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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后宫》
300年前情恨录
1632年,皇太极远征察哈尔,万民叩拜之际,却有一个绝色女子于芸芸众生中傲然不跪,她就是后来建宁公主的生母——历史上只留其姓而无其名的绮蕾氏。
绮蕾为了自己的部落冒险行刺皇太极,多尔衮出于勇士的本能射箭相救,绮蕾与皇太极双双受伤,被送回盛京宫中,引起了前朝和后宫同时并发的一系列动乱。
四宫妃子意识到绮蕾醒来后将会是她们一个可怕的争宠对手,便都欲杀之而后快。而多尔衮与皇太极其实有杀母夺位之仇,一心要杀皇太极替母复仇,故而主动请缨将绮蕾接回家中养伤,与她结成生死同盟。一年后,多尔衮亲自送绮蕾入宫,皇后哲 哲和庄妃大玉儿为阻之,有意安排绮蕾与大玉儿同住永福宫。
绮蕾一心行刺,然而皇太极窥破其心机,许诺若绮蕾归顺,则可放过远避青海的察哈尔余部,否则必定斩草除根。绮蕾为保部民,只得委曲求全。绮蕾怀孕七月,赐住关睢宫,成为皇太极最爱的妃子。大玉儿施借刀杀人之计,假多尔衮福晋之手令绮蕾流产。失子之痛重新唤起了绮蕾的复仇之念,竟在流产第三天再次试图以琴弦勒杀皇太极,未果,被打入禅房,带发修行。
多尔衮回京奔丧,欲携绮蕾私奔出宫,然而绮蕾为了察哈尔拒绝了自己的幸福,反而寄血书与皇太极,求其勿向察哈尔使兵。1634年,多尔衮亲自带兵深入青海,只围不攻,以德抚之,招顺察哈尔余部囊囊太后。太后献传国玉玺于皇太极,遂天下诚服,大清建立。
与此同时,皇后之甥女、大玉儿的亲姐姐海兰珠入宫小住,因其相貌酷肖绮蕾而被皇太极青睐,受封宸妃。其子八阿哥出生之际,皇太极颁下大清第一道大赦令,有意立八阿哥为嫡。这令大玉儿妒火中烧。此时的大玉儿已经与多尔衮结成新的同盟,立下“称王称后,坐拥天下”的海誓山盟。为了这个盟约,也为了自己即将出生的儿子,大玉儿故计重施,药杀八阿哥,而海兰珠也于其后不久伤心而死。皇太极伤心欲绝,荒废朝政,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绮蕾再一次牺牲自己,以身侍奉皇太极,用女人最原始的本钱唤醒男人最原始的冲动,令他重新振作。九九藏书
1638年初,九阿哥福临出生,自小文武双全,聪颖过人。但是皇太极对之并不亲热,这令大玉儿十分恼怒。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绮蕾在1641年12月诞下的十四格格却得到了皇太极殊于常规的爱宠,甚至破格在她方出世时即.99lib?册封为建宁公主。
建宁出生后,早已看破红尘的绮蕾已经预感到女儿不同寻常的悲剧命运,虽然身为皇妃,却拒绝再与皇太极同室而居,而甘心做了一个不出家的僧尼,以此为女儿祈福。另一面,庄妃却积极地争取皇太极的宠信,甚至不惜色诱洪承畴以劝降,立下大功,得以参与朝政。
1643年八月,皇太极因缘巧合窥破大玉儿与多尔衮的奸情。大玉儿当机立断,以进参汤为名毒杀太宗。
皇太极驾崩,谁来继99lib?位成了前朝后宫最热门的话题。代善、多尔衮、豪格三派势均力敌,鼎足而立,一场厮杀在所难免。这时,大玉儿明白地告诉多尔衮:九阿哥福临其实是他所生,并请多尔衮让位于福临。多尔衮权衡之下,言听计从。一场争位之战兵不血刃地平息了,八岁的福临遂得以乱世出英雄,登基为帝。
绮蕾猜破皇太极暴毙的真相,也预知大玉儿不可能放过自己,遂主动向大玉儿托孤,并提出要自缢殉主,用自己的死来成全女儿建宁……多尔衮看着绮蕾像自己的生母那样殉主而死,深深感慨大清历史的重演,然而为了藏书网大玉儿和福临,他只能眼看着绮蕾去死。
八月二十六日,新皇登极典礼。福临成了新的清帝,年号顺治。多尔衮继续为了大清出生入死,次年保得新帝迁都北京,大玉儿乘凤辇经天安门入住慈宁宫。自此,她所有的仇都报了,所有的愿都偿了,心中再无遗憾。也许历史的传奇,朝廷的恩怨,政治上的翻云覆雨,以及天地间的改朝换代,都不过只是为了成全一个女人的妒忌罢了。
楔子
狂飙涌进,席卷漠南草原。
乌云迅速聚合,天低下去,草低下去,高举的旗帜低下去,人群也一层层地低下去。
宇宙玄黄,天地洪荒,万物回归至混沌未开时的无助而微贱,在黄沙中发出撕心裂腑的呐喊或呻吟。
哭叫声,砍杀声,求救声,斥骂声,以及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响成一片。
渐渐地,所有的声音汇合起来,万众齐呼,重复着同一句话:“吾皇太极!吾皇太极!吾皇太极!”
风停了,沙定了,天亮了。
原来,那不是狂风,是十万精旅。
兵是强兵,袒背,半裸前胸,沙尘与汗纠结着莽莽的胸毛,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贲张,执戟,仰天长笑,充满胜利的喜悦;
马是良马,赤红长鬃,四蹄刨动,尾部夹紧,马头高昂,不住地打着响鼻,正是最好的蒙古骏马。
这样的强兵弩马之前,没有人可以抗衡。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马群的最前沿,高高在上地骑坐着这支劲旅的首领、率队亲征的金国汗王皇太极。挎腰刀,佩宝剑,金铠银甲,傲然四顾,审视着他新的臣民。
自继汗位之后,这些年来南征北战,远揖近交,蒙古大漠已经尽归旗下,察哈尔部可林丹汗是草原上最后一个妄想与他抗衡的部落,如今也终于被征服了,成为他胜利战旗上又一道辉煌的旌缨。
疯狂叫嚣的可林丹汗逃走了,帐篷化做一片火海,风助火势,愈烧愈旺,直卷向天上去。那些骁勇善战,就在刚才的刚才,还高举战剑,叫嚣着要取下他项上人头的死士们,已经当真成了他的剑下死士。
他们倒下了,或者,跪下了。
俘虏们被集中在火场的前方,在他的马头前卑微地跪下去,跪下去,手脚伏低,以额触地,在绝对的胜利与权威面前,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一眼。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吾皇太极!”
天下人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服从他,跟随他,拥护他。
除了身后的战队,他的面前,只有旺红的火,和一片黑鸦鸦臣服的人头。
人头铺到什么地方,他的疆土便扩展到什么地方,亦如熊熊烈火,以燎原之势,勇不可挡,所向无敌。
皇太极踌躇志满,仗剑长啸,啸声清越激昂,穿过草原,一径刺向云端里去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一凝,不可思议地看到了对面火光映照下唯一站立的物体。
那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99lib?美丽的女人。
着白衣,长发如云,与宽大的裙一起在风中飞扬,像一面旗。
天地间,除了这火,这云,这沙漠,这黑色的人头,那女子便是唯一的颜色。
皇太极震惊至不可名状。
在他面前,没有人敢站着面对。要么跪,要么死,但是不可以站着。
然而,那女子却傲立于万千低伏的黑色人头之中。于万千低伏的黑色头颅间,高高扬起她的脸,向天地傲然地宣布着她的不屈与美丽。
这真是大逆不道。
可是,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
美得绝尘。
那张脸上,没有悲伤,虽然,她的兄弟就卧在她的脚下,从一个有着阳光般笑脸的大男孩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胸前的窟窿甚至还在流血;
那张脸上,也没有怜悯,虽然,她的姐妹就跪在她的脚下,正像其他苟活偷生的人一样,瑟瑟地发着抖,含着泪一遍遍跟着人群磕头下拜;
那张脸上,更没有恐惧,虽然,她面对的,是魔鬼见了也要退避三舍的草原之鹰皇太极。
那张脸,有的只是平静,只是不屈,只是沉默。
平静如霜,不屈如雪,沉默如雷。
它们结合起来,在皇太极眼中心上留下的,却是一道闪电。清晰而疼痛地,划亮他的视线。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猛地望空一挥,天地间刷地静下来。
静得只听见风的声音。
风从苍茫的远古吹来,吹过秦皇汉武,吹过唐诗宋词,吹过元风明韵,一直吹到莽莽草原上来,吹向新一代的天之骄子——皇太极!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她:“你不怕我?”
她看着他,甚至连一个摇头的动作也没有。桀骜不逊,而又从容沉静地写作天地间一个大大的定格。
他逼近一步:“你不怕我杀了你?”
她仍然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涟漪。
她的平静令他激怒,她的不屈又令他佩服,而她的沉默,更令他震撼——是什么使一个看起来年仅二八的小女子会有如此的从容和无惧?她不跪他!她不怕他!她不服他!为什么?凭什么?
他站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步之隔:“你不怕死么?”
随着这句问话,他伸出手去,想托起她的下巴,好把那张脸看得再亲切些;
随着那句问话,她也同时伸出了手,迅雷不及掩耳,自袖中抖出一柄短剑,毫不犹豫,刺向他的胸膛,只差一点就命中心脏。
只差一点。
因为剑尖堪堪刺到,一枝绿羽快箭已经后发先至,直射她的胸口,没羽而入。
一个满脸虬髯的年轻武士随之打马前来。
那是旗军中的神射手、皇太极的异母兄弟多尔衮。
“啊!”
两声“啊”是同时发出的,以至听进耳中的只是一声。那是皇太极,也是那白衣的女子。然后,他们同时倒了下来。
女子在倒地之前,仍然拼尽全力将剑刺入皇太极的左胸,然后,她无憾地撒开手,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只像睡熟了一样轻轻地闭上眼睛,仿佛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而皇太极,却说了一句话。那是在多尔衮赶到,将他扶起的一刻。他的手握着胸前的剑,掌心迅速被血染红,是胸口的血,也是手掌的血。
手握住了剑,被剑割伤了。眼睛看到了美色,便被美色割伤。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平静了。
一个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等待死亡来临的人是没有恐惧的,甚至也没有了惊惶和愤怒。因为所有的情绪都是活着的人因为对活着的渴望而产生的;如果已经决定了死,甚至很欢迎那死亡的到来,那么她对待死就会像对待早晨吸入的第一缕空气那样自然平静,视为寻常。
他有些震惊于自己的这明白,明白得这样清楚,就像明白他自己。这明白使他蓦然地有一种激情,仿佛全身的精力都在往外涌,血畅快地从胸口喷溅而出。他知道,再不止住那血他就会死,血流得太快了,心脏已经承受不住。可是,在昏过去之前,他仍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很轻,但是很肯定,就像他以往发布命令那样,无庸置疑,违令者死。
他说:“要把她救活。”
第一章 大金深处那些凄艳的往事
天聪六年(1632)秋。盛京宫城。
十王亭里,八旗..将领和各部固山额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面前一杯来自中原的极品铁观音。
侍茶的小校跪在奏乐楼前拼命地对着红泥小炉煽火,这异样的寂静使他这样一个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这已经是第二道茶,可是两王八旗都在自己的亭中各自端坐着,没有一个人讲话。连凤凰楼上的檐铃都沉寂,偶尔摇动一下,也哑哑地没有声响。
水渐渐地沸了,在鱼眼方过、蟹眼初生的当儿,小校偷偷从茶香氤氲间抬起眼,迅速向十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勋功的满洲武士,八旗中血统最高贵、地位最显赫的王族,现在却像是一群藉藉无名、正候在科举考场上等着发卷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着前方的大政殿,一声不响——平日里,此时正是皇太极于此主帐问事,公务最忙的时候,可是现在,却因为皇太极的抱病停朝而使偌大金殿空空落落的,越发衬出十王亭的满而无当。
十王亭,其实是十座帐篷的化身,脱胎于满族最早的帐殿制。但自皇太极继位以来,八大旗共理朝政的局面日渐废驰,十王亭形同虚设,作用已经只限于用来举行庆祝典礼,议政的中心地也换到了西所新建的崇政殿,即使偶尔聚众议事,也只听得见皇太极一个人的声音,大家习惯了诸事由他一人决断,主持一切政务的做法。可是自从他在察哈尔战场上负伤归来,不再自己坐镇崇政殿独断专行,而重新命八大旗于十王亭共同摄政,反而让大家迟疑起来,忘记该怎么做了。
水“扑扑”地滚着,已经煎得老了,小校不得不硬着头皮提起壶来,跪行着往每位亲王的杯子里续茶。那些亲王正无事可做,看到小校倒茶,便都齐齐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从茶水中找出什么破绽来。小校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注视,死一样的寂静中,“叮咚”的水声显得突兀而喧哗,每注完一杯茶,他的颤抖就更加剧几分,当膝行至礼亲王代善座前时,已经紧张得快哭出来了,倒茶时,竟有几滴水溅了出来,落在代善的手背上。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吓得立刻丢了水壶,四肢着地,一个劲儿地磕头。茶壶“嘭”地落在地上,滚沸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强忍着,仍然只顾拼命地磕头,连求饶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体的狼狈样子,又不由觉得好笑。代善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其余诸王也立刻随上,一齐纵声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明其妙,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代善,代善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他,说:“下去换身衣裳,再请个大夫瞧瞧烫伤了没有。传我的命,挑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倒茶,别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脚地惹人生气。”可是他说话的样子,却实在不像是生气。小校喜出望外,连忙四脚趴低磕了个响头,欢欢喜喜地领着银子去了。
一通借题发挥的大笑,使八旗将领的面色都缓和许多,礼亲王代善便抓住这个时机,率先讲话:“兄弟们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议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负了伤,现在养病,说不得,我们总得替他分担些,好歹不要出了什么差错……先议一下这次战事的成绩吧,睿亲王多尔衮在本次征服察哈尔部的战争中,除英勇杀敌,冲锋陷阵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艺,救大汗于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这次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议给予睿亲王嘉奖。”
代善,是先皇奴尔哈赤的第二个儿子,受封四大贝勒之首,德高望重,战绩无数,领有两红旗。早在奴尔哈赤时代,他就一直参预摄政临朝,论资历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众皇族成员之首,他即开口说话,大家也就都纷纷附和。
“应该的,应该的,此次出师大捷,睿亲王功不可没,无人能及。”
“还有多铎,在这次战事里也表现英勇……”
“肃亲王豪格的功劳也不小……”
评功定赏总是容易的,诸大臣互相拍着马屁,渐渐谈得热火朝天。
可是那谈论的中心人物——睿亲王多尔衮的心里,却并不高兴。天知道,他是多么地盼着皇太极死,盼得目眦欲裂。可是,他却亲手救了他。
因为本能。一个武士的本能。
整个满洲八旗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比他更像一个武士,他的骑、射、刀、剑,都是一流的,反映机敏、出手利落无人能及,指挥做战、调兵遣将比皇太极也毫不逊色,而用人善任、运筹帷幄更是略胜一筹。
他无双的箭法使他成为草原上的一则英雄神话,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满洲姑娘为之疯狂。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小伙子崇敬的叫好声,和姑娘们热情的尖叫声。
他,才是理所应当的大汗。
可是,当年父王奴尔哈赤去逝时,只因为年纪幼小,他输给了哥哥皇太极,而眼睁睁看着母亲乌拉纳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惨烈的一幕,成为他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永远的噩?梦。
他不会忘记,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亲,“天命金国汗”奴尔哈赤在大政殿去逝,临终前,将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召至面前,留下遗言:“我死之后,暂由代善摄政,俟十四儿长成后传位于他,为不使大妃乌拉纳喇氏干政,就请她陪伴我同归于地下吧。”
奴尔哈赤一生中娶过16个妃子,乌拉纳喇氏是大妃,为他生下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长子阿济格虽然英勇善战,然而冲动鲁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铎城府深沉,好学知礼,却失于文弱;唯有多尔衮,虽然只有15岁,却天纵英才,早已成为草原上最善射的骑士和最英俊的贝勒。由他来继承汗位,可谓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然而,儿子荣登宝座的代价,却是母亲命赴黄泉,这是怎样的一笔交易啊?
遗命由大贝勒代善转述。乌拉纳喇氏母子惊呆了。多尔衮抱着母亲疯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额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泪涕交流:“子为储君,母则赐死,当年汉武帝杀勾弋而传位其子,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啊。大福晋,为了十四弟的将来,我请求你答应。”
乌拉纳喇氏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是吗?我儿要继承汗位了,多尔衮要做金国大汗了,是吗?”她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多尔衮,你要做大汗了,是吗?”
一种惨伤的情绪倏然贯穿了多尔衮的全身,他疯了一般地大哭大叫着:“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额娘活着!”
乌拉纳喇氏放开儿子,定定地望着代善,脸上忽然露出奇异的笑容,低低地问:“大贝勒,你说大汗为什么要让我殉葬?”
“那是,是为了十四弟呀。”贝善嗫嚅。
“不!不是!”母亲忽然异样地笑起来,拼命地摇着头,摇得头发散了,珠钗掉了,眼泪也跟着摇落下来:“你错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坏了多尔衮,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惊色变,蹬蹬蹬连退数步,要抓住挂在帐角的弓才没有跌倒:“大福晋,不要这样说。”
“可这是实情,不是吗?”母亲逼近代善,脸上仍是那种莫名的诡异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认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着,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后母’。他不甘心让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给你和多尔衮,这就是真相,对不对?”
代善跌坐下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母亲也随之缓缓跪下来,伸出手去无限怜惜地抚摸着代善茂密的胡茬,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多尔衮在很多年后还不能理解的话——她含泪凝望着代善,带着笑说:“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还是要死,当初就应该……”
母亲没有说完,她扑在代善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渗进黑夜里,将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尔衮迷茫而震动地望着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升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几分凄怆,几分神圣,几分安宁,几分沉痛。然后,他睡着了。醒的时候,看到代善还没有走,一直紧紧搂抱着母亲,他们就那样搂抱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一夜,母亲都和代善说了些什么,是未了的心愿吗,是托孤的嘱咐吗,是早夭的怨恨吗?或者,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同他紧紧地沉默地坐拥了一夜,以彼此的体温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当第一缕晨曦射进帐篷的时候,将士们送来了殉葬穿的礼服,请母亲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凤冠摆在桌子上,代善的脸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惨痛的神色。母亲却显得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地唤来使女打水洗脸,将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又坐在妆台前一丝不苟地涂上脂粉,仿佛一生中都没有那样认真地打扮过,就是大婚时也不曾那样认真过。与死亡相比,大婚算什么?大婚的时候她又不认识奴尔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她,一个将死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来临,并在死神隆重驾临前夕意外地迎接了爱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经爱过的丈夫要她陪着去死,她一直暗恋的情人刚刚拥抱了她,她永远挚爱的儿子即将登上汗位,她还有什么不足的呢?她不亏。她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可以平静地去面对死亡了。
她对着镜子将凤冠仔细地整理稳妥,犹回过头很有兴致地带着笑问:“儿子,额娘美吗?”
多尔衮响亮地回答:“美。额娘像佛古伦仙女一样美。”
佛古伦仙女,是满族人心目中最美丽崇高的女神。据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当世上还没有人的概念的时候,长白山头来了三位仙女。她们脱下晶亮的羽衣,披散柔长的头发,跃入清亮的天池水中洗浴。池水因为仙女的到来而沸腾,水溅出来,池边的青草鲜花俱丰美。仙女们一边洗澡一边歌唱,歌声响遏层云,把鸟儿们都召唤来了,有一只五彩神鸟衔了枚红色的果子飞来,准准地丢在三仙女佛古伦的手中。佛古伦见果子的颜色鲜艳娇美,爱不释手,忍不住放到唇边尝了一下,不料果子是有灵性的,立刻一骨碌自己滚进了她的口中。仙女们浴罢上岸,披上羽衣准备飞升,可是佛古伦忽然觉得身子变得很重,再也飞不起来。她明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了,但不论什么事,都是上天的旨意。于是,她决定留在人间,直到生下一个男孩后才重新飞升。那个男孩子生而能言,倏尔长成,天赐名布库里雍顺,即是满族人的祖先。
所以,满人每年将祭祖与祭长白山同时举行,奉为神明。佛古伦的名字,更成了美丽尊贵的代名词。多尔衮从小随父亲祭山,早将这个名字听得熟透,听到母亲问自己她美不美,便立刻想到了佛古伦的典故,脱口而出。
大福晋听到儿子给予她这样的盛赞,不禁满意地笑了,说:“我如果是佛古伦,你就是布库里雍顺了。这是个好兆头,我儿真是要做大汗了。”接着,她又转向代善:“大贝勒,我好看吗?”
代善木然地点着头,眼睛里有了泪。大福晋母子关于佛古伦仙女与布库里雍顺的对话,其实是有着很大的僭越的成分的。可是,他不想指责什么。人在临死的时候,已经成了神。
谁又能说大福晋不比佛古伦仙女更加崇高伟大呢?他对她点点头,再点点头。是承认,也是承诺。
乌拉纳喇氏呆呆地看着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坚定地站起来朝帐篷外面走去。
多尔衮急了,猛扑上去,想要抓住母亲的礼服裙摆,可是刚刚起身便被大贝勒抓住了。代善的大手发着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进他的肩肉里去。多尔衮哭着,挣扎着,踢打着,大贝勒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变成了一尊塔。
母亲看看儿子,又看看大贝勒,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刚化好的妆,最后,她将目光定在大贝勒脸上,期待地问:“我死以后,你们两个,真的可以继承汗位吗?你会替我照顾我的三个儿子吗?”
大贝勒微微迟疑,对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却对她第二个问题爽快承诺:“大福晋放心,我做兄长的,不会让弟弟们吃亏。”
母亲点点头,放心地走了,已经走出帐篷了,却又回过头来娇媚地一笑,说:“这样子,死也值了。”
那一笑,真美。
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像一柄利剑刺入心房,像一轮落日蓦地滚下山去。多尔衮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谁重重打了一锤,蓦地一口鲜血喷出,昏了过去。
大福晋没有留下来照料自己伤心过度的儿子,她毅然地走了,一直走进大政殿,走到丈夫的棺椁面前。那是一樽巨大的橡木棺材,棺盖打开着,里面靠一侧躺着她英伟而多疑的丈夫,簇拥着他的是繁如星辰的玛瑙玉器、珍珠古玩、织金战袍、以及镶着宝石的腰刀,努尔哈赤就威严地睡在那些宝物中间,大睁双眼,若有所待。大福晋在棺材的另一侧躺下来,紧贴着丈夫,她说:“我陪你来了。”
她丈夫大睁着眼,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可是他的遗命仍然活着,所以贝勒们在他死后还仍然忠实地执行他的意志,让他心心念念连死也不愿失去的大福晋为他殉葬。
大福晋拨开那些硌人的珠宝,偎近她的丈夫,然后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没有人可以听清她说了什么,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就在那一刻,老汗王始终大睁着的眼睛忽然阖上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说:“好了,大汗瞑目了。”
于是他们叫来工匠将棺材板盖上,叮叮咣咣地四角钉稳,不留一丝缝隙。
棺材里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可是所有的人都同时感到窒息,好像被活活钉进棺材的人不是大福晋,而是他们自己。
这窒息持续了好久好久,但是没有一个人肯主动说话,更不会有一个人提出将棺材开启。
他们同自己的窒息艰难地搏斗着,挣扎着,焦渴着,许久,忽然同时感到颈子一松,呼吸重新顺畅起来。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晋已经断气了。
然后多尔衮兄弟才被通知梳洗观礼。
按照习俗,他们的头发被编成许许多多条长辫子,末端系了金铃。这样被打扮完,已经是中午,然后穿着长可及地的笨重孝袍,踢踢拖拖地走进来,被一直带到父母的灵柩面前。族人说你们的母亲已经追随大汗走了,皇太极继承了汗位。
怎么?是皇太极,不是多尔衮么?代善惊愕地环视,面无血色。这么说,大福晋是白死了?
母亲,白白地牺牲了。死时,年仅37岁。
多尔衮忍不住张开嘴,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又腥又急,仿佛心跳出来了一样。
是的,在很多年以后多尔衮都觉得,自己那天吐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小块心脏。因为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心少了一角,再也不完整。母亲的惨死使他失去了对父亲应有的尊重。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正因为这强烈的仇恨,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将自己培养成满洲最英勇的武士,皇太极最强大的对手;也正因为这恨,他残缺的那一块心每当忆起过去时总会丝丝拉拉地疼,就像害风湿的老年人的膝盖会在风雨夜里刺痛一样。
母亲究竟是怎样死的,死之前还说过一些什么,是否知道自己的枉死,还有,皇太极到底是怎样借助两黄旗的兵力威胁另外几位贝勒,并与东海女真扈伦四部达成协议,矫旨另诏,登上汗位的,都成了永远的谜,随着父母的死而长埋地下了。
然而断断续续地,他还是从族人口中渐渐了解到一些真相的碎片,属于他父母的不连贯的故事:母亲乌拉纳喇氏,12岁嫁给奴尔哈赤为大妃,在父亲的16个妻子中,最为受宠,又因连生了三个儿子——哥哥阿济格、自己,和弟弟多铎,地位稳固,十几年来独擅专宠。可是,忽然有一天小福晋德因泽向大汗告发,说族人传言大福晋和代善贝勒私通,而且说得有眉有眼,什么大妃对代善诉苦,说汗王已经六十多了还不肯死,又霸占着16个妻子,根本照顾不来,又是什么反正满人有“父死子妻其后母,兄死弟妻其寡嫂”的习俗,不如全当他已经死了,让自己和大贝勒提前成其好事吧。那一年,母亲30岁,大贝勒37岁,年龄相当,品貌匹配,无形中为这谣言提供了相当有力的佐证。于是父亲信以为真,大发雷霆,不但一度将母亲废为庶妃,还下令终止了代善的临朝摄政。后来虽经证实这件事纯属造谣,母亲也重新被奉为大妃,可是在父亲的心里,却始终留下一个疙瘩,对代善和母亲的关系一直耿耿于怀,十分忌讳,所以,会在临终的时候留下让大妃殉葬的遗言,免得在自己身后他们旧情复燃,重证前缘。
同这些碎片同时得到的讯息,是据闻当年小福晋德因泽之所以会诬告母亲,始作俑者正是出自皇太极的授意。皇太极,才是那个与庶母私通的逆子,也才是觊觎汗位篡改遗旨的真凶。
换言之,是皇太极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夺取了自己的汗位。
母亲死得太冤,直到今天,她的魂灵儿还在大政殿里游来荡去,每每风朝雨夕,还时时有人说听到了大福晋的哭声。甚至打水的婢女,还发誓曾在水井里看到大福晋的脸,以至于吓得失手把水桶掉进了井里。守夜的更夫也说,月圆的晚上从凤凰楼经过,可以清楚地听到女人的叹息声,同大福晋的声音一模一样。
为了那传言,多尔衮特地找老更夫核实过,并在一个有风的夜晚来到凤凰楼下守候。风在坠满金铃的楼檐下叮咚作响,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死的那天自己结满金铃的辫梢,那声音有多么相像啊。于是他知道母亲来过了。
一种冷自心底里渗出,在静寂中,他忽然明白,亡灵与生者的交流其实不必借助任何形式,不需要声音或者形象作为载体,那是无情的庸人们的臆想。对于切肤相亲者来说,亡灵的感应可以直抵内心,在无言中已经完成了一次彻底的了解。
母亲死了,可是母亲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么会忘呢?老更夫已经瑟缩在楼檐下睡着了,可是这时候忽然翻了一个身,含糊地噫语着:“大福晋来了,给大福晋请安。”每个人都没有忘记大福晋,自己更不会忘记!杀母之仇,夺位之恨,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比这更强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可以打败皇太极,将他踏在脚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寝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来已经决定假那察哈尔女子之手提前结束皇太极的狗命,自己却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个偷袭的女子,亲手从她的剑下救了他,救了那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间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着当年的大贝勒、如今的礼亲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远的仇恨。同时,也想起了母亲赴死前夜对代善的表白。他们默默相拥的姿态,在许多年后,仍然鲜明地镌刻于他疼痛的记忆中,成为爱情的象征。没有一种爱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绝望,更彻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亲与代善,成为全世界最相爱相知的两个人。当他们相拥,他们的心灵便穿透所有的束缚自由地走到一起,毫无间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亲的死有了一种崇高的美,也是母亲的死使那沉默的爱从此永恒。
那以后,他对代善便一直有种奇特的亲昵,他不仅仅是把他看做长兄的,更将他视为了父亲。他痛恨害死母亲的父皇奴尔哈赤,却将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里悄悄给了代善。只是这种特别的感情,是代善所并不知晓的。
然而代善,他或许不是一个勇敢的情人,坦率的亲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尽职的兄长。这许多年来,他记着大福晋临终的托嘱,默默担负起照顾她三位遗孤的责任,并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帮他们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极夺位之后,未必没有想过要对自己一度的对手赶尽杀绝,可是因为代善的一味退让和小心斡旋,终使他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这份旧债忘记了,反而以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异心,并且很慷慨地为三位兄弟授封和硕亲王。因此,与其说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说是皇太极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险的暗流。
但是无论怎么说,代善觉得自己总算是对得起冤死的大福晋了,没有辜负她对自己沉默的情怀。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个忠实的麦田稻草人那样,尽职尽责地守望着在他眼中永远长不大的三个孤儿,在每个可能的机会里寻找着可以帮助他们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详细地落实了嘉奖多尔衮的方案后,本能地抬头望过去,却意外地为多尔衮眼中那灼热的晶光所刺伤。那眼光中,写满的不是骄傲,不是荣誉,而是刻骨的仇恨与自责。
他立刻读懂了那眼中的含义。天哪!原来这孩子在后悔,后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记着母亲的仇恨。他已经快要被那仇恨烧毁了。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只是默默地练功,每一次上战场都冲锋在前,不留余地,立下战功无数。没有人怀疑他不是皇太极最忠实的兄弟,最英勇的战士。却没有人想到,原来他英勇的动力不是荣誉,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样拼命,是要借此消耗积郁在心中的狂热的恨。上阵杀敌,竟是他用以调整心境的最佳发泄。他因为这恨而变得精明无比,却又因为精明无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这是怎样的一个怪圈啊!
代善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了自己的老迈和无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强大体力的事情,很多人都会产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将仇恨的情绪维持得很久。因为仇恨从来都是一柄嗜血的剑,在不能用它来伤害敌人的时刻,就必然要用它来伤害自己。
没有多少人可以经得起那样长年累月的伤害与折磨,于是他们放弃了仇恨,放弃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报复的信念。只有那些意志坚决而又极度自信的人,才可以将bbr>一份仇恨珍藏于胸经年累月而永不减褪。
他已经老了,而且是一个软弱的人,当年他不懂得该怎样去爱,如今也不懂得如何去恨。可是,他却在这个一直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那么强烈的可以烧毁一切的仇恨。那恨让他心惊,让他忧虑,更让他无奈。
多尔衮和皇太极一样,都是他的兄弟。虽然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毫不犹豫地倾向多尔衮,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爱自己的大汗兄弟皇太极,并不代表他对汗王没有忠心。毕竟,皇太极是布库里雍顺家族的骄傲,是今天的八旗当之无愧的首领,是草原上的英雄神话。固然当初即位的如果是多尔衮,也许他并不比皇太极差,可是既然皇太极称汗已成事实,他也就顺天应命地归顺于新汗王,拥戴他,维护他,服从他,这是满洲武士血液中固有的精神特质。他没有办法消弥自己两个兄弟之间的仇恨,如果多尔衮是个平庸的孩子,他至少可以保护他一生平安,可是他这样优秀,这样强壮,命运却又这样奇特而坎坷,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的世界是自己这种庸人所无法理解和企及的。自己不过是一个有点功绩的老人而已,他能帮得了谁呢?
正像代善读懂了多尔衮眼中的仇恨一样,多尔衮也读懂了代善眼中的悲凉。仿佛有根针在他心脏最柔软处刺了一下,他蓦地心慈了,轻轻低下了头。
熙熙攘攘的十王亭广场上,诸亲王正讨论得热火朝天,没有人听到礼亲王与睿亲王用眼光进行的这一场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因为是评功会,兄弟间显得和睦融洽,互吹法螺。
再抬起头时,多尔衮眼中的晶光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八旗将领开会时惯有的平和笑容。代善更加惊讶,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多尔衮一直呆在自己身边,自己却对他的仇恨毫无察觉的缘故了。可是既然他能够在这么多年来都深藏自己的仇恨,却又为什么会在今天于众目睽睽之下流露出凶狠的眼光,从而暴露了他心底里最深沉的秘密呢?难道是因为那个行刺大汗的察哈尔姑娘吗?是她的出现惊动了他的伪装,唤醒了他的仇恨?那么,在这凶狠的目光后面,他下一步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代善更加忧虑,也更加彷徨,向多尔衮投去的眼光中甚至已经有了几分乞求的意味。可是多尔衮不再看他,他回避着代善询问的目光,却转向弟弟多铎,一开口,果然便是那位察哈尔姑娘:“你掌管礼部,消息比我灵通,知不知道那个女刺客现在怎么样了?”
豫亲王多铎对哥哥向来敬爱有加,闻言立即答:“听说一直留在太医院里,还没醒过来呢。暂时用长白山老参保住了心脉,可是仍然虚得很;倒是大汗的伤听说没什么大碍,血已经止住了,休养几天就没事了,刚刚传旨到处搜寻千年老参呢。”
多尔衮一愣:“征参?怪道我前两天恍惚听说豪格到处找人参呢,还以为是皇太极要吃,原来是为了那姑娘。”沉吟片刻,忽地又抬起头来,“那姑娘,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普通牧民家的姑娘,哪有什么正经名字?”多铎不经意地说,“不过姓氏倒是有的,叫绮蕾。”
“绮蕾?好听!好听!”多尔衮忽然毫无顾忌地纵声大笑起来:“我要把巴图鲁的称号让给那个绮蕾。”
〖附注:
八大旗,即正黄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正白旗、镶白旗,除两黄旗由皇太极亲自统领外,其余诸旗都由各亲王及固山额真管理。
满兵组织,每三百人为一牛录,其主为牛录额真;每三十牛录为一固山,统领官称固山额真。
满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说,旗主就相当于一个小君王,对本旗有极高权力。大汗为八旗之主。
盛京宫殿群初建于奴尔哈赤时期1625年,原先只包括大政殿和十王亭,皇太极继位后,继续建造大内宫阙,包括大清门、崇政殿、凤凰楼以及清宁宫、关雎宫、麟趾宫、衍庆宫、永福宫等。而亲王分封以及后妃赐住诸宫是在皇太极1936年改国号为清之后进行,但为了叙述方便,在这里提前使用了各王的封号,而诸妃也提前住进五宫。
后金体制与汉人颇为不同,衔职复杂,称呼拗口,不仅建清前与建清后有许多改变,而且入关前与入关后也有很大区别,君臣主仆以及家人间的称呼都很特殊,此处为了照应读者阅读方便,尽量简化,统一说法,使之通俗易记;另外诸宫殿群几次翻修重建,文中所述规格未必全如史实,不免虚夸之处。特此说明,以免有考据家提出质疑,认为与史不合云云。〗
第二章 绮蕾的到来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种声音像风一样刮过后宫的庭院。
那是自有皇帝以来历代后宫都会有的一种声音,已经写进宫墙的每一道砖缝瓦沿里了,有风的日子跟风一起传送,没风的日子,也独自窃窃私语,嘈杂而琐碎,恻恻地,带着女人特有的殷切和怨气。
它们从女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传播和重复。女人的舌尖有蜜,可以随时说出甜言暖语;女人的舌尖也带刀,可以不动声色地将敌人斩于无形;女人的舌头是海,可以漂起人,把人在浪尖上抛得晕头转向,也可以淹死人,沉在海底里永世不见天日。
然而那样多的怨愤与算计,那么深的城府与仇恨,战争的核心,却永远脱不了两个字:争宠。如果时间可以将后宫的历史沧海桑田,那么待到水落石出,你会看到每一块石头上都写着献媚与嫉妒。
此时大金后宫的海底,亦布满了这样的石头。
前面十王亭广场的大会开得热闹。后院里各宫嫔妃的小会却也毫不逊色。
然而,她们的议题可不是什么评功论赏或者前途大业,而是一个人,一个刚刚出现在后宫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说一句话却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的女人——绮蕾。
永福宫帘幕低垂,婢女们被远远地摒于门外,大气儿也不敢出。连廊上金笼里那只会念诗的饶舌绿鹦鹉也噤声,唯恐一开口不小心泄露了天机。
门内,唐祝枝山《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卷轴下,皇太极的大妃哲哲公主端坐在搭着绣花椅帔的雕花楠木椅上,一双高帮满绣的花盆底踏着同椅子配套的楠木矮几,姿态一如既往的庄重雍容,口吻却难以掩饰地充满焦虑:“我们不能让绮蕾就这样进宫,她会给我们带来很大威胁的。玉儿,你读了那么多书,要想个办法才是。”
庄妃大玉儿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淑慧格格坐在对面,态度恭谨而温和:“姑姑,别太紧张,不会有事的。”
哲哲,是嫩江流域科尔沁草原蒙古贝勒莽古思的女儿。奴尔哈赤称汗后,除了征战兼并之外,与各部落结盟的一项重要手段就是联姻,哲哲公主,便是这样嫁给了四贝勒皇太极。出嫁后,她持家谨严,恪守妇道,但是因为一直没有生儿子,在后宫里地位很不稳固,于是向诸位蒙古王公求助,建议将自己的侄女、草原上艳名远播的海兰珠嫁给皇太极。可是海兰珠自负美貌无双,一心要找个最英俊最优秀的青年来嫁,不愿意与自己的姑姑共事一夫。况且自幼体弱,多愁多病,寨桑贝勒也不舍得让女儿远嫁,离开自己身边。哲哲无奈,只好将目标转向刚满12岁的小侄女布木布泰,这位小格格虽然没有姐姐海兰珠的绝世姿容,却天生的冰肌玉骨、白嫩可人,所以小名就叫作大玉儿。
天命十年(1625)二月,科尔沁寨桑贝勒命儿子吴克善台吉亲自送大玉儿去盛京与皇太极结亲,奴尔哈赤率领众贝勒迎出十里以外,大宴三天,以礼成婚。
冰天雪地间,大玉儿裹在繁复沉重的礼服下,满头金玉,周身琳琅,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嘴巴抿得紧紧的,完全像个小玩物。新婚那日,皇太极是将她抱进洞房的,把她放到床上时,几乎下不了手。
当时皇太极已经34岁,比大玉儿大二十有余,对着还完全是个孩子的她,很难产生男性的激情。他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家庭;他真正感兴趣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带来的陪嫁——科尔沁的八千铁骑。
他看不见她粉红花蕾般没有发育的小小的乳,看不见她娇嫩却不解风情的紧拢的腿,甚至看不见她曾经被无数次称赞的那种草原女儿罕见的白皙,在她的身上,他看到的,只是辽阔的草原,如林的旌旆。一次又一次的联姻,将他和她的家族联系得越来越紧密,这紧密的结果,并不是共同强大,而是弱肉强食。可是现在,野心还不能暴露得太早,科尔沁的王公贵族们还与他势均力敌,因而双方都不想轻易引起战争,以免两败俱伤。俗话说,杀敌一万,自伤八千,奴尔哈赤和皇太极都不会做那样的蠢事,付出无谓的牺牲。如果糖衣炮弹可以让敌人归顺,那么又何必真枪真炮地上阵厮杀呢?可是将来,他相信是不久的将来,不仅是科尔沁的姑娘,而是整个的科尔沁都会成为他的专属,在他的身下辗转呻吟,逆来顺受,正像此刻这科尔沁的女儿在他身下辗转呻吟,逆来顺受一样。政治是什么?战争是什么?也就是一个抢来或者娶来的女人罢了。化干戈为玉帛,是为了据玉帛为己有,战争的成果,就是把这降服了的战场像女人一样裹入身下纵情肆虐。也正因为这样,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向来都是温和的,正像对待他的俘虏一向很温和一样,因为她们既然已经属于他,就是他的东西了,对待自己的东西,当然要小心些。
可是无论他怎样的轻柔温存,对于12岁的大玉儿来说,新婚之夜仍然是一生中最可怕的记忆,是很长一段日子里不醒的梦魇。那红烛照耀的帐殿,那陌生的强悍的男人,那突如其来的亲昵,那痛楚的进入,都令她惊恐而委屈。最后,当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所有的战绩归结为她身下一块染血的白布。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处女破瓜后特有的新鲜而温腥的气味。仿佛海洋上的风一直吹到大漠中来了。
大玉儿嘤嘤地哭泣着,伤口烧灼一样地疼痛,娇嫩的皮肤上纵横着形态不一的伤痕。而那个刚才还勇猛如虎的男人从她身下抽出布条,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对她说:“我让你流血了,从此你是我的女人,要听我的。”然后,他翻了个身,疲惫地酣然入梦。
红烛滴泪,伴着大玉儿嘤嘤的哭泣一直灼痛至天明。
那个男人让她流血了,从此他成为她的丈夫。
十二岁的大玉儿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伤害了她,使她流血,就会成为她的丈夫,而且要求她终身听命于他。她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流血,代表着一种征服。而且,自从这夜之后,她便不再是科尔沁草原上寨桑贝勒那个娇宠的小女儿,而变成了盛京城里皇太极贝勒的侧福晋。
婚后一个月,后金自辽阳迁都沈阳。第二年,奴尔哈赤去逝,皇太极继位。政务繁重,新汗王更加没有心思同自己的小新娘培养感情了。有时候大玉儿都怀疑皇太极是不是记得有她这样一个妃子,或者干脆只当她是在后宫长大的一个小女孩。而她自己,也从来不把自己真正看成福晋,一有时间,就钻到大贝勒代善的帐篷里找多尔衮玩。有时玩得累了,她就睡在代善的帐篷里,要等皇太极来把她抱回去。而当皇太极不要她伴宿,而留宿在别的妃子的宫中时,就会根本记不起这个小小妃子,任她留在大贝勒的帐中,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由哲哲遣人把她寻回。事实上,后宫佳丽无数,皇太极宠爱她这个小妃子的次数是极其罕有的。
哲哲叹息了,意识到自己的这步棋可谓废招,大玉儿实在年幼,于风流手段一窍不通,根本无力参预到争宠之战中来。她也曾苦心孤诣地试图教会她什么是女性的妩媚,什么是身体的武器,可是大玉儿没有兴趣,对她的教诲全不在意,只等她训完了,就一转身找多尔衮玩去了。
多尔衮大她三岁,却比她懂事得多,两个人年龄相当,志趣相投,一直往来亲密,大玉儿后来可以成为一个骑射了得的女中豪杰,完全得益于多尔衮的教授。在大玉儿心中,多尔衮才是她的亲人,甚至比哲哲姑姑还要亲的亲人。因为只有他,才是一心一意地为她,喜欢她,迁就她,而从不对她提出任何要求。她开始越来越喜欢耽在代善帐中,有时多尔衮出征前线,不在盛京,她也喜欢独自坐在那儿,抱着他的弓箭发呆,掰着指头一天天算他的归程。
所以,每次将士归来她总是最高兴的,而且因为年纪小,身份又特殊,她那种喜欢的样子就表现得特别张扬,常常一直冲到马头的最前面,又跳又叫,毫无矫饰,让皇太极也为之感动,觉得这个小妃子虽然不解风情,对自己却真正是好的。他可不知道,大玉儿的盼望与欢喜,初衷都不是为了他。
然而哲哲是知道的,她开始担心侄女与多尔衮的过分亲近或许会埋下什么祸根,说不定便是代善贝勒与已故大福晋悲剧的翻版。于是从此约束大玉儿,让她没事不许再去代善的帐篷,而规定她每天留在帐殿中读书习字。好在大玉儿对于学习汉文很感兴趣,加上年幼,注意力很容易便被转移,果然老老实实呆在后宫,一心一意钻研起学问来。不出两年,女骑士变成了女学士,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然而于闺阁之道,却仍然不开窍,见到皇太极,只是嘻嘻笑,毫不懂得眉目传情。毕竟,那时候所有的书都是给男人预备的,它们教会了男人如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却不能够教会女人怎样“书中自有后宫床,书中自有大丈夫”。
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前线战事如火如荼,后宫生活却是风平浪静。偶尔有小小石子溅起涟漪,也都是针头线尾的小隙,如石子投进湖心,波纹再大,也翻不起浪头。哲哲早已放弃了对侄女的期待,同时也觉得皇太极虽然冷落中宫,可是对其他诸宫后妃也不过尔尔,一心只关注战事霸业,于房事上兴趣索然,况且,对自己也一直敬重有加,虽不亲热,却也不算疏远,便只得罢了。她已经安下心要过一辈子这样平淡无奇的大妃生活了,可是这时候,绮蕾来了!
绮蕾来了,皇太极的心忽然热了。
那天,他被抬到清宁宫来,眼睛刚刚睁开,已经先问那姑娘的下落,当听到她还在急救的时候,他发怒了,将手中的药碗泼向太医,怒骂道:“没用的废物!要是你们不能将她救活,我就让你给她陪葬!”接着又命令所有的大夫进殿,逼他们给绮蕾会诊,说是如果救不活,就把他们统统活埋,吓得那些大夫磕头如捣蒜,惊得哲哲大妃从头凉到脚。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真正的对手来了!
第二天一早,她借着自己大妃的身份,以关心为名去看过那个察哈尔女子,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可便是这样,也仍然遮不住那股惊人的清秀。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美丽。哲哲服了。同时感到一种强大的不可阻挡的力量。她明白皇太极为什么那样急于要抢救那女子的性命,也明白她带给了皇太极怎样的震撼。她猜想自己今后的日子大抵要在冷漠中度过,怕是再也抓不住皇太极的心了。可是,她又是多么不愿意承认这失败哦!
“玉儿,想想办法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刚进宫时的那个小女孩了,已经20岁了,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段儿,前阵子,你不是已经笼络住大汗的心了,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那个绮蕾来与你争宠吗?”
哲哲催促着侄女儿,满心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她不明白,同样是女子,这个大玉儿怎么就这样不着调儿,好像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女人的天职,而一心只在意学习汉文,研究学问。可是,就算她通晓汉人的四书五经又能怎样?能去.中原考状元么?别说女人不兴进科场,就算可以,作为皇太极的妃子难道不比当状元还威风尊贵么?领袖于群妃,专宠于汗王不才是后宫女子最重要的吗?
她抓着侄女儿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如果他娶了那个绮蕾做妃子,那我们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只怕连大汗的面儿都见不着。我们做女人的,一辈子的事业就是抓住一个男人的心,给他生个儿子,稳固自己的地位。姑姑老了,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不能生儿子,大汗早已对我没了心气儿,我就是再有心也难了;原以为这次你可以一举得男,那咱们姑侄在这宫里的地位就更稳固了,可惜你跟我一样,只有生女儿的命。好在你还年轻,大把的机会,这个时候不抓住汗王,什么时候抓住啊?难道等那个绮蕾醒过来,眼睁睁看着她把我们所有的恩宠全都夺走吗?”
大玉儿可是一点也不担心,甚至对姑姑的小题大做很有几分不以为然,可是表面上却只好做出很无辜的样子,苦恼地说:“可是姑姑,我已经尽了力了。”
这倒也不是推诿,如果说她从来没有为争宠这件事费过心是冤枉的。初进宫的时候,她不懂事,只知道玩,可是也学了不少东西,像是骑马、射箭、刺杀,她都不比男人差。谁叫她最好的朋友是满洲第一武士多尔衮呢,同他一起玩,多少会有些耳濡目染,近朱者赤的。可是后来,她渐渐意识到了自己进宫的目的并不是换一个玩耍的场所或者找一个学习的课堂,而是要在一个男人的领导下学会做个稍微与众不同的妃子,从而使这个男人在众多的环肥燕瘦里对自己稍微与众不同一些。
于是,她开始动心思制造机会让自己脱颖而出。
关于邀宠献媚,她听说过很多种办法,凡是在后宫长大的女孩子,都会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这样的知识:像是制作几样可口的点心小菜,备了酒请那个施宠的男人来对月共饮啊;或是学习最新歌舞找个适当的时机对他表演;再或者私赂裁缝为自己特意剪制几件新装;甚至故意让他看到自己出浴的身影。
但是大玉儿不屑于这些,她想要找出一个更奇特更新颖的办法。
机会很快来了,每年秋后,皇族们照例要到围场进行一次大型狩猎,以示不忘根本。那次围猎皇上本没有带她,可她还是大着胆子偷偷跟着去了,让多尔衮将她做男装打扮藏在众武士中,直到围猎正?99lib?酣,竞争进入到白热化的时候,才突然上阵,戎装快马,一骑绝尘,手起剑落,将鹿身劈为两半。回过头,嫣然一笑,将头盔猛地掀下,露出一头秀发。
围场上先是死寂一片,但是多尔衮适时地大喝一声“好!”使众人清醒过来,看清楚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原来就是皇太极的小王妃,赶紧凑趣地叫起好来。那一刻,她骑在马上,太阳在她身后镶了一个金色的光圈,所有人的目光都为她凝注,狂笑声喝彩声响成一片,皇太极更是感到大大的惊喜,他忽然发现,咦,小玩具长大了,不仅相貌楚楚,而且英气勃勃。
从猎场回来那天,仿佛才是他们真正新婚的日子,那段时间里,皇太极几乎每天晚上都召她进清宁宫伴宿,后来又说她已经长大不合再与姑姑同住,专门拨了这个永福宫给她,封为庄妃。又因听说她爱诗,特意命人满天下寻了这只会念诗的绿尾鹦哥赏给她,那是怎样的殊荣啊。让来自阿霸垓部的那两个妃子娜木钟和巴特玛眼红得发疯。
可是现在,这个绮蕾的到来,却使整个后宫如同炸响一声巨雷,人还没有册封,甚至活得成活不成还不知道呢,哲哲姑姑已经如临大敌了,甚至不避嫌地跑来向自己求助。
在后宫长大的女孩子,同样也知道很多发泄妒意的办法:比如把敌人的生辰八字抄给打小人的神婆代为施法;比如买通婢女将那女人的头发剪一截来絮在自己的靴子底千踩百踏;比如说那女人的坏话造她的谣甚至在她饭中下毒。
但是大玉儿同样不屑于这些。她觉得她用不到这些个方法。而且她不服气,皇太极醒来后,一定会娶那个半死不活的绮蕾吗?她还没有见过绮蕾,听姑姑形容得天上有人间无的,可是,她才不相信真有那么美丽的人。姐姐海兰珠够美丽的了吧,还不是一直呆在草原上老大未嫁,也没见有什么王公贵族不辞辛苦地要把她求了去或者抢了去。听说这个绮蕾想刺杀汗王,那么就算她醒来,也是一定不肯嫁给大汗的了。大汗是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吗?天下只有霸业最重,至于女人嘛,要多少有多少,又怎么肯在绮蕾身上多花精神呢?再说,就算她美丽得过自己,难道也聪明得过自己吗?她会有自己那般文武双全、博古通今吗?连大汗都夸自己的文采武功比许多额真都好,说他日统一霸业,自己堪称他的贤内助。每个美丽的女人都可以凭借身体成为汗王的一时之宠,可是有多少女人能像她这样,凭自己的聪明勇气真正成为汗王的内助呢?“内助”,这可不是一般的词,是比“亲王”啦“额真”啦之类的封号还要难得而珍贵的啊,是不加冕的亲王,没册封的皇后。有了这样一种殊恩,她还怕什么人来抢走汗王的心呢?
大玉儿想到这里,低下头亲了亲女儿的脸蛋,淡淡地笑了。在她心中,觉得姑姑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过虑了。
然而后宫里焦虑万分,未雨绸缪的还不只是大妃哲哲公主。
麟趾宫里的两位妃子——来自阿霸垓部落的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也正为了这件事相对发愁,密议不止。
这又是后宫里的另一派力量中坚了。
自古以来,后宫里的斗争总是激烈而血腥的,带着脂粉气的残酷,虽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暗藏杀机。每个进宫的女子,若不想糊里糊涂地被杀掉,就必得学会怎样防人,或者先下手杀人,自己防还不够,还得联群结党,让大家帮忙防着大家,尽管这联盟未必可信,甚至往往那只与自己相握的手也就是倒戈相向时暗刺的刀。可是多一双眼睛,总是好的。
娜木钟的高明之处,便是她懂得如何撑开更多的眼睛,替自己看,替自己防。就像这会儿,如此秘密的商议,她却并没有?99lib?摒退丫环侍从,而是聚集了心腹手下一块儿打商量,集思广益,正像是一次真正的会议那样。
娜木钟和大妃哲哲一样,同属于部落联姻的信物代用品。她的父亲额齐格诺颜,是蒙古阿霸垓部落的郡主,因为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将她宠得无法无天,残暴任性。早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因为听说八哥学说话需要剪舌头,便异想天开用剪舌头的办法让哑巴说话,特命手下找来十几个哑巴供她做实验。
嫁给皇太极后,她刁蛮的个性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因为丈夫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她的脾气和派头也越来越大,汉史中文虽然未必精通,汉臣中土的享受却谙熟于心,麟趾宫里所有的摆设都来自江南,满堂的硬木家俱,成套的官窑瓷器,一桌一几、一杯一盏俱精致华丽,布置得像明宫里的贵妃殿一般。香案上蹲着李清照“瑞脑销金兽”的宋代琉金镂花香炉,柜子里放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朝鲜国进贡水晶酒具,衣架上挂着“昨夜乱山昏,来时衣上云”、“湘衣为上襦,紫衣为下裙”的百蝶穿花满绣湖锦杭绸衫袄裤褂,首饰匣里藏着“头上金步摇”、“耳中明月铛”、“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的各式钗环护甲胭脂水粉,色色样样,俱有来历。
有一次,为着在画上看到的一套绘着“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四美女的湘骨四季扇子,娜木钟疯了一样立逼着礼部即日办来,逼得小校满天下搜罗,只差没有上吊。礼部的人怨声载道,说光替妃子弄玩物都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精神替汗王管理礼乐。
然而这些话传到大汗耳中,皇太极非但不责怪她,反而很喜欢她唯我独尊飞扬跋扈的个性,说这才是天生的贵妃,若是生在贫门小户那只好委屈了,但是既然嫁给了他,要求再越份也是应该的。不过是玩物儿罢了,如果连女人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他又怎能称得上古往今来的第一汗王?反正又不是要不起,就尽量满足她好了。并当真封了她为贵妃,赐住麟趾宫。
从此娜木钟更加被纵上了天,在盛京城里,除了皇太极外,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账也不买,仗着父亲的威力、丈夫的宠爱,连中宫大妃哲哲对她也要退让三分。
当她听说皇太极带回来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曾经试图行刺时,她立刻就明白一定是皇太极看上了那女人,但同时也想出了一个对策:自己完全有理由以热爱丈夫为名将那女人私自处死。
于是,就在刚才,她故意披头散发,泪涕交流,哭哭啼啼地闯进太医院去,口口声声要同那“察哈尔没教化的女贼”拼命。
太医们看到她来,本来都做出笑脸来客客气气地接着,可是看到她扑向还昏迷不醒的绮蕾时,却忽然乍起胆子来,团团将她围住,大喊大叫,又跪着求她不要,说是皇上有命,如果绮蕾出了意外,他们几个都要陪葬呢。
娜木钟呆住了,这才切实掂量出绮蕾在皇太极心中的地位。这个命悬一线的察哈尔女子,还昏睡在这里没有出手呢,皇太极已经这样看重她;如果她醒过来归顺了大汗,还不得被捧上天去?那时候,自己还有什么地位?
本来一个哲哲公主加上一个庄妃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什么绮蕾与她争宠,而且,出现的方式是这样特别,人们对待她的态度又这样隆重,一切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恍惚有雷声隐隐自天际而来,即将横扫一切,而自己既然已经听到了雷声,难道还不采取措施,就这样束手以待,静等着暴雨洗劫吗?
不,跟了皇太极这么多年,她知道什么是防患于未然,什么是先下手为强。她不是那种静等着雨来了才想到避雨的人,她要做决定阴晴的大法师,只有她才可以呼风唤雨,如果她不要,天上就一滴水珠儿也不可以落下来。
她看着巴特玛:“你有没有去看过那个绮蕾?样子也不怎么的,瘦得跟个鬼似的,不明白大汗看上她哪一点了。”
巴特玛还在为了传闻惊魂未定:“我听说他要刺杀大汗呢,剑尖只差一寸就命中心脏,好险哪,要不是睿亲王见机得快,只怕现在……”她打了个哆嗦,说不下去了。由于她的出身不甚显赫,在后宫里,她虽然因其秀美温柔颇得皇太极欢心,却一向没有自己的声音,便是偶尔说上几句,也不过拾人牙慧,只当没说一样。
娜木钟不满地瞅着她:“嘘,说什么呢?大汗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个绮蕾,刚才我去的时候,看她还在昏迷,不知醒得过来醒不过来,怎么想个方儿让她就此死了才好。”
“那……我们来拜天怎么样?”巴特玛踌蹰地说。她一生中没有做过什么主张,更是从来没有想出过任何有建设性的高见,在她简单的头脑里,从来就只习惯于依赖,要么依赖某个人,要么依赖某尊佛。后宫里派系众多,但是真正有实力的,却只是哲哲大妃与娜木钟贵妃这两位后宫头领,因为同宗同部,她很自然地归顺到娜木钟这边来,一切以她马首是瞻。如今娜木钟既然问到自己的意见,说明人已不足以依赖,那么自然就只有靠天了。
这说了等于没说的建议提出来,气得娜木钟狠狠瞪她一眼:“拜天?拜天有什么用?我们得靠自己。”
巴特玛立刻糊涂了,憨憨地问:“怎么靠?”
娜木钟神秘地一笑:“想办法,在大夫的药里加几味东西。”
“下毒?!”巴特玛福至心灵,竟然一点即通,却又被自己难得的颖悟吓得惊叫起来,“那会被发现的!”
“嘘,谁说我要下毒来着?”娜木钟轻蔑地看着巴特玛,“说你笨,还真是笨。我会像你一样笨,想出那样的笨办法来吗?”
一口一个笨,骂得巴特玛有些晕头转向,也有些堵气。毕竟,在地位上她与娜木钟是平等的,都是皇太极的侧福晋,而且以皇太极对她们的宠爱来看,似乎也不分彼此,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身略逊而轻视于她,还不是一样赐住衍庆宫,封为淑妃,与娜木钟平起平坐?那么,娜木钟有什么道理总是当她侍女一样地呼喝羞辱呢?而且,又当着这么多丫环的面。但是她向来不会吵嘴,所以尽管心里不满,表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些气恼地低下了头。
倒是她的丫环剪秋替她接了话头,打了圆场:“我们娘娘就是胆小心慈,再听不得这些生呀死呀的。其实,贵妃娘娘只不过提了句药,何尝说过什么下毒的话儿来着?”
娜木钟被提了醒儿,自觉过分,扳着那丫头的脸笑起来:“好乖巧丫头,当初分房时怎么不是我挑了你呢?伴夏和你一般儿大,又一起进的宫,当初看她长相也还机灵,不承想绣花枕头一包草,口齿心思连一半儿也不及你。”
剪秋忙双腿一屈施个半礼,笑嘻嘻答:“多谢娘娘夸奖。伴夏姐姐调胭脂的功夫,我们可是一丝半毫也及不上的,一样的凤仙花,她淘澄出来的就是比我们弄的又红艳又耐久,颜色也均匀。”
任她两人议论褒贬,伴夏站在一旁,竟像是没听见一样,娜木钟恨得戳她一指,笑骂道:“你看她这副木鱼样子,怎么敲都不知道疼的,好像说的不是她。四宫大丫环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哪个不是四只眼睛两张嘴?只有我这个,竟是个泥人儿。”说着转向巴特玛,趁势缓和了语气,回到主题,循循善诱地问:“你说,如果那个绮蕾死了,大汗怎么才会发现是我们做的?”
“检查药渣啊。只要一查药渣,那么用过什么药不就都知道了。如果太医说没开过,那就很明显是你下的药嘛。”这回巴特玛聪明了一回,没有理会娜木钟话里的那个“我们”,却把范围指定在“你”上,意图把自己撇清。
娜木钟看出了她的用意,不由笑了一笑,继续问:“那如果药中根本没有毒药,而且所有的药物都是太医方子里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当然就查不出来了。”巴特玛很肯定地说,但转念想了一想,却又糊涂起来,“可是,如果是那样,绮蕾又怎么会死呢?”
又一次证实了巴特玛的笨,娜木钟却不再斥骂,而是以聪明人对待弱智动物特有的那种温和口吻很耐心地解释:“很简单,中草药讲究君臣相济,用量是很固定的,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如果哪一味药搁得多了或者少了,都会引起反效果……”
巴特玛还是不明白,被剪秋附着耳朵说了一句,才大悟过来:“啊,你的意思是——想加大药量。”
娜木钟胜利地笑了:“这回你说对了。”
巴特玛却又糊涂起来:“可是……药渣仍然会查出来的呀。”
“查出来那又怎样?”娜木钟将手一挥,更加耐心地解释:“药方是太医开的,药量是太医抓的,药汤是太医煎的,就算查了出来,他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做的手脚?况且,用药过量致人死命,太医根本不敢以这个理由上报大汗,因为那摆明了就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只会说,那个绮蕾失血过多,创伤正中心脉,回天无力,再顺带将睿亲王箭术大加夸奖,说他箭法如神,中招之人绝无生还之礼,那么大汗还有理由治他们死罪吗?如果治了他们死罪,岂非不给睿亲王面子?”
这一次,巴特玛总算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你是想让太医们替你顶罪开脱,又把睿亲王拉进来做后盾。如果大汗治太医死罪,就等于在责怪睿亲王不该杀死绮蕾,换言之,就是不该救他。那么,他就是连自己也反对了。所以,他不可能治罪那些太医。可是……你算准太医一定会那样说吗?”
“一定会的。”娜木钟胸有成竹地笑着,“这套瞒天过海的把戏连我们娘儿们都懂得,他们这些混江湖的哪里会不懂,比我们还精着呢,还怕没人教他们?所以,只要你把握好时机把药放下去,我算准这一条妙计是绝对出不了纰漏的。”
巴特玛大惊:“我?你要我放药?”
“当然是你。”娜木钟理直气壮地看着巴特玛,“我上午已经去过太医院,同那些太医们撕破了脸,难道还再去一次不成?他们一定会防着我。你也是大汗的妃子,替大汗看看刺客是天经地义的,你去,谁也说不出一句闲话来。不是你是谁?”
第三章 多尔衮将绮蕾接进了睿亲王府
晨。太医院的朱漆大门紧闭着,两只狮头吊环黄澄澄地发着威。
太阳刚刚探过宫墙,将一对狮头照得须发皆张,栩栩如生。一双纤纤酥手已经叩响了那门环。
门内有人应声:“谁?”
“太医,娘娘来了,还不开门吗?”是小丫环娇软的回答。
“娘娘?”门里的太医们立刻惊惶起来,“那位姑奶奶又做什么来了?”
门“呀”一声开了,药童赶出来,先跪下来行个大礼:“给娘娘请安。”
巴特玛将手一扬:“起来吧,带我去看看那个刺客。”
门内以傅胤祖为首的众太医们随着也迎了出来,看到巴特玛,都舒了一口气,只听说娘娘来了,还以为是麟趾宫那位刁蛮的贵妃.娘娘娜木钟呢,原来是这位好脾气的淑妃娘娘,那可是好对付得多了,于是都堆下笑脸来迎着说:“哟,太医院烧了高香,怎么敢劳动娘娘贵足踏贱地来的?”
巴特玛拿帕子掩了嘴,笑道:“谁敢对太医院不敬?敢说他一辈子不生病么?”又命身后的丫环们,“怎么见了太医爷爷都不知道请安?没规矩。”丫环们早已得了娜木钟的令,此刻便都笑嘻嘻过来,拉着太医的袖子问长问短,又东瞅瞅西摸摸,拿起这样放下那样,没半分安静。一时间,庄重严肃的太医院忽然热闹起来,叽叽喳喳,仿佛飞了一群麻雀儿进来,闹得一干循规蹈矩的老太医啼笑皆非,面红耳赤,只管拱了袖子说:“姑娘们有话说话,千万别拉拉扯扯的,动坏了东西可不是玩的。”
巴特玛乘乱走向药炉旁,趁人不备,混抓了几把药塞进吊子里,唯恐不够量,药不死人,又被娜木钟奚落自己笨,因此两只手都不肯闲着,药下得又多又杂,还待再抓,却看药童已经挣脱丫环纠缠正朝这边走过来,赶紧袖起手,装作好奇的样子,对着火炉打量半天,问:“这样小火,可煮得烂这些草根子么?”
药童垂了手,恭敬地答:“大火滚小火煎,已经煎了好一阵子,现在只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就算好了。”
巴特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走进内室,剪秋早快走几步撩开帘子来,向里面一努嘴儿。巴特玛定神看去,果然见炕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察哈尔刺客吗?就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亲手把短剑刺进大汗的胸膛?看她昏沉沉地睡在这里,两颊的肉都陷下去,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吹走,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行凶的刺客,怎能相信她竟会有刺杀的勇气和力气?
凭心而论,巴特玛真是不想害人的。但是在后宫里,谁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做一点违背良心的事呢?不恃强凌弱,不同仇敌忾,不联群结党,那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后宫最大的美德是贤惠,什么是贤惠?就是联的群最众,结的党最强。要么自己够强大,振臂一挥呼朋唤友;要么自知势弱,便想方设法去靠近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势力。巴特玛的依靠,是娜木钟。原因很简单,哲哲比她强,可是哲哲有大玉儿这个亲侄女,而且疑心甚重,醋意更重,根本不会视她为亲信;娜木钟也比她强,而娜木钟却不会防着她,吃她的醋,反而在很多时候会大方地分她一杯羹。许多事上,她想不到的,娜木钟替她想到了;她争不来的,娜木钟替她争来了。就像她独居的衍庆宫,就是娜木钟替她积极争取到的,从而使她在待遇上与哲哲,大玉儿,娜木钟站在了同一高度,成为诸妃仰羡众人瞩目的后宫四妃之一。那么,如今娜木钟有令,要她在绮蕾的药中做一点手脚,她又怎么能拒绝呢?
可是,下药那会儿还只是执行一个命令,是个机械的动作,这会儿亲眼看到绮蕾了,才忽然意识到那动作的实质是杀人。杀人?巴特玛忽然恐慌起来,心虚起来,失去了刚才的勇气。这里躺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是个虽然命悬一线却毕竟仍然生存的人,她真的要亲手割断她的生命之缆吗?
这就像很多武士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取人头颅如剖瓜切菜,可是如果让一个人平坦坦毫无抵抗地躺在他面前,他却绝没有勇气亲手将刀剑刺进那人的胸膛。毕竟,战斗和杀人是两个概念。武士不等于刽子手,淑妃既挂了一个贤“淑”的名儿,又怎可能视人命如草芥呢?
门帘儿又是一挑,傅太医亲自端了一碗枸杞人参汤过来了,恭敬地说:“这两天太医院里没闲着炖人参,娘娘即来了,赶早不如赶巧,就先尝个尖儿吧。”
巴特玛正想得出神,倒被吓了一跳,待接不接地盯着笑道:“怪道太医院天天往宫里报说人参不够呢,敢情都被尝了尖儿了。”
傅太医立即叫起撞天屈来,又要急又要笑,胀红了脸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这要是被大汗知道了,我这颗头还能在颈子上么?这是娘娘怜贫体下,一大早儿辛苦赶来,眼下刚入秋,早晚天气凉,学生怕娘娘体弱,若是在太医院里染了风寒,可叫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呢?这才特意盛了参汤给娘娘暖身子,倒被娘娘挑了眼,真真地叫我没话可说了。”
旁边几位太医也都笑着附和:“真真说的一点儿没错,平常人来了可给谁敬过参汤呢?就是麟趾宫那位前头儿来过,也还没这么着呢。”
一番话说得巴特玛得意起来,也不喝参汤了,便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来告辞,说:“我不过随便说两句笑话,哪里就值这么着。几位太医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一定会向大汗进言,不枉了你们赞我一句‘怜贫体下’。话说回来,最富富不过太医,要说你们贫,可谁信呢?不说了,祝你们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吧。”
太医们齐声称谢,巴特玛自觉说得体面风趣,笑盈盈地,带着丫环一阵风儿走了。
反叫太医们犯起嘀咕来:“这位淑妃娘娘向来不大好事的,如何今天兴致这样好起来,特特地跑到太医院来,又说上这一箩筐话。”
正议论着,药童报说睿亲王来了。众太医忙又整队迎接,行礼请安。多尔衮谢了礼,问:“那姑娘可好些?”
傅 80e4." >胤祖答:“小命儿是已经保住了,只是弱得很,只怕要调养好一阵子。”
多尔衮便命随从献上参来,用锦盒装着,彩绳扎着,都是长白山上百年的老参。太医们大喜,一齐说:“正愁着院里的参不够劲儿呢,有了这些个,就不怕打不赢阎王爷了。”
这时药童已经煎好了药端来,请示傅胤祖是不是这会儿送给绮蕾服下。胤祖点了点头,却又忽然说:“先端来我尝尝。”药童依言端了来,胤祖只略尝一口,心中早已有数,面上却并不露出来,只吩咐:“煎得过了,恐药性不够,把这碗倒了,重煎一付来。”
原来这傅胤祖原是沈阳本地人,早在努尔哈赤建都时,便已经携了一家老小前来投奔。那时奴尔哈赤一心挺进中原,对汉人贤才深为敬重,起用了包括大学士范文程在内的一大批汉臣,其中便也有这傅胤祖。胤祖以汉人身份进驻满洲后宫,又承恩特封为太医院总管,故做事十分谨慎,他自幼饱读诗书,于皇宫内苑一干倾轧把戏了如指掌,刚才见巴特玛那般来去匆匆,形色恍惚,早已起了疑心,这会儿一尝药味,更是了然于胸,然而宁为人知勿为人道是宫人做事的规矩,这道理他不会不懂,故而面子上只说药重,并不肯道破内中玄机。
偏偏另一位太医不解,说:“一直看着时辰的,分明火候刚刚好,怎么就会老了。”便也端过药来尝尝,立即脸色大变,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苦笑道:“正是煎得老了,还是傅先生高明。”
多尔衮察言观色,早已猜到个中真相,略一思索,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便问胤祖:“不知道傅先生可愿意到我府里住些日子?”
傅太医一愣:“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住得进亲王府去?”
多尔衮哈哈大笑:“您只说您愿意不愿意吧,你只要愿意,我自己同大汗说去。”
巴特玛离了太医院,一路碎步跑回自己的衍庆宫。未进院子,已有小丫环迎上报告:“贵妃娘娘来了,已经等了多时。”
剪秋不等吩咐,已经一路喊着传进去:“淑妃娘娘回宫了。”又赶上来给贵妃请安。
巴特玛匆匆入内,果然见娜木钟披着大红织金披风在滴水檐下立等,忙嗔着小丫环:“怎么不好生侍候着,叫贵妃娘娘吹了风可怎么好?”
贵妃笑道:“不关她们事,是我自己闷热,特地站在这里吹吹穿堂风。倒是你,一大早儿出门,也不多穿几件衣裳。”
两姐妹携手进屋,早有小丫环子奉了滚热的茶上来,另捧着毛巾唾盒等站在一旁服侍。娜木钟不等坐稳已经开口问道:“你早晨去太医院,没露什么马脚吧?”
“怎么会呢?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巴特玛得意地邀功,“那些太医对我不知多恭敬,我夸了他们两句医术高明,他们笑得眼睛眉毛都分不清了。”
“那么这会儿那贱人应该已经药发身亡了吧?怎么一点讯儿也没有?”娜木钟拧着眉毛,回身吩咐自己的丫环伴夏,“去太医院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
伴夏为难:“又没个因由又没个事头,我一个丫环,怎么好随便进太医院呢?”
娜木钟登时恼了,一指头戳到脸上去:“你自己不长脑子?不会想个由头进去?你是死人哪?”
便立刻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子接口:“我去吧,我就说是福晋刚才来的时候把只耳坠子掉了,不知有没有人捡着,让他们帮我找找,边找边打听口风。”
喜得娜木钟眉花眼笑地赶着叫:“心肝儿,还是你会说话,难怪了你主子疼你,穿的衣裳都比她们新鲜。”又向着巴特玛说,“看不出你自己不大说话,带的丫头倒个个精明强干的,不比我手下这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连句话儿也说不明白。”
巴特玛笑道:“你既这么看重她,就把她送了你可好?”
娜木钟认了真:“你说的可真?我拿两个丫环同你换,再不让你吃亏就是。就只怕你嘴里头大方,心里舍不得。”
巴特玛道:“瞧姐姐说的,一个丫头子罢了,既然姐姐看中了,我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倒也不用拿两个来换这个,我也不敢占姐姐的便宜,只要姐姐高兴,把那只攒丝金步摇的凤头钗子借我用两天,容我比着样子打一支来就好。”
娜木钟笑道:“借什么借?那样子的凤钗儿,我那里多的是。你既然喜欢,只管拿去好了。就当我同你买了这丫头了。”
巴特玛大喜:“姐姐好不大方,只是一个小丫头子罢了,哪里值得姐姐拿金钗来换。我可不是占了姐姐的大便宜了。”
娜木钟道:“你我姐妹,不必计较。”当即回头命伴夏立时取钗子来交给巴特玛。又问这丫头名姓。
那丫头果然机灵,见问立刻跪下道:“娘娘既抬举我,一根金钗换了我,以后我整个人都是娘娘的了,哪里敢有自己的名姓?娘娘那么好学问,奴婢斗胆,求娘娘给赐个名儿吧。”
娜木钟奇道:“你听谁说我学问好?你又知道什么学问不学问的?”
小丫头抿嘴儿笑道:“娘娘的学问,连大汗都说好,要不怎么四宫里大丫环的名字都是娘娘给取的呢?我们小丫头子当然不懂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可是四位姐姐的名儿好听,我们总也是长耳朵的,平日里就议论着,怎么能让娘娘也给赐个名儿才叫造化呢。”
娜木钟大喜,赞道:“好个灵巧丫环。既这么说,我不答应都不行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儿呢?你是我拿一根钗子换的,要不,就叫做钗儿吧。”
小丫头磕头谢道:“谢娘娘赐名,钗儿在这里给娘娘磕头了。”又特地向巴特玛磕头辞别旧主,便径自向太医院去了。
娜木钟抚掌大笑,心里十分得意。原来,她在宫中处处拔尖儿,唯学问一项上,自知差之庄妃甚远,因此才越要卖弄,吟诗做赋那是不行,可是给丫环取个香艳不俗的名字倒也还在行,当初皇太极买进四个大丫环分赐四宫,她拗着抢着要先给取了名才分,就是要给庄妃使点颜色。按理各宫丫环该各宫娘娘自己命名,但是娜木钟说,中原大户人家的丫环都是统一取名才显得气派,且多与四季富贵有关,如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之类,咱们偏偏跟他们反着来,把四季放在后面,也找上四种植物入名,而且是药用植物,比他们值多着呢,没那么虚飘。这样子,就算是把汉人比下去了。
给小丫环取名本来是玩艺儿,可是这提法却深得皇太极的心思,于是欣然允诺。巴特玛自然只有说好的理儿,庄妃于这些事上向不计较,哲哲虽然不满,却不愿为取名小事伤了和气,损了自己贤良安静的美名儿,且皇太极已经允了,她也只得默认。因此这四宫丫环的取名大事上可算娜木钟在宫中争宠暗战中的一个小小胜利,最引以为自豪的。如今小丫头投其所好,怎不叫她顺心快意呢。
片刻钗子取了来,盛在红漆描金檀香盒子里,足金打制,约二两轻重,顶端一颗大东珠,耀眼生花。
巴特玛喜不自胜,紧紧抓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不够,又指着那颗东珠说:“金价还有限,单只这颗珠子,已经好换了去我整个衍庆宫里的丫头了。”
娜木钟不在意地说:“一根钗子值什么?我重的是我们姐妹的情意。只要你我一心,还怕这天下有什么罕物儿是我们想到得不到的?”
正说着,钗儿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回道:“两位主子,不得了,我听太医说,要把那个绮蕾送到睿亲王府里去呢。”
娜木钟一愣:“睿亲王府?这关睿亲王什么事?”
“谁知道呢?只听小药童说,刚才主子头前走,睿亲王后头就脚跟脚地来了,拿了一些人参,又说了会儿话,就进宫求见大汗来了,再接着,大汗就传下话来,说让太医和绮蕾一起搬进睿亲王府去住。”
巴特玛的脸腾地红了,向娜木钟埋怨道:“这不明摆着吗,准是睿亲王爷猜到我们的心思,跟大汗说要把绮蕾藏到藏书网他家里去才安全。这下子,大汗一定要怪罪我了。”
娜木钟也恨恨地骂道:“多尔衮这该死的犊子,马槽里伸出个驴头来,真是多管闲事。”又呵斥巴特玛:“慌什么?谁要治你的罪了怎么的?要是大汗真怀疑你,这会儿还有你四平八稳坐着的,还不早派人砍了你的头去了?记着,如果有人问起你今天早晨的事来,打死也不要承认,就推说一切不知道,许是哪个小丫头乱动乱拿,贪玩多放了几把药进去吧。逼得紧了,还怕抓不着人顶缸吗?”说着威严地向四下眼光一扫,吓得一干小丫头一齐跪下身来,不知道哪一个倒霉的会被主子看中抓了来做顶缸的。
巴特玛略略镇定,却仍然两手抚着胸口叹道:“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要多事的好。”一边说着,手上却只是抓着那支新得的凤头钗儿不放。
流言像风一样迅速地传遍后宫,连每一株草每一道墙都在重复:绮蕾被多尔衮接进睿亲王府去了!
娜木钟听到了,巴特玛听到了,哲哲和大玉儿也听到了。
同往常一样,永福宫的丫环们照例被摒于门外,不见传唤不得进来。大玉儿亲自用缎泥提梁大彬如意小壶斟了杯茶奉给姑姑,轻声道:“姑姑尝尝,这是新下的安溪铁观音秋茶,味道最清爽的。”待哲哲慢慢地饮了,才款款地问:“姑姑又是为了绮蕾的事在犯愁吧?”
“就是呀,我听说多尔衮把她给接家去了。”哲哲百思不得其解:“这里面关着多尔衮什么事?他干嘛要将绮蕾接了去?难道他家里藏着什么华佗扁鹊?一旦救不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也没什么好想不通的。”大玉儿慢条斯理地分析着,“不是说十四爷进宫前衍庆宫那位刚去过太医院吗?我想,八成是那位主儿做了些什么手脚被十四爷发现了,向大汗暗示了几句。大汗担心绮蕾留在后宫不安全,又分不出身来照顾,所以才要把她保护在睿亲王府里,让人没机会下手。”
哲哲恍然大悟:“是为了邀功啊。”又咬着牙说,“也不怕救不活绮蕾,邀功不成,反被大汗怪罪。”
大玉儿没有接口,她的心里也是很不舒坦的,却不是为了皇太极,倒是为了多尔衮。自从她和多尔衮都一天天长大,他们的接触就少起来,到了现在,已经很难得见上一面了。可是那个绮蕾却可以大摇大摆地住进他的家里去,同他日夕相见。这多少让她有点酸溜溜的醋意。
停了一下,哲哲又道:“以后要想知道那个绮蕾的消息倒难了,多尔衮这倔驴子是不会吐半个字儿的。”
大玉儿仿佛看到一线光明,立刻怂恿:“那倒也未必,多尔衮对姑姑是忠心的,你召他来问话,他未必敢瞒着。”
哲哲犹豫:“可是我用什么理由召他进宫呢?”
大玉儿轻松地笑道:“这有何难?姑姑是后宫之首,后宫里有人被接出去了,姑姑还不该多叮嘱几句吗?也是替大汗分忧的意思。”
哲哲笑了:“玉儿,还是你心眼儿活。”便立刻发下令去召多尔衮晋见。
少时多尔衮传到,哲哲在炕桌后端坐着不动,大玉儿却亲自迎出门去接着。自从永福宫落定,多尔衮这还是第一次进来,初时见到院中荼蘼架牡丹丛已经颇觉触动,待到进了正房,看到一堂摆设,更觉惊心。只见壁上图画条幅无数,淡墨山水,浓情词句,皆是中原笔墨,案上端砚湖笔,宣纸徽墨,一应俱全,然而映入眼中,却无半分书卷味,倒是隐隐透着一股子兵气,惟有炕桌后一座剔红楼阁人物座屏还有几分闺阁气,却又被南炕上供着的萨满神座香炉香案给冲得淡了。再看大玉儿本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拗着自己学习弯弓射箭,骑马猎鹿的小姑娘,而是举止淡定,眉梢眼角全是文章的一位庄妃娘娘了。
在多尔衮心中,自打识人事儿起,便已认定大玉儿是他的人,不过是暂时寄养在皇太极处的,只等他日报了仇,就可以“兄终弟及”,不仅夺他汗位,而且娶他遗孀了。皇太极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可是自己不会给他机会等到那一天的,因为自己要做皇帝。到那时候,就封这个文武双全精通汉文化的大玉儿做皇后,她比她的姑姑哲哲公主有头脑多了,也比自己家里那位睿亲王妃像样儿,只可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遂这心愿,而不能立时三刻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狠狠地揉搓亲吻。
想着,多尔衮一时再忍不住,跨门槛儿的一刹,趁人不备抓住大玉儿的手狠狠一捏。大玉儿一惊,急急缩回手,脸上却半点不露,只扬声说:“姑姑,王爷来了。”来至哲哲身旁,向奶妈手中抱过女儿来逗弄。
多尔衮上前见了礼,哲哲抬起眼,带搭不理地问了好,又思忖半晌,这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听说你把绮蕾接家去了,那可真是有劳操心了,她是大汗看中的人,虽然还没正式进宫,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早晚的事儿,你既揽了这趟差事,可得小心照应着。”
多尔衮听这几句话说得不体面,便不答言,只是躬身又行了一个礼,却解下腰间系的一枚玲珑玉佩来,笑嘻嘻地向大玉儿道:“今儿来得急,没给格格预备见面礼,这件小玩意儿给格格摔着玩儿吧。”
大玉儿与多尔衮一同长大,向来知道多尔衮所带之玉佩是为回疆和阗美玉所制,雕龙镂凤,精致温润,而且冬暖夏凉,乃是一件宝物。见他竟然如此轻描淡写便将宝玉送了女儿,自是待自己情深意重之故,愈发感慨,便抬起女儿小手做拱手状道:“淑慧谢谢叔叔,淑慧给叔叔磕头了。”
多尔衮道:“好个粉妆玉琢的淑慧格格,让叔叔抱抱。”径走过来,便当着大妃的面儿,趁抱接孩子之际在襁褓底下向大玉儿胸前一阵揉捏。大玉儿心里一颤,早撒开手来,转身走开。
哲哲一丝也不察觉,犹装腔作势地道:“我们在这宫里,高墙深院,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十四弟不同,人高马大,眼目众多,我们想不到的,十四弟要帮我们想着才是。”多尔衮嘿嘿笑着,仍然不置可否,却在袖子底下向大玉儿做个姿势。
大玉儿恨得牙痒痒的,又怕哲哲起疑,不好太过沉默,只得也随声附和着:“就是,我们娘儿们没什么机会出宫,忒没见识,全赖十四爷指点,以后有什么事儿,亲戚间还该常常走动走动才是。”
一时话毕,哲哲仍命大玉儿送多尔衮出去。到了雕花门前,多尔衮见眼前不过是忍冬等几个心腹丫环,再无顾忌,猛回身搂住大玉儿道:“想死我了,几时再回到小时候那样儿才好呢。”丫环们吓了一跳,俱掩面背身而笑。大玉儿却毫不惊惶,只蹙眉道:“我现在是大汗的妃子,你怎么还这么没上没下的?”
多尔衮笑道:“什么上上下下的?小时候,咱们一处吃一处玩,你整夜呆在我帐篷里,我摸也摸了睡也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实说,想不想我?”说着只管扳过脸来亲嘴。大玉儿板下脸来,下死劲儿推开道:“现在可不是小时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动手动脚的?”抽身走开。
多尔衮受了冷遇,却并不气恼,只眼瞪瞪地瞅着她走回内堂,满以为她临进门前必会回头望一下,却见她径直进门里去了,终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闷闷的。
黄昏时分,绮蕾被一乘四帷金铃翠幄软轿抬进了睿亲王府。
一路铃声清脆,唤起多尔衮沉埋的心事。他的眼神阴郁,只觉得这一段简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着皇太极复仇的路上在挺进。每一声铃响都呼应着他的心跳,而那铃铛覆盖下的轿中姑娘,虽然还不能睁开眼睛,然而多尔衮觉得,她和他的命,已经连在一起了。
睿亲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亲自监督着让人将后花园一溜十来间房子打扫出来给绮蕾及太医们居住,又点了四个伶俐的大丫头拨过去听用。一切打点停当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一叠声儿地唤贴身侍女乌兰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锦葛袍来服侍自己换上。
乌兰不解:“这是预备了冬天穿的,这会儿才刚刚入秋,是不是早了点儿?”
王妃想了想,终究不舍,犹犹豫豫地道:“王爷说要傍黑回来,傍黑的时候,天已经凉了,这些日子早晚温差大,穿重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在问乌兰,不如说是在劝自己。然而当乌兰真个依言翻出衣裳来服侍她穿上,她却又踌蹰起来:“还是你说的对,这时节穿这个,好像是早了点,倒叫人瞧着笑话。”
这是一个五官端庄得没有特色,身材丰满得略显痴肥的女人,说话做事都较旁人慢半拍,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身份的尊贵似的。然而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睿亲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单调了,完全不给她训练口才心智的机会。她生在一个和硕亲王的家里,又嫁与另一个和硕亲王为妃,打小儿就知道作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个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后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只是半个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个自己,才是个完整的女人,这样子的生活才够充实,才有心气儿。然而多尔衮对于内帏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纳侧妃,也不许她与其他王府福晋来往,害得她自从进了睿亲王府后,日子就完全静止了。过一年等于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么漫长。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复,没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没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绮蕾来了就好了,从此自己可就算有了个伴儿了,就算不是伴儿,是个对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斗斗嘴,比比身家手段儿——打小儿学的那些闺中手段,到王府后居然用不上,岂非荒疏可惜?因此上兴头头地,只管同乌兰猜度着绮蕾的模样儿:“大汗亲自看中的,应该不会错。可是听说只是察哈尔草原上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儿,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不知道性子会不会很骄?”
乌兰早已猜透主子心意,闻言劝慰:“凭她怎么骄,现在可还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着给奶奶请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虽然是亲王福晋,却是正福晋,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么着。”一边翻开柜子来,也不待吩咐,顾自将各色秋装旗袍铺了一炕,尽供王妃挑选。又打开头面匣子来,替她打散头发,重新梳成个一字平髻,插珠贴翠,又特意戴上大装钿子冠,理好肩上的绦子,在镜子里左右端详,直至满意了,才选了一方湖锦熟罗帕子递在王妃手中。
睿亲王妃笑着,在这心腹婢女面前也无可隐瞒,只管在镜子里同她对望着讨主意:“那么,依你说呆会儿客人来了,我是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乌兰答:“接当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么,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摆出奶奶的款儿来,也好让她知道咱府里的规矩,免得太纵了她,以后倒叫奶奶难做。”
睿亲王妃迟疑:“不会吧?大汗让她住到咱们这里来养病,是瞧得起咱们信任得过的缘故,若是慢怠了,只怕于大汗面上不好看,没得让人挑了眼去。二来对她巴结着点,那么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宠,也会多向着咱们点儿,咱们在宫里也就算多了一个靠山。”
正谈论着,小丫环进来报说轿子到了。睿亲王妃顿时着忙起来,呼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乌兰忙忙拉住,拾起绛纱披风来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细地理妥钿子绦子,才相随跟出。
这里多尔衮和傅胤祖已经在大门前下了轿,却命抬绮蕾的轿子一路不停,径直抬进门去,早有十几个王府小厮迎出来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药匣家什,多尔衮便携了胤祖的手一同进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礼,整顿了衣冠,这才落后半步恭敬随进。
入门处迎面一道巨形阳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夕阳如血,探过墙头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转过照壁,正对着大堂,两侧开角门通向内院,以雕栏画柱抄手游廊连接,四个婆子已经候在那里准备接轿杆,然而多尔衮亲自押着,并不叫停,只挥挥手命仍往里走。一路山石穿凿,溪水潺潺,鹿奔兔跃,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细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后花园,睿亲王妃正率了丫环站在门内迎接,见到几个汉子直闯进来,吓得躲闪不迭。胤祖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厮见了,匆匆行过礼,未及多说,只跟着多尔衮,脚下不停,穿花拂柳,来到花房门前。多尔衮这才命轿夫们停了轿走开,又亲自指挥着丫环用缠藤软榻将绮蕾抬进房去。
睿亲王妃定下神来,忙忙跟着进去,待到看清了绮蕾的真面目是个只有半条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然而见到多尔衮如此紧张隆重,却又不禁好奇,也跟着郑重起来,吆三喝四看着众丫环将绮蕾安置稳妥,又请傅胤祖去看过他的居处。
胤祖重新上前施礼,这才算正式见过了,睿亲王妃又将四个丫环叫到面前来命令见过大夫,丫环们便垂着手齐问了一声傅先生好,王妃骂道:“不懂规矩。”丫环们忙跪下了。胤祖忙亲自搀扶起来,连声说不必多礼。王妃又和颜悦色地,再三说这几个奴才以后就归后花园使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做,住在府里千万不要客气云云,胤祖恭身谢过,又领了茶,管家来报前厅已经摆出饭来,便请众人过去用饭。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亲王府安顿下来,除每日早晚向睿亲王请安问候,再偶尔进宫向皇太极回话外,心无旁骛,日夕只以诊治绮蕾为要事。可幸这后花园一带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疗伤养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门与前庭相通外,北墙又有一后门直通街上,方便众医生出入,免得与王爷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极与睿亲王两重恩宠,自觉任重,诊方布药十分尽心,正可谓施尽平生绝学,不敢丝毫大意。
第四章 多尔衮和绮蕾结成了新的同盟
绮蕾沉睡着。
任凭众人如何为了她闹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无所知。
这个至今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到来给盛京城带来了多大的惊扰的,更不知道在这一场梦中,她的命运已经被几次转手。
她的梦境,仍然停留在刚刚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尔部草原上,那里长眠着她慈爱的父亲,英勇的兄弟,他们的亡魂在对自己哭泣,哭诉着惨死的命运和破碎的家园。
梦境支离破碎,不仅因为昏迷,也因为痛楚。太强的恨与太深的爱都会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里耗尽了,在她踏着父兄的尸首跨步上前,将剑尖刺入皇太极胸膛那一刻就耗尽了。倒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从此是一个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体可以活转,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尔衮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剑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梦和醒也没有清楚的界限,她偶尔会睁开眼来,被人强灌几口药汁或者参汤,接着便又沉入黑色的梦乡。
傅胤祖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能令绮蕾真正醒来。睿亲王一天几次地过访,已经明显不耐烦,傅胤祖只得据实禀报:“这位姑娘受伤很重,所幸体质强健,底子好,并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里,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根本不愿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经放弃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尔衮皱眉沉吟:“昏迷以来,她从没有醒过吗?”
“醒过几次,但是时间都很短,略睁一下眼,就又睡了,问她话,也不肯回答。”
多尔衮便猜到几分,吩咐说:“下次只要她醒来,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来报,说绮蕾醒了。多尔衮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赶去,只见傅太医正同着药童合力为绮蕾灌参汤,绮蕾双眼紧闭,只是微微地摇头,似不欲饮。
多尔衮挥退众人,亲自接过汤碗来,坐到绮蕾床前,问:“你还记得我吗?”
绮蕾微微睁开眼来,目光沉静,黑亮而凝定,虽然刚刚醒来,却看不到丝毫的迷茫与怯惧,专注地,深沉地,久久望着自己,倏然一闪,似乎想起了他是谁,神情略带惊讶,不说一句话,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多尔衮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然变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吗?太医说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说话。”
可是她不想说话,虽然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经想起他是谁,也记得他就是那个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满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是轻轻地一闪,就又闭上了眼睛。
多尔衮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杀手锏,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极没有死!”
她的长睫毛一震,立刻又睁开眼睛来,震动而专注,在他脸上搜索着新的讯息。是的,皇太极,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她亲手将剑刺进他的心,他怎么会没有死?怎么可以?如果他活着,自己的死还有什么价值?
这时候她真正清醒过来,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理智与思想。死?不,自己还没有死。皇太极活着,自己也活着,所以,他们的仇恨也都活着,没有完,也完不了!
她试图坐起来,但太虚弱了,只做了一个要坐起的姿势便放弃了。
多尔衮立刻抓住机会,扶着她欠身坐起,一直将参汤递到她的眼前,冷静地说:“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过来。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绮蕾有些糊涂,不是这个大胡子的武士从自己剑下救了皇太极么?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么?为什么他现在又要自己活着?
多尔衮读懂了她的疑问,他扶着她,仿佛要借那扶持将自己的精力生气通过双手传给她,他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对她,也对自己说:“我也恨他!比你恨得还深,还强!所以,我不会再阻止你,我会帮你,帮你报仇,也就是替我自己报仇!在这之前,你得让自己尽快活过来!”他把参汤递到她嘴边:“喝下去,只有喝下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着,才能报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于是,她开始吞咽了,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经“哇”地一口,将刚刚喝下的参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她实在太虚弱了,胃脏功能都已减退,已经没有消化的能力。
参汤淋漓,吐了多尔衮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说:“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医重新煎一碗来,等下再喂你喝。”
一连几天,他都亲自守在床前给她喂汤喂药,她总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坚持喂,她每喝进一口,他就像自己又打赢一场仗那样,长出一口气,一边不住地给她打气:“对,喝下去,再喝一口。如果你连一碗汤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皇太极?难道你想一辈子躺在这床上做个废人吗?你的仇怎么办?恨怎么办?你得活着,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的族人,为了我们共同的仇恨!”
每次他喂食的时候,太医和丫环们就都被支开。傅胤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的习惯是不闻不问;可是丫环们就没有那么识大体,她们原原本本地把睿亲王每天来探望绮蕾的时间和次数都详细禀报王妃,说是“王爷对那个绮蕾紧张得了不得,天天变着方子弄了补药来喂给她喝,一辈子没见王爷那么细心过”,又说“后花园里每天不是鹿茸就是猴脑,什么长白老参,天山雪莲,又是熊胆,又是虎肝,凡大夫想得到的,王爷都有本事给弄了来,银子花了海了去了。”
睿亲王妃暗暗称奇,越发觉得这个绮蕾来头不小,便也一天几次地往后花园跑。可是花房前有兵把守着,说王爷有令,绮蕾姑娘需要静养,恕不见客。王妃不乐,这是自己家里,自己怎么倒成了客了?但是到底不便硬闯,只得仍向丫环打听底细。
好容易听说绮蕾彻底醒了,也能吃东西了,也能下地走动了,也肯说上几句话了。花园口的兵也撤了,便是傅太医,也在开春的时候回到宫里太医院去了,只每隔些日子来替绮蕾把把脉,开些保养滋补的药物。睿亲王妃便趁着元宵节到,以给贵客送元宵为由,大张旗鼓地到后花园探望绮蕾来了。
绮蕾听得禀报,依礼迎出门口接着,却既不谢过救治之恩,也不曾告叨扰之罪。只见过礼,便让在一边相陪,没半分趋奉之意。王妃有些不悦,却不舍就此离开,仍一厢情愿地握了她手说些针指女红的闲话,又向绮蕾夸耀宫中见闻,绮蕾仍是淡淡的,脸上连个笑影儿也没有。
如是几次,睿亲王妃一片热心渐渐冷下来,这日晚间偶尔向多尔衮说起,略露出几丝不耐之意,多尔衮已是一惊:“你去看过绮蕾?怎么我不知道?”
睿亲王妃触动心事,忍不住抱怨:“你哪里有时候肯听我说话?我倒想让你知道,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说。这几个月里,你难得到我屋里来一次,除了进宫,就是往后花园跑。我倒不信,那个绮蕾见我不恭不敬的,见了你难道会有话说?”
多尔衮皱眉道:“混说些什么?那是大汗看中的人,将来总要进宫的,你同她交往,话深话浅都是不便,以后还是不要往后花园去了。”
王妃却又后悔起来,自恨不该向多尔衮饶舌,因为即使绮蕾不说一句话,毕竟还是一个外边来的人,还可以听她说话,现在不让自己过那边去了,可不是连这点诉说的乐趣也没有了,心中大不畅意。
可巧这日宫里传话下来,说清宁宫娘娘和永福宫庄妃召见她,要和她叙叙家常。睿亲王妃大喜,立刻隆重打扮了,穿上那件重锦葛袍欢天喜地地进宫去。
原来这睿亲王妃也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细究起来还是大玉儿的表姊妹。因此进了宫,先见宫礼,再见家礼,赶着哲哲亲亲热热叫了声“姑妈”,因道:“前几天我在家还念叨着,这元宵佳节,是个团圆的节口,只可惜山高家远的,连个亲人儿也见不着,就想着进宫来看看姑妈和妹妹,只是不得由儿,就这么巧,咱娘儿们的心想到一处去了,若不是姑妈召见,这宫里门槛高,我可怎么见得到姑妈和妹妹呢?”
哲哲笑道:“这话说得恶心,自家亲戚见面,还要想什么由头?你心里果真有我,来就是了,何必还要等我召见?”便命小丫环将那元宵节剩下的细巧果点打点出来,装在食盒子里让睿亲王妃带回府去。
睿亲王妃闻言大喜,紧着问:“姑妈说这话可真?以后我若想着姑妈和妹妹,可是能随时入宫来的?”
大玉儿也笑道:“怎么不真?我们也多想着你呢,只怕你忙,抽不开身。难为你,那么大一个王府,就只你一人照应,若不是姐姐能干,换个平常人儿,早累跑了。我们可还怎么敢不体恤,老要你来宫里陪我们呢?这些个吃食也不算个礼,亲戚见面,有个意思儿罢了,你吃不下,只管赏下人去,好歹是宫里带出去的,图个吉利意思不是?”
一席话说得睿亲王妃眉开眼笑,只不知道该怎么得意才好,果然道了好多府中艰难,又把自己的理家才干大大显摆一番。话赶话儿地,便渐渐说到这绮蕾一节上来,说:“初进府的时候惊动得什么似的,那绮蕾本人虽没什么,不过是察哈尔的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孩儿,可毕竟是宫里送出来的人儿呀,敢不好生侍候着?又凭空多出那么些个太医,都是宫中老爷,哪个敢怠慢?一个疏忽不周到,就怕被他们挑了眼去,到时候不说我妇道人家顾不周全,倒说是王爷有意不把大汗公务当要事呢。因此天天留着八个心十六只眼睛,就只在这绮蕾身上招呼,生怕错了一丝半毫儿。总算把她一条命找回来了,那人参虎胆的,吃掉我半个王府呢。”
哲哲用了心,抓紧问道:“依你这样说,绮蕾大好了?”
睿亲王妃道:“可不大好了怎么的?不知吃下几吨贵重药材去。可着金子打也打出她这么个人儿来了。姑妈可不知道,那些太医老爷们有多疙瘩,开的药方药引儿凭你做梦也想不出来的稀罕件儿,什么子时竹梢上滴的露水,未时瓦上凝的霜粒儿,又什么初交配的蜈蚣,正发情的猫儿眼儿,不知哪里来的故事,撺掇得我整个府里的人不用做别的事,光替他弄霜弄水抓猫掀瓦地就忙不了……”
还待夸功,却看娘娘脸色渐渐不好起来,也不知说错了哪句话,不敢再哭穷,便含含糊糊地道,“不过也没什么啦,只要是能替大汗分忧,就是咱们的福气了。”
大玉儿笑了一笑,道:“果真姐姐最是对大汗忠心的,姐姐这番心意,得空儿妹妹一定要向大汗禀报的。还望姐姐以后不要见外,多想着我们娘儿俩,常往宫里才是。”三言两语,将睿亲王妃打发了去。
王妃一路走一路想,终究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娘娘,回到家,不敢隐瞒,便将整件事始末原原本本向多尔衮学说了一遍。多尔衮大惊:“你惹了祸了你!”
王妃不服:“我哪里惹祸了?淑妃娘娘还夸奖我忠心,要向大汗代为美言呢。”
多尔衮气道:“你这么大人,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客套也听不出来,她哄你呢!你呀,你那点心计,给大玉儿提鞋也不配。我告诉你,从今天起,直到绮蕾离府,你哪里也不许去,不许去后花园打扰绮蕾,也不许到宫里去搬弄是非——好好的事,都被你搞砸了!”
王妃哭起来:“我搞砸什么了?你什么也不说给我,就发这么大脾气!我自己家的后花园,我倒不能去了;好好地进一回宫,又没说错什么,怎么就惹祸了?什么叫给大玉儿提鞋也不配?我知道你和她打小儿一块长大的,对她另眼相看,可人家如今是永福宫庄妃,你想惦记着,可也得惦记得上呀。只知道拿我出气,算什么英雄!”
多尔衮被说中心病,也不答言,“咳”地一声抽了袖子便走,一连数日再不到上房去睡,夜里只住在内书房,却每日叫了不同的侍女藏书网去陪。睿亲王妃渐渐悔上来,打发乌兰去叫了几次,只是叫不回。到后来,索性乌兰也不回来了——被多尔衮留下陪宿。王妃气得无法,又不好发作,再想想有乌兰陪着,总好过别的丫头陪,只得认命。隔了几天,便嚷起胃气痛来,正好以此为由不再往外走动。便是宫里再来传召,也以托病故婉辞。多尔衮听说了,这才转怒为喜,又重新回到上房里来。自此,睿亲王妃的性格儿更被磨得一丝棱角也无,凡丈夫大小事由,一概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多尔衮和绮蕾结成了新的复仇联盟。
这两个生死敌人,他曾经差点一箭要了她的命的,可是现在,他们成了盟友。他看着她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身体一天天健壮起来,就好像看到自己的作品一天天完美,看到自己的志愿一天天实现,他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私有品,她的命是他差点要了去的,也是他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她因为他而死,又因他死而复生,是他的作品,他的武器,他的盟友。她是他的,是他的!
生平第一次,他向别人清楚地剖述了自己,剖述了六年前那段血海深仇,也剖述了六年里自己的满腔郁恨。这些话,是他连对阿济格和多铎也没有说过的,他怕他们不够坚强谨慎,会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他却对绮蕾说了,他觉得她是值得信赖的,不仅仅因为她曾经刺杀皇太极,更因为自己差点杀死了她而如今又救活了她,她的生命已经与他紧紧联结在一起,成为他的一部分了。他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着她,把她当成另一个自己尽情地倾诉着。那样深的仇那样强的恨一旦宣泄出来,直如黄河决堤一样,再也无所顾忌。
而自始至终,绮蕾都在沉默地倾听着,她的身体已经休息好了,该是替他效命的时候了。但是在送她进宫前,他又改了主意。他敢保皇太极还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想要她吗?就算他想要她,敢保他会信任她吗?她曾经刺杀过他,他不会不设防的,不可能允许她带着武器接近他的身边;如果她不能在第一夜得手,那么敢保她一定还有第二次机会吗?敢保她在失去他的恩宠之前可以找到恰当时机刺杀成功吗?皇太极有太多的妃子,而且喜新厌旧,如果他在得到绮蕾之后很快厌倦了她,那又怎么办呢?自己岂非功亏一篑?
多尔衮是经历过父亲朝令夕改的那一套的,他知道男人的恩宠根本靠不住,母亲前一夜还是父亲的枕边最爱,后一天就成了帐外弃妇,取她的位置而代之的,是小福晋。
绮蕾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是对于男人而言,美丽就像财富,得到了就是得到了,收藏便是最好的珍惜,不一定要时时握>在手里。一个人的财富太多了,他会将它们锁进仓库;一个人的女人太多,就会把他们冷落在后宫,不论她是不是最美丽的,他都不会时时刻刻陪着她伴着她。
于是多尔衮向绮蕾说出他新的计划:“我们必须推迟你进宫的时间,也就是说,推迟报复行动。”
绮蕾看着他,用眼睛发出疑问。多尔衮解释:“福晋前不久进过宫,她说大妃哲哲和庄妃仔细地盘问过她有关你的事情。她们对你的进宫,早就设了防了。她们知道你的伤好了,这几天一定在想方设法对付你,这个时候进宫,不是撞到箭头上去?所以,非得推一推,有了必胜把握才行动。一则稳妥些,二则也松松宫里人的心,等她们的心劲儿泄了,咱们再突然袭击,不然,一旦倒下来,就很难翻身了。”
怎么才算有了必胜把握呢?绮蕾知道多尔衮必有下文,仍然以眼睛静静地询问。
多尔衮略略迟疑,说:“我们得请一个老师,一个,特殊的老师。”
不能期望绮蕾在一开始就得手杀死皇太极,因为皇太极也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就是他不防她,他的谋臣们也会替他防着她。后宫里的眼睛太多了,绮蕾的任务说不定要等个三年五载才能得手。所以,只有设法长期得到皇太极的恩宠,才可以制造更多的机会。但是,怎样才能保证绮蕾会成为皇太极的最爱呢?
他想起皇太极为了他日问鼎中原,实现一统天下的野心,而特意为宫里诸妃请了汉人老师教授她们各种汉宫礼仪,甚至收纳了许多流浪太监来完善后宫秩序的举措来,他不是也可以替绮蕾找一位教授内功媚术的老师,来指导她怎样做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吗?
那么谁才是天下最了解献媚男人这道功夫的行家呢?
只有一种人:老鸨。
冯妈妈进府那天,是个大雪天。
雪粒儿是从半夜里下起来的,直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有放晴,扬扬洒洒的,把整个睿亲王府装点得冰宫银苑一般。乌兰因见睿亲王妃百般无聊,便想找点什么由头让她散散心,撺掇着说:“都说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呢。难得这会儿雪停了,想后花园那几株梅花衬了这雪,正该开得好看,王妃不出去走走,踏踏雪,求个健康?”
王妃大喜,兴头头地妆扮了,让乌兰将几样点心装了食盒,说:“我去后花园,便不能不去看看绮蕾——没有过门不入的理儿。不好空手,几样点心也是个心意。”因让乌兰扶着,摇摇摆摆地往后花园行来。
不料,刚走到垂花门处,已经有侍卫拦着,传出话来:“王爷有贵客,传令谁也不许进后花园。”
“又有贵客?”王妃纳闷,“怎么我一点风儿也没听说。”
“我们也不清楚,王妃有话,只管问王爷。”
“放肆!”乌兰板了脸,“你好大胆子,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跟王妃说话?”
这种时候就看出乌兰的好来了,王妃已经是气得发抖,但侍卫不是家奴,她既不能把他怎么着,又碍着身份不便吵架,所以这摆威风扮黑脸的戏,便只得交由乌兰代做了。往常,每每乌兰板了脸断喝一声“放肆”,对面的人一定会吓得跪地磕头,告罪求饶。然而此刻,侍卫们跪倒是跪了,口气却硬得很,仍坚持着:“王妃恕罪。小的只是奉命办事,请王妃不要为难小的。王妃还是请回吧。”
睿亲王妃无奈,抢过乌兰手中的点心提盒,重重摔在地上,又踩踏两脚,这才气呼呼转身走了。乌兰随后跟着,一路苦劝:“王爷既说贵客,又特意安排在后花园接待,那自然是同绮蕾有关。八成儿就是宫里来的。王爷不让您见,也是不愿让您卷进是非里来,体恤您的意思……”
乌兰果然聪明,可是也只猜对了一半——王爷的贵客的确与绮蕾有关,却不是从宫里来的,而是来自南京秦淮河畔,乃是江南最红的妓院里最有经验的老鸨冯妈妈,由多尔衮的心腹侍卫多克成不惜万金秘密请来。除王爷,多克成,绮蕾三人外,没有半丝风儿外泄,就连冯妈妈自己,也只知道客人花重金请自己是要调教一个女子做献礼——这种事情在达官贵人家里并不罕见,那时有钱人买官,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送个女人给上司——她可不知道,这被调教的学生,会是未来的大清皇妃。
“我们的第一课,是教会你笑。”冯妈妈望着绮蕾胸有成竹地说,同时摆出一副行家子的派头来。
可是绮蕾断然拒绝:“我不会对他笑。”
一句话将这个擅长于教会女人使用笑容蛊惑男人的老鸨的训练有素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成了一具遇冷凝结的石膏面膜。她的脸擦得是这样白,仅余的一点点血色又因为极其意外的拒绝而瞬然消逝,就显得更加苍白,实在同一具石膏没有什么区别。
多尔衮也愣了一下,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什么?”
绮蕾望着他,声音低柔,却是斩钉截铁,重复着:“我不会对他笑。”
多尔衮恼怒了,不耐地将眉毛中间拧出一个“川”字:“我要你笑你就得笑!我警告你,别把我惹火了!我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来救活你,可不是让你跟我对着干的!”
可是绮蕾毫无所惧,态度依然平静而坚决:“我答应服从你。但是我不会对他笑,不会对一个仇人笑。”
“笑是你的武器。如果你想报仇,你就要学会笑,用笑来迷惑他,俘虏他,从而杀掉他!”多尔衮咆哮起来,“如果你不肯笑,他凭什么为你神魂颠倒?凭什么为你放弃其他后宫佳丽?凭什么能对你毫不设防,以让你有机会用毒药、用刀子、用绳索,用一切你可能用的方法把他杀死,为我,也为你自己复仇!”
然而不论他怎样震怒,怎样威胁利诱,绮蕾翻来覆去,就只有一句话:“我不会对他笑,不会对一个与我有杀父杀兄之仇的敌人微笑!”
多尔衮忍无可忍了,这个固执的小女子真让他受不了,他举起了鞭子,最后一次命令:“别再惹我生气了!我不是他,不会对你一再忍让,如果你再不听话,我就会打得你遍体鳞伤,我救了你的命,就有权取回你的命!”
他们两个用满语对答着,老鸨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也明白他们一定是为了笑与不笑的问题发生争执。很明显这个虽然漂亮却固执得要命的小女人不肯听话,如果她身在自己的妓院里,自己也会用鞭子打她的。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妓院老板,对付不听话但是注定会成为他日红牌的漂亮妓女当然不只是用鞭子抽这样一种办法,而且,这姑娘毕竟不属于她,而属于眼前这位暴躁的王爷。如果王爷继续同她生气,那么也许自己的这笔大生意就要告吹了,难道除了笑之外自己就不能教她一些别的了吗?不,不能让他们吵起来,那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而真正的受害者则是自己,因为自己会失去那姑娘的欢心和这王爷的信心,从而失去一大笔进项。
眼珠一转,老鸨儿忽地拍手笑了,温声和气地对多尔衮说:“哟,老爷,干嘛发这么大火儿呀?不就是姑娘不肯笑吗?其实这不笑也有不笑的好呢!”
“不笑也可以?”多尔衮愣住了,他虽然在战场上英勇强干,可是于脂粉堆里的事却向未留心,不谙此道,闻言不禁问:“为什么不笑也有不笑的好处?”
老鸨儿见自己的话奏了效,王爷的鞭子搁下了,姑娘的.
眉头解开了,自己的心里也长抒了一口气,当下连说带笑,连比带划地说出一番道理来:“这位爷,大概从没有逛过咱们中原的窑子吧?咱中原窑姐儿向来分为三等,那成色一般又品性顽劣、生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自然居末等;那有几分姿色,而又懂得卖弄风情,内功独绝的居二等;那才貌双全,性格冷僻,骨子里一股傲气,轻易不肯对客人展眉开颜的,才居一等,是妓女中的极品,群芳里的花魁。这为的是什么呢?这就要看客人的品好。那三等妓女,自有三等客人来招揽,他们手里没多少银子,眼里没多大世面,只要那是个女的,可以供他玩乐已经足够,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图的是个痛快爽利;稍微讲究斯文些的客人呢,却多属意于二等妓女,他们肯花钱,自然要好货色,脸儿俏,嘴儿甜,身上又来得,有那样的妓女相好,客人脸上也风光;但是真正会玩的,舍得花钱的,见过大世面的客人,却偏偏喜欢那些性子傲,不轻易见客的妓女。他们要的是那个征服的过程。女人算什么,只要花钱,谁都可以弄来那么十个八个,天天换人都行。可是一等妓女不一样,她们打小儿在勾栏里穿绫着缎,吃香喝辣,早把性子惯娇了,什么阵势没经过,什么男人没见过,比一般的大家小姐还体面气派呢。就是你堆一座金山在她面前,她如果不喜欢,仍然眉梢眼角儿都不动一下。可是她们娇贵就娇贵在这里,谁能让一等妓女看上,那比的不是钱,是这男人的魅力,是他的势。所以谁若在窑子里拢络了一等妓女做相好,拔了头筹,占了花魁,谁就是真正的玩家,风流的班头,那种荣光,不比妓女挂头牌来得弱势。所以说,妓女有品,客人也有品。什么样的妓女勾搭什么样的客人,什么样的货色对付什么样的买家,马有马嚼头,驴有驴眼罩,各有各的妙用呢。”
老鸨这一习话,对于多尔衮来说那可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就是想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又是一个极谦虚的人,凡是自己所不熟悉的领域,都视为神秘诡异,而将熟谙者奉为上师。如今,这老鸨儿便是布迷魂阵的高手,他自然恭敬有加,言听计从。当下换一副面孔,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咋舌不已:“好家伙,当个妓女勾客人,原来还有多么多讲究。可是那妓女一味地耍脾气弄小性儿,连笑面也不给一个,就不怕客人不耐烦,半路撒开手跑了吗?”
老鸨笑了,得意地一拍手:“这里就是学问了,要不怎么说咱们干窑子这行易学难精呢。对待客人,那傲与不傲、冷与不冷的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松一回紧一回,冷一回热一回,远一回近一回,半推半拒、欲擒故纵,十八般武艺,都要来得的呢。咱们姑娘这性子,走的是冷艳一路,只要略略收敛些傲气,稍微长着点机灵,于不动声色中露那一点半点风情,若有若无,似是而非,不用笑,只要一展眼一回眸已经管保把客人迷得七荤八素。说到这里,我要请教这位爷,您打算让这姑娘讨好的那客人,倒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呢?他尝过姑娘没尝过?有钱没钱?要是像王爷您这付火爆急脾气,可就难了。”
多尔衮笑了:“我那位仁兄,见过玩过的姑娘不知多少,只要他想要,可天下的姑娘供他挑。金山银海更是不在话下,性格也比我柔情得多,对男人声疾色厉的,对女人可有的是耐烦。”
老鸨笑道:“那就好了,冷美人儿最对的就是这一路又多情又好胜的豪客,您把这姑娘交给我,调教个一年半载,管保把她训练成天下第一尤物,到时候,就是你让那客人把全付家当拿出来与你换这姑娘,他多半也是肯的。”
多尔衮一愣:“要一年半载这么久?”
老鸨笑道:“您以为呢?这还是往短里说,要在我们行里,通常调教一位花魁少说也得三五年的嚼谷呢。一年半载,刚好够把姑娘领进门儿的,道行深浅,还得看姑娘的修行悟性。教只八哥说话还得这么长日子呢,况且这是调人,不是调鸟儿。须知心急吃不得热馒头,不是得磨客人的性子么。”
多尔衮皱眉道:“可是那客人身边的姑娘一天一换,一年半载,我只怕他早把对这姑娘的热乎劲儿冷下去了,到时候,只怕把姑娘白送上门,他也不要了。”
老鸨撇嘴说:“这里的道道您当爷们的就不晓得了。当然这一年半载并不是一面儿都不让他见姑娘,每隔那么差不多的一段日子,您就得想个法儿让姑娘在他面前亮一回相,要么把姑娘带他那儿去,要么把客人请您这里来,随便捏个理由,说姑娘有病也好,有事也好,总之不让他与姑娘亲近的时间太长,看得着摸不着,却又时时撩拨着,让他茶喝不下,饭吃不香,日日夜夜只管惦记这姑娘到手,把姑娘当磨心儿在肝尖儿上磨着绕着,这样子磨他半年性子,还怕他不把金山与你来换姑娘吗?”
多尔衮哈哈大笑,换了满语说:“我倒不要他金山银山,就只想他项上一颗人头!”说罢,回头看了一眼绮蕾。
他换了满语,自然是说给绮蕾听的。可是绮蕾那样子,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无论是老鸨刚才关于调教妓女那一大通实际上对她多少带点侮辱性的理论,还是多尔衮这句充满壮志激情的誓言,她仿佛都没有听见。她的目光向着自己的心,活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世界里,即使就站在你面前,也好像隔着千里远,不愠不火,让人拿不出一点办法。
多尔衮叹息,如果这就是老鸨说的“磨心”,那么他宁可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这姑娘。且不管这姑娘将来会不会让皇太极为她魂牵梦绕吧,自己现在可是已经为她头疼得很了。
第五章 一个妖孽在睿亲王府悄悄地炼成
绮蕾开始上课了。
冯妈妈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向多尔衮汇报进程,她说,绮蕾已经学会穿衣裳和化妆了,这两天在学走路。
多尔衮很惊讶:“走路也要学吗?”
老鸨得意地笑:“那当然,走得好看也是女人的身段呢。”她说着便表演地走了两步,的确有几分风摆杨柳的媚态,可是配上那一脸打了皱褶的谄笑,无论如何看在眼里是不舒服的。
于是多尔衮摇了摇手,说:“好了好了,不用演了,你就教她走路吧。”
走路之后是坐立的形体,是看人的眼神,是低头的侧面和正视的分寸,甚至弯腰拾物的姿态和应声回头的角度,然后才是歌舞。
日子在弦索间一天天过去。
这期间,多尔衮果然遵照老鸨的主意,尽量不让皇太极见到绮蕾,可是同时又尽量频繁地在他面前提及绮蕾。
绮蕾刚进睿亲王府那会儿,皇太极来过一次。可是睿亲王妃出来挡驾,说绮蕾还在昏迷,一时醒一时睡的,这会儿还没醒,不要惊动了她,只拉开帘子让皇太极看了一眼就催促他离开了。
那会儿绮蕾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脸上丰润许多,但是故意脂粉不施,衣衫不整,沉沉地睡着,一把青丝拖在锦被之外,然而细细一股幽香穿过满屋药香,依依绕鼻而来。皇太极忍不住用力嗅了两嗅,多尔衮趁机附在耳边说:“这绮蕾身子不便,听丫环说已经多日不洗澡,便凝聚这一股香气。我问过太医,说这叫女儿香,是先天带来的,大汗看中的这女子,果然是人间极品呢。”
那傅胤祖何等样人,日前睿亲王忽然交他一张秘方让他依方配药,他已觉得奇怪。细按药方,只见上面全是龙涎麝精等稀有香料,久服会令人体发出特殊香气,嗅之有催情作用。然而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会药性入血,等于慢性自杀。他将这重意思说给王爷,王爷只是淡淡说:“你只管照方开药便是,其余的,不要问一个字,也不要说一个字。我看你老成才把此事交给你,除你之外,不许一个人知道。”
胤祖心下警然,忙道:“学生必定亲自配药煎药,绝不假以他人之手。为稳妥计,这药方也请王爷收回吧,学生已尽记住了。”
药是煎给绮蕾的,不用问,必是为将来入宫争宠增加砝码。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在宫中其实并不罕见,大妃哲哲便不止一次向他索要铅粉,为的是在见皇太极的时候服之可以使面色红润有光泽。但是像绮蕾这样,大量而且长期地服用香料,强行使药性入血,渗透肌肤,却是一种过于冒险甚至于惨烈的行为。但是宫人的规矩是听命办事,绝不多言。
如今香毒的作用第一次正式发挥,胤祖更加明白自己所料不错,见多尔衮既提起自己,不得不顺势道:“王爷说得不错,这绮蕾姑娘天赋异禀,自带奇香,的确是闻所未闻的罕事儿。我们平日里替她把医问药,闻到这股子香气,就觉得一天的疲倦全消。都说绮蕾姑娘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特地来陪伴大汗的呢。”
皇太极闻言更加欢喜,立即命打赏诸太医,又吩咐数语,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因此上这第一回合,绮蕾不说一句话,甚至眼睛也没睁一下,已经把皇太极的魂儿勾了一半去。
然而傅胤祖却从此坐下心病来——倘若绮蕾毒发得早了,自己可不又多了一层罪过,且给绮蕾解毒的重任必然又将落在自己身上,那时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于是暗暗留心,研寻解除香毒之方。
且说又隔数月,是睿亲王生日,因不是整寿,便只请了几个兄弟同庆,也请了皇太极。通常这类小聚会皇太极是不参预的,但是多尔衮说绮蕾近来已经可以起床了,或者可以安排他们见一面。皇太极便去了。但是果然也只是一面,就是绮蕾扶着小丫头子出来给多尔衮敬酒祝寿那一下子。见到皇太极,她倒也守规守矩地行了一个礼,可是既无愧疚也不热情,好像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从未有过什么恩怨,那与死神失之交臂的刺杀全当没发生过似的。因而这相见争如不见的短暂会面反而让皇太极的心里更难抓挠了。于是他开始同多尔衮商量是否尽快将绮蕾送进宫来,并想纳她为妃。可是多尔衮推说太医有嘱,绮蕾的身子还没好利落,不适合新婚生活,不如等她彻底养好身体再进宫;又说睿亲王妃同绮蕾感情极好,挺谈得来,或许可以找时间劝劝她从了大汗,那样岂不省些周折,以免扫了大汗的兴。
皇太极听见说得有理,加之战事紧张,后妃众多,便不再催促。
可是他不催了,多尔衮却又着急起来,生怕夜长梦多,皇太极会将绮蕾忘记,便只管催促老鸨加快教程。他去看过几次绮蕾上课。她穿着华丽的但是非常繁复的衣裳,在跳一种很奇怪的舞。每个动作都很慢,好像唯恐人家看不清她,可是又很柔和,很轻盈,一边跳,一边慢慢脱去身上的层层束缚。她的妆化得很艳,可是表情很冷,很静。而这冷与艳之间有种奇妙的谐调,让多尔衮也不禁赞叹。
他很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看她到底可以脱到什么程度,可是他毕竟也知道这样做的不妥,便故意做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用一种不在乎的口吻对老鸨说:“只管学这些做什么?不如多教几招床上功夫是正经。你到底会多少种姿势?”
其实他心里想问的是,绮蕾可以保障缠住皇太极多少天?扪心自问,如果一个女人可以变换不同的姿势来侍候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总是会尝遍这种种姿势才肯放弃她的吧?
老鸨堆下笑脸说:“快了快了,就快到最重要的课程了。”
腊梅花谢的时候,老鸨终于告诉他,已经进行到最重要的课程了。
可是这课程未免也太漫长了一些,好像总也上不完,每当多尔衮叫老鸨来询问进度,她的答案永远都只有一句:绮蕾已经进步很多了,可是离最高境界,还差着一步。
没有人知道那所谓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学习媚功总不会比学习武功更费力吧?多尔衮有些不耐烦了,有些怀疑老鸨是否为了贪图教习费而故意拖延。
这天,他找了个时间不让人通报,自己悄悄地来到绮蕾住处偷窥她上课的进程。
老鸨正在教她如何用舌头使一个男人臣服裙下。
绮蕾的面前放了一只深颈的酒杯,她低下头,轻轻吐出舌尖,眼睛半开半闭,像一条蛇,而身体同时也变得蛇一样地柔软,她伸进那酒杯,开始沿着杯沿舔吮,喉中同时低低呻吟。
寒冬腊月,多尔衮却忽然觉得身上燥热起来,下体有一样东西不受控制地硬挺如铁。绮蕾在呻吟,那声音简直要了他的命。不过是对着一杯酒,怎么可以发出这样淫荡的销魂的声音,他不明白,老鸨为什么要教绮蕾用这么奇怪的方式喝酒。
他盯着她的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清楚地感觉到那嘴唇一定是柔软而冰凉的。
绮蕾的舌头向酒杯里伸得更进了,直抵杯子的底部,她呻吟得更加缠绵,而多尔衮的私处也涨得更加粗大。他忽然之间明白了过来那酒杯意味着什么,原来,原来女人的舌头除了制造流言之外,还可以有这样一种让男人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妙处。
他忽然面红耳赤,再一分钟也呆不下去,猛转身回到自己的寝室,随便抱了一个婢女,几乎是放倒便干,并且刻意地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下体。当他冲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干的是绮蕾。
绮蕾久不进宫,宫里诸妃的心果然渐渐松泄下来。得便时,巴特玛向娜木钟调笑道:“当初紧张得那样儿的,现在没事人一样撩开手了。我就说,咱们大汗在后宫的事上是最没长性儿的,白让咱们耽着一场心事。”
娜木钟不以为然:“多尔衮那犊子不会愿意做这赔本买卖的。死不了的小贱人不进宫,多尔衮的马屁不是拍不出响儿了?依我看,他是在等机会,找个适当时候送绮蕾进宫,顺便替自己讨赏。看着吧,这不是仗又要打起来了吗?仗打完了,大汗回来,多尔衮就该忙乎了,一边论功行赏,一边献妃进宫,攒着劲儿一块儿讨个大封呢。”
“这么毒?”巴特玛服得五体投地,“一定是这么回事。还是妹妹看得透。”
话音未落,伴夏和剪秋一起进来报告:“大汗来了。”
娜木钟巴特玛顿时紧张起来,嘻笑着说:“这是怎么说的?说来就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皇太极的声音已经响起在院子里:“两位爱妃都在?吃体己茶呢还是说悄悄话呢?”
伴夏挑起帘子来,娜木钟迎出去笑着:“也吃体己茶,也说悄悄话,你要不要来加餐呢?”
“加!加!”皇太极说着进来,眼睛看着炕桌上摆的五六盘点心吃食,却是梅花煎饺、琥珀核桃、酱鸡瓜子儿、烟薰兔肉干丝、和几碟松仁糖果等吃食,都用珐琅镂花刻丝盘子盛着,倒也精致,只是简单些。随手拣了块核桃丢进嘴里,笑道:“怎么这样节约起来,不像贵妃的性情呢。”因吩咐丫环:“传话下去,就说我说的,让御膳房加几味特别精致的小菜来,今天晚上我就在这衍庆宫用膳了。”钗儿“哎”地一声答应着去了。
巴特玛亲自服侍着皇太极脱了外面的大衣裳,拉他炕上坐下,又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暖着。
剪秋送上茶来,巴特玛又赶紧接过来吹着,怕皇太极烫了嘴。娜木钟只笑着看巴特玛献殷勤,嘴里嗑着瓜子儿,斜斜地倚着门框站着,一声儿也不言语。
皇太极点手儿招她,笑问:“哎,你也理我一理,虽说这儿不是你的地方,到底也好久见一面,怎么摆起架子来了?”
娜木钟这方笑道:“哟,您还知道咱们是好久才见一面呀?还得我巴巴儿地跑到衍庆宫来等着,站这大半晌,才沾光儿地见一面。要是苦守在我那兔子不下蛋的麟趾宫呀,还不知要多早晚才能见您一面儿呢,站成棵树也没人知道,哪天错了脚进院子,冷不丁地吓一跳,不说怜我痴心,幸许还嫌碍眼,叫侍卫来拿斧子斫了去呢。”
皇太极一口茶喷出来,笑道:“贵妃这张嘴真比中原说书的还厉害,前朝那些大学士启心郎都没你口齿利落。你说的,既是好久不见,可好意思这样挤兑我?真是的,我不来你们两个吃体己茶的倒和睦,我来了,茶还没吃一口,倒把醋坛子给打破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娜木钟也“哧”一声笑了,不再一味拈酸,撒了瓜子儿走过来,捱着皇太极的肩坐在炕沿儿上,巴特玛忙往炕里让,娜木钟抿嘴儿笑着摇头,只不肯脱鞋。
皇太极坐在上首,觑眼看她头上梳着油光水滑的两把抓,满满地排着玉簪棒儿、金耳挖子、大宝石抱针儿、大东珠坠角儿,并一串新剪的兰花枝儿,又将两髻头发挑下来,不知用什么水贴着耳根在腮边弯成钩状,更衬得面如满月,俏脸生春。不禁满心欢喜,亲亲热热地携了手笑道:“你今儿打扮得这么俏生生待嫁闺女的模样儿,可是早猜着会见着我呢?”又道,“上次送你们的西域螺子黛用着可好?那还是前线战士们从明军大官的家里翻出来的呢,据说是西域人进贡汉人朝廷的。”
巴特玛连忙谢恩,说多谢大汗想着。娜木钟却撇嘴道:“你不读书,所?以不知道,螺子黛又叫蛾子绿,早已是旧皇历了,西域人从隋炀帝时候就开始进贡,宋代以后,已经改成青雀头黛了。”
皇太极笑道:“我是个大男人,哪里关心这些个脂粉婆娘的事?都一样画眉不是?你想要那个什么青雀头黛,赶明儿我打进北京城,替你抢来就是了。”将手揽着贵妃的香肩只管摩挲着,因见她身上穿着织金绣花的旗袍,袍面一直覆到脚面上,露出新做的高帮满绣的花盆底儿,便问道:“这是谁做的?好精致的针线。”又要将手去捏脚面。
娜木钟羞得将脚一缩,头埋进皇太极怀里笑道:“你说不关心脂粉婆娘的事,倒理会鞋面针线?平日里老说汉人女子裹小脚是一大陋习,汉人男子玩小脚是畸型心理,自己倒关心起女人的脚来了?”
皇太极笑道:“我鄙视女人裹小脚,可不是说讨厌女人的脚呀。我就是喜欢我们满洲女人这双能骑马擅奔跑的大脚,哪里去不得?”
娜木钟叹道:“可我们白白长了一双大脚,却是哪里也去不得。”
说话功夫,众丫环已经排好大桌子,侍卫太监传膳进来,请大汗和两位妃子入席。皇太极一左一右携了娜木钟和巴特玛的手来至桌边坐定,丫环用孔雀杯奉上金华酒来,三人推杯换盏,调笑共饮。
皇太极因提起旧话,复问道:“方才我进院子时,你们说什么呢?”
巴特玛温言答:“没说什么,都是些娘儿家的闲话。”
皇太极道:“我在前庭议了这半天的事,满耳里都是战事敌情,正想听两句娘儿家的闲话来散散心呢。就说给我听听如何?”
娜木钟笑道:“您是大汗,心系天下事的,当然见天里满耳朵都是敌情战事;我们娘儿家,眼里只有大汗您,脚底走不出宫门一步去,耳朵里传的嘴巴里说的,当然也只是大汗您啦。”
皇太极益发好奇:“那一定是在说我坏话,要不,怎么见我进来就不讲了呢?”
“大汗真的要听?”娜木钟斜着飞了一个俏眼,嗔道,“我们说哪,说您三心二意,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皇太极哈哈大笑:“古往今来,哪个做汗王的没有个三宫六院?周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西汉嫔御分为十四等;曹魏十二等;晋武帝司马炎后宫美人过万……锅里的算什么?总有一天,全天下的女人都属于我的。”
巴特玛拍胸惊叹:“一万个美人?那司马炎照应得过来吗?就算每天换一个美人,轮一遍也得……”她有点算不过来了,剪秋在耳边悄悄提得一句,这才醒悟过来,“妈妈,这得三十年才能轮一遍。还不能重复,不能休息,那司马炎得有多大的耐性儿才得了呀!”
娜木钟问道:“那要是大汗得了天下,打算把后宫嫔妃分为几等呢?”
皇太极皱眉道:“不能太多,太复杂;也不能太少,那显得寒酸;等我得了天下,当了皇上,我就把后宫嫔妃分为八等,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答应、常在。怎么样?”皇太极越说越兴奋,“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叫启心郎索尼来,把今儿的话记下来。”
巴特玛一心只想着绮蕾进宫的事儿,闻言愣愣地问:“那我是第几等的呢?那个察哈尔的姑娘又是第几等的?”
娜木钟恼怒,在袖子底下死劲儿掐了巴特玛一把。巴特玛吃疼,“咝”地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看着娜木钟,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哪句话。
皇太极却已经被提醒了:“察哈尔的姑娘?就是,你不说我倒忘了,算日子,她的病也该大好了。”
巴特玛这方知道自己不该多话提醒了皇太极,此时悔之已晚,赶紧低下头去,看也不敢看娜木钟一眼。娜木钟眼看躲不过,只得悻悻地接着话喳儿卖个现成儿的人情:“正是,大汗进门的时候我们还替您惦记着呢,那锅里的,什么时候被大汗划拉到碗里呀?”
皇太极大笑,却也触动心事。就是,这绮蕾不能老是留在锅里,到底什么时候才盛碗上桌呢?他眯起眼睛,仿佛穿过宫墙望向抚顺的战场,是对娜木钟说,也是对自己说:“又要打仗了,等我打赢了胜仗,就把绮蕾娶进来庆功,我要给她一个最吉利的封号,也不枉在这儿苦等了她一年。”
娜木钟大惊,不禁同巴特玛面面相觑。真叫她们娘儿闲言说中——皇太极从前线回来就要娶绮蕾进宫了,而且还要给她封号!
也许他是触机而发的随口一句,然而君无戏言,这随口的一句,对别人是闲谈,对于皇太极,那就是圣旨。
绮蕾进宫的预言再次像一道风那样传出去了。一道阴风。
这风不仅吹遍了后宫墙帏,甚至也吹到宫外去了,吹到睿亲王妃的耳朵眼里了。自从绮蕾进府以来,王妃就患得患失地平添了许多心事,虽说绮蕾是大汗看中的人,可是从垂死挣扎到半死不活到现在的活色生香,进宫的丹诏却迟迟不下。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信儿,可真叫王妃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对,应该是两块石头:一是王府对绮蕾的招待总算没有白费,算是为大汗立了一功;二是绮蕾如果进了宫,那么睿亲王爷就不会再动什么想头了。
是因了这重欢喜,王妃才兴高采烈地,再次往后花园探望绮蕾——侍卫们已经跟着王爷上了战场,后花园的禁卫早已撤了,现在睿亲王妃又是王府里惟一的主人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了,还有什么禁园是她不能进的呢?
但是她在园里看到了什么——琵琶,舞衣,鲜丽丰富的衣裳,妖形怪状的酒杯,还有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汉人婆子!王妃瞠目结舌,指着婆子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来的?”
婆子瞠目以对。绮蕾代为淡淡答应:“这位是冯妈妈,是王爷请来的中原老师,教习歌舞的,她不会听满语。”
“教歌舞?”王妃惊讶,“谁要学歌舞?你吗?学歌舞做什么?你表演给我看看。”
绮蕾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王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她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绮蕾的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像个没有见识的贫户村妇,又好像蓬头垢面几个月没洗澡似的。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和局促,简直有种捉襟见肘的窘迫,虽然她不明白自己窘什么,可是站在绮蕾面前,莫名地,她说什么错什么,做得多错得多。
她觉得懊丧,却不舍得离开,于是想起自己前来的初衷,便换出欢天喜地的口吻说:“对了,今儿我来,是特地恭喜你的。我听说啊——”她说着往绮蕾面前讨好地凑近了一步,做出一副秘密的神情说,“我从宫里打听来的,大汗亲口说了,等他从前线打了胜仗回来,就要接你进宫啦。”
她这样郑而重之惊天动地地宣布着这一喜讯,然而遗憾的是,在绮蕾的脸上,她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回应,这好像是一个摒弃了所有情欲的女子,对待一切事情都有种超然的冷静。但是这丝毫打击不了睿亲王妃的热情,她长年呆在亲王府里,既不能如寻常人家的女人那么自由自在,又不能像宫里妃嫔的生活那样多姿多彩,她是很需要生活多一点波澜的,当然,不可以是大波大浪,那她是经不起的,她只要一点小水花来调剂一下就可以了。无论照料病人还是筹备婚礼,都是最好的调剂,因为这可以使她变得很忙碌,而且显得很重要。
因此,王妃仍然兴头头地,几乎是对着空气在演说:“打现在起你可闲不下来了,一进宫就要做福晋的,可不能失了规矩,你得学习宫中的礼仪,还得准备嫁妆。对了,你已经没有娘家人了,不过别担心,你是打我们睿亲王府嫁过去的,我好歹也会替你准备着些。真是的,从今儿起可真是闲不下来了,所有的人都要忙起来了,得赶紧给你准备着了。”
王妃大声地说着,眼睛明亮,兴致盎然,而且做着手势,仿佛下聘的单子已经送到了王府,仿佛绮蕾明天就要进宫了,仿佛她已经站到了大汗的面前在领功接赏。
大汗皇太极和多尔衮一起上了前线。
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快将绮蕾忘了,皇太极没有再提起得胜还朝后纳妃庆功的心愿,多尔衮也没有确证送绮蕾进宫的日期。他们交换的,是一份来自大明京城的邸报。
邸报由大学士范文程送上:“恭喜大汗,据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来说,这一次的消息是确定的了,朱由检已在两年前将袁崇焕于午门处斩,而且行的是最残酷的一种刑罚:磔刑。”
皇太极犹疑:“那为什么又听说袁崇焕于某处起兵,某处叛乱呢?这两年来,他们一会儿和明廷作对,一会儿又和我们捣乱,可是从没停过呀。”
范文程道:“那些都是袁崇焕的旧部散兵,他们恨我们使反间计使督师被捕陷狱,又恨明帝不分青红皂白滥杀忠臣,所以把两边都恨上了。这些人只是游兵散勇,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大汗想想,如果他们真是袁崇焕亲自带兵,又怎么可能两年来只是小打小闹地和我们捣乱,却一次也没打胜过呢。”
皇太极点头喜道:“大学士说得是。我也奇怪他们的作战方法,全不像袁崇焕的布署,倒有点像可林丹汗的做法,打打逃逃的。”又问,“这磔刑是什么意思?”
范文程道:“说来惨烈。明帝朱由检近年来一连几次败在大汗手里,百姓怨声载道,对朝廷失去信心。姓朱的为了推卸责任,竟把罪过记在袁崇焕头上了,说他投降了我们,纵兵入关,才让明军一败涂地的,说他‘市粟谋款,纵敌不战’,下旨将他‘依律磔之’,家属十六岁以上全部处斩,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赐给功臣家为奴,袁崇焕本人,被绑至菜市口,将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还一边向群众宣讲他的卖国罪行。百姓们不明真相,都以为袁崇焕是真奸细,都把他恨透了。这报上说,刽子手活剐袁崇焕时,围观的老百姓‘争啖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还说‘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啖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
皇太极听得心惊胆寒,用手势制止范文程再念下去,半晌方愣愣道:“这么说,是真的了?袁崇焕是真的死了?”
“死透了,连皮肉都被老百姓一块块吃进肚子里了。”范文程躬身行礼,“贺喜大汗,从此高枕无忧,问鼎中原如取囊中物矣。”
多尔衮却叹息道:“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在汉人里面,最让我害怕也最让我佩服的人,就是这个袁崇焕大将军了,他是个真汉子,大英雄!现在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又死得这么惨烈,真是叫人抱憾!”
一句话提醒了皇太极,忽然转身向范文程行下大礼去,谢道:“除去袁崇焕,都是大学士的良计奏效。当年若不是大学士劝我不要和袁崇焕的部队硬拼,而使反间计散布谣言,诬蔑他降了我们,让明帝捕他杀他,我们又怎能胜得这么容易?大学士之计,不仅除去袁崇焕这个最大劲敌,更使大明军心涣散,将士人人自危,真所谓一箭双雕呀!大学士虽不能武,却远比我们这些只知一味好勇斗狠的武夫高明百倍,请受本汗一拜!”
范文程惶恐,跪地还礼,磕头道:“臣蒙大汗重用,虽肝脑涂地而不足报,大汗这样,岂非折杀臣子!”
多尔衮看着两人礼尚往来地互剖肝胆,忽觉悚然心惊:一则惊这范文程诡计多端,心思缜密,实乃皇太极的左膀右臂,自己的心头大患;二惊这皇太极太擅长收买人心,得意之余犹不忘施恩散惠,确为帝王之才,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绮蕾,绮蕾的功课已经进行了整整半年了,可是当她学成毕业,真的会笼络住皇太极的心吗?那是一颗太骄傲太自负太不羁的心,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保障得到他长久的恩宠?
这是多尔衮离家后第一次想起绮蕾,然而一旦想起,竟是如此揪心扯肺,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赶回盛京,闯进后花园,抓着她,抱着她,好好地看个够。
自从那次偷看绮蕾训练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很想要她,想得要命,以至于行房事的时候,不论同哪个女人在一起,都情不自禁地把她想象成是绮蕾。可是同时他很明白,她是自己为皇太极准备的秘密武器,如果自己先用了,那不仅荒唐,而且危险。
于是,他开始回避绮蕾,除了尽量不让皇太极太频繁地见到绮蕾之外,同时也让自己不要常见到她。早在绮蕾进府时,他就下过令她不必遵照家中那套早请安晚问候的规矩,因为她既不是这家的家人也不是这家的奴仆,她是个贵客。到了后来,他更干脆把自己偶尔的探访也停止了,只是隔三差五传老鸨进来问话,报告一下功课进程。
就像当年勾践一边卧薪尝胆一边训练西施,却令西施蒙着脸来见自己一样,多尔衮也将绮蕾住的后花园视为禁地。可以供自己求欢的女子满天下都是,但是可以帮助自己复仇的女子却是只此一个。他不能因小失大。
但是现在,他发现他发狂地想她。战争使他们的距离拉远,可是相思却使他忽然觉得她很近。袁崇焕的惨死使他迫切地想找一个人谈论,一个懂得自己的人,而那个人,只能是绮蕾。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只有绮蕾懂他,也许是因为绮蕾和他一样地冷酷,却又一样地热烈吧?只有热烈的人才会有最恒久的仇恨,在这一点上,他早已认定绮蕾不仅是他的同谋,更是他的知己。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的交流,而只是两个并肩存在的形式,就可以完成所有的灵犀相通。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绮蕾”两个字,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但是看到皇太极期待的目光,他才知道的确有人提到了绮蕾,那就是皇太极,在自己想起她的同时,自己的敌人也同时想起了她,多尔衮不禁苦笑,原来和他灵犀相通的,竟然是自己的手足兄弟,生死仇人。
只听皇太极说:“袁崇焕死得这样惨,他的女儿现在虽小,将来难保不为他报仇,说不定,可就是第二个绮蕾。朱由检斩草不除根,就不怕贻虎为患吗?”
多尔衮明白,这是皇太极在探听自己的消息,其弦外之音就是:曾经以报仇为己任的绮蕾,现在还记着那份灭族杀父之仇吗?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他当然不能承认绮蕾已经视复仇为生命存在的惟一理由,然而也同样不能说绮蕾早就忘了,如果皇太极问一句:你怎么知道?你能够确定吗?届时,他又如何回答。
当下多尔衮咳嗽一声,含糊回道:“我走之前,绮蕾已经身体大好,听福晋说,她还曾打听过烧水银做粉的办法呢,说是叫什么飞云丹。”
皇太极一听之下,心怀大开,若是一个女人开始着重于妆扮,那就必然不舍得死了,既然怕死,当然也就不会再想着仇恨啦刺杀啦这些个危险勾当。当下再无疑虑,大笑道:“女人呀,就是喜欢打听这些调脂弄粉的功课,这和我那两位妃子一模一样,临来之前,我这里出生入死,她们可不管,只惦记着要我帮忙淘澄什么画眉用的青雀头黛。”
范文程笑道:“说到女人妆面,我这里有一张汉人贵妇制作珍珠粉的方子,大汗不妨拿去送给贵妃,保管贵妃高兴。”说着从靴里取出一张贴子来。
多尔衮与皇太极同看,只见上面用极工整俊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两个制粉方子,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种子捣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将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状,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制成玉簪粉;旁边又有一行小字特地注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则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叶上的露珠与粉调和饰面,效果更佳云云。
皇太极诧异:“范学士何以将这些妇女调脂弄粉的方儿随身携带?我听说汉明朝廷几个皇帝都有上朝前敷粉的习惯,那些宫人太监都专心致志地钻研涂脂抹粉之道,和女人一样穿衣打扮,恶习流及宫外?,以致许多汉人男子也多喜欢油头粉面,你虽然在满洲军营长大,到底是个汉人,莫非也有这喜好不成?”
范文程笑道:“大汗千万别误会。我自幼便跟随父亲投诚天命金国汗,一应吃饭穿衣早已与满人无异,怎么会有敷粉陋习?说起这方子,却与袁崇焕大将军有关。大汗以为这方子是哪里来的?正是袁将军的夫人亲手所写,探子因缘巧合得到这张墨宝,送邸报的时候一并夹送过来。我因敬重袁将军为人,且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之憾,所以随身携带,是为纪念之故。”
皇太极听了叹息:“这样说来,这张方子着实难得,你随身收藏,连上前线也不离身,自是看重故交,珍贵怀念之意,却轻轻一句话就将它转送贵妃,可见对我忠心。然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若收下,岂不伤了你这一份怀旧之心?”
范文程笑道:“大汗何出此言?范文程对大汗一片忠心,便是要我的头也绝无二话,何况区区一张胭脂方子?况且我一个大男人,收着这方子也是无用,若能令贵妃娘娘解颐一笑,这方子便也得其所哉了。方子若有知,想也是愿意的。”
皇太极也笑道:“这样说,我便收下了。所谓礼轻情意重,我不仅要代贵妃谢你,更要替我自己多多谢你这一片忠心。”
多尔衮听他二人对话,暗暗叹息,他自幼习武练射,哪里想过献一张脂粉方子也可以表忠心立大功呢?这范文程不禁精通布阵,更长于攻心之术,长袖擅舞,八面玲珑,皇太极有了这样一个城府深沉计策百出的谋臣,真可谓如虎添翼,天假其年。莫非,他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神相助么?
第六章 睿亲王妃成了绮蕾的义母
六月,大军还朝,多尔衮的睿亲王府里,一片喜气洋洋,宴开连席。
绮蕾照旧没有出来应酬,却在第二天晚宴后,主动遣婢.99lib?女请王爷往后花园一叙。
多尔衮不以为意,以为是老鸨找他有什么话说,无非是邀功索赏。可是打起门帘时,才发现屋子里只有绮蕾一个人,她正在梳妆,坐在铜镜前,浑身珠翠,专注地往发间插一朵新开的芙蓉花。
他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当真美艳万方,摄魂夺魄,不仅夺魄,也一时间夺去了他说话的功能。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她慢条斯理地妆扮着,一切停当了,才回过头,问他:“我美吗?”
他如被雷击,这一切太熟悉了,熟悉的妆扮,熟悉的语气,熟悉的问话。
他立刻被打败了。
她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衫,对她说:“帮我把袍子披上。”
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没有人敢这样命令他,就是皇太极也不可以,不可以遣他做这样的琐事。
可是他竟然没有生气,也想不到要生气,他照办了,失魂落魄地,拾起香云纱的丝袍走近去,披在她的肩上。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连他们之间的空气都在颤动。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她肩微微一抖,袍子抖落下去,于是,他的手便仅隔着一层丝直接按在她的肩上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脉搏。那么生动,那么亲切,那么诱惑。
他忽然就失去了自己。他张开手,想抱住她,亲吻她,取悦她,蹂躏她。
可是就在这时,她站了起来,冷着一张脸,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累了。”
她坐在床上,不容侵犯,冷如冰霜。
他呆头呆脑,他昏头昏脑,他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是的,他跪了,求她:“不要让我走,给我吧。”
他膝行几步,靠近去,想把自己的头放在她的膝上,想靠近她,挨着她。
可是她说:“我不能给你,我要留着自己,给皇太极。”
他忽然就醒了。
是呀,她是他为皇太极准备的,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为了自己的一时之欲浪掷了呢?
她说:“我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出师了,现在,你可以放心把我献出去了。”
是的,他放心了,她也放心了。
这一役,让他们两个同时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而成了一个妖孽。他不也是一个男人吗?她不是刚刚才成功地诱惑了他,令他忘乎所以了吗?那么,她自然也可以轻松地对付皇太极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找他来,是想向他证明,也借他做实验。她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他,她出师了,即使她不笑,也一样可以掳获男人的心。她是在为了当初他逼着她笑而向他挑战,而他全军溃没。
他羞愧万分,为了自己刚才那丢脸的表现,那份丢脸,使他无法分享她成功的喜悦。尽管,她的毕业是他一直期待并渴望着的。
同时,她的最后一句话又让他有些不舍,她说,他可以把她献出去了,这大半年来,他费尽心血培养她,训练她,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竟然觉得不忍,不舍,不甘。怎样的情绪?
直到回到自己的屋中,他的手上还留着她肩上的柔软馨香,他忽然觉得心痛,自从母亲去逝后便缺了的那一小块心又开始折磨起他来。那丝丝缕缕的痛让他既难受又亲切,他忽然觉得,在他心底最深处,原来已经拿绮蕾当作很亲近的一个人了,他真是不想将她送进宫。
现在他明白绮蕾为了尽快毕业付出的是怎样的努力了,在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把自己从一个女人改变成了一个妖孽,她的妆扮,语气,举手投足,都是精心设计的。竟然能想到用扮演临终前夕的母亲这样的招术来对付自己,她哪里还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剂毒药,一柄利刃?而且是一剂最奏效的毒药,最致命的利刃。
她既然可以找到自己的死门轻易地征服自己,也一定能够抓住皇太极的要害致他于死地。
他想,他可以相信绮蕾,他可以把她献出去了,献给皇太极,让她成为实现他复仇志愿的秘密武器。可是,他不舍得,不舍得啊!
然而第二天在崇政殿同皇太极讨论完国事时,多尔衮还是本能提了一句:“为了庆祝大汗的得胜还朝,我决定奉上一份特别的礼物。”
皇太极立刻明白了,大喜:“绮蕾答应进宫了?”
多尔衮点头:“没有美女可以不爱英雄,大汗的又一次胜利不仅征服了敌人,也征服了情人!”
皇太极哈哈大笑,立即吩咐:“叫多铎来,一切由他安排好了,我已经等了绮蕾整整一年,还从来没有女人让我等这么久呢,虽然她并不是一位公主,但是我仍要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
于是多铎被宣进殿来,他献计让睿亲王妃认了绮蕾做女儿,那么睿亲王府就是绮蕾的娘家了,也算出身显赫。出阁的仪式,又排场又简便,可谓一举两得。
皇太极欣然大悦,一切首肯,都交给多铎做主。
睿亲王妃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因为这等于让自己一家和大汗亲上结亲,地位就更加稳固了。虽然也有大臣提出来皇太极和多尔衮是兄弟,这样的认亲岂不是等于皇太极娶了兄弟的女儿,低了一辈,不如认做义妹的合理。但是皇太极不理这些,说咱们满人原没这些个规矩,什么辈份不辈份的,都是汉人的臭讲究,大妃哲哲和大玉儿还是姑侄俩呢,难不成我娶了侄女儿就要喊大妃做姑姑了?况且就是汉人自己,也未必真正看重那些个规矩,要不唐太宗的老婆武媚娘怎么后来又嫁了干儿子李治,而唐明皇又抢了自己儿子的老婆杨玉环做贵妃呢?他们父子易妻都可以,我们兄弟差辈倒不行,什么狗屁道理。活该汉人江山迟早要被我们收拾掉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议定下来,绮蕾的婚期也已经选好。大汗亲自下令,婚礼参照大婚仪式,纳采礼、大征礼、奉迎礼、合卺礼、庆贺礼、赐宴礼,缺一不可。
消息传出,后宫大乱。这一次,可不仅仅是哲哲、娜木钟、巴特玛惊惶了,就连一向不关心争宠邀媚的庄妃大玉儿也恼了。
永福宫的婢女们是第一次看到她们的主子发脾气,而且是大发脾气,她披头散发,赤着脚,摔着手,一改平常的斯文淡定,只管将殿里摸得着的器物诸如花瓶瓷器砚台杯碟等一股脑儿地向墙上、地上砸去,指天划地,声嘶力竭,一字一句:“我,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草原上最高贵的公主,和硕福亲王莽古济的孙女,和硕忠亲王寨桑的女儿,以蒙古贝勒之女,嫁与满洲贝勒为妃,成婚于辽阳东京城,万民瞩目,两族通好,天地为证,百年永结。我们的婚姻,受万民爱戴,以天地为媒,可以载入青史,永镌汗青,就是千万年后,也依然会有人念着我的名字起誓,将我的生平婚育为功课。可是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察哈尔草原的普通牧民之女,出身卑微,血统低贱,竟敢与我争宠,要以大婚的礼仪迎娶,还要从大清门正门进宫!这大清门的轿子,我还没有坐过呢,她想进,做梦!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许她乘凤辇,登龙床,从大清门进来!她要是进得来,我再不活着!”
眼泪从她皎好的面颊上缓缓流下,她的表情状若疯狂,语言却异常清醒,像是发誓,又像是咒骂。她仿佛忽然在这一分钟长大了,从毫无心机的女孩成长为了一个充满妒意的女人。她进宫时只有十二岁,从她懂事起,就是一个不被重视的小小妃子,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来不觉得要为自己争取什么,后来虽然碍于姑姑的一再督促以及她本性的争强好胜,让她一度使用心机获取过皇太极的欢心,可是也没有觉得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胜利。而娜木钟与巴特玛对她的联手杯葛,因为是在她未成年时就已经开始了的,所以也就被当成一段成长的功课那样接受了下来,从不觉得特别。
但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的事件,是发生在她长大之后,在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大汗的福晋,是庄妃娘娘的时候,有另一个女子要以比她更荣耀更隆重的阵势进宫了。那个女子,将把她比得一丝光芒也没有,将成为后宫新的明珠,而她,则在这耀眼明珠的衬托下,黯如瓦砬。她,不能不愤怒,不能不嫉妒!
当一个女人懂得嫉妒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永福宫侧福晋庄妃大玉儿在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歇斯底里的发泄中,自己也不察觉地,从女孩蜕化成了一个女人。这过程,简直是可以和蝉蜕相媲美的,比大婚的撕裂带给她更大的震撼。她不知道,这一刻的发泄,近乎于分娩的痛苦,因为,一个全新的大玉儿,将由此诞生。
每个女人一生中都会经历过至少一次的失常,而这失常往往会成为她性情改变的转捩点,她思维成长的里程碑。大玉儿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蝉变,就在此刻毫不设防地发生了,突如其来得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不知疲倦地叫骂着,诅咒着,摔打着,发泄着,女儿哭得声嘶喉咽也不理。丫环们毫无头绪,只唬得手足无措,一行劝,一行躲,一行悄悄儿地把贵重器物偷偷往外搬挪,生怕娘娘只管现在由着性子闹,事后悔劲儿上来,不说自己任性,倒怨丫环们没眼色。再说那些摆设里有好几件还是大汗赏赐的呢,要是过后问起来,她们可都是有连带责任,闹不好要砍头的呀。
便有小丫环偷偷扯忍冬的衣襟,小声问要不要去报告给大妃哲哲公主知道,忍冬急忙摆手,压着声音骂道:“活得不耐烦了?自家的事儿,不说藏着掖着,还只管到处张扬去,舌头不剪了你的!听着,等娘娘的气平了,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提起,只要我听见,一定报给娘娘通通打一顿撵出宫去。”一边悄悄地命奶妈抱出淑慧格格去不叫哭闹。
忍冬是庄妃身边第一等的心腹大丫头,她服侍庄妃多年,深知主子的脾气,这位娘娘表面上冷静闲淡,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的,等闲不会动气,然而真有人要拿刀子捅她的心尖子,她发起威来可是不得了的。也是难得发泄一回,若不由她闹一回,也咽不了这口气去。等她骂够了气平了,自会想出妥当办法来,自己这些当下人的出不得主意帮不上忙,份内该做的,只是怎么样顺着娘娘的心,不要火上浇油才是,更不能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给娘娘贻下后患,留下把柄。遂命小丫环紧闭大门,自己倒了茶默默守在一旁,直等庄妃骂得累了才挤着笑脸走上前去,温言劝慰:“不怪娘娘生气,大汗的行事儿的确有些逾了分寸,按理不是我们做下人可以混说得的,可是就算我们丫头也都知道规矩,人有高低贵贱,情有先来后到,不过寻常选秀罢了,一顶轿子从侧门儿抬进来就是了,哪里有走大清门的道理?打了胜仗的大功臣才有身份资格从大清门正门里进呢。娘娘喝杯茶,顺顺口,得闲儿劝劝大汗,何苦这会子自己生闷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庄妃,悟道:“这事儿和大汗说,他哪里还有耳朵听得进?况且这话也不好由我来说,要姑姑跟他说才是。不对,既然姑姑出面,愈发连跟大汗说都省了,事情不是交了礼部了吗?就让姑姑直接找豫亲王说去。”
暗暗计议已定,又逼着自己顺心静气,将茶慢慢地一口一口抿了,重新细细地思量停当,再无遗漏不妥了,这方命令忍冬道:“着人把屋子打扫干净,打洗脸水来,取我的大衣裳来,我要去见哲哲姑姑。”
就连大玉儿自己也不知道,在从永福宫往清宁宫去的这短短几步路上,大玉儿从一个天真烂漫有着诗人气质的少女,已经迅速蜕变成一个心机阴沉擅弄权术的后宫妇人了。
礼部连夜于王亭密会,商量婚礼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办得又体面又隆重,又不坏了规矩。众亲王贝勒都觉为难,绮蕾即使入宫受封,也只是普通妃子,婚礼怎可与大妃相提并论,岂非不合祖制?然而汗命不可违,惟一办法只有折衷——所有过程都照着大婚的形式来,然而所有步骤都逢礼减半。
正商议着,大妃的贴身侍女迎春亲来传命:“娘娘请豫亲王进宫,有事相商。”多铎益发为难,望着众亲王问计:“娘娘这个时间传我,必然会对婚礼的事发难。她是后宫之首,要是对婚礼议程不满,我们也只好听命;然而六礼齐全是大汗亲下的旨意,只把我们夹在了中间,便如何是好?”
众亲王也都无良计,惟有安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也只有照着我们方才的提议如实上报,再请娘娘的懿旨了。”多铎遂整理衣帽,随迎春进宫见礼,且陪笑问:“这么晚的,随便派个小太监传话就是,怎么劳姑娘亲自过来?”
迎春含笑道:“豫亲王这么聪明的人要是不知道,我一个做丫头的自然更不懂得了。可是的,什么事,找个太监说一声儿就好,按理我们是里边侍候的,连凤凰楼都难得出来,何况十王亭。大概是娘娘嫌我懒,诚心叫我多走点夜路,是罚我的意思吧?”
多铎负责礼部,少不了常往后宫里走动,自然知道迎春是哲哲身边的一品管事大丫头,便想从她处探个口风。哲哲派她来,自然是有密事相商不肯张扬的意思,却不知她此时是何态度,若是心平气和,或许还有商量,若是正在气头上,便要含糊拖延,宁可改日再议了。不料这丫头嘴紧,竟是一点风儿不露。没奈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穿东掖门来至崇政殿前,迎春向侍卫打个招呼,遂前面领路,自殿下左翊门进入凤凰楼院宇,绕过庭院,拾级而上,前方正中一排最大建筑便是清宁宫。
哲哲与大玉儿已在久候,彼此见礼毕,哲哲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察哈尔的刺客,终于要进宫了?”
多铎答应一声,道:“正要禀报娘娘,礼部草议了婚礼事宜,还请娘娘示下。”遂将众亲王逢礼减半的意见婉转承达,并说,“按照大婚格式,册立前须向太后行大礼,绮蕾既是庶妃,这行礼仪式便改成向娘娘行礼,先聆听娘娘的亲自教诲,方可正式入宫。”
哲哲听了,倒也满意,却以眼神向大玉儿询问。大玉儿微微点头,又在袖子下竖起三个指头比了一比。哲哲便道:“你们议得很好,我很满意。不过议程之外,我要叮嘱你们三件事。”
多铎施了一礼,恭敬问道:“请娘娘示下。”
哲哲缓缓地一字一句说道:“这个绮蕾是曾经行刺过大汗的,当日的情形,你也是亲眼看见了的,到现在想起来我还捏一把汗。虽然你哥哥多尔衮说她现在真心敬服大汗,自愿入宫为妃,我这里可总是放心不下。若一个照应不到,便是于你兄弟也不好。所以嘛,这第一条,就是她在睿亲王府出阁时,我要从宫里派人去亲自督促沐浴更衣,检查妆奁包裹,不得携带任何利器;奉迎礼后,合卺礼前,须得打散头发,除冠戴,不着一丝半缕,以锦被裹身,由太监抬往清宁宫侍上,行礼后立即送出,不得过夜,以确保大汗安全。这一点,你记下了吗?”
多铎早知大妃会有所留难,却没想到竟然这般刁钻,然而她之所命与大汗旨意并无相悖处,况且话中点出绮蕾刺杀旧事,还扯上了自己兄弟,竟令自己无言以对,不禁冷汗沁出,恭身答应。
哲哲顿了一顿,喝了一口茶,仿佛忽然想起似的,闲闲问道:“听说大汗要封绮蕾为妃,封号定了吗?大汗可提过要赐住哪里?”
多铎心中本有答案,但听大妃问及,便不肯说出,只道:“大汗将此事交礼部商议,尚无定论,正要请娘娘的示下。”
哲哲再和大玉儿对视一眼,都微微有笑意,点头道:“那正好,这件事,我早已替你们筹划过了。不过将来如果大汗问起,礼部上下要口径一致,就说是你们自己商议的,让绮蕾与四宫嫔妃比肩于礼不合,连豪格贝勒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庶福晋,绮蕾又有什么理由一入宫即封侧福晋?宫中诸妃心中不平是小事,只怕蒙古诸公也要说话的;从大清门正门进宫也大不宜,这是奖赏功臣凯旋归来的最高荣誉,一个妃子,哪里有走正门的资格?传出去,只怕冷了八旗将士的心,所以,轿子只打侧门进就好了;至于寝宫,更不必麻烦,就让她暂时住在庄妃的永福宫吧。”
多铎一愣,抬起头来:“这……”
哲哲截口打断:“你就别这呀那呀的了,我与大汗成婚在建京之前,还是那年迁来盛京时,才和大汗一道并辇走了一回大清门正门,平日里,就是我偶尔出入,也都是侧门通行;那绮蕾又有什么资格正门进出?我知道大汗有旨,要一切照着大婚的格式来,可是我大婚时也没走过正门呀。这不算违抗圣旨吧?”
多铎一愣,还别说,这番话真正滴水不漏,就是自己也想不了这么周全。不过也的确帮他解了一重为难,忙躬身答道:“娘娘说的是。如果大汗有异意,礼部也必恭请大汗三思。不过让新贵人和庄妃娘娘同住一议,只怕不便向大汗启齿。况且永福宫里还有襁褓婴儿,大人孩子挤在一起,十分不便。”
哲哲笑道:“淑慧格格已经满岁,这两天就要搬出来跟奶妈子们住的,永福宫空得很呢,别说一个绮蕾,就是再来几位也住下了。况且她住在永福宫里,吃住行止都和庄妃一样,不必和东西侧宫里十多个庶妃同吃同住,已经是抬举了她呢。庄妃都不嫌麻烦,难道她还有什么挑剔不成?那绮蕾曾意图行刺,如果给她自己住着,关起门来,还不得把寝宫布成贼窝呀?这心思大汗自己不担,我身为正宫,可不得不替大汗想着,难道出了事,你们礼部是不用负责任的么?礼部不动工,大汗难道自己搭个帐篷给那个绮蕾住不成?有何不便启齿?况且凭豫亲王的口才心思,相信这些个小事也难不倒你的。”
多铎无奈,只得苦笑答应:“臣知道了。且请示娘娘这第三点……”
哲哲道:“这第三么,就更简单了,从现在起,礼部要定下规矩:凡嫔妃入清宁宫侍寝,必先由宫女侍奉沐浴更衣,以锦被裹体,裸身由太监御辇抬进,蒙大汗幸后立即送出。这也不仅是冲着绮蕾的,我听说大汗有意充实后宫,以广皇嗣,这是一件好事,可是林子大了,谁知道会飞出只什么样儿的鸟儿来?不行规矩,何成方圆?这些事,礼部想不到,我们帮你想着,可是制定法则,加紧督促,可就是您豫亲王的事儿了。”
多铎愈发吃惊,暗暗猜到这番言语心思必不是出自大妃哲哲自己的意愿,八成是那个又会写又会算的庄妃娘娘出的主意。这样一来,绮蕾既然没了自己的寝宫,就不能和大汗单独亲热,也就难与大妃姑侄争宠了。要么绮蕾去清宁宫侍寝,然而要光着身子进光着身子出,而且承幸后立即送出,可有什么机会厮磨缠绵?要么大汗到永福宫来,那既然来了庄妃的地盘儿,可好意思只找绮蕾亲热?这样子,不论大汗会不会格外恩宠绮蕾,大妃姑侄可都同时会是分一杯羹的受益者了。且一切以大汗的安全为名,竟让人不能驳回,这一招,的确是高,连多铎也不由得不要佩服三分了。
一连数日,睿亲王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最忙的人,自然要属睿亲王妃。
她的年龄原就比多尔衮大,人又罗索,举止言谈难免有些小妈妈的态度,.99lib.当对待绮蕾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地关照着时,就格外像个母亲。自从多铎送出纳采礼,她就开始为婚礼忙碌了,不但拨了丫头专门侍候绮蕾的起居,又找尽借口一天几次地亲往探问,无论绮蕾怎么样地冷淡她,都不能使她的热情略为稍减。
纳采礼由多铎亲自送达,睿亲王夫妇作为绮蕾的义父母,封赏饽饽桌一百张、酒筵桌一百席、羊一百一十九只、酒一百瓶。纳采宴由内务府御茶膳房预备,其风光隆重几乎可与王爷纳福晋相媲美,只略逊于大汗娶大妃。
到了进宫前夕,大汗的第二次封赏又到了,乃是黄金一百两、白银五千两、金银茶筒各一具、缎五百匹、布一千匹、并冬夏朝衣、貂裘马匹甲胄弓箭等等,不胜枚数。
王妃乐得合不拢嘴,面对着耀眼99lib?生花的锦袍玉带,几乎热泪盈眶,不住口地说:“大汗太恩宠了,这么厚的封赏,睿亲王府怎么当得起呀?绮蕾既是我义女,那我们的嫁妆可也不能省减了。”夜以继日地,将一张嫁妆单子改了又改,填了又填,又拿给丈夫过目。
然而多尔衮只是不在意,说:“宫里面什么没有,要你这样热心帮她准备。再说也未必用得上。”
王妃不以为然:“宫里有是宫里的,绮蕾的嫁妆轿子毕竟是从我们睿亲王府里抬出去的,可不能太寒酸了,叫人看着笑话。”又拿去向绮蕾炫耀。
绮蕾住的后花园已经装饰一新,不仅起先的药镗碾盏一概不见,就连琵琶舞衣也都收起,布置成通常王府格格的闺阁。连丫环仆妇也都换过,挑选了几个老成知礼节的,每日监督指导绮蕾宫中礼仪。王妃甚至特意将自己的贴身丫环乌兰派到后花园来听差,方便两边通消息。
至于冯妈妈,早在多尔衮回到盛京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确认绮蕾已经出师的当晚,就已经由当初请了她来的王府侍卫多克成亲自送走了。关于她的去向,绮蕾一个字也没有问起。也许她回去杭州了,也许遣回老家了,也许死了,谁知道呢。真相多半是最后一种。但是多尔衮既然没有提起,绮蕾也就绝不会问。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王妃送嫁妆单子来的时候, 4e4c." >乌兰正在服侍绮蕾试身。单是夜间穿的寝衣,就有十八件之多,一色的香云纱衫子,香艳轻柔,益发把绮蕾打扮得花朵儿一般。见王妃进来,乌兰忙扶起绮蕾,示意行礼问候,口称“额娘”,叩拜下去。王妃忙忙扶住,喜得赞道:“好个美人儿,难怪大汗嘴里心里放不下,我若果然有你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女儿,这一生也不白过了。偏偏嫁进府里这么多年,竟是一子半女也没生下来,虽然王爷嘴里没说什么,心里难保不怪我。”说着伤起心来。
乌兰忙劝道:“福晋何必伤心?总是日子还浅,且王爷三天两头地上前线,在家的日子终归不多。这种事原本急不得,况且并没有人说什么不好的话。如今福晋已经有了格格这样一个天仙妃子做女儿,这就是福晋一向积福行善的好人有好报;赶明儿必定生一位小少爷,长大了和王爷一样,是要立功封爵的。”
王妃听了喜欢,拿帕子拭了泪,取出单子来给绮蕾瞧。绮蕾只略扫一眼,随口道谢,并不如何看重。乌兰却看一行赞一行,又拾起手中正在整理的香云纱衫子絮絮地说:“这种中原来的丝据说最矜贵不过,每道工艺都是挑选未出嫁的女孩儿来手工制作的,从养蚕、缫丝、纺织、浸染、泥封、曝晒,一匹纱的成就需要整整两年时间呢,更不要说褂裙的裁剪和镶绣了。上色也不是用通常的颜料,而是选用野葛茎的汁子泡出来的,在泥浆里九捶九打,还要日子好,说是必得每年夏至时节的太阳曝晒上几天,纱质才又轻又软,早了丝就不够熟,晚了又返潮,要是赶上这天没太阳,这一年的准备就算白费了,晒出来的丝便不算上等好丝。说是香云纱做的衫子,冬暖夏凉,最是惬意的。我们福晋攒了这许多年,统共也没多少存货,这次一并拿出来给格格做寝衣,可见福晋对您的心意。”
王妃拍手叫道:“我女儿做了妃子,风风光光地嫁进宫去,别说几匹纱,就是要我整个王府做陪嫁,也是愿意的。只是你进宫以后,千万记着家里,时常回娘家走动的才好。”
听凭王妃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地赞美奉承,绮蕾只是置若罔闻,淡然处之。但是无论她怎么地从容淡泊,毕竟也要尊旨改称王妃为额娘,行叩拜之礼。这就已经让王妃觉得心满意足了,近一年来受到的所有冷遇都不算一回事。绮蕾冷淡有什么用,只要大汗热情就行了。大汗的热情让自己所有的付出都落在了实处,都得回了补偿。她现在有了一个汗妃做女儿了,她也就不仅是大汗的弟媳,更是大汗的岳母了。因此,她忙得比谁都起劲,都尽心。
也正因为这过份的热心,使她忽视了她的丈夫在这件大事上有异寻常的表现。这件事,本是多尔衮一力促成的,可是在这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却忽然犹豫起来。看着人们为了绮蕾的出嫁忙忙碌碌,他觉得惆怅,觉得沉重,觉得不由自己的心悸。
整件事一直在照着他的计划进行,虽然多铎转述的大妃提出的约法三章让他明白宫里对绮蕾仍然心怀戒备,且无疑给绮蕾的刺杀行动带来极大不便,但这也是早在他的意料中的。当初不就是担心绮蕾不能一朝得手,才请来冯妈妈教她成为一个内媚高手的吗?冯妈妈已经被秘密处死了,虽然绮蕾没有问,但他想她已经知道事实了。那么,在这件事上,他们就成了同谋。这使他越发相信她的成熟冷静甚至可能在自己的猜测之上。以绮蕾的聪明和坚韧,是一定会笼络住皇太极的心,并且终于找到机会为她,也为自己复仇。
多尔衮并不担心绮蕾的能力,可是,明天,她真的就要进宫,就要从此属于皇太极,与自己再不相见了吗?他养了她整整一年,救了她的命,她应该是他的人才对呀。他怎能舍得将她拱手奉人?
夜深沉,睿亲王徘徊在自己的园子里,徘徊在绮蕾的门外,几次都想敲门进去,可是进去了,他对她说什么呢?让她留下吗?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已经不是他愿意不愿意让她留下,也不是她自己愿意不愿意为他留下的问题,而是皇太极已经决定了要她明天进宫。那么,她就必须明天进宫。否则,不但他们要皇太极死的意志要落空,而且他们自己是不是可以保住性命都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他真想冲进门去,紧紧地抱住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抱着她,默默地坐着,一直坐到天明。他忽然想起母亲殉葬前夜与代善大贝勒的紧紧相拥,也忽然明白了母亲说过的那句奇怪的话,他竟然有些羡慕代善,羡慕母亲,他是不可能拥抱绮蕾的,因为绮蕾不是母亲,而他也不是大贝勒代善,他们并不相爱。他是悲哀的,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里除了母亲之外,竟没有一个真正爱着的人。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是恨令他日益坚强,直至成为满洲第一武士,也是恨让他千方百计救活绮蕾,栽培她,调教她,好让她成为帮助自己复仇的一件秘密武器。可是现在他发现,一个只有恨的人其实是悲哀的,软弱的,因为他即使可以得到全天下,但是得不到一份真正的爱,那么天下也就是空的。
他张开双臂,觉得自己的怀抱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想拥抱绮蕾,如果他可以紧紧地抱住他,那么自己这一生就是充实的,值得的。可是,他能抱得住谁呢?他的心里已经被恨充满,还有什么位置来安放爱呢?况且,就算他肯把一份爱悄悄藏在心底留给绮蕾,可是绮蕾的心中,为他留了余地么?她的心和他的一样,都是只有仇恨,只有报复的呀。
在这个凄寂的月夜,多尔衮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类似于生离死别的奇特情绪。他觉得似乎自己失去了一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又似乎在期待着一些什么从来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但是,他不敢细问究竟,因为,就是问明白了,他也是不敢去争取,去挽留的。
月亮升至林梢,更高,也更冷了。
第七章 一连三夜的处子之舞
夜是静谥的。
但这静不是万籁俱寂,不是息劳归主的那种静,而是嘈嘈窃窃,鬼鬼崇崇,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是床帏内故意压低了的淫声笑语,是耳边风,也是床头草,是灶房里老鼠的悉悉索索,是小太监偷嘴吃又悄悄分了一半给相好的小宫女,是不得志的嫔妃咬着被角在喃喃诅咒,是舔伤口,也是放冷箭,是鬼魂们从坟冢里钻出来,开始成群结队,飘忽来去——文人们形容安静时喜欢说“像坟墓一样的安静”。一点儿不错,像坟墓一样,但要补上一点,像飘满了鬼魂的坟墓一样,安静而纷繁,空寂而拥挤,带着噬骨的寒意。
连清宁宫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是磷火一样,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
今天已经是绮蕾进宫的第四天,然而婚礼上越是隆重热闹,到了夜里,宫中就越是清冷森寒,除了冷冷的红灯笼外,就见不到半点喜气。
从盛京的至高点凤凰楼顶上望下去,整个宫殿群都是沉默而怨愤的,仿佛挤满了醋意冲天的妇人。即使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也可以听见她们的咒骂;即使听不清她们的声音,也可以感觉藏书网到她们的窥视;即使抓不住她们的眼神,也可以触摸到那充溢在整个后宫每一道墙壁每一块砖瓦里的酸涩的气息。
这也难怪,向来一个新妃子的得宠都意味着无数个嫔妃的被冷落,她们的怨气升上天空,笼罩在后宫的上方,形成一道不散的阴霾。
后宫的初夜,从来都是怨恨大于缠绵的。
皇太极一连三夜幸召绮蕾。
所有的嫔妃都嫉妒得发疯,后宫的夜晚充满了辗转难眠的煎熬和绞尽脑汁的窥测。每当黄昏来临,她们就和往常一样充满盼望地守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待大汗的传召,然而等到的消息总是永福宫绮蕾侍寝。
她们眼巴巴地瞅着高高的宫殿顶,祈祷皇太极早一点对绮蕾厌倦,猜测她到底用什么办法一连三夜独霸龙床,甚至设计怎样贿赂抬辇的小太监,缩短大汗和绮蕾相聚的时间。
然而她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三夜里,绮蕾和皇太极根本没有上床。
赤身裸体的绮蕾,和欲火中烧的皇太极,居然,没有上床!
赤身裸体。是的,绮蕾枉自学了近半年宽衣解带的优雅姿态,然而在后宫,竟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是被剥光所有衣裳又细细检验后才用锦被裹着被太监抬进清宁宫的,锦被打开,惟一的遮掩只是一头青丝。别说刺刀匕首了,就是一根簪子也无法携带进宫。
然而皇太极依然兴致不减,他亲自执了烛台,照着绮蕾娇柔冷艳的脸看了又看,而且生平第一次,缠绵绵地念了一句汉人的诗:“今宵剩把银灯照,还恐相逢是梦中。”
他等得真是太久了,久得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美人是真的,这美人,肌肤如玉,幽香细生,以最无遮拦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而脸上,却只是冰清玉洁,若无其事。
她是艳的,艳如春天第一朵桃花;她又是冷的,冷如冬天里垂在凤凰檐角的冰凌,晶莹透剔;她是生动的,每一丝头发都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诱惑,令面对她的男人无法不血脉贲张;然而她又是绝对的娴静,诗里说“静如处子”,又道是“静女其姝”,而她,可不就是一位秀美婉孪的处女娇娃?
对着这样的尤物,皇太极觉得既惊叹又欣然,惊叹于造物主最完美神奇的作品,欣然于自己恒久的等待毕竟值得。他放下烛台,亲自伸手去挽扶心爱的佳人。
然而绮蕾将头发轻轻低俯,满头青丝便滑过柔腻的香肩,露出她光洁的背,那一道起伏优美的曲线。这样一个姿态,似乎含羞,又分明勾引。
于是皇太极便不由自主,将手落在了绮蕾的肩上,顺着那曲线缓缓地抚摸着,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阵阵悸动。这样的经验于他是新鲜的,生平佳丽无数,他也曾自命风流,然而勇士的天性让他习惯于直截了当的方式,这般小心翼翼的触摸与若即若离的诱惑对他还是第一次,这全新的体验令他近乎于感动,而由衷的欣赏和无限的宽容便在这感动中产生了。
一连三夜,他竟然不忍心强夺绮蕾的处子之身,而只是抚摸,亲吻,欣赏,让自己的欲火一次次地被爱慕点燃,又一次次地被怜惜熄灭。
在这三夜之中,绮蕾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明显的抗拒,甚至没有一个不情愿的眼神。她只是羞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羞怯;她只是彷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彷徨;她只是柔软,孤助无依欲诉还休的柔软;她只是婉媚,予取予求进退两难.99lib.的婉媚。
她羞怯地低俯着她的头,却柔软地抬起她的手,彷徨地舞蹈,婉媚地回身,这是怎样一种妖姬般香艳又圣女般端凝的舞蹈,宛如风拂柳摆,水映霞空。她不叫皇太极过久地接近她的身体,却又在俯仰由他的舞蹈中让他尽情领略自己身体最惊艳的柔韧与生机。
皇太极为之颠倒。
还从没有一个女子这样地使他倾心,简直魂授梦与。他总是焦急地等待天黑,又总是在绮蕾刚刚罢舞离去时便开始想念。他从来没有这样地想念一个女人,想念一个女人的身体,而又不仅仅是因为那身体本身。他有点怨恨哲哲定下的新规矩:为什么不让召幸的妃子留宿寝宫,而必须在事后即刻离去呢?他多么想拥抱着绮蕾比玉生香的身体一同入梦,那样,他的梦一定会很平和很香暖,而不再永远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大漠苍原。
然而他压抑着自己,一连三天。
他并没有急于占有绮蕾,他等着她主动投降于他,或者——行刺于他。自愿入宫为妃的绮蕾真的是顺服了吗?被多尔衮调教了一年的绮蕾真的只是一个进献的礼物、一份忠心的表白吗?
他等待着,焦灼而悸动。他急不可待地要看绮蕾的底牌,也急不可待地要验证多尔衮的真心。
然而,她只是跳舞,以那样一种柔顺的姿态委婉地欲迎还拒,让他不能自已,又无法判断。
既然她不出手,就只有他来发兵了。征服一个部落的办法是武力或者联姻,对待女人也是这样,惯于征服的皇太极,是不会没有办法的。
不出所料,到了第四天晚上,绮蕾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个晚上最初和前三个晚上一样,绮蕾任由皇太极抚摸着自己,却不肯真正顺从。她用身体传递着这样一种婉转的央求,她舞蹈,香汗淋淋,娇喘细细,像蝴蝶震翅一样地轻轻颤栗着,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恐惧。
皇太极的怜爱由然而生,他捧着她艳如春花的小脸,忽然说:“为了你,我会善待所有的察哈尔人,不对他们赶尽杀绝。”
绮蕾一愣,抬起头来。她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他,四目交投,他在她的漆黑的眼仁里看到了自己,他几乎有些哽咽,发誓一样地说:“我知道你爱你的部落,你的族民,我也知道你们的首领可林丹汗从上次战败就逃去了青海,并且带走了察哈尔十万精兵。现在灭他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但是为了你,这一年来我一再拖延,没有向青海发兵。”
绮蕾看着他,忽然身子一矮,跪拜下来,三天以来,她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投诚的姿态面对他,清楚地说:“绮蕾感谢大汗的无上恩宠。绮蕾恳求大汗,他日如与察哈尔相遇,请大汗以德怀之,莫行杀戮。”
“好!”皇太极豪迈地应承,“察哈尔一定会臣服于我!整个天下都会是我的!但是我答应你,一定手下留情,秋毫无犯,不伤他一兵一卒。”
绮蕾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是为了她的部落,她的亲人而进宫的,以身侍虎,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报仇。然而现在,她的仇人告诉她,察哈尔部的首领林丹汗还活着,并且带着十万精旅远赴青海,那十万人中,也必是有她的亲人的吧?
原本以命相抵拼死力战的刺杀计划现在忽然变得顾虑重重,不再是义无反顾不计后果的了,因为如果失败,那将意味着察哈尔余部的又一次灭顶之灾。她仿佛看到年轻的勇士们一批批地倒下来,倒在她脚下的血泊中,不,那不是想象,是回忆。她曾亲眼目睹过那场残酷的斗争,就在漠南蒙古的大草原上,红旗猎猎,杀声震天,所有人都一层递一层地呐喊着“吾皇太极”,那声音把天都震得低了,整个天下仿佛只剩下皇太极一个帝王,而其余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臣民。当时,可林丹汗逃走了,她的父兄却战死在脚下,于是,她孤注一掷,拼着一死将匕首刺进仇人的胸膛。然而,她失败了。
一年前的蒙古漠南草原上,她失败了;一年后的今天,在盛京清宁宫的龙榻上,她有机会成功吗?
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不成功,则成仁”,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与死,她并不在乎。可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难道也可以不在乎青海余部的十万生命吗?
除了归顺,绮蕾别无选择。
而当她心中的剑被解下,她的一部分生命和灵魂也就同时被抽空了。刚才还韧如春藤的绮蕾,忽然变得柔软无力,宛如一朵桃花从枝头飞下,飘落风中。
皇太极接住了这朵桃花。
并且,让她在锦榻绣褥之上灿然开放。
四宫的妃子们第一次空前地团结起来,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将目标对准共同的敌人——绮蕾。
她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访永福宫,躲躲闪闪地打探绮蕾的行踪,猜测她到底凭着什么过人的媚术独擅专宠。当着她的面,她们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偷窥打量;背了她,就恶言诅咒,骂不绝口。
眼神起初还是飘忽的,话语也还含糊,后来就渐渐尖锐起来。不知是谁先骂出了第一句“小贱人”,其余的人觉得这个词简直就是从自己的心底里掏出来的一样,立刻得到了一致的共鸣。设计惩治小贱人,成了诸宫嫔妃当前最紧张的功课,遗憾的是,一直都没有人可以拿出良策来。
一日午后,娜木钟用过午膳,只觉浑身倦乏,口干舌燥,却又并不是想喝水,只将小丫环支使着,一会儿叫伴夏给捶腿捏胳膊,一会儿又叫钗儿来把头发打散了重新梳起,左右不如意。
天气热得突兀,蝉嘶如泣血,空气中一丝儿风也没有,极度的嘈吵,极度的静谥。大太阳白花花地照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眼睛。这个时候,只该放下所有的事情,在葡萄架下仓促地睡去,做一个汗淋淋的梦。
扇子有气无力地摇着,不能停,也不敢快,快起来带动的只是热风,徒然乱了贵妃的头发。
看见你们就觉得热。贵妃骂丫环。可是又不许她们走开。唐宫仕女图里的妃子旁边,不都是有个侍女摇扇子么?
钗儿觑着脸色,变着方儿讨主子喜欢,说:“娘娘絮烦,不如找淑妃娘娘她们来斗斗牌,刚吃过饭,可别这么恹恹地闷在肚子里,仔细反酸。”
娜木钟却只是摇头:“巴特玛的牌品太差,跟她打牌,惦记着赢,还得惦记着怎么能要出银子来,一场牌倒要担着两份心,没意思。哲哲两姑侄又老是打通庄,没得让人生气。我是再也不跟她们斗牌了。”
钗儿道:“说起大妃娘娘,前儿不是说江南新送来了些丝绸布匹吗?娘娘不去清宁宫选几匹?”
娜木钟愤愤道:“不提那些丝绸还好,提起来我就生气,往年送这些个绸啦钗啦的都是先尽着我挑的,今年大汗犯了邪风,竟然指名儿叫那个贱人先挑。别人挑剩下的,我才不要。”
钗儿无法,只得又出主意说:“那我们来做玉簪花儿粉可好?上次大汗给的方子,不是说到了秋天,珍珠粉就该换成玉簪粉了吗?我看园子里玉簪花开得正好,不如现在就做起来,又玩了又用了,自己调弄的总比外头买的好使。”
娜木钟果然喜欢,点头说:“就是这样,咱们到园子里逛逛去,看看采些什么花儿来用。”因鼓起兴致来,叫钗儿益发将素日攒的脂粉秘制方子都寻出来,一张张看去,特地选出几张来,按着方子往花园里寻香造粉去。
因命伴夏挽着镂金刻丝篮子走在前头,自己扶了钗儿的肩,其余小丫环随后捧着唾盒、绣垫、雕翎扇、茶壶杯碟等物,一路穿过后院西侧宫,从西角门儿石台扶梯下去,浩浩荡荡地往园子里来。
方进垂花门,却远远地看到对面桥上哲哲和大玉儿正手挽了手有说有笑地一路走过,下得桥来,看见娜木钟的队伍,迎面站住。娜木钟少不得上前给大妃请过安,侍立一旁。
哲哲笑问:“你这是往哪里去?做什么?”
娜木钟道:“日子长,闲得发慌,往花园里去采些花来做香粉。”
哲哲笑道:“你越发能干了,连香粉也会自己做起来——只是我乍见你这一大队人,知道的是逛花园,不知道还以为要学大汗带兵布阵呢。”
说得大玉儿也笑起来,问:“贵妃要采什么花?做什么粉?我在书上也读过一些脂粉方子,倒没自己动手试过,今天难得好太阳,不如也跟着学些本事。”
娜木钟用手帕子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哪里有庄妃的本事大,又会读又会写。不过是当玩艺儿罢了。你说在书里读过脂粉方子,可看看与这几张相比怎么样?”说着命钗儿奉上方子来。
大玉儿一行边走边看,别的且不理论,单挑出那张玉簪粉的方子来,说:“这笔字写得俊秀工丽,分明是女子笔法,却没有闺中常有的扭捏之气;还有这写方子的纸,是官中御用的薛涛笺,是用桃花水漂过上等徽宣浸漂出来的,十分难得。”
娜木钟高兴起来,卖弄道:“这方子是大汗赏赐我的,说是那个和咱们打了多少年仗的袁崇焕的夫人手书,被范文程的探子弄了来。我只知道写的人有些来历,依你这么说,连这纸也是有来历的么?”
庄妃正色道:“这样说来,这张方子竟是无价之宝,不可多得的。贵妃千万要妥善珍藏才是。”又取出一张葵子丁香粉来,议论说:“这一张虽然普通,却是史上有典的,医圣贾思勰《齐民要术》有载,说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合匀,调取葵花子蒸熟,再用纱布绞出汁来,与粉调合,晒干。然后再蒸晒,如此三番,做出来的粉又细又匀,最后加进香料,或者就直接用干丁香花揉在粉中,藏在密封的坛子里,隔段时间取出,就成了葵子丁香粉了。”
哲哲诧异:“果然汉人的书上也写脂粉方子么?我还以为只是些齐家治国的大学问才可以入书。如此说来咱们这后花园竟是些宝贝,以后那些胭脂水粉竟不消往宫外买去,只自己做来使,岂不又干净又新鲜,且也有趣。今天咱们娘儿可跟着贵妃开眼了。”
大玉儿道:“姑姑不知道,除四书五经是正经学问外,那些野史杂书什么没有,别说这脂粉的方子,就连房中秘术,春宫图册儿都是一套一套的呢。我敢赌,贵妃屋里就一定藏着有好些。”
说得娜木钟脸上飞起红云,娇嗔道:“这可是瞎说,你哪只眼见我屋里藏着好些春宫册来?你倒是去翻上一翻,翻不出来,要你现场演给我看。”说着追着要打,大玉儿一行跑一行求饶:“贵妃莫打,我告诉你一个巧方儿。”
娜木钟停下来问道:“你有什么巧方儿给我?”
大玉儿念道:“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鸡血……”
娜木钟先前听她说到春宫儿,这会儿又听说鸡血,便生了疑,仍追着要打,说:“我就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还不肯说出好的来。”
大玉儿躲在哲哲身后说:“你自己心思邪,不肯好好听人说话,看你到处搜罗胭脂方子,好心说给你听,你倒骂我。”
娜木钟见她躲于大妃身后,不便再追,只站住了问道:“那你好好地说完,要真是脂粉方儿便罢,要是卖弄巧嘴取笑人,还是不饶你的。”
大玉儿道:“真个是好方子,李时珍 href='1158/im'>《本草纲目》里写的,你听着:三月三日采桃花,七月七日采鸡血,和涂面上,二三日后脱下,则光华颜色也。”
哲哲诧异:“你读的书越发奇怪了,怎么竟然看起 href='1158/im'>《本草纲目》来,难道贵妃自己配胭脂还不够,你连太医院也省了,要自己坐堂问诊,悬壶济世了么?”
大玉儿自悔失言,含含糊糊地道:“哪里,也是恰好在手边,随便翻上两页,还不是跟贵妃一样,找找调理的方子罢了,其实和医药无关。”
娘儿几个彼此嘲笑揶揄着,牵牵绊绊走进花园里来,各自心怀鬼胎,且不急着赏花,只管一径走到八角亭中坐下。丫环们忙送上锦垫等物,又忙忙传茶水点心来,顷刻摆了十几碟子。哲哲叹道:“可惜现在是秋天,不是丁香花开的节气,纵然有方子也没办法。倒是这张玉簪粉的方子是应景儿的。”
娜木钟便命伴夏指挥众丫环往园里采玉簪花去,自己和哲哲大玉儿用绢帕拭净,精心挑选上等好花以竹剪刀剪去花茎,制成玉簪盅,灌入胡粉。
原来这玉簪花于农历二月抽芽,六月开花,茎柔叶圆,大如手掌,叶端尖尖的,从中心的叶脉上分出整齐的支脉来;到了六七月里,就有圆茎从叶片中间抽出,茎上有细叶,中生玉一般雪白花朵,少则五六朵,多则十余朵,长二三寸,开放时花头微绽,六瓣相连,中心吐出淡黄花蕊,香淡而清,并不散发,花瓣朝放夜合,第二天就萎了,所以选取用来制粉的花朵不可早一日,也不可晚一天,早则花苞未放香气不足,晚则萎谢凋残香消色殆,挑选功夫极为苛刻。
幸喜伴夏于花草习性极熟,并不见怎样用心费目,只随手采去,总是一丛花里最新鲜饱满的几枝。喜得哲哲赞道:“这丫头竟是花神托生的,不愧了贵妃的调教,强将手下无弱兵,难怪你的脂粉调弄得好,敢情连丫环也这样了得。”
娜木钟笑道:“娘娘算得准,相得好面,伴夏家里可不是做花儿匠的么,因她爹死得早,才卖了做丫头,于别的上没什么才干,这侍弄花草可是极精的。”
哲哲道:“她是花神托生的小仙女儿,你自然更该是正牌神仙了,再不济也可封个何仙姑的。”三人一边嘲笑一边剪花,方做得几盅,巴特玛早已得了信,扶着丫环急匆匆走来。哲哲不禁笑道:“又来了一个,刚好一桌麻将。”
巴特玛上前请了安,一旁坐下,看见一石台的玉簪花盅,奇道:“好端端的剪了这些花来,又不见往头上插,倒灌进这些个胡粉来,是做什么?”娜木钟因向她说了典故。巴特玛笑道:“你们也真能出花样儿,连香粉也要自己做起来。赶明儿,只怕把点心房的人辞了,连做点心也索性自己动手好了。”
哲哲道:“只是个玩艺儿,偶尔为之的,哪里会认真起来,要拿这个做营生呢?”
娜木钟却正色道:“花朵真是可以入点心做吃食的,你们不信,改天我叫伴夏做了来请你们。”
哲哲诧异,向伴夏问道:“花朵果然吃得么?”伴夏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娘娘话:花朵不但可以吃,还可做茶、做蜜饯、煨汤、熬粥、入药,可做的事情多着呢。”
哲哲逗起兴致来,更加问道:“那你说说看,都有哪些花能吃?又能做些什么点心来?”
伴夏答道:“天下之大,几乎无毒的花尽皆有用,单以这园子里来说,像菊花、桂花、腊梅、建兰、荷、莲、芙蓉、石榴、栀子、丁香、佛手、凤尾蕉、益母草……尽可煨汤入药,只要烹调得宜,都可吃的。”
巴特玛拍手道:“那好呀,拣日不如撞日,既然你说样样可以吃,这便做来让我们尝尝鲜吧,别只纸上谈兵、画饼充饥,叫我们望梅止渴的才好。”说得众人都笑了,道:“淑妃的这三个成语形容得最妙。”
巴特玛得了夸赞,十分得意,起先娜木钟遣小丫环叫她到园里来,并不知为着什么缘故,此时见人凑得齐,又听大妃哲哲说“刚好一桌麻将”,便以为要打牌,于是问道:“输赢是多少?我好叫丫环屋里取去。”
说得娜木钟笑起来:“谁说要打牌来着?况且就是打,也不急着算账,哪里就输穷了你呢?”
哲哲忙止住说:“娘几个好好说会子话不好?又没的打什么劳神子牌,我这几日害脑仁疼,最怕算数。”
巴特玛原本无可不可,便顺着话头道:“也好,正是好好地说会儿话的好。庄妃妹妹,你那边那一位如今怎么样了?没跟你们一块儿出来?”
娜木钟忍耐这半日,总算等到巴特玛提起话头,立刻接过话头,先赶着哲哲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姐姐”,前所未有地恭敬亲切:“姐姐是后宫之首,母仪天下,可要劝劝大汗爱惜身体,不能太由着他的性子闹了。您说呢?”
哲哲淡淡笑了笑,心说你每天变着方儿狐媚大汗那会儿怎么不说要劝劝大汗爱惜身体,这会儿学会说嘴了。劝劝大汗。大汗是那么好劝的?表面上不便驳回,只得模棱两可地叹一口气,说:“咱们大汗的脾气,你们还不晓得吗?也不过新鲜三天罢了。不值这么惊惶失措的。”
娜木钟见不是话,又转向大玉儿含含糊糊叫了声妹妹,也不管辈份错乱,称谓混淆,赶着说:“妹妹,绮.蕾住在你那里,你就管得着她,可不能太纵了她,真当咱这后宫无人啦?”
大玉儿做出无奈样子来,摊手说:“大汗并不往永福宫来,只是召绮蕾往清宁宫侍寝。姑姑已经定了规矩要太监计时,不许侍妃留宿。难得大汗许了,其余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巴特玛将手一拍,叫道:“娘娘这个方法最好。建宫这些年,早该定规矩了,也省得大汗今儿一个明儿一个的。以后大汗有干什么宠幸,都要叫太监写下来报告娘娘,不然可还有什么谱子?”
哲哲蹙眉道:“那都是以后的话,要交给礼部慢慢议处的。如今且只说这绮蕾,她住在永福宫里,再张狂也还是有限,改日大汗赏了她自己的寝宫,那才叫饥荒呢。”
娜木钟惊道:“前些日子恍惚听了一耳朵,说大汗要给那贱人修建新宫,还说得空想问问娘娘呢,敢情竟是真的?一个察哈尔的小贱人罢了,住进庄妃妹妹的永福宫里已经是抬举她了,还不足够,盖宫起殿的,她也配?”
哲哲叹道:“你不知道这里的缘故。前些日子太医出出进进的,说是绮蕾八成是有喜了,依规矩,妃子怀孕七个月须得安排自己的寝宫,这回可好,八字没一撇呢,大汗倒已经先给预备下了,派了专人侍候起坐,三餐都是御膳房专人负责专人检查,都快越过我的头去了。”
娜木钟翻翻眼睛,想你刚才还说什么“不过新鲜三天”,这么快倒又抱怨“越过我的头去了”,真是做了大妃,想怎么说话都行。然而现在不是斗嘴卖乖的时候,大敌当前,她们须得同仇敌忾,且“绮蕾有喜”的消息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大惊失色:“她有身子了?现在都这么着,果然生了儿子,还 4e0d." >不得上房揭瓦?”
哲哲道:“虽然日子浅,还做不得准,看那情形总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傅太医亲自把的脉,六月二十四那日给荷花上寿,宫里散花糕,大汗再三叮咛给她的花糕要单做;就是方才我去永福宫,她出来请安,傅太医还在一旁说是大汗亲下的口谕,叫她不必跪安呢。”
娜木钟愈发妒恨,且也诧异,问道:“为何花糕要另做?难道给我们吃的是不干净有毒的不成?”
哲哲道:“你不知道,那花糕是用五色米粉、新鲜莲蓬、拌上熟栗子肉捣的细末,调和麝香糖蜜捏成的。就因为有了这丁点儿的麝香,就把大汗惊得蝎蝎螫螫的,好像蚂蚁须子上的两口糕也能堕了胎似的。”
大玉儿也说:“现在我那里天天太医进稳婆出的,不但麝香,就是连普通的薰香也不许点,那日赏花糕,还是在姑姑处吃了两口,送到我们那里的,都是另做,太医尝过了才给发下来,看守得严着呢。”
娜木钟讶道:“麝香能堕胎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又咬着牙咒骂,“射不死的小贱人,多早晚叫她吃下几斤麝香,真堕了胎去才阿弥陀佛呢。”
巴特玛惊道:“姐姐可千万别说这话,传出去,大汗还不治你的罪呢。”
娜木钟道:“左右就这几个人,莫非还有谁会害我不成?”
哲哲笑道:“虽然如此说,到底嘴上留个把门的才好,岂不闻祸从口出?”
大玉儿任几人三言两语地乱出主意,只不肯插嘴,一展眼看见两个小丫环捧着点心盒子随伴夏远远地来了,知道是花朵点心做得了,笑道:“刚听姑姑教训说祸从口出,想着要三缄其口呢,这却是进口的东西来了,又怎么舍得不张口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迎春过来帮着伴夏把点心取出来安箸布碗,看时,却是荷花蒸鸭、蔷薇豆腐、夜来香拌笋尖、玫瑰蛋羹,并一大碗清香扑鼻的玉簪花鸡蛋汤,观之红香绿玉,闻之心旷神怡,尝之齿颊生香,哲哲等人不禁一齐喝起采来,便把绮蕾的事情也忘了,只顾喝汤。
第八章 夏日后宫的一个春梦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妓一咏三叹,水袖如飞,那样悲壮的歌声由江南佳丽们婉转地演绎出来,另有一种凄婉的忧伤。
多尔衮以银箸击金樽打着拍子,醉态可掬。这些歌妓是从绮蕾进宫后买进府里来的,绮蕾的离去令睿亲王府如此空旷,不得不让她们的歌舞权做填充。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可以流芳百世,绮蕾呢?她若行刺皇太极得手,可会留一段千古的传奇?
自送绮蕾进宫那一天起,多尔衮就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地等待,等着刺杀得手的捷讯自宫中传来。到了夜间,这种焦灼就更加强烈而意味深长,他充满妒意地猜测着,此刻的绮蕾一定很妖娆,此刻的皇太极一定很疯狂。
她已经将他迷惑了三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动手?他和她的纠缠到底还要延续多久?如果她失败,会将自己供出来吗?如果她成功,会不会被处死?
他真想把绮蕾从永福宫里翻出来当面问个清楚。然而盛京的后宫虽然不比明宫那般闱禁森严,贝勒亲王出入妃子寝殿毕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得捏个因由藉口,还要时间巧,还要接应得心照不宣——宫院深深,谁又是多尔衮的内应呢?
究竟不知道是庄妃的主意,还是绮蕾自己的心思,多尔衮每每拜访永福宫,总是丫环陪侍,众目睽睽,见到绮蕾的机会就少,想单独说句话,竟是比登天还难。
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拐弯抹角地向大玉儿探听,并且一反常态地,鼓励自己的福晋频频进宫,且说:“说什么我们也是绮蕾的义父母,你这做额娘的,有闲还该常去探望走动才是,也显得我们领受大汗的好意,知恩图报。”
睿亲王妃巴不得一声,三天两头地盛装了颠颠往宫里去,每次都带回来一箩筐的闲话。她很讶异丈夫竟然有兴趣听她饶舌,便越发添油加醋地,把宫里那些见闻尽兴转述出来,每每说到兴奋处,便独个儿先感慨嘻笑起来,摇头晃脑地咂摸着,把刚刚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两三次。
多尔衮耐着性子听福晋演说,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她令他失望。那些讯息没有半点价值,即使涉及到绮蕾,也无非是些大汗如何厚赏她众妃如何议论她这些听了叫人愈发生气的话。
于是,每次听完那些废话,他便叫歌妓们进来,令她们没完没了地歌舞那曲“风萧萧”。永远是这一曲。除非成功,他此生都不打算再听到别的歌。
这样子捕风捉影地等了三个月,刺杀的讯儿仍然纹丝未动,宫里却传来了绮蕾怀孕、封为静妃、赐建关睢宫的消息。
绮蕾怀孕了?多尔衮那个恨呀,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般仇恨,不仅恨上了皇太极,甚至也恨上了绮蕾。这个贱人,她竟然为皇太极怀孕。她没有让他死,却要为他生——为他生孩子!
那天下午,多尔衮把自己关在花房里呆坐了整整一下午,不许任何人进去,就是睿亲王妃也不可以。
他坐在花房里,看着绮蕾用过的妆镜,睡过的床铺,感觉到一种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叫做寂寞。那蚀骨的寂寞让他整个人觉得空落得好像随时可以飘走,荡在空中,漫无目的,也无可落处。
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让他清晰地明白,绮蕾走了。
绮蕾已经走了三个月,然而他一直没有当她真正离开。现在,他确定了,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而越是因为他知道她已经走了,她在的时候的那些记忆就越是鲜明地浮上心头。
不知为什么,每当想起她,他记忆中最鲜明的形象始终不是她艳妆重裹的样子,也不是她诱惑于他的种种把戏,而只是她伤病时的可怜状。她那么无力地而又真实地躺在那里,毫无矫饰,把性命完全地交给自己,那是怎样的一种渊缘?
他记得她刚刚醒来的那会儿,他喂她吃粥,可是长久的服药已经让她的胃口失去了消化的功能,粥刚喝下没多久,忽然整个儿地喷吐出来,吐了他一身。他不放弃,换了碗粥,扶起她,继续喂。她吃得很艰难,吃了几口,又吐出来,虚弱地摇头。他不许她软弱,逼迫她,如果你连一碗粥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皇太极呢?再不吃饭,你就要一辈子躺在这床榻之上了,休想再站起来,那么,你的仇怎么办?恨怎么办?她撑起身子,又勉强开始咽粥。
此刻,那喂粥的一幕鲜明地重现在眼前,一遍遍重复着,他现在知道那一刻他有多么充盈而满足。如果可以让他一辈子替绮蕾喂粥,他将有多么幸福,而生命又将多么有意义。
可是现在,她离开了他,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从他的生命中连根拔出,弃如敝屣。她是他的人,她的命是他给的,她怎么可以背叛他,为别人生孩子?
她真是太辜负他了!
曾经对绮蕾有多么挚爱,如今就对她有多么仇恨。多尔衮恨不得冲进永福宫去把绮蕾掐死。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掐断了一枝插瓶用的雁来红,将它在自己的手心里揉得粉碎。
微腥的花的汁液从指缝间渗出,如血。
这一日,睿亲王妃又一大早就装扮了大张旗鼓地进宫去了。到了中午,多尔衮在前朝议完政事,大汗留膳,八旗将领向来不惯斯文安静地细嚼慢咽,酒至微醺,兴致渐浓,便有人提议猜拳,投壶,甚至斗腕,摔跤,十王亭广场上闹成一片。
一时阿济格因与豪格斗酒输了不肯认,两人争执起来,红白旗的子弟各有相帮,竟成两旗摔跤大战。皇太极原本喜..爱热闹,且旗人子弟斗殴打架都是寻常之事,只要不伤及人命,便不必理。遂不仅不劝,反而兴致勃勃地观战,并带头下注,赌两人究竟谁输谁赢,众额真也都哄然叫好,下注投标,分庭抗礼,竟成赌局。
多尔衮见闹得不堪,乘人不备溜出席来,径自穿过崇政殿东掖门往后宫里来,一路思忖,遇到人查问,只说寻福晋回府顺便拜会庄妃就是。
幸喜正午炎热,除了前庭侍宴的执事太监外,其余仆婢竟都捉空儿躲清闲去了,从凤凰楼往永福宫一路行来,除了蝉噪蛩鸣,花影扶疏,竟是一个人影儿不见,鸦雀无声,连猫儿狗儿也都盹着了。
穿过雕花回廊,便是永福宫门首,忍冬带着小丫环恭迎出来:“睿亲王妃和静妃娘娘往清宁宫给娘娘请安去了,庄妃娘娘新浴,正在午睡。”
多尔衮只觉得心里微微一动,漾过一阵异样的感觉。“新浴”这两个字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刺激,使他忽然很想立刻、马上见到庄妃,一刻也不能慢怠。可是见她做什么呢?他没有想过。
“我有密事奏娘娘。”他挥一挥手,“你们不用跟进来服侍了。”
庄妃娘娘果然在小睡。
就睡在院子里,花架下,凉椅上。
午后的宫苑是静的,几只鹤栖在池边打盹儿,连廊上的鹦鹉也慵懒。
渴睡的宫女倚着荼蘼架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庄妃打着扇,眼睛半开半合,也已经朦胧,见到多尔衮,要想一下才省过来请安。
却已经被多尔衮的手势制止了。他接过扇子:“你们出去。这里有我。”
这句话极不通。这里有你,为什么就该我们出去呢?
可是宫女们没有多想,她们习惯于服从,习惯于不想。她们温顺地退了出去,静静地,裙裾拖在落花上,一丝声响儿也没有。
她们刚才的位置,被多尔衮取代了。
他拿过扇子来,却没有挥动,只是静静地坐在庄妃的凉榻旁边看着她,看她>.长长的睫在眼睑下遮出半轮新月,看她柔嫩的颊因为熟睡而嫣红,还看她半搭在身上的锦被滑落,露出一涨湖水般的美人骨与半截酥胸。
看着看着,他就不安静了,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沿着骨的走向抚摩着,一下又一下,缓如打扇。
庄妃沉沉地睡着,毫无知觉,或者,是早已知觉了,却不愿醒来?
他的手渐渐深入,移至庄妃的胸前,抚摸着,迤逗着,然后,他紧紧握住了那一对酥乳,让她们在自己的巨掌中团成两只小鸟,揉捏着,把玩着,甚至将自己滚烫的唇按在上面,轻轻咬啮,舔撮。
庄妃的身体开始扭动,像一条蛇,柔软而娇媚。“嗯……”她忍不住地呻吟了一声,是欲望在身体深处爆裂的声音。
那仿佛是一声号令。
多尔衮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掀掉锦被,将自己化成被子,伏上来,压下去,深入,撞击,抽动……
“哗啦!”躺椅承受不住两个人的激情,塌倒了。
然而疯狂的男人顾不得那些,甚至没容女人翻身坐起,便按住她继续抽动,排山倒海的激情一阵猛烈似一阵,像草原上刮过的风,像万马奔腾……
“啊……”终于,他射击了,身体静下来,还依然在微微地抖动。
身下的女人,死了一样,紧闭着眼,眼角有两滴泪。
他看着那两滴泪,心里有异样的满足和安静。皇太极上了他的女人,而他上了大玉儿,他们扯平了。他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第三次,第四次,皇太极令绮蕾怀了孕,他也一定要让庄妃怀上自己的孩子。
只有这样,才可以洗去绮蕾带给他的伤害。
他捧起庄妃的脸,细心地将那泪吮去,抱起她,一步步走进寝宫,轻轻放在榻上,不忘了扯过另一条锦被将她盖上,然后,离开。
当他走时,他觉得自己抛弃了绮蕾,抛弃了对她的期待和信任,也抛弃了对她的思念和爱慕。
他们两个,互相背叛了。
而自始至终,庄妃没有睁开过眼睛。
仿佛,只是一场春梦。
入夜,忍冬服侍庄妃睡了,自己也在外间躺下,却忽听得帐内似有抽泣声,忙起身进来,轻轻问道:“娘娘,可是做梦?”问了两声,不见答应,深知娘娘为人是不喜别人打探心思的,便只做听错了,仍回外间躺下。
稍顷,隐隐闻得里面又有叹息之深,忍冬犹疑不定,终不敢再进去,只听庄妃在里面辗转反侧,忽嗔忽喜,若有无限心事。
忍冬屏息听着,虽不知白日里发生什么事,约摸也猜着了。十四爷出门时,她原留了个心眼,不叫别的宫人进去,只自己一人进了院子,看见藤椅塌散、锦被抛叠,娘娘的亵衣被扯得裂落一地,不禁大吃一惊。再看庄妃,死了一样躺在榻上,阖目微息,两颊潮红,听得忍冬进来,只微微启眼看了一看,想要说话又没力气,仍阖目似睡非睡,便不敢惊动,只快手快脚收拾了残局,又替娘娘放下帐子,这方开门叫别的人进来。
近身服侍庄妃娘娘这许多年,虽然庄妃为人严谨,不苟言笑,然而每每遇到十四爷,却行迹亲昵,每涉于狎,十四爷犹喜动手动脚,便当着丫环面也从不检点,庄妃面上虽恼,其实半推半就,春风上脸,看情形也是愿意的。她的心事,忍冬便多少猜到些了,只不确定两人的关系到底走到哪一步,看今天的样子,多半是成功的了。
娘娘嫁与大汗这么多年,虽然贵为人主,却并不见得有多么开心。尤其从绮蕾进宫以来,她更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忍冬每每想些主意使她开心,并不能奏效。若是她果然与十四爷情投意合,倒也是一件好事,也不枉她的美貌聪明了。
然而,妃子与王爷有染,这是何等的大事,倘若闹破,是要掉脑袋的。不仅娘娘的脑袋不保,自己这个贴身丫环也少不得陪上一条命,这却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忍冬大是不安,竟也忽嗔忽喜,辗转反侧起来,竖耳听得庄妃在里面鼾声微起,已然睡熟了,自己却再也睡不着,思前想后,通宵达旦。
大玉儿在梦里见到了多尔衮,并再一次抵死缠绵。
她仿佛回到了大草原上,那里没有后宫,没有战事,没有争宠,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的多尔衮,是那样一个轻裘宝马的英俊少年,而她,貌美如花,天真活泼,他们倾心相爱,如影随形,片刻也不分离。天为穹庐,草做锦褥,他们拥抱,亲吻,没完没了地颠鸾倒凤,不知疲倦。
醒来时,她的嘴角仍然感觉到多尔衮绵密的亲吻,她的怀抱仍然残留着多尔衮结实的体温。直到这一刻,她才相信,她与多尔衮,是真的合为了一体。
梦比真实更清醒。
她12岁离开科尔沁,在哥哥吴克善的陪同下远赴辽阳嫁给了皇太极。第二年,皇太极登基称汗,所有人都说大玉儿好福气,然而表面的荣华弥补不了内心的创痛,在别人眼中,她是大汗的侧福晋;在她自己心里,却只当自己是个孤儿。
离开了熟悉的草原,离开了挚爱的亲人,对一个12岁的小小妃子来说,邀宠斗艳都不是她的真实心思,她最大的痛苦,是孤单。在这宫里,大汗和姑姑本应该是她最亲的人,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大汗,更像是她的对手,而姑姑,则把她当作棋子。
12岁的她,既不能成为一个好的调情高手,亦不能了解对奕之道。面对大汗的冷落和姑姑的抱怨,她觉得挫败,更觉得无奈,四面楚歌,孤助无援。
而惟一的慰藉,就是多尔衮。
多尔衮是汗宫里的另一个孤儿。
父死母殉,汗位被夺,多尔衮在一夜间遭受了人间最惨痛的三大悲剧,不仅仅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更成了新汗王皇太极哥哥的眼中钉。他的性命笈笈可危,人生旅途荆棘丛生。他变得沉默寡言,内敛乖戾,排斥宫里所有的人,只除了代善和大玉儿。
两个孤独的孩子结成了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他们天天一同读书,习射,骑马,游戏,把对方当成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所有亲情的损失都要在对方身上找回来,所有付不出去的感情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彼此。他们曾经发过誓要一生相守的,然而随着一天天长大,那些誓言一天天淡灭起来。
虽然她在心底里仍然认定他是最亲的,但是男女之间的交往想要往前发展,最终总要归结到肉体的纠缠上。单纯以精神之力,除非是无妄的相思,干脆藏在心底永远不见天日的,否则总会在日复一日的隐忍和压抑中日渐消磨。
一个是大汗的侧福晋,一个是受封的睿亲王,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每见一次面都只会把他们的距离更加拉远一分——因为见面,无非是在提醒着他们彼此的身份,告诉他们过去所有的情谊都已经过去,此刻的他与她只是守礼相望的君臣亲戚。
直到这个春梦一样美好的夏日午后。
这个旖旎放纵的午后,这美仑美奂的梦境,这激情缠绵的交合,终于把两个人重新拉在了一起,近得中间一丝缝儿都不留下。
它不仅唤醒了大玉儿的感情,也重新唤醒了她的身体。
她是自从嫁与大汗的那个夜晚便对身体纠缠心存戒惧的,那撕裂的痛楚,那点点的血迹,那狂暴的冲击,无不令她惊惶厌恶。她虽然也曾积极地参与到众妃的争宠之战里,却并不真是为了恩宠或需要,而只是面子攸关,是尊严的争取。
但是和多尔衮的偷欢是不同的。
一切那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却又偏偏完美浪漫得像一场精心安排的演出。它使大玉儿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无忧无虑青梅竹马的交往中,早在那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她和多尔衮才是真正的一对儿。隔了整整十年,他们才终于走到一起,是不是太迟了?
这个早上,大玉儿在梳洗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哲哲请安,而是遣人往睿亲王府请福晋进宫一叙。
昨天和多尔衮的交手太激动人心了,她怎么可以让这一幕没有下文?然而王爷和妃子的见面难比登天,她一个侧妃,有什么理由召王爷进宫?
于是,就只有让与多尔衮最亲近的睿亲王妃代劳了——尽管,大玉儿是那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昨天整个的过程都好像一场梦,让她一而再地回味思想,却怎么也想不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迫切地要见到一个人,可以与她谈论多尔衮,说起他的名字,讲述他的故事。这个人,除了睿亲王妃,又能是谁呢?
大玉儿的种种心思,睿亲王妃是想破头也始料未及的,她天性里有一种择善的憨真,只听庄妃说是闷了,想找位姐妹叙叙家常,便一厢情愿地高兴着,找尽了话茬与她解闷。说来说去,自然便会说起睿亲王爷多尔衮——根本除了多尔衮,她的世界里又哪里还有别的精彩呢?
通过与睿亲王妃时时的叙话,大玉儿觉得和多尔衮又见面了,他们在他妻子的谈话中幽会,彼此会心微笑。她不担心这蠢笨的王妃会不回去向多尔衮汇报今天的谈话内容的,所以,当她向着她说话的时候,她看到的根本就是多尔衮,觉得自己在对多尔衮说话,于是那一颦一笑就有了新的意味。
她在这游戏中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听说多尔衮要奉命随大汗去塞外围猎,这叫她忽忽有所失,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她挖空心思地想方设法如何能和多尔衮再见一面,并且生平第一次打破自己宁为人知勿叫人见的做人原则,不避嫌疑地让忍冬悄悄出宫给多尔衮送了一封信,嘱他无论如何设法进一次宫。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尔衮进宫的那一天,他们却失之交臂了。
而多尔衮,则在许久的等待之后,到底和绮蕾单独见了一面。
那天是淑慧格格生日,睿亲王妃照例备了些金锁片长寿面之类欲送进宫里去巴结庄妃,早两天已经开始念叨,临去这天,偏偏一早儿起来便嚷头疼,只得将喜包交付多尔衮带进宫去。
多尔衮自那日与庄妃有了肌肤之亲,又接了忍冬的信儿,也一直惦记着再找个机会重温鸳梦。得了这个由头,便于下朝后施施然径自闯进后宫来,逢人问,只亮出包裹说是与淑慧格格送礼,小太监们倒也不敢拦阻,遂被他一路来进永福宫里,却见宫里只有绮蕾和朵儿两个在挑花儿,见到多尔衮,朵儿忙跪下请安,禀道:“不知十四爷来访,庄妃娘娘陪淑慧往御花园逛去了,奴才这便去请。”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行插柳柳成行,自绮蕾进宫以来,多尔衮不知找了多少机会想求单独一见而不能,如今轻易得来,始料未及,看着绮蕾,感受到自己心底里汹涌如潮的欲望和思念,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是这样地想念她,想念这桃花一样的女子,想得心都疼了,想得面对面都仍然觉得远,觉得渴,觉得绝望。
然而她冷若冰霜艳如桃李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半分表情。
这提醒了他,她毕竟不是他的情人,而只是他的同谋。他和她之间,有一宗大秘密,而她还没有给他一个答复呢。
他的声音也随即变得冰冷,迹近威胁:“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答应放过林丹汗。”绮蕾坦白地回答,声音平静,眼神空灵,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
他答应放过林丹汗。短短八个字,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然而她的心志已经表白得再清楚没有,他知道,这不是解释,而是宣言——结束合作的一种宣言。
她再也不是他的同谋。
一直以来,他把她当作另一个自己,以为她就是他,她的入宫为了替他报仇。然而忽然之间,她提醒了他,她是她自己,从来都只是他身外的一个人。他们来自不同的部落,拥有不同的使命,尽管他们的敌人一致,然而两个人的仇恨加在一起,却仍然不能带来慰藉。
一直以来,他背着一段仇恨在这世上踽踽独行,到处都是走着的人和风景,但是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卸下重负。忽然遇到一个同路的行者,他以为她可以与他呼吸相应,心灵相通。她却将他抛弃在荒野,毫无顾惜。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自作多情,自行其事。他的悲哀从来都只属于他自己,她的内心也从来没有真正对他打开过。她霸道地走进了他的生命,并且借助他的帮助恢复生机,可是她就像一只吸血的蝙蝠那样,一旦吸饱喝足,就翩然飞去,再也不理会那具被她抽空的身体。
多尔衮觉得失败,从未有过的失败;更觉得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失去绮蕾了。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但是在她诱惑他又拒绝了他的那个晚上,他以为她是爱过他的。那个晚上她用的方式是扮演他的母亲,重演他母亲殉葬前昔的情形。这让他为她倾倒,同时也以为她心中有他。
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什么人。母亲临终前夜与代善的长久相拥,成了他对爱情的唯一理解,那无言的拥抱,绝望的守候,就是他心中最神圣最绝美的爱了。
曾经有一个夜晚,他徘徊在爱的窗前,他一直以为,如果当时他可以鼓起勇气敲门而进,也许他就可以拥抱爱情。可是因为那时候他心里装载得的更多不是对爱的渴望而是复仇的炽愿,他与这唯一一次得到他心目中真爱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是他至少渴望过。
现在,她的回答把这一点点可怜的想象也打破了。他于是知道,即使那个晚上他破门而入,他也不可能拥有她。她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她的察哈尔部落。她是为了察哈尔而拼死一搏,而以身侍虎,同样也可以为了察哈尔而忍辱负重。
她不是没有感情,不讲义气,只是,她所有的感情和义气都给了她的部落,而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人性,早已经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随血流尽了。
她和他,从此再也不相干,就仿佛两个陌路人,曾经擦肩而过,然后永无交会。
多尔衮离开永福宫的时候,是低着头走出的。宫门外,一片荒野,从原始走向永恒。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流了泪。
第九章 当争宠不是后宫的主题
又到深秋。
秋与窗户总是紧捱着的,那缠绵的雨丝,飘飞的落叶,都像一幅扑面而来的画,固执地以窗户为画框,鲜明地逼显在面前,令人无从回避,从而清楚地意识到,秋天来了。
女人们在秋天会觉得恹恹地没有兴致,男人在秋天却会摩拳擦掌地觉得浑身的劲儿没处使。
满洲的额真将领们是从不肯在秋天蜗居屋内的,这个时候风吹草低,正是围猎的好时候。如果不上战场嘶杀,就一定要去猎场逐鹿,不然,可就不是真正的巴图鲁了。
九九重阳,明崇祯帝这一天将会驾幸御花园的万寿山,宫眷宦官穿着菊花补服随同登高,饮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贺重阳;而满洲大汗皇太极,则要在这一天率领诸贝勒及八旗好汉远行叶赫围场,塞外打马,登高围鹿,直到过了冬至祭天大礼方回。
皇太极告诉绮蕾:“好好等我回来,我要亲手杀只老虎剥了皮来给咱们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来,新宫也该建好了,我连名儿也想好了,就叫‘关睢宫’。‘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来,就赐你住进去。”
一句话倒有三个“等我回来”。这样的婆婆妈妈依依不舍,对于皇太极同样是新鲜的经历。直到出宫前一瞬,他还在执着她的手一再央及:“静妃,自你进宫以来,我对你百依百顺,但只不见你对我笑上一笑,这次回来,我让你住进自己的宫里去,你肯不肯对我笑一下?”
连问三声,绮蕾只是低头不答。
皇太极叹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难。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爱妃一笑,当须几金?”直至出宫,仍耿耿不能释怀。
偌大的宫庭仿佛忽然空荡下来,虽然并没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众嫔妃失去了争宠的目标,便顿时失了心劲儿。
庄妃自从那个春梦一般的午后,就把多尔衮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开始夜复一夜地梦到他,并在梦中与他交合,缠绵,无始无终,没有足够。
开始她还每隔几天便遣人去睿亲王府请福晋过来叙话,并且前所未有地以一种近乎殷勤的态度来待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她只是渴望着见到多尔衮身边的人让自己有一种亲切感,并想听听别人怎样闲扯自己喜欢的人,不论说的是什么,她都愿意听。
可是多尔衮不在府里,睿亲王妃便没了什么新闻,所思所述,无非都是家中生活起居琐事,甚或丫环如何调皮捣蛋不听话也要絮絮几次,令庄妃大不耐烦。
这个拙于口才钝于思维的表姐从来都不是她的朋友,她们惟一的共同点,就是曾经拥有同一个男人,或者说,曾经为同一个男人所拥有。
多尔衮的离开使得睿亲王妃的面目越发可憎,庄妃不由得迁怒,也不再找睿亲王妃来叙话了。
这弄得睿亲王妃很糊涂,她不明白庄妃为什么对自己忽然那般热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宫里散散闷,庄妃却又不召见自己了,忽如其来的冷淡与忽如其来的亲热一样,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庄妃的游戏已经回到了小时候。她想起小时,每当多尔衮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帐篷里抱着他的衣裳等他归来;而每次他归来,她就第一个跑到战士的马头前,载歌载舞,又唱又跳,让他一走进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还想起了那次改变过自己在皇太极心目中地位的围场秋猎,好不好再来一次男扮女装,冲到围场去给大汗一个惊喜呢?
围场的管理不像宫中这么严,说不定可以找到机会同多尔衮私会。但是,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些?如果大汗不愿意自己出宫,会不会就一怒之下废了自己?
关于多尔衮的记忆与憧憬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这些个胡思乱想转移了她对绮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宫里,邀宠之战没了目标,就更加减了斗志和敌意,加之绮蕾能文擅赋,才思敏捷,虽然不喜说话,然而自有身孕后为人随和许多,闲时与庄妃联句吟诗,谈讲学问,也颇投契。因此这一段时间里,两人的亲近和睦倒不是装出来的。
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词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万里的,庄妃因说:“同写恨,‘砌成此恨无重数’便不如‘人生长恨水长东’来得现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绵绵无绝期’;同写情,‘但愿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换你心,为我心’,何等痛快淋漓?同写愁,‘一江春水向东流’便不如‘举刀断水水照流’,将无奈之愁竟写尽了。”
绮蕾摇头道:“我却不这样看,自古而今,咏得最多的就是一个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开也愁,花谢也愁,然而真正愁起来,其实不需着一字而愁自见,如李后主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易安之‘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些都是真正刻骨铭心之愁;便是将一个愁字明白写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浓有淡,似‘无边丝雨细如愁’便是淡愁,‘西风愁起碧波间’胜之,‘以酒浇愁愁更愁’更胜,既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已为浓愁矣;而凡此种种,归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庄妃听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之句,脸色大变,满腹狐疑,只得强笑道:“果然好句,一个愁字都说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两人正自闲谈,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进来,笑道:“好好儿地,干嘛左一个愁字,右一个愁字的?哪里便有这许多愁?”
庄妃和绮蕾连忙起身让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儿来,原是想着天气好,约你们两个往园里走走。不想你们在这儿对着谈愁呢。既说起易安词来,我倒想起另一句来,说你们两个可是正好。”
庄妃绮蕾忙问是什么,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庄妃听了笑起来,恭敬道:“姑姑平时只自谦说不懂这些,真个搬起古书来,连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都不是对手。我白白每日从早到晚里读书,也还不及姑姑,晓得拿巧话儿来打趣人了。”
哲哲笑道:“我虽不通,谈诗论典那是不行,难道两三句现成话儿也不会的?说到诗,古人每多咏菊佳作,可见菊花之助人才情。去岁大汗移种了十几种新菊花种子到园里,算日子也是该开花了,不如一起去逛逛,我是白看着闻闻香味儿,你们两个诗人见了,还怕没有好诗出来吗?”
庄妃笑道:“可是的,白辜负了春光,竟没抽出空闲好好观赏,反正无事,不如去园中陪陪菊花,勿使陶渊明后继无人才是。”遂催着绮蕾穿戴了,带着大众随从,穿廊倚石地往御花园来。
果然一路菊花夹道,正逢其时,叶碧如染,花繁而厚,开得极是灿烂。绕过湖石,迎面便是菊圃,花色缤纷扑面,高低疏密,尽态极妍,种类竟有几十种之多。
庄妃一头看,一头便叫丫环只管拣开得颜色最好花盘最大的用竹剪刀剪下来,用嵌玉珐琅盘子托着,以备插戴。
一时大妃来到,庄妃便命小丫环立起镜子,献上花盘,请哲哲先挑。哲哲便挑了一枝“柳线”,一枝“画罗裙”,一枝“秋水芙蓉”,都排列在冠子下;大玉儿只挑了一枝“云中娇凤”,斜插鬓边,哲哲觉得单调,又亲替她选了一枝“金雀屏”插在娇凤之下;绮蕾本不欲插花,无奈哲哲和大玉儿都只管相劝,只得选了一枝“明月照积雪”缀在襟前。
哲哲兴头起来,遂命丫环多多地采剪花朵,各宫各院地送去给众嫔妃们插戴。丫环们都领命分头去了。隔不多时,娜木钟挽了巴特玛一同进园来,老远笑道:“显见是亲姑姑,连朵花儿也要偏袒内侄女儿,自己结帮打伙地跑进园里来高乐。这样好兴致,如何不叫上我们,难道人丑,一朵花儿也不许戴了么?”
哲哲笑道:“你也太要强了些,一朵花也有这些刺儿可挑。过来,看我打扮你。”
娜木钟正欲上前,随行太医早先一步抢上,躬身施礼道:“学生斗胆,请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将随身香袋解下,免得伤了静妃娘娘。”
娜木钟大怒,拂袖道:“赵太医,你要搜身不成?”
赵太医吓得头也不敢抬起,反复施礼道:“学生不敢。学生嗅到贵妃身边有绝佳香氛,沁人肺腑,当是上等麝香兑新鲜花蕊炮制。此香世间罕有,霸气凌人,也只有娘娘巧手慧心才配制得出来,然而只恐于胎儿不利。”
哲哲也远远笑言:“贵妃,你就别难为赵太医了,也不能怪他,这还是傅太医立的规矩,大汗亲自下的旨,叫静妃所到之处,不许任何人带有麝香。还不快解了香袋过来呢。”又笑对赵太医道,“太医在这里最好,我正要选些可做菊花茶的花儿来,看到这满园子菊花千奇百怪,竟不知哪些可以喝得,哪些是喝不得的。倒要请太医掌眼。”
赵太医领命答应,却不肯就去,仍立着等贵妃解囊。娜木钟无法,只得解下香袋交给丫环送回宫中,这才悻悻走至哲哲身前坐下。
哲哲便叫“花来”,迎春微窥其意,忍着笑自己向小丫环手里接了盘子递与娘娘,哲哲遂横一朵竖一朵,只管重重叠叠将各色菊花来给娜木钟插了满头,逗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娜木钟从镜中看到,随手翻倒镜子,嗔道:“不来了,娘娘这样欺负人!”
巴特玛因为听说大妃在这里,料想必要喝茶聊天,来时特意备了十几样点心,命小丫环以剔红山水人物八方提梁盒提着,一一奉请众人。哲哲大玉儿都各自选了合意糕点谢了,惟有绮蕾端坐一旁,一块不取。巴特玛尚不怎的,娜木钟且先发作起来,冷笑道:“哪里就吃坏了肠子呢?又不见天天吃麝香糕。”
绮蕾虽不知她们前些日子关于花糕所言,却也猜到几分,并不辩解,亦无歉然之态。娜木钟有火发不出,堵气道:“静妃有孕在身这么大的事,可把咱们吓坏了,几乎连饭也不敢吃,话也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出——怕气味薰坏了静妃,那可不得了!”
绮蕾这方敛衽行礼,端然答:“各位姐姐恕罪,不是绮蕾轻狂,不肯与姐姐们尽兴,实在宫规难违,绮蕾不敢擅自主张。如果娘娘有旨,许绮蕾与姐姐们一同用膳,绮蕾巴望不得呢。”
大妃笑道:“那怎么可以?有喜的妃子另桌用膳,是咱们向来的规矩,我哪有强你共膳之理?都是贵妃妹妹胡闹,太挑剔了,可惜这里无酒,不然,定要罚她三杯。”因岔开话题说:“冬至要到了,我听太监说,在明宫里这日子要捱屋儿地发九九寒梅图,每天涂染一瓣花瓣,守满八十一天,倒也雅致有趣;咱们虽没那些规矩,也该早早准备起来才是,倒是想出些别致法子来消寒是正经。”
娜木钟道:“这有何难,咱们也做九九消寒图就是。学士府养着那么些人,还怕没个会画梅花的不成?”
大玉儿道:“画梅不难,只是拾人牙慧,没什么意思。不如以文字入画,九个字,每字九笔,像白描画那样儿只写个轮廓,然后每天按照轮廓涂满一划,并在旁边小字注明当日阴晴风雪,涂满八十一天,就算消寒,日后重新拿出来,想知道某年某月什么气候,也有个记载可查,岂不又雅致又有意义?”
哲哲欣然道:“就是这样,那九个字,就交你来想了,事先说好,每个字九笔,要连成一句话儿,而且还得是句吉利话儿。”
大玉儿领命,便叫忍冬取笔墨来侍候,苦思冥想如何对出那九笔九字吉利消寒词儿。
忍冬心细,想主子难得在众人前展示一回笔墨,今日赏花挥毫,必定安了心要艺压群芳的,便不肯取那平时惯用的端砚徽墨湖笔贡宣,而特特地开了箱子,将庄妃素日所收的珍品取了,用托盘托着,黄巾盖着,亲自捧了回来。
众人看时,都不认得,笑问:“庄妃学问好,收藏的文房四宝也和寻常人不一样。正经龙凤龟的砚台也见了不少,倒是这种鹅形的没见过,看它黑黝黝有些年岁,感情是砚台的老祖宗不成?”
庄妃见了也自笑道:“忍冬丫头怪僻,如何把这些个压箱底儿的存货也请出来了?”因指着那四样一一解说,“这是苏东坡的澄泥砚。你说鹅形的没见过,其实没见过的还多着呢,澄泥砚的好处是色泽光润,质地柔软,宜于雕刻,我曾见过一只荷花鱼形朱砂澄泥砚,雕工比这还精致细巧,最难得是沿着朱砂澄泥本来的颜色纹路,因质就材,雕得才叫好看,这只砚不过是苏东坡用过,所以珍贵;这管毛笔是象牙制的管,婴儿的胎毛制的毫,贵在材质,其余也不怎地,这两件一个是因人而异,一个是?因质而异,便珍贵也还有限;倒是这墨和宣纸,正经是李后主所谓‘文房三宝’中的两宝,李廷珪墨,与澄心堂纸,材质和来历都算难得的。”
巴特玛打断说:“什么‘文房三宝’,不是说‘文房四宝’吗?”
庄妃遂侃侃而谈:“文房一词始于南北朝《梁书》,原意是一种官职,和咱们现在的大学士差不多意思;后来晚唐后主李煜把自己的书房称为‘建业文房’,把‘文房’和书房混为一谈,后人也都混淆起来;宋李之彦《砚谱》中说:‘李后主留意笔札,所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三者为天下之冠。’从此有了‘文房三宝’一说;再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遍录天下笔墨纸砚;后人以讹传讹,便有了‘文房四宝’之说。”
哲哲抚掌道:“如此说来,这‘文房四宝’原是‘文房三宝’和‘文房四谱’合并转化来的,只不知李后主‘文房三宝’与通常笔墨有何不同?”
庄妃举了那墨说道:“史书上说‘南唐有澄心堂纸,细薄光润,为一时之甲’;李廷珪墨,‘坚似玉,纹如犀’,素有‘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之说;又有传说李后主用的龙尾石砚一尺长,砚上三十座山峰,石质雕工俱佳,南唐亡后传入民间,有人用它换了整座豪宅,只可惜下落不详,只剩下传说。”
娜木钟听了扼腕,说道:“要是能打听得到是谁得了那方龙尾石砚,我一定想尽方法弄了来送给妹妹,让你把这三宝收藏完全。”
庄妃笑道:“谈何容易?别说龙尾石砚满天下也只有那一方,再找不出第二块的;就是这墨与纸,究竟也流传不多,细心找了这许多年,我也只有这一块墨,半盒纸,哪里舍得用,只藏在箱子里闲时取出赏玩一回罢了。今儿忍冬丫头疯了,竟把它搜出来献宝,还不快收了去呢?”
忍冬笑着,遂将那四样宝贝妥当收起,命小丫头重新取了寻常用的笔墨来,注水磨墨,预备挥毫。
娜木钟吃着糕,便使性子说:“这一台子花样儿,都是见天儿吃惯了的,点心房就只会糊弄人,再不舍得弄点好东西来咱们吃。刚才说到酒,倒逗起我的馋虫来。”因撺掇大妃,“难得今儿咱们凑在一处,又好兴致,不如晚膳别再叫御膳房照牌子送那些羊腿猪肉了,每天都是那几样,早吃腻了,咱今天要些新鲜的,就在这园子里吃,一边看花,一边吃酒,也是不负菊花的意思。”
哲哲笑道:“偏你就有这些个主意。每天后宫用膳都是有定量的,几斤猪肉,几斤羊肉,多少只鸡,多少只鸭,多少梗米、黄老米、高丽江米,以至白面、麦子粉、糖、蜂蜜、香油,都是有数儿的,你这会子不叫按水牌来,又不是节,御膳房又没准备,一时半日哪里拿得出新花样儿来?”
娜木钟道:“这个简单,咱们又不是要他们做什么特别稀罕的,要他做,他也做不来;咱只叫他们把那水牌拿来,按上面有的点几样,就像那寻常人家逛小酒馆子,还不是照着牌子点菜吗?难不成也坐下来就等酒保上一样的菜不成?”
哲哲想了想,道:“也使得。竟也不必要水牌来,横竖平常吃的也就是那些式样,咱们各自点几样自己爱吃的,传下牌子去,叫御膳房给做上来是正经。虽然絮烦些,到底不是天天这样,想御膳房也不好意思推辞的。”
娜木钟笑道:“他们平白领着宫中那些钱粮,就天天絮烦他们又怎样?也不能叫他们太悠闲了?99lib.去。”又推庄妃道,“你先别紧着闷那九九消寒词儿,先替咱写了菜牌子,好叫御膳房照着做去。”
庄妃提起笔来,笑道:“你拿我当酒馆传菜的了,幸亏叫忍冬把宝贝收了,不然这会子拿它们写起菜谱来,可不荼毒了——且请说,客官想要些什么?”
众人也都笑起来,遂一一口述自己所爱馔食,庄妃仔细誊录,复交哲哲过目。哲哲看时,却是:燕窝扁豆锅烧鸭丝一品,酒炖鸭子一品,酒炖肘子一品,燕窝肥鸡丝一品,羊肉片一品,托汤鸭子一口,清蒸鸭子一品,烧狗肉攒盘一品,糊猪肉攒盘一品,竹节卷小馒首一品,孙泥额芬白糕一品,巧果一品,奶子二品。另有蔬菜点心数量不拘。因笑道:“倒也不算罗嗦,只是太累赘重复些,单是鸭子就有四五样,御膳房准要说,吃鸭子就吃鸭子,何苦兴好多花样儿。”于是交迎春送餐牌下去,娜木钟且叮嘱:“别忘了要几壶好酒来,好给我们行酒令儿助兴。”
少时庄妃九字消寒令也已拟好,却是:亭前昜柳珍重待春風。
哲哲看看亭外几棵柳树随风摆拂,点首赞道:“果然应景,天然得体。”
说话时酒已送至,乃是金茎露、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娜木钟喜道:“今儿个御膳房当值的是谁?好知情趣。娘娘该好好赏他才是。”
哲哲含笑点头,遂命迎春传赏下去。迎春领命去了,不到一盏茶功夫,转回说:“御膳房都在门槛边儿上磕头谢恩了,说谢娘娘体恤,又说前儿重阳节采的螃蟹还剩下几只,因此御膳房自愿辛苦,除娘娘令牌上的菜品外,另行孝敬一品蟹黄豆腐,外加一品酒酿圆子宵夜。”
丫环们排出膳桌来,众人便请大妃哲哲坐了首席,庄妃坐在下首相陪,绮蕾坐了对首,却在旁边另置一小桌,每道菜来,都由太医仔细验查方端上桌。娜木钟益发不悦,却也无法可想。
大玉儿先斟一杯酒,奉与大妃,贺道:“昔庆历年间,韩魏公见后园中有芍药一本,分作四歧,每歧各出一花,上下都作红色,中间却间以黄蕊,乃是稀世奇种‘金缠腰’,百年难得一遇的,因为特地置酒高会,招邀当时四才子同来共赏,以应四花之瑞。后来这四个人在三十年间,竟先后都做了宰相。今天我们五个人把酒赏菊,将来也必有大富贵的。”
哲哲听了更加高兴,道:“说得好,且雅致。正是寡酒无味,刚才我去你们房里时见你们谈诗,竟把我的雅兴也勾起来了,不如我们也风雅一回,行个酒令儿才好。”
巴特玛唬得道:“可别来。我最怕这些咬文嚼字的把戏,我哪里弄得来这些?”
庄妃道:“又不是真要叫你做诗吟词,不过是玩艺儿。再没读书,几首唐诗总还是念过的,咱们行简单些就是。”
娜木钟也道:“就是要有赏有罚的才好。你不会作诗,还不会喝酒么?大不了灌几盅,怕什么?”
巴特玛仍然拘促,哲哲向大玉儿道:“你出个简单的令来,不要太难为了人,只要热闹便好。”
庄妃想了一想,道:“便如姑姑方才说的,我们平时虽不大做诗,现成话儿总还有些,今儿索性也不必做新诗,只将 href='253/im'>《千家诗》里的成句念出来,一句一句地合一首新诗出来,合不上的或是错了韵辙的罚酒就是,如何?”
哲哲道:“这个简单,使得。”娜木钟绮蕾也都无意见,巴特玛虽不情愿,也只得从了。
哲哲遂率先喝了门杯,道:“今儿个我们的聚会原是因为逛后花园戴菊花起的头儿,我这第一句是现成儿的,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吧。”因传令给贵妃。
娜木钟接了令,联道:“夕阳明灭乱流中。”
庄妃批道:“这第一句就不对,夕阳也还罢了,这‘乱流’二字可是胡说,我们这会儿好好地喝酒吃菜,又不是漂洋过海,哪里来的乱流?”
娜木钟笑道:“这个我不管,一句里面有半句应景已经很好了。”
庄妃无奈,只..得应了,又催巴特玛。巴特玛只是涨红面孔,道:“我说不来,你们偏强着我来,起的这刁钻古怪的题目,却如何接得下去?”庄妃道:“你是第三句,又不必压韵,又不必对仗,正是最便宜的,随便说上一句,只要平仄不错就算你过关便是。”
巴特玛仰首想了半晌,遂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庄妃赞道:“这就很好,又应景又现成,比贵妃的好。”娜木钟笑道:“你别只管批评,且往下来,咱们最后论输赢。”
下首该着绮蕾,接道:“昨夜星辰昨夜风。”
庄妃点头赞道:“好句。孝武秦皇听不得。”又传回令杯给绮蕾。
绮蕾略一思索,联道:“楚云沧海思无穷。”
这回娜木钟也不禁拍手赞道:“对得果然工整。且听我的,‘故人家在桃花岸’。”
该着巴特玛作结,自知无论如何对不上,自罚酒一杯,告饶道:“还是绮蕾妹妹替我吧,我喝酒便是。”
绮蕾并不推让,举杯作结道:“更隔蓬山一万重。”
众人举杯共贺,又吃一回菜,而后第二轮开始,这回由庄妃重新起句:“大漠穷秋塞草菲。”
娜木钟笑道:“这是大玉儿妹妹想念大汗了。我来对了吧,‘羡他蝴蝶宿深枝’。”将杯子恭敬奉与大妃。
哲哲笑道:“这到底是谁在思春,竟连‘羡他蝴蝶宿深枝’也出来了。”接过杯来一饮而尽,起颈联道:“朱门几处看歌舞?”
巴特玛抢着道:“这回我可有了,是‘片云何意傍琴台?’如何?”
庄妃笑道:“意思也还好,无奈错了韵了。”
巴特玛不服气:“这还错?‘几处’对‘何意’,还不工整么?”
庄妃道:“朱门是平起,你该仄收才对。”
巴特玛只得另联一句云:“梦里曾经与画眉。”
庄妃听了,笑道:“这句不大工整,不过也还是实情,与上句意思也贯通,罢了,我来起第三联:天下三分明月夜。”
哲哲喝道:“好气魄。这句要好好对起,不可误了好句。”抬头冥思许久,一时许多句子涌过,竟都不如意,因命绮蕾道:“你且对一句来听听。”
绮蕾随口道:“一生襟抱未曾开。”
哲哲点头道:“虽然不工些,总算意思不错。”
庄妃道:“姑姑也太胶柱鼓瑟,古语说‘诗言志’,志向意思为首要,其余韵脚对仗这些毕竟是玩意儿,不可过强。杜工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尝讲究工整?只要有好句子,平仄对仗竟都不消论起。”
巴特玛不悦,道:“我对的句子,你一时说不合平仄,一时又说不够工整,偏她对了一句,你就说什么‘平仄对仗竟都不消论起’,太也偏心些。纵然她如今深得大汗宠爱,也不必这样只管拣高枝儿攀去,真个是‘羡他蝴蝶宿深枝’了。”
庄妃辩道:“你因不知诗,故有这些闲话说。你的句子不是不好,只不过成句入诗,并无自家意思,这样的句子,一时要一千句也有,终究无趣。静妃对的句子,却有大志向在内,故而虽然不十分工整,也仍是难得绝对。”
巴特玛仍然不服,哲哲忙打圆场道:“且休议论。绮蕾这句的确欠工,就罚你再起一尾联,将功补过。”
绮蕾但听三人评议自己,并不解释,亦不感谢,直到大妃有命,方恭敬起道:“无情有恨何人觉?”
该着娜木钟收尾,结道:“正是归时底不归?”
哲哲抚掌笑道:“这一句结得好,更问得好。可以.99lib?等大汗回来,奉上做礼物了。”令庄妃誊出,反复吟咏数遍,道:“虽然我们也是联的古人成句,毕竟有了新意思,该另起个题目才是。”
庄妃道:“这个容易,姑姑细玩这首诗,竟然句句写实,虽然未提相思二字,然而无一句不暗指大汗,姑姑既说要送与大汗做礼物,题目自当与大汗有关,便是‘深宫怀君’吧。”
庄妃点头赞许,庄妃遂将四字题在诗前,序云:
“天聪七年秋,大汗塞外祭天,众妃聚永福宫为大汗祈福,联古人句书成深宫怀君七言律一首,诗云:
大漠穷秋塞草菲,羡他蝴蝶宿深枝。
朱门几处看歌舞,梦里曾经与画眉。
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开。
无情有恨何人觉?正是归时底不归?”
众妃又联了数首,一一抄写清楚,捱篇看去,当数庄妃与绮蕾并肩第一,哲哲与娜木钟次之,巴特玛居末。巴特玛道:“我原本不来,如今只好任你们惩罚,喝酒便是。”
娜木钟道:“只是罚酒无趣得很,成了外面的男人划拳酗酒了。倒是今天装的这些个玉簪花盅,都交与你,要你按方子蒸出香粉来,每宫里送上一瓶才好。”
哲哲笑道:“这罚得巧,便是这样。”巴特玛也自无话。众人又喝一回酒,便散了。
此后竟成了例,每隔数日,必定聚一次,或吟诗作对,或调莺赏花,变着方儿将天下美食只管尝鲜,把个御膳房忙得团团转,竟比大汗在宫时还要紧张琐碎。因大玉儿提议绮蕾身子不便,且每每出动,必定随从大批宫女御医,未免兴师动众,因此聚会最宜于永福宫里举行。
大妃哲哲赞许:“这想得周到。”众妃自然也都无异意。
一时永福宫里香风缥缈,绣带招摇,热闹非凡。只是但凡饮食聚餐,必为绮蕾另置一桌,至于饮酒更是涓滴不沾,且赵太医时时随行在侧,每令众人不能尽兴。
第十章 谁才是大汗最爱的女人
如此过了月余,转眼冬至。大妃果然命太监将九九消寒令特地用蜡黄金粟笺印了,分发诸宫,众人都道新雅有趣。因跟随大汗的侍卫赶回通报大汗已与贝勒于们离开了叶赫,不日即将回宫,诸妃都欢喜盼望,因此各宫各殿赶制冬衣,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频繁聚会,行酒取乐。
这日哲哲正在细阅御膳房所备大汗回宫接风宴的菜单,小太监赶来禀报,说科尔沁草原吴克善贝勒携妹子海兰珠格格来拜。哲哲欢喜:“怪道昨儿灯花爆了又爆,原来应在今日。”忙叫快请入宫中相见,又命人去永福宫通知庄妃。
庄妃闻讯大喜,她与哥哥姐姐几年未见,岂有不想念之理。因忙忙赶至中宫来与姑姑会合,见到海兰珠,并不及问候一句,投入怀中,两行泪直流下来,哽咽难言。吴克善也在一旁拭泪,又紧着劝慰:“自那年送妹妹大婚,距今已经整整十年,若不是宫里相见,都要认不出妹妹来了。妹妹如今大福大贵,做哥哥的看见,心里真是高兴。”
哲哲也自动情,挽了海兰珠的手细细端量,见她虽然已经二十六岁,却依然美若处子,艳光夺人,叹道:“我天天想着你,前儿还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来着,醒来还跟迎春说我梦见仙女儿了,今儿见着真人,竟比梦里的还要漂亮。”又指着庄妃道,“你妹妹比你小四岁,也就算是美人胎子了,我还说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呢,这一看见姐姐,就又给比下去了。”
海兰珠低着头,羞得满脸绯红,掩面低声道:“我哪里好和庄妃妹妹比?就是姑姑,虽然大我十岁,然而仪态端方,雍容华丽,也远不是我辈庸脂俗粉可以相比。”
大妃越发喜欢,当即便命迎春收拾床?99lib?铺,要留下海兰珠与自己同寝。又叫传命给吴克善另行布置住处,并传御膳房准备上等宴席款待贵客。
海兰珠听了羞道:“这怎么可以?姑姑住在清宁宫,是大汗出入之地,我怎么方便……”说罢低了头捻着衣角,满面绯红。
哲哲笑道:“你不知道,大汗秋围出宫已经几个月了,前儿侍卫说大概这一两天回来,等他回来你再另行安排住处不迟,或者就往你妹妹的屋子里去也好。”
庄妃听了,立时便命忍冬回宫收拾。哲哲诧异:“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庄妃笑道:“姑姑忘了?我那里还住着那位主儿呢,地方又小,铺设起来不像姑姑这边方便;若是让姐姐和我同个帐子,又怕形迹过密,厚此薄彼,削了那位的面子;况且我也打算留下姐姐好好住些日子,所以倒要着实地收拾一番,怎么也要忙上三两天才妥当,不然赶明儿姐姐搬过去岂不着忙?”
哲哲蹙眉道:“还是你的心思细密。我倒真忘了这一笔,如此说,珠儿倒是不方便往你那边去的。”
庄妃忙道:“那也没什么不方便,偌大房子偌大炕,别说三个人,十个也睡下了。只是要重新打帐子着忙些罢了。”
原来五宫布置相仿,都是里外两屋,一面是门,三面倒是炕,沿屋连成一圈儿,俗称“卐字炕”,摆着些炕桌炕柜,烟榻茶几,供着萨满神座。妃子们住里屋,丫环住外间。绮蕾入宫后,一直跟着庄妃住在永福宫里,两人各占一面炕头,并排一式一样放着两座寝帐。如今海兰珠来了,自然便须再腾一面炕出来,少不得要搬动家什,重新布置屋子。因此庄妃指挥丫环,钉帐子挪家俱缝被头,着实忙活了两天。
哲哲更是将宫里所有办得出的精品佳肴悉命御厨拣最上等的一样样做来,换着方儿要海兰珠品尝,仍然把她当作自己当年离开草原时的那个小姑娘。她与侄子侄女睽隔多年,又见海兰珠出脱得天仙般模样儿,举止说话又可人心,最难得是天性里那一派纯真娇娜,柔和婉转,竟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一般,不由得人不变尽了方法去疼爱她。又知她自小体弱多病,见她行止轻柔,态度风流,凡饮食每样都只取一箸,浅尝辄止,便疑她不可口,又叫人重新换别的口味来。
海兰珠笑道:“姑姑真是的,从见面到现在,一会儿茶点一会儿宴席,只是让人吃个没完,还只管问我爱不爱吃。我统共只得一条舌头一张嘴,吃这半晌,早已麻了,哪里还尝得出咸淡甜酸来,爱不爱吃也都不知道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哲哲也笑着,又命人沏了新采的菊花来漱口。看看时辰将晚,同她闲话一回家常,又喝了消食茶,便命迎春焚起香鼎,又叫太监给准备洗澡水。
海兰珠从未见过太监,大不习惯,胀红了脸不肯抬头。迎春等大丫环都忍不住握着嘴笑,命小太监抬了水桶澡房门外侍候,亲自挽了袖子试过水温,款款地向海兰珠道:“格格放心,他们都是知道规矩的,只管侍候洗澡水、澡盆、毛巾、香皂、香水,只在帘外侍候,不会进里间来的。您看着他们觉得不好意思是不是?开始我们也别扭来着,后来才知道,太监根本不是男人,格格尽管使唤他们,就当我们一样看待好了。可有一样,我们做得的事情,他们都做得;我们做不得的事情,他们也做得。说他们是男人呢,少着样儿东西;说不是,可到底又比我们有气力,所以这汉人的宫里才养着好几万的太监呢。”
海兰珠坐在椅上,见各人训练有素,井井有条,果然太监并不进门,一应毛巾胰子都用托盘转递侍浴宫女送进来,一一放妥,接着两个宫女托着只盛满各色花瓣的盘子走来,将花瓣抖落在木盆中,顿时满屋里香气氤氲,雾气蒸腾,令人如同置身在御园中赏花寻春一般,心清气爽,尘虑齐除;且迎春是姑姑身边的一等执事大丫环,如今亲来服侍自己脱衣,若再忸怩,只恐被人笑话小家子气。只得安心坐稳,由着迎春帮同素玛服侍宽去外边衣裳,露出紧身肚兜来。先前那两个撒花宫女便走来将毛巾在澡盆里浸透,扶起海兰珠胳膊来,一遍遍用毛巾轻轻擦拭、温润,然后打上胰子,再换过两条毛巾重新擦拭,如是三番,接着是背,然后是胸;上身清洗完毕,迎春便叫宫女换进新水来,却倒进另一只澡盆里,仍然以花瓣铺满,方换过毛巾清洗,这回,是洗下身的水。
海兰珠一言不发,细心观察各人行事,暗暗记忆。全身清理一遍,迎春亲自捧了一只羊脂白玉瓶子来,说是玫瑰花露,盖子打开,只闻得一阵奇香扑鼻,果然是玫瑰芬芳。迎春将瓶中水均匀地洒在海兰珠身上,再用干毛巾将全身轻揉轻按,使肌肤吸收香泽,这才算是洗完了。宫女早已捧来一套绣花白绸衬衫,并一件绣花睡袄,说是娘娘所赐。
海兰珠谢了恩,坐在椅上,由宫女拭干头发,编结发辫。这才缓缓问道:“那些太监……他们是汉人,又不是咱们家的包衣奴隶,从哪里来的?”
迎春正有心卖弄,见问,一边用象牙梳子将海兰珠头发细细梳篦,将桑叶汁兑香料制的润发膏替她细细抹在头上,一边便絮絮地说些盛京新闻给她听:“要说他们的来历呀,还真是够写一本书的,说是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呢。这些人大多是自己动了刀子要往宫里自卖自身做太监可是没被收录的,也有一小半是宫里的太监老了或是犯了错儿被撵出来没地方去的,他们不男不女,无家可归,又没人肯请他们做工,便自己结帮成伙的,只在京城四处游荡,人称‘无名白’,自成团体,那病老残弱的,就乞讨为生,那身强力壮的,就敢明抢明夺。那年大汗迁都盛京,建了宫殿,名扬海内,那些人得了讯儿,便都成团结队地投奔了来,说既是宫殿,不能没太监,想在盛京里谋个职事。还是范文程大学士说了句情,说是如今有了后宫,不比从前游牧时候住帐篷,男侍多有不便,收些太监来做事也是有必要的,且他们对明朝宫事很有了解,说不定对大汗东征有帮助。这么着,咱们盛京宫里就开始用太监了。大汗安排他们住在崇政殿和凤凰楼之间的两排值房里,连系前朝和后宫,等闲也不往里边来的。”
素玛听了咋舌:“我的妈呀,天下还真有那些人想银子想疯了,竟连男人也不要做,要自己割一刀做太监谋营生,可不应了那句话: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了么?”
迎春笑道:“妹妹不知道,那太监做了大官的在汉人的宫里多了去了,叫做宦官,有财有势,连朝里一般的官儿都没有他神气。家里人非但不觉得丑,还以为光宗耀祖呢。所以才有那些人争先恐后,都急不耐地要捱了刀子去做太监,实指望一旦得势,好鸡犬升天的。”
素玛道:“哪里有那样稳妥的发财法子,就是做太监也不敢保一定会做宦官的,一百个里头也未必遇上一个,何况做不成的?既然有‘无名白’那样的说法,自然是做不成太监的半截子人多了去了,怎么世人还不惊醒,还会有那些傻子动刀动枪地往宫里去碰运气?”
迎春笑道:“动这想头,自然是因为没有别的活法儿了。天上仙宫,地上皇宫。天上的仙宫什么样子没人见过,地上的皇宫如果进得去,自然人人都想着要进去的,哪里还管捱不捱刀呢?别说北京的皇宫了,就是咱们这盛京的汗宫,打一建立起来,每天就不知有多少人想尽了法子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呢,要不哪里来的这些太监。我听那些太监说呀,有些明宫里的太监或是犯了事,或是年老多病被撵出来,都不愿意走的,大冬天的也抱在一起守在宫门边儿上,缩在宫墙根儿底下,痴心想着皇上哪一日出宫遇上,或许天可怜见的还会开恩叫他们回去,有些守着守着,就那样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了。”
素玛焦急:“呀,那不是白死了?”
迎春笑道:“可不白死了怎的?其实,别说皇上等闲不出宫,就算真的会出宫,侍卫也必先清道的,哪里会让他们见着皇上真面呢?有些太监在宫里做了一辈子,到老到死也没见过皇上的面儿——别说太监了,就是宫女,白守在宫里几十年没见过皇上的也多着呢。”
素玛益发惊叹,啧啧道:“那皇宫该有多大呀。比咱这宫还大么?”
迎春道:“到底有多大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那些太监说,北京的皇宫有房子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一个宫殿的房子都有咱们整个宫殿大,那整个皇城该有多大,真是想也想不出的。只盼咱们大汗早日打赢了明军,或许今生还有缘法可以亲身进皇宫里看一看,走一走,那才真是万世的荣幸呢。”
海兰珠听到这里,暗暗惊动,脱口问道:“大汗要打进北京城么?”
迎春笑道:“大汗这些年里和明军不知打了多少仗,虽然以寡敌众,到底打个平手,兵力非但不减,军心不但没弱,反而越来越壮大了,就连明军队伍里也天天都有自愿投奔来的。照这样子,大汗打进北京皇宫的日子也不会远 4e86." >了,大汗迟早是要做汉人的皇帝的。”说到这里,又看着海兰珠抿嘴儿一笑,恭维道,“看娘娘对格格这样喜爱,是一定要留格格在这里长住的,到时候格格自己慢慢儿地看吧,好玩的故事多着呢。哪日得闲,叫个太监进来问着他,那说得才叫好听呢。”
一时打扮妥当,迎春和素玛一边一个引着海兰珠回到清宁宫来,哲哲早挽了手赞道:“这美人出浴,洗去一路风尘,就更加脱胎换骨,连仙女儿也比下去了。”
直到睡下,犹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说:“海兰珠,你是我的骄傲,是我们科尔沁草原最当之无愧的公主,你天生最应该得到最好的。告诉姑姑,你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让大汗想办法帮你摘下来。”
然而这段话带给海兰珠的却不是感动而是感慨,这一整天下来,每个人和她谈话时都不住地提到大汗,尽管皇太极不在宫里,可是他的影子无处不在,让海兰珠觉得窒息。她不禁想起当年姑姑致信科尔沁,最初指定的新妃子原本是自己,然而自己立誓要嫁就嫁给天下最优秀的男人,因此任性拒命,而父亲也着实舍不得自己远嫁,受那长途跋涉之苦,便以妹子大玉儿替了她。
至于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子,海兰珠心中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她只是朦胧地觉得,总有一天那个人中之龙会从天而降,带着无限荣光来迎娶自己。许多年过去,她出脱得越来越美丽,岁月与风霜都不能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依然骄傲、纯美、艳丽无双,但是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渐渐以为上天生出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儿根本是个奇迹,举世并没有可以和她匹配的男人。但是现在,她却突然明白,那最优秀的男人正是皇太极,这草原上的雄鹰,天下无敌的英勇汗王,中原未来的君主皇帝。
每个人都在议论大汗,男人服从于他,女人邀宠于他,姑姑向自己表示怜爱的方式是要替自己向大汗请赏,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由自己来完成这赏赐,而要假手于人呢?男人通过征战而获得天下,女人却通过男人来达成一切。她要的,不是天下的财富,不是无上的权力,而是掌握着所有权力和财富的那个男人。
海兰珠在盛京宫里的第一晚,彻夜无眠。
且说各宫嫔妃听说庄妃兄姐来拜,早知海兰珠是草原第一美人儿,便都捏个因由往清宁宫请安,见到海兰珠,俱咬嘴咂舌,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妙人儿,要不是亲眼看见,再不能相信的。”
惟巴特玛拍掌叫道:“娘娘这位内侄女儿的模样儿,打眼一看,倒不像庄妃的姐姐,倒像是静妃的姐姐。两人在一起,活脱一对同胞姐妹。”
众人细看,也都说像。哲哲笑道:“我说呢,昨天见她时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总觉得说不上哪里有点像一个人,还只疑心是把她小时候的模样儿记在心里,也没细想。经淑妃妹妹这一点破,还真是的。”
海兰珠听了,便留心向绮蕾多看两眼,果然面目依稀,似曾相识,不禁心生亲切之感,微笑着过来再度行礼问好。绮蕾也温颜还礼,两人执手对面而立,便如照镜子一般,看得众人都笑了,说这个情形,该让画工一笔不差地描画下来才好。惟有大玉儿却一言不发,面色尴尬。
按说后宫佳丽无数,大妃哲哲虽已年近四十,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难得那一种母仪天下的从容态度,无愧中宫正妃,雍容华贵;娜木钟艳丽无端,巴特玛温柔淑媚,大玉儿英气勃发,绮蕾更是淡雅中见冷艳,不似人间凡品,其余嫔妃贵人也都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然而与海兰珠比起来,竟俱都相形见绌起来。只觉她99lib?竟不能以年龄、胖瘦、甚至美丑来评价,无论什么人见到,脑里只留得一个词:妙人儿。
海兰珠的美已经不是眼睛怎么样的亮,嘴巴怎么样的润,皮肤怎么样的吹弹得破,腰肢怎么样地柔软纤妙,甚至不是明眸善睐的眼风,花娇柳媚的神情,不是应对得体,举止合宜,而是这所有的细节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一种气质或者一种气息,渗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再自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人感觉到。
最难得的,是她态度里的那种可亲,你只要和她呆上一会儿,说几句话,或者只是盯着她看上几眼,就会被她的那种魅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对她体贴怜爱起来。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二十六岁的女人,没有女人会比她更像是一个女人了;同时因她生得弱,自小娇生惯养,父母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大了的,从未经过什么烦恼忧愁,虽然已不年轻,举止作派中却有一种天然的稚气,孩子一般的天真和依赖,却又不是矫揉造作,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对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顺。
因此诸宫嫔妃都情不自禁,各自取出自己心爱之物来赠给海兰珠做见面礼,娜木钟是一对翡翠蝴蝶并一串大东珠项链,巴特玛是金钏和银手络索各一对,其余诸妃也俱有所赠,无非珍珠玉器,玲珑如意,惟绮蕾与众不同,是一本早已失传的孤本曲谱,珠光宝气,倚红偎翠,顷刻堆满了一桌子。
海兰珠谢礼不迭,命素玛取出所备锦盒来一一还礼,诸妃见每个盒子上都以金锁片镂出各宫名讳,所有嫔妃连同格格们无一遗漏,知道对方礼数周到,早有准备,自是重视尊敬之意,都觉欣喜钦佩,说到底是位格格,真正识大体懂规矩的。
惟有娜木钟却比别人多个心思,私下里向巴特玛道:“别看她们现在笑得开心,改天不知怎么后悔呢。”
巴特玛奇道:“你这话没道理,兄弟姐妹久别重逢,自然开心,哪里有后悔的道理?”
娜木钟叹息道:“说你呆,真就是个呆子。你想啊,大汗那贪新爱花的性子,要是见了海兰珠,还不得纳为妃子才怪。到那时,就是她们姐妹姑侄反目的时候了。”
巴特玛担起心来,道:“果然那样,我们可怎么好呢?”
娜木钟冷笑道:“有什么好与不好?一个绮蕾已经进宫了,还在乎多来一个海兰珠吗?左右这阵子大汗的心思不在你我身上,乐得看她们争个头破血流,我们才来收拾战场呢。”
隔了一日,皇太极率队归来,见过大妃,即往永福宫来。庄妃特意奉上众人所联诗句,大汗见了,果然欢喜,道:“我不在宫里,众爱妃就是要这样彼此和睦,想些消闲解闷的游戏来才好。”又特意指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开”两句有大志向,说:“倒像我的口气。只是后一句‘无情有恨何人觉’怨气重了些,不过有结尾一句收归到深宫怀君上头来,也就算还好。”又称赞九九消寒图题得别致。
庄妃得意非常,原本还要细说给他哪一句是谁的提意,哪一句当时大家如何批评的,但皇太极早已丢开来,只管执了绮蕾的手嘘寒问暖。问三句,绮蕾只好答一句,悉由亲随侍女朵儿代为回答。皇太极亦并无不喜,仍然和颜悦色地,又叫太监将打赏绮蕾之物送上,果然是一顶作工精美的虎皮帽子,道:“这是我亲手猎的老虎,当地官儿找的巧手女工做的帽子,给咱们未来贝勒的。”
绮蕾谢了赏,令朵儿将帽子收好。
庄妃这方捉空告诉哥哥姐姐现在宫中,又道海兰珠就住在清宁宫里,问大汗刚才可见了没有。
皇太极并不以为意,只摆手道:“等下接风宴上一起见好了。”
庄妃听了,却另有一番心思,因又问道:“我哥哥说起那年送我成婚时曾和十四爷比马,输了半个马头,至今还耿耿于怀呢。这次来,除了给大汗请安送礼外,还想再与十四爷比马,看看有没有长进。不知十四爷随大汗一同回来没有?”
皇太极道:“他另有公干,先我几日回来,已经又出发了,你在宫中没有听说么?”
庄妃大失所望,既担心前线战事,又恨多尔衮薄情,顿时哑口无言。
幸好皇太极并不留意,仍含笑向绮蕾道:“我听礼部说关睢宫已经筹建得差不多了,只等开了春,草木花发,就可以迁进安住了,不如爱妃与我同去游赏一番可好?”绮蕾形容散淡,无可无不可地,命朵儿取了披风来,便与皇太极同去。
庄妃一番殷勤,忙这半晌,然而皇太极匆匆来去,竟连一盏茶也不肯坐下共饮,从头至尾,只顾与绮蕾话旧,眼角也不向她略转半下。这一场冷落,竟比以往逾月不肯临幸永福宫还更加叫人羞愧。想自己枉费一番苦心,将绮蕾约束在宫里居住,原指望可以分一杯羹,吸引皇太极的目光,如今看来,竟是全盘皆输。皇太极在永福宫出出进进,眼里只有绮蕾一个人,自己偌大个人站在他面前,竟好似透明一般;现在已是这样,日后绮蕾搬进关睢宫去,自己岂非连大汗的面也见不到?
又想多尔衮既然回过盛京,又明知皇太极不在宫里,竟然不肯与自己见上一面,便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真也薄情得很,因此一腔情怀冷落,满腹相思成空,顿时郁郁起来。自觉进宫以来,明争暗斗若许年,大事小战经了不少,竟数这一遭输得最为彻底,简直不消一兵一卒,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同样是女人,绮蕾就这般受人怜宠,自己就如此微不足道,情何以堪?她大玉儿绝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只要她自己不认,谁敢宣布她输?
虽然表面上声色不动,然而一场紧锣密鼓的备战号角已经在内心吹响,大玉儿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她知道,一场真正的战斗,这就要开始了。
恰时丫环报说大妃娘娘亲自送海兰珠格格搬过来了,大玉儿忙迎出门外,果然见哲哲携着海兰珠的手过来,迎春并素玛带着三四个丫环捧着些包裹妆镜跟随其后,俱是海兰珠日用之物。大玉儿忙命忍冬接过来,寝帐被褥早已准备妥当了的,便将海兰珠的衣物妆饰一一收拾整理。
哲哲道:“大汗刚才打个转儿就说要往永福宫来,我本说带珠儿过来拜见的,怎么他倒又走了?”
大玉儿冷笑道:“大汗么,他哪里呆得住?早和绮蕾逛关睢宫去了。”
哲哲蹙眉不喜,悻悻道:“他会逛,难道我们是不会逛的?迎春留下帮忍冬一起收拾吧,我们几个都站在这里,帮不上忙,又转不开身。珠儿来了几天了,光忙着说话,都还没好好走走看看,这会子反正无事,不如也逛逛去。”
海兰珠拍手道:“好啊,我老早就听说凤楼晓日是盛京城里最美的奇景,来这里几天,还一次没有上过凤凰楼呢。姑姑这便带我去好不好?”忽又犹疑:“大汗刚刚回宫,我不好好呆在屋里等着召见,倒四处走动,未免失礼,回头叫人家笑话到底草原上来的,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
哲哲笑道:“那是你多心了,谁敢笑话咱们?至于大汗,等下家宴上总要见的,这时候巴巴地等着,倒觉焦心。”三人遂牵衣连袂而去。
且说皇太极携着绮蕾一同进得关睢宫门来,但见奇花异草,曲径回廊,并有池塘丘壑,假山浮亭,隔水一间亭榭遥遥相望,风里雾里,依稀如画,不禁触动情致,反复吟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指着一带松梅道,“古人说梅畔抚琴,松畔闻筝,所以我特地命礼部在此植松种梅,以不负爱妃弦索,你喜欢么?”
绮蕾敛衽谢恩,望着对岸,温婉地说:“大汗看这一天秋气,半箭湖水,倒让我想起另一首诗,似乎比《关睢》更加应景。”因朗朗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自从那场大病后,原本一直面色苍白,羊脂雪玉一般,然而如今身怀六甲,双颊凭添几分血色,更加艳压桃花,明媚不可方物。
皇太极痴痴相望,但觉观之不足,情难自已,叹道:“这首诗里写的女子,真像是你,不管我怎么样追求接近,你却永远好像若即若离,宛在水中央。”握了绮蕾的手,情深意长地说:“爱妃,你知道吗?我在围场上的时候,每射出一箭,都在想着,这是我在替我的爱妃射猎,我要把最好的一切都赢来送给她。白天骑在马上,我想着你;晚上睡在帐篷里,就更加想你。在梦里,我看到你对我笑,眼睛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你的笑容可真美呀!”他?停下来,充满希望地问:“静妃,你能对我笑一下吗?哪怕一下也好。只要你肯对我笑一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绮蕾只是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婉言谢道:“大汗赏赐我的,已经远远比我所要求的多得多了,就好比这关睢宫,应有尽有,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皇太极大失所望,思及绮蕾自进宫来,不苟言笑,无论自己怎样要求于她,终不肯展颜相报,然而自己却仍不能忘情于她,竟像是前世欠了她债一般,也算一段孽缘了。
一阵风声鹤唳,绮蕾微微打了个寒颤,皇太极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觉得冷?你身子不便,千万不可着凉。我们先回宫歇息吧,等下接风宴,还要费精神呢。”亲自把臂相扶,仍然自来时的门里走出。方出院门,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凤凰楼上的海兰珠。
那科尔沁草原上艳名远播的凤凰女,就站在凤凰楼上飞檐斗角的金铃下面,微仰着头,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为盛京宫殿的宏伟建筑而惊叹。哲哲和大玉儿陪在两旁,分明是正引着她四处游览,看到皇太极时,三个人一齐站在楼上弯身行礼。
皇太极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海兰珠,觉得炫惑。夕阳镀在她身上,却无由地却给人一种夜晚的感觉,仿佛珍珠刚刚自她的蚌壳里走出,身上洒满星光。
那珍珠女郎吸尽了天地精华,缓缓站起身来,拾起长长的裙裾,袅袅娜娜,自凤凰楼上拾级而下,只见她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身上披着秋香色遍地金妆缎子鹤氅,下着湖绿宫锦百褶裙子,摇摇摆摆,弱不禁风地,走到大 6c57." >汗身前一尺的距离,莺莺呖呖地问一声好,便柳插花摆地叩拜下来。
皇太极亲手挽起,只觉触手暖玉温香,他惊奇地发现,海兰珠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绮蕾,然而却远比绮蕾多着一份可亲可爱,不禁一时有些失神。
海兰珠缓缓抬起头来,明蛑皓齿,莞尔一笑。皇太极益发惊动,那笑容,分明就是他梦中的绮蕾。他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竟然在海兰珠的身上借尸还魂。那一刻,他几乎无法分清,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究竟哪一个绮蕾,哪一个是海兰珠。
然而海兰珠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从这一分钟起,她要让自己成为,大汗心中最爱的女人。
第十一章 世界上最香艳的一次暗杀
海兰珠在盛京宫中住了下来。但是并没有像众人所猜测的那样,成为大汗的新宠,而只是作为宫里的客人,被哲哲款留。
这一则是因为皇太极实在是太忙了,每日政务萦身,而且前线吃紧,不肯再为儿女情长分心;二则永福宫里既有庄妃也有静妃,大汗就算难得来一次,也往往疲于应付,一边讨好绮蕾一边安慰大玉儿还来不及,眼里哪还顾得过来第三个?且等闲也不过来,只召绮蕾往清宁宫甚或崇政殿、凤凰楼陪伴。
海兰珠无可奈何,且也真心敬重绮蕾,加之自矜身份,不肯太露行迹邀宠,虽每每对月长吁,望花生叹,难免有伤春悲秋、虚掷年华之忧,也只得抱着见机行事的心且先安住下来,走一日看一日了。
永福宫两间屋倒住了三位主子,且奶妈又常常要抱淑慧格格来请安,人来人往,又是丫环又是宫女,又有太医要陪伴绮蕾左右,顿觉拥挤不堪;那海兰珠又是个爱说爱笑的,又对万事好奇,不时问东问西。大玉儿先时还殷勤招呼,相聚既久,先头的新鲜劲儿过去,便觉不胜其扰,日间只往抱厦里读书写字,留下海兰珠与绮蕾独处。
那绮蕾也怪,平生待人向来冷若冰霜淡如水的,惟独对海兰珠和颜悦色,虽然仍没什么笑容,态度言辞却较往常温和许多,有问必答,从不厌烦。海兰珠每日里缠着她聊些草原故事并宫中趣闻,有时夜间睡下了还唧唧哝哝到半夜,反把亲妹妹大玉儿靠了后。她小时原也学过弦索,只无明师指点,如今得了绮蕾这个乐中高手,喜不自胜,哪有不请教研习之理,两人日则同行,夜则同宿,竟是形影不离。
这日因教习《霓裳羽衣曲》一节,绮蕾遂溯本穷源,从容讲解道:“乐曲乃天籁之声,为风霜雨雪雷电寒暑以至松鸣蛩吟泉呜鸟咽之综合,每一曲调所成必是作曲人心有所感,灵与物通,承天地之气,禀万物之理,心与意合,意与声合,遂歌以言志,成其新曲。故学曲必先知其所宗,明其所志,如此方能真正领略曲调所言之幽深微妙,不致刻舟求剑、画虎不成反类犬耳。”又道,“歌曲往往因哀怨而动人,越是哀调越是委婉,曲调也愈多变化,如典径通幽,如深谷回声,摄魂夺魄,催人泪下,千回百转,欲罢不能。此皆是因为大凡为人者,喜则为舞,哀则为歌,所谓长歌当哭,成其哀曲矣。”
海兰珠点首领教,悉心揣想一回,笑道:“如此说来,静妃先生每每弹奏,必定声可裂帛,哀感顽艳,幽怨中藏有兵戈之气,莫非心中有甚大志向么?”
绮蕾一愣,知海兰珠为人玲珑透剔,聪明敏悟,不敢多做纠缠,故避而不答,只板起面孔继续讲解道:“今以唐玄宗《霓裳羽衣曲》为例。玄宗生平酷爱音律,其中尤喜笛与羯鼓,时贵妃每每歌舞,玄宗往往亲自执笛伴乐,并亲自扩充乐坊十部,为燕乐、清商、西凉、龟兹、疏勒、康国、安国、扶南、高丽、高昌。而十部乐中,以中原乐舞为主,兼及边地曲风,遂使乐曲更多变幻,更富表现。昔兴庆宫沉香亭赏花宴上,玉环乘兴而舞,玄宗召梨园弟子中十数高手歌咏奏乐,时宫 4e2d." >中第一歌者李龟年执檀板而歌,玄宗阻之曰:赏名花,对妃子,岂可用旧乐词?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翰林学士李白呈新词。李白索酒尽兴而饮,挥就《清平乐》三首,其中以‘云想衣裳花想容’一首为上。李龟年当即调弦配曲,贵妃持玻璃七宝杯而歌,玄宗亲自为笛,每每曲之将尽,必故意拖长笛声以媚之。”
说到这里,海兰珠又忍不住打断道:“可惜大汗不会吹笛子,不然宸妃歌舞时,大汗若也能吹笛伴舞,何等盛事?”
绮蕾不理,继续道:“玄宗既好乐曲,复好仙术。每制新曲,往往托言梦中仙人传授,名曲《紫云回》、《凌波曲》都是如此,《霓裳羽衣曲》亦如是,这便是意与神合的典型例子。传说玄宗某年登上三乡驿,望女山而感光阴易逝,人生无常,悠然神往极乐无忧的神仙生涯。是夜回宫便得一梦,有仙女以桂树枝引他入月宫,见数百仙姬在广庭上歌舞,舞姿曼妙,曲声悠扬,回旋往复,清妙不可言,遂暗暗记忆在心,醒而录之,却已忘记大半,惟剩断章片曲,忽忽若失。数年后西凉府都督杨敬述进献印度《婆罗门》曲,玄宗以为和《霓裳羽衣曲》绝类,大喜过望,遂两相糅合,成就新曲。贵妃以女道身份入宫后,又将此曲略作改动,配以舞蹈,即为霓裳羽衣舞。其舞衣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羽服、幡节,即是这个缘故。”
海兰珠恍然大悟:“难怪这曲子又华丽又哀伤,每每听闻,总叫人忍不住地想要流泪,却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一种难过。原来却是有这些缘故。”便要扭着绮蕾学习演奏这《霓裳羽衣曲》。
绮蕾摇头道:“你根基尚浅,不可眼高手低,盲目求进。欲学《霓裳》,须先习《水调》,再学《紫云》、《凌波》,循序渐进,方可有成。”因取下琵琶来,道,“岂不闻‘乐工弹琵琶,美人歌《水调》’?今日便先从这《水调》学起。”因抱琴于膝,轮指弹唱词人李峤之《水调》曲曰: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她们这里教学弹唱,却早惊动了皇太极听见。他下朝后便顺路往永福宫来,正听见绮蕾弹一回又说一回,因难得听她这样多话,便不许宫人通报惊动,只立在窗外廊下静听。因听到海兰珠“可惜大汗不会吹笛子”之语,不禁微微一笑。服侍的一众太监宫女不知如何是好,都互相呆呆地看着发愣,跪在院中不敢起身,倒跟着海兰珠一起上了回声乐课。
绮蕾述及贵妃道衣歌舞时,皇太极心中已有所感,及至后来绮蕾唱起《水调》来,听得“富贵荣华能几时”一句,大不悦意,不禁掀帘子进去,笑道:“伤感太过了,不可再弹下去。”
绮蕾不意他在外偷听,蓦地一惊,手下用力略过,弦“崩”地一声断了。海兰珠忙跳下炕来请安。皇太极笑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断弦。今日宸妃弦断,莫非是为了我么?”因亲手挽起绮蕾来,又叫海兰珠不必多礼,仍旧如前谈笑才好。
然海兰珠终觉忸怩,告辞不是坐也不是,只自捻着衣角含羞不语。绮蕾也呆着脸不肯多话。皇太极倒后悔起来,心道早知这样,不如就别进来,仍叫她两人说说唱唱的让绮蕾散散心才是。
转眼立春既过,绮蕾迁入关睢宫居住,永福宫顿觉冷清下来。海兰珠落了单,大为不舍,每日早早晚晚,仍然只管缠住绮蕾学琴,除了夜里要回永福宫住宿,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是耽在关睢宫的。
皇太极每每撞见,深以为罕,闲时向哲哲道:“你这个侄女儿,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倒是人见人爱,连绮蕾也肯与她亲近,想必是个人物。”
哲哲撇嘴道:“你要夸就夸,只别扯上别人,怎么我侄女儿好不好,倒要凭某人眼光来定不成?莫不是那人不与我侄女儿亲近,我侄女儿就不是个人物了?非要等某人点头说好,大汗才肯跟着拍手不成?”隔一时又道,“大汗若是果真看好了,收在宫里不就得了?何必闪闪烁烁的。反正我和玉儿已经进了宫,加上珠儿,正好做伴。”
皇太极不置可否,笑道:“你说我拉扯别人,我不过白夸奖一句,你就扯出这一车的话,到底是谁拉扯别人来着?”遂搁下不提。
偏偏这番话被迎春听见,因她与素玛一同在清宁宫里住过几日,两人交情不同,便私下里悄悄告诉了她。素玛原是寨桑贝勒府上的家生女儿,自懂事起就服侍海兰珠多年的,听见这话,哪有不上报之理,夜间侍庄妃睡熟了,便在枕边悄悄地如此这般说给了海兰珠,掏心掏肺地出主意道:“天下做男人的没有不好美色的,大汗明明对格格有心,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来。依我看来,未必真是对静妃专情,而是碍着大妃娘娘和庄妃娘娘的面上,不好向格格提亲。不然大妃说起来,给了一个侄女儿不够,还惦记第二个,难不成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族有十个女儿,大汗也娶十个?因此上便是大汗再有心,也不好意思开口的。我听跟静妃的朵儿说,静妃其实没有外间传得那样神,倒不像是那狐媚子性情,一味痴缠大汗的,虽说大汗住在关睢宫里,两个人倒是相敬如宾,并不怎样亲热的。”
海兰珠骂道:“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是相敬如宾?又什么是亲热?居然听墙报听到大汗寝宫里去了。还不住口呢?叫人家听见,还以为我们是草原来的野人,不知礼数呢。”
素玛自幼与海兰珠一同长大,两人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并没什么不可言说的,虽然捱了骂,倒也不以为忤,仍然笑嘻嘻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存心去打听来的,是朵儿和贵妃娘娘的丫环钗儿吵架,嚷出来叫我听见的。”
海兰珠反倒一愣,问道:“钗儿同朵儿吵架?我怎么没有听说?”
素玛笑道:“若是连格格都听说了,那事情还不闹大了?那日两个拌嘴,原是因为一根钗子起的,原来钗儿起初是跟淑妃娘娘的,因为贵妃娘娘看上了她,拿一根钗子向淑妃娘娘换了来,所以名字便叫钗儿。钗儿原本伶俐,什么事都要拔尖儿,跟了贵妃娘娘后,主子的性子骄横,丫头也野蛮,更加逞强好胜,最喜欢和人斗口齿。因为静妃最得大汗的宠,贵妃大概背地里没少说静妃坏话,主子同主子惹气,丫头也跟丫头不和,所以那钗儿平日里便看着朵儿不顺眼,那日因朵儿得了一根新钗子,大家都说好看,钗儿便觉不顺耳,插进来说这样的钗子她主子匣里不知有几百根,随便赏人的都比这个强十倍。朵儿便顶撞说:知道你是你主子拿一根钗子换来的,什么了不起?我这一根钗子便比不上你主子换你的那根,到底也是金子打的,换不来个丫头,还换不来只哈巴儿狗么?钗儿听朵儿比她做哈巴儿狗,哪有不恼的,两人便大吵起来,几乎不曾动手,口不择言地,就把静妃也骂出来,说她狐媚惑主什么的,朵儿便辩解说:我们娘娘才不是那起想方设法狐媚大汗的人呢。这么着,便嚷了出来。”
海兰珠听她一口气说完,早不禁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满口里钗儿朵儿,又是主子丫头的,我竟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这两个丫头吵架,竟然敢对主子不敬,依我说就该告诉姑姑,各打五十大板,都赶出宫去才清净。”
素玛慌得求道:“格格千万别。她们吵架的当儿我刚好经过,还劝架来着。若是她们受罚,一定知道是我告状,还不恨死我们呢。”
海兰珠笑道:“蠢丫头,略说两句就唬得这样。我才没那闲心嚼舌头呢,免得我自己也不干净。况且‘狐媚惑主’这种话,也断不是一个丫头想得出来,必定是哪里听来的。这件事没嚷出来便罢,若闹穿了,不知惹出多少事来。你也记着,以后再看见这些个事,赶紧离远点,别参预,也别劝架,免得招惹是非。”
素玛这才放下心来,亦笑道:“我才不会。等他日格格嫁了大汗,管保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到那时我也耀武扬威,眼角儿也不夹她们一下。”
海兰珠脸红心跳,斥道:“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这些话,也是你做丫头的说得的?”
素玛笑道:“格格出嫁是正经事,怎么不该说得?不过我一个做丫头的,便说也无用。格格要有正经主意,倒是要请大妃娘娘成全,帮忙说句话才好。只要大妃娘娘点了头,大汗还不美得颠颠儿的,还有不答应的道理不成?”
海兰珠见她理直气壮,倒诧异起来,道:“你来了宫里没两天,别的不会,这弯弯肠子倒已经学了十足十。”
素玛笑道:“都说汉人心眼儿多,真是的。宫里又有北京城投奔来的太监,又有民间新采的宫女,还有和我一样的家生丫环,人多嘴杂舌头多,个个都牙尖齿利的,不多长几个心眼子,早晚被人活吃了去。况且格格在明,人家在暗,我要再不替格格.留着心眼儿,还有咱们过活的地儿吗?”
海兰珠一时心情激荡,叹道:“这宫里,也有亲姑姑也有亲妹妹,可谁才是我真正的亲人呢?你才也说了,姑姑在大汗面前故意说那拈酸扯醋的话,哪里是真心想成全我,倒是要试探警戒的意思,先拿话把大汗的口给堵了。别说对我,就是她们两个天天在一块儿过着,还你防我,我防你的呢。真正知疼知热的,也就是素玛你了。”
素玛道:“别人帮不上忙,就得自个儿长点精神留着心眼儿。格格生成这样的一个人物儿,又打小儿立了志要嫁个天下第一的,见不到便罢了,如今既来了宫里,见了大汗,格格心里要有他,就得立定了主意嫁他。我便不信,以格格的人品相貌,只要格格愿意,还有男人不心动。”
这番话听进海兰珠的耳朵里,竟是从心底掏出来的一样。那日凤凰楼之遇,她从皇太极眼中看到了预期的惊艳和羡慕,可是却没有等到预期的追求和提亲,不禁对自己的魅力大打折扣,然而素玛的话,却又重新让她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因此一晚上反复思索,心潮起伏,一时觉得大好姻缘就在眼前,一时又觉得困难重重,自己的这一番心思正可谓咫尺天涯,断无成功之理。如是辗转反侧,掂量再三,何曾真正合过眼睛。
次日起来,便觉头昏眼花,身子绵软,撑着骞帷下榻,脚下一个趔趄,重新坐倒下来,素玛唬了一跳,焦虑道:“要不通报娘娘,请个大夫进来瞧瞧吧?”
海兰珠忙摆手制止,道:“咱们远来是客,如今住在这里同她们正经主子一样穿戴起居,已经让那起小人抱怨,再要闹着喊医问药的,没的招人笑话。”喘息既定,命素玛扶自己起来,无奈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要强不得。
恰大玉儿梳洗已罢,约海兰珠一同往清宁宫请安,见她面白气虚,立时便要请御医去。海兰珠仍摆手不许,又叮嘱不叫告诉姑姑,免得惊动宫中。
大玉儿细细向姐姐脸上看了半晌,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又叫伸出舌头来看舌苔。海兰珠由她摆布一回,倒笑起来:“你这样子望闻诊切的,倒像个大夫。”大玉儿笑道:“我就是个不坐堂的郎中,你不信,我开几味药给你诊治一下。”说着果然叫丫环侍候笔墨,写了一道方子出来,命送去御药房煎来。自己 4fbf." >便向清宁宫来请安,因俯在姑姑耳边悄悄说了姐姐抱恙之症。
哲哲听了,自是不安,便要就去探视。大玉儿安慰道:“姑姑别紧张,姐姐就是不愿意惊师动众才不叫我告诉您的。您这会子过去,倒让病人着急,心里反而不清净。我已经替姐姐看过了,不过是新来乍到,水土不服,不是什么病,吃服药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哲哲诧异道:“你给开的药?你开的药也能治病,那还要太医院做什么?”
大玉儿省悟过来,刚才看见姐姐身体不适,一则关心情怯,二则也是卖弄,竟露了底细,此时悔悟已迟,只得勉强笑道:“我也是淘澄美容方子时,记过一两则滋补的方子,左右于人有益的,便是治不了病,也吃不坏人就是。”
哲哲笑道:“你虽这样说,我可只是信不过。”便叫迎春送燕窝过去给海兰珠进补,趁机探视。一时迎春去了回来说:“格格吃过药,烧已经退了,睡得正熟,脸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大玉儿道:“姑姑看是怎么着?我就说姐姐没什么病,不过是昨儿逛御花园玩得累了,早上有些起不来就是。”
哲哲自己大惊小怪的,白紧张一回,听见海兰珠没事,再不信是大玉儿医术高明一剂奏效,只当海兰珠未免轻狂,不过是小有不适就推病不起,连早请安也脱懒,心下倒有些不喜,淡淡道:“睡了就罢了。她既然不叫你告诉我她生病的事,等她醒来,你倒也不必说我知道,总之没事就好。”
大玉儿自清宁宫回来,果然不向海兰珠提起,只说因有外戚亲眷来访,哲哲忙于接待,并不曾留意海兰珠未来请安之事,叫姐姐不必担心。海兰珠听见,倒觉怅然,心道姑姑对自己这般亲热关照,然而自己偌大个人不见了都不留意,可见再关心也是有限。她又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一个大孩子,再见哲哲时形容之间便有些委屈之意;哲哲原就恼怒海兰珠托病不起疏于礼节,又见她事后竟一声儿也不提起,更觉她对自己不敬,对这个侄女儿的喜爱大不如前,渐渐疏淡起来。
众人见海兰珠亲姑姑妹妹尚且如此,岂有不跟风趋势之理?便也都时常冷言冷语,不似海兰珠初入宫时那般亲热。惟有绮蕾却还是一如既往,仍与她同行同止,亲厚无间。海兰珠也益发与绮蕾亲近,视她为平生知己。
且说自绮蕾迁居后,大汗几乎没把关睢宫当作了清宁宫,日日夜夜盘桓不肯去,只差没有在那里升帐听朝。诸宫后妃妒恨已极,大汗在宫时不敢抱怨,只等得大汗出征,便纷纷往清宁宫来请愿,向哲哲哭诉道:“大汗后宫嫔妃无数,却独宠静妃一个,令我们独守空房。春恨秋悲,草木尚知一岁一荣,一岁一枯,难道我们竟都是枯树朽木,不知冷暖的吗?”
哲哲叹道:“你们说的何尝不是?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太医已经诊出绮蕾所怀确为男儿,大汗如今正在兴头上,一心一意只等绮蕾临盆,只差没有设个神座把她给供起来,哪里还听得进我说话?”
便有东侧宫庶妃、豪格之母乌拉纳喇氏气道:“生儿子谁不会?难道豪格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他跟着大汗南征北战,立了不少战功,然而大汗待我又怎样呢?”说着掩面而泣。
不料这话却伤了娜木钟,一旁酸溜溜地道:“就为了豪格上过几次战场,摸过枪拉过弓,大汗不知前前后后给了姐姐多少赏赐,又封豪格做了贝勒,多大的荣耀。姐姐还不知足,难道也想大汗打个神座把姐姐供起来不成?”
便是哲哲也因不曾生过儿子,最听不得别人恃子而骄的,便不肯为乌拉纳喇氏说话,只向诸妃含含糊糊地道:“左右绮蕾离生产也没几个月了,难道到了八九个月上,还有气力狐媚大汗不成?便是孩子生下来,好歹也要休养三五个月,届时我再缓缓地向大汗进言不急。”
娜木钟笑道:“缓缓地进言?只怕等娘娘做八股文章似的两句一咏三句一叹地,好容易把话说完,绮蕾的孩子都拉弓上马,也可以跟着他哥哥豪格贝勒上战场打仗了。”说得众人都笑了。因见庄妃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便推她道:“你这半晌一声不响,什么意思,倒也说句话儿好不好?”
庄妃向来自视清高,况且心中早有主意,岂肯参与众妃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燕雀之议,虽然满心不屑,面上却丝毫不肯流露,只做无辜状岔开话题向姑姑道:“这两日天气乍暖还寒,骤冷骤热,姐姐不适应,又病了,我说请太医来瞧瞧,她又不肯,我这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姑姑看是怎么办?”
哲哲烦恼道:“我这个侄女儿,自小儿娇生惯养,不像是大草甸子上来的格格,倒像是中原江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三天两头地生病,真是叫我操心。又不肯看太医,那便怎么好?有病总得看,就是麻烦费事儿,也说不得了。”
庄妃献计道:“特意地往太医院请大夫去,又是通报又是安排地总要耽误半天,且也让姐姐不安;横竖对门关睢宫里天天有御医听差,不如就近请了来,倒也方便。”
哲哲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静妃怀孕已足七月,按照宫规,太医是要十二个时辰排了班听差的。我们这会子把人叫了来,知道的说我们贪方便,不知道还以为是存心同关睢宫找麻烦呢。”
恰时睿亲王妃往宫里请安,听到议论,不待别人答话,先就拍手笑道:“姑姑说哪里的话来?绮蕾不是那样多心的人,她在我府上一住大半年,我白天晚上地教规矩,再不会让她这般张狂挑剔。我正要请娘娘的示下去看看绮蕾,既然娘娘要召太医,不如就是我亲自去请吧。”
庄妃笑道:“哪里急在这一时?你刚进来,我们姐俩还没来得及说上三句话。还是迎春去请一声好了,等下姐姐去看静妃,再当面解释不迟。”
众妃也都七嘴八舌地说这样最好,静妃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太医离开一时半刻都不行,况且临盆的日子还早,何苦这般张张火火。
哲哲听众人说得有理,便命迎春去请,再三叮嘱说:“到了那边,记得先向静妃请安,禀明原因,不要使她多疑。”遂一同动身往永福宫来探病。
海兰珠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自是不安,强撑着起身在炕上给姑姑请了安,又向睿亲王妃含笑问好。王妃随口说些门面上的现成话儿,便出来外间榻上同大玉儿坐着喝茶聊天,因说起多尔衮这次匆匆回京又即日出征的事,不禁满腹牢骚,抱怨起来:“一年里倒有大半年不在府里,在府那几个月,也多半忙公事,难得不忙公事,也是关着门看书,再不就是练武,哪里肯与我好好说上半日话?反是绮蕾在府里养病那些日子,他一天三次地往后花园里跑,听侍候的丫环说,连喂粥喂药这些贱役他都肯亲力亲为的。”
大玉儿听了,大为刺心,着紧问道:“多尔衮那般豪壮,也肯做这些琐事?丫环说的可真?”
王妃道:“怎么不真?我听丫环说,那绮蕾病得人事不知,吃不下药,吐他一身一衣,他都不嫌弃的。对我都不曾那样耐心。”忽见大玉儿脸上变色,后悔起来,惟恐她疑心多尔衮与绮蕾不妥,若是向皇太极提起,岂不麻烦。遂忙改口说:“不过总是丫环们捕风捉影,我倒也没太当真。”
越是她这样说了,大玉儿反而越觉狐疑。细想多尔衮几次往永福宫探望,果然形迹可疑,绮蕾进宫前又并不见他这样频繁拜访,且忍冬说过,多尔衮围猎走的前日曾来过永福宫,那日自己和睿亲王妃一道去了清宁宫,只绮蕾在屋里,当时忍冬因回宫取一样东西,恰好看见多尔衮和绮蕾两个在一处说话,虽没听真他们说些什么,但两人面色沉重,显见有甚大秘密,看到忍冬来便散开了。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只道多尔衮来永福宫自是为了同自己相会,因没遇到才怏怏不安的,如今想来,竟不是为了自己,倒好似绮蕾才是关键。
一时新仇旧恨都勾起来,几处里凑在一处,越想越真,越思越恼,不禁银牙暗咬,怒火中烧,好你个绮蕾,抢了大汗的恩宠不算,竟然连多尔衮也勾上了,存心与我为难不成?又想绮蕾进宫这半年来,独霸龙床,受封静妃,赐住新宫,一步一步越过自己的头去,下一步,只等她生下男子,就更可以母凭子贵,目空一切了。难道,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作威作福,一刀一刀往自己心窝里捅了傅胤祖影子,直见了救命菩萨一般,忙跑上去拉住,哭道:“先生快来,静妃娘娘不好了。”
傅胤祖大惊骂道:“如何不早来告诉我?”顾不得礼数,直奔进内宫,只见绮蕾手捂腹部痛得死去活来,虽咬牙苦苦撑持不肯呻吟,已是面如金纸,唇如铅灰,一条命只剩下半条,见了胤祖,哎呀一声叫出来:“先生救我。”
傅胤祖一边命人急报中宫,一边坐下来为绮蕾把脉,两只手指只往腕上一搭,三魂早已轰去两魄,变色道:“静妃娘娘这是中毒之象啊,今天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忽隐隐闻到一股异香,顿时明白过来,因问:“今天可有薰过香?或是用过什么香料?”
绮蕾微微摇头:“先生叮嘱过不要用香料的,只是睿亲王妃来过一趟,请我看了个香袋,说是庄妃娘娘赏赐的……先生,我的孩子,保得住吗?”
傅胤祖听了,脑里轰雷掣电一般,恍然大悟:早在睿亲王府时,他曾给绮蕾配过一味药,服后可以遍体生香,然而久服会有毒性。因此绮蕾进宫后,傅胤祖再三叮嘱轻易不要薰香,惟恐药性相克引发病症,绮蕾有孕后,更是摒绝一切香料,连沐浴香水也不用。然而百密一疏,今日王妃来访时,偏偏自己不在宫里,竟由她将香袋携带入宫,此刻屋中犹有淡淡余香,其味绝似麝香。麝香素有堕胎之效,绮蕾血液中又原有香毒,只消一点点麝香已足引发,如此看来,胎儿绝难保全。胤祖既曾救过绮蕾一命,对她的关切非比寻常,见问大为难过,黯然道:“学生必尽平生所学,保全娘娘性命。”
绮蕾听了这话,自知胎儿无幸,忽然间悲从中来,她进宫本是为了报仇,后来因故罢手,自觉心如止水。然而自从怀孕后,腹中胎儿一日日成长起来,母子天性,遂重新将她本性中的温柔慈爱唤发出来,一天比一天更加疼惜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将全部生命都倾注在他身上,视为自己生存之惟一信念。如今忽然听说孩子不保,哪里禁受得起,不禁哭着央道:“傅太医,求求你救救这孩子,我死了没关系,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傅胤祖听了,更觉伤感,他自认识绮蕾以来,从未见她有丝毫悲喜,更不要说这般剖肝沥胆的流泪哀求了。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岂不知美人之泪更让人难以抗拒。正要说些安慰珍重的话,忽闻绮蕾厉声惨呼起来,眼见一股鲜血如注,自被子底下直流出来,知道已是小产,忙低头退出门外,命宫女进来服侍,自己隔着屏风指挥抢救。
其时哲哲早已闻讯赶来,见到傅胤祖,急问:“静妃如何?”
胤祖流泪道:“学生来迟,静妃娘娘已经小产了。但请娘娘放心,胎儿虽然已经救不回来,静妃的性命,可包在学生身上。”
哲哲大惊失色,慌着问:“却是为何缘故?怎不早点来报?”扬言要将关睢宫全体捆缚审查,治他们照顾不周之罪。吓得底下人黑鸦鸦跪了一地,哭着求娘娘饶命。
朵儿几乎磕头出血,哭道:“并无照顾不周,晌前睿亲王福晋来宫时还好好的,坐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娘娘不信,只管问福晋……”
绮蕾于屏内听见,咬着牙道:“不要混说……”一语未了,早又疼得七昏八素,晕死过去。
一时药已煎好送至,胤祖命人撬开牙关灌将下去。又恭请大妃回中宫歇息,不要劳神太过。哲哲也觉关睢宫气味驳杂,转侧不便,只说太医操劳,自行回宫。
胤祖仍立于屏风外静听,隔了一时,里面说静妃仍流血不止,胤祖焦灼,只得另开草药命碾成糊状外敷,直折腾到入夜时分,方报说血流渐小,静妃已经睡熟。
胤祖这方退出,犹不敢出宫,又往清宁宫打听大妃哲哲可有传召。果然哲哲并未睡下,立即披衣召见,胤祖如实禀报,只不肯说出闻香流产缘故,一则牵连甚广,二则怕追查起来引出自己在睿亲王府为绮蕾配药之事,难脱干系。只推说绮蕾身本虚弱,去年中箭伤了元气,迄今未曾大愈,且新迁关睢宫,许是新宫阴气重人气弱,不宜孕妇居住云云。
哲哲拭泪道:“自她有孕以来,我哪一天不问上三次,偏是这么着,偏还是保不住。这是她福薄,也叫无法可想。”知道皇太极前线吃紧,若闻此事,必定大起烦恼。然而思之再三,毕竟不敢隐瞒,只得派人连夜飞马报讯。
第十二章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杀
后宫里永远是重复着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的鬼魂每到午夜便从她们藏身的庭巷深处走出来,她们歌舞,穿行,哭泣,诉说,喧嚣而寂静,翩若流萤。
在周的后宫,褒姒的一笑亡了国;而越的后宫,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颠倒天下;秦的后宫,吕不韦献赵姬于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谜遂成千古疑案;汉的后宫,吕后因妒成狂,俟刘邦死后将其宠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制成人彘投进永巷的粪池;魏文帝的后宫,甄妃与皇弟曹植私通,抑郁而终,遂有 href='/article/8188.htm'>《洛神赋》传世;隋的后宫,太子杨广以侍疾入殿调戏陈夫人,气死文帝杨坚而继其位;唐的后宫,每一级宫梯都宣泄着淫荡的遗迹,韦后为了效仿武则天而毒杀中宗李显;五代十国,闽主王曦淫奢无度,觊觎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窥破,遂于继位后将王炎发冢戮尸以泄其愤;辽的后宫,太祖阿保机去世后,述律皇后自愿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劝阻,遂断其腕入棺陪葬,人称断腕太后……
她们都是心系后宫的无主孤魂,耽阻于往生的路上,寻找着下一个不幸的主角,引诱她加入她们的队伍,参与她们的舞蹈,寻寻觅觅,哀声不绝。
绮蕾的关睢宫里,此刻就充满了这样的鬼魂。她们来自不同>?朝代的后宫,却演绎着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周而复始,如泣如诉。
她们的眉眼都娟秀娇好,穿弓鞋或者马靴,梳单髻或者双髻,面目依稀,衣饰华丽,带着某个时代的烙印,穿行在后宫中,长歌当哭,无休无止。
她们说,她们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
绮蕾窒息地挣扎。
一半是失血过度,一半是药物镇定,她昏睡不醒,做了一个又一个梦。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刚刚来到盛京的日子。
那一次,是多尔衮和傅太医救了她的命;现在,谁可以为她挽回她儿子的命呢?
她在梦里看到了儿子。那是她一生中与儿子的唯一一次见面。
她真切地看到了他,一个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男孩子,一个小小的勇士,一个未出世的贝勒。他向她走过来,笑着,叫:“额娘。”但是不等她伸手相抱,就一笑跑开了。
从此再不回头。
她醒过来,望着宫顶,痛切地知道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儿子,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见过人世就已经被夺去了生存权力的儿子。
有人说未见人世的灵魂是不能够升天的,那么,儿子跑去了哪里了呢?
如果他可以顺利出世,那么即使夭折,也至少还可以拥有灵魂,可以与他的祖父和舅舅相会。但是现在,他便是死了,也是一个孤儿。
绮蕾还在梦中见到了她死去的父兄,他们死在皇太极大军的剑下,她还没来得及为他们报仇呢。岂止没有替他们报仇,她甚至成了仇人的妃子,与他同床共枕,俯仰承欢,还为他怀了孕,有了孩子。
报应。
儿子的死,分明是她背叛父仇的报应。是那些死去的鬼魂不肯放过自己,是他们带走了自己的儿子。这是报应。
绮蕾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生与爱的信念,在这一沉重的打击前,再次被摧毁了。摧毁得比上一次更加彻底。
也许她不是深宫里第一个失去胎儿的母亲,这样的故事,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并不新鲜。
后宫里到处都是重复的故事,固有的陷阱,可是对每个身历其中者,却永远是第一次,并不能因其频密的重复性而稍减哀伤。
每一次灾难都是毁灭性的,每一次伤痛都是崭新的,每一个伤心的母亲都是绝望的,稚儿的昙花一现的生命也同时要了他们的母亲的命。
生命重新回归到混沌未开的状态,绮蕾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在短暂的清醒中,她看到一个峨冠锦袍的男子在对着自己深情地凝望。
那是皇太极。
他在接到飞马报讯之后,抛下满营兵将,不眠不休,昼夜兼程,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回盛京。当他看到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绮蕾时,心疼得血都快凉了。他痛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更怜爱他孩子的母亲。他握着她的手,亲吻着她,不知道该怎样疼惜才好。然而她睁开眼来,茫然地看着他,苦苦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却仍然想不起,眼睛略转一轮,便歪头在枕上,重新睡去了。
这晚雷声大作,风雨无休,震得檐间金铃哗啦啦乱响。绮蕾半夜醒来,呻吟要水。皇太极不肯惊动外间宫人,亲自下榻倒了半碗茶喂她。绮蕾在他手里将水一口一口地喝了,倚在臂弯,静静看着他,眼神渐渐幽深。皇太极不及多想,只看到她清醒便已欢喜,柔声慰问:“爱妃,你要什么?”
绮蕾向屋中扫视一轮,眼光最终落在壁上琵琶上,抬起手来指了一指,意思要弹琵琶。
皇太极愕然,劝道:“你刚刚小产,身子虚得很,不可太劳神,过两日好了再弹吧。”又将一个靠垫替她倚在身后,问她:“可是睡久了,想坐一会儿?我们说说话可好?”
绮蕾微微点头,倚在垫上定一回神,仍然指着琵琶。皇太极无法,只得取来放在她怀里,绮蕾也并不弹拨,只抱着将手轻轻抚那琴弦。
皇太极陪在身边坐了一回,听着窗外雨声疏一阵紧一阵,渐觉疲惫,合目朦胧过去。刚刚睡熟,忽觉颈上吃疼,惊醒过来,竟见绮蕾披头散发,合身扑上将琴弦死死勒在自己颈上,这一惊非小可,一手抓住琴弦不使勒紧,另一手以肘向后用力捣去。
那绮蕾毕竟身子虚弱,气力不足,皇太极一肘可裂金石,何况血肉之躯,只这一下,绮蕾已撒开手来,整个人直飞出去,撞跌下床。
皇太极向颈上一摸,摸得一手鲜血淋漓,不禁又惊又怒,目眦欲裂,暴喝:“贱人,你敢杀我?”
绮蕾力竭神危,哪里还有回话的力气,一口鲜血喷出,仆伏在地,惟有一双眼睛犹自不肯雌伏。皇太极看她一双眸子深沉得古井一样,忽觉心灰,叹道:“爱妃,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句未了,竟哽咽起来。
外间宫人早被惊动了进来,见大汗受伤,无不吃惊惶恐,伏在地上叩头告罪,接着带刀侍卫也都大呼小叫地抢进来,将绮蕾团团围住,又往外通报大妃并传太医进诊。
片时消息传遍宫中,闻者无不大骇。哲哲扶着迎春颤巍巍地赶来,见状又惊又怕,浑身发抖,指着绮蕾骂道:“贱人,大汗待你不薄,你竟几次三番图谋不轨,真是狼子野心。”命人将她捆了投至柴房,声言要剥皮剔骨,挖眼剜舌。
皇太极这半日只由着大妃安排,太医裹伤,久久无言,听到此时方摆手道:“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捆绑,只叫人看着不许她寻死,等我从前线回来再行惩处。她不会无缘无故没了孩子,这件事没查清楚,什么处罚都为时过早。”又指着众太医道,“你们要把她看好了,还是我当年那句话,她死了,你们也都别想活。”
哲哲听了,如雷轰顶一般,半晌方道:“这贱人两度行刺,罪该万死,怎能饶她?”
皇太极倦极摇头,道:“不必多说,就是这样。”命人打着伞,冒雨走出。大妃忙随其后,皇太极摆手制止,不肯要一个人陪,也不回清宁宫,径去了凤凰楼宴厅边帐内躺下,听到外间风声如诉,檐铃凄切,不禁想起在漠南草原上第一次见到绮蕾的情形——茫茫大漠上,万千人头跪拜,风云变色,而绮蕾于万千人中傲然站立,以一种红梅傲雪的姿态面对着他,皎洁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喜,他走向她,承受了她当胸一剑,从此与她结下不解情缘;然后是长达一年的等待,是接连三夜的召而未幸,是对察哈尔留情不杀的爱屋及乌,是无数日子里的耳鬓厮磨,种种怜惜宠爱,浓情蜜意,如今竟都成空。自己还从没有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却偏偏便是这个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伤透了自己的心。
冷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皇太极便也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想到情浓处,不禁连声叹息,流下泪来。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伤心,真正地伤心。第二天,就回前线了。
且说宫中诸妃先时听闻绮蕾流产,各个称愿,都道这才是人贱福薄天报应呢,恨不得设宴庆祝才好;待听说大汗为了她特地从前线赶回探病,连国家大事也不管了,只一心一意亲自守护,又叫人生气;隔了两日,倒又传出刺杀讯来,大汗一怒离宫,哲哲又下令要彻查真相,顿时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将那得意形色尽皆收起,哪里还敢招摇生事?
宫人们私下里两个一组三个一堆地议论纷纷,疑神疑鬼,只觉这件事里透满了古怪,都说绮蕾只剩下半条命,如何竟有力气在小产后血流不止的情况下忽发奇想,意图以琴弦弑主呢?而皇太极竟没有对这大不敬的刺客做出任何处罚,只是在当晚搬出关睢宫,独宿凤凰楼,风急雨冷,也不召任何妃子陪宿,更叫人狐疑。
她们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神力支撑着绮蕾的体力,她柔弱的身体和伤痛的灵魂,无从揣测绮蕾再次喷发的愤怒与仇恨从何而来,更不明白她对于皇太极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与吸引。他们两个,几乎到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捱的情份上,全不能以常理推论。若不是鬼魅迷惑,又是什么呢?
要么是绮蕾中了邪,要么是大汗中了蛊,总之这件事,必定和鬼神相关。不是连太医们也说绮蕾的流产是因为阴气太重阳气不生吗?大妃还说要彻查这件事因由,不知有什么可查的,又从何查起,倒弄得宫里疑神疑鬼,人人自危,连说话走动也都是屏声静气,生怕一个不小心招了祸患。
惟有娜木钟向来无风还要掀起三层浪的,何况出了这样大事,便要借机闹些新闻出来,嚷嚷着要请大法师来捉妖伏魔;又有一起惟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见主子尚且这样说了,哪有不跟嘴儿胡说之理?便有人说宫里近日果然不清净,大白天里也阴风阵阵的,夜里更是听到哭声;又将多尔衮之母、天命金国汗奴尔哈赤大妃乌拉纳喇氏的生殉惨事重翻出来,说大妃阴魂不散,这是要索命来了。
这些闲言碎语传得满宫皆是,哲哲听了,自是动怒,将娜木钟找来狠狠训斥了一番。娜木钟哪里肯认,悉推到旁人身上去,哲哲便又找了几个带头说闲话的人来责打一番,传下令去,再听见有人胡说,便要将针线来缝了舌头,吊在奏乐楼下曝晒,宫里这才消停下来。
娜木钟气不过,虽不敢与哲哲对着干,却喊起心口痛来,装腔作势,三番两次地罗嗦太医,若太医照实说她没病,她便要发脾气骂人,说太医院白拿俸禄,医术不精,不肯给人好药吃。太医里哪里肯得罪她,只得顺着她的口风说是贵妃说了燥郁之症,脉浮体虚,需要静补。娜木钟得了意,越发乔张乔致,煎了参汤要燕窝,厌了肥鸡换肥鹅,不知生起多少故事来。
哲哲拿她无法,只好由着她性子闹,自己且忙着审问关睢宫一众服侍的人,一条绳子捆了,白天晚上着人看守,不给饭吃,也不许睡觉,定要找出真凶来才罢。
众人急了,有的没的只管信口胡说,上自睿亲王妃海兰珠格格,下到御医太监,凡去过关睢宫的人,一个也不得清白,一时间牵扯进多少人来。
睿亲王妃得了讯儿,三魂轰去两魄,立时便要往宫里找庄妃商议去。乌兰苦劝:“宫里这时候正翻砖刨瓦地彻查呢,略沾点边儿靠点谱儿的人都要拘起来审过,王妃这会儿进去,难保不惹是非。倒是请人给庄妃娘娘带个信儿,请她来府一趟的还好,也隐密些。”
王妃听了有理,立时便请人送信去宫中,请庄妃务必往睿亲王府走一趟。庄妃却也正在等王妃的信儿,闻请胸有成竹,立时收拾了便来到清宁宫见哲哲,请示要往宫外一行。
哲哲正为了海兰珠与绮蕾过从甚密的事在烦恼,见到庄妃,且不理其他,劈面便是一顿牢骚:“珠儿寻常和你一同住着,你也说说她,格格和妃子们相处,亲疏远近要有个分寸,讲些规矩,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现守着亲姑姑亲妹妹倒不见怎的,有事没事只管同那个察哈尔的刺客亲近,这不,到底惹出闲话儿来了?”
庄妃陪笑道:“姐姐禀性单纯,做事原本不计较,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与那绮蕾虽然走得近些,说笑多些,也只是人情面儿上,若说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连,那是再没可能的。”
哲哲叹道:“我怎会不知?只是我若不理,那阿巴垓的主儿必又有话说,可不是给我寻晦气?”因见庄妃装束齐整,是要出门的打扮,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庄妃道:“正要请示姑姑,睿亲王福晋身上不舒服,我想去探病来着。”并不说出福晋递信请她之事。
哲哲道:“睿亲王福晋病了?我正要找她,这样一来,倒不好说的。也罢,你去看看她,若是没什么大碍,身上爽快了,还请她往宫里来一趟。”想到审这数日,竟是一点头续没有,倒扯进来三五门子的亲戚,搅得四邻不安;若说搁下不审,已经闹得满宫风雨,骑虎难下,罢手不得。不禁长叹一口气,心下颇为后悔。
然而最震动不安的,还不只后宫,而是前线的多尔衮。
绮蕾的刺杀带给了多尔衮新的希望——虽然她失败,可是,她毕竟出手了。她终于向他的生死仇敌举起了武器——尽管,那不过是一根纤细的琴弦。
当听说琴弦在勒进大汗脖子时已经先深深勒进了绮蕾的手心时,多尔衮居然觉得心疼。
多尔衮,他是在自己母亲殉葬了父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心的。他的心早已经被仇恨所腐蚀,他以为它再也不会有感觉,更不会疼痛。然而现在,他心疼了,他最关心的,居然不是绮蕾是否得手,而是绮蕾本人。他想她受伤了,是他令她受伤的;他想她刺杀了,她终于还是为他出手。
他认定绮蕾是为了他而行刺的。他甚至想,绮蕾从一开始就没有背叛过自己,而恰恰相反,是在成全自己。因为如果她一进宫就动手的话,如果失败,皇太极一定会迁怒于己的;但是等到现在,等到她已经完全得到了皇太极的心再忽然出手,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都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多尔衮的身上了。
是的,绮蕾是为了自己在隐忍,在委曲求全,在卧薪尝胆地忍耐到今天。现在,她刺杀失败了,她的性命大抵是要走到尽头了。但是,他不允许!
他不能让她死。他曾经救活过她。她的命是他的。只要他不肯,便没有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皇太极也不可以!
多尔衮忧心如焚,只觉不让他尽快见到绮蕾,他会一天也活不下去。他拼命思索着怎样找个理由回京一次,哪怕就是犯军规也在所不惜。
然而就在他不顾一切地闯进大汗帐篷要提出离营请求时,皇太极却先开口了:“十四弟,你今晚就回去料理一下吧,记住,大敌当前,你可要节哀顺便,自家珍重啊。”
多尔衮意外之极,一时反而愣住了,不明所指。皇太极见他一副痴迷模样,会错了意,拍着肩说道:“也不知道我们兄弟撞了什么邪,我死了儿子,你死了老婆,莫非真是战事连年,有伤天和吗?不过你也别太伤心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要为这件事伤了自己身体,等你完了事,这里还等着你早些回来呢。”
大学士范文程也一旁劝慰:“福晋心疾猝发,英年早逝,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睿亲王一路珍重,早去早回,大汗还倚仗着您呢。”
多尔衮这方渐渐听得明白,竟是盛京飞马报丧,说睿亲王妃于前夜突发心疾暴毙,大汗准他回京理丧。
事发突然,多尔衮一时不辨悲喜。他与福晋成亲多年,但只当她是府里一件必不可少的摆设,终究说不上什么感情,如今听说她忽然暴毙,不觉难过,只觉蹊跷。然而听到大汗许他回京,倒又令他有意外之喜,当下并不多言,只施了一礼,转身出帐。
皇太极见他举止古怪,还当他骤闻噩耗,伤心过度,并未多想。然而谨慎从事于他已成本能,遂亲自送多尔衮出帐,看着他去得远了,方悄悄地叫一亲信侍卫来,命他改道回京,监视多尔衮种种,随时回报。布置既罢,仍回帐招范文程共饮,他一向自命天子,然而如今接二连三遭逢意外之事,究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作为违背了天意,连心爱的儿子也保不住,连挚爱的妃子也几次三番对自己不利。
想到绮蕾怨恨的眼神,皇太极长叹一口气,不禁将素日好战之心冷了一半,望空叹道:“月明星稀,乌鹊难飞,绕树三匝,何枝可栖。”复向范文程叹道:“曹孟德心怀天下,一世英雄,诗中却也有这彷徨难顾之句。绕树三匝,何枝可栖?绕树三匝,何枝可栖?莫非他也有临歧而泣,举棋不定的时候吗?”
范文程见大汗自从京城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方才与多尔衮对答之言中竟有灰心弃志之意,大为担忧,一心想找个机会好好劝慰导藉,此时见他提起古歌,当下心思电转,故意笑道:“恭喜大汗,此时此刻大汗不提别的诗句,却单单想起曹操这首《短歌行》,那是吉祥之兆啊。天下英雄,原是一样的心思。大汗自比孟德,将来必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一日。”
皇太极笑道:“大学士锦心绣口,真正是我皇太极的知己。歌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君’指的可就是大学士你了。”
范文程也笑道:“大汗既然提到‘青青子衿’,怎么倒想不起那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皇太极更加喜欢,抚掌道:“正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你我bbr>君臣挚友,这就‘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好好地浮一大白。”
两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便喝多了几杯,范文程乘着酒劲,遂向皇太极进言道:“大汗,范文程跟随大汗久矣,自当知道规矩,本不该对后宫之事饶舌,然而臣不忍见大汗如此烦恼,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还望大汗莫怪。”
皇太极道:“你我知己挚交,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藏话,便不是对我忠心了。”
范文程遂坦言说道:“我闻大汗下令彻查后宫,必要审明静妃流产真相,然而风声鹤唳,徒乱人心,事情却仍是毫无头绪。依臣之见,古往今来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后宫恩怨,虽是女人争宠,胜则为王败则为寇的道理其实与男人无异,无非是为了邀主之幸,便是手段极端些,也终究是为了大汗。俗话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宫里嫔妃众多,无异蜂巢,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寻常,若能一举拿得原凶倒罢了,若不能,倒不如装个糊涂,等闲视之。否则非但未必拿得到凶手,还会让无辜的人受到牵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伤到哪个,都是大汗的妃子,岂非不美?十四爷的福晋暴毙身亡,未必与此事无关,若再查下去,不知更要发生多少惨剧。故而臣斗胆劝大汗一句,不如推个前线紧张无暇旁顾,便把这件事暂且放下,待事情消停了,再慢慢儿地明察暗访吧。”
皇太极早已接到大妃密信,细述宫中种种,知道绮蕾一案,牵连甚多,涉嫌之人遍及汗宫内外,娜木钟与大玉儿两人犹为可疑,却苦无实证,心内早已觉得烦恼顾虑,范文程之言,正中下怀,遂连连点头,叹道:“大学士之言甚是,我原也正有此意,这便请大学士代我修书一封与代善大哥,请他代我了了此案也罢。”
且说多尔衮昼夜兼程回至府中,家人上下俱白袍葛巾,哭得惊天动地。整个睿亲王府白幡银灯,装得雪洞一般,连树上一并缠了白布条,随风招展,一片凄凉之象。
多尔衮不及多言,先进到灵堂,见福晋装裹了停于太平床上,遂抚尸大哭一场,焚过香纸,随即命乌兰进内室详谈。
乌兰跪地禀道:“福晋那日自宫里回来,当晚静妃就出事了,宫里说要彻查,福晋便请了庄妃娘娘来商议,两个关起门来说了好久的话。半夜里福晋忽然嚷心口疼,我忙喊起人去请太医,可怜福晋疼得打滚,喊得满府里都听见,后来就不动了,太医来时一瞧,说福晋已经咽气。”说着哭得声嘶气咽。
多尔衮心知有异,拉起乌兰问:“是哪位太医来?又是怎么说?”
乌兰道:“是傅太医,说是心疾。”
多尔衮点点头,立即命人请傅太医来。谁知傅胤祖听说王爷回府,早已先来一步,于前厅等候多时。多尔衮听见,忙命快请进来,两人于内室谈至夜深,家人俱不敢歇息,且也要守夜,遂男左女右,都于灵堂待命。
凌晨时分,多尔衮方亲自送太医出府,复又叫进乌兰叮嘱道:“这件事,有人问起,一切按太医话说就好,免得另生事端。”自己回到灵堂棺前,见地下火盆火纸金船银桥俱备,倒觉安慰。点燃了香拜了三拜,便坐在火盆之旁,一路焚化纸钱,一路便不禁想起福晋自进府来,虽然未必恩爱,毕竟结发多年,往日福晋每抱怨自己不知怜爱,而自己常厌她蠢钝不愿理睬。今日一旦死别,忽念起她生前种种好处来,又想她死得不明不白,大为不忍。
次日一早,多尔衮即往永福宫求见庄妃。丫环通报进去,大玉儿亲自迎出来,哭得两眼红肿,哀哀道:“姐姐死得可怜,那天我们见面,她还跟我说了半日的话,不想当夜就去了,真是叫人伤心。”
多尔衮沉着声音问:“那天你们说过些什么?”
大玉儿款款地道:“说了许多话,现在也记不真。只是姐姐伤心绮蕾的孩子早夭,说那日她白天才来看过绮蕾,夜里就出了事,现在宫里内外翻查,说要把当日所有和绮蕾说过话见过面的人全找出来查问,未免说不清;又说当日王府收留绮蕾,姐姐就反对的,毕竟绮蕾曾经刺杀大汗,来历不清不楚,若是他日有事,王府难脱干系,不想果然应在今日,到底又闹出第二次行刺来,大汗发作起来,只怕连睿亲王府也牵扯在内;因此姐姐烦恼伤心,焦虑不已,竟然病了。我劝了姐姐好久,说一人作事一人当,十四爷对大汗一片忠心,难道大汗还会怀疑十四王爷不成?可姐姐总是放心不下,还说当年绮蕾在府里,十四爷亲自请医问药,还专门找了师傅调教,现在一番好心都付注流水,非但没有积德,竟成招祸了。”
多尔衮听了句句惊心,庄妃话里含意,分明在指绮蕾刺杀与自己大有干系,便是流产也多半和王妃有关,语气中颇有威胁之意。惟其如此,他越发断定王妃死得蹊跷,大玉儿分明暗示自己,只要自己不追究王妃之死,她便也不会举报刺杀隐情。他看着这个从小一处长大,前不久还曾肌肤相亲的青梅竹马之交,仿佛忽然间不认得她了。
他们对视良久,都是一言不发。
对视,也是对恃,最终,还是庄妃先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多尔衮,她死了,我会补偿你的。”
多尔衮忽觉一阵心悸,“咳”地一声,拔脚便走。
庄妃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既不相留,亦不相送,于风中站成了一尊盐柱。
两个人用了十年的时间才重新拉近的距离,在忽然之间又重新拉远了,远到了生死边缘,就是银河鹊桥,也无法让他们再走到一起。
多尔衮终于见到了绮蕾。
这一次的见面远比他想象中的容易。因为绮蕾已经不再是那个受宠的静妃,而变成了掖庭碾房中一个戴罪的贱人。虽然大妃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愿将她挖眼剜舌,但还是将她削去封号,投入掖庭。大汗有命不许她死去,可是哲哲也无法忍受看她好好地活着。
多尔衮在碾房里找到了绮蕾。她躺在稻草堆中,苍白无力,奄奄一息,只有一个打水的老婆子照料她,或者说,监视她。婆子禀报多尔衮,娘娘说了,一不许绮蕾寻死,二要她准时服药,其余都不理论。
多尔衮看到了旁边的药碗,也看到了丢弃的食盒,只是一碗稀得见光的粗米粥并几根咸菜。他的心再一次牵疼了,这桃花一样的女子哦,他怎么可以把她送进宫里,让她受此荼毒呢?从一开始,从她走进王府那天起,他就该把她好好珍藏的,而不让她走出他的视线。
他扶起她,她便依偎在他的肩上,那样虚弱,那样苍白,仿佛又回到了她初进睿亲王府的那会儿。他怀抱她,替她理去粘在脸颊的发丝,忽然间,情动于衷,将称王称雄之念尽抛脑后,毅然道:“我们走。我带你出宫去,远走高飞。”
绮蕾微微一震,睁开眼来,她看着多尔衮,那冰冷如深泉的眼睛里,竟然也似乎第一次有了些许感情。但是不待他捕捉,那眼光已经转瞬即逝,她说:“不,我不走。”
“不走?”多尔衮惊愕,“你在这里只有等死,你已经没机会了,既没有机会得宠,也没有机会行刺,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呢?舂米?洗衣?我不会眼看着你做这些贱役的。我的福晋死了,害死她的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福晋死了?”绮蕾一震,眼圈瞬间泛红。她在睿亲王府养病一年,又曾认王妃为义母,虽不亲密,毕竟感戴她眷顾之恩,睿亲王妃,那是一个多么单纯热情的女人,如今无辜丧命,必与自己有关的吧?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自己怎能忍心?“福晋,是怎么死的?”
然而多尔衮并不答她,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仿佛抱着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依柱。福晋之死带给他的震荡远远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强烈得多,那是比伤逝更加深沉的一种灰飞烟灭的凄凉之感。宫廷里的勾心斗角,沙场上的硝烟弥漫,多少年来,他面对的是双重的征战,提头饮血,九死一生,他已经太累了。如今,看着怀中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子,这谢了一半的桃花,他要保护她,珍惜她,为她挡风遮雨,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萎败,零落成泥。
远走高飞。这个念头一旦泛起,就燃烧得如此炽烈。为了她,他愿意放弃一切,带着她远离人群,去过平静的日子。荣华富贵和无限江山尽可抛掷,只要,和她在一起。
“我和皇太极斗了这许多年,没有一次胜他,却白白牺牲了福晋,这也许是天意。我不能再让你牺牲,绮蕾,跟我走吧,我们恩也罢了,仇也罢了,什么都不理,出宫去。天涯海角,我会保护你。”
绮蕾闭上眼睛。恩也罢了,仇也罢了,出宫去。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新生?然而……她重新睁开眼睛,宣誓一样地重复着:“十四爷,对不起,我哪儿也不去。”
“你……”多尔衮大惊。他是一个武士,草原上最英勇最无畏的;他同时是一个贝勒,汗位的真正继承人。但是,如今这一切他都不想要了,他只愿做一个普通的男人,拥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携着她,伴着她,深山原野,男耕女织,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平淡无奇的下半生。然而,她竟拒绝他!
“我不走。”绮蕾坚持,“我不会死,也不会走,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他实践诺言。”
诺言?多尔衮要想一想才明白绮蕾说的是什么。皇太极曾经允诺她,不对察哈尔发动一兵一卒,秋毫无犯,以德怀之。她仍然记着这句誓言,在度过由失子之痛而带来的短暂疯狂之后,她已经又恢复了她的理智和隐忍,同样地,也恢复了她对自己族人的挚爱与关怀。如果她死了,以皇太极的个性,一定会迁怒察哈尔,大开杀戒;相反,只要绮蕾活着,就有一线希望劝得皇太极回心,遵守承诺。为了察哈尔十万部民,她不能走,甚至不能死。她必须活着,活在四面楚歌的深宫,活在耻辱阴暗的掖庭,再艰难再委屈再痛苦,也必须活着!
这是一个真正高贵的女人,她比哲哲,比大玉儿,都更加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也更配得上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她的心里,只有族人,没有自己。
然而她惟一的错,也正是心怀天下,却独独没有自己。
她太高贵,太冷淡,也太完美了。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觉得失望,也觉得叹服。在他的心中,原本一直存着一线希望,暗暗以为绮蕾的行刺多少是为了他,而绮蕾的心里也是有他的。然而现在他知道,他错了,他的爱情与承诺,再一次像轻烟飘进风里,散去无痕。
当儿女之情淡去,知己之义便油然而生。英雄的惺惺相惜是比男女间的怜爱追求更加可贵的,他更紧地拥抱着绮蕾,他对这女子的爱意在这一刻已经升华至超越生死的境地,他不仅仅是爱慕她,同情她,而更是敬佩多过欣赏,是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与壮烈,慨然道:“好吧,你放心,如果你要察哈尔的人活得好,我就一定要他们连bbr>藏书网一根汗毛也不掉。就算大汗要违誓,我也一定帮你劝服他。”
“谢王爷成全。”绮蕾低声称谢,两行清泪直流下来。
多尔衮惊动地看着那两行泪,这是绮蕾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对他表露感情。那一刻,他知道,他便是舍了自己的生命,也一定要先成全她的意志。
第十三章 弄假成真的东宫娘娘
天聪八年(1634年)秋,林丹汗病亡于青海打草滩。消息传到盛京,皇太极大喜,立即下命派兵远征,多尔衮力挽圣意,愿意亲征招抚,以德怀之。
消息传到掖庭,绮蕾动容失色,夜夜于天井焚香拜天,祈祷着察哈尔部人安然无忧,又求在西华门当差的茶房跑腿小太监福子代达圣意,求见大汗。
皇太极还是第一次听说绮蕾主动对他有所求,心中百感交集,却有意狠下心来,拒绝一见。绮蕾无奈,题诗于绢,再求太监转交。福子本不肯多事,然而因睿亲王爷多尔衮几次私赏于他,叮嘱他但凡绮蕾有所求,须有求必应,遂勉为其难,觑着空儿将诗绢交与内宫太监陆连科,再侍机转交皇太极。
奈何那陆连科早已受了大妃哲哲的收买,拿到绢子,且不急着呈交大汗,只顾自往大妃寝宫里来,命人叫出迎春,如此这般相告。迎春入内回禀了,哲哲惊疑,忙叫进陆连科来当面细问,又命迎春赐座。迎春掇了个小凳子来,陆连科趴在地上,磕了头请了安才告座,徐徐地道:“这是二门外走动的小太监福子托我的,说静妃……”说到这里,忽听哲哲咳了一声,吓得忙咽住,想了一回才道,“不是,静妃已经削了封贬为罪人了,小的糊涂该死。”
哲哲款款地问:“你且别满嘴里跑马急着去死,只往下捡重要的说。”
陆连科遂道:“那罪人求见大汗,被大汗驳回,她不死心,又叫人把这绢子呈给大汗。福子求了我,我不敢隐瞒娘娘,特来禀报。”
哲哲命迎春拿过绢子来,且不急着展读,只问:“绮蕾求见大汗被驳回?怎么我不知道?是哪个替她求的大汗?”
陆连科道:“本来小的也不知道,还是福子交我这绢子时才说起的,是跟娘娘侄女儿的丫环素玛去掖庭看那罪人时,那人当面求了她的。”
“素玛?”哲哲一愣,“素玛去掖庭看绮蕾?”
陆连科道:“就是素玛。我听福子说,素玛常常去掖庭看那罪人,不只素玛,就连娘娘侄女儿,格格本人还亲去过两次呢。”
哲哲听了,心里又惊又怒,却不便发作,只捺住性子展开绢帕来,却是一篇曲谱,蝌蚪般文字题着宫商角徵羽之类,旁边注着曲子词: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
溯洄从之兮阻且长。
若得君王兮全素志,
愿将黄庭兮换红妆。
哲哲看了不懂,且命陆连科自去,不许向一个说起。自己袖了帕子往永福宫来找庄妃,摒退左右,说明缘故,方将绢子取出来,珍重出示。
大玉儿虽然不通音律,却将那曲词反复吟咏,解道:“这‘在河之洲’容易,乃是她曾经住过的关睢宫名字的来历, href='2283/im'>《诗经》里说:‘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情诗的老祖宗,大汗取名关睢宫就是为了这首诗,绮蕾提到这一句,多半是叙旧情的意思;至于‘水一方’,又是另一首诗祖宗了,原句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说的是苦求某人而不得,绮蕾提起这句,或许是说想见大汗而不能如愿吧;至于最后两句,《黄庭》是道德经的老祖宗,这里的意思是如果大汗肯完成她的心愿,她宁可出家为尼来答谢。只是她的素志是什么呢?若说是重为汗妃,则又不该提到出家,这样看来,前两句便也不该是为了诉相思爱慕。因此这词竟不能当成一般情诗来读,到底说的什么意思,侄女儿也不能解,或许只有大汗可以明了,应该是他们两个人中有过什么承诺吧。”
哲哲别的且不理论,只听到出家一句,倒放下心来,道:“她既然说要出家,那将这帕子缴与大汗便也无妨了。”
大玉儿笑道:“姑姑但交无妨,绮蕾已经入了冷宫,是没什么机会翻身了。便是姑姑宽宏大量,那几宫的主儿也不肯的,便是大汗自己两次被刺,也未必还念旧情。想那绮蕾自己也是看明白这一点,才提出要出家的,姑姑大可不必忧心,倒是见机行事,顺坡下驴,就此将她打发了也罢。”
哲哲细想一回,深以为然,复叹道:“玉儿,到底还是你与我贴心,你那姐姐,唉,枉我那么疼她,倒肯与那贱人亲密。”因提起海兰珠常往掖庭探望绮蕾的事。
大玉儿心里冷笑,这哪里是惺惺相惜,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打的是借道伐虢的主意。然而这也提醒了她,皇太极自绮蕾和睿亲王妃相继出事后,颇有疑己之意,只是前线战事吃紧,才没有认真追究。本来绮蕾在永福宫住了那么久都好好地,是搬去关睢宫后才出的事,大可推得干干净净,可是睿亲王妃死于非命,连多尔衮可以猜到是自己的手脚,难保别人不会怀疑。因而这许多日子以来,大玉儿在永福宫里提心吊胆,一直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可便大事不妙。可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是不会束手待毙的,海兰珠的小花招让她想到了峰回路转的最佳法宝,那就是顺水推舟,将海兰珠献给皇太极,堵住宫中攸攸之口——自己既可以主动成全姐姐与大汗,便自然不会因为妒忌争宠而害绮蕾。
不是没想过这种办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引狼入室,然而已经顾不得了。她曾经尝试过以自己的力量来挽回大汗的心,但是失败了,皇太极那样的男人,重的是征服的过程,自己早已经从十二岁起就彻彻底底地属于了他,他看着自己长大,从一个女孩蜕变成一个女人,自己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半分神秘,便也就失去了男女原始的吸引。这男人需要的,是新鲜的刺激,另类的诱惑。如果想在除掉绮蕾的同时还要洗脱自己,就必须为他准备一个新而有力的对手,那个人,只能是海兰珠。
思想停当,大玉儿便从从容容地向哲哲道:“既如此,姑姑不如就将这绢子交给姐姐,由她送与大汗。”
哲哲诧异:“给珠儿?那却是为何?”
大玉儿道:“姑姑细想,当初我嫁大汗原本就是代姐成婚,滥竽充数的,如今正主儿来了,还不该让位于贤,成其好事么?”
哲哲听了,更加惊诧:“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你姐姐嫁给大汗?”
大玉儿笑道:“姐姐自小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所以竟把天下人都看不进眼去,这才耽搁至今,一心要找个数一无二的才肯嫁。想这满天下的男人,除了大汗,又哪里有第二个配得上娶姐姐?姑姑一直疼姐姐,说要替姐姐寻一门好亲事,怎么眼面前的倒想不到呢?再说那两宫一心一意同咱们对着来,咱博尔济吉特和她们阿巴亥在宫里的势力是二比二平,如果加进姐姐来,咱们岂非稳操胜券?”
哲哲迟疑:“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不知道珠儿怎么想,大汗又会怎么说。”
大玉儿笑道:“这越发不消姑姑操心。天下男人都一样,恨不得娶上一千一万个才好,何况咱们大汗;至于姐姐,我看那意思多半也是愿意的,不然,又在咱们宫里一住半年可是为的什么呢?又最肯与那绮蕾亲厚,真是她们两个投契么?依侄女儿看来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哲哲细想一回,果然觉得有七八分意思,便点头应允:“还是你想得周全,如此,就让珠儿去吧。”
大玉儿道:“且慢,我们还得找姐姐来当面嘱咐几句,是人情总得做在表面上,不然还只当我们都是傻子呢。”复又附耳细诉,哲哲无不应允,但觉举宫之内,就只有这个侄女儿最为贴心可意,因此言听计从,当即派人找了海兰珠来当面道喜。
不料海兰珠听了,却低头含胸,默不作声。哲哲只道她是女儿家不好意思,笑道:“你在宫里住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真正和大汗是人中龙凤,天生地设,我做姑姑的不替你做主,难道倒等着你自己开口不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只要我提出来,大汗断无不应之理。”
海兰珠这方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缓缓地道:“姑姑说的,自是金玉良言,又是一心替我着想。侄女儿感戴不尽。只是宫里刚刚出了这样大事,前线又打得紧,姑姑这会子上赶着提亲,大汗虽面上不好推拒,心里未必情愿。我便是嫁了也没意思,倒叫宫里的人看笑话,说我们科尔沁巴不得地往宫里送人。”
哲哲听了这话,心灰了半截,原本满心以为只要自己一开口,海兰珠必欢喜感激千依百顺的,没想到她却不领情,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怨恨,冷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既千里迢迢地投奔了我来,我若不替你操心这人生大事,你父亲难保不怪我做姑姑的不替侄女儿着想,只是将你留在宫中,白耽误了你青春,况你哥哥原本送你来时,便托了我的;如今我好心替你做主,筹划这门亲事,把你许给大汗,何等尊贵?我不在意让半个丈夫与你,你倒嫌不够排场,莫非要我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你,才算满意吗?”越说越气,拉下脸来。大玉儿听着渐不是话,暗暗着急,料想必要说到死胡同里去,只是不敢打断姑姑。
再看海兰珠,早已眼圈通红,满面是泪,跪下来哭道:“姑姑说这话,侄女儿真死无葬身之地,既然见疑于姑姑,侄女儿也不便再呆在宫里,况来盛京已久,这几日很是想家,这便告别姑姑,侄女儿明日起程,回科尔沁陪伴老父吧。”
哲哲再想不到海兰珠竟会出这釜底抽薪的主意,倒觉惊诧佩服,后悔不迭,忙拉起海兰珠来,满口自责道:“快别这么着,我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也当真么?是不是怪姑姑了?”
海兰珠道:“姑姑说哪里的话?我来宫里这么些日子,姑姑怎样疼我来着?我若是怪姑姑,叫我天诛地灭。只是我出来这么久,每每念及老父年迈,很是不安,早想回禀姑姑辞京探父,总不成在亲戚家住一辈子不成?”竟是去意已决,死活不肯留下。
哲哲无法,只是拿眼看着大玉儿,意思要她出来打圆场。大玉儿暗气姑姑不会说话,只得勉强挤出笑脸来,抱住海兰珠一只臂膀,将脸捱在肩上,亲亲热热地叫声“姐姐”,说道:“若说想家,我来盛京快十年了,才真是想家呢。每天站在凤凰楼上,望酸了眼睛也望不到草原的一边角儿,那才真是凄惶。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得姐姐来了,才略解我思乡之苦,倒又急着回去。小时候在科尔沁,我们姐妹是怎样亲密,如今大了,倒生分了?难道是我照顾姐姐不周吗?或是姐姐已经厌倦和我住在一起,不要我这个妹妹了吗?”说着拿了绢子拭泪。
海兰珠听了,不好答应,只得道:“妹妹言重了,我怎么会不愿意和妹妹一起?”
大玉儿见她语气中已有缓和之意,遂又抱住胳膊缓缓地进言:“可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们姐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呢?就只除了一条:就是我们一块儿嫁给大汗。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姐妹一心,互相照顾,天长地久地在一块儿。”
海兰珠仍然摇头,坚辞不允。大玉儿察言观色,试探道:“如果是大汗亲自提亲呢?姐姐莫非也要拒婚么?”海兰珠这方不说话了。
大玉儿心知肚明,遂不复多劝,只向哲哲打个眼色。哲哲不知何意,只得先含含糊糊地道:“还是你妹妹会说话,不然你明儿个哭哭啼啼地回科尔沁,我这当姑姑的可怎么安心?快别再说这要走的话了,好歹在宫里多陪我两天,就是你真心体贴姑姑了。”也不好再提诗绢的事,只得和颜悦色打发了海兰珠回宫。
素玛早已从迎春处得了消息,只当不负所愿,婚事有望,俟海兰珠回来,便要赶上前道喜,忽见她脸上气色不好,依稀有泪痕,倒吓了一跳,贺喜的话便不敢出口,只小心服侍她睡下,才在枕边悄悄儿地打听消息,问:“娘娘巴巴儿地叫您过去,是有什么大事吧?”
海兰珠道:“她要我嫁给大汗。”
素玛笑道:“这是好事儿呀,素玛一直替格格盼着这一天呢,格格怎么倒好像不大高兴似的?”
海兰珠叹道:“你懂得什么?”
素玛抿嘴儿道:“我是不懂,就因为不懂才要格格教着我呀。格格倒是说说看,嫁给大汗有什么不好?先前咱们还说,这件事非得娘娘出面才妥当,如今难得娘娘亲自提起,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素玛恨不得替格格鸣炮庆祝才好,格格自己怎么倒不愿意呢?”
海兰珠起先咬着被角儿不答,素玛也不敢催问,只眼巴巴等着。海兰珠思忖半晌,转眼看到素玛那一脸痴相,不禁扑哧一笑,问:“你看什么呢?”
素玛愣愣地道:“我在等格格自己想通了好来教我呀。”
海兰珠又笑起来,这方慢慢地向素玛道:“傻丫头,你想想看,我已经来宫里半年了,姑姑要真想成全我,早该替我筹划这件事。但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赶在这个多事之秋来说,分明是另有缘故;再者说了,大汗心里只有绮蕾,现在绮蕾刚刚出事,我就趁虚而入,倒显得以往我对她的情份也都是假的了,那和乘火打劫有什么不同?便嫁了大汗,他因为得到的容易,也不会真心敬重我,我在宫里也没意思,倒白落了笑柄。到时候,你想想那阿巴垓的两位主儿,还有东西侧宫那许多妃子,会是些什么嘴脸?”
素玛听了笑道:“说到底,原来格格的意思是想着要大汗亲口提亲的才肯呀。”
且说哲哲见海兰珠心意坚定,拒婚不嫁,便也将联姻的心给冷了,仍将诗绢交还陆连科,只装自己不知道,倒要看看大汗是何反应。另一边,则得闲向大玉儿抱怨道:“又说你姐姐在宫里一住半年,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可怎么样?猴子吃麻花——满拧。她一竿子回绝得干干净净,还满口里嚷着要回草原。若是给她这样子负气去了,向你父亲一阵撒娇,倒让我为难。”
大玉儿笑道:“姑姑别担心,我姐姐才不舍得走,要走也不在这一时半日。她若当真想家要去,又怎会大半年一字未提,姑姑刚说要她嫁大汗,她便说要回家了呢?依我说,姐姐这一番矫情,不为别的,为的只是个面子上抹不开。姑姑细想姐姐昨日那番话,口口声声说要回家,可是从头至尾并不曾说过一句不嫁。她呀,是不肯担这送上门的名儿,行的是欲擒故纵之招,想要先回了科尔沁,再等大汗前去提亲,风风光光地出嫁呢。”
哲哲听了不信:“这丫头糊涂。科尔沁山长水远,说回去就回去,说回来就回来的?可不是舍近求远。况且真给她回去了,若是大汗不娶,那便又怎样?她白守在科尔沁等一辈子不成?”
大玉儿叹道:“姑姑还不知道我姐姐的脾气吗?她若肯事事想得周全,又怎会耽在家里一直到今天老大未嫁?当初姑姑送信去科尔沁要联姻,她还不是一样回绝了?为的就是提亲是姑姑自己的主意,不是大汗亲自求婚。姐姐自恃貌美,把满天下的人都看得轻了,把自己当成了月里的嫦娥,总要男人三催四请才肯下凡的。”
哲哲冷笑道:“既这样,我也算白疼她了,也没心思再管她的事。留她住几日,便打发她回家去吧,我倒要看看,她终究嫁个什么后羿吴广。她便在家守一辈子,也不关我的事。”
大玉儿陪笑道:“姑姑这说的可也是气话。姑姑心里是疼姐姐的,若是因为姐姐几句不懂事的孩子话,便推开不理,倒不是姑姑待姐姐的一片心意了。姑姑细想,那日既然已将许婚的话说出了口,现在倒又撂开不管,若姐姐真格回科尔沁白守着,可不耽误了一生。姑姑一番好心,倒把姐姐害了不成?”
哲哲听了烦恼道:“许她婚事,她矫情不允;不管她,你又说耽误了;正是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依你说现在却怎么办?难道真如她想的,让她回科尔沁,咱们再大张旗鼓地去草原迎她回来不成?可不是一番梦话?”
大玉儿笑道:“依侄女儿想来,只要大汗肯亲口求婚,姐姐的面上有光,多半也就允了,倒未必真是坚持要回科尔沁待嫁。”
哲哲想了半晌,犹疑道:“若是我出面向大汗提亲,事情八九是成功的;若要大汗自己提亲,这却由不得你我。前些日子我听说麟趾宫那位也有意思要把阿巴垓的一个什么十六岁的格格许给大汗,因为前线吃紧,耽搁下了,后来也不见再提,娜木钟还嘀咕了好些日子。如今倒想大汗主动给新妃,只怕痴心妄想。”
大玉儿道:“那也未必不成功,只要我们见机行事,机会都是找出来的。姐姐虽说在宫里住着,其实与大汗接触并不多,如果我们多制造点机会使他两人相处,日久生情,届时姑姑再敲敲边鼓儿,大汗又不是柳下惠关云长,还怕不向姑姑提亲不成?”
哲哲听了深以为是。恰好过得两日便是哲哲生日,因前朝政事吃紧,又不是整寿,便不事张扬,只命迎春在清宁宫里摆下茶桌,自己同皇太极对坐吃酒。
皇太极心内不安,向哲哲道:“这也未免太过简略,亏待福晋了。就算福晋自己节俭克己,不事奢华,娜木钟大玉儿她们也该替你安排张罗,怎么连礼数也不知道了?”
哲哲笑道:“如今前线战火连天,八旗将士出生入死,我还只管在宫里设宴庆生,岂不让官兵心冷?况且一早各宫已经来磕过头了,大汗不见外边炕桌上摆那许多寿礼,她们本来还要出花样儿好好热闹一番,是我嫌劳烦,不许她们借我的生日做由头大吃大喝的。难得大汗得暇,肯拨冗与我庆祝,已经是叨天之恩,意外之喜了。”
皇太极闻言大喜,点头赞道:“还是你识大体,最知我心,无愧于中宫正妃。”遂挽了哲哲的手一同出至堂中,炕桌上果然摆满各色礼物玩器,胭脂花粉,皇太极一一捡在手中细玩,竟有大半不认识,诧异道:“这些玩物,绝非我们满人所用,竟也不是你们蒙古人的习俗,却不知她们从何处淘来?”
哲哲笑道:“自然是向汉人女子学来,别说大汗是堂堂须眉,就是我这个做妃子的,也竟不懂得那些钗环佩饰到底叫个什么名堂呢。不止这些,往日里她们孝敬的还多着,我都叫迎春收在炕柜里,留着逢节过礼的好赏人,自己却是不大敢用,只怕穿错戴错,惹人笑话。”
皇太极也笑起来:“你不会用,还不会问么?就算那些妃子们也不晓得,宫里许多老太监都从北京宫里过来,什么没看过听过,问他们就是了。你就是怕费事,万事图省俭。其实你身为大妃,便铺张些也是应当。就好比今儿个,虽说不是整寿,终也不能太简便了,就不惊动整个后宫,至少也要御膳房多加几味菜,请你两个侄女儿一同过来,我们四个人为你庆生,如何?”
哲哲见所有对答竟然都被大玉儿料中,倒有些暗暗惊心,当下默不作声,只任皇太极传令下去。迎春等听说要吃酒,知道必有赏赐的,都欣喜雀跃,忙忙地分头去传令邀请。
稍顷大玉儿携着海兰珠盛妆来到,先给皇太极见了礼,又向哲哲拜寿。皇太极见两人一个英气勃勃,一个楚楚动人,大觉开怀,都招呼来炕上坐下,道:“今天我们四个人为你姑姑做寿,只论亲情,不论宫礼,都要放开量好好喝一回,不许藏私的。”便请哲哲坐首席。哲哲自是不肯,皇太极劝道:“你今儿个是寿星,况且我们是家宴,你要再扭捏,是存心不叫我尽兴了。”
哲哲只得依言坐了首席,皇太极与大玉儿打横相陪,海兰珠对桌。四人坐毕,海兰珠便要执酒来敬,大玉儿劝阻道:“既是祝寿,免不了敬酒,只是这样子一路喝下去,倒俗了,也无趣。不如行个令儿,也喝了,也玩了,也热闹些,可好?”
皇太极率先叫好,哲哲只得随声附和,海兰珠自然更没异意。大玉儿遂宣令道:“掷骰子猜对家,对了点的一个出令一个接令,出令的说一句诗,须提到眼面前有的一样东西,同时又藏着一件屋里有可是句子里没有的东西,那接令的也要说一句诗,却要把出令的句子里藏的那样东西点明出来,意思要吉利,还要应景,说的是眼面前儿的一件事,山南海北地可不成。对了令的一杯酒,错了的三杯,如何?”
哲哲先笑道:“好不罗嗦,只怕太难些。”
皇太极本不惯诗词,却也不在意,道:“这是存心要我喝酒呢,也罢,就醉一回让你们姑侄笑话。”
大玉儿道:“谁敢笑话大汗?况且也未必输。”便先掷了一个三点,皇太极、哲哲、海兰珠也都掷过,四人并无相同点数,按令共饮一杯,重新掷过,这次是海兰珠与皇太极同点。
海兰珠怕皇太极对不上令来面上无光,不敢为难,有意出个简单的,满桌上看了一回,遂吟道:“暗香浮动月黄昏。”
皇太极听是如此熟极而流的一首诗,自然明白海兰珠是有意相让,倒觉感激,便指着瓶中供梅应道:“格格这诗是《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表面上提着句暗香,实里句句说的都是梅花,可是并不提一个梅字,确是好诗。这便就还一句:‘与梅并作十分春’,幸不辱令。”
哲哲大玉儿齐声赞喝,道:“果然是一室春色,吉利得很。”海兰珠亲自为皇太极斟了酒,两人一饮而尽,互相照杯对笑。
接下一轮,是大玉儿同海兰珠对点,却是大玉儿出令,早胸有成竹,笑道:“这可要好好想个难一点儿的出来,不然怎么给姐姐出题目呢?”故意沉吟一下方道,“有了,就是‘香稻啄余鹦鹉粒’吧。请姐姐还令。”
海兰珠一愣,心道这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出令诗句里隐着的乃是“凤凰”二字,倒不难应对。可是自己若是应了令,岂不自命凤凰?且有思嫁之意?遂支支吾吾,勉强笑道:“妹妹的令儿果然难对,我认输就是。”说着要喝酒。
皇太极却阻止道:“这有何难对?不如你喝一杯,我替你接了令就是。”遂指着庄妃与大妃笑道:“这句令得罪大妃,你可别恼,就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哲哲要想一想才听明白,笑道:“我原本老了,哪抵得上两个侄女儿青春当年,花容月貌。”海兰珠与大玉儿俱忙陪笑说:“姑姑过谦,这是大汗说笑,折煞我们姐妹了。”
大玉儿便向大汗不依道:“大汗这句诗虽然不错,意思也吉利,可是越俎代疱,太也偏心。难怪姑姑不乐意。大汗还不该罚酒三杯么?若是不罚,今后我的令也都是大汗代了吧。”
皇太极笑辩道:“我替格格接令,原是因为你这个令出得好,所谓‘有凤来仪’,若是废了,未免可惜。你倒不领情么?”
大玉儿道:“大汗要人领情又有何难?替谁接的令,自然有谁来领这份情。却是与我无干的。”说罢笑吟吟地将绢子向着海兰珠一飞。
海兰珠只装听不见,扭转了脸,指着门外凤凰楼道:“我这会子却有了,是‘凤阙龙楼连宵汉’,如何?”
大玉儿赞道:“好诗,且吉利。不过已经迟了,这酒还是躲不过的。”夺过壶来,连斟六杯,逼着皇太极与海兰珠对饮了。
两人无奈,只得一递一杯地饮了。接下来又是大玉儿与皇太极对点,大玉儿有意刁难,出题道:“有了,是一句‘和烟和露一丛花’,请大汗接令。”
皇太极连这句诗也没听过,却哪里接得下?只得认输道:“好不生僻。我这杯酒又躲不过了。”
大玉儿却向海兰珠笑道:“大汗方才替姐姐解围,姐姐难道不要投桃报李?”
海兰珠含羞,答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满面飞红,掩唇而笑。
皇太极见她靥生红云,压赛桃花,哪里把持得住?便借酒盖脸,深施了一礼道:“bbr>藏书网便请海兰珠格格救我一救。”说得众人都笑了。
海兰珠无法,只得应道:“姐姐这句诗出自吴融《卖花翁》,原诗是‘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著春花。’大汗只往这‘宫城’、‘春花’里来想便是。”
皇太极一想果然不错,笑道:“谢格格指点。”遂回了一句:“有了,便是‘春城无处不飞花’。我是得格格指点自己对的,可不是格格替我答的,不算违令吧?”
大玉儿点头笑道:“不算违令。”
四人喝了酒,如是又联得几轮,面上已俱有酒意,哲哲先告了饶,道:“这令虽好,酒量却不足,不如换个罚规,输了的人随对家出个题目,歌也好,舞也好,总之有命必从如何?”
众人俱无异议。于是再掷过骰子,却是哲哲与皇太极对点,皇太极见哲哲满面桃花,目饧口滞,知她已不胜酒令,便欲出个浅显的容她过关,遂道:“牧童遥指杏花村。”
哲哲明知暗藏的令核是酒,一时脑里有无数诗句涌过,什么‘金樽清酒斗十千’,‘劝君更尽一杯酒’,‘兰陵美酒郁金香’,意思虽对,却都不应景,不由语塞。
大玉儿有意打岔,笑道:“大汗错了,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牧童?又哪里来的杏花?除非您给清宁宫换个名儿叫‘杏花村’。便是明天就改,今天这酒可还是要喝的。”
皇太极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杏花村虽然没有,牧童这里却现成儿的有一个。”
大玉儿听了更加笑道:“在哪里呢?在哪里呢?”说着故意满屋乱看。
皇太极咳嗽一声道:“不就是大汗我了?我们草原上长大的巴图鲁,哪个没有放过牧,骑过马?就叫一声牧童也不为过吧?”说得众人越发笑起来,连地下侍候的丫环宫女也都笑成一片。
皇太极得意道:“这下你没得说了?还不替你姑姑喝三杯呢?”
不料大玉儿早趁乱在哲哲耳边提了一句,哲哲一愣,心想明明无酒,岂不错了?但见大玉儿暗地里猛使眼色命她照说,只得笑道:“急什么?我都还没认输呢。”遂举起酒杯来,吟道:“欲饮琵琶马上催。”
皇太极果然叫道:“错了!我的令原出自‘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是酒家,故而这里的谜底藏着一个‘酒’字,你的‘欲饮琵琶马上催’虽然有喝酒的意思,可是没有点明‘酒’字,况且也不应景儿。”
大玉儿笑着辩道:“大汗自己刚才说过了,‘牧童遥指杏花村’,您骑过马放过牧,所以是牧童,那么这句诗也可以说是藏着个‘马’字,姑姑对了这句‘欲饮琵琶马上催’,诗里有马,岂不是对了?”
皇太极喝了声彩,笑道:“是你辩得有理。我认罚便是。不过那不应景又怎么说?”
大玉儿笑道:“若论战事紧张,大汗日夜牵系前线,连喝酒吃宴也不能安心,姑姑这句接令倒也不算不应景,只是意思谈不上大吉大利而已;不如这样,大汗错了,罚酒三杯;姑姑半错,出个节目抵酒可好?”说着向哲哲大打手势。哲哲会意,笑道:“都是这句‘欲饮琵琶’的错儿,也罢,就是珠儿给我们弹一曲琵琶罢了。”
皇太极一心要热闹,自然满口说好,道:“这个有趣。”
海兰珠为难道:“是姑姑输了,怎么倒要罚我?况且这里也没有琵琶。”
哲哲笑道:“这个不难,关睢宫里不是白放着一付琵琶?就叫迎春去取了来。”
皇太极听得“关睢宫”三个字,微微一愣,顿时感慨起来,原已有了三分酒,当下更不用人劝,便自斟自饮地,登时将三杯酒一一饮尽,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哲哲不安,正欲相劝,却见大玉儿给自己使眼色不许,也不知她是何意思,只得别转了面孔假装不见。
须臾迎春取了琵琶来,海兰珠调柱拨弦,定一定神,便弹奏起来。她所学之歌,原本俱是绮蕾口传身教,如今怀抱琵琶,扣弦而歌,活脱脱就是又一个绮蕾。
皇太极痴痴相望,那海兰珠眉目间原本就有三分像绮蕾的,再看她抱着绮蕾的琵琶唱着绮蕾的歌,哪里还把持得住?不禁恍惚痴迷,心旌动荡,一时间勾起多少旧事来。不知不觉,将一壶酒喝了大半壶下去。
海兰珠一曲唱罢,抬起头来,莺声呖呖地道:“粗鄙之音,有辱圣听。”说着缓缓跪拜下去。皇太极心头恍惚,酒气上涌,痴痴地伸手出去,亲自扶起来,脱口道:“爱妃请起。”
一言即出,众人俱是一惊。海兰珠惊愕抬头,与皇太极四目交投,一时愣住。大玉儿早翻身下炕,跪下禀道:“恭喜大汗,贺喜大汗。谢大汗恩宠,纳我姐姐为妃,大玉儿代姐姐叩谢龙恩。”竟将皇太极一句醉语坐实。
海兰珠起先见大玉儿每句话都似有深意,又每每以出令暗示自己,早已猜到三分,如今见她以讹传讹,弄假成真,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了头一言不发。
哲哲随即也反应过来,一边心内暗赞大玉儿心智迅敏,见机得快,另一边却也不由惊心,此时方知她叫自己念起“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深意,竟是伏线千里,如此布局巧妙,算无遗策,倒也叫人心寒。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遂也只得随之向皇太极与海兰珠道喜。底下人见状,也都不知所措,见庄妃跪了,便也都随着跪下来,满口乱喊着恭喜祝福的话来。
皇太极被这一番动作言语,早惊得酒醒过来,自思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原无抵赖之理;且看着海兰珠眉聚春山,眼横秋水,满脸都是情意,庆幸尚不及,又哪里有一丝半毫抵赖的意思。遂顺水推舟,嘿然笑道:“大妃贤德,此为后宫之事,就请大妃代为筹措吧。”
〖附注:
史有传闻,皇太极于天聪六年(1632年)曾娶过一位东宫娘娘,而且是自己亲选的,到了天聪八年,又娶了宸妃海兰珠后,这位前东宫娘娘被逐出宫门,而由海兰珠取而代之。这是清初宫闱之中颇具戏剧性的一段婚姻,也算是奇闻轶事了,无奈详情无处可查。惟《满文老档》真实地记述了当年皇太极亲自选美的戏剧性活动,并述娶此女时阵势颇隆,但于天聪九年产后被逐,原因不详。今笔者因此女经历与绮蕾多有吻合处,故大胆猜测,将二人合为一人。
至于海兰珠何以二十六岁始嫁皇太极,考诸史料文献均无记载。虽有轶史称其此前实曾出嫁,因夫早亡而改嫁皇太极,但不能为据。另关于贵妃娜木钟、淑妃巴特玛来历,史闻亦有诸多传言,其中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此二人皆是察哈尔林丹汗之妃,归降后为皇太极所纳。于此种种,今皆不取,只当四宫早已归属皇太极,免去一一叙述大婚情景,重复描写之累。〗
第十四章 皇太极登上了大清皇帝的宝座
天聪九年二月,多尔衮亲任统兵元帅,岳托、萨哈琳、豪格为副帅,以正黄旗固山额真纳穆泰为左翼,以吏部随政图尔格为左翼,深入青海,却只围不攻,秋毫无犯,怀之以柔,耗时半年,而终使察哈尔十万兵马投诚,遂率林丹汗的后妃与其子额哲班师还朝。
九月五日,凯旋大军班师过辽河,皇太极亲自率领众福晋、贝勒、以及文武群臣出迎数十里,于阳石木河南冈筑坛、设幄、置案、焚香、吹螺、掌号,举行盛大隆重的凯旋式。
他没有忘记,特意传旨掖庭,令绮蕾一同随众出迎。
绮蕾已经奉旨出家、戴罪事佛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皇太极刻意地让自己忙于战事,而不去过问绮蕾的近况。他接受大妃的建议,纳了海兰珠为妃,并赐住关睢宫,将当年给过绮蕾的所有恩宠都给了她,视她为绮蕾的替身。
同绮蕾的无求无欲相反,海兰珠极其爱哭,而且她有多么爱笑,便有多么爱哭,她常常可以因为一个冷落的眼神而流泪不已,但又随时可以因为一句俏皮的哄媚而破啼为笑。没有一个成年人可以笑得那样纯净,欢畅,毫无阴影,可是他的确从她那里听到了那种只有婴儿才会有的,属于天使的迷人笑声。他越来越迷恋于她,并且因为她的活色生香知情达意而渐渐对她充满了比当年对绮蕾更加充盈的人间爱恋。
对绮蕾的爱,从来是欣赏多于亲昵的,但是海兰珠却不同,她完全懂得他任何一个爱意的眼神,也充分了解他随便一句亲密的话语,她把他的恩宠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对他的依恋跟随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她就像一个婴儿贴恋母亲那样贴恋着他,喜怒无常,予取予求。
如果比绮蕾做花,海兰珠便是如花解语;如果说绮蕾是玉,海兰珠则是比玉生香。皇太极享受着这贴恋,这痴迷,并尽力地满足她的任何请求。他是因为海兰珠的酷似绮蕾而移情于她的,却同样因为这酷似而在面对海兰珠时,会往往联想到绮蕾:如果当年绮蕾也可以这样地对自己,该有多好呢?
他知道她奉大妃懿旨侍奉萨满神座,一则为己请罪,二则为金祈福。从早到晚,不是操石杵舂米,就是敲木鱼诵经。这是哲哲的主意,也是一直对绮蕾怀恨的其他妃子们的促狭。她们常常想出一些新的花样,指着名字叫丫环拿一些最难堪的差使交给绮蕾去做,以此羞辱她,捉弄她;她们甚至把砂子掺在半生的米里赐给绮蕾吃。这些,皇太极都很清楚,但是他逼着自己不闻不问。
他不忍心亲自下令给她任何的惩罚,却也不愿意再去保护她,怜宠她。惟一的留情,只是果然遵守当年不对察哈尔赶尽杀绝的承诺,命多尔衮出兵青海,以德降之。在等待前线消息的时候,在面对着海兰珠那张酷似绮蕾的脸时,他常常会想起她。想她从前的绝情寡义,也想她现在的处境凄凉。带罪出家的绮蕾,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忏悔吗?从一个尊贵荣宠的妃子贬为任人役使的罪人,将稻草垛换去龙凤榻,舂米杵代替黄金碗,青灯古佛,劳作无休,她总会有一点悔恨的吧?
现在,他终于看到她了,于是,所有的谜团都有了答案。
阳石木河旌旗蔽空,金鼓动地,帷幄闪烁,霞冠交辉,然而当睽隔一年的绮蕾再次出现在皇太极面前时,他觉得连阳光都忽然暗了一下。
一年的苦役,并未能夺去绮蕾一丝一毫的美丽,即使在最暗无天日的碾房里,操持着最低贱繁重的舂米苦役,缁衣芒鞋,素面朝天,却仍然冰清玉洁,令人惊艳,霜菊难喻其傲,星月难夺其华。两部的嫔妃福晋仿佛在瞬间一齐消失了,变成庸脂俗粉,那些金碧辉煌的凤冠霞帔在绮蕾的一身素衣面前,显得多么繁而无当。
皇太极在绮蕾的面前,忽觉嗒然若失。当年绮蕾求海兰珠转交的诗绢词句潮水一般流过心间: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溯洄从之兮阻且长。若得君王兮全素志,愿将黄庭兮换红妆。
那是只有他和绮蕾才能懂得的诗句。是他和绮蕾初巡关睢宫时的对话,当时他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诗句对绮蕾表白爱意,绮蕾却还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如今,他们两个人,可真是近在咫尺,远在水一方了。
皇太极仰天长叹,连察哈尔归降这样的天大喜讯都不能完全驱走他心里的失落和无奈。他可以征服全天下,却为什么不能征服一个弱女子的心?她宁可执拂尘都不愿戴凤冠,视封号荣宠于无物,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帝王之尊又有何意义呢?
鼓声响彻云霄,一阵密似一阵,八旗将兵忽然欢呼起来,喊声震天。连福晋和亲王贝勒们也忍不住踮起脚尖,极目遥望,那驰骋在队伍最前面、头戴簪缨、手挥白旗的,不正是凯旋功臣多尔衮吗?
大玉儿陪着哲哲站在女眷队伍的最前面,远远看到驰马而来的多尔衮,英姿勃勃,矫健不凡,心中忽觉百感交集,泪盈于睫。她和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更有多少隔阂使他们越来越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自从睿亲王妃不瞑而逝后,他恨上了她,开始回避她,躲着她,即使在家宴中遇到,也都侧身让过,不肯正面相对,整整一年,他和她,甚至不曾有过一个对视的眼神。99lib?然而,在她心底里,却仍然当他是最亲最近的人哪,她是那样深沉地爱着他,而他,怎么竟可以恨她?
泪珠滚落下来,大玉儿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深深的忏悔,如果可以弥补多尔衮的怨恨,如果可以让她和他回到亲密无间的少年,如果他们在今生还有缘再一次握手,并骑驰骋,纵马荒原,什么样的代价她不可以付出呢?多尔衮,多尔衮,她在心底里默念着,多尔衮,在你胜利的光环下,在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时候,可以转过脸向我望上一眼吗?给我一个四目交投的瞬间,让我知道,你的心里还仍然有我,毕竟,曾经我们是那样灵犀相通,心心相印的呀。
队伍停下来,多尔衮滚鞍下马,皇太极缓步出黄幄,行以抱见礼相迎,并恭请苏泰太后与额哲下辇。多尔衮亲自骞帷引见,苏泰太后于辇中冉冉而出,仪态万方。皇太极见她一脸贵气,举止威严,俨然有天后之态,不敢轻慢,亲自让座于御座之右。
绮蕾原本站在福晋队伍最后面的,此刻忽然排众而出,奔跑着迎向旧部主人,口称“参见太后”,跪地不起。苏泰太后早已在多尔衮口中得知绮蕾两次刺杀皇太极以及自愿出家为察哈尔祈福的义举,心中铭感不已,此时见她一身粗服,顿觉伤心,连忙拉起来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叫道:“好女儿,你的忠心,我已经尽知了。”
绮蕾忠心效主,为了报仇这几年里吃尽苦头,家破人亡,连孩子也不能保住,所有种种委屈惨痛,尽藏在心底,隐忍许久,此刻终于重新见到旧主人,又得到尊贵无比的苏泰太后亲口叫她一声“女儿”,但觉三年来所受委屈尽已得值,不禁将素日之矜持尽掷脑后,流下泪来。察哈尔部中女眷甚多,见状也都将手掩面,放声痛哭。
苏泰太后亲自替绮蕾拭去泪水,眼望皇太极,慨然道:“绮蕾入宫以来,屡行不敬,而能得大汗饶她不死,足见大汗仁义感天。察哈尔如今举部来降,再无异心,今有一宝奉与大汗,愿辅大汗以得天下。”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只黄绫包裹的宝物,双手托出。
察哈尔兵士见状,突然一齐跪倒,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以示弃暗投明。
皇太极既震动又惊疑,他曾遭绮蕾两次刺杀,深知察哈尔女子之刚烈不驯,敢爱敢恨,生怕这又是一招诱敌之举,惟恐苏泰要于己不利;然而不接,则未免显得胆怯心虚,有负一代君王威仪;若命侍卫代接,又觉不敬,因此一时犹疑不决。
而绮蕾早已代为接过,款步走到皇太极面前,双膝跪下,举宝过顶。
皇太极大为感激,他先前见到绮蕾哭着伏在苏泰太后怀中尽诉相思之情,又听太后谢她对绮蕾的不杀之恩,已经觉得愧然,再看到绮蕾冰雪聪明,端庄识大体,在关键时刻替自己解围,轻而易举地遮掩了自己的尴尬,更觉羞惭。这一年里,他实在是太委屈绮蕾,也太亏待绮蕾了。在绮蕾的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英勇和忠义到底可以做到怎样的坚决和彻底,绮蕾对察哈尔的付出一切的决绝是一个最优秀的武士身上也难以看到的卓越品质,这样既美且慧的绝代佳人是千载难逢的尤物,他何幸曾与她耳鬓厮磨,又何其狭隘不能真正欣赏她的忠心,宽容她的叛逆。而当绮蕾从苏泰太后手中接过黄绫包裹对他感恩地璨然一笑时,他竟然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是怎样欣慰的、诚恳的、毫无保留的一个笑容呀。当她欢笑时,耳边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了,所有的颜色都哗然褪去,天地间只剩下了绮蕾娇艳万端的笑容,以及她手中托举的黄绫包裹。
皇太极觉得窒息,这个笑容,他等待得太久了。他许她对察哈尔永不发兵从而终于得到她处子之身的时候,她没有笑;他赐她住进关睢宫封为静妃的时候,她没有笑;而就在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的笑容时,然而她,却在最不可能的时刻如此璨然地笑了。
她的笑容让他忘记了天地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她手中的包裹,直到她再一次轻轻地笑着催促:“请大汗笑纳。”他方如梦初醒,遂深吸一口气,整顿颜色,自绮蕾手中从容接过包裹,徐徐展开,不禁大吃一惊!那裹于黄绫之内的,竟是一方宝光玲珑,雕龙刻螭的印石,通体碧绿,惟印面一层鲜血,篆刻着四个朱红大字:制诰之宝。
制诰之宝!这就是二百年来湮没无闻,天下群雄踏破铁鞋无处觅的失踪玉玺吗?这就是那个天命帝王的象征,一统天下的标志,皇嗣储君争相抢夺的天符瑞器吗?这真的是那个“得宝者得天下”,历代帝王承天之瑞的天锡之宝吗?
二百年来,不知多少人为了它抛头颅洒热血,百死莫辞,原来它流落在大漠深处,藏匿于察哈尔部落,如今因缘际遇,竟由苏泰太后亲自献出、绮蕾转手奉上,最终落在自己的手里!
皇太极久久地注视着手中的玉玺,屏息静气,所有的福晋、贝勒、八旗将士也都凝神瞩目,鸦雀无声,一时间,连天上的云、阳木河的水似乎也都凝滞了,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多尔衮站在皇太极身后,眼看着绮蕾将宝物献与皇兄,仿佛被一道闪电直贯心胸。看到绮蕾的笑容,他所感受的震动绝不亚于皇太极。她曾经说过:她决不要对敌人笑。即使面对他的威胁时,她也倔犟地抗拒:我是不会笑的。她的刚烈曾令他气恼,也令他敬服。然而现在,她笑了,对着皇太极。这令他怎不动心动容?
更惊心动魄的,是那个笑容之后的制诰之宝。
制诰之宝,和绮蕾的笑容,这天地间最不可能的两件珍宝,同时呈在了皇太极面前。
多尔衮的心里忽然有一种灰飞烟灭的落漠。是他亲口答应绮蕾舍却性命也要维护察哈尔人的安危的,是他亲自恳劝皇太极以怀柔为策,深入青海招降苏泰太后,并率领察哈尔大军班师还朝的,而长途跋涉中,这方传国玉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身边,近如咫尺,却错之交臂。难道皇太极即位真的是天意吗?
他再一次与帝位擦肩而过。
苏泰太后的声音昂然响起:“启禀大汗,此为历世皇帝传国玉玺,制诰之宝。自汉代以来,流传至元,代代相传,密藏深宫内苑,因元顺帝携入大漠而湮没无闻二百余年,不见于世,今明朝庭原是没有玉玺的朝庭,明皇帝也是没有玉玺的皇帝,实非真命天子。今我察哈尔诚心归顺,特献此宝于大汗,俗云得宝者得天下,祝大汗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此语一出,举众震惊。大学士范文程与庄妃大玉儿率先跪倒,高声呼:“祝大汗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多尔衮身不由己,也随着众福晋与贝勒一齐跪倒,口称天子,一声递一声,片刻传遍八旗大营,顿时数十万兵将跪了一地,山呼万岁,声若滚雷地呐喊:“祝大汗登基为帝,一统天下。登基为帝,一统天下。”
整个天地都震动起来,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在排山倒海地重复着同一道神旨:登基为帝,一统天下。这是万众的欢呼,也是上天的旨意。
万籁俱寂,四海咸服,那一刻,皇太极踌躇满志,撒目四望,他知道,天地历史将要在这一刻被改写,一个新的朝代开始了,一个新的帝王诞生了!他不再是大金国天命汗皇太极,而要做一统天下的大清国开国皇帝清太宗!
皇太极要登基了!皇太极要称帝了!皇太极要建立大清国了!皇太极要做大清国的太宗皇帝了!
满洲八旗欢欣鼓舞,盛京城里锣鼓喧天。登基大典马不停蹄地筹备着,而代善大贝勒的礼亲王府里,却是一片惨淡情景。
原来,代善的三子萨哈琳这次也有随多尔衮出征,却在青海染了不治之疾,已经病入膏盲,命悬一线。多尔衮与萨哈琳并肩作战许多年,名为叔侄,情同兄弟,闻讯天天过府探望,与代善朝夕相见,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父母刚刚去世那会儿。
这日,两人上朝回来,坐在萨哈琳床前,告诉他皇太极已经拟定要封他为颖亲王一事。萨哈琳惨然笑语:“可惜我无福享受。”一语未了,倒咳嗽了数声。
代善黯然神伤,安慰说:“别太劳神,太医不是说你这病也并不是什么大病,过了春就可望大好了吗?”
萨哈琳惨笑道:“那都是太医酸儒文诌诌的绕肠子客套话,我们武夫不来这套,谁不知道所谓开春就好,意思就是过不了这个冬天呢。”
代善闻言,心酸喉咽,不能出语。多尔衮慨然道:“萨哈琳,你有什么心愿,跟我说,所有的事,包在我身上。”
萨哈琳眼望老父,叹息不语。多尔衮已经明白了,点着头说:“这件事,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俗话说:长兄如父。我自小由大哥抚养长大,为大哥养老送终那是义不容辞。这件事,就是你不叮嘱,我也是责无旁贷的。”
萨哈琳复又眼望多尔衮,半晌,忽然叹息:“十四叔,我对不起你,你不恨我吗?”
多尔衮诧异:“你我既是叔侄又是伙伴,出生入死,肝胆相照,是过命的交情,哪里有什么对不起,又怎么谈得上一个恨字呢?”
萨哈琳阖目不语,许久,眼中沁出泪来。代善看着儿子,心中感伤不已,“知子莫若父”,萨哈琳的未尽之言,多尔衮不明白,他却全已了然在胸了。
原来,当年老汗王努尔哈赤突然病逝,虽有遗言命多尔衮即位,但除四大贝勒知晓外,并无公开诏示,遂使皇太极有机可乘,秘谋篡位。而那个挑头出来“推举”皇太极的人,便是萨哈琳与二兄岳托。这件事,一直是代善心里的一根刺,自觉愧对多尔衮。然而他天性优柔寡断,胆小怯事,虽知儿子的做法有失公理,却因为一则多尔衮年幼无势,二则自己和大妃乌拉纳喇氏的暧昧传闻使他立场尴尬不便发言,故而听之任之,由着皇太极借助两黄旗的兵力及东海女真扈伦四部的协助,矫旨篡诏,夺汗即位。这是萨哈琳对不起多尔衮的第一宗罪。
从此,多尔衮甘为人臣,为皇太极誓死效命,立下战功赫赫。到了今次招降察哈尔,又是萨哈琳随同多尔衮出征,夺得制诰之宝,遂以号令天下。按实说来,制诰之宝的真正主人,同样应该是多尔衮,而皇太极不过是又一次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罢了。其实,宝物在苏泰太后手中,萨哈琳是知道的,而苏泰也曾向萨哈琳透露过愿意交宝物于多尔衮的意思,是萨哈琳矢口否决,力劝太后转呈宝物于大汗皇太极。这是萨哈琳对不起多尔衮的第二宗罪。
但他既然保了皇太极第一次,就愿意再保他第二次,一直保全他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他要看着他的皇叔登基称帝,君临天下。然而如今,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大概是看不到这一天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萨哈琳看着面前英气逼人的十四叔多尔衮,忽然觉得忏悔。这才是先皇太祖努尔哈赤钦定的真命天子,这才是千里远征制诰之宝的真正主人,这才是最该登基即位的大清皇帝呀。冥冥中,是谁的手拨弄是非,将是非颠倒,君臣换位?而自己,在这场篡位之战里,又起着一个怎样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作用?他虽不悔,岂能无愧?
他看着多尔衮,良久,忽然说:“爹,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问十四叔。”
代善看看萨哈琳又看看多尔衮,想要劝阻,又不忍心,看看萨哈琳的气色倒好似比往时略精神些,料想略谈几句亦无大碍,便点点头避了开去。多尔衮遂坐到萨哈琳身边,握着他的手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十四叔,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你说,怎么样,才算是真龙?”
多尔衮一愣,心中百感交集,许久,淡淡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也就是说时势造英雄了。”萨哈琳又是惨然一笑,“十四叔,我惟有对不起你了。”
“你没有错。”
“每个人都有理想,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崇拜四叔,视他为英雄。”
“你没有错。”
“论辈份我虽然叫你十四叔,可是论年龄还长你八岁。我八岁的时候,你刚出生,四叔已经二十岁,是草原上最神武的鹰。有一次他带我去打猎,我的马受了惊,把我摔下马背,眼看就要被别的马蹄踏到,四叔飞马赶来,一手抡出套马索死死拉出马头,另一手抛出鞭子把我卷起来扬到半空,再稳稳接住。当时我吓得哭都忘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而是天兵天将。从那以后,我就立了誓要服从他,追随他,惟他马首是瞻,别说他让我推举他即位,就是他让我去死,我也一定赴汤蹈火,绝无为难。十四叔,我惟有对不起你……”
“萨哈琳,你没错。”多尔衮再一次说,已经虎目含泪,“你的话我已经明白,别再说了。”
然而萨哈琳恍若未闻,依然絮絮地说下去:“那一年,大汗病逝,你十五岁,我二十三,四叔三十五,他要我推他即位,我毫不犹豫,在我心里,你和他没法儿比。你只是个小孩子,四叔却已经屡立战功,难道让我不推大英雄,却推一个小孩子吗?可是这些年来,这些年,十四叔,你的功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早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四叔,这莫大江山是你打下来的,这制诰之宝也是你赢来的,可是十四叔,崇拜一个人,效忠一个人,有时候也是一种习惯。十四叔,我只有再次对不起你……”
“萨哈琳,别说了。”多尔衮心潮澎湃,仿佛有汹涌波涛在胸中起伏,张开口就可以喷波吐澜似的。天下英雄惺惺相惜,虽然萨哈琳效忠的人不是他,可是身为武士,精忠报主,难道不也是一种英勇吗?面对萨哈琳的沥胆之言,他非但不会抱恨,反而益发敬重,慷慨道:“你的话,已经不必再说,我都明白。四哥能有今天,未尝不是君权神授,天意所归。事已至此,我无怨。”
“你果真无怨?”
多尔衮点一点头:“无怨。”
“十四叔,大典之日,各贝勒会宣誓效忠,你的誓辞里,会有我的声音。我在天之灵看着你。”
多尔衮闭一闭眼,暗暗叹息,稍顷,复睁开眼来,重重点头:“我和你,一起宣誓效忠!”
萨哈琳欣然微笑,伸出手来与多尔衮重重相握,微一用力,复又撒开,就此阖然而逝。
一时礼亲王府举起哀来,文武百官闻讯赶来,并皇太极也亲往吊唁,几次举哀,甚至哭昏过去。众贝勒亲王屡劝方止。多尔衮冷眼旁观,终不知皇太极种种造作,究竟是真情痛惜还是收买人心,但是萨哈琳临终所言在脑际耳畔久久徘徊不去,却实实将他争帝谋位的心灰得一分儿也没有了。
皇太极自此声望更震,建朝之议瞬息传遍寰宇,四海归降,八旗诚服,都说大金虽然战果赫赫,势力日张,然而向来一则强攻,二则联姻,像这样用招抚怀柔之策不损一兵一卒而使敌人来降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难怪会凭空得到天符瑞器的制诰之宝。
人们只当这是一个帝王走向辉煌的仁慈之举,然而没有人想到,在这场决定天下命运扭转历史乾坤的战役里,还关着一位多情的勇士,一位无情的妃子,以及一个有情反被无情恼的未来皇帝。
天聪十年四月十一日(1636年),皇太宗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大清,举行了一系列庄严而复杂的仪式,向天下宣告他的君权神授。
于此前三日,皇太极已行焚香沐浴,斋戒三日,至十一日这天,晨光微曦,晓月未残,皇太极身着蟒服,雕鞍宝马,英姿勃发,君临天下,在众王公贝勒及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策马前往德胜门外天坛。
坛上安放一张香案,上铺黄绫缎,设“上帝”神位,摆放香炉、烛台、供器及祭品。诸贝勒大臣分列坛前两侧,以代善为首,下为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岳托、豪格等爱新觉罗氏家族的兄弟子侄,其次为诸额附、固山额真、六部大臣;并耿仲明、尚可喜等汉臣;外藩蒙古有察哈尔、科尔沁等十六部四十九贝勒;还有满洲、蒙古、汉军文武官员亦各按旗序排列;并朝鲜李氏王朝也派有使臣前来祝贺。
八旗兵士环列天坛四周,个个装束整洁,肃立无言;场上遍插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旗等,迎风招展,此起彼伏,汇合成一片旗帜的海洋,分外壮观。
万众屏息,导引官满洲、汉人各一名来到皇太极面前,引领他来到坛前,从正中拾阶而上,面向上帝神位恭立。赞礼官高呼:“上香!”遂赞上香来;皇太极缓步至香案前牵衣跪下,引导官捧香,皇太极接香连上三次,从西阶下,复位,面北恭立;接着,赞礼官高呼:“跪!”皇太极随率众官跪,东侧捧帛官三员跪呈帛,皇太极接过献毕,交西侧捧帛官,一官跪接,然后起立从中阶上,置于香案上,献帛毕;东侧也有捧爵官三员,以酒三爵,相继跪捧皇太极,亦接过三献毕,交西侧捧爵官,皆跪接,然后升中阶,置供案上;敬献完毕,执事各官俱于坛内东向立,听赞礼官赞礼,众行三跪九叩礼。读祝官手捧祝文登坛,面向西北跪下,赞礼官再赞跪,皇太极率众官跪听宣读官捧读祭祝文,其文曰:
“钦惟丙子年四月十一日,满洲国皇帝,臣皇太极敢昭告于皇天后土之神曰:臣以眇躬,嗣位以来,常思置器之重,时深履薄之虞,夜寐夙兴,兢兢业业,十年于此,幸赖皇考降佑,克兴祖父基业,征服朝鲜,统一蒙古,更获玉玺,远拓边疆。今内外臣民,谬推臣功,合称尊号,以副天心。臣以明人尚为敌国,尊号不可遽称,固辞弗获,勉徇群情,践天子位,建国号曰大清,改元为崇德元年。窃思恩泽未布,生民未安,凉德怀惭,益深乾惕。伏惟帝心昭鉴,永佑邦家。臣不胜惶悚之至,谨以奏闻。”
读毕,焚帛及祝文,捧爵官将酒奠洒坛前,复撒祭物。太宗和百官依次入座,饮酒并分食祭品,此为仪式第一阶段。
壬午,行上尊号礼,祭告天地,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这一仪式在大政殿举行,殿内正中一把金交椅,周围摆放御用的一套新制仪仗,朱红油漆,刻龙雕螭,十分辉煌庄严。导引官引太宗经大殿正面拾阶登殿,入坐金交椅,百官仍分左右两班侍立。
乐声大作,赞礼官赞跪,百官向太宗行叩首礼。赞礼官再赞跪,多尔衮与科尔沁贝勒巴达礼、多铎与豪格双双从左边班列中站出;与此同时,岳托与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杜度与汉臣孔有德双双从右边班列中站出。他们每两人合捧一枚皇帝御用之宝,上前跪献给太宗。他们代表了这个政权统治下的满、汉、蒙古及其他少数民族,把象征着皇帝权威的御用之宝交给太宗,也就意味着把国家的最高权利授予了他,完全承认他的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代善站在诸贝勒之首,看着多尔衮跪拜献宝,不禁百感交集。这个亦兄亦父的长者,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新丧的儿子萨哈琳,也忘记了刚刚登基的皇太极,他的心里,只有这个最疼爱的十四弟多尔衮。只有他,才知道多尔衮心底里承受的是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隐忍,怎样的无奈和沉痛。
多尔衮,本来他才是努尔哈赤钦定的真命天子,也是他征服了察哈尔,千里迢迢护送传国玉玺归来,这不是一个臣子在对着他的皇上效忠,而是一个落魄的君王在对着篡位的逆臣顶礼膜拜,并且亲手将象征天下权柄的御用之宝交到那篡位者的手中,任由他鹊巢鸠占,霸位登基。举天之下,还有比这表面辉煌庄严,其实大逆不道的一幕更加悲壮痛切,惨绝人寰的吗?
然而,令代善感到意外和茫然的是,他在多尔衮的眼中,却看不到以往所熟悉的桀骜不驯,他的目光平和,面容淡定,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已经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随遇而安。
代善看着,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叹息,然而真真切切地,在众贝勒宣誓效忠的声音里,他仿佛听到了儿子萨哈琳的心跳,不禁若有所悟。萨哈琳对皇太极无以复加的崇敬与忠诚他是明白的,他们父子一家也算为大清朝的建国立下汗马功劳了,那么,此时此刻,儿子的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吧?
献宝之后,满、蒙、汉各一名代表,手捧本民族文字的表文,站立殿东侧,依次宣读,对太宗歌功颂德。鼓乐齐奏,太宗在谀辞如潮与鼓乐声中含笑步出大政殿,排列仪仗,乘舆回宫。至此,登基礼初告完成。
当天,太宗在大政殿大宴群臣,欢庆即皇帝位礼成。颁诏大赦令,宣示中外,要求诸贝勒大臣同心辅政,属共厥职,上合天心,下遂民志。君臣齐集一堂,举杯同贺。
次日,太宗率百官来到太庙追尊祖先。从始祖、高祖、曾祖,到祖父,都尊奉为王,而奉父亲努尔哈赤为皇帝,上了一大串尊号,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其陵园称福陵。尊奉母亲为皇后。此外,还给已故功臣追封美号,并正式给予萨哈琳颖亲王的封号。
四月二十三日,太宗大封臣属,先封他的诸兄弟子侄:大贝勒代善位列第一,封为和硕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为和硕肃亲王;岳托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低一级,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以下再低一级,为多罗安平贝勒;另外藩蒙古贝勒也按亲王、郡王等级分别敕封。二十七日,敕封汉臣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时称三顺王,是汉官中最高的封号。
接下来,是分封五宫后妃。皇太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内闱家事,竟然成了建制环节中最繁杂难缠的一环。
原来,皇太极自那日于凯旋礼上重逢绮蕾后,便思兹念兹,再不能忘。然而刚向大妃哲哲略微流露出重纳绮蕾为妃的意思,哲哲已经一口回绝:“皇上,绮蕾两度行刺,大逆不道,如果立她为妃,何以管教后宫?那日于阳木河畔,她不遵体制,僭越礼度,哭笑无状,分明心怀旧主,对皇上不忠。如此罪人,怎能再委以恩宠,给予封号?”
娜木钟巴特玛大玉儿听到消息,亦都相携前来,哭泣劝阻;再往后来,连蒙古科尔沁、阿巴垓等部也都参予进来,各自为了自己部落的妃子争宠邀封;至于绮蕾,本来只有察哈尔苏泰太后尚为支持,然而自从哲哲将自己的女儿指婚给林丹汗之子额哲后,太后便也无言了。
如此周旋数月,五宫封号仍迟迟未决。皇太极烦闷不已,深深感到了身为帝王的无奈之处。天下人只知道为君者三宫六院,谁会明白,贵为九五之尊,却连娶个妃子这样私密的事情也不能由自己做主呢?分封后宫,从来都和皇权斗争紧密相连。后宫的女人,谁的命运不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日皇上携众妃于凤凰楼午宴,眼看脂拥粉护,莺莺燕燕,却独不见自己最想念的那个人,心中郁郁,宴罢也不回宫,只叫太监陆连科于厅角寝帐中铺设枕席,合目假寐。
方朦胧间,忽见萨哈琳自楼外进来,走至面前双膝跪下,对着自己磕头行礼,三呼万岁。皇太极梦中心知萨哈琳已死,却并不惊惶,亲自扶起说:“好侄儿,想得我好苦!”
萨哈琳愀然不乐,睨视着皇太极道:“皇叔可知侄儿为何事而来?”
“不知。”皇太极讶然道,“你有何心愿未了,但有所求,无不应允。”
“我有一句话要问皇叔,咱们辛辛苦苦打天下,为的是什么?”
皇太极一愣,尚不及答,萨哈琳又问:“咱们浴血奋战,出生入死,难道只为了一个女人便可将江山社稷尽抛脑后?新朝初建,百废待兴,难道只为一个女子便可停朝罢议,荒废典制?八旗将士这么多人的拳拳之心,四海满蒙汉朝诸多大事,在皇叔心中难道竟不及一个女子重要?”
接连三个问题,问得皇太极惶愧之至,肃然答:“皇侄此言谬矣。我自即位以来,日夜忙于与文武百官建定新制,何敢有一日疏忽?”
萨哈琳冷笑道:“后宫为伦常之理,与前朝政事密不可分。皇叔为了一个女子,将后宫分封推迟不行,岂不令天下人耻笑?皇叔既已登基为帝,却不遵体制,荒废礼仪,岂不让泉下人伤心?”
言未了,忽有牛头马面蹿上前来,拉住萨哈琳欲去。皇太极忙起身拉住,苦求道:“二位鬼使,可容我叔侄再少叙片刻?”复向萨哈琳道,“贤侄语焉不详,可否细述朕有何荒疏之处,容我补过。”
然而牛头马面并不肯姑息,强行分开二人道:“不过是一头牛罢了,至于这样罗哩罗嗦?”拉着萨哈琳便走。皇太极哪里肯放,追出殿门叫道:“什么一头牛?可否说详细些?”萨哈琳人已出了殿门,犹自强扭回头喊道:“叔叔,您还欠我一头牛哪,太劳事小,兹事体大呀。”言犹在耳,人已无踪。
皇太极惊醒坐起,一身冷汗,细思梦中种种,历历在目,声声入耳。当即起身往崇政殿来,命陆连科急召内院大臣进殿,将梦中情形详细备述。众人劝慰:“皇上这都是念侄心切,有所思故有所梦吧。”
皇太极摇头道:“不是,我在此前并未想到萨哈琳,而且梦中他一再提起一头牛,又是什么不遵体制,荒废礼仪,想来我必有何行事疏忽之处,你们细细查来,若有发现,速速报我。”
群臣无奈,于是找出一本明朝《会典》详细翻查商议,翻至祭礼一节,只见书上明明白白地记着:“凡亲王薨,初祭时钦赐一牛。”看到这一句,众人俱都惊得目瞪口呆,忙忙报与太宗。
太宗皇太极看到,又惊又喜,感慨道:“原来果然是我欠了萨哈琳一头牛。这《会典》说得清楚,既然封为亲王,就该在初祭时用牛,是我疏忽了。萨哈琳谴责我不遵体制,荒废礼仪,果然有理。”遂发令下去,重新为萨哈琳补祭太牢礼,并亲自撰文祝诵。文曰:“皇帝谕祭和硕颖亲王。尔身虽殁,尔性实灵。所请太牢之礼已感于梦。朕察古礼亲王薨逝,初祭有用牛之例。前者不知,故未曾用。今既见梦,又合古礼,朕甚奇之。特遣大臣祀以太牢,以慰尔心。”
祭礼即罢,皇太极复召代善与多铎入殿,重述萨哈琳之梦,叹息:“萨哈琳死后性灵犹存,入梦劝朕,他哪里是为了一头牛,分明是担心我初为人君,因小失大呀。”代善也随之叹息,问道:“皇上关于五宫之议,可是已经有了定论?”皇太极点点头,将一纸册封草案交与多铎,道:“这是我的初议,细节你们看着办吧。”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代善与多铎展卷看时,只见卷上圈圈点点,分明改换多次,可见皇太极立议时心中种种矛盾不忍处。其中绮蕾的名字旁圈点痕迹最为重叠繁复,然而最终仍由朱笔勾去,换作科尔沁海兰珠的名字。代善与多铎对视一眼,都是苦笑连连,皇太极分明为了不能重立绮蕾为妃一事心怀不甘,故意册封了最后进宫的海兰珠为东宫正妃,其地位仅次于中宫皇后哲哲,却将早了八年进宫的大玉儿只封了一个西宫侧妃,位居五宫之末。两人虽觉不妥,但也无话可说,只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将草案拿与礼部代拟封诏去了。
〖附注: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兄弟掌管正白与镶白两白旗。满人带兵打仗,以旗主之帜为号,故而多尔衮得胜还朝挥舞白旗,这与今天的战败一方挥白旗投降全不可同日而语。
“制?99lib.诰之宝”原藏于元朝大内,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攻打北京,元朝灭亡,元顺帝携玉玺离开京都逃至沙漠,崩于应昌府,此宝物遂遗失无闻。至于何以落入察哈尔部林丹汗手中,说法不一,最常见的一种传说是林丹汗打败元朝后裔土默特部的博硕克图汗而得到,并据宝自封为成吉思汗的后代,萌生一统蒙古之志,横行漠南二十年,而终未得志,到底便宜了皇太极。〗
第十五章 清宫深处谁是谁的真爱
崇德元年七月十日,册封后妃典礼终于在崇政殿得以举行。皇太极御殿升宝座,执事官将册、宝置于案上,左置册、右置宝,正副使二人持节前导,举案并仪物至清宁宫前。
藏书网哲哲与诸妃俱按品大装,面南恭立。凤冠霞帔与钗环裙佩交织成欢庆的海洋。这是太宗皇帝登基庆典中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幕,分封五宫在某种意义上比犒赏三军更让人感到欣喜,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尊荣,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刻。皇太极看着他的后宫嫔妃,心中充满了身为帝王的尊崇与男人的自豪。
使臣取册置东侧案,转下西向立,开始高声宣读满、蒙、汉三体书册文,第一道旨,是册封后宫之主,皇后哲哲——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夫开天辟地以来,凡应运之君,必配嫡亲福晋辅佐,于是居止成双,功德咸同,富贵与共。此乃亘古之制。三纲五常为古之帝王所定之大典,今朕缵承大统,愿效先王定制。上天作配朕之福晋系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特赐尔册宝出诸福晋之上,册尔为中宫清宁宫国主福晋。尔宜清廉端庄恭简纯孝重礼仪,为诸福晋之楷模,母仪天下,勿负朕命。”
宣读已毕,使臣将册授与女官,捧宝官将宝授与另一女官,两女官皆跪接,置前面黄围桌案上。哲哲在女官导引下登上御座金椅,正式成为大清国第一任中宫皇后,号令后宫,母仪天下。
接着,是册封四位侧宫福晋,依次是东宫正福晋宸妃海兰珠、西宫正福晋贵妃娜木钟、东次宫侧福晋淑妃巴特玛、西次宫侧福晋庄妃大玉儿,也都由使臣以满、蒙、汉三体文字高声宣读。
大玉儿跪着听宣,赞官一一念过了姑姑哲哲、姐姐海兰珠、娜木钟、巴特玛的名字,最后才念到自己: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自开天辟地以来,有应运之君,必有广胤之妃。然锡册命而定名分,诚圣帝明王之首重也,兹布木布泰,系蒙古科尔沁国之女,夙缘作合,淑质性成,朕登大宝,爰仿古制,册尔为永福宫庄妃。尔宜贞懿恭简纯孝谦让,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册封制诰四米余,为黄绫裱,蓝线勾边,绡金云龙纹饰,上下边缘绘行龙和流云,在用满文书“奉天承运”四字的两侧,各有一贴金立龙作上升状,看去栩栩如生。满、蒙、汉三体文字俱工笔竖书,册文上钤“制诰之宝”印各一方,上题“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日”的年款,真正龙飞凤舞,万世荣光。
然而大玉儿接在手中,心里却并无半分喜悦。五宫之中,除了姑姑哲哲是原配大妃,她是最早入宫的,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跟了皇太极整整十二年,如今却只封了个五宫之末,这口气,如何忍得?
她看一眼跪在身边的亲姐姐海兰珠,她比自己晚进宫八年,却后来居上,成了东宫正妃,这才真叫引狼入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若说在此之前,大玉儿一直没有为争宠真正用过心,那么从今天起,她算是知道厉害了,而且开始学会嫉妒了,而她嫉妒的,是自己的亲姐姐。
她对姐姐的妒恨远远超过了对绮蕾。这是因为人们通常对自己身边的人总是多一分任性的,认为别人有责任宠着自己让着自己,一旦发现事与愿违,那失望和气愤是双份的。
从今往后,庄妃大玉儿天字第一号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
她将那册诏书供奉在南炕神座案下,焚香礼藏。人们见了,都说看庄妃多么虔诚,多么开心。但是只有庄妃自己知道,她珍藏着诏书,不是因为觉得荣耀,而恰恰是为了提醒自己,提醒这一段难堪的侮辱。奉旨进宫,封妃十年,却屈居五宫之末!
她会向这不公平的待遇讨还代价的,不仅仅是晋前几位,不仅仅是觊觎东宫,甚至不仅仅是宠冠后宫,母仪天下。不,她的志向比这更大,更远,更明确——她看中的,是大清朝整个的天下,是权倾天下翻云覆雨的真正权力!
入夜,睿亲王府静寂无声。多尔衮独坐神坛之下,守着一灯如豆,青烟袅袅,闭目无语。
有只蛾子不知打什么地方飞来,奔着油灯转了几个圈子,不肯扑火,又不舍离去,只是没完没了地打着转儿——这样的命运,最终如果不是引火自焚,就必然被自己的心猿意马累死。
府里所有的人都安歇了,乌兰临睡前期期艾艾地进来打了几个转子,也像那只心意不定的蛾,不敢走近,也不愿舍远——然而终究还是离开了,只留下一件葛丝暖袍,一壶绍兴好酒。虽只八月,然而夜气已经有些微凉沁骨的意思,有壶酒暖暖身子驱驱寒气也是好的。
月亮将圆未圆,透过窗棂照进来,乌兰翻来覆去,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只恨不能窥知主子心意,若说是忧于国事,近日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虽然劳神,似乎不该如此伤感;若说是因为家事,又不见有什么人得罪了王爷,况且听说皇上最近在大殿上每每提起睿亲王,无不褒奖有加,并不曾责怪;难道是为了十四爷的亲哥哥、正在前线大战明军的英王阿济格?可是听校卫说英王前线传书,连战报捷,并没有败过一仗呀,王爷何以如此闷闷不乐呢?
鼓交二更,忽然有门房来报,说宫里忍冬姑娘求见。乌兰诧异,心想哪有个娘娘身边丫头大半夜里探访亲戚的道理?不敢怠慢,亲自出院来迎,歉然道:“对不住姑娘,王爷在秘室静坐,不肯见人,也不许人进去,已经整个晚上了,我们做下人的,不敢擅做主张,请姑娘恕罪。”
忍冬笑道:“原来果然让娘娘猜着。”
乌兰听这话说得奇怪,不禁问道:“猜着什么?我们服侍王爷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王爷这个样子,都在心里纳闷儿呢;娘娘隔着这么远,倒猜着了?莫非娘娘能掐会算?好姑娘,快说给我知道,别叫我心里着急。”
忍冬笑道:“这个么,论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娘娘晚上忽然交给我这几样东西,要我来府里交给王爷,说请王爷宽心,不要太劳神动虑,要保重身体。我因娘娘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还奇怪呢,说娘娘和王爷近来又没见过面,又没什么事,大清王朝初建,分封亲王,赏官加爵,都是些好事儿,怎么说得上保重安慰的话呢。娘娘说,你别问那么多了,横竖照我的话传去就是了。这么着,我就来了。”
乌兰听了,便如打哑谜一般,只得说:“只要娘娘有话儿就好了,我这便进去回禀王爷,看看是怎么说。忍冬姑娘,你先略坐坐,喝口滚茶,小心着凉。”遂命小丫头唤起厨房做些宵夜送来,自己便往内室来见多尔衮。
打开帘子,只见王爷盘膝闭目,默然独坐,姿态与自己先前退出时一模一样,这许多时辰过去,竟是一动未动。乌兰暗自忧心,也不敢劝,只小心翼翼地回禀:“永福宫里的忍冬姑娘来了,王爷见是不见?”
多尔衮微微一愣,也不睁眼,只淡然说:“不见。”乌兰捧出礼物劝道:“这是娘娘命忍冬送来的,王藏书网爷好歹给句回话才好。”看看多尔衮面上并无不豫之色,遂将包裹打开,却是一捆香,两匹帛,一轮磨得锃亮的圆镜,并几样祭品,不禁奇怪,却不好多问。
多尔衮睁眼看了,浑身一震,心想普天之下,最知道我心意的人还是大玉儿呀。不禁触动旧情,转眼问道:“还有什么?”
乌兰道:“还有几句话儿。”
“说。”
“娘娘打发忍冬来说,请王爷保重身体,不要忧思劳神,伤心太过。”
多尔衮听了,长叹一声,说:“罢了,你去告诉忍冬,就说我谢谢娘娘的好意,请她也不必太劳心了,所有一切,我都明白。”
乌兰益发不懂,却不敢多话,默默退出,将多尔衮之话告与忍冬。
多尔衮仍于秘室静坐,内心却再也不能如前平静,只将那香燃上,将帛在盆里焚化,一边默默想:今天八月十一,是我娘的祭日,这宫廷内外,都只知道庆功贺典,活着的人踩着死去的人的尸骨步步高升,加官进爵,一将功成万骨枯,欢歌声里,谁将与我同悲呢?娘冤死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我失去汗位,失去福晋,浴血沙场,出生入死,难道就是为了让皇太极登基为帝吗?他逼死我母亲,侵夺我帝位,霸占我女人,掠夺我战果,这不共戴天之仇,杀母夺位之恨,今生今世,真的再不能报了吗?
香烟将尽,丝帛已化,多尔衮看着化为灰烬的帛匹,手抚铜镜,又想:大玉儿,你我两情相悦,无奈却有缘相逢,无缘相伴,你虽赠我“香”“丝”(相思),我却何以为报?然而你能念及今天是我娘祭日,肯执子媳之礼,就是对我最大的情谊了,以往纵有什么不对之处,我又岂会记恨于你?你又何必送我铜镜请我原谅(圆,亮)?
多尔衮原是至情至性之人,爱恨虽然强烈,却都只在一念之间。一生之中,他心头最大恨事乃是生母大福晋乌拉纳喇氏之死,今日是母亲的十年死祭,宫中并无一人提及,而大玉儿竟能铭刻于心,与他同祭,遂令他顿生同心同德之感,重新视她为最平生第一知己,至于大玉儿害死睿亲王妃一事,他原本与福晋没什么感情,此时就更不在意。毕竟福晋与母亲比起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谓天壤之殊,只要大玉儿对自己的母亲真心敬重,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知心快事,心头第一位的知己爱人,至于其他便全无所谓了。
忽闻“哔剥”一声,抬头看时,却是那只围着油灯盘旋半晌的蛾子到底燎了翅子,坠下桌来。多尔衮手撑着地坐起,方觉两腿酸麻,遂活动腿脚,挪至案边,两指拈起蛾子,丢在火盆中。火苗儿一阵微蓝,化了一阵烟散了。
帘子一挑,乌兰却再次惶惶来报,说庄妃娘娘亲身来了。多尔衮一惊,不及说话,大玉儿却已经闪身进来,低声命乌兰:“你出去。”直如出入在自己宫里一般。然而她的声音中自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威严,乌兰不敢多话,恭敬退出。
大玉儿站在地中央,退去头上风兜,露出一张烧得艳红的桃花脸,双目灼灼,泪珠闪动,是水做的骨肉,却是火样的热情。她看着多尔衮,轻声说:“多尔衮,我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孤儿啊。”
只这一句,已经完全俘虏了多尔衮的心,他再也不及多想,一步上前,猛地将大玉儿扯进怀中,顾不得款言细语,柔抚亲吻,只双手猛一用力,刷地撕开大玉儿的大襟,露出一双雪白的豪乳来。
大玉儿呻吟一声,瘫软在多尔衮的怀中,两行泪直流下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叫道:“多尔衮,我说过要补偿你,我要补偿你,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多尔衮,你是皇上,我是皇后!”
“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多尔衮这样的男人而言,还有什么赞美比这样大胆而又大逆不道的宣言更能让他心旌动摇,勇气勃发的吗?
“我是皇上!你是皇后!”多尔衮重复着,宣告一般,盟誓一般,随着他的宣告,他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汹涌,越来越疯狂。
大玉儿呻吟着,欢叫着,哭泣着,纠缠着,两个人的泪流在一起,汗流在一起,她搂着他,掐着他,咬着他,将他的肩膀咬出血来,但他不觉得疼,反而觉得畅快。就在这神坛下面,就在母亲的牌位前,他们两个,一个是皇上的妃子,一个是皇上的弟弟,却扭反伦常,颠倒君臣,不管不顾地疯狂缠绵,他占有了她,他便是真正的皇上;她属于了他,她也就是崇高的皇后。
她在他的肩膀上睁开眼睛,看着神坛,看着大妃乌拉纳喇氏的牌位,心里说:看着吧,我才会是那个笑到最后的女人!大福晋,我知道你爱代善大贝勒,但是你不敢,你白白地死了。我不会!我爱的人,就一定要得到!我不但要得到爱人的心,我还要得到真正至高无上的地位!我会记着你,大福晋,永远把你的前车之鉴当成我的镜子,警醒我自己,绝不会像你那样,白白牺牲!
这是盘古开天辟地最疯狂暴烈的一次做爱,它不仅是一个男人压抑的热情和一个女人突然的爆发,它更糅合了仇恨、阴谋、权力的欲望,和对整个不公平世界的报复!它的力量是可怕的,远远不仅是表面上的偷情那么简单,它更孕育了一个莫大的祸端,并将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次天意难违的巨大变数。
狂潮退去,两人仍然紧紧相拥着,大玉儿静伏在多尔衮的胸前,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良久,她抬起头,仰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的眼睛,要求他:“多尔衮,对我说一个字。”
“什么字?”
“多尔衮,你说过我是最了解你心意,最能想你所想的,那么,你了解我的心意吗?你也能想我所想,答我所求吗?”
“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多尔衮,我会记着你这句话,我也要你一直记着你自己答应过的话,不论将来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我提出什么样的请求,你都会答应我。”
多尔衮一愣,觉得自己仿佛进了一个圈套,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任何请求?他看着大玉儿,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却没有说话。
大玉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非常满足,又似乎无限委屈,她对着多尔衮的心口处轻轻印下一个吻,轻轻说:“多尔衮,宫里什么都有,珍珠宝玉,荣华富贵,可是,你知道最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一个字。多尔衮,我要你把那个字送给我,只有来自你的馈赠,才可以让我成为全天下最幸福最富有的女人,否则,我便永远都是一个最可怜最贫穷的孤儿。”
多尔衮猛地一震。孤儿。她用了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字眼。她是庄妃娘娘呀,是科尔沁寨桑贝勒尊贵的格格,是大清太宗皇帝新封的妃子,可是她抛弃性命安危于不顾,深夜前来,以身相就,把自己的怀抱当成她惟一的家。
天底下还有比这样的痴情更令人感动的吗?如果她的行为败露,那可就是死路一条啊。她的爱情,是以死亡以生命为代价的。哪个男人能够抵挡这样炽热的爱情?
多尔衮心潮澎湃,血气上涌,再无顾虑,慷慨道:“大玉儿,我不会让你孤单的,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这宫里,不管多么阴暗,多么贫乏,但是我们的爱情会让它变得充实。大清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的,是我和你的,只要我们相爱,总有一天,我会和你称王称后,坐拥天下。”
“多尔衮,我相信你。多尔衮,谢谢你的爱。”大玉儿仿佛最后的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她满足地伏在多尔衮的怀中,熟睡过去。
多尔衮怀抱大玉儿,觉得份外踏实笃定,仿佛自己十年来寻寻觅觅,而今终于找到了一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又仿佛这东西本来就是属于自己的,只是不小心给失落了,而今终于寻回。他低下头,平生第一次,用一种无比爱惜的眼光看着怀中的女子,想着刚才自己亲口说过的话,承诺的那个字:爱。
爱。皇宫里什么都有,就是爱太缺乏了。
爱。自己刚才亲口说出这个字,也得到这个字了吗?
爱。这大抵是人世间最神奇的感情了,当它珍藏于心时,心里反而空空荡荡;而一旦从心中付出,心却因此而充实起来。
爱。只有付出,才会拥有。
爱。多尔衮能骑善射,文武全才,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件东西是他从来不了解,此时才知道的,那就是爱。
他更紧地抱着大玉儿,更深地吻着大玉儿,他爱她,他把爱说出了口,就也同时拥有了爱。大玉儿也是爱着自己的。自己再也不孤独了,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因为这个女人的给予,孤单的自己,从此与这个女人合二为一,因为拥有了彼此而真正地拥有了完整的自己。他多尔衮,现在是有爱情的人了。
他真不舍得将这个女人唤醒,他真不愿意把这个女人送走。但是男人的理智提醒着他,不管他有多么爱她,或者说他越是爱她,就越要小心地呵护藏起自己的爱,把她送回深宫,与她相守承诺,一起等待。
绮蕾离开了他,那不要紧。能离开自己的人,从开始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那个主动投向自己怀抱的女人,才是真正自己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庄妃大玉儿,而不是别人。不是雍容而迟钝的睿亲王妃,不是忠顺而简单的婢女乌兰,更不是心里只有复仇没有爱情的绮蕾。
大玉儿,大玉儿才是他的真爱,是他藏在心底十年的那个女人,是他此刻拥在怀中的这个尤物,是在未来人生将与他联手同心夺取天下的伙伴。绮蕾不是他的同谋,大玉儿才该是他的襄助呀!
他再一次用深深的吻将怀中的爱人唤醒,以生平绝无仅有的温柔语气对她说:“玉儿,醒醒,我送你回去。”
大玉儿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媚眼如丝,娇羞地一转,低语:“要走了么?天亮了么?”
多尔衮大为不忍,几乎恨不得就这样带着所爱远走高飞,永不放她回宫。但是,他的宏图大业呢?他们的壮志豪情呢?大玉儿不是绮蕾,如果绮蕾愿意,他早已带她远避深山,男耕女织去。但大玉儿不行,大玉儿生来就是科尔沁的格格,十二岁就是皇太极的福晋,她是注定要享尽一世的荣华富贵,理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的,自己若不能给她最辉煌的基业最称心的享受,就绝不可委屈了她。
“我送你回去,是为了将来再娶你回来。玉儿,你记着,你是我的人,我早晚会娶你的!大清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的!”
两人一骑,悄无声息地潜至宫墙根下,缩身树丛后面,等着交班侍卫走过。大玉儿悄声说:“我已经叮嘱了忍冬留心,以投石为号,接我过墙。”随将一颗石子抛进墙里。
俄顷,宫里复抛出一颗石子落地,大玉儿喜道:“好了。”命多尔衮牵着马,自己踩在马背上翻上宫墙,婀娜身影望空一跃,宛若大鸟一般,倏地没入黑夜。
多尔衮看着,忽想起当年并辔扬鞭驰骋草原的旧事,一时情思潮涌,几乎没有跟随翻过,再往永福宫缠绵一番才好。隔墙依稀闻得有窗格开阖之声,继尔归于宁静。知道庄妃已经安全回宫,遂踹蹬上马,借着夜色掩映悄悄遁去。
原来这永福宫后窗紧贴宫院西墙,侍卫每更一交班,打个照面后向两侧巡行,每隔半个时辰重新巡行一周,在这两次巡行之间,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墙根儿底下是没有人的。而忍冬在宫里开着后窗一直严阵以待,一则等着庄妃娘娘投石问路,二则留心观望后窗巷子里可有人通行,若是石子落地而巷里无人,她便也投一颗石子到墙外,通知娘娘越墙而入,自后窗潜回寝宫;若是巷里有人,便不做任何动静,那么庄妃就先不要急着翻墙,只静心等候侍卫下次交班再行问路罢了。如此这般,真正天衣无缝,再稳妥不过。
多尔衮和大玉儿遂借着忍冬帮助,隔三差五地翻墙相会,合唱了一出西宫记。除睿亲王府几个亲信知道外,五宫内外俱被瞒得铁桶一般,真正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的偷情,无异于是向大清王朝做出的第一道宣战书,也是最彻底的背叛。一旦他们的手相握,心相牵,死亡的利剑也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了,随时将带着无可阻挡的威力呼啸而下,那时,将要为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恋付出代价的,将不仅仅是他们两个,还有与之相关的所有知情与不知情的人!
这一切后果,他们知道,但他们仍然做了。做了,也就意味着义无反顾,意味着铤而走险,意味着生死性命早已置之度外。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的梦想,也是他们的宿命,如果做不到,就只有一死了。
不成功,则成仁,多尔衮与大玉儿,没有退路!
十月底,太医诊出宸妃有孕,皇太极欣喜若狂,益发宠溺东宫。后宫诸妃怨望不已,都聚到清宁宫来,请皇后向皇上进言,要求后宫雨露均沾,一视同仁。
哲哲面子上答应,不过得闲时向皇太极略提两句,皇太极却只是不以为然:“海兰珠是你的侄女儿,朕对她好,也是看在你们科尔沁家族的情份上。况且刚才朕从后院经过,看到东西两宫的妃子们在空场上踢毽子游戏,玩得很是高兴,不像有什么抱怨之情。”
哲哲笑道:“那些妃子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表现不满,何况她们能够见到皇上,当然是高兴的,又怎么做得了准呢?”
皇太极想了想,勉强说:“你的话我听见了,以后朕尽量公平,无分彼此,遍施恩泽便是。”
哲哲无奈,淡淡笑道:“想让皇上不偏心,那也还真难,只要尽力公平就是了。”又道,“冬至将近,今年可还要去围场狩猎不去?”
皇太极想了想,道:“渔猎原是我大清兴国之本,绝不可废。况且今年大清初建,前线又捷报频传,英王此次出兵,与明朝大军先后五十六战,攻陷十二城,逼得明将张凤翼、梁廷栋饮药而亡,大挫明军志气。这都是祖宗天恩,积德载福,荫泽于朕。故而这祭天大典不但不可废,还须隆重进行,有别于往年才是。明天上朝,朕还要命礼部将此事好好计议呢。”
哲哲问:“那宫里届时可要有什么庆典不要?”
皇太极笑道:“后宫诸事,自然是你这中宫娘娘说了算,又何必问朕?”又道,“你们往年弄的那个九九消寒令很好,后来怎么不见再做?今年再照样儿做出来才好。”
次日早请安,哲哲便向众嫔妃发话道:“今年新朝初建,冬至节目须与往年不同,必得有所翻新,出点别致又吉利的 65b0." >新花样儿,娘儿们好好热闹一番。你们也都想想,有什么好主意?”
娜木钟最是爱热闹喜风头的,当下第一个说道:“这个容易,冬至节庆,唱大戏是免不了的。今年索性翻个新,不单止戏班子,便叫礼部竟把所有杂耍班子一并叫进来,不问有名儿没名儿,哪怕他是撂地摊儿的,走三江闯五湖跑码头的,只要玩意儿好,有绝活儿,都一总地揽进来,好好热闹三天,也叫咱们好好开开眼,解解这出不了宫逛不了会的馋。”
众妃子听了,也都叫好,说这个够热闹,够排场,够新鲜,也.够喜庆。娜木钟得了意,越发抓尖卖乖地出主意道:“同时还得传令给御厨房御茶房,到时候也不能都是往常那几大样几大碗儿。记得咱们在草原上那会儿,爷们儿上前线带兵打仗,天寒地冻,没法儿弄吃的,便叫士兵们烧大锅煮雪成水,把羊肉片成一小条一条丢进锅去涮着吃……”
话未说完,巴特玛先笑起来:“我知道了,这不就是涮羊肉吗?姐姐何必唠唠叨叨说这大半天,难道叫咱们在后宫里摆大宴吃火锅儿不成?”
娜木钟冷笑道:“你呀,真是听风就是雨,就是不动脑子。我这主意,的确是吃火锅儿,可不一定非要涮羊肉呀。等我说出来,保准你们各个叫好。”刚要往下说,忽见海兰珠因听得涮羊肉一句,顿觉胃酸上涌,将手堵着嘴犯起呕来。
哲哲忙挥手道:“先别说了,珠儿听不得这个。”遂叮嘱数句,命丫环扶她回去歇息,又道,“那石榴儿虽好吃,可也不宜多吃的,解解酸就好。”眼看着去了,才回头向娜木钟道:“现在可以说了。”
娜木钟悻悻不乐,低头喝茶不语。哲哲深知其意,也不催逼,且先搁下这件,向大玉儿道:“昨日皇上提起那年的九九消寒令来,要照那样儿今年再做一个出来。这满宫里数你的学问最好,明儿先拟几个来我看,也须出点儿新意才好。”
大玉儿领命应了。巴特玛忽然福至心灵,向大玉儿道:“我倒有句话要跟玉妹妹说,大家看是怎样?前朝大臣们有什么事跟皇上请旨,都是写个奏折出来,给皇上批复;咱们如今就趁这个写消寒令的机会,也给皇上奏一旨,让皇上体恤后宫,不要太偏心了才是。”
不待大玉儿回答,娜木钟先就拍手道:“这个是正经主意。看不出淑妃妹妹,竟有这样巧宗儿出来。这才叫应了那句老话儿呢——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巴特玛难得被称赞一回,也不理娜木钟比她作“愚者”,只听她赞自己一句“正经主意”已觉喜出望外,竟连手也不知往哪儿摆,只乱摇着说:“我也只是一时想头,到底怎么样,还要庄妃妹妹费心呢。”
大玉儿低头思忖一回,笑道:“我也只有勉力试试。”
娜木钟道:“庄妃妹妹锦心绣口,妙笔生花,你想出来的句子,皇上一定看得进的。”
说着话,方才送宸妃的那丫环回来,端了一盘子开口石榴禀道:“宸妃娘娘说,刚才搅了大家的兴,对不住,这些石榴是昨儿才得的,请大家尝个鲜儿。”
娜木钟笑起来:“她一个人贪酸,便以为人人都成馋嘴儿了。不过这石榴个大籽满,看着还真是挺招人的。”说着便拿了一个过来,丫环赶紧递上针线,娜木钟挑了一粒石榴籽儿尝了,酸得蹙眉紧脸,嘬起腮来,叫道:“好家伙,真酸!”
于是丫环布好炕桌,把巾子替众人围在颈上,众人便围着炕桌挑石榴吃。独哲哲仍倚着靠枕,命迎春拿着碟子身旁侍候,又见娜木钟颜色稍霁,遂旧话重提:“先别争嘴。倒接着说说你的主意,怎么个涮火锅?说得好,大家给你喝声采;说不好,可是要罚的。”
娜木钟笑道:“我这个主意若还不好,情愿受罚的。”遂背了手昂了头,侃侃而言:“娘娘细想,这天下可涮的东西多着呢。吃火锅原图的是个简便,咱们要出花样儿,索性化简为繁,况且咱们各人各口味儿,难得庆贺一回,正要借着节日大吃大喝,可不能委屈了自己:第一件佐料自不必说,苦辣酸甜咸得合着各位的口味儿来,酱碗儿上得下足功夫,油盐酱醋芝麻香油葱末辣根茴香蒜汁儿,总之普天下有的都得备齐了,都在大条案上一样样摆好,也不用厨子侍候,咱们索性自己动手,按照口味儿自个儿调着吃着,也吃了也玩了还可以换花样儿,一道菜蘸着不同酱碗儿,倒能吃出上百种味儿来,岂不有趣?”
说得众人都拍起手来,道:“果然有趣。”娜木钟复往下说道:“这第二件,是汤头。草原上大锅煮水,难道咱们也非得照猫画虎单煮水不成?就不会把水换成汤?”
哲哲点头道:“果然不错,只是天下高汤何止成百上千,咱们倒是弄个什么汤出来呢?难道也照你说的佐料的法儿,也把普天下的汤碗儿备下,各人调各人的不成?那可得多少口锅,多少个厨子侍候呀。”
娜木钟笑道:“那却不必。汤么自然只能一种。虽说众口难调,如今也只可存大同求小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了。”
哲哲笑道:“方才你说的,各人各口味,不可委屈了自己;这会儿又求大同存小异了。天下的话竟都叫你说尽了,如今倒要听听,你怎么个求大同存小异?如何从这千百种汤头里选出一种来,若是有一个人不服气,就算你说的不好,还是要罚的。”
娜木钟道:“汤第一讲究个‘鲜’字,何为鲜?乃是一个‘鱼’加上一个‘羊’字。北以羊为鲜,南以鱼为鲜,咱们这汤啊,就用鱼和羊来煨,撇了油去了腥,熬得雪雪白,到时候盛在白玉碗里,飘上几颗如此碧绿葱花儿,不等下料,这色、香、味儿,就先全了!”
一言既罢,众妃子一齐叫起好来,说:“果然是鲜,还没等吃,光听着,口水儿已经快下来了。”
大玉儿笑道:“论起吃穿两字,天下再没人比得上贵妃姐姐学问大的。”
娜木钟见大玉儿也佩服自己,更加得意,笑道:“若论诗词歌赋,博古论今,那是玉妹妹第一;比这施朱抹粉,好吃懒做,我当毛遂自荐。”
众人都笑起来,说:“这说的没错儿。”
娜木钟遂继续说道:“有了酱碗汤头,这三件,才论到吃的主菜上。这倒反而是最容易的一件,无非新鲜蔬菜,鱼虾蟹蚌,鸡鸭牛羊,总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只要能吃进口里去的,有多少备多少,也像那佐料碗儿一样,大条案桌上摆着,各人托一金盘,走马观花,爱吃哪样便涮哪样,边吃边看戏,吃累了就歇一会儿,有了胃口便再吃,也不用怕菜凉了,也不必担心剩下来,看一天的戏,吃一天的火锅儿,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喜庆有多喜庆,你们说说看,还有主意比我这更好的吗?”
哲哲点头喝采:“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主意。便是这样,这就传令下去,叫御厨房照你的话准备。”
隔了几日,庄妃果然拟妥九九消寒令交与哲哲。哲哲于夜间转呈太宗,今次与往次不同,却是两句:“香闺幽庭尽是相思染,春茶秋树宫音绕指柔。”
太宗初看不解,细细算去,笑道:“这两句话每字九笔,合成两联,也算是巧笔了。只是既称九九消寒,自然是九字便好,如何多此一举,拟了十八字出来?若说是对联,又对得不工。香闺幽庭和春茶秋树还可以勉强说是对得上,‘尽是’对‘宫音’已是不妥,‘相思染’对‘绕指柔’更是离题。这两句任拿出一句来都算是一个完整的消寒令了,非要多出一句,岂非蛇足?”
哲哲笑道:“皇上且别急着批驳,倒也好好想想这相思染的意思才好。”
太宗道:“宫里节令自是颂圣之句,还有别的意思不成?”遂重新吟哦数遍,忽然明了,点头道:“庄妃好心思。分明是借着添令在抱怨朕呢。”说罢大笑。
哲哲故意道:“皇上刚才说不好,这会儿倒又说好了,倒把我给弄糊涂了。玉儿这令,到底写得好是不好?怎么个好法儿?”
太宗道:“说不好,是因为玉儿心眼太多,夹七夹八,不肯好好地添令,非要弄个对联出来,绕着弯儿骂朕;说好呢,是觉得玉儿难得,才思敏捷,又诡计多端。”
哲哲笑道:“诡计多端?这算是什么好处?”
太宗遂细细分析给她听:“这句‘香闺幽庭尽是相思染’表面上用一个‘染’字写得满满的,然而‘相思’二字又分明是空,所以‘香闺幽庭’也都是空,这一联说到底其实只是两个字,即‘空庭’;下句‘春茶秋树宫音绕指柔’用一个‘绕’字来对应‘染’字,已经很巧,而‘绕指柔’表面香艳温暖,然而柔的只是‘宫音’并非人声,这暖就变成了冷,冷到了指尖儿上,冷得绕庭夹院,连‘春茶秋树’也都冷了起来,不是春也不是秋,倒是冬天了,所以这一联九字,其实也只是两个字‘冷清’。这哪里是什么九九消寒令?分明是抱怨朕冷淡了妃子,将后宫变冷宫,可谓是一种温柔的抱怨,别致的请求了。”
哲哲恍然,笑道:“空庭冷清?玉儿真也胡闹,太大胆了。”
两人又嘲笑一番,遂议定自即日起,诸妃轮流召幸,雨露均沾,再勿使后宫变冷宫。
此政一出,后宫诸妃着实庆幸了一段日子,各自施尽法宝,把天下花样儿翻云覆雨,一一与皇太极演示。故而施行未久,皇太极已告困乏,直将晚间房事看成天下第一苦差,任凭妃子们再穷心竭智亦不能使他情动了。再到后来,遇到喜爱的妃子轮班还可勉强应付一晚,遇到那姿色平平的,就想方设法躲此一劫,每每藉口与大臣们商议国事,入夜犹耽在御书房不肯回宫,甚至佯病脱滑,无所不用。被脱空的妃子又羞又妒,怨气只有比以往更重。
过了立春,太医诊准宸妃腹中是位皇子,皇太极喜出望外,自谓新朝初建,宸妃头胎即得皇儿,分明天降龙种,紫气东来,遂故态重萌,将轮流召幸的话再不提起,又开始一味沉溺东宫了。
到这时,连大玉儿也已束手无策。海兰珠的步步紧逼让她终于知道,自己请来的不是一个帮手,而是一个对手了。这个对手,远比绮蕾还要厉害,因为绮蕾获得皇太极的宠爱是被动的,所以毕竟有限;而姐姐独擅专宠,却是主动出击,缠绕有加,哪里还给自己留下半分余地?
她觉得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自己苦苦地将皇太极从绮蕾身边拉开,然而自己得到了什么?绮蕾虽然遁入了空门,然而她的影子仍然在这里,在东宫,在宸妃海兰珠的一颦一笑间。
不仅是皇太极将海兰珠看成了第二个绮蕾,便是在后宫诸妃的妒意里,也将她们两个难以分开。难道自己一番苦心,就是为了替他人做嫁衣吗?
大玉儿对着星辰满天恨恨地发誓:姐姐,绮蕾,走着瞧,笑到最后的才算是笑得最好!
第十六章 有些计划必须十个月前就准备
转瞬到了五月初五,宫里照例架设天师艾虎,以五色菖蒲制成百草山,饰以珠翠艾花,前庭赏宴群臣,文武百官按品分得些细葛香罗、蒲丝艾叶、彩团巧粽等物,后宫诸妃也都各有所赐,无非金丝坠扇、珍珠香囊、软香龙涎佩带等,应景儿取个吉利意思而已。
陆连科带着一众小太监捱宫捱院儿地洒雄黄水,自清宁宫起,哲哲少不得叫进去叮嘱几句,又特别吩咐因宸妃有孕,雄黄气味太过刺激,且皇上有令关睢宫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故可略过。陆连科恭敬应了,顺脚步儿来至衍庆宫,淑妃向来畏羞怕吵,只命剪秋应酬众人,自己推午觉躲在暖阁内。
陆连科明故其故,正中下怀,故意咳嗽一声,命令小太监们:“要细细地洒,一处也不可遗漏。”自己便拉着剪秋的手,将一个小小包裹塞在袖内,笑嘻嘻地道:“这是我前儿新得的,你替我收好了,里头另有一个小包是给你的。”
剪秋忙袖了,摇手不叫陆连科再说,回身且命小丫环奉茶来,又向里间张望一眼,见巴特玛睡得熟了,这才回身向陆连科推了一把,抿嘴儿笑道:“你急什么?当着人,也不防忌些。”
陆连科笑道:“你以为她们不知道?都猴儿精似的,谁在这宫里没个相好的?况且我是皇上身边的一等大太监,你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人,他们就算知道咱俩好,还敢上告不成?”又道,“我告诉你个故事,你知道福子和钗儿的事吧?他们两个吃对食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福子现做着御茶房的跑腿儿,西华门掖角上自有屋子,更比别人方便,钗儿却不是天天可以偷偷出来,所以福子耐不得寂寞,前些日子竟将原先跟静妃后来给了宸妃的那个朵儿也勾上了。被钗儿撞破,堵着门,非要福子当面儿把朵儿打一顿,不然就要嚷出来,大家活不成呢。”
剪秋吓了一跳,又担心起来:“哎哟,这可怎么好?钗儿和朵儿原就有仇,这下子结得更深,还肯罢休?若她当真闹出来,会不会连我们也扯进去?”
陆连科道:“那不会。好端端的他们咬我们出来做什么?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这种事只要没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谁敢说三道四?就算有人举报,抵死不认就是了。况且钗儿未必有胆子真闹得鱼死网破,对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剪秋忧心道:“你不知道钗儿那火爆脾气,红冠子公鸡托生的,最是争强好胜,面子看得比脸大,惹火了她,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陆连科道:“那也没什么好怕,等我改天劝劝福子,叫他摆个东道出来,向钗儿好好赔一回礼,和那朵儿一刀两断就是了。”
原来后宫之中阴盛阳衰,除了皇上是十足的男人且是人上之人外,其余无非都是些嫔妃婢女并奶妈稚儿,再就是些半截子人的太监。妃子们一心一意只想着争皇上宠,无所不用其极,宫人们有样学样,都攒了一肚子的风月故事,虽没个男人对着演习,于那些抓乖献媚的本事却并不生疏,又正当青春妙龄,花容月貌,漫漫长日难保不会觉得寂寞,便少不了心猿意马,思春愿月。太监虽算不得是真正的男人,到底有比没有强,再有那相貌俊俏嘴头油滑或是心眼活络路子灵通的,就额外受到宫女青睐,一来二去地,便有些太监和宫女结成了对家儿,做些望梅止渴聊胜于无的荒唐事,俗称“吃对食儿”。虽是假凤虚凰,却也真情实意,背了人海誓山盟指生咒死的,甚或私设花堂拜天地吃喜酒,一心一意地过起日子来。将上面瞒得铁紧,在奴才中却都是心照不宣的,就好比陆连科和剪秋这一对,已有两三年的交情,太监宫女中十成倒有七成知道,都把他两人看成夫妻一般。
因此陆连科听了剪秋一席话,对于钗儿倘若不依不饶闹嚷出来大家没脸这一宗事,倒也不无担忧。出了衍庆宫,便往麟趾宫来,想觑空儿找钗儿聊几句。
偏那贵妃娜木钟因他是皇上身边第一号大太监,不肯怠慢,亲自迎出来,命小丫头奉座上茶,自己陪在一边问些祖上何处兄弟几人的闲话,又打听皇上近日临幸过哪个妃子,往何处去得最频。陆连科一一答了,两眼咕噜乱转,只管向钗儿猛打眼色。
一时小太监洒放完毕,陆连科告辞出来,钗儿假装送客,随后跟出宫来,陆连科悄悄儿地笑道:“钗儿姑娘果然聪明,福子好眼光。”
钗儿听得“福子”两字,早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身去。陆连科笑着做个揖,劝道:“我和福子一场兄弟,福子得罪了姑娘,我这里先替他赔个礼,改天福子还要亲自摆一席请请姑娘,还望姑娘赏光。”
钗儿也因他是皇上亲信太监,不敢得罪,且也觉面上有光,遂道:“既然陆公公替他说情,钗儿自然无不遵从,只是有句话要请公公转告福子:这些日子来我对他怎样,他心里应该明白,我钗儿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对得起我,我是心肝也可以挖出来给他;他若三心两意,我眼睛里可揉不进沙子,管教他七荤八素,颠三倒四,不信咱们就试试。现在他要请客赔礼,我便原谅他一次,只是我有个条件:请客时须要有四位证人,还要把那贱人也叫上,福子得当着我和各位证人的面儿立个毒誓,和贱人从此断了,还得给我写个字据。不然,这件事再完不了。”
陆连科心知难为,只得道:“这个么,还得福子自己度量。”拱手告辞,复向永福宫来。
却见永福宫帘幕低垂,小丫环们都守在房外,神情凝重,进退不安,连忍冬也锁紧了眉头,见到陆连科,忙迎出来摆手儿不叫声张,悄悄儿地道:“庄妃不许人进去呢。”
陆连科不明所以,诧异道:“这是皇上的圣旨,端午节各宫洒雄黄水驱虫是老礼儿,我也是奉命办事,若漏过永福宫,皇上问起,可怎么回话呢。”
忍冬摊开手道:“怎么回话?自然是说洒过了便算。咱们做奴才的,只好上下遮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你我都不清净,又何必呢。”
陆连科也只得道:“也只好这样。庄妃娘娘向来和气识大体,今儿个是为着什么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忍冬含笑道:“公公见多识广,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陆连科想了一想,笑道:“既如此,我也不耽搁了,还要到别的地方洒雄黄去呢。”
忍冬倚在门上看太监们去得远了,遂回转身来,复把院门儿关上,仍旧坐在廊沿儿下,悄无声息,既不敢进去,也不敢远离。
庄妃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很久了,整整一个上午,不思饮食,也不许人进去。原因或许不难推测,不过是皇宫后妃最常见的忧虑——皇上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廊上的鹦鹉也寂寞,一遍遍空喊着“皇上驾到,庄妃接驾”。
往常那叫声常引起人们一阵哄笑,有时对了,有时错了。对的时候,清太宗皇太极会扶着庄妃的肩,一并站在鹦鹉笼下,喂它珍珠小米,和加了糖的泉水,逗它叫得更响亮些;偶尔叫错了,庄妃也只是嗔怪地朝它做一个要打的手势,可是手还没有放下,脸上已经笑开了,似乎在那叫声中得到了某种满足和希望。
可是现在,鹦鹉除非不叫,否则,总是错的。
而每叫错一次,庄妃的肩就忍不住轻轻一颤,而忍冬和丫环们就会很紧张,恨不得立刻把它来掐死,至少,也把它毒哑了,叫它不要再乱说话——因为皇上,是不会来的。
如今,海兰珠才是皇上身边床上唯一的爱侣,其余诸妃,包括她庄妃大玉儿,都已成昨日黄花,惟作壁上观了。竟然败给大自己四岁,晚自己进宫八年的亲姐姐,怎样的耻辱?怎样的失败?
然而最令庄妃大玉儿焦虑的,还不止于此,她的心中另有一桩说不出的隐忧,连忍冬也不敢告诉。那就是——她怀疑自己怀孕了。
皇上一连数月不曾临幸永福宫,那么这个孩子是谁的,答案也就不问而知。一旦东窗事发,那可就是杀头的罪呀。庄妃看着眼前的粽子,知道送给关睢宫的必然是重新另做,不放麝香的;人家怀孕就得大张旗鼓,小心侍候,自己也有身孕,却是天大的祸患,要藏着掖着,枕席难安的。这一盘香甜的粽子吃下去,可就是打胎的毒药啊。
她思前想后,若说想个万全之策把孩子流掉,在她倒不是什么难事。这几年来,她苦苦研习医药之术,救人未必有把握,论害人却有的是法子。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是好不容易才怀下的心血结晶,如何舍得?然而若要保住孩子,惟一的办法,就是无论如何也要邀天之幸,务必让皇上临宠一次才好,如此则一可遮羞,二者也好顺水推舟,就此认了自己怀孕之喜,岂非两全其美。
然而,皇上独宠东宫,目无旁顾,她有什么法子从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那里分一杯羹呢?
庄妃在对着镜子切齿。
镜子,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冰凉而坚硬,却能映出人的影像,让人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相貌美丑。
庄妃是美的,长眉入鬓,睛若点漆,丰满颀长的身体像草原上的鹰。可是,美得过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吗?
她永远忘不了海兰珠站在凤凰楼上初见皇太极的那一幕,从那以后,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海兰珠,她都觉得她像是站在凤凰楼上,那飞檐斗角的阁楼,双手捧心,对着月亮歌唱。她那月光一般皎洁的脸,还有星光一样闪烁的眼,都让她感到一种压力,一种追赶不及的艳光。
大玉儿抱紧自己的双肩,感到深深的孤独。
深宫内苑,谁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原本至少还有一个姑姑可以依赖,然而自从海兰珠得宠,连姑姑对自己也冷淡多了。在五宫争封的斗争中,姑姑从头至尾没有帮自己说过半句话,她心中关注的,只是不要让绮蕾重新得宠,不要让阿巴垓那两位占了上风,至于自己和姐姐海兰珠到底哪个排名在前哪个排名在后,她才不在乎呢。对于哲哲来说,自己和姐姐海兰珠,都是科尔沁部落摆在皇宫的两枚棋子,势均力敌,无分轩轾。
多尔衮,多尔衮才是她惟一的爱人,可是现在,就是多尔衮也帮不了她,她在这深宫内苑,真正是孤军作战,求助无援。能帮自己的人,惟有自己。自己现在已经身在井底了,如何能够生出天梯来,让自己浮出水面,重见天光?
大玉儿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不要愤怒,不要妒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一劫必有一解,她会想出办法来的,会想出来的。自己可以用几炷香两匹帛轻而易举地利用时机重新赢得多尔衮的心,也一定会奇兵突袭重新赢取皇太极的心。哪怕一夜也好。只要一夜便好。
但是,到底该用一招什么计呢?她知道,为了争取皇上的宠幸,绮蕾曾经用过歌舞声色的招术;娜木钟除了尽心尽意地调弄脂粉香料,新近又开始遍天下搜集珍馐佳肴的秘方儿,用美食来引诱皇上;淑妃巴特玛则一味地赔小心,逆来顺受,她那一套作派,自己是学不来的,也不愿意学;而姐姐独擅专宠,则与其说是凭借长得美,倒不如说是长得像——姐姐如今的风光是集合了她自己的风情和绮蕾的魅力于一体的,自己曾利用这一点误会将错就错,抓住皇上的一句口误把姐姐推进了东宫;现在,她该用什么办法,再把她从东宫拉出来,让给自己半张床呢?娜木钟、巴特玛、绮蕾……
大玉儿忽然想起绮蕾那年送诗绢与皇太极请命为尼之事,心念电转,想得一计。皇上冷落的,岂止是自己一个人,自己又何必钻进牛角尖,独力挣扎呢?既然孤助无援,就要想办法联合别人,争取援助。
打定主意,大玉儿翻身坐起,叫进忍冬来,如此这般,吩咐下去。
忍冬在门外候了半晌,正为着主子的忽嗔忽喜担心焦虑,忽然见她没事人一样张罗起请客喝茶来,倒觉诧异:“若是她们不来又如何?”
大玉儿笑道:“你只说我有事相商,她们必定来的。”忍冬不解,但见主子面上有笑意已觉安心,遂命小丫头分头往各宫请人去。果然贵妃娜木钟与巴特玛正在一起吃茶点,说已经吃过了,多谢庄妃想着;又有继纪乌拉纳喇氏一早奏准娘娘,出宫往豪格贝勒府过节去了;也有那心窄眼低,不肯与五宫妃子亲近的,只推说身上不好歇下了。因此应邀前来的,不过三五位没甚份量的东西宫庶妃。
忍冬揣测别人犹可,惟贵妃淑妃两位是正主子,若推拒不来,庄妃必定瞒怨自己不会办事。遂亲自来至衍庆宫里,果见两位妃子正盘腿儿坐在炕上,指挥着丫环逗叶戏玩儿,却不是赌银两,只将些糖果做注,无论输赢,都赏给与戏的丫环吃。炕几填漆食盒里满是糖果蜜饯、各色花糕,上上下下俱玩得兴高采烈,笑声不绝。见了忍冬,笑道:“怎么你也来了?可要一起玩儿?”又叫伴夏拿糕赏忍冬吃。
忍冬遂捱着炕沿儿跪下谢赏,又赔笑磕头道:“两位娘娘金安。我们娘娘因为今儿个是端午,说是团聚的日子,故而想请两位娘娘一同聚聚,大家聊天吃粽子。若两位娘娘不去,娘娘必定骂忍冬不会说话,亲自来请的。只是已经有几位娘娘等在宫里了,所以娘娘不好丢下客人过来,求两 4f4d." >位娘娘千万体恤我们娘娘一番心意,还请移驾前往才好。若是娘娘怕永福宫的茶点不如这里的可口,拿过去大家一起吃也好;或者娘娘吃了茶不愿走动,忍冬情愿背了两位娘娘过去。”
一番话说得娜木钟笑起来,手里的瓜子儿也撒了,指着忍冬笑道:“你这丫头会说嘴。打着请我们吃茶的旗号,倒想讹我的东西去;也罢,我便要你背了去,你背不动,是要打的。”
忍冬果真背对着炕蹲下身去,笑道:“这便请娘娘上马。”笑得娜木钟一掌推开忍冬道:“我把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只管吹牛,你若敢把我摔了,要你十条命也赔不了。”钗儿一边凑趣道:“我这便给娘娘取马鞍马靴去。”剪秋也笑道:“马鞍且罢了,只千万别忘了马鞭子马嚼子才是。”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伴夏与剪秋遂侍候贵妃淑妃穿戴了,又叫钗儿将不曾用过的花糕蜜饯另装了一食盒提上,一并带往永福宫来。
次日皇太极临朝,诸臣如常上疏议政,临散朝时,礼亲王代善面有难色,上前一步禀道:“皇上,臣这里还有一本,却是代人做伐,不知当奏不当奏。”
皇太极见他表情忸怩,倒觉好奇,问道:“却不知什么人这么大架子,敢请礼亲王代劳。”
代善笑道:“说起这托老臣求情的人,却不是一位两位,而是后宫诸位娘娘集体托付的一道密折,故而老臣虽觉为难,却不便推拒,望皇上体恤。”说着奏上折来。
皇太极启封看去,初而一愣,继而略一思索,大笑起来,复将折子合起,向代善问道:“你可知道折上写些什么吗?”
代善摇头禀道:“臣不知。娘娘奏的是密折,臣不敢擅自开启。”
皇太极笑道:“不妨,你既然插手了朕的家务事儿,帮着递折求情,总得知道到底求的是件什么事?倒是帮朕看看,这奏折上写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代善恭敬接了,启开看时,却是洒金纸上题着《一斛珠》三个字,下面是篇曲谱,角上盖着诸宫嫔妃的宝印。代善看了不懂,复奉还密折禀道:“臣愚钝,竟不能替皇上解疑。”
皇太极大笑道:“代善啊代善,你的确是老了,真正不通风月,不解风情。”遂袖了密折,罢朝自去。
代善打了这个闷葫芦,好生纳闷。下得朝来,犹低头百思不解。多尔衮见他这样,不禁好奇问道:“大哥,那折子上到底写些什么,竟然让您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臣也看不懂。”
代善遂将折上内容说了一遍。多尔衮一愣,心下迟疑,一时无话。代善会错了意,笑道:“十四弟也不懂?若依皇上的话,你也是不通风月,不解风情。你也老了吗?”
多尔衮摇头道:“大哥可知道这《一斛珠》的典故吗?”
代善皱眉不解:“一斛珠?那是什么东西?好兄弟,老哥已经满头雾水,你就别再给大哥添堵了,你倒是跟我说说,这些娘娘们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多尔衮笑道:“难怪她们要托大哥来递这个折子,又难怪大哥不明所指,更难怪皇上说大哥不解风情。这其实只是个文字游戏。大哥是马背上打滚儿的人,向来不喜欢汉人的学问,自然不知道这里的典故。”
代善皱眉道:“文字游戏?莫明其妙。”也不复再问,甩袖离去。
多尔衮却坠进另一个闷葫芦去,也犯起嘀咕来。他一听即明,这必是大玉儿的手笔。玉儿与自己情投意合,如胶似漆,难道还不满足?何必这样苦心积虑,讨皇上欢心,连集体上疏这样的招术也想出来了。真不知她说动诸宫妃子上这签名疏要有多麻烦,分明志在必得的样子,难道她这么在乎皇上的宠幸?她不是和自己赌咒起誓地说要推翻皇太极,帮助自己取而代之吗,难道又改了主意?左思右想,大不适意。
皇太极下了朝,照旧先往关睢宫里探问一回海兰珠,然后才往清宁宫来。
哲哲因年后接二连三的庆典活动,吃力不堪,又发了哮喘之症,故形容懒怠,每天除了早请安时坐在清宁宫里受几个头外,便少理杂务,大小事只交迎春代拟意见。见皇太极进来,也只命迎春奉茶,恹恹地不欲多话。
皇太极也循例问了一回病,故意问:“大玉儿没来陪你bbr>99lib?吗?”
哲哲懒懒地道:“她每天里也不知忙些什么,别说我这个姑姑了,连闺女也不大理睬,一门心思地研究学问,大概要考女状元呢。你只管问她做什么?”
皇太极笑道:“她们几宫的妃子们联合起来告了我一状,你也不知道么?”遂将密折授与哲哲。
哲哲不解:“这是什么?又不是词又不是曲,单单的一个空名儿,算是什么状纸?”
皇太极叹道:“或许真是要你这样省心省力的脾气,才可以载福吧。”也不多加解释,只将密折重新收起,又叮嘱大妃数句,遂向永福宫来。
且说庄妃递出折子,已经算到皇太极下朝后必来宫中,一早吩咐丫环薰香洒扫,将仕女捧花瓶里遍插着葵榴栀子花,环绕殿阁,满室生香,连屏风壁画都一并换过,她知道皇太极虽爱她文采,却不喜她书卷气太重,故一反常态,只往脂香粉艳里做文章,将宫殿布置得花房一般。又命御膳房做了几样精致小菜,荤腻油腥一概不用,肉菜素做,别出心裁,都用镶蓝碟子盛了,置于花廊之下。自己兰汤沐浴,精心梳妆,她虽不及姐姐海兰珠的美艳,却也是肤如凝脂,睛若星辰,长得十分动人的。美中不足的是脸上的线条不够柔和,有些棱角,在有情人的眼中看去或许会觉得是一种英武,而皇太极却是觉得女人就该柔情似水的,如果让他来评判,或许觉得巴特玛那张线条模糊却温软的脸较之大玉儿还更耐看的吧。然而今天她有意改变风格,浓妆重彩,打扮得艳而不俗,媚而不妖,端坐在美女插花屏前静等。
一时皇太极来到,庄妃跪接了圣驾,请安后并不起身,仍然跪着禀道:“请皇上恕罪。”
皇太极故作不知,诧异道:“爱妃这是何故?你有何罪?”
庄妃笑道:“皇上圣明,洞察秋毫,高瞻远瞩,无远弗届,有什么不知道的?臣妾因却不过后宫众姐妹情面,斗胆游戏笔墨,学前朝臣子们参了一本,冒犯天威,还望皇上怜恤一片痴心,不予降罪。”
皇太极也笑道:“你说我高瞻远瞩,你才真是运筹帷幄呢。”遂亲手挽起,看她脸如满月,唇红齿白,乌黑浓密的头发上插着凤凰衔红果的钗子,白皙丰腴的颈下挂一串重重叠叠的黑珍珠项链,素白云锦缎子绣荷花的旗袍把个成熟的身子裹得玲珑浮突,胸前衣襟高高鼓起,双峰奔涌,饱满得似要喷薄而出,不禁赞>道,“爱妃,你今日与往常好像有些不同,面色光泽如许,也胖了,倒像个新妇模样儿。”
庄妃暗暗吃惊,掩饰道:“只准皇上给贵妃淘弄脂粉,就不许我这个丑人东施效颦,也学学妆扮么?”
皇太极笑道:“你如今真是学坏了,惯会挑错找茬儿。昨日端午,朕命太监给你礼品,你自比梅妃,搬出《一斛珠》的典故来,怨我‘何必珍珠慰寂寥’;今儿我不过是看你打扮得漂亮,夸赞两句,又招你一番闲话。”又指着壁上画轴道,“端午还没过完,倒把七夕的画儿先挂出来了。怎么这样性急?”
庄妃笑道:“这画儿上画的,原出自一句诗。皇上猜得出《一斛珠》的含意,可猜得出这画儿是道什么题目么?”
皇太极笑道:“这画的是牛郎织女鹊桥会,并不难猜,难得的是着色,在白描之上泥金,倒也特别,又雅致又华贵,竟比那些彩绘仕女图来得还要俏丽,又不至太俗艳,又不至太素净。”暗想古来咏七夕的诗句本来就多,后宫心愿,无非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便道,“若说诗谜,莫非是柳三变‘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庄妃摇头道:“这用的是秦观的典,‘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皇上自己也说过,这幅画最特别乃是着色,怎么倒想不起来了?”
皇太极恍然道:“原来取的是‘金风玉露’二字。”遂携了手一起往花廊下赏花饮酒去,因尝了一口,却是极清淡的甜米酒,戏道:“庄妃又不是白娘子,难道也怕雄黄么?”
庄妃胸有成竹,从容笑答:“皇上要喝雄黄酒么?臣妾这就取来便是。只是臣妾忙这半晌,想了这几味小菜出来,最宜米酒的香甜清淡,若被雄黄的醇烈一激,则亏损其味,反为不美。”
皇太极笑道:“朕正想问你呢,又不是斋日,如何尽是些素菜,未免清淡太过了吧?”
庄妃抿嘴儿笑道:“皇上倒是也尝一口这素菜再评说不迟。”亲挽了袖子,搛起一箸喂到皇太极唇边。
皇太极就手儿吃了,大为诧异:“怎么倒像是肉味儿?这明明是黄瓜丝儿、胡萝卜丝儿、这粉盈盈的说不上来是什么丝儿,难道竟不是?”遂又细细嚼去,猛醒过来,“是了,这是将火腿干丝儿煨在蔬菜汁子里,沁成菜色,吃着没有一丝儿油腻,既是荤菜,也是素菜,亏你怎么想来。”又尝那几样,原来也都是荤菜,分别是荷叶盛的鹿脑豆腐、竹节裹的红烧鹌鹑翅、香肝和酱鸡胗拌的各色花瓣、大红枣塞肉縻,便是那碗玫瑰百合汤,也是将瑶柱燕窝人参蟹干足等煨成高汤,再以上等细丝过滤得一星儿油珠都不见,再洒上玫瑰花瓣做成素汤形色。皇太极吃一样便夸一样,龙颜大悦,赞不绝口。
庄妃敬过头杯,笑道:“古人说美味佳肴须‘色、香、味’俱全,如今我们于这三项上再加一项,就是‘意’。不然,再好的食物,一顿风卷残云,也是焚琴煮鹤,终究无味。”
皇太极道:“偏你总有这许多讲究,吃顿饭也有许多道理。你且说说看,怎么一个意字?”
庄妃一边布菜一边笑着讲解:“这盘做成豆腐状的鹿脑,以荷叶清香去其腥味,暗藏‘呦呦鹿鸣,食野之萍’;这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将鹌鹑翅子腌过后,再塞进挖得中空的竹管里红烧,同荷叶去腥是一样的道理;这盘花瓣拌鸡胗,颜色最好,是‘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这枣子塞肉,是‘投我以夭桃,报之以琼瑶’;这玫瑰百合汤,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皇太极听到这里,打断问道:“几样菜都说得有理。论到这碗汤,这丸子可以比作‘灵药’,‘碧海’、‘青天’也都好解,惟是嫦娥却在哪里?难道美人儿也可入汤么?”
庄妃掩口娇笑道:“汤里有蛋花,可以比作明月,嫦娥么,自然在月亮里面啦。”
皇太极大笑,将筷子横在汤碗上道:“朕也给你出一题,如果你这便算‘碧海青天夜夜心’,那现在又叫什么?”庄妃诧异道:“一碗菜,怎么还有刚才现在的?”皇太极做个手势笑道:“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朕来教你,这个名堂啊,叫做‘野渡无人舟自横’。”说罢笑得前仰后合。
庄妃羞得满面通红,背过脸去。皇太极扳过她肩膀,满眼是笑,脸对着脸儿低低地道:“爱妃,难为你想出这么些个刁钻古怪的主意,一会儿是上折子‘何必珍珠慰寂寥’,一会儿出画谜‘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会儿又‘碧海青天夜夜心’,曲谱里藏着话,画儿里藏着话,菜里也藏着话,你到底有多少话要跟朕说呢?今儿朕就好好地听你说上一晚,我们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何?”
庄妃见时机成熟,偎在怀里笑道:“皇上即样样都猜穿了,臣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别怪我多嘴便好。”
皇太极推心置腹,坦然相告:“你们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是你的主意没错儿吧?其实起先你上那九九消寒令的时候,我便想过了,纳妃原是为了充实后宫以广皇嗣,一味偏宠的确有违本意。也想过要改个法子,免得你们怨我施恩不匀,无奈前朝政事紧张,朕身为天子,一味在后宫嫔妃事上用心,终究也不算明君。若不想招你们这些妃子埋怨,还真是难为。依你说,便该如何呢?”
庄妃早已成竹在胸,献计道:“宸妃原是臣妾的亲姐姐,姐姐幸召于皇上,臣妾与有荣焉,难道反会瞒怨不成?只是后宫众妃也都可算是臣妾的姐妹,昨儿端午,她们借过节为名到宫里来与臣妾商议,想个什么办法劝得皇上回心转意,对后宫一视同仁;臣妾也知道皇上并非无情,恰是因为太重情义,才有顾此失彼之虞。况且后宫佳丽无数,若要皇上雨露均沾,的确也太痴人说梦些。依臣妾建议,不如叫司寝太监为所有嫔妃建立花名册儿,按日子算去,每个妃子在三个月中至少有一次与皇上同寝,这样后宫每人便有了望,不至太过怨愤;而皇上便是厚此薄彼,也无伤大雅了。”
皇太极听了大喜,点头赞道:“这法子果然不错,你若是统领后宫啊,准比你姑姑强。”
庄妃听了,推开桌子跪地禀道:“皇上千万别说这样的话,臣妾一时出语无状,还望皇上莫怪。”
皇太极忙亲手扶起,抱在怀里笑道:“朕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正相反,你替朕出了这样一个平衡后宫的好主意,朕还要好好赏你呢。”
庄妃撒娇问道:“赏我什么呢?99lib?”皇太极故意沉吟道:“这个么可要好好想一想,你这个主意到底效果如何,朕还不是很清楚。要不这样吧,今晚就先在你这里实行新政,若是法子果然好,再赏你不迟。”
是夜被薰浓香,帐暖鸳鸯,皇太极与庄妃过了异常和美甜洽的一夜,无须细述。
次日诸妃按.99lib?花名册每三月至少宠召一次的新令传出,后宫额手称庆,有口皆碑,都说幸亏庄妃妙笔生花,劝得皇上回心转意。
数月间,后宫接二连三,喜讯频传,庄妃大玉儿、庶妃那拉氏、伊尔根觉罗氏等都先后受孕,据太医诊脉均为男子,皇太极益发喜悦,以为是振邦兴国之瑞,因这一切都是采纳了庄妃的建议,故对她额外眷顾,更与别妃不同。而庄妃费尽心机才得到皇太极再度垂顾,再不像过往那般矜持自重,等闲看之,每每服侍,必尽心尽力,曲意承欢;且她这番苦心,原只求遮过自己怀孕之丑,倒并非意在争宠,故而不为己甚,每每劝皇太极分泽于其他诸妃。于是众妃感激涕零,益发推她为重,尤其东西诸宫那些素向不得志的妃子,更加感戴庄妃眷顾之恩,凡有疑难,大事小情都愿与她相商,大玉儿在后宫的威望日益高昂,虽然名列五宫之末,其实在众妃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远居诸妃之上,足和中宫比肩。
那哲哲原本是有城府没心机的人,又向和大玉儿亲密,以她为膀臂的,虽然渐也察觉庄妃令行禁止,颇有些自作主张取代自己之势,却深知皇太极为人最重礼法,绝不至废后另立,况且大玉儿只是在妃子间受欢迎,真论邀恩,尚不及海兰珠之万一,故而并不放在心上,反而益发将诸事调度交与大玉儿,而庄妃也尽心悉意,必将每一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使宫中后妃有口皆碑,惟她马首是瞻。
第十七章 桂花树下的天仙女子
七月,海兰珠诞下皇八子,皇太极眷爱非常,大宴三日,并特颁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使万民共贺,普天同庆。满朝上下,俱已心知肚明,这位得天独厚的小王子,将来必会立为储君,继承帝位无疑了。
但是海兰珠自己,倒并不见多么开心。
她这是第一次生产,已近三十“高龄”,从怀孕到生产所经过的,是一条极为漫长痛苦的辛酸路,但也习惯了。每每疼起来,都好像生命没有尽头的样子,巴不得它赶紧结束——而一旦果真结束了,她却又若有所失,身上心里空落落的,这才知道当一个女人做着母亲的时候,当那个将要称她做母亲的孩子还寄存在她体内的时候,这女人是多么地充实有担当。
她拒绝去看那个哇哇哭泣的孩子,因为他竟然这样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她的身体,变成另一个独立存在。
海兰珠的性格里原本是有着一些不讲理的任性的,她拥有一件所喜爱的事物时,总是竭尽全力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尽可能地完整拥有——当母亲拥有孩子,是在孕育期里最为包办容纳,密不透风的。那时候他是她一个人的,只有她可以感受他的心跳,举手投足,他依仗着她的生命而生存,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因为她。
然而现在,他自由了,独立了,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告别她的身体,以一种连她也不能预知的姿态与她对恃。这就是她的儿子么?他会一天天长大,离开她,离得越来越远。
她有一种异样的揪心。在这个举宫欢贺,万民同庆的时刻,她的心里充满的,却是一种深沉的近于绝望的无力感。她甚至从儿子的小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个字——悲剧。
她开始失眠,没完没了地做恶梦,醒着也会看到奇奇怪怪的人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在奇奇怪怪地舞蹈。她哭泣,挥着手厉声叫那些鬼魂走开,她赶走那些自称是后宫主人的无主孤魂,求她们给她安宁。
但是她们漠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哭笑无度,挥洒自如,为着自己的悲欢而絮絮。她们穿着三秦五代唐宋元明的衣裳,钗环叮咚,足履飘然,穿行在她的周围,穿行在她儿子的周围,以舞蹈的姿态向她招手,命令她加入她们,与她们共舞。
她不愿意。她不肯放弃身边的情爱,不肯放弃这得之不易的宸妃恩宠,不肯离开关睢宫和她的皇上,她没日没夜地与她们讨价还价,呼喝她们,乞求她们,让她们走开,放过她。她说:这不是你们的地方,你们走,我就算占了别人的地方,也只是占了绮蕾的,不是你们的!
皇太极为了宸妃的不安而不安,看了太医看巫医,却就是治不好海兰珠的失眠症。还是素玛提点了一句:格格梦中一直喊着绮蕾的名字,或许佛法无边,可以给格格带来好运的。
于是,不等满月,海兰珠便挣扎着起来,让皇太极陪着、素玛扶着,去禅房看了一次绮蕾。她说,只有绮蕾的琴声,才可以为她带来宁静。
绮蕾在拜佛。
前朝的风云变幻,后宫的争宠邀封,都全不与她相关。
她已经是这红尘之外了断青春华艳的一个悟道者,是放弃了所有的名利财势与恩怨情仇的槛外人。儿子死了,察哈尔降了,额哲娶了大妃的女儿,皇太极已经登基称帝,海兰珠接替自己的位置住进了东宫,并且终于顺利地 751f." >生下了皇八子,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和位置,她活在这世上的使命已完,再也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忧心萦怀了。
一生之中,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这样自在,这样了无牵挂。她再也不做噩梦了,她把那些纠缠都留在了关睢宫里;她再也无所求无所怨了,她所有的祈求都有了结果。
然而,她眼中的精气神儿却也因此散了。
她依然美丽,可是已经没了从前那不可直视的艳光,她依然俏如春梅,却只是一株没有香气的梅花,没有了以往那种凌霜的冷傲清华。
偶尔午夜梦回,或许她会记起,某一年的某一天,曾经有一个男人,对她许下终生的诺言:私逃出宫,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然而她拒绝了,就像她拒绝大清建国皇帝的宠封一样,她也拒绝了十四爷睿亲王的爱惜,她是连自己心底最强烈的愿望也要拒绝的,为了她的察哈尔。
而今,察哈尔已经成了一个虚空的名头,属于大清国的一部分,她终究是保全了它,还是彻底失去了它?难道她以往所做的一切,刺杀、入宫、失子,都只是为了帮助皇太极多征服一个部落?
那天,皇太极陪着海兰珠来到御花园,在碾房之外遇到了她,他看着那昔日的爱妃,只觉恍如隔世。登基之后,他虽然无法给她任何封号,却下谕免去了她的舂米苦役,许她另辟禅房独自清修。然而她却自愿仍然住在碾房,不恋奢华,拒绝安逸,也拒绝他的恩宠与眷顾。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倾天下的荣光,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值得一哂,即便此刻,她看着他,眼中也全无敬惧崇仰之色,也许在她清心寡欲的情怀里,只有高高在上的萨满神位才是她惟一的皈依,惟一的想念吧?
皇太极觉得落寞,仿佛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觉得对着这样的一个世外仙姝,不论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且无谓的,他看着她,面前隔着一截短短的汉白玉拱桥,却仿佛隔着天堑银河。流淌在他们之间的,是涛涛的岁月,如花的流年,以及言述不清的恩怨和纠缠。他和她,曾经有过一个共同的孩子,然而那个孩子不等出世便夭折了,于是也割断了他们最后的联系。
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孩子,一个他视若珍宝的儿子,一个他心目中皇位的继承人。而那孩子的母亲,正承受着绮蕾曾经承受过的不安与惊梦。他是为了他新生子的母亲来探访她的,他们之间已经本来已经没有了恩也没有了怨,然而现在,他却要向她乞恩来了。他如何面对她?如何启齿说明来意?
三人之间,惟有海兰珠是真正心无芥蒂的。她一派天真地招着手,气喘吁吁却是亲亲热热地拉住绮蕾的手说:“好妹妹,我好久没来看你,你怨我不?前儿我叫素玛送来的喜饼糖酒,你吃着可好?你若喜欢,我叫素玛多送些来。”
绮蕾抬手拂去海兰珠肩上的落花,平和地答:“多谢惦记,出家人不贪口福之欲,饮酒更是于我不宜。但我已经供在佛前,为娘娘祈福。娘娘喜得龙子,千祈保重金安,切勿大意。”
海兰珠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的肚子低头笑道:“整个人散沓沓的,很难看是不是?”
绮蕾轻轻摇头,凝视着海兰珠,语重心长地道:“做母亲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却也是最艰险的任务,望子成龙,一日不可轻心。”
皇太极闻言一惊,想起绮蕾当年怀子七月而终于小产之难,忽觉绮蕾似乎话外有音,不禁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
海兰珠却是全无心机,只拉着绮蕾絮絮地说着她的梦境与困扰。论年龄她其实大着绮蕾几岁,而且已经做了母亲;然而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绮蕾看她的眼神却充满祥和纵容,仿佛对着一个小孩。
皇太极倚着一棵桂花树站着,看这两个长相酷似而性情各异的丽人闲话家常,只觉所闻所见,仿佛天上人间最美的一幅静画。总是海兰珠说三句,绮蕾难得答上一声,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偏有一种言语形容不出的和谐静美,让人的心觉得安逸,胜败与得失都变得微不足道,人生的至大享乐无非是对着满树桂花,一双佳人。
蓦然一阵清风拂过,惊动得桂花缤纷,落红成阵,皇太极脱口道:“久未闻仙子佳音,可肯为朕抚琴一曲,以贺宸妃?”
绮蕾微微迟疑。皇太极已觉后悔,便是从前他与绮蕾朝夕相伴之时,再四央她弹琴也难得如愿的,况且如今两人已经仙凡殊途,自己对着一个出家人提此要求,未免失礼。
然而绮蕾只是微一错愕,便婉然答:“这就为皇上取琴来,只恐拙劣之音,有辱圣听。”说罢转身回房,果然抱了琴出来,便置在桂花树下,以水净手,燃起沉香,十指轮拨如蝴蝶穿花,行云流水地弹奏起来。
皇太极静息聆听,悠然神往,看着桂花树下抚弦而歌的绮蕾,益发觉得她不像一个真人,不像一个真正活在这世上的血肉之躯,她的心太高太远,她的眼睛又只对着自己的心,即使一个帝王的爱情也不能使她温软。他看着她手中的琴弦,那琴弦,曾经勒紧自己的颈项,将一段柔情从此断绝,让他和她永成陌路。不是他贬逐了她,而是她先拒绝了他,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软弱而无力的。
他曾经深爱她,她曾经痛恨他,而如今两个人没恩也没仇了,却可以重新平平静静地坐下来,弹琴,聊天,做朋友——通过海兰珠,皇太极在远离了绮蕾之后,终于又在另一个极点起步,向她跨近了一步。这就是命运的拨弄么?
皇太极长叹一声,又看一看立在绮蕾身后的海兰珠,她的眼睛那样明亮,笑容那样恬净,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最丰厚的礼物,是对于绮蕾的峻拒所给予的一种补偿,她是代替绮蕾来陪伴自己、安慰自己的,她甚至替绮蕾终于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绮蕾,可再也不能失去海兰珠了。
想着,忽见海兰珠眼中泪光一闪,竟是伤心欲泣的模样儿,不禁走近一步,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伤起心来了?”
海兰珠嘤嘤地道:“我看着绮蕾这样子,忽然想起那年她教我弹《霓裳羽衣曲》的事来了。她说霓裳舞是杨贵妃脱了道服入宫后做的,这才隔了几年,她自己倒穿起道服来了。”说着眼中滚下泪来。
皇太极一惊,愈发感慨造物弄人,世事无常,耳畔忽响起绮蕾那年唱的《水调》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心中忽忽若有所思,却不便说什么,只道:“你身子弱,禁不得风,站这一回也该累了,回宫吧。”
海兰珠也自神倦力竭,遂点头允诺,素玛传了软椅来,抬着回宫。那日以后,海兰珠果然安心多了,不再莫明其妙地哭泣,也不再做那些含含糊糊的怪梦。
皇太极感念绮蕾之恩,明知她不重赏赐,只叫陆连科记着,每月按时送鲜花果品与绮蕾奉佛,并再次下旨另辟禅房,又亲自选了两个宫女过去侍候。
绮蕾固辞无效,只得择日迁入,然而派去的宫女,却终是拒绝,说是出家人岂可自视清高,奴役他人,倘使不能抗命必得接纳她二人,也只可视为同道,宁可反过来照顾她们的。皇太极知不可强其志,也只得罢了。
转眼立冬,算日子庄妃有孕已经七月,当年侍候过绮蕾的赵太医住进了永福宫。他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的侍奉根本是多余的,因为这位庄妃娘娘的医药知识远比一般老中医还要丰富,几乎每每自己开方治药,她都要亲自验过药方,酌为增减,而用药之准,心思之细,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赵太医悄悄将这一奇事告诉了傅胤祖,又道:“我诊出庄妃的娘娘的脉象沉稳,身孕似乎不止七月,竟是临盆之象呢。我曾出语试探,娘娘说是因为吃了补药的缘故。她有时与我讨论起医理来,竟是滔滔不绝,思维绵密,针插不进的。”
傅胤祖听了,点头叹息,半晌,忽然说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果然是她。”随即再三叮嘱赵太医,这件事再勿向他人提起,否则难保不会言多有失,惹祸上身。赵太医听了,更加不明白,却惟有唯唯诺诺,点头答应。
这日,大玉儿闲坐无聊,往关睢宫来探宸妃,姐妹两个坐着亲亲热热地说了一回话。因小阿哥醒了,海兰珠便抱起来方便奶妈换尿布。
大玉儿羡慕道:“皇上心疼你,许阿哥同你住在一处,不像我,淑慧没多大就被抱出宫去,我天天梦里头都听见她哭,那阵子心里真是凄惶。”
海兰珠笑道:“皇上啊,倒不是心疼我,心疼阿哥倒是真的。就算我舍得把阿哥交给奶妈带,皇上自己也不肯答应的。他说征战半辈子,生了这些个阿哥,就数八阿哥长得最像他。”
奶妈子也在一旁附和着道:“说的怎么不是?男人疼孩子,我看得多了。可是像皇上疼八阿哥这样儿的,真就还没见过呢。有一回半夜里阿哥醒了,也不哭也不闹,所以连我们也都不知道。皇上睡在梦里不知怎么倒给知道了,叫醒我们说:八阿哥该换尿布了。我起来一看,娘娘猜怎么着?八阿哥眼睛骨碌碌转着,瞅着人嘻嘻笑呢,打开尿布,果然尿个精湿。人家都说母子连心,却原来这父子也通着骨头连着筋儿呢,我们都说到底是皇上,疼起儿子来也和凡人不一样,连梦里都睁着一只眼呢。”说得海兰珠和大玉儿都笑起来。
大玉儿伸手道:“让阿姨抱抱。”遂抱过来逗弄一bbr>.回。小阿哥先还瞪着眼看人,忽然嘴巴一扁,仿佛针扎一般大哭起来,倒弄得海兰珠不好意思,忙抱过来交还奶妈说:“大概哥儿饿了,你抱他下去喂奶吧。”又问大玉儿:“淑慧格格的感冒好些了没有?我因为哥儿太小,也不敢去看看。”
大玉儿叹道:“别说是你,竟连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去看,太医说怕我着了病气,过给腹中孩子。只得一天三遍地遣人去问候一声儿罢了。”
海兰珠道:“太医也是好心,到底小心些总没错处。”恰时丫环进来报说东西侧宫几位妃子相携来访,海兰珠忙命快请。
于是一路听得钗环清脆,绣鞋踏地,五六个妃子并丫环嘻嘻哈哈地拥进来,顿时将关睢宫挤得水泄不通,都说来看看八阿哥,沾些喜气。海兰珠只得重新命奶妈将小阿哥抱出来拜见各位娘娘,众人见小皇子生得虎头虎脑,眉清目秀,虽是不足岁的襁褓婴儿,可喜竟不惧人,因此无不喜爱,争着说些吉庆赞美的吉利话儿。
说来也奇,那八阿哥眼神清明,笑容可掬,舞手扎脚地要人抱,惟独一到大玉儿面前,便缩脸挤眼,做出要哭的样子,吓得奶妈赶紧抱开。
大玉儿坐不住,心想人家说新生的孩儿眼睛干净,嘴里虽然说不出,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难道竟是真的?自己的计划便是多尔衮面前也不曾明言过的,这小小婴儿倒未卜先知不成?遂佯推身子不适,告辞回宫。
一路上越想越气。自己和姑姑、姐姐共事一君,鼎足三立,然而先自己入宫的姑姑做了中宫,后自己入宫的姐姐做了东宫,一个是现成儿的皇后娘娘,一个是未来的皇太后,自己呢?自己算什么?皇太极竟为了一个初生的孩子颁出大清第一道大赦令,万民同庆,这无异于颁了一道立储遗旨,遍告天下,八阿哥将来必是大清皇位的继承人,要坐主江山的。看那些妃子们簇拥着海兰珠母子的谄媚样子,分明也都看清楚了这一点。她们的眼里,哪里还有自己呢?海兰珠的儿子登基为帝,自己的儿子怎么办?就像多尔衮对着皇太极那样,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帝位拱手相让,再为了一个夺位仇人浴血沙场,鞠躬尽瘁吗?
想着,且不急回宫,径往御花园来,意欲散散步调养胎息。太医按时间掐算说她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她却自知临产日近,但为不使人起疑,又自恃身子壮,故意装出一副身手敏捷的样子,虽不必早请安,却时常往各处走动。
昨日刚下过雪,园里人迹罕至,梅花香得惊人。大玉儿暗暗叹息,心想今年比往年雪下得更早,也更冷,满宫里防感冒不敢出门儿,竟把梅花也误了,真可谓因噎废食。
一路循着梅花香气行来,顺脚儿走至西华门角,也是合该有事,行经值房,忽听内里传出争吵声,大玉儿见是小太监的住处,料想不过是奴才们内讧,原不欲理睬,正要走开,却听到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颇为耳熟,竟像是娜木钟房里的钗儿,便站住了,掩在一棵老槐树下,静听里面吵些什么。
这御花园后角西华门两旁各有一排房屋,左膳右茶,御膳房供应满宫里两顿正餐,排场大,活计多,可是有钟有点儿;御茶房除了早点宵夜外,还要侍候娘娘们心血来潮的下午茶,甚至各房丫头的体己小灶,又琐碎又操心,且慢不得粗不得,一个招呼不周,不定碰着谁的霉头,派个“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的罪名儿,就是一场好闹。然而也有便利处——就是隔三差五可以偷个嘴儿,孝敬相好的丫头宫人,且出入宫门也方便,故虽在二门外,难得亲近天颜,却比里边侍候的另有许多得益处。
那与钗儿吃对食儿的太监福子,便是这御茶房的跑腿儿,答应宫里传茶递碗的,夜里便睡在西华门掖角上的值房里——这门除了采购太监出入,等闲不开,故并不另派侍卫看守,只是太监们轮班值夜——当日多尔衮为着绮蕾下重金收买了福子里应外合,便是看中这一点方便。
那福子是个心灵嘴巧,八面玲珑的角儿,年龄又轻,生得唇红齿白,戏台上小生一般,又天生的会做低伏小,甜言蜜语,最会卖乖讨好儿。为着他争风吃醋的宫女原不在少数,那福子又是个多情的,对谁都不肯咬死口儿,又对谁都不肯撂开手儿,那日为着陆连科出面调停,当着钗儿面应承与朵儿断了,心里到底不舍得,遂藕断丝连地,隔三差五送些花粉头绳献殷勤儿,一来二去,竟和关睢宫新请的奶娘又勾搭上了。钗儿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哪里肯让,也不顾光天化日,大白天地便冒死找到值房来与福子理论,说是“你既和我好,便不该再勾三搭四;便要勾三搭四,也不该再吃回头草,况且吃着锅里望着盆里,和朵儿那不要脸的贱人勾上了不算,还要和奶娘打通伙儿来欺瞒我一个,谁看了不笑话?如今我豁上性命不要,大家撕破脸来,好好地闹上一闹,不叫那贱人和奶娘两个四脚朝天,见不出我钗儿的手段!”
庄妃愈听愈惊,心道深宫后苑,竟然有这男盗女娼的勾当,成何体统?自己若破门叫出二人来教训,却又羞于启齿,连自己也没体统;待要走开,又觉不舍,且心中隐隐觉得,这里藏着一个天大契机,将有助于自己完成绝世心愿。
正自犹豫,可巧忍冬因见她久不回宫,不放心,出门来找,远远看见,大喜叫道:“娘娘,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儿。大冷的天,站在这雪地里,冻着可怎么好?”
里面人吃了一惊,顿时鸦雀无声。庄妃也不说破,故意应道:“这梅花香得惊心动魄的,就忘了冷了。你不说我倒还不觉得,站这半晌,真冻得腿都木了。”说着转了身做出要走的样子,却足下延俄,有意试探那不知死的奴才可懂得见风使舵。
果然未及行得两步,门上吱哑一声,福子共钗儿两个抢步出来,也不顾雪水泥泞,一声儿不响,只管跪下磕头。忍冬倒吓了一跳,惊问:“是怎么了?”
福子忙再磕一个头,道:“求娘娘可怜,若娘娘要奴才死,奴才再没活路。”又向忍冬打千作揖地道,“求姑娘说情,千万留我们一条狗命。”
忍冬约摸猜到,吃了一惊,啐道:“你们两个作死!幸亏是我们娘娘,若是旁人,这就剥了你们的皮。”
庄妃却和颜悦色,轻松地道:“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平白无故的,我要你们的皮做什么?难不成宫里没狍子皮做衣裳么?”
福子听庄妃语气中若有玩笑之意,不知何意,惟更加磕头不迭。钗儿却是凛然无惧色,直挺挺跪着,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顾的神气。
庄妃看了,倒不禁暗暗点头,心知需得再给点鼓励方可收服,遂道:“这不是贵妃屋里的钗儿么?我和你主子情同姐妹,她的丫环便和我的丫环一样,打落牙齿和血吞,只有替你维护的理儿,没有让你吃亏的理儿,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我替你做主便是。”
钗儿起先本着拼死无大碍的一股子猛劲儿,只想这回死定了,索性豁出去,及至见庄妃语气缓和,存了侥幸之心,反倒软服下来,流泪回道:“是伴夏姐姐说的,叫我到园子里采梅花,要给娘娘做点心。所以我到园里来,和福子遇上,白拌了两句嘴,惊扰娘娘,求娘娘饶命。”
庄妃知不可强问,并不追究,只顺着她话头道:“贵妃又有新鲜主意,要吃梅花点心么?”
钗儿叩头道:“娘娘若喜欢,我便多采些梅花,叮嘱厨房多做一碗出来,晚些送给娘娘。”
庄妃见钗儿如此知机乖巧,倒心中赞叹这丫环着实难得,遂点一点头,笑道:“便是这样,晚上你来时,我叫忍冬给你留门,不要惊动旁人,悄悄儿地送来便好。”说罢转身离去,竟不再多话一句。
福子不知是福是祸,只看着钗儿发愣。忍冬也是不解,但她习惯了只要庄妃不说的便不闻不问,遂扶着庄妃走开。
庄妃面带微笑,一尊佛般地平和慈爱,手抚在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上,隔着肚皮抚摸着自己的儿子,未来的大清皇帝。只有他,才可以继承大清的无限江山,并且把这江山扩展得更大更远,创万代基业。她知道,他会做到的,一定会做到的!
随着生产之期日近,大玉儿腹中所怀胎儿确定为男子,她的意志也越来越坚定,仿佛怀胎十月,肚子里渐渐成长的不止是胎儿,同时还有仇恨和野心。
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对海兰珠的儿子俯首称臣,这是自己的志向,也是多尔衮的仇恨!与多尔衮翻云覆雨之际发过的那句誓言一直响在耳边,且愈来愈洪亮,愈来愈坚定:“你是皇上,我是皇后!大清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的!总有一天,我会和你称王称后,坐拥天下。”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如何称王?如何称后?弑主谋反,夺朝篡位吗?当今大清战事连绵,国力尚虚,若要起内战,非但没有必胜把握,甚或可能被外敌趁虚而入,坐失江山。
那不是她大玉儿所为,不是一个巾帼天子女中豪杰的见识,她不是那种鼠目寸光只顾眼前的娘们,她要母仪天下,就得高瞻远瞩,雄才伟略,忍常人之不可忍,更要为常人之不可为。她不仅是自己要享一时荣光,更要让未来的儿子享万世江山。
儿子!这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天龙!他是自己向海兰珠要回万千宠爱的法宝,更是多尔衮向皇太极讨还大清江山的凭藉,他是上天的旨意,是神的使命。无论把他视为多尔衮的骨肉也好,当成皇太极的血脉也好,他都有足够的理由称王称帝,一统江山!他,才是真正的大清皇帝!
所有挡在儿子登基路上的障碍,她都要替儿子扫除;所有违逆自己坐拥天下意志的人和事,都是自己的敌人;而钗儿和福子,却是自己射向敌人的两支箭。
掌灯时分,钗儿果然悄悄地提了一只食盒来到永福宫,忍冬已在等待,见她来,一声儿不问,径直领进来见庄妃。下人们早被支开去,连忍冬领进钗儿来见了礼,也以倒茶之名走开。
钗儿遂跪下来,打开食盒,献上一盘梅花饺道:“娘娘不杀之恩,钗儿死不足报,若有驱遣,绝不敢违。”
庄妃暗暗惊心,好丫环,被我抓到这样致死的把柄,不说求我饶命,倒来表忠心了,分明知道我这样待她是另有所图,跟我做生意来了。若留下她来,早晚是个祸害。等借她的手完了我的愿,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她的口才是。打定主意,遂诚心诚意地拉起钗儿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也是个多情的,那会儿在园子里,你们的话我已尽知了。我和你主子不一样,最是个图省事的,不肯轻易让大家撕了面皮,伤了和气。然而这件事既然让我知道了,少不得就要设法平定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传出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深宫内苑的,竟容奴才这般胡闹,可还有规矩没有?”
钗儿见庄妃义正辞严,又羞又怕,又不明所以,只得重新跪下,流泪道:“钗儿知错了,求娘娘教给钗儿,只要逃过眼下这一劫,钗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
庄妃叹气道:“糊涂孩子,快起来,我若不帮你,又叫你来做什么?这件事若不了,早晚闹出来,还是逃不过一死。原本也不是大吵大闹的事,除非一方走了,眼不见心为净,才真正大家平安无事呢。我是断舍不得你走的,可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叫关睢宫的出去,若是明白说出来,又不是帮你了。所以倒要想个妥当办法,随便捏个错儿,让人走了便是,于大家颜面上都好看。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宫里的体面,不全是为了你,这个,你要明白,以后做人做事须得小心谨慎了。”
钗儿哪里还有话可回,惟磕头称是而已,又道:“娘娘耽这大干系保全我,钗儿若还不知错,还是个人吗?娘娘大恩,钗儿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娘娘若看我还有点可用之处,便榨骨吸髓也是愿意的。”
庄妃笑道:“好丫头,真个伶俐懂事会说话,难怪你主子疼你,肯用一根钗子换你。连我看到你,也忍不住想向你主子要了你来,天天跟我做伴呢。”
一根钗子换丫头原是钗儿生平至得意之事,如今见庄妃也郑重提起,不禁脸上浮起得意之色。庄妃察言观色,知她再无防逆之心,遂取了一小包药粉在手,叮嘱道:“这包粉末,叫回奶散,是大户人家媳妇给孩子断奶时回奶用的,只要抹一点点在乳头上,奶水就停了,最是干净爽利。”
钗儿犹自不解,欲接不接地。庄妃笑道:“糊涂丫头,那奶妈若是没了奶,关睢宫还留她做什么呢?便连旁边侍候的人,也会派个疏忽不周之罪。”
钗儿这方恍然大悟,赶紧接过来揣在怀中,泪流满面地谢道:“娘娘这样帮我救我,真叫钗儿无话可说,便是连下辈子搭上,也报不了恩的。”
庄妃又叮嘱道:“这件事,连福子也不可以告诉,一个不妨,就是几条人命。你趁洗衣晾衣的时候,找机会悄悄把药粉抹在奶娘的贴身小衣上,不叫一个人知道。事成之后,你在福子的值房等我,记得提前遣走旁的人,我还有事要托付你。”说罢,故意沉吟半刻,方缓缓地道,“福子是十四爷心腹的人,到时候,记得听着门,让十四爷进来。”
钗儿一惊,自谓这样隐密的事娘娘都不防我,自然当我是心腹知己了,难怪要帮我,原来也是一样的人,要借我来替她搭桥铺路,早风闻庄妃娘娘和睿亲王爷有交情,原来竟是真的。想今后有了这个倚仗和把柄,自己和福子的事那就等于过了明路了,还有什么可惧的?遂得意非常,再无一丝疑惮,只将药粉收妥,磕头谢恩而去。
第十八章 称后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
崇德三年(1638年)正月27日,夜色如铁,仿佛敲上去会有冰冷的金属声。整个盛京后宫都睡熟了,连守夜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听上去都像是梦呓。
御花园有吱呀的开门声,压低了嗓子请安的谄媚,太监和宫女偷情庆功的荡笑,以及来不及发出声响的临终惊吼。有两对瞳孔几乎是同时地放大了,看着眼前那个脸色如冰的男人,那伟岸的王爷,那个他们苦心巴结的靠山,那阎王的使者,那个一言不发血刃相见的杀手。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问他一声为什么,就已经化作了两条枉死的冤魂,匆匆奔赴九泉,正应了他们曾经的誓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清宁宫照旧是清冷安宁到静寂的。哲哲早早地睡了,天冷,觉却长了,迎春守在外间炕上,警醒地听着屋里的声音。大妃每晚三更必会起夜,这是上了三十以后就有的毛病,她自己也觉得窘,并且因为窘,便尤其不耐烦迎春答应得慢了。倘若大妃已经起了炕而迎春还不见进来,必然是要捱骂的。所以每晚睡下,迎春前半夜总是半醒着的,要等到侍候大妃起过夜了,才能够真正睡得沉。日子久了,便也成了习惯。
永福宫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太医和丫环各自安寝,庄妃通常晚上要看一会儿书才睡下,便是大腹便便也不曾改变。今晚她看的是《三十六记》,正读到“借刀杀人”一则。很早就看过了的,如今再看一回,让心里踏实。看过了,踏实了,便睡了,并不曾多说多问过什么。
麟趾宫门关得早,关门的时候伴夏发现钗儿不见了,猜也猜得到她的去向,暗暗叹了一声,不敢声张。贵妃问起的时候也替她遮瞒了过去,何必呢,张扬开来,大家都不得安心。临睡前又悄悄起来,将门栓子拉开留得一缝,心里说天保佑那蹄子快些回来,别只顾作死忘了时辰。
衍庆宫里的淑妃这几天身上不痛快,夜里起了几回换裹身布条子,肚子疼得躺不住,叫剪秋帮忙揉着,便叹了口气:“疼得倒像是人家有身子的要生产似的,偏又没怀上。后宫里这一年来那么多妃子有孕,连东西两宫那些人也都喜气洋洋的,偏我一点动静没有。”
剪秋早听惯了主子的这些自怨自艾,也说惯了劝慰的套话,偏今夜不知怎的,想起新故事来,窃窃地笑道:“娘娘便没有一男半女,也好歹是衍庆宫里的正头主子,那起东西宫的侧妃又敢怎的?要说怀不上孩子,我倒想起十四爷来,听说十四爷和他们府里的好多丫环都有手脚,可是这些年来,就没生出一点骨血来。非但那死了的睿亲王妃抱怨,那些痴心妄想等着一举得男或许便可扶正了的丫头们也都懊闷着呢。”
巴特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讶道:“十四王爷和自己府里的丫环们很不妥当吗?”
剪秋笑道:“娘娘没听说么,整个盛京皇城,就属睿亲王府的丫环又多又漂亮,简直环肥燕瘦,无所不有,十四爷就跟那些大户人家收古董的一样收着那许多美女儿,明着说是丫头,其实都算是小老婆。合府里大小通吃,整个就是小后宫么。”
巴特玛笑道:“果然有些我自为王的味道。睿亲王妃死了这许久,皇上几次劝十四爷纳福晋,十四爷只说国事当前,私事当后,却原来背地里这样风流快活。”忽又问道,“这些个闲话,你却是从哪里听说的?我在后宫里就跟瞎子聋子一样,万事不知,你倒耳目通天的,哪里来的这些笑话儿?”
剪秋脸上一红,岂敢说出自己是从大太监陆连科处得知、陆连科又是从王公大臣处听来,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是听人家瞎说……”一语未了,忽然听得门外大乱,又哭又叫,倒像有千军万马一般,忙起身叫醒其他宫人,开院门问时,却说是关睢宫出事了。
关睢宫里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紧接着哭声震天,足声杂沓,整个后宫都被翻腾起来了。宸妃娘娘哭得死去活来,连皇上也赤着足满地里奔来奔去,红着眼睛喊打喊杀,守卫们冲进来,所有的下人都被悉数捆绑,说要究查原因——八阿哥死了!是突然暴毙的!是中毒死的!是中了鹤顶红的毒死的!
同时中毒的,还有八阿哥的奶娘!而毒液,来自奶娘的乳头!
八阿哥是在吮吸奶娘乳汁的时候忽然痉挛而死的,奶娘被捆起来扔在房间一角等待发落,她哭着叫着表白着,然而声音渐渐微弱,当人们发现她情况有异时,她已经死了,奶头溃烂,口角流血。
起初宫人们还以为是畏罪自杀,但是太医很快发现奶娘的死和八阿哥的死因一样,是由于中毒,鹤顶红的毒。这才想起要翻查奶妈全身上下,结果发现毒液就在她的奶兜上,随着奶汁的洇湿而发作开来,毒死了吮奶的八阿哥,也毒死了奶娘自己。
奶娘死了,再没有人知道那毒液是谁涂抹在奶兜上的;其实就是奶娘活着,她也想不通怎么会平白地中了毒,且是鹤顶红那样罕见的剧毒。
“鹤顶红!怎么会有鹤顶红!是谁下的毒?是谁毒死了我的八阿哥!”皇太极几乎疯狂了,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着,就是前线战事最吃紧最危急时也不曾叫他这样失色。
海兰珠死死地抱着儿子,不肯让任何人夺走他,她不相信儿子已经离开了自己,她不相信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儿子会死——死?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儿子才只有几个月呀,他才刚刚会含糊不清地叫妈,还没有学会说话呢。他得学说话,学写字,学骑马,学射箭,学习怎么做个好皇上。他是未来的皇上呀,他是天子的儿子呀,他怎么会死?
她99lib.t>抱着儿子,轻轻呼唤着他,摇晃着他,甚至不敢动作稍大一点,她想他是睡了,她怕惊了他,弄疼他。眼泪从她皎洁的脸上滚珠一样跌落下来,她哽咽着,可是不哭。
她不哭,她为什么要哭啊?儿子这么可爱,这么会逗她笑,她抱着亲爱的儿子,怎么会哭呢?
太医跪着请求:“娘娘,八阿哥已经去了,您放下他,让老臣为他清理一下吧。”
去了?去了是什么意思?海兰珠痴痴地抬起头,恍惚地看着太医,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忽然失聪了,起先还只是听不懂太医的话,渐渐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有些知觉,发现素玛在摇晃她,在哭,但是渐渐素玛的脸她也看不清了,她看不到素玛,看不到皇上,也看不清儿子,她只是抱着他,感觉着他——感觉着他的身子越来越冷,僵硬如铁。
她忽然明白过来死是什么了。死就是一团冰,一块铁,就是了无声息,就像怀中的儿子。
海兰珠终于放声惊叫起来。那是多么惨烈的不可置信的一声惊叫呀,它是一个母亲心碎的嘶喊,更是她对上苍愤怒的声讨。
然后,海兰珠就晕死了过去。
素玛大哭着,宫人也都哭着,连皇太极都带着哭腔,胡乱地下着命令:“救醒宸妃,救醒阿哥,快救醒他们啊!”
宸妃可以救醒,可是八阿哥再也救不醒了。
这小小的襁褓男孩,这个皇太极最钟爱的儿子,这大清王朝未来的皇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暴死了,尚不足满岁。
八阿的死,就这样成了大清建朝后的后宫第一宗悬案。紧随着他之后的,将是更多的杀戮,更深的心机,最辣的阴谋。
他并不是宫廷夺位的第一个牺牲品,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他却是他母亲惟一的挚爱,是海兰珠的命。
从哭出第一声后,海兰珠便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只是无休无止地流着泪,对万事万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甚至没有听到,皇太极对着一众宫人下的格杀令。
那是事发之后的第二天早晨,皇上废了早朝,正于清宁宫与哲哲等商议为八阿哥造棺发送等事。侍卫来报:当早班的小太监一进御花园,就在门口发现了太监福子和丫环钗儿的尸体,他们双双死在花园门口,看情形,是有人从园门里进来用刀捅死的,手法很干净。让人想不通的是,福子自己看守园门,怎么倒会放人进来杀死自己呢?钗儿又为什么会和他死在一处?
皇太极不耐,挥手咆哮道:“两个下人,死了也就死了,这些芝麻小事也来报告,还不快滚出去?!”
哲哲却上了心,小太监和小丫环的死原无关紧要,但是死的时辰太蹊跷,未免不简单,况且他们一个是御花园的太监,一个是麟趾宫的丫环,能和八阿哥扯上什么关联呢?因阻道:“且慢出去,你说昨晚是福子值夜,他把守着后花园的门,怎么倒会放个杀手进来?况且,三更半夜,钗儿跑到后花园去做什么?贵妃,钗儿是你宫里的人,你昨夜有派她去后花园么?”
娜木钟胀红了脸,叫起来:“皇后这样说,难不成是怀疑我毒死了八阿哥吗?我的丫头死了,我还不知道找谁要人呢,娘娘倒来问我?”
“你且别嚷。”哲哲喝道,“谁说你什么了,你便大喊大叫。既然能在奶兜上涂毒,那么这个下毒的人必然是后宫的人,而且是个女人。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冲着八阿哥去的,算准了奶兜上的毒液会在喂奶的时候洇开了,那么就会随着小阿哥吃奶也把毒汁吃进嘴里去。这下毒的人断不会是奶娘自己,她要下毒,用不着这么费事,更不会把自己也毒死。所以这下毒的人还活着,就活在这后宫里头。其心如此险恶,若不清查出来,后面必然还有更大的祸患。”
然而皇太极暴怒至极,根本不想思考留情,只听一句“下毒”,便喝道:“还查什么?查出来,八阿哥能救得活吗?凡有嫌疑人等,一概处死。”
众人听了,又惊又怕,都不敢出声。太监立时通传出去,让侍卫进来抓人。反是哲哲不忍,劝道:“皇上三思,这断不是关睢宫自己人做下的,道理明摆着,想要下毒,办法儿多的是,何必费事往奶妈的奶兜上打主意?况且能接触到奶妈衣物的人也多的是,洗衣房的人有机会,来关睢宫窜门子的妃子,连同跟随妃子的丫环,也都有机会。尤其是丫头子们,她们正是爱笑爱玩的年纪,不管进了谁的宫,自然是主子同主子吃茶,丫环找丫环说话,前院后殿的哪里去不得?奶妈是下人,妈妈的屋子她们更该去得了,抽冷子做点手脚,机会多的是。皇上倒不要冤枉了好人。”
然而皇太极只是听不进,冷哼道:“好人?他们好好地在关睢宫服侍,却害死了八阿哥,就是失职,就是该死!”
一时侍卫来到,径往关睢宫拿人。众人听到口谕,只惊得瘫倒在地,屁滚尿流,一行躲一行哭一行求,口里只嚷“皇上饶命”。
朵儿拼死力挣脱一个侍卫,冲出宫门,大声喊着:“皇上,奴才有话禀告。”迎面见到皇上正带了哲哲等往这边行来,不管不顾,直冲过来。
陆连科忙挡在皇上面前,喝道:“放肆!还不拿下!”随即两个侍卫跟随上来,抓住朵儿一齐跪倒,向皇太极谢罪。
朵儿大哭高叫道:“皇上冤枉啊,这明明是钗儿和福子吃对食儿,嫉恨奶娘,害死了八阿哥,现在害怕了,畏罪自杀,与旁人无干。我们可是清白的呀!”
“吃对食儿”一说于皇太极却是头一次听说,登时愣住:“后宫中竟有这等不成体面之事?朕在前线餐风露宿,出生入死,就是保卫后宫的安宁。你们不知感恩,竟然做下这等丑事!秽乱后宫!死不足惜!”遂怒向哲哲道,“都是你管的好家!”
哲哲闻言也是惊疑不定,又见皇上大怒,不敢再劝。连娜木钟也吓得呆住,不敢说话。巴特玛更不消说,舌头从来都只用来吃饭。其余的东西两宫侧妃更不肯多嘴,生怕惹火烧身。一时众人都念起大玉儿,要是这会儿她在就好了,必然会想些法子出来平解,偏她又临产不来。
偌大院殿又是皇上又是妃子又是太监丫环又是侍卫,却不闻得半点声息,只听得皇太极铁一样的声音宣布:“八阿哥猝死,关睢宫上下难逃其咎;麟趾宫的丫环和太监私通,秽乱纲常,该死!旁人知情不报,该死!朕意已决,来人,立刻将两宫服侍之人悉数捆绑,押入值房,明日午时于鹄场处死!”
一句话,葬送了关睢宫和麟趾宫上下十几条人命。
就这样,为了八阿哥,皇太极颁布了大清建朝后的第一道大赦令,也发起了第一次后宫奴婢大屠杀。
那一天,太监宫女们奔逃哭叫,披头散发,然而不论他们的哭求有多么惨切,他们的挣扎有多么疯狂,最终还是一一被捉,捆在值房里等待处死。
娜木钟看到这般情形,哪里还敢再闹,然而别人犹可,独伴夏也要一同陪绑,大为不忍。少不得软了声口,苦苦求皇后:“钗儿死在后花园里,是我管教不严;可是伴夏为人皇后也是知道的,不声不响,便如木头一样,她和这件事再不会有什么干联的。记得旧年皇后娘娘还夸赞过她的百花点心呢,好不好留她一条小命,闲时也可侍候皇后呀。”
哲哲摇头叹道:“我也知道这件事里冤枉了无辜,但是昨儿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许多年里,你可曾看到过皇上发那般大怒没有?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了,说不定,还要把旁的人搭进去。不如大家都省些事儿,存些小心罢了,好歹停过这一阵子,再慢慢地寻访不迟。横竖这凶手总在这宫里头,杀几个下人警告一下也好。今晚我且叫迎春带几个人过去服侍你,明天你再另挑服侍的好了。”
娜木钟听了,皇后这话里分明还有疑己之意,不禁恨得咬牙,却也不敢再说,惟有委委屈屈地应道:“迎春是娘娘的贴身丫头,娘娘一会儿也离不得她的,便和我离不得伴夏那丫头一样。古话儿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么敢使唤娘娘的丫头?随便找个什么人过去支应一声就是了。”
哲哲却坚持道:“派别人去我不放心。这件事着实委屈了你,我叫迎春去服侍你,也是一番心意。”
迎春有感于贵妃待伴夏的主仆情重,也情愿服侍的,遂上前跪下回道:“娘娘既命迎春服侍贵妃娘娘,求贵妃娘娘好歹给些薄面,容我代伴夏妹子尽点孝心。迎春虽不如伴夏妹子心灵手巧,总也服侍了娘娘这许多年,好歹规矩是知道的。”
娜木钟不好再拒,只得带了迎春出来。既至回了麟趾宫,见茶冷灯熄,庭空院静,更是凄凉。想起伴夏种种好处,益发伤心。
迎春命小丫头捅开炉子烧沸了茶,恭敬奉上,劝慰:“娘娘对一个丫环也肯这样念情,便是迎春见了,也觉感恩。”
娜木钟接了茶,见不是常喝的菊花,更觉刺心,叹道:“你哪里知道她的好处……”一语未了,又咽住了。
迎春觑着颜色,悄悄儿地献计道:“娘娘果然舍不得伴夏,不如让我出去,拿几个钱买准了看守的校卫,放伴夏出来与娘娘磕几个头见上一面,也好知藏书网道娘娘的一片心意,便是死,也觉得心安了。”说到末一句,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这几句正撞在娜木钟心坎上,立时便取了钱来交给迎春,命她悄悄地去打点。又叫小丫环准备两样吃食,直等天黑得透了,才好去值房探伴夏。
且说剪秋在宫里听到消息,说是钗儿与福子双双死在御花园,已经约摸猜到后宫秽闻即将曝露,只怕自己也要耽干系。又忽然见到无数侍卫冲进关睢宫拿人,忽然又冲出来,将麟趾宫诸人也绑了,更是大惊非小可。
连小丫环们也都惊悚,直向剪秋讨主意,问道:“剪秋姐姐,关睢宫出了事,怎么麟趾宫也要陪绑?我们衍庆宫会不会有事啊?难道八阿哥出事,皇上要杀了我们所有宫人陪葬吗?”又有的说,“那钗儿和福子死得奇怪,怎么会有宫女和太监死在一处的呢?又是什么人进来杀的?御花园岂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进出出,既进来了,又不偷又不抢,只是杀了他们两个,这明摆着是自己人干的了。又什么人同他们两个有仇呢?难道是皇上自己派的兵?”
说得剪秋心乱如麻,骂道:“别满嘴里跑马只管混说,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小心祸从口出,连我们也被绑了去。”
好容易等得淑妃巴特玛回宫,剪秋急忙迎上去,扶到屋里坐下,也不等喝口茶喘匀气,便急着问她主子:“娘娘刚才在清宁宫,可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新闻?怎么忽然有那些兵冲进来,把两宫的奴仆都绑了去,我听他们哭天抢地叫得好惨,头皮直发疹呢。”
巴特玛叹道:“咱们衍庆宫没事,已经千恩万谢了,只管打听什么?”待不说,自己却又忍不住,便将小丫头们支出去,悄悄儿地把缘故告诉剪秋,又问:“那朵儿说是钗儿和福子吃对食儿,皇上气得发抖,所以拿人。你可知道,什么叫吃对食儿?如何吃法?”
剪秋唬了一跳,又惊又怕又伤又羞,惊的是朵儿这蹄子该死,如何竟能把这天大秘密说出,害死许多无辜;怕的是自己身上有屎,皇上果然把这“吃对食儿”追究下去,自己也不得干净;伤的是又有多少好姐妹就此阴阳永隔,做奴才的真正生命如草芥,任人践踏;羞的是巴特玛这样相问,却是如何回答是好。遂红了脸,含含糊糊地答应:“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吃对食儿,又去哪里听这样的话来?”
好在巴特玛并不深问,扰攘这一天,跟着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一场,也是倦了,遂命剪秋盛了稀饭来吃,早早歇息。
那剪秋心神不宁,哪里坐得住,只侍娘娘睡了,便抽身出来,遮遮掩掩地在清宁宫门前踮脚张望。恰好那陆连科也正要寻她,正慌慌张张往外走呢。两人见了,也不急说话,拉着手一溜小跑,来在高墙后面,见左右无人,这才交握着手,眼对眼儿看了一回,猛地抱在一起。
这一天里,两人都是惊心动魄疑神疑鬼,人虽不在一处,心却想着同件事,好容易见着,竟像是隔了多少年,生死重逢似的,都是哽咽不已。剪秋哭道:“钗儿和福子死得奇怪,终究不知道和朵儿可有干系。现在朵儿也要死,那也罢了,偏又饶舌,害死许多人。倘若明天行刑时她再胡说八道,供出更多事情,连你我也都难逃一死。那么今日之见,便是永诀了。”
陆连科安慰道:“你放心,朵儿的事,我早有布置,定不叫她胡说。便是有事,我一个人扛了便是,死也不会牵连到你。”
不料剪秋听了,怫然不喜,甩袖子道:“你这说的可是人话?我前儿怎么同你说的,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总之已经当你是我的男人,与你生死都在一处,我剪秋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你若死了,我岂会独活?”
陆连科心情激荡,哭道:“我陆连科自小家贫,割了命根子做这半截子太监,再没人拿我当个人。只有你剪秋,才真正当我是男人。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赶明儿出宫,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我岂可害你一辈子?今儿有你这一句话,我已经死都瞑目了。”
剪秋也不再辩,只淡淡道:“你看我可是那言而无信的人?只等着瞧罢了。”
且不提这两人盟山誓海,只说那两宫十几个太监丫环关在值房里,自知必死,都啼哭不已。忽然见着迎春进来,都指望有一线活路,顿时哭天抢地起来,叩头哀告,拖手拖脚,只求迎春姑娘救命。
迎春与这些人素日也有交好的,也有不和的,此时见这般惨状,顿起了兔死狐悲之心,拭泪劝道:“各位姐姐妹妹,我们相识多年,今儿个各位先我而去,我这里无法可想,只好磕几个头送过各位了,赶明儿必定多多地化纸钱超度各位,也算是姐妹们相好一场。”说罢果然跪下,连磕了三个头起来。
那些人听闻,自知无望,都放声号啕起来,与迎春对着磕头。惟伴夏一声儿不响,脸上竟无惧色,亦无悲戚,只比往时更加呆了。
迎春过来拉住道:“随我出来,贵妃娘娘来看你。”伴夏听闻,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泛起泪光,问道:“果然..娘娘来看我了?”一语未了,哽咽难言。
一时出来,果然贵妃已经在外等候。伴夏意出望外,跪下磕头行礼,哭道:“给娘娘请安,恕伴夏不能再服侍娘娘了。”
不等说完,娜木钟早拉起来哭道:“我时常只是骂你,如今一旦分离,才知道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左膀右臂一般。如今你要走,便如拿刀子剜我的肉一样。伴夏好丫头,你往日兢兢业业,我却只是嫌你笨,待你不好,你怨不怨我?”
伴夏放声大哭,说道:“娘娘待伴夏的好,比天还高比山还重,伴夏感激还来不及,岂敢抱怨。况且今天有娘娘来送伴夏一回,就是伴夏的天大福份了,伴夏死不足惜,只是娘娘身边再也没有了亲信的人,宫里是非多,伴君如伴虎,娘娘一定要自己小心哪。”
娜木钟听她口口声声都只是在替自己着想,半句不提求情的话,愈发感念。
伴夏又拉着迎春拜托道:“我们娘娘每天早晨要喝花粥,晚上要用花茶,用金银花泡的水漱口,桑木汁兑的水梳头,凤仙花捣的胭脂染指甲,茉莉花蒸的米粉搽脸,有时心口疼或是食欲不振,总要做些新鲜花糕调解……”说到这里,不禁哭道,“若是我们麟趾宫的姐妹有一位在,也还有个知道娘娘口味习惯的服侍身边,我便走也放心了。只是皇上好狠的心,竟然满宫姐妹一个不留,叫我们娘娘今后可怎么办啊。我这里虽有许多弄花的方子,可恨我不会写字,不能留下来,一时又说不了那么多,只好捡重要的说给姐姐,求姐姐好歹记在心里,早晚帮我们娘娘做一碗,也就是咱们姐妹一场的情份了。伴夏就是死了,阴灵儿也感谢姐姐的。”又口述烹制之方。
娜木钟听了,更似万箭攒心,泪流不止,竟不顾体面,抱住伴夏号啕起来。
校卫看了害怕,跪下回道:“娘娘保重。已见过了,就让伴夏姑娘进去吧。这是皇上钦点了要处死的人,若出了差错,小的人头不保。”
不及贵妃说话,迎春先就骂道:“糊涂东西!娘娘只是念伴夏追随服侍多年,不忍分离,与她叙旧话别,又不是要劫狱,你怕的什么?难道你这会儿项上人头保住了,明天敢保还健在吗?”
侍卫吓得叩头不迭,不敢再多话。反是伴夏主动劝道:“深更夜静,这里离宫里又近,风又大,娘娘若是受了风,又或是因为伴夏明儿惹了口舌,伴夏是死也不安的了。还求娘娘早些回宫安歇吧。”
贵妃哪里肯舍,顾不得侍卫与迎春百般劝说,又拉着哭了良久,直到侍卫来报说大太监陆公公来了,才不得不走开,尚一步三回头,拭泪不止。
陆连科不意贵妃在此,忙跪下见了礼,直等贵妃走远方敢起身,带着几个小太监进得值房来,向侍卫点一点头,也塞了一锭银子入手。
侍卫心领神会,低声道:“陆公公,您做得干净点,别害了人命,让兄弟耽干系。”自行出去,关上门。
陆连科遂过来,亲手解下朵儿,笑道:“我和福子兄弟一场,他既去了,你又是他心爱的人,我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替兄弟照顾你。”
朵儿不明所以,求道:“公公救命!”
陆连科叹道:“你与福子那样深情重义,他就这么去了,就没留一句话给你么?”
朵儿摇头,惊怔不定,却也觉出不妥,只悄悄儿地向墙角蹭去。
陆连科装模作样地又叹了一声,笑道:“这倒怪了,他与你那样好,不给你留句体己话儿,倒托梦给我了。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朵儿仍是摇头。
陆连科道:“他托梦给我,对我说,他想你,要你去下边陪他,仍然同你‘吃对食儿’。”
朵儿大惊,这方知道这些人生怕明日鹄场行刑时自己供出更多奸情,今夜乃是杀人灭口而来。方要喊救命时,几个小太监早上来死死按住,连连掌嘴,不许她出声。
陆连科扳了她脸,逼近了冷笑道:“你好快的嘴,好利的舌头,一句话就送了麟趾宫多少人命。我若救了你的命,只怕连我也被你害死!”说罢,一手抓住朵儿头发不使她的头脸转动,另一手便将个刀子伸进口里,只一绞,已经将个舌头斩下半截。
朵儿连哼一声也不及,便晕死过去。众人虽看见,也都恨朵儿供出“吃对食儿”一说牵连甚大,暗暗称快。
次日午后,两宫仆从被校卫们按在西华门外贝勒们闲了射鹄的空场上,以绳索一一勒死。朵儿口角流血,半死不活地被拉出来,可怜至死不曾再说过一个字。旁的人也都没发现异状。
那十几条冤魂的哭声在盛京皇宫的上方盘旋了几十个夜晚,凄厉惨切,令人不忍卒闻,最终还是众太监们凑在一起,捐了些钱请道士来打了个醮场,才算将纷扰平歇了。
惟一得了特赦令的人是素玛。
她是海兰珠打小儿陪伴的人,是她的心腹,就算全天下的人对不起海兰珠,素玛也不会做一半点背叛格格的事的。故而直到行刑之前,皇太极忽然想起了她,怕海兰珠清醒了会找她,特意传旨到值房命放了素玛。
但是素玛自己却不能释然,自事发便一直以泪洗命,自责不已,又在值房里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夜,次日见一同关押的人顷刻间全成了孤魂野鬼,独独自己还活着,反倒不相信起来,疑神疑鬼,幻视幻听的,总以为自己已是一个死人,还说看到了小阿哥,还听到小阿哥说话呢。
皇太极怕她的胡言乱语惹得宸妃伤心,只好让人将她带去绮蕾的禅房,暂与神座为伴。
从此之后,大清皇宫的御花园里,除了一个冷心冷面的妃子外,又多了一个疯疯颠颠的丫环。
第十九章 福临和八阿哥是同一条命
鹄场的凄厉哭声传进后宫,惊醒了多少不眠的皇族。
他们是大清王朝最尊贵的人物,高居在万民之上,位于权力的顶层,却饱受着生离死别的折磨苦痛,无能为力。
皇太极可以轻轻一句话便断送两宫十数条人命,也可以任性发动一场战争荼毒苍生,但是,他却没有能力决定自己儿子的生死,不能留住这世上他最珍惜最宝贵的亲生骨肉。
他抱紧海兰珠,他的儿子的母亲,然而两个伤心的人抱在一起,却并不能将痛苦分担。海兰珠自从儿子死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面容憔悴,神情惨淡,是一朵抽干了水份将要枯萎的花。儿子突然的惨死,在瞬间耗尽了她的心智,她曾用尽所有的意志来拒绝相信这一惨事,然而终究回天无力,那一切如此残忍而仓猝地发生了,不容她回避。当儿子在凄厉的挣扎后,抽搐着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睛,吐出最后一丝微息,母亲的生命力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从此后,世上的姹紫嫣红都再不与她相关,她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看不见所有的色彩。
她的心裂成了碎片,而每一片上记录的,仍然是儿子凄惨的哭声。
皇太极的心也碎了,他握着爱妃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绝望的母亲。身为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越是心爱的越挽留不住,一次又一次,他看着自己的骨肉支离破碎而无能为力。
这一刻,怀中拥着的这个柔弱而绝望的女子,这失去了至亲骨肉的母亲,究竟是海兰珠还是绮蕾?皇太极觉得恍惚,是不是自己每一次动了真情,就会失去一份至爱?是不是自己只合生在沙场,而无福享受温情?是不是自己的罪孽深重,必要用儿子的血来清洗?
夜寒刺骨,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大清国第一任天子和他至爱的妃子身上,却是缟素如冰,没有丝毫人中龙凤的辉煌炫丽,倒仿佛一对亡命鸳鸯般凄艳哀绝。
与此同时,在咫尺之隔对面而居的永福宫里,却极具戏剧性地上演着人生另一幕大戏——庄妃要生了。
庄妃的胎动是从午时就开始了的,从鹄场上第一条被勒死的灵魂升天时就开始的,并且一开始就来势汹汹,疼痛难忍。忍冬慌慌张张地招了产婆来,见这样子,也是大惊,忙叫:“还不赶紧铺炕?”
原来,照满人规矩,产妇临盆时,炕上要铺一层厚草,称之“落草”。待孩子生下后四天,这草才拿去埋掉,取个吉利平安。
一时丫环们抱进晒好的草来,便请娘娘下炕。大玉儿哪里有力气挪动,直将身子挣得挺直,绷得脸色惨白,双眼突出。吓得忍冬又是哭又是劝,伙着三四个丫头才将娘娘扶住了,产婆铺过了草,重复让庄妃躺稳,便将手在她腹上轻轻揉按,紧着问:“娘娘觉得这会儿怎样?要喊便喊,不必忍着。”
庄妃瞪着两眼,满头是汗,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孩子在肚子里踢打着她,不知道是太想出来还是不想出来。仿佛有两种力量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将孩子向两个方向拉扯。瞪了半晌,方扯着嗓子喊出一句:“皇上救我!”然后便一声递一声地喊起来,停也停不下。她嘶叫着,呻吟着,翻滚着,挣扎着,从不信太医的她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软弱,哀叫:“太医,救我!”停一下,又喊:“皇上,救我!”
皇上是九五之尊,他的力量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但是此刻他正为了另一个儿子的死伤心莫名,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生死徘徊的庄妃和她未出世的胎儿?太医们汗如雨下,手足失措。庄妃并非头胎,平时体力又壮,原不该如此受罪。然而按日子计算,这胎儿分明是早产了,虽然胎音强烈,妊娠反应也正常,可毕竟是提前发作,而且是如此强烈的发作,看庄妃的情形,竟是难产呢。
他们飞赶去清宁宫报讯,哲哲由迎春扶着颤巍巍地赶来,拭着泪:“这可怎么好?那边儿刚出了事,这边儿又这么着,真是造孽啊。这可怎么好?”
迎春忙劝慰着:“娘娘别是急慌了,生孩子是大喜事呀,有什么怎么好的。这里这么多太医,不会有事的。您就等着抱小阿哥吧。宫里这几天上下不宁,也该有点喜事来冲一冲了。”忍冬也附和着:“皇后娘娘放心,迎春姐姐说得对。我们娘娘大福大贵,积善行德,定会平安无事顺利生产的。这里人多气味杂,招呼不周,千万别薰着皇后娘娘,就请娘娘先回宫休息,这里的情形,我们随时回报就是。”
哲哲听了有理,且自己近来也七歪八病的,受不得累,又见庄妃闹腾半晌,此时朦胧睡了,便先点头出来,叮嘱忍冬有什么事随时来报,又命人去关睢宫给皇上送信。
然而哲哲方走,庄妃却又疼醒过来,复又嘶声大叫起来。产婆看时,羊水已破,却仍未有生产迹象,俱又惊慌起来,都暗想:“莫不是横生倒养吧?又或是死胎不成?”更有那没知识的太监宫女私下议论纷纷,怕道:“前院杀人,后院生子,这阴阳互冲,怕是阴盛阳衰,阳不敌阴,不会是那些冤魂儿缠着娘娘和小阿哥吧?娘娘和孩子看这情形竟bbr>?是凶多吉少呢。”
说来也奇,两宫十几条人命虽是勒死,不见刀光的,可是行刑时,却蓬起一阵血雾升上天空,盘环不去。入夜后格外分明,便如一阵腥红的光晕般,笼罩着永福宫,衬着庄妃强一阵弱一阵撕心裂腑的惨呼,格外渗人。因此冤魂索命的说法不胫而走,十成人倒信了九成。小丫头们未经过事,听见这说法儿,哪有不饶舌的道理,俱都当一件大事般传说着。
不防被忍冬听见,大骂一顿,恐吓:“再叫我听见这话,立刻报给皇后娘娘,打一顿赶出宫去!”说着便要向清宁宫来,吓得多嘴的小丫头跪在地上,满面是泪地求道:“求姐姐饶我这一回,再不敢了,姐姐报给娘娘,我哪里还有活命!”
忍冬道:“我有事回禀,与你无干。”小丫头哪里肯信,只是抱着腿哭求不放。忍冬气道:“你再不放,我现在就叫人赶你出去。”小丫头吓得松了手,又哭起来。
忍冬也无心与她理论,匆匆往清宁宫来,面见哲哲,跪下求道:“娘娘不要怪忍冬多嘴,近来宫里出了一连串的事,我们娘娘又正在生死关头,或是请道士来做场法事请请神安抚一下也好。我们娘娘的情形,竟是不好呢。”说着呜咽起来,又不敢哭,惟有拿绢子堵着嘴。她心中尚有一句说不口的话来,就是明知钗儿和小福子死得蹊跷。那日在后花园里,她眼见娘娘撞破了钗儿的奸情,却并不发作,只叫她晚上悄悄儿地到永福宫里来一趟。两人关起门来说话,连忍冬也不叫进去。隔了没这几天,关睢宫便出了事,说是有人在八阿哥乳娘的胸衣上下了毒,还不及审,钗儿和福子倒又双双死了。如今这些事想起来,竟似都有干系的。为了这事一连死了那许多无辜的人,他们的冤魂儿缠着永福宫不去,未尝没有缘故的。
然而这些怀疑只好闷在心里,岂止不敢说,便是想也不敢往深里去想的。当下忍冬只跪着给哲哲磕头,求道:“午时行刑起,我们娘娘便不好了的,如今已闹了几个时辰了。先时大白天的还不觉得,如今黑下来,宫顶上竟是笼>着一团光,宫里都说是冤魂不散,阴盛阳衰呢。这也怨不得人,这个时候儿,谁心里不怕,怎么不疑神疑鬼?皇后若是不信,自己亲眼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哲哲闻言迟疑:“这话原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皇上正在伤心,又素恨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宫里现乱着,倒又请一班子人进来装神弄鬼的,难保惹皇上不喜。”
忍冬磕头道:“托了陆公公几次报讯关睢宫,皇上总没一句话传下来,难道我们就这样白看着娘娘受罪吗?可怜我们娘娘现在人事不知,不能为自己说话。奴才斗胆,求皇后娘娘做主。我们难道不知道擅作主张是死罪,也只得乍着胆子奔命罢了。”
哲哲本是没有决断的人,耳根子软,又心思迟钝,想来想去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况且永福宫顶上的红光也是她亲眼见的,未尝不心惊,遂只得说:“大胆奴才!单凭你这几句话有怨上之意,我就可立时命人拿了你去,治你个大逆不道之罪。只是看在你对主子一片忠心上,且饶你情急无状,口无遮拦。你先自去,我这便叫人请一班和尚来念场平安经,安一安大家的心也好,只是不可太张扬了。”说罢命丫环请进陆连科来商议叮嘱,又叫迎春去永福宫传话,若再听见谁信口雌黄,立刻捆了送进值房等候发落。
众人闻讯色变,知道并非恫吓,两宫刚死了十几个人,还怕再加一个永福宫进去吗。因此俱缄口封舌,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夜色一寸寸地跌下来,永福宫灯火通明,足声杂沓。人们进进出出,却只闻衣衫悉索,而无一语交耳,个个面色凝重,心思沉郁,都不知庄妃娘娘终究抗不抗得过今晚,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庄妃的呼吸紧一阵缓一阵,疼痛疏一阵密一阵,一缕灵性缥缈,只是虚虚荡荡地守不住,驾着风,浮游摇曳,和尚们一波连着一波的念经声也挽系不住。她飘过宫廷,飘过草原,飘过如梦如幻的庄妃生涯,一直飘回自己的少女时代。
那一年,她十二岁。
旷野苍穹,送亲的马队浩浩荡荡,12岁的大玉儿不肯坐轿,骑在高高的马上,被众人簇拥着向辽阳姗姗而来,从这一个部落走向那一个部落,从少女走向成人,从父亲的掌上明珠走向陌生男人的帐篷,成为众贝勒妃之一。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茫茫的大草原,仿佛没有尽头。
那天晚上,她彻夜难眠,不知天亮后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马队都安歇了,她抱着膝坐在帐篷外,望着极远的天际,那草原的尽头。晨光微曦,再过一会儿,太阳将要从那里升起。太阳会升起来吗?
大玉儿等待着,这马背上长大的小姑娘曾经迎接过无数个日出日落,却惟独这一次,是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在守候,在祈祷,在等待着太阳的升起。
她等待着,这等待是如此虔诚而热切,漫长而盲目,仿佛没有尽头……
“啊——”阵痛惊醒了庄妃的梦,也打断了少年大玉儿对日出的等待。她声嘶力竭地惨呼起来,叫声凄厉而含糊,侍候的人很用心才能听明白,娘娘喊的是皇上。
“皇上啊,皇上来了吗?”大玉儿双手紧紧地弱绞着稳婆塞给她的被子两角,面如白纸,汗如雨下,挣着脖子问:“皇上呢?皇上在哪儿?我要见皇上——”
“皇上就在外面等着哪,男人不许进产房,这是老辈儿的规矩。”稳婆欺哄她,也是可怜她,身为娘娘又怎么样呢,生死关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太医们又忙忙拥上来诊脉,忍冬却哭着跑了出去,她要去见皇上,求皇上,如果娘娘今夜便要去了,那么至少,她在走之前,应该见到皇上!
可是关睢宫的人把守着宫门不许进。八阿哥死了,奶娘死了,朵儿死了,关睢宫服侍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夜之间,关睢宫已经完全换了模样,虽然还是那些假山池水,还是那些古树梅花,但是树不再绿,花不再香,人们,也都不再欢笑。如今的关睢宫,被一阵愁云惨雾所笼罩,到处悬挂着白灯宠,鬼气森森,连守门的侍卫,都像是没有人心的泥偶,冷而僵硬,任凭迎春.怎么哭怎么求,都只有一句话:“皇上有旨,不见任何人!”
乱了,全乱了。这还是后宫吗?这里竟没有一个忍冬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宫女,甚至没有太监,有的,竟是带着武器的侍卫。男人是不许进后宫的呀,而这关睢宫的门前守着的,分明是御前行走的带刀侍卫,他们怎么竟然进到了内宫来,怎么会阻止庄妃娘娘的身边丫环,他们怎么敢?死了一个八阿哥,难道连后宫的秩序都没有了吗?庄妃娘娘陪伴了皇上整整十年了,如今在她生死关头,竟连见一面的愿望都不能达成,这什么都有的皇宫里,难道竟独独容不下一点点人情味儿吗?
忍冬跪在关睢宫门前,伏地大哭起来。
红光蔓延,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大玉儿沉沉地想,皇上在外边等着呢,等着呢,太阳就要升起来,太阳会出来的,就要出来了。
她松开手,又在等待中重新昏睡过去,并在睡梦中继续着她另一轮的等待。
太阳,太阳就会升起来了。十二岁的玉格格坐在帐篷外,似乎只是打了个盹儿的时间,再一抬头,地平线上,草原的尽头,太阳竟然探出了小半个脸儿。
小格格跳起来,目瞪口呆,屏息而待,那澄红的、凝脂般的、初升的太阳,有棱有角,滟滟欲滴,一点一点,探出来,探出来,猛地一挣,跃在半空——
“太阳出来了!”小格格欢叫一声,扯开马绳跃马扬鞭,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狂奔过去,奔过去,初升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流光泛彩,万道光芒。
“太阳!太阳!”庄妃喃喃着。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稳婆欢叫着,报喜声顷刻充盈了整个屋子,“是个阿哥!是个阿哥!”
“恭喜娘娘,是个阿哥!”稳婆用金剪剪断脐带,手脚利落地缠妥,抱至庄妃眼前。
然而庄妃的眼睛只是微微开阖,低语一声:“太阳出来了!你们看到了吗?”头一歪,再度昏迷过去。
稳婆莫明其妙,却懂得见机行事,立刻以更加喜悦的声音大声告诉着:“是个阿哥!娘娘说看见太阳了!是太阳落到永福宫里来了呢!是大喜之兆啊!我们都看见了!真是太阳呢!”
众太医从午时劳累至夜,如今终于大功告成,母子平安,遂分外兴奋起来,随声附和着:“是呀,咱们都看见了,太阳降到咱们永福宫了呢,小阿哥大福大贵,将来必是龙虎之材!”
永福宫一时挂起红灯,又分别去各宫报喜传讯,众人自谓这一番辛苦必得重赏,俱喜气洋洋,顾不得辛苦劳累,都脚步轻盈起来。
忍冬正自跪在关睢宫前哭得撕心断肠,忽闻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不禁一震,心道:好响亮的哭声!爬起来便往回跑,却与来报信的丫环撞个满怀,忙拉住问道:“娘娘怎样?”
“生了,是个阿哥!”小丫环欢天喜地,嘻笑着,“我们正往各宫报讯呢,皇后娘娘已经来了,命我过来请皇上呢,姐姐也快回去吧。”
忍冬大喜,回头对着侍卫啐道:“庄妃娘娘生了个阿哥,还不去报讯吗?狗仗人势的东西!”拉着小丫环一路跑回。
侍卫气得直翻眼,却不敢怠慢,只得跑进关睢宫报喜:“恭喜皇上,永福宫庄妃生了,是个龙子!”
然而皇太极仿佛没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却不清楚太监话里的真正含意,仍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搂着海兰珠默默坐在八阿哥小小的棺椁前,对侍卫的话置若罔闻。
侍卫不得法,只得磕一个头再次禀报:“皇上,庄妃得了一个龙子。皇后娘娘已经在永福宫里候着了,请皇上也过去看看。”
皇太极这才抬起眼来,微微地一挥手,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小阿哥嘹亮的哭声惊天动地,被裹在一床小小的锦被里,虽是刚出生且是“早产”的婴儿,却已经稀稀地有了一圈胎毛,脸蛋饱满通红,皱成一团,张大了嘴,用哭声向全世界宣告着自己的降生,仿佛在说:人们,看吧,我来了!
哲哲从产婆手里抱过婴儿来,笑道:“难为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儿,倒有这么大嗓门,将来跟他父皇上了沙场,不用举枪动箭,就是一声狮子吼,也可退敌了。”
产婆将胞衣提去房后埋掉,忍冬指挥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水盆毛巾,又在门首高梁上悬起一张小弓和三枝小箭,红线为弦,蒿杆作箭,射向门外,预祝孩子将来必会长成一名英勇擅射的巴图鲁。忽远远地见陆连科来了,大喜,忙拉着进来见哲哲。
陆连科跪着见了礼,又向哲哲道喜。哲哲因问道:“皇上知道了吗?”
“知道了。”
“那皇上怎么说?”
“就说知道了。”
“就说知道了?还说什么了没有?”
“再没说别的。”
哲哲听了,又惊又叹,半晌无语。忍冬等更是如入冰窖雪洞一般,将一团高兴逼住,宫人们面面相觑,俱失落莫明,却不敢怨言。永福宫得子偌大喜事,却只兴奋了几分钟,仿佛石子投湖,荡几圈涟漪就平淡了下来,非但不见半分喜气,反而有种压抑隐忍的凄惶感。
人们一时静寂下来,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惟听见婴儿洪亮的啼哭声,稳婆先惊醒了,跪下问道:“回娘娘,红鸡蛋已经煮好上色,是这便送去各宫,还是等到天亮再送?”
忍冬也转过神来,回道:“炮仗一早备下,现在可以鸣放吗?”
哲哲叹口.99lib?气,低头想了一回方道:“送鸡蛋的规矩是满人的老礼儿,为小阿哥祈福的,断不可省,各宫这时候早已惊醒,这便送去吧,也让大家高兴高兴;至于鞭炮,皇上一早有令,举宫三月不许闻丝竹之声,何况炮竹?还是免了吧。”
庄妃得子的喜讯转瞬传遍宫中,有人欢喜,有人妒恨,而皇太极,却只是冷淡。
后宫原是势利之地,永福宫庄妃生儿子这样大事,皇上就在咫尺之遥的关睢宫里,却不肯移驾走几步过来看一眼,连句安慰嘉奖的话儿也没有。其冷淡之情,不要说与当初海兰珠生八皇子时的那般大张旗鼓相提并论了,就连东西两宫的那些庶妃都不如。如此种种,宫人们岂有不看在眼里的?私下里俱议论纷纷,“一样是生儿子,宸妃生产的时候怎样热闹来着,这可好,冷冷清清的,连句话儿都没有。”“小户人家生儿子还得分鸡蛋放鞭炮呢,何况皇上得了阿哥?”“谁敢啊?关睢宫那位正伤心,举宫上下三月不许闻丝竹之声,还放鞭炮?”
这些话,庄妃并没听见,但是也猜得到了。生了儿子,可是皇上连看一眼都不肯,永福宫一早备下炮竹喜灯,也都不见鸣放。难道就为海兰珠死了儿子,别人就不许生儿子了吗?生了儿子就不能高兴了吗?
新生的婴儿声嘶力竭地哭泣着,声音宏亮,所有的人都说,听啊,这孩子的声音,好像号角一样呢。大玉儿睁开眼睛,在她恢复说话能力的第一时间,在她的神智还不曾真正清醒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把福儿抱来。
福儿。这新出生的孩子就这样拥有了他的乳名儿。他被抱至他母亲的面前,被他的母亲紧紧拥在怀里。大玉儿看着自己新出生的孩子,暗暗发誓:儿子,别哭,你出生了,你来见妈妈了,你就像太阳升起一样光芒四射,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你还为什么要哭呢?是在怨恨你父皇不疼你吗?没关系。眼前的小恩小惠不算什么,咱们想要,就要他整个儿的江山,父皇的怀抱算什么,那崇政殿的金銮椅才是你的位置!孩子,我一定会抱着你,陪着你,走上那代表无上尊荣的金銮殿的。
儿子,你来了,来夺你父皇的江山来了,来替你额娘讨还公道,建立不世功勋来了。你又何必哭呢?他该笑才对,该陪着额娘一起笑,笑到最后,笑得最好!
但是此刻还不是庆功的时候,还不能无顾忌地笑,还不可以把所有的心思表露在脸上。度过了生死攸关的一日一夜,再醒来的大玉儿已经非常清醒而且理智,并且慈爱宽容。对于皇上的种种冷遇,她非但无怨无尤,反常常对人讲:“姐姐出了这样的事,我做妹妹的最伤心,要不,也不会提早了整个月生下福儿,好在看着还筋骨齐全,没病没残的,就是八阿哥在天之灵保佑了。我在月子里出不得门,不能去看望姐姐,你们谁替我带句话儿,请她得空来看看她的亲侄儿,就当是看见八阿哥了,也可略宽心些。福儿紧着早产,还是晚了三天,也没缘看见他八哥的面儿。”说着伤心落泪。
旁边的人赶紧劝慰:“庄妃千万别这样,月子里的人见不得眼泪,伤了身子最难补的。已经是早产了,要再不好好保养,坐下病来,可是要不得的。都这时候了,还只顾着别人宽心,怎么自己倒好好地伤心起来了呢?”
庄妃复又拭泪道:“各位娘娘说得是,只是我心里想着,我姐姐打小儿就身子单薄,若再不自己当心,可叫皇上心里怎么过得去呢?虽说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姐姐还年轻,自己调养着,不过一年半载,再生个阿哥格格,也是一样的。岂可为去了的人伤了身边的人呢?”
众人愈发感戴,都说:“到底庄妃是读过书的人,想得比旁人周全深远。”说了几次,话风终究吹到皇太极耳中去。太宗觉得内疚,这方离了关睢宫,匆匆往永福宫来探望一回。奶娘抱出阿哥来,皇太极也只是在奶娘怀中看了一眼,并不伸手来抱,脸上也毫没一丝儿模样儿。
大玉儿暗中切齿,脸上却丝毫不露,赔笑说道:“皇上虽伤心,也要自己保重。福儿虽生早了一个月,倒幸喜身子强健,还等着皇上给取名儿呢。”
皇太极淡淡地道:“你不是已经定了叫福儿吗?就随你好了。”
庄妃道:“这只是一个乳名,随口叫叫的,正名字还等着皇上来起呢。”
皇太极道:“急什么?哪个阿哥不是等着满了岁办了礼才起名的,便是八阿哥,也还没个正名字呢。”说到这里,想起八阿哥至死还没来得及有个名字,不禁刺心伤怀,声音哽咽。也不及嘱咐几句,拔脚便走。
宫人们见说得好好的,忽然皇上站起来走了,吓得伏地叩送不迭。大玉儿气得发昏,却惟有强自忍耐,自己发话下去:“阿哥的名字,我自己来取好了,就叫福临!”
关于福临的出生,宫里流传着很多种神奇的说法:有人说庄妃因为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才早产的,可是福临生下来面阔体壮,足斤足月的,哪有半点早产儿的柔弱,分明天生贵人,有神明暗助;也有人说福临的出生和八阿哥的死仅差了三天,根本就是八阿哥英灵未远,转世重生,他们两个,其实是一条命,永福宫顶上的红光就是明证;还有的说,大家伙儿亲眼看见的,福临出生的时候,永福宫殿顶上光芒万道,就像有太阳罩着一样,这位阿哥长大了,必定是大福大贵,位极人臣的。
这种种的说法,让皇太极听见了,大不耐烦。在他心目中,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死去的八阿哥的。况且,就算福临可以补偿八阿哥的死,又有谁能补偿海兰珠的香消玉殒呢?
任凭太医们穷经皓首,翻破万卷书,喂了几十公斤的参汤当归下去,海兰珠却仍一日瘦似一日地萎顿下去,急得皇太极每天跳脚儿骂人,恨不得解散了太医院,改成死囚牢才好。
傅胤祖一日三番地跪着磕头,口称罪臣,直说臣等无能,罪该万死。皇太极焦虑万分,骂道:“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们便是死一万次又有什么用?太医院供佛似的供着你们,难道是白吃饭的?宸妃若有事,自然要提你们的头来,便磕烂了也没有用。”
太医们唬得衣襟簌簌,只不敢说话。皇太极一时软下来,又央着傅太医:“当初绮蕾病成那样子,十成死了九成,你还不是妙手回春,从阎王殿里给拉回来了?现在宸妃不过是伤心伤身,又不是病,怎么倒不见你有主意了呢?”
傅胤祖磕头道:“皇上,当初静妃娘娘重伤,只伤在身,未伤在心,她为人意志坚定,兼在底子好,所以能救;如今宸妃娘娘忧思至深,原本自小体质薄弱,如今又自己不肯保养,每日里只念着八阿哥,要与阿哥一道去。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老臣纵有回天之力,却也无法可想呀。”
皇太极听了,益发揪心裂胆,痛不可当。每日一有时间就守在海兰珠身边,搜心刮肚地说些宽心的话,除此也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哲哲先时还一天三次地往返探视,守着说些节哀顺便的现成话儿,然见海兰珠待搭不理的,渐渐心也淡了,只命太医小心服侍便是。
可怜那海兰珠原本花朵一般娇艳柔软的人儿,如今却如游丝灰槁,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算起来,竟是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而福临的降生,加速了她的死亡。一夜又一夜,福临的哭声穿阁越户,让她清楚地听到,却恍惚地迟疑:是八阿哥在哭吗?八阿哥去了哪里?
她总是一遍遍地问宫人:你们听到八阿哥的哭声了吗?他是不是饿了?是不是醒了?
宫人们莫明其妙,她们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但是面对宸妃的问题却不能不含糊回答:不,不是八阿哥,是永福宫庄妃的儿子、九阿哥福临的哭声。
皇太极听了,更加烦恼怜惜,不顾青红皂白,命陆连科到永福宫传口谕,叫奶妈好好看着阿哥,不叫哭闹,惊扰宸妃休息。
庄妃听了旨,气了个发昏,却只得勉强忍耐,隔着帘子说:谢谢陆公公关照。我尚在月中,就不起来了,请公公回禀皇上,小阿哥很乖,并不大哭的。至此大玉儿彻底死了心,再也不指望皇太极来探望于她,便是偶尔来了,她也只守礼应对,并不如前欢喜。
生下了福临,生下了她与多尔衮共同的儿子,这叫大玉儿对自己的前途、对儿子的前程已经看得很清楚,她这一生已经没有了退路,是必须陪着福临健康地长大、并且勇往直前、一直走上金銮殿的帝皇宝座,除此更没有第二种选择的。皇太极的心中只有海兰珠,只有八阿哥,即使是一个死了的八阿哥吧,也要比刚刚出生的九阿哥更叫他看重。这样的丈夫,不要也罢;这样的阿玛,不要也罢。况且,他本来就不是儿子真正的阿玛。
抱了这样的心思,大玉儿反而坦然起来,每日只加紧自己调养,闲时便看看书下下棋,或者逗鹦鹉玩一回,颇为悠闲自得。
且说哲哲因那日朵儿临死之前说过一句“吃对食儿”的话来,心中大不快意。只因宫中接二连三的红白喜事,才一直隐忍着不曾顾上。
这日早请安毕,因旧话重提,面向众妃道:“按说宫里的女孩儿服侍这么些年,也都大了,该是放出去的时候了。那天朵儿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宫女和太监们竟有这些勾当,我再容不得这些个事,虽是钗儿和福子死了,难保还有不干净的,这盛京皇宫里岂是藏污纳垢之地?因此我的意思是,上下通算一算,按照花名册子将各宫里的大丫头一齐发放出去,或卖或配,或令父母领回,又或者看她服侍得好,赏几两银子令她自寻去路,另换更好更新的来。你们看是怎样?”
贵妃娜木钟因自己的丫头去得尽了,巴不得各人也都像她这般丢了心腹的才好,因此第一个抢先说道:“皇后这说得最是有道理不过,古往今来的宫女也都有规矩的,几年一采,几年一放,没有总扣着耽误人青春的。况且这些女孩儿这些年也大了,知道的事儿也多,脾气也大,不知养出多少种嘴里形容不出的坏毛病儿来呢,也的确是该清扫一回了。”
诸宫妃子听了,俱面面相觑,大有不忍之色。尤其巴特玛,最是心软面和之人,偏是手下的几个丫头却个个伶俐练达,尤其大丫头剪秋,更是身边片刻少不了的眼线膀臂,比寻常主子还聪明有决断呢,大凡巴特玛思虑不定的事儿,多是剪秋代她拿主意;又或是日子里该添该减的,也都是剪秋留心着增减调度;便是宫里的眉高眼低,也都是剪秋在旁提着她,助她逢凶化吉,察言观色。因此听了这话,竟是摘心尖子一般,忍不住辩道:“也不一定是各个都该去的,也该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才好。”
娜木钟一愣,她与巴特玛一处,向来是她说一巴特玛绝不说二的,如今竟为着一个丫头和她唱反调,不禁大怒,反唇相讥道:“若是事事都问她们的意思,咱们也真叫白做一回主子了。”
巴特玛红了脸,不敢再说,然而努嘴别头的,分明是不愿意。哲哲看了,也不好立下严命的,看看四周,五宫之中,原已有两宫的下人是死绝了的;如今庄妃刚刚生产,告假不来;巴特玛虽在,却是说明了不乐意的。推算下来,竟惟从自己的清宁宫清除起来,方可服众。
正欲说话,不料迎春早在帘外听得一清二楚,明欺皇后心软,又缺乏手段,遂拼了一个目无尊上之罪,掀帘子进来,朝着哲哲身前便跪下去,抱腿哭道:“娘娘,奴才是早立了誓要一辈子跟随娘娘的,娘娘若撵我出去,迎春是惟 6709." >有一死了。那钗儿没廉耻,是她自家做下的丑事情,至于朵儿的话,不过是临死前要拖人下水,她说的那些混话,奴才是听也听不懂的,更绝无此等肮脏行径。求娘娘明鉴。娘娘若是因为宫里新近出了许多事情便要撵出奴才去,那奴才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着大哭。
哲哲早已软了,不由地说道:“迎春丫头起来,我又并没说你什么。只是你也大了,难道一辈子守在宫里不成?”迎春只是磕头不起,指天誓日地说要服侍终生。
诸妃看见哲哲颜色松动,知她心中早已允了,只是话说得满了下不了台,遂都假意劝说,都赞迎春忠心,这是皇后娘娘慈恩浩荡感动上苍,老天才特意派下这么一个人来服侍她的,就同王母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一样,是她命中如此,倒不可强其志的。
哲哲听了自是受用,遂笑道:“这也赞得她太过了,做奴才,自然该是忠心的,若是各个都像那个叫什么钗儿的那般油腔滑调,藏奸耍鬼的还了得?”又命各宫回去整饰宫闱,裁减仆从,说是“做主子的别只惦着一心邀皇上的宠,自己身边养着小鬼儿呢都不知道。回去说给那起不长眼的奴才们知道,宫里的声名要紧,若是再有那起不三不四的人事叫我知道,非但当事的人要死,便是知情不报的也要连坐的。”
各宫都不好应声,只得低头听训,过后应景儿地随便点一两个用不上的丫头报数,随哲哲发出宫去。剪秋等一干人心怀鬼胎,都以为这回必定死了,大惊小怪多日,打听着事情消停了,这才放下心来,从此果然收敛许多,不敢再像从前那般频约密会,无法无天。
第二十章 绮蕾又回到了关睢宫
春将尽时,海兰珠的生命却也走到了尽头,便如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娇花,在开到最盛的时候,突然地萎谢凋零了。
那一天,园子里的春花一夜谢尽,万木萧条。绮蕾在桃树下弹琴,想着那年也是在这里奏琴给皇太极和宸妃听的情形,忽有所感,停下弦来对着素玛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去送送她吧,晚了,就再见不着了。”
素玛去了,可是她已经不认得她的主子,她从小服侍到大的海兰珠格格,那草原上美丽得像一个神话一段传说那么珍贵的仙女,那盛京宫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娘娘,那娇嫩光滑像一只刚刚出蚌的珍珠样的美人儿,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枯槁的模样?
宸妃,海兰珠,她在生命结束之前,灵魂已经走远了。这个冬天,苦苦挣扎在世上的,只是一具伤心的躯壳,如今,这躯壳耗尽了最后的血气,终将化为一缕轻烟归去。
她已经两三天粒米未尽,然而见到素玛,却又像有些明白过来似的,喘着气问道:“素玛,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贪玩。”
素玛扑到帐前跪下,哭得哽咽难言,只知磕头,将炕沿碰得梆梆响。海兰珠叹一口气,嗔道:“我又没骂你,只管哭什么?别磕头了,去,把我的鸽子笼取来,光知道玩,也不知道喂鸽子。”
听到这话,连哲哲也滴下泪来。她曾听说过的,海兰珠在草原时,颇喜欢养鸽子,说是鸽子比人飞得远,看得世面广,有知识有灵性。看她虽然言语好似清楚,神智却是迷糊,所说所想都只在儿时徘徊,便知她大限已到,由不得伤心。
这几日因常常往来探视,一坐就是半日,哲哲倒是第一次好好打量宸妃起卧的这间屋子。各宫各殿的家俱不是红木就是花梨,都是一堂一堂的,透着沉稳大方。这一间里却怪,所有的木器都是雕花嵌贝,透着轻薄鲜亮,却有点压不住似的,老有种随时随地一阵风就飘去了的轻盈,活泼是够活泼了,看着倒也顺眼,却不硬气,是留不住的样子。哲哲便叹息起来:这样的一个人儿,怎能载得住福呢?
她想起早先在草原上的时候,那时海兰珠还是小小格格,可美丽明艳已经出了名了,却偏偏生得单薄,所以寨桑贝勒老是耽心养不活,请了寄名符、长命锁、富寿玲珑玉坠子,颈上腰间累累垂垂系着好些,连手腕脚踝也都戴着金铃,说是金子坠得住,用金子压住四角,神鬼就带不走了。
也是因这份过度高贵挑剔,才耽误了海兰珠的青春,叫她老大未嫁地搁在家里许多年,直至进宫跟了大汗了吧?后宫粉黛争妍,偏她又与皇太极投缘,不肯分一点儿恩泽与旁人,怎怨得鬼神忌惮呢?
她还只是在想,素玛却跪在海兰珠帐前,絮絮地叨咕着,竟将她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哲哲乍听之下,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岔了呢,或是管不住舌头,竟然自言自语起来。定一定神,才发觉是素玛在一行哭一行说,字字句句,竟都像是打自己心窝子里掏出来的一样,不禁呆了。
只听那素玛并不哭泣,只跪在海兰珠帏帐前,哀哀诉说:“格格,奴才自小服侍您,知道你一直想着要嫁一个全天下最伟大的男人,一个独一无二的英雄,您做到了;您嫁了大汗,做了东宫,您跟奴才说过,后半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八阿哥守大,看着他成为第二代明君。这一回,咱们败了。格格,败了,那也没什么,您还年轻着哪,还可以再生呀,哪个娘娘不是生过三儿两女,您没了八阿哥,还会有新的阿哥来陪您的。干什么万事都只要独一无二呢?格格学问深,不听见说‘红颜薄命’吗?生得天仙模样已经受人忌天妒的,恩深爱重也是折福,八阿哥那样聪明灵透却偏偏短命,焉知不是鬼神忌妒折了福呢?格格但凡肯看开点儿,也断不会落得今天这样。格格又美丽又聪明,只是心太重,打小儿是这样,一辈子都是这样。心太重,得到一点就失去一些,太在乎那得到手的,还不如没得到。这就好像格格给我讲过的那个‘剖腹藏珠’的故事,若是为了一颗珠子,把肚子剖开,连命也舍了,倒不如没有那颗珠子的好。格格,您去了,素玛也不要活了,咱们一块儿找八阿哥去,我还是服侍您,死活都不离开您。那年咱们一同来盛京的时候,在路上您就说过的,藏书网到哪儿都带着我,这次,您也不要丢下素玛啊。”
她这样说着,听者无不落泪。哲哲听她比出“剖腹藏珠”的典故来,话中竟有大道理,不禁痴了,心想这丫头半疯不癫,说的话却通禅,倒不知是痴人近佛,还是因为跟着绮蕾念经的缘故。
皇太极早已哭得哽咽难言,这几日夜里守在海兰珠身边,几乎就没阖过眼睛。先还顾及体面强忍,既听得素玛这一番话,又见哲哲也哭了,再无遮掩,遂抱住海兰珠失声哭道:“爱妃,等你好了,我同你一道回科尔沁去。”
“科尔沁……科尔沁……我好想回科尔沁。”海兰珠听得“科尔沁”三个字,倒又似清醒几分,定定地看着皇太极,好像要努力辩认他是谁,喃喃道:“皇上,记得要送我回科尔沁呀,记得给八阿哥准备衣裳,同我一道儿回去。”
说完这一句,海兰珠眼中忽然放出光来,紧紧握了皇太极的手,使尽最后的力气叫道:“皇上,我去找八阿哥了,我只有舍了你了……”
海兰珠说着,两眼上插,早又昏厥过去,皇太极放声大哭,抱着她的身子只管呼唤,海兰珠哪里还有答应,只闻喉中咳咳作响,渐渐只有出的气儿,没了进的气儿。
太医们一齐跪下来,请皇上与娘娘出外暂避,说是将去的人,浊气最盛,恐于贵体有违。皇太极哪里肯舍,犹拉着手只管呼唤,哲哲只得也跪下了,禀道:“皇上好歹避一避,也好叫人给她换衣裳呀,再误一时,可就迟了。这里交给迎春照料就好,连太医也要一起回避的呢。”
宫人们见皇后娘娘尚且跪了,都不知所措,只管跟着跪了一地。太医又再四恳请,皇太极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于是宫人们进来服侍更衣,素玛岂肯叫人动手,抢上前来要自己做,只说:“服侍格格穿戴,是奴才从小做到大的,别人替她打理,哪里知道格格的心思?”
迎春怕她眼泪弄湿衣裳,让海兰珠灵魂儿不得超生,欲不叫她做,又哪里劝得,只得一旁小心,又暗暗地叮嘱了宫人留心素玛,不要叫她寻了短见。自己又出去请娘娘回宫休息。
哲哲已是望四的人,且身体发福懒动,闹这一回也着实累了,看海兰珠已口不能言,却又不能一时就去,料还有三五更的时辰可拖,遂由着迎春扶回休息。料皇太极必不能舍,遂也不劝,只命太医小心照看,见机行事。
果然到了临天明,素玛守着海兰珠吐出最后一丝微息,也不哭也不闹,亲手替主子再次净了面,又跪下来嘭嘭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就向墙角撞去。饶是宫人留着心及时拉住,还是将额头蹭破了一层油皮,只得送回禅房求绮蕾代为照顾。
关睢宫里一时举起哀来,皇太极哭得几乎昏过去,太医们再四跪求皇上节哀,且去小息片刻,皇太极只是流泪不允。
哲哲来哭了一回,将傅胤祖拉在一边,拭泪问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皇上休息一会儿,这样子哭可不行,大清朝可都指望着他呢。”
傅胤祖也早在为这件事设法,只不敢擅作主张,听得哲哲这样说,心里有了依仗,遂回道:“回娘娘话,若是四周点起安息香来,再煎碗药水给皇上服下,不难使皇上少睡片刻,只怕皇上醒后生气,怪罪下来,这欺君之罪臣岂敢担当?”
哲哲叹道:“傅太医过虑了,这是忠君,何罪之有?你有什么灵丹妙药但用无妨,皇上怪下来,有我呢。”停一下又道:“太医医术高明,可有一种药,叫人不要伤心太过的?”
傅胤祖苦笑道:“都说人心难测,心病难医。测都测不来,又从何治起。除非眼下有什么人或事可以让皇上把心思从宸妃去逝这件事上转开,不要忧思太过,或可稍解。”
哲哲听了,低头默思许久,终无良策。
一时药已煎好,傅胤祖跪献皇上,皇太极正哭得口干舌燥,接过来一饮而尽,究竟是苦是甜也不知道,并未查觉是药。胤祖松一口气,果然稍时皇太极朦胧起来,渐不能支,忙命宫人扶去就寝。自己与众人也都横七竖八,胡乱找地方将息一夜。
天方亮,皇太极醒来,换过衣裳,又到灵前抚床大哭。哲哲率领众妃子一齐跪求皇上珍重,终不能劝。各宫各殿也都来拜祭了,连庄妃也扎挣着从炕上起来,由忍冬扶着过来大哭了一场。忍冬连声劝慰:“娘娘,九阿哥不满百日,您且不可伤心伤身,伤了元气啊。”
哲哲也道:“月子中的人,不宜在新丧之地久留,小心过了病气给九阿哥,反为不美。”
庄妃遂由忍冬扶着起来,又交了一块衔口的玉蝉给哲哲,拭泪道:“这是给姐姐含在嘴里的,就当我陪着姐姐了。”
哲哲见那块玉晶莹温润,兼且雕工精美,较原本拟用的玉蝉精致十倍,遂点头叹道:“还是你心思细致,知道准备。”
庄妃一窒,欲待解释,倒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借着哭啼含糊避过,又向灵位拜了三拜才离去。
一时礼部拟了诔文上来,宸妃谥号敏惠恭和元妃,大礼发送。只因宸妃无后,故摔盆截发干孝仪皆由小阿哥们代执。
皇太极听得“无后”二字,又触动起八阿哥早夭之痛来,复又大哭起来,几至昏厥。哲哲等深恐他痛极伤身,只得又命傅太医送上安歇之药,哄得他睡了。
如此几次三番,连胤祖也怕了,跪着向哲哲请罪道:“娘娘恕罪,胤祖无才,这睡药的觉吃一两服是救急之方,然而事不过三,多用只恐于龙体有碍。”
哲哲无奈,也只得由着皇太极哭灵陪床地闹去,惟尽人事苦劝而已,自己也少不得陪了几夜,便觉头昏体沉起来。实指望皇上悼亡之情于封棺后会好些,不料竟是毫无起色,此后一连数月,不但上朝问事常常脱空,连前线战报也都懒得过问。
后宫里多的是锦上添花的小聪明,却缺乏雪中送炭的大智慧,皇上从来都只是争宠的目标,又什么时候向别人乞求过同情和帮助呢?
清宫内外,一时笼罩在浓郁的愁云惨雾之中,即使战事最吃紧损兵折将的时候,也不曾这样萧条。
这日多尔衮从朝堂上回来,正坐在自家府里饮酒,英王阿济格与多铎一齐来访。三兄弟厮见了坐下,阿济格便开门见山道:“皇太极登基以来,也还算精明肯干,咱兄弟虽不甘心,却也佩服。然而如今他为着一个妃子每日里昏昏沉沉,不理朝政,却实在不像个皇上,岂止不像皇上,简直连普通勇士也不如,全朝文武都很不满他,不如想个法子,叫他把皇位还给你算了。”
多尔衮饮酒不语,多铎却笑道:“哥哥都封了郡王了,说话还是这样直爽无顾忌的。”
阿济格道:“这里只有我们三兄弟,难道还怕你两个会告我一状不成?何况我看皇太极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算你们告了,他也未必有心情理会呢。咱们兄弟几个成天前线作战盛京上朝的,他可好,就只知道抱着棺材哭丧。”
然而无论阿济格与多铎如何议论,多尔衮却只是顾自饮酒,因酒壶已空,遂叫:“酒来。”
乌兰却偏偏倒了茶出来,给三位王爷醒酒,劝道:“三位爷,..也喝了有些时候了,又不肯吃东西,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最容易着病的,小菜虽不可口,好歹略尝尝,暖暖胃口也好呀。”
阿济格见那四样小菜十分精致,不禁大喜,笑道:“好丫头,这么知疼知热的,给个主子格格也不换的。”俟她出去,遂向多尔衮道,“我知道你早已把她收房,也该给她个名份才好,便不肯扶正,至少也可以封个侧福晋吧。”
多尔衮笑而不答,却果然将酒杯换了茶。
他在盛京呆不住。在自己的睿亲王府也呆不住。
再大的花园也不及草原敞亮,再柔的清风也不如马背潇洒。连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纱帐里,都有一种阴郁的味道,令人窒息。他急不可耐地要出去,扬鞭驰骋,哪怕是上战场也好吧,只要能撒得开马蹄,挥得圆弯刀,然后搭弓上箭,一矢中的,那是何等的畅快?
在府里,惟一的马就是女人;或者说,女人就是马。乌兰,所有的婢女,老妈子,甚至厨子的妻,只要被他在“需要”的时间里碰上,就难以逃过被驾驭的命运——然而那些女人也并不指望逃脱,反而有些期盼的意思,随时随地地期望着惊喜。
相对来说,乌兰是他较为固定的伴侣,也是惟一可以与他同床共枕的。这或许是看在去了的睿亲王妃的面上,因为乌兰是王妃默许了的——从这一点看来,多尔衮的心中,对王妃其实是一直有着份忌惮的,即使在她死后,也仍然本能地敬重,不敢越过那道无形的雷池。
福晋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名份。多尔衮从不曾给过她足够的情爱,然而于名份上却是给足了的,她是他的正室,也是他的惟一。无论他怎么纵性也好,总会避过她的耳目,虽然只是形式上的避一避;她显然也是领情的,故而对他在卧房以外的放浪从来不闻不问,只要他不叫她“看见”,那么便知道也做不知道,彼此倒也相安。
对于福晋的死,多尔衮始终存着一份亏欠,因他明知她的死因却不能替她报仇,而且是不愿替她报仇,甚至和那个杀妻仇人如胶似漆。因为这一份亏欠,他始终不肯再娶,而将那个睿亲王妃的名号当作亡妻永远的灵位。
那日庄妃送信出来,叫他无论如何要趁夜入园杀了钗儿与福子,他虽不知庄妃如此布置究竟为着什么,却猜到她必有重大图谋。不料次日即传出八阿哥暴毙之讯,很明显两件事儿是连着的。他猜不透庄妃到底用了什么法术致八阿哥于死命,又因庄妃生产而无法约她出宫见面,但他们两个曾经有过称王称后坐拥天下的誓言,所有的一言一行,都是为着这个伟大目标而努力着,这一点,他时刻都不会忘记。只是庄妃深藏在永福宫里,他怎样才能想法与她见上一面,好好谋议一番呢?
此刻能与他相谋议论的,只有兄长阿济格和弟弟多铎。可是庄妃的事是无法向兄弟们明言的,因此他只默默地喝酒,把所有的亏欠和隐衷随酒咽下,然后才忽然抬头,另起话题:“咱们和明朝的军队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依你们看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打进京去?”
多铎笑道:“哥哥只问什么时候打进北京,并不问胜败如何,那么是已经胜券在握了。可是便赢了又如何,还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多尔衮冷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盛京称皇算什么?最多也只是和明王朝分庭抗礼,况且我听那些个太监说,这盛京宫比起北京皇宫来,十分之一都不及。我若称王,要坐就坐北京皇宫里的金銮殿,到那时候,皇太极又奈我何?”
多铎初而一愣,接着明白过来,忙站起来拱手赞道:“原来哥哥胸中早有成竹,果然深谋远虑。论文才论武功,皇太极岂可与哥哥相比?大清帝王,舍你其谁?”
阿济格却仍不懂,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皇太极现称着皇上呢,我们不打他,倒替他去打北京,只会让他把天下越坐越稳,却如何掀他下来?”
多铎笑道:“也不必掀他,只怕二哥打进北京的时候,他还在抱着宸妃的棺材洒马尿呢。到时候,还怕他不把玉玺拱手相让吗?”
阿济格这方明白过来:“你们的意思是,我们先不必理睬盛京朝廷,倒是按部就班地继续拼命去,待到打下了北京城,也不用报讯,也不用邀功,就直接进去坐了金銮殿便是。可是这样?”
多铎笑道:“你可算明白过来了。对明战争一直是由二哥挂帅,到时兵权在握,黄袍加身,皇太极鞭长莫及,何况就算他麾兵打我们也不怕,难道我们两白旗还怕了红旗不成?”
阿济格鼓舞起来,大喜道:“果然是妙计。到时候只说战事紧张,不住要求增兵,把八旗主力全部分散,我们这里再设法拖住皇太极不叫他亲征。等到二弟做了皇上,我们悄悄地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逼皇太极退位,保准万无一失。”
多铎冷笑道:“到那时候,可不只是退位那么简单了。想想我们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早就对自己发过毒誓,早晚要叫皇太极尝尝被活埋的滋味,就让他替他的爱妃陪葬去吧。”
多尔衮却道:“且别张扬。若是皇太极一直半死不活的倒也罢了,就只怕他过些日子重又振作起来,不好对付;况且对明作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谁知道到时候又有些什么事故出来?”
阿济格、多铎也都默然,心知多尔衮所言不错,皇太极心思缜密,手段毒辣,又岂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呢?这件事,总还得从长计议,小心处之才是。
且说素玛自被送回了禅房,虽没有再闹着去死,却每天坐在禅房一角,眼神涣散,口齿不清,嘀嘀咕咕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要不就赶着绮蕾叫格格,还直问她为什么打扮得这么古怪,非要服侍格格梳妆更衣不可。
绮蕾怜她痴心,不肯和疯子理论,只得随她妆扮。她原本和海兰珠就酷肖,再换上海兰珠的衣裳,简直就成了一个人了。
一日两人闲话时被哲哲撞见,乍看吓了一跳,还当是海兰珠复活了呢;细一看才发现分别,知道是绮蕾还了俗家装扮,这倒提醒了她。八阿哥死了,海兰珠死了,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劝慰皇上,就连小阿哥福临的出生都不能令天子展颜,太医们束手无策,大臣们的上疏和妃子们的献媚更是无济于事。当初她和大玉儿曾经借着海兰珠的酷肖绮蕾对皇太极演过一出戏的,如今何不借着这点巧合再演一出戏呢?
哲哲一生中大概就聪明了这么一次,在整个后宫乱成一片、连前朝也群龙无首的时候,她这个一朝之后、天下之母终于站出来,以宽容和智慧挽救了皇太极的斗志,也挽救了大清的命运。
因为这一点宽容和大度,她无愧于母仪天下的后位,做了生平最漂亮最伟大的一件事。
“你去陪陪皇上吧。”她对绮蕾说,“以前我因为皇上宠你,没少找你的麻烦,是我的不是。但是你是这么聪明大度的一个人,你会体谅我后宫之首的为难的,是不是?如今皇上整个人已经崩溃了,他要是倒下来,大清也就完了。你帮帮他吧。只有你才可以帮到他。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前朝的大臣、后宫的妃子们已经想尽了办法,可是皇上一味沉溺在伤心中,把天下置之度外,他忘记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甚至不是后宫的事,这关系天下苍生。他是皇上,他是不可以倒下来的!为了救皇上,我愿意做任何的事情,包括献出生命,可是我帮不了他了。绮蕾,只有你能帮他,你肯不肯这么做?”
当绮蕾听到哲哲的决定时,大吃了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从哲哲口中说出的话。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的确是曾经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哲哲,是那个口口声声称她是“察哈尔刺客”的皇后,她说:“绮蕾,我知道你一直忌惮我,我也一直忌惮着你。但是皇上跟我说过,你是个心怀天下的奇女子,不可以用常人的眼光来评价你。如果真是这样子,绮蕾,你就该为了天下人救救皇上,我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妻子,也许宁可和丈夫抱在一块儿死也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他。但是我是皇后,当天下的利益和我个人的情感发生冲突时,我只能没有了自己。我不是大度,也不是理智,我是责无旁贷。别说和你分享皇上,就是让我把皇后的位置让给你,只要救得了天下百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绮蕾,我替天下的百姓求你。”
哲哲说着欲跪,而绮蕾却已经先她而跪下了,斩钉截铁地说:“娘娘但有所命,绮蕾尽力而为。”
她再次回到了关睢宫,再次站到了皇太极面前。
面对着这熟悉的地方,这熟悉的人,绮蕾的心中,不能不浮起一种人生如梦的感慨。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是她恨之入骨的,却也曾经与他肌肤相亲,他们还曾经共有过一个儿子呢。后来海兰珠代替了她的位置,住进了关睢宫,生下了八阿哥,可是,只是那么短短的几年啊,一切就像场梦一样烟消去散了,八阿哥死了,海兰珠死了,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海兰珠,简直是踩着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地重走自己的路呢。
命运。
这命运的惊人的重合使绮蕾不能不对皇太极觉得同情,发自骨肉真心的一种同情。
她看着皇太极,他是一个帝王,主宰天下苍生的天之骄子,她安慰他,等于安慰了整个天下,为了天下,她一个小女子的献身微不足道;同时,他又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一个失去了爱妃与幼子的伤心的丈夫与父亲,她对他的同情,是发自内心的,毫无委屈的,只要能够帮助他,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做。
她,一个女人,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想要安慰一个男人,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的很多,也很少,但很管用。当年,她为了对付他曾经学过很多本事,是下了苦功夫的,现在,她又要用到这些本领了。再一次,动用女人的原始本钱来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
绮蕾又开始跳舞了。
她对着皇太极,一层一层地,脱去她的衣裳,打散她的钗环。像花朵一瓣瓣地绽放,露出娇嫩的花芯。
花的芯,女人的心,多么诱惑。
曾经皇太极在看到她的最初,已经强烈地渴望过,渴望剥开她所有的衣裳,渴望可以像剥去层层衣服那样层层剥去缠缚于她灵魂之外的重重束缚,然而他又害怕,当她赤诚相见,心底里所有的不过是仇恨,仅仅是仇恨,再无其他。
他怎么敢奢望,有一天,她会在他面前,主动让自己赤裸?
她整个的服饰,是和海兰珠生前一模一样的。在她出现的第一瞬间,已经让皇太极觉得错愕,震动,颤栗,感慨。而随着她的舞蹈,她的身份渐渐不明,她一会儿是绮蕾,一会儿是海兰珠,而两个女人,都是他生平至爱的。
他又一次恍惚了,如被蛊惑,如中魔咒,站起来,痴痴地,痴痴地,走向她,抱住她,伏在她的怀抱里,痛哭失声。
这是一个帝王的哭泣啊。这是一只受伤狮子的哀鸣。这足以令天地震动,风云变色,让历史的如椽之笔龙飞凤舞,摇落银河。
哭泣和泪水在清洗着皇太极地动山摇的伤心,而绮蕾一阵风样温柔而恬静地拥抱着他,呵抚着他,拂动着他,唤醒着他,也解脱着他。
她脱尽了自己的衣裳,便开始脱他的,一层一层,仿佛脱去他所有的冷漠和伤心,脱去他对这世界的拒绝。而他由着她,由着她手的抚摸,由着她嘴的亲吻,三年多的冰清玉洁并无损于她的灵巧柔软,反而更使她有了一种凡人不及的诱惑与神奇。
这不是绮蕾,这是海兰珠。只有海兰珠才会这么迎合于他,顺从于他,邀媚于他。
他终于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一个赤裸裸的女人,一个赤裸裸的男人,他们可以做什么?
皇太极前所未有地狂热,前所未有地尽兴,要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把所有的伤心和激情都释放出来,又仿佛把所有的斗志和生机都激活起来,不知疲倦。而绮蕾尽态尽妍,俯仰承欢,将身体弯曲成各种几乎不可能的姿势来迎合他,取悦他,以女人最原始的能力来激发出男人最原始的动力。
他们这欢喜佛一般惊天动地的交合把鬼神都惊动了,不得不给予他们超乎常理的气力和精力,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纵性,从午夜,到天明。
隔了两天,当皇太极再度走上金銮殿时,臣子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皇上竟然比以前更加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八阿哥和海兰珠接连的惨剧所带给皇上的所有阴晦已经一扫而空,他处理奏章时,比以往更果断,更英明,更有帝王之气。
因为他,终于真正得到了他一生中最想得到的那个女人。
这一次,是那个女人主动献身的。这无疑是皇太极人生情史上最值得骄傲的一笔。
那个女人曾经两度行刺于他,辜负于他,但是有过了这一夜,她对他所有的亏欠都补偿了,她为他做的,远不止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那么简单,而等于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她救了他,救了大清朝廷,救了一个时代。
第二十一章 沙场之上谁是真正的英雄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蛩;三尺剑,六钧弓,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九阿哥福临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楚地背诵着,小小年纪,似乎已经很懂得声律的韵味,念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娜木钟蹑手蹑脚地走来,隔窗笑道:“庄妃大学士也太课子严苛了,才三四岁大的毛孩子,每天不是习武,就是学文,也该叫阿哥休息玩耍一会儿才是。”
庄妃只顾听儿子背书,竟未留意到娜木钟进来,闻声忙起身含笑相迎,又嗔着丫环道:“贵妃娘娘进来,怎么也不通报?越来越不懂规矩。”
娜木钟笑道:“你别骂她们,是我不叫声张,想进来吓你一跳的。”
庄妃笑道:“你也是就快做娘的人了,怎么反倒比前淘气些。”因命忍冬带福临去里屋做功课,叫看着不许偷懒,背熟这一篇对课才许休息。
娜木钟摇头道:“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我总不知你叫孩子念这些做什么,咱们蒙古人,祖祖辈辈马背上长大,草原上埋身,要那么多诗词学问有什么用?正经学学弯弓射箭还差不多,明儿皇上打下中原,也好封个亲王管理一方。”
庄妃微笑不答,心中不屑,暗道:封个亲王?福临将来是要做皇上,入主中原,坐殿金銮的,不学习汉人的学问,又怎么管理朝政,令汉人臣服呢?然而这番话却不必与外人说起,因只看着娜木钟的肚子问:“有三个月了吧?倒不大显。感觉怎样?”
娜木钟道:“也没怎的,只是每日里从早到晚地想吃酸。”
庄妃“唉哟”一声笑道:“酸男辣女,这是好兆头呀,该不是我们福临就要有弟弟了吧。”又道,“好在是夏天,新鲜果子多的是,想吃酸倒也不难,别亏着自己。”遂催着丫环捡极酸的果子送上来,又让把西域才送来的还魂草沏一壶来。
娜木钟忙止住说道:“皇上也赏过我的,只是那草茶怪香怪气,我很不习惯,自从开罐尝过一次,便放在那里再没有动过。你若喜欢,我叫丫环拿来给你。”隔一下又冷笑道,“这些吃的喝的,皇上倒是雨露均沾,不分彼此的,有东宫的,也必会有西宫的,甚至两侧宫的妃子也都有份,却又值什么呢?那年你给皇上写折子,说是‘何必珍珠慰寂寥’,真真说得不错。‘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我这麟趾宫早晚也该改个名字,叫做‘广寒宫’才好了。”
庄妃笑道:“哟,刚说想吃酸,这就拈上醋了。还好意思抱怨,要真是广寒宫,嫦娥的肚子可就怎么大起来了呢?难道果真是玉兔捣的灵药,炼的仙丹,有这么大本事不成?”
说得连丫环们都握着嘴笑起来,又不敢,只好死忍,挤眉弄眼地做出种种怪状。娜木钟不好意思起来,推庄妃道:“拿你当正经人说两句心里话,你倒编排这些巧话儿损人,倒让奴才看笑话。如此我便走了,看谁以后再来理你?”
庄妃忙笑着拉住道:“别走,娘娘好歹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原本是看贵妃娘娘有孕在身,一心效仿那古人戏彩斑衣,逗娘娘笑一回解解闷儿,身子也好了,心里也松快了,不想倒惹娘娘不高兴,这才是弄巧成拙呢,小的便在这里叩头谢罪可好?”
弄得贵妃无法,啐道:“好也是你歹也是你,别说皇上,便是我也拿你没法子。”
庄妃笑道:“要说皇上对你也还算好的,况且也不是冷着你一个人,自从松山、锦州一带打起来,松松紧紧地打了两年,咱们总也没有占到什么好处,可谓建京以来打的最艰难的一场仗。如今皇上枕革待旦,一年里倒有大半年不在京里,难得回来几天,倒让你和绮蕾一齐怀了孕,还不够庆幸的?”
娜木钟恨道:“谁愿同那罪人一道养胎?她也配?这件事,说起来都是皇后娘娘不好,怎么悄没声儿地就把个罪人从禅房里拉出来,又眼不见地塞给皇上了呢?想当年我们多不容易才把这狐狸精锁进笼子里,这倒好,她一声不响,就又放虎归山了。”
大玉儿一愣,“狐狸精”的说法她是第一次听见,以往有人称绮蕾为那个察哈尔的刺客,那贱人,罪人,甚至那尼姑,也有过说她会妖术,擅使魇魔法儿,装狐媚子媚主的,然而这样直统统地称其为“狐狸精”却是第一次,倒像是汉人的口吻。
不过细想一下,绮蕾还真是有几分狐相:她尖尖的下巴,小小的嘴,还有那双温顺里带着倔犟、沉静中露出锋芒、忽然灵动起来却是明光流丽的一双眼睛,可不就像是一只狐狸?
大玉儿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哥哥吴克善在草原上猎过狐,有一次猎到一只受伤未死的白脸狐狸,一时兴起便不许杀,竟带回家养起来。当时已经长成一个大美人的姐姐海兰珠格格曾嘲笑她说:“这种藏书网狐狸有个名字叫玉面狐,你又叫玉儿,难怪你喜欢它。”后来因为那狐狸咬断绳索逃走,逃走前还咬死了两只鸡,海兰珠叹道:“这才是汉人说的,养狐为患呢。”记得当时自己还取笑姐姐错了,说那句成语该是叫做“养虎为患”的。如今想来,竟还是姐姐说得对,简直一语成谮。
现在,娜木钟说绮蕾重新入主关睢宫是“放虎归山”,那是又一次指狐为虎了。大玉儿不仅深深叹息,也许,这便是命运吧?
那段日子她正在养息中,阿哥未满百日,不许出宫。直到那日皇后娘娘送“百岁馒头”来,才故意轻描淡写地提起,皇上已经再纳绮蕾为妃,仍赐住关睢宫,虽无封号,但一切配享与五宫无异。
月子中的大玉儿听了,直气得眼冒金星,四肢无力。刚刚送走了一个海兰珠,又来了一个绮蕾,这两个人,一而二,二而一,怎么竟是阴魂不散呢?人们传说八阿哥和福临是一条命,难道海兰珠和绮蕾,也其实是一个人吗,一个打不死送不走的九世狐狸?
但是她又能怎样呢?一个月子中的产妇,难道能打炕上跳下来,奔去关睢宫找那个绮蕾理论不成?况且就算她可以出宫,又能对皇上说什么呢?他是万民之上,九五之尊,他要宠爱就宠爱谁,想封谁为妃就封谁为妃。而自己,只是他众多的选择之一,又能对他的其他选择说什么呢?
就像此时,她听到了贵妃的抱怨,句句都是自己心声,可是也决不能随声附和流露出丝毫怨恕之意,因为皇后是自己的亲姑姑,她不可以让别人察觉到自己与姑姑的隔阂而反过来轻视了自己的势力和背景。娜木钟就是因为看不透这一点,才一边拉拢着巴特玛一边却无肆无忌惮地嘲骂贬斥她,而让人们并不真正把她们看成团结的一派的。自己是要做大事有大志的人,却不能这般沉不住气。
因此任凭娜木钟抱怨不休,大玉儿只是不动声色,直到娜木钟骂得尽兴骂得累了,她才适时点了一句:“只要她一天得不到封号,就一天不可能越过你我的头去;怕只怕她肚子里究竟不知是男是女,俗话说母以子贵,如果她这回生了儿子,那么皇上就可以这点理由册封她了,豪格的娘不是封了继妃吗。”
娜木钟一言惊醒,踌躇起来:“她和我脚跟脚儿地有了身孕,算日子还比我早着几天,算起来最多再过两三个月也就该有个信儿了。这倒要好好问问太医。”忽又抿嘴儿一笑,挤眉弄眼地道,“我听说,我听说那狐狸精自有了身孕后,忽又装起正经来,说什么也不肯和皇上同房,且在宫里面.99lib.重新设立神座,每天拜神念经地,只差没有重新吃起长斋来,不知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养精蓄锐,吸了阳气就做起法来了?”
庄妃听她如此胡诌,失笑道:“一派胡言。哪里真有这么邪门?不过是有孕在身,不爽快是有的。”
娜木钟也笑道:“那便天保佑,她一辈子身子不爽也就罢了。”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每天看了诗书看兵法,又天天打听前线战报,到底知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回来?”
庄妃忧心忡忡地叹一口气,答非所问:“崇祯这回派的可是洪承畴。”
娜木钟道:“洪承畴便怎的?他很厉害么,有三头六臂?”
庄妃笑道:“是不是三头六臂我倒没见过,但是他的名字却没少听说。他是蓟辽总督,战功无数,又是出名的常胜将军,行军带兵都很有一套。年初我们的人兵临锦州,本来已经占了上风的,但是明主朱由检派了洪承畴统领十三万大兵救援,内中又有吴三桂等八总兵,都是有名的大将,早先我陪皇上审奏章,看到前线抄来的邸报,上面说‘援锦大军,用兵异于前,锦州围城之兵势不可挡’,竟是要与我们决一死战。要不,皇上也不会御驾亲征,自己率八旗精锐驰援不算,还调集蒙古科尔沁、巴图鲁两部协助,连我哥哥吴克善都领兵上了前线,奉命守卫杏山,声援锦州。这一仗,必然会打得很吃力,胜负很是难断。”
娜木钟并不以为意:“管他是天兵天将,皇上也一定旗开得胜。咱们大清的仗还打得少吗?蒙古也好,满人也好,都是马背上长大、出生入死惯了的,不比那些明军,养尊处优,腿脚早就懒了,哪里还拿得动枪拉得开弓?洪承畴又怎样?吴三桂又怎样?咱们还不是有十四爷多尔衮、大阿哥豪格这样的神武大将?”
庄妃原本意在闲谈,再没想到娜木钟会突然提起多尔衮来,乍然听到名字,倒仿佛有千斤重的大锤猛地当胸一击般,顿觉心旌摇荡,耳鸣晕眩,一时竟是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娜木钟犹自絮絮不休,饶舌道:“十四爷的福晋死了这许多年了,说是多少王公大臣托人说媒,要把闺女许他,哪想都看不进眼里去。竟不知到底想要个怎么样的天仙神女才肯结亲?又说是他心里其实早有了什么人,却不知为什么不肯光明正大地娶了来,只偷偷摸摸地往来。有人亲眼看见的,三更半夜有轿子打王府里出来,只不知是什么人。”
一番话只听得大玉儿心惊肉跳,哪里还有心思答她,只含糊点头道:“不过是传说罢了,又不是你我眼见的,哪里便好信他。”
一时娜木钟去了,大玉儿犹自心潮起伏,满耳里只是娜木钟说的多尔衮不肯续弦的话。多尔衮并不是一个忠贞的情人,他在睿亲王府里美姬无数,欲索无求,这些她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却自睿亲王妃死后,再没有立任何人为福晋甚至侧福晋,她们只能是他的一时之欢,只是他身边床上的一个摆设一个附属,而从不会真正介入他的生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惟有自己。
自己才是他的伙伴,他的亲人,他的真正的福晋——不,是他真正的皇后!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的誓言,不是吗?能做他的皇后的,唯有自己!而能最终取得皇位的,将是他们的儿子福临!为了这个目标,她隐忍,她律己,她课子严苛,枕席备战,无一刻松怠。
然而,他们的雄心壮志,终究什么时候才能如愿呢?她和他,又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往来,比翼双飞,莲开并蒂呢?
想着,益发思如潮涌,相思之情难抑,遂命丫环铺设文案墨砚,索笔题得七言律一首,诗云: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风流花自飞。
卓女情奔司马赋,虞姬血溅霸王旗。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
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
写毕,擎在手中反复吟咏,仍觉未能尽兴,正欲再续一首。恰时福临已经背课完毕,出屋来,看到母亲题诗,便也站在一旁细读,喜不自胜,朗朗评道:“请教额娘,这‘笛声’一联套的可是‘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这写的是锦州的前线战事,但是‘凤殿’一句又指咱们盛京皇宫,额娘是写给父皇的吗?那么文君琴挑的典故好像不恰当。倒是尾联最妙,儿子最爱这最后一句,逐鹿、问鼎、青梅煮酒论英雄都是中原称主的绝佳典故,额娘这句是说等父皇得了天下,要洗手煮青梅,亲自烹酒相迎。这一句气势好又吉利,父皇看到一定很高兴。”
大玉儿不料他能看破,反惊讶起来,笑道:“福儿真是长大了,竟能鉴赏诗词的好坏,还知道批评用典。额娘这首诗写得不好,你说得对,用典很不恰当,这比喻也为时过早。”说完随手揉了。
福临可惜起来,抢夺不及,瞒怨道:“额娘怎么撕了?为什么不交给儿子保存起来?”
庄妃笑道:“交给你保存?那是为什么?”
福临昂然道:“将来我做了皇上,一定颁下御旨,命人将额娘的诗词刊印传世,奉为经典。”
庄妃看到他这般说话,又喜又惊,继则不安,正色道:“福临,你身为皇子,要以天下为己任,想当皇上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不可以将这份心思表露得太早,更不能张扬太过。宫里阿哥众多,像你豪格哥哥那样立过战功的也不在少数,怎么知道将来一定是你做皇上呢?你这样说话,岂非招祸?”
福临恭敬道:“儿子知错了,额娘教训得对。额娘曾跟儿子说过,皇子当谦和为上,友爱弟兄,万不可自视太高,目无旁人。儿子出语狂妄,请额娘罚我。”
庄妃又爱又叹,忍不住拉过福临抱在怀中道:“你真是聪明的孩子,也的确是帝王之材。你不做皇上,谁来做呢?但是你一定要记得,越是皇子,越要谨言慎行,既不可妄自尊大,亦不可妄自菲薄,出语轻浮。做皇上的人,只有心腹,没有知己。心腹是用来为你卖命的,但是知己,却是偷听你的秘密的。而一个皇子,绝不可以与人分享心事,更不可让人窥破先机,记住了吗?”
福临一一答应了,问道:“额娘,你几时正式教我写诗?”
庄妃道:“读尽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如今笔力未健,倘若急于冒进起坏了头儿,只会走上歪路,写坏了笔,以后都难得校正过来。非得宁神静气,不急不躁,且把李、杜、白这三个人的诗读遍了,细细领会,再把王摩诘、李商隐的诗通读一遍。等到这些读得熟了,再回过头细领一回诗经和楚辞中的重要篇章,然后再学写诗不成。”
福临叹道:“那得到几时啊?若不学写诗,额娘又叫儿子背对课做什么?”
庄妃笑道:“这就叫学以致用,这个用不一定非是用于写诗,亦可用于领略诗文的好处。你背熟了对课,再重新领略古人佳句里的对仗工与不工。若工整时,便是和对课相合了;若不工,则问一回自己这里何以要破。这就是精于工却不必拘于工。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等句固好;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虽不工,却也堪称佳对,若拘泥于‘双飞翼’与‘一点通’的对仗倒反而失掉了这份自然天成的韵味。”
福临拍手道:“我懂了,就像额娘这句‘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连用了两个青字,原于诗理不合,然而不论是青丝还是青梅,若换作任何一字,都会失了这种江河急流一样的气势。所以只要是好句,对仗工与不工,用字是不是重复,都不必太计较了。”
庄妃含笑道:“你果然明白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初入门,这些规矩还是要守的,直等写诗写到‘物华似有平生旧,不待招呼尽入诗’的份儿上,到时候一挥而就,熟极而流,就可以不理这些规矩了。”
福临自觉这番讲谈有醍醐灌顶般的清彻,浑身舒泰,嘻嘻笑道:“谢谢额娘,儿子领教了。儿子练武的时间到了,这就告别额娘,去鹄场练射了。”
庄妃点头答允,忽见他口里说去,眼中却似有不欲之色,遂问道:“你是不是累了,不想去?如果实在不想去,休息一天也无妨,但是只可以休息一天,下不为例。”
福临忙道:“儿子不敢偷懒。儿子不是不想,是不敢,鹄场很可怕,老是有些古怪的声音,儿子每每已经瞒准了鹄心,却只是射不中。额娘,儿子可不可以换个地方习射?”
庄妃心里一动,忙命丫环道:“这便传我的话,告诉师傅,给九阿哥换个地场练习,以后不要再到鹄场那边去了。”
福临大喜,叩头谢了自去。庄妃又追到门前,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走远,想起两宫仆从勒死鹄场的惨事,大为不安。那时自己正逢分娩,鹄场上十几条冤魂升天,那冲天怨气曾一度笼罩永福宫徘徊不去,九阿哥生下来便为怨气所袭,受了惊吓,虽文武双全,举止有度,胆量却不足,梦中时有惊悸不安之状。而鹄场上至今阴风阵阵,大白天里人们经过也觉凄凉,虽几次请神驱鬼都不能见效,倒是一块心病。因此低头苦思对策,沉吟不决。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
锦州战场的多尔衮并不知道,他亲生的骨肉正在皇宫后苑一天天地长大,已经长成一个聪颖过人的小小皇帝——那真是一个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禀承着多尔衮的骨血,却冠名以皇太极的子孙,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该是大清王朝皇位的惟一继承人——但他真是时时刻刻都牵系着那凤凰楼西的永福宫,那永福宫里的大玉儿啊。
他在等待着,计算着,奋战着,只为了可以早一日得胜还朝,与卿团聚。他想她,想得这样浓烈,以致于皇太极走到他身后都不曾察觉。
“十四弟,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么攻城的好法子没有?”皇太极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来,可就又要被范大学士抢功了。”
“范文程?”多尔衮好笑,“范大学士上次用反间计打败了袁崇焕,这次又有什么奇兵高见来对付洪承畴?”
“真是奇兵呢。”皇太极笑道,又指一指范文程,“范大学士,你自己来说吧。”
范文程笑着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尔衮行了大礼,这才缓缓说道:“这次是苦肉计。我听说洪承畴是个孝子,所以派人到处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经得了准信儿,他的母亲、妻子、并一儿一女已经一个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来到。届时我们再挟家室以胁将军,还怕他不就范吗?”
多尔衮恍然道:“果然是一条毒计。难怪中文里管敌人降服叫‘就范’,我还一直纳闷这‘范’是什么意思,敢情就是你范大学士的范字呀。”说得皇太极大笑起来。范文程羞赦,谦让不已。
隔了两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畴家人来到。皇太极厚礼相待,敬若上宾,于帐中设一席,亲自打横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凛然不惧,虽然被押送着风尘仆仆赶了数天的路,又饥又渴,却视满桌美酒佳肴于无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连五岁的小女孩洪妍与弟弟洪开也是这样,小小年纪,竟可忍饥捱饿,抵挡美食诱惑。
皇太极见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为妇孺之辈不足挂齿,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饶的,不想竟是这样刚烈女子。遂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时,已久闻洪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即边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为老夫人洗尘。”
洪母置若罔闻,不语不动。皇太极无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车劳顿,是朕怠慢了,特为夫人治酒压惊,还祝夫人与洪将军早日团圆,共为我大清效力,其乐如何?”
洪妻抬头接过杯来,皇太极以为她心动,正自高兴,不料洪妻将酒随手一洒,正色道:“我们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祯皇帝,尔一塞外胡虏,何敢在此枉自称孤道寡?你放心,我们大明军队少时就要扫平满贼,我与洪将军自然团圆在望,不劳你挂虑。况且就算不能够,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纵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惧哉?”说罢将杯子用力掷下,呛啷落地。
皇太极大怒,拔出剑来,指住洪妻喝道:“大胆刁妇,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时三刻将你斩于剑下?”话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见皇太极恐吓她母亲,急了,一跃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极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极一个不妨为小女孩所袭,又惊又怒,猛一震臂,将女孩摔飞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惊,急忙扑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终,瞑目盘膝,置若罔闻。
那小女孩在母亲怀中抬起头来,额头一角已经擦破,流下血来,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着皇太极,竟是毫无惧色。
皇太极一惊,忽然觉得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来,这不是那夜绮蕾试图以琴弦勒杀自己而被自己震飞下床后的眼神吗?这小小的女孩,这愤怒的眼神,清秀而苍白,柔弱而倔犟,俨然又是一个绮蕾了。不禁一时心软,咳地一声,拔脚离去。
侍卫已经闻声冲进帐来,跪听皇令:“请皇上吩咐。”皇太极挥一挥袖,只道:“将他们看押好,不必捆绑,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处。”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军帐中,除了帐外有士兵把守外,并不加以更多束缚。而帐中案上,放满了新衣玩物,并军中能打点得到的各种水果糕点,便连皇太极平日与众士兵同食同宿,也难得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闻不问,彼此也并不议论交谈,仿佛对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无顾虑似的。
侍卫窥其动静,如实报与皇上。皇太极听了,暗暗纳罕,细问:“大人也还罢了,难道两个孩子也不吵不闹吗?”
侍卫答:“那个小男孩是饿的,有一次偷偷牵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边去说了半天悄悄话,我们在帐外听不到,后来小男孩就不闹了。她们母亲和祖母反而不关心。”
皇太极听了,无法可想,叹道:“有这样的家人,洪承畴之气节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这般猛将,何事不成?”遂传令下去,两军交战时,若遇洪承畴,尽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锦州城下,皇太极命八旗列队,令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又挑了数十个精通汉话的士兵一齐向城上喊话,许诺洪承畴只要降清为臣,就赦免他全家无罪,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洪承畴于城头之上见了,大惊失色,虎目含泪,大喊:“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测,孩儿他日必斩清贼头颅向母亲谢罪。”明军也都义愤真膺,交口大骂皇太极手段卑鄙,挟人母以邀战,非男儿所为。
皇太极哈哈大笑,令将士齐声喊话道:“洪承畴,你枉称孝义,难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顾吗?你又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畴只是痛骂不已,并从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几十个喊话的兵士。然而旗兵向来勇猛,并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对着城头叫骂喊话。那旗人士兵久在边塞,有什么不敢说不敢骂的,直将天下有的没的,满人的汉人的脏话混话只管满口胡说,先还只是劝降,后来便只是骂人,渐渐愈发无状,辱及妇女先人,甚或造谣泄愤,只管嘴里尽兴的,叫道:“皇上已经许了我们,将你夫人赏给三军,每天侍奉一个账蓬,让兄弟们轮流享受,也尝尝汉人贵妇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经享受过了,说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轮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间,我不就成了你这个老匹夫了,那与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片刻之间竟将洪妻在口头上奸淫了数十遍,直气得洪承畴目眦欲裂,大声喝命:“放箭!放箭!给我杀!”
瞬时之间,箭林如雨,旗人虽举盾相挡,仍被射死无数。那些士兵们多有父子兄弟一齐上阵的,见亲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顾,竟连皇太极的命令也不听,将洪门一家自柱上解下,一边押着后退,一边用力鞭打,便当着城上城下千万人的面,打了个扑头盖脸,且一边打一边仍唾骂羞辱,粗话不绝。
两个孩子吃不住疼,只顾躲闪哭叫起来。洪老夫人仍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养神,不语不动。洪妻奋力挣扎着,喝命女儿:“洪妍,不许哭!洪开,不许哭!不许给你们的爹丢脸!不许给我们洪家丢脸!”
洪妍听到娘教训,立即收声止住哭泣,虽疼得小脸扭曲抽搐也不哼一声;洪开却毕竟年幼无知,大哭大叫起来:“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来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听得哭声,更加得意尽兴,源源本本将这哭声放大数十倍向着城头喊话上去,一齐哭爹叫娘,学得惟妙惟肖,喊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
那数十个粗鲁汉子竟学三岁稚儿的口吻哭叫求救,本来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将士们听了,却是心如刀绞,不忍卒闻。洪承畴的亲兵侍卫含泪请求:“将军,我们打开城门冲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羞辱夫人和小公子!”
洪承畴钢牙咬碎,却只往肚子里吞,断然道:“万万不可!他们百般挑恤,就是等我们打开城门,如今我们的将士心浮气燥,只想救人,不想厮杀,必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时清贼势必趁机破城,我洪承畴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
亲兵道:“不然,就让末将率百十精英杀出去,抢得夫人回来。”
洪承畴仍道不可:“我们想得到这一招,那皇太极岂有想不到的?说不定他就是等着我们用这一招了,届时他们便可俘虏了我们更多的人做为要胁之资。若是牺牲我洪氏一家,便可保得大明万代江山,我洪氏岂有憾哉?”眼看众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骂洪夫人而俱感面上无光,灰头土脸,便如被人当众吐了一脸唾沫一般;继而洪开又哭得军心动摇,了无斗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知道若是这一刻再拖延纠缠,必使军心涣散,张惶无主。遂痛下决心,咬牙自亲兵手中接过弓箭来,弯弓瞄准,竟然对着儿子洪开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齐大叫起来,救援不及,只听得那小小的三岁孩儿惨呼一声:“爹呀!”毙于箭下,死在他亲爹的手中。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弟弟——”向前猛冲,却挣不开押缚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喷出,竟晕倒过去。
一时两军将士99lib.都屏息静气,连丝喘息声不闻。连皇太极与多尔衮等也都惊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畴会出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子明志之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洪老夫人却忽然睁开眼来,冲着城上大喝:“杀得好!儿子,杀得好!你不愧是我们洪家的人!杀呀,再给我一箭,杀了我,不要顾惜你的老母,你要为了天下所有的母亲而牺牲你自己,我将为你骄傲,儿子!杀了我,杀出我们大明将士的志气来,杀一个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杀了清贼妄想觊觎我大明江山的贼子野心!”
任凭她唾骂喝叫,八旗士兵竟无一言可回,他们都被这老妇人的气概惊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三岁孩子的祖母,竟可以这样视生死于不顾,面对八旗百万铁骑而无惧色,他们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汉,岂能不愧?谁家没有父母,谁人不生子孙,试问如果有一天异地相处,别人这样凌辱他们的老母幼儿,他们又当如何?
众旗兵一时垂头丧气,鸦鹊无声。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开手来,任他们母子姐弟见最后一面。
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抱起儿子,看着他柔弱娇小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软绵绵地渐渐僵冷,只觉心胆俱裂,她抬起头看一看城头的丈夫又低下头看一看怀中的儿子,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这样的人间惨剧竟然真的发生了,老天爷难道是没有眼睛的吗?
那洪夫人自小锦衣玉食,生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了洪承畴之后更是使奴唤婢,尊荣威仪,平日里便是粗话也不曾听过一句,并连下人们斗嘴也不敢叫她听到,一生中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委屈。因此方才被士兵们在言语中百般侮辱的时候,她已经是存了必死的心,此刻见到儿子惨死于丈夫的箭下,更无生意。
死志即萌,万念俱灰,她用手轻轻阖上儿子的眼睛,看也不看环绕周围的士兵,却低低地唱起一首催眠歌来。儿子睡着了,她不要儿子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她就像每天哄儿子入睡一样地给他唱歌,让他睡一个长长的好觉。
那温柔的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低沉而清晰,响彻两军,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亲的歌声吹散了,利箭的伤痕也被母爱所抚平。她的儿子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孤单,她将会陪他一起远离这厮杀,这羞辱,这胁迫,他们的灵魂将自由地飞走,一起回去温暖的家中。
她放下他的身体,缓缓站起来,走向那些士兵。那些士兵竟然本能地后退,在这样一个心碎的母亲面前,他们终于觉得了愧意,为他们方才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和不敬觉得罪恶和不耻。这个女人,这个在眨眼之间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这个刚刚才承受了极度的羞辱接着又眼见了极度的残忍的悲痛的女人,她在此刻已经晋升为神。
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个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坦荡,明丽,毫无怨愤,她对着城头的丈夫,对着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头,向着一个士兵的长矛猛冲过来。那士兵躲闪不迭,矛尖贯胸而入,洪夫人双手抓住长矛,再一用力,长矛穿过身体,将她自己钉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里,泪流下来,血流下来,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却噙着微笑,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洁,竟让那个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对着她跪了下去,连他身后那些刚才辱骂过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齐跪下来,仿佛在神的面前为了自己的罪行忏悔。
洪承畴在城上见了,便如那长矛将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将牙也咬碎半颗。身后的将士们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将军,再不要犹豫了,我们趁现在杀出去,为洪夫人报仇!”
“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将士们斗志汹涌,群情激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杀出,杀他一个痛快。
洪承畴见此时再无后顾之忧,遂猛一挥手:“好!开城,杀出去,无论亲仇,不须留情,我们洪家,岂可受满贼要胁!”
“杀!”大明将士们一片欢呼,顿时打开城门,冲杀出去。此时将士们俱已红了眼,以一当十,奋不顾身。
而八旗兵士再没想到一场挑衅会是这样的结果,都为洪门一家的气概所震慑,心中又愧又惧,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哪里还有斗志,只草草应战,便鸣金收兵,退之不已。转眼不见,便连洪夫人及公子的尸体也被明军抢回。
这一战,清军大败而回,受到明清交战以来最大的一次重挫。而皇太极,也继绮蕾之后,终于又领略了一个女人的刚烈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伟大和神奇。
第二十二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正月三十这日一早,天上便落起雪粒子来,下得又急又密,直如筛沙一般。至午后雪势渐缓,形容却是越来越大,初如梅花,后似鹅毛,继尔竟是搓棉扯絮,扑天盖地。
宫殿屋宇俱是银妆素裹,再也看不到黄绿琉璃红墙紫架,触目白茫茫一片,看得人心慌慌的,好像走在最熟悉的地方也会迷路似的。宫人们行步匆匆,走个面对面都看不清楚,食盒从御膳房端到凤凰楼已经凉透,都说:“好大雪,多少年都不曾见过的。”
因五宫之中倒有麟趾、关睢两宫主子都在坐月子,另开炉灶,哲哲索性停了凤凰楼大殿的午宴之聚,只命各宫饮馔由丫环自去御膳房领取,回宫后重新开火加热,各自用膳。只不曾废了每日早请安的规矩。
这日福临一早穿戴了往清宁宫来给皇后娘娘磕头,哲哲含笑受了,命迎春赏下一早备好的金锞元宝,又赏寿面。庄妃代谢了,又让着各宫娘娘领面。各宫少不得也有礼物奉赠。
哲哲心中欢喜,笑道:“近来咱们后宫接二连三地大喜讯,可也真是好日子,难怪有这一场好雪。先是十四格格的满月酒,刚喝过没几天,接着是十阿哥出生,今儿又是九阿哥的好日子,且一早皇上前线有信来,邸报里说连战大捷,皇上龙颜大悦呢。”
妃子们听了,俱喜形于色,抢着问:“皇上有旨么?还说了什么?到底几时回来?”
哲哲笑道:“说是松山、锦州俱已攻下,敌军首将冀辽总督洪承畴也被生擒,这可是皇上近两年来的最大腹敌呀。”
庄妃讶然道:“洪承畴被生擒?果然是大喜讯。”众妃也都欢欣鼓舞,向福临道:“今儿是九阿哥好日子,咱们便借这碗寿面好好庆一庆。”
福临却紧拧了双眉,扼腕叹息道:“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恨我不能上阵杀敌,助父皇一臂之力,藏在后宫里养尊处优,不是男儿所为。皇后娘娘,福临今年已经五岁,是大人了,这便请娘娘允许我追随皇阿玛一起上战场,英勇杀敌,建功立业。”
众妃俱笑起来:“九阿哥五岁了么?是大人了么?”
福临焦急,板起脸道:“不知娘娘们笑什么?是福临说错了么?师傅们也说过我骑射都已出师,可以做满洲的巴图鲁。难道娘娘们不相信么?”
说得妃子们都庄颜重色,点头道:“说得不错,是我们笑错了,九阿哥着实英勇能干。”却又扭过头挤眉弄眼而笑。惟庄妃一言不发,坦然自若。
哲哲招福临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将手抚摸着他后颈,柔声安慰道:“九阿哥文武全才,有勇有谋,再过几年,真是可以领兵作战,替皇阿玛分忧了。不过这几年,还是要在你额娘身边多多受教,直到长得比你额娘还高了,才可以出征,知道吗?你想想看,哪有比女人还矮的巴图鲁呢?”
福临听了,转眼将庄妃看了一看,又比一比自己,这才作罢,低头答应。众妃俱又笑了,纷纷道:“还是娘娘金言,令人诚服。”大玉儿也忍不住笑了。
哲哲又道:“日子过得也真快,现在我记起九阿哥出生的情形还后怕呢,大夫们都说只怕生不下来,一转眼倒这么大了,都想着要上阵杀敌了。”
这话却触动了迎春的心事,不禁脸上一僵,心下黯然,便暗暗地向剪秋、忍冬招手,引她们出来,悄悄儿地道:“今儿是九阿哥的生日,也是伴夏的祭日,我心里想着,咱们四个一同进宫,各自分房,虽然不是天天早晚在一处,心却不曾分开过的,便如亲姐妹一般。往年每每想着要替她焚些元宝蜡烛纸钱檀香,只恨咱们身在宫中,不得不守规矩,便心里再有想头,也不敢轻举妄动。今天这雪下得好,倒叫我又想起她的冤情来,这转眼也有五年了,伴夏的灵魂儿也不知安歇了没有。我有心要祭拜一回,也算尽一尽姐妹的情份。也不用走远,就到鹄场上告祭一回便好,扒开雪地化过纸钱,再用雪把灰烬一埋,日后雪化了,泥里水里,再没人知道。不知你们怎样说?”
剪秋、忍冬听了,也都伤感难过,都说:“很是,正该如此。”
迎春又道:“等下娘娘要到关睢宫去宣旨,我少不得要跟着,等娘娘办完了事,歇了午觉才好去找你们。你们且想着怎么走一走守门太监的门路,放咱们出去,只是要做得隐秘,若传出去给娘娘们知道,大不得了。”剪秋脸上微微一红,思忖一回方道:“这个我去布置,总之不叫一个多口舌的人知道咱们行动便是。”忍冬便说:“那我负责准备火烛纸钱。”
三人计议停当,迎春便抽身回来,剪秋和忍冬故意停一下才慢慢地捱进屋来,各自在淑妃庄妃身后站立,偷偷向主子脸上望去,却见神色古怪,悻悻然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冲自己生气,又听哲哲说:“毕竟也算是一件后宫的大喜事,皇上既这么高兴,咱们总也得鼓舞起来,倒是商议着,怎么替关睢宫贺喜庆祝一回才是。”越发摸不着头脑,都猜不出这一会功夫又出了什么新闻。
惟有迎春因为一早陪哲哲阅过圣旨,知道是那事已经宣过了,打量着晨会将散,早取出大毛氅来备下。果然哲哲又说两句话,便叫各宫散去,披了那氅,命迎春将灶上的粥盛了,用个里外发烧的皮套子裹严,一个小太监打伞,另一个捧了圣旨,顶风冒雪地,一路向关睢宫来。
关睢宫绮蕾抱着初生的女儿拥被坐着,素玛生起炉子来,又怕绮蕾冷,又怕被烟火薰着,百般调弄那烟囱,笑道:“人家说瑞雪兆丰年,这便是瑞雪了吧?”
忽然小丫环来报皇后娘娘驾到,素玛忙跪迎接驾,绮蕾也放下女儿,在炕上向哲哲欠身请安。哲哲忙按住,坐在炕沿儿笑道:“快别起来,仔细着了风。”
绮蕾也赶紧相让:“请娘娘脱了鞋炕上坐吧,素玛刚烧过的,暖和些。”
迎春便过来替哲哲脱了鞋,哲哲缩腿上炕,素玛又另取一床被来替她盖住腿。哲哲犹呵着手抱怨道:“好冷的天儿,才几步路就把人冻得僵直板板儿的。”命迎春端过粥钵子来,笑道,“这是梅花鹿茸粥,用梅花瓣儿掺着梅花鹿的鹿茸做的,最滋补不过。这还是那年贵妃的丫头伴夏临走的时候儿教给迎春的,统共她也只会这几样儿,可惜了儿的。”迎春听了,益发感伤。
素玛早过来接了粥钵,将碗烫过,盛了两碗来,先端一碗给皇后,再端一碗给绮蕾。两人吃过了,哲哲俟素玛出门去洗碗,遂向绮蕾问道:“素玛一年好似一年了。这最近没有再赶着你叫格格吧。”
绮蕾道:“平日里是再不会叫错的,但若半夜里惊醒,或是听到我咳嗽,或是听到我翻身起夜,往往赶过来问:‘格格要什么?格格怎么样?’还是不大清醒的。”
哲哲听了叹道:“这丫头也是痴心,珠儿一转眼已经死了两年了,她还是只管记着格格两个字。”说着拿了绢子拭泪。
迎春忙劝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说是来报喜的,倒一直提起伤心的事来。”
哲哲被一言提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倒是迎春丫头说的对,大喜的事儿,我今儿怎的,一再提起死了的人。好在是你,若是那小心眼儿,难保不忌讳。”
绮蕾道:“娘娘念旧,是娘娘宅心仁厚,绮蕾若是忌讳,也不叫素玛跟着我了。”
哲哲这才抿嘴儿笑道:“你猜我今天来是为什么?一则看看你,二则还有件大喜的事儿要告诉你。”
绮蕾忙问:“可是前线大捷?”
哲哲道:“你果然聪明。刚才侍卫送来邸报,说清明两军胶战这许久,月前忽然情势急转,如有神助一般,短短十天里,明朝十三万大军损失殆尽,仅被斩杀者就有五万多人,难道不是大喜讯么?”
绮蕾叹道:“又不知有多少兵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清人是人,明人也是人,难道不是父母所生,没有兄弟姐妹的?又有那成了亲的,知他妻子儿女怎么样?咱们在这里贺喜,他们可不知有多么伤心难过。”
哲哲笑道:“你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性格还真是难,只管这样想,一辈子也别想有开心的事儿。就好比你这里的神佛,我听说,你天天为那些沙场上死难的亡灵儿祈祷,念安息经,念完了满人的又念汉人的,我要是佛,我还嫌烦了呢。但有战争,总会有胜有败,有人想活便有人要死,世上的事,哪里有两全的呢?”
绮蕾道:“话不是这样说。比方我本来是察哈尔的人,我们察哈尔和你们蒙古、还有满人,这都是大部落,时而为盟,时而为敌。为敌时,你想着要灭了我,我想着要灭了你;为盟时,倒又好成了一个人了。察哈尔先前和满人拼得那样你死我活的,战火连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在一旦归顺了,两家又做了亲,再想想当初,竟不知道那些战事究竟何为?那些死了的人,却不是白死了?那些杀死人家兄弟姐妹的人,不等于是杀死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又好比今天的汉人,明清对敌时都只要对方死,但是将来不论是皇上取了天下,还是明军得了胜利,总之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到那时,今天的杀伐又是为什么呢?所以说,天下所有的战争,都无非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好比手足相残一样,总之是伤天和的。”
哲哲听了,默然半晌,叹道:“你这番话似有禅机在里面,我也不是很能听懂,却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在内的。只是战争的事,终究不是我们女人家可以明白的。做女人的,只好在后宫里祈祷亲人的安全罢了。天下再大,我们所见的也不过这几间屋子,这几个人。不过你说的也是,我们在这里总是念着咱们的队伍胜利,岂不知那汉人的儿女也都在盼望他们的亲人平安回来呢。”又拉着绮蕾的手贴心贴意地说,“你本来就是出了家的人,是我硬把你又送回这关睢宫里来的。这件事,我一直很感激你。但是我不明白,你反正已经回宫了,又跟皇上生了十四格格,为什么倒又重新念起佛来,只管把皇上拒之门外呢?我竟不懂得你是怎么想的。”
绮蕾低头道:“这件事,皇后娘娘也谢过我多次了,以后可以不必再说这样的话。总之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当初入宫是我自愿的,这次重回关睢宫也是自愿,十四格格是上天赐给绮蕾的礼物,便是因绮蕾尘缘未了。恩怨生死,莫非因果,我佛曾以身饲虎,难道绮蕾反而不能……”说到这里,却又咽住。
哲哲微笑道:“你是要说献身给皇上也好比佛祖以身饲虎是吧?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不是素来便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儿么?皇上那阵子神思恍惚,荒废朝政,你本来已经是仙家人物,斩断情缘了的,只为了大清的天下子民,才牺牲了自身,重新踏进尘寰里来,这是我误了你。如今你既坚持在家侍佛,不恋浮华,我也不好多说的,但是你虽不在意凡间名利,得失都不在你眼中,却不会不为十四格格高兴吧?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天来传旨,前线大捷还是国事,另有一件和十四格格有关的大喜事才是专门对你一个人的,你可猜得到?”
绮蕾摇头道:“皇上若可尽快得胜还朝,自然便是天大的喜事了,还有什么喜事可以大过这个的呢?”
哲哲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猜不到。这大喜事,我今早已经向各宫妃子宣过圣旨了,现在特地来告诉你,皇上在前线收到你生了十四格格的喜信儿,高兴非常,恰好便在这前后接连打了大胜仗,破了锦州,擒了洪承畴,所以特地传圣旨说格格的出生乃是‘天降祥瑞,勃兴之兆’,册封她为建宁公主,享受和硕公主所有的俸禄。格格未满岁既得破格册封,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啊,还不是大喜事吗?”
绮蕾听了愣住,心中大觉不安。哲哲笑道:“可是高兴得傻了,还不谢恩么?”绮蕾这才省起,连忙爬起来跪下谢旨,又抱起女儿磕头。
哲哲抱过格格,逗着她的小脸笑道:“格格听见了吗?你有名字了,叫建宁公主。你们瞧,格格听得懂呢,格格在笑呢。看这好眉好眼儿的,跟她额娘一样,将来又是一个美人胎子,等你长得大了,再叫你皇阿玛指一门好亲事,还怕不享尽一生荣华富贵么?”
众丫环仆从也都大喜,乌鸦鸦跪了一地,磕头三呼万岁,贺词潮涌,俱感荣耀。原来按清宫规矩,只有皇后所生之女才可册封为固伦公主,并且还要等到她十三岁以后才册封;而庶出的格格最多只能册封为和硕公主。所享俸禄不同。便连服侍的仆人所得月银也都有不同。故而格格受封,这对于整个关睢宫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都说:“娘娘这是生了格格,皇上已经如此龙恩浩荡;若是生个阿哥,皇上必得会像当年八阿哥那样,说不定再颁一道大赦天下令呢。”
然而绮蕾心中却不以为喜反以为忧,她当然明白自己当年是怎样失去第一个儿子的,而这回保全女儿,一则是自己处处小心,并且自有身孕后便拒绝再承龙恩,每日清心寡欲,晨夕礼佛,虽然不曾恢复出家打扮,却也是个在家的修士,带发的尼姑了;二则也是因为早早传出她腹中乃是女儿的消息,让众妃子不再忌惮于她。不想皇上宠幸之至,即使只是一个格格,她仍然得到了无上的光荣,这势必又要重新激起五宫乃至东西侧宫嫔妃们对她的妒恨和中伤,她在宫里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又听到人们将十四格格与死了的八阿哥相比,更非吉音,益发不安。
且说麟趾宫的贵妃娜木钟,自从怀孕后便处处小心,层层设防,好容易怀胎十月,顺利诞下十阿哥,其出生仅与建宁格格隔了一个月,满以为母凭子贵,必然会邀得更多的恩宠。不料喜讯送到前线,皇上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些喜庆的现成话儿,除给阿哥取了名字叫作博果尔外,并无特别封赏。
娜木钟接到回信,大失所望,自此更恨绮蕾。因自觉这番冷遇同庄妃生福临时颇有同病相怜之处,遂与大玉儿亲密,日间常往走动,反比往时与巴特玛交情更好。
巴特玛原是个实心的人,一无背景二无口才,因往日娜木钟多肯照应她,她便一心一意地和娜木钟好。忽然那边疏远起来,竟不知是为什么,每每上门求见,娜木钟也只面子上淡淡的,不若往时交心,因此心下闷闷的,不知如何是好。
因这日是十阿哥博果尔百日,她一早预备了各色礼品,特特地来贺娜木钟。麟趾宫院中已经摆下喜桌来,娜木钟坐了首席,正与哲哲等把酒;旁边另有一桌,上面铺了红毡,摆着各色寄名符、金锁片等吉利物儿;宫人们出出进进,端喜面来与大家吃。
巴特玛看到,知自己又来迟了,倒觉委屈,麟趾宫庆宴,竟连知会自己一声也无,这般的存心冷落,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又见豪格之母继纪在座,更觉疑心,想她连侧宫庶妃也请了,倒独独落下自己一个,莫非是因为自己没有为皇上生得一子半女便有意轻视吗?
正胡思乱想,大玉儿倒先看到她来了,特意离座拉了她手笑道:“淑妃娘娘来迟了,可要先罚一杯么?”
她这样嚷出来,娜木钟便也觉得了,忙迎上来笑道:“你怎么才来?我已经打发人专去请你了。刚才还说呢,若再不来,我就亲自去了。”
巴特玛这方释了心怀,笑道:“你叫人去衍庆宫了么?我去过清宁宫,因没见着娘娘,才知道你们都往这里来了。”遂让剪秋将礼物呈上来,入座坐了,又向哲哲请安。
娜木钟遂接着方才的话题,仍与庄妃絮絮些育子养身之得,问道:“十阿哥晚间三更往往呕奶,近来竟成惯例,却不知怎么是好?九阿哥小时也呕过奶么?”
庄妃笑道:“小孩子哪有不吐奶的?不过是积了食睡觉,又或者着了凉。虽不可小病大养,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要说治这个病倒也简单,只要忍得下心,晚上那一顿不给吃就好了。若仍不好时,我给你个方子,照方煎两服药,包好。”
巴特玛听得两人说话,全插不进嘴去,越觉失落。闷闷地坐了一坐,便推禁不起戏班锣鼓吵闹,也不等着吃百岁馒头,提前离席,径自回宫来盘腿儿坐在炕上,独自想了一回,悄悄地滴下泪来。
剪秋猜得她心中所想,却不敢劝,只得搜心刮肚,想出些新鲜笑话儿与她解闷,因说:“娘娘可知道关睢宫的新闻么?连贵妃娘娘也亲口说那位主子是狐狸精变的,连十四格格也是小狐狸呢。”
巴特玛原本无心闲谈,然而剪秋这个题目着实新奇,少不得止了眼泪抬起头来听她说。
剪秋见自己一招奏效,更加三分颜色作大红,绘声绘色地讲道:“说有人亲眼看见的,每到月圆夜里,那宫里帷帐间就有白光闪出,建宁格格生来便是睁着眼睛出来的,不到半岁就会说话,又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阿玛额娘’,倒是清清楚楚的‘建宁公主’呢。说来也怪,大家都只叫她十四格格,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建宁,还是个公主呢?娘娘说,这可不是奇闻?”
巴特玛听出了神,问她:“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剪秋笑道:“我们做下人的偶尔一处坐着说话,什么新鲜事儿打听不来?要不也不配做娘娘的眼线了。如今皇上不在宫里,各宫娘娘来往反比先前少了,我们丫环们来往却是不受影响的。又没兄弟姐妹,又没爹娘亲戚,只这几个一起买进宫来的异姓姐妹罢了,什么话不能说?”
巴特玛叹道:“倒是你们的情谊来得真诚。反是做主子的,今天你一伙,明天他一帮,到底没有什么真心朋友。”
剪秋劝道:“宫里原本就是只讲权不讲情的,有的只是君臣主仆四个字。娘娘深得皇上欢心,凡皇后娘娘可以吃的玩的,娘娘也都有一份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巴特玛瞅她一眼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
剪秋笑道:“娘娘不说我也知道了,不过是为着老题目。娘娘虽没有个阿哥格格撑腰,然而依奴才说倒也没什么不好,寻常老百姓想要儿子,不过是为了养老傍身;娘娘们想要阿哥,却是指着他将来可以封个亲王贝勒甚至当皇上,岂不知天下的事并没有一定的。原先皇上为了八阿哥大赦天下那会儿,大伙儿都以为将来八阿哥是一定要当皇上无疑的了,谁料想他却短命得很,连宸妃娘娘竟也跟着去了。宫里人都传说八阿哥死得奇怪,又说当年静妃娘娘那未出世的儿子也死得奇怪。就是现在,关睢宫有个建宁公主,不过是个格格,只因皇上多疼着她点儿,娘娘们已经多瞧不上的,事事处处与她做对,幸亏她是出家人不计较,不然不知惹出多少官司来呢。这样看来,倒是没有生孩子的省心。”
这一番话,却是巴特玛从来没有想过的,听了,不禁发起愣来,倒用力想了一回。
时交五月,天气渐暖,宫人们脱去春装,纷纷着纱披绸,比斗彩绣功夫。后花园龙池里荷叶满坡,荷箭成簇,风过处,一片清凉冷香拂宫过殿,令人心旷神怡。各宫纷纷折了长枝荷花箭供在瓶中,预备着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又因前线已传准了信儿说皇上不日就要回京的,妃子们俱兴兴头头的,满宫里悬灯结彩,一团喜气。
这日娜木钟仍旧使人往各宫里送玉簪花粉,独永福宫的这一份,却是亲自携来。大玉儿接了谢过,又命丫环看茶,笑道:“你倒是年年不变的,已经做了额娘了,仍旧喜欢这些脂粉花朵儿的。”
娜木钟叹道:“外人看着咱们,只觉做娘娘的是多么风光可羡的一回事;自己人却不必装腔作势,直跟坐牢差不多少。不过是多吃几口,多穿两件,究竟要想多活两年也不能,你看八阿哥就知道了,皇上将他宠上了天去,也不过那么着。想想也真叫没趣味,若再没点子玩意儿,更活得不成人样儿了。要说我这调脂弄粉,可也跟你苦读诗书是一样的,都不过怡情罢了。”
大玉儿听了刺心,却只得假意笑道:“你这是从哪里来,这一车的牢骚话,不过说的倒也是实情。”
正说着闲话儿,福临习武回来,进门便说:“额娘,我今天看到了一个人。”
娜木钟先笑道:“都说九阿哥聪明过人,今儿个是怎么了,连口齿都不灵了,什么‘看到了一个人’,你哪天不是看到许多人来人往?咱这宫里别的没有,还少见了人去?”
大玉儿也笑着拉福临上炕道:“慢慢儿地说,是不是见了一个什么特别的人?”
福临笑道:“正是。我和师傅学骑射,在十王亭广场上绕圈子,看到亭殿后面小屋子很多士兵把守的,里面住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却不是咱们宫里的。那小的是个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可好看哪。”
娜木钟又忍不住抢先笑起来:“哟,九阿哥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姑娘好看了。”
素玛倒上水来,福临接过一仰脖子喝了,庄妃忙止道:“这天气一天天地热了,瞧你这一头的汗,小心喝得急了,把热气逼在心里着病。”又问道:“你刚才说一个小姑娘?什么样的姑娘?怎么住在宫里,我们竟不知道?”
娜木钟也被提醒了,问道:“就是的,咱们怎么没听说宫里住着两个外边女人?那小的和你差不多,老的却有多大?”原以为必是年轻女人,在小哥儿眼中二十岁已算老人了。待听到福临答说是那小女孩的奶奶,却又放下心来,笑道:“哪里来的祖孙两个?难道是亲戚不成?”
庄妃道:“必然不会。若是谁家的亲戚,又是女眷,住到后宫里来就是了,怎么会安排在十王亭,又怎么会派兵把守?”左右想不明会是哪个。
福临又问道:“额娘,我现在下了课,可不可以去找那个小女孩玩儿?”
娜木钟不禁又笑,庄妃因从不见儿子这般热切,遂问道:“你喜欢那个小女孩吗?”
福临重重点头,一派天真地答道:“我喜欢她,我想娶她为妃。”
这一回,连大玉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才多大,就想娶媳妇儿了?况且,也还不知道人家女孩儿愿不愿意呢。也罢,你就去找她玩儿吧,如果她是亲戚,额娘就替你先订了亲;如果她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就把她召进宫来做宫女儿,服侍你,好不好?”
福临道:“她是个贵族,.99lib?决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额娘,你只要看见她就会喜欢上她了,她长得好漂亮,又好高贵,和宫里所有的格格都不一样,比淑慧姐姐还漂亮还高贵。”
娜木钟已经笑得直揉胸口,大玉儿也掌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你去吧,去找你的贵族小姑娘玩儿去吧,别忘了问清楚,她到底是谁家的女孩儿,额娘好跟她家大人商量,接她进宫来陪你。”
福临听得跳起来:“额娘说得果真?”遂蹦蹦跳跳地去了。倒勾起大玉儿一片好奇来,因福临年纪虽小,却举止稳重,从不曾这样手舞足蹈的,倒不知是何等样的小姑娘,竟让他只见了一面就这般挂在心上,连好色之心也有了。只是宫中阿哥们多有早熟的,便淘上天去,只要不出大格儿,便不当一回事。
娜木钟笑道:“咱们的九阿哥倒是多情,小小年纪已经是个风流种子,长大了不知又有多少女人为他争风吃醋害相思。”
大玉儿只淡淡地道:“男孩子太重情并不是件好事,福临别的尚好,只是生得太单薄秀气些,若再于情上用心,更恐心血不足了。”
娜木钟道:“若是别的人家,孩子心思古怪些或者叫大人操心为难,但他是个阿哥,多情好玩些却不是什么大事,管他什么人家的闺女,只要阿哥看上了,给几两银子叫进宫里来就是了;便是不给银子,难道阿哥要她陪,她父母还敢不答应吗?再稀罕的姑娘,只要弄到身边儿来了,新鲜劲儿过去,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倒不必拘着他,反而搁在心上,越得不着越是当回事儿。”
大玉儿也深以为然,微笑点头。方说着,忍冬领着淑慧格格进来,给她母亲请安。大玉儿看见女儿出脱得花朵儿一般,玉颜朱肌,骨骼停匀,倒也欢喜,遂拉过来坐在炕上,问她近日饮食寝卧诸事。
淑慧笑道:“额娘隔三差五要见的,每每见了都要问这一大堆,从来不变样儿,您便不问烦,我答这十几年,可也烦了。”
庄妃失笑道:“原来你已经十几岁了,大了,会逗嘴儿顶撞额娘了么?”
贵妃一旁搭腔道:“现在是问几句话嫌烦还罢了,只怕再过几年出了门子,便连回门见面也怕烦了。”
说得格格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嘟哝着:“最是贵妃娘娘喜欢取笑人家,说的什么呀。”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淑慧便要找她弟弟说话,贵妃又抢着说道:“他认识了一个漂亮小姑娘,不稀罕跟姐姐玩儿了。”
淑慧诧异道:“什么小姑娘?哪里来的小姑娘?”
庄妃道:“竟连额娘也不清楚。可是的,去了这一会子,也该回来了。”便命忍冬去找来,又叫丫环摆饭,款留贵妃一同用膳,又问淑慧:“你是在额娘这里一起,还是回你奶妈子那边?”
淑慧想一想说:“我还是过去和姐妹们一道吧,来时并没说过要在这边晚饭,怕回头他们又要罗嗦。”又撒娇儿说,“我哪里有弟弟那样好福气呢,可以天天同额娘一道用膳。我们那边儿侍候的嬷嬷公公们,说是服侍我们,倒不如说是看管我们还更贴切些。略有些不到处,便嘀嘀咕咕有一车子的话。我们虽是主子,却也毕竟是女孩儿家,又不好同他们理论的。”
庄妃眼圈一红,心下过意不去,却不便说话,只得看着淑慧去了,低头半晌无语。娜木钟也知她心里不过意,打岔问道:“前些日子我恍惚听谁说过一耳朵,好像谁家提亲来着,是不是说的咱淑慧格格?”
庄妃道:“是我哥哥,要替科尔沁的一位新册封的贝勒提亲,倒也还门当户对,满蒙联姻也是老例,并没什么不满意处。只是我想着淑慧还小,总不舍得这么早就叫她出嫁,说好放几年再说的。”
贵妃笑道:“小?可也有十一了吧?今年放了订,明年就好出阁了。那年你嫁咱皇上,不也才十二么?”
庄妃眼圈儿又是一红,隔了一晌方慢慢儿地道:“就是因为这么着,我才不叫女儿再走我的路。”
贵妃正要说话,却见福临跟着忍冬进来了,一脸悻悻,满腹心事似的,大不如往常活泼,不禁笑道:“九阿哥可回来了,你姐姐在这里等你好大一会子呢。”
福临过来给庄妃、贵妃见过礼,脸上仍不见一丝笑模样儿,饭也不肯吃,便要回屋去睡。
庄妃倒也不强迫他,只叫过忍冬悄悄儿地问是怎么一回事。忍冬又是皱眉又是笑,回道:“我按娘娘说的,找到十王亭后面的小屋子去,果然看见阿哥在那里,隔着门和一个小女孩子嗑牙,那女孩儿偏不理他,阿哥自个儿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讲故事,可是到我去的时候也没逗到人家开心,所以在发脾气呢。”
娜木钟听了诧异道:“有这等事?凭咱们九阿哥,谁敢不给面子?宫里这些姐姐妹妹,哪个不是上赶着找阿哥玩儿,那小女孩什么来头,好大的威风!”
庄妃也觉意外,问素玛道:“你问明白那孩子到底是谁家的了吗?”
忍冬道:“我问了,侍卫不肯说。但是我隔着门看了,里面一位老夫人,虽然穿得褴褛,可是好威风好体面的样子;那小姑娘只有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生得果然好看。不是咱们宫里的,也不像是谁家的亲戚,从来不曾见过,而且她们的装扮,倒像是汉人。”
庄妃益发诧异,再问不出什么,只得搁下,命忍冬另收拾些饮食留在一旁,等会儿阿哥的气消了再哄他来吃。
福临这一夜却只是放不下心,次日一早吃过饭,又忙忙地梳洗了往前朝来,径穿过东掖门来到十王亭后身,寻着那间屋子,隔窗看见小女孩已经起了,正拿着一本书在读。便隔窗问她:“你看的什么书?”
女孩不答。
福临又道:“我拿了果子来你吃。”
女孩仍不理。
福临无法,心想她既然读书,必然学问不错,必得如此这般或能吸引她注意。遂背手身后,仰头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女孩儿愣愣地听着,忽然抬头道:“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福临笑道:“你总算说话了吗?”
女孩察觉上当,脸上一红,啐了一口,扭头不答。
福临故意长叹一声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那女孩又忍不住问道:“是哪个字?”
福临诧异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的吗。”
女孩终于笑了,道:“不听你胡诌。”
福临见女孩终于肯同他说话,直喜得抓耳挠腮,不知该怎样恭维才好,问她:“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
不料女孩反而问他:“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
福临奇道:“你竟不知道吗?这里是盛京皇宫啊。你住在皇宫,倒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女孩愣了一愣,脸上变色:“是皇宫?他们竟把我们抓到盛京皇宫里来了?”
福临更加奇异:“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又是谁抓了你们?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女孩一双黑亮亮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你替我们报仇?你住在宫里,你是谁?”
“我是九阿哥福临。”福临挺一挺身,连母亲最大的忌讳也忘了,男孩99lib?子当着女孩面吹牛是天性,这会儿他的童真天性萌发,遂大气地许诺:“我是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清贼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脸鄙夷之色,凛然道:“我不与清狗说话!”
福临见说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脸,大觉不舍,忙叫道:“你干嘛骂人?我怎么得罪你啦?”正欲理论,却值忍冬找来,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课呢。”
福临虽不舍,也只得走开,人坐在课堂里,却哪里听得进书,浮想联翩,满心里只是刚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一时想她有多么娇俏好看,一时想她怎么对谈诗词,一时又想起她生气的模样儿,便是蹙眉怒板脸也是另有一种可爱的,后宫里的格格们也都算好看,可是总没一个比得上她,只不知为什么那么痛恨清人,听到自己是阿哥,何以会大发脾气。
好容易等得下课,不及向师傅行礼,忙忙地又往十王亭来,却已是人去屋空,哪里还有什么小女孩老祖母,便连那些侍卫也不见了。福临这一惊非小可,呆呆地站了一回,猛然省起什么似的,一气奔回宫中,撞进大玉儿怀中,抓着手问道:“额娘,那小女孩儿呢?那女孩儿去哪儿了?”
庄妃一脸无辜:“什么女孩儿?说过你几次了,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瞧这一头一脸的汗。”
福临急得跳脚:“就是十王亭广场后面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呀。她跑到哪里去了?早上还在呢,我上完课她就不见了。”
庄妃笑道:“我哪里知道?从头到尾我也只是听你说,从来没见过什么小姑娘。”
“忍冬见过的,忍冬知道的,是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忍冬今天早晨去找我的时候她还在呢,一定是你们趁我上课的时候把她弄走了。她说她是被抓进宫里来的,是不是你们又把她抓走了,她在哪儿?”
福临叫着,并且生平第一次大哭起来:“我要那个小姑娘,我要和她玩儿,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然而不论他怎么哭,怎么求,庄妃只是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坚持自己不知道什么十王亭的小姑娘,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没有人知道真相。
福临就这样断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恋,爆发了生平第一次的伤心和叛逆。而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个他渴望誓死捍卫的小姑娘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第二十三章 参汤是一柄双刃剑
崇德七年(1642年)初,皇太极率兵入关,占领蓟州,深入河北、山东,破三府十八州八十八城,掳百姓二十六万,夺金银一百二十万余两,牛羊五十五万头,并生擒明朝大将洪承畴得胜还朝,并囚于宫门之外不远处的三官庙内,只隔着几步远的地方,押着他的母亲和女儿。
这真是决定江山意气飞扬的一战。金銮殿下,群臣跪服,三呼万岁,庆贺皇上得胜还朝,开疆扩土——松锦冀鲁先后攻陷,明朝山门已破,直捣黄龙也就指日可待了。贝勒额真们想着不日就要打进紫禁城去,见识真正的金銮殿,俱摩拳擦掌,喜形于色。
皇太极论功行赏,自又是多尔衮居头功,其余豪格、阿济格等也都有赏赐。赏谢既毕,复求计于群臣道:“此次擒得洪承畴、祖大寿等明将还朝,究竟该如何处治,还望众爱卿献计。”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也有说斩首祭旗的,也有说游街示众的,也有说零割了交镖局送回北京城给崇祯老儿送礼,吓他一个屁滚尿流的。惟多尔衮早知皇太极心思是要收服洪承畴以为己用,见百官提议俱大违圣意,遂投其所好,上前一步禀道:“祖大寿松山战前已经降了我们的,其后又反悔,此次再度被擒,这等出尔反尔的小人,留他何用?即便他肯再降,也须杀一儆百,斩草除根;至于洪承畴,确是一员猛将,若能为我朝所用,来日之战,必建奇功。”
皇太极深以为是,捻须笑道:“十四弟所言甚是,只是那洪承畴对崇祯死心塌地,我听侍卫说自从他被解来盛京,关进三官庙,已经绝粒数日,意欲以死明志,却派何人劝降?”
多尔衮低头思忖,也大为迟疑。沙场之上,是他亲手活捉了洪承畴献给皇太极的,原以为皇太极必先问及战事,大出所料的是,他却像个女人一样,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洪承畴身上,还婆婆妈妈地嘘寒问暖。当时几乎没把多尔衮看傻了,想了一想才明白皇太极这使的又是怀柔之策,然而洪承畴却毫不领情,只是肩上一振便将裘氅抖落在地,是个软硬不吃的好汉。说到劝降,谈何容易?遂笑道:“让我带兵打仗可以,这动嘴皮子劝人斗志的活儿却不敢当,但臣愿推荐一人,请圣上量度。”
皇太极笑问:“是谁?”
多尔衮道:“便是范大学士范文程。范先生也是汉人,又口才了得,请他劝降洪承畴,或可奏效。”
皇太极苦笑道:“这一计还须你说?那三官庙,朕早令范大学士去过两回了,还不是碰壁而返?前日让他与老母弱女相见,实指望可劝得他回心转意,不料那老夫人更是忠义耿直,反说了许多迂腐道理给他。这一家人,无论老小,竟都是铁打的骨头。”
范文程也上前一步笑道:“臣有辱圣命,愧悔不及。然而臣察言观色,却发现那洪承畴意志虽坚,却并非全无软肋。”皇太极忙问何以见得。范文程道:“臣闻洪承畴血衣铁甲,每日向着明朝方向三叩九拜,原也以为他心坚如铁。然而他每次拜过起身,必然仔细拂去膝上尘土。皇上试想,一个一心要死的人,连性命都可不顾,又怎么会顾惜一件衣裳呢?故而臣由此断言,那洪承畴其实口硬心软,眷恋红尘。”
百官听了,俱不以为然,只道范文程因不甘失败,才说了这些遁词出来,却也不便指破,都顾左右而言他,仍旧互相吹捧功绩,谀词如潮。
皇太极下了朝,心事重重地往关睢宫来,方进门,不及太监通报,小公主已经尹尹呀呀地早在屋里叫起来:“皇阿玛,阿玛抱抱建宁!”
“建宁,阿玛来了。”皇太极开心地叫着,一步跨进门去,抱起建宁来,高高举起,“建宁今天乖不乖?想皇阿玛了没有?”
小建宁拍着小手,咯咯地笑着,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她的神情和声音分明都在说:她很开心,很想皇阿玛。皇太极抱着她,只觉一天的烦恼都散了,在这个小女儿的面前,朝廷琐务、劝降洪承畴、甚至开疆拓土,究竟又能算什么呢?他只想抱着建宁,陪着绮蕾,一生一世,好好地过日子。
“绮蕾,”他痴迷地看着他至爱的妃子,那朵不会笑的桃花,看了十年,仍然觉得她是一个谜。“绮蕾,如果我不是皇上,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们一夫一妻,带着建宁过日子,你会不会高兴一点呢?”
绮蕾一震,抬起头来,何等熟悉的言语哦。曾经有一天,有一地,有一个男人,也曾这样对她说过的,说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男耕女织,过最平凡的日子。当年,她拒绝了,为了她的察哈尔;现在,她可以接受么?她的身体早已重新接受皇太极,成为他的妃子,他女儿的母亲,为了天下;然而,要到什么时候,她可以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呢?难道真要像他所说,直到远离了皇宫,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嫁一个普通的男人,她过的,才是自己要的日子吗?
“皇上,”她低下头,委婉地说,“您坐一坐,也该去各宫走走才是。大家都等着您呢。”
皇太极笑着叹了一口气,仿佛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着迷地看着她,如醉如痴,即使是她的拒绝吧,在他眼中,也是这样地委婉温柔,令人心动。他亲一亲建宁粉红饱满的小脸蛋,笑着说:“那好,我便不烦你,去别的宫转一转吧。如果那些妃子能够亲耳听到你的话,不知该多庆幸呢。”遂放下女儿,往麟趾宫来。
娜木钟欢天喜地地接了,问道:“皇上是顺脚儿来逛逛呢,还是就歇在这里?”
皇太极笑道:“你这一天里从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怎么我刚进门来,脚还没踩实,你倒先问起歇不歇的话来了?”
娜木钟也笑道:“若是皇上只不过来稍坐呢,我叫人沏茶就好;若是歇在这里不回去呢,就该传膳了。怎么关心皇上,倒关心错了不成?”
皇太极道:“错是没错,只太性急了些。”一时奶妈抱出博果尔来磕头。皇太极接过来抱了一回,仍复交到奶妈手中,向娜木钟道:“十阿哥只比建宁小一个月,怎么建宁已经会说话了,他还只是哑巴一样。”
娜木钟听了大怒,挂下脸来道:“我说呢,原来是在关睢宫呆过了才来的。只是关睢宫那位又会弹又会唱,生下的女儿又会说话,皇上何苦又到麟趾宫来跟哑巴生气呢。”
皇太极蹙眉道:“你这几年里就说不得话,但凡见你,总有一肚子牢骚,竟越来越难相处了。”便不肯多坐,只用了半盏茶,仍命摆驾。
娜木钟倒又后悔不迭,自个儿守着灯生了半夜的气。
是夜,皇太极仍宿于庄妃处,于枕间聊起朝廷之议,叹道:“满朝文武,竟无一计良策,这洪承畴倒是一块哽了喉咙的鸡骨头,咽不下,吐不出了。”
庄妃笑道:“我原先听说洪家母女被擒来宫中住过几日,就几次想偷偷过去看看来着,到底也没敢轻举妄为。现在洪承畴本人被抓来了,更叫人好奇,臣妾便当面请求皇上,可不可以让臣妾悄悄儿地去三官庙会会他。”
皇太极笑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去看他做什么?天下哪有妃子劝降敌俘的,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庄妃道:“女人心细,说不定我去劝劝他,还能替皇上解了心头之忧呢。”
皇太极更是不信,道:“你去劝他?朝中那么多文武百官都拿他没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劝他?你是没见过,那洪承畴的骨头不知多硬,战场上我绑了他的儿子要胁他,他都敢眼睛不眨地把亲生儿子一箭射死,他会听你的劝?”
庄妃道:“皇上刚才不是说过,范大学士劝降的时候,洪承畴虽不理不睬,对着明朝的方向不时叩头明志,却每次起身,必然拂拭膝衣吗?”
皇太极道:“那便如何?这更说明他心意已定,志怀故国,要誓死以殉朱由检呀。你不知道,他那一身盔甲满是血渍,但他却死都不肯脱下来更换清军的服饰。宁可穿着又重又脏的明军战衣夜以达旦,真是一个钢铁汉子。”说罢不时叹息。
庄妃摇头道:“皇上疏忽了,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怎么会在乎衣襟干不干净呢?他连一件已经浑身是血的衣服上的灰尘都无法忍受,可见活得有多么精致讲究,强忍着不换衣裳只是一种矫情造作,其实他心里不知多么想脱下那件衣裳。这样的人,绝不是真正无隙可寻的钢铁汉子。只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最柔软的地方一剑刺下去,否则必会奏效。”
皇太极诧异起来,沉吟道:“你说的话竟和范文程如出一辙,今日在朝上,范大学士也说过洪承畴必有软胁。只是,谁又知道他的软胁是什么呢?”
“请皇上允臣妾前往。”庄妃进一步请求道:“我相信只要能和他面对面地谈一次话,一定能找出他的死穴,把他献给皇上。只是,如果成功了,皇上赏我什么呢?”
“赏你?等你成功了再说吧。”皇太极哈哈笑道,“不过你可以先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封赏?”
“就赏我可以带着福临一起,陪您批阅奏章。”
“什么?”皇太极一愣,顿感不安。
庄妃见时机不利,忙改口道:“就是您扔掉没用的一些旧折子,想请您赐给福临,让他学习一下,也知道些君臣道理的大规矩。他毕竟是皇子,只读些孔孟之书又怎么能成大器呢?”
皇太极和颜悦色,笑道:“你想得很周到,好,朕许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赏赐,还是那句话,等你真正立了功再说吧。”
“那么,皇上是许我去三官庙看热闹了?”庄妃笑着谢恩。其实在她心里,绝对不像她表面上说的那么轻松,她不是去看热闹的,她是去立大功夺皇权的。这次的三官庙对她而言,是一场不见刀光的战争,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如果败了,她再也等不来第二个介入国事的大好良机;一旦成功了,她就可以踩着洪承畴的头,一步步地向那个金銮殿上的玉玺伸出手去。
三官庙。明朝大将洪承畴已经整整三天未进水米了。
然而他无惧,亦无求。只盘膝而坐,对着大明的方向,阖目待毙。
屋里静得坟墓一样。忽然门外一阵骚动,有士兵高声唱礼:“请庄妃娘娘安。”
接着传来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我奉皇上之命,来给洪将军送参汤。”
庄妃娘娘?洪承畴心里一动,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送参汤,和披貂裘一样,又是皇太极怀柔政策的新招术吧?说实话,当他第一次把貂裘解下,披到自己身上时,自己的心里未尝没有几分感动,可是,爱国壮志,报君忠心,又岂是一件貂裘可以收买?
洪承畴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血衣盔甲岿然不动,盘膝闭目,如老僧入定。
庄妃进来了,莺声呖呖:“洪将军,我亲手为你制的参汤,喝一碗可好?”
他不语。她便自顾自坐在他身旁,一股说不出的幽香细细传来,跟她的发丝一起被风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钻到心里去,拔也拔不出来。
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一手,不禁面红耳赤,却强自镇定,不语不动。不是没想过皇太极会用美人计来劝降,他忍受过苦肉计,拒绝过高官厚禄,又岂会对付不了美色这一招?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庄妃,皇太极再大方,也不可能送个枕边人来给他享受吧?难道因为他害怕自己不原谅他逼死自己妻子的仇恨,竟派了庄妃来偿还他?如此胡思乱想着,身体便再不如先前僵硬。况且那样一个暖玉温香的身子依偎着他,厮磨着他,也不许他僵直藏书网下去。
半晌,忽听得她“哧”地一笑,声音幽细不可闻,却是就响在耳边:“你不喝,我来喂你。”
她当真要喂了,噙一口参汤,凑过唇来,口舌相哺。那温软的唇压在他暴裂干结的嘴唇上,是一种心悸的难受,又是那样舒服,仿佛有一种声音从心底里发出,像是呜咽,像是呻吟,更像是无言的呐喊。
他犹豫着,踟蹰着,要不要张开嘴来,接受了那一滴甘露,这样冷硬,是否太绝情了。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点点在唇外,于他结了痂的唇上轻轻舔逗着,太难受了,他就要叫出来,“哦……”
方启唇处,一口参汤蓦地滑入,鲜美啊!
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汤又送到了,他毫不迟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时噙住了那送汤的矫舌,那哪里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娆地舞,妖娆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腾跳荡,如饥似渴。
“将军,我热……”衣服忽然绽开,露出酥胸如雪。双臂如藤,抱住他,缠住他,女人整个的身体也化做了蛇,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太不安份了,一只手,在他身上游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于疼,可是痒,痒从千窍百孔里钻出来,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只手,忽然插入胯下,蓦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尘根不由自主,腾地跃起如旗。
旗到处,丢盔弃甲。
所有的坚持、主张、节义、忠烈都顾不得了,宇宙间只剩下这方寸之地供他驰骋,冲杀。
他猛然翻身坐起,将女人掀至身下,这就是他的战场了,那高耸的双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旷野,接下来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尽最后的力气、全部的意志拼搏着,发泄着。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占有她,享用她,从而也被她征用。
风住尘香,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腥气,一种冶艳的味道。女人已经重新妆裹停当,他的盔甲也回到了身上,于是那股气味便成了他们刚刚宣淫过的唯一物证。
还有,便是女人脸上不谢的桃花,和他自己的面如土色。
他败了。他败了。他败了。
不仅仅败在战场上,更败在了床上。
女人对镜整理珠钗,一边斜睨着他:“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
洪承畴一愣,蓦地抬头,那女人是这样直命要害地说出了他之所想。不错,这一刻,他的确在思酌,太丢人了,已经没脸再活下去,只等这女人一出门,他就要血溅壁板,不复偷生。可是,这想法竟被她看穿了,于是这丢人就更甚三分。他不仅仅在她面前赤身裸体,更连自己的思想都袒露给了她。丢人,太丢人了!
女人收回眼光,专注地向镜中打量着一枝金步摇从发间挂下来的摇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可是,如果你想死,为什么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时候呢?你绝食三天了,以此来表明不降之志。既然不食周粟,却又享用了满洲的女人,这可不是比食周粟更厉害?做都已经做了,现在却又要后悔,来得及么?除非你杀了我这个人,就当刚才你什么都没做过。你下得了手么?”
干干脆脆几个问题,如同锋锋利利四柄长剑,刺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求死的念头,忽然就散了,灰飞烟灭。
原来,他是连死也来不及的,没资格选择了。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他懂得了,他现在懂得什么叫死也艰难了。
她转过身来,已经梳妆停当了,重新妖艳如桃花。可是他的眼中却再也没有了精气,那里是茫茫大漠,一片荒凉。
他的眼睛,已经死了,他的斗志,也死了,可是,偏偏他的廉耻还活着,像一堆烂肉里的一根骨刺,除了处处同自己做对,使自己疼痛难当之外,已经完全支撑不起那个腐烂的身体。
不,他杀不得她,不是因为心软,而正是因为那最后一点羞耻之心。是她勾引了他,可是,并不是她强暴他,他是一个男人,做已经做了,悔又何为?
一切正像她所说的,不食周粟,却享用了旗人女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却用三分余勇驰骋床笫,就算他把她杀了,别人不知道他的窝囊,他自己的心气却已经散了,从此,他没有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再报效朝廷,再自称顶天立地大男人。他只是女人裙下的一条狗,输得没有半分立场。就是死,也已经太迟了。
迟了。
女人姗姗立起,俯向他,轻佻地在他颊上一抹,昵声说:“我告诉皇上,就说你降了啊。”
他又是一震,却没有反驳,头垂得更低了。
当洪承畴降清的消息传出,最震惊的人不是皇太极,而是洪承畴的母亲洪老夫人。她决不相信儿子是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决不相信洪家会出了一个叛臣逆贼。
然而洪承畴跪在母亲的面前,亲口承认了这一切。
其实即使他不说一句话,他剃成葫芦瓢的头发,他小帽轻裘的清人服饰,还有那些堆在她面前的美食华服也足以向她说明了:洪承畴已经变节,再也不是那个刚烈的明朝大将,再也不是她忠义节孝的儿子了!
洪老夫人张开口来,不待相问,却猛地一口鲜血喷出,几乎不曾跌倒。洪妍忙扶住了,叫道:“奶奶,你别着急呀!”
“妍儿,我们走!”洪老夫人被孙女的这一声叫醒了,她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她已经有了一个叛徒的儿子,不能再有一个叛徒的孙女儿,她看着她的小孙女儿,那年仅六岁的小小姑娘:“妍儿,你是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爹锦衣玉食,还是跟着你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老奶奶相依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断然答,然而又狐疑地望着父亲,“爹,你真的变了吗?”
洪承畴简直没法面对女儿清澈的目光,他扭过头,嗫嚅着:“母亲,何必太固执?留下来,让儿子服侍您……”
“呸!”不等他说完,洪老夫人早一口唾在他脸上:“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忘了,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么死的?现在,你降了,你叛国了,你还配做我的儿子吗?我就是乞讨为生,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嗟来之食的!”
那一天,大清的满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风凛凛铁骨铮铮的洪承畴是怎样跪在他母亲的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他磕着头,流着泪,一言不发。他是那么萎缩,那么怯弱,哪里还有一点点驰骋沙场时的英武刚烈?
当他看着年迈的母亲拉着六岁的女儿的手一步步走远,他那灰败的样子,真像是一条狗。
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人阻拦。她们没有再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有这样的娘,这样的女儿,洪承畴怎么就会降了呢?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劝降洪承畴,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许遍了天花乱坠之恩,却始终不见奏效。怎么一夜之间,他就降了呢?
洪承畴的降清带给八旗将士的不是成功的喜悦,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情。他们觉得失落,一个钢铁将军就这样变成了走狗,真正令人抱憾。倒反而是洪老夫人和洪小姐的割袍断义,更令他们觉得钦佩而有真性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议论不休。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畴正式剃发易服,投诚大清,皇太极赐宴崇政殿,并许以重任。
此后,洪承畴戴罪立功,堪称清军入关的“引路人”,替皇太极建下不世功业。然而,与其说洪承畴是在为大清效力,倒不如说是在为庄妃娘娘大玉儿效犬马之劳,或许更为恰当罢。
庄妃得到了她梦想的赏赐:皇太极特许福临可以随母亲习阅奏章,甚至常常将国事与他母子谈论讲解,俨然将永福宫当成了小朝廷。她知道,目标已经一天天地接近,生了格格的绮蕾再也不是她的心腹大患,然而建宁公主却仍然是横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因为,皇太极未免过于疼爱她了,远远超过了对福临的重视。她可以不再为自己争宠,却不能不为儿子妒忌。
建宁已经三岁了。她一生出来,他父皇的基业就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地兴旺,而他又把兴旺都归功于建宁身上,说她是父皇的开心果、幸运星,对她宠得如珠如宝,无法无天。
小小的建宁虽然只是一个庶出的格格,然而这宫里却并没有第二个格格像她这样得到过皇太极如此强烈的宠爱,他对她的纵容几乎是无限的,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她的皇阿玛也说什么都要替她摘下来。这叫大玉儿,以及所有的嫔妃,都不能不为之妒恨。
就连皇太极自己,有时也会觉得惊异,不知为什么,每次拥抱这个娇艳如花的小女儿,他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温柔痛楚,就仿佛看到一朵即将消逝的春天的花,或者看到一抹天边的霞一样,感到一种不能久长的深沉悲哀。
他来不及地要疼爱她,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心,一种悲哀的情绪,一种不属于满洲巴图鲁的缠绵悱恻和柔情伤感。他也曾同范文程私下讨论过,范大学士说那是多情的人面对完美事物时固有的一种无奈,是正常的。可是皇太极不信,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他对待自己别的儿女时没有这种悲哀和心痛呢?难道他们不够完美吗?难道自己不是一样地疼爱着他们的吗?
于是范文程又说,那是因为八阿哥早逝,皇上是把对已逝儿子的爱也一并给了建宁公主,所以才会在爱怜之余同时感到伤心。
皇太极接受了这解释,可是仍然闷闷不乐。他不想让建宁弄得自己这般多愁善感,不像一个威严的皇上,倒像汉人闺院里的小姐。他说,我是那种一辈子不可能吟诗作赋的人,我敬重学问人,可是讨厌他们装腔作势无病呻吟的腔调。我不要那些无谓的情绪,它们会消磨斗志。要是每个人都为了一朵花儿一只蝴蝶落泪,还有谁去拿起武器来打仗呢?
可是现在他看着小女儿感到的那种悲伤,正是一个文人面对一只美仑美奂却挽留不住的蝴蝶所感受到的那样,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痛。
他变得絮叨起来,不管建宁听不听得懂,每次见到她,总要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说很多很多话。
那可是皇上的膝盖啊,是一对龙膝。作为普通平民家的孩子,坐在父亲的膝头上也许不算什么,可这是在宫里,嫔妃无数,皇子众多,建宁从来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姐妹,更不记得皇阿玛有多少正侧庶妃,只听说光为皇阿玛生儿育女的妃子就有15个,那么父亲的妃子该有多少啊?
但是可荣耀的是,那所有的阿哥格格中,只有自己才有权坐在皇阿玛的膝头,抚摸着他青青的胡茬,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一切正像是小户贫门的一对普通父女一样。
在普通人中间偶尔不平凡一次容易,可是在不平凡的人事中想偶尔普通一次却是难比登天,而建宁,就是登上了天。她坐在天子的膝盖上,也就等于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坐在万民的头顶上了。
她的荣光,是无以盛载的,连半疯半傻的素玛都常常自言自语说:“这样的福份,也不知是好事坏事,享福太过,只怕伤了天和啊。”她曾亲眼目睹了旧时皇上对于八阿哥的宠爱,也撕心裂腑地经历了八阿哥的惨死。如今建宁过分的尊荣,又会带来怎样的殊遇呢?
绮蕾更是益发地长斋礼佛,虔心诚意地为女儿祈祷一生的平和安顺。她那么灵幽透剔,怎么会看不到女儿的将来?一个盛载非凡福份的人,必定也会承受非凡的折磨苦痛。自从女儿降生后,她便拒绝再与皇太极同枕席,而只肯做他名义上的妃子,做他女儿的好母亲。她从不肯与他单独相处,然而每当他抱着建宁喁喁叙话,她却常常耽在屋子一角,默默地看着他们父女亲昵,可以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他抱着那如花的小女儿,笑容慈爱得近乎凄凉,对她说:“你将来总有一天要出嫁,要离开我的,那时候我将多么哀伤。”他说:“可是我不会将你嫁得很远,我要你嫁给八旗中最英勇的青年,最显赫的贵族,让你继续停留在我的视线里,让我仍然可以常常见到你。”
可是,他没有来得及看到他最爱的小女儿出嫁,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到她长大。就在说这些话的那年,他的命运遭遇了极具戏剧性的一次强大打击,一次来自后宫的,来自床笫之上,因而毫不设防的打击。
大清朝的历史,就此改写了。
那是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八日,皇太极赴睿亲王府家宴。舞姬歌女的表演和金樽清酒的频进使他觉得晕眩——这晕眩是自从锦州战场上回来就开始了,近日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日里时常心悸,身上虚汗沁出,夜间也往往惊梦不断。然而召太医来诊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开些宁神滋补的药来交差。他自己便也当是劳累太过,长年征战不得休息的缘故,便也不认真当一回事,只随意调养着,不过想起来吃几副药罢了。
因这日又觉迷糊起来,便要退席小息片刻。多尔衮无法可想,令侍女扶皇上往自己房中休息,叫好好侍候。然皇太极寝时是不许有人在身边的,便叫侍卫与侍女都在门外守候,随时听召,自己抱枕闭目歇息。不一刻朦胧睡去,恍惚见一女子走来,像是海兰珠又像是绮蕾,欲语还休,目光带泪。
皇太极初时以为是绮蕾来接自己回宫,忽一想又觉不可信,再看那女子满眼深情,再无怀疑,知是海兰珠鬼魂来见,忙上前执手叫道:“爱妃,你想死我了。”
海兰珠泣道:“皇上,自臣妾去后,无一刻不思念皇上,如今我夫妻团圆日近。然我虽渴望与皇上重逢,却又不忍看皇上英年早逝,因此前来与皇上见上一面,请皇上勿以臣妾为念,擅自珍重,不可轻信身边人,免使奸人得计。”
皇太极听了不懂,问道:“爱妃这说的是哪里话?怎么不可轻信身边人,又是什么奸人得计?”
海兰珠叹道:“天机不可泄漏。臣妾如今身列钧天部女史,本应跳脱红尘外,斩断儿女情,然而臣妾不能相忘当年皇上待我一片深恩,今见皇上有难,特瞒过天兵天将来见皇上一面,实为担心皇上安危。这便别过了。”说罢施礼欲去。
皇太极哪里肯舍,追上喊道:“爱妃莫走!”身子向前一挣,却把自己挣醒过来,手里尤自扯着海兰珠半截衣袖。一时内心酸痛不已,便拿那袖子拭泪。忽然醒悟过来,既然是梦,哪里来的衣袖?
定睛看时,却并不是什么袖子,倒是一块诗帕,想是搁在枕下床边,被自己无意中扯出来的。帕子是绿缎湖锦,上面字体娟秀中透着英气,写道: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风流花自飞。卓女情奔司马赋,虞姬血溅霸王旗。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
绢子一角,绣着着小篆的“玉”字。皇太极看了,浑身冰凉乱颤,将那帕子收在袖中,往望便走。侍卫丫环在门外站了一地,见皇上醒来,吓得扑地跪倒磕头不迭,皇太极顺起一脚,将个侍从踢倒,一言不发,径自去了。唬得其余一干仆 4ece." >从惊疑不定,一边磕头求饶,一边悄悄儿地使眼色叫外边侍候的人赶紧往前堂报信去。
待到多尔衮得了信儿,并不知为着什么,只好整顿衣帽忙忙追来,皇太极已将出府,直追到殿门廊下方赶上了,多尔衮因紧着行礼问候:“皇兄怎么这便要走?是臣弟哪里招呼不周?”
皇太极看也不看他,只打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甩袖子便走。倒把多尔衮惊了个愣,立得旗杆样儿,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皇太极去了,究竟不知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
皇太极回到后宫,径自往永福宫来。大玉儿率着一众宫人跪接了,皇太极点一点头,面无颜色,只道:“玉儿,你跟我进来。”又叫:“忍冬出去!”
忍冬不明所以,只得 5e26." >带着所有服侍的人一同出去,既不敢捱近,也不敢走远,怕随时招呼着,只得都坐在房檐儿底下听宣。
庄妃看到皇太极这般做作,又知他是从睿亲王府里来,便已猜到三分——此情此景梦里心里也不知过过多少个遍儿,倒也并不惊惶,只温婉地笑道:“皇上将人都遣去了,只得臣妾亲自服侍您。皇上先略坐片刻,我外间刚煎了参汤,这便端一碗来给皇上醒酒。”
参汤?皇太极听着刺心,益发想起另一宗往事来。当下倒不急着先问帕子的缘故,只向庄妃道:“玉儿,你老实说,那年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劝降了洪承畴?”
庄妃不意于此,倒吃了一惊:“怎么?”
皇太极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听到实话。当初,你告诉我是用一碗参汤唤醒了他的思乡之念,求生之志。我信了你。但是,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会的。”
庄妃献上参汤来:“皇上,喝一口吧。”她进前一步。只能进,不能退了,没有后路。
“略尝一尝。”她媚笑,笑得几近凄厉。是他逼她出手的,是他将她逼到了绝路,逼得太紧了,简直逼上梁山。
本来不需要这样急,本来还有余闲,本来尚可从容。是他逼她的,退无可退,便只得进。
“皇上,喝一口吧。”她继续劝着。
她劝得这样殷切,笑得这么卑微。让他无法拒绝。他只得接了,喝了,咽了。喝了她的参汤,便先软了几分气势,把满腔愤怒换成深深叹息:“玉儿,你当初也这样劝洪承畴来着?我早应该想到,洪承畴一代名将,铁骨男儿,不惧强权,不慕富贵,万车金银放在面前都不会动心,一碗参汤就可以让他低头?”
庄妃自知无幸,已是豁出去,笑问道:“皇上,您到底想说什么?”
“告诉我实情!”皇太极上前一步,抓紧庄妃的肩摇撼,“我要知道真相!”
庄妃忍着没有呼痛,只平静地望着皇太极,一字一句地说:“真相是洪将军降了您,这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皇太极一窒。
“结果最重要。至于用什么办法劝降,又何必细问?”
皇太极松了手,连退几步,惊愕地看着庄妃。这个自己同床结发十八载的女人,他觉得就要不认识她,是她成长得太快,还是,他根本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她?
她是这么美,成熟娇艳,正是一朵花开到最盛的时候,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都发育得匀称妖娆,浑身向外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女性魅力,只有瞎子才会看不见她的美,只有石头人才不为她心动。
可是,自己就是那样一个明目的瞎子,心软的石头。只为,自己的眼里只有皇权,只有战争,只有逐鹿中原的霸气和斗志。是的,结果最重要,他太沉迷于胜利的喜悦,太在乎胜利,于是,忽略了许多细节,忽略了眼前这个女人的美丽,更忽略了她的心机,她非同寻常的胆识和手段,以及毫不逊于自己的强大野心。
一个女人的身体是她最原始也是最强有力的武器,如果她不能用它来降服自己,至少可以用它来降服敌人,继尔,以降服的成绩来赢得自己的信任与重用。
归根到底,自己还是败在这女人的原始武器之下,通过洪承畴的被打败而间接被打败了。
当他嘉奖着她的成功的时候,其实就是彰扬自己的失败。
是失败,更是耻辱!只要是男人都不能忍受的耻辱!
蓦然间,许多往事撞上心头,围绕着庄妃所发生的一切意外:绮蕾的流产,睿亲王妃的死,八阿哥的死,九阿哥的早产,多尔衮形迹的可疑……难道……一阵心悸,皇太极忽然抚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出。
腥红的血,夹着参汤特有的气味,喷溅在床帏上,艳如桃花。
又是参汤。他忽然明白过来:“你没有给洪将军喝参汤,却给我了!好!玉儿,玉儿……”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死了。
庄妃亲手为他除去外衣,将他的尸身平放在床上,然后,才打散自己的头发,惊惶地叫喊起来。
第二十四章 坐拥天下称王称后
皇太极死了。死于心肌梗塞。享年五十二岁。
太医含含糊糊地说,这是由于房事用功太过的缘故,一时血气上涌,抵挡不住,遂使心悸而死。其死状,与当年的睿亲王妃如出一辙。
也有的说,皇太极这一向就有头昏晕眩的症状,并不是突然病发。不过是今儿在睿亲王府喝了酒,原本兴奋太过,几下里凑成一处,遂使血气奔涌不调而致命。
总而言之,皇上驾崩了,在史书上留了一笔“无疾而终”。并在庄妃的床上,以自己生命的终结完成了这女人后宫争宠战最后的胜利。
最完美的胜利——皇太极死在她的床上,还有谁能比她更彻底地拥有他呢?
男人的身体,男人的生命,还有,男人全部的思想与爱恨——他在生命最终念着她的名字死去,念得切齿铭心,无论,那是不是为了爱。
后宫嫔妃哭得死去活来,那哭声中的意义复杂非常,有嫉妒,有惊慌,有真正的伤心,也有虚浮的窃喜——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谁知道谁会登基,谁知道谁会得势,谁知道谁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豪格之母、继妃乌拉纳喇氏的身份忽然前所未有地重要起来,东西侧宫妃子一天三遍地前往请安,聚会得比五宫尤频。人们纷纷议论:自古至今,皇上死了,都是太子继位。皇太极虽然没有立过储君,可是长者为尊,豪格自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呀。
她们的猜测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前朝关于豪格继位的传言的确风传日盛,尤其以两黄旗为首,都歃血盟誓:认为豪格是先皇的大贝勒,又是战绩彪炳的肃亲王,历年来南征北战,功绩赫赫,由他继承帝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并打出了“父死子继,立嫡立长”的旗号来,拥肃亲王豪格为帝;
但是两红旗的将士一致提出:早在奴尔哈赤时期,代善就曾一度摄政,如今非常时期,非德高望重的礼亲王不足以服众;
阿济格与多铎则带领两白旗强烈声援他们的兄弟多尔衮:当年奴尔哈赤临死,曾遗命大贝勒代善继位,而后传给多尔衮,却被皇太极夺了先机。如今皇太极驾崩,帝位难道不该还给多尔衮吗?
这种说法也得到了代善本人的赞同。他在这个多事之秋里不避嫌疑,私访睿亲王府,禀烛夜话,老泪纵横:“多尔衮,我欠你母亲一个人情,十几年来,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让我不能安心。况且,当年先帝驾崩,也曾经命我继位,等你年长后再传位于你,现在,你既然有意夺回王位,我自当全力扶持,与你共进退,以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帝位之争渐渐升级,索性连奴尔哈赤时期的疑案也一并被重新翻出来,大福晋的惨死被人一再提起,皇太极与小福晋德因泽矫旨另诏窜位登基的隐秘也揭穿了,这叫两黄旗的人怒不可当,纷纷指责两白旗对先皇不敬。
然而到了这种时候,谁又顾及得到敬与不敬这样的小事呢?倘若多尔衮登了基,他就是天之骄子,又需要敬谁去?
黄旗的人因此意识到,如果真是多尔衮登基,那么首先发难的一定是自己人。多尔衮已经恨死了皇太极亲领的两黄旗,他已俯首称臣这么多年,一旦得势,怎么可能饶过自己呢?
这已经不是帝位之争,而是生死之战。两黄旗的人因此更坚定了拥戴豪格的心,口口声声要辅佐皇太极的正宗嫡系登基,而决不许皇权旁落。他们看得清楚,礼亲王代善已经一面倒地站在了多尔衮那边,他虽已年迈,但是资历老、地位高,手中仍握有两红旗的实力,他的支持与反对可以直接左右事态的发展。单以两黄旗的力量是不足以与多尔衮抗衡的,他们要想继位,必还得争取更多的声音,同等的支持,那就两蓝旗。镶蓝旗主郑亲王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的侄子,虽然他不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但他的向背却对各派系有着重大影响,也是惟一能与礼亲王代善同重量级的人物。因此豪格与他的亲信,在这段日子里频频私访郑亲王府,忙得夜以继日。
按照朝规,初十日一天,王公大臣俱持斋戒,诸王率固山额真每早往灵堂哭临一次,凡此七日,十三日之内举国禁止屠宰。然而这些都只是一个形式,诸旗主亲王最关心的,仍然是帝位之争,而争论的焦点,渐渐集中在大贝勒豪格和十四爷多尔衮身上,双方旗鼓相当,各不相让,渐成水火。
一场八旗混战势在必行,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个晚上,庄妃大玉儿又一次锦衣夜行,偷偷潜入了睿亲王府。没有丝毫寒暄过渡,她只用一句话就击败了多尔衮:
“不要争位,把皇位让给福临吧,他是你的儿子!”
无啻于焦雷炸耳,多尔衮被击得晕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福临,是你的儿子!”大玉儿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多尔衮,你算一算日子,福临是你的儿子!我是在怀了他之后才邀请皇太极临幸的,就是为了掩盖怀孕的事实。”
多尔衮不能相信。可是又不能不信。他想起了那年端午朝堂上代善的代妃上疏,他听说过那份奏章,当时已经猜出是大玉儿的手笔,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志在必得地争宠邀恩。记得后来他当面问过她的,可是她笑而不答,只神秘地说将来会让他知道的。
原来事实是这样。她所以那么苦心竭虑地求得皇上一夕之恩是因为她怀孕了,怀了自己的儿子福临!自己有儿子了,那就是九阿哥福临!福临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亲生的儿子!
多尔衮渐渐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接着喜悦之情就像波浪般地一浪接一浪地奔涌而来,他抱住大玉儿叫道:“你说的是真的?福临是我的儿子?是你给我生的?”
大玉儿幸福地笑着,重重地点头:“是的,是我们的儿子!他长大了,就要当上皇上了!”
他要当皇上?多尔衮冷静下来,迟疑地看着大玉儿:“你要我拥福临当皇上?”
“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可行的办法!”庄妃一字一句地分析给他听,“如果你坚持要当皇上,虽然不一定不可能,但是两黄旗的人决不会轻易罢手,结果势必两败俱伤。然而如果你推福儿做皇上,他也是皇太极嫡子,那么两黄旗的人就无由反对。代善的两红旗是你这边儿的人,当然也不会反对;而我已经求准了姑姑,届时她会站出来说话,下懿旨立福临为帝的,虽然她已是先皇之后,然而到底也有些份量,何况我们科尔沁家族的人也不会等闲观之,这样,方方面面都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反对福临登基,帝位之争便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岂不为美?”
然而多尔衮仍然迟疑:“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苦苦争战这么多年,难道是为了拱手让人吗?福临即使是我的儿子,但是他现在这么小,又怎么能服众望?”
“这个更简单了。”庄妃轻松地说,“就是因为他小,你扶他才等于立自己呀。我已经替你筹划好了,届时你只要自动提出拥福临为帝,自己愿意摄政辅佐,自然不会有人反对。那么实际的政权仍是在你手中。谁当皇帝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你怕众人不同意,不妨再立一位佐政大臣与你并肩,一则可以争取多一位援助,二则也可以堵众人攸攸之口。”
多尔衮微微心动:“那便是济尔哈朗最合适。他是镶蓝旗主,如果我立他出来,那么两蓝旗便也可为我们所用。有这六旗支持,还怕那豪格做什么?”
庄妃笑道:“不止是六旗。两黄旗的口号是立嫡为继,可是福临也是嫡系呀,而且豪格之母只是继妃,我却是西宫侧妃,所以福临的年龄虽小,又无战功,但是出身却远比豪格高贵,只要立福临为帝,两黄旗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了。所以,你是八旗在握,必胜无疑。”
多尔衮点头沉吟,一时无语。
庄妃见他已经动摇,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更加知己说道:“多尔衮,今儿既然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便彻底跟你说吧,你知道皇上是怎么死的?他是在你这里做客,看到了我送你的诗帕,窥破了你我的事,要回去同我算账呢。我自己的性命是不顾的,既然跟了你,便早晚等着这一天了;但是我不能不顾你的性命,为了不叫他有机会跟你发难,我便在参汤里下了让人心跳加疾加速的药,这才……”说罢故做惊惶状,拿帕子掩了面哭泣。
多尔衮见那帕子正是她旧日私自送给自己的那条,前些日子忽然不见了,还曾到处找寻过呢。细想起来,正是皇太极暴毙那是失踪的,自然是被他拿了去质问大玉儿了。如此说来,自己和大玉儿的事情已经暴露,若不是大玉儿当机立断,自己的这颗大好头颅还在不在颈子上都很难说了。思想至此,更无迟疑,决然道:“玉儿,你这样为我出生入死,不惜杀主保我性命,我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福临是我的儿子,他登基也就是我登基,他称帝也就是我称帝。既然你什么都想到了,我便依你,明天朝堂之上,只须如此这般,皇位江山,便是你我二人的了!”
八月十四日,议政王会议于崇政殿前继续召开,这已是争位议事的第五天。
大殿之上,握有旗主头衔的七位亲王——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肃亲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以及多罗郡王阿达礼按品分坐,各执己见。
而七人之中,自是豪格与多尔衮的名字被最频繁地提起,而其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当属礼亲王代善与济尔哈朗,两人偏又各有所倾,不肯同声同气。
大殿之外,两黄旗与两白旗的兵士剑拔弩张,将大殿守得水泄不通,只等一声令下,即以武力夺权。
风雷隐隐,刀光烁烁,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娇啼,庄妃大玉儿浑身缟素自内殿奔出,冲入朝堂,跪在群臣面前,泪下如雨,颤如梨花,痛哭请求:“各位王爷,各位额真,请允许我、博尔济吉特氏以死殉主,跟随皇上。”
她说:“我是皇上的宠妃,皇上深爱之人,皇上既死,我理应追随皇上于地下,永侍皇上身边。”
口口声声,一句一个皇上,是求告,更是示威。
所有的人都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给惊呆了。惟有多尔衮首先站出来反对:“万万不可,这两年来,庄妃娘娘陪侍皇上左右,兢兢业业,克己自持。皇上与我们兄弟闲谈时,每每说有庄妃陪伴批阅奏章,神清气爽,事半功倍,并且特许庄妃与闻朝政。如今皇上驾崩,新帝推选在即,正是用着娘娘的时候,焉能轻谈牺牲?”
接着众大臣也纷纷清醒过来,连声劝慰:“九阿哥年纪尚幼,皇上在天有灵,也是不忍心看你母子生生分离的。”
庄妃跪在地上,哭了又哭,谢了又谢,将额头在青砖石上磕出血来,可是她的心底在笑。以退为进,她又胜一招,胜得相当光彩。
而且,她以这种鲜明的方式让所有的臣子都注意到了她,认识了她,并且同时省起,她有一个儿子叫福临。福临,也是皇上的嫡子呀,也同样有着皇位继承权的呀。
而且,她的母亲是这样的娴淑贞烈,德才兼备,如果福临登基继位,庄妃是有能力担起辅佐幼帝这个责任的。
于是,就有正黄旗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或者,九阿哥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继位人选。”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愣,只觉出乎意外,竟然一时无声。
又是多尔衮率先表态:“如果福临登基,我没话说,甘愿同郑亲王共任辅臣,为幼帝左膀右臂。待福临年长之后,再归政于王。”
济尔哈朗一愣,原本以为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儿的,最多只是拥立豪格登基后可以偏着自己这方一点,如今却忽然冒出一个辅臣来,这样说来,倒是福临登基自己的实惠最大了,因为无论是代善、豪格、多尔衮还是多铎继位,都会独断专行,加强自己一旗的势力,可是福临只有六岁,他的登基只是一个形式,皇位等于仍然虚位以待,而自己既然做了辅臣,国家大事那是已经坐了一半交椅了,哪有不从之理,于是立刻表示:“睿亲王既有效忠之心,老臣当然无可退让,自当鼎力相助。”
两黄旗诸臣相顾,暗自盘算,无论是豪格还是福临,只要是皇太极嫡子继位,两黄旗就仍是天子自将之旗,地位显赫,遂也都嘻笑点头:“只要是先皇嫡子,我们一视同仁,理应报效。”
豪格自知大势已去,眼看着情况急转直下,因为太过出乎意外,反而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好支吾点头:“皇弟登基,我无异议。”
至此、红、黄、蓝、白八旗再无异议。
丹墀之下,居然再无一个不同的声音。
历时五天五夜的皇位之争,竟这样戏剧性地得到了解决,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意外地达成了共识——六岁的九皇子福临登基,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为辅臣。
庄妃立在凤屏之后,露出胜利的笑容。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熟读历史,不会不知道那著名的断腕太后的传说,辽太祖阿保机未立储君而猝逝,述律皇后自己上殿申请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劝阻,遂自断手腕入棺陪葬,以此感动了群臣,遂立幼子为帝,而述律被尊为太后。
现在,庄妃大玉儿重演了这一幕,一样地刚烈忠贞,一样地请殉不遂,一样地立子为帝。惟一的不同,是她才不肯断腕。
她不舍得,她也不需要。因为她有多尔衮。
她还要留着这双手抚摩她的情人、取悦摄政王殿下呢。
多尔衮没有辜负她的深情与厚意,更没有违背她的意志与心愿,他大度而决然地把帝位让给了幼皇福临,甘愿退居为摄政王,一锤定音。
丹墀之下,她刚才跪拜磕头的鲜血犹自殷然,似桃花,更似旌旗。
现在她明白先帝临死时吐出的那口鲜血像什么了,那一口溅在永福宫床帏上的桃花血迹,正是皇太极亲手授她的一面胜利之旗,更是玉玺的猩红朱泥!
“这是卤簿,这是法贺,这是伞盖、仪刀、弓矢、枪、殳戟,这是麾氅、幡幢、节钺、仗马,这是星御仗、引仗、吾仗、旗、瓜、静鞭、品级山……”
次日午后,多尔衮亲自引着庄妃与九阿哥来到珍放朝仪的銮驾库房,一一指点与福临,说明名称及用途,以及行登基礼时皇上的行为规范。
满室里金碧辉煌,耀眼生花,福临一行答应,一行心中暗记。
这个记忆皇家仪仗的过程,也就是福临一点点接近金銮宝座的过程,每记住一样,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我要登基了,我要当皇上了。
当走出朝房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用“朕”来称呼自己。
他被忍冬带回了永福宫休息,但是庄妃和多尔衮没有。他们仍留在仪房内,看着那些仪仗礼器,体味着成功的不易与快乐。
终于得到了,进入到皇家銮仪库的一刻,足以与登上金銮殿相媲美。这些美丽的礼器,它们象征的是无上的权力与威仪,价值远远超过本身,尽藏书网管它们本身已经是世上最宝贵的金珠宝玉。
多尔衮抚摸着那些礼器,把玩着他原本唾手可得却又失之交臂的皇位,百感交集。又一次,又一次他放弃了应得的皇位,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想她的儿子称帝,于是他便屈服了。
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她看到这一幕是会欣慰还是会愤怒?
大玉儿沉静地看着多尔衮,她的爱人,她儿子的父亲。不必任何言语,甚至不需要一个对视的眼神,她已经清楚地读懂了他心中的不舍与不甘。她微笑了,既然知道用什么方法从他的手中拿走皇权,自然也就明了该用什么方法让他仍然拥有得到的感觉。要一个人牺牲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牺牲了,却还以为自己在得到。
她慢慢走向他,亲手服侍他宽衣解带,为他一一穿上那龙袍,系上那玉带,递上那权柄。她自己,却并没有穿戴起那凤冠霞帔,相反地,她把它们堆在自己的周围,然后面对多尔衮,微笑着,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地,脱去自己的衣裳。
她已经三十岁了,正是从青春走向成熟的当口,却还不曾衰老,只是熟得透了,浑身的肉都有了一种热力,是即将发福却还没有发起来的,那样一种霸气。
当她赤裸着身体,站在那些凤冠霞帔间,那裸露的成熟的女人的肉体就额外地有了一种收获的意味,仿佛金秋等待收割的稻麦,随风摆荡。每一阵波动都是一种诱惑,欣喜的,热烈的,肉欲横流的,仿佛不是生命给了肉体活力,而是肉体自身有了活力似的,可以脱离思想而存在,甚至脱离欲望而存在,因为它就是欲望本身,就是诱惑的根源。
然后,她就这样赤裸着跪下,跪在她男人的脚下,抚摸着他,取悦着他,以一种服从的姿态,莺声燕语:“臣妾给皇上请安。”
巍峨的龙袍,赤裸的女人,没有比这更加令一个男人自豪而且兴奋的了。这才是真正的胜者为王,这才是真正的梦境成真,这才是真正的坐拥天下,称王称后!
就在这珍藏皇家权仪的銮驾库内,就在侍卫的层层把守之中,大玉儿,这先皇的遗妃、新皇的母后,和当朝摄政王多尔衮,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前,先预演了一场小规模却是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登基典礼。
或者,这才应该是真正的皇上登基。
因为他与她,才掌握着真正的皇权,拥有着整个的天下。
然后,他们便同时扯掉龙袍玉带,赤裸着拥抱在一处,扭滚在一处,纠缠在一处,纵心纵欲地用他们的方式来宣泄最满足的快乐。
这是庆功的日子,大局已定,他们志得意满,心花怒放。还需要再忌讳什么人呢?他们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来往,什么叫苦尽甘来,什么叫心想事成,什么叫春风得意,这就是了。
狂潮退后,偃旗息鼓,他们看着那些龙袍凤冠,没有再重新穿上它们,却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笑,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并肩坐在了龙袍之上,坐在了天下万众的头顶。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他们,真的做到了。
且说因皇上贴身侍卫及.?太监一并受命殉主,议命传出,举宫又是一番忙乱。忽然又闻得衍庆宫淑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剪秋撞墙而死,赤胆忠心,仆代主殉。
众人都以为异,惟有迎春和忍冬却心里明白,剪秋哪里是殉主,殉的倒是大太监陆连科才真。两人兔死狐悲,少不得又大哭了一场。
迎春道:“以前我听说过,敬事房里的那些太监,在死后要把命根子和身体合葬,这样才算是全尸,下辈子才有机会重新投胎做人。不然,就找不回自己的命,投不成胎,做不成人啦。要是家里有几个钱的,还要替公公买个名义媳妇,把八字和他的一块儿烧了,死后不至做个孤鬼。剪秋这孽障既然痴心至此,竟比人家真夫妻还仁义,若是能将他二人合葬,想他们便做了鬼,也会含笑的。”
忍冬难道:“话虽是这么说,但这怎么可能呢?太监们守着皇陵,剪秋是顶着淑妃娘娘的名头殉的皇上,棺柩另在一处,如何合葬?难道我们两个能把尸体偷出来掉包儿不成?”
迎春道:“虽不能偷运尸体,然而一两件体己并生辰八字要想掉包儿还不难。”
忍冬省道:“果然是好主意。咱们想法子买通给他们装裹的人,将他们两人贴身小衫儿换过,两个的生辰八字儿在红纸上写了,缝在衣襟里,再替他们办个冥婚,两人便到了地下,也不至于分离两地了。果然他们的魂儿能遇上,厮守拉扯着,再一同投胎做人,来世果然做个真夫妻,也不枉了剪秋这一撞了。”
两人计议已定,各自行事。
便在这时,宫里却又传出一项大新闻——继庄妃娘娘以退为进的假意请殉、淑妃娘娘李代桃僵的仆替主殉之后,关睢宫真的有一位娘娘投环殉主了,这便是绮蕾!
那绮蕾自从皇太极装殓入棺就请允了哲哲皇后,素服截发,前往守夜陪棺,斋戒斋宿,已经接连五日夜。到了第六日,她已经想彻因果,下定决心。
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与她恩怨纠缠了十二年的皇太极将永远地离开她,独赴黄泉。曾经她那么地希望他死,两度铤而走险,冒死行刺。现在,他真的死了,却不是死在她的手中,更不是死于她的意志。
她现在比任何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他活着,活着,宠爱他们的女儿,看着女儿长大。他死了,建宁怎么办呢?
绮蕾的眼中没有泪。她早就是断绝了尘缘凡欲的人,早就越足槛外了,是哲哲将她拉回来的,是皇太极把她拉回来的,是建宁把她拉回来的。然而现在,皇太极死了,保护建宁的人死了,哲哲的丈夫死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本是干干净净地了断了的,本是梅花树下参仙了的,为什么却又重新踏入尘寰、纠缠情欲、甚至生下女儿了呢。女儿,建宁,这是她最牵挂的,却正因为对她的牵挂,对她的保护,对她的防患于未然,而叫绮蕾清楚地预见,她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一日,皇太极出殡的前夜,她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永福宫,走向黄泉路。
“回娘娘,关睢宫求见。”忍冬肿着眼睛,含含糊糊地禀报。
大玉儿正与多尔衮喝茶,闻言一愣,不禁踟躇。连多尔衮也惊讶地回过头来,满腹狐疑:绮蕾何以求见永福宫?有什么事,该找清宁宫才对呀。难道她守夜守得通灵,窥破天机了?但是绮蕾按说不是那种轻举妄动的人,便是猜破皇上死的蹊跷,也必不敢说出,却又来?却也惟有端正了颜色,说一声“请”。
他们早已不再避人,摄政王与皇太后商议政事,谁敢说个不字?因此多尔衮并不回避,只仍坐着饮茶。
忍冬打起帘子来,绮蕾拉着建宁,由素玛陪着进来,一进门便叫建宁给庄妃跪下。
庄妃见绮蕾已经恢复了禅家打扮,更加惊异,忙命左右:“快扶建宁格格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跪什么?”
绮蕾只不许建宁起来,并连自己也跪下了,清清楚楚地道:“绮蕾请求庄妃娘娘看在相识一场的情份上,照料建宁。”
庄妃微微吃惊,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绮蕾道:“先皇待绮蕾恩深义重,今不幸乘鹤仙去,绮蕾自该请殉。惟有幼女建宁,是绮蕾心中一份牵挂,故来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绮蕾份上收她为女,绮蕾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
庄妃大惊,劝道:“你这是何苦?”
绮蕾低了头道:“绮蕾心意已定,娘娘不必相劝。绮蕾初进宫时,原是住在永福宫的,承蒙娘娘照看我,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又以托孤烦扰娘娘,是绮蕾不该,求娘娘恕绮蕾无状。”又指着素玛道:“她原本是娘娘的亲姐姐宸妃的使女,后来跟了我,虽不如以前聪明伶俐,却最是老实听话,也求娘娘收留。”
听到这一句,连多尔衮也是动容变色,心知这绮蕾已经算无遗策,将所有的后路都想得清楚:她知道,福临要登基了,庄妃要做皇太后了,她不会放过她们母女的。除非,她主动请死,而将女儿托庇在仇人的翼护下,而素玛的陪伴,则是为女儿的平安长大找了另一份护惜,是没有办法中的惟一办法。
为了声名,庄妃势必会对建宁很好,很慈爱。所以,绮蕾的死,正是为了保全建宁平安的生存。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建宁获得生机的惟一理由。
多尔衮真正地服了绮蕾,那一刻他知道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实在不算什么,所有被歌颂的勇武有力也都不算什么,在一个母亲的毫无惧畏的牺牲前,那些蛮武的表现肤浅至极。
他想到的,庄妃也都想明白了,面对一个聪明人,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绮蕾是非死不可的,既然她自己请死,便也省了自己的手势;建宁是不能死了,然而一个小小格格,活着便活着,在自己的庇护下活着,成就自己贤良宽恕的美名儿,也没什么不好;至于素玛,正像绮蕾说的,她不够聪明伶俐,那更好,要的,就是她这份不聪明,却忠心。
于是,庄妃放软了颜色,温和地说:“绮蕾,那么你就放心去吧,不论是建宁还是素玛,我都会善待她们,让你在天之灵安心。”
建宁是早已经被教过了的,从进门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时候才磕了一个头,对着庄妃喊一声:“额娘。”重新抬起头来时,小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多尔衮满心叹息,他看着那小小的公主建宁。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种熟悉的神情,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痛楚的阴影,他知道,那是死亡。
当年大福晋的悲剧在今天的永福宫里重演了。
然而母亲却分身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绮蕾,一个是大玉儿。这两个人都以殉葬为名,以退为进,一个是为了保福临登基;一个是为了让建宁偷生。
母亲临死前夕的话响在了耳边,那天,盛妆的大福晋抱着自己,定定地看着大贝勒代善,期待地问:“我死以后,你们两个,真的可以继承汗位吗?你会替我照顾我的三个儿子吗?”
代善回答她:“福晋放心,我一定不叫弟弟们吃亏。”
母亲是这样子去的,临去之前,还曾笑了一笑,笑得那么美,那么凄婉。母亲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自愿殉葬的,绮蕾又何尝不是?
且她的选择较之母亲更为主动,英勇,彻底且决绝。
他的心强烈地疼痛起来。如果说他给了大玉儿自己一生的事业与爱情,那么他不了解自己给过绮蕾的是什么?知己之情?同仇之义?他看看绮蕾又看看大玉儿,一时竟恍惚起来,不知道她们哪一个更像是母亲,更值得自己保护。
他只有对自己说:绮蕾的托孤,不仅仅是冲着大玉儿的,也是冲着自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他一定要保全建宁公主平安。
他愿意相信自己的这一推断,这使他觉得他和绮蕾之间仍有一种默契,一种血脉相连的同情知己,一如当年她在睿亲王府的时候。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盟约,也没有了亏欠。然而每当他看到她,仍然还会感到那种熟悉的心痛。他曾经射过她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他又接她入府,千方百计挽回了她的命。他气过她,也帮过她。如今,她的生命再一次走到尽头,是她自愿的。而他竟不能留。
他不能留。他不是皇太极,庄妃和绮蕾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
他只能选,他儿子的母亲。
庄妃大玉儿听到绮蕾的种种说话,也不能不佩服,见她既然想得如此通彻,自己倒不必再做虚辞掩饰,遂亲手拉起建宁来抱在怀中,又招呼素玛过来站在99lib.自己身边。
素玛却忽地福至心灵,若有所悟,抱住绮蕾的腿哭道:“格格,格格,你怎么又要走?怎么又不要素玛了?”
绮蕾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道:“素玛,你又发疯了,我不是你的格格,庄妃娘娘才是。”
素玛糊涂起来,愣愣地瞅着庄妃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一拍,又重复给庄妃磕了一个头,憨笑道:“二格格,咱们又在一块儿了。你要不要骑马?我去刷马。”
庄妃听她沿用的仍是当年在家时的称呼,倒觉心酸,拉着她的手道:“好奴才,你是我姐姐最忠心的人,打小儿就在我家服侍我姐姐,现在你主子把你托了我,也是你我有缘,以后,你就跟了我吧。”又命忍冬带她去换衣裳。
素玛糊里糊涂,凭忍冬拉着去了。建宁却挣脱庄妃怀抱,跳下来走到母亲身边,抱着腿哀哀地道:“额娘,建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额娘不要我了。额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宁?”
她的话,让多尔衮这样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润湿,绮蕾却忍着心,只做没听见,对着庄妃深深拜下去,行诀别大礼。
庄妃于心不忍,劝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别叫孩子心里一直留着遗憾。”
绮蕾这才低下头,猛地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尚散着乳香的发间,深深嗅闻。建宁原先因为大人教过不许哭,故进门后一直忍着,然而一旦投入母亲怀抱,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额娘,别不要我呀,建宁以后会学乖的,额娘,你抱我,别放手呀。每个阿哥格格都只有一个额娘,为什么你要我喊别人叫额娘?我不要叫别人额娘,我只有你一个额娘呀。额娘,别跟我分开,抱紧我……”
绮蕾肩上猛地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儿紧紧一抱,转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并且在她放下女儿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无视于她至爱的女儿凄厉的哭声,一直地走出去,走过永福宫的长廊,走向死亡。
她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但是经过门槛时,她停了一下,弯下身来,拾起一只断了翅的蝴蝶,将它轻轻地放在一丛兰花树下,便继续往前走了。
那一刻多尔衮清楚地了解到这是一个感情有多么强烈的女子。在她..即将放弃这个世界,甚至连人类最根本的亲子之情都决意放弃的时候,她却在一只蝴蝶的归宿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情意。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宫女们从梁上解下那条白色的绫,人们都没有就这个殉葬的妃子再多说一个字。
尾声
八月二十六日,新皇登极典礼。
福临一早换上绣有十二章的大领朝服,头戴嵌头珠、舍林的朝冠,肩担日月,神态威仪,虽只是六岁稚儿,却大有帝王之相,四平八稳,步出宫门。
一直等候在宫外的侍臣门忙迎上来,导引上辇。素玛急急跟出来,捧出一件火红的皮裘出来为幼皇加衣。福临摇头拒绝,小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侍臣不解地问:“虽然还在八月,然而清晨天气已凉,皇上为何不肯加衣?”
福临板着脸答:“今天是朕登基大典,此裘是红色而非正黄,焉可为衣?”又正色拒绝素玛同车,命令道:“此为御辇,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素玛,你回去告诉额娘,从今日起,朕就是皇上了,不再需要乳母宫女,所有侍候的人,一律换成太监。”
他神色的威严,连领路的朝臣也被折服了,不禁暗叹:且不论幼皇是怎样登基的吧,但他的确是新一任的真命天子,真正的皇上,正该如此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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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侍臣遂拥着龙辇出东掖门,来到崇政殿,诸王、贝勒、大臣已在殿前齐集跪迎。福临下御辇,上御殿,端坐在金龙宝座之上,接受群臣三拜九叩,改国号为顺治元年。正式宣告了大清王朝新篇章的开始。
次年,多尔衮杀进北京,崇祯缢死煤山,满清大军入关,称主中原。皇太极的遗志终于在他死后一年得以实现。
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庄妃大玉儿和她的姑姑哲哲并肩被尊为两宫皇太后,凤辇一路穿过正阳门、大清门、承天门,经端门、午门抬入慈宁宫,招摇过市的那一刻,大玉儿的笑容一定很得意吧?
她虽不曾垂帘听政,然而却是实际掌握着那握有天下权柄的男人,而且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儿子,一个是她的情人。她终于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历史和皇族政治曾经给过她的那些不公平待遇,如今被她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终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也许她不是历史上第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女人,但却是第一个既掌握着实际政权、又拥有母仪天下的贤良名声的皇太后。
她,才是真>正的历史英豪。
而她的可怜的情人多尔衮,那个一而再再而三捐出皇位的英勇王爷,在顺治登基后,立为摄政王,继续浴血沙场,东征西战,为顺治、为大清打下了无限江山,却并不能落下一个善终。
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多尔衮在围猎中传奇地自他驰骋了一生的马背上跌下来,猝逝于喀喇城。史书上说他是跌伤暴毙。然而一个马背上长大的巴图鲁,一个满清第一骑士,竟然会因为跌马而死,又怎能让人置信?
但是不论怎么说,他的死成全了福临,这个多情而孱弱的少年天子,得以提前亲政。只可惜,他并未能在皇位上坐得多久,便神秘失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出家,成为清史上又一个悬而未解的千古之谜;同样的,皇位在又一次众说纷纭的争执之后,落在了他八岁的幼子、后来的康熙帝头上,孝庄皇太后遂得以再一次做了不垂帘的实权太后。
而那个可怜的建宁公主又将怎样呢?她一直在永福宫里长大,表面上享尽了皇太后的温柔眷顾,并于十二岁那年,由皇太后亲自指婚嫁与汉臣吴三桂之子吴应熊,成为清朝历史上惟一一个下嫁汉臣的满清格格。谁都明白,这次政治联姻只是虚晃一枪,吴应熊与其说是额附,勿宁说是人质更为恰当,格格自下嫁那一天起,已经注定是一个诱饵,一场悲剧。这可以说是大玉儿对于绮蕾最终也是最彻底的报复了。
至此,庄妃大玉儿终于获得了她一生中最完美无缺的胜利,她的生命中,再没有一丝遗憾一点阴影。但是假若时光重来,假若她可以得到皇太极最深的眷顾,假若没有绮蕾或者海兰珠,她,还会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呢?
也许历史的传奇,朝廷的恩怨,政治上的翻云覆雨,以及天地间的改朝换代,都不过只是为了成全一个女人的妒忌罢了。
西岭雪2004年6月29日星期二于西安灞柳生态园家中
(附:关于顺治、吴应熊、及建宁公主的故事,请留意《后宫》的续集,拙作《建宁公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