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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
花蕊的尖叫
纪天池沉睡两年后终于醒来,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醒来。
梦里是一片冰天雪地,醒来,却是阳光满帘。
鸟儿在窗外啁啾得清脆,有花香从飘拂的纱帘间吹进来,蹑手蹑脚地,仿佛怕惊着了她。
她的眼里有很深的寒意,仿佛深潭积雪;但是她的脸上,却带着笑,是那种醉酒的人半梦半醒间露出的混沌未开的单纯的笑。
她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家具摆设——本木色上清漆的雕花衣柜,同材质的床头几和贵妃榻,真皮烙花桌面玄铁缠枝架子的梳妆台,台上同套的真皮烙花首饰盒、纸巾盒、台灯罩,一直延伸到墙上的小小真皮烙画挂件……她记得它们,可是它们分明又比她记忆中的来得陈旧,因而显得不同寻常。
每件物事都这样沉默而严肃,仿佛守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门紧闭着。
世界上最神秘的东西就是门了。
每一扇门背后,都藏着许多故事。谁也不知道,推开那扇门,会发生些什么奇遇。
门外传来轻微的“咔”的一声,仿佛有人在转动锁匙。
这一天对于核桃,和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早晨八点钟,她开始打扫房间,然后,为天池擦脸,喂食流体,九点十五分,卢琛儿的电话准时打来,对白半年如一日。
“纪姐姐好吗?”
“她在睡觉,今天比昨天好些。”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好些,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人的心希望如此。
但是天下所有的老板都只想听好话,所谓报喜不报忧。事实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核桃只能这样回答。
因为卢琛儿是那个付工钱给她的人。
核桃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到底是谁,是纪天池还是卢琛儿。不过她按照自己的理解能力把这两个人的身份划分得很清楚:天池是她的工作,而琛儿,是她的工作的奖赏者。
核桃在两年前来到大连。身上穿着姐姐的旧衣裳,略大些,晃晃荡荡地罩在瘦小的骨架上,越发显得人瘦——不知是她本来就比姐姐瘦呢,还是衣服越洗越松;裤子是男装裤改出来的,屁股绷得紧紧的,裤裆却肥肥大大,裤腿简单地裁下来一截收了边,于是原本磨得半破的膝盖如今便垂到了小腿上,看着不仅局促,而且暧昧,有种含羞带辱的意思,不止是穷那样简单;内衣自然是不要想,内裤则是边角料拼的;手上拎着的行李包也不是买的,而是用边角料自家缝的——根本她这个人,也像是用做人的边角料拼起来的,瘦骨伶仃,细眉细眼,手与脚都长长的,脖子也不合比例的长,说不上哪里不和谐。
她也正是生活在人世的边角料上,生在农家小户,长在穷乡僻壤,只看到眼前那么大的世界,只看到房顶的一块天。最重要的,她是超生的产物,益发在这世界上连一个正规的名字都没有,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自然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位置是属于她的,晚上在炕头挤一挤腾出点空隙就可以侧身睡下了,早晨铺盖卷儿一卷就扫清痕迹,白天走路时也都小心翼翼,走在人生的边角,不敢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更不会奢望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人和事。
然而乡间长大的女孩子谁又不是这样的模本呢——童年总是很短暂,无忧无虑是因为思想还没有长成,但凡懂了点人事,便识得家境的艰难和人生的不如意。大概齐地读几年书就合出来干活了,如果不想种田,就往城里找间纺织厂做女工,再不就是做什么人家的保姆——就连做保姆,也多半没什么机会走进高门大户,而只合给比自己强不了多少的寻常人家看孩子。双职工的年轻夫妻,家里没有老人照料,又有了孩子,便花钱雇人来做“代母”,连她们自己的眼界都有限,又会待下人和气到哪里去呢?谈工钱时自然是讨价还价的,直等对方进了门也要虎视眈眈,生怕被占了便宜去,发薪时又必定是再三踌躇,能拖便拖,实在拖不下去了,便恋恋不舍将每一张钞票都抚得平平整整再死攥得紧紧皱皱然后故意豪声大气地说:拿去,这是给你的。仿佛这钱不是保姆辛辛苦苦花了一个月的心血赚来的,而是主家平白赏赐的似的。
——纪家是核桃打的第四家工。在此之前,核桃长到这么大,并没见过一个真正高贵的人。
然而天池,纪天池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吗?
甚至,天池可以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吗?
她不吃饭,不说话,不走路,不发脾气,几乎除了睡觉之外,她不做任何事。
通常人们管这种人叫做“植物人”。然而植物人,也还是人吧?或者,像植物更多些?
核桃第一次看到天池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事实上,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以前的主人,常常因为她的寡言少语而对她颇有微辞,觉得自己花了钱却不能看到好脸色。商业社会,谁不希望自己的投资物超所值?请保姆,收买她的劳动之余,当然也希望收买她的笑容。核桃做了两年保姆,打了三家工,却没有加过一次工资,就是输在脸色上。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新工作是侍候一个不会说话的植物人的时候,不仅不觉得辛苦,反而有些欢喜,因为工作性质单纯多了。何况,卢琛儿还给了她一份不菲的薪水。
从来没见过像卢琛儿对朋友那么好的人。核桃最初看到琛儿对天池的那份无微不至的时候,还以为她们是亲姐妹,后来才知道,她们只是旧同学,好朋友。琛儿告诉核桃,纪天池在两年前游泳时淹了水,大难不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两年了。她说只要核桃照顾得好,她就会给她加工资。她对核桃的工作很满意,总是夸奖多过叮嘱,她说核桃是现今不多见的温顺女孩,不多嘴多舌,不乱打听是非,又很会照顾人,总之以前雇主指责核桃的错处在琛儿那里都成了优点。
核桃也的确很会照顾人,无论是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还是襁褓之中的婴儿。在她眼中,天池其实和婴儿差不多,而且不会闹人。她比任何一个主顾都乖,琛儿也比任何一个老板都大方。核桃庆幸自己找到了好工作。
当她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用钥匙打开防盗门的时候,心里还这样地在为自己庆幸着。
接着,她听到一声呻吟,仿佛有人问:“谁?”
“谁?”核桃大吃一惊,浑身的寒毛直竖,更大声地回问了一句,接着冲进房去。
然后,她看到一个女子半坐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她的脸,自己已经看了一百多个日夜,不知道有多么熟悉,然而这一刻,当她睁开眼来,与自己四目交投,却显得如此陌生,触目惊心。
核桃尖叫起来,蔬菜撒了一地。
天池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一时还没有从梦中回过魂来。
那些鬼魂。
那些鬼魂从街道的不同拐角里走出来,或哭,或笑,或歌,或舞,都神情迷茫,脚步飘摇。她们迷了路,拦住每一个经过她们身边的人问路或邀舞,可是每个人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清楚,又如何给别人答案。天池穿过她们中间,同样地寻寻觅觅,同样地凄凄惶惶。
然而她坚信自己不属于她们,她不向任何人求助,只是匆匆地赶着自己的路。
冥冥中,她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一个重要的人,她有一个重要的人要救。她向她奔去,穿着冰雪的铠甲,举步惟艰。
很多年后她会明白,在梦中,纪天池最想营救的人,其实是纪天池自己。
这两年中,她一直有做梦的迹象,到了上个月,梦境突然清晰,眼珠在眼皮底下频繁转动,心率加快,再后来甚至开始呓语,手脚微有伸曲,并且偶尔会睁开眼睛,茫然地转一周又重新阖上,蒙头睡去。
那时医生们已经断定她会醒来。两年的等待和努力即将有结果,每个人都很兴奋,心理医生程之方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植物人起死回生”这一医学奇迹的报告讲稿。
但是偏偏,天池真正清醒的这一刻,身边陪伴的,却只有小保姆方核桃。
“你是谁?”天池张开口来,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而核桃,分明比她更加沙哑而惊讶:“你醒了!天啊,你醒了!”她连声地惊叹着,愣愣地重复着,要向天池奔过来,却又忽然意识到一地的菜,本能地蹲下去捡拾,可是心思分明不在此,便又走来要搀扶天池坐起,看到自己手上的菜,又忙抛下,呵呵傻笑着,手足无措。
天池很抱歉自己吓到了这个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尽力把声音放得温和,“慢慢说。”
事实上,她自己才真正是慢慢说。极慢极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字正腔圆,好像对说话这件事看得极郑重,又似乎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在装大人。
“慢慢说,慢慢说。”核桃拼命地点着头,几乎要手舞足蹈。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讷于言辞感到生气。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像那些能说会道的人一样,对天池详详细细地说一说发生在这半年间的所有事情啊。
所有事情,其实,她自己又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卢琛儿告诉她的那些罢了。
卢琛儿。好吧,就从卢琛儿说起吧。
琛儿和许峰驶在路上,和往常一样,琛儿一边开车,一边同许峰讨论着今天新接的一单生意,算来算去,总觉得收支难以平衡,一个月已经过去大半,员工的工资还不知道在哪里,更遑论利润,心下颇为烦恼。
许峰看着窗外不息的车流人流,随口安慰:“急也没法子,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琛儿不悦:“你就会说没法子,没法子就不能想法子?整天坐在公司里不动,就会有生意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许峰也烦了:“我现在不正在跟着你到处跑吗?你还要怎么样?那些客户点着名非要跟你谈,我除了当保镖,还能怎么办?要藏书网不我去做个变性手术,当人妖赚钱去?”
琛儿恼怒:“你这不是抬杠吗?你说的是人话吗?”
贫贱夫妻百事哀。然而志大“财”疏的小康夫妻,却只有更加捉襟见肘,因为压力比平常人大,空间却比有钱人少,挣扎在生活的夹缝里,处处碰壁,简直窒息。
他们两夫妻共同经营“雪霓虹电脑制版公司”,看在局外人的眼中,是一对标准的经典鸳鸯,举案齐眉,患难与共。
然而实际上,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的确有举案齐眉,也的确是共同进退,可是,可是没有彼此欣赏,体谅,宽容,和理解。
即使他们每天都做着同一件事,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可是,他们并不想这样,并不愿意这样。
他们只是偶然地或者是刻意地搭乘了同一辆车子,就好比眼前驾驶着的这台小面包车吧,既然已经上路,便只有跑到终点。马路中间不可以违规停车,也不可以随意上下客,除了同心同德,同车共济,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红灯亮起,琛儿踩了一脚急刹车,许峰差点碰了额头,更加不满:“为什么不早点停车?”
“我以为可以闯过去的嘛。”
“你总是抢这么一分半秒的,被警察扣了分就不抢了。”
“我一个人愿等行吗?我等,后面的人不愿等,还不是要骂人?”
于是新一轮的斗嘴开始。在红灯亮起的这一分钟里,两个人都不看对方,而只是注视着时间表的倒计时,谁也没有意识到,此刻在前方亮起的,不仅仅是行车的红灯。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核桃挂断电话,报告说:“卢小姐说晚上和许大哥一起回来吃饭。”
天池微笑点头。是她不许核桃告诉琛儿自己已经醒来的消息的,想给好朋友一个惊喜,也想给自己一点时间清醒。游泳淹水?睡了两年?多么像一场天方夜谭。如果不是核桃打开电视让她看新闻,她真要怀疑这一刻才是在做梦,自己现在还在梦中。而核桃,是梦里的人物。
但是琛儿。琛儿的名字一旦想起,就如此清晰。想起自己和琛儿在大学里的往事,只觉就像昨天一样。核桃说琛儿已经结婚了,她到底还是嫁给了许峰。天池还清楚地记得,琛儿和许峰的爱情是如何曲折离合的,他们中间分手不只一次,如今到底走在一起,可真值得祝福。当初,还是她一直为他们牵针引线的呢。
天池问核桃:“我病的时候,还有谁来看过我?”
“还有程医生啊,他是心理医生,叫程之方,也每天来的,不过都是上午来。今天上午也来过的,给你读了半小时报纸才走。真可惜,走得早了一点,没看到你醒过来,不然一定乐疯了。”
程医生?程医生是谁?似乎很熟悉,却又不大想得起来。
天池努力地搜索着记忆深处,却发现脑子里仿佛是空的,除了琛儿之外,什么也记不起。
“还有呢?还有谁来过?我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急于记起更多人,更多事,自己还有什么亲朋故友,在睡着之前,自己的世界有多大,都经历过些什么样的故事。
然而核桃觉得抱歉:“再没什么人了,也许以前有过,不过我不认识。我来到这里只有半年多。”
半年多。也就是说,至少两百个日子以前,她已经被社会抛弃,守候在她身边的,不过是琛儿夫妇及心理医生程之方而已。
天池觉得心里发空,按住太阳穴,感到那里隐隐作痛,两年,七百多个日子呢,不晕才怪。她终于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不禁虚弱地对着核桃笑一笑,却不知从何说起。
两年,已经两年没有说话了吗?
“不不,说过话的,梦话。”核桃腼腆地笑,“您常常说梦话。”
天池也笑了。幸亏如此,不然一定失音。她活动一下手脚,尝试着想坐起来。核桃忙过来搀扶。在她睡着的这些日子,琛儿和核桃一直有替她按摩,使她四肢不至僵化。然而在核桃的搀扶下努力地站起来,仍然觉得脚步虚浮,仿佛双脚已不足以支撑这部躯体,仿佛不是用自己的脚在走路,又仿佛她忘记了走路是怎么一回事。
当她累出一头一身的大汗,终于两手撑着窗台成功地独自站立时,不禁笑了。
核桃也笑:“你自己活动一下,我去放洗澡水。”
天池点头,回转身,向窗外看出去。
是春天呢。有风,细细地吹进来,柳叶清新,丁香缥缈,天池贪婪地深呼吸,极目望出去,远远地可以看到一带海的影子,那是星海,烟波浩渺,依稀还有帆船。由远及近,是会展中心的广场,人家的屋檐,街道,街道上的车,临街的小区,小区的花园,电线杆,电线杆下的男人。
咦,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天池微微发愣,小区甬道的电线杆子下,笔直地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子,仿佛要跟电线杆子比比谁更执著似的,一动不动。看不清他的相貌,可是身形萧索,连背影都是那么忧伤。
天池看着他,心上莫名地有一丝触痛感。他是谁?自己认识吗?他看起来十分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天池发现,自己好像想不起很多事情。
红灯换了绿灯,车子开始驶动。
琛儿和许峰仍在吵架,为了另一个话题,驶在另一条路上,但是仍在吵架。这一次斗嘴和中午那次已经隔了三四个小时,中午为什么吵已经忘了,甚至现在为什么吵也并不分明,但是仍然在吵,好像没有停止过。
从结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忽然之间,两个人都累了,一齐住了口。半晌,是琛儿先说话,很疲惫地说话:“许峰,我们离婚吧。”
许峰看着正前方,不说话,仿佛没听见。或者,是因为听见太多次,却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离婚?他茫然地想。从五岁起爱上琛儿,追求她十几年,当她是梦中的小公主,得到她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理想,后来理想成真,却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快乐。所有的童话故事都只讲到王子和公主结婚为止,后面的大纲,便只剩下一句“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至于细节,没人知。但是现实生活里的王子和公主,结婚却只是故事的开始,幸福只是小说的封面,内中的情节呢,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这些,是童话家不知道的,还是刻意忽略的?
不,他不想离婚。他爱琛儿。即使现在的爱已经远不是少年时那样纯粹热烈,但他仍然爱她,无庸置疑,除她之外他并没有爱过第二个人。她美丽、善良、聪慧、独立,同她离婚,他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比她更好的,那又为什么要离。然而像九九藏书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周而复始地吵架,没完没了地烦恼,终究,又有什么乐趣与幸福可言?
许峰只有沉默。
纪天池看着窗外。
远远的星海的影子,帆船,会展中心的广场,人家的屋檐,街道,街道上的车,临街的小区,小区的花园,空空的电线杆——电线杆下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洗过澡的天池神清气爽,终于切实地有了种魂兮归来的真实感。水如此温柔地包裹着她,如真如幻,使她觉得安全,仿佛又回到梦中了一样。
两年,自己竟然昏睡了整整七百多天,是怎么过来的?身体留在人世间,精神却走入时间隧道,不过是片刻的贪玩,一回头,却已经两年过去了,是这样吗?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年中,又错过了多少事?
门铃响了。核桃欢呼:“卢小姐来了。”奔跑着去迎接,急不可待要看到那戏剧性的一幕。
琛儿挽着许峰走进来,看到天池,因为意想不到一时没有认出,礼貌地招呼:“您是来看纪姐姐的?有心了。”
天池背靠窗子转过身来,木木的不知道招呼,只望着琛儿出神。两年“不见”,琛儿成熟了,也沧桑了,她还是那么甜美俏丽,可是眉宇间明显地带着一丝烦恼之色,仿佛不胜重荷。而以前,琛儿的脸上是阳光的,清明的,如晴空万里无云。而且,她穿着的是一套剪裁得体质地优良的职业装,这也和以前不同,以前琛儿是从来不喜欢穿套装的,觉得呆板。
天池忽然发现,自己记得琛儿的事情好像比自己的还多,且巨细靡遗,印象深刻。
而琛儿已经走到床前去,看到空床,一呆。许峰却已经先反应过来,望着天池试探地叫一声:“天池?”
天池清醒过来,含笑点头:“小峰,恭喜。”
“啊——”琛儿忽然惊天动地尖叫起来,惊得天池和许峰都是一个趔趄,而她早已冲过来抱住天池,又跳又叫:“纪姐姐?你是纪姐姐?纪姐姐!”她抱紧天池,仿佛怕她飞跑了一样,紧紧地抱着,泪流满面,“纪姐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纪姐姐,纪姐姐,你终于醒了,你醒了……”忽然站立不住,身子瘫软下来。许峰忙一把抱住,连拖带抱地把她扶到床上来。
琛儿又哭又笑,只是死死拉着天池不松手。天池只好跟到床边坐下,含笑抚着她的脸,柔声劝:“我醒了,没事了。”一时间,倒仿佛她是访客,琛儿倒成病人了。
两年,在琛儿是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是数千次的祈祷和眼泪,对天池,却只是南柯一梦。她很难把自己的频道调至与琛儿相同,却也感动于她的真情流露。“琛儿,没事了,我醒了。”她想说得更多,但言语有障碍,翻来覆去就这一句,“我醒了,没事了。”
妙就妙在琛儿也只会这一句:“你醒了你醒了你醒了……”
许峰看着这感人的一幕,也心情激荡,不住地望着天花板眨眼睛。他是个男人,总不好意思当众流泪,却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开心才好,忽然想起来,搓着手说:“对了,程之方,我这就打电话给老程,请他一起来庆祝。程之方早就等着这一天哪。”
“程之方是谁?”天池九九藏书
望着琛儿,慢吞吞地问,“核桃说,这半年来,除了你们,就属程医生最关心我。”
“你不记得老程了?”琛儿惊讶,“他不仅是你的医生,也是你的好朋友呀。他做你的心理医生,是自愿的,免费的,是义工。他还是我哥哥的同学呢,你竟不记得他?”
天池深深抱歉:“大概我睡得太久,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你,忘了?”琛儿狐疑地看着她,“那,你,记得我哥哥吗?”
“你哥哥?”天池更加抱歉,“对不起,你有个哥哥吗?”
“你连我哥也忘了?”琛儿茫然,呆呆地盯着天池半晌,忽然又惊天动地地大叫起来,“我明白了,你失忆了!”
风中的灯
纪天池的苏醒在卢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卢母立刻责承儿子:“卢越,还不赶紧把我的好媳妇找回来呢?”
卢越却只是抱着头,沉默不语。
琛儿看着自己的手,叹息了又叹息,也不说话。纪天池失忆了,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两年里,她设想了无数个天池苏醒的情形,连梦里也梦见天池醒来,握着她的手喊琛儿。
事实上,她从来都不觉得天池真的离开了她。每当有风的日子,卢琛儿都会点亮一盏灯,对着茫茫夜空轻轻地喊:纪姐姐,纪姐姐。
天池是爱灯的。天池说过,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家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点亮一盏灯,等她所爱的人回来。然而,她始终没有等来她爱的人,于是她心灰了,甚至一度试图熄灭自己生命的灯。是琛儿把她拉了回来。
藏书网两年中,琛儿一直细心地为天池拧亮她床头的那盏灯,她坚信,那灯光,一定会告诉天池知道,她在等她,等着她回来。
如今,天池的梦魂终于归来了。可是,她却失忆了,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曾经的婚姻,忘了自己的哥哥。所幸,她还不曾忘记自己,卢琛儿。
琛儿不知道该悲哀还是庆幸,程之方医生说过,这种忘记,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天池所忘记的,都是与感情有关的人和事,这是因为那些人事曾经带给她深深的痛苦,并且构成了她当年蹈水自沉的直接原因,所以,她忘记了它们,这就叫做选择性失忆。
琛儿对程之方有些不满。天池睡了整整两年,连医生都已经放弃,却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大家都说这是她的功劳,她为了谦虚,拱手说了句“是程医生的本事”。不料程之方真当成一句大实话了,从此处处以恩公自居,跟随在天池身前身后,直把她当成他的专属了。琛儿看得很是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是卢家对不起天池在先,总不能因为卢家休了天池,就不许别的男人对天池动心了吧?何况,在天池的记忆里,已经根本没有了哥哥卢越的位置,她就更没有理由阻止程之方对天池的追求和“垄断”了。
而且程之方还说,既然天池不记得卢越,就说明她的潜意识仍在抗拒这一段回忆,那么还是不要刺激她的好,免得病情复发。琛儿对这个理论表示怀疑,认为是老程的私心,却也只能听从,程之方是心理医生,专业人士,不听他的,又能怎么办?谁又敢冒让天池病发的险呢?因此不管她怎么心疼哥哥,却也只有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许峰出来打圆场:“妈,是这样的,纪天池刚刚醒,很多事都一下子想不起来。医生说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慢慢适应,不方便见客。”
“客?我是她婆婆。”卢母不悦。
“是前婆婆。”琛儿提醒,“妈妈,纪姐姐已经把哥哥忘了,根本不记得自己结过婚又离了婚。你们突然一大家子出现在她面前,又是丈夫又是婆婆的,她会受不了的。”
“忘了?”卢母失色,“天池会把我忘了?我不信。她那么乖,那么孝顺,怎么会把我忘了?”
“那您要不要赌一把?看看天池会不会跟你来个悲喜相逢,然后激动过度晕过去再一睡不醒?”琛儿没好气地抢白。
卢母更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样跟你妈说话!”
“可是真话。”琛儿悲哀地说,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妈,您别忘了,是我们家对不起天池在先,是哥哥把她害成这样子,既然她好不容易把哥哥忘了,我们有什么脸再去提醒她记得?”
“那你就不想她和你哥和好?”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纪姐姐会做我嫂子。是哥哥不珍惜她,和她离婚,才让她投了海,导致大脑进水,变成植物人的……”眼泪流下来,琛儿的声音哽咽,“纪姐姐的醒,等于是重活了一次。她已经把过去全忘了,谁又敢提醒她呢?谁敢保证如果她记起来以前的事,会不会又悲剧重演?”
卢母呆了半晌,缓缓地问:“那么,她有没有说过,当年她投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琛儿摇头:“她说不记得了。”
卢母叹了口气,下死眼地瞪了儿子半晌,咬着牙骂:“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
卢越低着头,把脸埋在手里,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底,反复辗转着两个字:天池,天池,天池……
天池。卢越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天池的情形。
就在这屋子里,三伏天,全家人都出去了,他自己在家弹吉他,裸着上身,狼嚎虎啸地过瘾。忽然门铃响,开了门,就见到天池。眉目清秀,亭亭玉立,面对卢越的衣冠不整,也如面对一位正装绅士,不卑不亢,笑容婉约。她是来找琛儿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他知道她是谁,她也知道他是谁。她说:“我是纪天池,你是卢越。”非常地笃定自信。
事隔多年,卢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纪天池那个清淡如水的笑容,那笑容,已经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纪天池并不漂亮,但是卢越仍然深深惊艳,是她叫他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冷水。
流动而清澈。
虽沉静无言,却瞬息万变。
他从此开始了苦苦的追求,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和天池领了结婚证,拍了结婚照,甚至连新房都装修好了。然而就在行婚礼前,一番猜疑和一次外遇使他们劳燕分飞……
卢越恨呀。他恨那些阳错阴差,更恨自己的愚鲁狭隘。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那么傻,那么残忍。他会好好地珍惜天池,握着她的手,一分钟也不松开,直到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天池会给他这个机会么?上帝会给他这种幸福吗?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琛儿说,天池的醒,等于是重新活了一次。天池重活了,自己呢?自己可不可以挥别往事的阴影,重新活一次?
一时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得卢越压抑的叹息声,除此之外,更无一些声响。许峰不忍,走过来拍拍卢越的肩:“越哥,你也别太难过了,程医生说天池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们的事,未必没有希望。”
卢越终于抬起头来,下定决心似地说:“琛儿,替我约一下老程,我想和他99lib?
聊聊。”
程之方这会儿正在天池家里,一边替她削苹果,一边百般安慰:“能醒过来就是最大的成功,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伟大。记不记得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创造未来。几千几万个植物人中才有一个醒来的特例,很多记者都要采访你呢。不过我替你挡驾了,怕你应付不来。”
“程医生,谢谢你。”天池诚心诚意地说。
叫他“程医生”,何其疏远有礼。程之方摇头:“这句话,从你醒来到今天,几乎每次见面都要重复十几次。但是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
天池低下头,觉得茫然。程之方是个好医生,他永远都是那么从容,安详,像一道微风。人们说“如沐藏书网春风”,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在程医生的辅导下,天池已经渐渐想起许多事,包括——程之方是谁。程之方是天池的老朋友了,怎样认识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他知道自己许多事,自己,也好像很了解他。他是个心理医生,单身,开一家规模虽小名气却大的心理诊所,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好感,超乎寻常的好感。是因为这份好感才使他守候自己这么多年,在大家都对她绝望了的时候,他却仍不放弃,无怨无悔地等着自己醒来。换言之,他爱自己。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向她求爱。
即使是睡了七百多个日子,即使神智还不能恢复到睡前那样清明敏捷,天池也仍然可以清楚地了解,程之方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她努力地回想她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但是始终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否对他有过什么承诺。她试探地问:“我听琛儿说,你和她哥哥是大学同学?”
程之方一愣,淡淡地说:“同校不同系。”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点头之交而已。”程之方掩饰地答,把苹果和药碗一起递给天池,“也不是很熟——来,你该吃药了。”
天池苦笑:“吃药,吃药,每个人见到我都叫我吃药,好像我是只药罐子,除了吃药什么事也不用做。”
“谁说的?明天不是约了老师来教你画国画吗?”程之方坐过来,搂住天池的肩,“学到哪一节了?”
天池本能地向旁边一让,程之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禁郝然。他并不是存心要轻薄她,这两年来,天池沉睡不醒,他替她喂水喂药,都是这样一手抱起她的肩,一手端药碗的,早已将这个动作做bbr>.99lib?得熟极而流。但是眼前的天池,活色生香,再不是那个睡在梦里任他“摆布”的植物人了。
程之方松开手,说:“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天池伸出手去,主动拉住程之方的手,正色说,“给我时间,我会考虑。”
老程立刻就感动了。
他凝视着这个令她死心塌地的女子,这就是天池了,她苍白、柔弱、敏感而矜持,即使她大病初愈,即使她忘记许多事,即使她并不真正记得程之方这个人,但是她仍然善解人意地体贴着身边每一个人。
程之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和等待。
“我等你。”他笃定而辛酸地说,“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地对我说你愿意。这些年,我一直等你醒来,于绝望中寻找希望,都没有嫌长过。也不在乎再等这几个月了。”
天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哽咽:“我……”恨不得立时三刻便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便戴上花环挽着他踏上红地毯去,报了他为她守望两年的救命之恩。程之方对她,实在没有话说,堪称“仁至义尽”四个字。若不嫁他,简直没良心,天理也不容的。况且,她如今无财无势,甚至连记忆也无,除了以身相许,又何以相报?
然而窗下那陌生男人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一把横空出现的锁,让她把要说的话又关在口中了,只剩得最苍白的一句:“谢谢你。”
程之方微微有一点失望,正想再说点什么,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打电话给他的,正是他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他的情敌、大学同学、“点头之交”的至交好友,天池的前夫,琛儿的哥哥,卢越!
大连港湾街四号有一家“水无忧”茶苑,是天池与琛儿这班朋友的老地方。
还能清楚地记得,天池出事后,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见面。
就在这张桌子旁。琛儿,卢越,程之方,还有吴舟——是的,吴舟,那个让天池刻骨铭心地爱了十几年,更叫卢越咬牙切齿地恨了千万次的名字——四个人以茶当酒,互剖心迹,吴舟终于从琛儿口中清清楚楚地了解了天池的心意,而程之方则当着所有人面明明白白地第一次表白心志:“我爱上了天池!我要等天池醒来,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无缘参与,但是她的来生,我将预订。”
有什么比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说自己爱上了他的老婆,更让这个男人生不如死的?
然而卢越竟无权反对。甚至连生气都不能。
不但不能,今天还要低声下气地向这个人请求,请他允许自己再见自己老婆一面。
只为,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丈夫,而只是“前夫”。
前夫,多么刺心的名词!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小肚鸡肠歇斯底里地嫉妒和中伤,要以寻花问柳加倍的背叛作为婚姻的报复,要那样轻易地放弃了丈夫的名份,要苦苦非难、冷落、疏离、直至将天池逼得投海?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如果生命可以重来……
卢越沉默地喝着熟悉的普洱,浓茶如酒,化作相思泪。曾几何时,他与程之方情同手足,无话不谈。然而自从天池溺水,他们就反面成仇,虽然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今天,这对老同学、老朋友,终于又见面了。又是这个地方,又是这些人,只要把吴舟换作许峰,就可以回到两年前。而程之方曾在这里发过的那句誓,也焕然重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斩钉截铁,不容忘记。
——“我要等天池醒来,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无缘参与,但是她的来生,我将预订。”
即使生命重来,也是属于程之方,而不是卢越,是吗?
卢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分明是把茶当成了酒,越喝眼睛越红,只觉满腹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琛儿陪坐一旁,看到哥哥满面于思,少不得替他说出心里话:“老程,我想安排哥哥和纪姐姐见面,没问题吧?”
“这个我也说不准。”程之方谨慎地斟酌着词句,“不过她刚刚醒来,神智还不能完全恢复到发病以前,我个人的意见是还是不要刺激她的好。”
卢越不耐:“老程,你就不要打官腔了。你就直说让我不要见她好了,何必这么咬文嚼字的。”
程之方咳了一声,不说话。
琛儿偷偷瞪了程之方一眼,却只得陪笑说:“纪姐姐刚醒过来时,连你也不记得,后来还不是慢慢想起来了?说不定她见了我哥,也会一点点想起来,也许对她的康复还有好处呢。”
“这是两回事。”程之方苦笑,“她记得我,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任何痛苦。事实上,不仅是痛苦,是我根本没给她留下任何印象。所以,她反而会对我有印象。”
“医生,你在说绕口令儿?”
“差不多,因祸得福吧。简单说吧,就是她不在乎我,既不在乎记得我,也不在乎忘记我,所以,很偶然地,她记得了。而且,她病的日子,我一直在她身边罗罗嗦嗦地,每天给她读报,和她聊天,在她的潜意识里埋下了很深的影子,所以,她才会对我有印象。而你哥,还有那个欠过她一条命的吴舟,她却都忘得干干净净的,这是因为他们曾经让她痛苦。”
“欠过她一条命的吴舟”,多好的形容。唉,到底是谁欠了谁一条命呢?这世上的爱情,永远是一个人亏欠另一个人,少有两相情愿平分秋色的。然而弄到像吴舟与天池这样,要以生命做抵押来坚守爱情的纯粹,也堪为旷世奇缘了。天池与吴舟的恩怨,真是说三天三夜也说不清。也许,哥哥从一开始,就是个介入者;更也许,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撮合哥哥和天池相恋。
琛儿叹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拒绝所有痛苦的记忆,所以,所有让她痛苦的人和事她都忘了,记得的,反而是一些不关痛痒的故人故事。”
“不关痛痒。呵呵。”程之方再次苦笑,咳了一声,“总而言之,所有曾经给她带来情感伤害的记忆,她都潜意识地回避了,这就是选择性失忆的典型特征。”
“那么要不要紧呢?”琛儿问,“电视剧里常常会有这样的情节,通常患了失忆症的人,她的亲人和朋友就要想方设法,帮她找回记忆,让她重新记起以前的事,这样,她的病才会完全好,她才真正成为一个正常人。”
“这是个角度问题。站在心理医生的角度上,每个人都有或轻或重的心理疾病,失忆症只是其中较为明显的一种。我们普通人,有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忘记一切事情,也会主动地选择失忆,这其实不能算是一种病。对于患者不愿意保留的记忆,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既然她选择失忆,就说明她不愿意面对这段回忆,那么强行让她重新记起来,对她的心理上来说是一次新的伤害,那又何必呢?尤其像天池这样的例子,生性敏感,又久病初愈,太刺激她,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所以,还是尊重她的本能意志,让她自由选择记起或者忘记,让一切顺其自然为好。”
琛儿无奈地和哥哥对视了一眼。这老程兜来绕去,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一句话:不让卢越见天池。
卢越苦苦一笑,将一杯酽酽的普洱一饮而尽,黯然说:“老程,我没话可说,你好好对天池吧。”说罢,起身便走,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
琛儿看着哥哥的背影,深深叹气。她知道,哥哥一定又是去酒吧寻醉了。自从纪天池沉睡后,哥哥就一直是这副样子,永远在半醉半醒间,即使不喝酒的时候,也失魂落魄,这两年来她也把这个样儿看惯了。可是如今天池醒了,哥哥却只有更伤心,又令她不禁心疼起来。
她回过头,问程之方:“老程,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天池恢复记忆?”
天池的故事上了报,朋友们很快闻风而至,笑容丰富,眼神好奇,兼且问题多多——
“你在睡着的时候,会不会做梦?”
“是不是觉得自己经过一条很黑很长的通道?电视里起死回生的人都是那样说。”
“你还记得我吗?看到熟悉的东西会不会觉得不适应?你说话的能力可好?”
琛儿深觉扰攘,叮嘱核桃以后谢绝来宾。如果真是朋友,不会在这个时间锦上添花,她和纪天池,都不需要这样的热闹。
但是天池倒并不反感,她渴望听到人声,即使那些对话使她发窘,也在所不惜。只是与现实世界隔阂两年,再回到人群中,颇觉吃力,听力视力都有些不够用,口才更是迟钝。
琛儿安慰她:“以前你也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你通常都很沉默。”
“我生病以前……”天池央求,“琛儿,多说一些我以前的事给我听。”
“大学时,我们睡上下床,可是夜里我常常会爬到下铺来和你同住……”
“这个我有印象。”天池微笑,“还有呢?”
“以前你最喜欢的饮料是咖啡,而我喜欢冰淇淋,一黑一白,一冷一热。我哥哥开玩笑,给你起个英文名字叫‘哥伦比亚’,叫我‘哈根达斯’,说我们两个合起来就是‘卡布奇诺’……”
天池诧异:“是饮料吗?我怎么记得应该是‘唐诗’、‘宋词’?”
“你记岔了。那个绰号也有,不过是许峰取的。他说你凄婉清丽像一首词,而我香艳玲珑是一首诗。真肉麻。”
天池笑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多么容易快乐。”
快乐?琛儿摇头,不是的,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她记忆里,几乎没有见过天池真正快乐,也许刚刚结婚时有过,然而,那又是多么短暂。她有些叹息,天池不记得她哥哥是谁,她对卢越没有印象,提起他来毫无反应。
天池接着说:“你好像不喜欢说我们工作以后的事情,一回忆就往学生时代说起,好像患失忆症的人不是我,倒是你。”
“这便是老的象征。”琛儿自嘲,“老人都记得清楚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昨天早晨吃什么倒未必记得。”
“这样说来,其实每个人都患失忆症,不过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
“你如果肯这样想就最好。”很明显琛儿不欲多谈,“其实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想起来就想起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何必勉强。”
“你是说,应该节哀顺变,把往事当成先人那样埋葬?”
“差不多意思。”琛儿结束这次谈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中国有很多俗语都具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功能,随时随地拿出来一句,都可以当作文章结尾,起到画龙点睛或者画蛇添足的作用。
天池决定自己去找答案。
她翻开抽屉,希望找到类似旧日记或者电话簿那样的东西。但是她只找到一叠信,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扉页上写着 href='5090/im'>《点绛唇》,明明是自己的笔迹,可是内容非诗非文,一句也看不懂。其中有这样一段:
“吴舟哥哥,你终于永远走出了我的视线,连背影也不再留下。从今以后,在你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是你的谁?而当我秋月独凭的窗前,你又是我的谁?
伦敦的雾隔绝了我的视线,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一个过客,生活里一抹点缀,而只是你偶然抬头目光尽处的一缕轻烟罢了。而我,又多么渴望做一缕烟,永远追随你,陪伴你,地老天荒……”
这算什么?是她的摘抄笔记?是哪部小说里的对白?还是,她以前曾经爱过一个叫作吴舟的男子,所以给他写了这许多发不出来的信?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吴舟后来去哪里了呢?伦敦吗?他究竟和自己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又会不会就是站在楼下的那个人?
那个男人几乎成了一道风景,一幅图画——而且是静物画。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他,藏书网天池的心上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似的,有隐隐的刺痛感。他是谁?为什么如此忧伤?天池本能地觉得,那个男人似乎与自己有关。他是不是从自己梦里出来的人呢?
暮色自窗外跌落下来,天池抱着膝坐在窗下,苦苦地搜觅着记忆深处。有一根针,在那里轻轻地刺痛着她,使她觉得沧桑和难言的苦楚,可是,她只是想不起来。她对这个男人毫无印象,她对爱情毫无印象。
记忆里充斥着许多纷杂的影像和声音,但她不能将它们理清,就好像一整间图书馆的借书卡被翻倒出来,堆叠在一起无法归位。那个窗下的男人,也是其中的一张卡片吧?他看起来是这样亲切,有种刻骨铭心的熟悉。
天池对自己说,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她一定要下楼跟他打个招呼。
醒来的紫唇
风从窗户里细细地吹进来,柳叶清新,丁香缥缈,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极目望出去,远远地可以看到星海的影子,烟波浩渺,帆船疏淡。由远及近,是会展中心的广场,人家的屋檐,街道,街道上的车,临街的小区,小区的花园,电线杆,电线杆下的男人。
咦,那男人,那个男人又来了。他的身材英挺,衣着也讲究,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周身,都散发出一种萧索的意味,举手投足,哪怕是抽一支烟的姿势,都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感伤。让她的目光只要投向他,就觉得伤心,想流泪。天池猜测着他与自己的关系,固执地认为她是认得他的,该不该下楼去主动问候他一声呢?
“纪姐姐。”琛儿从客厅里进来,问:“你在看什么?”
“那个男人,他又来了。”天池指点着,然而就在这转身的瞬间,那男人已经不见了。她失笑,“怎么像变了风似的。”
“总听你提起一个站岗的男人,怎么我一次都没有见过。”琛儿笑着,把水杯放在窗台上,“你该吃药了。”
“怎么每个人见我都是这句对白?程之方是这样,核桃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天池苦笑,“琛儿,现在我已经可以自理了,怎么你还当我是病人,什么都要替我做?”
“习惯成自然吧。”琛儿拉天池坐到椅子上,绕到身后,拿起梳子来替她梳头。曾经,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当琛儿有了想不开的心事,天池就会帮她梳头,甚至洗头,使她的心境慢慢平和下来。
梳头,仿佛成了两个女孩子交流友谊的一种独特方式。只是,以前都是天池照顾她,现在却颠倒来做了。
琛儿叹息。她仍然习惯地叫天池“纪姐姐”,可是心里,却有些当她是妹妹般来照料。替她梳头时,心里总有一种肌肤可亲的痛。只为,她清楚地记得天池的一头长发,记得她剪发的经过。
大把的头发剪落下来,像蝴蝶告别春天,了无生意。而曾经,它们灵动于天池的肩上,是那么佻脱,潇洒。
如今短发的天池让琛儿看着很不习惯,每次走近她,都忍不住想扳过她的肩喂她吃药。
也许,什么时候天池的头发长过披肩,什么时候琛儿才能彻底地认回她的纪姐姐吧。
因为天池初醒,琛儿为了方便照料,又像婚前一样搬到纪家来与天池同住。天池深觉抱歉:“其实有核桃照顾我已经足够了,怎么好叫你和小峰分居?”
“都老夫老妻了,怕什么。”琛儿不在意地说,“反正白天上班还不是要见面?早也见晚也见,其实挺烦的。”
“对了,公司现在怎么样?”天池问,“雪霓虹还赚钱吗?”
雪霓虹电脑制版公司,由天池一手创立,为大连第一家私营性质的电脑制版公司。恰逢琛儿自原单位辞职,一时找不到合心水的工作,天池强拉她入股,其实是将公司一半利益拱手相赠。两人一动一静,将公司打理得风生水起,最辉煌时候雇着十几个员工,有三辆车。然而两年前天池一睡不醒,琛儿独力难支,不住地裁员又卖车,公司一度濒临倒闭,幸亏许峰从美国归来相助,才使得公司支撑下来,一直到今天。两人因着这一份同甘共苦而终于结合,却也为着这份艰苦创业,夫妻感情日趋稀薄,走向式微。
琛儿叹息:“现在满街都是电脑高手,几乎所有的广告公司杂志社都有了自己的电脑设计人员,用不着到制版公司来做版了,只怕这一行支撑不了多久。”
“那怎么办?”
“做一天算一天吧,能怎么办?”琛儿不愿就这个问题多谈。“雪霓虹”是天池的一番心血,但是现在的天池早已今非昔比,以前的天池,不论多么艰难都绝不会问出“那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因为她一定会自己想出办法来的。不求人,是天池做人的第一原则,从来都只有别人向她讨主意,断没有她向别人求助的。可是现在,天池变得如此柔弱,就像一个大学刚毕业毫无社会经验的小女生——不,哪怕是在大学时代,天池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天真过。
只听天池又问:“梁祝和小苏仍在雪霓虹吗?”
“都在。”琛儿惊讶,“你记得他们?”
“这些天,我记起了很多事。可是,都是一个点一个点的,连不成一条线。”
“比如呢?”琛儿热切地问,“你还记起什么了?”
天池摇摇头,忽然问:“我和程之方,以前,是什么样的朋友?”
“好朋友。”琛儿明白地回答,“但,仅止于朋友。”
“那就好。”天池释然。
“你好像很怕老程似的。”琛儿非常了解天池的心思,“你怕自己以前和他是情侣?”
“我不知道。”天池望着琛儿。她对琛儿的记忆比对自己的多,同样的,她相信琛儿也比相信自己更甚。
“纪姐姐,别有负担,你在生病以前,没有亏欠过任何人。”琛儿干脆明了地说,一边拢起天池的头发,手势熟练地替她按摩两边太阳穴,一边自嘲地笑,“如果我有一天失业,可以应聘特别护士。”
“琛儿,”天池试探地问,“我想上班,你觉得怎样?”
“什么,上班?”
“我不能一直睡在家里等你拿钱回来呀。这两年,你过得一定很紧张。”天池抱歉,“都是我累了你。”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再说,‘雪霓虹’本来就是你的,如果你肯出山,我巴不得呢。”琛儿停了手,想一想,犹豫地说,“要不等晚上程之方来了,我跟他商量一下。”
然而程之方一口反对:“我不认为天池已经康复得足以出社会工作的程度了。她太虚弱,不适合见太多人。”
“雪霓虹的人际并不复杂。”琛儿反驳,“雪霓虹由天池一手创立,员工大多是老臣子,连我加许峰统共那五六个人,有什么复杂的?天池久病初愈,正该出来走走,学习和人家接触。总好过你让她见记者吧?”
程之方听琛儿的语气里分明有讽刺他借天池做宣传的意思,大不高兴,甩手说:“她现在这样不好吗?每天弹弹琴,学学画,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这样说话,分明已经是把天池视为囊中物,认为她非他莫嫁了。琛儿更加不服气,尖锐地说:“可是她这样,还是纪天池吗?你把她关在家里,当成一只鹦鹉那样养着,不让她和社会接触,不让她认识新朋友。你表面上说是为了她好,实际上,是你自己在害怕,你怕她认识了新的人,就不再理你了。你想占有她!”
“卢琛儿,你太过分了!”
“我没有。过分的人是你!”琛儿指责,“你算什么心理医生,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心理变态!”
“现在女人回家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难道所有的家庭主妇的丈夫都是心理变态?”
“但是他们的老婆不是纪天池!”琛儿针锋相对,“天池精明能干,她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妇,你这样子把她关在家里,对她太浪费了。”
“天池工作那么多年,已经很累了。她自己也很愿意休息一段日子。”程之方不愧是心理医生,懂得攻敌攻心,发动反击,“卢琛儿,如果可以选择,难道你不愿意回家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太太吗?我记得,你自己也亲口说过疲惫,不愿意再出来抛头露面的。难道我说得不对?”
琛儿默然了,她虽然伶牙俐齿,但是仅限于生意场上的交际,对付专以攻心为上的心理医生,却还是稍逊一招。
不错,身为职业女性,谁的内心深处又不会觉得疲惫,谁在午夜梦回之际不曾想过金盆洗手,衣锦回家呢?在天池沉睡而许峰还没有回国的那些日子里,每一天晚上琛儿睡到床上,都不想再醒过来。不知道多少次,她对着电脑屏幕,苦到流不出泪来,只希望世界末日在下一分钟来到,让她再不必面对什么客户,什么账单,什么合同,又是什么营业亏损。她累过,实实在在地累过,想过回家,想过休业,想过嫁入豪门不问生意。
程之方的话,的的确确打进了她的心里,她无话可辩。她低下头,说起另一件事:“吴舟回来了。”
吴舟?程之方心里也是一震,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卢越还在纠缠不休呢,这厢吴舟倒又从英国回来凑热闹,简直阴魂不散。他统共也没有见过吴舟几次,但是一提起他的名字,那个人就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霸气,令人窒息。不可以简单地用漂亮或者英俊来形容这个人,他就是有那么一种气质,让天下男人都在一面之下自动自觉地要么以他为尊,要么与他为敌。
据说领袖气质有两种:一种是令人亲近,一种是令人惧畏。而吴舟,他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令女人亲近,让男人惧畏。
程之方颇为心虚,硬着头皮问:“什么时候到的?”
“今晚的飞机,你要不要去接机?”
程之方想一想,说:“我就不去了,没那么熟。替我问候他吧。说我改天给他接风。”
琛儿心道,哪个用你接风?却又不得不忍着气说:“他这次回来,当然还是为了纪姐姐……”
程之方不等她说完,早已打断:“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你劝他千万忍耐一时,为了天池,还是不要刺激她的好。”
琛儿几乎又要发作,转念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是她自己沉不住气把这个消息告诉程之方的,其实在此之前,她早就想过程之方不会答应天池见吴舟,也曾想过干脆瞒着他,自己安排天池与吴舟见面。可是事到临头,她还是告诉了他。毕竟程之方是专业人士吧?
或者,她自己也不愿意天池见到吴舟?
天池在对着镜子练习化妆。
手仍然有些抖,握不稳眉笔,涂不匀唇膏。但是,急什么呢?她有的是时间。她已经睡了两年,不在乎用两个小时画一条眉毛。当年上海名伶阮玲玉那么忙,画一条眉毛还用四个钟头呢。
天池发现自己对这些琐碎离题的小事倒都还有记忆,就好像对面电视里放着的故事,虽然从半截看起,但是天池只听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已经知道了,这是根据张爱玲的小说 href='2972/im'>《半生缘》改编的。她甚至认得出片中两个女主角的扮演者,梅艳芳和吴倩莲。医生说自己患了失忆症,可是自己却记得起看过的每一本书每一部电影。忘记的,偏偏是些真正切肤相关的人和事。
天池苦笑,继续对着镜子描了又擦擦了又描,她这样饶有兴趣地不厌其烦地毅力卓绝地做着这样一件小事,视它为自己新生的开始。
唇膏是亮紫色,涂上去有种异样的魅光。紫唇?天池又有些出神,仿佛想起什么。
紫唇,在她睡着以前的那些日子,她一直是涂着紫色唇膏的是吗?打开化妆盒,里面十几管口红,居然都是一个牌子,一种颜色——雅诗兰黛的紫色唇膏。曾经的她,如此执著于紫唇,为什么?
核桃站在身后赞不绝口,她自天池醒来后,一日比一日变得多话,饶舌:“纪小姐打扮起来,真是一个美女呢,又高贵又大方。卢小姐说,以前您是一头长发,因为生病给剪了,怪可惜的,现在好了,您醒了,头发也可以重新留起来了。”
是吗?自己以前曾经有一头很好的长发?天池抚摸自己的发梢,脑子里有一点印象,好像是这样的,从小到大,自己一直是长发,长可及腰,从中间分开,直直的,又黑又浓。这是因为,有一个人,喜欢女孩子留长发。那个人,那个人是谁?依稀记得自己后来又剪了短发,为什么?
头发剪下来,妖娆地,依恋地,不等落地已经死了。万缕青丝如情思,女人剪头发,是万念俱灰的一种象征吧?但有时,也用来表示从头开始。自己的头发呢?为了谁留?又为了谁剪?
梳妆盒里累累层层,都是饰头发的物事:珐琅扣针、梳子、蝴蝶发夹、蓝丝带、钗……这时代,还有什么人会用钗?
可以想见自己从前有怎样丰厚的一头长发。如丝如瀑,挽起时,可以坠一枝最古老的凤头金步摇,步态娉婷,回首时,绿鬓如云,媚眼如丝。
天池愣愣地想着,有一个名字含在嘴边,呼之欲出,却犹抱琵琶半遮面。随着一天天好转,她的头脑里渐渐充满许许多多无头无绪的印象,然而,她分不清那些影像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梦境的回顾,还有哪些,是她的臆想。说不定,那些飘渺的影子,根本就不是她的思想,而是来自她梦中那些鬼魂的断章。
她想起那些梦中的鬼魂。她们是否也都是在沉睡中迷了路,找不回自己的躯壳?
那些鬼魂,是她幽冥世界里的好友,她们出现在她的梦里,正好像她出现在她们的梦里一样。不肯断的魂,又找不到回家的路,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只好在天地间四处游荡。
其中有多少像她这样迷途知返地醒来,又有多少永远地迷失,焚身以火,灰飞烟灭?
天池苦笑,反正闲着无聊,便对核桃说:“我帮你化妆吧。”
“真的?”核桃惊喜,生怕天池反悔似的,立刻满口答应下来,“好啊。”
洁面乳、爽肤水、精华素、遮瑕膏、粉底液、散粉、定妆粉、闪光粉、眼影、眼线液、睫毛膏、唇线、唇膏……唇膏!
天池在十几支唇膏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支未启封的撕开封口,轻轻涂抹在核桃嘟起如桃花的唇上,心神阵阵恍惚。曾几何时,何人何地,为自己,做过同样的一个动作——拣一支雅诗兰黛的紫色唇膏,为自己点染双唇?
href='5090/im'>《点绛唇》, href='5090/im'>《点绛唇》,那本 href='5090/im'>《点绛唇》,并不是什么摘抄笔记,而是自己一段心路历程的留影,那个人,叫吴舟。吴舟。吴舟哥哥!
琛儿在机场见到.99lib?吴舟,几乎有种隔世相见的感慨。她只哽咽了一句:“纪姐姐醒了。”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吴舟与她深深拥抱,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曾经,他也当天池是妹妹,那时,天池只有九岁,刚刚成了孤儿,第一次到他家里来,眼泪未干,可是眼神刚毅。他的父母提出要收养她,可是她说:“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他震撼。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却拥有常人不及的毅力与坚强,这使得比她大了近十岁的他也不能不为之敬服。他牵着她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保护她,结果,他随手拾起一管唇膏,不知道是哪个女朋友丢下的,对她说:“哪里来的小姑娘,好漂亮,来,让哥哥为你打扮打扮。”
他替她涂上人生的第一抹色彩,然后把她拉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孩子,妖娆,精灵,带着魅惑惊奇的笑容,好像一个误落人间的小精灵。他并不知道,就是这管口红改变了她的命运,更没有留意,从此这个小姑娘就一直涂着这种牌子的紫色唇膏。当他知道她的心意时,已经晚了,她变成了一个植物人,留给他一本叫作 href='5090/im'>《点绛唇》的日记,或者准确地说,是一本她写给他的发不出的信。
信由卢琛儿转交,却令他不忍卒读。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错过了一段怎样难得的痴情。他放弃了英国的工作,离开了新婚的妻子,独自回到国内,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天池。但是那昂贵的医药费不是他那些兼职零工可以解决,甚至也不是琛儿那间小小“雪霓虹”能够支撑的,于是,他只有接受妻子的提议,再次回到英国,真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在外国赚钱,在中国花钱。
现在,他终于又回来了,终于听到“天池醒了”,但是同时听到的,却是“程医生说希望你不要见她”。
吴舟失望至极,但仍然理解地点头:“他怕天池受刺激?”
“是的。”琛儿抱歉地看着吴舟,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阻止他和天池见面的无情人,“天池失忆了,程医生说还要观察一段时间,这期间,凡是会让她心情激荡的人和事,都最好回避。”
“我明白。”吴舟疲惫地点头,“我在英国,也咨询了有关的医生,他们的说法和这也差不多。”
“谢谢你体谅。”
吴舟苦笑:“你忘了,我也曾经是当事人?”
是的,天池今日的一切,几乎就是吴舟当年的经历重演。
事实上,自从九岁时天池遇到吴舟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追随他的脚步。
他大了她八岁,这几乎是个不可能逾越的距离。九岁的小女孩,仰望十七岁邻家大哥的那种绝望,非言语可以形容。他英俊,他聪敏,他博才多艺,他风流潇洒,他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有新的艳遇。她跟着他,看着他走马灯一样地换女朋友,等着自己快快长大,有一天成为他的下一任,最后一任。
然而她没有等到。
她还来不及长大,他已经有了固定的女友。他决定结婚。
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追随,离开大连,沿着他曾经流浪过的足迹去流浪,辗转在不同的城市里打工,同时逃避他的婚礼。
可是,就在结婚的前夕,因为一场车祸,他陷入昏睡,整整一年。未婚妻按照原定计划独自飞去了英国,陪护在吴舟身边的人,是纪天池。她开创建了“雪霓虹电脑制版公司”,将所有的收入都拿来支付吴舟哥哥的医药费,每天为他擦身,喂食,推他散步,给他读报,练就了一双举重若轻的铁臂,可以轻易地将身高一米八的吴舟抱起抱落。
每一个夜里,她跪在他的床前祈祷:“天地神明,请帮助我,帮助我唤醒吴舟哥哥。只要他能重新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难。”
她的誓言最终成为现实。他醒来了,而她,却相继倒下,再次走上他曾经走过的路,变成了一具植物人……
天池打碎了玻璃杯。
她刚刚给自己冲了一杯绿茶,就在拿起的一刻,忽然脱手,茶杯应声而碎。
而心灵深处,分明有个男子的声音对她说:“我最喜欢看到绿茶舒展的样子,就像一个细腰长发的女子在舞蹈。”
细腰,长发,以及紫色的唇。天池站在碎片和茶水间失神。很多年以前,她为着一个男子,束腰,留发,画紫唇。为着他,流尽今生的泪,许下来世的缘。那个男子,叫做吴舟。
文字如流水,滔滔流过天际——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可是月亮不会永远圆,而你我,永远不会圆。圣诞夜,请让我祈祷一个来生的约会吧。
来生,我愿仍为一个女儿,如雪般温柔,却无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长发白的衣裳,为的是让你不费力地在人群中将我认出。
来生,希望你仍是男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冷静,可是求你别再急着同别的女孩缔结姻缘,而要仔仔细细地把我看藏书网清。
来生,我将带着使命再世为人,从呱呱坠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风雨兼程追寻你的所在,拨断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
来生,你可以忘记许多,忘记唐诗宋词元曲清文,但请你不要忘记我的名字,细雪飘拂的日子,请你轻声呼唤,给我指引一个方向。
来生……”
那是自己写下的文字,写给吴舟的,发不出的情书。曾经,她那样地深爱着他呀,不仅渴望今生,而且预订来世。可是她与他,到底有过一些什么故事呢?
天池心悸如潮涌,整个人仿佛坐船,身子软软地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地细想回头。他,是她心上的那个人,用一根细细的头发丝牵连着,就算隔得再远,也感受到最细微的牵动。
她分明觉得,他正在向自己走近,近在咫尺,只要她一回身就可以见到。
可是,当她回过身来,她看到的,不过是程之方。
程医生体贴地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接着核桃跑进来,看到碎了的茶杯,一言不发,立刻蹲下身去收拾。
天池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歉,也蹲下身帮着捡。程之方忙拉住她,体贴地说:“你有些恍惚,小心割伤手,休息一下吧,让核桃再给你泡一杯好了。”
他拉着她坐在床边,欣赏她摊开在床头几上的画作,问她:“课程进行到哪儿了?老师教得好吗?”
“已经在临摩吴道子,对了,还要托你帮我买宣纸呢。”天池像小学生对家长汇报功课一样温顺地复述讲义,“老师说,吴带当风,吴道子的画是白描中最有神韵的,临摩好了吴道子,才可以学习颜色。”
“好好学,我们程家就要出一个女画家了。”程之方哈哈笑。
天池心里一动。程家?她可还没答应要嫁入程门呀。她有些不安,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对程之方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依赖,信任,亲切,崇拜……这些加在一起,足以构成爱情。可是,不等于爱情。天池想,爱情,那是一种怎样激烈的感情呢?爱一个人,是不是就像她对程之方这样的,亲切,亲切得如同自己的左膀右臂;依赖,依赖他就好像依赖氧气。
但是,她不觉得这就是爱。真正的爱,应该是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深刻更加燃烧更加无怨无悔的感情。那样的感情,她曾经历过,付出过,也得到过……咦,她什么时候付出并得到过爱情呢?无疑她曾经深深地爱过吴舟,但是,那些信札中的情意如此缠绵悱恻而含蓄隐忍,分明记录着一份不曾见光的爱,她有机会付出过吗?更何曾得到过?该不该告诉程医生自己已经想起了吴舟这个人,却想不起关于他的故事呢?
天池痴痴地出神,思想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不能回来。
程之方黯然地看着她,作为心理医生,他清楚她甚于她自己,他知道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想分明,他要助她一臂之力吗?助她去想念另一个她爱过的人?去想念自己的情敌?
他看着她,面容清秀,眼神茫然,举止间自有一种不可方物的高贵气质,不禁深觉吸引。纪天池不能算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美女,但是却有凡人不能企及的清贵高华,她的神情中有一种伤感的意味,云淡风微,抱着轻轻的痛楚,如同蚌抱着它的珠。
程之方有些不安,他记得这是天池写在 href='5090/im'>《点绛唇》里的话,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记得这么深。为什么他对于天池的爱情,竟好像一天比一天更深,却随着她的日渐清醒而一天比一天更渺茫了呢?
晚上,琛儿回来,见到核桃,一愣:“谁替你化的妆?”
核桃立刻羞得满脸通红,做错了事似地两手扭着衣襟,一个身子拧来拧去,话挤在嗓子眼里哼哼叽叽叽,也拧麻花似地只是出不来声。许峰见她发窘,喝一声采解围:“看不出来,核桃原来是这么一个大美女呢!以后就照这样子化,漂亮!”这下子核桃脸上的红一直烧到脖子上了,身子益发使劲一拧,打着旋儿拧到厨房里不出来了。许峰不禁与琛儿相对大笑。天池也笑着,说:“是我替她化的妆,好看吗?”
琛儿微微惊讶。天池向来不喜浓妆,从前上班,只是为了礼貌会有适当的淡妆,除了紫唇,脸上鲜有色彩。现在恁地好兴致,或者说,恁地无聊,倒喜欢替人化妆了。
晚饭后,许峰照旧独自开车离去,琛儿打开电脑来画设计图。
天池忽然轻轻吟诵:“我怀抱着这样一段隐秘的爱情,宛如蚌抱着她的珠,痛楚而晶莹。你看到珠的泽润光华,却不了解它的伤痛,那一种幽深的柔软的磨砺,无时无刻,愈久弥坚。”
琛儿听见,随口问:“多么美的句子。谁写的?”
“我。”天池纳闷地说:“我在一本叫作 href='5090/im'>《点绛唇》的信札里写的,写给吴舟哥哥。”
“ href='5090/im'>《点绛唇》。吴舟。你知道吴舟?”琛儿猛地旋身,“你都记得什么?”
“我记得自己爱过他,是吗?可是我想不起他的样子,也想不起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故事。会不会,他就是那个站在楼下的男人呢?”天池微微惆怅地叹息,“那个人,好像有些日子没来了。”
琛儿看着天池,一时心中不辨悲喜,小心翼翼地问:“你记不起吴舟的样子?你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给他写了那么多情书,应该是很爱他的吧?可是,我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说到“爱”这个字眼,天池有些迟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琛儿,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爱?琛儿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看看天池,却是一脸正经,很困惑的样子,忽然间脑子里电光石火,已经有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说:“吴舟呢,是你小时候的邻居哥哥。你父母双亡后,有位姓吴的邻居做了你的监护人,吴舟是这家的独子。他们一家人很照顾你,日久生情,你就喜欢上他了,还偷偷给他写过许多信,但是没有发出去过,他结了婚,出了国,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没有恋爱,只是小女孩的青春梦罢了,不当真的。”
“是这样?”天池若有所思,好像想起来,却又说不清。
琛儿安慰:“都是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想不起来就算了。其实就算没失忆,你也未必记得很清楚。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叫爱情,很容易呀,我替你介绍男朋友吧。你试试自己喜不喜欢他,喜欢就是爱,不喜欢就是不爱,那你不就知道答案了吗?”
“介绍男朋友?”天池吃了一惊,却也有几分渴望,犹犹豫豫地问,“那我要不要告诉人家,我患了失忆症?”
“你放心,这些我会提前告诉他的,不叫你为难就是了。”
不用说,琛儿心中最理想的人选自然是亲哥哥卢越。这会儿,她反而庆幸程之方没有答应她让天池和吴舟见面了。这简直就是给哥哥留的好机会。
自己有这个幸运为哥哥制造第二次机会吗?
当年是她促成了哥哥和好友的婚姻,却又伤感地看着他们分离。
婚姻,并不是一个好人和另一个好人结合就会得到幸福。大多的幸福都得不到同行,即或片时交叉,亦终会分道扬镳。
但是琛儿一直渴望有机会弥补。也许天池的失忆,就是哥哥最大的机会;而“介绍男友”,便是这段缘份的新开始。
当她将这个计划告诉哥哥时,卢越只觉匪夷所思,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你要当介绍人,把我介绍给我自己的妻子做男朋友?”
琛儿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可以?你可别忘了,天池对你完全没印象,你当她是前妻,她可只当你作陌生人。”
卢越吃一闷棍,顿时哑了。
许峰却兴高采烈地说:“我觉得这方法不错,是越哥和天池重新开始的好机会。”
琛儿又说:“如果天池一直都记不起以前的事,可以通过和哥哥交往重新开始一段情缘,她当年会爱上哥哥,现在虽然失忆,可毕竟还是纪天池,说不定会再次爱上哥哥;如果她在交往过程中把往事想起来了,那么就一方面帮她治了病,另一面呢,也许是缓解她和哥哥矛盾的一个好方法,也许她会原谅哥哥以前所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一切重新开始。”
卢越渐渐被说动了心,终于点头:“好,就照你说的。我明天就去约会天池。妹妹,帮我设计设计,我明儿穿什么衣裳?”
“就穿你第一次见到天池时的衣裳好不好?”
“第一次?”卢越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午后天池来敲门的情形,不禁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没穿衣裳。”
沉睡的心
天池没有见到卢越。
原因仍然来自程之方。就在卢越已经打扮停当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及时地出现在卢家门前,令这一次渴望了整整两年的见面计划胎死腹中。
他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吻警告琛儿:“别再胡闹了,如果天池出了事,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你少来这套!”琛儿对程之方的不满在这一刻彻底发作了出来,她已经忍无可忍,只差没有骂脏字,“你算什么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管头管脚?我才是天池的监护人!”
“如果你关心天池,就不该让她冒险!”程之方仍然使用他心理医生的独门暗器,一枪中的,“卢越是天池当年投海的根本病因,难保不会成为她引发病灶的导火索,这个险,你不能冒!”
“我不是冒险,是试验。程之方,你说过要让天池顺其自然地记起或忘记,可是现在,你根本就不是在顺其自然,而是人为地阻止她记起过去。你刻意地阻止她和外界接触,不让她出来工作,不让她和吴舟见面,回避所有能引起她记忆的地点和人物,就是为了让她永远生活在忘记中。你害怕,你怕她记起吴舟,记起我哥哥,你怕她会重新爱上他们藏书网,离开你。你是个懦夫,胆小鬼,你算什么情人,你根本就是狱卒!你把着天池记忆大门的钥匙,既不放她出来,也不放别人进去,难道你想让她就这样一辈子被你禁锢,做个狱中人吗?”
“卢琛儿,你在说什么?”程之方恼羞成怒,“你不觉得你的措词太过分了吗?我是她的医生,不是什么狱卒。天池是我最爱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关心她,爱护她,难道我会害..
她吗?”
“我不知道你这算不算关心爱护,我只知道,你的做法相当自私,而且无理。你是心理医生,那么,你就找个犄角旮旯扪心自问吧,你问问你自己,你这样做,到底是 4e3a." >为了天池更多还是考虑你自己更多!”
“别吵了!”卢越忽然大吼起来,他抱住头,沉痛地说,“都别吵了,这里面,我是最没有资格发言的人。老程,琛儿,你们都别说了,就让老天爷来做主吧。如果天池要记得我,把她发送到撒哈拉沙漠她也会重新想起来;如果上天注定我们已经缘尽,我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只会当我是灯柱。”
灯柱?琛儿忽然想起来,“哥,天池说有个男人常常跑到我们楼下来站岗,那个人是不是你?”
“天池说?”卢越眼睛一亮,“天池看到我了?她注意过我?她说起过我?”
“真的是你?”琛儿感慨起来,“哥,苦了你了。”
“你说呀,天池说起过我吗?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琛儿歉疚地看着哥哥,“她不记得你是谁。”
卢越放弃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自从天池发病后,已经整整两年,他每天都会站在天池的楼下,仰望着那熟悉的窗子,他曾经的新房。可是,他不敢上去。他没脸上去。天池醒了,他更加频繁地去看她,却仍然只有站在楼下,他一直希望天池可以看到他,想起他。
现在,他知道了,天池是见到他的,可是,她没有想起来。她已经把他忘了,忘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他,还有什么理由纠缠下去呢?
琛儿看着哥哥的背影,眼圈儿渐渐红了,她转向程医生,无奈地说:“你看到了?天池就算看到我哥哥,也不会记得他。你还怕什么呢?”
程之方自己也觉得迟疑,他对天池的保护,对卢越和吴舟的排斥,究竟是为了专业知识还是个人偏见?他不愿意纪天池走到人群中去,是为了天池,还是为他自己的心?
走在路上,琛儿的质问一遍遍响在耳边:“你说过要让天池顺其自然地记起或忘记,可是现在,你根本就不是在顺其自然,而是人为地阻止她记起过去。你害怕,你怕她记起吴舟,记起我哥哥,你怕她会重新爱上他们,离开你。你是个懦夫,胆小鬼,你算什么情人,你根本就是狱卒!你把着天池记忆大门的钥匙,既不放她出来,也不放别人进去,难道你想让她就这样一辈子被你禁锢,做个狱中人吗?你问问你自己,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天池更多还是考虑你自己更多!”
程之方不能回答。
当然,他可以举出一百条理由援引成千个案例来告诉琛儿和所有人,他这样做,的确是为了保护天池;但是对自己,他却没有答案。
他想着天池那个飘忽的眼神,自从她醒来后,她就频频会有那样的眼神,茫然,略带忧郁,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在倾听,倾听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天池同他说过一些关于鬼魂的梦话。她说她在昏迷期间,遇到了许多鬼魂,她们一直向她问路,邀请她一起跳舞,她拒绝了,一直向前走。
程之方查遍所有的植物人苏醒以及普通人遇难“假死”的案例,并没有发现任何相似的说法。倒是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中国唐代有个传奇角本《倩女离魂》,说是一位叫张倩娘的女子重病在床,魂儿却离开肉身私奔了,追随心上人天涯海角地流浪了许多年,连儿子也生了两个,这才想到要回家向父母谢罪请安。不料来到张府,老爷却不肯承认,说自己的女孩儿一直卧床在家,寸步未离——不知这是否便是最早的植物人记录了?
无独有偶, href='1281/im'>《聊斋志异》里也有一位相思成疾的书生爱上了富家小姐,自知齐大非偶美梦难圆,竟然绝粒明志,魂离肉身,化为鹦鹉去与那小姐相戏;又有孝子悲念父亲早亡,也是用自绝肉身的办法使灵魂出窍,追入地府向阎王叫阵……
但是这些人的魂儿都还有清醒的意志,见到的也都是自己要追随的人,天池梦中所见的那些舞蹈的女子却是何人呢?又与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邀她共舞?如果她答应了她们的邀请,是否就会从此不醒?
程之方觉得荒唐,因而忍住了没有把天池的舞魂一说公布于众。缺乏案例援引,会使天池的说法更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拙劣谎言。
但是无论怎样,天池对他而言越来越像一个谜,也越来越具有吸引力。早在天池患病前,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但那时她是朋友的妻子,这使程之方强自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只远远地欣赏她,尊重她;直到她与卢越离婚,又随之遇难昏迷,才终于使他一改往日的隐忍,大胆地当众表白了对天池的爱,并且发誓说,他会等天池醒来。
在等待天池醒来的两年里,他每天给天池读报,跟她聊天,给她喂药,甚至替她洗脸擦手,早已把她视作了自己的妻子,不管她同不同意——昏迷的天池,没有能力同意或者否认。
当一个人视另一个人为自己的责任的时候,很难不同时把她视为自己的拥有。程之方并不是臆想狂,但他为她付出得太多太多,多到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他怎么能够忍受她离开他而独立存在呢?
程之方抱住自己的头,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当自己问自己时都会吓到自己的问题:他是不是,并不希望天池醒来?
天池坐在咖啡馆里,要了一杯黑摩卡呆坐。
她是一个人溜出来的。琛儿不在,程之方没来,核桃也去买菜了,鸟儿在窗外啁啾,风和日丽,天池的心有点痒,她想她应该出去走走,走在阳光下,走在人群中,看到更多的面孔。于是她就出来了。
出来了,却又不知要到哪里去,看到咖啡馆,也就走了进来。她想,她是应该找一份工作,从头开始的。可是她会做什么呢?她想自己不仅是个病人,简直就是一个废物了,身无长技,一事无成,怎么可以就这样交待了年轻的生命呢?她才只有27岁罢了,莫非往后的几十年中,都这样躺在病床上度过?而她分明不再是一个病人,她四肢健全,头脑清醒——因为失去数年记忆而略显空白,也不能就算不清醒吧?
上次她和琛儿提过出去工作的事,但是由于程之方反对就搁浅了。可是,为什么要经过程之方允许呢?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把程之方当成自己的生命主宰,对他敬重有加甚至有些畏惧起来?自己,不应该是一个优柔寡断缺乏主见的人呀。可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天池隐隐觉得在这个已经逝去的时空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那形象深埋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呼之欲出。可是,她不小心将她,将那另一个自己给遗失了,她该怎样把自己再找回来?
她已经醒来快一个月了,从早到晚,就是眼巴巴地等着琛儿下班,而且还要强行逼得人家夫妇分居。许峰不烦,她自己也觉得闷。她想结交新朋友。
背后卡座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情话时时传到天池耳中,令她觉得新奇。她知道自己不该偷听人家情话,却又忍不住。可怕的是,他们明明说着中国话,可是话里的许多名词都是她听不明白的,什么“MSN”,什么“ID”,又是什么“斑竹”,什么“博客”。好像女孩和男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两个人分明知道对方很多事,正在一一验证,而且三句不到两句就叫一声“晕”,再不就“靠”,统共没几句人话。
天池觉得纳闷。无论如何,她始终觉得自己与这社会有隔膜,就仿佛背后的这道屏风,听得见别人的声音,却走不进他们中间去。反而是对面有个女孩在哭泣,一句话也没有说,天池倒仿佛听到她说话了,而且听得很清楚——这女孩所以伤心,是因为她姐姐得了脑溢血,做开颅手术后变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那不是同自己一样吗?
天池忍不住走过去对女孩说:“别担心,只要用你的爱为她守候,并不是没有醒来的希望。”
女孩诧异地抬头,满脸是泪:“你怎么知道?”
“我……”天池差点就要说“我自己就是一个重新醒来的植物人”,然而女孩已经追问一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天池蓦然清醒,是呀,她并不认识这女孩,却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她把女孩吓了一跳,更把自己吓了一跳。听到别人的说话听不懂,听不到的话反而先知先觉,这是怎么回事?
她求助地四处张望,好像答案就写在四边的墙上,又好像学生时被老师突然提问,东张西望地寻求同学的帮助。忽然窗外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令她如获至宝,正像是抓住了答案赶紧报给老师交差一样,对那女孩匆匆说:“对不起,我有朋友来了。”
——这个“朋友”,可是自己千真万确记得,并且实实在在认得的。
核桃第一次看到卢琛儿发脾气。
核桃知道卢小姐的脾气并不好,因为她常常和许大哥闹别扭,虽然没有当着她的面吵架,可是看他们的脸色,分明是吵过架才来的。有时候,他们整个晚饭过程中都不说一句话,阴着脸吃饭,阴着脸离去。但她从来没有见过琛儿真正发脾气,更没想到,琛儿会对她发脾气。
琛儿非常非常生气,非常非常严厉,以至整张脸都胀红起来。她并没有骂人,当然更不会动手打人,她只是将一摞钱摔在桌子上,摔在核桃面前,并指着门厉声告诉她:“走!你立刻给我走人!”
核桃吓坏了。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即使琛儿答应给她多发一个月工资,她也不愿意走开。她知道,走出纪家,她很难有机会找到更好的东家。而且,她已经和纪天池建立了很深的友情。她服侍她半年,看着她从一株植物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对天池的那种感情,几乎是带着一种母性的。天池是在她眼前复活的,几乎是她给了她生命。她不舍得离开她。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伟大过,这样被人需要过。她这辈子从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然而她竟然使一个植物人起死回生,那些记者、那些访客陆续登门,热情洋溢地赞美,惊奇万分地询问,让她觉得自己参与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从而也就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天池使她拥有了这一份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在心灵深处,她几乎觉得天池的生命是她给的。她怎么能离开自己亲手缔造的生命呢?天池不见了,她也很着急,比琛儿更着急,可这也不能成为撵走她的理由呀。而且,她也不可以在不知天池下落的情况下离开,那样,她永远都不会安心的。
“我不走。”核桃倔犟地拧着脖子,坚决而小声地说,“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出去买菜的,我怎么知道纪小姐会一个人出门?”
“你还没做错?”琛儿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向程之方报信,你有没有弄清楚,是谁给你发工资?”
核桃这才明白琛儿发怒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天池出走,而在于她向程之方透露琛儿要给天池介绍男朋友的计划。她的头更加低,声音也更加小了,却仍然不服气地辩解着:“他是大夫呀,他嘱咐过我纪小姐不论做什么,都要告诉他的呀。”
“凭什么告诉他?他是你亲爹?”琛儿已经有些口不择言。
许峰连忙拉住她:“算了,别太生气了。她是小孩子,当然把医生的话看得天大,她怎么知道利害关系呢。她这也是想天池好,不是存心要出卖我们。”
核桃忽然就流了泪。她忍着忍着,却还是流了泪。因为许峰的每一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她怎么会出卖卢琛儿呢?她当然知道是琛儿给她发工资,她一直当她是大好人,可是程医生也是好人呀,而且他是医生,他的话自己能不相信吗?
琛儿看到核桃哭了,气也就消了几分,定神想一想,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恰好天池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的注意力也就随之转移。
天池是和程之方一起进门的,这叫琛儿不得不联想到也许他们真是有缘的。
程之方喜气洋洋地说:“从你家出来,我本来想找地方喝杯咖啡,没想到,天池已经在里面了。这不,就把她‘捡’回来了。”
许峰也笑:“这样一个大活人,这么好捡,看来我也该出去走走,不定捡个什么回来呢。”
琛儿因为今天接连两次向人发火,而偏偏两个被她痛骂的人此刻又都在眼前,深感不安,有意主动地要制造些热闹,便提议说:“难得今天大家回来得都这么早,不如玩个游戏吧。核桃也别忙着做饭,等下一起出去吃好了,我请客。”
许峰知道她的心思,是要用这个方法委婉地表示歉意,便也顺着说:“对,玩个游戏。”程之方也巴不得借这个机会和好,天池向来无可无不可,核桃当然更无权反对,何况能和大家一起玩也是她的荣幸,便都一齐说好,眼巴巴看着琛儿。
琛儿于是细细地讲解游戏规则:由她做法官,写四张签,三张写乘客,一张写杀手,交给四个人抽。各自抽到什么不要告诉别人。然后琛儿宣布:火车开了,天黑了,大家睡觉了。所有人都闭上眼睛。火车经过隧道,这时候抽到杀手的人便睁开眼睛,对着某个乘客做一个杀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只有法官可以看到。然后法官宣布:天亮了,有个乘客被杀了。于是活着的三个人开始互相猜测,谁才是真正的杀手。如果杀手被找出来,就要被罚;而如果杀手侥幸过关,那么这个冤死的人就要被罚。
规矩说完,程之方先笑起来:“这太不公平了,杀手被罚还说得过去,惩恶除奸嘛;可是死者被罚可就太惨了,冤死已经够可怜,还要被罚,简直没天理。”
琛儿笑:“没天理的事儿多着呢,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社会——好好听令,不然先就罚你。”
于是程之方便不说话了。琛儿开始发签。偏偏是程之方抽到“杀手”,心里暗暗叫苦,犯起难来。虽然是游戏,也不由得有些踌躇:杀谁呢?依本心第一个先杀了琛儿再说,谁让她把自己骂一顿?可偏偏琛儿是法官,不能杀;杀天池?当然不舍得,就算是玩游戏也不能杀了自己最爱的人呀;杀核桃?一个小保姆,杀她做什么?杀人是要偿命的,让自己为一个保姆抵命,这些年的书也就白读了;看来只有杀许峰了,这叫虽无过犯,面目可憎。
程之方忽然感慨起来,他发现这个游戏的奥秘所在了:原来每个人心底里都藏着一个杀手,在适当的时候就会偷偷溜出来做恶。只不过,善良的人会把杀手看管得更紧些,而如果将他放出来,就变成了恶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游戏,其实是很能透过游戏表面了解人性的。
这样想着,程之方不由出起神来。法官已经在催促:“大家睡觉,杀手可以行动了。火车现在经过隧道,正是杀人的好机会,杀手可以行动了!杀手快行动吧!”程之方更加好笑:什么法官?简直教唆犯罪。赶紧向许峰指了一指,仍然闭上眼睛装睡。
琛儿长出一口气,宣布:“天亮了,大家醒来了。”
所有人都睁开眼睛,巴巴地等着她宣布谁先遇难。琛儿不等说已经先笑起来:“老公,你死得好惨呀!”大家一齐笑起来,许峰夸张地惨叫一声跌倒下去,大家笑得更厉害了。琛儿接着主持游戏:“现在你们三个都是犯罪嫌疑人,请开始推理,证明自己的清白,并?99lib.抓出真凶,为死者报仇。”
核桃第一个说话:“不是我杀的。”琛儿笑:“这样不行,你得说出理由来。”核桃说:“什么理由?就不是我杀的嘛。我怎么会杀许大哥呢?”
琛儿心里一动,不及细想,程之方已经开口:“我怀疑就是核桃杀的,因为她做贼心虚,贼喊捉贼。”核桃急了:“我不是贼,也不是凶手,不是我杀的。”
许峰忙安慰:“跟你玩呢,别当真。”琛儿宣令:“许峰,你已经死了,不许说话。”许峰连忙闭嘴。核桃一惊,赶紧回头看了一看,好像怕许峰真的变成死人了一样,惹得大家不由又笑起来。
天池便说:“不是核桃杀的,她的演技才没这么好。我怀疑是程之方杀的,他这么急着指正核桃,就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这才应了他的话呢,贼喊捉贼。”核桃拍起手来:“说得没错,一定是程医生。”于是两票对一票,琛儿宣布:“现在大家公认程之方是凶手,程医生请亮牌。”
程之方无奈地亮出底牌来,果然写着“凶手”两个字。许峰一跃而起,抓住程之方喊道:“原来是你杀了我,还我头来!”
大家哄笑着,便又商议罚程之方什么。琛儿说:“让他跳段脱衣舞吧。”许峰头一个叫好,笑得仰在床上爬不起来。天池和核桃也都起哄地鼓掌,撮着要程之方跳舞,程之方站起来,木头一样戳在地中央,还不等跳呢,众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都眼睁睁看着他,死活无法想象素来沉稳庄重的老程跳艳舞是一副什么怪样子。
核桃也笑着,可是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她的心飞出去,张开来,开成了一朵莲花。她笑着,笑得比谁都响亮,笑容比谁都鲜活,眼神却渐渐朦胧。
多年之后,核桃再想起这一天的时候,仍然清楚地记得每一句对白每一个细节。她记得那天是个好天气,很好的太阳,很暖的风,她出去买菜,回来的时候发现天池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她是去附近咖啡馆坐了一坐。这叫核桃觉得感慨,纪天池睡了整整两年,两年没有和外面的世界接触,但是一旦独自走出去,第一件事却是去咖啡馆,这就是城市人了。
城市人和农村人的差别实在太大,又其实很小,往往体现在这些个细节上。核桃不是个没有见识的乡下人,她已经来大连两年了——在天池沉睡的这两年间,她可是日以继夜地呼吸着城市的空气,努力地向前走,走进城市的人群里去,可是迄今为止,她仍然没有喝过一杯咖啡,也没有要喝咖啡的念头,更没想过把杀人当游戏。
是的,杀人的游戏。天池回来了,大家一起做游戏,杀人,跳艳舞,最终发展成集体的群魔乱舞。这也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不同,乡下人也做游戏,也逗乐儿,但是绝对想不出这样的玩法来,也不会有这样的促狭。城里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可以把很俗的游戏玩得很雅,而在雅中又见出俗来,俗得有趣。
来到纪家之前,核桃见过的都是些苦着脸的小人物,这并不是说天池琛儿或者许峰程之方是什么大人物,他们也有很多苦恼,但是他们会苦中作乐,且乐得很雅,他们和核桃不一样,他们是核桃真正敬重的那种人;而她以前服侍的那些人家,那些让她帮忙带孩子或者照顾老人的双职工,或者饭店的小老板,他们只是比她先到了这城市一步,骨子里和她没什么不同,他们流着的是一样的血,他们不喝咖啡,只喝茶,而且是那种很便宜的茉莉花茶,用大杯子泡在水里,可以反复地喝很多次,喝得没味了也不舍得倒掉,要把茶叶留着晾干了蓄枕头。
琛儿是不同的,琛儿喝咖啡,用手磨咖啡机把豆磨成面,用玻璃壶煮开,用骨瓷的杯碟盛着,用银匙搅拌,用糖包和奶粒伴饮——每个步骤都那么讲究,每样物事都那么精致;琛儿长得也很精致,那眉眼口鼻,腰肢手脚,都细巧完美得不像个真人;而且她能干,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比自己也大不了十岁,可是像男人一样地开着公司,赚大把的钱回来;最重要的,是她仁义,她待天池的一番古道热肠是只有戏文里才有的情义——琛儿因此成为核桃的偶像,那种只可仰望不可企及的神。
但是从琛儿的这一次发脾气起,核桃便不再这样想了,她发现琛儿一样会冤枉人,会用很过分的话来骂人,会不讲理。这是琛儿第一次向核桃炫耀身为主人的权威,却让核桃从此颠覆了对她的崇敬,而在心底里把她看轻了。
在看轻琛儿的同时,核桃对许峰却看得更重了。许峰是核桃给自己竖立的第二个人生偶像。核桃这样的女孩子,是需要一个精神偶像来崇拜着,向往着的,只有这样才会使她觉得安全,有盼头,有信仰。许峰是这样的有同情心,这样公正,这样温和,她在核桃最痛苦的时候站在她这边,替她说话。
现在连许峰平时同琛儿闹别扭不说话在核桃眼里看来都是可爱的了,因为那是许峰的善良和忍耐。核桃在乡下当然见过男人打老婆,就是在城里,也没少看了夫妻吵架。但是许峰和琛儿不吵,就算琛儿不耐烦些,许峰也总是忍让着。许峰还会说一口流利的外国话,他在美国留过学,是有真正大学问的人。以前她侍候过的一家人,那男的只去过加拿大一次,不过才一个礼拜,回来后开口闭口就是“我在加拿大的日子”,倒好像呆了几年似的;可是许峰不会这样,许峰是实实在在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回来的,有文凭,有本事,有时候她听到许峰用外语讲电话,那腔调真好听,像唱歌一样。但他轻易不同人说起美国,也从来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故意在中文字里夹着英文单词装洋相。他的父母至今还在美国,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到美国去,但是他不,他回国来陪着琛儿,帮琛儿照料天池。这样的男人,哪里还会有第二个呀?
许峰是核桃的神。核桃在这一刻把许峰的形象看得山高,看得天大。就算许峰真的让她去杀人,或者让她替他去死,大概她也是情愿的吧。
蝴蝶的眼泪
天池的记忆一天天恢复,但是她渐渐变得古怪,仿佛走错时间隧道,回到过往的某个时空,变成另一个天池。
比如有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是一个孤儿的事实,片刻间哭得稀里哗啦,抓着琛儿的手说:“琛儿,我想有爸爸妈妈,我想有个家,我一天都没有过过正常孩子的生活,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
唠唠叨叨,喋喋不休,任琛儿怎样安慰都哭泣不止,口口声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醒来;或者,醒来后可以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不想再做纪天池……”
琛儿惊讶极了。天池一向自尊自爱,如今她居然说不想再做纪天池,那么,她要做谁?
天池自有答案:“我想过正常孩子的生活,像你一样,有爸爸,妈妈,有哥哥,有丈夫。”
琛儿啼笑皆非:“那么你赶紧结婚生子好不好?那就不仅有家有丈夫,而且还有小孩子了,想生多少都行。”
程之方很明白琛儿的困惑,耐心地向她解释:“你是不是觉得天池有些反常?其实这是正常的。她大病初愈,很多真实的记忆和错误的印象在脑子里交战,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这就像一个人同时服了几种药物,各种药力在身体里一起发作,会产生副作用一样……”
“我明白了。”琛儿恍然大悟,“这就像 href='2176/im'>《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被桃谷八仙同时打入八股真气,那些真气在身体里彼此冲撞互不相容,以致人的行为不受控制一样,对不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程之方笑着摇头,“就你偏有这些稀奇古怪的解释。”
这一日,琛儿下班的时候,发现天池在打扮,而程之方站在天池背后向她做手势。
天池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女孩那样,而且,用一种很天真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琛儿,今天是周末,下午没课,你陪我去找吴舟哥哥好不好?吴舟哥哥在等我。”
琛儿黯然。记得大学时,天池常常在周末的下午一个人跑到吴舟工作的厂门口去等着,石塑木雕一样站 8db3." >足整个下午,只为了远远地看一眼吴舟的背影。
可是,即使是那个时候,天池也远远比一般的女孩子成熟沉静,她不会这样子天真烂漫地扮可爱状巧笑嫣然,也不会这样大方爽朗地当着人的面谈论她心底珍藏的爱情。
这不是现在的天池,甚至,也不是以前的天池。这个天池,琛儿不认识。
但是程之方马上很自然地接口说:“就是就是,让人家等久了不好,琛儿,你快陪天池去吧。天池已经打扮好了,你要不要也化化妆?”
“可我们是学生,化浓妆不大好吧?”天池很活泼地笑着,“琛儿,你说我的口红,是不是化得太浓了一点?”
她的唇上,是一种紫色,妖艳的,鲜亮的紫色,吴舟最喜欢的唇膏颜色。
琛儿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天池说过,紫色的雅诗兰黛的唇膏,是吴舟替她第一次涂在唇上的,从此,她就迷上了这一支紫色的口红。现在,她又把它涂在自己的唇上了,并且大大方方地说,她要去等吴舟。
吴舟,紫色唇膏,她到底还是记起来了,记起了她的等待,记起99lib?她少女时代最诚挚的爱。那么,她记起那些辜负和付出,牺牲和忍耐了么?她还记得多少?
此刻的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女大学生,这是否代表着,她的记忆也停留在大学时代?琛儿,只是她的好同学,好室友,她的爱情秘密的分享者?还要隔多久,她的记忆才能走过所有遗失的岁月,一直走到今天?
琛儿叹息,回头看着程之方,后者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这就是说,心理医生赞成她用身临其境往事重来的做法唤醒往日的回忆。老程说过,只要是天池主动愿意记起的,都不妨顺从她去想起来,并且顺势利导地启发她记得藏书网更多。但是只要她不愿意提起的,就决不勉强她回忆。
这么说,吴舟这一段往事,是天池愿意记得的了?
琛儿拿过一条紫色手绣的真丝披巾替天池披上:“好吧,我陪你去。”
可是天池却踌躇起来:“这披肩的颜色是不是太老气了?吴舟哥哥会喜欢吗?我看还是戴这条玫瑰丝巾吧。”
琛儿愈发惊讶,天池向来是喜欢冷色调饰品的,终年一身白衣是她永恒的坚持,偶尔调色,也多半是珠灰,啡色,杏色,或者深紫色,现在怎么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把所有的疑问埋在心底,顺从地说:“要不,你就系我这条吧。”
“好啊。谢谢你,琛儿。”
这又是一条意外。以往的天池,固执狷介,清高自律,向来不肯轻易借用别人的东西的。因为过度的自爱而导致过度的自卑,对这些彼此赠送的事情上最是敏感。眼前这个疏爽豪放不拘小节的纪天池,实在不像是她心目中的纪姐姐。难怪程医生说每个人都有两面,在不同的环境下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也许,这就是天池的月亮背面了吧?
“老程,我们要不要通知吴舟,让他去到那里,给天池看见?”趁天池去玄关挑鞋子的当儿,琛儿向心理医生讨教,“不然,让天池等什么呢?”
“先看看情形。天池现在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有一个自己心目中的吴舟,也是在赴一个心灵的约会,表面上她等的是吴舟,实际上,她等的是埋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以前的自己。如果让吴舟去了,把现实和过去混为一谈,对她不一定是好事。所以,先等等吧。”
琛儿怜惜地望着门外天池的背影,叹息:“纪姐姐变得真厉害,刚醒来时反常地听话,温顺,现在又反常地活泼,天真,过几天,还不知又变成什么样子呢?”
“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程之方做策应,临场指挥:“你陪天池去等,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要源源本本地告诉我。我会跟你们一块儿去,藏在一边观察她的。我们看看情形,如果天池只是偶然的回光反照,也就算了;如果她持续这一段回忆,还要再一次去等,我们再决定是不是叫吴舟出现。”
“听你的。”
天池在柳荫下恒久地等待,仿佛已经等了上千年。
她对自己说,以前,这里没有这个冷饮亭,没有这些玄铁白花的缠枝桌椅,没有冰淇淋和可口可乐,而且她也没有这份闲钱和闲心……
以前?天池一愣。以前是什么时候?大学?那么现在呢?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再世为人?
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高楼大厦,车如流水,都潮水般退去,而只留下一片荒沙大漠,荒凉得如同时间一般旷远,而在那旷远无垠的时间尽头,有个缥缈的声音对她喊:“天池,救我——”
是的,她要去救她,刻不容缓。于是,她向她奔去,一如这两年里每一个夜晚,冰甲雪衣,踽踽独行,走得那么艰难而又坚定。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她爱的人。“我要去救人,也许会死在那里。你跟不跟我去?”她对他说,“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但是如果有箭射向你,我一定会挡在你前面。”
他看到她满眼的期待,点点头,眼神柔和,口吻平静:“我跟你去,我们死在一块儿。”
她的心一阵翻滚,凝视他半晌,义无反顾地说:“我爱你。我愿为你死一千次。”
“我爱你。”即使在梦里她也清楚地知道,这是惟一的一次,她对他明确的表白。但是这一次,已经弥足千年的沉默与隐忍。她从此知道爱他是值得,而他用行动回应了她的爱情。
他愿意与她死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比这更令她心动?他们手挽着手,走在赴死的路上,可是心里充满的,却是感激与爱情。
她在梦里渴望着爱情,这渴望如此强烈,使她重新充满生的意志。梦境朦胧而伤感,心却如此炽热,仿佛飞蛾扑火。一个有着如此炽热心境的人又怎么会不醒?
于是,她醒了,从无知无觉的游魂惊梦回到现实中来,而现实中,并没有那个愿意陪她一起赴死的爱人,却有个一直开亮台灯等她醒来的好友。
“琛儿,谢谢你。”她看着琛儿,眼里有种劫后余生的震撼与忧伤。
琛儿看到天池脸上那个如梦初醒的表情,立刻明白了:“纪姐姐,你想起来了?”
天池点头,轻轻叹息:“时间都到哪藏书网里去了?”
“在不留心的时候被梦嫫吃掉了。”琛儿笑,可是眼睛中已经有泪,“纪姐姐,你想起来多少?”
“我们不需要再等吴舟了。我想起来了,吴舟哥哥已经结婚了,他去了英国,不会再在这里出现。”
“不是的,”琛儿的声音哽咽,“我们等的不是吴舟,而是走失了的纪天池。”
天池也泫然起来,是的,虽然她不能确定那梦中的男人是不是她希望中的吴舟,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要去救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那个迷失在时间沙漠里的受伤的纪天池。
她忍不住站起来,与琛儿深深拥抱。
程之方躲在马路对面看着天池和琛儿谈笑,心中充满温柔的感伤。
如果天下女孩都供挑选,他也许会更愿意亲近琛儿,她娇俏活泼,单纯却不天真,浪漫却不盲目,最难得的,是她有种令别人快乐的本事,只要和她坐在一起,哪怕不说话,也可以沾染一份青春的阳光。
但是,他爱纪天池。.他说不上天池有什么过人之处,倒是随时可以心理医生的专业眼光客观理智地举出她十条以上缺点,可这有什么所谓?他仍然爱她,视她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女子,他的命中克星。
是什么可以令一个心理医生神思不属身不由己?除了爱情。
只有爱情。
程之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恋爱,一个人的恋爱,俗称暗恋,或者单相思。单相思算不算一种病?
他借着看病的理由亲近纪天池,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实际上,她才是救他的药。
程之方几乎有些可怜自己。
忽然间,他看到天池站起来拦住一个过路的男子在说什么,不禁大吃一惊,那男人也高大也英俊,却不是吴舟。莫非天池神经错乱,把随便经过的男人当成梦中人?顾不得自怜自艾,程之方从隐蔽处闪身出来跑向天池,刚好听到天池在对那男人说:“你是上海人?你还记得钟无颜吗?”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阵忧伤悲悯:“当然记得,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不久前出车祸死了。你是哪位?”
程之方更加吃惊,原来不是天池认错人,倒好似是遇见故人。偏偏那男人却又不认识天池。他按捺住好奇听天池说话。
只听天池黯然地说,“那你知不知道,无颜一直默默地喜欢你?”
“她跟你说的?”那英俊的男人益发悲痛,“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有点猜到,直到她死的时候,我才有一点猜到……”
程之方和琛儿齐齐叹息一声,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又是一个单相思的故事。天池与那个钟无颜,倒是同病相怜。只是,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琛儿尤其惊异,她与天池多年来形影不离,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她们的交际圈子完全重合,可从来没听说过她认识一个什么钟无颜啊。况且天池失忆了这么久,记不起自己的前夫,倒记得什么钟无颜,还有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上海男人,亏她是怎么认出他的。
只听天池认真地对那男子说:“无颜一直想对你表白,可是你选了她的好朋友,她因为自卑而无法开口……为她烧点纸告祭她吧,她会听到的。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你可以知道她的心。当她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她的灵魂便会安宁。”
她的话如同绕口令,然而那男人听得很明白,红着眼圈向天池道谢告辞而去。留下琛儿和程之方,迫不及待地抢着发问:“这男人是谁?他明明不认识你,怎么你倒认识他?钟无颜又是谁?怎么我不知道这个人?你还记起来多少事……”
天池举手投降:“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慢慢说好不好?”
琛儿和程之方都不好意思地笑,一齐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天池。天池却又张口结舌,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认识钟无颜……”
“什么?”程之方和琛儿一齐大叫起来。但是程之方立刻就敏感地意识到这里藏着一个绝大的医学奇迹,他兴奋得脸都红了,不敢催促天池,反而安抚琛儿,“别急,让天池慢慢说。”
天池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果然很慢很艰难地说:“我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可是,自从醒来后,我的脑子里就充满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好像是别人的思想闯进了我的脑子里。刚才,就在看到那个男人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不,应该说,是意识到一些事,我有种感觉,有个叫钟无颜的女孩子,她有很多话要说,借我的口替她说出来。我走向那个男人的时候,是没有经过考虑的,是一种本能,是钟无颜让我这样做的,是她求我,代她说出心声,完成心愿……”
琛儿的眼睛都瞪圆了:“天啊,这太神了!如果我不是这么了解你,会以为自己在听天方夜谭!”
程之方却紧张得几乎屏息:“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心理现象,甚至不仅仅属于心理领域——天池在沉睡醒来后,努力地寻找她自己的记忆的同时,竟也同时搜集到了别人的记忆,和别人的脑电波发生接轨,这就好像你在收听广播的时候,突然频道吻合,就收听到了其他电台的信息……”
琛儿不耐烦地打断他:“才不要听你开讲坛呢。总之一句话,天池现在不仅是她自己,在她的记忆里,同时藏着好几个人,是吗?难怪我觉得她有点行动异常呢。也许那些表现,是属于其他人的。”
程之方倒还没想到这一层,闻言颇感特别,不禁沉吟:“这样说也未尝没有道理,不过天池那些天外飞来的记忆也不全是没有原因的,钟无颜的暗恋和车祸,都和天池的某些记忆吻合,这就是她们的频道接轨之处了。所以天池在苦苦寻觅自己记忆的同时,就会接收到许多类似信息,也就有了别人的思想。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是一种心理迎合,就是寻找与自己相类似的人物命运或者性格模式来印证感官世界,爱因斯坦早已论证过,记忆是一种信息……”
琛儿更不耐烦:“别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你先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很难说。照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两种可能:一是随着天池记忆一天天恢复,那些不属于她个人的记忆就会渐渐消失,还原一个完整的纪天池,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有些小孩子刚刚会说话时,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仿佛是带着前生的记忆来到世上,但是慢慢长大懂事后,却把那些记忆都忘掉了,所以不足为怪,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二则恰恰相反,随着天池的记忆恢复,别人的记忆也渐渐清晰,于是天池的身体和思想里就会同时存在着完全不同的两个甚至几个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和多重人格,这在心理领域上是一个热门话题,目前国外许多精神科专家都专门组织研讨……”
“换句话说就是精神分裂吧?”琛儿口快地打断。
程之方又是一愣,如此解释“精神分裂”,同样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这可真是一个心理课题的大突破。他兴奋地搓着手,脑子里有一万个念头在转,倒一时沉默下来。
天池自己反而不关心什么精神分裂,什么多重人格,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她的想法已经很清楚,望着琛儿坚定地请求:“琛儿,带我去上班好吗?无论记忆是否能完全恢复,我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不能总跟废人一样呆在家里等着吃残废餐。这对你们和对我自己都一样地不公平。”
琛儿几乎要为这句话喝彩,并不是因为话本身有多么精彩,而是,说这话时天池那种坚定和自尊的神情让她知道,纪姐姐真的回来了。
她含着泪也含着笑,向仍在发呆的程之方做个威胁的鬼脸,宣告:“你听到了吗?纪姐姐明天要和我一起去上班。这次,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只可以说好。明白吗?”
天池没有等到吴舟。
吴舟却终于等到了天池。可是,他也不敢冒然与她相认。
是天池主动来电相约的,她提出要见一见吴伯伯,吴伯母,谢谢他们在自己生病期间对自己的照顾。她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吴舟,并不知道他已经回国。
吴舟决定不与她相见,可是他不能让自己不见她。他与父母约好,由他们约天池到饭店见面,而自己在邻座假装用餐的客人,远远地看她一眼,仿佛做特工。
然而当天池走进饭店的时候,吴舟几乎不曾失态站起,冲过去将她紧紧抱住。对天池的思念与渴望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要强烈,更不可扼止。他看着陪在天池身边的程之方,想起昨天他在电话里对他的承诺,心中有种大势已去的灰冷。不,他不能上前,那样对程之方不公平,也对自己远在英国的妻子裴玲珑不公平。早在三年前,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出抉择——他的抉择是玲珑,没有机会反悔。
四年前,他因为一场车祸而长眠,是天池日日夜夜守候在他身边,陪伴他,照顾他,呼唤他,直到他醒来。
可是,他不知道。
他从来都不知道天池沉默的痴情,不知道她曾为他流过多少眼泪,更不知道在自己熟睡期间她做过些什么。醒来的时候,他的思想停留在车祸以前,停留在他即将与玲珑举办婚礼的记忆里,中间的一切宛如春梦,梦醒了,便消逝无踪。
于是,他用一场婚礼将沉睡前与清醒后的生活重新接上了线,而天池,则是那条直线之外的一个点,除了沉默,别无选择。如果不是天池亦步亦趋地蹈他后尘,在与卢越闪电结婚又离婚后也因投海而变成了植物人,也许父母会将这一切永远地隐瞒下去,将他蒙在鼓里。
他不能忘记,那一日自英国飞回,重新见到沉睡如莲花的天池时的伤心,那一天,琛儿哭着将那本发不出的情书 href='5090/im'>《点绛唇》交给他,说这是天池以前写给他的。那岂是一行行文字,那简直是一把把飞刀,每一刀都深深地刺进他的心里,令他痛不可抑。他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样深沉而执著的爱情,而这样的爱情却属于他。尤其当知道卢越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些情书而在冲动之下与天池取消婚姻的时候,他就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然而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赎罪呢?他已经结婚了,难道也要用结束自己的婚姻来补偿天池?母亲告诉他,在他昏迷期间,天池每一晚都跪在他的床前祈祷,愿意以身替他。如今,他也真诚地希望,可以让自己来替天池,替她伤心,替她昏迷,只要,她可以醒来。
是自己的祈祷感动了上苍吗?天池真的醒来。在他制造了一个关于植物人苏醒的奇迹之后,天池又制造了第二个奇迹。
天池和他,几乎就像一个人,做着同样的事情,有着同样的命运。
然而这样的两个人,却不能同行,甚至,不能在相见时相认。
命运何其弄人?
远远地,他听到天池在问:“吴舟哥哥好吗?”
吴妈妈回答:“他很好,很惦记你,他听说你醒了,不知多高兴呢。”吴妈妈说着流了泪。
吴舟也很想流泪。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可是面对着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却无法不动情。
传说上帝造人时,人本来是阴阳同体的,可是上帝惧怕人的力量太大,便把人一分为二劈成了两半。于是,每个人从一出生起,就在寻寻觅觅,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是由于这两半未必在同一个时代降生,降生时又未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很少有人可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即使找到了,也往往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在一起。所以,人的力量始终没有上帝大。
吴舟相信,天池就是自己的那一半。然而,他同样不能同她汇合。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要捉弄他们,所以才先后让他们变成植物人,受尽折磨。如果他坚持要同她在一起,谁知道上帝又会弄些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呢?
他出神地看着天池,当年的邻家小妹,一颗心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隐隐作痛。天啊,她是他看着长大的,看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珍惜过她,然而今天才知道,如果从今往后再不能与她相见,或是相见而永不能相认,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天池站起来了,天池在与父母告辞,天池要离开了,天池已经走了出去。
吴舟身不由己,也如提线木偶般紧跟着向门外走去。服务员阻住了他,但不能唤醒他,父母的呼唤亦不能唤醒他。他茫茫然地结了账,仍像在梦游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路两旁的槐花都开了,空气里有股甜香的味道。槐花季节里的大连总是显得兴高采烈,这是从饥饿年代流传下来的城市心情。槐花开了,意味着饥饿的结束,温暖的开始,野孩子只是风餐露宿也可以不必捱饿受冷。即使在丰衣足食的今天,槐花开仍是大连人的节日,因为这几乎是现代都市人惟一可以生吃的“野菜”,无论是凉拌、还是裹在面里做花糕,都有一种返朴归真贴近自然的喜悦温馨。
吴舟走在槐香浮动的林荫路上,仿佛走在通向自己少年时代的时光隧道,往事的记忆和现实的情景交替浮现。纪天池本来是他的,纪天池当然是他的,他们好好地手牵手走在人海中,怎么竟会不小心走散了?
他恍惚地看着天池和程之方肩并肩地走在前面,像一对情侣,忽然就明白了从前天池暗恋他的心情。原来最伟大而痛苦的还不是天池对他整整一年无私的照顾,而是她长达十年的沉默之爱。
天池从来没有向他表白过。但是也许,没有说出口的爱才是最真的爱。
他想补偿她,他真地很想补偿她。是他把她弄丢了的,他得把她找回来。找回来,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在槐花香里,让洁白的槐花和温柔的甜香抚平岁月留给她的所有伤痕。从前她总是为他留长发涂紫唇,将来他会替她挑选最好的化妆品,最丰富多彩的唇膏;从前她无数次在他的厂门口等她下班,今后他要每天接送她上下班,让她总能在她所希望的第一时间里看到他的身影;从前他昏睡的时候她曾为她读报、推他散步,可是他一直都不知道,今后他要陪着她去做所有她喜欢的事,散步、爬山、游泳、看电影,只要她高兴,他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
可是,在追求与爱慕之前,他必须先有这个资格。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要求与约束,而是无所求的付出。真正的爱,在说出口之前,已经准备好要为对方牺牲。
吴舟在这一分钟里下了决心:同玲珑离婚,然后以自由身来追求天池!
如果上帝要惩罚,也请先惩罚他吧。人在一生中也许不止爱上一个人,可是却不能总是同时爱着两个人。而他的心里,的的确确,有两个女子: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恩和债。他已经挣扎得太久,犹豫得太久,痛苦得太久,也等待得太久,现在,是再一次做出抉择和改变的时候了。
虽然,即使他做足一切的功课,她也未必会重新接受他;但是,他已经决定了。既然前半生里,天池总是在沿着他走过的路一路追过来;那么以后的日子,就让他努力地迎着她往回跑吧。
也许,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他们,终会有一个交会的瞬间。
三次心动
重回“雪霓虹”,天池简直有种天上人间的震荡。
仍然是那个地方,仍然是那些人那些事,仍然是一套片子分红黄蓝黑四张,但是电脑换了,软件换了,不过两年而已,可是她坐到键盘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是僵硬的,她竟然忘了最基本的五笔打字和电分扫描。
琛儿安慰:“没关系,很快就会熟悉的,电脑这东西,就跟游泳和骑自行车一样,只要学会了就不会忘记的。”
许峰也说:“就是,当初你还是琛儿他们的师父呢,梁祝和小苏也都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还记得吗?”
但是天池自己殊不乐观,她很清楚自己这两年里丢掉的,不仅仅是基本的电脑操作和制版常识,更重要的,还有对市场的了解和掌握。两年了,重来“雪霓虹”不仅没有沟通两年前和两年后的自己,反而将她与现实的距离拉得更大了。
天池站在电分展板前,呆若木鸡。
梁祝和小苏也都沉默地看着自己从前的老板,又好奇又感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欢迎她归来。这本来就是她的公司,现在她又重新来做他们的老板了,可是,她还是从前那个精明能干的纪天池吗?
态度最自然的反而是新来的美工何好,他很帅气地向这个“死而复生”的传奇上司伸出手来:“我来自我介绍,何好,何年何月的何,好上加好的好,怀疑是我爸妈吵架和好有的我,所以取了这么个特别而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久仰纪小姐大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何好的贫嘴惹得大家一阵笑,将那阵微妙的尴尬遮掩了过去。许峰接了一个电话,提醒琛儿:“ 4eca." >今天要去开发区,没什么事儿咱们现在就走吧。”
琛儿点点头,开始分配一天的工作:“梁祝,服装厂样本的事你盯一下,今天再去厂里跑跑,最好能越过宣传科直接和他们厂长接触;小苏,杂志的活儿完了吧?打电话请他们主编来看校样吧,别忘了让他们签字,争取今天出片;何好,车厂的广告设计图出来了没?这是新客户,能不能长期合作可就看你的了;大家有什么问题没有?我要出去一下,有什么事儿你们跟纪姐姐商量吧。”
天池看着这一切,觉得又新奇又熟悉。她看着琛儿,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曾几何时,她就站在琛儿这个位置,说着差不多的对白,可是现在,她怎么好像听不懂琛儿在说什么呢?
梁祝小苏都开始忙着准备今天的业务资料,天池无聊地坐在何好旁边看他操作,随口问:“公司的生意好吗?琛儿每天都这么忙?”
何好笑,他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赞美着:“再忙卢小姐也摆得平。要说卢小姐,可真是个完美女人,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又善良,又华丽又苍凉,人家说有些女人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卢小姐就是了吧。”说着,他看天池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纪小姐也是。”
天池自嘲:“死而复活的植物人是吗?那可真是五百年都遇不到一个的。”
“谁说的?多得很。”何好一本正经地说,看到梁祝小苏的眼光都被吸引过来了,才煞有介事地解释,“电视里嘛,每二十集电视剧里至少总有一个醒过来的植物人。”
大家暴笑起来。天池也笑着,可是笑得牵强。她看看何好面前的设计简图,因为广告语用金属字标出,因自言自语:“Y100M50C30K10。”她说的是假金色的原色组合值。居然可以如此清晰地记得假金色,让她有点鼓舞。然而何好随口说:“现在已经不用这么麻烦了,金属字只要一个命令就可以完成。”
天池一愣,嗒然若失。曾经苦苦记忆的知识,如今已经微不足道。“只要一个命令就可以完成。”而她,不了解新的命令是什么。多么希望自己的脑子里也有一道命令可以执行,轻轻一按,便追上这两年的沧海桑田。
出人意料地,天池本能地站起来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她替每个人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
何好无所谓地说了句“谢谢”,小苏却显得尴尬:“怎么好叫经理亲自倒水?”
天池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经是他们的经理。经理?多么无能而无助的经理!她苦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渺小,渺小得如同微芥;又似乎这样蠢大,蠢大得令人讨厌。在这个忙碌的空间里,她的悠闲显得如此刺目,而近乎可耻。她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占据了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她的存在,纯粹是一种多余。她已经在两年前离开了,今天又何必回来?
天池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阳光很好,暮春,早开的花落了一地,树上的叶子已经由嫩绿转为翠暗,行人匆匆,都很忙碌的样子。偶尔有散步的老人或是嬉戏的孩子,看向天池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好像在问:这个年轻的小姐怎么这么闲?大白天地出来散步?
多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天池感到不可承受的自卑与无助。从前睡着了一概不知倒也罢了,如今已经清醒白醒,却还是这般地无用,岂不愧疚?
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走在一堵山墙下。很长很长的街墙啊,是巨块的山石垒在一起,用水泥弥缝筑成,绿色的爬藤植物铺满了墙面,她抬起头辨认站牌,是“葵英?路”。好像有点印象,以前和琛儿跑业务时曾经从这里经过的,她还恍惚记得,琛儿曾取笑说:“这一带路名最怪,葵英路,青云街,桃源街,小龙街,全部超凡脱俗,不知道住在这一带是否比较容易修炼成仙?”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世纪?
当时她指着这面墙对琛儿说:“看到它,就想起张爱玲 href='2527/im'>《倾城之恋》里的那道墙,总觉得,每一堵墙下都会有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倒不知道,这墙的后面,是什么?”
琛儿却说:“以色列有一座哭墙,可以泪洗所有的冤屈与怨恨,如果有一天我们难过了,或者也可以向它哭泣。”
那么如今,她俯向的这座墙,是能够清洗尘世沧桑,还是可以成就倾城之恋?
她将双手按住冰冷的石墙,仿佛在倾听墙那端的声音。
石墙里,锁住了多少迷茫的灵魂?他们在哭泣,在呻吟,在求助,在啼歌,而天池在墙的这一端,因为逃脱而困惑,得到自由却孤独。
“天池。”她对着石墙轻轻喊。总有一种感觉,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被锁在这石墙里面,逃出来的,只是纪天池的半个灵魂。“天池,你好吗?要不要出来?”
眼前仿佛有金沙飞扬,霰雪飘舞,然后她便约略看到了,那些前尘碎片,仿佛剪接不当的老电影,片段的,残缺的,不连贯的,还有许多划伤和跳格,那里有她亲生的爸爸、妈妈、继母、养父,还有弟弟……弟弟!她曾经有过一个弟弟的!
曾经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母亲和弟弟,她是那么喜爱自己的弟弟,那个有大眼睛小嘴巴的小小男子汉,总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软软地喊她“姐,姐”。“姐姐”两个字分开喊,喊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似。每当她听到弟弟这样喊他,心里便也软软地,无论他央求什么她都会答应他。他们姐弟的感情是这样的好,然而他们姐弟的情份是这样的浅,她六岁,弟弟四岁时,父母离婚了,父亲带走了她,而弟弟留给了母亲,她在那些沙屑雪片里清楚地看见弟弟压扁在玻璃窗后面的小脸,他张望着自己,眼里是流不尽的泪,小手一下下地拍着窗户,大张了小嘴,口型分明是在喊着“姐,姐”……
是父亲提出的离婚。他娶了另一个女人,叫她喊那女人“妈妈”,她不肯,父亲就打她,下手很重。她忍着,一声不吭,也不肯流眼泪,她以她的沉默和隐忍来祈祷,炙热地祈祷——早日长大,早日独立,与母亲和弟弟团圆!然而这梦破碎得这样早,仅仅两个月后,弟弟因为患伤寒而致命,母亲伤心不过,竟然抱着弟弟的尸体投了河,誓与儿子同归!
天池哭昏了过去,从此便不大懂得流泪,也愈发沉默。继母嫌她,说她“克”,也是为了贪图财产,便将她过继给自己富有而单身的老叔父做养女,也不管是不是因此错了辈分,与她由母女变成表姐妹。
也许真的是她“克”吧,十三岁那年,养父又死了。天池从此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吴家提出要收养她,但是天池拒绝了,她说: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她再也不要自己的命运被人一再转手!她希望可以自己掌控自己!
然而,她爱上吴舟。这样深这样痴这样忘我地爱一个人,便注定了要将命运交到他手中,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沉浮起落——她仍然没能掌握她自己。
天池的眼泪流下来,不及落地便被风吹干了。在风中,她看不到后来,看不清完整的自己。记忆仍然破碎,残缺不全。前世的纪天池躲在墙的那一端,终是不肯完整地走出来。
半个纪天池在世上,还不如整个纪天池在梦里,她与这世界,是这样地隔膜而遥远啊,中间隔着的,可远远不止是一堵石墙。
她伏在那墙上哭泣,轻轻地一声声地呼唤着前世的自己:天池,天池,你在墙的那一端吗?为什么不肯答我?
“天池。”
天池蓦地一惊,她真的听到了回应。
哦不,只是有人在喊她。
天池回转身来,却只有更加吃惊,面前站着的,竟是那个在自己楼下立成一座雕塑的陌生人。
“我是卢越。”卢越这样自我介绍,“琛儿的哥哥。”
“卢越..?”天池迟疑地重复,羞涩地笑,“你好。”
卢越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这是天池么?这个羞怯的,柔弱的,无助的女子,是当年精明能干的天池么?他曾经一直抱怨天池的又冷又硬,然而现在他才明白,当天池不再是天池,将是怎样的悲剧!
他望着她,几乎望眼欲穿。整整两年,他站在她的楼下,望着咫尺天涯的那扇窗,今天,他终于越窗而入,与她面对面了。
“可以,请你喝杯茶吗?”卢越请求,接着又重复一遍,“我是琛儿的哥哥。”
真无奈,琛儿的哥哥,这层身份是他唯一的砝码与保护色,以此证明他的无害。然而心深处,他多么希望可以说一句,“我是你的丈夫。”他敢吗?
“卢越,你每天在那里等什么?是等我吗?”
“天池,你为什么回来?是为了我吗?”
有些问题不必回答,有些故事没有结局。咖啡屋里,纪天池和卢越对桌而坐,四目交投,在他们沉默的眼神里,已经交谈了太多的过去。
然而事实上,一杯茶已经见底,他们却还没有开始交谈。在天池是不懂得交际,在卢越却是担心,怕说多错多。他不知道天池对他到底记得多少,更不知道他的言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瞬时间程之方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怒视。他在意念里对他喊:“老程,滚开。我跟我老婆说话,你管得着吗?”然而事实上,他坐在天池对面,却竟然有种偷情的心虚,畏手畏脚。
终究还是天池先开口:“卢越,我有种感觉,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在此之前,我们见过面吗?我是说,以前,你对我而言,仅仅是琛儿的哥哥?”
卢越的心一阵揪紧,她要想起来了,她就要想起来了!他忽然觉得很紧张,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并不希望天池记起过去,他宁可她永远不要想起,而从此成为一个新人,让他和她重新开始,今天就是他们的新开始,他们从今天认识,然后,他将约会她,追求她,与她相爱,直至永远。
卢越微笑,笑得苦涩而伤感,如果能够得到天池再次的爱情,他愿意不再做卢越,而变成另一个人。事实上,他痛恨以前的卢越,那个辜负天池误会天池错过天池的卢越。如今的卢越,愿意付出一切去争取天池的爱,不计代价,不问牺牲。
“我和你,以前就是认识的。”卢越开口了,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却也是十分真诚的,“你是我妹妹的朋友,但是我对你,却不仅仅是同学的哥哥。我从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很喜欢你了。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和你做朋友,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等你醒来,等了两年。天池,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做你的朋友,好吗?”
他看着天池,是那么紧张,虔诚,他等待她的回答,仿佛在守候自己的命。他是真诚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他这一半的真实。
天池的心里一阵清醒一阵迷茫,而在这清醒与迷茫之间,是深深的感动。这是她沉睡两年醒来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男人。那天,他站在她家的楼下,灯柱一样笔直地伫立,身影修长、萧索,已经是春天了,可是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秋风的意味。她从楼上的窗户里看见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前世,心上有撞击般的疼痛和牵动,却只是陌生。她一直有想过要主动去招呼他的,现在他终于面对面地坐在她面前了,不再是楼上楼下那么遥远,不再是前世今生那么恍惚,他真实地、亲切地坐在她的对面,请求她答应做他的朋友。如此清晰。
她重重地点头:“当然。我渴望朋友。除了琛儿和程之方,我几乎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卢越,希望我配得上做你的朋友。”
“天池……”卢越几乎要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了。她知道这句承诺对自己的重要性吗?她简直是在宣布他的赦免令。因为她的宽容,他将从此获得新生。
“天池,我们是朋友了。”他伸出手,与她重重相握。
就在那相握的瞬间,天池忽然有种触电般的感觉,仿佛有一根针在刹那刺进她的心里,使她整个人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动弹。在那一刻,她断定了:她与卢越,不只是认识那么简单。
天池再一次迷失了。
回到公司的时候,琛儿已经回来了,正在看杂志,见到天池,很关心地问:“去哪里了?”
“随便走走。”天池有些心虚地回答,接着反问,“小峰呢?”
“接到印刷厂的电话,去看打样了。”琛儿放下杂志,拍拍手,“这个心理测试挺好玩的,我们也来试试。”
大家正觉得无聊,都巴不得一声,立即围过来说:“什么游戏?怎么试?”
琛儿便看着天池说:“纪姐姐,你先来,伸出你的手。”
天池依言伸出手来。琛儿便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中,命天池握住,然后笑着,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将手抽出。接着转向何好,仍然是叫他伸出手来,握了自己的手,仍然是说了两句闲话又抽出来。何好只笑嘻嘻地握着不放,琛儿用力抽出来,转向梁祝和小苏。如此和每个人握了一回手,便点点头神秘莫测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大家都不解,追着问答案:“到底是什么测试?把答案说出来嘛。”独何好要求:“再试一次好不好?”
琛儿只是笑着摇头,但禁不住大家不住央求,便又说:“测试结果就是:这个屋子里,有两个人是真心待我好。”
大家更加不解:“两个人?哪两个?”
琛儿说:“一个自然是纪姐姐。”
小苏便问:“那另一个呢?是不是我?”
琛儿笑而不答。小苏不干了,说:“至少要说出来到底测试内容是什么嘛?”
何好早拿了杂志在手上,看了,愣愣地出神。小苏抢过来,说:“念给大家听听嘛。”一边自己已经念出来:“如果那个人真正喜欢你,当你把你的手放到他的手上,他会温柔地握住,而在你抽出时,他会本能地挽留,有一种留恋从心底流露出来,使他依依不舍。”念完了,又追着琛儿问那另一个人是谁。
琛儿仍是不答。何好却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天池呆呆地出神,她想起刚才在咖啡馆里与卢越的见面,以及那不同寻常的一握——“是不是真正爱着一个人,在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就会知道了。”——当自己握住卢越的手时,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熟悉得回肠荡气,亲切得温暖缠绵。难道,那就是爱?
她和卢越,不只是认识那么简单。然而,为什么,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刻意隐瞒。他们到底隐瞒了一些什么?如果自己问琛?儿,她会说吗?
晚上,琛儿和天池两个睡在床上,天池便问:“那另一个握着你手的人,是不是何好?”
琛儿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说:“只是游戏吧。”
“如果真的只是游戏,你就不会这样紧张了。神不守舍的,分明是相信答案。何好喜欢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天池轻轻笑,断然答:“是。”
“是?”
“他对我评价过你,说你又华丽又苍凉。如果不是深爱一个女人,绝不会想到这么绝的比喻。华丽,苍凉,真亏他想得出来,这么矛盾得莫名其妙,可是又真贴切。”
琛儿也唏嘘,华丽,苍凉,何好竟用这么两个词来形容她。何好是懂得她的,体谅她的,理解她的。
天池进一步点醒她:“那何好技术精湛,创意一流,显见是这一行的佼佼者,不论应聘入哪一家大公司,都可独挡一面。怎么会安心在‘雪霓虹’耽搁太久?”
“何必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琛儿辩解,“也许他觉得在‘雪霓虹’更有发挥空间,宁为鸡头,勿为牛后。”说完自己也不信,在“雪霓虹”做一名小小设计员,又称得上是什么“鸡头”了?
她盯着天花板,茫然地问:“纪姐姐,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天池反问,“你觉得这问题严重吗?”
“你觉得无所谓?”
“本来就是无所谓。你已经结婚了。何好是你的属下,小男生,和你根本不会有什么将来。他喜欢你是他的事,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只要你自己坦然,他很快就会摆正心态的。但是现在是你自己太在乎这件事,所以,问题不在何好,而在你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我喜欢他?”
天池笑了:“你喜不喜欢他,你自己不知道吗?倒问着我。”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呀。”琛儿无辜地说,移一移身体,更加贴近天池。仿佛又回到大学时代,两个小女生情窦初开,晚上挤在一张铺上谈心事。“并不是真想发生些什么故事,可是,只有在感觉到有别的男人爱上我的时候,我才会重新想起自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还算年轻有魅力的女人。”
女人,而不是女生。黄粱已熟,红颜已老,她们已经有了婚姻,有了经历,有了沧桑。纵然华丽,毕竟苍凉。
琛儿微喟,耳语般轻轻地说:“中午玩游戏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我发现自己是会心动的。当他要求再试一次的时候,我又心动了一次。后来他说他知道答案了,我又心跳了。”
“三次心跳,嗯?”天池取笑,“说得好像一篇小说的题目。”
“穷心未尽,色心又起。”琛儿自嘲,接着叹息一声,“可是我真的好想谈恋爱。”
“我也想。”不料天池竟这样接口。
琛儿大大惊讶:“你想恋爱?那还不容易?程之方现成摆在那儿。”
“不是程之方。”天池摇头,“我想象中的恋爱不是那样的。而是,像发高烧一般,不是这么平静。”
“也是,”琛儿笑,“程之方是一颗退烧药。再高的温度到他那儿也平静如水。不过,也许这样的人才会是完美丈夫。这世上的幸福婚姻有两种:一就是遇上一个你真心想对他好的人,而他愿意接受;一就是遇上一个铁了心要对你好的人,而你也愿意承当。可惜的是,这两者永远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琛儿,你好像成熟了很多。”
琛儿苦笑:“帮帮忙,我已经二十六了,还不该成熟点吗?”
天池惊讶:“你二十六了?那我多少岁?”
“你?你只有十八岁,是刚刚发春梦醒来的花季少女。”琛儿望向天池的眼光几乎是慈爱的。
这回轮到天池啼笑皆非,握着脸说:“我的确没有理由再天真了,是不是到了这个年龄,总该结一两次婚?”
琛儿看着她,怜惜地想,可怜的天池,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结过婚嫁过人而又离了婚呢。将来这一切终将大白,到那时又该如何呢?
停一下,天池又试探地问:“琛儿,我以前恋爱过吗?不算吴舟,那只是暗恋。我有没有真真正正同人谈过恋爱,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那种?”
琛儿迟疑起来。她几乎要脱口对她讲起哥哥的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到底又忍住了,怎么对天池说清楚呢?她与哥哥恋爱,结婚,又闪电离婚。如果天池问她为什么,她怎么回答呢?
好在天池并没有往下追问,她放弃地叹息一声,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幽幽念起一句诗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琛儿忍不住扑哧一笑:“还不思量自难忘呢。你呀,是苦思量,记不清。”
天池也笑。她有些失望,但是终究也没有勇气开口说出卢越的名字。“卢越”这两个字于她就仿佛一只装饰精美的定时炸弹,她很想靠近去欣赏,又害怕为此受伤。她渴望琛儿可以主动对她说些什么,却不敢由自己发问,只得自动转了话题:“那你还爱不爱许峰呢?”
“许峰?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琛儿无奈,“我不是不爱他,只是在面对他的时候,我失去了爱的能力。”
天池一愣,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不是不爱,只是面对他时失去了爱的能力。这句话听上去不通,细想,却像是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的,有着千钧重量。自己对程之方,可不也正是这样的情感么?不是不爱他,也说不上他哪里不好,老程这个人,稳重正直,对自己又一心一意,不以身相许简直说不过去。可是自己和他在一起,却总是没有感觉,或者说,不懂得心动,仿佛失去了爱的能力,变得麻木99lib?而彷徨。
琛儿叹了一声又一声,絮絮地说着些琐碎却真切的生活往事:“……有一天是他生日,恰好我身体不舒服,歇在家里没有去上班。他也在家陪我,他的朋友打电话给他,要替他庆生。他兴冲冲地穿了西装要走,我有些闷,就说了句‘丢下生病的老婆,倒寻欢作乐去?’他便说不去了,气冲冲地坐下来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我就说你要是想去就去吧,我在家也没什么事,不用你陪的。他只说不去了,可是脸上阴沉沉的,整个下午都窝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长吁短叹。我心里可真是堵得慌,至于嘛,一顿生日宴而已,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倒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事儿解不开似的。我就劝他还是去算了,别在这里不高兴。他说他没有不高兴,又说不管他怎么做总之讨不了我欢心。我忍着气说你不用讨我欢心,你自己高兴就行了,想去就出去玩吧。他还是说不去,可还是叹气,苦着脸说怎么办呢,去也不对不去也不对,做人真是难。我烦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儿,竟扯到做人难上来了,就说你还是走吧,别呆在家里让我看着心堵。他说反正怎么做你都是不高兴的,我反正不对,我在家陪你还不行吗?我不用他陪,他陪着我,我只会觉得有压力。但是他偏不,既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那么窝在那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唉呀,真比大吵一架还让我怄,怄得吐血。”
琛儿一口气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脸朝着天,好像是跟天池说,又好像自言自语:“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容易,可是过一天也是难的。和他在一起,我不会不开心,可是也难有开心的日子。我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天池没有回答。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她只是反反复复地想着琛儿那句话:面对他的时候,失去了爱的能力。倘若自己嫁给之方,便会是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一年就好像一辈子,一辈子又好像一天,真是有如鸡肋,弃之可惜而食之无味的。
这一个晚上,天池和琛儿两个再没有说过话,却都是各怀心事,辗转反侧,一夜不曾安睡。
约会
这日上午,琛儿在印厂签了打样回公司,进门时,正好听见小苏在对天池颐指气使:“把这个送到楼下复印一份,顺便帮我买罐可乐上来。”
琛儿只觉血气上涌,几乎立即就想冲进门去将小苏大骂一通,忽然省起这样必然使得天池为难,急忙一转身跑上一层楼,藏身在楼梯后面,看着天池从门里出来,一路下楼去了。
天池的身影那么孤独,柔弱,仿佛一声苍凉的叹息,欲语还休。琛儿忽然有想哭的冲动,那是纪姐姐纪天池啊,骄傲、率性、出类拔萃、卓而不凡的纪天池。当年与天池同学,开学典礼上已经为她那种飘逸出尘的风度所折服。大一女生还都只是小女孩,然而天池的眼中却有一种难言的沧桑和清冷。是的,沧桑,却不世故;冷清,却不冷漠。
她们彼此欣赏,却因为性格大相径庭的缘故,并不接近。直到那次神农架旅游,琛儿贪看风景掉了队,失足落下山坡。同学们沿原路分头寻找,是天池先找到她,一边让另一个同学去报讯,一边背起她便走。天池是那么瘦的一个女生,却毫不犹豫地背起与自己体重相差无几的她,那一个背影,有多么坚定!
后来到了医院,小镇上设备不齐,又是天池为她输的血。天池的血流进了琛儿的身体里,从此她当她是自己亲生的妹妹,把失去弟弟的那份无法投递的亲情与怜爱尽情投放在她身上。从此她们成为血肉相连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大学四年里,好得成了一个人。
即便是这样,琛儿依然无法进入天池的世界,分享天池的悲伤。但她坚信天池是卓越的,出色的,不可摧毁的。所以当天池邀她进“雪霓虹”时,她痛快地答应了,与她合作、共事、创业,当作人生至乐。
本来可以一生都这样青春无敌,然而她对好友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就是介绍她与哥哥认识,促成了他们那一段悲剧的婚姻。她冒失地单纯地以为自己至爱的两个人能够彼此相爱,是一件世间最好的事情。然而她错了,她害了天池,令她失婚、绝望、自沉、失忆,即使醒来亦不能恢复元气与神采。
堂堂“雪霓虹”的创始人纪天池,她的名字曾经响彻整个大连制版界,而今,竟沦落为给昔日的下属端茶倒水!
琛儿几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下楼,看着“雪霓虹”的金字招牌,竟然不晓得推门。对话声从门里隐约地传出来,是梁祝在责备小苏:“你怎么指使纪经理去给你买可乐?太过分了。”
小苏不在意地说:“那又怎么样?她现在废人一个,除了端茶倒水跑跑腿儿还能干点什么?”
琛儿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门进去,浑身发抖,指住小苏劈面就是一句:“你现在立刻给我走人!”
小苏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想再辩,梁祝早已将她一把拖到里间去,低声教训:“卢经理在气头儿上,你这会儿什么话也别说。走也好不走也好,补工资也好扣工资也好,都等改天心平气和了再回头来谈。现在吵起来,说什么她都是老板你都是打工,占不到好处去。”
这边何好早已察言观色地端把椅子来请琛儿坐下,替她倒一杯茶,又将刚彩喷出来的校样郑重呈上,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这是车厂的设计初样,您看看能不能打动客户?”
城门失火,难保不会殃及池鱼。天下打工的,都是息事宁人为上策,最要不得就是坐山观虎斗,惟恐天下不乱。梁祝与何好都是圆滑之人,这种四两拨千金的功夫玩得地道纯熟,当下兵分两路,里应外合地,将一场纷争在三言两语间遮掩过去。
片时天池回来,屋子里各就各位,全然看不到方才剑拔弩张的硝烟气。她把复印件交给何好,又举着可乐找小苏,奇怪地问:“小苏呢?”
“辞职了。”琛儿很平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正是因为她这过分平静的口吻,反而让天池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因而猜测小苏的突然失踪并非辞职,而只能是辞退。那么,琛儿为什么会如此仓促地辞退小苏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自己,为了不让熟知过去的老臣子在自己背后指手划脚说东道西。这就像以前人家不得宠的姨太太喜欢换丫头一样,琛儿请了自己这个精神不健全的半个老板,明知不能压众,就只得靠辞退老员工来维持所谓的尊严。
天池觉得深深的悲哀,自己是这样一个要别人处处迁就的弱者,一个惟恐打碎的瓶子吗?只是三言两语的闲话,已经让琛儿辞了共事多年的老臣子;天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不可逆料的意外,要琛儿牺牲多少既得利益来成全自己?
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程之方的话,她已经离开人群太久,强行要挤回到人群中去,逼得社会来适应自己,这不仅对自己是一个艰巨的考验,更对别人是一种难堪的负担。即使琛儿情愿担起这份责任,可是自己忍心让她锱重前行寸步千钧吗?
天池整个下午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吃饭,却突然活泼起来,并且不住声地喊累,做出一副无赖的口吻对琛儿说:“上了两天班才知道,朝九晚五还真是需要几分功夫,我可不是那块料。明天拜托不要叫醒我,我习惯睡懒觉,再不想起早了。”
“什么?”琛儿一愣,“你明天不去上班了?”
“再也不去了。明天,后天,大后天,我永远都不想上班了,呆在家里多好呀,晒晒太阳看看电视就是一天,哪像上班,八小时对着电脑,红黄蓝黑的我根本弄不懂,真是自讨苦吃。”
程之方笑:“这才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呢,前些天吵着要工作的是你,现在满口喊累的也是你。吃到苦头了吧?”
琛儿却不以为然,知道天池决不会单单是怕吃苦这么简单。虽然现在的天池和以前那个坚强沉稳的形象颇有距离,可是一个人骨子里的心性是不会变的,天池决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她越来越怀疑程之方的专业水准了,还心理医生呢,连作秀和真心话都分不清。
然而她也不想勉强天池,康复是一件慢慢来的事,何必操之过急。况且工作吃紧,她也实在顾不得猜测天池细密如针又复杂如网的心思。
过了几天,一日琛儿偶然发现天池在翻报纸的应聘栏,越发认定了自己的想法:天池并不是不想工作,只是不想同自己一起工作,不想让自己为了照顾她而为难。这使琛儿觉得感慨也觉得欣慰,天池,毕竟还是以前的天池,那个善解人意忍辱负重的纪天池。
她没有再去惊动她替她作主,却悄悄留意天池选了哪间公司应聘,暗地里打了电话通知对方手下留情。
这天,天池很兴奋地回来,向大家宣布:我找到新工作了,是杂志社美编助理。
堂堂电脑公司老板去做美工助理,亏她还这么兴奋。琛儿觉得心酸,天池是真的把她那些辉煌往事忘光了。她可还记得当年她是怎样在千百家设计公司与印刷厂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以一己之力取得大连服装节设计代理权的吗?那时的天池,何等潇洒出众,英姿勃勃!
走错了时光隧道的天池,也许真是走不回来了。
天池的工作,是卢越帮忙介绍的。
自从在葵英路山墙下相遇,他们就开始交往起来。天池心中,隐隐只觉得对不起程之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说,便索性将所有人都瞒住。琛儿、许峰、程之方、甚至核桃,一个也不告诉,找尽了借口溜出门去见卢越,见到了,便稚气地笑,散步,逛街,看电影,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喝一杯咖啡便分手,话也没有多说几句。
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才会那样盲目地约会。
然而天池和卢越,又分明不是在谈恋爱。他们并没有任何暧昧的举止或是亲昵的话语,他们甚至很少说话,仿佛怕打破了某种约定。不可说,一说就破。茫茫中两个人分明都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不可靠,不久长的,却不由自主地要见面,多见一次,再多一次。想把快乐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又怕快乐落在了实处,打碎了。
有一次他送她回家,经过广场时看到许多人在那里开露天舞会,两个人并没有商量,只是彼此对视一眼,便默契地加入了人群中,他拥着她舞在月光下,旋律中,她埋头在他的胸前,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那么铿锵有力。她忽然记得了——
“我们以前跳过舞?”
“很久以前。”
“那是什么时候?”她抬起头,与他隔开一点距离:“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
“那就不要想。”他觉得害怕。怕那一点点距离,转眼就成天堑。他将她拉回到胸前,拥得更紧,“让我们从头开始。”
然而她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从头开始?我们,从前是怎样的?”
他竟然不敢回答。而她也没有再追问。他们仍然相拥着,但是距离却忽然远了。他觉得无力,他拉不回她,他和她之间,的确有个天堑,不,是恨海,他不是精卫,他填不平它。
只有真相才会让她消除隔阂,然而真相会使他们彻底疏离。除了听天由命,他毫无办法。
天池说要找工作,卢越立即介绍相熟杂志社给她,虽然只是美编助理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然而天池已经很感激,特地请他吃饭道谢。
席间,卢越终于难得地提到过去:“以前你离开制版公司要开‘雪霓虹’,也是我帮你转工。”
“是吗?”天池苦苦回想,“我依稀记得在一家中美合的制版公司做过一段时间业务经理,后来辞职出来,开了‘雪霓虹’,但是具体情形却不记得了。”
“这个建议还是我给你的呢。当时我帮市政府做一本关于大连形象宣传的画册,我拍的片子,你替我做的设计,连文字都是你写的。琛儿找人借的扫描仪、电脑、彩喷机,出完彩喷样交给市领导签字,就这么搭通了天地线。后来一想,既然咱们这么好的技术,何必替人打工,不如自己干算了。这么着,才想起要开‘雪霓虹’,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天池闭上眼睛,脑海中叠映着许多片段和定格。白手创业?还真是有一点印象。那时候她单枪匹马地出来组建公司,联系客户、接订单、设计制作、找印厂出片,统统一脚踢,临了赚那么三文五文,客户签字时还总是摆出一副恩赐的嘴脸,话里话外,流露出“你看我有多照顾你,放着那么多大公司不去,光顾你这个体户”的意思,迫得她满口称谢,满额滴汗,那几分辛苦钱赚来是比小保姆核桃更不易的。
然而卢越?怎么单单不记得这里面有卢越什么事?依稀记得,他好像是个颇有名气的摄影师,拍过许多优秀的作品,还出过两本摄影册,她甚至可以看见他半跪在海滩上拍照的形象——但仅止于这些,记忆的图像里再没有其他,没有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形。
“你一定很会游泳。”天池忽然这样说。
卢越立刻紧张起来:“啊?”
“我记得的,都是你在海里的样子,再往深里想就觉得乱了。”
卢越整张脸胀红起来,关于大海,他有太多的快乐与痛苦。多少个清晓黄昏,他伴她在海滩走过,看浪奔浪流,听海鸥吟唱。然而后来,他们开始争吵,有一次,在海边走着走着吵起来,他把她独自丢在沙滩上,不顾而去。晚上回到家看不见她,急起来,到沙滩上找,她居然还在那里,维持着原封不动的姿态,仿佛迷了路的小女孩找不到家,抱着膝默默垂泪。
不,他并不希望天池想起以前,想起那些背叛与辜负。他宁可珍惜眼下的片刻温柔。至少,现在他们在一起。
“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再想,只当我们刚刚认识。”他说,“再过几天,就又可以去游泳了。”
“他们说我是在游泳的时候淹了水才变成这样子的,只怕不会让我去。”
“他们”是谁?琛儿?许峰?程之方?卢越心中微微泛酸,只怕程之方占的比重更大吧?这个管头管脚的心理医生,恨不得签一份二十一条让天池就范。然而他偏偏没有资格咒骂程之方,不管怎么说,是他卢越害了天池,而程之方救了天池。
星期天一早,程之方来接天池去划船,说是新鲜空气对恢复记忆有帮助。天池颇有些厌倦程之方的自说自话,他一厢情愿地替她安排日程,从不预约,好像她天生是呆在那里等着他来随传随到似的。然而她仍然温顺地换了衣裳随他出来,走到门外方说:“我今天已经约了人。十点钟,在水无忧见面。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恐怕不够划船吧?”
“约了谁?”程之方问,话出口,自己也觉过分,放缓语气说,“我方不方便陪你一起去?”
天池想一想,勉强点头:“也好。”
“水无忧”。旧地重游,天池的心里又有了那种忽明忽暗的恍惚,这里,曾经印下她无数影像,记录着她的爱情与伤痛。如今那些记忆犹如雨后春笋般从思想深处冒出来,参差而脆弱。她看着四壁依稀记得的装修,看着柜台后似曾相识的茶馆主人,那个叫做无忧的清丽女子,那女子的脸上,分明地写着死亡与伤痛。
天池轻轻告诉老程:“她以前是个报社记者,曾经有过一个暗恋着她的便衣警察为她而死,从那以后,她便对自己封闭了心扉,辞去记者的工作,开了这家茶馆。就因为那个警察在死后留下一本日记,里面说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到他经手的案子水落石出后,可以不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而要与她相守,开一间茶馆,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无忧’,而把这家茶馆叫做‘水无忧’,就是为了完成那个警察的心愿。”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程之方惊讶地问,但立刻就想明白,“是那些记忆?你又想起了不属于你自己的事?”
“是的。”天池茫然地皱着眉,“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就突然记起了这些事。也许就像你说的,我的记忆频道搜集了许多与我自己经历类似的故事,那个便衣警察的日记,就好像我自己写过的 href='5090/im'>《点绛唇》……”
程之方忽然紧张起来:“天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
“什么事?”
“你有特殊记忆的事。”
“你怕人家把我抓去做研究?”天池笑,“你是心理专家,如果你来研究我,会怎么做?剖开我的脑子?用激光扫描?”
“不要笑。我的警告是郑重的。”程之方紧拧着眉说,“如果你的记忆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也许还会对你有些好处,也对别人有好处,比如帮助公安部门破个案什么的。有了谋杀案子,只要你到旁边站一站,就可以和灵魂接触,让死者说出真凶来……可是你的记忆根本是支离破碎而虚无缥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生,又不知道究竟可以接收哪些记忆。这样子,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真是百无一是。”天池苦笑,“要么就什么都想不起来,要么就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弄不清哪些和我有关,哪些和我无关……”
“天池,有件事我也许应该告诉你。”程之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地说,“吴舟已经从英国回来了。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与他见面。”
既然天池已经想起来了,那么与其让她在不属于自己的回忆中徘徊,不如让她顺着自己的故事成长。好在天池如今已经日渐康复,应该不会再受刺激。
“吴舟哥哥回来了?”天池大喜,既而却迟疑起来,“我见到他,应该说些什么呢?”
“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还怕没话可说吗?”程之方不无酸涩地说,“就是忆当年也好呀,至少可以帮你恢复记忆。”
早一点还原完整的纪天池,总好过看着她一天天精神分裂。
这时候有个年轻女子走近来:“纪经理,你好。”又偏一偏脸,“程医生好。”
程之方没想到天池约会的是一个女孩子,他认得她是卢琛儿的手下,“雪霓虹”的小苏,忙含笑站起,拉椅子请她坐下,又招服务员来点单。
反而是天池还在为了“吴舟哥哥回来了”的消息患得患失,神情有些迟滞,反应只是平淡:“你来了?”
小苏有点摸不着底儿,不知道这个昔日的经理召自己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更不知道她的约见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琛儿的使命,是要跟自己清算前账还是结算工资。离开“雪霓虹”非她所愿,毕竟自己从出道起就跟着天池在干,和“雪霓虹”一起成长,直到今天。那日琛儿一怒之下炒自己鱿鱼,她的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满,更有无数的话想回骂:“你炒我?你进雪霓虹的日子还没我长呢?人家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自个儿还泥菩萨过河,顶着磨盘转不动呢,倒想着拆桥杀驴了……”
然而藏书网她没有说出口,不是怕琛儿,而是想着梁祝说的那句话:卢经理正在气头上,走也好留也好,改日再说。小苏是不想走的,惟有忍下当前这口气,才会给彼此留一点回寰的余地。等到卢琛儿心平气和了,也许可以指望梁祝帮自己说几句好话,让双方下了台,让她重归“雪霓虹”。
小苏这几天歇在家里,并没有急着再找工作,就是在等梁祝的消息。可是一等二等,却等来了纪天池的电话。这让她惊疑不定,想不清是吉是凶。此刻见了天池一脸冷淡,更加心凉半截,以为这前老板是向自己寻仇出气来了,再不想着回雪霓虹的事儿,而只惦记如何多讨一笔遣散费是正经了。
然而天池定一定神,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偏偏是:“小苏,你回来吧,好吗?”
小苏愿望成真,反而不敢相信,只怕自己听错,小心翼翼地问:“纪经..理,你什么意思啊?”
“我已经不是纪经理了。”天池淡淡地笑,“我已经完全忘了怎么制版,现在‘雪霓虹’完全是琛儿和许峰的了,你和梁祝是‘雪霓虹’的原老,也是琛儿的左膀右臂。她有脾气,不跟你们发,又跟谁发呢?说起来毕竟是因为我,才让你和她都受了委屈。你也知道,‘雪霓虹’刚接了一笔大生意,是大理和丽江的民歌宣传册,琛儿这几天就要出差,公司正缺人手,她怎么会真心舍得让你走?你不要记恨她,回‘雪霓虹’来好好帮她吧,好吗?”
小苏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声音哽咽起来:“纪经理,你说的哪里话呀,是我对不起你……”
程之方看着天池和小苏,感慨万端。他怎么也没想到,天池要见的人是小苏,要谈的又是这样一件事,她是在替琛儿和小苏两个人筹划,而这件事,又必须由她来筹划。琛儿是为了她才辞退小苏的,即使后悔自己做得莽撞,也绝不肯收回成命;而小苏被炒,也没理由主动找琛儿认错,况且认错了也不一定有效;惟有天池出面两边调和,双方才不得不都卖她面子,也巴不得借她的桥儿过河。天池,依然是那个善解人意聪明绝顶的天池,即使她想不起如何电分制版,即使她的记忆不曾完全恢复,但是这都无损于她的善良和高贵,更无损于她的可爱与可敬。
她的神情迷茫如稚儿,时时有灵魂出窍般的凝滞与木讷,琛儿见了会痛惜她不如从前精明,然而看在程之方眼中,却只会觉得莫名吸引,我见犹怜,忍不住想要握着她的手为她遮风挡雨。
然而她的气质中偏偏又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与骄矜,令人欲近不敢,欲罢不能,宛如《罗马假日》中那个吃了安眠药后满街梦游的梦幻公主。纪天池,就是有那样一种神秘的吸引。
程之方再一次对自己说,他没有爱错天池,无论这世界如何变化,有一件事永不会变,就是他对天池的爱情。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愿意为她做。她想见吴舟,他就替她安排约吴舟。真正爱一个就是肯为了她而忘记自己,只要天池开心,哪怕自己伤心,又有什么所谓呢?
当天池在“水无忧”里为了琛儿搭桥补路的时候,琛儿自己却正坐在纪家发呆,一颗心仿佛走在独木桥中间,进退两犹疑。
天池既然是和老程一起出去,大概会回来得很晚。琛儿便给许峰打了电话,说好让他直接去卢家,中午在娘家集合,跟爸妈一起吃顿饭。自己忙里偷闲,泡了个牛奶浴,又把冬天衣裳统统收起,夏天衣裳取出来一一挂上,没事找事地,指挥着核桃把所有家俱摆设全部重新布置一遍。自己也不知怎的,只是不愿意闲下来,仿佛怕约束不了心猿意马。
一时忙碌完了,核桃出去买菜,留琛儿独自在家中看录影带,《东邪西毒》、《阿飞正传》、《花样年华》……拿起一盘又放下一盘,大多只看个开头就换掉,浑不知所谓。
世上有一种鸟,一生只落地一次,就是死的时候;有一种人,会把秘密藏在树洞里,再层层密封;还有一种酒,喝下去后会醉生梦死,忘记一切……
真是自欺欺人。琛儿想关掉电视,却心不在焉地只关掉了声音。满室铿锵忽然变得寂静,倒让她悲从中来,只觉无限的空虚。
窗帘拉合着,满室漆黑里只有电视荧屏上的一点是亮的,亮得妖艳,诡异,色彩斑斓而没有声息。分明可以感觉得到空气里锣鼓的震动,可是耳畔听不到半分声响。电视里另有一个舞台,台上是妆扮了的两个古代男女,女人的脸藏在一个鸟笼子后面,阴晴不定,自言自语,两只藏书网手在面前比了又比,挥了又挥,纵使锣鼓喑哑,女子的眼神和手势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琛儿亦有千言万语,不知向谁诉。无可如何,竟拿起电话随手拨至公司,拨到一半,却又停住。
今天是星期天,公司应该没有人,不过昨天何好说过手头的工作没完,或许是要加班的吧。只是,如果他在又怎样呢?果然电话接通,自己要说什么?琛儿完全没有主意,只是想看看何好是不是在公司,随便说几句话,或者,套一句电视剧里最老套的对白——听听他的声音。
听听他的声音?为什么?
琛儿握住自己的脸,只觉脸热心跳,坐立不宁。难道自己真的春心萌动,有红杏出墙之意不成?却又好像不是这样。或许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婚姻生活的寂如死水吧?
心里思索着,电话键早又按了重拨。何好的声音从那端传过来:“你好。哪位?”
琛儿犹豫,正想着随便说几句什么,对方却忽然问:“你是卢琛儿?”琛儿一惊,自己也不知怎的,竟然“啪”地挂断。却又后悔,自己是公司老板,打电话回自己的公司还不是应该的吗?就说自己想看看有谁在加班,关心一下工作进度不就得了,理直气壮的事儿,何必弄得跟做贼似的?
不待想停当,电话铃却突然响起来,琛儿随手拿起,竟是何好,问:“卢小姐,刚才是你打电话?”
琛儿一愣,本能地想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却忽然反应过来,公司的电话办有来电显示,越显得自己刚才挂断电话的举动分明是做贼心虚。只好强撑着说:“是我,刚打通,不知怎么断了,大概信号不好。我正想再打过去呢。”
何好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琛儿只得硬着头皮问:“我想问一下,你加班的进程怎么样了?”
“就快收尾了。不过彩喷机出了点问题,卡纸了,我修好就走。”
“早点回吧,天黑得早。”琛儿三言两语已然辞穷,分明没话找话。
然而何好却有话要说:“小苏的事,你做的没错,我支持你。”
哦?!琛儿反而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绝的是何好在那边也不说话。两个人各自握着电话无语,仿佛在倾听彼此的心跳。
忽听“咔”地一响,是核桃买菜回来了。琛儿想也不想,“啪”地挂断电话,犹如做贼。
核桃已经走进来,看到琛儿,诧异地问:“卢小姐怎么一个人坐在暗地里,也不开灯?”不等琛儿回答,又充满期待地问,“许大哥过来吃饭吗?”
“不来了,我也正想走呢,觉得累,休息一会儿。”琛儿支支吾吾:“你忙吧,我这就回了。”披上大衣出门,脚步犹自虚虚浮浮的,像在坐船,又像是喝多了酒,整个人动荡不安,有言说不清的伤感与喜悦交集,汇成两行清泪无声地滴落。
盛宴、蛋糕、刀
天池终究未能与吴舟相见。她见到的,只是裴玲珑。
玲珑衣着华贵大方,妆容无懈可击,举止高贵,措辞优雅,人如其名,八面玲珑。她为人一向精于计算,到了伦敦后,又学会英国人的城府深沉,做事更加有头绪,讲排场。一回到中国,就在最短时间内召集无数嘉宾,包下豪华酒店,反客为主,为天池设宴庆祝。琛儿、许峰、程之方、吴舟父母、琛儿父母、甚至连核桃都是与会嘉宾,却单单地,没有吴舟。
依裴玲珑意思,本来要约齐卢家全体,但是程之方坚持不允,只让琛儿带同父母前来,绝不许卢越露面。这次琛儿没有坚持,她隐隐有种预感,裴玲珑葫芦里没装什么好药,她也不想老哥来趟这浑水。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天池和卢越私底下早已经有了来往。因听得裴玲珑在向众人吹嘘大英博物馆收藏之丰,琛儿忍不住,冷冷顶一句:“还不都是巧取豪夺来的。”裴玲珑一愣,再不敢小觑这貌似柔弱的女子,没想到她长相甜美一朵花似,却偏偏带刺。
卢妈妈这是自天池醒来后第一次和昔日的儿媳见面,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也不舍得撒开,连声叫:“天池,天池,苦了你了……”一语未了,老泪纵横。
天池记得这是琛儿的母亲,却不记得她同时也曾经是自己的婆婆,一时对卢妈妈近于夸张的动情有些失措,狼狈地说:“卢妈妈,你好,谢谢你,对不起……”辞不达意。
幸亏琛儿走来解围,硬拉开妈妈的手说:“真是,见了干闺女就忘了亲闺女,又不是演长篇电视连续剧,用得着这么煽情吗?”
卢妈妈怒极反笑,骂女儿道:“有这么调侃老妈的吗?这不孝闺女。”又窃窃向女儿女婿打听消息,“这裴小姐是什么人?天池同咱们这么亲,倒由别人来摆庆祝宴,咱们反成了客人?”
琛儿嘴里责怪母亲:“真是,请你吃饭也这么小心,还说不是电视剧看多了,胡思乱想。”心里可是十二分警惕,亦步亦趋守住天池,又不时同许峰互打眼色。
就连程之方也有些不安,坠坠地说:“我总觉得今天是一场鸿门宴,等一下要是这位八面玲珑的裴玲珑小姐忽然扔个炸弹出来,我绝不会吃惊。”
然而侍者从后厨里推出的,不过是一只大蛋糕。玲珑将天池轻轻一拉,便拉离了琛儿身边,站在蛋糕车前满面春风地说:“天池小妹妹,听到你康复的消息,我真是太高兴了,专程从英国赶回来为你祝福。不知道该送点什么做贺礼,又走得匆忙,只好买了这个蛋糕,算是庆贺吧。”
那是一个高达九层的婚礼蛋糕,隆重得有些装腔作势。然而裴玲珑自有解释:“这个蛋糕,同我和吴舟举行婚礼时的那个蛋糕是一模一样的,也是在同一家蛋糕店订做的。要是没有你,就不会有我和吴舟的今天,不会有我们那场迟到的婚礼。所以,我送你这个蛋糕,一是庆祝你的醒来,二也是感谢你对我的恩。不过人家说‘大恩不言谢’,所以,话都在蛋糕里了。”
话都在蛋糕里了。已经没有天池可说的话,能说的话。
何况,天池又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
她惟有被动地接过刀子,在玲珑的指使下提线木偶般从蛋糕中间深深切过,仿佛从自己的身上一刀切过,切断过去与未来;更仿佛王母娘娘金钗划过的一道天河,隔开牛郎与织女,天上与人间。她的吴舟哥哥,从此就留在了天河的那一端,永不相见。
天池是在用刀子切开蛋糕,而裴玲珑,却恰恰是那柄用甜蜜蛋糕包裹着的利刃。在她把刀子递给天池的同时,已经措手不及地,向她的身上心上捅刺了千万刀。
琛儿不禁再次冷笑,低声说:“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许峰却与人为善地说:“也难为她了,毕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婚姻,就算夸张造作些,也不为过。”
琛儿鄙夷:“她哪里是为了婚姻,她根本就是一个瑞蓓卡。”
核桃好奇:“什么是瑞蓓卡?”
琛儿简单地解释:“瑞蓓卡是一个女人,她希望得到全天下男人的爱,自己却不爱任何人。”
核桃瞠目:“那有多好。”她很佩服裴玲珑,穿得那么漂亮,出手那么大方,尤其她推出来的那只大蛋糕,天啊,核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这么精美的蛋糕,眼睛死死地盯着,恨不得整个人扑进去,只差没流出口水来:“乖乖,这么大的蛋糕,别说吃,我见也没见过。”
逗得琛儿不禁笑起来,对她说:“告诉厨房,吃不完的全替你打包带回家去,让你慢慢吃好不好?”
天池握着刀子,只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连同她那段不为人知的隐忍爱情血淋淋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种疼痛太熟悉了,以至于闪电划破夜空一般,就在刀子切开蛋糕的瞬间,清晰而利落地割开包裹在她记忆之核外的坚壳,使她完全地记起来了——是的,这同吴舟婚礼上的蛋糕是一模一样的。
她记起来,记起来了。记起自己和吴舟之间发生过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段往事,每句话,每个眼神,记起所有的爱,与所有的痛。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
那声音如此细弱,却仍然被程之方所捕捉,立刻紧张地问:“天池,你还好吗?”
天池怆然回顾,她的眼神里,写着那么沉重的痛与绝望,冷如深潭。程之方忍不住为之一恸,他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她又成了那个受伤的冰封百年的纪天池。
记得当年卢越对他谈起天池时,曾经说过,不喜欢她的名字——“太冷寂,太骄傲,完全地不屑与世俗为伍,行不通嘛。”
然而那的确是纪天池,孤傲而冷艳,遗世独立。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肯宣诸于口,封锁着自己的喜怒不使形之于色,除了琛儿,对任何人都关闭自己,以一个睥昵的表情不变应万变,将滚滚红尘挡于眼界之外。却不知,正是她那个过于凛冽过于防忌的眼神出卖了她,让他得以窥破她的寂寞与渴望——渴望了解,渴望爱。
程之方觉得悲哀,身为心理医生和准男友的双重悲哀:他猜得到她的伤心,却得不到她的欢心。既如是,倒不如全然不知的好。他上前一步,握住天池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安抚地说:“想起来就好,想起来就好。”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而亲昵,令得天池一阵伤神。她回眸看他,眼神恍惚迷离。她曾经为吴舟做过的一切,便是如今程之方所为她做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还记得吴舟曾经给她带来的伤心吗?
她想到的,裴玲珑倒先替她说出来了,说得更煽情,更夸张,更激进:“程医生,我们又见面了。我看过报道,天池可以重新醒过来,属你居功至伟。你们已经成为本世纪的都市神话,这么伟大的爱情,简直惊天地泣鬼神,难怪可以制造奇迹。真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感动。喜事打算什么时候办?定了日子,一定要通知我呀。”
天池益发被动,忍不住轻轻后退一步,仿佛在躲避那无形的刀剑相逼。又是一柄裹在蛋糕里的糖衣炮弹啊,她简直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卢家父母的眼光齐齐射向程之方,同仇敌忾之情溢于言表:“你们要结婚吗?”
“这……”程之方语塞。
便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是吴舟推门而进,排众而出,看也不看裴玲珑,径直向天池走来。
天池在眼风与他接触的第一个瞬间便被电光击中了,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撞得金星乱冒,火花四溅。她看着他,过去的和现在的他的影像交错叠现,一时不辨真假,不识悲喜。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然而他们之间那一种震动的空气使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天池,我来带你走。”他耳语般地说,仿佛怕惊到了沉睡的白雪公主。
“吴舟哥哥……”天池立刻哽咽了,泪水涌上来,淹没她后面的话。那个在昏迷期间纠缠了自己许久的梦忽然涌上心头,梦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跟你去,我们死在一块儿。”
我们死在一块儿。那个“我们”,是指自己和吴舟吗?
在梦里,她的回答是:“我爱你。我愿为你死一千次。”
她的确已经为吴舟死过一次了,现在,他终于向她走来,愿意和她同生共死,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盼望了十几年的答案,她还犹豫什么呢?她顺从地将自己的手递给吴舟,如中蛊惑,如听神旨,从今往后,更愿意如影随形,如胶似漆,天涯海角,永不回99lib?头!
然而来自现实世界的一声断喝惊醒她的梦:“不能走!”
是裴玲珑,她艳丽的盛妆掩不去受伤的惨痛,铁青着脸望着自己的丈夫,也望着这个“夺爱”的小妹,近乎于咬牙切齿:“天池,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天池恍恍惚惚地说,迷茫地望着吴舟,等待他的指引。
“天池,跟我走。”吴舟拉着天池的手便走。
程之方本能地跟进一步,却颓然放弃。他没有资格阻止吴舟,能够决定去从的,惟有天池自己。她想起了过去,她便获得自由,他再不能以她的心理医生与保护人自居。
而天池,又怎会不从?这是她的吴舟哥哥,她自小顶礼膜拜的神,她曾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的苏醒,永生永世,她只听命于他,只要他愿意带她走,便谁也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但是裴玲珑要阻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纪天池夺走自己的丈夫。她从英国赶回来打这一场婚姻保卫战,是抱定了宁死不败的决心的。纪天池,这个阴魂不散的邻家小妹,从她第一天见到她起,便认定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孩。但是她从没把她看成对手,她没有自己的美丽聪慧,没有自己的身家学位,更没有自己的心机手段,她不过是个不曾盛开的花苞,未见世面的小丫头而已。
直到那年她从英国回来同吴舟补行婚礼,才第一次正视天池,意识到她对于吴舟的份量再不像从前那样普通平凡。吴舟并不知道这一年里天池对他的照顾,但是裴玲珑却知道,她每次打越洋长途回国,都是由天池接听。她早已知道天池对吴舟不简单,却偏偏请天池做自己的伴娘,见证自己的婚姻,就是要她令行禁止,知难而退。她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成功地与吴舟双宿双飞,一直飞到了英国去。
原以为天池总会一天天长大,总会有自己的婚姻与家庭,总会忘记初恋的青涩。却没有想到,一场阴差阳错的大病,竟然令她在苏醒之后又变回了当年的邻家小妹,而拥有了比小妹时代更加任性的资格与吸引。
当吴舟提出离婚时,玲珑忍着怒气没有发作,却安静地提出,希望在他与天池会面之前,自己可以先和天池见一面。吴舟答应了,但是他不会想到妻子安排的“见面”会是如此隆重,几乎昭告天下;而玲珑,也怎么都没有想到丈夫竟会尾随而来,破坏她精心导演的这一出好戏。
裴玲珑因愤怒而失态,因恐惧而失色,她忍不住伸手将天池猛地一扯,从吴舟的身边拉扯开来,尖叫:“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天池惊惶,突如其来的记忆和瞬息万变的现实令她如同迷路的孩童般失措,扎撒着手本能地对着吴舟叫了一声:“吴舟哥哥……”
“纪天池,你别再伪装了!”裴玲珑自己先撕去了所有的伪装,撕去高雅斯文的谈吐和雍容华贵的态度,气急败坏地骂道,“纪天池,你少在这里装疯卖傻!从小你就会装可怜儿,缠着吴舟哥哥长哥哥短地扮可爱;现在你还是这么无耻,自己的老公看不住,就去抢人家老公!你还要不要脸?”
“裴玲珑,你住口!”吴舟拽过妻子,猛地挥起掌来,却终不忍心打下去。打老婆,是最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做的事情,是为他所不耻的行径。然而他面对撒泼的妻子,除了打之外,竟无技可施。
而玲珑已经满脸是泪,哭得稀里哗啦:“你打我?你想打我?吴舟,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死过去一年,是谁天长水远地给你寄钱寄药?好容易你醒过来了,什么本事也没有,我还不是巴巴地从英国赶回来跟你完婚?你倒好,三心两意,把个没人要的私生子当宝贝!她算什么东西?从小没爹没娘,来路不正,长大了又搞东搞西,已经结了婚,没过三天又离婚,躺在病床上也不安份,还要搭上一个心理医生为她跑前跑后,你以为她是纯情少女吗?她根本就是狐狸精……”
“啪”的一声,裴玲珑乱七八糟的哭骂声被打断了。吴舟终究还是出手,终究还是重重掴出这一掌。裴玲珑整个人翻倒在蛋糕车上,带动了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更惊动了大厅里的一片唏嘘惊叫声。
吴舟父母脸色大变,齐齐抢过来一左一右抓住儿子双臂,喝道:“不要打人!”
琛儿和程之方则一左一右护住天池,指着裴玲珑喊:“不要骂人!”
而天池早已呆了,自己结过婚?是人家的老婆?她是谁的老婆?又为什么离婚?
她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却觉得仿佛是月夜走在丛林里,耳边是风声树声,四周黑黝黝,每一个奇形怪状的突起后面都藏着某种暗示和预兆,有无尽的可能性。
她的生命的过去,也便是这样,有着无尽的可能性的。她渴望把它们一一照亮,看清楚,却又觉得害怕,担心所看到的自己不是所自以为的这个自己。说不定她是个坏女孩,以前杀过人,或者做过什么别的错事,所以才被父母抛弃了,又被丈夫遗弃,又?99lib?或者她有过情人,甚至孩子……谁知道呢?
她刚刚苏醒过来的心智又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在瞬间击毁了,泪眼朦胧中,她看不到任何的色彩,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是麻木地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似乎要带她走。是的,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远离开这些人这些事,再也不要回来。
拉住天池的人是吴舟,他昂然地对每一个人宣布:“我要带天池走,再不让她受任何的伤害!谁也别想阻拦我们!”
琛儿和程之方本来想拦在前面的,听到这话,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让了开去。在琛儿是衷心感动,纪姐姐爱了吴舟几乎半辈子,如今他终于愿意承担她,陪伴她,让她如愿,自己又怎忍阻拦?
在程之方却是相形见绌,他与吴舟并不熟,见面的次数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次,但是不知怎地,只要吴舟一出现,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忽然和天池离得好远好远,远到了天边儿上。而且天池见到吴舟时,那一种忽然焕发出来的光彩也令他自惭形秽——现在他是双重地自卑了,他且为自己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吴舟和天池是一块长大的,他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与梦境,他说要带她走,他如何拦,又怎么拦得住?
要拦的人,仍然是裴玲珑。玲珑是不肯放弃的,在裴氏字典里,绝没有“输”这个字。纵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她都不会让自己退出,看别人胜利。
“吴舟,你敢走出一步,我死给你看!”裴玲珑从蛋糕堆里狼狈地爬起来,右手握着切蛋糕的刀子,搭在左腕上用力压下去,有血微微渗出,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洁白的蛋糕上,迅速被奶油吸收了。
“玲珑,不要!”吴伯母禁不住这种刺激,尖叫起来,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媳妇儿,毕竟,她叫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妈。她抱着媳妇,脸却朝着儿子,哭着喊:“舟呀,你要逼死你媳妇儿,还是要逼死你老妈?”
这一声喊,却把天池喊醒了,她浑身一震,看着吴伯母老泪纵横的脸,心念模糊而杂沓,吴妈妈为什么哭?裴玲珑拿刀子做什么?她要自杀吗?因为自己抢了她的老公?自己的老公是谁?父母又是谁?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为何会众叛亲离至斯?
她恨自己想不起那些过去,更恨自己可以记起的那些过去。过去宛如巨兽,想起得越多,便把自己吞噬得越多,等到记忆完全复苏,也许自己会尸骨无存。胸口疼得撕裂一般,脑子里更似有千军万马在踏。她茫然地看着屋子中的每个人,不,她不能跟吴舟哥哥走,他是人家的儿子,别人的老公,他是个好人,不可以和自己这个坏女人搅在一起。这屋子里,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有自己才是多余的,多余的,是个弃儿,是被这个世界摒弃的,父母遗弃了自己,丈夫抛弃了自己,甚至连自己都曾一度放弃自己,沉睡两年!
早知如此,何必醒来?何必醒来!
混乱中,她听到裴玲珑向她飞来更加犀利的一刀:“纪天池,当着你公公婆婆的面,当着程医生的面,当着我的面,你都敢勾引吴舟,你还要不要脸?……”
公公婆婆?自己不但有丈夫,还有公婆?
纪天池叹息一声,忽然仰倒下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昏倒过去。
大厅里,蓦然充满了一种死亡的气息……
无边的原野,无主的孤魂,无数的声音。
天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挤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然而她只是说了一句:“我好想睡。”便又闭上了眼睛。
梦中有无数人影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有些与她有关,有些与她无关。更有一个英俊男士对牢她侃侃而谈:“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也有心,有感情,有冲动,我还年轻,怎能不为美色所迷?那些模特儿,个个高大健美,穿得又少,又激情奔放,又懂得浪漫,哪个摄影师没玩过一两次罗曼史?有些人都老了,几十岁了,还演一出廊桥遗梦呢,还不是被奉为经典?凭什么我犯一点错就被指责十恶不赦?这世上谁又是纯情少男无知少女了?你还不是对姓吴的一往情深,难道对藏书网
我就公平吗?”
仿佛有海水漫上来,将她重重卷裹。天池头痛欲裂,辗转反侧。
没有什么比遗忘更轻松,没有什么比记起更痛苦。
海浪,无边无际的海浪;狂风,铺天盖地的狂风;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男孩走在大海中,向天池轻轻地招手,天池不由要走过去,一直走到海里去……
天池在梦里不住呻吟。再醒来已经是黄昏,人们各自散去,只有琛儿守在身边。她刚一转动,琛儿便醒了,翻身爬起,关切地问:“好点了没有?要不要喝水?”满脸焦虑担心。
天池虚弱地一笑,说:“你是不是怕我又一睡不起?”
琛儿笑着说:“怎么会?”然而很明显地长吁了一口气。
天池闭一闭眼睛,记忆一点点浮起,庆祝宴,蛋糕,裴玲珑,吴舟哥哥,刀……
玲珑的话真像一把把飞刀:“她算什么东西?从小没爹没娘,来路不正,长大了又搞东搞西,已经结了婚,没过三天又离婚,躺在病床上也不安份,还要搭上一个心理医生为她跑前跑后,你以为她是纯情少女吗?她根本就是狐狸精……”
狐狸精。裴玲珑居然送给自己这样一个称呼。传说中的狐狸精不都是千娇百媚,法力无边的吗?有谁像她这样笨拙无用?非但不能未卜先知,甚至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清楚。
天池叹息:“琛儿,我结过婚,我结过一次婚的。是吗?”
琛儿要深吸一口气,才敢回答:“是的,纪姐姐,你结过婚。”
“他是谁?那个做过我丈夫的人,我有再见过他吗?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是我哥哥。”
“你哥?”
“对,就是那个每天在咱们楼下站岗的灯柱男人,他就是我哥哥。你们领了结婚证,还拍了婚纱照,我做伴娘,程之方做伴郎,连新房都装修好了,可是,婚礼没来得及举行,就被延期了,后来,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你们,就又离了婚。”
结婚,离婚,天池捧住头,觉得里面打雷一样阵阵作痛,琛儿的哥哥,那不就是卢越?难怪每次看到他会觉得心痛,难怪握他的手里有如触电,原来他们曾经肌肤相亲,心灵相通。她一直觉得自己和他有过去,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过去!她竟然和他结过婚,拍了婚纱照,还装修了新房。但是,他们又离了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婚姻会如此短促?到底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往事?
她本来以为自己的过去就只是吴舟一个人,她的前半生因为暗恋而错过,故而在梦中一直苦苦地渴望醒来,渴望一场真正的爱情。是这种热望使她清醒的。却原来,她不仅实实在在地恋爱过,还结了婚又离了婚。她不仅是弃儿,更是弃妇。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可怕的女人?她究竟还有多少过去?
天池痛哭起来,抱住肩膀缩成一团,嘤嘤地哭着。
琛儿慌了,她刺激了天池吗?她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会有什么后果?
她手忙脚乱地给程之方拨电话,语无伦次:“老程,你快来,纪姐姐醒了,我,我跟她说了,说了她结过婚的事,她,她……”
程之方这一惊非同小可,紧着喊:“卢琛儿?99lib?,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池怎么了?”
“她在哭,哭得很凶,你快回来。”
程之方松一口气,又忍不住叹一口气,该穿帮的到底穿帮了,最坏的事已经发生,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现在,是他面对天池,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他没有急着过去,却拿起手机,拨给了卢越……
真相大白
纪天池和卢越再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这一对曾经的恋人,短暂的夫妻,在历经了那么多的恩怨离合之后,终于又以夫妻的名义见面。然而,她看着他的眼神,是这样陌生,惊疑,不愿置信。
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在葵英路山墙下第一次重逢时更加遥远,远不可及。
隔在他们中间的,不只有破碎的婚姻,伤心的往事,更还有生同死。
生死只在一线,曾经她已经险些跨越,而今终于被拉回来。然而,她已经忘了他,忘得这样彻底而决绝,把他丢在阴阳界的另一边。
“天池……”卢越低语,一声呼出,却忽然哽咽了。他好想把她抱在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中,痛哭一场。这是他的亲人呀,是他结发的妻,他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失,竟在人生的旅途中失落了她,劳燕分飞,渐行渐远,终于走向两个极端。今生今世,他还有机会有可能再寻回她吗?前些日子,他们明明很亲切很快乐的,她是喜欢见到他的,现在她知道他的身份了,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一丝希望升上心头,卢越振作一下,再喊:“天池,你都记得了?”
“你是……我丈夫?”天池怯怯地问。
“是。我是。你原谅我吗?”卢越充满希望地问。
然而天池摇摇头:“我不记得,是琛儿这样告诉我的。琛儿说,我们曾经结过婚,又离了藏书网婚,为什么?”
“你,不记得?”
“对不起。”天池抱歉地笑,那么柔弱的淡薄的一个笑容,楚楚动人,“卢越,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卢越愣住。她做错了什么?天池呀,善良克己的天池,虽然她的外表变得与以前大相径庭,内心却丝毫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地宁愿责己不肯怪人。结婚又离婚,她第一个问题就是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天知道她是多么完美,多么无可挑剔,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做错的,是他,是这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然而,他有勇气把那些罪恶的往事对着她一一道来吗?卢越沉默了,他没有办法开口,他没有勇气告诉天池那些伤心往事,他不能够对她重复他曾经对她做下的一切。这段日子里,他和天池时时见面,每一次都让他激动万分,却又令他痛苦万分,因为他不知道当真相大白时会是怎么样。现在他知道了,即使人们当面告诉天池曾经她是他的妻,她仍然记不起过去,她仍然不愿意记起过去!
只为,过去太残忍,太不堪。而那残忍不堪的往事,又只有他一个人最清楚。他,却无颜启齿。
当犹大跪在耶酥面前,就算他肯认罪,然而他能够心平气和地把那些罪状一一复述吗?那会比耶酥钉在十字架上更痛苦。
十字架,不仅背在耶酥背上,更钉在犹大的心上,真正万劫不复的,是犹大,不是耶酥!
卢越终于知道,他和天池,是再也没有机会的。她的遗忘,是最彻底的拒绝。要么永不提起,要么永不知道,然而现在,她已经“知道”,却仍未“记起”,他,还有什么机会?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他们见面,约会,共舞,像一对知心好友那样温和地交往——如果真的只是好朋友也罢了,可是,他是那样地爱她,爱到万劫不复一般痛苦而绝望。
绝望,是他的命运,他的十字架,他必须背负!而嫉妒和背叛,便是十字架上的一横一竖,缚住他,一生都不容推卸。
“想起你,总是先想起海,卢越,我们和海,到底有什么关系?”天池茫然地问。
卢越又是一愣。他们和海,有什么关系?恨海难填,而他们站在海的两岸,相望不相亲。
他仿佛看到,天池是怎么样一步步踏进无边的恨海,而他,没有救她,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沉没——不,他根本就是那个推他落海的人!
他站起,黯然说:“别问了,天池,别问,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背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去,身形佝偻,而脚步踉跄,仿佛,真的在背上钉了一座十字架。
“哥!”琛儿急了,多不容易才终于使得兄嫂重聚,怎么哥哥竟恁地不争气,轻易言败?她追出门去,在走廊里拦住哥哥,“你就这么走了?”
“不走,又怎么样?”卢越反问,这片刻间,他仿佛苍老十年,心灰意冷地对琛儿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已经给了我一次机会,把天底下最珍贵的女孩子给了我,而我没有珍惜过。现在,老天收回他的恩赐,我怎么可以抱怨?琛儿,我认命了,我放弃了。既然天池已经忘了我,就让她永远不要记起吧。我决定,从她的生命中永远地退出。”
“你放弃了?”琛儿不甘心地叫,“可是你到哪里再给我找一个这样好的嫂子呀?”
“我以后都不打算再娶了。”
“爸妈听到这话会被你气死。”琛儿气急败坏,“你明知道他们希望你能跟纪姐姐复婚。”
“我只得让爸妈失望。”卢越叹息,“琛儿,如果你是我,娶过天池这样一个完美的妻子又把她辜负,逼得她投海,你会再有脸寻回她吗?你还有勇气再婚吗?”
程之方也随后追出来,听到这句话,不禁一愣:“你要为天池终身不娶?”
卢越深深地看了老程一眼:“老程,以前你曾警告过我,说我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现在你看到,我已经在付出代价了。你好好照顾天池吧,我再不会打扰她了,宁可带着她给我的回忆过一辈子。”
“病人!你才最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琛儿恨铁不成钢:“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你进去告诉她,说你仍然爱着她,希望她原谅你,给你机会,你为什么不说呀?”
程之方也搓着手,不很情愿地说:“卢越,有话还是一次说尽的好。我既然请你来见天池,就是有把握:天池可以承受得住。”
“不必了。”卢越长叹一声,“其实,在今天以前,我和天池已经见过面了。”
琛儿和程之方俱是一惊:“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路上偶然碰到的。”卢越欲言又止,既然他已经决定从天池的生命中退出,又何必提起这些日子的约会叫老程不满,他决定轻描淡写,“那天,我在路边遇到她,跟她说我是琛儿的哥哥,邀请她喝咖啡。我们在一起呆过整个中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面对她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上次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琛儿,我们完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尽管我仍然爱她,一直等她醒来,可是,现在她真的醒了,我真地和她面对面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无话可说。惟一的感觉就是,我和天池,缘分已尽,我们,完了……”
琛儿哭了,她看着哥哥转身离去,再没有阻拦。原来,有的时候两个人分手,并不是因为不再相爱,而是爱已经没有出路。她同情天池,更可怜哥哥,毕竟,那是她一母所生,从小亲密无间的最亲爱的哥哥呀。虽然,在他愧对天池的那些日子里,她怨过他,恨过他,但是无论如何,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当哥哥伤心,她的心也一样会痛。可是,她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程之方也尴尬万分,这里面,属他的身份是最复杂的,他是心理医生,也是当事人,是卢越的朋友,也是情敌,是天池的爱慕者,也是局外人。不管站在哪一个立场上,都该有所表现,可是同样地,又有另一层身份让他不便说话。何况现在也实在不是谈话的时候,一则琛儿正处在失望迁怒之际,难保不会曲解他的意思,他可不想再跟天池的好姐妹开战,落个趁人之危小人得志的罪名;二则天池的记忆被强行唤醒,总得有一段时间独处来反思,沉淀,选择和吸收,他不可以再因为自己而给她一丝一毫的情感压力了。
他叹一口气,对琛儿说:“你好好陪陪她,我也走了。”
“你也走?”琛儿有点怕,“你不进去劝劝她吗?”
“她现在不需要劝,只需要想。”程之方说,“不管她问你什么,尽管跟她说实话好了。事已至此,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至于能消化多少,就看天池自己的了。”
卢越走了,程之方走了,核桃也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一时间,屋子里静静的,只留下天池茫然地看着琛儿,眼里全是惊疑无助。隔了半晌,方怯怯地问:“你哥哥,好像很伤心,是不是,我以前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这一次,连琛儿也不禁愧疚了,忍不住含着泪拉住天池的手说:“纪姐姐,真的不怪你,都是我哥哥不好。”
天池苦苦思索,记忆的天空里有星光闪烁,但仍不能雨霁云开见月明。
“吴舟和你哥哥,我爱的人究竟是谁?”
“是他们两个。”琛儿看着纪天池,“你自小默默爱着吴舟,爱了十几年;大学的时候,你常常叫我陪你一起去厂里等他下班,等一个下午,只为看他一个背影,你看着他,从来都不敢叫他,我要替你找他,你也不让;后来吴舟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他的未婚妻去了国外,丢下他不理,是你陪在他身边,每天二十四小时看护,最脏最累的事情也都要替他做,赚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他身上,你开公司,建立‘雪霓虹’,工作得那么拼命刻苦,也是为了他;他终于醒了,然而醒来后第一件事竟是问裴玲珑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在他昏睡的日子里,你到底为他做了多少,付出了些什么,他什么也不记得,仿佛也得了一场失忆。裴玲珑从英国赶回来,他们就结婚了。你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肯流露一点感情,可是在婚礼上,你喝醉了,一个人回到家里,哭?99lib.得天昏地暗……”
琛儿的眼泪流下来,也顾不得去擦。天池微微颤栗起来,仿佛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许多记忆的片断在脑海中忽明忽暗地撞击着,琛儿所说的,有些是她记得的,有些是她不记得的,而在这叙述中,深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那秘密越来越接近,呼之欲出。
她抓住琛儿的手,越抓越紧,她已经想起来那一场华丽而残忍的婚礼,而更加残忍的,是那婚礼的尾声,是在吴舟新婚之夜里,发生在纪天池家中的事情。那些事,令她不敢想起,不愿面对,并不是因为那事情的本身有多么可怕,而是因为那事情的后果,那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是导致自己失忆的直接原因了。她忽然觉得惊悚,惊悚到放弃:“琛儿,不要说,不要再说了,后面的事,我不想知道。”
“不。”琛儿反握住天池的手,“纪姐姐,是面对的时候了,我知道你可以承受得住,你要坚强,听我说完。”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哥哥去看你,他在你的房子里找到了你,你对着他哭,对他念诗,对他说你从小到大的故事,毫无隐瞒,他抱着你,安慰你,吻你……”
“不,不要说,不要……”天池的指甲几乎挖进了琛儿的手里。
琛儿忍着,仍然一字一句,近乎残忍地,执著地继续说下去,“那天,你们彼此拥有,你成了我哥的女人。那天发生的事改变了你的一生,你很认命,说过要从一而终,于是你答应嫁给他。你们在第二天向我父母宣布婚讯,并且立刻筹备婚礼……”
“我,我……”天池说不出话来,卢越曾经拥有她的童贞,而他们却最终没有在一起。是她不守妇道,还是他始乱终弃?她的脸色惨白,喃喃自语,“我们,为什么离婚?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纪姐姐,你为什么总是认为自己做错?”琛儿抱住天池,泣不成声,“纪姐姐,你是最善良最完美的,你没有错,是别人对不起你,辜负你,是我哥哥,我哥哥他不懂得欣赏,不懂得珍惜,不懂得宽容。他狭隘,小气,又花心。他看到了你写给吴舟的那些信,他受不了,受不了你曾经那样深沉热烈地爱过别的男人,他认为那样的爱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你把那一次已经给了吴舟,就再也不会真正地爱他。即使他可以得到你的人,也无法得到你完整的心,你最初的心。”
那些信?是 href='5090/im'>《点绛唇》吧?记得当初她自己第一次发现那些信时,也曾经惊动于那样深沉的爱情,甚至想象过会是什么人才拥有这样热烈的爱,她把它当成一本小说来读,当成少男少女们的传抄本,当成爱情的至高追求与象征。后来她知道,她想起,她记得,那些信,是她自己写的,是她写给吴舟的。那样的爱情,真的存在过,发生过,而主人公,就是她自己。她曾经多么震撼啊!
而如果连她自己也不得不为了这样的爱情而震撼,那么作为她丈夫的卢越,又如何能够面对这份深情表白而不动容动怒?他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了她的吗?
“不仅仅是这样。不是他提出的离婚,是你。”琛儿摇头,无奈地,缓缓地摇着头,“纪姐姐,你们两个其实一样地追求完美。他不能忍受你曾经在精神上更看重别的男人,你也同样不能忍受他在身体上投靠了别的女人。”
“别的女人?”难道这故事还有第四者?天池几乎晕了,她的前世,未免过分复杂了。
“我哥哥是个摄影师,他为人很洒脱,但是常常不计后果,他和一个女模特儿发生了肉体关系,并且同居。那个模特儿找你谈判,以怀孕做要挟逼你答应退出这场三角恋爱。你们离了婚,但是那个模特儿,并没有跟我哥哥在一起。她是个国际知名的模特儿,现在仍然当红,她根本不打算结婚,当然也从来没有怀过孕,她只是不肯服输,要试试看一个男人到底可以为她牺牲多少。我哥哥其实已经看穿这件事,但是他再也没有脸面对你,也只能看着事情搞成一团糟。他是个懦弱的人,没有能力挽回自己的爱情和幸福,是他害了你,也害了他自己。”
在吴舟的故事里,裴玲珑骂自己是狐狸精,是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而原来,在自己的故事里,也曾经有过一个第三者,狐狸精,而她远比自己高明,因为她成功地拆散了自己的家。
虽然琛儿没有细说,但是天池已经可以想象,在离婚之前,她与卢越曾经历过怎样的争吵、决裂、与彼此伤害,如果不是痛苦到不能承受,又怎么会选择将自己封闭在睡梦中长眠不醒,即使醒来也不复记忆?
一定是痛到了极处,恨到了极处,恨不得在这一刻死去,恨不得从此消失,只当从没有来过这世间,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无论是做原配还是做第三者,自己竟然都是这样地窝囊而失败。吴舟,卢越,她曾经爱过他们两个,又失去了他们两个!如今,他们两个都愿意守候自己,也许人生至此当无憾,可是为什么她却丝毫没有得意的感觉,而只有折堕?
“离婚后,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雪霓虹’的工作中,因为过分拼命,也因为竞争压力大,你渐渐表现出神智恍惚的症状,就在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你加班回来,大概是想去海边散散心再回家,却不知怎么竟然走进大海里去,虽然被岸上的人及时发现送进了医院,可是因为大脑积水,而导致长时间昏迷。据发现你的人说,你的样子,好像是在散步,完全不像要自杀的样子,所以才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要救你,耽误了抢救的第一时间……”
琛儿努力地叙述完整个故事,仿佛也跟随着天池的命运从生到死又死而复生地走过一遭,累得几乎虚脱,“这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总之,纪姐姐,你没有任何错,是我哥哥辜负你,对不起你。但是他现在已经后悔了,不,是你一病他就后悔了,不,是刚离婚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琛儿絮絮地说着,天池却只是茫然,先还愣愣地流泪,痴痴地出神,继尔,忽然一笑。
琛儿大惊,以为她精神失常。然而天池却只是厌怠地说:“原来如此……不早了,我们睡吧。”
“纪姐姐……”
“我没什么。不管怎么样,最坏的都已经过去了。很晚了,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
没想到这个晚上最后的对白,竟是天池来安慰琛儿。
但是琛儿对这句“最坏的都已经过去”深以为然,她一直都记得天池昏睡两年中自己的狼狈不堪,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天池毕竟能说会笑,活色生香了,即使她此刻伤心哭泣,然而眼泪也是一种生命的表现啊。
经过了这一天的大起大落,她已经筋疲力尽,不由点点头,将被子拉到颈下,很快睡着了。
这也是天池昏迷时她养成的习惯,每天劳累终日,只惦记晚上那一眠,倒在枕上即可以入梦,视为劳苦生命中惟一享受。疲惫和感慨使她第一次忽略了好友真实的心意,纪天池心里,宁可自己从不曾醒来过。
“前世”所有的故事终于都在眼前了,虽然不全是自己想起来的,但也没有什么所谓了。重要的是,还要不要继续那故事?又如何继续?
她曾经深爱吴舟,但是他已经娶了裴玲珑,天池自问不是玲珑的对手;她曾经嫁给卢越,却因为他的多疑和背叛而沦为植物人。
——很难说自己变成植物人,究竟是因为对吴舟的重蹈覆辙还是对卢越的伤心绝望。然而无论如何,这两个人,如今她已经都不想再面对了。
梦里,那个英俊的男人继续对她大喊大叫,此时天池已经知道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前夫卢越。梦里的他全不是日常所见那种憔悴隐忍的模样,有的,只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不要跟我再提那些模特儿了。”他挥舞着手臂振振有辞,“爱美是摄影师的天性,谄媚是模特儿的天性,摄影师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捕捉美,正像模特儿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释放美,台上的模特儿,表情越冷傲的越会放电,这是她们的功课,都成习惯了,发挥在每一分每一秒,尤其是在镜头下。如果你是男人,如果你是摄影师,你也一样会走进这个程序里去,就像完成成人礼一样重复着某些过程。是的,是重复,很快你就会腻烦,于是你深刻下来,沉淀下来,成熟起来。那时候才谈得上什么叫坐怀不乱。那些模特儿,重复着一模一样的美丽与诱惑,那些诱惑,不是靠拒绝就能抵挡得了的,恰恰相反,是靠接受,接受了,熟悉了,习惯了,才变得冷漠,理智才回到我们身体中。才懂得拒绝她的下一个重复。但是你,天池,你是与众不同,不可重复的,就像我给你的爱,也是第一次,不可重复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在发表一个爱的演讲。天池在梦里也清楚地感到那份灰冷与萎顿,心在这讲演中一寸寸地碎裂开,裂成齑粉。
终于,她问他:“重复?难道孩子也是重复吗?”
他突然被打断了,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凝住,连同话的尾音,都停搁在半空中下不来了。
天池叹息:“她为你生了一个孩子,这难道不是第一次?难道也是重复?”
没有人可以对一个新生命淡然,视而不见。天池不能,卢越同样不能。他们,注定要分开。
虽然琛儿说后来证明那一切只是假象,是那个女模特儿的一家之言,但是真与假,又有什么分别?她同卢越,终于是因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与疏冷而分手。
她不是裴玲珑的对手,也不是女模特的对手。作战的结果,一就是粉身碎骨,二就是长眠不醒。
天池真不愿意想起这一切。
她本来已经忘记了他们的。
她宁可从来不曾记起。
那么,她就还会有一份对这个世界的懵懂的好奇与期待。
她用了两年的时间才重新醒来,对新世界本来抱着莫大的期许与热忱的。可是现在,还不曾真正涉足江湖,不曾养精蓄锐卷土重来,不曾弄懂恋爱到底是什么,只是三招两式,已经丢盔弃甲,遍体鳞伤。
天池深深厌倦,只希望闭上眼睛后,再也不必醒来。无边的海水再一次漫卷袭来,女人带着小男孩走在海面上,不时回头,不时向她招手。天池喃喃:“妈妈,带我走。”泪水沁出她的眼角,打湿枕畔。
琛儿在她身边睡得很熟。
这夜,裴玲珑和吴舟也有一次非常推心置腹的谈话。
这也许是两夫妻三年来最坦诚的一次谈话。
玲珑告诉吴舟:“我知道你喜欢纪天池,我也知道也许在世人的眼中,她比我更爱你,也更值得你爱。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只不过不同的人对爱的表达不一样。我的确没办法做到像纪天池那样,365个日子不离不弃地守在你身边,事事以你为重;但是我也一样为你付出,为你守节了。你也知道,东方女孩子在英国是很受欢迎的,在你昏迷的一年里,不知多少人追求过我,中国的英国的都有,宝马奔驰法拉利天天在公寓楼下鸣喇叭,谁看了不羡慕?可是我仍然一心一意地等着你,我跟自己说,吴舟一天不死,就一天还有希望,只要他醒过来,我就飞回他身边,立刻跟他结婚。我是这么想的,我也这么做了。结婚三年来,我有过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她说得很对,无半字虚言。然而无论她做过多少事,有一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在吴舟最需要的时候,她并不在他身旁;如果没有纪天池,也就根本没有吴舟的今天,那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谈话本身也就是多余的了。
吴舟和裴玲珑都很明白这一点,故而她益发要长篇大论来虚张声势,他益发要言简意赅来一字千钧。
“但我已经决定了,要跟天池在一起。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
“我的条件就是你还给我为你白白浪掷的青春和感情。”玲珑煽情地回答,“我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要强人所难。但是如果你要我在为难别人与为难自己之间做个选择的话,那我一定会先保护自己。我承认我自私,然而所有的爱情都是自私的,我不能眼看着我爱的人跟了别人走。而我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我还爱着你;同时我知道,你也一样还爱着我。如果不是纪天池,我们会是非常登对的恩爱夫妻,你要离开我,不是因为不再爱我,而是因为出现了多一份选择。既然有选择,就有余地,吴舟,我们并没有走到非离不可的绝境。”
吴舟语塞,的确如裴玲珑所说,如果他一直不知道纪天池曾为他付出过什么,那么他和玲珑仍然还是一对恩爱夫妻。然而生活中没有如果,天池的确有为他付出,时间,爱心,金钱,乃至生命。而他不能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也不能再罔视自己的感情,他已经爱上纪天池,而且他很清楚,这爱将一直伴随他,到老,到死,到下一世。
“玲珑,我不能违心地说从没爱过你,但是我现在真心爱的人,是天池。再在一起,对我们两个都很痛苦。”
“但是如果让我看着自己的老公跟别的女人走,我会更痛苦。吴舟,我也明白地告诉你,只要有一口气在,我都绝对不会让自己败在纪天池手上的。你可以尝试单方面申请离婚,也可以带她私奔,甚至可以杀我灭口……”
“你说到哪里去了?”吴舟怒喝,“裴玲珑,别忘了你是一个淑女!”
“说得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不能做君子的好伴侣,何必再做淑女?淑女和泼妇只有一线只差,那条线,握在君子的手上!君子连姻缘线都不理,都要扯断,我还怕做泼妇吗?”
“玲珑,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我只要维持原状,保护我们这个家,保护我的幸福。但是,如果你想怎么样,我绝不会答应。吴舟,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放在心上。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会找纪天池再谈一次,或者谈几次。直到,你们都不打算怎么样为止。”
吴舟忽觉背脊发冷,“淑女”裴玲珑一个脏字一句狠话都没有,但是,他已经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了。她是绝不会同意离婚的,即使与纪天池拼个鱼死网破,她都不会答应网开一面。
同床三载,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妻子其实陌生。
求婚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长得也不帅,事业平平,又家世普通,可是,至少我不会让你流泪。”
这是程之方的求爱宣言,简直可圈可点,掷地有声。
其实他过谦了,如今的程之方已是名医,事业如日中天,家世清白,又无后顾之忧,可谓俗话里说的那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金龟婿。
但是,是他主动爱上天池。
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会莫名地觉得自卑,觉得气短,没来由地自贬三分。
“天池,每次看到你流泪我就心疼,我就想:让我来照顾你吧,如果是我跟你在一起,绝不会惹你伤心流泪。”
然而他忘记了——女人会感激那些对自己好的男人,但是能令她们刻骨铭心爱上并永志不忘的,却始终是那些令她们流泪最多的男人。
程之方枉为心理医生,平日里说尽大道理,轮到自己,却仍然同任何一个堕入爱河的盲目少年一样自说自话。
但天池曾深深爱过,深知单恋一个人的苦。并且亲眼目睹裴玲珑维护婚姻的那种义无反顾女战士形象,轻则撒娇撒泼,重则以死相拼,退则蛋糕,进则刀刃,十八般武艺搬演得眼花缭乱,不等应战已觉得心寒。
也许,正是要这样的人才可以得到幸福。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
纪天池满身疮痍,不思恋战,便如被灼伤触角的蜗牛般,巴不得找个壳快快躲进去,一辈子再不要出来经历风雨。
既然程之方愿意收留她,给她一个现成的壳,那是再好不过。
“好像我每次伤心回头,你一定都会在我身后,之方,如果我再看不到你,我不就成瞎子了吗?”天池还是流泪了。
不是深爱过一个人,便不知道被爱的幸福。天池是爱过的,她对吴舟那种全然忘我而一心为他的爱情,伴着她度过了整个少年与青年时代。如今她终于记起了那一切。记起了紫色的唇膏,记起了细腰长发的过往,记起了她以身替他的誓言,记起他的婚礼和离去,记起那无数风朝雨夕的眼泪和伤心……她曾经相信,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会像她爱吴舟那么多。然而程之方呢?程之方为她做的,不也同样是举世无双的吗?他可也整整等了她两年哦。
“之方,你明知道我曾经爱过另外一个人,明知道我结过婚又离了婚,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正常人,我有很多很多的缺点,却没有半点本事,之方,你还愿意要我吗?”
“要。当然要。”程之方狂喜地拥抱着天池,用全身心拥抱着他挚爱的天池,心里说,天池呀天池,你终于真正地醒了,你知道这几年里我爱你等你的苦吗?如果我拥抱的是一块石头,也早已把它焐暖了;如果我守候的是一块坚冰,也早已将她融化了。天池啊天池,我还以为你真是天山上深不见底永不消融的冰潭,却原来,也终于可以因我的精诚所至而金石为开。
“之方”。她终于肯开口直呼他的名字。之方。没想到只是如此平常的两个字,不过是自己的名字而已,每天被人念个十次八次,并不觉得怎样,然而由自己心爱的人口中念出,竟有如此温柔动听,荡气回肠。
程之方仰起头,感激地看着头上这一方蓝天,英明的老天爷啊,你毕竟是听到了我爱的宣言,所以才终于肯把天池给我,是吗?
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时间里,吴舟也在看着天,感慨地对卢越说:“你说咱们两个,谁更对不起天池呢?”
“当然是我。”卢越抢着说,“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娶了那么好的妻子却不知珍惜,害得她昏死了两年,我真是对不起她。”
“不对。应该是我。当初听说她在离婚后变成植物人的时候,我真想活劈了你。可是又想,我有什么资格呢?天池照顾了我整整一年,可我一醒,就跟玲珑举行了婚礼。我才真是对不起她。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娶了天池,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你那么做的时候自己又不知道,你有什么错?我才是自作自受,我才对不起她。”
“我更对不起她……”
两个大男人翻来覆去地争执着谁更对不起天池多一点的问题,渐渐口齿不清,最后还是卢越一语定乾坤:“不管你和我谁更对不起天池,但是最爱天池的人却都不是我们两个,而是老程。所以,咱们都放弃吧,还是让老程好好地照顾天池的下半生吧。”
那天,天池问她:我们和海,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他们曾经将爱巢筑在海边,恋爱的全盛时期,每个黄昏都手牵手地在海滩上散步;然而他和她的第一次争吵,却也是在海边,他指责她对吴舟的情深似海,而她不肯解释,以一个瘦弱的背影回答他;为了报复,或者只是为自己找了一个任性的理由,他开始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筹备婚礼,一边大张旗鼓地在宾馆里长包了套房与模特儿同居;这样的背叛,他却连瞒着她都不肯,就在海边,他理直气壮地挑战她:“你有你的吴舟哥哥,我有我的超级名模,咱们扯平了。只要不闻不问,还是好夫妻。”
——当初,他怎么可以这样无耻?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时至今日,卢越终于明白了天池堕海的真正原因——不只是因为工作压力大,不只是极度疲惫后的恍惚,而是根本,她心里不愿意再活。在她走进大海的那一刻,潜意识里,她已经决定忘记,忘记他,忘记婚姻,忘记爱!
既然如此,他惟有成全她,全身退出她的生命,给她留下新的空间,容纳新的幸福。
他说:“我和老程同学多年,他的品行我很清楚,是个老实人,好人。不管怎么样,把天池交给他,总比看着她嫁给别人好。”
吴舟却不那么容易放弃,他保留地说:“我要等天池自己的答复,如果她还愿意接受我,那么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除非她自己选了程之方,我就答应离她远远的……”
“你斗得过裴玲珑?”卢越提醒他,“你看得下玲珑为你动刀子?”
“你都知道了?”吴舟苦闷地将杯中酒一仰而尽。他已经答应玲珑尽快离开大连,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离开天池,眼下都不是谈判的好时机,即使要开战,也得把战场开到伦敦去,免得玲珑一冲动又要找天池“谈一谈”。
他是个男人,不能看着自己爱的女人受伤,也不能看着爱自己的女人受伤。玲珑的个性,他是清楚的,非常地赏罚分明:他顺从她,会得到奖赏,方式不足为外人道;一旦背逆,立刻受她报复,手段独特,无所不用其极。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绝对亡——她爱上一个人,未必会坚贞不渝,却非得要版权所有,否则什么事都敢做得出来,到时候,只怕天池会伤得更重。
这使吴舟想起当年卢越所以会答应同天池离婚,也并不是因为他变了心,或是为了女模特关于怀孕的诺言,而是他在辜负了天池一次后再无法回头,因为不知道那个出尽百宝的女模特到底还会用些什么方法来对付他以及他的家庭。天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给自己给别人都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藩篱,封锁了她自己,也拒绝了爱她的人,却独独向敌人打开死门。
同病相怜,又渴望倾诉,于是他找到了卢越,两个大男人也来不及找酒馆,就在路边档推杯换盏地喝起来。都是英俊潇洒正当年,却为着一个女子弄得失魂落魄,十分折堕。
他们不由得可怜自己,而被迫祝福老程:也许,真是要程之方那样乏味而无过错的人,才会是天池的理想伴侣。
吴舟问卢越:“当年她为何会爱上你?”似不愿意相信天池在自己之后还会爱上其他人。
卢越夷然答:“因为我能令她笑。”
吴舟喟然:“我却只能叫她流泪。”
两男齐齐长叹一声,再次说:“还是老程好。”
至少,他不会使她受伤。
然而吴舟不死心,到底还是另找了一个日子往杂志社去探望天池。
走到门前,却又踌躇起来,自觉莽撞,只在对面咖啡馆坐下,静等天池下班。琛儿曾说过,大学时代,天池常常在他下班时候到厂门口去呆等,等到了,也不敢招呼,只是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如今,他是在偿还这份情债吗?
他和天池,总是这样地彼此重复着对方曾经走过的路,却终究没有一个交错的瞬间吗?
同玲珑离婚,注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虽然他已经决定回到英国后再设法,可是现在,他能预知给天池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吗?何况,即使他愿意给她承诺,她又愿意继续对他的等待,他又忍心让她继续等待吗?
那日冲动之下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告诉天池他将补偿她所有的伤痕。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却不过是给了天池又一道创伤。他还.99lib?会带给她多少伤害?
他痴痴地望着杂志社的大门。
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每个女孩都可能是天池。
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每个女孩都像是天池。
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每个女孩都让他心惊。
然而当纪天池当真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一眼认出了她。
他一眼认出,她不像她前面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任何一个女子。她才是纪天池,走得这样从容傲然,而又天生地带着一份清冷忧郁。忧郁,却不沉重;飘逸,却不轻佻。
她神情楚楚,步履翩翩,随着她的身影一步步地清晰起来,眼前所有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忽然就都不见了,惟有她的身影弥漫在天地间,张扬得无处不在,简直叫他触目惊心。
吴舟等了天池这么久这么切,然而见了她,却忽然没有了召唤的勇气。
href='5090/im'>《点绛唇》中的字句掠过脑际:
“来生,我愿仍为一个女儿,如雪般温柔,却无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长发白的衣裳,为的是让你不费力地在人群中将我认出。
来生,希望你仍是男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冷静,可是求你别再急着同别的女孩缔结姻缘,而要仔仔细细地把我看清……”
他从来没有想过爱情会是这样的。只有非常爱一个人,才会看到她的影子便心动,便心惊,便心痛。
是天池教他懂得了怎么去爱,然而,他却最终不能爱她。
他,不能爱她。
吴舟闭上眼睛,这个坚强的男人,终于流下了珍贵的男儿泪。他曾经想过要不计代价地去追求天池的爱,无论如何也要在地球毁灭之前和她挚诚相爱一次。但是,他可以不计代价地付出自己来争取爱情,难道也可以不计较天池将为之付出的代价吗?天知道如果他一意孤行,裴玲珑会出些什么手段来大闹天宫?天池已经禁不起再一次的情海翻波了,倘若不测,难道要他看着天池再一次步入长眠?
除非他可以保证自己一定会带给她幸福,否则,就没有理由再一次伤害她。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又岂可假爱情的名义犯同一种过错?
“来生,我将带着使命再世为人,从呱呱坠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风雨兼程追寻你的所在,拨断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
来生,你可以忘记许多,忘记唐诗宋词元曲清文,但请你不要忘记我的名字,细雪飘拂的日子,请你轻声呼唤,给我指引一个方向……”
他看着天池的背影渐行渐远,哦,就要回去了,伦敦终日里不是雨就是雾,少有这样的艳阳天。再看不到艳阳天,再看不到纪天池。
她轻淡的衣裙在暮春的风里微微飘扬,带动一片花香。分明是一步步地走远,然而看在他眼中,却觉得她在向自己步步逼近,这一生,他们终于还是错过了。从今往后,他将必须习惯没有她的生活,并且再也不为了她而生活。他今世的卖身契是签给玲珑的,他没有办法改变。
天池,天池,吴舟在心里呼喊:我们,只有互期来生!只希望,如果有来生,让我再也不要错过你。
周末,驶往英国的飞机上,载着裴玲珑和她的丈夫吴舟,她到底把他“抢”回来了。
不管手段是否可取,她毕竟是胜利了。也许全天下的妻子都该以她为榜样。
吴舟没有向天池道别。他们已经无谓再见面。
天池也没有问起吴舟,她决意忘记。
有人形容往事回放如电影胶片,然而天池的记忆,始终是一本支离破碎的连环画,一页一页的画面,一幅一幅的定格。从来就没有真正连贯过,而今,更是宁可付之一炬,烧成灰,烧成烟,随风消逝。
抛却伤心事,惜取眼前人。
眼前的人,包括琛儿、许峰、还有程之方。
这一天是琛儿的生日,许峰早早订了蛋糕,同核桃两个将蜡烛一一插起。琛儿数着那些蜡烛叹气:“有没有这么多啊?一定是插错了。”
“肯定是插错了。”天池笑,“让我来数一数,一、二、三……十八根,够了,其余的都是多出来的。”
大家一起笑起来,先切蛋糕,再拆礼物。许峰的最名贵,是一只钻石手表;程之方的最实用,是最新款的带摄像功能彩信手机;天池的最神秘,卖个关子说:“这个礼物太大,已经嘱人直接送到府上,等你回家后自然会看到。”连核桃都有赠送,是一只挂在汽车上的手工风铃。
琛儿笑得十分灿烂:“我最喜欢拆礼物,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收礼物,要是有礼物可收,巴不得天天过生日。”先就把手机摆弄起来,开始拍摄。
许峰端着盘子分蛋糕,没忘了将最大的一块递给核桃,笑着说:“知道那天你没吃到蛋糕,一直惦记着,今天补偿你。”
核桃的脸立刻红了,鲜艳得是盛开的桃花,连浓厚的胭脂都遮不住。自从她跟天池学会化妆后,每天起床头件大事就是涂脂抹粉,因为手势不熟,又因实在是热爱,常常要忙一两个小时才肯罢休。琛儿曾向天池抱怨:“都是你教坏她。”天池反驳:“爱美是人之本性,应该说是我启发了她对美的追求才对。”琛儿仍是不以为然,却记得将自己用不着的化妆品统统送给核桃。
然而近些日子以来,核桃对琛儿的态度有些奇怪,见了她便脸红,对她的所有好意一概带着戒备的语气欲拒还受,眼神语气里时时带着莫名的怨艾,不知是怨琛儿,还是怨自己。琛儿说:“越来越别扭。”并没放在心上。
此刻,琛儿对着核桃狂按快门,随口取笑:“你这么爱漂亮,不怕吃多了蛋糕变肥婆吗?”
核桃眼中便又露出那种怨艾的神情来,悄悄端了蛋糕盘子走到一角去,不肯回应。琛儿反不好意思,要走去安慰,许峰将她一拉,笑着说:“饶了她吧,让她好好享用那块蛋糕。”
众人都笑起来,琛儿便转向程之方:“老程,我明天就要出差去昆明了,你可得替我照顾好纪姐姐。回来我要检查的,少一根汗毛,惟你是问。”
“得令。”自从天池终于接受了他的求爱,老程较从前活泼许多,笑容可掬,谀词如潮,“卢大小姐一路顺风,事业有成,马到成功,一本万利,桃花不断,比翼双飞……”
许峰做出拈酸状怒目而视:“老程你胡说什么?”
核桃忽然转回来,不舍地问:“许大哥也要一起走吗?”
“不,只有我自己走,你许大哥好好地留在大连,给你买蛋糕吃。”琛儿取笑,“这样挂记你许大哥,嗯?”
这下子核桃可受不了了,整个眼圈通红泛肿,几乎就要流下泪来。许峰大没意思,责怪琛儿说:“跟小姑娘开这种玩笑,不怕吓坏了她。”
琛儿也不好意思,急忙换了话题,一本正经解释:“是个大单子,非得亲自过去盯住不可,还要现场设计初样才能签约呢,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本来是该许峰跟我一起过去的,还说是全当补过蜜月呢,可是服装节在即,公司总得有负责人留守才方便接洽,只好临阵换枪。”
天池自责:“当初为了我,你和小峰连蜜月旅行都取消了,可恨现在我醒了,却全帮不上忙。不然也好替你们打点公司,还你一个蜜月。”
琛儿笑:“那还不简单,等你和老程度蜜月的时候,多出一份旅费,连我和许峰一块儿请了,来个四人行,就怕到时候你们烦我,躲都来不及。”
这回连程之方都笑了,满口答应:“那没问题,一句话。”巴不得把预言坐实。
许峰忍不住向他挤挤眼。
天池却另有心思,将琛儿拉到阳台上悄悄问:“谁和你一同去昆明?”
“何好。”琛儿简单地答,“明晚的火车。”
天池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难怪今日的琛儿如此多话,只因她心里有太多念头连自己也不敢面对,惟有用过分的热闹来遮掩。
“为什么不乘飞机,要坐火车天的琛儿,许峰也未必还是今天的许峰。当自己和程之方终于山重水复地走到今天,琛儿和许峰这对历尽风雨的小夫妻,莫非却要晴转多云了吗?
火车轨道笔直延长,一望无际,琛儿贪婪地将头伸向窗外,长发随风乱舞,那副欢喜雀跃的表情仿佛小学生春游。何好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很少出来玩?”
“也不是。以前常旅游的。”
“什么时候以前?”
“纪姐姐出事前。”琛儿仍然望住窗外,“那时候我们常常结伴出游,形影不离。我哥哥给我们取绰号叫‘卡布奇诺’,说我们走到哪里都是配套发售。”
“卡布奇诺?”何好大奇,“那你是属于咖啡那部分还是奶泡那部分?”
琛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睛望着远处,仿佛望向遥远过去。这时候她又忽然显出沧桑成熟来,比本身年龄大了十岁不止。
何好着迷地望着她,仿佛欣赏一支彼岸水仙。“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的,便是这种情形吧?他的心中泛起丝丝温柔,轻轻唱:“我想偷偷望一望她,就好像欣赏一瓶花……”
火车在这时转了一个弯,又隆隆地向前开去。
琛儿转过头,反问何好:“你以前的绰号是什么?”
何好咧开嘴笑:“你问中学时候的还是大学时候的?”
“你有很多绰号?”
“可以编一本绰号大全不成问题。”
“说几个来听听。”
“小学时妈妈管我叫‘大头’,中学时开始长个儿,疯长,那时刚流行警匪片,同学给我取个名字叫‘条子’,大学时的绰号最帅,叫‘王子’,也有叫‘浪子’的,这之外还有很多,不过大多不雅,不跟你说了。”
“王子、浪子。”琛儿笑起来,“你在大学一定很受女生欢迎。”
何好飘飘然。岂止大学,早在高中起已经有女生主动投怀送抱,多少有些宠坏了他,渐渐不懂得欣赏真正异性美德。后来进了“雪霓虹”,终于遇到对头,第一次看到琛儿时已经吃一惊:竟有这样年轻美丽的女老板!
记得当时他正一边加紧学日语准备出国一边四处筹学费,仗着自己头脑灵活技术熟练,抱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宗旨,并不隐瞒真实想法,不肯同公司签长约,只答应做短工。琛儿哼一声,不屑地说:“要留学也不去日本。那种次文化国家,有什么前途?”真叫他吃一大惊,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柔软圆滑的女经理其实个性独绝,见棱见角。便在那一分钟,他决定改向德国高等学府投递留学申请——琛儿对日本法西斯深恶痛绝,倒不见得对纳粹祖宗的德国有何成见。
后来在“雪霓虹”里一径耽下来,冷眼看这位女老板行事为人,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女子不仅好模样好本领,最难得是有侠义心肠,又不抱怨,把所有苦都一个人默默吞咽,男人也没她那么好肚量。都说女人间没有真正友谊,然而琛儿是连青春都可以奉献给纪天池的。可是她又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女强人,举手投足间韵味悠长,坚强个性之余常常露一点无可奈何的柔弱,把周围的老女人小女生统统比下去。别人都是闲花野草,惟有她一枝独秀,想不对她钟情都不行。
不过今天以前何好对琛儿倒也并无非份之想,远远谈不到暧昧的层次,甚至连蓝颜知己都算不上,不过是介于朋友与同事之间,有一点羡慕罢了。然而此时面对面地坐在同一趟列车上,她的长发被风吹着拂在他的脸上,不禁有点想入非非,没来由地红了面庞。
“我们可以在周末不忙的时候出去旅游,到了昆明,总得去一趟大理,还有丽江,可以去苍山洱海,玉龙雪山,丽江古城,对了,还有 href='2177/im'>《天龙八部》的拍摄景点……”他兴致勃勃地建议着。
琛儿有些惊奇:“你以前去过昆明?”
“没有,不过来之前特意看了许多资料,大概可以充作半个导游了。”
这么说他是为这次“旅游”做足功课的了,琛儿的心里有一点暖,一点痒,一点向往。她鼓励他:“再说点昆明的风光来听听。”
车窗外,天已经一点点地黑下来,列车苦苦地追着落日奔跑,也终于只得眼巴巴看它收尽最后一丝余光。
鬼师父
荼蘼谢了,牡丹开了,香得动声动色。
天池走在下班路上,心里不可思议的不安定。她不想回家,又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便干脆散步往程之方诊所来接他下班。如今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总要学习适应一下新身份。
护士小姐见未来老板娘驾到,不敢怠慢,端茶倒水地招呼着,又直接请到里面套间休息。这间休息室同里间只隔一层玻璃墙,可以清楚地看到程之方工作的情形。
老程背对自己,和他面对面的是个年轻小姐,面容美艳,而神情凄苦,正对着老程喁喁诉说。明明隔道玻璃墙,然而天池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小姐的话:她叫夏念儿,是一位芭蕾舞演员,与报社记者苏香如合租同住,芳邻不久前跳楼自尽,然而她的灵魂不息,夜夜回到原住房打开电脑继续撰稿……
天池一惊,忽然清醒过来:不,并不是她听到了念儿的诉说,而是,她的心接收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感受到了冤魂苏香如的存在与哀伤。
方想到这一切,忽然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年轻女子,正同自己一起往玻璃墙内探望,满面哀戚。
天池以为是另一位来就诊的客人,点头招呼:“你好。”
“你好。”那女子回应,接着问天池,“我是不是不该再打扰她?”
“谁?”天池不解。
“她,念儿。”那女子指着墙内的艳女郎说:“念儿与我情同姐妹,如今我却只是给她带来困扰,真对不起她,但是我又没有别处可去。”
电光石火间,天池明白过来:这便是那位跳楼身亡的记者苏香如。不,应该说,是香如魂!
她竟然见了鬼!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清秀、飘逸,神情中有着自己极为熟悉的彷徨迷离。然而一只鬼就是一只鬼,她远较平常人要苍白虚弱得多,脸上有不可掩饰的青气。
天池不是大惊小怪的女子,况且脑海中怪异印象由来已久,如今不过是将记忆变成形象而已,震动之下,并未形之于色,反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温和地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香如脸上又现出那种迷离的神色,宛如迷途之鹿,喃喃说,“我只觉有许多事要做,可是又想不起到底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我只认得念儿一个人,只好处处跟着她。”
天池望向那墙内女子,见她容貌虽美,却也隐隐泛着一股青气,自是拜同居之鬼所赐。鬼原无心伤人,奈何幽明异路,殃及池鱼,也是无奈。
天池不知道自己更同情面前这只鬼还是墙内那个人,只得再一次追问:“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一本书。”香如魂喃喃地说,“我和念儿约好要写一本书,叫做《流芳百世》,取一百个古代美女的故事重新撰写并设计形象,然后由念儿表演出来,请人拍摄,合成图书出版。”
“那是很好的创意。”天池说,“可以举个例子吗?”
“比如崔护诗中那个人面桃花的女子,她是因为错过而美丽,而成为他刻骨难忘之永恒记忆。但是如果他找到她会怎么样呢?如果是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倚门中,又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觉得还是那个地方,可是树也不是那棵树,人也不是那个人,一并连记忆都连根拔去了呢?”幽灵侃侃而谈,说起本职工作时,她再不是刚才那番迷茫无措的形象,而口齿伶俐,思绪清楚,完全与生人无异。
天池大为折服:“真是好文章!如果你愿意,也许可以跟我一起住。我在杂志社工作,说不定可以帮你拿文章去发表。”
一人一鬼言谈甚欢,一拍即合。这时程之方开门送夏小姐出来,看到天池,微微一愣:“刚才是你在外面说话?我还以为是护士。”
他没有看到香如。
天池犹豫一下,决定暂不与他说起自己见鬼的事,免得心理医生又把自己当成病人诊治研究。同香如一番倾谈,看到念儿时,不禁有莫名亲近,主动向她伸出手去:“夏小姐好。”
“你怎么知道我姓夏?”夏念儿大惊。
天池心思电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说:“我看过你的舞蹈表演,是香如送票给我,她以前常跟我说起你。”
“你是香如的朋友?可是她没有同我说起你。”夏念儿立刻绽开由衷笑容,“真该早一点认识你。下次再有表演,我自己来给你送票。”
“这是我未婚妻纪天池。”老程美滋滋介绍,且自说自话,“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恭喜你们。这才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这位夏小姐颇会说话,比她做记者的女朋友更加圆滑健谈。她又握住程之方和天池的手说了好一会话才告辞,所经之处,香风细细,宛如一道依恋的眼风。
“美女就是美女。”天池赞叹,接着嗔责老程,“我何时答应过要嫁你?”
程之方却东张西望,顾左右而言他:“你是真认得她,还是认得她朋友的魂?”
天池有些意外,没想到木讷的老程遇到灵感问题居然如此神机妙算,倒十分佩服,点头说:“我从外面看到她,就想起很多事来,那位苏香如小姐,是我神交的朋友。”仍不打算合盘托出。
有天外记忆是一回事,亲眼见鬼是另一回事。她终于答应同老程拍拖,但是两人的关系,却总是比友谊多比爱情少,像哥们多过像恋人。天池不打算再做老程的试验品,渴望改善两人关系,使之更趋正常,享受普通人的恋爱滋味。她故意板起脸问:“那位美女对你的态度好不热情,可不像是患者对医生。”
“哦?”程之方没想到严肃沉静如天池亦会吃醋,一时不知反应。
天池更加娇嗔:“三秒之内答不出来,以后再答也是编谎。”
“什么?”
“推三阻四,还说不是心中有鬼?”
老程叫起救命来:“审犯人也没这么锋利,比辣椒水更辣。”
“那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是是是。”程之方老老实实,“夏小姐渴望一夜成名,我答应为她介绍一流摄影师,替她拍摄美轮美奂之剧照。”
“谁?哪位一流摄影师?”
“卢越。”
轮到天池结舌。
老程已经及时转换话题:“不如你辞职来做我助手,遇到神秘杂症,不用问话,看一眼已经窥破天机。”
“才不要同你共事。只会吵架更多,你看许峰和琛儿就知道了。”天池说完,忽然意识到这等于是默认了自己将要嫁他,不禁大为羞涩,低下头去。
老程呵呵笑着,抓耳挠腮地,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几日,天池果然将 href='1573/im'>《人面桃花》文稿打印出来交与主编,主编大喜:“文采斐然,简直神来之笔。”
天池失笑,可不是“神”,是“鬼”!
主编又问:“只这一篇?要成系列才好。”
天池正中下怀,当下热心地说:“作者希望可以开专栏,并建议由真人出演文中人物,拍成服装大片作插图。”
主编更加高兴,随口说:“你有眼光,又擅长策划与作者沟通,做美编屈才了,不如到编辑部来吧。”
一语定乾坤。
天池下班回来,第一件事是向程之方报喜,仍如初康复时每天汇报功课一样。
老程很是欣慰,说:“这可是大好了。女孩子坐办公室,同文字打交道,又斯文又清高,最适合你不过。”
天池也十分庆幸。她自学生时代起便喜欢舞文弄墨,又学过这么多年美术设计,可以自行设计版式,做这行正是得心应手,而游刃有余,比之许多寻常老编也毫不逊色。不足一月,已经破格转为正式编辑。
老程庆慰之余,又觉担心:“你这工作整天接触才子佳人,那些作者个个好口才,又多情,不会追求你吧?”
天池笑:“杂志写手以女生为主,你大可放宽心。”
老程只觉运气出奇之好。天池已经恢复白衣打扮,头发也一天天长长,是真正大愈,再世为人了。他向后仰在沙发上,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翻看着她带回来的杂志,加注脚说:“这苏香如实在是你命中贵人。”
如果他知道香如是一只鬼,便绝不会这么说。
自诊所一见后,香如魂夜夜私访天池,送来新完成的稿件,并同她探讨古今名媛佳话。
诸如:
“古代美女对自己的头发可真是钟爱,红拂在雪夜里对着窗子梳头,把独行侠虬髯客也引来了;李桂姐和潘金莲争宠,就让西门庆骗了她的头发来絮在鞋底里;贾琏偷腥,一缕头发被平儿搜到,又被他抢回来掖在靴子里……简直成也青丝,败也青丝。”
“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不止是吴三桂,还有吕布与董卓。红颜的概念,总是和‘祸水’或者‘薄命’相联着的。前者如玉环、貂婵,后者如西施、昭君。人们喜欢用花容月貌来形容美女,杨妃与貂婵,则更胜一筹,要‘羞花’、‘闭月’——这样的美,难怪祸水,不枉薄命。”
“虞美人是一种花的名字,一曲词的名字,更是一个人的名字。为英雄而死的美人。只是,倘若美人不死,大概就没有后世的传奇了,这样说来,她最大的成就不是她的美,倒是她的死了。”
……
种种香艳论调,每每令天池拍案叫绝。她由衷佩服苏香如的奇特创意,更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却不敢细问她遇难的始末——不知道自己已死的鬼魂游历人间时,就像梦游的人一样,最怕遇到当头一喝,往往会惊散心神,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她已经大约明白,是那些芳魂:玉环、貂婵、西施、昭君、虞美人……那些流芳百世的海底冤魂有话要说,是她们叫香如回来代她们发言,是那些魂魄共同的力量支撑着香如的灵魂,叫她完成她们的心愿,而自己,则又在帮助香如完成心愿。义不容辞。
看在香如份上,天池特意往歌舞团去做了一次采访,为夏念儿写了一篇人物稿,文中不见溢美之辞,却格调独具,其中点睛之句更由香如代笔:
“舞者坚信,舞蹈首先是一种巫术,具有某种非凡的力量。
念儿是一个舞者,她热爱舞蹈,热爱穿上舞衣后自己翩然欲飞的扮相,独自练舞时,她常常会爱上镜子中自己的影像,然而一旦上台,她便立刻被湮没在芸芸众舞中。
她已经23岁了。
23岁还不能跳出头,也就等于宣布了一个舞者的癌症晚期。
可是念儿并不担心,她知道:只要坚持自己的所爱,并且为了这热爱而舞蹈,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主编看稿时,特地将这一段用红笔圈出,批道:“佳句。发。”
这个“发”字,在众编辑的眼中,比新年倒写的“福”更见吉利。
插图由卢越拍摄,果然美轮美奂。夏念儿专程买了蛋糕水果来感谢程之方和天池,说:“你们俩一个替我介绍摄影师,一个替我写专访扬名,我能认识你们两个大贵人,可真是三生修来。”
逗得程之方笑起来,说:“那你可要记住,将来成了大名,面对记者的时候也要这么说,别像那些小明星似的,对心理医生、美容医生这些事三缄其口,翻脸不认账。”看见念儿脸上掠过一阵难色,不由又笑,“被我说中了?你不知道心理医生对客户的资料是要保密的吗?”
念儿不依:“就算你是心理医生,懂得攻心战,读心术,也用不着总是戳穿人家嘛。”生怕冷落了天池,又忙忙转移话题说,“纪小姐,你替我写的那篇专访可真漂亮,太夸奖我了,尤其关于舞者和舞衣的那一段,字字珠玑,有些像我好朋友香如的文笔呢。”
程之方也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属那段文字最漂亮。”
人人都可分辨珍珠与鱼目,令天池真不知高兴好还是自卑好。自问文采与香如没法比,也知道香如魂不会一直留在人间,更加抓紧一切时间向她求教。
香如于别的事上糊涂,惟独写作一事,却井井有条,头头是道:
“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然而抄的段位也各有不同。其关键是神似形不似,形似句不似。要学会灵活套用,而不能原文照搬。”
又说:“写人最怕无特色,写景最怕无情绪。没有特色的人是呆人,没有情绪的景物是死物。”
“抒情虽然必要,然而长篇大论则近无病呻吟,再痛苦的感觉也得用行动表现出来,最考功夫的就是这表现的方式,塑造人物最忌千人一面,像长篇电视连续剧似,女人发怒摔东西,男人发怒捶大树,一张嘴就是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逗得天池笑起来。香如说话,才真正字字珠玑,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天池在新岗位上的光采一天天地发挥出来,奔波半世,她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自己最适合的营生是做编辑,可见梦醒后未能继续胜任制版公司经理是福不是祸,从前的经历,不过是在替琛儿趟路子。“雪霓虹”合该由她建立,再转手琛儿,一切自有定数。因是半路出家,只得发奋苦读,以勤补拙,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看稿和写稿上。
程之方有些失落,抱怨天池:“病刚好就这么拼命工作,也不知道劳逸结合。”
天池笑:“我已经睡了整整两年了,还不该努力赶上吗?”
一日天池往拍摄现场探班,看到卢越指挥若定地安排打灯、走位、换服装、换布景,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无限熟悉。虽然已经从琛儿口中了解到了自己以往的故事,但是她的记忆里,仍然没有关于卢越片鳞只爪的印象。不知怎的,她始终想不起他,却每每看到他时都会觉得心痛。
她熟悉的,惟有这种心痛的感觉。
夏念儿凤冠霞帔,不知正在扮哪一位古典美人,举手投足中有种说不出的婉妙优雅,回眸一笑间,忽然看到天池,连忙满脸带笑地迎上来:“纪小姐,是你啊。程医生没有一起来吗?”
卢越放下相机也随之走过来,却不敢上前,反是天池主动招呼:“卢越,你好。”
“天池……”卢越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前妻,每一次看见她,都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抑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他曾令她失望、伤心、痛不欲生,然而现在,她再也不记得她。无论他给予她的爱情或是伤害,统统捐弃,不复珍藏。
如果可以和她重新开始,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交换。但是,他已经失去她了,永远永远地失去她了。他们结婚的时候,程之方曾是他的伴郎;不久的将来,难道他要和老程易地而处,眼睁睁看着他娶走自己至爱的人吗?他已经答应过要为他们祝福的,不仅仅是对老程答应过,连对自己也答应过。可是,当天池面对面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不能不留恋,不能不渴望,不能不迟疑,甚至,不能不本能地就着一个丈夫的立场对她的出现感到紧张。
只听天池问:“念儿很上镜吧?”
“她的确很有表现力。”卢越随口答,“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与天池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完全不必再向她解释什么,即使他愿意解释,她也未必愿意听。
然而念儿已经抓住这句话,调侃地追问:“不会什么?”
卢越说不出话来,尴尬得灰头土脸,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语无伦次,一边摆出笑容补救:“我请两位小姐吃晚饭,可以吗?”
念儿立即说好。天池则无可无不可,反正也要讨论下一步合作内容,便点一点头。卢越如获至宝,兴奋得声音都变了,立即收拾妥器材布景,打电话订位子。
在餐馆坐定,卢越完全知道天池喜欢吃什么,又知道提供话题,一顿饭吃得颇为精采。
席间,趁卢越走开,念儿悄悄问天池:“你们以前,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吧?”
天池不欲谈得太多,有意转开话题:“香如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跳楼?”
念儿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满面哀戚地说:“她的故事,真像一部长篇小说。香如的为人,表面上潇洒活泼,其实最保守不过了。她是个很传统的人,有个谈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可是两个以礼相待,坚持要结婚才同居。本来已经说好今年就要结婚的,可是香如在一次去外地采访时出了意外……”
“是什么意外?”
“她错过了回来的火车,就搭了一辆过路车,车上有两个男人……”
天池忽然发起抖来,她已经猜到这故事的真相了,可是又那么不愿意相信。苏香如冰清玉洁的形象出现在面前,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位真正才女,竟然要承受世间最肮脏最不堪的摧残,难道果真像 href='2210/im'>《红楼梦》中妙玉判词里所说——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99lib.
念儿细心地擦掉眼角的泪,继续说:“要我说强奸在今天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全当给车撞一下落点儿小伤也就算了,翻个身爬起来照旧做人不是?可是香如为人太正直又太在意,她去报了案,非要抓那两个凶手落案;没想到事情被捅到报上,被她男朋友知道了,不但不同情她,还指责她,说她让自己丢了面子,要和她分手。香如自己就是记者,却被媒体圈子这么围攻,男朋友又不理解,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天池无限唏嘘,又是一个被爱情辜负的灵魂,难怪自己可以与她通灵。她几乎已经触到香如生前的眼泪,那是多么馨香毓秀的一个灵魂,简直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在心中对自己立誓:一定要帮助香如完成未了之心愿,不惜代价。
这天晚上,程之方生平第一次对天池大发脾气。他的脸胀得通红,额头见汗,全不是以往那个斯文镇定的心理医生。“天池,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前夫藕断丝连?”
“我没有……”天池瞠目,但立刻就揠旗息鼓,“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了好不好?”
这温顺的态度让程之方的火气就像一只发出去却找不到靶心的断箭一样,忽然就中途坠地,毫无斗志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种莫名的失落,好像希望天池不要这么容易就范,宁可大吵一架似的。
程之方是心理医生,虽说能医者不自医,然而病因症状却是明白的:天池所以这么理智平和,是因为没有爱。他爱她,所以才会这么生气;她不爱他,所以才宽容无所谓。
对于热恋的情人而言,吵架既是爱情的调味剂,也是一种被动沟通,然而天池却偏偏不给他这个沟通的机会。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便往往会觉得委屈;然而她,她是这么大度,从容,光明磊落,那不是因为她对他纵容,而恰恰相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
程之方简直要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清醒,连自欺欺人也不可以;也恨自己毕竟平凡,和所有的人一样得陇望蜀,永不餍足。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会不满足。
他守候了天池那么久,暗恋了她那么久,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他可以得到天池,一定会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可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他爱上天池,是因为他曾经.99lib.旁观过天池的爱——天池对吴舟的爱,对卢越的爱,让他知道天池是多么可敬可爱的一个女人,而得到这样一个女人的爱又是多么的幸运难得。
然而,他现在算是如愿以偿了吗?他得到了天池的爱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苏醒后的天池一天比一天更加理智,清醒,正常,并且文采斐然,可是,她好像独独遗失了爱情。她的爱,并没有随着她的心智一同醒来,她答应接受他的爱情,却并不奉献她的,或者说,她根本忘了什么是爱情,又如何去爱一个人。
她的爱,已经预支,支给了吴舟,支给了卢越,再没有留?99lib?给别人。
老程不能忘记天池昏迷时的模样——事情已经过去两年,然而当初天池沉睡的模样仍然历历在目,光头皮上缝着蜈蚣脚一样的密密针线,比什么时候都让人更明白生命不过一具臭皮囊,可以随时撕拉开再缝合。
到这时程之方终于知道他们打开天池的头颅到底取走了什么——医生是上帝的另一只手。上帝假手于医生还给天池一条命,却扣押了她的爱情。
程之方得到的,仅仅是天池的躯壳,已经遗失了爱情的躯壳。
他该到哪里去寻回天池的爱情呢?
背叛
天池同样也很困惑,她知道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生命中还有许多重要的细节想不起来,但她已经不再关心,巴不得忘掉似的。
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忘掉七情六欲,再没有喜怒哀乐——她几乎做到了,不为任何事流泪,不因任何人欢喜,但,她却不能不为老程不安,毕竟,他已经等于是她的未婚夫了。
她向香如诉苦:“真是怎么做都不能让他高兴。”
香如更不关心:“男人是怎么都不会高兴的,没什么想什么,有什么厌什么,总之会跟自己做对,也跟全世界做对。”
“但如果是因为我……”
“才不是因为任何人。每个男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皇上,可是在生活里却只能做太监,怎么开心得了?其实与女人无关。”
天池听到这一番奇谈,不由得笑起来:“你的理论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不光是写作有心得,好像对男人的心理也很有见地呢。”
谈话只到这里,接下去她们又继续讨论起创作心得来。
她们两个,都是在记忆海洋中遗失了爱情基因的人。
天池继续日以继夜地工作,在键盘上制造与己无干之风花雪月。从前写 href='5090/im'>《点绛唇》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感情,可是只会用来写信,一大堆发不出去的信;如今浑然忘记情为何物,却忽然旁观者清起来,一支妙笔生花,写尽人间七情六欲。
一个女人倘若可以摆脱爱情,她就可以拥有远超过常人的毅力与动力,专注于她的事业或其他。
无论是女人,还是女人的魂。
间中从文山稿海里抬起头来,她不禁遥想:好友琛儿回来,看到自己今天的脱胎换骨,不知当作何感想呢?
远山笼翠,风平浪静,卢琛儿此时正与何好泛舟洱海,眺望苍山,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瑰丽雄伟。
样本的初稿已经谈妥,只等双方签了合同,就可以胜利班师了。于是这个周末,两个人难得地忙里偷闲,往苍山洱海一行,完成向往已久的逍遥游。
洱海的确很美,水面上永远荡着一层朦胧的雾,偶尔有几处小岛点缀其中,像瑶台多过人间,让人有种美得不真实的感觉。琛儿不禁赞叹:“良辰美景奈何天。”
何好坐她对面,随口说:“世外桃源,神仙眷侣。”
琛儿脸上一红,不好认,也不好驳,只得假装没听见,心中不辨悲喜,非嗔非怒。这何好不知怎的,私下里倒也还循规蹈矩,然而到了人前,却每每油嘴滑舌,故做亲昵,弄得满船的人都以为他俩是新婚夫妻度蜜月来了。
这是一艘普通游船,每天在岸边载客游江那种,游人都是临 65f6." >时组团,百年修得同船渡,十分友爱热情——大抵肯花银子出来旅游的人都是衣食无忧,有钱又有闲之族,物以类聚,气氛不难热烈,正愁没题目起哄,看到金童玉女般的何好同琛儿,都顺口调谑两句,开些荤素玩笑,仿佛可以由此沾一点喜气。何好故意不解释,反而大咧咧笑着,有来有去地同客人耍贫嘴,好像很享受这种误会似的。
琛儿恼不得怒不得,总不成对牢每个人分辩“我们不是一对儿”吧,只得三缄其口,微笑点头而已。因头发被风吹得拂来荡去,便假装照镜子,自顾自地忙着,然而一时听不见何好的声音,却又好奇他这时候在做什么,悄悄儿地将镜子向他偏了一偏,不料他正望着自己,两个人的眼睛在镜子里撞了一下,不由得都笑了。
这笑容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和解,又似她对他的鼓励,何好趁便坐过来,俯在她耳边说:“真美,是不是?”
她不知道他这句“真美”赞的是风景还是她,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得再一次笑了。
他们来到甲板上,看船破开水面,翻江倒海。水是绿的,山是青的,琛儿迎着海风扯掉系发的丝巾,长发立刻飘散开来,她随手掠一下头发,美好身段尽现无遗。
何好一阵心神荡漾,只是那样一个简单的手势,由她做出来,便有万种风情。他着迷地看着她,心醉神驰;而她在他的眼光里,心慌意乱。
一时船在南诏岛靠岸,游人纷纷下船,琛儿急于躲开何好,却偏偏在下船梯时脚下一趔,险些摔倒,幸得何好及时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才不曾扭伤。何好在她耳边轻轻笑:“怕什么来什么是不是?”牵着她下船,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琛儿只觉心里暖洋洋,右手被他牵着有说不出的舒适——有多久没有体验这种心动的感觉了?不期然地,她又想起杂志上看过的那句话:“是不是爱一个人,当握住她手的那一刻也就知道了。”
那么自己现在算是知道了吗?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就像长在那里一样,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可是又不像是许峰牵自己的手,虽然也很熟稔自然,但却无趣。那份贪恋,若说不是爱,未免太矫情了吧?
洱海的波涛温柔地拍打着岛岸,百年老树的叶子在风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世纪前的故事,琛儿同何好一直手牵着手没有松开,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沿着海岸散步,心里被快乐涨满着,每一分钟都在增长。太快乐了,快乐得就像这梦境般的苍山洱海一样,有种不真实感。
是琛儿先开口,像是问何好,又像是自言自语:“要走去哪里呢?”
“走到哪里算哪里。”何好无所谓地说,“什么事都有计划,就等于什么也没做。”
琛儿笑起来:“你这人不管讲得通讲不通,总有这么多道理。”
远处有音乐传来,两个人在沙滩上翩翩起舞,琛儿仰起头,笑得十分灿烂。为人妻子之后,已经很少有时候这样开心过。这一刻,她希望可以同何好在海岛归隐,永不必回到尘世。
然而笛声却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是船长在催促游客们回航,误者自负。
琛儿有点凄惶,喃喃说:“该回去了。”
何好却另有主意:“刚才经过路牌时,看到岛那边有民房出租,海岛之夜,一定很有特色。反正昆明那边要星期一才开工,明天再回去也不迟啊。”看到琛儿跃跃欲试又坠坠不安神色,又加紧一句,“放心,我虽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色狼,除非你求我,我才肯考虑。”
琛儿顺手打他一下,却是默许了。只是一个晚上的枕浪听涛,不是什么过错吧?奔波了太久,辛苦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她也实在需要一个放松的时段,哪怕,只是为了安抚自己驿动的心。
她那副彷徨的神情看在何好眼里,格外显小,更让他怜惜。他从来不觉得她是上司,而且已婚。她有些地方是比大学生更单纯的,经验远不是一个“已婚”就可以获得,除去婚姻这张纸,连小苏都比她老道。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容易把她想得比实际要笨,然而何好固执地认为,琛儿是不同的,她单纯,却不是头脑简单;她成熟,却不会世故市俗;最关键的是,她从不假作天真。
他和琛儿共事的时间不算太短,从前只是欣赏和敬服,然而这次意外的仙境之游使他的心思忽然得以见光,且蓬勃生长起来。离开了公司的卢琛儿再不是往时那个端庄美丽精明能干的女老板,而只是一道妖娆的风景,异样的诱惑,她一出现在船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让身边的小男生不禁飘飘然,醉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与善意的玩笑里,巴不得弄假成真。
都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却原来,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何好知道自己大概是恋爱了,一个人的恋爱。
走到哪里算哪里。天知道他们可以走的一段路并不长。
何好的心里有点迷茫,有点贪,不禁想得到多一点,更多一点。最好是握住这美丽女子的手永不放开,同她一起同行至老。
这和他以往所有的爱情经验都不相同,或许是因为可能性太小了吧,从开始甚至未开始之前已经预知了绝望,以至于那些微的希望就更加见缝插针地疯长,简直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热烈呢,让他几乎无以承载。他忽然明白什么叫做“一日三秋”了。原来,一日三秋的感情并不一定要发生在别离后,面对面也可以这般相思。
他几乎是注定了要爱上琛儿,而又注定了要为她伤心。她是这样地美丽、善良、冰雪聪明,让他怎能不为之倾倒?可是,她又是这样地端庄、保守、嫁作人妇,他又有什么希望?
何好叹一口气,喃喃说:“真该把洱海改个名字。”
琛儿一愣:“叫什么?”
“迷津。”
琛儿一愣,接着明白过来,扭转头不说话,然而脸上一层层地红起来。
何好忽然叹息,“羞色”是时代女孩子多么罕见的美德,早都被胭脂遮盖了,蒙尘久矣,然而琛儿,琛儿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女子。他是这样地爱她,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爱得更加深沉,然而他的爱,却注定虚掷。导游说,大理是风花雪月的故乡,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这些美景不知道在古诗词中被吟咏过多少回,那么现在,他们便是走在风花雪月中的一对璧人了。只是,风花雪月,却永不可能花好月圆。
琛儿听他嘀嘀咕咕,微笑:“又在说什么?”
“一副对联。”何好一字一句地念出来:“风、花、雪、月,都是美景;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好对!”琛儿喝彩,“应时应景!”
“真的好?我打算把它送给合作方,也许可以替我们的合同加点砝码。”
琛儿拍手:“只要他们不是瞎子聋子,就一定会把合同给我们的,就凭这幅对联,还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个画册吗?”
能得到心上人一赞,价值千金。何好大为鼓舞,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和感动,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单恋也可以这般快乐。
能够真正爱上一个人是种幸福,爱上一个不可能爱自己的人却是痛苦。然而若是从不爱错,又怎么够资格说真正了解爱的滋味。谁见过不犯错的年轻人?不犯错,岂非也是一种人生的浪费?
何好决心,就算明知道前面是绝路,也总要走到头碰了壁才肯甘心。
月亮一点点地升高,发亮,照着江水,喁喁切切地说着,吟着,莫名地就让人有种天荒地老的感慨来。琛儿和何好沿着海滩走过来又走过去,岛屿很小,他们已经围着小岛走过三圈了。
房间早已订好,可是两个人都舍不得睡,已经互道晚安准备各自回房了,又说要再看一会儿月亮。然而终究也都沉默,可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没说出来的话还不到说的时候,琛儿再不愿意,也只得说:“晚了,困了。”何好再不愿意,也只得说:“晚安,再见。”
回了房躲在床上,琛儿恍恍惚惚总好像听见敲门声,她一厢情愿地相信何好这时候说不定也没睡,说不定马上就要来找她,可是又不敢敲门,说不定他就站在门外,等着她主动开门出来。这样想着,就格外地害怕起来,怕当真听见敲门,怕自己忍不住会爬起来,怕梦游那样地去开门——既怕开门见到他,又怕开门见不到他。
她被这恐惧和盼望折磨着,一分钟也不能忍耐,耳边的各种幻听就更加复杂起来,分明地有人在门外踱步,叹息,打火,吸烟——她简直听得见烟丝的燃烧声,看得见烟头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闪闪烁烁,那是不眠的星星,还是何好的眼睛?
何好的眼睛在看着她,对她微微地笑,不停地说,他说了那么多话,说得一直暖到她心里去,她怕听又想听,想听又听不清。有多久没试过这样的感觉了?或者从来就不曾如此心慌意乱过?
很年轻的时候,渴望恋爱,天天捧着琼瑶小说做鸳鸯蝴蝶梦。追求她的男孩子找上门来,她招待人家吃茶看电视,自己向着屏幕寂寞地想:为什么没有约会呢?完全忘记对面就坐着一个大活人。送许峰去美国,在机场学人说“珍重再见”,可是心里没半分离情,事后也绝不相思。EMAIL通得也还算频,但从来不涉情爱,只是谈工作谈近况,纯粹是因为寂寞,渴望诉说的缘故。
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她真正心乱,简直一分钟也不能宁静。无数遐思瞬息万变,耳边喁喁切切,总像是听到何好在说话,说得她耳朵痒痒地,越要制止心猿意马,越是心如潮水,自己同自己挣扎得好苦好累。即使在梦里,她也仍在对着自己喃喃地不住地提醒着:不能出去,不能开门,我不会对不起小峰的,我是小峰的妻子,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的……
仿佛是为了呼应她,千里之外的大连,许峰也正在对自己说:不,我不能对不起琛儿。我爱的是琛儿,她是我的妻子,我不可以做对不起她的事。
但是核桃,核桃的确令他心动。
核桃那样的女孩子的最朴实最彻底最谦卑的爱情,可以令任何一个被她爱上的男人心动。
虽然琛儿不在,但是许峰仍然和往常一样,每天往天池处吃过晚饭才回家。也是合该有事,这晚天池和程之方去看电影,没有回家吃饭。
许峰觉得无聊,便招呼核桃一起吃,还开了瓶酒。他本意是要自斟自饮,然而核桃主动提出要陪他,而且三杯落肚便把自己灌得烂醉——很久之后许峰想,也许那天核桃是故意要喝醉的,因为只有醉了之后才有藉口有勇气向他说出那番话。农村女孩子,自有农村女孩子的智慧。她们几乎不需要计划,而完全凭本能行事,本能自会教她们化险为夷,夹缝生存,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都市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并有机会活得比真正的城里人更好。许峰,就是核桃最好的机会。
借着酒意,核桃含含糊糊又清清楚楚地告诉许峰:“许大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第二个比你更好的人,要是能跟你在一起,我少活十年都行。”
“跟我在一起,什么意思啊?”许峰只当她是孩子话,纵容地笑起来,“你总不能做一辈子小保姆吧?”
“许大哥,你这样的好人,应该得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太太,卢小姐配不上你的。”核桃忽然很肯定地说。
许峰收敛了笑容,这话倒是他第一次听说。从小到大他都认为是自己配不上琛儿,相爱的两个人里,总是那个爱得更深一点的落下风。他追求琛儿追得好苦,几乎当掉所有的自尊、志向、意愿与情绪,才最终得以娶她为妻,几乎比唐僧取经还要坎坷,简直九死一生。
在这个过程中,他早已失掉了自我,只懂得讨琛儿欢心,何尝想到过自己?琛儿的一切都是好的,对的,高贵的,正确的,而自己,自己只得追随她,听从她。
然而核桃却说:琛儿配不起他。
震惊之余,他不由得要知道:为什么?他想听她说得更多,更详细;或者说,他希望对自己相信得更多,更自豪。
“怎么这么说?”他带笑地鼓励地看着这个浓妆艳抹的小保姆,“你不喜欢你卢姐?”
“当然不是。卢小姐又漂亮又能干,我有什么资格说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就是觉得,你比她更好,更能干,你连美国都去过,真了不起。”核桃的脸都涨红了,用一种无比真诚崇拜的眼神仰望着许峰。
许峰在这样的仰望下有些飘飘然起来,是的,美国,那时候多么年轻,前途无限,倘若不是为了琛儿,也许这时候他会留在硅谷成为新一代比尔盖茨,或者娶一房美国妻子,开一辆福特跑车,生一个混血胖儿子……倘若不是为了琛儿。
他开始给核桃讲起美国大学的往事来,讲起那个伦敦腔的教授对自己的赞美,讲起纽约和华盛顿的不同风光,讲起唐人街的打工经历,讲起开放的欧洲女郎……这么多年都不曾碰触的遥远记忆,一旦打开青春之门,就再也阖不上,如潮如浪地奔涌而至,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原来曾经有过那么辉煌的青春吗?命运的鲜花大道是在什么时候拐了弯?如果不回中国,他的前途该有多么光明灿烂?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本来其实是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也从没有想过自己对现实是多么不满足。他追求了琛儿几乎一辈子,现在追到了,他与她同心协力地管理着一家小公司,有自己的车子和房子,有美丽而能干的妻子,但是他却看不到前途。他们每个月都在为了最基本的支出忙碌,先要顾公司的房租、税收、员工的薪水,再要顾天池的医药费,然后好容易守到天池复活,公司却已经濒临倒闭。
他看不到前景,随着电脑与电脑技术的普及,小规模的制版公司将越来越走上绝路,到那时,他们该怎么办呢?他的压力是这样地大,然而琛儿并不体谅他,理解他,而只是没完没了地抱怨和苛求。而且越来越容易发脾气,从前她最斯文和气,对手下和颜悦色,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决不轻易动怒,现在可好,动不动拍桌子叫人滚蛋,骂完了保姆骂员工,活脱一副女强人气焰。理论起来却又是他的不好,因为他没有能力让老婆养尊处优,而要抛头露面地出来闯世界,破坏气质。这就益发让他迷茫,不知道自己放弃那么多,追求那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许峰一旦打开话匣子才知道,原来他有这么多的话说,这么多委屈要发泄,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过?说话的机会,倾诉的对象,原来他在大连是这么地孤单,只有一个小保姆肯陪着他,安慰他。
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也不管核桃是不是听得懂。但是也许核桃根本不需要听懂,她只要可以这样地守着她的许大哥,看着许大哥,听着许大哥也就够了。
她不住地给他倒酒,用崇拜的眼神鼓励他说下去,偶尔发出几声羡慕的感叹,用最真诚最简单的字眼来赞美他:“哦,许大哥,你真的很能干,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可以配得上你。”
“也许,我不需要别人配得上,而只希望她们看得上就好了。”许峰喃喃说,“男人要的,其实并不多,也许只是一点崇拜与肯定。”
他已经有一点醉了,有些男人一醉就开心,有些男人一醉就伤心,而许峰,则是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开心还是伤心,他喃喃地对着小保姆说出心中最深的话语,最重的感伤:“我真的很爱琛儿,我已经做得很努力,可是,我却总也不能让她高兴。一个男人,不能令自己老婆开心,你说多失败?我真的很失败……”
“不对。许大哥,你说的不对。”核桃斩钉截铁地说。然而话一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她居然说许大哥“不对”,许大哥怎么会“不对”?
她的脸又一次涨红了,急急地解释,“我是说,你不能那么说,你一点也不失败,你会开公司,会开车,会说外国话,会赚钱,对人好,对老婆好……你不知道,在我们农村,很多男人连饭都吃不饱,什么本事都没有,可是就会打老婆……你不一样,你对卢小姐那么体贴,我从来都没见过比你对太太更好的人……”
核桃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让许峰觉得又好笑又感动,她竟然拿我和乡下那些打老婆的男人相比,仅仅因为我不打老婆就当成天下第一好男人,真是少见多怪;但是能够这样地被一个女孩子真心诚意地赞叹,又让他不禁得意,爱了琛儿那么久,那么苦,他早已忘记,离开琛儿,自己也是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男人呢。
他拍拍核桃的脸,像哄小孩那样温和地对她说:“放心,许大哥一定替你留意,帮你找一个不打老婆的对象,保准他比我还好,好不好?”
这样普通的一句玩笑,反而将核桃说哭了,满脸是泪地说:“许大哥,你说谎!你不喜欢我就说不喜欢我,干嘛要骗我?”
许峰一愣:“我骗你什么了?”
“根本就没有比你还好的男人,你还说不是骗我?”不知怎么地,核桃就扑进了许峰的怀里去,把眼泪印在他的衣衫上,她稀里哗啦地哭着,语无伦次地说着,“许大哥,你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再没有人比你更好了,再没有人了……”
她哭得很绝望,“再没有人了”的绝望使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再也遇不到更好的男人了,这个最好的男人已经是别人家的丈夫,她核桃白白遇见了他,可是有什么机会呢?她这辈子算完了,完了。她哭着,把头在许峰的怀里辗转着,并且仰起自己的脸,送上自己的唇。
许峰感动地听着小女孩的这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托起她的脸,替她抹掉那些晶莹的泪珠,拥抱着她动情地说:“傻核桃啊,你可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后来的话用一个激情的吻代替了。他辗转地、热烈地吻着核桃,吻得核?99lib.桃变成了棉花,软软地瘫倒在他的怀中……哦,小核桃啊,你是这么单纯,这么痴情,这么虔诚,让他如何拒绝?
报复
翻云覆雨后,是风平浪静,但却不等于雨过天晴。
用不着等到第二天早晨,许峰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在情人的怀里入睡至天明,那是影视剧才会有的荒诞情节。男人的冲动有时候只是那么几分钟,然而几分钟的冲动可以毁掉一辈子的幸福。
许峰一张脸板得铁一样冷硬,锅底一样黑。他冷冷地看着衣衫凌乱的核桃,眼中有悔恨、不忍、烦躁、和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还是厌恶核桃:“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呢?”核桃可是满脸桃花,满面春风,她一心里都是农村的是非观——男女之间只要做了那件事,就算是夫妻了,这男的就非得娶这女的,这女的就是这男的人了。
“许大哥,我是你的人了。”她说着千百年里农村女孩最常说的一句对白,说得柔情蜜意,斩钉截铁,“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怎么跟卢姐说呢?”
“不能说!”许峰断然喝,“不能告诉琛儿,不能让琛儿知道,不能跟琛儿说!”
四个“不能”其实只是一句话,却说得一遍比一遍更肯定,更决绝,更不容违背。许峰看着核桃,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现在又该如何补救。
“核桃,你说吧,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介绍工作?给你钱?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除了一点:我不会和琛儿分开的。”
“你不喜欢我?”核桃晕了,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却不要她,这可让她怎么活啊?“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又……又……又要了我的身子?”
许峰心里说:不是我想要,是你要给呀。可是他说不出口。不管怎样,错事是他做下的,他总该承担这个责任。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除了——让琛儿知道。如果琛儿知道了,是决不会原谅他的。而他,不能失去琛儿。从小到大十几二十年来,爱琛儿已经是他惟一生活目标,即使他有过怨艾,有过不满,但并不代表他愿意放弃琛儿。“核桃,是我的错,我承认,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救,但是,我不能对不起琛儿。”
核桃整个的世界都坍塌了,方才巨大的欢喜和此刻巨大的打击将她的心灵撕裂了,她心目中最伟大最光辉最正确的许大哥,在瞬时间内就变成了魔鬼,最可怕最邪恶最残忍的魔鬼!这是怎么回事?他要了自己的身子,却不要自己的人,也不要自己的爱,不要自己的将来,他只是玩弄了她,毁灭了她!核桃疯狂起来,她冲向许峰,想去抓他咬他踢他打他,然而,她却只是跪了下来,哭着,求着:“不要,许大哥,你不能不要我,求求你,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
她不提琛儿还好,一提琛儿,许峰的眼睛都红了,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核桃,我也求求你,我也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答应不把这件事告诉琛儿!不能告诉她!我爱她,我只爱她一个人,永远都爱她一个,你明白吗?”
天池和程之方看电影回来的时候,核桃和许峰已经开好了谈判,条件非常繁复琐碎——他要帮她找一份月薪过千的工作,在此之前则先帮她租房另居,并每月提供一千元生活费(本来核桃自己说可以继续住在纪家,但是许峰执意不肯,怕核桃会向天池泄密,也就等于对琛儿坦白)。
男女关系处到这一步大抵是最丑恶的阶段了,讽刺的是,这段关系偏偏发生在一个原本应该最负责任的男人和一个最单纯朴实的女孩之间。
条件谈定后,两个人都有些疲惫。许峰又叮嘱了许多苍白的话后独自离开,核桃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上床睡觉。而天池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程之方送她到门口,并没有借故要进来喝一杯咖啡。天池颇为洁身自好,而程之方又向来不是急色儿,他已经等了这些年,不在乎再等一段日子。
以前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核桃并不觉得怎样,今天躲在门内听两个人道别,忽觉无限刺耳。她在这一刻弄懂一个真理:小姐就是小姐,保姆就是保姆,保姆就算偷了小姐的男人一个晚上,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小姐的待遇。况且,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于是,就更加贱多三分。她深深地怜惜起自己来,从出身想起,一直想到今天,只觉这世界充满了残酷和不公平。现在的孩子,大抵别人吃荤他吃素已经算是吃苦,根本还想不到有挨饿这件事。
然而核桃小时候是真正地穷过,不止小时候,就算现在,家里也还是一贫如洗,只备得当月的粮食。核桃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寄回家里供小弟读书,自己吃穿用度都是东家的——天池和琛儿有的是只穿一季便弃之不用的旧衣裳给她,如果拿到乡下去卖,要比农村女孩过年穿的衣裳还矜贵值钱呢。
她甚至想起一些更琐碎更庸常的小事来,比如她见过天池穿白旗袍配白披肩,琛儿把纱裙子穿在牛仔裤外面,又有时候大夏天地靴子配连衣裙穿。她看了觉得好看,便也试着红毛衣外面套件红夹克,也试过在裙子里面穿条紧身裤,可是就被琛儿笑她撞色、逊。她是乡下人,小保姆,做什么错什么,天生给人耻笑看乐子的。
不公平,真的是不公平。就因为这生来的不公平,才叫天池即使睡死在床上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她的服侍,享受程之方毕恭毕敬的等候和照顾;而她即使献身给了许峰也还得不到半点怜惜,就因为她是乡下人,而乡下人在城里人的99lib?眼中一文不值。她这样卑微而委屈地爱着他,却不能得到一点点怜惜、呵护和温存。
小保姆的爱情观向来简单直截,非此即彼,若是不能上天堂,便直接奔到地狱去,都没有中间的路可以转弯。小保姆核桃被逼到了绝路上,在她的简单的逻辑里,一个铁一个的事实成立了:许峰玩弄了她,又抛弃了她,这些城里人,根本不把她们这些乡下女孩当人,他们全都在欺负她。
她想,她得为农村人出一口气,她得报复!
核桃在第二天早晨向天池提出辞工,天池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只是多算给她一个月薪水便完了。在天池看来,自己已经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早已不再需要保姆,只是因为不忍主动开口辞退核桃才留她在身边的;二则香如魂夜夜来访,她也很怕被核桃撞见自己跟空气对话,徒惹是非,见她自动提出辞工,自然无由反对。
然而在核桃看来,却又多一重仇恨,她想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这么多年,把你从一个只会喘气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服侍到能说会笑,能蹦会跳,还眼瞅着就要结婚成家了,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可是如今我要走,你就这么毫不在意地打发了我,哪还有人性?哪还把我当人看?
在核桃的心底里,一直是把天池的复活看成自己的功劳的,几乎当她是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生命。然而现在,她曾经有多么爱她,此刻便有多么恨她。许峰,琛儿,天池,甚至程之方,如今都是她核桃天字第一号敌人,是她宁愿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倾力对付的敌人。
天池在工作上的进境一日千里。然而她仍不满足,对自己有更高要求,原本就学过设计和绘画的,如今又加开一门摄影课程,毕竟嫁过一流摄影师为妻,没有技术也有眼光,学习进步很快。不过她的补习老师并不是卢越,而是特意报了摄影学习班,宁可每天绕很远的路去上课。
这让程之方有些满意,两人的冷战就此缓和。程之方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心理自我安慰:天池自幼失怙,饱受欺侮,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事一味哑忍。副产品是渐渐不懂得表达自己真实情感,当初天池和卢越会闹到离婚,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因为她个性倔犟,万事不愿解释,以至于误会越来越深,终至不可收拾。现在天池肯为了他而舍近求远,很明显是在乎他的感受,愿意为了他而委曲求全,那么,他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虽然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情强烈的纪天池,但是,她毕竟还是纪天池呀,离开她,找到另一个女人,还不是照旧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找到这一个,历尽沧桑,成熟懂事,又个性独立有本事,总好过庸脂俗粉许多吧?
程之方对自己说:世上那么多人会有心理疾病,其根源不过是因为贪得无厌,永不满足。而他程之方,应该是那少有的清醒之人,满足之人。
况且大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融洽的,都不是无理取闹的小青年了,有些经历,又有学识,比之寻常同龄人成熟许多,又比较懂得珍惜所有,随遇而安,只要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及贪婪本性,不难和平共处。
吃一餐饭也有商有量:“牛扒可好?这间馆子的菲利排很有名。”
“都听你的。但是红酒可以免去,我比较喜欢百利甜。”
天池偶尔诉苦:“我从美编助理跃升编辑,许多同事都看不过眼,说我有手段,存心不想看到我的付出与成绩。”
程之方安慰:“跟他们说,世上是有天才这回事的,据说作家西岭雪也是由制版设计出身。”
天池笑:“这样说我还大有可为。”
“不必太理会不相干人等的飞短流长,我总之会支持你。”
不等举行婚礼,已经可以庆祝金婚。
程之方甚至夸下海口:“人人都说许峰和琛儿是一对经典夫妻,我敢打赌我们一定赢他们。”
天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琛儿走了一个多月了,连许峰最近都很少见面,真有些想念他们。”
“核桃辞工,没人做晚饭了,许峰当然不肯过来了。前些天我路过‘雪霓虹’,顺便去看看他,他瘦了很多。”
许峰无法不消瘦。他把核桃在几分钟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更从凡人变成了魔鬼。而他自己,则成了戴罪的犹大,背枷的耶酥,惶惶不可终日的迷途羔羊。
他不敢给琛儿打电话,也不敢再往天池家来,他甚至害怕去“雪霓虹”上班,恨不得打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压在他身上: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
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不,绝不能让琛儿知道!
可是怎样才能保证不让琛儿知道呢?许峰每夜胡思乱想,连杀人灭口的念头都有了,当然只是一闪而过,动手的勇气他是没有的。他只希望核桃能提一个更干脆的条件,然后从此干干脆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让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
可是不行,核桃的条件提得那么苛刻而琐碎,她先是在宾馆里住了两天,然后搬进他替她租的房子里,左手叠右手地等着他替她安排前途,介绍工作。她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替她做这做那,今天换灯泡,明天修水笼头,支使他的本领比琛儿有过之无不及。如果他胆敢问一句“你自己不会做吗?”她就立刻哭起来,说些“我身子都给了你,求你做一点小事都不肯”之类叫他头大如斗的话。
许峰想起那晚核桃哭着对他说的话:“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哼,他才不信呢。家鸡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可是她会把自己当成是凤凰,而且远比真正的凤凰摆的势更足,叫的声更响。反而是琛儿那样天藏书网生的大小姐,无论顺境逆境,再发脾气使性子都是有限的,总有个分寸尺度横在那里。许峰思前想后,更加后悔自己的莽撞,简直要怀疑那天核桃是不是给自己吃了什么,竟会鬼迷心窍起来。
他求遍了所有能求的朋友,希望能为核桃找到一份好工作,可是大多人一听到核桃的条件就摇了头,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没文凭没水平,凭什么开口就要一千底薪?个别大酒店的司仪有缺,答应看一下人来个面试的,见了核桃也都谢绝了,倒不是核桃的长相不济,而是她那副世人欠她三百吊、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劲儿让人看不惯,私下里对许峰说:“你从哪里请来这么个姑奶奶?敢情不是她找工作,倒是我们端着金饭碗求她呢。”
许峰万般无奈,只得先养着核桃算了,反正每月一千加上房租也不过才一千五,他东挪西省也将就可以拿得出来,要犯愁的倒是怎样瞒住琛儿才好。两公婆一起开公司,所有的收入支出都是明账,他每月不见了一千五,一次两次容易,久了只怕难瞒。然而时至今日,也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核桃有时欢喜了,又做一桌子菜请许峰去喝酒,许峰哪里敢去,便总是推三阻四,说公司忙,又说正约朋友替她找工作呢,核桃便哭哭啼啼,哀怨地说:“你把我给忘了,你这么快就腻了我了。”弄得许峰恨不得去撞墙,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了个核桃,竟走上当年卢越的老路了。
想到卢越,便想起天池一连串的遭遇来,禁不住出了一背的汗。卢越当年搭上个模特儿,几乎没弄到家破人亡,现在天池虽然活过来了,可是已经是人家的人,卢越自己,也从此一蹶不振,哪里还是当年风流倜傥的卢哥了。难道今天自己也得踩着他的道儿,一步步走进坑里去吗?
许峰有时想兵行险招,干脆跟琛儿实话实说得了。要杀要剐,不过就那一斧头,胜过如今这样零刀碎割的苦楚,何况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琛儿会原谅自己也说不定。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琛儿的意思,不然,总是扯不清的烦恼。丈夫偶尔出轨而迷途知返,只要妻子..不加以追究,也就不算什么大事吧?只要琛儿肯原谅自己,核桃的要胁也就不攻自破,再不算什么了,不过给她些钱,一次断干净也就一了百了。
想到这一点,许峰倒又有些盼着琛儿早些回来,事情早些了断了,早死早托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可真是过够了。
归航的飞机上,琛儿和何好并肩坐着,都是默然。
在昆明不过十来天,也曾一同游苍山洱海听暮鼓晨钟,也曾一起与客户讨价还价斗智斗力,也曾加班作版到午夜然后沿街沿巷地寻找还未收档的宵夜摊子,也曾有商有量地浮生偷得半日闲去古城里寻访特色小店……一个月的故事,好像可以说上一生一世那么久。
然而终究只是一个月,终究也要有个尽头,终究是快乐的日子去得快,转眼便是归期,而归期便是末日。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昆明也仍是相交如水,在大连也可以天天见面,可是心里偏就有种美景不再的迷惘惆怅,不住地默念着:回去了,梦醒了,再见的时候他(她)再不是他(她)了。
小飞机在半途中遇到强大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有小孩子大哭,连空中小姐也捂住嘴跑开,乘客们小声议论:“空姐都吐了。”这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整个机舱,人们更加不安,然而何好却心清如水,转过头向琛儿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我宁可希望飞机出事。”
琛儿没有问为什么,但是她已经听懂了:如果这会儿飞机出了事,他们就要死在一起了,从此不会分开。
她忽然想起天池讲起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和你死在一块儿。而天池回答:我愿意为你死一千次。天池一直想不起,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究竟是谁。但是现在琛儿却忽然明白:也许,天池梦到的那个男人谁也不是,而只是一种爱的理想。
人们总是渴望这样天荒地老生死相许的爱情,然而又明知这爱的不可能,便宁可以死亡使之永恒。极致的爱情是与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太平盛世包罗万象,最难成就的却偏偏就是张爱玲 href='2527/im'>《倾城之恋》中那样乱世的爱情。
人们自欺欺人时,总喜欢寄望于未来。然而她与何好却是没有未来的。
他们有的,只有现在。
而现在,却又是什么都没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岁花辞树。”而比朱颜与春花更稍纵即逝不可捉摸的,是快乐。
她偏过头,轻轻倚靠在何好的肩上,这一程中,两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飞机重新平稳,慢慢降落,整个大连市已在脚下,丘陵起伏,浩波荡漾,拥挤的街道夹杂在山海间仿佛小桥流水人家的闲适点缀,浑没有大都市的慷慨豪迈,倒有点山村雅舍的小眉小眼。他们到底还是活着回来了。
大连到了,他们的时限到了。琛儿长叹一口气,有泪从眼角沁出,滴落在何好的肩头,一下子就被帆布衬衫吸收了。衬衫记下了琛儿的眼泪,何好知不知道呢?
终于落地了,一颗心却仍然悬在半空中,忽忽悠悠地。琛儿和何好一前一后出了舱,不约而同都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多延捱时分半秒也是好的。及至到了门口,却又脚下仓促起来,简直有种英勇赴义的悲壮。
许峰早已在接站口引颈遥望了,两夫妻见了面,照例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往日里熟极而流的动作,今天做起来竟颇不自然。琛儿在投入许峰怀抱时不自禁地向身边的何好瞥了一眼,何好迅速将头转向别处,可是眼中那种空洞洞的神情让琛儿的心里忍不住一阵轻恻恻地痛,是微冷的风在湖面剪开一道涟漪;许峰则是低着头不肯看妻子的眼睛,仿佛怕她从中察觉了什么。
两夫妻各怀鬼胎,都有些栗栗不安,一个提议:“要不要先去看看天池?”另一个立刻附和:“好啊,好久不见,一起吃顿团圆饭也好。”都不急着回家,把单独相对的尴尬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好像怕上断头台。
到了天池的家,两夫妻相敬如宾的,喝一杯茶也要彼此推让。天池取笑:“这就叫做相敬如宾吧?要不要借你们个托盘,表演一回举案齐眉?”
琛儿顾左右而言他:“核桃呢?怎么要你自己倒茶?”许峰手上一颤,茶水泼了出来。天池浑然不觉,笑着说:“她辞工了。”
“好好的怎么说辞就辞了?”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她不说,我也就没问。人各有志,不见得扣下人家做一辈子小保姆。”
天池和琛儿两个闲话,许峰抽张纸巾把茶几上的水擦了又擦,擦了又擦,脑门上密密地渗出汗来,仿佛茶水都泼在额头上了。
程之方亲自下厨,做他的拿手好菜咖哩鸡,也是忙得一额头汗。天池进来帮手,程之方说:“你还是陪客人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油烟那么呛,你刚洗过澡,一顿饭下来,又得重新洗头了。”
天池说:“又要洗又要切又要煮,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他们俩又不是客,没关系的。”
琛儿捧着杯茶斜斜地倚着门笑:“你们两个现在这样子,才真正叫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
老程嘿嘿笑,神色之间难掩得意之情。
琛儿又说:“人们对于美满婚姻的祝福无非是白头偕老,可是五十年前已经知道五十年后的日子,又有什么趣味?当中那五十年,岂非虚度?”
程之方大笑:“你这说的可是切身感受?小心许峰听了着急。”
许峰尴尬地笑着,借口热去开窗子,嘟哝着:“刚刚入夏,这天气说热就热起来,等不及似的。”
天池取笑琛儿:“你把夏天从昆明一起带回来了。”
琛儿充耳不闻,走出去趴在阳台上,努力地探出头望着日落的方向,脸上露出困惑、留恋种种情绪,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抓住夕阳的尾巴,不许它沉入西山。虽然明天太阳还会升起,但是明天已经不是今天,一切总会有些不同。
今天去了就是去了,再也回不来。
所有美好的瞬间一旦成了回忆, 5c31." >就再也回不来了。
快乐是不能重复的。
能够重复的只是生活的细节,不是快乐。
天池偷眼看着琛儿的神情,暗暗忧心。琛儿是那种最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再也没有比她更正常的孩子——父亲是做教师的bbr>,中学里三十年兢兢业业的老教师;母亲是医生,儿科医生,以至说话举止都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和慈爱。
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本来应该是健康而明朗的,但是他们兄妹俩遇到了纪天池——真不知是缘还是劫,从此两兄妹都学会了愁,缠绵深沉得像阴雨天一样的愁。哥哥是终日沉迷在悔恨与愧疚中不思进取,妹妹则为了医药费和各种生活账单疲于奔命。
都是为了她。
天池自觉亏欠琛儿太多。招惹好朋友的哥哥是亏欠,结婚又离婚是亏欠,一睡两年教好友焦头烂额、教卢越形销骨立不消说也是亏欠,而醒来后没有重新接受卢越却选了程之方,就更是亏欠。
但是不欠琛儿,就得欠老程,一样债台难负。
纪天池只恨不能学哪咤,剔了骨头还老程,割下血肉送琛儿。
来世注定是要做牛做马的了。
然而今世今时,却仍少不了烦恼担忧——好朋友心里分明有个结,她是同何好一起去昆明的,难道……琛儿和许峰的婚姻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真心地希望他们可以五十年不变,白头偕老。若是他们有一点点变故,那是比她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还要不愿意看到的。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直沉到看不见了,天池才开口轻轻说:“要是今晚不想回家,就别回,别太冲动,有什么话,想清楚了再说。”
琛儿苦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事也没有。”
天池便不再说话,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两个人隔了许多天相见,还是一点忌讳没有,一下子就把最私房的话说完了,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没开始说,彼此相望着,倒有些愣愣的。
黄昏渐渐朦胧,琛儿小小的脸浮在朦胧的黄昏里,有种说不出的凄艳。天池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叫着:“琛儿,我只想你好好的。”
“我知道。”琛儿这样回答。她只能这样回答。然而她自己却也不能知道,什么样才是“好好的”。
程之方已经找出来:“姐妹俩一见面就讲个没完,你别只是霸着琛儿,人家夫妻俩也还是小别胜新婚呢。”
说得许峰不好意思起来:“老程说的是哪里话?不过天也不早,的确是该回去了。”
一路上许峰都在筹划,是不是要把核桃的事先向琛儿投案?如果坦白,有没有机会从宽?隐瞒到底是一件太为难的事,一则他自己从来七情上面,毫无城府,不是那块料;二则时间久了,琛儿早晚会发现蛛丝马迹,届时只怕更加难堪。瞒住她一天两天不难,瞒住她一生一世只怕不容易,而自己,又能够一直背着这十字架爬行五十年吗?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不等他考虑清楚要不要坦白能不能从宽,车子开到家门前时,已经有两个警察径直走来说:“你是许峰吗?跟我们走一趟吧。”
核桃竟然将他告了!罪名是强奸!
都说丈夫做错了事,妻子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然而要到连警察也被惊动了再来通知那妻子知道,就未免太离谱。
卢家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了,卢妈妈老泪纵横,先责怪女儿:“怎么就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看出来?他这是第几次了?他们有多长时间了?那个保姆是你找的,可是引狼入室!”又诅咒女婿,“我们卢家哪一点对不起他许家,许峰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畜牲呢?”
卢越劝母亲:“也许这件事不能全怪小峰,他再怎么也到不了强奸那个份儿上,核桃又不是天姿国色,许峰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哪里就会强奸呢?一定有误会。”
卢妈妈听不入耳:“你当然护着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里扒外的混帐!当初要不是你拈三搞四,怎么就会把我个好媳妇儿给弄丢了去?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生个儿子是这么没脑子,找个女婿也这么浑?”说着越发大哭起来。
卢越稀里糊涂被卷进去挨一顿骂,只得噤声,再不敢劝一句。卢爸爸也是长吁接短叹,反而是琛儿忍着满腹悲伤委屈来劝母亲:“哥哥说得没错,许峰八成是一时糊涂,事情绝不会像核桃一面之辞说得那样。咱们先别急着论谁是谁非,得想办法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卢越说:“我去找找以前的同事想办法吧。”他从前在市政府做事,认识几个司法机构的朋友。
卢妈妈却咬着牙发狠:“想什么办法?就应该叫他关在里面吃点苦头,他爸妈老早去了美国躲轻闲,把他独个儿扔在大陆,我们拿他当亲儿子看待,对他这么好,他倒对不起我琛儿,要我说,就该把他好好关几天,看他还敢不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说完了,又哭,倒催着儿子,“你不是说要找同事想办法?倒是去呀!”
琛儿心烦意乱,在家里呆不住,只得捏个借口说:“我有位律师朋友,我去跟他打听打听,看看这种时候是不是用得着。”又叮嘱父母:“千万别说给小峰爸妈知道,免得他们担心,说不定是虚惊一场,明天就没事了。”给哥哥使个眼色,转身出来,径自向天池家驶去。
一进门就哭了出来,抽泣着说:“核桃把许峰告了,说他强奸,刚才警察来把许峰抓走了……”
天池只觉轰头彻脑的一声雷,这些天里许峰和核桃的种种奇怪举动瞬时间都有了答案。她抓着琛儿的手将她扶到沙发上,不忙着追问,且先帮她去厨房里做杯咖啡出来。
这时候卢越的电话也追过来了,简单地说:“我已经托人问了,照规矩小峰得扣押48小时,我托了朋友,也只可以减一半,总得走个过场,扣足24小时才放人。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调查取证,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不是他干的就不是他干的,强奸这种案子最难落实,只要核桃那边提不出有力证据来,许峰八成没事,明天就可以放了。”说完,卢越有些忧心地问妹妹,“关键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小峰真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离婚呗。”
卢越听到“离婚”两个字就头大,想说什么却终究不便多说,反而问出一句:“你在天池家里?”
琛儿倒有心情笑起来:“你的电话是打到纪家的,倒问我在哪儿?”
卢越便一声不响挂了电话。琛儿倒拿着电话发了半天呆,“离婚”,说起来容易,下定决心,却岂是那么简单的?倘若许峰真做了错事,她,要怎么办?
在昆明,她那么留恋月色,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为的,就是忠于许峰,忠于这段婚姻。没想到,许峰却背着她,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让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想着,许峰那张略带木讷的脸便浮在眼前,相识十几年,结婚才一年,他这么快就变心了?怎么能相信,他竟会背叛自己?
琛儿的泪流下来,无止无尽。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伤心,多么震撼,多么不愿相信。她和许峰的爱情与婚姻,不管她自己是不是十分满意都好,看在别人眼中,总还是十全十美的。他们青梅竹马,水到渠成,虽不是夫唱妇随,却也是夫妇同心,彼此无遮无拦,肝胆相照的。她一直在心里怪他不很懂得她,不会逗她开心;可她仍是关心他在乎他的,因为他是她最亲的丈夫。她从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会背着她做这样的事,如果连他都可以欺骗她,辜负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真是痛彻心肺,伤害她至深的,即使不是婚姻的污点,也还有对人性的失望。
天池默默地陪着,直到她哭得累了,才温婉地劝:“明天小峰出来了,你对他要好点,先别找他为难。他娇生惯养长大的,哪吃过这种苦?你要再不体谅他,他心里就更过不去了。”
琛儿气恼:“他做了这么下三滥的事,你倒还替他着想。”说着,又恶狠狠补一句:“死不足惜。”
“的确可恨,不过算账不急在眼前,反正他已经受报应了。好端端在局子里蹲一晚上,也够他受的了。”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琛儿不讲理起来,“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你。”天池斩钉截铁地说,“向着你,才叫你善待他。没听说过难得糊涂吗?每一滴海水里都有细菌,每一种关系里都有龃龉。原谅小峰一次吧,别对丈夫过分挑剔了。”
“可是他竟然背叛我。”
“仍然瑕不掩瑜。”天池苦劝,“小峰真诚,善良,有正义感,肯负责任……只是有时不懂得该如何负责任。但又有谁生下来就是得道成仙的?总得修炼百年才可小有所成。你应当给他机会。”
“你对他特别宽容包庇。”
“那是因为他对我恩重如山。我昏睡期间,要不是他从美国赶回来帮你支撑‘雪霓虹’,公司早倒闭了,你也早累垮了,我说不定永远醒不来。而他做的一切,又都是因为你,爱屋及乌。”
“所以你执意和稀泥?”
“非也,旁观者清是真。”
“那你肯不肯原谅我哥?”琛儿反攻,“我哥也只是犯了一回错,又非十恶不赦,你肯原谅他吗?”
“我当然原谅……”
“可是原谅同重新开始不是同一回事,是不是?”琛儿抢着打断她,“所以说旁观者清只是假象,当局者迷才是真情。”
“可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琛儿激将,“除非你打算和我哥破镜重圆,否则别劝我包罗万象。”
天池词穷。看来琛儿这回是真的怒了,不然不至于这么辞锋犀利。有些人一生气就说不出话来,有些人则越生气越伶牙俐齿,唇枪舌剑,琛儿显然属于后者。
沉默了一会儿,天池才讪讪然换个话题:“还没听你说起南行见闻。”
“我真没什么事儿。”琛儿心虚地说。
天池不禁笑了:“我说昆明见闻,不一定就非要出了什么事儿呀。这么急于表白,是说99lib.给我听还是给自己听?”
琛儿脸上一红,顿了顿才说:“看到许峰这样,我还敢有事儿吗?”
“那么,本来是打算有事儿的?”
“不知道。”琛儿翻了一个身,烦恼地说,“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特别开心……很久都没那么开心了,高兴得想笑又想哭的,好像又回到大学那时候了……不对,大学的时候我还傻着呢,没那么敏感。就好像初恋的感觉,患得患失的,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活起来,特别脆弱,碰哪儿哪儿疼,时时刻刻都想流泪,可是又忍不住要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那么开心过了……”她越说越说不清楚,用长长的一声叹息代替了。
她并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天池是知道的,并且已经听懂她所有未出口的话:纵然这不是恋爱,然而琛儿追求的却是恋爱的感觉。
琛儿已经太久没有恋爱的感觉了。
婚姻未必是爱情的坟墓,但是夫妻共事,而且是共同打点一家入不敷出的小公司,却必然会扼杀所有的爱与温存,将热情雪藏。
天池有些心疼自己的好朋友,可是死里逃生的过往让她知道:太追求完美,往往只会得到更多的破碎,或是破碎得更加彻底。
爱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婚姻,需要迁就和妥协;两个人走到一起,是一个不断磨合的过程,就像砂砬与蚌磨在一起成就一颗珍珠。人们看到的,只是珍珠的光泽,谁会理睬那些以往的眼泪与疼痛呢?
她叹一口气,望着天花板说:“爱情,说到底终究是两个人的事。加多一个人,就不是爱,是劫。”
“我这不是遇到劫了?”琛儿苦笑,“许峰进局子了,我呢?我是不是要浸猪笼?”
“你觉得你违了妇道了?你不是说没什么事吗?”
“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嘛。”
“这个‘事儿’,用什么标准来定义呢?现在人动不动就说‘出轨’bbr>.?,那个‘轨’,又横在哪儿呢?”
琛儿忽然神经质地“嘿嘿”笑起来:“要说出轨,我们夫妻俩算是都出了:一个是精神出轨,一个是肉体出轨。五十步笑百步,一对儿奸夫淫妇,半斤八两,天作之合。”
话说得恁是刻薄,天池不禁皱起眉来:“何必把自己骂得这么毒?”
琛儿不理,长长叹息:“好久没试过有人追的感觉,有个人把你看得天仙下凡一样,时时用眼睛供奉着,那真是一种享受。”她忽然翻个身,望着天池说,“真奇怪,以前你做经理时,还常常有客户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明明比你漂亮,怎么竟没人光顾?”
天池诧异,琛儿竟会忌妒她?她安慰:“那是因为有小峰时时在你身旁的缘故,行内都知道你们是夫妻档,谁还敢插脚进来?”
“一定是那样。”琛儿更深地叹息,“所以说何好才难得,每天看着许峰进进出出,还会把我放在心上。”
她到底还是把何好的名字说出来了,天池听见,几乎惊心动魄,越发小心翼翼地说:“大概是我自己的路走得太曲折失败,便特别希望你的路可以走得顺些。这就好像越是不争气的父母,对儿女的寄望就越高……”
琛儿再烦恼也被逗得笑起来:“平白无故,把我贬低一个辈份,你怎么自比起我的妈来了?”
天池说:“我死里逃生,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回的,还不算是前辈吗?何况我结婚比你早,眼瞅着又要结第二回,总算比你有经验,算是过来人吧?你总得听我一句,惜取眼前人吧。”
琛儿听着,觉得有些刺耳,天池的这些大道理都说得很对,太对了些,只是一个月不见,她似乎世故圆滑了许多,活得兴头头地,虽然与人为善向来是天池的个性,然而这般地通情达理总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她有些负气地说:“结婚结婚。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难道不可以就是我们两个人这样子,一辈子活到老吗?”
天池笑:“好好好,等到我们耄耋之年,手挽手划船出海,醉酒抚琴,唱‘沧海一声笑’去。”看到琛儿笑了,方又轻轻说道,“行不通的,人家会说我们是两个老怪物,太与众不同了反而不容易快乐。”
比死更可怕的,是老而不死;而比老更可怕的,是未老先衰。
天池可是实实在在尝试过生不如死的岁月的。现在她想做个正常人了,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上班、朝九晚五、按月领薪、结婚、将来会生一个孩子、然后吵吵闹闹地等老……
然而琛儿不能想象那样的生活会属于天池。
很明显,好朋友是一心一意很努力地往那条道上走着的,走得太认真了,近乎于吃力。
她有些怀念从前的天池,任红尘滚滚,她身上永远有种佛堂里供香一般的清爽洁净,即使是过着“雪霓虹”经理那样的市侩生涯,在谈判桌上和商家针锋相对地讨价还价,在电脑间里挥汗如雨地加班熬夜,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仍然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逸味道。
是什么让天池落入凡俗?
她诅咒:“但愿你嫁给老程后,三年抱俩,像一只猪那样胖下去。”
天池不与她怄气,仍然劝:“婚姻出差错总是两个人造成的,不要一味抱怨小峰。女人可以恨,可以怒,但不可以怨。一怨,就人到中年了。”
琛儿大怒,真小觑了天池,这才是天下最恶毒的诅咒。耳听得她三从四德理论继续源源不断,暴躁起来,索性厉声喝:“你比我妈还烦!再罗嗦,我站起来就走。”
天池气结,然而心下又有一点欢喜,妹妹终于不再当她是弱智儿那般轻拿轻放,总算是种进步。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密麻麻地打在外挂空调上,急吼吼地像撒豆子,让人心里莫名地发空。
琛儿失神地听着那雨声,自觉仿佛一只蒲松龄笔下修炼将成的狐,在雨夜里被轰雷掣电追着跑。所有蛊惑人心的祸水红颜都是狐狸化身吧?
无端地,又想起在南诏岛上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
那一晚,自己到底是没有开门。
如果开了门,会怎么样呢?
是不是彻底地爱一次,然后从此放手,就可以再无遗憾?也就可以原谅许峰的出轨?
恨许峰,是因他的背叛,还是为自己的自律不甘心?如果她和许峰一样,放任自己多走一步,今天是会心安理得些,还是更加空虚失落?
他们曾经也是有过许多甜蜜往事的,她从前喜欢亦舒的小说,他便见一本买一本送给她,有时会买了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也不知道;一起放风筝,她的被树枝缠住了,在风里狂转,叫她大不忍心,他明明不擅攀援,却自告奋勇地要爬树去摘,结果摔出鼻血来;那时他喜欢穿蓝色T恤白色仔裤,非常清爽单纯,后来改穿白衬衫蓝仔裤,真正青春,然而到了今天,长年西装领带,将他蹉跎得一丝朝气也无——才不过二十七八罢了,然而许峰过早衰老,仿佛比何好大十岁。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是她令他辛苦,是她令他疲倦,是她令他折堕。
反过头来她又怪他没有情趣。何其不公平!
也许天池说得对,她和他一起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天池出事后,亲朋故旧都走得有多远便多远,只有许峰,非但不躲,反巴巴地从美国飞回来,一把接过她手里的担子,陪她一同担上身。他们实实在在地为钱困顿过,如果不是那么被钱所迫,逼着赶着一样努力地去赚钱,也许不至于走到今天。
才是结婚一年的新婚夫妻,可是他们所有的热情与浪漫都被消耗殆尽了。为了天池,为了赚钱,为了支撑公司,他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有的,只是本月的赢余、员工的薪水、下一单合同的 7b7e." >签订……而这些,是比柴米油盐更加磨折人的。到了今天,生活负担终于缓解,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贫贱时期挖下的鸿沟已经不易填平。
琛儿有点理解天池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过度激进了,她是因为内疚而紧张,她认定了自己的现在是她造成的。
仿佛是安慰天池,又仿佛是对自己说,琛儿轻声道:“宁可许峰对不起我,我总之不会对不起他。我不会同何好在一起的。”
天池没有说话,似乎已经睡着了。然而琛儿却恍惚听见,耳边有细细一声叹息。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一点点地亮了。
早晨,琛儿和往常一样往“雪霓虹”日理万机去,公司不可一日无主,天塌下来也得先理好那红黄蓝黑四张片。后厢里满载了伤心、犹豫、决绝、不舍……若有千斤重,十几分钟车程,如同越过千山万水。及至进了公司,见到何好,两人眼神相碰,都是微微一顿。
琛儿在心里惋惜地说:这一张阳光帅气的脸,从此不得再见了。这样想着,几乎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强自镇定分派了工作,转向何好说:“许峰今天要去开发区,服装节的事,你同我一起去组委会谈谈。”
出了门,车子却一直向海边驶去。何好偷看她脸如玄冰,不知她心中是何主意,不敢随意玩笑。
他好怀念在云南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接近。他们去K歌,也去劲舞;去烛光餐厅喝咖啡,也排队买票听音乐会。他带她走近他的世界,她也带他走近她的世界。
然而末了,他们的世界始终不同。
车子在金沙滩停车场泊稳,两人一起来到沙滩上坐下,琛儿才淡淡开口:“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同你一起看海。”
何好顿觉身上一凉,仿佛水漫金山,将自己压在海底。蓝蓝的天,蓝蓝的海。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然而这身边的女子,却是连盗药的勇气也没有的。何好年轻的心里充满了灰冷的绝望,竟然微微颤抖:“你不打算再见到我?”
琛儿有些不忍,却撑住一口气冷淡地说:“我们已经无谓再见面,就算做同事,也不方便。”
“你,开除我?”何好声音发颤,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只是一夜间,何以可人儿反面不认人,决绝至斯?他再问,“我们结束了?”
“本来也没有开始。”琛儿终于正视他的眼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且,也不应该发生。所以,我决定防患于未然。我会预支你三个月工资,离开雪霓虹,你不难找到工作……”
“你不用替我考虑。”何好气愤地说,“我不是小苏,要靠雪霓虹这份薪水吃饭,德国那边的大学录取通知早就下来了,是我自己拖着不去办手续,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了谁?”
眉清目秀的一对年轻男女,并肩坐在碧浪金沙的避暑胜境,喁喁叙叙,不是不像一对情侣的。
然而他们在谈的,却是诀别。
是的,诀别,只当从此不相识。
宁可从来不相识。
何好几欲落泪:“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离开中国,什么都是现成的,只等一张机票罢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那么,预祝你一路顺风。”琛儿站起身便走,再不肯说一句话。
何好盯着她的背影,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这样忍心。他一直觉得,她有常人不及的温柔与和善,却偏偏对他,这般无情。
他对自己说,只要她回一次头,他就追过去,抱住她,任她挣扎也不放开,逼着她面对他的心。他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分手——虽然,他们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牵手。
然而,琛儿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见,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害怕,回过头来,会让他看到她一脸的泪。
魂兮归来
黄昏时,许峰“出来”了。
是卢越去接的,琛儿没有露面,只让哥哥带给许峰一句话:大家冷静考虑几天,然后再见面。
许峰当然明白琛儿要“考虑”的是什么——婚姻。琛儿果然在第一时间想到了离婚,但是也许是留情,也许是众人的劝说,使她还不能立刻下定决心,所以才要考虑几天。可是,他就傻傻地等在这里,等着她考虑出一个结果吗?如果她考虑的结果是离,他可以承受吗?
他向卢越央求:“越哥陪我去喝一杯。”
“不去。”想不到卢越毫不迟疑地推拒,“等你喝醉了还得我送你回去,不如现在一步到位,省得绕路。”他是过来人,猜也猜得到许峰在想什么,会做什么,自己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人生最艰难时段,才不要无辜地陪别人重走历史。
许峰无奈地独自回到家,面壁而坐时,就格外思念琛儿,也就更加害怕分离。琛儿要离开他了,琛儿将不再要他了,琛儿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他将再见不到她,如何忍得?这时代既懂得什么衣裳配什么鞋,又懂得自己换灯泡的女孩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倘若他错失琛儿,真就得学卢越孤独终老以谢罪。
他洗一个澡,换身衣裳往公司里去,抱着一线希望,琛儿在乎面子,再生气,也不会当众跟他翻脸吧?
然而琛儿却不在公司。小苏说,她只在早晨来了一次,叫上何好一同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许峰不疑有他,只想琛儿大概是不愿意见他,心下更觉惶愧,默默坐在电脑前做功课,倒是比往常更见效率。有一单生意是替蛋糕厂做包装盒,因是不规则版式,先要严格计算出不同的版心尺寸及用色规格,然后再颠倒排版拼贴在一张四开版上,极为繁琐费工夫。包装盒一直是制版行最为头疼的设计,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然而许峰全神贯注,渐渐做出兴趣来,做到下班仍不肯放手,一直做到天黑,这才锁上卷帘门独自往家里去。不吃不喝,倒头便睡,放弃地想:既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惟有听天由命了。
刚刚有几分睡意,却又被敲门声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去开门,站在门外的,竟是核桃。
许峰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来看看我有没有被判刑,逮捕,还是枪毙?”
“许大哥,你离婚吧。”不料核桃竟这样说,“只要你同卢小姐离婚,我们就再也不闹了,好不好?叫外人看笑话,多不好。”
“我们?”许峰怒极反笑,“我和你?你以为现在我们是夫妻俩闹别扭吗?你把我告进局子里,差点要坐牢,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只是让别人看笑话那么简单?”
“我不会真让你坐牢的。”核桃胸有成竹地说,“我早想好了,要是他们真判你刑,我就再去把你保出来,就说我跟你在一起,是我自己愿意的,那不就没事儿了吗?”
“没事儿了?”许峰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哽咽,笑到流泪。没事儿了,他已经在琛儿面前、在卢家丢尽了面子,甚至不得不面临离婚的局面,核桃竟然轻松地说没事儿了。天啊,当初自己是怎么样昏了头,才会没事找事搭上一个小保姆的?
他粗鲁地将她推到门外,不顾一切地说:“没事儿了,的确是没事儿了。我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我已经为你进过一回局子了,就算我对不起你,也受过处罚了。你还有什么招术,你尽管使去,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在乎,也没什么可怕你的了——没事儿了!”
他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嘭地关上了门,任核桃拍得山响也再不理会。被警车在家门前带走,早已颜面扫地,连老婆都没了,还在乎邻居看笑话吗?
这一次,他终于安下心,睡着了。
琛儿已经在纪家住了一个星期了,也一个星期没去公司了。有昆明那笔款子撑着,足够开销两三个月了,反正有许峰,便偷几天懒叫他受些累也罢。最重要的是,她同样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只知道在这种心烦意乱的情绪下,她既不想见到许峰,也不愿面对何好。
何好在沙滩谈话的第三天向“雪霓虹”递交了辞职信。也许他一直在等着琛儿回心转意。他的路这么快便走到绝处,真是怎么都不愿相信。
但是她连班也不上,面也不露,做得这样不留余地,终于令他心冷。
她为他流过两次泪:一次是乘飞机从昆明回大连时,另一次是在金沙滩分手。
两次,他都不知道。
因此他将永远不知道她的真心,不知道,这一生中,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心地喜欢过他的。
而许峰则一反常态地热衷于工作,每天早来晚走,兢兢业业,再低的价码也肯迁就,再难的活计也要连夜奋战,亲力亲为,加急费都不收,简直勤奋如牛。
他害怕回家。回到家里,只觉得四壁空空,一点点声响都叫他惊动。有时从天黑辗转到天明,整夜都不能安睡。有时则干脆坐在藤椅上摇荡终宵。那只吊篮缠花藤椅便是天池送给琛儿的神秘生日礼物,琛儿很喜欢,没事便坐在上面摇摇晃晃。如今许峰坐在那里,只觉得相思无穷无尽地涌过来,几乎将他淹没。
楼下一有车子经过,就想是不是琛儿回来了;如果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他的心简直就会提到嗓子眼里,跟着那脚步声一步一颤,巴不得敲门声随即响起。然而每一次,被敲开的都是别人家的门。
琛儿呆在天池家里,也是同样地度日如年,百无聊赖地将仅有的几张影碟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根本没有看进去,只是制造些喧哗来证实这是在人间。所有的城市人都寂寞,将自己关在钢筋水泥的罅隙里还不够,还要紧紧地锁上门,隔绝所有的人气;然后再拧开电视,欣赏无关痛痒之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一点点欢喜,总算可以听到一把真实的声音了。她很甜地问候一声“你好”,拉开要长谈的姿势,准备不管是谁,都要抓牢了攀谈他三五分钟。
“天池吗?是天池吗?”没想到,对面是个老人,声音有些耳熟,但是颤抖沙哑至几不可闻。
琛儿>要愣一下才想起来,竟是久未谋面的吴老先生——吴舟的父亲。她赶紧恭敬态度,自报家门:“我是卢琛儿。纪姐姐上班去了,吴伯伯有事找她?”
“不,是舟儿,吴舟他……”
琛儿忽然紧张起来,手心里密密地都是汗,屏住呼吸等老人将话说完。
“飞机失事,飞机失事了,所有的人都……”
“飞机?”琛儿莫明其妙,一时不能思想。
老人哭出声来:“舟儿在飞机上,舟儿,他想回国来……”
“不。”琛儿下意识捂住听筒,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噩耗摒于现实之外。
“他死了。”老人终于将话说完,“没有找到尸骸,有人把铁盒子送来家里……”
远处有风浪隐隐而至,琛儿木然地挂断电话,摸一把脸——湿湿地全是泪。吴舟死了!他想回到中国来,然而飞机失事。他死了!吴舟死了!
他要回来做什么?找天池吗?他终于和裴玲珑达成共议,还是决定离家出走?
然后,最紧迫最现实的一个问题逼到眼前来:如何告诉天池?
“不要告诉天池。”这是程之方的第一反应。
“水无忧”里,几个好朋友又聚到了一起:琛儿、许峰、卢越、程之方——独独没有天池,也没有吴舟。
永远都不再会有吴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才只是几个月,却已经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吴老先生会为儿子立个衣冠冢,难道不叫天池参加葬礼?”许峰迟疑地问,“过后她知道了,会怨恨我们的。”
“那就永远不让她知道。”程之方暴躁地回答。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浮气躁过,几乎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不能告诉天池。她同吴舟的渊源笔墨难以尽述,倘若她知道吴舟丧生,岂还会穿上婚纱陪他走红地毯去?
他想到的,琛儿和许峰也都想到了,虽觉不忍,却也默认。他们也不想天池难过,吴舟这个人已经随裴玲珑乘上返英的飞机,只要他们不提起,他的名字永远都不会在天池的生命中出现,她也将永不知道他的死讯。既然如此,又何必令她伤心。就让她蒙在红盖头里跟随老程百年好合去吧,就算对爱情失望,也好过对生活绝望。
同意算是同意了,但是琛儿又慢吞吞地道:“我觉得,这件事一定瞒不过纪姐姐。”
“为什么会瞒不过?跟吴家实话实说,让他们也帮忙不就得了。我们不说,他们不说,谁还会告诉天池去?”程之方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说得理直气壮又气急败坏。
琛儿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她有不祥预感,吴舟三年前车祸中已经遇难,是天池苦苦的祈祷挽回他的生命,这三年时间根本是赚回来的,如今终于到限;他同天池两个,命运出奇雷同,仿佛一直沿着同一条路往前走,依这样的前例,天池只怕也会……她将脸埋在手心里,两只肩膀微微颤抖,不敢往深里想去。
许峰见到娇妻哭泣,心痛不已,极想伸出胳膊去将她搂在怀中,却偏偏不敢。他求助地看着卢越,希望这位大舅哥可以替自己说句话。
偏偏卢越却一言不发。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将使自己的生活发生莫大转变,却一时不能清晰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同时,他相信妹妹的话:即使没有人通知天池,天池也早晚会知道真相。他不知道她将从什么渠道得知,但是他就是知道,没有人可以将吴舟的消息瞒住天池。
分手时,许峰期期艾艾地走到琛儿面前:“我们回家吧。”眼中满是哀求。
琛儿有些心软,生命无常,她和许峰一样觉得孤独,如果他们彼此拥抱,可以少一点伤心,多一点安慰吗?不过是几天没见,许峰下巴的胡须已经杂乱如荒草,整个人瘦得快要脱型。她有些怜悯他,可是她又不愿意这么快就原谅他,一想到他曾经沾染过别的女人,她的胃里就翻江倒海。
“我得陪着纪姐姐。”琛儿最终回答。
许峰眼里的亮光一暗,顿时失声。但是他又安慰自己:琛儿只是说要陪纪天池,并没有说不愿跟自己回去,态度是比前些日子和缓许多了。
从前他和琛儿总是一同上班一同下班的,有些时候她住在天池那里,他也总会先陪她吃过晚饭才回家,第二天再一早来接她。生活充满希望,小别并不难过。现在却是见了今日不知何日再见,总要借着别人的藉口才能见自己的老婆,许峰想不憔悴都不行。
不知怎么的,在这段离别的日子里,他变得很愿意回忆。记忆中的琛儿,从来不是现在的琛儿,而总是很久以前的样子,是他出国前认识的琛儿。
那时候天池还没有病倒,那时的琛儿还无忧无虑,也已经是老大不小的年龄了,可是早餐永远是一瓶酸奶,总是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两只手抱着瓶子边走边喝,不时地埋下头深深吸着,像个没断奶的孩子,那么贪婪,又那么容易满足。
那个贪婪而快乐的琛儿,总是让他每次想起时都觉得一阵温柔,又一阵心疼。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粗鲁的大孩子,突然地从她手中夺走了奶瓶,她咧开嘴无助地哭着,没有声音,眼泪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他疼极了,悔极了,可是他也一样地无助,不知该如何补救。
许峰知道是自己伤了琛儿,可是他同时也更深了伤了自己。他陷在这双重的伤害里终日坐立不宁,通宵辗转反侧。总是要到天快亮的时候才会有点睡意,又总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突然惊醒。
黎明的天空蠢蠢欲动,像孕育一场阴谋那样孕育着一次日出。因为永远不知道新的一天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于是每一天看起来便都像是一场阴谋。
他便在这样的坠坠不安中等来了吴舟的葬礼,等来了与琛儿的又一次见面。
琛儿看到许峰第一眼时不禁吃了一惊,他又瘦了,眼睛完全陷下去,腮上一点肉也没有,几乎就是骷髅裹着一层皮。只有下巴的胡子生机勃勃,几乎将脸埋了去。她心里想:如果再不拉他一把,这个人这辈子可能就完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便辗转地疼痛起来,借着悼吴舟,尽情地流了泪。这时候她清楚地了解到,原来,她是爱着丈夫的,如果不是爱,便不会这么疼。
吴老先生开始宣读吴舟的最后遗言——飞机失事前,机长会让所有乘客将遗言写在纸上,封在一个盒子中。这个盒子被有关方面顺利找到了,并将属于吴舟的这一份送达了他父母手中。
那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吴老先生完全不明所指,却依然念得老泪纵横:“倘若有来生,我愿意仍然做男人,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为的是让你容易辨认;倘若有来生,希望你还是这美好的女孩,长发细腰,白衣如雪,在生命的路口等我;倘若有来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名字,从出生起便在寻找你,陪伴你,永不分开。”
琛儿失声痛哭,她知道,这是吴舟写给天池的,只有她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天池在 href='5090/im'>《点绛唇》中曾写下关于来世的祈求,而吴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最后的话留给天池,明确地回答了她,承诺了她!
有人说,只有到死的时候,才可以知道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是谁。在那大限来临之际,生命悬于一线,人的心会变得空明,如果他喊出一个名字,那便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铭刻,最深的牵挂,最真的心愿。
琛儿知道,吴舟在飞机坠落的一刻,最眷恋的人必是天池。她仿佛看到那架失事的飞机像一个火球般燃烧在穹庐之中,而吴舟在生命冉去的一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天池——
吴舟生命最后时刻牵挂的人是天池。
吴舟至爱的始终是天池。
他回来中国,是为天池来的!
他到底是爱他,舍不得她!
纪天池终于等来了她一生一世都在等待的答案,然而她却不知道。
琛儿掩住脸,泪如雨下,幸亏纪姐姐不知道吴舟已死,如果她亲耳听到这份遗言,会是怎么样的痛不欲生啊!人家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吴舟和天池,便是生生世世的冤家,却终未能相聚,便天人永隔。
她同许峰呢,又是哪种冤家?几乎从一懂事起他就在那里了,他们从不曾热恋过,即使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不会因为他而热血沸腾;同样地,即使吵架,她也不会为他心痛。然而今天,她真切地心痛了,望着他,怎么都不能转开目光。
仪式结束后,琛儿到底跟许峰回去了,然而车子开到家门口,她却又踟蹰,看着许峰说:“我还是不能忘记。”
许峰将头伏在方向盘上,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拉开门,一个人下了车。
琛儿移到驾驶位上,将车子慢慢驶走,从后视镜里,她看到许峰微微佝偻的身影,心中无限怜惜,却无可奈何。“我还是不能忘记。”
她还是不能忘记。
当人们在为了吴舟的葬礼奔走伤悼的时候,天池一直在如饥似渴地工作着,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悲伤。
阅读和写作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阅读的乐趣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而写作的诱惑来得如此强烈,几乎让她不堪重负。那些灵感就好像被窖藏多年的酒坛开了封,香气四溢,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她如此急切地想留住那酒香,它香得越浓郁,她就越害怕它溜掉,而要急急地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
可是阅读就像美酒令人上瘾,那么好那么多的美酒一坛坛地排列在那里,她怎么舍得不打开它们呢?打开了,香味便流了出来,如果抓不住,就都白白地散失了。
天池真是急切,生命太短暂,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穷的知识,以有形的文字来留下无形的灵感,她怎么做得来呢?那种留不住的忧伤逼挤着她,使她终于明白了香如魂的恋恋不舍——香如对文字的热爱甚至超越了生死,她的灵感强烈到可以脱离躯壳而独自支撑着她的灵魂留在人间。然而,她还可以留多久呢?
自己又可以留多久呢?
人们小心翼翼地瞒着吴舟的死讯。然而他们忽略了,天池自醒来后一直有通灵之能,又与吴舟心心相印,岂会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她知道的,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早。
那一日,她好端端坐在家中校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耳际恍惚听到吴舟喊她:“天池,天池。”蓦地里眼前漆黑,摔倒在地。
不知隔了多久再醒来,封闭的内室,仿佛起了一阵风,有莫名花香袭来,似茉莉又似蝴蝶兰。吴舟坐在一边,正满眼温柔地望着她,轻轻喊:“天池,小妹妹。”
天池泪盈于睫,片刻间已经明白有事情发生了,她看着他,毫无惧意,却不敢轻举妄动,怕惊散他的魂魄。
“吴舟哥哥,你来看我了。”
“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天池流下泪来:“我不要你这样辛苦。”
“天池,我情愿做这样的选择。可惜我不能真正同你在一起。但是,你总算明白了我的心意,我也总算明白了你的心意。”
天池的心疼得仿佛有一把三棱刀子在剜,她的吴舟哥哥,还这样年轻,却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与草地。
他看起来这样清爽,英俊,因为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反而比生前更见潇洒。他端然地坐在那里,身上仿佛披着一层月光,眼中有无限深意,所表达得更要比他所说出来的为多。
天池的眼泪只是无止无尽地流下来:“你不该回来。”
“我不该做的事有很多,但是这一回,我没有做错。我早就说过,如果最终可以同你在一起,我宁可付出生命做代价。”
“我们再不会分开了吗?”
“尽我之力,绝不离开你。”他承诺她。
他终于承诺她。
以生命为代价。以灵魂为保障。
从此之后,他将会一直眷顾她,陪伴她,只要她想起他,他的气息便会弥漫在微风中、花香里,随着每一道海浪,每一次花开,传递给她他的祝福。他们会比最亲密的恋人更心无芥蒂,形影相随。
天池想到这一点,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对于生命的真谛早有真知卓见。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倘若爱情可以穿越阴阳而相守,那么生同死,又有何分别?
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爱情,最亲密无间、完全排他的爱情,没有任何人可以阻隔他们,没有任何事可以迷惑他们,他们得到的是爱情最本原的形式,得到爱情的本身。这里再不会有误会、分歧、背叛、疏冷,甚至没有失望的可能。这里是真正的如影随形,心心相印。
天池孤独了那么多年,寻觅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年,但是如今,她已经得到最彻底的回报和承诺,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她没有去参加吴舟的葬礼,是因为吴舟根本就陪在她身边,又何必去不相干的地方送他?
是的,不相藏书网干。她现在终于可以同吴舟在一起了,再不关别人的事。
她一生中,甚至从没有一段时间如现在这般平静满足,有目标。
她有种预感——与母亲的团聚也去日不远。到那时,她将终于得到她一生梦寐以求的生活,与她至爱的亲人与爱人在一起。她的生活,将再也没有任何的遗憾与缺欠。
天池仰起头,充满期待。
尾声
周末午餐时,天池婉转地向程之方提出:“结婚的事,过段时间再说吧。”
“你知道了?”程之方一震,面如死灰,“是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天池凝眉,“只是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为着吴舟?”程之方问,铁青一张脸,“现今并没有守孝三年这种事,况且吴舟也并不是你什么人。”
天池忍着气答:“吴伯伯说什么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总不能他家刚出了事,我便急匆匆结婚。你若等不及,找别人行礼便是了。”
程之方罕见天池这般不讲理,倒反而沉默下来,不敢再耍性子,生怕小忍则乱大谋,事情还会更坏。天大的委屈也只好骨碌一声强咽下去,过了这几天非常时期再说。
“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只是“现在”不是,还是“永远”不是?
程之方不敢问。怕一开口,更加坐实结论,没有退路。该来的总会来,天池到底还是知道了吴舟的死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通过何种渠道知道的?又为何如此平静?他最奇怪的,是天池似乎并不见得有多么伤心,她像往常一样地上班下班,写作更加刻苦,琛儿告诉她,天池有时会笔耕到天亮,仿佛再不写就来不及了似的。
舞蹈是天赋,歌唱是天赋,绘画是天赋,它们都是不分国界,是与生俱来的,惟有文字,却是人类的产物,是人对天的一种宣战,是人和神的一次交战,是历史与今天的联系,是从未知走向已知,是把虚无具象,是将智慧像种树种花一样地撒下种子,随风传播,开遍漫山遍野。
是以仓颉造字,鬼夜哭。
天池这样拼命地经营文字,可会泄露天机?
程之方有一种感觉,天池的死而复生,仿佛是为了某种使命似的。他们虽然仍常见面,但是她的精神已经渐渐走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越来越读不懂她。
他爱她爱得心力憔悴,而她爱吴舟爱得伤筋动骨。他们两个,最终都不能得着与心爱的人团聚,却又不肯彼此体恤。
程之方觉得了孤独。作为心理医生,他知道孤独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随时会引发种种妄想和不安,一直领引自己的心境走向危险牢笼。然藏书网而他不能自制。
是爱叫他孤独。爱叫他思如潮水,心乱如麻,只觉得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
这天在诊所里接见了两个来访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吩咐护士推掉其余的约会,自己往杂志社来接天池午餐——反正心理疾病又不是患绝症,耽误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人,先解决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是正经。
然而到了杂志社才知道:纪天池出去拍片了。
“拍片?”
“是呀,这期专栏的插图没交,她监工去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摆弄着相机这样告诉他,并悻悻地补了一句,“不用我的片子,人家有独家御用摄影师呢。”
程之方明白过来,这位一定是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天池另有拍档,自行提供文章插图,就等于从他饭碗里分食。难怪这么酸溜溜。
而这酸溜溜亦传染给了程之方,这么说,天池是去找卢越了。她已经同自己解除婚约,再不必为了他而回避卢越了,是吗?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约会,假以工作的名义!
连的士都没有叫,程之方冲出门,就这么顶着大太阳一路急匆匆地徒步走去。多年好友,他当然认得去卢越摄影棚的路。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马上找到天池,也不知道见到她后要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由衷愤怒。
他纵容天池,情愿做她生命中的最佳男配,却不等于他愿意看到别的男主角。他要看到他们两个如何在他面前做好这场戏。
程之方没有失望,天池果然在卢越的影棚里,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夏念儿。他们三个人头碰头地凑在高倍数码相机的镜头前,挑选着刚刚拍好的片子。
程之方忽然就像撒气皮球一样瘫软了。不是假工作的名义,人家的确是在工作,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天池的什么人,无权干涉。天池如今既不是他的患者,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一旦解除婚约,便再无瓜葛。而卢越,却实实在在,明明白白,从前是她的丈夫,现在是她的拍档。他们的关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到了这时候,程之方再痴情,也有些心冷起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别的人都是过客,他才是天池的归宿;然而现在才知道,他不过是她的加油站,在她精彩的两世情缘里,他从来都没有过正当的位置。
纪天池将第一次的爱情给了吴舟,将第一次的童贞给了卢越,她给过他什么?
现在吴舟死了,却成神成佛,仍然活在她的心中;卢越本来已经答应过放弃了,现在又卷土重来,大献殷勤。这两个人,活着的也罢死了的也好,都是这么地阴魂不散。让程之方简直战无可战,退无可退。
人人都会恋爱结婚,何以惟独他的爱情路走得这样漫长崎岖?
程之方没有招呼卢越和天池,静悄悄转过身走了,阳光很足,照在他的身上,却照不到心里去。他的心里冷冷的,充满着深秋的苍凉。他想,从此后他都不会再这样地爱一个人。
程之方终于死心了。
死心之后,是一阵深深的失落。
他寂寞地爱了天池数年之久,一旦决定不爱了,却只有更加寂寞。
自始至终,天池都没有发现程之方来过。
他枉在她身边这许多年,可是一直一直,他都没有走到她心里去;她也始终始终,不曾真正爱过他。
不爱,便不会留意,即使他走在她身后,只要她不回头,便不能看见;一旦爱了,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亦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
爱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一件事。
然而天池来找卢越,却不是为了爱,也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友情——自从琛儿自昆明回来,天池已经多日不见香如,很有些担心,不知道她是避忌生人而不肯出现,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一只迷路的孤魂游荡在人间,朋友屈指可数,陷阱却到处都是,无异于四面楚歌,步步荆棘。
天池想,香如魂可以去的地方很有限,如果不来自己这里,就只能跟着夏念儿。
趁着卢越去将照片刻录进光盘,她含蓄地问念儿:“你最近好吗?”
不料念儿却十分直截,开门见山地反问:“你是问香如吧?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香如明天出庭,你要不要来?”
“什么?”天池以为自己听错,“香如?出庭?”
“香如的事本来已经定案,但是伤害她的人重新上诉,现在法院要开庭重审,就是明天。你要不要来旁听?”
“可是,香如已经……”
“我相信能够见到香如魂的人不只是我一个。”念儿幽幽的大眼睛直视天池,“我确信你以前并不认识香如,你接近她,是最近的事。你和我一样,可以看到香如的魂,对吗?”
“是的。”天池只有承认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与鬼同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却住在鬼屋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香如通宵达旦的打字声,有时,还会听到她和空气对话……”念儿轻喟,再次说,“你真无法想象,与鬼魂相处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她无法想象吗?天池失笑,她不知与多少灵魂打过交道,而且,她现在的爱人,就不折不扣是一只飞机失事的鬼。想到吴舟,天池的心头荡过一丝甜蜜,就算阴阳殊途又怎么样,他们终于可以不再分离。
“但是自从在诊所遇到了你,香如的屋子就忽然静下来了。”夏念儿说下去:“同时,你的文章却越写越好。我不懂写作,但我熟悉香如,我认得出哪些文字出自她的手笔。于是我知道,她找到了新朋友,就是你。这些天晚上,她是找你去了。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惟一可以接触到香如灵魂的人,所以,我想你也许不会愿意错过明天香如的出庭。”
“但是她怎样出庭呢?别的人也可以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会怎样,可是香如坚持这样做,我不能阻止她。”念儿掩住脸,“香如说,她总得为自己讨还公道,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给天地留一份正义。但我想,一旦真相大白,香如的魂也就很难再留在人间了,说不定,明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天池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她不能想象,当人与鬼同时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代表公正与真理的法庭上,会是怎样的正邪较量,人鬼大战?代表邪恶的罪人,和代表虚幻的鬼魂,到底会孰胜孰败?
是邪不压正,还是阴盛阳衰?
“我去。我当然会去。”天池说,“我还会约我的朋友一起去。”
“是卢摄影师?”念儿忽然微笑,“卢摄影师工作时眼观鼻鼻观心,不苟言笑,起初我还以为他性格本来如此,后来才知道他是要为你守身如玉,终生不娶。你终于答应同他约会?”
“不,不是他。”天池诧异夏念儿这时候竟还有心思八卦,她温言答,“是他妹妹。”
天池要约的人当然是琛儿。这是一场强奸官司的公开庭审,她想,也许琛儿愿意知道这类案件的司法程序是怎样的,会把自己代入案件,对照出许峰与所谓强奸犯的不同性质,通过香如案而对核桃案多一份理智的审视。
然而一进入法庭,天池便后悔了。
听众出乎意料的多,也许这是因为和平时代没有大奸大恶,于是男女风化案便成了街谈巷议最热衷的话题,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人们的脸上写着莫名的兴奋,仿佛来旁观一场社火甚至是杂耍。他们不是来鉴证公义与邪恶的,他们好奇的只是强奸案本身,是那个关乎女记者被轮奸而后跳楼自尽的绯色新闻,他们是来看戏的!
琛儿忽然地便有了一种被奚落被旁观的羞辱感,仿佛即将受审的人不是强奸犯,而是她和许峰。而她这种难堪的情绪又立即被天池敏感地接收到了,于是天池益发后悔自己的错误邀请,不禁踟蹰:“要不,我们回去吧。”
但就在这时候,法官上庭了,大门关闭了。天池看到夏念儿坐在旁听席最前排向她悄悄摆了摆手,并指一指身旁的空座位——那便是留给香如魂的位置吗?一只鬼魂,在人间,在法庭上,即使是宣判她性命攸关的案件的法庭上,又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吗?
庭审开始了,被告方的辩护律师滔滔雄辩着,从强奸的定义入手,来置疑这宗轮奸案的定论;最终也是最有力的论证藏书网,落点于人证物证的欠乏——苏香如案发当时并没有做过身体鉴定,事后又羞愧自杀,现在犯罪嫌疑人言之凿凿,认定当时是香如主动色诱,事后勒索不成反目相向,反咬一口。一审结果只能证明被告与原告曾经发生性行为,却不足以证明那是强迫行为;至于原告的伤,也只能证明双方曾经发生肢体冲突,并不能证明是被告殴打原告——而对此谬论,苏香如的律师却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反驳。
天池气愤:“太卑鄙了!怎么能这样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站起来大声疾呼,然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脆的质问破空而来:“谁说没有人证?我就是当事人,苏香如!”苏香如长发白衣,袅袅走到台前,一字一句,“我在这儿,我来为自己作证!”
满庭哗然,在场的观众包括法官、律师、乃至罪犯一齐大叫起来,既惊且疑,不能置信,都颤着声音问:苏香如?她不是死了吗?见鬼?!
人们挣扎着要去,然而拥到门口却又迟疑,回过头来,看那苏香如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告席上,娇如春柳,柔若荷花,长发无风自动,神态楚楚可怜,明明是幽灵现形,却恍如仙子下凡。却又怎舍得错过这一奇观?何况苏香如只说要来替自己“作证”,并没说要为自己“报仇”,那便是不会伤害人了;便是伤害,也只会找那两个强奸犯的霉头,不会与无辜人作对,既如是,又干嘛要跑?于是便都迟迟疑疑地回转来,却不坐下,密密立成一排,摩肩擦踵,屏息静观事态发展。
一时间,法庭上从刚才的混乱瞬息转为寂静,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法官要调息许久才敢发问:“原告,请你说明身份和来因。”
“我是原告苏香如。”香如的声音并不怎么响亮,却清清楚楚,让每一个人听见。“我今天来,不仅是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也是为天地留一份正义。不可以让罪犯逍遥法外,不可以这样混淆是非,如果法律可以被如此玩弄,世间就没有真理存在了。”
她转过头,哀伤而不解在质问那律师:“你自己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吗?你相信是我色诱勒索你的当事人吗?你相信一个人的清白、尊严、和生命,是这样地一文不值、可以被任意践踏吗?你是律师,你想赢,但是你要有良心,你是要主持正义的,不是为虎作伥。如果今天让你赢了这场官司,你会心安理得吗?”
那辩方律师面色惨白,筛糠样发抖,刚才还巧舌如簧的他,竟被香如魂清楚利落声声血泪的几个问题问得张口结舌,汗如雨下。
香如继而转向被告席,看着那两个伤害她的致命敌人,神情益发深沉、悲恸:“是你们害了我。但不是你们杀了我。杀我的人,是我自己的胸襟。是我承受不住谀论的诋毁和爱人的抛弃,竟然轻生。我现在非常后悔,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所有爱过我和我爱过的人,我用我的死来惩罚自己,也惩罚我的爱人,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因为我死得毫无价值,我的死,惟一的受益人是你们,是你们利用我的死来巧言翻案,用一个没有人证的藉口来颠倒黑白,扭曲事实。现在,我要你们当着我面再说一次,事实,到底是怎样的?”
在香如魂出现的那一刻,两个凶徒已经惊惧到崩溃,他们毕竟还是人,面对被自己害死的生命不可能不羞愧、不畏惧、不惊心动魄,及至被她这样一问,再也承受不住,不由自主,跪下来磕头如捣蒜,瘫软下去,其中一个更是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人,我禽兽不如,是我害死了你,是我看到你孤身一人拦车,起了歹心,故意把车开到树林里去……”
另一个见到同伴招了,先还想阻拦,不及开口,却忽然心如死灰,随之叫起来:“我招供,我认罪,我该死……”胡言乱语,诈颠发狂。
审案已经无法再进行下去,法官举起一只手打算休庭,然而观众们已经一致高喊起来:“伸张正义!为死者申冤!判刑!判刑!不能让犯人逍遥法外!”人们并不是没有正义感,而只是缺乏一点点呼召。
香如仰起头,两行清泪直流下来,她仿佛向着所有的人祝福,又仿佛喃喃自语:“如果人们可以多一点宽容,也许世上就会多一点温暖。何苦这样苦苦相逼……”
接着,就像她突然出现那样,宛如一阵轻烟,忽然间消逝无踪。然而有一阵难以形容的香气,飘溢于法庭之上,令所有人忍不住仰起头来,仿佛在寻找香如魂的去向……
那一天从法院里出来,大太阳又明又亮,热辣辣地,让人不但不能抬头,甚至就是地面上的亮处也不敢瞪大眼睛直视。这样的阳光下,让人简直无法相信刚才的一幕是真实的见到。鬼魂是不存在的,但是正义得到彰扬——邪恶在阳光下同样地不能容忍,这就使真理比往常更加地理直气壮,好像有了阳光的壮胆似的。
人们交口复述着自己的见闻,然而所有的版本都大相径庭;记者们出示在庭上的拍摄,底片却不知怎么统统曝了光。幽灵大闹法庭的故事成为街头巷议的一个传奇,没有人可以确定真假,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犯罪人自动伏法。不论香如魂有没有出现过也好,但她的确得到了正义的回报。
念儿在法庭外与天池会合,脸上满是泪痕,见了面,执手叹息:“她走了。”
天池安慰:“香如终于可以安息。”
“但是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夏念儿叹息,“人生何其寂寞。”
琛儿轻轻一震,忽然插话进来:“若是肯多一点宽恕,也许就会多一点温暖。”她向天池摆摆手,一句交待也欠奉,匆匆离去。
然而天池已经大约猜到她的去向——应该是去见许峰了,人生何其寂寞,她总得给他一个机会。
念儿又说:“香如还有心愿未了。”
天池知道她指的是那本《流芳百世》。香如回来,是为了帮助那些流芳遗艳完成心愿,这一份遗志,天池将代为继续。她承诺念儿:“我们会帮她完成。”
“是的,你,我,还有卢越。”念儿终于微笑,忽然俏皮地眨一眨眼,“程医生说你不理她了,那么,你会对卢摄影师多一点宽恕、多一点温暖吗?”
天池只是微笑,不置可否。不,既不是程医生,也不是卢摄影师。没有人知道,她的爱,已经超越了生死阴阳。她掠一掠头发,大胆地迎着阳光微笑。
人生何其寂寞。但是她不怕,她有吴舟哥哥陪着她。她早已不为人知地悄悄跨越了某种疆界,同灵魂共享一个空间,一个充满了爱与温柔的理想空间。
海很清,风很劲。
天池坐在海滩上,左手是她的母亲,右手是吴舟哥哥。
他们在聊天。
天池很用心地聆听。一个微笑挂在唇边。她只觉一生都不曾如此丰盈过。
西岭雪
2004年6月22日创意于西安灞柳生态>园
2005年3月14日凌晨一稿于西安菊花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