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步步莲花》 序 刹那即永恒 文/菊开那夜 去过印度的人分为两种,要么从此爱上欲罢不能,要么恨之入骨永无牵连。印度的冲击力太震撼,对原有世界具有强烈的颠覆性,致使观者的感受往往趋于两极分化。我属于欲罢不能者,西岭雪也是。虽然我是穷游,她是奢侈风。可我们爱上的都是同一个印度。 我并非一开始就爱上印度,尤其是拉肚子拉得死去活来时真的很难心平气和地去体会它的美。离开印度后,忽然那份潜藏的爱恋就慢慢地弥漫开,致使于半年后再度重返印度。是的,我爱上这片神奇的土地。它对于不同宗教的包容,对于人类苦难的悲悯,对于生活的沉静解释,对于人体内在的极度反省,对于死亡的自在洒脱……无一不是我所迷恋的。 西岭雪对于印度的热爱不会比我少,因为她竟然写出了一本印度小说。听说她写的是爱上出家人后,我第一反应是,啊,印度版的诱僧吗?爱上僧人是很难写的,气氛渲染得不够就是妖精想吃唐僧肉。诱僧的标准造型不是陈冲演绎李碧华的小说,也不是钟丽缇的《色戒》,而是吴承恩用一千个孽白骨精做陪衬,让姗姗来迟的女儿国国王,情意绵绵唤上一句“御弟哥哥”。 诱僧说到底,就只能人神交战,用眼神杀得遍地落花,实质上却连小指头都没有勾过一下下。诱僧理应是意淫的高境界,对姑娘、对和尚都是高难度考验,借问御弟哥哥,对佛祖的大爱真的超过了肉体凡胎的本能情欲吗?借问御弟哥哥,千本佛经,能否消抵我眼波流转?御弟哥哥,你究竟是人还是佛? 和尚是不怕藏书网白骨精这种魔障的,怕只怕真的遇上一个值得心心相印的美好女子,使自己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吟唱中,内心慢慢掀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步步莲花》,很可贵的地方是将两种不同文化融合得自然优美,中国的诗词和印度的神话彼此对应着,却无突兀之感。就像中国姑娘谈娜兰爱上异域的僧,很多美丽的东西都无须言语不问缘由,有着内在共通、共同磁场,音乐也好,传说也好,爱情,也好。 有人说,爱情不是败于倦怠就是败于遗憾。其实爱情就从来没有成功的可能,它就像人体自身一样,出生就迎来必然的毁灭,它的主角会寿终正寝,它的色泽会枯朽腐烂。爱情最美的可能就是像谈娜兰和大辛这样,如果领会了真实与幻境界限虚无,如果已经打破了我执的藩篱,朝朝暮暮与片刻刹那,没有什么不同。 第一章 初到德里 飞机从上海起飞。系好安全带后,我便翻开华希雅雅娜的 href='385/im'>《爱经》(Kama Sutra)开始阅读。 每次飞行中遇到气流都会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就这样结束了吗,我的尚未真正开始却已经步步荆棘的短暂人生?我死之后,人们将会在黑匣子里发现所有遇难者的遗书。彼时将是谁启读我的遗言?谁会在意我的生死,并为我流泪? 不敢往深里想,想深了就会感到绝望。因此每次飞行我都会随身带一本书,从起飞的瞬间便把自己抽离这个世界,让灵魂在文字的天空里飞翔,无暇关注生死。 这次,我带的是印度的 href='385/im'>《爱经》(Kama Sutra),一位两千多年前的瑜珈修行者写给女人的性教科书。书中说,一位淑女要想获得社会的尊重,有64种重要的艺术与科学是她所必须学习的,包括:歌唱、舞蹈,在墙壁、棕榈叶以及光滑的石头上作画,将桦树叶剪成信的形状写情书,在花朵和米粒中雕出图案,用花朵装饰墙壁与地板,在装满水的玻璃杯上弹出曲调,调制春药与奇效草药,调配冰果子露、水果酒及鸡尾酒,裁缝及刺绣,熟悉诗的韵律,适当地引用史诗和戏剧,园艺及植物医药,掷骰子与下棋……当然,还有瑜珈与体操,私处保养秘诀,和怎样挑选一个好伴侣。 我忍不住笑起来——古印度人对于女子的教育,似乎比神的修炼还更加苛刻。这样千锤百炼的一个绝代佳人,只为了嫁给一个平庸的男人做他众多妻子之一,真是暴殄天物。 印度女人的性爱生活总是让人感到神秘,或许是因为瑜珈术的关系吧,那些不可思议的姿势让骨骼僵硬的现代白领们望尘莫及,仿佛可以随时将身体折叠成任意形态,取悦她心仪的男人。女人的爱情里需要崇拜,她才愿意“委曲”自己俯仰承欢,只要她的男人快乐。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古印度实行一夫多妻制,才让那些女人不得不精益求精以求独擅专宠吧? 邻座探头过来,问我看的什么书。我给他看封皮,然后问他在看什么。他说:“《大唐西域记》。” 我微微发愣,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的佛珠。跟一位佛学爱好者谈论 href='385/im'>《爱经》只怕是不敬的吧,于是后半程我们再没有交谈过。 后来我想那可能是一个暗示,从上机后我翻开书的那一刻起,我的印度之行就已经注定了某种经历。 href='385/im'>《爱经》与《大唐西域记》,来自冥冥的信息,早已包含在这两个书名中。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偶然的。当上帝降临某种命运时,总会先给出一些暗示。然而即使我们读出了那些暗示,也常常无法做出判断,于是唯有交回给上帝抉择,所谓“听天由命”。 久之,人类便失去了预知的智慧与抉择的能力,剩下的,惟有承受。 睡意袭来,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唤:“娜兰。娜兰。” 我在梦中辗转反侧,而且很清楚我是在做梦。因为我是那样迫切地想听清那声音。那声音如此熟悉,仿佛这样呼唤了我一千一万次。然而,我却并不能分辨出那把声音属于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还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听过这声音。他有时离我很近,有时离我很远,有时凄楚,有时温柔,仿佛万语千言,欲诉还休,最终只得那两个字:娜兰。 梦里,我总是在寻找,山长水远,宇宙洪荒,我好像从混沌初开时已在进行这寻找,却并不知道自己找寻的是什么。梦里有时细雨霏微,有时霰雪如纱,偶尔会有月亮,幽黯地拉长我的影子。影子比我还更加孤独、迷茫。有凉风携着细细的音乐从宇宙彼端传来,却难分辨。 到了近几年,我在梦里渐渐看清那些石窟断碣,长河细沙,奇怪的是,河水是从南向北流的,宛若流金。早在中学时我们已经学过,世界上惟一一条从南向北流的河是尼罗河,于是我利用暑假去了一趟埃及,但却一无所获;后来我查到,印度的恒河虽然像一切河流一样,本来也是从北向南流,可是到了瓦拉纳西,却忽然打了个转儿,改为从南向北流。而这时候我也渐渐弄清楚,梦里的音乐,原是印度的梵乐。 虽然我不知道古老的印度梵乐和恒河水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然而我想,如果我来了印度,也许就能找到答案。就算白跑一趟也无妨,反正我是这样的喜欢古老文化。作为一个中学英语老师,行万里路绝对胜过读万卷书,也会使我的教学显得更加权威。 或者,这些都是我在为了自己的到处游走找一个理由。不然,漫漫长假,春节佳夕,我又能去哪儿? 七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新德里。我揉揉酸痛的眼,和同样酸痛的腿,随人流走下舷梯。没有托运行李,填写入境卡后,便可以出关了。清晨的大厅清冷而简陋,接站口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展眼望去,没有见到写着我名字的牌子,也并不觉得焦虑,决定先到银行柜台换钱。 印度卢比与美金的当日汇兑是1:43.3,我兑了1000美元,却只拿到35000卢比,说是代扣税了。我迅速地做了一番心算,有些不满地问:“是不是算错了?请问汇兑税率是多少?”然而对方更加不满:“差不多啦。”说着又推给我一百卢比,再次说:“差不多啦。” 之前早就听说印度人的做事宗旨是“差不多”,但是连最官方的机场汇兑也是这样大而化之,还是令我意外。不过,反正也差不多啦,我只得收起钱放进手袋。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是个黑皮肤长手长脚的少年,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和很长很卷曲的睫毛,轻轻说:“Scarlet?” 我连忙答应,问:“你是辛哈?”他点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温情脉脉,有点像……我还来不及想清楚到底像什么,他已经伸出长手来,将一串黄色的清香素馨花环戴在我的脖子上,含笑说:“你真人比照片上更漂亮。”不等我说谢谢,又变魔术般取出一只嵌着莲花的银戒指戴在我手指上。 我大惊,夸张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做害羞状:“这么快便求婚?可是我们才刚刚认识!” 小辛哈哈大笑,这才轻轻拥抱我,用印度语说“欢迎”,接着用中文说:“过年好。你比想象中更可爱。” 这次我是真的有点害羞了,真没想到,印度男人恭维起女人来,比法国男人更肉麻。 辛哈是我的网友,正是他在MSN上邀请我来印度旅游的。他说自己有两个月的假期,可以陪我到处玩玩走走。我们的计划是,我来印度过春节,由他安排行程;一个月后,他随我回中国度假,由我负责接待。 这种交换旅游在网络上很流行,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即使不为了寻找梦中的答案,印度风情于我也有着神秘妖冶的吸引:明艳的纱丽,古老的石头城堡,香精油与催情术, href='385/im'>《爱经》,瑜珈,还有浓郁的咖哩……我一向喜欢华丽的东西,同时迷恋古老的文化。而当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简直就是我的信仰。 我夸张地大力呼吸,笑着说:“好像没什么不同,我以为一下飞机,就会闻到很浓的咖喱味呢。” “有人家的地方才有咖哩。这里是机场,人烟稀少,车子却多,当然只有汽油味。” 小辛的车子开得很好,这让我在彻夜飞行后的昏昏沉沉中,几乎感受不到自己已经来了印度。他絮絮地告诉我,他如今在尼克鲁大学中文系读三年级,成绩在全班排名第三,再过一年毕业,如果成绩好,政府就会送他去中国北京大学进修。但是他等不及了,想在那之前就先到中国看看,他太喜欢中国了。 其实这些话,他早在MSN上都已经跟我说过的,不过当面听他用流利而发音不准的中文亲口说一遍,感觉又自不同。他的中文很不错,可是常常把形容词的意思说反,比如“你刚下飞机,一定很饱吧?到了家,就可以吃中餐了。”或者,“今天天气很凉,等下出门时,不要穿太多衣裳,只穿一件衬衫就够了。” 我问他:“你们家也吃中餐吗?我倒想试试印度咖哩呢。” 他惊讶地说:“当然有咖哩,我妈妈做的蕉叶咖哩是很甜的。人人都要吃中餐的吧?中国人不是这样吗?” “中国人当然是吃中餐。可是我以为印度人……”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午餐’吧?” “就是中午的饭啊,不该叫中餐吗?早餐,中餐,晚餐。我们上课就是这样学的,错了吗?” 我忍俊不禁:“没错,没错,只不过我还以为……算了,你刚才说天气很凉,意思指的是‘COOL’?” “当然不是,‘COOL’的意思是冷,我是说凉,就是不冷,穿衬衫就好了。中国话不是叫凉快吗?” 我不禁笑了。 车子驶入市区,道路宽敞干净,两旁高楼鳞比,街树葱茏,酒吧、网吧、银行、服装店一间挨着一间,就像任何一个中国城市。 我摇下车窗,大口呼吸印度城市的气味,然后憋气片刻才重新吐出。遥远的印度风情在我的胃里打了个转儿,便有了亲密的味道。 小辛奇怪地看看我,问:“你在做瑜珈么?” 我笑:“我可不会瑜珈。是在……你知道‘回肠荡气’这个成语吗?” “知道,可是……回肠荡气是这样用吗?” 我再次大笑起来。 在陌生人面前,我轻易就会变得活泼,口才便给。与小辛相处半小时,说的话比我和同事整个学期的对话更多。 或许是教师的职业决定了在上课的时候必须滔滔不绝,我在生活中便难免惜字如金。一则是觉得所有的话都在课堂上预支了,二则也是害怕祸从口出,说多错多。 小时候最常听到的斥责就是:“少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于是我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倘若不能确定自己的话有人倾听,便决不浪费口舌。 然而,小辛是这样的单纯、热情,而且妙语如珠,让人觉得交谈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情,很难沉静下来。 小辛的家在新德里中心公园附近,楼下是店铺,楼上是居屋。小辛家里是经营香料生意的,店面虽小,却姹紫嫣红,充满诱惑,气味和色彩一般丰盈馥郁。干花、肉桂、精油、香薰蜡烛、食物调料,都安静而喧嚣、拥挤而有序地窝在自己的瓶瓶罐罐里,探头探脑地窥视着我这个异乡人的到来。 穿过店面,帘后有一道窄窄的楼梯,通往二楼。地方宽敞,装修簇新,如果不是门上悬挂的象头神像及客厅里色彩炫丽的手织地毯,看起来也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北京中等之家。 辛妈穿着的也不是纱丽,而是长衬衫纱笼裤,就像是北京街头打太极练功的时髦老太太。她不会说中文,英语也马虎,跟我的对话全要靠小辛做翻译,但这仍不影响她的谈兴,话又多又快,且伴以极夸张的手势。一见面时就给了我一个强力的拥抱,等我放下礼物,她夸张地发出惊喜的赞叹,并为了表示感谢之情,又给了我一个更加窒息的熊抱。 之后的整个一顿饭功夫,我的耳朵都在同时接收着辛妈与小辛两种语言的交错播放,因为回应不及,在最初的寒暄之后,我便只剩下点头如捣蒜地表示听进去了,是真的吗,非常感谢,咖哩真好吃……种种意思。 辛妈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多大了?25?比我们小辛还大三岁,已经是老师了?完全看不出嘛。中国的女孩子看上去真是年轻。” 我点头,意思是谢谢夸奖。 辛妈又说:“咖哩好吃吗?其实新德里人也不是顿顿吃咖哩的,而且也是用盘子,不用蕉叶了。但是小辛说你大概想吃到正宗的印度咖哩,特地买了新鲜芭蕉叶回来。你喜欢吗?” 我点头,意思是非常可口。 辛妈说:“我一直都想有个女儿。女儿好啊,漂亮,乖巧,跟妈妈贴心。可是我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还出家做了比丘……” 这下子我不点头了,含着一口咖哩抬起头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我用力将那口饭咽下去,问小辛:“你们家不是拜湿婆神的吗?怎么出了位佛门弟子?” 小辛很谨慎地回答:“我们是刹帝利家庭,当然是信奉印度教的。不过我大哥……不知怎么忽然迷恋上佛教,大学也念的佛学院,他偷偷改学科,不给家里人知道。毕业后就做了比丘,到处挂单,中国词是叫做‘云游’吧,真的很形象,就像一片云彩,飘来荡去,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此前我做过功课,知道在印度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印度教徒。印度教是一个多神崇拜的宗教,能力最强大的神有三位:创造神梵天,保护神毗湿奴,和破坏神湿婆。 传说造物主梵天在水上醒来,看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伤心地哭泣起来,空气、土地、植物从他的眼泪中产生,混沌为开,天地始生。 在创造了诸神、思想、时间等等实与虚的概念之后,梵天决定创造最像神而非神的人类,于是就有了四种姓:从他头脑中产生的就是婆罗门,会成为诗人或者僧侣,世代从事服侍神的崇高职业;从他肩膀上产生的是刹帝利,是尊贵的王族或武士;用他双手创造的是吠舍,成为有钱有能力的商人和手工业者;而他脚下产生的便是首陀罗,是最吃苦的农民、牧民和奴隶,注定要为另外三种较为高贵的种姓所践踏。 除了这四种姓之外,印度历史上还有一个被称为“不可接触者”的贱民阶层,其血统是来自种姓杂交者所生的孩子。由于含了道德层面的原因,其地位更加低卑,而且是“不洁的”。 在今天的印度,虽然种姓制度早已名存实亡,种姓间的通婚成为一件正常的事情。然而真正的婆罗门或刹帝利仍然会为自己的种姓骄傲,而没有什么人会主动承认他来自首陀罗家庭,至于“不可接触者”更像是从来不曾存在的一个阶级,完全在新印度字典中消失了,人们就像避讳丑闻那样避免提起这个话题。 初到印度,我还不清楚关于种姓与宗教的种种禁忌,担心在一个崇拜湿婆的家庭里谈论佛教是否会失于莽撞,尽管满心好奇,还是识趣地低了头,将嘴巴功能还原至最基本作用——咀嚼和吞咽。 咖哩真的很美味,盛咖哩的蕉叶也很新鲜,亮晶晶的泛着绿色的油光,上面一小组一小组地分别摊放着羊肉、鸡肉、青椒、洋葱、胡萝卜、土豆、乳酪、腌水果丁、甜辣酱和薄饼等,那形式有点像我国很多工厂里吃盒饭时的托盘,荤素杂陈,但颜色配得很好看。吃法是直接手抓,或是用饼卷裹食物来吃,甚至托着蕉叶直接舔食。 印度人的吃饭习惯是连汤汁也不会浪费的,总会留下最后一块饼来将底料擦得干干净净,但是蕉叶用过即弃,并不会循环使用。因为印度人对于“清洁”和“不洁”的概念非常强烈,比如右手是清洁的,左手是不洁的;恒河的右岸是圣洁的,左岸是不洁的,等等。 虽然我不大适应用手抓饭,不过小辛说得很动听:“洗手,洗筷子,都是去掉污渍,为什么筷子会比手干净呢?况且在饭店里的刀叉,还是很多不认识的人用过的。再说,用手抓饭吃是对妈妈的尊敬,手指感觉饭的温度与美味,美味才会更加真实。当你的手指与饭菜相接触的时候,妈妈的爱便透过指尖传到了你的心里。” 他说得这样感性,让我不禁觉得手抓饭几乎像是一种仪式了,无比崇高温柔。而当我抓着饼蘸羊肉送进口中的时候,也的确感觉到了辛妈那博大温存的母爱——她的眼光始终慈爱地笼罩着我,并且一刻不停地边比划着手势边讲说印度。即使后来小辛已经不肯逐句翻译,辛妈也仍然将自说自话坚持到我们午餐的最后一刻。 说话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有的人说每句话之前都要深思熟虑,有的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有一些人,就像辛妈这样,如此热衷于说话,甚至不需要倾听,而只是为了诉说本身。 于是我猜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辛妈很热情,小辛也很阳光,然而我仍然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在不完整家庭长大的孩子,无论怎么开朗也好,身上总会打下一种烙印,并散发出炮烙之刑后留下的忧伤气味,永不消散。 我猜想这间房子里缺席的不仅是一个大哥,还应该有一个父亲。不知道那位父亲因着什么缘故离开了小辛母子。那里必然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因为我自小辛身上嗅到了那种悲伤的气息,知道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们就像某种小兽穿梭在丛林里,凭着本能来分辨自己的同类。也许这解释了我们为什么会那样容易熟悉起来。 吃过饭,小辛问我要不要睡一会儿,我摇头,实话实说:“直到现在我还没觉得自己是真的到印度了。感觉上,倒好像是在中国拜访了一个印度家庭。” “你想感受真实的印度?”小辛长而卷曲的黑睫毛忽闪着,“你的意思是,印度的湿热、脏乱、贫穷、落后……是这样吗?” 我有些羞窘,却仍倔犟地问:“难道不是这样?” 小辛垂下睫毛,认真地想了一想,居然很诚实地回答:“大部分是的。好,我载你去旧德里。让你看到你心目中的印度。” “我不是……”我想解释,但害怕越描越黑,最后只得报以歉意的一笑放弃自辩。 跟辛妈说再见的时候,她极其不舍,尽管小辛一直保证我们去去就回,晚上我要住在这里,单是打扫房间就够辛妈很充实地忙碌一下午的了,辛妈仍然一再说:“你们要在一小时内回来,知道吗?一个小时,不要超过。” 为了表示强调,“一小时”她是用英语说的,确保我也可以听得懂。 我有些犹疑,但是小辛已经拉着我出了门。我担心地问:“一个小时,怎么够往返呢?” 辛哈笑着说:“当然不够,谁说要在一小时内回来?” “可是你答应了妈妈……” “教你一个词:印度时间。” “你是说,时差?我知道印度和北京的时差是两个半小时。” “不。‘印度时间’的意思就是,说一小时,可能实际指的是两小时,三小时,甚至七八个小时。一小时,只是告诉你要尽快,并不真的是一个小时。所以,如果印度人约你下午两点钟见面,你就要做好准备,他可能五点钟才来;而当你坐火车时,如果车票是三点起程,你必须要在一点钟就赶到车站,但有可能六点钟还没有起程。” “那可真要谢谢你准点来机场接我了。”我耸耸肩,庆幸地说,“不过我的飞机,倒是准点到达的。” “呵,你那可是上海航班。等你从印度回中国的时候,再看看会不会准时起飞吧。” 透过车窗,可以远远看到宏伟的印度门,广场上满是穿着鲜艳纱丽的印度妇女在照相,随着车子越驶越近,可以清楚地看见小孩子用食物逗弄猴子和小松鼠。 小辛很自豪地说:“觉不觉得新德里像北京?我们正在建地铁,等建好后就更像了。” “不过,北京的广场上可不会有猴子。” “哈哈,很多人都说印度像个天然动物园:骆驼、猴子、bbr>?鸽子、松鼠、孔雀,甚至大象满街走。”辛哈笑着告诉我,印度教崇尚自然崇拜,人和动物是平等互敬的关系。所以,人和动物不但可以和平相处,共同生活,甚至还可以彼此做爱。克朱拉霍的性庙壁刻上,就有很多关于人兽交的雕塑。 我有些脸红,幸亏小辛的这番话是用英语说的,否则我更不知道如何接腔了。就在这时,窗外走过一头牛。典型的印度牛。瘦而耸起的脊背,温驯的眼神,悠闲的步伐。我兴奋地尖叫起来:“牛,看啊,牛!” “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辛哈不以为然,“中国没有牛吗?” “中国的牛不会在大街上散步。”我继续大叫着,“这才是印度啊!我想象的印度就是这样的,神牛满街走,不怕车子,不躲行人,到处都是牛粪,和咖哩一样多。” 辛哈皱起了眉头,我忽然想到自己刚刚吃过饭,真不应该把辛妈的咖哩和牛粪相提并论,连忙道歉不迭:“我不是说咖哩和牛粪一样,我是说……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男一女流落荒岛,又冷又饿,男人巡查了一圈后,回来告诉女人:‘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喏,你想先听哪个呢?” 小辛很认真地想了想:“中国人常说‘先苦后甜’。那就先说坏消息吧。” 我忍住笑,说:“坏消息是:这岛上除了牛粪,什么吃的也没有。” “啊?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牛粪多得是。” 小辛大笑起来,不知道是褒是贬地说:“ses girl。” 我立即惶愧起来,生怕给“中国女孩”带来坏影响,正想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女孩都像我这样,忽然看到对面有几个印度女孩说笑而来,穿着鲜艳轻薄的纱质衫裤,那身姿可真是曼妙,并不见得怎样扭动腰肢或举手投足,只是迤逦而行,已如舞蹈。我不觉噤声,印度女孩,的确具有中国女孩所没有的柔美婉约。 “美女。”我赞叹bbr>99lib.,看着那些印度女子额上的吉祥痣与鼻上的钻环,忽然想明白小辛的眼睛像什么了。不只是小辛,还有那些美女,他们都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又大又温柔,分明就像是温顺的神牛的眼神啊。 我问小辛:“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 “可是在印度,像你这样的年纪,不是应该已经可以成亲了吗?” “但是我不想一直留在印度。我大学毕业后,是要去北京的,还可能留在中国,娶一个中国女孩做老婆。嗯,你们中国人管妻子,是不是叫‘老婆’的?很可爱。” 跟一个半陌生的异国少年讨论“老婆”的问题让我有些羞涩,这时候忽然发觉,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差异还不仅是宗教、文化、习惯、口味这些,还有最细微的无法准确界定的一些话题。比如他不能接受我将“咖哩”和“牛粪”共提,而我无法与他畅谈“老婆”和“人兽交”。 进入老德里,街面上的牛多起来,同汽车争着道,对它按喇叭也听若不闻。据说这是因为在神话传说里,牛是湿婆神的坐骑,所以被恭称为“神牛”,地位尊贵。 但是小辛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流浪牛都叫“神牛”。牛就是牛,就和这路上寻常出没的流浪狗、猴子、骆驼一样,是与人类并行共存于这世上的一种生物而已。人们对牛的尊重,是因为牛供给人类牛奶、肉、牛粪等多种财富,是印度人民视为母亲的五种动物之一。至于神牛,则特指湿婆的坐骑牛“南迪”。 我趁机提出困惑已久的疑问:“湿婆不是破坏之神吗?为什么印度教徒会这样崇拜湿婆,难道是崇尚破坏?” “当然不是,破坏神是诸神中法力最强的,信徒也最多,但他并不是破坏一切,而只是破坏掉不好的、不对的事物,这样才可以重新建立更好的、对的、新的世界。这就和你们的盘古开天辟地一样,盘古打破了混沌,才开辟天地。” 我想了想,说:“其实,创造神梵天才更像是盘古的角色,破坏神的作为,倒像是中国人常说的‘破旧立新’、‘不破不立’。” 这真是一个微妙的循环,创造——保护——破坏——再创造——再保护——再破坏,周而复始。也许这就是一种轮回与平衡吧?我有些理解为什么印度教徒那样崇拜破坏了,因为破坏的内核,是渴望创造。 我忽然又想起辛哈大哥出家的事,不禁问:“我听说佛教起源于印度教,那么你大哥放弃湿婆神而转信佛陀,岂不也很符合湿婆的精神吗?” 小辛又开始皱眉,我不理他,继续追问:“跟我说说你大哥的事嘛。他怎么会想到要学佛的呢?” “他说自己听到佛的召唤。” “什么意思?” “强德尼丘克大街到了。”小辛答非所问:“要不要下车逛逛?” 强德尼丘克大街可以说是最有旧德里特色的印度街市了,虽然只是一街之隔,然而新旧德里就好像两个国度,一个整洁文明如任何一个中国开放城市,正配得上首都的名号;而另一个则混乱拥挤,仿佛时空倒退五十年,比我国最落后的乡镇集市还要污糟混乱。 难得的是,热闹,泼辣,有生活气。车多、人多、垃圾更多,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三轮摩托,喇叭吵得震天响,却既不能挥赶人群,也不能驱散牲畜,只会使本已混乱的秩序与喧嚣变得更加逼挤。然而流浪牛与流浪狗一起在垃圾堆里怡然地翻检食物,流浪汉则躺在不远处歇凉,都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早已与这尖锐的鸣笛声、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浑然一体。 我说想与真正的印度交手,现在强德尼丘克大街以它的喧嚣和拥挤给了我迎面一击,整条街道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道,是遮也遮不住的贫穷。赤脚的小孩子成群地拥上来讨钱,手心向上一直伸到人的眼皮子底下,口里嚷着:“ONE DOLLER!ONE DOLLER!”有的还不住地指指嘴又拍拍胳膊再连连点头作揖,意思是口无食,身无衣,请大爷可怜可怜吧。整套动作连贯纯熟,自成体系。小辛警告我千万不能给钱,不然会招来更多的乞丐。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本能地取出零钞分给眼前的几个小孩子。 就仿佛听到一声无声的口令,呼啦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小乞丐,拥上来牵手扯衣,更大声地喊着“ONE DOLLER!”而且大有越来越多之势。我连声说着“SORRY”,试图用力分开挡在身前的孩子,但是他们不依不饶地拉手扯臂,有的竟然自己扯住我衣襟开始掏摸,还有的甚至抱住我大腿,而且我明显感觉到那个抱腿的男孩子在轻轻抚摸我,不由又窘又怕。 幸亏小辛冲上来,一边用印地语大声喝斥,一边拖着我加快几步,迅速走进商业街。商铺门前好像是乞丐们的禁地,他们跟到街口就本能地止步了,好像看到一道无形的屏障。 然而小贩们也同样会嚷着“ONE DOLLER”拥上来,手里拿着一条丝巾或是一件首饰。 “一美元这么便宜?”我停下脚步,真打算好好光顾的时候,小贩已经改了口,“TEN DOLLER!” “可你刚才明明说一美元的。” “9美元!”小贩就像听不见我的话,好脾气地举着丝巾一直伸到我眼前来,顾自报着价:“8.5美元,8美元!” “三美元!行就成交。”我试图还价。 “7美元!” 我转身便走。小贩忙招呼:“OK,OK!”然而待我一转身,他又立刻改口中:“7美元!6.5美元!” “6美元两条。”我远远地站着,一副不行就走的架势。 这一招在国内屡试不爽,在印度似乎也管用。那小贩很痛快地说:“OK!OK!”并不断朝我招手。 我已经边走边掏钱了,却又听那小贩很简截地说:“六美元一条,两条12美元!” 这样的软磨硬泡和出而反而简直令人抓狂,我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走开,任凭他在身后大声“OK!”甚至“ONE DOLLER!”地乱喊,也再不回头。 小辛一直笑嘻嘻地作壁上观,这时候才追上来说:“你不了解印度时间,也不习惯印度价格。讲价不可以这样,下次你喜欢什么,让我替你还价。还有,如果不是确实想要,最好不要有好奇心去询价,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不过今天例外,今天是你光临第一天,需要多多练习,这样以后才会学聪明。但明天,后天,再后天,我不能总是帮你。在印度,本地人可以不理睬乞丐,但是拦着游客不让施舍就不对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看着那些小孩子纠缠我也不帮忙,直到见我实在狼狈才现身相救。一则因为身份不便,二则大概也是有意让我吃个小亏,受点教训。我诚心诚意地致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小辛立即瞪大了眼睛:“什么话?什么书?你说慢一点,好好教我。” 我不禁又笑起来。 在后来我一个人的游历中,小辛的这番教诲令我受益匪浅。在印度讨价还价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因为完全不知道底线在哪里。在国内虽然也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总有个限度,是照着一半砍还是三分之一;印度不同,开价一万卢比的裙子你可以还价八百,完全没有必要理会小贩的报价,而只要遵照你自己心目中对商品开出的价格,或者说你愿意付出的价格就好了。 最开始没经验,总是胆颤心惊地还一个数目,然后展开拉锯站,五十卢比五十卢比地软磨硬泡,直至最后成交。后来有经验了,只大概问个价钱,便果断地还出一个心目中的最底限,然后最多抬至一倍成交。买一件东西前,要先问问自己:希望用多少人民币买下它?然后迅速换算成卢比,再开出一半的价格开始舌战。 一定要对印度人的缠功有耐心,中国的小贩再饶舌,报价一千的东西也会一百一百地上落,最底限也是五十。而在印度,价值上万的商品他们也会三十五十地跟你蘑菇,简直让人满头冒火。即使你已经很坚决地说:“要么两百,要么不买!”他仍然会好脾气地用计算器按一个“1850”跟你慢慢往下谈。你气得转身走了,他拉住你,直说“No problem”极力挽留,你以为他答应了,转过身来,他却举着显示“1800”的计算器向你憨厚地笑…… 然而说印度人精明吧,他们又好像不大会算账,买一件衬 886b." >衫,还到六百还下不来。四件两千,他却会很痛快地答应。我最开始逛店总是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地问价、砍价,后来学精了,把自己相中的货品一齐堆在柜台上,一一指点着,“一、二、三、四、五,一共多少?”这样子算下来的价格,总会比一件一件买便宜得多。 这样一路走一路练习,只逛了半条街,我已经挤出一身汗来。市场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巷子本来不算窄,但是因为店铺林立,且家家都将摊位摆出街面来,越往深处走,人群越拥挤,几乎摩肩擦踵。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近总是令我不适,况且即便是“印度时间”,离辛妈的一小时规定也超出太多了。 于是我们决定收兵,但因为我实在好奇小辛的讲价功夫,遂在一家手工饰品店里挑了条镶着宝石莲花的银手链,好配搭小辛送我的银莲花戒指。 小辛与店主用本地语交流,也没见他怎么费口舌,就达成了交易。我望尘莫及,却并不服气,笑着说:“不算,你是本地人,他们报价会老实得多。” “也是。”小辛并不居功,反问我:“你也喜欢莲花吗?” “谁会不喜欢呢?”我改用中文说,“你念中文,知道我们的《爱莲说》吗?” “《爱莲说》?是一种经文吗?” “不是,是古文,专门描写莲花的。”我轻轻背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你念得很好听,不过,是什么意思呢?” 我微笑,虽然辛哈的中文了得,不过我国古文化博大精深,岂是一个印度少年上几年中文学校就可以体会的。我岔开话题,问他:“你刚才问我‘也喜欢莲花’吗?是不是你自己很喜欢莲花?” “谁会不喜欢呢?”小辛学着我的口气答,“莲花可是印度教的象征啊。” “哦,不是佛教的象征吗?” “跟印度教学的。”小辛简截地回答,语气里多少有些自得,“释迦牟尼生下来,也是刹帝利。” 也许这就是佛教与佛祖最可亲的地方。 我们知道耶酥是上帝之子,可是上帝是谁的儿子呢?我们知道梵天制造了人类,可是梵天由谁制造?至于中国的女娲抟土造人,盘古开天辟地,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信仰,而仅仅是传说,连孩子也知道那不是事实。 但佛教是不同的,佛祖释迦牟尼不但有父有母,还有名有姓。 他的本名叫作乔达摩悉达多,出生于公元前六世纪的蓝毗尼花园,父亲是迦毗罗卫国释迦族族长净饭王,母亲是拘利族王国的摩耶公主。 那必然是一个阳光明媚花香馥郁的春天,临近生产的皇后摩耶夫人按照风俗回娘家待产,路过蓝毗尼花园时,看到一株鲜花盛开的无忧树。当她伸出手来摘取头顶最美的一朵花时,王子自她的腋下诞生了。 他一生下来就会走路,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走七步,步步生莲,霞光万丈。他站下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地之间,惟我独尊。 ——这当然是传说。真相是,纵然贵为王子,他的种姓却从出生那天起,已经注定是刹帝利,并不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而改变。也许,这在他小时候曾经引起过他的不快与深思吧?他无疑是智慧慈悲充满了人格魅力的,也无疑受到臣民的景仰,可是,他仍要对婆罗门低声下气,以次等种姓之礼相待。在当时,难道不会使他思考,使他质疑,为什么同为人类,却生而不平等吗? 尤其是,在他出生第七天,摩耶夫人便不幸去逝,虽然姨母给予了他充分的疼爱,却仍不能让王子觉得满足。他总是问父亲与老师们:为什么花开了要谢?为什么美好的时光不能常驻?为什么人生下来要分为四种姓? 净饭王为了安慰儿子,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建筑了一座美丽的四时宫殿,并在宫中堆满了奇珍异宝,以此来抵御春去秋来。但是这些都不能使王子觉得快乐,他娶了邻国美丽的公主为妻,还生下一个可爱的王孙,却只觉更加困惑:生老病死,究竟意味着什么?爱憎痴欲,怎么样才能真正解脱?他能让这座华丽的宫殿永远不朽吗?能让美艳的妻子永远不老,让可爱的儿子永远不死吗?此时愈快乐,彼时便越悲伤;今日再美丽,他日也难永恒;要想战胜这一切,需要怎样的修为? 现有的宗教与知识不能解答他的疑问,于是他决意离家苦修,并最终在菩提树下顿悟,参透真谛,提出“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四姓出家,同为释氏”的主张,建立了佛教。 与其说佛陀是一位创造者,勿宁说是一位革命家,勇于反抗婆罗门教的压迫束缚,而大胆地提出“众生平等”。在根本上,这与农民起义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一样的,都具有振臂一呼,群起响应的力量。是被压迫者奋起反抗压迫者的一种声音。事实上,印度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改教活动,正是发生于社会地位最低卑的“不可接触者”阶层中,充分显示出佛教对于心灵的安抚作用。 只是,陈胜、吴广为的是一己之欲,为的是称王称相,富贵荣华,终究是凡人贪念;而释迦牟尼却为的是千秋百姓,为的是度万众脱苦海,永生极乐。他要战胜的,不只是强权和压迫,还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欲循环不已的小我私欲,所以,他成了佛。 后世尊称这位释迦族的智者为释迦牟尼,而将佛门弟子称为“释子”,印度人惯称作“比丘”,而中国人称之为“和尚”。 但是小辛的哥哥大辛,又是受到什么样的触动,才决定断发出家,投身佛门做一名释子的呢? 晚上,我睡在辛哈大哥的房间。据说,自从五年前大辛出家,这房间就一直空着,但始终保持原样,因为辛妈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还俗归来。 大辛品位不俗,房间布置得雅洁明朗,既没有印度家庭惯有的描金细密画,也没有佛门子弟供奉的佛龛香炉,只是架上累累的佛教书籍才可以透露出房间主人的信仰。最特别的,是其中还有很多中文书,包括唐僧玄奘主持编写的《大唐西域记》,赵朴初的《佛教知识问答》,以及中英文对照的《六度集经》,《大正藏》,《菩萨本缘经》等,还有几本笔记。 我随手抽出,翻开,发现竟是一本手绘册子,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满满的都是莲花。 原来,这个家里最喜欢莲花的人是大辛。 我着迷地看着那些莲花,有些是水彩,有些只是简单的素描,然而了了几笔,已经临摩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仿佛吹口气,就可以迎风摇摆。它们或者一枝独秀,或者成群连袂,或者顺流而下,或者只是供在水盆里,或粉或白,甚至还有几幅蓝莲花,但是,都那么艳而不骄,风骨清扬。 有些页码上,除了莲花外,偶尔还会有些简单的句子,是英文,语法并不准确,表达的情绪却极特别而且浓烈,似乎绘画人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看懂它们,而只是随意地记下自己当时的心情——“世事如河水沉浮,莲花飘在水上,是不沉的思想,或许,这便是佛性吧。” “人生短暂,苦难如汪洋无边,曼殊莎华在彼岸开放。莲花在这里,莲花不语,莲花是谁的知己?”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莲花笑了。莲花是无忧亦无怖的——是因为莲花无根吗?” …… 我有些好奇,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将莲花画得这样传神?他明明出生于传统的印度家庭,自幼接受湿婆教的灌输,家里四壁挂满了象头神和印度神话故事的描金画,为什么,他却会与世隔绝般地独立生长,将自己变成一株佛台的莲花?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在茫茫原野中踽踽独行,天地寂廖无垠,远处却有一株高大的菩提树傲然独立,我走过去,看到一个和尚身披袈裟,在树下打坐——那是佛祖,还是大辛? 然后,我又听到那声音轻轻呼唤:娜兰。 梦在这时候醒了,静夜里,仿佛有清风送来花香,我睁开眼睛,看见墙上奇迹般地绽放着一朵巨大的白莲花,倩影轻盈,暗香浮动。 白天我打量过这个房间的,明明记得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怎么会突然多出这朵晶莹的白莲花? 我疑心自己是幻觉,忍不住走近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墙面有轻微的凸起,看来是某种特殊的荧光涂料,可以在黑暗中发光并且有极轻微的香味。这朵花,也是大辛的杰作么? 远处,依稀有钟声长鸣,悠远沉静,直抵人的内心。 我不觉一动:这是大辛的房间,莫非,当年,他也是常常在夜里醒来,听到这样的钟声的召唤,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家庭,投入佛门? 第二章 爱城阿格拉 早晨,在异乡的床上醒来,我有片刻的失神,像个哲人一样地问自己:我是谁?在哪里? 墙上的白莲花在日光中已然淡去,仿若凋零。这只在夜里开放的白莲花,如灵光乍现,令人更觉难得。 我问小辛:“附近是不是有佛寺,怎么会在半夜里敲钟?” “敲钟?不会吧?”小辛莫名其妙,“这附近倒是有一座全印度最大的贾玛清真寺,也有很多印度寺,不过佛寺,好像没有啊。况且,也不会在半夜里敲钟。” 难道,那钟声就像呼唤“娜兰”的声音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我心中有异,不便再问。 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时,我只有八岁。 父亲刚刚去逝,我彻夜失眠,默默流泪,却哭不出声音。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是如此。向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到永远睡去的父亲,而在心里想着从前的情形:父亲抱我在膝头给我讲海的女儿的声音,教我下象棋念唐诗写大字的样子,夏天停电时他给我打扇子哄我入睡的悠然,还有跟父亲一起散步看夕阳的情景。太阳缓缓地落下山去,彩霞满天就像天堂失火一样……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想握住那些记忆,不许它们同夕阳下山一样敛去余晖。 人们看到我静默无声,都觉怪异,小声议论:“这孩子莫不是哑巴?”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与人交谈,心里说:哑巴就哑巴,反正说出来,也没人懂我。 然后,有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正在独自饮泣,听到远处有声音轻轻唤:娜兰。 那声音是这样亲切,温暖,就好像父亲复活,用声音隔着时空来拥抱我。尽管,我清楚地知道那把声音不属于父亲,却仍然一厢情愿地相信是父亲的精魂,或者,是父亲在天堂里不忍看到我寂寞,派了那声音来陪我。 是那声音使我重新振作,开口说话。于是,我将名字改成了娜兰,谈娜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我在白天和夜里是两个人。 就连母亲也不知道。她只是为了我肯重新开口说话,而终于顺我的意替我改了名字做“娜兰”,可是她自己,却始终只肯叫我的乳名:小红。 小红。如今世上大概只有母亲会那样叫我。每次呼唤,都会令我的心温柔悸动。 然而娜兰,虽然每个认识我的人都会这样称呼我,却依然让我觉得陌生。我在滚滚红尘里寻找那熟悉的声音,却遍寻不获。 每当认识一位新朋友,我都会很熟络地说:“别叫谈小姐这么见外,叫我娜兰好了。” 就好像做警察认声游戏。让每个嫌疑人说出同样的台词,来寻找真相。 “Scarlet。”小辛提醒我,“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小辛,不如你叫我中文名字好了,娜兰。” “娜兰?好名字。”辛哈试着再叫一声,“娜兰。嗯,很好听。” 不是他。我自嘲地笑,当然不是他。我的灵魂伴侣,怎么会是个印度人? 吃过早饭,小辛先带我去博物馆流连了一上午,粗略而直观地感受一下印度历史,然后便向阿格拉进发了。 虽然早在来印度之前,我已经同小辛说过,我的目的地是瓦拉纳西。但是小辛说,真正的旅游不应该只从此地飞往彼地,而应该有过程,有期待。从首都往圣地的最好线路,是坐汽车,经过爱城阿格拉、孤城占西、性城克朱拉霍,然后才到达浴城瓦拉纳西。否则,没有了朝圣的跋涉与艰辛,就会削弱来到圣地的喜悦,对恒河的伟大与神奇感受也没有那么深刻。 反正我有整个月的时间,况且对于瓦拉纳西是否有我想寻找的答案毫无把握,倘若结果注定bbr>..是失望,那么我宁可将失望延至最后时分。何况,到了印度而不看泰姬陵,就好像到了中国没去过故宫一样,未免入宝山而空手回。 “其实新德里的著名景点也有很多。”小辛解释,“不过我想不如先带你去看些更印度化的地方,反正最后还要回到德里返航。那时候已经玩得很累了,可以在新德里休息几天,消消停停地逛逛再回国。” “小辛,谢谢你。”我再次由衷地说。从小到大,我早已习惯自己照顾自己,难得有人这样为我计划,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安逸得近乎奢侈,不禁深为感动。 我望向窗外。今天是中国的大年初一,此时的国内想必是家家团聚,户户欢腾的。怪的是,印度的街道上也是张灯结彩,常常有成队的人华服盛妆地歌舞而行,看到汽车经过也视而不见,只是高高兴兴地跳着,走着。我问小辛:“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印度也庆祝春节吗?” 小辛说:“我们虽然也用农历,但跟你们的不同。不过今天的确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是湿婆神流泪的日子。” 我有些震动,以威力无穷著称的破坏大神也会流泪吗? “这里有一个故事。”小辛娓娓而谈,讲起了一个忧伤的传说。 传说湿婆神的岳父并不喜欢他,因此他从不到岳父家去。有一天他的妻子瑟蒂要回娘家,他便阻止,不许她去见父亲。瑟蒂坚持要去,说那是我的父亲,我怎么可以不见他呢?但我向你保证,会让他喜欢你,不说对你不敬的话,不做对你不敬的事。于是瑟蒂回娘家去了。而她的父亲果然又在宾客面前大说湿婆的坏话。瑟蒂非常气恼,但无法同父亲争辩,于是对父亲说:你侮辱我的丈夫就是侮辱我,既然我不能阻止你,只有让自己永远不再听到这些话。说完就投湖自尽了。湿婆知道后,伤心地大哭起来——破坏之神流泪了!真是一件大事!从此这天就成了一个纪念日,一个奇特而隆重的日子! 我终于心安理得地流下泪来。 小辛惊讶:“中国的女孩子真是感性。不过,这是节日呢,应该庆祝才是。” “可是湿婆丧妻不是一件忧伤的事吗?有什么好庆祝的?” “你们的端午节,不也是为了纪念投江而死的诗人屈原么?”小辛颇能举一反三:“我听说,人们向水里投饭团本是为了喂鱼、使它们不去吃屈原的尸体,这本来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但现在还不是又开龙船又吃大餐的?” 我语结,不禁拜服:“你说得很好,不过,那不叫开龙船,叫驾龙舟;也不叫饭团,叫粽子。” “粽子。”小辛费力地重复着,默默记诵。 车子进入郊区,路边的建筑渐渐从印度教风格向伊斯兰教过渡,但仍然可以时时看到象头神或是女神的雕塑。这使我又想起另一个疑问来:“印度教的三尊大神不是创造神、保护神、和破坏神吗,为什么我看到最多的塑像却是象头神呢?他是保佑什么的?” “这里有一个故事。”于是,小辛又给我讲了另一个忧伤的故事: 破坏神湿婆出门打仗,过了十几年才回来。刚巧那天湿婆的妻子在洗澡,儿子守在门外,不给人进来。父子俩见了面,互相不认得,脾气却是一样的暴躁与倔犟。湿婆要进门,儿子说:“这是我的家,不许你进去。”湿婆说:“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不给我进?”拔出斧子来就砍下了儿子的头。 这时候他的妻子从门里出来,看见儿子死了,大哭起来,斥责湿婆说:“你十几年不回家,一回来就闯下这么大的祸事,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呀。”湿婆很后悔,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补偿妻子。恰好这时候门前有一头大象经过,湿婆就砍下象的头,安在了儿子的颈上,施展法术使儿子复活。从此,湿婆就有.了一个象头人身的儿子。 但是妻子仍然不满意,哭着说:“他是一个神,长成这个样子,以后谁还会尊重他呢?”湿婆神安慰说:“你放心,我会命令全天下的教众:无论崇拜印度天尊中的哪一位神明,进庙之前,都必须先敬拜象头神。” 从此,在印度大地上,凡是印度教的建筑,无论庙宇、商场、居屋,门前都会悬挂或者立有象头神的雕像,供万众膜拜。 “斧杀亲子,再割象还头,多么残忍!”我叹息,“杀死自己的儿子已经够不可饶恕的了,还要杀死一头无辜的大象来补救,岂非更加罪过?” “湿婆是破坏神嘛,那头大象的头可以安在湿婆之子的头上,供人拜拜,一定会很愿意的。” “是吗?可是他在砍下大象的头之前,可曾问过它的意愿?” “那头大象可没你这么喜欢提问题。”小辛取笑。 我也笑了,却又想起另一个问题来:“梵天是创造万物的神,他才应该是最大的神啊,为什么我却很少看见有人拜梵天的呢?” “这里有一个故事。”小辛惯例地开头。 我不由又笑了。 或者,更应该说,“这里有一个美丽的错误”——创造神创造了世间万物,也包括四姓臣民与众多天神,比如爱神,比如战争女神,比如知识女神。 而诸神中最美丽的一个,便是知识女神瓦拉硕帝。有一天创造神看见她绝伦的美貌,忽然在瞬间起了爱念。这念头被知识女神察觉了,指责他说:“你是一个天神,怎么可以产生这样不好的念头?你不配得到天下人的敬重。我以后要所有的人都不可以再崇拜你!” 创造神很羞愧也很后悔,但是一念既生,大错便成,理该受到惩罚。但因为他毕竟只是一念之间,并没有付诸行动,所以上天网开一面,仍允许信徒们崇拜他,但是整个印度,就只有一座供奉创造神的庙,现在拉吉斯坦邦;而且一年之间,也只有一天可以敬拜创造神,其余的364天,创造神的庙宇都是尘网百结,无人理会的。 这是一个太忧伤的故事。 我有些为创造神鸣不平,他创造了万物,创造了诸神,创造了爱憎喜怒种种情绪、思想、欲望,以及语言、时间、甚至评判是非的标准。如何他自己却遭到这样不公的评判,仅仅因为一时之念、一个未能付注于行动的小小心意而蒙受这样大的惩罚? 破坏神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也只当作一个错手的误会,而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创造神却会因为片刻的心动而被剥夺364天的崇敬,仅仅在印度大地上留下惟一的礼拜寺,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但是小辛理所当然地说:“就是这样的呀,湿婆是破坏神呀,他的破坏是可以被理解的,那就是他的权力呀。” 我无语。不公平,除了不公平三个字,我无话可说。然而不公平,便是天条。天条,便是创造神只可以造福,不可以犯错,哪怕是一个错误的念头;而破坏神的特权便是毁灭,甚至六亲不认。这便是各司其职,各得其所,这便是平衡之道。有什么理可讲呢? 我们常说“讲道理”、“讲道理”,其实,“道”,和“理”,根本是自相矛盾的两件事啊。 黄昏时分,车子终于抵达阿格拉。 这传说里的爱城,莫卧尔王朝的首都,如今满眼都是破败,混乱,肮脏,和沧桑剥落的陈旧,正像是任何一场惨败的爱情,伤痕累累。 小辛告诉我,阿格拉的两大景点是阿格拉堡和泰姬陵。不过今天是来不及了,湿婆的眼泪使我们的行驶时间比预计中要长,今天最好是早早休息,明天好早早起床。 预订的酒店离泰姬陵很近,也很热闹,整条街上店铺林立,隔几步远就是一间酒店或旅馆。我们预定的是一间三星级酒店。小辛问我:“是要两个房间,还是你不介意与我分享?” 为节约旅行成本,合住本是全世界背包客的惯例,但我幼有怪癖,只得抱歉地说:“我不习惯与人合住。” 小辛点点头,开了两间房,但我看出他脸上有受伤的痕迹,大概是觉得我对他不信任吧。 房间挺宽敞,也算整齐,但床单上有一股不良气味。幸亏我带了自己的床单,仔细地铺在床上,又将驱蚊花露水当作空气清新剂狂喷了一阵,也就宾至如归。 晚餐在酒店吃,是自助餐,不算丰富,但很有印度特色,烙饼,炒饭,咖哩鸡、羊、豆,烤西红柿、马铃薯,炸茄子,小面包,奶酪,沙律,水果,冰淇淋,咖啡,茶,煎蛋……服务生拎着咖啡壶挨桌问是否续杯,态度彬彬有礼,英语也还发音清楚,惟一泄露身份的,就是那股扑面而至的浓重体味。 其实小辛身上也有那种味道,平时不太显,一出汗就会闻得见。吃了一辈子咖哩,即使个人卫生保持得再好,也禁不住咖哩汁早已化在血液里,渗透每个细胞,再随着汗水一道挥发出来。 此前我听说印度人的种姓阶层可以通过他们的肤色来分辨,肤色越淡的种姓越高;现在又多了一条依据,就是体味越淡的阶层越高。 大概是初到印度水土不服,胃里有些隐隐作痛,我吃得很少,向侍者要了一杯水下药。 吃过饭,小辛打赏了丰厚的小费。印度是小费国家,几乎凡与人打交道的地方都需要先用小费开路。比如侍应生替你拿行李,给小费;开个门,也要给小费;吃饭,给小费;拍照,给小费;甚至问个路,也要给小费。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总是抄着手,只让小辛给打赏,可是欠缺训练,总是出手不及他快。 吃过饭,我们在附近随便逛了逛,便早早回酒店了。为了暗示小辛我不与他同房并非出于猜忌,我特地在楼下买了一瓶酒,邀他等一下来房中共饮。 小辛果然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来的时候还带了一盘据说是本地最有名的香蕉占拉西。我换上新买的印度三件式旁遮普——长纱巾是没必要的,只穿了过膝衬衫和灯笼裤,又好兴致地对着镜子在额上点了一粒吉祥痣,与小辛坐在阳台上举杯对饮。 刚洗过头,懒得用吹风机,就披散在藤椅靠背上由它晾干。微凉的晚风断断续续地吹送,成千上万的鸽子围着对面楼顶飞来飞去,看起来就好像在编写一部看不见的天书。楼宇街道沐浴在向晚的余晖里,无比温柔。 房间里的电视打开着,永恒地播着千篇一律的印度歌舞。那些宝莱坞式的歌舞好像几十年也没怎么变过,永远是女人在树后若隐若现,男人在河畔边走边唱。 我同小辛说:“再跟我说些你大哥的事好不好?” “怎么,听了一整天神的故事还不够,现在又想听人的故事了?” “昨天晚上,我住在你家里,看到你哥哥画的莲花,很美。真想象不出,能画出这么美的莲花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圣人喽。”小辛笑,“从小到大,我哥好像都没犯过错似的。他这个人,就像一朵蓝莲花,正直,纯洁,稀有,沉默,完美无缺。可是谁能想到,他要么不做,要么就做个大的,竟然偷偷改学科,削了头发出家做比丘。” “你也很正直,纯洁,很难得啊。而且孝顺,热情,好学上进……”我恭维他,接着话题一转,“你上次说,你大哥听到了佛的召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辛长叹一口气,脸色凝重起来,仿佛在措辞,半晌才说:“那时.候我们两兄弟都还小。当时父亲刚被诊断出绝症,治了一年都没有结果,反而每况愈下,于是那年底,我们全家人一起陪他去瓦拉那西……” 瓦拉纳西!我心中一震。我梦中的瓦拉纳西!原来,小辛并不是第一次去瓦拉纳西。 瓦拉那西是印度教的圣地。每个印度人,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至少去一次瓦拉纳西,在恒河晨浴,并且死后将遗骨撒在恒河里。他们相信,只有这样,灵魂才能得到净化,升上天堂。 很多印度教徒在临终前,会努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瓦拉纳西,每天早晨用恒河水沐浴,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祈祷,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有些穷人,知道自己将死,爬也要爬到瓦拉纳西,什么也不做,就躺在河边的出生台阶上等死。其后,警察会将他们的尸体送到公共火葬场焚烧,然后将骨灰撒入恒河。 更加没办法的人,亲属会将他的骨灰先保存起来,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撒入恒河。由于印度的火车票价出奇的低,因此长途旅行对印度人倒并不是一件难事。 印度教徒死后是不留坟墓的,恒河便是他们的永栖之地。即使圣雄甘地,骨灰也是撒进恒河,虽然人们在德里建了甘地陵供世人朝拜,墓里却并没有甘地的骨殖,而只能称之为衣冠冢。 小辛神色凄楚。我猜想瓦拉纳西之行是他们全家人最后团聚的日子,他的父亲,大概没有再回来。不禁轻轻问:“那年,你几岁?” “刚满五岁,我哥哥九岁。” 我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小辛五岁时,我八岁,正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原来,我和小辛是在同一年经历了同样的丧父之痛。这瞬间,我对他的了解和相知又多了几分。 小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一家四口,放下一切陪父亲去瓦拉纳西,每天陪他晨浴,每晚跟他一起念经,不久,父亲便……母亲完全崩溃了,她不肯离开瓦拉纳西,仍然每天早晨到恒河洗浴,每天晚上去听经,放河灯。无人时便自说自笑,那样子,就好像平常在家时和父亲对话。她坚持说,留在恒河边,她可以仍然看见父亲,听见父亲同他说话。” 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恒河,看到朝圣者们站在寒冷的河水中祈祷,看到辛妈一步步走向深水,打开纱丽蹲下来,在撒有丈夫骨殖的恒河水中洗浴…… 小辛哽咽起来:“那段时间,我和哥哥担心极了,绝望极了,父亲去逝了,我们好怕妈妈熬不过打击,会从此疯掉。”他停下来,不再说话。 我心凄楚,轻轻吟诵:“在恒河之畔,在人们焚化死者的凄寂之处,诗人杜尔西达斯来回漫步,陷入沉思。他发现一个妇女坐在丈夫的尸体旁边,身着艳丽的服装,仿佛是举行婚礼一般。她看见诗人时,起身施礼,说:‘大师,请允许我带着你的祝福,跟随我丈夫前去天国。’‘为何这样匆忙,我的孩子?’杜尔西达斯问,‘这人间不也属于造就天国的上帝吗?’‘我并不向往天国。’妇人答道,‘我只要我的丈夫。’杜尔西达斯笑容可掬地说:‘回家去吧,我的孩子。不等这个月结束,你就会找到你的丈夫。’妇人满怀幸福的希望,回到家里,杜尔西达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满神圣的爱。一月未尽,邻居们过来看她,问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吗?’寡妇笑着回答:‘是的,找到了。’邻居们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我的夫君在我心里,已与我融为一体。’妇人答道。” 小辛惊讶:“你念的好像是我们印度的诗。” “是泰戈尔的诗。”看来印度学生和中国学生一样,很多人会几国语言,却对自己本国文化不甚了了。 我轻轻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母亲痊愈了吗?” “父亲去逝后,大哥变成家中最年长的男人,他不愿意看到母亲这样子每天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和幻想中,就绞尽脑汁想办法安慰母亲。因为母亲不肯回德里,大哥只好陪她在瓦拉纳西四周旅游散心,有一天我们去到菩提迦耶,你知道,那是佛教的创始地,佛陀顿悟的地方,哥哥就是从那时候起,突然对佛教产生强烈兴趣。他后来看了很多佛教书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五年前到底出家了。”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召唤的吗?” “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如果大辛真是听到召唤才出家的,那么他听到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是经文?钟声?或者就像我,听到一个声音反复地叫“娜兰”? 小辛忽然深深叹息:“真希望大哥还在身边。他是个那么聪明友善的好哥哥,九岁时便可以背诵《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人们都说,可惜他不是出生在婆罗门家庭,不然一定可以成为庙长、祭司的。他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可以说汉语、英语、法语,还会一点德国和俄语。自从父亲去逝,他就开始半工半读,在一家金银首饰店做学徒,设计了很多珠宝。你手上的这枚戒指,就是出自他的手。” “是这样?”我举起手指,细细打量着那朵银莲花,仿佛看到大辛坐在金银作坊里精磨细雕,光线从窗外射进来,将他笼罩,宛如坐在佛光中。 “不论做什么,大哥都是这么有天分。从小大家就说这是一个天才,说我们家族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大家都指望着他,可是他……” 又是一声长叹,小辛不再说话了。而在无语中,却让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他失去大哥的孤寂与悲伤。那甚至,超过了他的丧父之痛。 我无法想象大辛出家时,他的母亲、弟弟曾经用怎样的哭泣与眼神来挽留他,而他面对那样的请求,又是怎样做到绝决独行的。 人生似乎有无数选择,其实往往身不由己。有一些,即使出于自愿,亦可能是冥冥中无言的引导。想来,生与死带给辛哈兄弟及他们的母亲,带给我,甚至带给佛祖释迦牟尼的刺痛,应该是同样的吧? 只 662f." >是,有些人悟透生死修成正果,成为佛陀;有些人皈依佛教得到解脱,成为释子;还有一些人,仍然一边沉浮苦海,一边眷恋红尘,就像小辛与我。 佛祖离家苦修的时候,所感受到的疑惑与困扰一定比大辛更加沉重吧? 当他还是乔达摩悉达多王子的时候,住在父王为自己建造的宫殿花园中,眼见四时不谢之花,耳听日夜缠绵之乐,到处都是美好圆满。但偶尔出外巡游,所见所闻却总能令他震惊:垂死的老者,病痛的穷人,患麻疯的乞丐,老丑落魄的妓女,亲朋哭泣送葬中的死人……宫殿花园里有多么富贵美丽,现实世界就有多么丑陋可怖。 儿子的诞生更引起他对生命的深沉思考。母亲经过十月妊娠生下了他,却未能体会到天伦之乐就不幸去逝;而他贵为太子,并不能给母亲一天侍奉。那么,生命的意义于他们母子,究竟是悲是喜?是得是失?现在他自己也有了儿子,但有一天他也会死的,那时候儿子该怎么样呢?一切的快乐都只是暂时的假象,藏在美丽红颜下的,却是恐怖的白骨。 太子在忧浮树下沉思,冥想着生死、起灭、无常转变的道理。他想,这就是人生的大患。而我不能像世间的常人一样,我要战胜这骗人的青春健壮,我要征服恐怖的老、病、死,我不能让世人永远这样受苦,我必须为受苦的万众寻求永恒解脱的道理。 有个苦修者向他走来,对他说:“一切众生,没有人能免除生老病死,没有人能逃脱瞬息万变的无常,也没有什么可以欢喜。我修行了许多年,只希望能够获得不生也不灭,达到冤亲平等的境界。我没有财欲也没有色欲,终日隐居在山林寂静的地方,断绝世间名利的关系,没有‘我’的观念,也没有‘我所有’的东西,没有净秽的选择,也没有好丑的分别,在市镇或村庄乞食,滋养这假合的色身。遇到别人有苦难的时候,我设法为他解救,不指望得到报酬,更没有求功德的念头。我只觉得众生的苦恼都应该让我一个人承受,倘使我不努力去解救生死大海中的众生,还有谁呢?” 这番话点醒了太子,就像从他心底里取出一颗火种,再点亮了放到他眼前一样,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该做的是什么。他向父王陈明出家的心愿,决意云游天下,寻求解脱之道。 净饭王惊呆了。身为太子,悉达多的任务本是继承王位,管理国家,如果就这样丢下妻儿臣民去出家,岂不令王位后继无人?净饭王提出,只要太子肯打消出家的念头,他愿意马上交出王位,或者由自己替他出家。 然而太子提出四个请求,说除非父王可以做到,否则怎么都不会改变心念。这四个愿望是:第一,没有衰老的现象;第二,没有疾病的痛苦;第三,没有死亡的恐怖;第四,所有的事物都不损不灭。 净饭王不能承诺。 谁也不能承诺。 于是,太子带着一队随从离开了迦毗罗卫国,脱下华丽的王服,换上简单的袈裟,削去头发,来到尼连禅河的伽耶山苦竹林中静坐沉思。 他在迦耶山呆了六年。赤身裸体,不避风雨,每日仅食一粒麦子。在他冥想与参禅之际,偶尔也会想起父王与姨母吗?会想念妃子的柔情,听到儿子的啼哭声吗? 纵使为佛祖,然而在他超凡脱俗之前,毕竟也放不下七情六欲,那时候,他心底里的挣扎,是比欲求更加痛苦而且强烈的吧? 我想起这一路上,沿途曾看见许多云游的修者,手里一根木杖,背上一个行囊,腰里或者还有一只水壶,颈上腕上缠着念珠,踽踽独行,风餐露宿。他们都是佛陀的追随者吧? 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他们信奉佛陀,那就研习汲取他留下的经典智慧好了,为什么还要沿着他的路再走一次呢?重复佛陀走过的路,重复他的寻找与修炼,这就好比我们明知道花钱就可以买到纸张,却不肯这么做,而一定要从割草打浆开始,直到研究出前人早已发现并且已经升华了的造纸术。因为,他们不甘心只做一个使用者,而要成为发明者。僧侣们重复着佛陀走过的路,难道也是为了成为佛陀?都说佛法无边,那么研习佛法,究竟是为了渡厄扶难,打救众生,还是为了自我提升,得道成仙? 远处,星光暗淡,晚风清凉,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鸽子们都歇息了,远处的楼顶朦胧隐约,像是另一个世界。我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关于佛陀与佛法的念头,想着大辛的故事,不知为何,忽然有种熟稔的坦然,莫名地相信,会有一天遇见他,将心中疑惑对他倾诉。但是,连小辛也说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喜欢莲花的和尚,他得到解脱了吗? 第三章 流泪的泰姬陵 次日一早,我们来到举世闻名的泰姬陵。 对于现代的中国年轻人来说,对印度皇帝最熟悉的就莫过于阿育王与沙贾汗了,前者是因为那部宝莱坞大片,后者便是因为泰姬陵——或者说,是由于“爱情的力量”。 沙贾汗是莫卧尔王朝的第五代帝王,在他还只是一个15岁的王子时,已经娶了蒙泰姬玛哈尔为妃。他对她宠爱有加,并在登基后立她为后,称她为“宫中翘楚”。后宫佳丽三千,但是据皇室记载,沙贾汗几乎把所有的夜晚都用来陪伴皇后,这简直是超越了印度人可以想象的浓烈爱情。他一生征战不休,但在战争的间歇,他会第一时间回到皇后身边,陪她喝酒、抽鸦片、观看歌舞,享受最奢靡最慵懒的婚姻生活。似乎只有同蒙泰姬在一起,他才觉得真正得到了休息,才对自己的征战成绩真正感到自豪。 蒙泰姬宫殿里收藏的首饰、香水、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足可以买下一座岛屿。而她回报丈夫的,便是无尽的痴情与无怨的生育——她为他先后生下了十三个子女,并在第十四次生产时难产而死。 那一天是1631年6月7日,这是一个和湿婆流泪同样重要悲戚的大日子,沙贾汗在这一天心痛神伤,感觉生命的一部分也随着心爱的皇后离去了。他在服丧期间,下令宫中不许佩戴首饰,不许用香水,哀伤使他很快地苍老。两个月的服丧结束后,他下了一个决定:要建造一座世界上最美丽的陵墓来安葬蒙泰姬,以永恒的建筑来祭奠永恒的爱情。之后,他耗尽心力物力国力,亲自设计主持,用了整整22年,终于建成这座举世无双的宏伟皇陵,成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 整座围墙由大理石与红砂岩建成,进入前要搜身,不许带包,不许带电池,手机要关机,可以带照相机但不可以带摄像机,要脱鞋或是套上鞋套。 在换鞋套的时候,我看到那红白相间的宏伟门楼前,有个盘腿而坐的巫师在吹笛,穿黄色衬衫白色裤子,戴着红色的包头。 我数了一下,地上的乐器共有九件,形状相似而大小不一,两头长中间圆,有点像我国云南的葫芦丝。他身前的竹篓里,正有一条蛇扁着脑袋探头而上,随着音乐扭来扭去。当蛇头转向我的方向时,我与它冷漠地对视,却不能辨清它究竟有没有留意我。 蛇的眼神毒辣而空旷,看得久了,会叫人不寒而栗。这次我抢在小辛之前抛了张纸币在巫师的地毯上,却只匆匆拍了一张照片就离开了,因为不清楚多少数目合适,怕他会继续追着我要——有一条蛇作帮凶,要多少小费都是理直气壮的吧? 泰姬陵的视觉设计是建筑史上的一项典范,从围墙大门外遥望泰姬陵,会觉得很壮观雄伟;但是越走近大门,望过去泰姬陵会变得越袖珍,端庄地镶嵌在大门中央;但是一步踏进门来,迎面见到月光般美丽出尘的泰姬陵远远伫立于湖水那端,却又是精美壮观的了。 我忍不住“哗”地一声,几乎屏息。明媚的晨光下,那半圆型的陵墓在彼岸泛着珠贝的柔光,美得触目惊心。庄严,静穆,圣洁,忧伤,母仪天下…… 语言在这样的绝美前会变得乏力。或者,惟有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那首 href='1845/im'>《爱者之贻》,才可以形容其万一: “沙贾汗,你听任皇权消失,却希望使一滴珍珠的泪永恒。岁月无情,它毫不怜悯人的心灵,它嘲笑心灵因不肯忘却而徒劳挣扎。沙贾汗,你用美来抗争,给无形的死神戴上永不凋谢的王冠。静夜无声,你在情人耳边倾诉的悄悄私语已经镌刻在永恒沉默的白石上。尽管帝国皇权已经化为齑粉,历史已经湮没无闻,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却依然向满天繁星叹息说:‘我记得!’‘我记得!’——然而生命却忘记了。生命必须奔赴死神的征召,轻装启程,把所有记忆都留在孤独凄凉的美的象征里。” “一滴永恒的珍珠泪”,再也没有比这更特别更形象的比喻了。 穿过鲜花夹道的水廊,来在泰姬陵前拾级而上。我轻轻地抚摸着那细腻光润的大理石基座,几乎忍不住要跪下来膜拜它。虽然我不是教徒,但即使要我一步一跪地拜进陵中,也是甘愿的,为了它超乎想象的魅惑之美。 整座陵墓都用德干高原的洁白大理石筑成,镶嵌着珠宝与半宝。坐在陵墓的台基上,手指顺着细美的花纹轻轻勾勒,明知道大理石是最坚硬的,但是它的光泽如此温润,宛如孩童面颊,手指触摸上去有种令人悸动的清凉,充满怜惜。 凭栏眺望倒映在池水中的泰姬陵,以及周边四座完全对称的精美门楼与清真寺。想象着22年中沙贾汗亲自监督泰姬陵一斧一凿日渐成型的感伤与欣慰,还有陵墓峻工之日那喟然喜悦的泪水,我忍不住也要垂下泪来——他对得起泰姬了,对得起泰姬为他生育的十四个孩子。 然而他的儿子却对不起他。 奥伦泽布是沙贾汗的第三个儿子,因为想当皇帝,也因为不满父亲为了建造泰姬陵而耗尽国力,生怕等他继位后已经留不下什么,于是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囚禁了父亲,竟然夺王位而继之。 杀兄夺嫡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罕见,早在唐王李世民时期已经上演过类似的闹剧。还有一代暴君秦始皇,当年为了修建万里长城不知累死多少人,才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凄婉传说。然而今天,沧海桑田,孟姜女何在?秦始皇何在?万里长城却是永远不倒的。秦嬴政的功过也正如同沙贾汗一样,因为劳民伤财而遭人唾骂,却又因为不朽建筑而名垂青史。 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比爱情更加伟大,也没有什么比建筑更加永恒。于是,当爱情与建筑结合在一起,它就注定成为举世瞩目的神话传奇。 沙贾汗献给泰姬的,确是永恒的爱情。这样的爱在今日已经无法生存。今天的爱情,讲究的是钻石与玫瑰花。然而再大的钻石,又怎能与这流泪的泰姬陵相比? 忽然间,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仿佛听到无声召唤,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地方奔跑,然后齐齐跪下开始祈祷。 我曾去过一些阿拉伯国家,知道是穆斯林祈祷的时间到了。他们一天里要做五次礼拜,黎明、正午、下午、日落时、夜晚,每次两到五分钟不等。不论当时正在做什么,只要时间一到,便开始祈祷,雷打不动。 这提醒了我们,也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于是离开泰姬陵,在路边小店用了顿简餐,又喝了杯马萨拉奶茶帮助消化,便继续驶向阿格拉堡——莫卧尔王朝最辉煌的宫殿。 莫卧尔王朝始于十六世纪,历经三百多年,并在阿克巴时期发展至鼎盛,其版图北自克什米尔南至哥达瓦利河上游,西起喀尔东到布拉马普特拉河。当时的印度人口达到一亿人,政治、经济、文化都达到了极高水平,莫卧尔时期的珠宝首饰迄今仍是镶嵌最精美价值最昂贵的收藏。 但是阿克巴大帝最重要的功绩还不在扩张版图上,而在于他毕生致力于宗教统一。他是蒙古人铁木尔的后代,拥有成吉思汗的血统,分别娶了信奉印度教、佛教和基督教的女人做妻子,以此表示宗教合一。而在阿格拉堡里,由他主持建造的这部分建筑也同样表明了这一夙愿:城堡大门上有三颗星,这是伊斯兰教的标志;门顶是拱形建筑,这是基督教的格式;而象征着印度教的莲花装饰,更是随处可见。 这是莫卧尔皇帝们最值得敬重的德行——他们从蒙古草原上呼啸而来,从马背上挪到了象背上,带来了大炮,也带来了伊斯兰教。但他们以武力征服印度,却不强迫印度人改信他们的宗教——政治上统治,却并不强求精神的凌压,这是真正的帝王胸襟。 我们徜徉在宫殿中,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展室,欣赏着那些华丽的服饰、乐器、法器、武器、日用品与工艺品等。游人很多,但是那些端丽凝重的陈列很容易让人的心沉静下来。印度风情便这样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走近了来。 那雕花镂空的飞檐,阴阳并济的廊柱,形态各异的四季门,以及门上的每一道雕花,都令我目夺神驰,衷心叹服。如此精雕细做的美,让人不忍心走马观花,甚至不忍心多看,而觉得只该找一个静静的角落沉思,反省,然后闭上眼睛,用心眼来让它的美景重现。 小辛取笑我:“怎么,被你们中国的猴子施了定身法?” “那只‘中国的猴子’是有名字的,叫孙悟空,是齐天大圣。”我回过神来,指着在城垛间跳来跳去的猴子向他扮个鬼脸,“你们不也把猴子称作神猴吗?它们有法力没有?” “我们的神猴也是有名字的,叫哈努曼。”小辛不甘示弱地说,“我知道 href='2202/im'>《西游记》,也知道唐僧,他带了一只猴子来印度学习佛经——不过,我想那只猴子应该是他从印度带走的吧?” “在我们的故事里,是说孙悟空保护唐僧来西天取经。”我也有些疑惑起来, href='2202/im'>《西游记》的创意基础原是建立在《大唐西域记》上,那么,孙悟空的灵感会不会来自印度传说呢? 神猴哈努曼的故事见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大致是说一只顽劣的猴子被天神感化,成为罗摩王子的军师,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和孙悟空的故事的确很像。 印度只有口述历史而缺乏文字记载,这就形成了印度文化的两大特色:一是喜欢用神话传说来解释历史;二是即使同一件事,因地域不同,流传的版本也不一样。这给历史学家的考据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最终便只能得出个“差不多啦”的结论。 每当我提出一个疑问,小辛常常不会正面给予简单明了的回答,而是给我讲一个神话故事做答案;而当我对这神话本身提出疑问时,他便会讲起另一个神话来解释。似乎世事万物都对应着一个或多个神话故事,而印度的真谛就藏在这些恒河沙数一般多的神话传说中,依稀可见而又朦胧婉约。 我问小辛:“这些城堡,又是什么神仙建筑的呢?” “是阿克巴大帝和他的子孙们建的。”难得小辛竟然这样说,“这整座宫殿分为三部分,分别由阿克巴大帝与他的儿子杰罕尔、孙子沙贾汗三代接续建成,从而形成鲜明的三种不同风格。” 小辛的确是个称职的导游,有板有眼地向我介绍着。城堡中属于阿克巴大帝的部分,全部用红砂岩建造,间以白色纹饰,其最突出而值得瞩目的特征便是力图体现三教合一,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整座宫殿宏伟大气,图案精美规则,充分显示了阿克巴征服天下的豪迈情怀。 而一门之隔,便进入典型的沙贾汗风格,一目了然的白色大理石,这是沙贾汗最钟爱的石材,像极中国的汉白玉,望过去白璧无瑕。据说他的小女儿怕冷,不喜欢大理石屋子,闹着要用红砂岩建造自己的寝宫,沙贾汗不想拒绝心爱的小女儿,又不愿意打破整座白宫的和谐,于是想了一个办法——用红砂岩造屋,而用一种掺了骆驼骨粉的涂料漆成白色,使之与大理石和谐。真是完美的折衷方法。 楼下天井处有个亭子,舞榭歌台,是皇上与妃子的游乐之地。坐在天井向上望,堡垒有三层,曲折幽深的长廊连接着一座座宫殿,还有亭子。夜晚来临时,那些美丽的妃子便穿着鲜艳的纱丽在亭中秉烛而坐,接受皇上的驾临——这可比中国皇宫里的“撂牌子”来得香艳得多了。 我看着那一座又一座小小的阁楼,想象琼烛辉映下妃子们的芙蓉面百花衣,或端坐,或倚立,或半遮芳容,或嫣然弄发——那是一幅怎样绮丽妖媚的斗艳图啊!而沙贾汗大帝却会无视这些春花秋月,只一心一意地穿越所有的绫罗香脂,笔直地走向自己的皇后,蒙泰姬玛哈尔。 帝王的爱情之所以比平民更显名贵,是因为他拥有太多选择,却自愿忠诚守一。这美丽的白色大理石的圣殿,记录了沙贾汗与爱妃泰姬生平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后来,却成了沙贾汗的伤心地——就在这座白色堡垒中,有一座被栏杆围起的偏殿,那便是三王子奥伦泽布囚禁父皇的监狱。 那是整座堡垒最令我驻足的地方,站在狱宫一角,远远地可以望见哀伤的朱木纳河,还有河水对岸的泰姬陵。它沉默地伫立在夕阳斜辉下,如此静美,忧伤。 可怜的沙贾汗,原曾设想要在河对岸建一座与泰姬陵一模一样的黑色大理石陵墓给自己的,然而这个愿望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整整七年,他被囚禁在阿格拉堡里,每天遥望朱木纳河对岸的泰姬陵,默默地流泪,一直到死。 七年,两千多个日子,王的心被怎样的思念与屈辱所充满! 诗人将泰姬陵比作珍珠泪,那是因为它真的浸润了沙贾汗太多的思念与眼泪。 我同小辛站在阿格拉堡的角楼边远眺泰姬陵,满心感慨。印度的国徽是狮子,而囚在古堡里的一代帝王沙贾汗,岂不就是笼中的狮子吗? 可庆幸的是,当沙贾汗与泰姬的一世情缘、与奥伦泽布的父子情仇都随风散去的时候,泰姬陵却依然伫立。这,便是比任何海誓山盟或者帝王权位都更坚固的墓志铭了。 我叹息:“莫向斜阳忆旧事,烟波化作锦灰堆。” “这又是什么?中国唐诗?” 我微笑:“小辛,唐是中国的一个朝代,诗是这个朝代最高的文化成就。以后你说唐诗就好,不要在前面再额外加上‘中国’两个字。” 走下王堡的时候小辛接了个电话,显得有些不安。我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小辛想一想,忽然问:“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失笑,这么快就懂得学以致用了。知道开玩笑,应该不是坏事。“那就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妈妈说店里来了一帮中国大客户,一下子就要订藏书网我们几十万的货;坏消息是店里没有人懂中文,所以妈妈希望我能回去亲自接待。” 我一愣,只得说:“当然是生意为重,那你赶紧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得了。” “那倒不急,现在已经晚了,明天早晨再走不迟。” 小辛沉默一会儿,忽然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是看重生意。你知道,我家是开香料店的,又烦累又琐碎,爸爸死后,就靠妈妈一个人撑着。妈妈将大哥送到法国学珠宝设计,就是希望他毕业后能开创新的活路,谁想到他竟然半路改念佛学院,出家做了比丘。可想而知我妈当时有多失望了。” 我有点意外,因为难得听小辛主动提起他的家事,赶紧安慰道:“所以,你就更不可以让母亲失望,一定要做个孝顺的儿子。我明白的。中国人也一样讲究孝道为先。” 其实生意为重也好,孝道为先也好,总之我都会非常理解。真不明白辛哈为什么如此介意,一再解释。 接下来我们游览了人民堂和喷泉广场。小辛一直闷闷不乐,显得心烦意乱,不再为我讲解景点,却不住口地叮嘱各种注意事项,在哪里搭火车,在哪里乘飞机,不要乱吃东西,去恒河的时候注意防蚊咬,还有,最好不要在夜间外出,印度天气多变,要记得随时带伞……我们逛了有多久,他便絮絮地说了有多久,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几个印地语单词。 我嘲笑他:“我在网上跟你聊了几次,就决定一个人来印度,我妈也没担心过我;怎么你比我妈还唠叨?” 然而小辛依然不能释怀,忧心忡忡地说:“我答应过要全程陪同的,现在却失约。如果你在印度出了什么事,我真不会原谅自己。” “哪有那么严重?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背包客。我自己走过大半个中国,包括一些铁路不能到达的偏远山区,还至少游了半个欧洲和非洲,很有经验的啦。等你跟我回中国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个多么好的导游了。” 在扎哈尔门与德里门中间的广场上,一座用栏杆围起来的袖珍陵墓引起了我的注意,规模不大,但很精致,石材棺椁,周边雕有细美的花纹。 若说是帝王,似乎不该这么小巧;若说是普通人,又不该如此郑重。 我问小辛:“这是什么人的墓,这么特别?” “一个英军班长。” 我一愣,那不就是侵略者?从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看待,不禁觉得很难理解这陵墓的保护完整。如果在中国,不知它会被砸毁多少次,能想象在敦煌塑一座斯坦因或伯希和的雕像来供人瞻仰吗?即使有,也该是像岳飞陵前的秦桧雕像那样,让他跪着受万人唾弃吧? 我将疑惑向小辛提出来,他平静地回答:“我们是信奉印度教的,教义里说:有人打你的左脸,可以伸右脸给他。所以,我们不会心怀仇恨。” “哦?我还以为‘宽恕’是基督教的基本主张,这是一句基督教义呢。” “是吗?他们向我们学的吧?”小辛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不禁莞尔。在小辛看来,大概所有好的、相似的教义都是来自印度教的吧?我不是教徒,不知道这句左脸右脸的格言到底出自哪一部经书,也不知道面对凌辱究竟哪种态度才是对的,知天乐命,或是不忘国耻?但我有点敬佩印度人这种随遇而安的乐天性格,好的坏的,只要是发生过的历史,便都夷然地接受下来,不会像我们中华民族这样背负着沉重的历史不能释放。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抱着巨大的怨恨在行走,怨母亲不该那么轻易地改嫁,即使要嫁也该选个更好的人家,怨继父那冷漠挑剔的眼神,两个异姓姐姐对我的种种刁难欺侮。我甚至常常想,如果有一天看到她们跌落深坑,哪怕我就在咫尺之地,也绝不会施以援手。我会袖着手看她们一直跌落下去,报以冷笑和轻蔑的眼神,就像她们以往对我的那样。 但是后来有一天我被同学拉着去听一个美容讲座,内容原本十分无聊,关于怎么样保持健康有规律的生活以及自制面膜之类。美容师年纪约在四十上下,保养得极好,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因此很权威很有说服力的样子。我听得打瞌睡,正想找个机会溜走,她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说:美容的第一要诀就是保持良好心态,一个心中有恨的人,脸上是不会美的。 我就被这么简截明了的一句话给征服了。 常常是这样,长篇累牍煞有介事的说教未必有半句进得去耳中,但是不经意的一句警言却可能带给我极大震撼。记得小时候读 href='2116/im'>《简爱》,主人公的命运并未使我垂怜,但是简的女友珍妮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却成为我的人生座右铭,直到今天记忆犹新——“对你所必须忍受的事说是受不了,是一种软弱和无能的表现。”我把那句话刻在桌角,每天警告自己要忍耐,要坚强,如果我不爱惜自己,那么这世上再无人关爱我。 那句话陪我度过了孤独漫长的少女时代,一直陪我走进大学。而美容师的话则成为我人生第二阶段的行为格言,让我逼着自己放宽心态,学会宽恕。虽然我仍然无法勉强自己走进那个家去与两个异姓姐姐握手言和,但是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再怀恨。我开始学着体会她们的心情——当我要被命运逼迫着接受一个继父的时候,她们也同样要被迫接受一位陌生的继母和多余的妹妹,也许她们也同我一样恐慌、无助,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羞辱我、排斥我,以此来强大自己的信心吧。 从那时候我开始懂得,最大的宽恕未必是与敌人拥抱言或以德报怨,而是可以站在对方的立场为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寻找解释。 由于小辛一直兴致不高,我们游完阿格拉堡就径直回酒店了,晚餐也是在酒店吃的。之后照旧坐在阳台上喝酒。小辛当着我的面接连打了几个电话给他不同城市的朋友,郑重托付他们接待和照顾我。虽然我一再说不用,我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他只是不放心,又预订了几个景点城市的旅馆,这才递给我一张单子,上面清楚地列着朋友的电话、旅馆的地址,还有许多注意事项。 我再次感动起来,反而无语。 小辛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方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当然。”我告诉他:“我不确定自己在接下来的行程会不会一直这样开心,不过,我很高兴我来了,而且,我非常喜欢印度。” “那是因为你知道不必一直留在这里,你知道玩厌之后可以随时离开,回去自己的地方。如果让你余生都留在印度,你还会喜欢吗?”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你的问题太深奥,而我在黄昏是不清醒的。” 我们对着举杯,微笑,然后一饮而尽。 小辛的笑容有些无奈,一种不属于他的年龄的沧桑和悲凉,久久地凝视着阳台门上的一幅挂画,那上面是一个穿纱丽的美女骑在象背上,用金粉描出纱丽的边线与象背上织毯的花纹,看起来很有立体感。小辛对着那画看了很久,耿耿于怀地说:“我本来安排了很多节目,像是在最好的馆子里吃顿印度大餐,看一场宝莱坞电影,去瑞士凯诗做冥想,我还托了朋友,在迈索尔订了一晚宫殿酒店,是真正的藩王宫改成的酒店啊,还想陪你一起乘大象登古堡……你又笑什么?” “想起一个笑话来。”我试着岔开话题,“有一年我的一位女友过生日,我们一帮姐妹为她庆生,大家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她很严肃地想了半天,我们都以为是多么崇高的理想呢,结果她竟然说:想要去非洲骑大象。我就对她说:那有什么稀奇,应该骑大象去非洲。” 小辛终于笑了:“那可真为难大象了。” 不知怎么的,明明落单的人是我,却由我一直安慰他,还要搜心刮肚地想笑话逗他开心。 小辛又问:“那么,你的生日愿望又是什么呢?最想做什么事?” “已经做了——来印度旅游。”其实我没有说真话。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一样的,就是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一天找不到,一天都不能如愿。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旅行呢?” “大概是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吧,或者说,习惯。”我想了一想说,“我父母出生的地方不是我出生的地方,而我成长的城市又与出生地不同,小时候频繁地搬家,父亲去逝后,搬的就不仅仅是房子,更是把整个家连根拔起。再后来我开始一个人生活,到处租房子,换宿舍,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年里会换三五次住处。所以,我一直不大有‘家’或者‘家乡’的概念,是天生的流浪者。一方面我喜欢规律的生活,喜欢七点钟上班八点钟上课,每天三节课,每周五天,每年有两次大考无数小考,当学生毕业,我还留在原来的学校,教授同样的课程。但是另一面,我又害怕无止境的重复,害怕这重复不能带来真正意义的生活的推进,害怕众人都在往前走而我却滞留原地。所以有假期时总是迫不及待地逃离,一个人到处旅行,只有在路上的时候,才会觉得生命的真实。” “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没有父亲了。”小辛直接抓住了说话的重点,“我很喜欢看你笑,可是我觉得,有时候你笑得很开心,有时候,你笑却只是为了掩饰不开心。在网上,每次聊天,你总是说中国有哪些旅游胜地,你的朋友们有什么趣事,却很少谈起你自己。娜兰,能不能多说一点你的事给我知道?” 我浑身一凛,忽然怀疑小辛是不是有些喜欢我。自小对爱的极度缺乏与渴望,使我对于别人看我的眼光十分敏感警觉,所有的爱憎喜恶都会放大数倍引以自省。如果有人对我好,我会在他爱上我之前更早发现,却不自信,于是刻意冷落对方,以避免将来可能的冷遇;而如果有人厌恶我,我也总是会第一时间察觉,并尽量远离他,就好像远离一阵冷空气。 对于小辛近于交浅言深的提问,我本想以惯常的玩笑手法一带而过。然而,或许是这两天听了他那么多的故事,自觉应该有投桃报李的坦诚;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黄昏时分空气中那特有的伤感使人容易陷入回忆;更或许是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安静的眼睛的注视下,我觉得有倾诉的欲望。总之,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忽然就滔滔不绝起来——“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母亲独自带着我生活了三年,中国有句俗话叫‘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那时候还仍然年轻,也漂亮。她说,她不害怕吃苦,也不怕受累,可是她受不了那些白眼,歧视,在事业上的不公平对待,还有邻里同事的闲言闲语。于是,在她守寡的第四个年头,她到底接受了一个上属单位副局长的求婚,带着我改了嫁。继父的家中,已经有两个姐姐,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也许还好些,但也是女孩,这使每个人都觉出我的多余。只要我开口说话,她们就叫我‘闭嘴’。我痛恨她们看向我时厌弃的眼神,痛恨她们对我呵斥‘闭嘴’时那轻蔑的语气,于是便很少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同小辛说这些。我跟自己说,只是想安慰小辛,想通过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他的母亲真的很伟大,至少她没有带着他们两兄弟改嫁,而是独自将他们拉扯大,并且给了他们最好的教育。 然而话一出口,却渐渐有了自怜自艾的味道。小辛的牛一样温顺的大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仿佛一开口就会泪流满面。 对着别人舔伤口并不是我的习惯,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软弱,抢在他开口说出安慰我的话之前及时阻止:“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出来,只是想告诉你,印度之行,还有你的陪伴,真的让我很快乐,至少,我说了很多的话,而你没有对我说:‘闭嘴’!” 我微笑着举杯。然而小辛还是流泪了。暮色忽然就沉重起来。 第四章 神秘蓝莲花 许是因为酒的缘故,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额角有些突突地疼。 辛哈已经走了。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字条,中英文单词杂拌,大意是害怕告别的伤感,所以就不打招呼地走了,祝我旅途愉快,要记得保持联系,注意安全等等。 我一边看字条一边将右手反转到脑后去使劲拧脖颈,只觉又痠又疼。惆怅之情比我预期中要强烈得多。 只不过同小辛相处了两天,从德里到阿格拉的一段路,我却觉得好像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似的,觉得他就好像我的弟弟,至少是表弟或堂弟,有一种言之不清的亲昵。乍然分离,竟然比我离开家来印度时还依依难舍。 其实,自从母亲改嫁后,我便没有家了。 或者要更早,从父亲永远地离开我们,家也便跟着他走远。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部落格里写:所谓家的感觉,就是当你夜归的时候,有人拧亮了一盏灯在等你。 我渴望那种境界,渴望那盏灯,因为那意味着你在被需要,被牵挂,被期望着。 母亲改嫁后,我住进寄宿学校,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如此,连周末和假期也很少回家。偶尔和妈妈的丈夫碰见,也只是淡淡点头,叫声“叔叔”,然后避开,有多远走多远。 除了亲生父亲,我不会喊任何人“爸爸”。 父亲去世的前夜,我在看童话书。王子、公主、女巫斗得那么激烈,让人不由得渐渐投入。陪母亲守夜的外婆啧啧连声:“爸爸要死了,还只管看童话?真是没心肝。” 是,说起来的确有些麻木。可是不看书又能做些什么呢?从我懂事起,医院每年都会为父亲开出不下三次病危通知书。肺结核病人最怕春秋两季,每到换季病情便会加重,年年如此。 然而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惊醒的时候恍惚听见爸爸在叫我。身不由己,我悄悄爬起来走出了家门,踏着月光一个人跑出去。医院就在家隔壁,左侧的小门虚掩着,终夜不锁,我熟门熟路地进去,找到爸爸的病房。屋里一共四个病人,都已经睡熟了。病房里安静如雪。 我在爸爸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等着他醒来同我说话。可是他一直不醒,我渐渐觉得困,于是爬上床,揭开被单在爸爸的身边躺下来,蜷缩着身体,静静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爸爸在我睡着的时候去世了。 他终究没有留下任何话。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那一年我八岁。忽然意识到,原来死亡是这样亲密而具体的事情,就好像握手、问好,花开花谢,潮涨潮落,来得自然而然,无声无息。死亡就是从此看不见,无论曾经多么呼吸相关,血脉相连,然而生死隔绝之后,你的悲欢、眼泪、成功与苦难,都与他不复关联。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并拒绝与任何人同床。每当我闭上眼睛,就担心在我睡着的时间里,会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当小辛问我是否介意共用房间的时候,我本能地说不,明知道他会有误会,却无法解释。如果,我告诉他这是因为我害怕明早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他死在我身边,他会不会认为我是神经病? 但是不论我们是否同房,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失去了他。 我没有急着安排下一步行程,百无聊赖地来到市场上想找个地方吃早餐。街市如常热闹而混乱,然而我走在其间,却只感到孤单冷清。 水果摊上的颜色同女人的纱丽一般鲜艳而丰富,商贩大多是男人,同电视歌舞片里英俊多情的歌手一点也不相同,脸上总有一种贱兮兮的笑容,贫嘴滑舌而辞不达意,虚张声势的热情招呼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愚昧与贫穷。看到单身的异国女子,他们的热>藏书网情尤其高涨,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兜售,任我摇头、摆手都假装看不见,不懈地连声喊着“ONE DOLLER”,移动墙似地挡在我面前,任我左躲右闪只是避不开,有的甚至把纱巾、项链一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来,戏弄的意味远远超过兜售。 我有些恼怒,回过头重重地说了一句“NO!”希望他们让开。然而这却引发了一阵嘻哈大笑,那些小贩就像得到什么鼓励或者奖赏似的,一齐捏细嗓子学着我的口音说“NO!”得意洋洋。也不知得意些什么。 我将手遮在前额板着脸走过去,努力不露出惊慌,觉得自己真是无用。小辛只不过才离开半天,我就让自己沦落成流浪儿一般,四处碰壁。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街市的热闹繁华益发显出我形只影单,连带对阿格拉这座伊斯兰古都也失去了游兴,于是叫了一辆三轮车去火车站买票。导游没了,似乎没必要再按原计划去占西,遂决定直奔瓦拉纳西。 印度车夫出了名的难缠,讨价还价不免又费了半日口舌,好容易说得妥当,来到了车站,他却又不把我往售票大厅带,而是故意停在广场上。 刚下车,一群套头衫外罩着红马甲的力夫便拥围上来拉生意。他们是替人搬运行李的,红马甲就是他们的“制服”了。他们的搬运方式不是用手提,而是用头顶,手只是作为辅助扶持。有的人头顶上可以一摞顶着三四个大行李箱。但是我两手空空,又何须帮忙呢?扰攘半天,我才知道他们误会我是来接车的,而他们也才弄明白我是来买票的,便又向我推销黄牛票。 我记着小辛的话,尽量不与黄牛做交易,一个“差不多”,谁知道他们卖给我的到底是哪一天哪一班次的车呢,或许送我去爪哇国也说不定。 火车站广场和票务大厅里到处都是人,走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就直接躺在地上,甚至连张报纸也不用铺,有的在扒饭,有的在聊天,有的睡沉了,发出惬意的鼾声,别说旅客来来往往了,只怕打雷下雨也不会惊动他的美梦。我在人的身体间小心地寻找着下脚地,生怕踩了谁的手脚惹起一场战争来。身在异地,小辛又不在身边,吵架可不是我的专长。 一路磕磕碰碰,有时候是避无可避,有时候则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是故意撞上来的,那些包着头巾的男人看到异国女客,就晃着身子撞过来,有意无意地挨一下蹭一下,就仿佛得到了无限满足似的。 我只觉胃中堵胀,刚才吃的那点无名食物一阵阵往上反,比意识更早提出抗议。这时候有个穿长衬衫宽松裤子的人上来搭话:“小姐,去瓦拉纳西啊?坐汽车走吧。很舒服的高级汽车。不用排队,也不用等车,现上现走。” 我想起小辛说过的“印度时间”,不禁有些心动。印度火车误点是出了名的。纵然买得到票,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车,上了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抵达。 那男人看出了我的犹豫,开始更起劲地游说,他的印度腔英语很难理解,但大概意思也还是听明白了。车子很宽敞高档,我自己包车也可以,但很贵;如果怕花钱,那么刚好两小时后有一家人也要到瓦拉纳西去,他可以替我商量一下,在车上搭个座,只要付很少的钱。 包车自然是不用考虑的,但是搭车的很少的钱是多少呢? 男人说:“差不多啦,几十美元而已。” 几十美元?我知道去瓦拉纳西的最便宜的火车坐票只要几十卢比而已。这可是数十倍的差距啊。 “太贵了。”我摇头。 “差不多啦,那么多少您愿意呢?” “二十美元够吗?” “加一点啦,就一百块好啦,差不多。” “一百?你不是说几十块吗?” “差不多啦。” 我崩溃下来,几乎不想再谈。然而看看周围喧闹的人群,尤其是前面不成形的队伍,照这样的排队法,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到车票。我想了想,尽量用绝决的语气说:“三十美元。上车就付款。行就行,不行就不要谈了。” “九十五块好吧,差不多啦。” …… 漫长的拉锯战后,终于讲定价格是四十美元。两小时后他们会到我的酒店来接,然后一同出发去瓦拉纳西。 为了免去排队挤车的麻烦,就要花费比票价多几倍的价格图清闲,我有点羞愧。但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我不是吃不了苦,但是挤火车毕竟不安全。坐汽车多花出来的钱,等到了瓦拉纳西后,从食宿上省出来就是了。 难得他们并没有让我等多久,但是我看到车的时候,还是加倍悔恨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宽敞舒适的高档轿车,而只是一辆四面漏风的旧吉普;而且车上坐着的一家人,包括了一对年迈的老夫妇,一对中年胖夫妻和四个同样胖的小孩,加上司机,早已把所有的座位都塞得满满的,无论如何再挤不下一个我了。 我只得打了退堂鼓,同司机说:“对不起,这实在太挤了,我还是去坐火车好了。” “怎么会挤呢?很宽敞的。”司机说着抱起一个孩子塞在他母亲的怀里,空出窄窄一仄空间,但是那女人身体仿佛是有弹性的,只是挪挪屁股,一下子就又将那空间占满了。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咖哩味扑面而来,我不禁倒退一步,更坚决地说:“真的不行。谢谢你们,我还是自己走吧。” 然而那家人很是热情,不住地招呼说:“一起走吧,路上聊聊天,时间很快的。”说着齐刷刷地抬起脚来。我正不明所以,司机已经自说自话地提起我的行李箱向车上一塞。那家人又齐刷刷地落下脚来,顺势踩住我的箱子。 我有点心疼,但看这阵势想拿回箱子来大概是不可能。只得弓起身子上车。那女人往里挪了挪,到底给我让出一窄溜地方来。司机用力一关门,我便像是陷入一大团棉絮般,嵌进了女人的身体中。 我说过,对于人与人之间过近的接触总是令我不安,更何况是这样的亲密无间,简直如同一块奶酪化在牛奶中。幸好我是坐在车窗边,车子一开也就清凉了。 孩子很吵,两位老人一直在喃喃说话,不知是抱怨还是自语。只有那对中年夫妇会一点英语,但也很不容易理解。女人的话很多,但是见我不大接腔便很快放弃了交流,转向她的丈夫喋喋不休去了。她的每句话都伴随着大动作,由于抱着孩子施展不开,便使劲晃动身体来加强语气。 我起初还有些憋闷,但因为空间实在有限,无论她怎么晃动,也只是一团肉体在荡漾,竟然使我昏昏欲睡起来。这样的嘈杂颠簸中,我居然也能睡着,而且做梦了,可见人的适应力有多么强。 在梦里,父亲还活着,与我一起坐在老家的屋檐下看雨。或者,只是他自己在看,而我在看童话书。就是父亲去世前夕我看的那本书。 眼前是花木扶疏的小院,身后是陡直阴仄的楼梯,缠绵不断的雨水让人听着十分安心。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虽然没有童话里的南瓜车与水晶鞋,但也一样感到富足。 可是当我从童话书中抬起头时,却发现父亲不见了。我焦急地寻找,在细雨飘飞的街头无限凄惶,低低地叫:“爸爸,爸爸。” 街道窄长纵横,我在其间拐来拐去,越走越绝望。远处微现一隙霞光,似晨曦又似黄昏。我走过去,看到一座熟悉的大楼。我认出来那是继父的家。 这时候我意识到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嫁给了别的男人,此刻,她就住在那栋楼的某间屋子里,可是我看不到她。 楼下是无声的嘈杂,我站在那里,仰望十三楼第七个窗口,希望母亲可以在窗前经过。 自从离家出走,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要再回去。可是血缘是斩不断的,我思念母亲,无论她对我怎样地不在意,但我只有她,离她越远就越思念。 我有时候会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顿饭,见个面。但大多时候她总是说忙,或者说身体不舒服,不想走动,但是偶尔,她会出来同我喝杯茶,甚至有时还会在分手的时候塞给我几张钞票。但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我对她的爱是那样强大,时时刻刻地想念着她。于是,当我约见她而被拒绝的时候,就会来到她家的楼下,但从来都没有上楼,没有敲过门。 我只是站在街道对面久久地看着她的窗子,不愿意离开,也并不想进去。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只是那样久久地呆呆地看着,听任夜色像是有形有质般游移而来,慢慢将我包裹。 窗里的灯亮起来,从街道对面看去就更像是一幕电影,只是画面失于单薄。那方方正正的一块光明是属于妈妈和他改嫁的丈夫以及继女的,那块光明之地对我屏蔽。这是我可以接近母亲的最近的距离,但是那扇窗子,把我们隔成了天涯海角。 夜晚越来越沉重,渐渐化成湖水将我淹没,我觉得窒息,不住地对着那扇窗子挥手,仿佛那是惟一救我的灯。但就在这时,灯却忽然灭了。黑暗中我听见父亲的声音说:“娜兰,要小心。” 车子在这个时候停下,梦也自动醒了。 我按住胸口,觉得那里疼得厉害,出了一身的汗,有些茫然地看看车外,胖女人说:“休息站到了。” 司机已经从外面打开了车门。我下了车,那一家人也先后下车来,孩子们大呼小叫地奔向洗手间,胖夫妻则忙着往下卸行李。我这才发现小小车子里除了这一大家子人之外,居然还塞着那么多大包小卷,都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那些货品是他们要带到休息站寄卖的。 我正想去茶水座喝杯咖啡,司机拦住我商量,说看中了一挂非常漂亮的地毯,身上的钱不够,问我可不可以先把车钱给他。他且指给我看那挂地毯,是罗摩王子收服神猴哈努曼的故事,本身色彩已经够炫烂了,还夹织了大量金银线,愈见华贵。我一时找不到零钱,只有五十元面额的。司机抽过去,说等一下回到车上会找还我十美元。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在咖啡厅等他们。 一杯咖啡喝完,总算找回一点力气,可以再继续下面的行程。然而当我走出休息站的时候,却到处找不见我们的那辆吉普车。问了与那对夫妻交易的商铺小贩,却说车子刚刚开走。 他们竟然把我忘了!我吃了一惊,赶忙拔脚便追。起初我想他们大概很快就会回头来找我,那么多人,稍微挪挪身子就把所有的空间塞满,也难怪会忽略我的存在。但追了那么久还见不到吉普车的影子,不由开始怀疑他们会不会是故意甩掉我。 我站下来,仔细回忆了一下事情的全部经过,从上车前他们默契一致地“没收”我行李箱的举止,到下车时司机拦住我要求先付车钱的说辞,越想越觉得可疑。而且刚才离开休息站时,我明明看见,那幅罗摩王子与哈努曼的地毯,还好好地悬在墙上。 事已至此,真应了那句老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定一定神,再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损失。幸好行李箱里只是些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吹风机以及常用药物等,最大损失就是手提电脑,但文件也都有备份。其余的重要物品,诸如护照、现金、信用卡、返程机票还有相机,都在随身背包里,总算不伤元气。 下午的太阳毒辣地照着,我站在大太阳下汗流浃背,心里却只是一阵阵发冷,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回到休息站去另想办法搭车,但一则实在不愿再走回头路,二则如果没车,回去也白搭,若是有车,反正也还是要走这条路,不如边走边等,听天由命,看有没有顺风车肯载我一程。 沿着田间车道一路往前走,真是欲哭无泪。如果我一直拦不到车,今晚难道就要露宿荒野了吗?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现出一片水塘,莲叶田田间,杂着星星点点的粉白莲花,更远处,依稀还有几朵罕见的蓝莲花。 我忍不住走下公路,踏着芦苇和衰草来到水塘边,想看得再真切些。走近了,才发现芦苇丛下隐着一艘单桨船,在浅水处轻轻荡漾,仿佛一个引诱的手势。我踌躇了一下,到底禁不住那诱惑,解下背包藏在苇丛中,解缆上船,试着摇动单桨划入水中,努力划向那朵蓝莲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片水塘算不得险阻幽长,但是那朵蓝莲花却真是亭亭玉立于水中央,好像永远也划不到的样子,而这单薄的小船越来越不好控制,竟在水中团团打起转来。我越是努力划桨,船身就越是不稳,不论我靠左还是靠右,都不能使小船恢复平衡。 忽然间,天空中落下雨来,密如撒豆,而大太阳明晃晃的依然耀眼。水面被雨珠溅得如风起云涌,万马奔腾。我放弃寻找蓝莲花,想逃回岸边去,然而越用力,小船就晃动得越厉害,忽然一个倾斜,我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落在水里了,迅速沉没。起伏挣扎间,似乎看到岸上有个打伞的和尚经过,正紧张地向这边张望。 隔得那么远,我却偏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充满了温暖与关切,依稀仿佛,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娜兰。”我只觉心里一疼,水已经漫过头顶。 死亡就像蓝莲花,缥缈而神秘,会突然出现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刻。一种极度静谥的感觉从水底浮上来,充溢了我整个的心胸。同时耳边仿佛收听到戚戚喳喳的私语,是那些潜伏在幽冥世界的灵魂在对我召唤,要求我加入到他们之中去。像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远行万里,葬身在异乡的莲花塘中,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吧?如果我死了,或者,就可以与父亲团聚了。 在这个最接近死亡的幽黯时刻,我的心情却异常平静,竟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还悠闲地想到今天是农历大年初三,算是黄道吉日吧?日子好,地点也好,总算死得其所。 泰戈尔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哭着,周围的人笑着;你逝去的时候,你笑着,而周围的人在哭。”这是一个轮回。但是我,或许父母也是庆祝过我的出生的,但当我死去,却不会有人为我哭泣。 我放松手脚,任由自己沉下去,沉下去……然而身边的水流忽然翻腾起来,有人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向上划,却是岸边的那个和尚。他的游泳技巧显然不怎么样,虽然拼命地向上蹬,却怎么也无法前行,已经有下沉的势头。我用力挣脱他的胳膊,潜下水去。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脚被水草缠住了,越挣就缠得越紧。我沉下心,一一解开那些水草,重新浮出水面。 只是一瞬间的事,雨势已经由急转徐,披着太阳光如万道金银线轻盈飞落,在水塘溅起层层涟猗。鱼儿“泼啦”一声跃出水面,刚才还遥不可及的蓝莲花如今就在眼前,触手可及,连花瓣上滚动如珍珠的雨滴也看得清楚,如果我真的在这一刻死了,那么,这便是天堂了吧? 我同和尚一起游向岸边,拖泥带水地爬上河滩。再回头时,雨已经停了。夕阳含笑,映着朵朵莲花,白的,粉的,蓝的,都风姿绰约,宛如仙境。 原来是一场太阳雨。 我找回藏在芦苇丛的背包,取出几张钞票,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救了我。身为出家人,是不会拒绝捐赠的吧?” 他不接,只是用那双澄澈温和的眼睛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再次说:“刚才我溺水,若不是你,早就没命了。一定是佛祖遣你来救我,所以这一点点钱,是我一片诚意,请帮我在佛前添一点香油吧。” 他轻轻叹息,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你不是溺水,是自杀。” 仿佛一记闷锤正正砸中我的心脏,连灵魂也被震出七窍,我慢慢地蹲下身,将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他不问,也不劝,只轻轻念起经来。是梵文,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心灵仿佛受到轻柔抚摸,有说不出的平静轻松。 都说佛祖无相,有万千化身,那么此时于我,就是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和尚吧? 远山传来一两声鸟鸣,因为刚刚被雨洗过,显得格外清脆。我在诵经声中哭了很久,觉得心里畅快许多,抬起头时,才知道太阳已经下山,晚霞将天边染得一片绚红,流光溢彩,就好像那边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我忽然很舍不得这一刻,舍不得已经轰隆隆滚下山去的夕阳,舍不得此时还绯若涂朱但很快就会消逝的晚霞。如果我在刚才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晚霞了吧? 那和尚坐在霞光中,端然如花开。我到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肤色在微黑与麦黄之间,在晚霞的映衬下,透出湛然的赤金色,那是风沙星辰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迹。睫毛极长而微曲,眼神温和,鼻直而挺,五官俊美如雕琢,整个人身上发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高贵气息,如同蓝莲花在月夜暗吐芳华,自开自谢。作为一个和尚,这样的清俊,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无端地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叫谈娜兰。能知道你的法号吗?” 他回答了一个很长的名字。我只听清他的姓是辛哈,纠缠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所谓“法号”,只是中国的说法,作为佛教起源的印度反而没有这些讲究。比丘们出了家,仍然用的是在家的名字,虽然“四大皆空”,却未必“六根清净”。佛祖释迦牟尼在得道后,也专门回过迦毗罗卫国去教化自己的姨母妻子,并让她们带着五百宫女随自己一同出了家,成为最早的比丘尼。连他的儿子罗侯罗也出家做了小沙弥。 “那么,你回过家吗?你的家人在哪里?” “在新德里。”他似乎微微楞了一下,盯着我的手指问,“这枚戒指很特别。” “是朋友送的。”我有些意外,出家人也会在意身外物吗?但是脑中灵光一闪,我忽然明白过来,“你是大辛?是小辛的哥哥!” “大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是我按照中国习惯给我的印度朋友取的名字。他姓辛哈,在新德里开一家香料店,你,会不会认识他?” “是我在俗家的弟弟。” 果然不出所料。难怪我觉得他的长睫毛大眼睛似曾相识,原来是因为他长着一双和小辛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比小辛更加成熟英俊。 事情奇巧到这个地步,按说我应该感到惊异,但是不知为什么,好像这一刻早就在意料之中。早在我翻开大辛笔记的那一瞬间起,早在小辛送给我银莲花戒指并这出自他哥哥的设计时,我就已经知道,我会见到他。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小辛会半途离去,注定我会搭错车,注定会在莲花塘边遇见这场太阳雨,遇见他。 我简单地说了自己来印度的经过,说起我与小辛的相识。他什么也没有问,但我猜他是想知道的,于是很详细地讲起小辛及辛妈的近况。他始终不发一言,但听得很认真。 然后我问:“你呢?你怎么会恰好经过这里?” “我正要去鹿野苑参拜。” “步行吗?” “游方弘法,本来就是僧人本份。”说起佛法教义,他变得健谈,“在我佛建教之初,本来是不主张设立寺庙的。佛陀每天带着众弟子云游四方,传道解惑,日间托钵乞讨为食,晚上就在树下打坐、静修,居无定所,身无长物。然而后来有些受到感化的国王富贾主动要求布施,想捐赠房舍供他们居住、修习、传教。弟子们心为所动,却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向佛陀请求。佛陀想了想说:好吧,但不可私有。这样,就有了僧舍。不仅可以让本寺的比丘居住,也接纳天下所有游方经过的比丘。日子久了,随着佛法昌盛,捐赠的人越来越多,僧舍也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丰富宏伟。这就需要有人管理,分配住所,安排斋饭等等,于是便有了住持,负责管理本寺事物,接待挂单僧侣。但是俗务渐多,仅有住持是忙不过来的,于是又有了上座……” “于是便有了阶级。”我接下去,“众僧要选住持,住持要选上座,上座要选中座,中座要选门下沙弥,于是就有了竞争,有了权力,有了帮派,有了私欲,有了勾心斗角,有了尔虞我诈,有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噤声。我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这样去刺痛一个虔诚沙门的心,而且还是一个刚刚救了我命的沙门。然而,我说的是人性,僧的生活,终究遵循的也还是人群的规律吧?而大辛,也正是因为这人性与佛理的纠结不能自明,才要游方苦修的吧? 但他仍然不愠不怒,只是温和地说:“在佛教史上,的确发生过不止一次门派之争。在佛陀涅磐一百多年后,有比丘耶舍游化到吠舍离城,看到跋耆族比丘们劝令在家信徒布施金银以做建寺之用,耶舍认为这不合戒律,于是提出反对意见,却遭到跋耆比丘的斥责。耶舍不服,邀请了上座比丘七百名往吠舍离集会,两方辩论八个月之久,结果判决跋耆比丘的行为不合法规。这就是佛教史上著名的‘七百集会’。” 我有些欣然,但接着又觉得哪里不对:“既然上座比丘已经裁定劝募是不合规矩的,为什么现在各国的佛教建筑还是涂金砌粉的呢?尤其是我前年去泰国,在曼谷看到的所有佛寺,都极其辉煌炫耀,所有的佛像都是金镶玉镂极尽奢华的,如果不是劝捐赠,寺庙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呢?” 大辛轻喟:“那时因为七百上座虽然有了定论,但是跋耆族比丘们并不肯承认这个结果,于是又邀集了一万名比丘重新集结,由于他们人数众多,故而史称‘大众派’。这样,就造成了教团的分裂,有了‘上座派’与‘大众派’的对立。这一次,是‘大众派’赢了辩论,但是‘上座派’也从来不曾放弃自己的坚持。两派之争,至今没有停歇,仍然是佛教集会的一个主要辩题。” “那么你是赞成上座派还是大众派呢?”我问,但接着已经猜到答案,“你不肯轻易接受捐奉。你的心一定是向着上座派的,可是又不能确认哪一种理论才更接近佛的初宗,所以才要重走苦修路,寻找答案,是吗?” 他不语。我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并且猜想他们辩论的内容,大概上座派会认为一切皆空,出家人怎可贪恋财物,认为诱导捐赠是错;但是大众派会觉得,佛陀在世时也曾接受捐赠,比如祗园精舍和竹林精舍就是来自皇族巨贾的捐献,虽然佛陀彼时一定没有开口要求过,而是凭借自身魅力使信徒们自愿奉献,但是收受捐赠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大众派比丘援引佛陀为例向信徒劝善化缘,又有何错呢? 我不知道我所猜测的理由会不会就是“七百集会”与“万人大会”辩论的内容,但是如果我这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也不能得出折中答案,就可想而知身在佛门坚持真理的比丘们的执著与困惑了。 经过刚才的一番死里逃生,我和大辛都没有力气再继续前行了。他是早习惯了野外露宿,而我觉得,反正印度天气晴暖,只要有他陪伴,就算睡在旷野也没什么了不起,只当是一次露营好了。 他将自己的水与干粮分给我,又捡了许多枯萎的芦苇铺在地上,弄成一张简易的床铺。虽然刚刚下过一场急雨,但夕阳炙烤,很快就把水分蒸发干了,大地干净得就好像刚才的雨没发生过一样。他从背囊里取出一张薄毯子交给我,说:“睡吧。” 我问:“你呢?”他摇摇头,面对河水盘腿坐下,一旦坐定,便立刻成了一尊塑像,仿佛已经这样坐了几千年。 月亮升起来,星光满天,晚风微凉,但不至于寒冷,喧嚣的印度此刻静谥如天堂,偌大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枕草藉块,说着些漫无边际的佛法禅义。 我说:“我还以为佛就是释迦牟尼,过去未来,惟一的佛。” “不是这样的。”大辛温和地解释,“佛是‘佛陀’的简称,也就是‘Buddha’,意思是‘觉者’或‘智者’,是在印度早就有了的字。连‘出家’的风气,也是早就有了的。释迦牟尼的意思就是‘释迦族的智者’,在他觉悟之后,修行圆满,就成了佛。之前也有人悟到缘起之理而得到解脱,但他不能把自己悟到的真理说出来,因此称之为‘独觉’。我佛认为,过去有人成佛,未来也一样。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 “那么,你也会成佛吗?你的修行,是为了成佛吗?” “我的修行,不是为了自身。就像佛的正觉,亦不是为了成佛本身,而是为了普渡众生,为了穷宇宙之法。在佛教之初,众僧苦修简行,以弘法为愿,自觉觉他。但是两千多年来,一方面佛教在印度日渐式微,另一面在传播过程中,形式上趋向繁华,对于身外之物越来越重视。这使我自觉离佛的精神越来越远,几乎失去方向。” 我努力地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不太自信地说:“你的意思是,随着时间的发展和物质的丰富,还有上座派与大众派、大乘和小乘学说的分歧,佛门生活离教义本宗越来越远,所以你希望重新体悟,对吗?可是时光是不能倒转的,世界从无到有,你不能要求它重新从有到无。纵使你自己可以做到全部放下,但也不能让全天下的和尚抛弃僧舍、财物,一无所有地回到大自然,餐风露宿,乞食为生……” “为什么不可以?”大辛眼中精光一闪,比星光更明亮。 我一愣,问他:“可是你想这样做吗?你希望这样?这是你的目的、你的功课、你的修行和信仰吗?” “不,不是。”他眼中的精光熄灭,重新垂额敛眉,恢复了那一平如水的淡静,轻轻说,“我没有参透,所以要继续云游,学习,思考。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想得明白,那时候,或许我可以解答你的问题。” 我忽然悲哀起来。为什么要思考呢?思考,是否就意味着怀疑?为什么他不能像别的和尚那样,就只是接受?既然入了佛门,就相信好了,经书、木鱼、佛像、香灯,有这些不就够了吗? 固然,这些只是形式。可是,世界本来就是物质的,皈依这些物质的形式总比思考虚无的道理要容易些。为什么不就只是接受、信任、服从、并遵循呢?那样,生活会不会变得容易些? 沉默良久,我以为他在打坐,或是已经眠着了,他却忽然轻轻说:“在佛陀时代,比丘们以出世解脱为宗旨。修行以持戒、诵经、坐禅为主,以法自娱。” 我微愕,他竟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呢,那些我没有说出口的疑问。 持戒、诵经、坐禅,以法自娱,那便是他渴望的生活,他追求的解脱之道。但是,他还有些事情未能了结,有些困惑未能彻悟,于是他苦苦思索,不懈追求,希望在云游与苦修中得到解答。 我想起沿途见到的那些苦行僧,有些明白他们的自律与痴迷了。他们和大辛一样,如此风尘跋涉,餐风露宿,就是为了远离尘世俗规,重走佛陀之路,回到最本真的状态,去体会最根本的佛法吧?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夜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莲花盛开的声音。我想起许多和尚入起定来,可以不吃不喝一坐数年,再出关时已经物是人非。大辛会不会也这样子坐成一尊化石? 明早醒来,当我们一同返回时,会不会就像误入桃花源的渔郎,发现外界早已年华流转,换了人间? 第五章 恒河的日夜 在这个无梦的早晨醒来,要定一下神才知觉自己身处旷野,耳边是风声鸟语,眼前是满塘莲花,再一次觉得身在天堂。 一转头,看到光环中的大辛,我几乎有种晕旋的感觉。他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已经在诵经了,面对莲塘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宛如神像——是我的守护神吧? 我静静地坐起身,抱着膝看他念经,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欢喜。自从父亲过世后,这十几年来,我好像从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晨光清凉,凝脂般朝阳在天边冉冉升起,一切美得像个梦。 这情形如此亲切,让我有种错觉,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看他念经。好像这情景早已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封存了几千几百年,此时又重新展现在我的面前。在一泻如水的晨光下,他的侧面线条山棱起伏,波澜壮阔,从额头、眉骨、鼻子、到嘴唇的线条都十分优美,长而曲的睫毛又黑又密,如果他也有一头这样浓密鬈曲的长发,该多么帅气。 大辛在这时睁开眼睛,迎着我的注视展开了一个微笑,轻轻说:“早晨。” 那真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如果出家人也可以用美貌来形容的话,那他真是一个绝色的沙门。 我有些羞涩于自己刚才对他的打量,于是别转面孔,起身去湖边洗脸。 吃了点干粮,我们便上路了。两个人都很沉默,这于他可能是一种习惯,而对我来说,则感觉可以同一个近乎陌生的和尚说的话都说完了,再深细的语言,则出师无名,怕会触怒了他。 他待我是如此温和宽容,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有种莫名的敬畏,如对神明。 没有走出多久,我就搭到了一辆去瓦拉纳西的顺风车,遂与大辛告别。到了这时候,却突然失落起来,似乎巴不得永远拦不到车,可以就这样一直陪着他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如果餐风露宿就可以活的话,也许让我一辈子留在旷野的莲花塘边看他念经,也是愿意的。 我反转身子,从后车窗里贪婪地看着他英俊的脸,温和的神情,灰色袈裟在风中扑打扑打地像一只鸽的翅膀,坚毅跋涉的身影越来越远,并迅速消失在道路转弯处。此时天空地旷,本来路是黄的,田野是绿的,远山是蓝的,忽然不见了和尚,天地间寂灭如灰。 我想我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幕,只觉好像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样,闷闷不乐。那以后我每当想起大辛,第一个镜头就是他打着伞走在莲花池畔的身影,第二个便是我从汽车后窗里看到他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这出现与消失就好像灯的开关,一亮一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后来的记忆中。 到了瓦拉纳西,我并没有去小辛替我预订的三星级酒店,而是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恒河左岸的背包客集居地,挑了一间每晚一百卢比的三流旅馆。屋内除了一床一几外别无所有,但幸好还算整洁。 经过荒滩夜宿,我的适应能力已经大大增长,只要可以洗浴便都能将就,况且行李箱丢失,许多日常用品都要重新添置,不得不节省开支。但为了礼貌起见,我还是给小辛的朋友杜比先生打了个电话,代致问候。 他相当热情,立刻便要来旅店与我会合。盛情难却,我只得说了地址,约好四点钟见。 安顿好一切后,我下楼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又在路边小店买了两套印度女孩常穿的衫裙长裤,挑了件宽松的土耳其袍子权充睡衣。因为一例甩甩荡荡的,便也无所谓合不合身。 三点钟刚过,门便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我主动伸出手来,用英语问候:“是杜比先生吗?” “我听说你叫辛哈小辛,那你也会叫我小杜。”他用蹩脚的中文磕磕绊绊地说,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他看起来比小辛年纪略长,样子也还端正,但一双眼睛过于灵活,说不出哪里令人不安。 我用力抽出手来,也无意于纠正他的语法,只是笑笑说:“杜比先生,我们说英语好了。” 他倒也从善如流,立刻改了英文,但语气颇不甘心:“我很想练习我的中文。我比小辛早两年毕业,但没什么机会练习,现在生疏得多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小辛的学长,也是尼克鲁大学毕业的,这倒是失敬了。但想想我国的很多英语系毕业的大学生也同样说不好英文,便也释然。 “住在瓦拉纳西、结交圣人、用恒河水洗浴、敬奉湿婆神”,是印度教徒的人生四大乐趣。而这四件事中,有三件都是需要在瓦拉纳西才方便进行的。可想而知,这个城市有多么繁华、拥挤。 更何况,这里不仅是印度教的圣地,同时还是佛教的起源地,因此每日每时,都有成千上万的教徒或游客从世界各地拥往这里来。正如同经文里的那个词:恒河沙数。 杜比是骑摩托车来的。但这里离恒河很近,从窗户望出去,甚至可以看到一带河流的影子,因此我提议我们散步过去。 从旅馆往河边,沿街满是商铺货档,乍望过去琳琅满目,色彩如流,那些纱丽、首饰、鎏金神像、锦绣地毯,极尽富丽光华之能事。然而低下头,却可以看到满地牛粪、垃圾、腐烂的食品、和废弃的各式塑料袋。人与三轮车在争路,牛与野狗也跟着凑热闹。 我们从人群中艰难地挤过去,杜比试图拉我的手,见我一再甩脱,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拖曳而行。 离我们不远处,一辆轿车与人力三轮交错,互相挡了路。轿车的司机下来,揪住三轮车夫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我原以为一场肉搏在所难免,却不料那三轮车夫竟然抱着头蹲在地上,连一句反抗或者分辩也不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警察就站在离他们不足百步处,非但不闻不问,还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我为之瞠目,忍不住叹道:“欺人太甚!” 杜比居然听懂了,用中文回复:“这就是阶级啊。” “可是,你们的治安呢?你们的文明呢?”我不满地质问,“一句阶级,就可以放纵犯罪吗?” “又不是杀人放火,怎么能算是犯罪?”杜比冷淡地说,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向前走。 此时恰好有一队三轮车夫拉着客人一路按着车铃驶过,一望可知是某个旅游团队。那几个警察立刻精神起来,一字排开,挥着棍棒大声地吆喝着,劈头盖脸地抽打在每个车夫身上。人均有份,无一落空。而那些无辜的车夫,只是低着头用力蹬三轮,无怨无悔地用肩背承受着凭空而降的棍棒,甚至连头都不会抬一下。似乎无缘无故地挨这一下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经过警察面前不挨打才是不正常的事一样。 我已经失去评论的兴致,只沉默地随着杜比穿过人群,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人瞠目,而无法继续沉默——就在往前不远的一个叉路口,又一队旅游团坐着三轮车队经过,却被警察拦截,说他们挡了道路,阻塞交通,要检查导游证件。那个导游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看样子是趁寒假出来打工的大学生,当然没有导游证——事实上印度大多数的导游都没有导游证,警察不过是在寻衅勒索罢了。没问上两句,警察不由分说便扬手给了导游一个嘴巴。导游不是车夫,当即捂着脸分辩了两句,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掌掴。 游客们惊叫起来,也都围上前七嘴八舌地帮着说话。我这才发现是中国团。有个年轻女孩显然是领队,拿出导游证来与警察交涉,然而那些警察根本不屑争辩,只挥着棍棒下令,要将整队十七人全部带去警局搜查。 我忙推杜比说:“你是本地人,能不能帮忙说说话,想办法帮帮他们吧。”杜比点点头,排开人群走过去,二话不说掏出一叠钞票便塞在警察手里,连人们的眼光也不避讳,就这样当街公开行起贿来。 然而,这一招真是管用,三两句话后,警察挥了挥手,十七人团被放行了。我几乎看得呆住,其实,贿赂枉法和仗势欺人在每个国家都是有的吧,然而像这样赤裸裸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发生还是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尤其是警察随意打导游耳光,这在文明国家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吧? 走到安全地带后,女领队抓着我的手不住感谢,又问杜比花了多少钱。杜比说一千卢比。领队忙拿出二十美元来塞在他手中,又连声道谢。其实我和领队都很清楚,刚才杜比塞给警察的钱数最多只有几百卢比,但是我们也都知道如果不是杜比出面,真不知这一幕闹剧要如何收场,即便让他赚一点也是应该的。 领队的姓很特别,姓仇,来自广州。这是一个广东老年团,大多数人别说英语,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如果真是被带到警局去,后果不堪设想。印度警察的“黑”是出了名的,谁知他们会把人带到哪里去,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况且,即使真的只是带到警局公事公办,也足以让这团人的行程计划大打折扣的了。 为了表示感谢,也是觉得有个擅交际的本地人陪伴在侧会更让人放心,仇领队一再邀请我们同船游河。我本来觉得居功图报非君子所为,然而难得他乡遇同胞,况且也并不想同杜比单独相处,便欣然同意了。 没有人能说清瓦拉纳西的年龄,两千岁三千岁或是更多。或许,自从有恒河,有人类起,就有这座城了吧。 传说恒河是因为湿婆在天河里洗头,天河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人间而汇成的。印度教徒认为对着日出的方向用恒河水洗浴可以清洗罪孽,获得重生。 虽然此时已经是下午,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浸泡在河水中,大多是男人和老人,很少见到年轻女人,大概是躲在比较隐避的地方吧。他们并不像传说中那样赤身裸体,而大多在腰间围着点什么,三三两两,或坐或立,清洗着今生的罪孽,祈祷来世的轮回。 倒是岸边有三个僧人赤身裸体,在土筑的高台上做出种种朝拜动作,看起来更像是瑜珈表演。为首的是一位老者,形如枯柴,双目深眍,年纪不可辨,说他四十也行,八十也像,稀疏的长发编成无数细辫委垂于地,身上涂满白灰,一丝不挂,腰间物不知羞耻地搭拉着,令经过的人又想回避又忍不住要拍照留念——毕竟,这就是传说中苦修的圣人,难得一见的。 他的两个弟子在旁边击鼓助舞,其中有个僧人的长相真是令我毕生难忘,他只有左边半张脸是相对完整的,右边脸则完全挂下来,就像是溶化了的蜡那样一直低垂至颈部,眼睛嘴巴都只是依稀有个影子,但肯定是没有任何功能了,更像是一段腐烂的肉,就那样随着他的舞步甩搭甩搭地摆荡着,就好像泰戈尔诗里形容的“天狗的帮凶”。 我只看了一眼便发起抖来,这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可怖的面孔,那是超乎想象的一种丑陋,即使是做噩梦或者在最可怕的惊悚片里,我也不曾见过那样一张邪恶的脸。与他相比,《魔戒》里的魔鬼小矮人简直堪称是美丽的。 我无法接受那样一张脸会是个忠诚的信徒或者有德的僧侣。尽管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以貌取人是肤浅的,况且他长了一张那样的脸,除了出家之外也别无出路,但仍然不能对他同情。 仇领队也低低地惊叫一声,转头问杜比:“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可是哪怕只是想一下他的模样已经足以令我颤栗,更不要说谈论他了。 杜比却毫不在意地凝视着他说:“是麻疯病的后代吧。印度有很多麻疯病人,生下了孩子就会奇形怪状。在我们宗教里,他们的前世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今生会有这样的惩罚。” 仇领队又问:“那么这么多人在河里洗澡,不怕传染麻疯或其他疾病吗?” 杜比有些不高兴地说:“怎么会呢?圣河水可以治愈一切疾病。” 这时候那三僧侣之一走过来乞讨——幸亏不是最丑陋的那个——说是收取拍照的钱。我想说自己并没有拍照,但实在没有勇气同他争辩,便赶紧付了一张钞票打发他。这时候倒有点释然了,因为这证实了他们的种种怪异行为还是出于谋生目的,而并不是为了修行,那老者也算不得真正有德行的圣人。否则,才真叫人心里难受呢。 我想起大辛,他的苦修是不同的。 在佛教诞生之前,印度教徒的修行分为“梵行、家住、林栖、遁世”四个阶级。遁世的圣人,应当抛舍一切,剃发、守戒、乞食、穿破衣,梵我如一。 后来,这些规矩也成为了佛门弟子的戒律。2500年前,尼泊尔王子乔达摩悉达多为了解万众之苦,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吻别熟睡的妻儿,从迦毗罗卫国逾城而走,做的第一件事正是去华服、换袈裟、剃发为僧。他父王派出的随从在树下追上了他,决意随他出家,从此开始梵修之旅。 他们先后寻访了三位当时有名的圣人智者,师从他们学道,但终不能解答心中困惑。于是来到苦竹林苦修。 佛说“放下”,他的确有资格这样说,为了修行,他放弃的比所有人更多。包括王位,家室,享用不尽的财富和美食。在苦竹林中,他不住屋,不着一缕,栉风沐雨,每日只以一粒麦子为食,苦思冥想,梵我两忘,坚持了六年之久,消瘦得像一枚干枯的果核。但是这并不能让他去除烦恼,得到解脱。终于有一天,他昏倒在河边,有个牧羊女由此经过,用一碗羊奶救醒了他。 于是佛陀意识到苦修并不是得道的最好方法,寻求正果必须另觅蹊径。他来到尼连禅河里沐浴,洗去了六年的污垢,顿觉神清气爽。他的作为使得五位随从以为他放弃了修行,决意不再追随他。于是佛陀独自来到菩提迦耶,终于在一棵菩提树下顿悟得法,修成正果。 然而如今,从恒河岸边这些形如枯柴身涂白灰的僧侣来看,他们显然还是相信苦修才是成为圣人的最可行方法。既然是修行,那么乞讨也成为理所当然的功课,但是像这样赤条条地拦着游客讨要拍照费,怎么都不该是一位圣人所为吧? 尤其是我还看到有个僧人的生殖器上竟然横穿着一把锁,当游客给了足够的小费时,他便毫无羞耻地提起那把锁给游人看,任人拍摄他的私处。圣修至此,情何以堪?虽然智者无遮,但也不用如此以满足世俗猎奇心理来换取银钱吧? 一路挤过人群,终于来到著名的“出生石阶”——连接岸与河水的数百级台阶,此时挤满了朝圣的僧侣,疲惫的信徒,寒酸的乞丐,还有无处不在的牛粪。 我和仇小姐彼此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既怕滑倒,也怕踩到人,感觉就像穿梭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在这里,每天都有许多等死的教徒来自全国各地,带着最后的金钱与力量跋涉来此,住不起旅馆就直接睡在石阶上,晨浴暮祷,直至死去。公共火化场自然会为他们收尸,焚烧,而后将骨灰撒入恒河,满足一个教徒最后的修行,至高的愿望。 生与死在这里是这样的接近并频繁上演,想到恒河水里洒满了死者的骨灰,似乎有些毛骨悚然。但是真正身临其境,却只感受到一种肃穆与怆然。 曾有人说过:陵墓是一个城市文明的阴间缩写,是这个城市繁华度的标志,人们对死亡的敬畏在侧面反映了对生活的追求。而印度是没有陵墓的,虽然瓦拉纳西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城市,印度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但他们却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 这使我想起在埃及瞻仰金字塔的情形,法老的陵墓、直耸入云的方尖碑、刻在石壁上的象形文字、图文并茂的《亡灵书》,这是埃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件事。古老的埃及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经发明了为尸体防腐的方法,也发明了文字的重要载体——纸莎草纸。公元前2500年的“普利斯文献”,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文献。那纠缠了考古学家们近百年的“图坦卡蒙的诅咒”,正是文字刻在陵墓上的完美结合。 埃及对于陵墓与文字的崇拜正与印度截然相反,这让我不能不有些怀疑,印度人生前不留文字,死后不留陵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仇领队安排团友一一上船,然后招呼我们上了另一艘。我这才知道,虽然一艘船的载客数量是三轮车的十倍,但是收费却绝不均摊,也要比三轮高出十倍。问了杜比,才知道在印度人看来,蹬三轮是力夫,而船夫是技工,因为要持证上岗,所以身份高贵得多。 此时恒河上已经遍布游船,卖花灯和放生鱼的小贩游弋其间,还有卖鸟食的。我们入乡随俗地买了花灯,点燃后放进恒河。我学着印度人那样跪下来向恒河祈祷,却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祈祷什么。既然梦境指示我来到恒河,那么,就希望一切自然会有答案吧? 岸边的建筑宏伟壮美,不论是不是神塔,一概都建作宗庙的模样。据说其中有些是旅馆或者有钱人的住宅,但一眼望过去,感觉只是连绵不断的神庙群。有的庙宇已经倾颓,半埋在河水里,却也一例沐浴着金色阳光安然斜立,看上去就这样再斜几百年大概也是无碍的。难得的是印度人既不去修葺它,也不去推倒它,就由着它这样斜斜地浸泡着,成为恒河岸边独特一景。 恒河水沉静地流动,在阳光下金波粼粼。河水将两岸辟成两个世界,一边是连绵的出生石阶,林立的高塔,以及塔式的建筑,朝拜的教徒与僧侣,熙攘的游客,希望得到神明荫庇的乞丐,兜揽生意的小贩更是穿行于岸上与舟中,如履平地;另一边,却是荒凉无垠的苍白沙滩,沉默地裸露地承受着千古的寂寞——那一片不毛之地,据说是因为印度人相信左侧是不洁的。 小船顺流缓行。偶尔见到有女人洗浴,便有团友大惊小怪地喊叫“快拍快拍”。我们通常在宝莱坞电影中看到身穿单薄而鲜艳的纱丽浴日而拜的少女是凄艳而庄严的,然而现实中的印度女人却非胖则瘦,少见有身材匀称的。因此,她们淋湿的身体并不诱人,然而站在凝缓不透明的河水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和谐。 远处有白色烟雾冲天而起,于是我们知道,传说中的火葬浴场到了。 随着小船的接近,渐渐可以清楚看见岸边水湄堆满了高高的柴垛,旁边担架上是白布包裹的尸体,上面蒙着黄色覆盖物,周围散落些黄色香花。有工人在旁边忙碌地操作着,奇怪的是却看不到亲友。 杜比说,亲友们把尸体送到后,就要到一边茶座去歇凉了。接下来是焚烧工人的事,等他们烧完了,放凉了,才会叫亲友来捡骨。别小看了烧尸的工作,不仅人员的挑选十分严格,操作流程和规则都是很讲究的,比如这些柴垛的搭建,哪一层是粗枝哪一层是细枝都要严格归类,需要专人垒起,这样才可以保证烧得彻底、干净;通过木材的选用可以看出死者的身份,有钱人家会特别挑剔,选用贵重的檀木、樟木,就像中国人选棺材板一样,贫富有别;还有点燃薪垛的圣火要特地从神庙移来,而焚烧一具尸体需要整整三个小时。 看着那袅袅飞升的白烟,不禁想起一首中国老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宗教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但是又怎样呢?人类拥有不同的肤色,血却是一样的红色,生老病死的悲伤与无奈毫无二致。那白烟,那梵铃,那经声,那花环……历经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我,面对这生死轮回之所,禁不住潸然欲泣。 天色渐渐黑下来,宝石般星星将天空点缀得无比繁华,我们掉转船头驶回岸边,却不急着登岸,而是继续留在船上看放河灯。 这是恒河边婆罗门僧每日必行的一个重要节目。此时岸边高台筑起,一盏盏灯依次点燃了。我梦中的梵歌响起来,仿佛从远古传入今天。每个高台上都立着一位祭司,手持灯烛一边唱经一边慢慢摆动双臂,唱给神明,也唱给亡灵。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有节有致,如歌,如舞,如参拜,每做完一套动作,便换过另一种灯台再来舞过,前后变换了十几种花样。 杜比告诉我,他们都是世袭的婆罗门,惟一的工作就是修行,其俸享来自信徒的捐献。 “我也是婆罗门。”杜比自豪地说。 我惊讶,这还是我在印度遇到的第一个婆罗门种姓呢,于是问他:“那你也是有俸享的吗?” “那倒没有。”杜比有些悻悻然,似乎生怕我因此而看轻他,赶紧认真地解释,“僧侣才会有俸享。看到那个主持仪式的人了吗?那就是庙长,也是世袭的。庙长的儿子只能是庙长,他们从小就要学习读梵经。” 原来,虽然在当今印度,种姓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四种姓间没有了高低贵贱的区分,并且通婚自由,鱼龙混杂。但是举行恒河祭礼的人仍然一定要是婆罗门而不能是其他的种姓。祭司的儿子只能做祭司,《吠陀经》的学习也仍然是童子功,是婆罗门僧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技艺,非但一个字都不可以错,而且连音调都必须完全一样。因此今天的经语念诵,是与两千年前完全一般无二的。 可见不管社会发明发展到哪一步,政府承不承认都好,世袭与种姓在印度是仍然存在的,至少服侍神的人仍然需要血统纯粹的婆罗门,他们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学习有关宗教的一切礼仪、经文和念诵。他们的一切用度,也仍然来自信徒的捐赠,这就和他们口中念诵的经文一样,沿袭了整整两千年而一成不变,混在恒河水中,渗透了印度教徒的血液。 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然而这一刻,坐在船里看岸上,眼见灯光飞舞,耳听梵歌满天,却仿佛真的感受到某种神诏。那诵经声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完全再现了一个公元前的印度教盛世。印度教的神灵游于恒河之上,俯视我等芸芸众生。 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也许宣扬这些是无用的,然而,如果没有前世来生,今天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生命应该是一个圆而不只是一小截线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破空而来,无所凭依,不该是这样的。 河灯仪式的最后,是所有祭司一齐吹响法锣,将无数莲花灯放入恒河,渐行渐远,仿佛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恒河,又漂漂荡荡,一直流向天边。 我闭上眼睛静听着婆罗门僧们吹响法锣,却难收心猿意马,脑中浮起的,竟是大辛坐在莲花池塘边念经的样子,还有我从汽车后窗里看到的他踽踽独行的身影。我此刻的疑问,也曾经在他的思考中驻留吗? 记得小辛说过,亲友们曾经为了大辛不是出身于婆罗门家庭而深表遗憾,说如果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祭司甚至庙长。 释迦牟尼也不是婆罗门,后来他出了家,提出“四姓平等”;大辛与释迦同属刹帝利种姓,亦追随佛陀成为释子,他的心中,也曾有过对种姓制度的不满吗? 佛教的初宗是为了反婆罗门教,但它也继承了婆罗门教的许多中心思想,比如“三世因果”,比如“六道轮回”,比如“四大和合”。只是,佛教虽然不否认印度教众神祗的存在,但却并不崇拜,只视为众生一般看待,认为即使神佛也不免经过轮回生死之苦。无论是创造世界的大神梵天,还是法力无边的破坏神湿婆,都不过是六道轮回中的天人道,将来也要堕入地狱,世事无常,并无永恒的神,亦无永恒之主。 但是佛陀却没有想到,当他涅磐之后,他的信徒们也一样为它造像拈香,视为永恒无上之神。如此,在佛教与印度教的战争中,究竟孰胜一筹? 放灯仪式将恒河岸边夜晚的繁华持续到很晚,上了岸,还觉得时间很充裕似的。小巷里甚至还有人在摆摊卖菜。我与旅行团的同胞一一告别,而后为了答谢杜比的陪伴,邀请他在河边饭店共进晚餐。他兴致很高,饭量很好,还自作主张地要了一瓶杜松子酒。结账时,他并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甚至在看到我付小费时还叮嘱了一声:“不用那么多,给零钞就好了。” 这还不算离谱,在旅馆楼下,当我向他告别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走的意思,反而问我:“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已经很晚了。”我暗示他自己很疲倦,需要早些休息。 他却笑嘻嘻地说:“我可以帮助你放松啊。” 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到他满眼的欲望时,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误会,不禁微微恼怒,却还是礼貌地说:“今天太累了,改日再见。” 他仍不放弃,再次争取说:“我的技术很好的。无论按摩还是床技都是一流。” 我终于怒了,冷冷地说:“我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需要早些休息。”说毕也不等他回话,转身便走。 早就听说印度男人好色,然而除了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混混之外,我真正接触的印度男人只有辛哈兄弟俩,偏偏一个圣洁如莲花,一个纯洁如水晶,都是那样的正直自持,竟然让我忘记了保持..距离,只当小辛的朋友必然也如同小辛一样。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刚想到小辛,他的电话便来了,焦急地说:“我一直在MSN给你留言,怎么你一直没有回应?” 我抱歉地说:“我不方便上网,害你担心了。” 不等我说完,他已经打断说:“告诉我你的房间电话,我打给你。” 此时我的电话是国际长途加漫游,所费不菲。到底是小辛,永远这么体贴细心。我忙说:“等下打给你。” 于是来到楼下公用电话拨回去,简单地说了这两天的奇遇。听说我竟然遇见了他的大哥,小辛半天没有说话,我几乎以为线路出问题了,“喂喂”了两声,才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问:“他好吗?” 我也不禁鼻酸起来,忙说:“他很好。看起来非常健康,也很……充实。” 小辛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果你再看见他,请告诉他,我和妈妈,非常想念他。” “好的,我一定转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好像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见到大辛一样。 然而在我心里,是真的相信我会再见到他。怎能想到,血脉相连的两兄弟多年未见,而我这个异乡客却竟在无意中成了他们的媒系。 因为害怕杜比纠缠,第二天一早我便退房了,搬到隔壁的小旅馆去。 订好房间,便去了河边看日出。去得略迟,太阳已经升起,将河水映照得一片金黄,让人忍不住想起“流金岁月”这样的词。 在印度教的传说里,太阳神乘坐的是七匹马拉的车,这与中国的太阳神御凤飞翔很不相同,但一样都是威风凛凛的。河水上漂着新放的莲花灯,载浮载沉,悠悠荡荡,那些都是放灯人的心愿,这样日复一日的虔诚,“恒河沙数”般的热望,供也供出了一个神圣的恒河。 出生石阶上仍然人满为患,没有下脚之地。昨天的三个僧侣又在敬业地拦路乞讨,不时有打扮成僧人模样的人走过来对我说“占卜”。我学着本地人那样在石阶上坐下来,抱膝看船来船往,人来人往。 晨浴的人已开始陆续返回,很多人都会提一只水罐,有的还两手各提一只大水壶。我猜他们大概是来自千里之外的信徒,这一壶恒河水,应该是他馈赠亲友的最佳礼品。印度人相信,即使不能每天早晨对着太阳在恒河里沐浴,但如果能在祈祷时洒上几滴恒河水,就一样能得到神的庇护。尽管,这河里日复一日,收纳了无数垂死之人的病菌和已死之人的骨灰,但是信徒们仍然毫不怀疑它的神通与圣洁,视如甘露。 我看到一个身披纱丽的女子湿淋淋地走上台阶,头上身上都在往下滴着水,忽然想到一天前自己从莲花池塘里爬上岸的情形,还有早晨在旷野中醒来看大辛念经的样子——这时候,想来大辛也该到鹿野苑了吧? 吃过早餐,我开始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逛。看了许多古庙,印度教的,佛教的,中古的,现代的。有一座可供所有印度人参拜的庙,叫作印度母庙。因为它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祗,而只是印度的地图。不管你信奉印度教也好,佛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基督教也好,耆那教也好……总之,你都是一个印度人,都可以来到这母庙里拜拜,并为了自己是一个印度人而自豪。真希望中国也有那样的一座庙,也许,便是长城? 色彩缤纷的纱丽店也像是一个景点,让人流连忘返。那些质地轻柔的纱丽托在手上,不由得心生迷恋,每一幅纱丽都藏着一个绮艳的女人梦,红的是娇贵公主在万众瞩目间提裙下台阶,粉的是黄昏时与情人并肩看晚霞,翠绿向柔蓝过渡又夹织金线的,是绿光森林中一弯湖水起涟漪,有孔雀在水边剔翎。而万紫千红排列在一起,便是后宫佳丽三千,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绝色,最受主人宠爱的美姬。 店主热心地教我缠裹纱丽,尽管我抱歉地表示并不想买,他还是笑咪咪地左一道右一道,三两下手势,已经裹绢人儿一般将我打扮成一个印度女人。 这其间有几个欧洲女人嘻嘻哈哈叽哩咕噜地走了进来,也都将各色纱丽纷纷往自己身上招呼。我这才明白,原来店主那样的盛情挽留,是为了让我做活体模特儿。想到自己居然有做模特的资质,倒也很开心,丝毫不介意被人利用了一回。 这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买,却尽兴地逛了一整日商铺,香料铺、披肩铺、鞋包店、丝绸店、金>?.银店、箍桶铺……我对所有的商品都充满好奇,看到店门开着就长驱直入,还顺脚走进了一所大学,逛公园般游荡了一圈。 校园的建筑也像是一座古堡,里面还建有印度庙,教学楼前供奉着知识女神,就是那个令创造神失去臣民敬拜的绝色美女瓦拉硕帝。我和大学生们在草地上跳舞,又向他们讨教印度舞蹈的诀窍。 印度的舞蹈有很多种,但我只大概了解到其中三种,一是喀什尔邦舞,专门表现神话传说的,用于大型表演;一种是东北部的曼尼舍利舞,是男女共舞,讲述天神夫妻的故事,比如湿婆与巴拉瓦地就经常是舞蹈的男女主人公;还有一种阿萨姆邦舞,则是比较正常的舞蹈了,任何人都可以跳,表示欢娱而已。 接下来一连两天也仍是这样,我整日地在城中徜徉着,对河边的这一带巷道渐渐熟悉起来,很清楚走出旅馆后,下一个巷口会有哪些商铺,那些铺里又在卖些什么,甚至熟悉了许多小贩的兜售口吻和宰客技巧,远远地只要听到声音就已经可以记起那人的动作神情。浑身黝黑赤裸的小孩子蹲在街边大解,刚拉起裤子来,就有一条流浪狗走来舔食。旁边食档的小贩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边煎炸咖哩饺。蚊虫、热气、潮湿、水里混沌不清的漂浮物,鲜艳的沙丽,浓郁的咖哩,这里的一切都是热烈而激昂的,没有半点僧侣的内敛气质。 空气里飘散着焚香和咖哩的气味,最神圣的信仰与最基本的欲望纠缠不休,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祉,所有的商店、旅馆、甚至交通工具上,都供着神龛或贴着神像,印度的神是拥挤的,热闹的,世俗的。他们享受人间烟火,那经过咖哩过滤的香火。 我走过一个个石阶,看到女人打着赤脚站在水里,用力拎着床单或是衣物,在石条上用力摔打,洗好了就晾在台阶上,花花绿绿地好不鲜艳热闹。同一道河流,有人在洗衣,有人在烧尸,有人在沐浴,还有人弯腰掬起河中的水,虔诚地喝下去。 恒河水圣而不洁,极其缓慢雍滞地向前流淌着,沿途收下善男信女们的体味,汗垢,还有尸骨——坐在河边的出生石阶上,有时会不能自已地想到“洗尸水”这个词,却丝毫没有悚然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尸骨只在想象中,毕竟是不能看见的,而河面上不时漂下的花瓣却是真真实实,无比浪漫。 有时候我会找到一段无人的台阶在河边独自坐上一两个小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花瓣顺流而下。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样子让自己身处偏僻无人之地,大概是会让我自己紧张的吧。但是在恒河边,这印度的神圣之地,我会盲目地觉得安全,相信再奸恶的暴徒也不会选择这种地方行凶。 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漂到我的脚下,我弯腰将它拾起来,拈在手上,但是忽然想起这可能是某位死者的殉葬,又赶紧丢入了水中。于是顺流而上,一直走,总会走到某个火葬台去。 正有亲友抬着尸体送来,从包裹的纱丽看来,可知是一具女尸。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尸体被纱丽横横竖竖严严实实地缠裹着,上面撒满黄色和白色的鲜花。工人层层堆起木柴,我不懂得分辨材料,但看起来应该挺高档的,因为锯解得很整齐,像个工艺品,被有规则地堆积起来,然后用神庙引来的火种点燃。担尸的架子放在柴堆最上层,在刚开始焚烧的时候,下面已经是熊熊烈火,上面却还是完整的尸体,裹在经恒河水浸湿的艳丽尸布里,连鲜花都依稀可辨,庄严而清洁,让人在观看的时候心中竟然没有恐惧。 我远远地站着看完了整个烧尸的过程,感觉被烧的人仿佛是自己,当人们把骨灰和鲜花一起撒入恒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顺水漂走了,一生就此完结。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就渴望对人生有个很好的告别,有个完整的葬礼。我总是担心自己死的时候无人知晓,但比无人知晓更可怕的是,有许多人袖手旁观却无人怜惜。我有时候会梦见自己死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甚至不是车祸,而只是一场猝死,心脏病发或脑溢血什么的,尽管我并没有那样的病症。当我尸横闹市的时候,人们匆匆从我身边经过,也有些人会停下来围观,议论纷纷,眼神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人流泪。他们就像观看一场猴戏那样看着我的死亡,说够看够就各回各家。 我不害怕死亡,却害怕死后没有人没为我焚烧或埋葬,没有人领取我的骨灰,再将它掩埋或者撒入大海。我有些羡慕眼前的这具女尸,不管她生前是什么身份,是否满意自己的人生,在她死后,可以如此隆重而坦然地葬入恒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在瓦拉纳西尤其是靠近恒河的地方很难睡懒觉,总是很早就会被街市上的喧哗声吵醒。不过好在我也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总觉得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走出门去,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方向。 日复一日,我不知道自己在延捱什么,但迟迟不愿意安排下一步行程。有人说过旅行最好的部分就是发呆,我非常赞成,但发呆只适合于国内南方的许多小镇,比如上海横塘、乌镇之类,还有厦门的鼓浪屿,在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整天都不会觉得平淡。 然而瓦拉纳西不同,这里颜色太鲜艳,气味太强烈,人群太拥挤,小偷和骗子也太猖獗,让大脑很不容易放空。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若有所思,但不明晰到底想要什么。 仿佛在赴一场约会,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晚上,我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一角遥望星光点点的恒河水,模糊地想着生死的问题,想到苦行和静修,忽觉思念如潮涌。 我竟然在想念大辛,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和尚,曾在生死边缘对我施以援手。他说过我不是溺水,是自杀。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我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总觉得我们的谈话还没有完成。我一直这样地寻寻觅觅,就是期望再见他一面。 我终于明白,自己滞留在瓦拉纳西,是因为还有个地方没有去——大辛说过要去鹿野苑朝圣,如果我去到那里,会遇见他吗? 第六章 鹿野苑的重遇 距离瓦拉纳西以北约十公里处的鹿野苑,是释迦牟尼第一次讲经的地方,也就是佛家所说“法轮初转”,堪称是佛教的发源地。 当年乔达摩悉达多王子剃发为僧,苦修六年而不得悟道,身体极度虚弱,在河中洗浴后竟然没有力气爬上岸来。幸而天神垂怜,让大树垂下枝条,援引他上岸。他在岸边昏睡了片刻,再醒来后,不由对过往所为产生怀疑:如果这样的苦修都不能有所觉悟,那么会不会是选错了悟法之道呢?这时有一位名叫苏嘉妲的牧羊女经过,看到他如此憔悴虚弱,便取出乳糜施舍他。五位随从见他接受了牧羊女的供奉,不再坚持绝食,以为他改变了志向,竟产生了鄙视之心,并相约从此不再追随他,敬畏他。 悉达多失去了最后的依伴,遂与五随从在鹿野苑告别,独自来到二百里外的一棵毕钵罗树下,在地上铺了吉祥草,向着东方盘腿而坐,发誓如果不能证到无上大觉,宁可让此身粉碎,也终不起此座。他苦思冥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一个月光娟好的晚上豁然开朗,圆满禅定,完成了最重要的觉悟。 那一刻,云垂海立,天地澄明,佛法从此诞生。而毕钵罗树也从此称为“菩提树”,释迦牟尼成佛处则称为“菩提道场”或“菩提伽耶”。菩提,就是“觉”的意思。 顿悟得道后,佛祖重新西行还至鹿野苑,找到自己的五位伙伴。五随从远远地见他来了,都相约不要起立拜见。但是当释迦牟尼走近的时候,那种威严不言而喻,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垂手侍立。 于是佛陀坐下来,为五随从讲解自己悟得的“四圣谛”,即人生轮回、苦海无边、善恶因果、及修行超脱之道。那五位心悦诚服,也立刻顿悟了,成为第一批佛教僧人,也就是佛教史上的“五比丘”。 彼时正是雨季,池沼里开满莲花,林中的小鹿也跑出来听教,“佛、法、僧”三宝俱立,即佛宝、法宝、僧宝,佛教从此诞生。 五比丘随佛弘法,僧伽迅速扩充至六十余人,众弟子遵从佛训,“外乞食以养色身,内乞法以养慧命”,白天到村镇里传法说教,晚上回到山林静修。佛教以鹿野苑为创基,日益发扬光大。 而佛祖降生的蓝毗尼、顿悟成佛的菩提迦耶、首次传教的鹿野苑、和圆寂火化的居诗那耶,便合称为佛教四大圣地。 特别的是,印度虽是佛教起源地,然而这四大圣地的重新确定与开掘,却是通过我国玄奘和尚《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才完成的。 这都要拜土耳其的穆斯林所赐。十二世纪后期,伊斯兰教袭入印度,宣称安拉是惟一的真神,并大量毁坏异教的建筑与雕像。到了十六世纪莫卧尔王朝建立,伊斯兰教仅逊于印度教成为本国第二大教,阿克巴大帝以及沙贾汗都是主张“三教统一”的,但是那个杀父弑兄的疯狂教旨主义者奥伦泽布登基后,却背弃祖宗遗训,大肆破坏佛教建筑。鹿野苑的佛迹被毁坏殆尽,房舍被推塌,佛像被砸烂,最轻微的破坏也是砸掉了佛的鼻子——大概他们毁坏不了那么多的佛像,于是便以佛的鼻子为象征吧。 此后,佛教在印度日渐式微,鹿野苑湮没无闻,印度大地上再不见一座佛寺,一个僧人,佛教就像一阵飓风袭过,曾经辉煌而后消逝无踪。直到莫卧尔政权解体,宗教自由,佛教才由伊斯兰卡重新传回印度,而四大圣地以及灵鹫山讲经处等佛教建筑也重新被一一开发。 而开发的主要依据,就是借助中国古典文献。 在玄奘的笔下,一千三百年前的鹿野苑规模宏大,僧侣众多,《大唐西域记》中留下这样的记载: “婆罗尼河东北行十余里至鹿野伽蓝。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僧徒一千五百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余尺……精舍之中有鍮石佛像,量等如来身,作转法轮势。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无忧王建也,基虽倾陷,尚余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余尺,石含玉润,鉴照映彻,殷勤祈请,影见众像,善恶之相时有见者,是如来成正觉已初转法轮处也。” “伽蓝”特指僧侣集中居住修行的园林精舍,当年的“鹿野伽蓝”是印度非常著名的佛教寺院,划分为八个地段,规模宏大不说,楼台水榭也都极其精致。 然而此时,当我走在绿草如茵的鹿野苑,当年台观连云、长廊四合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层轩重阁”如今只余断壁残垣,看去一片苍凉。“高百余尺”的达摩塔(Dhamekh)还是在的,造型朴拙,呈圆椎状拔地而起,像一个倒扣的石钟;然而“七十余尺”的石柱却无可觅迹,但听说有断碣保存于博物馆中,也就是著名的阿育王柱,现在已经成为印度的国徽。佛陀生活过的精舍,如今被破坏得只剩下一段残破的台基,但仍然被不时前来朝拜的信徒们涂满金水,显示余威犹在。 有和尚坐在树下拈动佛珠默念经文,还有几位喇嘛打扮的西藏僧人在围着圣坛转经,梵音声声,使整个鹿野苑平添了一种神圣的气息。 我抚摸着圣坛浮突不平的石壁踽踽独行,在这古老的佛教圣地,耳边却无由响起一首缠绵的中国昆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付与断壁颓垣的,又岂止是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呢? 有游客在草地上野餐,偶尔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此时在国内正是寒冬腊月,而这里却绿树成荫,翠草青青,小鸟蹦蹦跳跳地啄食客人洒下的面包屑,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在喧嚣的瓦拉纳西城里游荡了几天,我的耳朵已经习惯于市声鼎沸,忽然到了这样一个鸟鸣宛转、空气清新的地方,就好像从彩色电视转台看黑白默片,或是交响乐换成笛子独奏。 渐渐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在景点看到的印度人,大多都是冠履鲜亮,态度文雅,连神情中都透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雍容华贵;然而一离开景点,那些迎面拥来的小贩或乞儿,立刻便展现出印度人的另一个面貌,肮脏的长衬衫,皱巴巴的宽腿裤子,脸上永远是一个贱兮兮的笑容,简直为“阶级”和“种姓”这两个概念现身说法。 从未有一个时间地点,可以让人像在印度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出身”这回事。虽然我不能准确地分辨究竟哪一位是婆罗门,哪一位是刹帝利,哪一位是吠舍或者首陀罗。但是无疑的,那些态度安祥举止雅淡的人肯定出自名门,而那些小贩们的种姓则一定不够高贵,因为在印度,即使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贫穷的婆罗门,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有失体面的事情来。虽然在今天的印度已经不再由种姓决定职业、收入,而且不同种姓间的通婚也变得平常,但是血统这种东西是遗传的,上千年的历史积淀流淌在印度人的血液里,反映在他们的态度中,哪怕卸去衣履,单凭眼神,你也可以轻松地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今天的中国已经没有了“贵族”的概念,度假村里挤满了大腹便便的暴发户,再多的钞票也掩不去他们本质上的粗鄙与贫穷,往往越是有钱的就越是道德低下,因为那些钱往往不是来自正路。但在印度则不同,这里虽然穷,却有着真正的贵族,由血统、种姓、千百年的教育与财富浇灌出来的贵族。他们品行高尚,举止优雅,最难得的,是那种在中国大都市的成年人中久违了的冲淡澄澈的神情,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 在印度,真正的高贵不是体现在衣裳举止上,甚至不是品德善行,而是神情态度——高贵的神态,才是最不容模仿不可伪装的。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年轻人的歌舞,又往前走去,穿过草地,便看到一片用铁丝网围起的鹿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头鹿在散步,倒有七八个孩子在卖鹿粮,一见游客便立即围过来推销。十卢比一小袋,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是为了摆脱他们的纠缠,于是花五卢比买了一小捧,权当体会一下饲鹿之乐。想必那些鹿也不缺吃的,开始还肯高高昂起头来配合一下,后来就懒洋洋的,喂到嘴边就吃一口,不喂到嘴边,连头都懒得抬。 此前看过资料,知道鹿野苑的英文名Sarnath源自Saranganath,意思就是鹿王。 套用一句小辛常说的话就是:“这里有一个故事”——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王喜欢猎鹿,于是鹿王令众鹿抽签,每天都要有一头鹿把自己献出去给国王射杀,以此保护其他的鹿群。这样,国王每天射到一头鹿,便心满意足地回宫。有一天,他正想弯弓搭箭时,忽然看到那姗姗行来的公鹿气度高华,两眼含泪,非同一般。 国王很惊讶,不由收起了弓箭向那头鹿仔细打量。而那头鹿在这时忽然口吐人言,原来,他是鹿王,因为今天轮到一头母鹿要被国王射杀,而那头母鹿怀了孕。鹿王不忍心一尸两命,让鹿群的数量加倍递减,但是重新抽签又对别的鹿不公平,于是就决定由自己来代替那头母鹿献身给国王。国王听了十分感动,从此下令这一带永不许猎鹿,这样子,Sarnath便成了鹿的天堂。中文名字便译作鹿野苑。 我一边喂鹿一边想,当年玄奘有没有在我站的这块地方站过呢? 钟声悠长,是召集和尚做晚课,也是催促游客出园。我随着人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轻唤:“娜兰!” 天崩地裂,万物静止。我久久地站立,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不敢回头,生怕变成盐柱。 很慢,很慢,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我终于转过身来。隔着鹿群和铁网,隔着嬉闹的孩子和游客,我看到他——身披袈裟的大辛!就在我打算返回的时刻,没有早一分,也没有迟一秒,就这样正正地看见了,唤住了。 他唤我“娜兰”!那刻骨铭心魂牵梦绕的声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是大辛,一个印度比丘! 我不知该惊喜还是悲泣,怎么会是这样?娜兰!那梦里的声音,那千百遍呼唤我的人,怎么会是这个素昧平生的异国和尚?这是佛祖的意思吗?还是父亲的委托? 如果,如果我没有来到鹿野苑,如果我早一分钟离去,如果我就此继续游程或是回到德里,也许我就永远不会再见到大辛,也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才是我要找的人。 可是现在,我终于找到他了,我能怎么样?他是一个比丘,出家人,佛门弟子,为什么? 多少年来寻寻觅觅,日思夜想,我一直在寻找那声音的主人,于千万人中千万次回头,每一次都是错。如今,终于找到了,但是我和他,能有什么将来? 大辛告诉我,他已经来此三天了,就在旁边的莫甘哈库提寺(Mulgandha Kuti Vihar)挂单。由于白天游客太多,所以留在寺里做功课,或是帮助洒扫来答谢方丈,只有早晚游人稀少的时候才来园中打坐。 我点点头,脑子里轰隆隆的,像有一万驾马车滚滚经过。自从在莲花塘边遇见他,我就一直在想念他,希望再见一面,也一直相信会重逢。但我发誓我的爱慕并无杂念,我只是将他看作一位有德行的比丘,一个救我命的恩人,还有,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如此而已。 当然,也许我是自欺欺人。也许我早已爱上了他,当在莲塘边我专注地打量着他俊美绝伦的侧影时,当第二天早晨面临分手我心中无限留恋时,当我在瓦拉内西一天天若有所思地徘徊时,当我风尘仆仆地来到鹿野苑并下意识地寻寻觅觅时,我就该知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对他的言诉不清的思念与眷恋,就是爱。 但是如果没有人拆穿,我就可以不去面对,不必承认,而任由那一点点爱意在时间长河中慢慢消散。 然而,他却偏偏撕开了真相,用一句简短的呼唤,一把熟悉的声音,那么利落而直截地,轻而易举把事实大白天下,让我连一个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面对了自己一生一世的爱情。 原本只当作一场邂逅,但是现在才知道,远远不是那样简单,不是一段偶遇、一次交集那么轻松,一切皆非偶然,我千里迢迢来印度,根本就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他才来到印度,来到瓦拉纳西,来到鹿野苑的! 瞬时间心里有千万个念头闪过,我想奔向他,紧紧拥抱他来确定这不是一个幻像;我又想拔脚逃开,跑得要多远有多远来逃离这场因缘——与一个和尚有缘,注定我会受伤! 不知道自己都胡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园的,好像灵魂在他开口呼唤的一瞬间就被喊了去,如今走在街上的只是我的形骸。 如果他再晚来一步,或者我早走一分,我们就会擦肩而过,永不再见,而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梦里的人是谁,也许我会一直寻找下去,寻找到死。但如果是那样,会否是我一生的福分? 这短短一生中,我一直在失去我爱的,但没有哪一次比此次更加彻底——还在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注定要失去他。那么,何必相逢、何必相识呢? 我知道我会爱上他,在我身陷莲花池塘看到他打伞经过的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但我一直用我的理智在克制着。可是在命运面前,在他的呼唤声中,理智何用? 爱情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永远不被预知,当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迟了。 我几乎是踉跄而行,走到公交车站时,看着那些争相上车的游客,听见司机催促上车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不能抬起脚来。有个声音对我说,上车吧,回到瓦拉纳西,回到你原先的计划中,从此相忘于江湖,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另一个声音却说,就这样结束了吗?你一直在寻找他,如今终于找到,却什么也不说,就只是这样沉默地离开?那么,从前的寻找又有何意义?将来你难道不会后悔吗?说吧,无论他接受或拒绝,这是你惟一的机会。 终于,我转过身,又重新走回遗址公园,走过高大的菩提树和石堵波,走过褐色的残碑断碣,一直走到佛陀精舍遗址前,他果然在那里念经。 看到他,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身体像奶油一样挥发在空气中。 暮蔼沉沉,笼罩着整个鹿野苑,将残破的地基与绿茵一类镀上层温柔的橙黄色,看上去浑然一体。仿佛那些断壁生来就是那样残缺,仿佛这绿草已经生生灭灭了几千年,而他,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念经,我走遍千山万水就只为了到来这里。 我再也忍不住,扶着断壁慢慢坐倒,终于掩面哭泣起来。 他停下了诵经声,却并不问我为何,也不劝说,只是静静地守候。 时间如恒河之水拐了个弯儿,哗哗地往回流,流回到我们在莲塘边相遇的那一刻。那天也是这样,我在哭,而他在念经。 为什么,每一次,我都是以流泪来面对他? 许久,我擦去眼泪,简截地说:“我喜欢你。” 如果是面对一个俗世弟子,无论我有多么深爱他,也不会这样直白莽撞。然而他是一个比丘,再多的试探迂回,欲诉还休,患得患失,或者佯狂畏羞,又于他有何意义呢? 爱上这样的人,除了坦白,或者说,告解,我能做什么? 于是,我告解了:“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但是,此前我一直梦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我曾看见你在菩提树下打坐。也许那时候我就应该明白,我爱上的会是一个和尚。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以为顺着梦中的指引,我将找到一生的幸福。但是现在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种指引。难道是佛祖要我受教出家吗?中国有个很有名的戏叫《邯郸梦》,说吕洞宾点化成仙的事。那么,你也是佛祖派来点化我的吗?可我不想出家,佛说六根清净,我虽然对世间繁华并无恋慕,但我心中有一万个疑虑,我永远做不到心无旁鹜。在莲花塘边,你说过我是自杀,其实不是的——不完全是。我并不是想自杀,我只是不想活。” 我停了一停,发现已经不能用英语来措辞表白,于是改成中文,不大置信地问他:“不想活,和自杀,是两回事,你明白吧?” 他点点头,也改用中文念起一首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顿一顿,仍用英文说,“生与死,得与失,都是相对的概念。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对生命无所眷恋,所以也无惧。你不惧死,也不恋生,你不会特地去自杀,但在面临死亡时,却没有求生的欲望。” 我的泪又流了下来,为他再一次那么准确地说中我的心声。人们总是会本能地分辨自己的同类,并被与自己相似的人吸引。但我与大辛素昧平生,僧俗有别,连国籍和肤色都不相同,却偏偏熟悉得好像在面对另一个自己,即使在他面前曝露伤口也不会觉得羞耻。 已经注定了不会有将来,于是,我惟有交付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剖白,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天地,交给这佛轮初转的鹿野伽蓝:“自从父亲去逝,母亲改嫁,我便等于同时失去了这世上两个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人。离开母亲的家后,我一直过着寄宿生活,从没有人来探望我,就好像这世界把我遗弃了一样。无边际的自由,无边际的恐慌,仿佛一朵蒲公英被风吹着到处飘荡,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会关心。” “我试过努力去爱别人,与我没有血缘99lib.或亲戚关系的人,但是他们都走不到我的心里去。我对同事尽力帮忙,爱护每个学生,对朋友的要求总是尽量满足,好让我觉得自己还实实在在地活着,可是我始终无法真正亲近任何人。多少年来,我无法在任何人的身边睡着,生怕他们会在我睡熟的时候死去,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着我,宛如呼吸般无刻不在。” “我害怕再一次面对死亡,但却不害怕自己濒临死境,因为如果我死了,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天色暗下来,偌大的遗址公园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或者,还有无数游荡其间的两千五百年前的亡灵?倘若那些沙门不曾往生,来不及轮回,他们会继续守候在这里缅怀往昔吗? 大辛催促我:“要关园了,你该回去了。现在回瓦拉纳西,还来得及。” “我不回去。”我仰望他,在黄昏的余晕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你不给我答案,我决不离开。” “世事无常,何必执著呢?”大辛苦口佛心,“拥有和失去,是相对并立的关系。世上万相,本是虚幻——父母、兄弟、爱人、仇人,都只缘于因果。前世之因,今世之果;今世之因,后世之果。你说你在梦中见到我,也许是因为我们前世有缘,今世只是重逢。” “那么,我们的前世是夫妻,还是情侣呢?”我故意这样问。 大辛不以为忤,平静地说:“也许是夫妻,也许是兄妹,也许是恩人,也许是仇人,更也许,我们根bbr>本不是两个人,而只是一朵花,一株草,一只鸟,一条鱼,在某时某处陌路相逢,有一段未了的心愿,遂到今世来了断。” “就好像,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听他满口禅机,我忍不住语含讽刺。但接着我想到他虽然谙熟中文,却不可能知道徐志摩,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轻轻说,“我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女人曝尸荒野,有人经过时,为她披了件衣裳;另一个经过的人,则替她挖土掩埋。到了第二世,他们几个再遇见,那女人与第一个为她披衣的人有过一场露水情缘,却嫁给第二个为她埋葬的人并且白头到老——这,就是你说的缘分和因果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说:“我们遇见,是缘;离开,是分。一朵花有开有谢,这是缘分;人有聚有散,也是缘分。随缘安分便是福。” “我不信。如果相遇是缘,那为什么又要分开?如果离别是分,那又何必相遇?我不信我和你的缘分是这样浅,我不信二十年寻觅千万里追踪就只是为了见一面两面。我要和你在一起,寻找真正的答案。” “佛偈云:‘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你太执著于‘你’和‘我’的概念,也就是由‘此’及‘彼’,其实无‘此’则无‘彼’。你说过你是做老师的,如果老师是因,那学生便是果;前世是因,今世便是果。所有的因果都是一种对应互存的关系。佛说:‘见缘起即见法,见法即见佛。’你若能想通因果,也就明白了起缘,得以觉悟。”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已经感受到了你,这算是什么因,又安排了什么样的果?难道就只是相遇相识,见这一面?你说聚散就是缘分,可是这样的缘分,徒然使我痛苦,那又怎么能算是一场因果?” 天上的星星渐渐多起来,大辛无法说服我,已经放弃辩论,顾自打坐念起经来。 我只觉饥肠辘辘,却倔犟地不肯离去。我倒要看他能念多久?大不了,便这样陪他打坐到天亮。 在莲花塘边的那个夜晚,是我十多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个晚上。池塘里似近还远的蓝莲花,突如其来的太阳雨,当我溺水时在岸边经过的打伞的和尚,还有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他坐在我身旁念经的侧影……在我内心深处,一直都希望那一幕重演,让我陪他再度过第二夜,第三夜,第一千零一夜。希望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都可以看见他,听到他念经的声音。 我不知道什么是“此”,什么是“彼”,我只要有“你”,有“我”,有莲花。 经声停歇,他到底也念完了,不得不理会我,问:“寺庙里有客房,可以留宿善信,要帮你安排房间吗?” “我自己会找地方的。”我任性地回答,想看看他会怎么做。他会担心我吗?会求我或者哄我吗?会像俗世的男女那样,想尽一切办法逗我开心吗? 他温和地说:“已经关园了,只有比丘才可以从小门进出。等我出去,门就要上锁了。” “那就把我锁在这里过夜好了,说不定会看到佛祖显灵。” 他不再说话。我以为他会继续劝我或者留下来陪我,却不料,他只是站了一会儿,竟然真的转身走了。 我呆住。对着满目疮痍和漫天星辰,独自倚坐在佛祖故所的断壁下,任由夜色将我层层包裹,依稀听到遥远.而缥缈的梵乐,我梦中的音乐。 整个鹿野苑到处都是各国修建的佛寺,我甚至无法分清那声音来自真实世界还是虚幻的公元前。这曾经的精舍,无论它在两千年前有多么辉煌,此时却只是死寂荒凉,是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地方。 历史过于悠久,拥挤了太多故事的地方,总是会有一种忧郁的气息,何况这里还曾被尘埋了近千年。鼬鼠出没,鸟鸣啁啾,这是《聊斋》里才会有的夜晚,黑暗中孕育无数险恶。我不是第一次恋爱,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但这样冷冰冰地被人丢在荒野中不闻不问,却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我怎么会把自己放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难道爱上一个佛门弟子是自取其辱吗? 自从离开继父的家以后,我总是频繁地转移住处。每当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在初夜里呼吸着前房客留下的气味,我就会有这种无所适从的迷失感。而此刻的鹿野苑,仿佛集中了这一生中所有寂寞的夜晚,把它们的颜色气味叠加在一起,发霉的毯子那样沉甸甸地压下来,使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孤单、挫败,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连流泪的力气也失去。 但是并没有过多久,夜色迷茫中一个白色的影子向我走来,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宛如凌波微步,飘飘若仙。 我瞪大眼睛,心跳几乎停止,他回来了! 我的大辛,他终于来了! 为了我! 在这孤寂而幽黯的时刻,他那样笃定地走来,就如一道光射进黑夜,整个的鹿野苑都跟着震荡了起来,柔软的芳草仿佛在月光下起舞,发出嘈嘈切切的轻香。我甚至看到远处的池塘,有蓝莲花一朵朵竞相绽放。 我再一次看见了天堂! 大辛手里托着一叠被褥,在我身边轻轻蹲下来,他说:“如果你要呆在这里,盖条厚点的被子也无妨,不过,你没有吃晚饭,临睡前喝碗热汤吧。” 我明白了,他不是丢下我,而只是不强求。他劝我离开,我不肯,他便顺我的意,由着我留下,但尽他的心,让我睡得暖一些,这便是“随缘”。 佛教主张“任持自性,轨生物解”,这就是“法”,也就是梵语的达摩(Dharma)。 水流自有方向,随器成形,太阳有起有落,花开便会花谢,白天过去是黑夜,四季轮常,生老病死,宇宙万物依照自身原性和一定轨迹发展消亡,这便是法。 佛的境界,便是对一切“法”的性状如实觉悟,没有增一分,也没有减一分,只是平等普遍地感受并遵从,并且努力使他人觉悟,当自我醒悟的“正觉”与感化信徒的“他觉”的智慧和功行都已达到最高的圆满境地,也就是“圆觉”或“无上觉”的时候,佛便成了佛。 大辛,这虔诚的佛门子弟,此刻便是在以他自身的言行告诉我,什么是法,什么是缘,什么是依法随缘。而这自觉觉他的修习,便是功德了。 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名因缘相遇的善信。 他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他说话的口吻就像面对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有种不必多言的随意与平淡,这样的亲切让我一阵神伤,莫名地就觉得悲哀。因为他越亲切,我们便越遥远;他越真实,未来就越绝望。 “能留下来陪我吗?”我恳求,“佛祖割肉饲鹰都愿意,我只是让你陪我一会儿,不算奢求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想听。”我知道他要讲的一定会是劝我放弃执迷的佛家故事,急忙先发制人,“不要讲典故,也不要念佛偈,如果你肯讲,就给我讲你自己的故事。”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自己’?”他思索了一下,说,“那么,我给你念一段《薄伽梵歌》吧,是《摩诃婆罗多》中的一段。” 我想起小辛说过大哥很小就可以整段背诵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不由心中微喟。还以为是我在无意中做了辛哈兄弟俩的媒系,但是现在才知道,我根本就是为了大辛而来,小辛才是媒介。 大辛开始轻轻背诵,先用印地语念了一遍,接着改用英语,而我在心里迅速地译成中文,大意如下: “做你分内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贱;不要去做别人分内的事,即使他的工作高尚。为你的职责死了,虽死犹生;为别人的职责活着,生不如死。” 我在心里又反复念了几遍,叹息:“怎么觉得也和佛经差不多?” “所有的格言警句,听上去都如佛偈。”他微笑,“但凡经文,无非‘道理’二字。”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掉了句书包,料他也听不懂,不过是不甘示弱而已。 果然,他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两遍,分明是第一次听见。我想起小辛每次听我说起成语或唐诗时都会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禁笑道:“如果小辛在这里,一定会说:什么道?什么可以?你说慢一点。” 他有片刻的停顿,分明也在想念自己俗世的弟弟。但是他什么也不肯流露,只是问:“刚才那段歌中的意思,你明白么?” “但什么是分内的事呢?还有,那段歌的意思分明是要大家各安其分,认可自己的阶级与种姓,但是佛祖的根本主张不就是‘四姓平等’,要废除阶级的吗?” “是的。但佛祖顿悟的根本是来自印度教义,提取真理,废除歧义。众姓一家,皆为兄弟,无分贵贱,莫非前因。安于天命,则视死如归;奢求过望,则苦海无边。” “我还是不太明白。” “是我的中文不太好。”他改用英语说,“印度教义讲究轮回,佛教也讲轮回;但印度教义要求人们服从,说人生来就分了贵贱;我佛却认为众生平等,贵贱无别,在今世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当以平常心视之,看空看淡,无须强求。” 我仍是半明半昧,却已不便纠缠,只得默默喝汤。是牛奶蘑菇汤,味道异常鲜美。我有些惊异于寺庙的香积厨会有这样的手艺,不禁问:“寺里经常接待欧洲施主吗?怎么会是法式风味?” “是我在法国上学时练习的手艺。” 我没想到可以喝到他亲手做的汤,不禁心中温暖。记得佛祖圆寂前的最后一餐,也是吃了铁匠准陀供奉的蘑菇汤,大约其中不慎混入了毒蘑菇,遂致腹痛不止,强撑着走到居诗那耶,就圆寂了。 不过,这既然是大辛亲手为我做的汤,就算是毒蘑菇,我也一样会视为甘露的吧。 但是接着我感到一丝震荡,想不起这段记忆从何而来。我是从哪里读到关于佛祖误尝蘑菇汤的典故的呢?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这里不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灵魂在倾听着我们的对话,见证我们的相处。刚才的那些念头,就是他们塞到我脑子里的。但不知为什么,感受到周围还有其他生灵并不让我害怕,反而有种心安,仿佛因为有了他们的见证,我与大辛的交往便得到了认可,从此不可抵赖。 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这鹿野苑的重逢,这邂逅相守的夜晚,还有这浓郁美味的蘑菇汤。 大辛收了钵子,再次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再呆一会儿。”我也再次要求。 他停了一下,温和地说:“人生至苦在贪得无厌。佛祖弘法,并非要人人皆出家,但只希望众人得悟,能够‘放下’,才有大欢喜。” “那么,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抬头仰视着他,如同五比丘拜见佛陀。“你深谙佛理,自然最明白‘缘分’是什么。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多深,多远?” 他摇头:“再深远的大海也是有边界的,只是我们望不见。缘分也一样。”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缘深似海,还是说我们的缘分有界定?” “所以才要‘悟’。如果你用眼睛看海,就是无边深远;如果你用心想象海,就知道它一定会有穷尽。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才是聪明的,不可太执著,只要随缘就好。” 我不知道海在哪里,却已经被无边的海水淹没。我在海中挣扎,不知道哪里是岸,更不知道谁是渡我的舟。我赌气地说:“我宁可在海里淹死,也不愿隔岸观火,临渊羡鱼。” 我连用了两个成语,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也许这是一种小小的报复——既然他尽说些让我听不懂的禅机,我何不以艰深的中国成语来回应。 他凝视我,欲言又止。我在他澄净如恒河水的眼波中沉溺,绝望地沉溺。如果两千五百年前有个女子爱上佛陀,那么佛便是她心中的撒旦。是与非,缘与孽,情与罪,哪里那么容易分辨? 乔达摩的妻子在无法唤回丈夫之后,只得也脱下金簪华服随佛出家,成为最早的比丘尼。但是她真的斩断情缘六根清净了吗?她是为了追随他还是为了忘掉他? 我看着他离去,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沉陷,仿佛堕入无边深渊。夜色如此幽深,我知道他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我已经不可以再强留他,但是,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然后独自留在这荒野里和那些若有若无的鬼魂们相处一夜吗? 上天仿佛听见我的祈祷,忽然下起雨来。 细雨如丝,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我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知道,大辛一定会再回来。不管他有多么抗拒我,再不在意我也好,哪怕只当我是一只迷路的流浪猫,他也不会忍心把我留给风冷雨急。 我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瞪得眼睛几乎要失明了,终于看到他打着伞匆匆走来。 抢在他把伞递给我之前,我决绝地说:“如果你不同我在一起,那么我不会用这把伞。” 他站住,明显地犹豫。我知道他可以丢下伞转身离开,也预备了他无论怎样劝我开解我都决不妥协,但到底,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挨着我坐下来,将伞遮住我们两个。 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我终于走近了他。我知道这一刻是我抢来夺来不顾尊严羞耻矜持礼法偷了来的,也知道他的留情只是一种施舍,就像我说的:佛祖割肉饲鹰一般的牺牲。但是我不管,我遇到他,看见他,爱上他,却注定要失去他,那么,能够温存片刻也是好的。 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裳,隔着薄薄的衣衫,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的温度。我会记住,这是我们一生中最近的距离,亲密无间,就是这样了。 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哭泣。然后,终于说,“请带我出去。” 第七章 菩提本无树 大辛说过:生至苦在贪得无厌。 我借着天时地利和他的善良,巧取豪夺了一段共伞之缘,但正因为成功,却不得不收敛。 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就这样依偎着他直到天明,但是,我知道那对于他有多么残忍刻薄,我不可以再试炼他了。 我到底还是决定找间旅馆投宿。 大辛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穿过我的脚下。我小心地不要踩到那影子,只觉惊心动魄。星星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街道上十分冷清,偶尔有人经过,无不对我们投以奇怪的眼神。一个年轻女子与一个和尚结伴找旅馆,怎么看都是有些暧昧的。 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在夜晚的鹿野苑,却不忍成为他的累赘。于是看到第一间小旅馆便走了进去,简单地讨价还价几句即决定住下。 再回头时,发现大辛已经走了。 房间没有洗浴设备,要洗澡得去楼下的公共浴室,但楼道灯是坏的。我抱着衣物站在楼梯上犹豫了很久,墙壁挂画上的金粉在黑暗中隐约有光,仿佛在嘲笑我的软弱。潮软的地毯发出幽昧不明的气味,有如暗流涌动,总觉得随时会从某个墙角里游出什么不知名的生物来。我最终决定明早再说,只当今晚住在旷野好了。 换了干衣裳合衣而眠,却无论如何睡不塌实。 朦胧间,看见另一个自己从铺上起来,悄悄地走出去。那个我,只有八岁。 娜兰。有个声音在唤我。 我追着那声音扶着墙慢慢地走,又仿佛只有三四岁,还在蹒跚学步。 房门打开,阳光烂漫地射进来,爸爸从那光影中走进来,抱起小小的我,满口夸奖:“能一个人走这么远了,真能干。” 接着,妈妈也出现了,比记忆中更加年轻、漂亮,烫着鬈发,化了妆,眉毛描得细细长长的,旗袍外面罩一件镂空手织毛线衫,领口里露出雪白的锁骨,看起来就像是怀旧电影里的人。她叫我“小红”,笑得温暖如春。 爸爸立刻向妈妈报告:“女儿会走路了,走得很好。” 妈妈就着爸爸的怀抱亲了我一下,说:“小红这么会走,长大了会不会不要爸爸妈妈,一个人飞走啊?” 但是后来,不要我的却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分别用不同的方式抛弃了我。 如果父亲没有死,这时候我会在哪里呢?大概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围坐在桌边吃年饭吧? 自从母亲改嫁,每年春节就变成了我的煎熬日——团圆饭,我不吃是不给面子不懂事不合群不体贴母亲,吃呢,却人人都嫌我多余,两个异姓姐姐冷言冷语地找茬使我难堪,为了顾及母亲我只能将泪水伴饭,再深的委屈也惟有努力咽下,每一粒米都膨胀无限大,堵在胸口。 再后来,连这样尴尬的年夜饭也没了,只有我一个人数钟声。 除夕夜的爆竹有多么热闹,我的心里就有多冷清。 于是我爱上旅行,在每一个假期带上自己所有的积蓄到处走,在虚伪喧嚣间度过一个个忙碌的假期。我知道很多资深旅行者非常擅于节省,为了省一块钱房费可以消耗上两三个小时来寻找旅馆,将吃苦耐劳当成驴友第一功夫。但我不愿那样刻意,旅行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我虽贫穷,却不想太苛扣自己,更不愿为了节省开销而花费太多精力。只要条件许可,我总是尽量让自己住得好一点,至少可以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 中学教师的薪水菲薄,但是做家教和间中翻译国外流行小说使我小有裨益,整个学期的收入刚好可以抵付一个假期的旅行,收入少时就国内游,略丰厚时便走得远些。一冬一夏,我努力使自己过得丰富多姿,就像父亲说的:我走得很好,可以一个人走很远。 这样孤独而盲目地不知疲惫地走走走,是因为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流泪。 半夜里胃病发作,我疼得用手顶在胃前辗转反侧,一边回味着梦里的温存团聚。在这样一个疾病缠身风雨交加的夜晚,居然可以梦到阳光灿烂还真是难得。 梦境是那样清晰,连在光柱中飞舞的微尘颗粒也看得清清楚楚,充..满喜悦之意。那雕花的晚清桌椅,桌子上的肚子圆圆的玻璃鱼缸,里面养着最平常的红尾金鱼,底下铺着小粒的鹅卵石,妈妈旗袍领口的盘花,还有她手腕上细细的金链…… 有风吹进来,肩膀上觉得一阵冷气森然,原来是窗子没有关严,拂动白色纱帘。我坐起身,却一时探不到拖鞋,索性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 原来雨已经停了。街道上静寂无人,依稀的几点灯光只会衬得夜色更加深沉,对面屋檐的轮廓朦胧含蓄,与背景浑然一体。星星在高远的苍穹诡秘地眨着眼,仿佛洞悉一切。这幽深静谥的印度之夜,半明半昧的黎明,一切都显得苍茫含混,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或者,父亲刚才真的来过了? 风吹过,带来绿色的气息,分不清是花香还是树叶。我对植物一向没什么了解,记得父亲住院的时候,穿着统一的病号服,用着医院发的饭盒和口杯,还有每人一套的便器与洁具,什么都是医院里的,就好像是一群被关押的试验鼠一样。妈妈从家里端来一盆茉莉放在病房的窗台上,说是希望病房里有一点家的味道,医生也没有反对。 父亲去逝后两天,我想起那盆茉莉,特地去医院把它拿了回来。可是它已经有些枯萎了。我每天给它浇水也没用,不久就死掉了。妈妈说它在医院里沾染了死气。我哭得很伤心,感觉父亲又死了第二次似的。从此,我再也没养过任何植物。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今晚忽然会重新想起来,连那盆茉莉的枝枝叶叶都仿佛看得很清楚。 我站在窗前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关窗,回到床上继续睡,希望可以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但是胃一直地痉挛,拉扯着我不得入梦。 中国人把梦比作梦乡,如今它却将我驱逐出境。 好容易捱到天亮,是个阴天,几乎有种讽刺的意味,提醒我记得:梦就是梦。 退了房,来到街上找药店,但是此地多的是草药偏方,到处找不到我常吃的那几种胃药。走在街头,心里彷徨得厉害。这里同瓦拉纳西的喧嚣拥挤截然不同,原始得多,也清净得多。我有些舍不得离开,却又没什么理由留下。已经见到大辛了,该说的话能说的话都已说完,再见已成纠缠。 可是,就这样离开了吗?心上好像有一根线在牵着,走一步扯一下,微微疼痛,莫名酸楚,充满了难言的无力感。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看到有通往瓦拉纳西的车,我停下来,心里对自己说:上车吧,就这样离开,再不回头。然而便在这时,手机响了两声。 是小辛有短讯来,说他在德里的事已经办完了,问我到了哪里。 我告诉他在鹿野苑,并且说大辛在此挂单。 小辛的回复很快来了:请帮忙留住我大哥,我立刻订机票来瓦拉纳西与你汇合。 我顿觉任务重大,辛哈兄弟已经多年不见,如果这一次错过了,又不知哪年哪月可以相见。我必须回去找大辛,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小辛。 佛说普度天下,我说助人为乐,这两者再不相悖。 有了留在鹿野苑的理由,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连胃疼也好像轻了许多。 于是又重新回到库提寺。 比丘们正在做早课,我独自穿过画廊、僧舍,一直走到后院去,一眼便看到坐在菩提树下静思的大辛。 我走过去,在离他近百米处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他的脸这样美丽沉默,如一只温柔的鹿临波照影,恒河水记住了他的样子,并用这美丽点燃一盏又一盏莲花灯。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我仿佛已经这样守候了他几个世纪。如果我可以一直这样凝视着他,直到地老天荒;如果我可以从此跟随他,就像五比丘跟随佛祖,我愿意。 “我愿意。”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想,但已经轻轻说出口来。 他受了震动,睁开眼来,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但他却已经明白了,摇摇头说:“一念为缘,一念为劫,一念是因,一念是果。”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也听说过的。”我哀求,“可是我早已迷失方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追求的,留恋的,如今,我遇到你,不愿意再分开,请让我追随你。你出家,我也出家;你云游,我也云游。只求你允许我陪伴,不要赶我走。佛祖,不是也不拒绝比丘尼的吗?” “你六根未净,出家谈何容易?”他站起身,准备回禅房。 我叫住他:“你能做到吗?你真能六亲不认,灭绝情缘?小辛马上就会来这里与你见面,你会见他吗?” 他一震,眼睛望向天空,好像答案写在云中。 我知道自己触到他的软肋,进一步追问:“如果你真的能放下,那么见与不见都没什么不同,无须逃避也没有盼望,你真做得到?他是你亲弟弟,与你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你真可以视他如芸芸众生,陌路行人?如果你不能,那么我本凡人,便有私欲也是等闲,你又何须介意?” “贪、嗔、痴、欲,皆为苦难,你要出家,在印度,或者在中国,没有分别;但是,你要为我出家,就是刻意强求,与佛旨背道而驰。这便不是缘,是孽。” “我知道‘自作孽,不可活’,但我愿意。如果我愿意,便不是刻意强求。而你不愿意我这样做,便是你在强求我的意志。” 我知道自己在强辞夺理,用英语说不过便改说中文,用禅机辩不过就强说人情,但我存了心要搅浑他,惑乱他。 佛在成为佛陀之先,也曾有无数困惑、不足,所以才会持疑,会苦修,会冥想,直至顿悟。悟了,也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仍会生老病死。他主张生死有轮回,即使是他也会在圆寂后进入轮回,一切无相。 佛约逝于八十岁时。垂危之际,他率领众弟子离开吠舍离城向西北而行,依照他的路线看来,很明显是想回到家乡迦毗罗卫国。然而途经居诗那耶时,病情忽然加重。涅磐之日,他在河里洗了澡,在一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长着两棵裟罗树的地方拉起绳床,并侧卧其上。众弟子知道佛将涅磐,都守候在旁。 这天夜里,有位婆罗门的学者须跋陀要求拜见佛陀,阿难想阻止他。佛知道了,却将他唤至床前,为其说法。须跋陀立刻就顿悟了,成为佛的最后一个弟子。 古老树木发出敦厚沉郁的香气,佛横卧绳床,头向北,脚朝南,背东面西,头枕在右臂上,安详离去——此后的卧佛造像,便都是这个样子。 佛陀涅磐后,众弟子将其肉身火化,将未烧净的遗骨分为八份,分赠于八位国王,各自在本土建塔供奉,称之为舍利塔。 以有形之塔寄托无形之思念,供奉香火,这大概是信徒们为了敬佛而违背佛旨的第一个虔诚举止吧? 而佛像,便是第二个背义之举。佛在涅磐之后,本来是没有佛像的,只叮嘱众弟子以法为师,努力精进。初时,弟子们也都照做了,每日背诵他留下的经文来怀念他,并不拜佛。 但是后来,人们觉得不足,觉得向虚空祈祷终不如对着假象许愿来得有形有质,于是塑了佛像来纪念,有坐在莲花台上的宝相,也有涅磐时枕臂安眠的卧佛;再后来,又为佛妆塑金身,要多尊贵有多尊贵,有多奢华便多奢华,越来越违背佛旨本义。人们说“香火鼎盛”,岂不知香火便是欲望,若是真正有为高僧,又岂会专以虚名浮利为己任来招摇惑众呢?佛的旨义,在钟声香火间越喧嚣便越冲淡,欲显弥消。 佛祖住世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六十会,化度弟子千千万万,遍及世界各地,光是证得阿罗汉果的常随比丘就有一千二百五十五人。佛祖开坛讲法之际,舌灿莲花,有问有答,所谓“对一说”,讲究的是因材施教,因问生答。就如同燕子对花有一种啼声,对水又有另一种留影;而花与水对燕子的啼鸣又有不同的感悟,生出新的问答。这并不是燕子说什么,花与水就跟着说什么,而是一种互动的组合,遂有机锋与顿悟。 但是后世弟子再没有那样的机缘,不能就心中疑惑与佛祖对言,也无法产生随机的觉悟,只能鹦鹉学舌地僵硬地背诵佛祖留下来的经文与说法,理解不来便强作注释。而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弟子不同的修习对佛教都会有不一样的体悟,于是支脉渐分,部派林立:大乘、小乘、密宗、禅宗、藏传、汉传……渐渐五花八门,众说不一。 而佛教在流传过程中更是往往被统治阶级所利用,僧侣们为了奉承朝廷,不免就会有些违心媚上的解读,以至于距离真正佛法越来越远,而和政治、权力结合起来,成为当权者的统治工具。比如梁武帝见达摩,问:“建寺斋僧于我有何功德?”答.99lib?:“无功德。”便立即逐出。 又如隋炀帝杀父弑兄,登上皇位,其后大兴佛教,安抚人心,为自己重建形象。公元612年,他下命大理寺卿郑善果在洛阳剃度27名和尚,13岁的玄奘便是其中一名。 佛陀本是印度教徒,因为反对婆罗门教而心存怀疑,离家苦修,追求人生真谛;玄奘则是渴望了解佛法真谛,而远行印度,求取最正宗的教义;如今的大辛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佛教愈倡,佛法愈远。对于一个虔诚的信徒而言,最重要的品质从来都不是意志坚定,而当心思简单,无条件地相信对着佛像磕一辈子头,拈一辈子香,就可以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但玄奘不是这样,大辛也不是,他们要体悟佛法之源,要追循佛祖行踪重走修行路,要回到纪元前。 我为他难过,但也由此看到希望——如果他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和尚,我还有什么期盼?但他是这样的不安,他的心底有太多的疑虑和反思,他的忠诚与叛逆是成正比的,越虔诚,就越激烈。这样的性情,注定会痛苦。比世人多虔诚之苦,比僧伽多怀疑之苦。他这样一路走下去,若不能大彻大悟,就必会背道而驰,或许,他终会有一天脱下僧袍,弃佛还俗? 比丘们下了早课,三三两两走出佛寺,看到我和大辛,都投来怪异的目光。 有风吹过,一片菩提树叶飘摇而下,我伸手接住了,不便再扰大辛静修,只得假装游览,独自参拜了佛陀初次转动法轮的黄金坐像,又沿着绘有佛本生故事的长廊细细欣赏壁画。 色彩妍丽的壁砖上,一轮满月在天,佛陀坐在菩提树下苦思冥想,而天魔的三个女儿:渴爱、憎恶、贪欲,围绕在他身边,尽态极妍,做出各种妖娆媚态,试图摇动佛心。而佛终不为所动。 壁画风格大胆,色彩鲜艳,男与女、僧与俗的战争几乎是狰狞的,我不知如何就有些凛然。 再往前走,是阿难侍奉佛陀涅磐的画像。阿难又称阿难陀,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中最愚钝的一个,佛教导阿难,往往要从洗头洗脚诸琐事教起,苦口婆心,训戒他要先洗脸再洗身,洗脚的盆子不可以用来洗脸,云云。 那一日,佛趺坐室中,只有阿难随侍在侧,听见佛自言自语道:佛为众生故,尚将驻世十万劫或仅又千劫乎? 阿难不知所云,故未回答。 佛又道:然则尚将驻世五百劫乎? 阿难仍无语。 佛再问:然则尚驻世百劫乃至十劫乎? 阿难瞠目以对。 佛叹息,遂向阿难明言道:我今即灭于涅磐。 阿难始惊,号啕哭泣,已晚矣。 阿难不知道,佛祖自知一生功业圆满,大去之期将尽,但终未能尽释恋尘之心,他的自言自语,乃是在向天地众生求一个答案。倘若阿难足够聪慧,立刻跪下来诚心诚意地求佛祖为了众生再历劫千余,佛陀或会再驻世数十百千年。然而阿难无语,佛遂知天听命,翌日往河中沐浴,从容涅磐。 这是佛本生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充满了命运的无奈和不确定性。即使是佛,也不得不遵从天意,大去之期竟由弟子阿难一语而定。 这有点像《封神榜》中的比干之死。传说比干多心,故而聪慧绝伦。狐狸化身的妃子妲己向纣王进谗,令比干当廷剖腹剜心。比干剖心后疾走城外,遇见卖菜婆婆,问:菜无心可活否?婆婆说:无心菜,可活。比干又问:人无心可活否?婆婆说:人无心,岂非死人?比干闻言,即跌倒于地,再试其鼻息,已然死了。 若依六道轮回之说,那么妲己便是由畜牲道轮回人道,却不忘前世记忆,与比干恩怨纠结。而比干聪明绝顶,位极人臣,其命运却由卖菜妇一言而定生死,岂非如释迦与阿难之对么? 迎面走来两个日本游客,见我在画廊徘徊不去,很蹩脚的英文自豪地向我介绍:“这些画很美吧?是我们日本人画的。” 我承认这些画很美,可是很不愿意看到日本人那种特有的洋洋神色,一种小老鼠偷到油吃的贱兮兮的得意。于是假装不懂英文,瞠目不语。 那日本人对于不能与我交流深为遗憾,却仍对着壁画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日本佛界有句语录:‘从事佛道不为别的,就是用有闲的一生来忘记世上所有的事,这是第一要义。’但是我看见这样美丽的画,却一心想永远地记住,不仅要用眼睛来记,还要拍照留念。这真是无奈啊。” 我微微一愣,不禁肃然起敬,不敢再轻慢。然而刚才已经装不懂英文了,此时前倨后恭也太露形迹,于是友好地点头笑笑,转身离开,又独自往园中散了一会步,喂了一会儿鹿,这才重新回到寺中。 大辛不在菩提树下,我向寺中人打听,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走了多久?去哪里?” 长老迟疑地说:“没多久吧,没说去哪。” 这等于没有答案。我又气又悔,忙忙追出寺院,却哪里再见得到大辛的身影? 他会去哪呢?是往别的寺院挂单,还是往菩提..迦耶行进? 我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先命他往菩提迦耶的方向追了一段路,一直追出半小时也没看到大辛的身影。大辛是步行,如果往这条路上走,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于是我又命车子回头,开始逐家寺院寻找,到处问人可见到一个这么样的挂单和尚,姓辛哈,今天来的? 鹿野苑寺庙众多,有韩国的,有泰国的,还有一座中国捐建的“中华佛寺”,来圣地修行的游方僧不在少数,不同肤色不同国籍,取经的、朝圣的、挂单的、静修的各行其是,但是今天来的只有五六位,其中一老一小是结伴来的,还有两个是外国和尚,年轻的印度和尚只有一位,但不姓辛哈。 我抱着一线希望,还是请住持替我请出那位和尚来见一面。看到住持奇怪的眼神,我只得解释:“我替他俗家的亲人带信来。他母亲病了,希望能见他一面。” 说得这样凄苦,不由得老和尚不信。等候的当儿,我在佛前跪拜忏悔:原谅我,这不算说谎吧?我确是受小辛之托来找他,而辛妈也的确身体不太好。但是,我仍要请佛祖保佑辛妈健康长寿,事事如意。 在佛前磕了头起来,住持引着一位比丘走了出来,黑瘦且高,很有点得道高僧的意味,但不是大辛。 我难掩失望之情,只得谢了住持离去。 小辛的短讯过来,说已经抵达瓦拉纳西,正租车往鹿野苑来,大约一小时后到库提寺。 我焦虑起来,益发匆忙地奔走,几欲疯狂。古时有个叫张羽的书生,夜间寄居佛寺,抚琴抒怀,竟然引得龙女上岸,由知音而成夫妻。龙王知道后,遂将女儿囚在龙宫不放上岸。张生为了求妻,在海边支起铁镬煮海水,逼得龙王只好交出龙女。我这样不管不顾,一间间寺院地寻找,一个个僧人地辨认,也如张生煮海般,誓要搅乱佛门,打破樊篱,逼那和尚现身。 然而,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大辛宛如沧海一粟消失于天地间。我怏怏地退了三轮车,一个人沿着河边慢慢地向前走。想象不出见到小辛时,跟他说我把大辛弄丢了,他会如何失望。 “娜兰。” 又一次,我又一次听到那呼唤,清晰地响在耳边。抬起头,便看到大辛站在不远处,正向这边张望。 以这样的距离,除非他发力高喊,我不可能听得清楚。但是那声音分明低柔亲切,仿佛春风拂过耳畔。我甚至不能判断是来自真实还是幻觉,我向他奔跑,撞到人也不理会。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指责他:“你不守信用!你害得我好找!” “我并没有承诺你什么。”大辛叹息,“你太执著了。” 他转过身往前走,但是脚步不急不徐,似乎并无意于甩开我。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生怕再一次将他弄丢,像一个被辜负的小媳妇那样不甘心地絮絮数落:“佛祖悟道之后,也曾回到迦毗罗卫探望自己的亲人,并且度化姨母和妻儿一同出家。你明知道弟弟要来,却为何要逃避?” “那是佛祖在悟道之后,将一切看得通透,对万事万物都有圆融觉谛,方能如此。在他离家之时,也曾立下宏愿:不能悟道,誓不还家。佛陀的首座大弟子舍利弗在决意..涅磐之际,亦曾特地回家向母亲辞别。这都是得道僧伽在真正取得大智慧证得阿罗汉果之后的行为,而我自问还不能做到断除见惑,放下我执,所以,现在还不是兄弟见面的时候。” 我语结。与他纠缠家事,使我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亲切感,仿佛走进他的生活,与他有不同寻常的交情。然而他这样坦荡,反而让我无从指责,况且以佛法典故辩论,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惟有耍出无赖手段:“我已经答应了小辛,不能让他失望,如果你不见他,我就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们兄弟见面。” 我以为他会继续搬出典故语录来劝我,然而,他却只是说:“好。” 反而是我愣住了:“你答应?” 他点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了。” 我们走下石阶,在河边坐下来。河水滔滔地流过去,瞬息不止,载着树叶、落花、枯枝,以及岁月。据说这是恒河的支流,那么在深不见底的河床下,可能埋葬着无数信徒的尸骨,还有那些未能及时升上天堂的灵魂。 大辛一坐下来,就变成一尊坚若磐石的莲花座,而且不是开在池塘里的莲花,而是寺院壁画上的金莲花,或者喜马拉雅山悬崖陡壁上孤绝盛开的雪莲。 当他开始念经的时候,我感到周围的空气都震动了起来。就仿佛有无数亡灵从河底爬上来,伏在岸边等他超度。远山近郭全都笼罩在一种圣洁的光辉中,有种温柔的沉默。而当他的经声停止,那些亡灵便依依不舍地散去,有的就此升入天堂,有的重新回到河底,等待下一个有缘人度它上岸。 河边的空气重新变得清朗起来。我敬畏地看着大辛的侧影,那英俊如雕塑的侧影。在莲塘边醒来的那个早晨,我也是这样地看着他,晨曦在他脸上泛出金色光彩,如真如幻。而此时是阴天,河里也没有莲花,但我却仍然感觉仿佛有霞光映照在他脸上,湛然纯真。 我被这种奇特的光彩震住了,许久,才心虚地嗫嚅:“是什么使你改变主意,愿意见小辛了呢?” 他转过头来,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羞愧,他是想说因为无法摆脱我的纠缠,只好屈从吗?但是接着仿佛有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又好像一只巨手刷地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密不透风的屋子——我在大辛的眼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件事:他喜欢我。 他喜欢我!他看着我的眼神这样温柔,这样专注,就仿佛看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看着他在这世上惟一的拥有,温柔得令人悸动,专注得仿佛已经这样凝视我一千一万年。他看着我,仿佛我是这世上惟一的女人,是他生生世世的姐妹、情人、女儿,充满了昵爱与怜惜。 我被这发现震惊得浑身发抖,一边狂喜到忍不住要流泪,一边又战战兢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可能吗?他终于爱我了,所以才会一面忙不迭地逃离,一面又在看到我如疯如狂的追随后忍不住发声呼唤。如果刚才不是他主动叫住我,只怕我永远再也不能见到了吧? 但是他很快扭开头,又恢复了那无忧无喜的面容,望着河面说:“因为我想明白了,只是沿着佛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是不够的,还必须要经过佛的修炼。我已经去过蓝毗尼和居诗那耶,现在又来了鹿野苑,但并无进步。二百里外的菩提迦耶,如果我愿意去,现在就可以去到那里,无论是乘车还是徒步,都不是一件难事。我本来打算把它作为自己的下一站,但是现在我改了主意。这些地方,如果只是用来参拜而不能有所体悟的话,便只是一些地点而已,没有真正的意义。” 我觉得失望。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这样好,宛如雾锁重岩,石沉潭底,不容窥探。我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发问:“你的意思是说,它们都太形式化、太繁华了是吗?可是在我眼中,这里已经很清幽了。我从瓦拉纳西来,那里充满了喧闹、拥挤、到处都是垃圾,那么多的虔诚却只会让空气变得更加污浊,但是每个人都活得热气腾腾的。河滩边到处都是虔修者,坐在人群里就像坐在大山旷野,对周围不闻不问。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是不是安静的,但是至少他们让我知道,如果真想静修,不论在人群还是在旷野,都一样可以做到。你已经来了鹿野苑,这里拥有各国的佛寺,每一座都会对你敞开山门,随你挂单,这里幽静简单如世外桃源,如果你想静坐、冥想,还有什么地方会比这里更合适呢?” “你说得对,如果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在此处或者彼处,没有什么不同。”他顿了一顿,平静地说,“但是,我不够定。” 我的心轰然一声。他承认自己的心在动,为我?抑或为小辛? 不重要。至少我知道了,他还是一个肉骨凡胎的真实的人,还有感情,有心动,这便好。 我仿佛又看到一丝希望,正想进一步游说他,却听他继续说:“我不够定,所以我决定面对,留在这里等弟弟来到,当面告别。” “告别?” “是的,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该去的不是菩提迦耶或任何一个圣地,因为所有的圣地,所有的佛寺,都是在教义兴盛后完成的,都是佛的表象,不是真正的佛旨。就好像我刚才在库提寺坐禅的那棵菩提树,传说那是从菩提迦耶佛祖顿悟的那棵大菩提树上折枝移植的,但是又怎么样呢?它毕竟不是佛祖顿悟的那棵树,既使是,也不代表坐在那里就可以得到解脱,它只是一棵树,一个象征,一个身外有形之物。真正的修为,是应该远离这些形式上的牵绊,只用心去感应天地,求得正果。所以,我决定不再逃避,面对我该面对的一切,做一个了断。”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佛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有的有形之物都是幻象,所以,他想远离这些已经被扭曲了的形式上的佛寺和教义,远避山林,从头苦修。这就是禅宗意义上的“入关”了。 入关之前,必须交代一切,放下所有心事,包括与小辛的牵系。如果他逃避,这本身就是不能“放下”,所以,他终于答应我再见小辛一面。这算是对我的恩施,还是对小辛的交代? 我不知道该为他终于答应见小辛而高兴,还是该为他决定进山入定而难过。还有刚才他眼中转瞬即逝的爱意,我真的在那里看到了爱的注视么?或者,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刚觉得似乎接近了他一点,多懂得了他一点,可是他一句“入山禅定”,却又将我推到了天涯海角,并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天堑。我和他,不可能,永远是不可能! 我绝望地尝试最后的挣扎:“可是佛陀不是已经凭借自身的体验来证明苦修并不是求解脱的真正方法了吗?佛不是不主张苦修的吗?” “我并非刻意自苦,我只是为了静心。佛不主张苦修,但在初时,众比丘都是寄身山林,依树而栖,哪里有什么寺庙、香火?我做不到在人群中遗世独立,便只能找一个真正的世外净土潜心禅定,就像我佛当初在菩提树下所做的那样。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所领悟。” 有一种幽昧的气息游荡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时而稀薄时而浓郁。我再次感受到那种空气的震荡,觉得自己也像是沉睡在河底的亡灵,绝望地沉溺在对他越来越深沉强烈的爱意中,也沉溺在即将永别的悲伤里。他不仅是个沙门,还是一个马上就要入山禅定的苦修者,我除了看他越走越远,与世隔绝,还能怎么做? 手机发出“嘀嘀”的提示音,我看了一下号码,说:“小辛到了。” 我看着大辛,他端坐如莲花,但我却能感受到他内心刮起的风暴。对于即将和睽违多年的亲弟弟重逢,他也是紧张的吧? 第八章 克久拉霍的震撼 辛哈兄弟终于见面了。这个晚上,我们回到了大辛挂单的库提寺借宿。他们兄弟联床夜话,而我亦无法再挑剔住房条件,只得因便就简,与两个韩国游客一同睡在客房的通铺上。 一夜难眠。想到与大辛同在一个屋檐下,心中不知是苦是甜。月光从两扇窗帘的中间透射进来,仿佛有香气,铺洒得屋中柔情似水。我无缘故地相信大辛也没有睡,如果我去敲他的门,他会不会愿意陪我在月光下散步? 我努力与身体里的渴望抗争着,越抗争就越透彻地明了,我爱大辛,爱他超过这世上的一切。与对他的爱相比,我从前经过的那些恋情简直都不算一回事——遇上某个人,产生好感,约会,吃饭,看电影,在花前月下说些甜言蜜语,而后渐生龃龉,争执,冷战,分手……其中自然也有过期盼与泪水,但如今看来都如烟尘。因为我从不曾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为一个人奉献,只要他肯,我愿意连灵魂也交予。 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进入某座我不能知晓的圣山,去朝拜我不能明了的世界。信仰将我们隔绝成天各一方,比中国和印度还要遥远。如果能够挽留他,让我做什么不可以? 屋子中一直有种忧伤的气息在徊荡。有人说过,越是寺院这样的地方就越容易集聚不得往生的鬼魂,他们因为某种缘故错过了轮回的机会,迷失在时间的旷野里,惟有栖身佛檐,希望在木鱼声中得到超渡。 我感受到那种阴郁的气息,心里比死亡更加难过。眼泪汩汩地流出来,顺着眼角滴在耳畔,就仿佛时间的流逝。我是在浪费与他相处的最后几个小时啊。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要我用力呼喊他就可以听见,而我却无所作为,就只是呆呆地躺在这里,任由时间过去,这真是最残忍的挥霍。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梳洗了,坐在院中等辛哈兄弟出门。早晨的薄蓝的天空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我惴惴地徘徊在庭院中,在香炉与佛像之间,心情既紧张又兴奋。 然而我等来的只是小辛,他告诉我,大辛已经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走了。 “走了?”我心中无限怅然,有种一直往下沉的感觉,“你大哥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没有,他只说要往前走,到想停下的时候就停下,找一座山静修。”小辛的情绪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激动,反而有种释然的平静。 耿耿于怀的人是我。他竟然没与我告别,连声珍重也没有留下。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是,连一个说再见的机会也不给我,何其忍心!昨晚回房前彼此说晚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还以为一觉醒来可以再见到他,那时会有一个更加郑重的告别。 如果,我早知道“晚安”就是我们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定会更加用心用力地看着他,会将他的影子刻进我的心里,记忆里,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记。 “那么,他还说过些什么?”我抱着一线希望问,想知道他会不会留下关于我的一言半语。 然而小辛只是说:“没有了,他就是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妈妈。他还记得妈妈,记得我这个弟弟,他并不是真的无情,无牵无挂。” 他“不是真的无情”吗?可他对我的不辞而别是多么无情!我又想,他走的那个时候,会不会就是我辗转反侧,拼命抑制住想要敲他房门的那个时刻呢?如果当时我顺从自己的心意起床走出客房,会不会就能及时地与他相遇?我想象大辛站在月光里回首相望,在沉默中与我告别的样子。心底的伤感一阵比一阵更加浓郁。 小辛没有留意到我的失落,絮絮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恨他,恨他丢下我和妈妈不管。但是现在我知道,父亲的去逝,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那时候才九岁,已经要独立承担一个家。他的负重比我多得多,所以才会对生死和变数有那么深的感悟,以至于最终皈依佛门。无论他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但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好事,不是坏事。现在,是我要挑起整个家的时候了。” 我有些无法理解。他们两兄弟,一个信湿婆,一个信佛陀,却能在这么深的恩怨之后,于这么短的时间里达成共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血浓于水,还是该理解作佛教与印度教的同出一源。 不过我再想一想就明白了,大辛是有那样一种魅力的,可以让他身边的人心情宁静。无论这个人本来是怎样的忧伤、绝望、愤怒、浮躁,他都会以自己的力量使他平定,觉得适意。如果他能够回到家里,同他的母亲见面,我相信,辛妈也一定会理解并接受儿子的抉择的,就像释迦牟尼的姨母、妻儿曾经做到的那样。 但是,大辛说:时机未到。等他想通悟彻、断除见惑思惑的一天,自然会回到家中亲自向母亲说道的吧?不管怎样,小辛能够这么达观,让我深觉欣慰,我正担心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呢。 “谢谢你,Scarlet。”小辛诚心诚意地说,“是你帮我完成了多年的心愿。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只有继续做一个好导游,陪你旅行。” 当天下午,我们从瓦拉纳西出发,飞往克朱拉霍。 当飞机拔地而起,迅速上升时,我将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感觉身体与灵魂脱离开来,一半随着飞机上升,另一半为地心引力所牵绊滞留延后。这是第一次感觉肉体比灵魂飞得更高。 是小飞机,全程45分钟,颠簸得非常厉害。天空湛蓝,光线很好,但是机舱内风起云涌。飞行员似乎厌倦了重复枯燥的短途飞行,有意制造花样找乐子,途中一再玩弄飞行技巧,时而侧翻,时而滑浪,一路险象环生。我的胃疼一直没有停止,这时候更是翻腾得厉害,就好像秤砣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秤杆上,左右不能平衡。 小辛一再追问这两天我都和大辛谈过些什么,我避重就轻地告诉他:“大辛给我背诵过一段《薄伽梵歌》,关于要做分内的事,不做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的。” 小辛立刻感动了:“那还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会我们念的。也许,一切都是神安排好的,大哥分内的事就是出家梵修,我分内的事就是照顾妈妈。” 原来这段诗还可以这样解释。我有些错愕,不禁想,于我而言,也许还可以有另一种译法: “爱你可以爱的人,即使这选择是退而求其次;不要爱不可以爱的人,无论他有多么高尚难得。在彼此的相爱中活着,生死无畏;在不属于自己的爱里活着,生不如死。” 大辛说得对,任何一种道理,都有不同的99lib?解释,就像多元几何题,神有神的解释,佛有佛的解释,而我,也惟有接受自己可以得到的那种解释,往前走,忘记他,这是我惟一的选择。 飞机忽然做了一个抛物线滑行,机舱中一片尖叫。邻座是一位来自比利时的年轻女士,被这不靠谱的飞行吓得花容失色,竟向小辛打听起印度航空的保险理赔问题来,又问可不可以向航空公司投诉。 小辛有些无奈地说:“只要没有飞行事故,就没什么可投诉的,投诉也不会起作用。飞行员的任务就是驾驶飞机从此地到彼处,只要他完成了任务,就是对的。” 舱中乘客纷纷呕吐起来,而呕吐这件事是有感染性的,我再也忍不住,抓起一个呕吐袋也开始大吐特吐,仿佛把浑身的力气、烦恼、愿望、失意,统统吐了出来。 小辛有些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喃喃地说“对不起”,似乎危险驾驶是他的错。我清理好自己,勉强地笑着说:“这家伙一定是开战斗机出.99lib?身的。” 这笑话不好笑,因为小辛仍是满眼怜惜,内疚地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却看着你受罪也帮不上忙,我真是没用。” “谁说你没用?你可以下机后把那个驾驶员揪出来打一顿。”其实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这样说,前排后座都有人纷纷提议:“对,下了飞机,把驾驶员狠狠揍一顿!每人一拳一脚,踩扁他!” 说是这样说,着陆后当然不会真的有人对飞行员动粗。但不能理解的是,当我们下了舷梯绕过机头往外走时,竟然透过舷窗,看见驾驶员得意地向我们翘起大拇指,也不知是在夸赞自己飞行技术了得,还是在称赞我们居然在这样的飞行条件下还能活着着陆。 这简直是全世界最不合逻辑的事,我只觉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离谱得不能再离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辛奇怪地问:“Scarlet,有这么好笑吗?” “怎么办呢?面对这样的尴尬,如果哭解决不了问题,就只好笑了。”我回头看看同机的乘客们——无不是脸色惨白,双膝发抖,有的还在不住擦汗——不由再次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终于来至大名鼎鼎的克朱拉霍性庙群。 其实泛称“性庙”是不准确的,多少有点哗众取宠的招徕意味,算是克朱拉霍的广告吧——只要看看那些对准性爱雕塑狂拍细节的游客就知道了。 这部分雕塑主要集中在西庙群。但并非所有的西庙群建筑都是性爱雕塑,更不是说庙上所有的雕刻都与性有关。西庙群的庙宇分为两种:一种是供奉神祗让人参拜的,其间的雕塑都关乎生活礼仪以及天神故事,相对严肃;而另一部分只是在宣扬教义而并无参拜关系的,才会有性爱内容,但也分为三层,性爱只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与文人的生活状态,再上层则描述有关天神的传说。这是因为他们认为做爱是人生的基本欢娱,只有在食色性得到满足的基础上,才谈得到政治、军事、文化这些上层建筑。 不过那为数不多的性爱雕塑已经足够惊世骇俗的了。且不说性爱姿势之艰苦卓绝,匪夷所思,做爱方式之大胆狂放,变换无穷,单是那几处与动物有关的图案就够让人面红耳赤的了。 我想起小辛说过,在印度教的起源释义里,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崇拜的关系,人应该崇拜动物,与它们是平等、亲切、和谐的,有如兄弟手足,相亲相爱。而做爱,显然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正当“关系”。 欢爱的男女赤裸相拥,挽颈交臂,身体揉成各种不可能的曲线,那么坦然地沐浴在天地之间,阳光之下,仿佛今天已是世界末日,这是他们今生惟一的做爱,所以誓要将此刻定格,与天地永恒。 光风霁月中,那些穷尽欢愉的性爱雕塑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尤其那在 href='385/im'>《爱经》中称之为“葡萄缠绕”的拥抱姿势原该是柔媚娇慵的,然而一旦用刚硬的石头刻塑出来,表现出的竟然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欲望之美。 草地的空闲处有不知名的古树,开出繁茂的紫红的花来,远望去有种热腾腾的活力,也是极尽张扬的。漫步在克朱拉霍的雕刻群里,一千年前的色情男女都化了石头,却依然活色生香地诉说着关于“爱”的古老传说;一千年后的我却如行尸走肉,早已被办公室生活风化成一具会行走的时代标本。 我不禁叹息:“真是一座神奇的城,简直不能相信是人手完成的。” “这里有一个故事。”小辛说。 我忍不住笑了,有多久没听到这句话了,真是亲切啊。 这里有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在大约两千年前,月亮神有一天来到地球,下凡在克朱拉霍(Khajuraho,本意是“椰子树之城”)这个地方,看到了一个绝世美女dra Vati(意思是“月亮的女人”),立刻为之惊艳,于是做了天下男女都会做的那件事,生下了一个儿子叫dra Vagman。 月亮神许诺维门:你是人与神的儿子,生来就拥有与众不同的力量,可以做许多凡人无法企及的事情,也可以拥有强大的国土。但是维门说,我不需要那样多的土地或权力,我只想做一件事——用毕生之力修建尽量多的庙宇,让天下的人受教。 占得拉维门的一生中,在克朱拉霍这个地方共兴建了五十多座印度教的庙宇。其后一百年间,他的儿子、孙子继承遗志,从公元950至1050,共建筑了一百多座宗庙,完成了整个克朱拉霍奇迹。 ——这样庞大的建筑群,听起来的确好像只有天神才能完成。难怪印度人会把所有的完美都归于神迹呢。 西庙群中最让我玩味的一座,是由12世纪的一位国王下令建造的庙宇,既有印度教的莲花象征,又有伊斯兰教的圆顶,同时拥有耆那教特征,意味着三教合一——这说明早在阿克巴大帝之前三百年,已经有一位英明的国王有过宗教统一的伟大思想了。 “这么说,克朱拉霍庙群最早由占德拉王朝建于公元950年,大约在十二世纪结束。”我算了一下时间,问小辛,“可是公元十世纪并不是印度教最鼎盛的时期,为什么这里会忽然大建性庙呢?” 这个问题不能再用神话或传说来解释,小辛似乎很不习惯讲解历史,要想一下才可以重新组织言语,这回的理由要严肃得多了。 原来,在公元十世纪前后,异教的不断兴起和蒙古人的侵入,使印度教的势力一度式微。在这种情况下,占德拉王朝力倡印度教,并有意张扬其与异教的不同,这便是“爱”。印度教认为做爱与吃饭、睡觉是同样自然而令人愉快的事,有点像中国的“食色性也”,并主张发掘人的最大潜能来满足感官的享受,追求做爱快感,因此便有了瑜珈,有了 href='385/im'>《爱经》,同时大建庙宇,把这种主张发扬光大。这里面多少有点“以爱兴教”的意思,希望通过张扬性爱来招徕教众,振兴教义。 我不禁想起 href='385/im'>《爱经》中的一段话: “爱是身体、心灵与灵魂的喜悦,处于微妙的感官之中,清醒你的眼睛、鼻子、舌头、耳朵与皮肤,而在感觉与被感觉之间,爱的本质将绽放开来。爱是唇对唇的气息,是在美妙的拥抱中对于乳房、臀部、大腿的爱抚,从其中孩童诞生了:从 href='385/im'>《爱经》和这个尘世中去学习爱吧。” 隔了两千多年,那些美妙的散文诗一样的言语仍然很有煽动力,而克朱拉霍性庙,也的确是这经文的最强有力体现。 那栩栩如生的雕刻,男人的阳刚,女性的柔媚,表情忧伤,瞳仁里几乎会流出眼泪。那曲张有度的手臂真实得甚至让人不敢触摸,生怕它是有弹性有温度的,一旦碰触便会惊醒了千年前的古人,搅扰了他们沉醉的爱梦。 正在瞻望,忽然庙宇后爆出一阵大笑,是有人穿了纱丽在拍照。即使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也可以确定绝不会是当地人。正所谓“穿龙袍不像太子”,印度女子那种曼妙婉约,不是任何人用一件纱丽就可以伪装得来的。 拍照人相当张扬,挥手指点,不知是在告诉伙伴如何拍摄还是招呼同伴过来合影,那大开大合的手势让我怀疑可能是同胞。想着,那些人已经收了相机说笑而来,果然是乡音。 我有些叹气。和全世界任何著名景点一样,越是重要的古迹,就越像是联合国集市,充斥着各种肤色各种国籍的人。以欧洲人居多,印度本地人次之,亚非人则相对较少。但由于是春节长假,中国的旅游旺季,因此同胞团相当之多,最初相逢的时候会有亲切感,但是见多了就有些尴尬。因为国人走到哪里好像都是最吵的一队,永远先声夺人,隔山隔水地用普通话或方言大声呼朋引伴,喧哗得仿佛在做话剧表演,动作声音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夸张。大抵是不常出门的缘故,一旦置身异乡,便觉得如戏如梦,由于不真实感而引起了强烈的表现欲。 我同小辛避开人群,穿过阳光与绿树,来到东庙群。这里的建筑时间要晚于西庙群,大约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保存相对完整,但规模稍逊,并一直在进行修复工作。在一些半开放的庙宇前,空场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块,有些是断碑残雕,有一些则大概是新补充的石料。石匠们叮叮当当地挥舞着锤子,正在雕凿一朵石莲花。那莲花的层层花瓣已经初具雏型,石屑飞溅,仿佛有香气和生命从那里跑出来。 石匠艺人这种手工业者在中国,几乎是只有墓地或是博物馆才会需要的,竖碑刻字之类。其余的像桥墩装饰着小狮子的石栏柱头,大多借助电机电钻进行统一切割,或是干脆用石粉拌浆浇筑成不同的模子,很少会有人不借助任何机器而只是拿把锤子对着原始的石头精雕细琢了。 我坐在对面草地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石匠锤石头。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仿佛从一千年前传来——公元十世纪占德拉国王下令修建克朱拉霍庙群的时候,其情形也是这样的吧?忽然觉得,中间的一千年仿佛不存在了,一千年前的今天,同样是在这个地方,同样有石匠拿着同样的锤子对着同样的石头在做同样的事情,那时候,不知道我现在坐着的这片草地,是否同样有一个女孩子在痴痴地张望? 小辛有点不耐烦,于是我站起来同他继续往前走。东庙群多为佛教与耆那教所建,雕塑内容十分健康,因此也就远不如西庙群精彩,很容易就逛完了。 据说那时候的印度人受到佛教等异教影响,已经对性爱话题越来越讳莫如深,且不能再为自己的性庙建筑感到自豪和理直气壮了,到后来更觉得自己的首都遍布着这样的庙宇是一件羞耻的事。于是新国王下令迁都,克朱拉霍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都城就此湮没,成为无人问津的小山村。度过了五百多年默默无闻的日子后,在1873年,一个英国猎人无意中来到此地,发现了这座举世无双的精彩庙群,叹为观止。于是,克朱拉霍的沉寂被打破了,并经过一百多年的开发,渐渐演变成一个热门的旅游胜地。悲哀的是,前来朝圣的人大多都不是信徒,而仅仅是冲着那些曾经让克朱拉霍人引以为羞的性爱雕塑来的。 dra Vagman倘若知道这一点,不知是欣慰亦或悲哀。也许,他会悲悯地俯看着芸芸众生的色情男女,做一个苦笑的表情吧? 离开庙群回宾馆时,有小贩围上来兜售粗糙而狂野的 href='385/im'>《爱经》简装本,只有巴掌大小,以绘画为主,当然全是性爱绘画,远比我带来印度的中文版 href='385/im'>《爱经》插画要丰富而且露骨。每本五十卢比,我买了两本。 小辛接过书来翻了一翻,看到那些交欢的图画,居然脸红。我与他谈论起来,才发现他只是知道有 href='385/im'>《爱经》这么一本书,由华希雅雅娜所著,但是其中有些什么内容,却是不甚了了。看来, href='385/im'>《爱经》在印度大地上,即使是真正的印度教徒中也是日渐势微的了,它的流传已经仅限于电影与图书中,作为一种商品而存在。 这真是华希雅雅娜最大的悲哀。 小辛通过朋友,用三折价格订到了一间豪华的古堡式酒店。大堂的顶极高,从顶部垂下华丽的水晶吊灯,正下方是圆型的水池,里面散着红白莲花,水池边沿上安放着坐垫,可供客人小坐,四周墙上绘着描金鎏彩的美丽壁画,拐角处是古老的扶手楼梯,可以一直上到三楼。 这酒店的真正奢华不在于装修,而是对空间的挥霍上。它不像通常的星级酒店那样只把一楼拿出来做招待厅,然后每一层都有屋顶,对面两排密密的房间夹着条窄窄走廊,大白天也灯火通明,看不到一点自然光。它是通透的,中空的,浑然一体的,楼层呈环状设计,站在大堂可以直接望见穹顶,也望见每一层客房的雕花房门与旋转楼梯。水晶吊灯垂下来,正对着厅中央的水池,里面浮着几朵莲花,那种简洁却明了的奢华气势夺人。 小辛照例要两个房间,我忙说:“不如我们合住吧。”他愣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刚从性庙接受爱教育回来,可千万别让他有什么误会才好,连忙解释:“我的行李丢了,囊中羞涩,需要节俭开支。”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我思念大辛,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念和他在荷塘边共度的一夜。小辛是他的亲弟弟,这使我觉得,接近了小辛,也就是还和大辛在一起。何况,昨晚我已经同两个陌生的韩国客人同铺了,现在还会在乎与小辛同房吗? 今天早晨,当小辛告诉我大辛已经离去、再一次对我不辞而别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离开他,越远越好。于是,我们一刻不停地离开鹿野苑,离开瓦拉纳西,飞来了克朱拉霍。 然而,从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起我便后悔了。从那一瞬间起,我每一分钟都离他更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这真是让我难受。我爱上了一个比丘僧,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这事实每一分钟都在煎灼着我。我知道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于是只能在心理上停住他的记忆,希望可以离他近一些,离他有关的人和事更近一些。 真要感谢小辛在这个时候到来。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自己会多么孤单。 久违了的丰盛晚餐,但是因为中午呕吐过,胃口对食物产生抗拒,越浓的调味就越刺激。这时候最需要的只是一碗温热清淡的老火白粥,然而印度好像没有粥的概念,只有各式各样的咖哩和或软或硬的饼。 小辛见我只吃了几粒豌豆,一再问是不是饭菜不可口,我笑着说怎么会,这样的挑剔是要遭天谴的。为了让他放心,我努力多喝了一碗汤,并且违心地赞不绝口。 回到房间,听到窗外传来音乐声,望下去才知道,有人包了后花园举行婚礼。我扶着窗沿问他:“ href='385/im'>《爱经》上说:新婚夫妻三日不可同床,现在还有这种礼仪吗?” “真的吗?”他瞪大了黑葡萄一样的美丽眼睛,“多么奇怪的规矩。 href='385/im'>《爱经》上还说什么了?” 一个正宗的印度教徒竟然向我这个中国人打听祖宗遗法,这可真是讽刺。 我简单地告诉他说, href='385/im'>《爱经》全书包括了《总论》、《性行为》、《男人》、《妻子》、《别人的妻子》等七篇35章,其宗旨就是怎么将一个丑小鸭调教成淑女,再将一个淑女教育成荡妇。 “多么奇怪的书。”小辛再次说,接着若有所思,“也许我也应该看一看。” 我笑了,换了衣裳同他一起下去凑热闹,用中国话说,就是“讨杯喜酒喝”。 穿越巨大的鲜花穹顶,来到绿草如茵的酒店后花园,看到偌大园林分为左右两部分,左边是主会场,前端花台高筑,是婚礼举行之所;台下整齐地排列着椅子,是嘉宾席吧?右边也有一个圆形舞台,则是供宾客随兴起舞的,音乐放得很响,应该是印度流行歌曲,很多人在随声附和;场中间散落着许多圆桌椅,靠边处是自助餐台。 婚礼主角显然是贵族,雇得起佩枪警察做侍卫,驱逐异国的摄影摄相者或是他们看不顺眼的人。但是执法标准很不分明,因为我也明目张胆地拿着个傻瓜机对准喜台狂拍,非但没有受到驱逐,反而被邀请到礼台上与新郎新娘合影。 新郎缠着红色包头,穿红色喜服,新娘是大红织金纱丽,颈上、腕上、手上戴满了金银首饰,两个人身上套着一式一样的巨大花环,并肩坐在鲜花装饰的描金椅子上,从远处看就像是立在蛋糕上做装饰的绢花偶人儿。两个人都很少说话,似乎他们惟一的工作就是微笑。但也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就只是乖巧,很顺从的样子。我听说印度的结婚程序非常繁杂,婚礼也很冗长,大概是他们都疲累了吧。 真正欢乐的是来宾,有坐在观礼席上交头接耳的,有拿着高脚杯在草地上散步的,有成群结队到圆台上跳舞的,也有安安静静坐在餐桌旁边吃喝边聊天的,都盛装重裹,满面笑容——很有十八世纪英式下午茶舞会的风格,应该是英殖民时期的遗风? 有个大眼睛的印度少女不知为什么,每次经过我身边时都报以友善的微笑,并摆手说“hellow”。她的笑容这样美丽温暖,使我忍不住要与她亲近,于是走过去请她教我跳舞。开始她谦逊地说不会,又推荐她的姐姐教我,但经不住我再三央求,也就带我一同来到舞台上,随歌起舞了。我跟着她的步伐举手投足,跳得十分尽兴,还和她的小姐妹们组成圈子跳集体舞。接着有印度帅哥上来邀舞,我欣然接受,与他共舞了一阵子,仍旧回到女孩中去。女孩同我说,我的样子很像她小时候的一位邻家姐姐,可惜那姐姐嫁去了外邦,再也没有见过面。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小,最多十二三岁的样子,是待字闺中的村庄少女,闲时与一群姐妹淘到河边采莲,而我们,是很久很久以前便相识了的。 我的人生中从没有过关于姐妹相亲的经验,继父家中的两个异姓姐姐根本当我是惹厌的小动物,不喜欢就抬腿一脚。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陌生人,如果不是我的母亲改嫁给她们的父亲,我们就是在路上迎面相逢也不会留意到对方的存在。但是机缘使我..们的命运发生错乱,就像是铁蒺藜的链条那样扭结在一起,彼此憎恨。 反而是这个异乡偶遇的印度少女,第一次使我感受到姐妹的情义。人与人的爱憎,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偶然。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我与女孩,有一支舞的缘分;与小辛,有一段路的缘分;而与大辛,虽然也一样短暂,却是有生与死的缘分。 想到大辛,那种心疼的感觉又来了。看不见的丝线不仅牵扯着我的心,根本就是缚住我四肢百骸,层层包裹。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事情,与他相处的时候,只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过;可是在记忆里,就像是共同走过一辈子那么长。而离开他不过才一日夜,却已经度日如年,连空气里都是思念的味道,音乐的旋律也在诉说相思。 印度音乐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随着音乐随兴舞蹈,将身体扭曲至不可想象的角度,盘旋,张开,做出各种自己也不能解释的动作。这里不需要规则,没有人为我的舞蹈打分,我不知道自己跳的是印度舞、芭蕾、现代舞、或者迪斯科,只是随心所欲地舒展了手臂,把所有的渴望与思念贯注指尖,诉说给天地知道。我的身体里锁着太多的想念与挣扎,不得不通过这样的狂舞将它..发泄出来。 记得大学时,每年的迎新会和毕业典礼上,我都会代表英语系表演节目。每一次我都会邀请母亲来观看,但她总是借口这样那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来。 母亲出身高贵,年轻时本是美丽优雅而又略带刁蛮的城中名媛,因为仰慕父亲的才华而离家下嫁。那是她人生中最晶亮闪耀的时光,真个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然而由于父亲的肺病,母亲渐渐被拖累得失去对美好生活和浪漫情怀的一切兴致,总是显出一副疲倦的样子。父亲去逝后,那些无由无故的闲言碎语和工作上的不合理待遇,使她对人性失去信心,眼神和语气里有一股永恒的倦意,而面对我时,脸上根本就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她觉得自己本来是一只等待南飞的雁,却在冷空气来临前被父亲和我缚住了两只脚,从此冷藏在恒久的秋气凛然中。对于我的出生与成长,母亲当成命运给予她的种种磨难之一而被迫接受下来,视我的存在与父亲的病症是一样的烦恼。而我多么想让她知道,我不仅仅是累赘,也可以成为她的骄傲。 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每个系要选送三个节目,我参与了其中两个,一是在话剧 href='2108/im'>《基督山伯爵》中担任女主角,另一个是芭蕾独舞《天鹅之死》。那是大学生涯最后的荣誉与光彩,我再三邀请母亲前来观礼,她答应了。我欣喜若狂,一遍遍地练舞,把每一次排练都当成人生第一场舞或者最后一次,希望跳得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好,希望母亲可以为我自豪。 但是母亲没有来。当我演出话剧时,在观众席上,看不到母亲的影子。我在台上用哭腔念出大段台词,感动了所有的观众,但那其中 6ca1." >没有母亲。 下戏后,我给母亲打电话,再次问她会来吗?如果现在来,还赶得及看我的压轴表演。她仍是用那种充满厌倦的口吻,平淡地说正在准备晚餐,实在腾不出时间来,最后敷衍地说:“以后吧,下次再说。” 下次?难道她不知道今天是我的毕业典礼,已经没有下一次,永远没有下一次了吗? 当换好薄纱舞衣舞鞋回到台上的时候,我的心,已恰恰是那只垂死的天鹅,用尽最后的力气跳完这支生命之舞。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真的力尽而死,就死在这台上,死在万目睽睽之下。那样,我的死,或许会有人关注,为我鼓掌或落泪。但是又怎么样呢?那中间没有我妈妈,她没有来,到底是没有来。 不知何时,共舞的年轻人都退到了台边,有节奏地踏着舞步拍着手为我助兴。台中央只剩下了我一个,我不管不顾,只倾心地舞,倾心地舞。行走在陌生人中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伤痕的女子,这样的距离让我感到自在。但同时又常常不满足,希望有某个亲爱的人与我相伴。我想象母亲在人群中,想象大辛在人群中,想象这世上有一双爱我的眼睛,随着我的指尖舞步而转眸。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在?为什么我爱的人,总是这样遥远?父亲,母亲,大辛,我没有一个可以把握得住,他们与我不是隔着生死与亲疏,就是僧俗有别,永无交集。大辛,如果今生今世都不可以再见你,那生命的延续还有何意义?如果寻找的意义就是为了失去,相逢的结局注定是分别,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梦里,为何那样温柔地呼唤我,诱使我对你苦苦追寻?难道这寻找,这相逢,这想念,这眼泪,这拼了生命的舞蹈,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我知道自己有一点疯狂,自从离开大辛,世界就不对劲了,做什么都不对劲。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心里对他说话,无时无刻,把自己见到的每一样景象每一种感受在心底里对他絮絮不休地诉说着,就仿佛与自己心灵的对话。而当我跟自己说要忘记他的时候,却发现无法终止这诉说,就好像无法停止思想。 我莫名其妙地大笑,莫名其妙地想哭,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原来的自己。传说舞蹈首先是一种巫术,是敬神者用自己的身体向上苍祈祷。那么,此时此刻,印度的漫天神佛,读得懂我暴烈的舞蹈吗?他们是否,肯回应我的热望与倾诉? 我宁可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有妇之夫,至少我还可以争取;或是爱上一个绝症病人,只要我们有最后的时间相守;甚至爱上一个万恶不赦被判了死缓的囚徒,只要我还可以探监,可以等待,可以怀抱一线希望祈祷他早日获得减刑,或者至少,可以对他表白。但我偏偏爱上一个僧伽,我还有什么机会?还能够做些什么?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我的舞步渐渐零乱,却仍不肯停止。小辛察觉了我的异样,上前抓住我的胳膊问:“Scarlet,是不是不舒服?” 我点点头随他下台,含含糊糊地说:“妈妈没有来……” 第九章 一日王宫 晚上躺在床上,直到入睡时还依稀听到音乐,不知婚礼是几点散的。梦里,一直同那大眼睛的印度少女共舞,仿佛穿上了不肯停歇的红舞鞋,早晨起来时两条腿都是肿的。 小辛还在旁边床上酣睡,这使我错愕到心脏要停跳三秒钟,然后才慢慢想起昨天是我邀他合租的。早晨醒来时房间里居然有位异性,对我来说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知所措。 我僵硬着四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房中诡异的空气,只是将头转来转去,看到墙上色彩浓郁风情俗丽的印度挂画,褐色的梳妆台和行李架,上面搁着小辛的大登山包和我的一只随身背包,床边茶几上放着电话、拍纸簿、水杯,还有我用过的一张面膜,白色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小块的绣花地毯,米色条纹的落地窗帘静静地垂着,难辨昏晓,益发使这陌生的地方显得格外虚浮,没有一点真实感。 我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几乎连呼吸也屏住,脑子里乱轰轰的,尽是些如果小辛在个这时候醒来我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之类的琐事。接着我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要是他真醒了,我们谁先使用洗手间呢?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彼此谦让,那情形想一想都够尴尬的,倒不如先把自己料理好,免得等一下蓬头垢面地说早安。 鼓了半天勇气,我到底我蹑手蹑脚起了床,小心翼翼地抱着衣裳进了洗手间。但是无论洗澡还是使用抽水马桶都使我紧张,生怕吵醒了小辛,偏偏水管的声音大得惊人,简直像一场酷刑。水汽蒸腾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将刚换下的睡衣以及干净衣物一律打得湿湿的,很不容易穿上身。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小辛果然已经醒了。我有些窘迫,而且也不想小辛再重复一遍我刚才的刑罚,于是告诉他会在楼下餐厅等他。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地洗完澡,回到卧室再换衣裳了。 早餐是西式的,有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我觉得可口,吃得比晚餐还要多。小辛看着,十分满意的样子,我不由得又有点感动。 总是这样,别人送我一份贵重的礼物或是帮我一个很大的忙,有时候未必会得我感激,只是一心想着该怎么样回报;但是一道关切的眼神,一点温存的好意,却往往在我心上引起巨大涟漪,甚至会怀恋很多年。 吃过早饭,小辛陪我在后花园散步,昨夜婚礼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紫红的九重葛怒放如焰火,树丛中掩映着象头神或是飞天女神的雕像。我们围着碧清的泳池转着圈,小辛问我:“你好像有心事。旅程才进行了一半,你是不是已经想家了?” 我随口答:“没有啊。我很喜欢这里。” “可是,昨天晚上你在梦里一直叫‘妈妈’。还有,你的舞蹈里充满了思念。” 我愣住,回头呆呆地望着小辛。 他继续说:“舞蹈是不会骗人的。你的每一个手势里都是想念,很想很想的感觉。如果不是想家,便是在思念一个人。是你的爱人么?” 我不理他,脱下鞋子纵身跳入泳池,潜入水底久久不愿上来。 小波温柔而充实。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一条鱼,在水里流泪,没有人看见。 窒息感越来越强,让我想起与大辛在莲花塘的相遇。本来是他拯我于沉溺,却因为水草牵绊,变成我为他解困。也因此,他才认定我是在自杀。 但我不是,我只不过觉得生无可恋,想听天由命,随处安身。 大辛,你不是救我,而是让我陷入了另一个更加不可自拔的深渊——对你的爱。 爱上一个沙门是自寻烦恼吧?这没有开始就已经注定失望的爱情,像蚕食桑叶一样地咬啮着我的心。你会念那么多佛偈,有过那么多游历,经过那么多思索,那么,求你告诉我,如何能够不爱你? 小辛有点急了,拍打着池沿喊我的名字。我浮出水面,撩起水花溅他一身湿,小辛有点无奈地说:“真不懂你,一会儿欢天喜地像个小孩,一会儿又满怀心事。” 我一边仰泳一边向小辛招手:“下来?” 他摇摇头,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看着我微笑,过了一会儿,高高地卷起裤腿坐在泳池边,把双脚伸入水中。池水极清澈,可以看见池沿磁砖上绘着的莲花图案。 我游了一圈回来,扒着池沿与他说话:“你们兄弟俩的游泳技术谁要好一些?” “我哥。”小辛说,“小时候是他教我游泳的。” 可是他游得也不怎么样呢,我在心里悄悄地说,忍不住微笑。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好像怀揣着一件了不起的珍宝,唯恐人知,又巴不得天下人皆知。时而想哭,时而想笑。 我又畅快地游了一个来回,然后与小辛一同坐在池沿上,学他那样用双脚拍打水花。这时候,才终于有点度假的意味了。 两天来,我们还是第一次真正“叙旧”。由于小辛总是把我所有的遭遇都归咎于他不能相伴,我只得轻描淡写,尽量说得风淡风清。但他仍然十分懊恼,痛心疾首般地说:“你怎么会想到去搭陌生人的车呢?幸亏只是丢了行李,要是丢了人,可怎么办呢?” 我故意玩笑:“在中文里,‘丢人’这个词可不能乱说的。” 但是小辛已经顾不上向我学习语法,只是顿足感慨:“你不知道在火车站是有专门的外国人售票处吗?要整齐规矩得多了,也不会那么拥挤混乱。” “可我光顾着躲避那些红衬衫,不知不觉就跟着人流进了售票大厅。” 小辛直叹气,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样子,最终说:“等下我们去占西,你看着我,就知道怎么买火车票了。”想了想,又问:“还没问你的瓦拉纳西感受呢。喜欢那里吗?杜比招待得可好?” 杜比?我几乎有些忘记那个好色的年轻人了,要想一想才记得起与他相处的几个小时。当然不便跟小辛投诉他的同学意图骚扰我,便只是捡些不重要的话题来说。 “杜比说他是婆罗门,这还是我在印度遇上的第一个婆罗门呢。” “是吗?”小辛有些惊讶,“他说是婆罗门吗?那他大概就是婆罗门了。”但口气分明有点不愿意相信。看来,骨子里对于种姓的差距意识还是相当强烈的。 “他还说,在瓦拉纳西,一共有75个婆罗门家庭。” “这不太可能吧。因为现在种姓制度早已不存在,在彼此通婚之下,已经不能知道谁是婆罗门家庭而谁不是,自然也就不可能有个准确的计算数字了。” “没有纯粹的婆罗门了吗?” “那还是有的。你去河边看放灯了吗?那些祭祀司仪的人,就都是纯正的婆罗门。” 看来,婆罗门僧,便是种姓制度留给印度的惟一烙印了。 难得住进这样豪华的古堡酒店,我仔细参观了大堂里每一幅壁画和雕塑,又一一拍照后才肯离开。 有巴士从酒店直达占西,我们上了车,但中途在奥尔查古堡就下车了,打算参观后再去占西火车站,看看车票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程。 占西原先叫>..中央邦,曾经是印度最大的邦,但现在已经被分成两部分,从而落后于拉吉斯坦邦屈居第二。 相比阿格拉堡的雄伟壮观,奥尔查古堡明显年久失休,也袖珍许多。不知是岁月使然还是曾经遭劫,整个墙面都呈现出一种烟熏火燎的灰黑色,只有小小石龛里供奉着的象头神像嫣红如新,与女人的红色纱丽相映成趣。 红是中国的颜色。然而在中国的街道上,却极少会看到穿着一身艳红的女人,大红大绿已被当今的风尚嘲笑为村俗。然而印度的纱丽却肆无忌惮,会将红色穿出一种极为张扬热烈的效果来招摇过市。 游人如鲫的古堡里,身穿红色纱丽的印度女人总会成为游客竞相拍照的焦点,而那些盛装的纱丽美女也似乎早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只要游客友好地做一个拜托的手势,她们就会准确地站在古堡正门前微笑颔首,像一只孔雀在梳理自己的翎毛。 拍照这种事是有从众心理的,往往当一个游客按动了快门,其他的游客也会随之打开相机。于是那穿着红纱丽的女郎便始终微笑着站在门前,耐心地等所有的游客纷纷收起相机对她竖起拇指赞叹,这才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颔首一笑,拖曳着她的纱丽款款离去。 我目送着那一团红离去,今天,她给许多人带来赞叹。 其实这个红衣女郎与这些游客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素昧平生,除了一个交会的眼神,连对话也没有一句。但是多少年后,她本人已经白发苍苍,当这些人翻开影集的时候,她却依然美丽。 古堡回廊反复,曲折幽深,黑暗处只有依稀的轮廓可辨。我猜想当年堡主和他的妃子们行走在这古堡回廊间,应该是秉烛而行的吧?那些手执烛台长裙拖地的丽人们摆动腰肢,迤逦而行,该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 这样回旋往复地拾级而上,一直上到最顶层,从月洞门里极目远眺,才发现四下里绿树重叠,其间大大小小的古堡林立,还有小鸟在堡垒上盘旋。从它们的设计风格来看,应该属于不同时期的建筑。 我忍不住拿出相机狂拍,看不完记不住的美景,只有通过相机的镜头,才可以将它们长久地拥有。 留影,是我们对世上美景努力记忆的一种方式,虽然肤浅,却因其直白而真实可喜。 一朵花的盛开,只有在我们目光所及时才是美丽的,但当我们转开眼神、随后忘记,它也就死去了。我想起在鹿野苑遇到的那个日本游客说的话:修习佛事,就是为了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世上的一切。 那是因为,所有可以留下的,都是已经过去并且不可重复的事情吧?孩子的笑容,历史的影像,亲爱的味道,死亡的气息,有情人脉脉对视的瞬间,心动的感觉,重生,轮回,刹那……我们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更多。于是,便妄图以影像使瞬间永恒。 这样,到了年老的时候,我们才会有回忆。但是真正值得记忆的事,就算没有照片也会深藏在心底的;而如果对着照片,看到上面的痕迹俨然,却怎么也想不起拍照时的心情,那只会更加难过的吧? 人们眷恋生命,是因为只要活着,每一天便是新的。再无聊的生活,在新的一天里也总会有些新的事情发生,好的,坏的,与昨天不同的。人们因为好奇而求生,总是想经历更多,留住更多。同时又害怕旧的事物不能重来,新的经历不如从前,于是要留影,要贮藏,把生命制成标本,封存记忆。 就好像,杰罕尔宫殿。 整座奥尔查古堡中最值得一看的是杰罕尔宫的部分,据说这是奥尔查国王为了迎接阿克巴大帝之子杰罕尔王子而建的,建成后,只供他一天使用,而后便封门了。 建一座宫殿只为一天之用,也许是太奢侈了,但无论怎样,它留下来了,成为永久的纪念。 世上有无数的房屋被建立起来又推倒,它们都被真实地使用过,可是没有人记得。当它们夷为平地后,便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座楼宇,也不记得里面曾经住过什么人,那么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不曾被人真正地爱过、珍惜过,他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呢? 奥尔查国王为了自己与杰罕尔的一面之缘建筑了一座王宫,而我,我能为自己与大辛的聚散做些什么?我能留住什么?见到便见到,分开便分开,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我与大辛,就这样永诀了吗?连一张照片也不能留下?连一次正正式式的告别也没有? 想到此生再也不能见到他,我忽觉心如刀割,竟然疼得忍不住蹲下身来。 周围的一切事物,古老的城堡,苍黑的塑像,幽深的回廊,干涸的水池,到处都泛映出大辛的影像,但因为明知道是幻象,只会让我感到离他更遥远。 小辛正为我拍照,见状忙奔过来问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胃痛。老毛病了。”我按着胃口,深觉抱歉。 这狼犺的身体,俗世的臭皮囊,真是拖累啊。 胃病使我们改变计划,被迫在占西耽搁一夜,休息好了再走。 小辛挨街挨巷地帮我找药,最终拿了两粒药片说:“是在救济站拿的,也不知道对症不?” 药也能胡吃的?我有些瞠目,但不忍辜负他一片苦心,反正吃不死人,便顺从地咽了。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感觉胃疼轻了些,精神也略微振作。 房间里闷热难耐,而且注定会失眠,不如将这种痛苦和争取入睡的努力延迟到尽可能晚。于是我同小辛说:“带我去那个救济站看看吧,我很好奇。” 小辛有些不情愿,但禁不住我央求,还是带我下楼了。 巷道狭窄,街灯幽暗,杳无人声,两边建筑像剪影一样浮现在月光下,嶙峋屋檐宛如窃窃私语。我不禁想起在鹿野苑与大辛一前一后找旅馆的情形。他的影子越过我的脚步在前面跳跃,我要很小心才不会踩到,风吹动他的袈裟,我仿佛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 因为那天一直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感觉上他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就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论我走到哪里,他都会守护着我。 大辛大辛,我多么希望这一刻在你身旁。此时,你会在哪里呢?找到要静修的那座山了吗?还是仍在途中行走?可有一瞬间的想我? 《僧祗》有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都说人生弹指即过,然这其间,要经过多少瞬间,多少思念?我们相遇,我们分开,就是这样的轻浅和随意吗?宛如云彩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我转动手上的银莲花戒指,心上针扎一样地疼,但也许是胃疼。这指环就是大辛惟一留给我的纪念了。我有强烈的不满足。忍不住想见得更多,得到更多。但我最终要得到什么呢?让大辛还俗娶我吗,还是要终生陪伴一个苦行僧四方游走? 小巷里偶尔会有一两只流浪狗慢吞吞地经过,然而都不大吠。印度的狗与牛一样温存沉默。 又转过一个街口,渐渐听到人声,小辛说:“到了。”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惊呆了,尽管人声杂沓,灯光闪烁,但我却以为自己看到了黑白默片。 只见街角几个类似于我国大锅饭时代的巨形锅灶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有黑瘦的年轻男孩赤裸上身,不住往锅里倾倒食材,一边用力搅拌。另一个男孩则用大铁勺捞起食物倒进铁桶里。再由裹着黑包头的提起来,将食物分到盘子中。 长长的一排桌椅后站满了人,并不拥挤,而是有序地排成里外三层。最里面的一层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后面的人按捺地等待着,眼睛盯着桌上的食物。有人偶尔抬头向我们望一眼,便又转头去用眼睛饱餐食物了。 几十个食盘在桌子上一字排开,里面盛着些土豆、蔬菜、豆子、饼碎之类,坐着的一排人在规定时间内迅速吃完,起身离开,第二排人接着坐下,并在等待救济人员添饭的当儿,将前面人剩下的汤汁舔得干干净净。而在他们后面的一排,则早又不耐烦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之间偶尔也有简单的交谈,但看在眼里,只觉得到处都是厚重的沉默。 我忍不住又胃疼起来,感觉像有一个粗糙的小勺子在胃壁上一下一下地刮。 早就知道印度是一个贫富不均的国家,可是贫穷以这样赤裸而拥挤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觉得像在做噩梦。今天的印度虽然已经消除了制度,但却并不等于消除了阶级。只不过,阶级的观念已不再是婆罗门或刹帝利,而是有钱人与穷人。 印度的有钱人与中国的富人不同,中国的富豪常常貌不惊人,甚至为了“财不可露白”的古训而显得有些委琐;印度人的富足却是写在脸上的,一目了然。这大概是由于他们的家底毕竟还是有根基有历史的吧,暴发户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富人仍然出身自高贵种族,所以神情中就有一种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肯定感。 就好比昨天在古堡里见到的穿红色纱丽的美女,还有晚上在酒店后花园参加婚礼的宾客,男的各个像国务卿,女的各个像王妃或公主,老人慈爱安祥,少女优雅温柔,每个人都眼睛明亮,笑容灿烂,气度优雅大方,谈吐更是文明友爱——罗马真不是一天堆成的。 而与富人相比,满街的力夫、乞丐,满脸都写着局促和不满足,无论他们做出多么真诚伪善的笑容,那闪烁的眼光底下还是压着藏不住的窥视。就像眼前这些排队轮候施舍的人,窘困至此,又怎能谈得上尊严呢? 从他们的穿戴来看,并不全是乞丐或流浪汉,有一些人的着装甚至称得上是整齐。我问小辛这是怎么回事?小辛也不甚了了,只说大概是吃救济的穷人吧,虽然不至于乞讨,但到救济站来领餐,就可以省下家里那一顿了。 小辛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羞愧的表情,我想,他是替他的同胞觉得羞愧吧。这些年轻力壮的乞丐,做什么不能解决最基本的一日三餐,而要到这里来舔食剩饭呢?可见,真正贫穷的还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上的。 信奉婆罗门教、在恒河清洗罪孽,并不能使他们变得崇高自重,于是,佛祖释迦牟尼才会探索更深刻的解脱之道,以修行来消除贫富差距,求得真正的精神崇高。 这,便是大辛们的最终追求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占西火车站,和我预期中一样的混乱、拥挤,但是因为有小辛在旁,便不觉得担心。 印度的火车有不同等级,通常分为特快、快车、普通、平民火车几种。据说平民火车的情况惨不忍睹,不但所有的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和行李,在车次紧张的时候,就连行李架上有时都会躺着人。 由于进入月台并不检票,低等级的车厢在途中也都不查票,加之车门从来不锁,乘客可以随时自己拉开车门,因此逃票非常容易,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列车连车顶上都坐着躺着许多人,车厢连接处的外面也都会挂着人了。反正印度天气暖和,车速又慢,就当是兜风了。 我们买到的是快车票,但票价也有空调.99lib?、普卧、坐席三个等级。印度火车票实行的是实名制,买票时要在申请表上填写姓名、年龄、性别、住址、目的地以及车次等,不像是买车票,倒像是应聘列车乘务员。 小辛取了两张表格让我填,一边打开地图对我说:“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去粉城斋浦尔,转蓝城焦特布尔,然后再往南行去孟买;二是直接往南走,先去阿旃陀看石窟,然后一路去孟买、果阿、麦索尔、最后到科钦,我们可以在科钦坐船,钓鱼,吃海鲜,好好玩几天,然后飞回德里。” “那不是越来越远?”我顺着他的手指艰难地辨认着方向,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小辛奇怪地问:“什么越来越远?”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暗暗猜想大辛的行程,并下意识地计算着我与大辛之间的距离,想到彼此越来越远,真是一千一万个不舍得。 “那就阿旃陀吧。”我终于说,似乎接近了佛窟,就接近了他。 车票是下午的,还有时间到处转转。我们去参拜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印度古庙,小辛说奥尔查地区的印度教庙宇原有22座,但因为奥伦泽布的破坏,如今只剩下四座。 又是奥伦泽布,这个疯狂的战争贩子,好像和所有伟大的建筑有仇,幸好还肯放过他父亲建造的泰姬陵。 阳光晴好,灿烂得近乎奢侈。我们逛得累了,坐在河边看女人洗衣裳。她们将纱丽摊在浅水的石头上,用力地捶打着,手臂扬起落下,满天满地里都洋溢着她们的激情与活力。 因为是村庄,河水在这里显得清幽流畅,格外活泼。河那边是树林,远远的隐着一带古堡的尖儿,顶上是蔚蔚蓝的天,一丝云彩也没有。 河水,绿树,女人的笑脸和身上的纱丽,还有跟在女人身边钻进钻出的小孩子们,都轻快而闪亮。这样明朗到挥霍的天气,越发让人觉得自己的病弱简直是一种罪恶。 印度女人晾衣裳,惯例地不是用铁丝或者绳子,而是直接晾在河滩上。我问小辛:“不怕地上脏吗?河滩再干净,也难免有泥土灰尘吧?那不是白洗了?” “大自然是最清洁的,太阳更是神圣清洁的,而且阳光可以杀毒,怎么会脏呢?”小辛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解释,“她们藏书网用力捶打,已经把污秽都捶了出去,布纹都松了,再被太阳一晒,什么脏东西都没有了。就算沾了一点泥,过后再这样抖一下,叠好,就会很干净了。” 我点头,忽然心生向往。小时候住在独门独院,手洗的衣裳用竹竿挑着晾晒在阳光下,黄昏时收起,闻上去会有阳光的味道。有时忘了收起,第二天早晨会有月光和露水的气味。春天时,映着院里的夹竹桃,又似乎有花香。抻开袖子穿上身时,就好像披了一件花衣,尽管料子已经旧了,但轻柔依恋,带着春天的气息。 后来搬了家,住进楼房,窄窄的一角阳台,还要密不透风地镶上不锈钢玻璃,外面再加驻一道防盗网。衣裳都是用洗衣机,浸泡、洗涤、漂净、甩干,一键完成,只差自己飞到晾衣绳上。阳光与微风都不能直接与衣裳接触。人住在高楼上,断了地气;衣裳也隔在玻璃内,没了生气。 我几乎要忘记手洗衣裳穿在身上的感觉,忘记衣裳在微风中摇摆的样子。如果衣裳可以选择,对阳光、对春风,也是有怀念的吧。 我们在巷弄里散步,经过奶茶铺时,看到门前墙角散落着许多或整或破的粗坯陶碗。我也要一碗来喝了,然后学小辛那样用力将陶碗摔碎在墙角,有一种决绝的痛快。又在食档尝了几个咖哩饺和叫不出名字的油炸食品,权充午餐。 印度街上总是有那么多的闲人,也未必是流浪汉,但好像大都不需要工作似的,多半穿着无领的土耳其套头衫,宽松的灯笼裤子,终日无所事事地抱着胳膊站在街上看光景。我独自行走的时候,到处都会遇到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们会无缘无故就跟上一段路,也不做什么,只是说话分外大声,似乎在吸引我的注意力。 起初我总是很慌张,害怕他们有什么企图,但是后来慢慢发现,只要不理会,过一阵子他们也就自动走开,似乎并没什么企图。此时我同小辛走在占西,也有这样的人在身后跟着,当我们在街摊买咖哩角的时候,他们也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好像第一次看到咖哩饺的制作,又好像惊奇于一个外国女人为什么也会要吃他们的食物,之后,又跟着走了足足一条街,才犹犹豫豫地停步,走开。 我想起昨晚在救济站看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在其中。问小辛他们在看什么,小辛答得很妙:“你去河边看女人洗衣裳,觉得是风景;他们看你走路做事,也是风景。” 然后他取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说,差不多了,去车站吧。我看时间明明还差得远,但是想起小辛说过的“印度时间”,也就没有做声。 进了站,才发现和我们抱同样想法的人不少,站台上到处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无处不在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当然也肯定会夹着几个小偷。我按照小辛的警告把背包抱在胸前,正左顾右盼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忽听有人招呼:“谈小姐。” 回头看时,竟是在瓦拉纳西遇到的那位广东旅游团的女领队仇小姐,忙替她和小辛做了介绍。仇领队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们,说他们本来定的是早晨十点的火车,但通知晚点三小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车呢。我顿时兔死狐悲起来,生怕自己的车也会晚点。 旅行团里还有好多人记得我,这时候也都拥上来七嘴八舌地抱怨着这几天的遭遇,有丢钱包的,有买到假货的,还有两三个因为拉痢疾不得不中止旅游,先飞回德里就医的,好好一个旅游团,几乎变成了难民团。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太太咬牙切齿地诅咒着,发誓这次回去,此生都不要再来这个鬼地方了。又问我这几天过得怎样,对印度的感觉如何。 我想了想,诚心诚意地说:“我倒是很喜欢这里,即使要我永远留下来也不介意。”小辛深深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惊喜感动。我暗暗吃了一惊,才发现自己语焉不详,可千万别让他有什么误会才好。 很幸运地,一个小时后,我们的火车居然准点进站了。我们与仇小姐挥手告别,挤在人群中上了车。 普卧车厢的秩序还算好,不会出现硬座车厢那种人满为患的无序状况,但印度人身上那种强烈的体味拥塞在这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几乎就像是有形有色的,极沉闷的一张幔幛般将我包裹,呼吸维艰。 咖哩饺在胃里翻腾起来,仿佛棉花吸水般不断膨胀,我苦苦忍耐着,只希望能早一点到达阿旃陀。偏偏火车开出一个多小时后便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重新发动,却倒着又开回站里了,小辛下车打听了一阵回来说,车轮坏了,要维修。天哪,火车坏了这事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有修自行车的,有修三轮车的,也有修汽车的,还没听说过火车抛锚呢。修了大约两个小时,修好了,接着开。开没多久,又停下,接着修。 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到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吐完,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得瘫软地倚在车门上等待晕旋的感觉平复。 车窗外,大片树木与村庄流水般滚滚而去,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时间绑架了。全世界都在以自己的步伐有条不稳地前行着,而我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挟裹 7740." >着飞速前行,什么都来不及带走,时间哗哗地过去,转瞬即逝,甚至看不清窗外的世界就已经失去了那一时那一地的风景——那些贪恋生命的怕死的人,大抵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我倚在车门上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久才略微清醒,回身时,却发现车门上被人甩满了鼻涕,这会儿都蹭在我身上了。一阵恶心,忍不住再次呕吐起来,直到吐出绿色的胆汁,吐无可吐,才终于停止。 我撑着最后的力气将衣裳蹭脏的部分洗干净,又重新湿着穿回身上来,一路摸回自己的铺位,连小辛问了我句什么都没听清,倒下便睡。 身体的痛苦会直接影响情绪,梦里交错出现的全都是生活中最不愉快的片断。 我梦见父亲在恒河中洗浴,太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水滴在他周围溅开如千万粒碎钻,我向他走去,水流湍急,无可渡我的舟。河水将我带离他越来越远,我在河水中挣扎,母亲在岸边凝望我,眼神忧戚,却不肯出手援救。两个异姓姐姐嘻笑自若,对我指指点点。我对母亲说:“我是你的女儿,你真的不管我死活?”母亲皱眉,似乎在抱怨我不体谅她,竟然转身离去。 这时候我想起父亲已经死了,哭泣起来:“带我走,带我离开这无爱的人间。”我大声呼喊,在梦里,所有的情感都放大数倍,不复日常的隐忍含蓄,眼泪飞溅得张扬恣肆。我对物质要求淡漠,但有强烈爱欲,对感情永远需索无度,需要爱人的认证来确定自己的生存价值,然而上天却偏偏吝啬,给予我的比平常人更少,有如空气稀薄令呼吸维艰。 在我徒劳的努力溯游间,漫漫恒河忽然夷为平地,我奔过去,看到的却不是父亲,而是大辛。他坐在莲花台上对我微笑,眼中无限悲悯。我跪倒下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小辛摇醒我:“Scarlet,你一直在呻吟,是不是胃还在疼?” 我不愿使他担心,含糊地说:“没有,只是做噩梦。” 不仅仅是噩梦。 那梦境使真实生活中的许多细节被翻腾起来,那些强压在我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往事——在我跟随母亲去到继父家中的第六个年头,一次为件小事与两个姐姐起了争执,两个人合力把我逼在墙角推搡辱骂。恰好母亲下班回来,我奔过去求救,但她们恶人先告状,反而指责我的不是,两人配合默契,不断为彼此作证,添油加醋地数落我种种莫须有罪行。我刚要反口辩驳,母亲忽然伸出手来,用力掴了我一掌,大声喝斥:“闭嘴!” 是的,我曾经告诉过小辛,在继父家中,每每开口说话就会被两个姐姐喝斥“闭嘴”,但那并不是全部真实,来自陌生人的喝斥并不足以伤害我这么深,并且带着伤痕行走许多年而依然不能愈合。真正的伤害,其实来自母亲,来自那突兀的无理的一掌,还有那句厌烦至极的“闭嘴”。那一刻我意识到母亲以我为耻,她根本不关心孰是孰非,不关心我是否受到冤枉或欺侮,她只是怨恨带着我改嫁所附生的种种烦恼,怨恨我的生命本身。 我不仅仅是这个家里最不受欢迎的陌生人,我甚至是母亲不愿意接纳的一个多余的生命。 这残酷的真相在脑中清晰起来的一瞬,就仿佛闪电撕破铅黑色的夜空,有着不可回避的刺痛。我跳起来扑向两个姐姐,试图与她们以暴力见真相。是她们冤枉了我,才让母亲对我这样轻贱厌倦,甚至以我的生命为耻。这让我对自己的生命也轻视起来,巴不得要与她们两个同归于尽。我用力扯着她们往阳台上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似乎是想要拉着她们一同跳楼。她们用力掰开我的手,拉扯我的头发,拉得粘血的长发一缕缕地扯下来,我都不理,只是跳着脚,用尽浑身力气号叫着,拼了性命地要用生死为自己讨一个公正。 这时候继父回来了,他像老鹰捉小鸡那么轻松地将我一扯便扯离了两个姐姐的夹击,抛垃圾一样随手抛在墙角,不耐烦地大喝:“都闹什么闹?不得安生。你也不好好管管。”后一句话是冲母亲说的,但语气分明在指责我。 我看着母亲,却只在她的眼中看到怨恨与烦厌,是在怨我惹事生非,让她被继父责怪吧?不论她怎么小心都好,两个异姓姐姐从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我知道她活得很艰难,才四十多岁便早早白了头发。生活的不如意使她对亲情这个词渐渐陌生,更对我心生厌倦,以为是她生命中不得不承负的一个包袱,再无怜惜。 有种说不出的冷袭击了我的全身,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鼻血滴下来,滴在红地毯上绣着的紫红牡丹花瓣上,一下子就融了进去。 这地毯是继父的品味,不仅是地毯,还有窗帘,床帏,壁画,家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牡丹花。牡丹的寓意是富贵团圆。这个富贵团圆的家里,没有我的位置。 那一年我走出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高中结束,我以优异成绩毕业,完全可以选择一所更好的大学。但为了学费的问题,只报考了一间师范学院。为的是学费全免,包分配工作。 在成长岁月中,我强迫自己不去仇恨,强迫自己忘记所有的不快乐。但这个夜晚的漫长行车与噩梦使往事重现。我看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有一种扭曲的惶恐,事隔经年,母亲那一掌的力度仿佛仍然留在那里。 那是一张被思念和病痛折磨得失去了水分与生趣的脸,羸瘦得近乎陌生,令人怔忡。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父亲的病逝好像在我的壳上凿了一个洞,生命从此不完整。而母亲的离弃则是将原已残缺的壳生生扯掉,让我孤单惶惑地爬行在烈日风雨中,遍体伤痕,痛楚而无助。 我告诉大辛:我不是自杀,只是不想活。 不想活,因为路漫漫其修远兮,而生命无人怜惜。如果我在那一天沉尸池塘,也不会有什么人为我掉眼泪。 但是他偏偏在那个时候经过,偏偏要救我,并在莲塘边陪伴我一整夜。当我挽着他的手一起游出水面,看到太阳依然明亮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生命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属于他。是他给我第二次生命,他不该再抛弃。 如果他不要我,如果我的生命从此与他无关,那么生命于我,又有何意义呢? 小辛见我久久不说话,越发担心,说,“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长途跋涉,不如早点回德里,让你好好休养几天。” “我千里迢迢飞来印度,可不是来睡觉的。”我强笑,“别杞人忧天了,我真的没事。” “什么人?什么天?这个成语我没听说过。” 我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杞人’的故事。” 火车摩擦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卡哒”声,令人安心。至少这证明它行进稳定,或许不会再轻易坏掉、停下。已经是黎明时分,大片村庄在晨曦微茫的窗外转瞬即逝,如岁月流失不可挽回。我对着窗上的影子枯瘦地笑了一下,转过脸,给小辛讲起了什么是“杞人忧天”,什么是“庸人自扰”,什么是“庄周梦蝶”,什么是“镜花水月”…… 当我们说到“南柯一梦”的时候,天亮了。 第十章 朝圣阿旃陀 阿旃陀的发现据说是有真实记载的,但听上去也像是一个神话: 1819年,在德干高原一处群山环绕的峡谷中,英国军人约翰史密斯追猎一只老虎误入丛林,追到悬崖边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明明感觉射中了,却见老虎纵身一跃消失在岩壁间。 史密斯追着老虎的踪迹来到崖边,看到藤蔓深处隐隐约约现出一尊佛相,不禁大吃一惊。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海德拉巴藩王。王说:“早就听说德干高原上有一座雕在悬崖上的石窟寺院,但没有人能说清到底在哪里,难道就是你说的老虎隐没的地方吗?”于是派人将岩壁上的藤蔓清除干净,这才发现天然屏障掩映的,不是一座两座石窟或是佛像,而是整个令世界震惊的石窟群。 这座老虎引路的宝藏,无论从美术、雕塑、佛学、还是历史研究领域来看,都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消息传出,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蜂拥至此,遍查典籍,考据出它大约始建于公元前二世纪,公元六世纪时虽已停止建造,却还依然鼎盛,这可以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得到验证。 公元638年,玄奘西行来此,听到钟声响于山涧,遂往拜谒。他这样形容: “国东境有大山,叠岭边嶂,重峦绝狱。爰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面壑……伽蓝大精舍高百余尺,中有?99lib?石佛像,高七十余尺。精舍四周雕镂石壁,作如来在昔修菩萨行诸因地事,证圣果之祯祥,入寂灭之灵应,巨细无遗,备尽镌镂。伽蓝门外,南、北、左、右各一石象。” 这是十九世纪以前人类历史上关于阿旃陀的惟一文献。 此前我曾在国内参拜过我国四大佛窟中的三座:敦煌莫高窟、洛阳龙门石窟、和天水麦积山石窟。所以对阿旃陀的景象早已有所预料。然而在面见时,却还是被感动了。 因其原始。 阿旃陀石窟的数量相比于敦煌莫高窟要少得多,规模也小得多,因为它最初的作用不是为了敬拜,而单纯为了居住、潜修。 在原始佛教中,当释迦牟尼决定不拘泥于“林栖”,而答应接受信众的施舍建造僧侣宿舍时,原本有两种形式:一是“僧伽蓝摩”,简称“伽蓝”,意思是众僧共住的园林,就像我在鹿野苑见到的规模浩大的精舍遗址;二是“阿兰若”,简称“兰若”,意思是在山林间和村镇外的空闲处建造的小屋子,或独自一人、或两三人共住的清修之所,甚至不造房屋,就只是栖息于大树之下,也可以?叫作“阿兰若处”。 石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作“兰若”的发展形式,其建造目的仅仅是为了方便僧侣远离尘嚣,在深山静修。因此工程十分简朴实用,三十多个石窟只分为两种形式:修行用的“教室”,和睡觉用的“卧房”。前者供有舍利塔,后者横有石枕石床。 在阿旃陀的石窟中,有四座静修处,其余诸窟都用于寝居。小的只容一人起卧,稍大一点的洞窟则供数人同住。在终年酷暑的阿旃陀,住在石窟里的确清净幽凉。抚摸石床,想象彼时僧人的简单生活,将一切物质需求降至最低,只求心眼空明,精神超拔,不由得肃然起敬。 敦煌莫高窟里虽然也有象征禅房的小洞,但窄小得连转身也难,更不要说放下石枕石床了。想来,并不是真正用于居住,而只是一种摆设,向佛窟始祖致敬的一种形式。 十号窟据说阿旃陀最古老的石窟。 彼时,还没有佛像。舍利塔,便是惟一的象征了。 舍利塔,又称“浮屠”或“卒塔波”,象征着供奉“佛舍利”的塔,造型朴拙,只是小小一座圆塔,全无装饰。由于印度早先并没有坟墓的概念,所以建塔以珍藏佛祖遗骨,其意义多少相当于中国的坟墓。 但是,不要轻看了这古朴简单的小塔,因为,它便是后来“佛塔”的雏形。 从十号窟走向十九号窟,很清楚地可以看到这一变化。 舍利塔上开始雕有巨大的佛像,石窟四壁的浮雕与壁画也越来越精美华丽。这时候,大乘佛教出现,僧侣们开始膜拜具像的佛,但仍简衣素食,心地无尘。而后,随着佛塔越建越高,“七级浮屠”的概念出现,佛像也越来越庄严、伟岸、黄金装身,终于成了金碧辉煌以财炫富来震慑万千愚夫愚妇的一尊雕像,而佛的旨意,却渐渐地远了。 不能不令人唏嘘—99lib?—在佛教的发展中,“有相”与“无相”的演变经历了数百年,但在阿旃陀,却只是几步之遥。 比如从石窟初建到壁画的出现,中间隔了差不多六百年。而这已是迄今所知的印度最早的绘画。 佛主无色无相,一切以色相示人的事物皆属虚幻。然而窟中壁画仍是世间无价珍宝。这要庆幸阿旃陀地势幽闭,深隐山中,遂得以逃脱伊斯兰教徒的荼毒。只有自然驳落,没有人为毁坏。连天顶都彩绘着各种花卉、蔬果,色彩甚至还是相当鲜艳的。 洞中光线幽暗,气息阴凉,我和小辛各持一支手电,他是暖光,橙黄;我是冷光,幽蓝,凝神静气瞻仰着两千年前的古迹。 忽然就有些理解“印度时间”了。时间在这里是个很奢侈的浓缩概念,所有的景点与文物,动辙就要上溯几百甚至几千年,时光就好像一小块一小块形状各异的巧克力,被整齐地垒在精致的雕花盒子里,打开包装来,可以随意挑选一块两千年前、一千年前、或是八百年前的。 在欧洲参观那些建筑宏伟的大教堂时,常有人指着某建筑说有多少多少年的历史,然而那种以百纪元的年代观,在印度实在不值一提。百年的计量单位,在这里只算零头。怎么能怪印度人对于“小时”的概念不值一哂呢。 走在那些古老壁画间,仿佛走在时光长廊里抚今思昔。壁画的内容多半是关于佛经和本生故事,也有反映宫庭生活以及狩猎、畜牧、农耕、战争、歌舞和舟车的场景。 但我更喜欢的是飞天的画像。记得某位中国学者说过:敦煌是飞天的故乡。如果他来过阿旃陀,便知道早在两千年前或者更早,印度已经有了飞天。 飞天,在印度的称呼是阿婆裟罗,是诸佛中职位最低的神仙,其职能就是在佛祖布道时飞舞散花,制造气氛。她温柔多美,轻歌曼舞,衣带飘摇,而喜笑嫣然。她没有烦愁,没有心机,没有尘俗的顾虑与功利,率性而不张扬,一派天真却自成方圆,她使佛门肃地有了鲜活之色,拉近了神与人的距离,地位卑微却不可或缺。 如果在众天神佛中让我选一个角色来修行,我愿意做飞天,终日歌舞喧妍。 禅宗讲究“无爱无欲”,而阿旃陀在梵文中的意思便是“无思无想”。但飞天,必然是有爱的吧,不然,她如何歌舞? 我从没想过得道飞升,但是如果大辛要立地成佛,那我做个飞天相伴又如何? 一号窟的菩萨持莲花像是阿旃陀壁画中最著名的,菩萨温柔宛转,身段婀娜,其线条柔媚流畅,不辨男女。手持一朵蓝莲花,垂目含笑,似乎与众生有种不言自喻的默契。 我看着那朵莲花,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暗沉下去,幽深不知底里,而手电照明下的壁画却清晰得刺人眼睛,心中猛地一疼,连自己也不能预料的,顷刻间泪如雨下,忍不住跪倒在佛像前,泣不可抑。 一切都来得那么迅猛不可控制,当我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关藏书网掉手电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我哀切地哭着,一边为自己的任性觉得羞耻,一边又为了这无边的思念感到绝望。 小辛震惊地望着我,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问:“你是不是又胃疼了?” 我的胃的确很疼,但是,我的心更疼,就像有火燃起,而且越烧越旺,让我怀疑自己会在下一分钟变成灰烬。我昏昏沉沉地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小辛,下定决心说:“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你回德里,我去菩提迦耶。” “菩提迦耶?”小辛更加惊讶,“那不是往回走?早知道要去菩提迦耶,我们何必离开瓦拉纳西?” 我不语。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抛洒下来,跌落在佛座上。 他忽然明白了:“是因为我哥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表情复杂,喃喃说:“我早该猜到的。这次再见你,一直见你心事重重,失魂落魄,时不时就像是要流泪,尤其前天晚上看到你跳舞,那么难过,我就知道你爱上了某个人。但我一直在你身边,所以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可是这些日子里又并不见你认识过什么人。直到后来我发现,每次在人群中见到比丘,你就会变得很紧张,一定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于是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让你爱上却又这么痛苦的,只能是我大哥。” 我的心中无限凄楚,终于不得不对小辛坦白。是的,我爱上了大辛,不可理喻的狂热的爱,比我自己所知道的更深更强烈。 恒河在瓦拉纳西拐了个弯,注定我的人生也要在那里转折,我遇到了大辛,我改变了自己,我后悔没有在鹿野苑多停留几天,没有陪大辛一同上山。我真的只认识他几天吗?只和他相处过两三个日夜?可是在我心里,却好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 哦,我多么希望可以守在他身边一辈子。他念经,我听他念经;他打坐,我看他打坐。只要可以看到他,听到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为什么我会觉得静修是我们之间的屏障呢?为什么会觉得他身在佛门便是拒我千里?我并不奢望他还俗,我也不必言不由衷地出家做比丘尼,他说万物各有其法,那我就遵从我们各自的选择,他爱佛祖,我爱他,这便足够了。如果我可以欣赏他就像欣赏一朵莲花,相对微笑,也是一种圆满。 我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这个。一定要。 是阴天,峡谷中风烟笼绕。小辛扶着我走下长长的阶梯,来到溪涧边坐下,久久没有作声。他受到的震动似乎比我更大。半晌方喃喃问:“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轮回?” “或许吧,或许是我前世欠了他。就像绛珠仙草欠了神瑛侍者的甘露,惟有以一生的眼泪还他。” “你在说什么?什么草?什么露?” 小辛没有读过 href='2210/im'>《红楼梦》,听不懂我的比喻,他的思路还停留在石窟壁画前我突然哭泣的那一刻,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看到壁画就想起了我大哥,那会不会,我哥是佛陀某个弟子的转世呢?比方阿难,迦叶,舍利弗,目犍连,即使不是十大弟子之一,也必定是那一千多位证得阿罗汉果中的比丘之一吧?那么,我大哥在今世重新修行之后,一定还会再度成为得道尊者的吧?” 被他这样一问,我反而有些做不得准了,迟疑地说:“我当时正看着菩萨执莲花的那幅壁画,忽然就觉得好像有一道光射进了我的心里,很疼,所有的思想都被震飞了出去,只是在那道光中看见你大哥……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可是,我们是找不到他的呀。”小辛苦恼地说,“我哥只说要入山禅定,鹿野苑附近那么多圣地,那么多山林,我甚至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座山,即使知道,山林那么大,又去哪里找他呢?就好比现在眼前的这座山,有多么深远隐秘,如果不是那只老虎,或许永远都不能被人发现。”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大辛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火种,此刻那把火哔剥燃烧,亮烈灼热,只有与他相关的寻找才可以让我支持未来的旅行,否则我害怕随着火的熄灭,自己也会就此衰竭。 “鹿野苑附近能有多少圣地,多少座山?我的假期还剩下十天,我要用这十天时间来找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一座山一座山地找,找得到,就再也不离开,我不要护照,不要国籍,只想留在山林里陪他,哪怕当一个女流浪儿,一个比丘尼,一个野人,什么都行;找不到,我就相信是天意,会按期回中国,从此不再妄想。”我向小辛承诺:“也许你觉得我疯了,但是不尝试,我怎么都不会甘心的。我答应你,无论找不找得到,我都会跟你联系的。”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冒险?”小辛跺脚,“好,既然你要找,我便陪你找,一座山一座庙地找,反正,这最后的十天里,不让你找他,你也是没有游兴的。” “那又何苦?” “这是我的责任。”小辛横我一眼,“不要再争了,我们现在就去孟买,然后买机票去瓦拉纳西,再去鹿野苑,去菩提迦耶,去王舍城,去灵鹫山,甚至居诗那耶,蓝毗尼,总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找得到,我也可以再见大哥一面;找不到,就当是陪你朝圣好了。” 我沉默下来,这时候只觉得说什么都是错,无论道歉或是道谢,在此时都显得虚浮尴尬,难以启齿。 忽然小辛轻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地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愣了一下,扭头看着他。他却欲言又止,吟哦起来。 我忍不住催促:“好消息是什么?坏消息又是什么?” “好消息是:辛哈喜欢娜兰,娜兰也喜欢辛哈。”他悲凉地微笑着,大眼睛里贮满泪水,略停了一下接着说,“坏消息是:娜兰喜欢的辛哈,是哥哥。” 我空洞地笑了一声,眼泪随之再次震落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时钟好像被突然拨快了一样,我们马不停蹄,从阿旃陀赶到孟买,在被称之为“维多利亚终点站”的孟买火车站停留了五分钟,对着那座哥特式建筑与犍陀罗风格完美结合的豪华门楼衷心敬叹了一番,便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飞往瓦拉纳西。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惋惜——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那著名的“寂静之塔”。据说那是印度惟一的“鸟葬”之地。在一千多年前,很多波斯人为了拒绝加入伊斯兰教而迁来印度,在孟买附近定居下来,因此当地人就含糊地称他们为“波斯教”。他们认为火、水、大地、空气都是极其洁净不可污染的,因此拒绝火葬、水葬、土葬等仪式。而是将尸体集中在一座丛林围绕的敞开型高塔上,交由飞鸟来啄食,以此为人生对大自然的最后一件功德。其形式有些像我国西藏的“天葬”。 在灵魂升天之时,身体也跟着飞鸟飞上了天;在生命的轮回之前,肉体先在鸟腹中轮回了一番。波斯教徒对于身体的奉献,是一种彻底的潇洒,几乎是刚烈的。 我从飞机窗口极力地往下望着,希望能看到那高耸的寂静之塔,结果当然是看不见的,连一只鸟也没有看见。 黄昏时分,飞机在瓦拉纳西降落,天边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追着我们从机场一路烧到火车站。车窗外所有的建筑,行人,车辆,街道,都镀上了一层恍惚的金色光辉,仿佛一道流淌的金水河。 微微起了风,夜色也随风轻轻摇荡着,我们就在这蒙昧飘摇的夜景里登上火车,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赴菩提迦耶。上车的时候,我们都一厢情愿地相信着大辛就在那里;但是一下车,实际的困难就和厚厚的噪音一起拥挤了上来,寻找的希望看起来是这样渺茫。 菩提迦耶与鹿野苑不同,要热闹繁嚣得多,佛教的寺庙、印度教的庙宇、还有伊斯兰教的清真寺都不在少数,穿着各种僧袍的沙门、喇嘛、祭司、圣人、穆斯林接蹱而行,漫天神佛在迦耶城的上空来来去去,反而让人无法听清来自天界的神诏。 佛祖曾经洗浴的尼连禅的河水汤汤不息,菩提山石窟里佛影依旧,摩诃陀的小屋内立着牧羊女苏嘉妲以乳糜供养佛祖的塑像——事隔两千五百年,佛祖修行悟道的足迹俨然,中华寺、韩国寺、日本寺、泰国寺、越南寺、缅甸寺,几乎亚洲所有的国家都来此建寺,似乎全亚洲的僧人都来到这里朝圣了,那么多金色的面孔中,我却到处找不见大辛。 我们找遍了周边的山区,走过一间间佛寺,敲开一户户人家,收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失望渐渐累积成巨大的绝望,使我在佛陀正觉的菩提树下放声痛哭起来。 菩提道场的大正觉塔巍峨庄严,雕镂繁复,香火鼎盛,完全看不出曾被沙土掩埋六百多年的惨痛。佛祖坐悟的那棵菩提树早已不见,但在同样的地方,人们重新种下的菩提树也已经枝繁叶茂,前面不远处是红砂石的金刚座。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说:“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 正觉,只是修行觉悟的第一步。其后还要布道弘法,使他人受教,谓之“他觉”。只有在自觉觉他的修行上都达到最完满境界,才可称之为“圆觉”或“无上觉”。 故而,得道高僧的大去又称为“圆寂”。 寺院的莲花池使我看了特别伤心,无法不想起在池塘中与大辛的初见。我跪在菩提树下哭泣,祈求神佛为我指引,使我觉悟。我不是信徒,从没有吃斋念佛的经历,但是此时此境,除了“临时抱佛脚”,又能怎么做呢? 我低头吻着大菩提树的树根,吻着我手上的莲花戒指,哭了又哭,求了又求。 哭泣令大脑窒息,忽然之间,我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一样,千千万万的碎片在四处飞溅,无数的光亮和声音纠缠在一起,就好像太阳黑子爆发一样,每一粒碎屑都是一种影像。而在那些声音和影像中,我惊异地看到了父亲——或者说,是想起或者感觉到了父亲。 他既是熟悉的,又是全新的,既是年轻的,又是疲弱的,他凝望着我的慈爱的眼,他的怀抱的温度,他咳嗽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的药水味,以及无数和他共同生活时的片断……那些声音、色彩、气味、记忆,从我的身体深处生出、飞扬、爆裂开来,烟花般腾空,飞向大菩提树的枝枝叶叶间。 爸爸。爸爸。我依恋地向虚空伸出手去。树叶发出近乎喧哗的声响,无数的光点拥簇着父亲的幻像消逝在枝叶掩映的碧蓝天空,就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呆呆地仰视天空,忽然就觉得自己被掏空了一样。这一路上,我常常有种幻觉,好像父亲一直跟我在一起,随我一起来了印度。我梦见他在恒河洗澡,梦见他在我去瓦拉纳西的旅途中提醒我“要小心”,梦见他来鹿野苑的旅馆看我,可是现在,他离开了,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留下我,茫然地倾听着风吹过树叶,哗啦啦的天音如手指翻动经书。可是我听不懂,听不懂。 忽然间人们纷纷朝一个方向涌去,用各种语言呼喊唱诵,我惊愕地看到许多人都跟我一样泪流满面,小辛拉起我说:“他们说佛祖显灵了!” 佛祖显灵?难道是听见了我的苦求,故来垂怜?我和小辛随着人流一起拥向莲花池,看到眼前叹为观止的奇迹:满塘的莲花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号令似的,正在争先恐后地次第开放,花瓣噼哩啪啦地绽放开来,有隐微的清香随风摇曳,就像是莲花在说话一样。 所有的僧侣与信徒们一同跪拜下来,口宣佛号,以头触地,无比虔诚。他们中间没有父亲,也没有大辛。我不得不觉得自己的渺小和自做多情——磕长头的善信们每一个都是这样虔诚,即使佛祖真的愿意垂怜,也必会先顾惜那些真正对他顶礼膜拜的信众吧? 我绝望地,每一天,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与痛苦中备受煎熬,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有身体上的——我的意志坚定不移,但是肉体却软弱了,我捧着我的胃,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与衰竭,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我用尽全部的心血力气来伪装,不让小辛看出我的病痛,阻止我的寻找。但是他的眼神这样担忧关切,我怎能视而不见?我可以坦然承认对大辛盲目而偏执的爱情,但我能面对小辛对我的情义吗? 在菩提迦耶盘桓了三天,我已经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我知道自己憔悴得也像是一个梵修的苦行僧,形销骨立。人生苦短,然而执著的思念和燃烧的渴望却会使它变长,度日如年。 几天的舟车劳顿与胃病折磨使我整个人脱了一层皮,每天早晨刷牙都会弄得满口血沫,不知道是因为牙龈发炎还是我太过用力——我总是担心胃痛使我口中有不良气味,而且过度地预支体力使整个人都有种虚浮的感觉,哪怕做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全力以赴。 小辛几次劝我回德里,但终不能说服我。 一件事坚持太久之后,就会渐渐忘记初衷,执著于那件事的本身,而忘记最初坚持的目的是什么。到了这时候,我已经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大辛,只是下了决心要把这寻找坚持到离开印度的最后一天。 我知道自己在大海捞针,但是人生在世,有几个人几件事可以值得你拼了性命去寻找,去守候? 第四天下午,我们决定离开菩提迦耶。 下一站,王舍城。 火车站的气味与噪音让我从心底里厌烦,只是远远看到那些穿着红衬衫顶着行李箱的搬运工人,就已经觉得胃里翻腾起来。小辛领来购票表格,那蚯蚓般的小字居然跳起舞来,模糊成一片。 我双脚如踏棉花,要撑着订票柜台才能站稳,只得强笑着说:“生平最怕的就是填表,以为只有中国人才喜欢填表,没想到印度表格更多,连坐火车也要填表。你能帮我吗?” “当然。”小辛接过表格,对着我的护照一格一格地填写,一边笑道:“谈娜兰,英文读法就是娜兰谈,和我们的‘那烂陀’差不多呢。” “那烂陀?”我一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王舍城不远,传说释迦牟尼曾在那里讲经,所以?也是一个圣地,同鹿野苑、菩提迦耶、还有阿旃陀一样,都是依仗你们那位圣僧玄奘的书籍找到遗址重新开发的。那烂陀,Nalanda,玄奘翻译成‘施无厌’,但在梵文中,其实是‘莲花’的意思……” 小辛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而我早已听得呆住了。我们愣愣对视,这瞬间都已经明白了。 多么明显的暗示,多么清晰的指引,娜兰谈,那烂陀,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那声音不是在呼唤我,而是一早就向我指名了去处——那烂陀,莲花盛开的地方!如果大辛会选择一个圣地静修,还有哪里会比那烂陀更合适,更配称他的心性? 初到德里接到的第一件礼物银莲花戒指,大辛的写字簿还有房间墙壁上的手绘画,在莲花池塘的相遇,阿旃陀手执莲花的佛雕像,菩提迦耶莲花池的异动……在在都提醒着大辛真正的去处啊! 我怎么竟会这样愚钝? 买好车票,我们第一时间找到家网吧,上网搜寻那烂陀的资料。 原来,它自公元一世纪起便开始兴建,经过笈多王朝?六位君王数百年的支持和扩修,不仅是众比丘清修的精舍,同时还是全印度最大的佛教学校。世界各地的僧人慕名而至,极盛时拥有九座寺院,学生多逾万人。 玄奘西行时,曾来此求学七年,并在回忆录里留下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加以渌水逶迤,青莲菡萏。羯尼花树晕焕其间,庵没罗林森竦其外。诸院僧室皆有四重重阁。虬栋虹梁,绿栌朱柱。雕楹镂槛,玉础文棍。甍接摇晖,榱连绳彩。印度伽蓝,数乃千万。壮丽崇高,此为其极。僧徒主客常有万人,并学大乘兼十八部。爰至俗典吠陀等书,因明声明医方术数亦俱研习。凡解经论二十部者,一千余人;三十部者,五百余人;五十部者,并法师十人。唯戒贤法师一切穷览,德秀年耆,为众宗匠。寺内讲座,日百余所。学徒修习,无弃寸阴。德众所居,自然严肃。建立已来七百余载,未有一人犯讥过者。国王钦重,舍百余邑充其供养。邑二百户,日进粳米酥乳数百石。由是学人端拱无求而四事自足,艺业成就斯其力焉。” “印度伽蓝,数乃千万。壮丽崇高,此为其极。”我喃喃地念着,真是悔恨自己的贫乏无知,此前怎么会对这久富盛名的那烂陀毫无所知,却只是念念不忘四圣地,以至于耽搁了那么多工夫,竟没能早一点醒悟。 我早该知道莲花是线索,指引我一点点揭开真相。却偏偏兜兜转转,因为蒙昧而模糊了视线。又或者,是佛祖在试炼我的诚意,故意设置层层迷障,就像唐僧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方能取得真经。 小辛帮我把资料打印下来,匆匆看了一遍,大受挫折:“念了四年中文大学,怎么这张纸上竟没几个字认识,没有一句能够明白。” 找到新的线索令我精神大振,忙安慰小辛说:“这是古文,别说是你,很多中国大学生也未必能够明白呢。等会儿上了车,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第十一章 莲的轮回 有时候觉得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太阳能电池,明明气力已经耗尽了,然而只要一点点阳光,就又可以重新发光发力。 想通了那烂陀的隐喻,我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再不忌惮长途奔徙。而且目标明确,我们决定奢侈一回,选了最高档的空调快车。不但座位舒适,空间宽敞,行程中还供应茶点与咖啡。而且客人以外国人为主,身上也不会有那种当地人特有的体味。 世界上一切的幸福与不幸,奢侈与简苦,都是相对的。对于拥挤在下等车厢过道里咀嚼饼碎的乘客来说,坐在高档车厢里享受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就已经是最奢华的享受了,而那些穿着制服推着餐车走在过道中的列车员,在我眼中宛如天使。咖啡和糕点的香味同时抚慰着我的味蕾与疲惫,只觉浑身暖洋洋的无限满足。 但是接下来的一段汽车旅程就没有那么轻松了,走的是山路,泥泞颠簸,就像是存了心要和刚才的高级特快形成对比似的,让人充分体验到什么是一刻天堂,一刻地狱。车子跌跌撞撞地游过田野,河流,成群的牛羊,零星的建筑,以及顶着盆子走在田梗上的妇人,一路向山顶颠去。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坚持不下来。但好在所有的车程都会有终点。在我觉得头昏眼花已经看不清窗外景象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下来。那烂陀到了。 为安全起见,小辛特地为我们请了一位向导。他叫阿齐兹,是一位猎户,就住在山下的村庄里,熟知这山上的每一条沟壑每一个岩洞。 虽然住在佛山脚下,阿齐兹却是一个虔诚的印度教徒,而且还是一个非常传统的首陀罗农民,固执地遵守着种姓时期的一切礼仪,在见到小辛时,恭敬地跪下来触摸他的鞋面,并坚持称他为“辛哈老爷”。他对于自己竟可以给一位刹帝利老爷做向导而无比兴奋,但是对我这个“外国女人”,却并不怎么恭敬,只是由于他的“刹帝利老爷”对我的特别关心才会爱屋及乌地偶尔对我抛来奇怪的一瞥,似乎在问:这消瘦苍白的病女人有什么特异之处,竟然可以让一位年轻尊贵的刹帝利老爷这样垂青? 尽管我们此前已经同阿齐兹说过此行的目的是寻人而不是朝圣,但他还是一根筋地将我们引往寺院遗址,因为:“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这样走的啊。”而且他坚持要走在后面,理由则是:“我怎么可以走在老爷的前面呢?” 这令小辛哭笑不得,一再跟他解释:“我们是请你来做向导的,向导,就是在前面带路的人。你走在后面,可怎么给我们引路呢?” 但是阿齐兹虽然对小辛恭敬有加,每当小辛开口就像听到圣旨般点头不已,却像是听不懂似的,照旧自说自话,自行其事。 我自以为是一个执著的人,见到阿齐兹才知是小巫见大巫,在油盐不进的偏执面前,再强的原则也不堪一击。 这样子一路牵牵绊绊夹缠不清,我们到底还是来到了那烂陀寺。那个两千年前都丽繁华的圣地,那莲花盛开的地方,如今残石断壁,满目荒凉,只有高大的舍利弗塔还依稀可见当年的恢宏气势。 相传这里的第一座寺院,建造于佛陀在世时期,这注定它会在后世成为圣地。至了戒日王时代,此地繁华达至巅峰,成为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的佛法学校。中国高僧玄奘、义净,也都先后来到这里进修。 然而公元十二世纪时,伊斯兰王朝统治了印度,穆斯林大肆破坏佛寺,当然也不会放过那烂陀,不但推倒校舍,砸毁佛寺,而且纵火焚烧藏书阁。大火燃烧了六个多月才熄灭,九百多万卷经书尽皆焚毁。 好在比丘们在军队到来之前,通宵达旦地担来泥土将舍利弗塔整个掩埋,伪装成一座高高耸峙的土丘,这才使它幸免于劫,留下那烂陀惟一的完整建筑。但是这个说法也适用于菩提迦耶的大正觉塔,不由让我怀疑是否有以讹传讹或者借代使用的成分。 舍利弗是释迦牟尼亲传的首座弟子,也是众弟子中最有智慧的一个,佛祖对他非常信任,还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罗侯罗拜他为师。在佛陀垂危之时,舍利弗因不忍见恩师涅磐,决定自己先行一步。于是向佛陀辞行,回到自己的家乡,面辞年逾百岁的老母,并向晚辈及乡里进行最后一次说法,而后在自己的房间中安住禅定,进入涅磐。 当其余的弟子将舍利弗的骨殖捧给佛陀时,佛陀召集众比丘说:“你们不要为了舍利弗的涅磐而难过,也不要为即将到来的佛的涅磐而失望。大树被砍倒之前,会先砍去粗壮的树枝;宝山在崩坏之前,先要崩掉巨大的岩石。现在舍利弗的涅磐也是这样。这就是法的自然顺序。你们要皈依法,皈依我所说的真理,而不是其他有形有色的幻象。现在舍利弗已经获证解脱,无诸苦恼。你们也要这样,要弃除我执,宣扬正法,平静地看..待涅磐。去往极乐,才是静修的第一功夫。” 然而佛陀涅磐后,众弟子还是不能彻悟,不能够只是凭借精习佛法来寄托思念,于是他们分赠了佛的舍利,在各地建成佛塔拜祭。此风日长,十大尊者的舍利也都被建塔保存,再后来更是发展到凡有高僧圆寂,必建舍利塔。比如我国西安的大雁塔后园,就有一整片舍利塔群。 而舍利弗塔更是因其高大巍峨,被后世许多不求甚解的信徒误为“舍利佛塔”,也就是佛陀的舍利了。舍利弗塔高八十余?尺,石梯数百阶,从塔顶往下望,广阔的那烂陀园林一览无遗,零乱的褐红色地基依稀可以看出昔年的功能:校舍,僧房,回廊,反思室,图书馆,香积厨……断墙一层套着一层,残破而沉默,见证了两千年的历史,饱经战火与风霜。但它们不说话,只以它们的存在鉴定曾经的繁华与文明,印证着“宝台星列,琼楼岳峙”的旧时风华。 群山合抱,密林如织,从高处望下去,除了四周浓绿的热带雨林就是眼下砖红的废墟地基,使茂盛的愈发茂盛,残破的更加残破,但仍然是无比壮观的。 我和小辛在塔顶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出声,夕阳如血,照在红砂岩的地基上,有种说不出的伤痛,仿佛整个那烂陀都浸泡在血海中一样。我们都知道大辛不可能住在景点是,所以下了塔,便催促阿齐兹带我们往山里去。 山路崎岖,丛林茂密,不知名的野花拂落一头一身,千百岁的老树盘根错节,彼此的枝叶在半空中纠缠,搭盖天然屋宇。由于长年的雨水浸淫,很多树枝上生出浓绿黯黄的绒毛,比它本身粗壮出很多倍。 我看着这些树木,不由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无助,它们仿佛从亘古时代就已经根植于此,除非砍伐,否则没有生也没有死,与天地永恒同在。如果大辛要选择这样的地方静修入定,那真是随时可以隐身。我甚至怀疑,若他一直静坐下去,许多年后,身上会不会长出绿色的枝叶和地衣来,与这座山、这些树浑然一体。 阿齐兹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终于肯走在前面了,但是很不自然地斜着身子,而且时不时地就要回头问候一声“尊敬的辛哈老爷”。当他发现辛哈老爷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身上时,动作和声音的幅度就大起来,一边大声抱怨一边反复地做着用力往下劈的手势,即使无人回应,也独自说个不停。小辛简单地翻译:“他在说,这山很大,可以住人的岩洞或树屋有成千上百个,这样的找法可不行。” 我有些惊异于陌生得像一个谜的阿齐兹在这瞬间与我惊人相似的念头,喃喃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句古诗此刻真是现实最好的写照。 从古至今,从印度到中国,原来人们对于山的敬畏从来都没有变过。 小辛敬佩地说:“你们中国的古诗真厉害,好像不论什么事,都可以用一句诗来形容。” “说得不错。所以,再教你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因为苦苦地思念一个人而消瘦,却依然深爱他,无怨无悔。” 小辛久久地重复着那两句话,然后,很肯定地说:“我明白了。” “真的明白?” “当然,因为我也是这样。” 我噤声。如果在前世真是我欠了大辛,那么小辛呢,难道欠了我?一种不易察觉的难堪的寂寞,在黄昏的山林中悄然荡起,潜潜冥冥,掠过小辛也掠过我。连阿齐兹也难得地停下自言自语,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忽然觉得这整个印度之旅都是难堪的,从一个废墟到另一个废墟,无论宫殿或庙堂,一例都成历史残迹,无不伤痕累累。荣誉,名利,权位,信仰,在岁月风尘中都虚无缥缈而残破不全,惟有此刻的寂寞是沉甸甸的真实存在,如影随形,同正在密密缝合的暮色一起游移过来,渐渐沉淀。 当夜,我们没有找旅馆,就留宿在半山的一个木屋中,那是阿齐兹打猎时的临时住所。 屋内无床无枕,只有两张木板,上面铺着已经发霉的干草。小辛很担心,但我告诉他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睡在旷野,何况,有瓦遮头,也不能算是露宿。 我们把床板打扫干净,捡来新鲜的干草铺在上面,甚至还好心情地采了几朵野花装饰在床头。 想想在印度这二十来天也真是奇特,一时住在小辛打人情牌三折订宿的星级酒店,一时是只有一床一几的廉价旅馆,试过露宿荒野,也曾经寄宿在寺院,今晚更是住进狩猎人的茅 5c4b." >屋里来了。 其实灵魂对于身体也是如此,不同的轮回中住在不同的宿主里,刻舟求剑是一生,随遇而安也是一生。 我与小辛躺在一步之隔的床板上,各自望着屋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头脑还很清醒,声音里却已经有了惺忪的睡意。 他忽然说:“小时候,我和大哥也常常这样聊天。”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任何与大辛有关的细枝末节我都愿意知道。 自从我对小辛表明自己的心意以来,他一直陪着我到处寻找大辛。但是我们却一直讳莫如深,很少直白地谈起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小辛对我那曲折的心意,或许是因为我爱的毕竟是一个和尚,这件事不论从哪方面都很难启齿夸夸其谈。因此,这么多天以来,纵使我们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却仍然无法痛快地敞开心扉。 住在旅馆里的时候,我们两个会对着电视整晚却不说一句话,至于电视演的什么,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估计他也没有真的看进去。但是屋子里有喧哗的声音,会使得两个沉默的人没那么尴尬。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就像那种结婚多年却同床异梦的夫妻,各自怀抱着自己悲哀的隐秘。 但是现在我们是睡在临时茅屋里,除了晚风拂动屋顶茅草的声音,就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用来谈心。我望着他,希望他说得更多。 但是小辛叹了口气,说:“你的眼睛在夜里真明亮啊,就像天上的星星。” 我有些窘,重新转过身来,眼睛望着屋顶。 小辛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微微扯起了鼾声。 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梦里,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娜兰,娜兰。” 我翻身坐起,听到山涛隐隐若有似无,脑中一片空明。我知道,是时候了,就是这里,是大辛在呼唤我。 干草和野花的清香沁入肺腑,小辛在隔壁铺上翻了个身,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但很快又睡着了。我披上纱丽,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身体,拉开柴门走了出去。 月色皎洁如霜雪,透过繁密树叶稀疏地洒落下来,若隐若现地指出一条朝圣之路。我沿着那路奔向那烂陀寺。千年古树纷纷伸出枝条来将我阻止,每一下抽在身上都是藏书网一道鞭痕;枯叶堆积,踩在脚下,矻哧矻哧,发出腐烂的甜丝丝的味道,使空气中弥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神秘意味。我不管不顾,只是拼力地奔跑,呼吸声回荡在山林中变得格外响亮,连呼啸的山风都不能将它掩饰。 天地间都是我呼呼的喘息声,好像肺要炸裂开来。 终于来到山巅。月光将整个遗址照得一片雪亮,洗去所有的残缺与疼痛,竟是幽魅端艳的。 那沉寂了八百多年的古寺,那久经风霜的圣地,在月光下仿佛重新恢复了两千年前的辉煌,自有一种无语的庄严。每一块石头,每一朵雕花,都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感知,在热烈地对我注视。 茂密的森林那样热烈地执著于生存本身,用力地吸进二氧化碳,吐出清新氧气,每一阵风吹过都有如潮声涌动。我在月光下手脚并用地攀上高耸的舍利弗塔,山风迎面,鼓起睡衣的下摆,仿佛要将我席卷而去。 月光在我登塔的时候暗淡下来,远处起了雾,林木葱茏,烟岚壮阔,我知道大辛就在那山中的某一处岩洞里,某一棵大树下禅定。可是我看不见他,只听见他在我耳边一声声呼唤:“娜兰,娜兰,忘记我。” 不,我不要忘记,我要相伴。大辛,请你出来见我,请你!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远山呼唤:“大——辛——,大——辛——,大——辛——”眼泪流下来,又很快被山风吹干了。我用力地呼喊着,感觉力气在一分一寸地远离我,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高高地飞在空中,飞越群山环水,在丛林重崖间飘荡,寻找。 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如果灵魂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是否,我的寻找会变得容易?如果我变成一缕自由的灵魂,是否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陪在他的身旁,就好像鹿野苑那些未及轮回的亡灵,随处流荡。 大辛说过:你不是溺水,是自杀。 不,我不是自杀,是为了轻盈。只有灵魂自由了,才可以轻盈地寻找;只有找到你,与你永远相伴,我才可以充实。 山雾缥缈,两千年前生活与行走在这里的僧侣的气息,依然弥漫在山谷中,我甚至可以听见当年无遮大会上的万人诵经声。 震天的梵铃与人头涌动间,我看到大辛越众而出,身披袈裟向我走来,似乎在向塔上仰望。 我们的目光穿越过两千年的时间与空间,纠结交错。 大辛!我呼喊他,你终于来了! 他站下来,张开双臂,我纵身一跃,跳向他的怀抱…… 我像一片树叶那样轻盈,不偏不倚,落入大辛的怀抱。 我终于找到了他。 他终于回应了我。 大辛对我说,我本是释迦牟尼坐在树下静修的那株菩提树上的一片绿叶,而他是佛陀座前池塘里的一朵莲花。当佛陀顿悟的一刻,天地震动,我们相视而笑,灵犀相照,就此结下一段佛缘。 刹那心动,竟成永世牵挂。 而后,佛祖折下树枝回到鹿野苑找寻他的同伴,并在那里重新插枝成树,从此将我们分离;再后来,玄奘取经来此,又将我再度折下,带入了大唐。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我在寻找他,但是大辛说,其实,是他在寻找我。 练丹有道,五百年方能成仙;鸟兽蛇精,一千年或可成妖;而我与他如此渺小,不过是天地间一朵莲花和一片树叶的缘分,要修行两千五百年,经历多少轮回,才可以幻化人形,飞越千山万水,有此一遇。 一切都是注定的。 注定我们有缘相遇,有情相伴。 我们在山间结庐而居。溪水清澈,山果丰富,大自然供给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我们甚至在山腰开了一块田地种麦子。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仿佛回到远古,做一对人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惟一不同的是,他仍会念经,而且持斋,不杀生。 当他念经的时候,我便坐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 有时候我会怀疑眼前的一切,不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他,会伸出手指轻轻碰触他的身体,害怕我看到的这个他不是真的。鸟鸣声在这种时候会显得特别悦耳,仿佛在应和他念经的节奏。连山花也会开得比往常更艳。 我想起在阿旃陀一号窟里看到的菩萨执蓝莲花壁画,也许大辛就是佛手上的那朵莲花吧,所以他会比我更亲近佛法,成为释子。 而我这片微叶,背井离乡,跋山涉水,从印度去到大唐那么远,终于托生为一个平凡的中国女子。 佛以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又说一切众生,永远升沉于“天、人、阿修罗、地狱、鬼、畜牲”六道中,犹如车轮没有始终地转动,故称轮回。 而我和大辛,要多么难得才可以同时轮回入人道,相遇相知。下一世呢?也许他会成为天人,而我堕入地狱,从此永不相逢。 我只有努力把握眼前的一切,我可以暂时拥有的这一切,分秒自珍。 有一天,我去林中采野果的时候,听到一只山羊凄厉地叫着。它受了伤,我将它带回草庐。大辛采来草药为它治病,从此,我们每天早晨开始有羊奶喝。 这件事启发了我,后来,我又养了几只鸡。但是大辛拒绝吃鸡蛋,我把它们送给山下的村民,换来做衣裳的布,还有盐和一些调味料。 山中的四季并不分明,一种花谢了,另一种花会开。花开花谢间,我们两个渐渐地老了,头上生出白发,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英俊,高贵。 我们在开满莲花的湖水中泛舟,采摘莲藕。我向他吟起一首中国的诗: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他剥出莲子放在我的手中,问我:是否后悔当初在莲花塘的相遇,后悔来那烂陀找他,后悔离开人世繁华度过清贫生活。 我说:只要能陪着他,我便很开心。 其实我常常想家,想起母亲,想起国内的一切,想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但我已经做出选择,便不可以后悔。况且,能与我爱的人共度一生,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 但是,人终有生老病死,我们也一样。 悲哀的是,竟然要我看他先死。 我不明白,明明体弱多病的人是我,为什么反而他会走在我前面?他却很平静,对我说:早一天大去,就会早一天轮回,那是所有佛门子弟的终极追求。他请我不要再想着他,因为他不会在彼岸等我,今生已经缘尽,来生,我们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他再三地请求我答应他,不要太执著,修行两千五百年见这一面,应该满足。不要再把渴望带入下一世,下下一世,无止境的纠缠,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烦恼痴欲,永生不能解脱。 我答应了,亲手捡来枯枝将他焚化,将他的骨殖洒入河水中。 我知道这并不是佛教徒该有的仪式,但是他既然生于一个印度教家庭,那么选择恒河做他的归宿,或者可以帮助他早一点到达天堂。 一个有道的婆罗门诗人向我走来,他的长袍就像雪那么洁白轻盈,他说:“你这样伤感,可是想追随你的丈夫去到天国?” 我茫然仰望,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忽然想起泰戈尔诗里的圣人杜尔西达斯,他曾答应那个在恒河边哭泣的寡妇,会在一个月内帮助她找回丈夫。 妇人满怀幸福的希望,回到家里,杜尔西达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满神圣的爱。 一月未尽,邻居们过来看她,问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吗?’寡妇笑着回答:‘是的,找到了。’邻居们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我的夫君在我心里,已与我融为一体。’妇人答道。 那是我曾对小辛背诵过的诗句。今天却成为我的写照。 我想起此前曾经梦见父亲在恒河中洗浴,梦见他来到鹿野苑看我,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会上那样——既然我的前世是被玄奘携入大唐的菩提枝上的一片树叶,那么父亲或许就是那根树枝吧?如今,他的灵魂终于随我回到印度,经过恒河的洗礼,并且在菩提迦耶的出生地完成圆满轮回,无憾地飞升。 尘归尘,土归土,而我的父亲,回归了他前世的菩提树。 也许,我所以会有这次印度之旅,就是为了送父亲的灵魂返乡,寻找他生命最初的根吧? 至于小辛,还有我在克朱拉霍婚礼上见到的印度女孩,以及沿途许许多多的有缘人,大约是树上的另一片叶子,池塘中的另一朵莲花,又或者是彼时飞过天空的一只鸟,游在塘中的一尾鱼,曾在前世给我以沉默的注视,而我却在轮回中将往事忘记。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谁能说得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想到小辛,便忽然听到他的声音——“Scarlet,你醒了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山林,哪里有什么恒河水,哪里有什么大辛和奶山羊?倒是真有一个穿白袍的男人走过来,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原来是位医生。 他俯下身子扒开我的眼皮,命令我上看下看,转动眼睛,又让我伸出舌头来给他检查,然后满意地说:“她已经好了,不用等到明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小辛雀跃:“太好了。娜兰,你终于醒了。” 我费力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终于弄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 原来,一切是个梦。 可是,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那梦境有多么真实,真实得刻骨铭心!湖水的反光,树木的气味,山羊奶的温度,大辛念经的声音,莲花在风中摇摆的样子,甚至我在河岸上晾晒袈裟时细心抻平衣褶的触感,泥土,茅屋,山崖,遍地芳草……那一切,如此清晰敏感,怎么会只是一个梦? 我转向小辛:“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从舍利弗塔上摔下来,是我大哥送你来的。” “你大哥?我真的找到他了?” 我又糊涂起来。难道不是梦?我真的和大辛见面了,真的曾经在一起过? “不是你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你。” 小辛的话让我又是一阵恍惚。这句话,大辛在梦中也曾说过。 我摊开手心,那里明明有一颗莲子。 小辛还说,那天晚上,我从舍弗利塔上摔下来,正好遇见趁着静夜前去拜塔的大辛。于是,大辛将我送到医院,并且替我输了血。他让小辛转告我:缘分有一定,不要太执著。 “无止境的纠缠,只会带来无止境的烦恼痴欲,永生不能解脱。”我喃喃。 小辛惊讶了:“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并没有完全昏迷,你听得见?” “他在梦里对我说的。” “梦里?”小辛不明所以,“他替你输完血后,坐在你身边守了很久,我出去给他买吃的,回来时看见他握着你的手在念经。也许,是那时候对你说的?” 在我昏迷的时候,他曾经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守候! 我心温暖地悸动,泪盈于睫。想到此刻我身体里有大辛的血在流淌,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充实。 小辛接着说:“我劝过大哥,让他等你醒来再走,可是他不肯,他说,你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我明白。因为我经历过,拥有过。 我在梦里经历了一切,走过了一生——与大辛相亲相爱的一生。 庄周梦蝶,不知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而我也不能知道,自己与大辛的因缘是真,是梦? 如果相爱是梦,那么我在现实世界里对他的感情又是什么?是梦的延续,抑或开始,又或是另一个梦? 如果梦境是真,那么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也许那是前生,也许是来世,也许是在我所知的这个世界外的另一个世界,但无论怎样,如果我觉得那是幸福,我便是幸福的。因为那道轮回,我已经走过。 我终于放下了。 佛偈说:“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手中握无限,片刻成永恒。”一天,与一生,有什么分别?我已经得到了那最好的片刻,便也得到了永恒的幸福。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 第十二章 圆满 在写下以上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中国。想起印度的一切,恍如隔世。 德里的印度门,一滴眼泪样的泰姬陵,瓦拉纳西的出生石阶,穿着纱丽浸泡在恒河里的女人,鹿野苑的断壁上涂着金粉,占西街头领救济饭的穷人,克朱拉霍酒店后花园婚礼上的大眼睛少女,阿旃陀石窟里的菩萨执莲花壁画,还有月光下的舍利弗塔……我常会突如其来地想起一些诸如此类的片断,仿如电影预告的片花镜头,但是不能往深里想,想真了就觉得是梦,觉得有一缕清风吹过, 6d88." >消逝无声。99lib? 昨日种种,比如昨日死;未来种种,比如今日生。 如果真像的大辛所说?99lib.,我本是被玄奘携入中土的菩提枝上的一片树叶,曾经听过佛陀千万遍诵经声,遂得以借一点佛荫修炼成人。那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不过的一个俗人,终究不是信徒,亦不能悟道或者看破,也从没想过皈依。 生与死,贫与富,爱与憎,聚与散,也许这些因果我永远都参不透。即使会,大概也要再过几个世纪,再经过几道轮回,才会终于有所醒悟的吧。 而大辛,如果他真是佛座前的一朵莲花,我相信他比我更有夙慧,更有佛心,终有一天会修成正果。 我们有过那么深厚的渊源,那么辛苦的寻找,而后终于相逢又分开——既便终究是有缘无分,但我相信轮回,相信因果,相信我与大辛之间的一切,已然圆满。 就像恒河边的妇人对杜尔西达斯说的: “我的夫君?99lib.在我心里,已与我融为一体。” 我与大辛也一样。我的手指上戴.着他亲自设计的戒指,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鲜血,是他给我第二次生命,我们合二为一,生死不离,世上可有一种关系比此更加亲近?我所求的一切,佛祖只会给我更多。 我将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无人怜爱而哀泣,因为我已经知道,谁才是那个得到佛祖垂怜的孩子。 我甚至特地去拜访了继父的家,请妈妈和两个异姓姐姐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留下几条印度披肩做礼物。 这是十年来我和两个姐姐第一次和睦相处。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因果让我们今生有这样的联系,但我不想把恩怨再带到下一世。无论如何,既然相逢,不如结一段善缘。 散席之后,我独自步行回住处,看到月亮在天边微笑。是满月?99lib.,映衬在澄净如波的夜空下,美得像一朵莲花,令人动容。 于是,我站下来久久地看着那朵莲花,笑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