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在来世的左边等你》 你信不信一见钟情 快下班的时候,钟楚博叫住我:“等一等。”他取出一个盒子放到我手上,“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对纯金耳环,中空嵌翡翠,镶成眼泪型,尾端坠有极幼细小粒钻石,虽微如尘芥,亦价值不菲。 我心中有数,婉然推拒:“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钟楚博逼近来。他身形高大,体魄健壮,与其说是商人倒不如说是篮球运动员还更像些,又喜欢逼得人很近地说话,一双眼灼灼逼人,微微俯身时,不开口已经像一座山,一开口,每句话便是一个叹号,全是祈使句,无可商量。 我现在知道那耳环像什么了。 一个叹号。 可惜钻石不是叹号的主体而只是下面那个句点。 我回答:“作为你的属下,我早已得到与工作相应的薪水和奖金,非常满足。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九九藏书秘书。” “我也不是一个大方的老板。”他“嘿嘿”冷笑起来:“没有老板送给秘书钻石,这是男人送女人的。”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更加温婉地回答。 作为大连广告界一手遮天的翘楚人物,钟楚博拥有很多女人,甚至行内有笑话说,应聘到“忠实”的女孩子除了精明能干之外,最得分处便是年轻漂亮,擅与老板风流过招。 但,我不是其中之一。 奈何钟楚博偏偏对我另眼相看,那只眼,俗称“青眼”,与“白眼”相对。 做下属的,通常最怕就是遭老板“白眼”。岂不知,遇到“青眼”也是一般地难堪。 便如此刻,钟楚博为了我的不识抬举不解风情分明大感烦恼,虽然表面极力隐忍,但心里难保不在打主意明天就请我开路。 “行内有多少人相信你的话?”他冷笑,“经过我太太上次那一役,只怕你磨破嘴也没人相信你清白。晴雯说得好:‘何必枉担了虚名?’” 再好涵养也禁不住这样明目张胆的挑逗,这已经不是调情是挑衅。 我微微变色:“你的意思是,这礼物是作为尊夫人那一掌的补偿?如果是这样,我老实不客气收下了,不然倒真是白冤枉。” 说罢收起首饰盒子转身便走,临出门还不忘了回头轻轻补一句“谢谢”。 也好,告诉他什么叫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偷鸡?我苦笑。曾几何时,写字楼变成了大观园,而一干所谓白领小姐则个个成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没机会生在温柔富贵乡做“元、迎、探、惜”,只好挤在花柳繁荣地做个“晴、袭、鸳、紫”。虽然论才论貌俱不在人下,可是每前进一步,却要付出多正册人物几倍的艰辛和代价,纵然这样,还多半下场凋零,保得住清白之身,保不住清白之名。 谁说OFFICE小姐不经风雨?当真娇贵清高,除非回家做少奶奶,一辈子躲在象牙塔里调莺侍花不问世事也罢,否则,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就免不了张牙舞爪,勾心斗角,曲意逢迎,尔虞我诈,兼且免费奉送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凡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面对老板客户同仁伙.99lib.伴,总有几分不同程度的出卖色相,视乎价码不同,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这样想来,真正令人心灰。 怎么能怪现在的女孩子都双眼炯炯盯住铜钱,不谈爱情,只以人民币厚度来衡量心中异性的身高风度?无他,与其零打碎敲地贩卖自尊与忍耐,不如寻个好户头,一次性批发也罢。 故而,同事桃乐妃一再笑我不开窍:“钞票垫在脚底下,武大郎都可以变穆铁柱。当真有人出大价钱,就跟了他好了,管他做秘书做情妇做妻做妾,都无所谓,关键是物有所值。” 物。她是这样说的。好像我只是一件货物,随时可以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斤两,然后折价处理。 但是我不愿这样菲薄自己。我心里还有许多金钱不能交换的东西,比如爱情。 我不敢这样告诉桃乐妃,怕她笑掉大牙。 可是真的渴望,有人在月亮极好的晚上,挽住我的手,什么也不想,只享受星光闪烁,夜风温柔,说一些海枯石烂的傻话。当风雨来时,他以脊背为我遮挡,天寒地冻,自有他的怀抱温暖如春。 我叹息又叹息,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理想只是一个梦。探戈舞需要两个人跳。现在哪里还有男子肯单纯为了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而爱她?还不是一样双眼炯炯盯住那女人背后的附加条件,锱铢较量? 这样想着,电梯已经下到底层,我匆匆走出,一头撞在对面来人身上,盒子“砰”一下落在地上,两颗耳环跌落出来,其中一只翡翠的表面碎成数片。 我愕然,心中莫名地竟有一丝快意,不急捡拾,先打量来人。 那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此刻正涨红面孔,不住道歉,又拾起耳环,连声说:“对不起,已经碎了,这样吧,我们一起把它拿到珠宝店去,看可不可以找到同类翠面镶上?” 我立刻对他有三分好感。现在的年轻人,惹了祸,第一件事就是推脱责任,第二是决不认账,第三则耍赖哭穷,这样肯于承担又积极提出补救方案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堪称凤毛麟角。 正是夏末,一年中最热的八月,可是他的笑容让我感到一阵清凉。男人们管偷看漂亮女孩子叫做给眼睛吃冰淇淋,岂不知女子看到合眼缘的男人,也是一般的享受。可也正因为此,我反而不便露出急于交往的心思,只笑笑说:“你这样匆忙,大概是有急事吧?或者这样,我们互相留个名片,改天再来处理这件事。” 他大喜,即而迟疑:“你相信我?为什么相信?” “如果不信,那又为什么怀疑?”我笑,“好像相信一个人比怀疑一个人更需要理由似的。” 我的话明显在他身上起作用了,看我的眼神,蓦地多了几分专注和惊奇。他略作思考,不再多说,只取出名片,匆匆在背后补一个宅电,交给我说:“既然这样,盒子我带走,修补好后还你。这期间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我们匆匆道别。从见面到分手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但是我心中有强烈震荡。二十三岁是一个女孩子最敏感的年龄,我知道有故事要发生了,我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情。 我低头细看手中的名片:柯以然。职业是……天哪,是法医!多么特别的行业!我不禁失笑。我一向把世人分为两种人:一种是不论遇到什么事一概先怀疑了再说,然后等着你一项项使用排除法开解疑难,才肯不情不愿地点头接受你的正确;另一种是一派天然,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除非你让我看到了可疑之处,才回过头来细细思量。 我自己,自然是属于那后一种。柯以然呢?法医的职业特色就是:先假设有罪,再排除疑点的吧? 然而,他是这样的英俊,有礼……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开始期待他的电话。 日子忽然就变得漫长。一天好像拖作两天来过,电话铃哑了一样地不肯响,每每响了,又聒噪地烦人。是谁发明了电话这劳什子?要人又爱又恨。 桃乐妃说:“你好像突然对电话铃声有了强烈兴趣,通常一个年轻女人会出现这种症状,原因无非两种:一是有所盼望,比如发生艳遇希望得到继续;二是恐惧,怕被追债之类……你没有欠谁高利贷吧?” 我失笑。这个桃乐妃最会设陷阱逼人就范,如果我否认欠债就等于承认艳遇,非此即彼,总之被她捉弄。 桃乐妃又说:“其实我不明白,钟老板不错呀,有钱,有地位,有……” “还有老婆。”我打断她,“人之蜜糖,我之砒霜。钟楚博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水?什么水?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不是?这句古语我懂。” “不是沧海的水,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水……”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桃乐妃蹦跳着去接,带一个神秘的笑说:“找你的,是个男人……哦,不知道是不是那瓢水哦。” 电话是柯以然打来的,说首饰已经镶好,在港湾街“水无忧”茶苑交付。 我释然。找到一间合适的店铺一块同色的翡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镶嵌也要颇费功夫。我完全明白柯以然不是故意拖延。 “水无忧”坐落在大连港湾街清华园南门,据说是本市最具情调的一家茶馆。门头饰以串串红灯笼,而入门处别设回廊,平增曲径通幽之感。 大厅里丛丛修竹映得一室皆绿,我拂开竹叶,一眼看到持杯品茗的柯以然,心忽然就剧跳起来。 为了今天的约会,我特地换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莲娜丽姿套装。娇艳明媚,有如春天。可是这样的紧张,让自己不由有几分自怜。 穿着绣花中国裙装的茶艺小姐殷勤地迎上来招呼。 柯以然回过头来,看到我,打一个唿哨,笑着赞美:“只道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我很开心。他果然懂得欣赏,不枉了我为己悦者容的一番心思。可是这个“己悦者”是否同时也是位“悦己者”呢?不过他的态度明显比上次初见时熟络活泼许多,这是一种好现象。 盒子放在桌子上,外面裹了包装纸,很像一件礼物。 同样的礼物,被不同的人送出两次,可是接受礼物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我沿着透明胶纸的方向轻轻揭开包装,然后将花纸细心地展平,这才打开盒子——那里面,并不是那副耳环,而是一挂翡翠坠子的白金项链,镶钻也远比句号大颗得多,连绵不断地绕成一圈点缀在翡翠旁,相得益彰。 我惊讶,抬起头来:“这不是我那串。” “不错。这不是。”他自身后取出另一个盒子放桌上,“这个才是。” 我已经不想打开了。我知道那是那副耳环。我并不关心它是否修好。我所在意的,是眼前的这段公案。 贾芸拾到了小红的帕子,却偷梁换柱,转托小丫环坠儿递话说:“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话呢?” 我怎么回他话呢? 己悦者果然便是悦己者。我只觉双颊发烫,虽然眼前没有镜子,可是也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将礼物推还给他。 说毫不动心是假的,无论是对钻石本身还是对眼前这个人。 然而,拒绝是矜持少女的必修课,无论是对钻石本身,还是面前的这个人。 柯以然显然不习惯被拒绝,不禁微微一愣。 包厢里出现片刻的冷场。 好在这时候茶艺小姐奉上茶单,及时解了彼此的窘迫。 茶单设计很特别,制成横轴状,如宣圣旨。我将脸藏在茶单后,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问他:“红茶?绿茶?乌龙茶?” “乌龙。” “你们这家店经营的是福建茶还是安徽茶,杭州茶?” “是台湾茶。” “那么,奶香金萱。”我交还茶单。那是乌龙茶系中价格偏低而口味独特的一种,其中以台式制法香味犹浓。 柯以然似乎又是一愣,看向我的眼神忽地写满激赏。 烫壶、震壶、洗茶、点茶、闻香、品茗……茶过三巡,一股淡淡奶香飘逸茶室,我的心也终于不再跳得那么狂急。以然遣走了茶艺小姐,含笑说:“让我来为你服务吧。”熟练地用茶针把壶中茶叶自底向上翻了个个儿。原来也是会家子。只见他将水重新烧滚至蟹眼鼓涌,然后提壶吊水,沿壶口缓缓打圈,高冲低泡,刮沫淋盖,临了儿在壶盖气孔侧微微一点,封壶,收手。手势如行云流水,无言中自有一种温雅沉静。 我看着他,不禁心醉。一个法医,视生死如等闲,不知他操解剖刀时是否也如点茶般从容自若? 茶入口,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果然觉得与小姐的冲泡口味颇有不同,格外甘醇滑厚。我笑赞:“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这是明代茶道高手卢仝著名的“七碗茶”论。 以然益发惊喜,笑着轻轻附和:“……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我抢着接上:“惟觉腋下习习轻风生!”念罢,与他相视大笑起来。“古人真是夸张,果真七碗茶便可通灵飞天,只怕地面上也留不下几个凡人了。” 彼此这番卖弄算是打成平手,笑过了,以然的眼神越发明亮,凝视我,忽然开口轻轻说:“如果能够常常同你一起品茶,也就是神仙生涯了。以前我也不信的,可是现在我信了,我相信‘七碗茶’,也相信‘一见钟情’。我今年二十七了,可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原来,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 我要愣好久才明白他是在向我求爱。 他向我求爱。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是有的。真是有的。 他把首饰盒重新推向前:“现在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这串项链是奶奶留给我的,翡翠的名字就叫‘祖母绿’……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送出去,可是?99lib?看到你第一眼时就知道,接受项链的人终于来了……不要拒绝,你知道‘祖母绿’的含义是什么吗?” 我抬起头,有泪在眼中打转,可是我不叫它掉下来,轻轻问:“是什么?” “奶奶告诉我,‘祖母绿’的蕴意是‘无限仁爱’,而这种钻石镶嵌的方式,叫‘永恒’。” 泡在茶汤中的爱情 接下来的日子,正如同我梦中想像的那样,温馨美好,有如现实版成人童话。 href='2283/im'>《诗经》上形容等待爱人赴约:“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两个,却是一时不见也像隔了半辈子般思念。 滨城各处风景点餐饮室渐渐布满我们的脚印,也曾在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共享一杯咖啡,也曾到地下室的小俱乐部里就着三流歌女的声音下酒,也曾在中山广场的露天舞池相拥到天明,也曾自备了炭火羊肉到付家庄的沙滩上烧烤,而最常去的,还是情趣独具的“水无忧茶苑”,从最贵的“铁观音王”、“东方美人”到最便宜的“金萱”、“翠玉”一一喝遍,并且有意每次换一个包间,“鸿渐”、“清和”、“绿烟”、“雨前”、“陈香”……不到一个月,已同那位叫“无忧”的女经理混得烂熟,茶价自九折降到八折、七折、直至半价。 一杯接一杯的乌龙茶中,虽然没有当真腋下生风,通灵飞去,然而彼此的感情,却是与日俱进,只觉生活因为对方的出现而突然变得美好快乐得几乎不真实,又不由怀疑没有遇到对方以前,那二十几年自己的日子都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真真白活了。于是抓紧时间恶补,拼命让彼此在最短时间内了解自己更多一点,更深一点,好弥补以往二十几年的损失。 这样的快乐是瞒不了人的,秘密很快被同事们发现了。 下班时候,柯以然的车子如常开到写字楼底下来接,整个“忠实广告公司”的人都打窗户里伸出头去张望,纷纷议论:“卢琛儿好不有手段,才那样狼狈地挨了老板娘一记耳光,转个身,已经另搭上金龟婿。”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背着我。现代白领的脸皮都比以前厚得多,承受力也强大得多。他们并不觉得这番话有何不妥,甚至看成一种恭维。 “老板娘一记耳光”,哦,那曾经是我的奇耻大辱,本来以为一辈子翻不了身,没想到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雪耻。 我想起那天下午。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很平常的一个夏末黄昏。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钟太太许弄琴旋风般转进来,气汹汹指住我问:“你就是卢琛儿?”不由分说,已经张开巨灵掌迎面击来。 我被打得整个人差点飞出去,昏头涨脑,兼丢脸异常。 所有人都聚集过来,却谁也不劝,只袖手看好戏。钟楚博拉住太太,怒喝:“疯婆子,你干什么?” “捉奸!”许弄琴狂叫,“你搞女人搞到办公室来了,还不让我问?”说着狠命地向我扑过来,被钟楚博死死拉住了。 我捂着半边发烫发麻的脸,硬撑着回敬一句:“钟太太,这里面有误会,我等你冷静下来后向我道歉。”说罢侧开身,抢出门去。 走了好远,还觉得半边身子麻木,凉风一吹,更加火辣辣发烫,眼泪流在脸上,浑然不觉。 不是没想过辞职。可是这样子走,更加坐实罪名。索性耗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 柯以然就是我的明月。 明月一出,乌云逃散。我的生活又变为一片美好。 得意之余,也未免难堪,为何女人的名誉总是要系在男人身上,为男人所毁坏,或者为男人所挽救?难道不可以有自身的价值?我借柯以然扬眉吐气,同钟太太恃钟楚博横行跋扈,在本质上究竟有多大不同? “原来这就是你的‘一瓢水’!”桃乐妃双手合抱胸前,做花痴状呻吟:“噢,罗密欧,开着宝马车的罗密欧!琛儿,教教我,怎么能也吊上一位‘宝马王子’?” 钟楚博悻悻然地挑剔:“宝马5210比得过大奔600吗?除了年轻,看不出他比我有什么好处。” 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比车子,这是他们的通病。 我微笑:“但是他未婚。”对付简单的头脑只能采用简单的逻辑,比较容易被接受,也比较不伤害人。说到底,他还是老板,我还是伙计。 “你并没有戴那副耳环。”他又说。 “怕城内有女子头面与我巧合,引起误会。”我对答如流,“我比较喜欢不一样的饰物”。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很明白。钟楚博也是聪明人,在交际场上长袖擅舞这么多年,并非白给,岂没有闻弦歌知雅意之道?遂不再挑逗,板起面孔布置我本周业务重点,恢复道貌岸然状。 我反而放下心来,肯逼我当牛做马,那是打算继续合作,并不会开我了。 可是以然反而主动提起这件事来。 也是在“水无忧”,正醉在“碧螺春”吓煞人的香气里,以然把玩着一只“雨过天晴”的景德镇盖碗茶具,忽然开口说:“我听人家说……”他犹豫。 我心里忽然发凉,这样的开头通常不会有好对白。“听人家说”,世上所有的坏事大半起因都是由于“听人家说”。 “人家说什么?” “说你老板……好像对你有企图。” “有又怎么样?那是他的事。” “可是他老婆……” 心一层层地下沉,我再次念起以然的职业:法医。 他的职业特性就是怀疑,然后排除怀疑。可是我要的却是信任,无条件的信任,除非亲眼看到我不忠,否则绝不责难。 我对他的表现失望透顶,可是面子上并不发作,只冷冷答:“那是他老婆的事。” “可是……”柯以然还不识趣。 我忽然按捺不住,霍然站起:“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的友谊就此结束。”压一张钞票在盖碗下转身欲去。 以然欠身抓住我手臂,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你是我打算娶的人,不能不查清楚。” “你调查我?”我愣住,如被冰雪,忽然之间想通许多事。 是的,他自然调查过我,否则怎么会第二次见面即送上“祖母绿”那样珍贵的礼物。什么一见钟情?根本是衡量考核研究决定的结果。以然的职业是法医,他怎么会不做调查就下结论呢?亏得我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只因为我是我自己而娶我的男人了呢。 以然脸上涨红:“琛儿,不要把我想得那样不堪,我对你,真的是一见钟情,可是求婚,总得多了解一些事,我调查你,也是为了下定决心……” 所以他隔了那么久才给我打电话,原来时间都用在调查取证上了。我完全想像得出他和他的朋友们拿着我的资料品头论足的样子:“卢琛儿,二十三岁,未婚,中文本科,会英语,懂电脑,还学过一段财务,有驾照和计算机证,不错不错,也算是现代的才貌双全了。父亲是研究所副研究员,母亲是中学老师,没有兄弟姐妹,不错不错,典型的书香门第,家世清白……” 不,我不能忍受那样的羞辱。我不是一件商品,怎能像萝卜白菜一样摆在菜案上被买主挑来选去?何况那买主付订之后还要怀疑菜心里或许卧着一条虫,于是不仅把菜放到天平上重新称量,更还要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审查,甚至让白菜本身交待清楚那条子虚乌有的虫的原形。 怒极反笑,我冷冷看着他:“以然,我替你可惜,那个当初替你查我的人应该在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你。他真是失职,不是吗?” “琛儿,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我只想听你说……” “我说你就会信吗?”我截断他的话,“以然,你的名字应该改作‘不以为然’。” 泪水涌上来,但是在流下眼泪前我已绝然转身,不许他看到我的泪。 这是我同以然第一次开仗。 因为钟楚博。 多么无辜! 走在秋风里,我终于流下泪来。挨了许弄琴一掌已经是冤案,况且如今这冤案本身倒成了新的罪证。 其实要说事实也非常简单,那次钟楚博去北京出差三天,由我陪同,间中他与女友幽会,被熟人撞见,不小心说漏嘴传了出去,风刮到钟太太耳中,不详内情,只以为那第三者由我扮演,故而磨刀霍霍,打上门来,大兴问罪之师。 可是这种事实,说出去谁肯相信?都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之徒,没事还恨不得造些绯闻出来,何况有三分影子,钟楚博又一味含糊,故作深沉,假作真时真亦假? 分明陷我于不义。 但是我并不恨钟楚博,只是可怜他那男人的无聊的虚荣心。 我也不恨长舌的搬弄是非者,谁又是圣人自清从来不论人非? 然而,我却不能不怨柯以然。 枉他与我相交那样深,竟也不了解我的为人。 我深深悲哀。世上最伤心事莫过于被所爱的人错怪。 因为他若错怪,我便是错爱。 双重的失败。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个性有着多么大的不同。本以为找到了命中的真龙天子,原来,只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我在路边海军广场的花园台阶上坐下来,悲哀失望得再拿不出一丝力气。 本来以为这件事早已消化,自己已经修炼得道,刀枪不入。办公室同仁当着面那样指手画脚地议论都可以权当耳旁风,没料想原来还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可以忍受不相干的人的千刀万剐,竟承受不了爱人的拂尘一指。 我低下头,忽然呕吐起来。 要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对以然其实用情已深,不但无法忍受他的怀疑,甚bbr>至也无法忍受向他解释。 因为解释本身,已经是一种羞辱和不信任。 而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委屈。也许,我和以然的缘分,就此尽了。 可是我的心,是这样地,这样地疼痛哦。 忽然身后有一双手扶住我,我本能地叫:“以然!” 回过头去,看到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竟然是她,“水无忧”那位美丽的女经理。看到我眼中的犹疑,她微笑解释:“我见你那么冲动地跑出茶馆,很不放心,已经尾随了你好一段路……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到我那里坐一坐,休息一下?” 酽浓的普洱,说是解酒最妙。可是不喝酒的人,却反而会为茶所醉。 我以茶代酒,对着无忧举杯,醺醺然地念:“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泪水洒落一脸。我问无忧:“人与人之间,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有怀疑?不肯彼此信任?” 无忧点起一炉“福”字沉香屑,以茶巾温柔地为我拭泪:“相爱的人不一定就可以相守。要懂得珍惜,更要懂得宽容和原谅。” 这是一个清秀温和的年轻女子,浑身上下有种茶一样超逸的气质,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却又不舍错目。我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抓住漫天洪波中的一根救命稻草,犹疑而倔强地同自己挣扎着:“原谅?为什么要原谅?爱情里最重要的不是彼此理解彼此信任,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的吗?” “你看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无忧轻喟:“这世上哪里真的有神仙眷侣?多的是求全反毁的悲剧,如果不能及早做好心理准备,只怕困难来的时候会不及措手。” 我觉得无忧的话充满禅机,可是仍然不能释怀:“他调查我,冤枉我……” “调查固然不对,可是你也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调查你呀。”无忧耐心地解劝,“没有两个人相爱是完全不讲理由的,你选择他,不也是因为觉得他条件上佳吗?他是个法医,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你不能接受,这是两个人在观念上的差异,也许相处久了会慢慢淡化这些矛盾,新车还有磨合期呢,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呢?他急于取得你的第一手资料,目的也是为了尽快缩短这个磨合期呀……” “但是尊重呢?彼此的尊重不重要吗?当他调查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尊重是一个太大的概念。而且,每个人对尊重的理解并不相同,就像每个人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不同一样。也许在他觉得,通过侧面了解你的情况要比当面问你来得尊重呢。难道你希望他直统统地问你,你是什么学历?收入多少?爸妈是做什么的吗?可是,你总不能指望他在对这些基本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向你求婚吧?很多人认为,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尊重就是给她婚姻。有了这个大前提,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不是说过程才最重要吗?”我诧异,“你的观点很与众不同呢。” 无忧微笑:“我不是说了吗,每个人对爱情和尊重的理解都不相同。所以,当你爱上一个人,就得试着去接受和理解他的观点和原则,即使不能赞同,也至少可以做到原谅。” 这番话似也不无道理,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已不愿再想,在缈缈沉香中昏然睡去。 再醒来时,看到以然坐在身侧,正关注地凝视着我。见我睁眼,立刻奉上满满一抱金黄玫瑰:“琛儿,如果你不原谅我,我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那么你下吧。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笑,旋即有泪落下。 我想起无忧说的话:爱,需要原谅。 我原谅了他。 山青不老绿水无忧 我们言归于好,彼此都有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同时,也多出了一分患得患失的小心。 我已经很清楚以然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也不得不正视面对爱情所需要做出的某种程度上的妥协,终于下定决心向公司提出辞职。 钟楚博阴沉着一张脸:“是为了我?” “是为了我自己。”我答。 他点点头,想一想,说:“我可以批准你辞职。但是短期内可能还要麻烦你,工作上有些首尾免不了要交接。” “义不容辞。” “还有,已经年底了,你在这个时候辞职很不合算,不过我会照会会计部,年终红包照满勤付给你。” “谢谢。” “琛儿,为何不喜欢我?”他悻悻,“我从不曾命女下属穿露背装陪客户吃饭,每年底都发双薪……” “是,你是好老板。”我忍不住幽他一默,“可是人往高处走,有人答应每月替我发双薪。” “你还是介意我已婚。”言下不胜憾然。 我更加忍俊不禁,大笑出来:“是,的确是。” 老板和老公都是户头,可是所有的老公都同时是老板,可不能所有的老板都做老公。 我决定以后将全部精力悉心用于应对一个老板,终身老板。 晚上,同事们在卡拉OK为我饯行,桃乐妃向我道喜:“上岸后,可别忘了我们这班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穷姐妹。” “上岸”?听听,竟把我的辞职形容得好比妓女从良。办公室女郎的辛酸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抱在一起,醉醺醺地唱一支老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同事们齐声接唱:“不采白不采!” 以然来接我,见状很是吃惊:“OFFICE白领们的夜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吗?” 同事们答得好:“同所有夜女郎如出一辙,惟一区别是赚钱略少。”桃乐妃且举着酒杯走过来,自来熟地拍着以然的肩调笑:“柯一瓢,你那三千水族里还有没有开宝马的?也帮我介绍几个。” 以然惊愕:“什么三千水族?怎么叫我柯一瓢?” 我大笑,扯住他离开歌房,已经走出很远,以然犹自惊魂未定,连连感慨:“早该辞职,何必趟在浑水里。” 经过上次一役,我已深知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传统的大男人,故而投其所好:“以后只得靠你养我。” “是吗?我答应过吗?我答应过要养你吗?”他故作诧异。 我不依,故意撒赖:“反正我赖上你了,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否则我死了,做鬼也不饶你。” “哦哦,冤魂不散?”他大笑起来,满脸得意,见牙不见眼。 我于是又知道一条真理,就是男人表面上虽然喜欢口口声声抱怨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实内心十分享受小女人的无赖与难养。当真不叫他们养,才是他们的最大烦恼和丢脸处呢。 无忧说得好:“男人最失败的不是养不起妻儿,而是根本无人需要他们养;而女人最大的悲哀亦不是遇人不淑,而是遇到一个男人就把他当圣人,抱的希bbr>望越大,伤害也就越深。” 她又说:“爱情一样需要经营,其过程不比打理一间茶馆来得容易。” “当你对一个男人说他是世上最优秀最与众不同的一个,重复一百遍,他和你自己也就真相信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 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就像以然,也许不是世上最好的一个,甚至不是一个令我满意到十分的男人,但是我只遇到他,而且他已经比我遇到的其他所有男人都好,除了归降,我又能如何选择呢?婚姻原本就同工作一样,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委曲求全的成分,但是看一个老板的脸色总好过去侍候许多人的眼色口角。我只得面对自己的抉择,而且越早清楚认识对方越好。 我有些理解以然当初对我的调查了。虽然仍不能完全平和,但是也只得劝服自己。不然又怎么样呢? 看,不等结婚,我已经对对方不合理行为渐觉麻木,但这应该是一种好现象,证明我不会因为幻想破灭而日后受伤。何况,如果不嫁给以然,又怎能有机会对他给我的诸多伤害有效地还以颜色呢? 我“呵呵”冷笑,努力将唇角扭作狞恶状。 无忧失笑:“大灰狼想扮小白兔难,小白兔想一下子就变大灰狼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我也不由地笑起来。 辞职后忽然多出大把时间,泡在茶馆的机会更多了,我同无忧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哦不,无话不谈的人是我,无忧,可是口紧得很。这使我们的谈话往往中断。比如:“无忧,我一直想不通,在大连这样一座消费性城市里,为什么不开饭店,却要开这样一间茶馆?又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茶又名忘忧君,而我卖的是水。还有……”无忧停一下,轻轻吟诵,“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因风?”我诧异,“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无忧微笑,眼中掠过一抹沧桑。 谈话于是到此为止。 又有一次,我问:“无忧,在开茶馆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新闻记者。” “噢?”我颇为意外,“是哪家单位?” 无忧报出一个相当著名的报社。 我更加吃惊:“那后来为什么转行了呢?” 无忧略略蹙眉,许久轻轻吐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我立刻噤声。做朋友的前提是尊重隐私。世上最可怕的朋友就是恃熟卖熟,当对方说“一言难尽”的时候,死缠烂打说“不妨万言长书也罢”。 我看着无忧,因为长久喝茶的缘故,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茶香气,眼睛和皮肤都像用茶水浸泡过一样,清亮柔和,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那样美丽且聪慧的一个女子,背景又如此复杂,她的身后一定会有很多故事吧?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讲故事和看故事的,另一种则本身就是故事的主角,注定无法平凡。无忧,是后者吧? 她最初的名字一定不叫无忧。可是她既不说,我便也不问。 于是话题又绕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去过以然家了,真令人惊讶。” “富贵之家。”无忧下四字评语。 我颔首:“过于富贵了。虽然以前看到以然的宝马车,还有他送我的礼物,也猜到他家底不薄,可是显贵到那样夸张的程度还是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一入豪门深似海?”无忧嘲笑。 我只是犹豫不决:“齐大非偶,你说,我同以然会是良配吗?” “那要看你自己的态度,你觉得你是嫁给了他还是嫁给了他家?.?” “他和他家,能分得开吗?” “放心,他父母是好人。” “那倒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认识他父母是不是?那次我和以然闹别扭,是你做的和事佬吧?你同他们一家早就很熟?” “不是他们一家,是他父亲。”无忧并不隐瞒,“做记者那么久,这城中凡有头有脸的人我不认识也多少知道。他父亲一直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位长辈,曾经多次帮过我。那是一个有真正德行的好人,你嫁到他家,不会吃苦的。” 通过无忧,我对以然的家庭多了许多了解;而通过以然的父亲,我又反过来了解了一些无忧的过去。据说她的辞职与黑道有关。那次,无忧糊里糊涂闯进了黑道组织的会场,引发了一次枪战,那次战争中,有个警察因她而牺牲了。后来无忧就辞了职,开起这间茶馆。 事情涉及死亡与战争,这使我更加不敢轻易向无忧提起。她在我的眼中,一直是个美丽的谜。 而且,我同以然发展得太快了,也使我无暇顾及其他。 按照以然的计划,接下来他随我回家过关。再接下来两家老人见面。推杯换盏,嘘寒问暖,互相添菜,争着埋单……接着日子就定了。 就是“五一”,贪那七天的公假,加上婚假,足够从北到南走一个来回。 我一直问以然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但是以然说:“恋爱是不能谈得太久的,谈着谈着就会散掉,必须趁感觉最好的时候马上结婚,然后用大量的时间来巩固和稳定爱情;要不然,把所有的浪漫在婚前都用完了,一旦结婚,就会觉得失重,觉出恋爱与婚姻的极大差异,从而影响了婚姻的质量。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是因为他们恋爱太久,而结婚太迟的缘故,所以,我要把恋爱的时间节约下来,用到结婚以后。” 爸爸妈妈也说:“既然两家老人都见过面,认为各方面条件都适合,那么还是早办事的好,免得时间久了,又生出什么故障来,让两老操心。” 爸妈这样说是有缘故的,那天,柯家提出要到我家拜访,弄得妈妈十分紧张,早晨五点钟就起床打扫了,一直做到中午还没有做完,我一再劝她休息,她扶着腰看着打扫了整个上午的屋子,纳闷地说:“住了十几年了,今天才发现这个家怎么这么破旧?简直见不得人。怎么能跟人家柯家比?整个面积加起来都没有人家的客厅大。” 爸爸在一旁接口说:“就是了,明知道怎么收拾也不可能跟人相比,还收拾什么?是他们家看上了咱家的女儿,并不是看上咱们老两口,我们可穷打扮什么呢?再说了,”他环视着那遮了整面墙的落地书柜,“古人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屋子书就是咱们家最大的财富,女儿的大学文凭就是我们给她的最好陪嫁,不论站在什么人面前,我们也不必觉得矮人家一头。” 我大力地为父亲鼓掌,可是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因为从父亲貌似豪放的语气里,我听出了比妈妈的忙碌更为紧张的自卑与自尊,这让我暗暗担心起来,第一次想到我的爱情给家人带来的,也许不只是开心,而还有更多的担心和压力。 但是好在那天的会面很轻松融洽,以然的父母都是很有修养的人,他们并没有虚情假意地赞美我们家的客厅,却对那一架子书注目了足足有三分钟。爸爸长吁了一口气,在那一刻忽然呈出几分老态来。柯家父母走后,爸爸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赶紧结婚了罢,也让你妈少操一点心。” 于是,我便再没什么坚持,由得他们把日子定在了五月。 无忧说:“五月好啊。五月初晴鹧鸪天,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去狮峰喝雨前茶。” “鹧鸪天?好像是一个词牌名吧?”我问。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隔年的四月。 “水无忧”二楼“松风”包间开着窗子,初春的风打窗外吹进来,把人吹得懒洋洋的。 风里有槐花的香气。那是大连市的市花,大串的,累累垂垂地挂在树上,如白色小灯笼,与茶馆门首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而窗里有茶叶的香气,清幽的,依依地沁人心脾,那是无忧在冲泡最新上市的“明前龙井”。茶几旁,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燃着一炉沉香屑。 无忧半倚身子,一边将养壶笔饱蘸了清水一遍又一遍地围着一只宜兴高潮龙仿制的“云绵”紫砂壶打圈,一边缓缓地说:“鹧鸪天,又叫‘鹧鸪引’,‘锦鹧鸪’,好像取自宋祁的词‘家住鹧鸪天’。但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却不是宋祁做的,而是李清照……” “我知道。”我抢先接口,“那句‘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对不对?难怪你每次喝茶都喜欢燃香。” 无忧微笑点头。 我探出窗口,试图伸手去摘路边树梢的槐花,一边唠唠叨叨:“我最喜欢的一首‘鹧鸪天’,却是陆游写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世不相关。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多么有气势!可惜现代人住在大都市里,早被物质生活湮没了,再不可能过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就是了。” 无忧笑:“不要说嘴,如果真让你回到原始社会去过野人的日子,你大小姐才吃不消呢。就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说到结婚,我越发纳闷:“真是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要结婚了,如果婚后仍要继续工作,那我不知道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如果婚后不再工作,我又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仅仅是给老公煮饭烧菜吗?还是学别的女人一样,凑台子打麻将?” “或者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无忧开我玩笑。 我佯怒:“还当你正经人呢。” “瞧把你娇的。”无忧伸手拧我的脸,叹道:“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就不叫‘明前’,改叫‘雀舌’了。女孩子也一样,二十三岁正好比清明春色,又娇又艳,嫩得出水的年纪;可是一过了二十三,就成了‘雀舌’,打了折扣,矫情不得,须急急赶在‘雨前’嫁出;等过了三十,就更落了底,不值钱了。” “这论调是新鲜。”我笑起来,“二十三是‘清明’,三十是‘谷雨’,那么>六月荀该是几岁?秋茶呢?冬片呢?” 无忧也笑:“你对茶这么在行,不如做我合伙人,来我这里帮忙好不好?” “真的?不过责任太大了,还要投资,我做领班怎么样?”我兴致勃勃地装腔作势,“我可以每晚给服务员开会,过一把训人瘾:哪,这里擦得不干净,那个茶壶和杯子不配套;还有,你跟客人讲话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咱茶馆里没有的词不要乱说,比如什么‘存茶费’之类,咱们从来不收存茶费,你提这种词儿只会混淆视听;对了,你今天给客人推荐茶的时候,应该问清客人的口味嘛,他说喜欢大红袍,你不要因为人家是外行就生硬地回答没有,可以推荐和‘大红袍’口味相近的其他武夷岩茶比如肉桂之类……” 无忧鼓起掌来:“还真有个领班的样子呢……哎,说起大红袍,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她从旁边书架上取过一本香港名流李英豪著的全彩页《紫砂茶壶》来:“这人是个有名的收藏家,几乎凡是涉及收藏的东西诸如古董陶瓷、钱币、玉器、印石、手表、邮票……他都有收藏,包罗万象,无所不知。可是你听这一句……”她翻开书念起来:“就稀世名茶而言,我比较喜欢喝‘大红袍’和‘碧螺春’……” 只一句,我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大红袍”产于武夷山天心岩,统共四棵茶树,年产茶量六七两,除供专门组织饮用外,便是送交茶博会拍卖,拍卖价在每两茶叶人民币十万元以上。平常人别说喝,就是见也没见过,更何谈喜欢?吹这种牛皮,怎不让我笑掉大牙? 但无忧不笑,继续读:“笔者和内子特别喜爱时大彬所亲制的紫砂壶……” 我再次爆出笑声。时大彬为明代制壶“三大”之首,制壶鼻祖龚供春之后第一人,其真旧小壶价值连城。“供春壶”迄今传世惟有一把缺了盖的“树瘿壶”珍藏在国家博物馆内,大彬壶存数虽然我不清楚,可是想也想得出,不会多到哪里去,此所谓大师竟然自称“特别喜爱”,喜爱得起吗? 无忧翻至另一页,又读:“笔者数度游杭州以西的天目山和钱塘江,皆必然赴风篁岭南麓的龙泉与附近的狮峰,亦例必到虎跑泉附近找一位闲情至上的好朋友,他会拿出清代各种特别的紫砂茶壶,用虎跑泉的水泡明前龙井……” 我早已绝倒,揉着肚子叫:“不能再读了,这人口气比脚气还大,我已经快被他熏死了,虎跑泉干了不知多少年了,倒不知是他那位朋友撒谎还是他撒谎,真真物以类聚……” 无忧仍不作罢,以更加夸张的语气念:“每次面对着紫砂壶泡的茶时,总禁不住遐想:如果像 href='2210/im'>《红楼梦》中妙玉替宝玉泡的‘老君眉’,能用收藏了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冲茶,便够浪漫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抱住椅子整个人笑得软下来:“妈呀,还浪漫呢!连‘老君眉’是妙玉泡给老太太的都弄不清,还来著书立说称名称家呢!也不动脑想一想,‘老君眉’是有名的老年茶,降脂安神,妙玉真要是给宝玉泡‘老君眉’,还不得把黛玉和宝钗给笑死?” 无忧终于停下来:“好了好了,黛玉没给笑死,我怕你给他笑死了……所以说,名人的话也不一定就是真理,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把他升到那样一个地位上,他说的话也就成至理名言了,其实不必太在意。” 我这才知道无忧绕了这么大弯子,原来是在暗示我嫁入柯家后不要压力太大,不禁感激:“无忧,谢谢你给我鼓励和勇气。” 我俩以茶代酒,碰碰杯子。无忧笑:“别说得像上前线似的,结婚不是打仗,没那么可怕。” 我正想回答她“婚姻原本是一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手机“嘀嘀嗒嗒”地响起来,是钟楚博打来的,语气很平静:“琛儿,你在哪儿?我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请教你。”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春风得意的日子就在这样一个茶香诗意春风迨荡的鹧鸪天的午后结束了。 我成了杀人嫌疑犯 钟楚博走进茶馆的时候,整个“水无忧”的光线都跟着暗下来。 茶艺小姐们调笑:“卢小姐真好本事,男朋友个个都又帅又有钱,出出进进全是好车子接。” 我赶紧更正:“这位可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板。” 钟楚博笑着向小姐们点头,他高大的身材与茶馆小巧精致的装修风格颇不协调,使我有种莫名的压抑。可是他的态度却很放松很自然,而且奇就奇在他与无忧居然也是识得的,熟络地招呼:“自打你开了茶馆,就同老朋友疏远了,其实,我可以帮你联络几个免费广告嘛,怎么,瞧不起?” 无忧微笑:“哪里。有时间来喝茶,我给你打八折。” “我这种粗人,哪里懂得喝茶?喝酒还差不多。”钟楚博说着,还是坐了下来。 我惊讶:“你们认识?” 无忧淡淡地说:“以前我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曾委托钟先生承揽过几版广告。”但是她的眼底,却分明有些什么比合作广告更复杂的故事。 茶过三巡,钟楚博亲手替我斟满一杯,催促说:“喝完这一杯,我们也该走了,谈点正事去。”一边回头问无忧,“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整。”无忧低头看表,她的态度本来一直很淡,这时候却出言挽留说:“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谈么?我怕以然等下会来这里接琛儿,或者,先打个电话通知他?” 我略觉诧异,无忧不是多事的人,可是今天似乎有点反常,很不放心的样子。她那种神情,仿佛在有意提醒什么,她在担心什么?有什么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呢? 无忧的态度影响了我,当车子驶上滨海路,我有些不客气地问钟楚博:“这么急找我出来,什么事?” “有些账目上的细节财务说你知道……” 可是我已经听不清他下面的话。 忽然有种极浓的倦意袭来,我睡着了。 梦里有缠绵的槐花香,把我带回遥远的童年,那时每到春天,我都会采来最新鲜干净的槐花,交给妈妈兑在上等面粉里做槐花馒头…… 直到手机铃声把我吵醒,我的舌头上还依稀留着槐花的芬芳。 是钟楚博在说电话,只几句对白我已经听明白,关于珠海的一宗生意,是我经手的。我不由有些歉然自己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的交接上的不便。 车子这时候已经停了,窗外有隐隐的涛声传来,我望出去,才发现位置竟是在海滨公园。 钟楚博关掉手机,笑问:“醒了?” 我点点头:“真不好意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看你睡得熟,不忍心打扰,也不方便去别处,就把你带到世外桃源来了。” 我推开车门,立刻有海风携着清新的海腥味迎面扑来,沁人心脾。那是同槐花香全然不同的气息,可是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我深深呼吸,赞美:“果真是世外桃源。” “只可惜,我们要谈的却全是最俗的金钱勾当。”钟楚博笑着,忽发雅兴,随意地说,“琛儿,宾主一场,合张影怎么样?算是给我留个纪念,将来也好想着,嘿,这么漂亮的绝色美人儿曾经给我做过秘书。” “水无忧的女经理才是真正的绝色呢。”我笑,随和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站在一尊华表下等待拍照。这种华表在大连许多公共场所都有,除了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四个时间有小小金箔标志外,别无花纹,十分古朴沉厚。 钟楚博摆弄着三角架,随手脱了西装外套,里面居然只穿着一件夏天的T恤,无领无袖的那种。 我骇然:“你不怕冷?” “很冷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件礼物,可不许推辞啊。”说着俯身到车里取出一只盒子。 我本来担心礼物太过贵重不便接受。但是打开包装,那不过是一件大红的羊绒披肩,宽幅的,足以把我整个人裹起来。 钟楚博说:“现在就披上,留张影,有纪念意义的。” 礼物很普通,也就不必推辞,我道声谢顺从地披在肩上。 钟楚博调好焦距,跑过来站到我身旁站定,说:“一、二、三、笑!”笑过了,却又叫:“糟糕,焦距好像没对准,来,再拍一张。”说着重新跑回来。 “咔嚓”一声,钟楚博扬起相机:“好了,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张照片。”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只当作一句恭维话,却没想到,竟然一言成谶,那张照片,真的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然而当时,在海浪涛声之中,我却什么也没有想过。大海一望无际地铺向天边,让我所有的思想都变得澄明简单。 钟楚博提议:“不如我们都把手机关了吧,省得又打断思路又打扰兴致。”我笑着同意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讨论着公司急需交接的几项重要业务,看一会儿浪花,说一会儿广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由黄转红,渐渐西沉。 滟滟的夕阳平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无数的金屑在水中,那情景,真是美不胜收。涛声拍岸,喁喁诉说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是海的女儿的情话?还是老船长的辛酸?望着浪起浪伏,我几乎听得呆了。 我告诉钟楚博:“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就是黄昏。而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等黄昏来到的时候,搬一把躺椅坐在海滩上看夕阳。” 钟楚博似乎很震惊我会那样说,不禁讶异:“看夕阳,那么重要吗?”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了解地点头,“不过,能够无忧无虑地看夕阳,的确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只可惜,这世上少有要求那么低微而平静的人,而那些人,又多半没有看夕阳的条件。要有钱,要有闲,还要有心情。” 我问:“你呢?你现在有钱也有闲,会有心情看夕阳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把看夕阳当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钟楚博犹豫地说,“我的理想是赚钱,再赚钱,赚最多的钱。” “赚了钱做什么呢?” 他想了又想,好像被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给难住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赚了钱,好来这海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光是躺在椅子上看夕阳啊!” 我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夕阳仿佛禁不住我们这样的盛赞,彻底地沉入了海中。几只木船在远处荡漾,天海一片青苍,那船剪出几个黑色的倩影,像一幅不真实的画。天水相接处,几座山沉静地卧在那里,稳稳地矗立了千百年。他们知道海浪所知道的一切,可是他们不说。 月亮渐渐升起,如银如水,清朗明澈,深不可测的茫茫夜空里只有一颗星在静静>地亮着。潮声越来越响,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涌上岸来,倏然绽放,又在眨眼间香消玉殒,真比昙花一现还来得矜贵,比电光石火还来得匆促呢。雪浪卷起的刹那,更有无数亮光一闪,晶莹诡秘,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清冷。 我惊觉:“只顾着看日落,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我必须回家了。” 钟楚博也似乎刚刚醒来似的,不?禁失笑:“已经这么晚了吗?我现在才知道海边的月夜原来这么美,以往真是虚度了好时光。”又遗憾地说,“可惜,以后虽然还多的是机会看夕阳,却没有了你这样一个好陪伴,良辰美景也就都只好辜负了。” 车子经过市区的时候,我意识到今天是清明。 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丛燃着的火,成叠的黄裱纸在火中化为蝴蝶,因风飘起,打着旋儿灰飞烟灭,那是阳间的人送去冥间的钱,据说死去的亲人可以从中受益,因为这些纸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丰衣足食。 有个婆婆守着一双带虎头的童鞋在哭诉:“娃呀,回来……” 我有些冷,裹紧身上的红披肩。没想到钟楚博的礼物这么快就发生作用了。 刚下出租车,已经看到以然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徘徊,看到我,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摇着头埋怨:“你可回来了,去哪儿了,这么晚?” 他英俊的脸星星一样照亮我的心,我轻盈地蹦跳着投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惊喜地问:“以然,你在等我吗?什么时候来的?” “下了班就过来了,无忧说你跟钟楚博走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我们在海边谈业务,一谈就谈晚了。”我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不然,早就回来了。” “在海边?谈业务?”以然满脸狐疑,“谈业务要谈到这么晚吗?” “我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好多不便,钟经理约我谈一下工作交接,开始只是谈工作来着,可是你不知道海上的落日有多美,我一时贪看美景,就忘了时间了。” 如果我稍微留意一下,就该觉察出以然语气中的不满与介意,可是因为自己太坦荡,也就对别人的怀疑浑然不觉,只是兴高采烈地向他描述着夜晚的海滩:“那些渔船在夕阳下成一线缓缓摇近沙滩,渔人像箭一样定在船头,好看极了,就像一幅画。只可惜你不能同我一起欣赏。” “那有什么关系?”以然冷冷地讽刺,“就是我不在,不是还有人同你一起欣赏吗?” 我愕然:“以然,你在生气?” “不敢。”以然仍然继续着他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只是不明白,谈工作为什么一定要去海边?又同落日渔船有什么关系?” “你在怀疑我?”我的怒气也上来了,“以然,我们就快结婚了,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还说什么心心相印白头偕老呢?” “信任?信任也要一个前提,就是你的所作所为必须有让我信任你的理由啊。” “我的所作所为怎么了?以然,如果你要吵架的话,恕我不奉陪,我累了!”我下了逐客令。 可是以然仍不收敛,反而更加刻薄地说:“对了,我忘记你大小姐已经寻欢作乐一下午,的确是很累了,是我太不知趣了……” “以然,这么说,你安心要吵架了?!”我退后两步,让距离在我们面前筑起一道屏障。 以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逼近一步:“你说话公平点好不好?是我要吵架吗?我在你家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结果你告诉我你是在海边同昔日情人看日落……” “以然,你说话放尊重点!” “比起那个钟夫人许弄琴,我已经很尊重了……” 他的话是一把刀,每一句都是,深深地刺进我的心。我再也忍耐不住,一转身跑进了楼洞。以然没有再留我,他自尊的底线就到那儿,他对我的爱与容忍也就那么多,再高的要求他已经达不到了。 我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原以为他还会站在楼下等我,却发现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已经快走到街口了,那里也有人在烧纸钱,纸灰打着旋儿飞落在以然头上,他用手拂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纸灰飞扬里,他高大的背影显得坚定而绝情。我想喊他,却本能地咬住了嘴唇。不,是他怀疑我,乱发脾气,明明是他的错,他竟然比我还生气,丝毫没有向我赔罪的意思! 一转身,我又重新跑起来,一直跑上了七楼。 妈妈看到我,惊讶地问:“琛儿,你回来了?以然呢?他不是接你去了吗?” “他,他走了。”我含糊以对,生怕妈妈再盘问,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去。 将脸埋在被藏书网枕中,很久很久,心中一丝细细的痛慢慢延展开来,面积越来越大,疼痛越来越强,频率也越来越紧,将自己折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又一次为了钟楚博同以然闹翻吗?太不值得了!以然,我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好不好?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让你我彼此怀疑,彼此伤害的呀,为什么你这么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平和相处呢?爱,一定要以互相的痛苦为营养为代价吗?是不是爱得愈深伤害就愈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呢?任意伤害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爱的理由吗?或者是表达爱的方式?伤害,是因为爱得太深,还是恰恰相反,因为爱得不够,甚至无法做到起码的了解和信任? 我想起我们的初识,在电梯里的邂逅,在茶馆里的初约,卢仝七碗茶,祖母绿项链……握住颈上的祖母绿钻坠,我的悔恨与疼痛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强烈。可是,我该怎样同以然解释,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忠诚,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不可替代,让他知道,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人介入我们之间,这世上,我们才该是最相知相信相依赖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让无聊的猜疑疏隔我们? 不知道这样子躺了有多久,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是以然,他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浑身滴着水。我翻身坐起,想抓住他的手,一边问:“你一直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可是我的手抓空了,根本没有以然,根本没有。 而敲门声却在继续。 我揉揉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心中那股凄凉的情绪却是这样刻骨铭心,让我一时不能从梦中醒来。 敲门的人是妈妈,她说:“琛儿,有人找你。” “是以然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一边想,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刚才梦见他了,梦见他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而同他吵架让我多么伤心。我要说,我们不再吵架了,今后我会好好地温柔地对待他,我要拉他同我一起去看夕阳,告诉他落日有多么美丽。同他解释,我回来得晚,真的不是因为钟楚博,而只是喜欢落日的海滩。 可是妈妈眼中的惊异打断了我的奇念,她说:“琛儿,有两个警察找你,说要请你去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警局审讯室里。 “别那么多问题,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呵斥,“你同钟楚博,是什么关系?” “过去是同事,他是老板我是秘书,但是现在我已经辞职了。” “就这么简单?” “那你们希望什么样的复杂?”我沉不住气地反问。 做记录的警察抬起头睃了我一眼:“老实点。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那么多废话。” 什么协助调查,这分明是在审犯人!然而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我只得放弃:“好,你们问吧,可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同钟楚博在一起?” “是,他约我谈工作交接,我们在海边聊了一下午,刚刚分手。” “为什么不开手机?” “因为头绪很乱,思路要清楚,所以不想被打扰,就关了机。” “就聊工作?” “还聊了些别的闲话。” “什么话?” “风花雪月,海浪和人生。”我又沉不住气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可不可以直奔主题问明确点?” 一个警察失笑:“我们不急,你倒急了?” 另一个较严肃的却毫无所动,只用一成不变的声调继续问:“你同钟楚博,除同事关系外,是否有过其他交往?” “没有。” “你撒谎!我们调查过,你同他的关系十分暧昧,还为此被他老婆追到办公室打过。” 我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又是这件事!我被人打了一掌,我才是受害者,可是这件事怎么竟成了我的铁证如山,水洗不清了呢?!我撑住桌子:“我是冤枉的,他老婆神经病,冤枉我!” “所以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 “所以你杀了她!” “什么?”我呆住了,“我、杀、她?”我有一点点明白过来,却仍然不可置信地,“她死了?” “别装蒜了!”警察忽然“霍”地站起,“啪”地将一叠照片摔在我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照片散开来,是>.法警拍的现场写真。许弄琴披头散发,圆睁两眼,舌头吐出,脸色铁青,吊死在自家跃层楼梯的梯台上;还有一些,则是解开之后的照片,她已经被平放到地板上,然而圆睁的眼铁青的脸一成不变。 而最可怕的,却是旁边简简单单的一张纸,上面力透纸背地写着六个大字:卢琛儿,我恨你! 我晕倒过去。 福尔马林的气息如影随形 许弄琴死了! 那个曾追上办公室当众掴我一掌,认定我和他老公有私情的疯婆子许弄琴死了,在死前留下六字遗书:卢琛儿,我恨你! 她恨我,至死恨我,死不瞑目。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恨我?与我何干? 我痛哭:“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做任何事!” 柯以然抱住我:“我相信你,琛儿,我当然知道不是你。静一静,静一静,没有人说是你干的,法律是讲究证据的,你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这已是审讯后的第三天。 审讯的结果是我和钟楚博一起被无罪释放。 我在警察局的门口看到他,隔天不见,他憔悴许多,胡子全长出来,眼中布满血丝,看到我,嘶哑地说:“琛儿,对不起,拖累了你……” 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以然及时地出现并把我带走了。我心里很清楚,案子能得以这样快结束,全赖以然大力周旋。他的身份和为人让人不难相信,我既然已经选择嫁入柯家,便没有理由再与钟楚博牵扯不清,甚至合谋杀妻。 而且,许弄琴的死亡时间已经验定应在午时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可是水无忧全体员工都可以证明,我是十一点整离开茶馆的,而钟楚博提供的我和他在公园华表下拍的合影则表明,当时的华表时间大约是十一点三十五分。而从茶馆到公园的车程和从公园到钟家的车程差不多都在半小时左右,钟楚博根本没有时间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回家杀妻再赶到公园拍照,亦不可能在拍完照后于十一点三十五至十二点钟这短短的半小时内赶回家并把妻子杀死。 同时,柯以然验尸后发现,死者在上吊前曾服用 5927." >大量安眠药,换言之,这是一起双料自杀。死得十分决绝而义无反顾。 “她竟这样绝望,不愿活下去!”我哭泣,“她这样恨我!” “她错怪了你。”以然拥抱我,吻我的额,试图安抚我,“不要再自责,这件事和你无关。”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欠了她?她那么恨我,至死都要留下遗书诅咒我!以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心疼得更加紧了,比起许弄琴的死来,我同以然的争吵简直就不算什么。我们都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从来没有吵过架一样。在孤独和恐惧中,我抓紧以然的手臂,就像抓住自己生命的力量,以然,帮助我,不要放弃我!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无忧听说消息也赶来了,不住地自责:“那天,我真不该放你走的。” “无忧,你早猜到会出事是吗?”我抓紧她的手,“你知道些什么?” 无忧有明显的犹疑。 以然也觉察了:“无忧,你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无忧终于点头:“其实,你遇到的事,我也经历过。钟楚博以前是我的客户,我做报纸那段时间,因为广告方面的业务同他有过几次接触,许弄琴也对我起过疑心,纠缠过几次,还逼我写保证书不许再同他丈夫往来。我觉得无聊,也觉得无所谓,虽然不会当真给她写什么保证书,但是耐心地同她谈过几次话,那以后也真的断了同钟楚博的业务往来,反正大连的广告公司那么多,何必惹是生非。” “难怪你们那么熟,你却对他那么冷淡。>你早猜到我同他交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是吗?” 无忧歉意地:“可是也没想到会那么严重。” “怎么能怪你呢?”我叹息,“无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坦诚理智就好了。”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我后悔没有像无忧那样,及早向许弄琴开诚布公地面对面谈一次,把误会解释清楚,如果那样,也许她不会死。 她是带着恨与绝望自杀的,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我向以然提出要求:“带我去看看许弄琴。” 以然犹豫:“你不害怕?” “怕,可是我想面对。”我擦一把泪,“我要当面同她说对不起,即使她听不到,我也要说清楚。” 以然看着我,半晌,点点头:“好,我带你去。” 于是我见到许弄琴。 已经开膛破肚、浸泡在福尔马林池中的许弄琴。 不知道法医们是怎么弄的,她的舌头已经缩回去,眼睛也闭上了,可是她满脸的怨忿依然触目惊心。 我觉得头晕,可是强自忍耐,清清楚楚地说:“对不起,我该早点向你解释,我同你丈夫,毫无关系。” 话未说完,池中的许弄琴忽然睁开眼来,黑眼珠白眼球狠狠地向我一瞪。 我只觉一股冷气直袭脊背,再忍不住,狂叫起来。 以然急忙抱住我:“琛儿,你怎么了?” “她!她……”我指向池内,可是许弄琴好端端地闭着眼睛,并无异样。难道,是我自己的幻觉? “琛儿,你太紧张了。你已经看过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不,以然,我想去茶馆,我想见无忧。” 我想见无忧,她永恒的从容沉静可以给我莫大安慰。 我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无忧,我看到许弄琴,她恨我……” 无忧轻拍我的肩背,递上一杯极苦的苦丁:“琛儿,喝口茶。”她拧紧眉头,忽然问以然,“你是验尸官,你真觉得案子没有一点疑点吗?” 我一愣:“无忧,你有怀疑?” 以然也明显震动:“无忧,先说说你的看法。” “我总觉得,许弄琴,并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而且,据我所知,许弄琴好像特别容易出意外。” “意外?” “不错,在这次以前,单是我知道的,许弄琴便有至少三次濒临死境:一次是在海上游泳时游泳圈忽然漏气;一次是因为把手松动从自家二层楼上摔下来;还有一次则是在奔驰车后备箱里取东西时,身后有一辆中巴无人自动疾驰下来,与奔驰相撞……但是巧的是,三次遇险都恰好有人相救,所以大难不死。更巧的是,三次意外,钟楚博都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说事实,没什么特别意思。” 以然也深思地点了点头:“我也一直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拉着我的手坐下来,冷静地分析,“根据我的经验,通常服了过量安眠药的人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幻觉,当她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往往会在幻想中已经把这件事给完成了,根本不会再亲自动手去做。换言之,就算她已经打定主意服药后上吊,真正服药后,也未必还有那份清醒真个去找绳子上吊,因为她会幻想自己已经吊死了……” “可是你们还是判定她是自杀。” 以然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理论只是理论,理论也要讲证据。证据表明,屋子里除了许弄琴和钟楚博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的痕迹或气味留下,而钟楚博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你是人证,而照片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你让警?.察怎么办?” “我是人证?”我苦笑,不安地转身,“好浓的怪味,无忧,不好意思,把你这里的茶香都冲淡了。” “怪味?什么怪味儿?” “药水味儿呀,你没闻到吗?”我嗅一嗅,皱紧眉毛,“大概是刚才在解剖室里染的,这么久了还不散。”想到解剖室,我只觉心有余悸,背上的那股冷又来了。 无忧拍拍我的手背,递过一杯茶:“你是太紧张了,来,喝杯茶,静一静。” 茶叶在杯中舒卷,沉浮,旗枪分明,绿意盎然,我轻轻旋转着茶杯,忽发奇想:“水无忧,忘忧草,无忧,你这里有没有一种茶,可以让人喝了之后,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就当它没发生一样?” 无忧笑了:“我也很想自己有那样一种茶,不仅有‘忘忧’,还有‘还魂’,有‘渴望’,有‘如愿’,有‘永不变心’,有‘长生不老’,有‘两情相悦’……” 以然大笑起来,我却幽然神往:“是呀,多希望可以有那样的茶,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一杯在握,万虑齐除,那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不如意了。” “可是,正是因为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才教会我们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努力’,珍惜此刻的‘如意’,努力把握‘如意’,或者把‘不如意’改变成‘如意’……” 无忧的话总是那样睿智,温和,充满哲理,我轻啜一口茶,抬起头羞涩地笑了:“且无论这是不是一杯‘忘忧’或者‘如意’,但是现在,我的确已经感觉好多了,那么,我们就姑且称它做‘开心’吧。” 无忧和以然也都笑了。 直到回到家,我依然清晰地闻到自己周围有一股子极浓的福尔马林的气味。 我把自己浸在浴池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一时三刻脱胎换骨,就此忘掉所有不愉快往事。 然而就在这时,异事发生了,浴室的莲蓬出水忽然一窒,接着喷出血来,腥浓而殷红,如怨气勃发,汹涌不绝。我惊呆了,久久不知反应,只任那血水喷了我一头一脸,将自己瞬间喷成一个血人。 “啊!”我尖叫起来,心胆俱裂。 “琛儿,怎么了?开门!快开门!” 是妈妈在敲门。我顾不得羞耻,赤条条跳出浴池打开门来:“妈,妈,你看……” 我哑住了,看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水淋淋的,并没有溅上一滴血。 “琛儿,刚才是你在叫吗?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什么事。”我闷闷地答,不敢再洗下去,裹上浴袍,只觉心力憔悴,回到房间就躺下了。 梦中也不安稳,见到许弄琴披头散发地向我索命。我哀告:“不是我,为什么总缠住我呢?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满头大汗地醒来,只觉呼吸困难,浑身酸痛。我坐起身,想下床取杯水来喝,然而就在这时,恍觉一阵风吹来,屋里忽然又布满了那种福尔马林的气息,接着我看到许弄琴,披头散发,满眼怨毒,居然就站在我床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啊——”我毛骨悚然,惊叫着直跳起来,冲过去打开房门,狂拍妈妈卧室的门。 门开了,妈妈急匆匆迎出来:“琛儿,怎么了?” “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心酸得流不出泪来,“妈妈,我可不可以搬过来同你们一起睡?” 再见到以然时,他惊讶地叫出声来:“琛儿,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我转向镜子,那里面是一张因为严重睡眠不足而显得异常枯涩的脸,面色青白,嘴唇干裂,一头长发纠缠在一起全无光泽,因为双颊深陷而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可是没有神采。还说见鬼呢,我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比鬼好多少。 我拿起梳子胡乱地梳了几下,扯下一大缕头发来,只得叹口气抛掉了。 “以然,我失眠。”我简单地回答,疲惫得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以然心疼地环抱我:“你是我的准新娘,为了我,你有责任好好保重自己,可不能这副样子踏进礼堂。我可早把牛皮吹出去了,说我柯以然要么不娶,要娶就娶天下第一美女,你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呀。” 我被他逗得终于有了一点笑容:“以然,就算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称不上天下第一美女呀,除非是倒着数。” “胡说,你是不相信我柯以然的眼光吗?”他拉住我的手,“不过没关系,我自有锦囊妙计让你恢复美女本色。” 他像押特务那样将我押到美容院去。 在美容小姐纤纤十指温柔的抚摩下,我终于昏昏睡去。 以然坐在一边等。 已经很不容易了。 能让一个大男人心甘情愿地等在美容院里守着女友做美容,已经福分不浅。 我告诉自己要惜福,绮年玉貌,又嫁得如意郎君,享尽温柔,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吃过晚餐,我同以然在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楼下吻别。 “明天早点下班来看我,好不好?” “好,记得回家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以然叮嘱我。在月光下,他显得益发英俊,有种挺拔冷峭的美。 我忽然觉得无比辛酸,有种说不出的绝望的留恋,我紧紧地贴着以然,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更近,近得就此钻进他的心,永世不再拔出。 “以然,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要放弃我、离开我,好吗?” “当然。”以然温柔地抱着我,轻吻我的发梢,接着,又将我稍稍推开一点,凝视我的眼睛,“琛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有一个小小的我;我想,我的眼里,也该有一个他吧?我们的影子印在彼此的眼中,我们的爱也走进了彼此的心,在眼睛不再看到的时候,心却是依然紧密相连接。 我再一次拥抱他,轻轻嚷着:“没有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不敢离开你,怕一眨眼,你就消失了,再也不属于我。” “说什么傻话?再过几天,你就是我的新娘了,再也不离开。” 是吗?再过几天,我就会成为他的新娘,从此相亲相爱,永不分离,会吗?我真的可以顺利地踏上红地毯,成为以然的新娘吗? 我的突如其来的伤感终于弄得以然也有些神经兮兮起来,不放心地问:“要不要我送你上楼?” “不要,我妈看到你,又要嗦半天。现在,她见到你这个准女婿,比见到我还亲呢。”我笑着拍拍以然的脸,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情倒又好多了,于是再吻他面颊一下,轻盈地转了个圈,跑进了楼道。 但是刚上楼,我就已经后悔没有让以然送了。那种如影随形的福尔马林味不知何时又潜潜冥冥地拥围上来,越来越浓,夹着血腥的..气味。 恍惚有人在声后喊我:“卢琛儿,卢琛儿。” 我回头,弯弯曲曲的楼道里除我之外并没有一个人。是的,没有人,可是谁敢保证,也没有一个鬼呢? 我奔跑起来,一步两个台阶,只想赶紧回到家中,投入母亲的怀抱,求取温暖。可是,那短短的三层楼仿佛在忽然间变成了万级天梯,怎么跑也跑不完,而身后异样的药水味已经渐渐汇成薄薄的有形的白色雾气,湿答答地黏住我,渗入我每一寸肌肤。 我寒毛竖起,知道是许弄琴在追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什么? 我奔跑得精疲力竭,而家门依然那样遥远,仿佛永远也达不到。我绝望地想,我回不去了,我就要累死在这楼道里。也许,这早已不再是我家的楼梯,而是误入歧途,闯进了死亡之路,而这,便是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仿佛有一只湿湿的手抚上我的后脑,长发忽然被拽住了,我猛地扑倒在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 对面有一扇门打开了,走出熟悉的邻居张大妈,她那张微胖的脸此刻看起来是这样亲切可爱。 异味忽然便消失了,白色的雾气也在眨眼间散去,我发现自己有一绺头发夹在了木楼梯的裂缝处,而右腿足踝处疼得欲碎裂开来。 张大妈犹自狐疑地望着我,说:“哟,这不是琛儿吗,怎么摔倒了,大喊大叫的,是不是摔得很重?” “是,我的腿可能摔断了。”我愁眉苦脸地求助,“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爸爸找来,我走不动了。 心理医生与天桥大仙 检查结果出来,我并没有摔断腿,只是踝部韧带受伤,需要暂时卧床休养。 以然拧着眉问:“怎么搞的,好好走路怎么会把腿摔伤了呢?” 我嗫嚅不知以对。 以然更加烦恼:“琛儿,也许我不该逼你辞职,你这段日子好像越来越呆了,是不是婚前紧张?要不,等你腿好了,还是找份不太累的工作去上两天班?或者到水无忧帮帮忙也好。” 我抱住以然,辛酸地流下泪来。 本来我们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一对,郎才女貌,佳期在即,一切都谐和而美好。可是我已经隐隐预感到,事情不会那样顺利,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了,有件不为人知的阴谋正在我身边悄悄发生并进行着,而我除了被动承受之外,毫无对策。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对以然说:“要不,我们把婚期押后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 “因为……”我吞吞吐吐,不知该怎样解释。难道跟他说我被鬼缠身,怕结婚会对他不利吗?以然是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相信我的鬼话。 是的,鬼话。这真是千真万确的“鬼话”! 我不得不告诉我自己:我是遇到鬼了。 鬼,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日常谈论中。同事们闲着的时候喜欢讲鬼故事,有好鬼也有坏鬼,有吓人的鬼也有聊斋里那样的艳鬼。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骂人“鬼东西”,心情好的时候则想像自己做了故事的主人公同一个善良的鬼经历一场奇遇。 现在这个愿望果然实现了。 我真的见了鬼。而且是一个厉鬼。 一个死不瞑目苦苦地向我索命的吊死鬼! 我日渐一日地被自己的幻想弄得发狂,腿稍好一点,便拄着拐一个人跑到兴工街,在天桥上悠来荡去。 在“忠实”时,曾经听同事们聊天,说这一带常有“仙人”出没,算命测字之类,虽然几度封逮,仍然驱之不尽。以前说起这些话题,我每每一笑置之,认为无稽。可是今天,却不由得我不逼上天桥,寻仙问卦,这件事若被以然知道,一定会笑我三八,白念了那么多书竟然会迷信江湖术士。 可是所谓“病急乱投医”,既然心中的烦恼没办法对亲人诉说,也就只有向玄学寻求帮助了。 果然只走了一个来回,就有“大仙”上来兜揽生意:“这位小姐,我看你气色不佳,最近可有不顺心事?我们既然相遇,便是有缘,让我送你几句话吧。” 我拄了拐,回头问:“什么话?” “你到这边来,我细细对你说。” 那位大仙是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妇人,黑瘦精干,说话时不语先笑,就是那种专门吃开口饭的人特有的谄媚的笑。她将我引至旁边小胡同一角,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小姐,你是个藏书网好人,所以该当遇上我,这是你命中注定万事逢凶化吉。” 大凡算命准不准,其实只看所言是否合了当事人心境,当下我立刻追问:“那你看我遇上了什么事?” 她眯细眼睛,向我脸上看了又看,沉吟着:“是烦心的事儿,很不顺利……你命中犯小人,有人要对你不利,令你烦恼,是吧?” 我沉重地点头:“就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既然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帮你,你给老祖上点香火钱吧。” 我知道这是明白讨钱了,可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手抽了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到老妇手中:“快说吧,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你气色不好,阴气重,所以七七四十九天内应该尽量晒太阳,常出来走动,多吸收点阳气,没事儿不要一个人呆着……” 我听她说的似颇有道理,不由地信了,连连点头说:“那么四十九天后,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完结了呢?” “那也不一定,这说的只是避祸之法。要想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还得再破费点。”她的手又伸上前来了。 我只得再放一张钞票:“那你说阴气哪里来的?” “你命中的小人带来的,那个人,是女的吧?” “是。” “你看,对吧?这件事,和感情有关吧?” “是。” “果然。来,你再添点,我好好替你做一回法。” “还要钱?”我有些戒备了,“你要做什么法?” “打小人呀。” 我更加怀疑了,果然灵通,她会算不出那所谓“小人”其实早已成了“死人”了吗?我存心试试她:“那你说,这个小人现在在哪里?” 她掐指算一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不得其法,只得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样来制住她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不出,这老妇人倒是一部成语大全。我半信半疑,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又放一张钞票换她一张画了符的黄签条,据说放在枕头下可以镇妖除魔的。 回到家时,发现桃乐妃在家里等我,一边翻着一本时装杂志,见到我,笑着说:“你最近是在挑选婚纱吧?放着这么多杂志。我可跟你说定了,我要当伴娘。” “我正说哪天要下帖子请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很开心,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使我再见到她时竟有种隔世重逢的感觉。 我们头挨着头一本本地翻阅杂志,对那些婚纱经典品头论足,近日来徘徊不去的阴郁恐惧仿佛忽然消散了,我吁一口气,心想大概真是“仙女”起作用了吧?五十多岁的老丑“仙女”。 桃乐妃说:“听说你的新娘头纱上会镶真的钻石,真让人羡慕。” “是吗?”我一愣,“我自己倒不知道。” “是‘柯一瓢’说的。” “以然?”我更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说的?” “电话里。我昨天跟他通电话讨论伴娘礼服的事儿。” “原来你先问过他才来问我的。”我笑起来,桃乐妃自打同以然认识就喊他“柯一瓢”,十分亲热。不过她对谁都是这么风风火火自来熟的,我打趣她,“没见过想当伴娘想得像你这样热心的人,先就跟新郎把位置订下了。” “‘柯一瓢’说配新娘婚纱要用钻石项链,配伴娘礼服最好用珍珠项链,都由他来准备。” 桃乐妃充满向往地问,“伴娘的首饰过后是不是就送给我了?” 我看住她,不明白一个人的贪念怎么会如此张扬得理直气壮而不觉难为情,但是面子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恭,只得答应那当然,你当然可以带走那串珍珠项链。 桃乐妃高兴起来,高帽开始一顶一顶地向我飞过来,说:“公司新来了个女秘书,长得个十不全,还以为自己是绝世美女,牛得不得了,成天腻着钟经理发嗲。你真应该抽个时间回办公室看看,也好让她知道什么是美女。” 我不感兴趣:“离开那个是非地,我再不想踏进办公室一步。” “你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替你冤得慌。”桃乐妃同情地说,“听说你还被叫进局子里审了半天,真替你叫屈。那个许弄琴也是,死了死了,还要拖人下水。我听说她留了个什么鬼遗书,还提到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 我忽然恼了,一用力抽回杂志:“都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桃乐妃一时尴尬得起坐不是,扎煞着两只手愣住了。 我过意不去,急忙道歉:“对不起,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这段日子身体不舒服,弄得心情也不好,就跟更年期提前了似的。” 但是好气氛已经被破坏了,桃乐妃勉强又坐一会儿便告辞了。我十分阴郁,这是干嘛呢,神经兮兮的,把朋友也得罪了,再这样下去,非弄得众叛亲离不可。 我决定调整自己,睡前深呼吸,对自己说:“我问心无愧,我神鬼不怕,我勇敢坚强。”一连念了十几遍才熄灯睡去。 这一夜居然无梦。 一觉睡到天明,我只觉精神大好,哼着歌儿走进洗手间,一边梳头还一边继续唱歌。可是慢着,那镜子,那镜子! 屋里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的气息又来了,镜子上迅速蒙了一层白雾,雾气朦胧中,那穿着白色睡袍的人,那穿着我的睡袍的人,却不是我!那明明是我的身体,青春的丰满的穿着白色睡袍的身体,可是那睡袍之上的青白的脸,那头短发,那不是我! 我愕然地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梳子,缠在梳子上的浓黑的长发,明明是我的,可是镜子里的,镜子里的头,为什么却是短发?! 我颤抖着抬起手去擦拭镜面,看清楚了,那,那竟是许弄.99lib?琴,大睁着眼,吐出舌头,脸色青白,怨毒不堪…… 不!我举起梳子用尽全力砸向镜子,镜子“哗”地碎了,血顺着玻璃碎碴儿流下来,我呕吐起来,软倒在洗手池边。 以然终于怀疑了:“琛儿,你这段时间的意外好像特别多,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吞吞吐吐地,我终于将近日的遭遇和盘托出。 以然越听越奇,最后下结论说:“你这是严重的心理疾病,必须马上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大仙帮不了我,心理医生就能吗?”我嘀嘀咕咕,可也抱着一线希望,顺从地答应听以然安排。 那是一间装修风格十分特别的心理诊所,整个布局就像某部怀旧电影的拍摄片场,以暖黄色调为主,搜集了各种高龄玩意儿,像菱花镜,樟木箱,四脚的梳妆台,甚至还有手摇的电话机。 医生姓程,叫程之方,是以然的大学同学,戴黑边眼镜,穿竹布长衫,清瘦,略略有点少白头,未老先衰,假扮成熟。他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试着说出你的感受。”态度亲切温和,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窗外有一树茂密的紫丁香,随风传送阵阵芬芳。 我坐在会吱吱响的木摇椅上,望着正午的阳光从百叶窗里一格格地照进来,在墙上映成一道白一道灰。 有细细的尘在光与影间忙碌地舞。 旁边一架老旧的碟机,正在播着上海三十年代名歌星白光的老歌:“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一遍又一遍,无限幽怨。 与歌声绝顶合拍的,是天花板上的六叶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并不是为了制造冷气,因为屋里并不热,而且,如果真是酷暑天气,窗帘后自有隐型空调会制造清凉。 那只是道具。 电风扇,留声机,百叶窗,摇椅,还有忧怨的白光,都是道具。催人入眠,讲出心里话。 程之方一遍遍温和地劝慰:“不要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一方面很想提醒他不要这样矫情,不是穿上一件长衫就可以使他看起来博古通今,直达人的心灵;可是另一面,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那种旧旧的气息很安抚我,让我身心舒泰,且有一点点慵懒,忍不住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见了鬼。”我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也不管是不是吓坏人,“她是我老板的太太,前些日子自杀了。可是她的魂缠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到你这里来了。” 令我感激的是,在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鬼话”的时候,医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怀疑的神色,这让我觉得心定,于是越说越多,渐渐把当年许弄琴那一掌也一并托出,说完之后,只觉宽心许多,仿佛已经好了一半。 难怪心理医生这一行这样吃香,实在城市人的心理压力太重,又太忙,太多顾虑,能够有一个人这样平和宽厚地听自己诉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同时因为他是医生,职业道德要求他必须为自己守秘,所以倾诉起来格外放心。 “你来得很对。”程之方推推眼镜,“其实鬼有什 4e48." >么可怕呢?从来都是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 现在我怀疑,那眼镜只是平光镜,也是一种道具,他很可能并不近视,戴副镜子,只是为了同长衫配套,使他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权威感。 一切的细节都太假了,但是假到这样认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窗外的阳光和花树也都是搬来的道具,是人为,是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里,是很容易让人说真话的,因为一切像做梦,而梦是不必负责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无顾虑,可以肝胆相照,尽诉初衷。 那种感觉,仿佛偷情者面对牧师忏悔,把所有的罪恶交付给上帝,只是为了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继续做恶。 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看到了不该看到景象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可是,她纠缠我,又怎么办呢?”我无助地看着医生。 “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欠了她,有愧于她,心中有鬼,才会眼中见鬼。这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你能解开自己心中的那个结,鬼也就自然不见了。” “你没有见鬼,当然会这样说。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种痛苦……” 留声机“咔”一下停住了,医生站起来换一张唱片,这回,是周旋的《夜上海》。我笑起来,轻轻随着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医生问:“听到这首歌,会让你想起什么?”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喽。那些香烟广告画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灯,美酒加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还有张爱玲和苏青,倾城之恋,孤岛,美国大兵,骆驼牌香烟,百老汇,白俄脱衣舞娘,还有狐步舞,那真是一个迷乱而美丽的时代……” “你的想像力相当丰富。”医生胸有成竹地又推一推眼镜,“你到过上海吗?没有。可是你对上海却这么熟悉。为什么?因为是电影和书本教会了你这一切。如果你走在上海街头,这些记忆就会自动跑到你脑子里去,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同样的,你其实并没有真正见到鬼,只是因为恐惧和内疚唤醒了对鬼故事的记忆和联想。刚才已经证明,你是一个想像力非常丰富的女孩,而许弄琴之死又触动或者说激发了你对鬼魂的想像力,所以你认为自己见了鬼。” “你说一切都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瞠目,“这就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解释?如果我想要这样的答案,随便一个中庸的老好人都会用这些陈腔滥调来安慰我。可是我告诉你,我是真的见了鬼。”我有些激动起来,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满,才不管他是不是柯以然的同窗好友。 然而程之方或许不是一个好医生,却的确有副好脾气,他毫不动怒地摇摇手,继续温和地说:“好好好,我们且假定这世上的确有鬼。可是即使这样,灵魂学中也有定义,所谓鬼,不过是人死之后羁留在人世上的精神力量。而你之所以能见鬼,也同样是因为精神力,即所谓‘阴阳眼’,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说明你的精神力量比常人更强而已。所以,只要你在拥有精神力的同时,还可以拥有勇气和定力,就什么也不必害怕了。” “精神力?我看你不如说我有精神病还更好。”我悻悻然,“医生,在我之前,有没有其他的来访者告诉你他见了鬼?”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原不指望会得到答案,可是他却回答了。“有过。”他说,面部表情忽然柔和起来,“以前,我在西安开诊所的时候,还遇到一位女客人,声称自己见了唐朝的武士魂呢。” 那大概是另外一个故事,我并不想追问,我们又聊了两句关于鬼魂的话题,便散了。他给我开了几种安神的药,叮嘱我睡前服用,又约了下次就诊的时间。 但是说老实话,在我心中,并不觉得他比大仙有何高明之处。而且他和大仙一样,都收费不菲,却又都收效不佳。 一出门,我就把预诊单给撕了。 爱与信任是一对双胞兄弟 那以后我开始喜欢寻仙觅异。只要听人说哪里算命的最灵,就立刻毫不犹豫地赶了去,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伸了手让人看相。 并不相信所思所想真的会写在那横横竖竖的几道掌纹中,可是不信他们也不知道该信谁。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说,这一个不灵,也许下一个便灵了。 渐渐地,我自己也成了半仙,端着别人手掌也能煞有介事地侃上半天,吹些“智慧线”如何又“婚姻线”云云的闲话。也知道所谓测字其实就是拆字,把好好一个生字拆了偏旁部首同“金木水火土”重新组合,再依时依境地说上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不把人迷得一愣一愣的才怪。 可是明白归明白,还是忍不住向子虚境中寻求安慰,同江湖术士们拆招已经成了我生活一大主题,不然也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有一次遇到一个很特别的驱魔人,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头,既不看手相也不问八字,只将我的右手中指微微一捏,便很肯定地说:“是受了惊了。”尔后命我平躺,将一只罗盘放在我胸口,于是那罗盘的针蓦地狂转起来,老头凝视半晌,说:“是个女鬼,冤魂不散。”我悚然而惊,知道这次遇上真仙了,立即央求:“大师,该怎么办?” 然而他的办法也无非是书符洒水,事实证明,根本不灵。 “大仙”的对外身份是个画家,兼职算命,所以格外令人信服。有一次,我们从周易八卦谈到吴带当风,正谈得兴浓,他忽然说:“看你的脚。”我低 4e0b." >下头,愕然发现自己脚上的一双鞋不知什么时候竟给左右颠倒了。那画家压低声音说:“她来了。”我只觉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于是画家开始画咒念法,又命我在观音相前烧香磕头。可是事后仍然一无用处。 婚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以然催促我:“我已经替你订了包月美容,你要记得按时去;还有程医生那里,他说你已经脱诊好几次了,为什么?” “因为我最近好多了。”我骗他。如果骗他能让他放心,又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好,而且越来越不好。事情已经发展到一到天黑或阴暗处就可以闻到福尔马林味,而我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许弄琴青白的脸,我觉得自己濒临崩溃,不知道哪一天早晨我就会突然在尖叫中疯掉,或者,我其实早已经疯了,只是自己还不承认,而周围人还不曾发现而已。所以我得骗他们,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精明来骗住他们,免得被送进疯人院去。 镜子里看不到我自己的脸,水笼头里流出的都是血,打开冰箱,往往看到一个冰镇的冒着白气的人头,而任何动物的肉嚼在嘴里都令我做呕。 我沉在一个看不见的河流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冷而绝望,可是我没有办法,甚至不能发出一个呼救的信号。因为我所能得到的回答无非是“你心思太重了”或者“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之类,而所能得到的帮助也只有再重新回到程之方医生诊所这一条路。 不,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已经注定要在许弄琴的冤魂不散中日渐枯萎,直至她大仇得报,将我索命。可是,我到底同她有什么仇?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她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找到许弄琴的坟。 黄昏的墓园里寂无一人。找她的坟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劲儿——那汉白玉的巨型石碑比旁边所有的都高大堂皇——典型钟楚博的风格,不论做什么都喜欢比别人张扬,连造碑都不例外。 碑上嵌着许弄琴的照片,下书“钟门许氏弄琴之墓”,十分老派的一种写法,将一个女人生前死后的身份牢牢钉死在墓碑之上。生是钟家的人,死是钟家的鬼。 可是钟家的鬼不去找钟家人,找我卢琛儿做甚? 我注视着许弄琴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娟秀而美好,并无一丝戾气。 那大概是她年轻时代的照片吧,曾经也是一个秀丽的美人,后来是什么迫得她丧心病狂了呢? 风在林梢,枝柯动摇,若有若无的白色薄雾和着似近还远的福尔马林味依依地萦绕在墓碑周围。 有一种冷从心底潜潜冥冥地浮上来,墓园中,有多少无主孤魂在哭泣,在漂泊? 我迫使自己稳稳地站住,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无意闯进你的世界。我们根本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是你自己的误解把我硬拉到你的生活中去。放过我,我没有害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林风瑟瑟,我撒目四望,对着荒凉的墓地呼唤:“你来吧,我不怕你,有什么话,你当面同我说清楚,不要鬼鬼祟祟地害人!” 悲哀到极点,我反而轻声地笑起来,“鬼鬼祟祟”,她可不就是一个鬼?我想,我真的就要疯了,已经没有什么机会走进结婚礼堂,我最应该去的地方,其实是精神病院,而我整个的后半生,大概都要消磨在医院里。 我伏倒在墓碑上,忍不住哭泣起来。 身后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许弄琴,她终于来了! 我猛地回过头去,可是看到的,却是钟楚博。 这是出事后我第一次见到钟楚博。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挥洒自如,刚愎自用,许弄琴的死对他并没有构成太多伤害,相反,他好像因此得到某种解脱似的,活得更自在了。 自始至终,受害者原来只有我一个。为什么? 我觉得愤怒,指责他:“是你冷落她,伤害她,迫她自杀。为什么你?99lib.毫无愧疚?” “我做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愧疚。”钟楚博冷笑,弯身将一束菊花放到碑前。“她生前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现在还顶着我钟某人的姓氏安葬,已经算死得其所了。” “既然这么冷血,你又何必来看她?” “错了,我不是来看她的,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我听说你到处打听许弄琴葬在哪儿,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特地过来碰碰运气。”钟楚博忽然近前一步,猛地抓住我胳膊,逼视我,“琛儿,我们真是有缘,不是吗?” “你干什么?”我惊得后退,却被他拉扯着动弹不得,索性不再挣扎,只冷冷注视他的眼睛,“钟楚博,我就要结婚了,连日子都定了,你不要再痴心妄想。” 钟楚博“嘿嘿”冷笑:“痴心不错,可不是妄想。你以前几次拒绝我,不过是因为我已婚,现在障碍扫除了,你该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不,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已婚,而是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我爱的是柯以然,我们就要结婚了!” “不要一再跟我强调你那个狗屁结婚!”钟楚博粗暴地打断我,“结婚是什么东西?废纸一张!我他妈的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婚姻!卢琛儿,你听着,不论你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总之我看上了你,你就注定要做我的人!” 我愤怒到极点,指着许弄琴的墓碑问:“钟楚博,这是你老婆的墓,你竟在她尸骨未寒之时说这种话。你就不怕惹怒她?” “她活着我都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钟楚博哈哈大笑,“我是恶人,你没听过鬼怕恶人这句话吗?从来都是她怕我,做人的时候怕我,做鬼也拿我没奈何!” 墓园的风忽然就紧了,雾气也越来越浓,树枝在剧烈地颤动,发出“窸窣”的响声,仿佛声讨。我心胆俱寒.,厉声问:“钟楚博,你没有听到鬼魂的诅咒吗?” 钟楚博随手折断坟前的一根树枝,猛一扬手抽在墓碑上,凛凛地喝:“谁敢?!” 我仿佛听到一声呻吟,那是许弄琴的鬼魂愤怒的呻吟。我知道她在愤怒,不错,她怕钟楚博,拿他无可奈何,可是她不怕我,所以追着我不放,把她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在我身上。 “钟楚博,住手!”我已经再也支持不住,“放开我,让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不许走!”他将我推得背部紧贴在松树上,避无可避,然后,一座山似压下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流下泪来。在这寂寥无人的墓园里,便是呼救,也只有鬼魂们听到。被一个鬼追得那样惨已经让我心力憔悴,可是现在知道,人的可怕还远远在鬼魂之上。许弄琴和钟楚博这对夫妻,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虽是生为怨偶,却一样地偏执而霸道,便是幽冥异路,也同心同德,齐齐地追着我不放。可是,为什么?我到底与他夫妇有何冤仇,为什么他们一生一死,个个都不肯放过我? 不知过了多久,奇怪的是钟楚博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专注而奇异的神情,有一抹明显的感动和震撼。当与我目光相投,他忽然叹息了:“卢琛儿,你……唉,我送你回家吧。” “不,请送我到水无忧。” 我没想到会在“水无忧”遇到以然。 而更意外的,是桃乐妃也在。看到我,她脸上有一抹明显的尴尬:“琛儿,你也来了。我正跟柯先生商量伴娘礼服的事儿呢。” “哦,你们谈。”我木然地说,脑子里空空地一无所思。 桃乐妃显然误会了我的冷淡,态度更加拘束:“不不,已经谈完了,我还有事,你们坐,我先走了。” 我顺从地在她刚刚让出的座位上坐下了,甚至不知道跟她道一声“再会”。 而自始至终,以然一言不发,直到看着桃乐妃走远,才冷冷问:“你见过钟楚博了?怎么不请他一起进来坐坐?” “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话一问出口,我便知道自己有多么笨了,因为“松风”的窗口刚好对着街道,他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钟楚博的“奔驰”在门口停下并重新驶远。我本来满腹委屈,想向他投诉钟楚博对我的侵犯,可是听到他语气不善,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说实话只能火上浇油,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只得咽下所有的辛酸,只疲惫地说:“以然,你肯不肯相信,我和钟楚博,只是巧遇?” “巧遇?真是太巧了一点!”柯以然冷笑,“桃乐妃说,你一听到钟楚博的名字就失态,口口声声说再也不想踏进是非地,可是另一面,你又偷偷和他私会!” “什么叫私会?”我也恼了,“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还没有嫁给你,你无权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好,那我们换一种语气。我很愿意相信你和钟楚博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你可不可以诚实地告诉我,许弄琴出事的那个下午,你们到底为什么会跑到海滩公园去?” “是他把车开到那里的,我在车上睡着了……”我停住,知道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越解释越暧昧,而且屈辱。泪水涌上来,我心中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哀,清楚地看到我同以然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可是无能为力。“以然,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不能这样审我。” “是你自己无言以对了吧?” “好,就当是我心虚吧。既然我们之间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婚姻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结束了。”我站起来,转身欲去。 以然叫住我:“等一等。你总是这样,一言不和,说走就走,一点诚意都没有。既然你对我这样没诚意,那么婚姻的确也没什么意义了。卢琛儿,请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如果你走了,我们就真的完了。” 我听到有一种破碎的声音发自胸膛之内,完了,我们真的完了。以然,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不愿意结束,我独自在无助和恐惧中苦苦挣扎,多么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可是,为什么要怀疑我,放弃我?如果连你也离开我,我就真的一无所有,甚至了无生趣了呀!以然,为什么不留住我,却要逼我做出选择?如果走出这一步,我们就真的完了。 不,我不想完,可是,在这样的冷漠和盛气凌人之下,我又如何能够留下?爱情对我是生命中最尊贵的,可是自尊,却甚于生命! 我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他真的懂我,他应该读得出我眼中的祈求和软弱,然而,他的眼睛沉默。我叹息,转过身,推门欲去,可是我的心在祈祷,在呼救:以然,留我,只要你再留我一次,我愿对你坦白一切,其实,我早就渴望对你坦白,只是怕你不信…… “等一等!” 我心中一喜,以然,他终于留我了。我回过头,望着他。 可是,他要说的,只不过是:“你不用走,我走!” 他走了。那么绝然而无情。 他——走——了! 门“嘭”地一声在身后阖上,心的碎片洒落一地。我软软地重新坐倒下来,无意识地拿起一只品茗杯呆呆地看着,大脑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喜怒和思维,甚至不再晓得伤心。 有脚步声走近,接着门被重新推开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以然。 我抬起头,看到无忧清秀绝尘的脸。 她自我手中取过茶杯,厌恶地看着上面留下的一抹唇膏印——那是桃乐妃刚才留下的,大概是靳羽西的牌子,极其张扬鲜艳的一种红。她说:“你那位有个外国名字的中国朋友嫉妒你。” 我点头:“可是以然宁愿相信她。” “以然才不会。”无忧轻蔑地说,“一个喝茶前连口红都不知道清理干净的庸脂俗粉,以然怎么会看得上?” “但是以然放弃我了。无忧,爱与信任,为何不能并存?” 无忧同情地看着我:“琛儿,你知道吗?你最大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易于信任,可是这也是让你最容易受伤的致命弱点。也许你说的不错,爱与信任,是一对双胞兄弟,是并生的,可是兄弟们小时候亲密并不等于长大了也要永远在一起,总是越来越疏远越隔阂,所谓求全反毁,不虞之隙,简直防不胜防,想一辈子手足相亲,不能靠道理,要用心思,把爱情当成一件事业来经营,来挽救危机。” 我凄苦地笑了:“无忧,谢谢你,你真会安慰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挽救爱情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压抑得太久太久,如今以然的背弃终于成为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草,将我压得整个崩溃下来。 我抱住无忧的腰,软弱地哭出声来,“无忧,我输了,输给了一个鬼!” 午夜的烛光演了一出皮影戏 自从许弄琴的鬼魂出现,这已经不知是事发后第几个失眠的夜晚。 如钩新月挂在窗户一角迟迟不见移动。我抱着自己的双肩瑟缩在床上,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在不住地用小小的喙舔舐自己溅血的羽毛,苦苦地等待长夜过去。 天亮之后我会有短暂的睡眠,接着便在无限恐惧中等待下一个充满阴郁的黄昏的来临。 没有尽头。 柯以然已经一个星期没有露面了。我没有去找他,也不许爸爸妈妈问理由。 钟楚博大篮的鲜花一天一个送到家里来,都堆在屋角,不等天黑已经开败了。 这屋里阴气太重,养不住花。 花凋的淡淡霉味儿充溢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闻着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儿倒也差不多。这一向我也闻惯了,见怪不怪,只等许弄琴像收拾花儿的灵魂那样尽快将我收走。 可是一个人的命总比花儿硬一些吧?神通广大的许弄琴竟也无奈我何。 哦不,应该说,“鬼通广大”才对。 精神很差,嗓子又发了炎,肿得疼痛不已,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双重的有苦难言。 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铺满一枕,不甘地缠绕着,黑里发着灰,没有光泽,没有生气。 好像我的心。 说不清许弄琴的纠缠和柯以然的绝情哪一个更令我伤心。 伤得千疮百孔,渐渐不大懂得疼痛。 困意阵阵袭来,我真的很倦很倦,对生命的渴望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希企没有噩梦打扰的一夜好眠。 这样的孤独与无助,我最爱的人在哪里呢?以然,他竟连一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我在梦中对他说:“以然,我们不要再斗下去了,骄傲,真的比爱还重要吗?” 可是他看着我,眼中已无温情,不肯回答。 我的心疼得要炸裂开来,揪住胸口恨不得将心一刀剜出,让他知道,我是真的爱他。 有人敲窗。“哔剥,哔剥”,清脆而急促。 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许弄琴。她站在对面楼顶,迎风飘举,头发披散,夜色苍茫中,她的面容那样清晰,带着狰狞恶意的冷笑,向着我无声地招手。那么敲窗的又是谁? 我爬起身,木然地走过去,隔着窗子对她凝望。 许弄琴离我原有一段距离,可是这时候她的手臂忽然无限度地伸长,对着我伸过来,伸过来,不住地拍打窗棂,状若疯狂。 我已经不知道害怕,豁出去猛地推开窗子,对她喊着:“好,你过来!把我的命拿去,我和你一起做鬼,我们到黄泉底下去理论!”一边伸出手去抓她的手。 这时房门被撞开了,爸爸妈妈冲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大叫一声,冲上来紧紧抱住我,哭着喊:“琛儿,琛儿,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我惊愣莫名,半晌才明白过来爸妈是以为我要跳楼自尽。我想笑,可是眼泪却流下来,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无忧来访,我是否会就那样推开窗子纵身而下,就此一了百了,化为虚无。 说是无忧救了我的命也毫不夸张。 我一直说不清无忧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她是美的,清丽绝俗,无所不知。 她又是善的,真诚地关心着我,帮助着我,并且每每出现在我最软弱的时刻。可是另一面,她影响我的命运至深,使我茫茫然地走进一个轮回而不能自拔。我们就好比前世有缘的两朵云,曾经飘浮于同一片天空,而在飓风的吹拂下,分别化为露水或者飞雪,于红尘中拥有了各自的命运,却又不能完全分割清楚,总是不自觉地发生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彼此纠缠,完成一世的因缘。 但无论怎样说,我从不后悔认识无忧,不论她带给我的快乐更多还是苦恼更多,如果可以拥有再世的缘分,我仍愿与她做姐妹,做朋友,永远相亲。 是那瞬间的黑暗让我看清了自己同无忧的缘分。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我独自游荡在黑暗中,孤助无援,漂泊无依,慵懒而无力。许弄琴的幽魂在前面指引着我,我告诫自己不可以听随她,不要向她靠近,可是身不由己,轻飘飘地向她迎过去,迎过去…… 这时候我听到了无忧的呼唤。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能唤醒我而无忧能够,也不知道在那万籁俱寂的黄泉路上为什么独独可以听到无忧的呼唤,也许是因为她身上带着驱魔人书写的符咒,也许是因为她自身与生俱来的过人之处,她清冽的声音有一种冰凌般的穿透力,刺过黑暗与阴霾,在暗无天日中为我掌起一盏明灯。 昏迷只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是身子一着地我已经醒来,朦胧间听到母亲嚷着要给以然打电话说我要自杀,便是在思想最不清楚的时候我也还记得“自尊”两个字,努 529b." >力挣扎坐起,叫着:“妈,如果你给他打电话,我就真的从这楼上跳下去!” 无忧抱着我,温柔地劝:“伯母,琛儿已经很累了,让我劝劝她,没事的。” 妈妈拭着泪,不情愿地往外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终于,屋里静下来,只留下我和无忧两个人。我感激地问:“无忧,你怎么会来?” “我找到一位驱魔人,他给我说了一个办法,想告诉你试一试……”无忧心有余悸,“可是一进你家就听到你在屋里大喊大叫,赶紧撞门,就看到你要往楼下跳……” “我不是想跳楼,”我疲倦地笑,“我是想同许弄琴的鬼魂理论。” “许弄琴的鬼魂?”无忧打了一个寒噤,“她又来了?” “夜夜都来。” 无忧恐惧地看看四周。我笑了:“你看不到的,她恨的人只是我,吓不到别人。” 无忧的眼睛落在墙角的那堆花篮上:“钟楚博来过了?” “没有,是花店的伙计送的。” 无忧叹息:“偏是好事多磨偏是小人作怪,你和以然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又多出一个钟楚博,可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无忧注视我的眼睛:“琛儿,你想清楚了再说话,你真的不在乎失去以然吗?” “我在乎,我当然在99lib?乎。”我哭了,“可是无忧,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许弄琴的鬼魂已经让我也跟着魂不附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身不由己随她跳楼还是跳海;又加上一个活着的钟楚博,天天送花送礼的纠缠不清,我真的再也经不起了。以然他,不仅不安慰我帮助我,还要怀疑我,你是我,你会怎么办?让我跪下来祈求他的爱情和信任吗?我做不到。我已经被折磨得一点自信都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了自尊!”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怀疑我的爱情的纯度。如果这样的小风小浪也不能承受,那么就算我同以然结了婚,我们的婚姻会幸福吗?爱里仅有吟诗品茗风花雪月是不够的,还要有同甘共苦肝胆相照,可是以然的肝胆在哪里?满腹猜疑满心妒忌,爱情在他的天平里,到底占据多少分量?以然要的是一个身家清白无忧无虑可以在风清云淡天同他坐下来煮茗清谈红袖添香的甜姐儿,而不是一身辛酸经历复杂沉浮在坎坷多事秋需要他援手相助雪中送炭的灰姑娘。 数月以前,我曾经是他理想中那样一个单纯甜蜜的漂亮女孩儿,可是许弄琴之死改变了一切,我色彩明丽的生命画板上忽然平添了许多暧昧的中间色,而且层层郁积,直至混沌不清,难以识辨,于是他烦恼了,厌倦了,隔膜了,疏远了,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承认这是由于他自己的没有担当,而只会归罪于我的不再纯粹。 我怀念那些轻颦浅笑风和日丽的日子,可是那已经成为春闺梦里永远的回忆,一去不再。今天的我,颟顸而疲惫,如何再披上婚纱做柯家的儿媳?在死亡的气息里准备婚礼,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无忧说:“还有不到十天就是吉日,连帖子都下了,你们真的要毁约吗?” 我想起来,真的,已经快到月底了,原本约好这两天就同以然去登记处领结婚证的。但是现在,现在这一切都成为永远无法继续的梦里残片了吧? 像一次轰轰烈烈的火烧云,烧到最旺处,也就是黑夜来临的时候,而最初人们看到那彩霞满天的旺势,却误把它当成一次黎明的宣言。 爱情和温柔,原来都只是假象。 我改变话题:“你不是说替我找了一位驱魔人吗?” “是的,我把你的经历完完整整地对他说了一遍,他告诉我,那是一种阴鸷,一种怨气,所有鬼魂作祟都是因为有心愿未了,所谓死不瞑目,所以才阴灵不散,滞留阳间。民间往往有新死的魂灵借助活人的口讲出生前心愿的事发生,就是我们常说的‘附体’,和这其实是一样的缘故,通常帮她把她要挂心的那件事办了,她的心愿也就了了。” 我握紧拳头,是的,我听过那些故事,大学住宿舍时农村来的同学常喜欢搬出一些乡间古记来讲,吓得同寝室的女孩子惊叫一声又一声,以为好玩儿。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没想到我真的可以活见鬼。 “可是我并不是被许弄琴‘附体’,而是被‘缠身’,那又怎么说呢?” 无忧胸有成竹:“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驱魔人,他说了,大概是因为许弄琴死在清明的缘故,所以特别厉害,那一天是鬼节,阴气格外重,这样的鬼,叫‘厉鬼’,通常是因为仇恨太深才会与人作对的。其实只要你不怕她,她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作为一个阴魂,在阳间毕竟不能停留太久,一般来说,只要捱过九九八十一天,等她魂飞魄散,种种异象自然就会消失的。再或者,如果能同她和平交流,打开她的心结,发泄出她的愤怒,帮她完成心愿,也可以告慰她的阴魂,让她真正入土为安。” “九九八十一天?”我匪夷所思,那不是还要两个多月??我一边暗暗计算时日,一边问,“可是,怎样才能同她交流呢?” “来,他给了我这道符,并且教了我这个方法,你不妨试试。哪,先点起一根白蜡烛,然后开始念咒,把你心中的话说出来,努力同鬼交流……” 无忧轻声诉说着,灯光映在她的脸上,一边明亮,另一侧投下深深阴影,莫名地有种凄艳的美。她的鼻梁高而挺直,中上端有块小小突起,人家说拥有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个性倔强而有主见,我想这一论点可以在无忧身上得到充分证明。她从来都是这样地镇定,从容,举重若轻。此刻,她轻声诉说着非人间的语言,将幽明两界连接起来。 望着她,我的心渐渐定下来。 无忧走后,我依照她的说法点起了白色的素烛,开始照着符咒轻声祈祷。 那感觉,仿佛守着谁的灵位,说不出的诡异。窗户是早已关上了的,可是忽然之间,有一丝阴冷的风吹进来,蜡烛的火焰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屏住呼吸.99lib.,目瞪口呆地盯着烛焰的舞蹈。 那是一场幽灵之舞。蛇一般狂烈而扭曲,仿佛有无限怨恨与不甘,俱化做阴柔压抑的一舞。屋子里福尔马林的气息越来越浓,浓得令人窒息。我强忍住心中的恐惧,清楚地说:“许弄琴,我知道你来了,有什么怨恨,尽管说出来吧!” 蜡烛又跳了几跳。接着,奇迹出现了——对面雪白的墙上,本来映着蜡烛的巨大投影的,此刻忽然幻作一幅奇特的画面,就像过去乡间的皮影戏那样,深深浅浅地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女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高高的额头,凌乱的短发,尖尖的下巴,吊死在一间屋子的楼梯扶手上,那是——许弄琴! 许弄琴,她来了!她终于肯走出来当面同我对质。我知道,真相就要大白了,我不害怕声讨,我怕的只是不明不暗的纠缠。 我站起身,将那道黄色的符咒在火苗上烧毁,平静地说:“许弄琴,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但我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火苗又抖了几抖,仿佛是一个人在摇头。接着白墙上又出现新的映象,那是一个男人,他在调制一杯饮料,接着把它端给了先前的那女子…… 我惊异,忍不住出声问:“那男人是谁?” 那是谁?根根直立的短发像毛刷子一样,身形伟岸,微微弓身时仿佛一座山…… 我的心收紧起来。可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呀! 女子端起了杯子,我本能地感到危险,脱口而出:“不要喝!” 可是影子里的许弄琴听不到我的呼喊,她接过杯子,喝下了那杯水。然后她站起身,想走近那男人,但身形忽然摇晃起来,不得不扶住桌子,接着坐倒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男人站起来,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绳索,当着那女子的面把绳子系在楼梯扶手上…… “不!”我惊叫,心痛苦得几欲停跳。我知道,这是我在代她而恐惧。 这一刻,我深深地理解了许弄琴的悲哀与愤怒。太残忍!逼着一个人清醒地亲眼目睹死亡之神的来临,听着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却无力抗拒,这是惨绝人寰泯灭人性的一次谋杀。 是的,是谋杀!有人要杀她!是谁?为什么? 我愤怒,可是无能为力,只有呆呆地站在当地,眼睁睁看着那男子从容地结好绳套,然后抱起女人把她的头往绳索里套去,女人软弱地摇头,可是没有一丝力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厄运逼近,她想喊,可是绳索已经扣上了她的脖颈,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蜡烛火苗剧烈地抖动着,宣泄着极度的愤怒,福尔马林的气味潮水一般地涌进。我本能地用手护住脖颈,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勒紧和窒息。 不!不!不!我忍不住叫起来:“原来你是被人杀害的!你不是自杀,是谋杀!” 就在这一刹,蜡烛“扑”地灭了,白墙上的影像戛然而止。而我跌坐在地,被这惊人的新发现震呆了! 幸福爱人和红颜知己 天一点点地亮了。 而我彻夜未眠。 许弄琴的死亡真相让我从心底里感到寒意,我打电话给无忧:“你可以马上来一趟吗?” 无忧很快来了,带着新出炉的面包和牛奶。 我大喜,立刻接过来狼吞虎咽。同鬼魂的交谈耗尽了我的力气,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一顿饱餐。 吃饱了,我满意地抚一下肚皮:“谢谢你,无忧,你真是善解人意。” 她微笑:“昨晚一夜没睡?” 我点点头:“你的方法很管用,我现在终于知道弄琴魂为什么老缠着我了,她是被谋杀的,可是我的供词令她含冤莫白,所以她恨我。” 无忧惊讶:“你真的招来了许弄琴的魂?” “是的。”我将昨晚的整个经过对她细细诉说,“她在白墙上演出了一折皮影戏,清楚地告诉我,是钟楚博杀了她。” “钟楚博?!”无忧震惊,脸色苍白起来,“没想到真会有招魂这回事……不过,要说谋杀,在我心里,也早就有些怀疑了,有一件事,也许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以前,我同许弄琴曾经有过一次深谈,她亲口告诉过我,钟楚博要杀她。” “什么?”我越发惊讶。 无忧的脸色越发苍白,缓缓地说:“许弄琴告诉我,钟楚博早已经不再爱她了,又嫌她多事,所以一直想杀她。当时我并不相信,因为我发现她的神智不太正常,只当是她神经过敏。可是后来回头想一想,很多细节联系起来,就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苦于找不到证据……” “这些事,当初你为什么不说呢?” “说什么?说我怀疑钟楚博杀妻?证据呢?”无忧叹息,“连警察也找不到蛛丝马迹,我又怎么能单凭一次对话作为疑点呢?” 我有些明白了。难怪上次无忧提醒我说许弄琴好像特别容易出意外,而钟楚博每次都出现在事发现场。原来是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是钟楚博,只能是钟楚博!他一直图谋杀死自己的妻子,可是一再失手,又怕引起警方怀疑,所以不得不暂停计划。直到那天约我出来,终于找到机会骗许弄琴喝下安眠药,然后在她无力反抗之际将她吊死,制造自杀假象。而后又借我的证供逍遥法外。 换言之,我作了一次伪证。是我的供词令钟楚博诡计得逞,而又置身事外。我是他杀妻灭迹的帮凶,不折不扣的助纣为虐。试问许弄琴的鬼魂又怎能不对我恨之入骨呢? 可是,那天我的确是同钟楚博在一起的呀,他怎么会有时间回家去杀妻的呢?我想起许弄琴喝的那杯水……那天钟楚博从茶馆把我接走之前,曾亲手替我斟了一杯茶……一定是他在茶中作了手脚,所以我一上车就睡着了……然后他又趁我睡着之际回家去杀了许弄琴,再回到车上等我醒来,诱使我作了假证供…… 可是,作案手法虽然很清楚了,作案时间呢?连警察也说,我睡着的那一点点时间根本不够他回家杀妻再回到海滨公园来。而且,我们还有那一张华表下的合影可以作证明……也许,钟楚博让我陪他在华表下合影根本就是预谋好的一步棋局,为的就是取得一份时间物证…… 我一点点地回忆发生在那个日暖风清的春天下午里的每一个细节。 水无忧的“松风”包间里,我同无忧在批驳一本关于紫砂陶壶的狗屁名著,忽然钟楚博打电话找我,接着他来了,大家一起喝了一轮茶,然后我上了他的车,我睡着了,再然后我们来到了海滨公园,经过华表时我们合拍了那张照片…… 我想得头疼,忍不住抓住无忧的手央求:“无忧,你那么聪明,又旁观者清,一定可以替我找到答案,你帮我,你帮帮我!” “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无忧连声答应,“琛儿,但是现在,你不要再多想,你已经很累了,趁天亮,先好好睡一觉吧。等睡醒了,脑子清楚了,说不定就会想出办法的。” 我终于睡了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好觉。 当我醒来,听到客厅里传来轻快的谈话声,中间夹着爸爸爽朗的笑。 是什么令他们这样开心?我推门走出,一眼看到正坐在沙发上的以然,看到我,他立刻站起身,关切地问:“琛儿,你好些了吗?” 妈妈欢天喜地地说:“琛儿,你总算醒了,以然已经来了好久了,我本来想叫你,以然就是不让。”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因为我醒了还是因为以然的到来。保住这样一个鸡肋女婿是值得如此高兴的一个理由吗? 天知道经过昨夜,我心中对以然的感情已经淡了许多。在我生命最危难之际,他与我的距离是远的,而如今我上岸了,他再敲锣打鼓地欢迎又有什么用? 可是冲着爸妈的面子,我不得不勉强地招呼:“以然,你来了,真抱歉让你久等。”客气平淡一如招呼寻常来客。 以然察觉了,脸上露出尴尬羞赧:“刚才我去了‘水无忧’……琛儿,我是特地来同你商讨一下钟楚博的事的。” 又是无忧。好心的多事的无忧啊。我在心里轻叹。 “钟楚博?钟楚博有什么事?钟楚博和咱家琛儿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妈立刻焦急起来,急急地表白着,“以然,你可不要听信人家瞎说,琛儿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妈!”我不耐烦地阻止妈妈,心中的不快更加深了。为什么要这样急于表白?是因为太怕失去以然这个女婿吗?嫁入豪门真的那样重要? 我更加迟疑自己同以然的婚约,如果这份婚姻带来的是老爸老妈从此以后永远的仰人脸色小心翼翼,那我宁可嫁个平头百姓过一种举案齐眉的舒心日子,好过这样子攀龙附凤小题大作。真不明白,咱家也算小康之家了,虽然远远谈不上富贵,可也自给自足,不愁吃不愁穿,而我自己,正像以然托人调查到的——大学本科,多才多艺,相貌秀丽,家世清白,不过辞职月余,已经有数家猎头公司与我接洽新职位——这样才貌双全的儿媳,嫁到谁家也不会辱没门楣,实在没必要这般巴结。我觉得悲哀,长到二十多岁头上,才发现父母本来面目其实势利庸俗。 “好,你们谈你们谈,我不管你们的事,真是的,就要结婚的人了,还闹什么小孩子脾气?”老妈唠唠叨叨地,同老爸互相搀扶着回避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同以然两个人,以然歉疚地说:“对不起,是我心胸狭窄,误会了你……” “以然,别说了。”我轻轻打断他,“都过去了。” “琛儿,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凝视以然,他依然是那么英俊,帅气,可是这张在半年以前还如此吸引我的脸,此刻看来却只觉得陌生。许久,我终于开口:“以然,对不起,我想,我们的相遇是错误的,我们两个的个性,相差得太远,又缺乏足够的信任和了解……” “琛儿,不要这么说。”以然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恨我心胸狭窄,我柯以然发誓:如果以后我再误会卢琛儿,让她生气,就把我千刀万剐,死后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悸,赶紧拉下他的手:“以然,不可以乱起誓,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地狱和灵魂,都是有的……”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唇边亲吻,那温柔的摩挲让我的心又怆恻地疼痛起来,忍不住轻轻颤栗。 以然怜惜地看着我:“可怜的琛儿,你真是被吓坏了。都是我不好,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误会你,冷淡你,让你孤军奋战。琛儿,别生我的气好吗?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泪水涌出来。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在这温存的表白前。我哽咽着,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许弄琴吓我……我的态度也不好……以后再不吵架了……” 以然紧紧地拥抱着我:“琛儿,多么可怕,我差点儿就失去了你。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电梯口遇上你时,我就爱上你了。你问我,怀疑一个人比相信一个人更需要理由吗?那时候我就知道,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女孩了。那么聪慧,又那么善良。这世界上聪慧多疑的女孩很多藏书网,善良软弱的女孩也很多,可是那么聪明却又那么充满信任的女孩却只有你一个。琛儿,帮助我,让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美好,那样,我就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我被他夸得羞涩起来,涨红了脸挣脱他的怀抱:“你把我说得太好了,都不好意思听下去。” “可是,我却觉得还没说出你百分之一的好来呢。” 我不知道他还要说出多少肉麻的话来,赶紧改变了话题:“以然,你快去把钟楚博抓起来吧。”提到这个,我便心有余悸,“昨天晚上,许弄琴的鬼魂明明白白地向我演示,是钟楚博杀了她。” “许弄琴的鬼魂可以上法庭作证吗?”以然摇头,“琛儿,就算我愿意相信你,法官会相信你吗?这份报告该怎么写:说是卢琛儿遇到了许弄琴的鬼魂,鬼魂亲口告诉她自己是冤死的,是被自己的丈夫谋杀的……连重新立案的可能都没有。” “那,我们就真的拿钟楚博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就让许弄琴这样冤死了吗?”我想起昨夜白墙上的影像,想起那凄厉的烛焰之舞,想起许弄琴无法宣泄的愤怒与悲哀。若不能为她伸冤,她必定永不瞑目,就像以然刚才说的,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打了一个寒颤:“不,以然,我们一定要帮她!你是法医,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我当然要帮。”以然严肃地保证,“不过,不是帮她,而是帮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焦急憔悴下去了。” “以然,你不是一个好警察呢。” “我只想做一个好丈夫,卢琛儿的好丈夫。” “不害臊,人家还没答应原谅你呢,不知道结不结得成婚,就开始自称丈夫了。”我笑话他,以然不依,作势要胳肢我的痒痒,两只手还没接近,我已经觉得浑身奇痒起来,急忙大笑着求饶。 这个下午,就在我们肉麻的情话和彼此的凝视中飞快地度过了。然而,就是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候,我也不能忘记弄琴魂带给我的震撼与压力,或许,只有解除了她的仇恨,我的心,才可以重新真正轻松起来吧? 小雨。 以然驾着“宝马”缓缓行进在滨海路上,海风将雨丝吹进开着的车窗,沾湿了我和无忧的头发。 这是一个不冷不热最适合游玩的好日子,若有若无的细雨非但不足以扰人雅兴,反更增加诗情画意。可是,今天我们三个人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想循着那日钟楚博自茶馆接走我载至海滨公园的路重走一遍,做一次往事回放,希望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这是我同柯以然的约法三章——如果不能破解许弄琴冤死之谜,绝不结婚。 以然一边驾车,一边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后视镜。 我明知道他在偷偷看我,故意不说破,只若无其事地同无忧打闹说笑。 若无其事。 自从那个烛光舞蹈的夜晚之后,许弄琴的鬼魂很久没有再来找我。 早晨水笼头里正常地流出清澈而略带消毒水味的自来水,.冰箱里苹果是苹果杨桃是杨桃,再不会有冰冻人头出现,就算一个人走在偏僻的街上也不会看到什么幻象,夜夜一觉睡到天明,连梦也没有一个。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我希望查到真相。活在阴谋里的日子是难过的,我不能想像有一个冤魂在地底不甘地哭泣,而自己却走在大太阳底下无忧无虑地去结婚。 但是无忧拼了老命来劝我,再不领情,就说不过去了。 妈妈也每天从早到晚在耳边嘀嘀咕咕:“你爸爸副研究员已经做了十年了,早该升正研了,可是每年就那么两个名额,人人抢得头破血流,哪里落得到他身上?可是这回你和柯家结亲的消息一传出来,他们所长立刻就找他谈话,要他准备升研的材料。现在你忽然说不结婚了,你叫你爸和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面子面子,这是汉语字典里最奇怪的一个词,没有任何实际形状,一无体积二无容积,却偏偏比什么东西都大,比什么分量都重。 以然也说:“我们结婚的日子都已经定了,亲戚朋友也都通知过了,你现在变卦,太没面子了。” 啧啧,又是面子。 我只得说:“好,我原谅你,可是你要记得,我这可是给无忧面子。” 原来我也不例外,也活在众多面子的包围里。可是,谁又是“里子”? 以然送我大盆桅子花,说:“花店店主告诉我,最多一个月,这花就会开了。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它吗?桅子花的花语是‘我很幸福’,我把幸福送给你,就是说你嫁给我之后,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说的比唱的好听”这句俗语,就是替以然这种人准备的。 于是婚礼重新轰轰烈烈地筹备起来,除了新郎新娘的礼服,重要配角诸如主婚人证婚人的服装也都准备妥当。仍然请桃乐妃做伴娘,仿佛我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不快。 一切又回到一个星期前一样。 可是我的心觉得寂寞。就连桅子花也不能安慰。 “你同‘柯一瓢’和好了?”桃乐妃问我,语气中竟有丝丝遗憾。 我觉得抱歉,真不好意思,令她失望。 不过,就算我同以然分手,只怕也轮不到她桃乐妃渔翁得利吧? 我忽然想起无忧说的话:一个喝茶前.连口红都不知道清理的庸脂俗粉,以然才看不上。其实无忧比我更了解以然,也更了解桃乐妃。我白白和他们认识这么深,却缺乏识人之明。也活该我被朋友出卖。 涛声阵阵传来,车子在北大桥口停下了。 以然说:“都说这座桥应该步行过去,来,你们也别赖着不动了,下来走走吧。” 这是大连的一个独特规矩,称北大桥又做“情侣桥”,说是相爱的人若能一同并肩走过这座桥,那么也一定会携手白头,一同走过今生今世。 我微笑,看不出以然还这样迷信。他口口声声不信鬼魂,却偏偏相信传说。但是难得他有这番心思和雅兴,也便不忍推拒。 无忧赖着不肯下车:“你们走你们的,这种规矩是定给你们这种人的,我才不要没事淋雨玩,呆会儿病了,又没人送免费药吃。” 以然板起脸来:“胡说,你也要下车,难道没听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路天生是给三个人一起走的。” 我也笑:“朋友也要做一辈子的,当然你得下车。” 无忧摆手:“罢了罢了,我一张嘴不够你们两个人说,什么叫‘夫唱妇随’,现在我可算领教了。” 我们三人手挽着手走在北大桥上,男的潇洒女的俊俏,引得桥上的人纷纷侧目。以然得意:“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柯以然何德何能,既拥有琛儿这样一位亲密爱人,又有无忧这样一个红颜知己,真真羡煞人也!” 我笑起来,忽然想起茶史上那段著名的“墨茶之辩”来,笑着问以然:“记得有个‘斗茶’的典故,是说司马光和苏东坡这两位茶圣的,我有个问题问你,肯不肯诚实回答?” 以然立刻两手相叠,学小和尚一休做入禅状:“请问。” “司马光和苏东坡两个人都爱茶,而苏东坡同时又喜欢收集名墨。于是司马光就问苏东坡:‘茶欲白而墨欲黑,茶欲重而墨欲轻,茶欲新而墨欲陈,君何以茶墨两爱?’这问题真是问得好。喂,我也想问一问:你说,何以两爱呢?” 以然发窘,“嘿嘿”一笑:“奇茶妙墨皆香,春风秋月同美,各擅胜场,无分轩轾!” 我笑着鼓掌:“算你会说话,特颁天下第一马屁奖!” 以然左瞻右顾:“奖品呢?” “马屁是空的,奖品也是空的,这么大海风,连味儿也吹散了。” 我们一齐大笑起来,以然向着大海张开双臂,高声呼:“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无忧倚在栏杆上,长发长裙随风轻扬,微笑说:“提起斗茶,我倒想起另一个典故来:曾经著有《茶录》的宋进士蔡君谟也与苏东坡斗过茶,特意取来著名的惠山泉煮茶,而东坡赴天台山收集竹梢上滴下来的露水,最后蔡襄输给了苏东坡。我就像那惠山泉,琛儿却是竹沥水,我终究比不上她的清新自然。” 这次,连以然也鼓起掌来:“好一篇论水说,果然是茶道中人别有情趣。” 我诚心诚意地说:“有你们两个人这样帮我,其实我才最应该感到幸福,才最应该感谢上帝。”我学着以然的样子对着大海张开怀抱,高声.99lib.t>呼:“大海作证,我——卢琛儿,愿和以然、无忧相亲相爱,终生不渝!” 以然也同无忧一齐大喊:“大海作证,终生不渝!” 我们三个喊了一遍又一遍,凭海临风,多日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我第一次真正舒心地笑了。 梦中的华表 从茶馆到海滩的那段路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明前”龙井也换成了“雨前”,可是案子却仍然毫无进展。 以然说:“问题一定出在琛儿喝下茶水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可那不过是短短的半小时,钟楚博哪里来的时间一边回家杀妻一边开车载你去海边呢?难道他分身有术,或者世上有两个钟楚博?” 讨论沿着这个方向进行下去。 以然问我:“会不会是钟楚博趁你睡着的时候溜回家杀了许弄琴,却派另一个人开车载你到海边等着你醒?” “怎么可能?”我不满,“你当我是白痴,连真钟楚博假钟楚博都认不清?好歹给他当了两年秘书,何况我们谈了整整一下午,都是关于公司的业务,哪里有人可以冒充得来?” 无忧说:“那么或许是颠倒过来,陪琛儿的是真钟楚博,回家害人的才是钟楚博雇的杀手。” 以然摇头:“那也不太可能。许弄琴是个非常多疑的人,钟楚博是她丈夫,她怎么可能认错?如果是别人,又哪有那么容易骗她喝下安眠药水?”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到底会是谁呢?”我焦躁起来,恨不得重新招弄琴魂上身,对着空气喊:“你在哪儿?怎么不再来找我了?是不是你也不知道那凭空多出来的时间是怎么一回事,不敢出来了?” 我神经质地笑起来。 神不知鬼不觉。可不是连鬼都瞒过?钟楚博也真是天才,竟可以把事情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可是成语词典里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不可能一点漏洞都不留下。他不能连天都瞒过。除非他真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偷天?我忽发奇想:“或者他进了时间隧道,在我睡着的时候,他启动时间机器,把半小时变成一小时,那就有足够时间杀了人再回到车上载我去海边……”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无稽,只得打住。 以然摇头:“琛儿,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真的要走火入魔了。我们已经尽力,算了吧,其余的事,就交给警察去伤脑筋好不好?” “警察?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许弄琴是被杀。不是你打的报告说许弄琴的死因是自杀吗?不负责任,草菅人命!” “喂喂!”以然怪叫起来,“怎么是我不负责任?好像我才是杀人凶手似的。我也是照章办事,她身上的确没有任何伤痕表明有他杀的可能嘛。你不要不讲道理好不好?” 同以然的争吵忽然频繁起来。 也许是这样的吧,男女之间,初相爱时,视对方为完美瓷器,小心翼翼不敢轻触,忽然一日不慎失手掉落,才发现原来不过如此,于是破罐子破摔,视为等闲。 婚期已经屈指可数,酒席菜单、新娘化妆、摄影摄像乃至主婚证婚人选、种种繁琐细屑也都如尘埃落定,我和以然的吵架却格格升级,直如火石与镰,一触即发。 似乎在热恋的时候,我们已经预支了婚后所有的爱与温柔,给未来留下的,就只剩没完没了的争吵、嫌隙、疏离和厌倦了。 连最耐心的无忧也不禁抱怨了:“简直不想再管你们两个人的事。爱情是不是一定要弄成这样子,眼泪鼻涕的,很浪漫吗?” 我还含着泪,却忍不住笑了:“经你一形容,觉得自己特别无聊。” “知道无聊还吵?”无忧瞪我一眼,“再过三天就要做新娘了,难道带着冲锋枪进礼堂?” “要是肯进礼堂当然不会带枪,只不过,怕我没有勇气当真踏上红地毯。” “这算什么?婚前恐惧症?难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变卦?”以然也急了,“琛儿,吵归吵,婚礼可不是玩的,你可不要学香港电视剧里的那些烂镜头,到头来玩一出逃婚闹剧啊。” “我们有约定的,许弄琴的案子不破绝不结婚,可你……” “破案破案破案……你整天就知道破案。你知不知道,破案是警察们的事儿,如果凭你就能破得了案,还要警察做什么?” 无忧也劝:“琛儿,破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可不可以先安心结婚,然后再慢慢找线索?” “可是你也说过,再过九九八十一天,许弄琴就要魂飞魄散了,我怎么能忍心让她大仇未报就离开阳世呢?” “天哪!”无忧告饶,“我真后悔教你什么鬼方法招魂,跟你说那些话,本来想让你从此睡个安稳觉的,没想到更惹麻烦。” “什么?”我大惊,“你说那些话原来都是骗我的?你不是说你请教了驱魔人?” “我的确有请教驱魔人,不然也编不出那些话来,那张符咒,也是驱魔人帮我画的。可是那样做只是想给你一个心理安慰,压根儿就不相信真会有什么用处,更没想到让你走火入魔……” “你也觉得我是走火入魔?”失望兼震惊,我不禁恼怒起来,“无忧,连你也觉得我在多管闲事,自找麻烦吗?” “当然不是。琛儿,我只是觉得,事情有轻重缓急,当今之急,结婚才是你最需要用心的事儿……”无忧急起来,“日子已经近了,你不能再把破案放在第一位啊。” 以然在一旁帮腔:“就是!你的当务之急是结婚做新娘子,不要老把自己当成特工狂花好不好?”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我再也忍不住,发作起来:“我就是喜欢当特工狂花怎么样?我真要到时逃婚又怎么样?” “怎么样?那我就临时另抓个新娘跟我拜堂成亲,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大姑娘还不是满街都是?死了王屠户照样吃猪肉,你卢琛儿不露面,凭我姓柯的还会打光棍不成?” 看,这就叫现实。还没结婚呢,已经成老夫老妻了,说话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都赤裸裸摊到台面上来一笔笔算,威胁恐吓羞辱贬低十八般武艺行行上演,才不管你大小姐的自尊心受不受得住。 我气极反笑:“好好好,你柯以然英俊潇洒,人见人爱,满大连的女孩子都争着要给你当新娘,是我不识趣挡在这里碍了你的路,我就此拱手让贤好不好?” 无忧掩起耳朵:“真不要再听你们两个这样斗下去,这都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呀?” 而柯以然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得在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他接下去说:“本来嘛,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你可好,一点儿不上心,整天就惦记着破案破案,耍大小姐脾气……” 对付无礼的人只有采用无礼的办法。我故技重施,站起来转身便走。无忧在身后喊我,以然阻止:“不用叫,她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 在街上走了好久,我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若说有多么生气倒也未必,我只是觉得疲倦。 我就要结婚了,从此嫁入柯家做以然的新娘,胼手胝足,过掉下半辈子。可是到了这一天,我才觉得我们其实还很陌生。 无忧说的,人与人相爱不会毫无理由。我爱上以然的理由是什么? 英俊,有礼,不过如此。 可这都是给别人看的,作为他的妻子或者作为他的同事甚至路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从他的英俊有礼中得到的愉悦是一样的。而他的家世,他的权与利,我并不认为这些是他的得分处而恰恰是我们爱情的障碍,因为正是这些劳什子物质砝码改变了周围人尤其我家里人对他与我的正确评价。虽然没人开口那样说,但是我知道,人人都觉得我高攀了。 问题是,我并不想高攀。富贵并不是他的错,但是如果以然可以稍微平凡一点,普通一点,也许我们会更容易平等相处,彼此无猜。 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斜落,小风缓一下急一下,已经变成城市文物的有轨电车“空隆空隆”地响过,在每一站吐出一些人又吞进另一些人,把东边的人送到西边,再把西边的人载到东边,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每天从早到晚扑来奔去……渐渐风里开始有海水的腥味儿,原来,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海滨公园。 或许这段日子把这条路走得太熟,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顺着石子路,我一径走到华表前,仰起头轻轻问:“你到底看到些什么?告诉我。” 海浪依稀,我听不到华表的回答。 连弄琴魂也沉默。 被她缠了那么久,忽然平静下来,倒真有些不习惯。 我坐下来,自言自语:“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的。他计划得那么周详,还特意拉我在华表下合影,制造时间证人,这就说明问题肯定是出在时间上。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走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是怎么偷的?什么时候偷的?” 太阳彻底地隐没了,海浪声好似大起来,风也渐渐地冷了。 我咬着手指,怎么也想不明白时间的奥秘。都说时间之神是天界最诚实的神,可是偏偏就是这诚实的化身同我开了一个关于时间的玩笑,撒下弥天大谎,蒙蔽了所有的人,并让罪恶在它的庇护下得以逍遥。 夜深沉,有人说过夜的阴影里躲藏着许多不甘心的鬼魂,可是今夜,它们也都变得安静,寂无声息,只有不知疲倦的星星在闪闪烁烁,那是一只只夜的眼。 有游人经过华表,诧异地对我望了又望,走到快看不见了还要再回一两次头。 我哑然失笑,起初想他们也许当我失恋,但是抬头看天已经黑透下来,又猜说不定人家会以为我是流莺,跑到这里来等客人。 我在黑夜中对自己无声地笑了一笑,再看一眼沉默的华表,抬起腿开步回家。 爸妈已经睡下,大概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同以然一起出去的,所以并不为我的迟归而担心吧? 我自己用钥匙开了门,尽量轻手轻脚,可是经过他们卧房时,却听到他们还在窃窃私语,因为话里不时提着我的名字,不得不听清楚点。 “琛儿不能说不孝顺,可是好像总长不大似99lib?的,不知道替父母分忧。”这是妈妈的声音,“一提婚事她就着急,那样子,好像我们拉她去卖。柯以然也是她自己挑的,又不是我们塞给他,闹了别扭,怪谁呢?” 爸爸说话之前先叹足一口长气,然后才接着说:“要说也不能怪琛儿,还没好好恋爱呢,我们就催着她结婚。年轻女孩子没享受过青春就一下子步入家庭,心理上是难免委屈。” 这话说得知心,我眼圈一热,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但是接下来,爸爸又说:“可是让他们慢慢谈下来呢……唉,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喊着谈恋爱,岂不知那恋爱是不能谈的,谈久了非散不可。” 这倒是新见解,我不由微笑,只听妈妈附和说:“谁说不是呢?其实柯家财大气粗,和他们攀了亲家,虽然得利的地方多,吃哑亏的地方也多着呢。不说别的,每次柯太太招我去打麻将,三次我总得推两次,输不起嘛。每次玩,心脏病都快要发作……他们大家子规矩多,琛儿嫁过去,第一件就是从此得收拾起小脾气来,不能像嫁个平 5934." >头百姓那样撒娇撒痴,举止说话略错了点儿,人家不说她任性,倒要说咱们小家子气没教养,听不了的闲话将来准不少,还不知要受多少冤枉气呢。” 爸爸又是一声长叹:“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谈了这么久……要是平常人家呢,管她谈七个八个,只要没嫁都没关系。可这是柯家,来头太大,她选了柯以然做男朋友,将来再不结婚,传出去,名声吃亏的总是女孩子,那时候想再嫁就难了。” 我一呆?99lib?,倒是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一直以为爸妈催我结婚是为了升职,却原来还担着这一层心事。最难天下父母心,一股热辣辣暖流自腹至胸腾升上来,我差点就要推门而进,大声告诉爸妈:“别再替我担心了,我明天就把自己打包送进柯家去。” 但是当然不会真的半夜发神经,又怕惊扰了爸妈不好意思,再不敢乱走乱动,没有梳洗就睡下了。 久久不能入眠。 每晚不情不愿地睡去,早晨再不情不愿地醒来,真不知活着是为了什么。 href='2283/im'>《诗经》里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那说的是一个男子在为一位窈窕淑女费心思。可是我的寤寐思服,却是为了一个鬼。 耳边总似听到有人在走来走去,幽幽叹息。我问:“许弄琴,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当然没有人回答,即使真是许弄琴,她也不会现身与我对话,而且,既然是一个鬼,便不可能有走步声。以然说的对,我就快走火入魔。 这样子胡思乱想良久,终究还是睡了。 梦里尽是药水、绳索和华表。 时间到哪里去了?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就在掌管时间的钟表下,有人偷走了至少大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是如何做到的? 天蒙蒙亮时我听到许弄琴在叫我:“卢琛儿,卢琛儿。” 我霍地坐起,竟然有久别重逢之喜,抱怨她:“你害我好找,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口吻一似老友见面。 她低下头,不说话,神态十分幽怨,面容也不再如前那般青白恐怖,而变回墓碑照片上的样子,单眼皮,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很清秀。 我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报仇,让你瞑目的。” 梦到这里醒了。 我摸摸脸上,竟然有泪水。 什么时候自己竟同一个鬼建立起感情来了? 镜花缘 这次我主动去找程之方医生。 楼前那一树怒放的紫丁香让我觉得亲切,然而程医生会诊室门上高悬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护士小姐彬彬有礼地请我坐在外面等。 “里面是什么人?”我问护士。 “一位女士。” 废话,非男即女,这里又不是宠物医院,难道还会是一只狗?但是我知道为病人守秘是医护人员第一原则,遂决定三缄其口,不再挑战护士小姐职业操守。 走出门,我徘徊在丁香树下,那紫色的芬芳里有一种甜蜜的忧郁,让我的心又不经意地轻轻悸痛起来。哦,以然,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丁香花顾自地馥郁着,像一个紫色的梦。记得大学时,每当丁香花开,树下就会挤满了和丁香花一样美丽如梦的女生们,她们在专注地寻找一枚五瓣丁香,因为据说找到五瓣丁香的女孩子会在这个夏天得到爱情。 那个时候,我做过多少关于爱情的美梦哦,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真会遇到一个像梦..境一样美好的白马王子。以然,就是我的五瓣丁香了,难道我还可以希企比他更优秀的男子吗? 这样想着,我就又对昨晚的吵架后悔起来,而且急于找个人来说一说我这种矛盾的心境。程之方是个好谈伴吧?他不仅是心理医生,而且还是以然的老朋友,一定可以帮助我找出问题的症结,指出求和办法来的。 我回到诊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不知道等了多久,那无是生非的中年女病人才终于肯推开门走出来。我敌意地看着她,不明白人家都说心宽体胖,可是这老女人这么胖的身材,为什么还是想不开。但是转而想到自己来找程之方的原因也是因为心理求治,便把诅咒的话咽回肚里去。谁能保证那老女人不是也见了鬼,或者更可怕,是她养的一只斑点狗忽然会说话了呢。这阵子,你跟我说昨天晚上星>..星里下来一个人我都不以为奇。 程之方看到我,立刻展开温和的笑容。虽然已经有段日子没见面,他还是一眼认出我,态度大方自然,丝毫没有要怪我脱诊的意思。 我放下心来,向他详细说明我的梦。 “我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也知道所谓梦是一部分未睡眠的脑细胞在人脑睡眠状态下的无规律的活动,可是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我需要帮助,我想知道梦是否可以给人带来预示或者提示。” 坐在那把“吱吱”叫的木摇椅上,我一下一下地晃着,一下子就把自己晃回到遥远的过去。 有多远呢? 不知道。也许,就像留声机里正播着的那首老歌吧:“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世界上所有的外婆好像都住在乡下,门前有枯藤老树昏鸦,门后有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天涯归人,天涯,够远的了吧? 但是程之方镇定的声音将我带回现实中来。 “遇到一个太聪明的人不知道是心理医生的幸或不幸——好,我们不要老调重弹,来说一点新鲜的:其实,对于梦的分析研究,至今科学家们也没有成型的定论。除了所思所想之外,梦境有时的确有预示或者提示的功能,所以巫师会借梦来预言人的命运,而警察则借催眠来帮助人们回忆,这是因为生活中往往被我们忽略了的一点细节或某个人,有时候会在梦里十分清晰地突现……” “你会催眠吗?”我打断他,“我想试试回到出事那天下午,看看是否有被我遗漏的细节。” 程之方颇羞赧:“对不起,我只是知道一点皮毛,帮助真正的心理病人安神入眠是可以的,催眠查案可就……” “那算什么好医生?” “心理医生的职业宗旨是治病,又不是破案。”程之方不满。 我现在发现老程的可爱处,他相当敬业,且维护自己的职业操守。有信仰的人是可敬重的,我端正态度:“对不起,我心急了,请讲下去。” 但是程之方已经大受挫折,潦草地结束梦的解析:“总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是可信的,因为人们对某件事的专心致志会激活一部分脑细胞,使它们在人的大脑休息后仍然加班工作,而且常常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进而反映出人的一些潜意识或者超能力,比如艺术家们常常自称在梦中获得灵感,就是这个缘故了。” “那么,我的梦要提示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你怀疑钟楚博杀害妻子许弄琴,药水和绳索即是杀妻的工具,这便是有所思之故;你因为未能帮许弄琴报仇而内疚,所以梦见她对你凝望;至于华钟……”他忽然想起什么,“你看到钟上的时间是几点了吗?” “什么?”我一跃而起,心突突乱跳,仿佛有个什么大秘密就在嘴边关不住地要冲出来,却一时想不清楚。 “钟上的时间,是几点?” “我……我不知道。”汗细密地渗出来,脑子里忽然间挤进许多纷乱的思维。是几点?几点钟?我拼命地思索,不,我想不起是几点钟,我怎么竟会想不起来呢? “是不是十一点三十五分?”程之方继续问。 “不,不是。”我嗫嚅,但立刻肯定起来,“不是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不知道是几点,但,绝对不是十一点三十五。” 那天照相前,我经过华表时曾经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的,没想到,那一刻的印象竟然在梦中重现。虽然不能重新清楚地记起上面的时间,但不会是十一点三十五。这个时间已经印入脑海,刻骨铭心,如果是,我不会不记得。但梦里的钟,的确不是,不是十一点三十五。那个时间,才应该是我们合影的正确时间,那,到底是几点钟? 我抱住头,几乎呻吟起来:“我不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这么重要的事。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细节,程医生,你帮我,你帮我催眠好不好,让我记起来,那是几点钟,那到底是几点钟?!” “好,我帮你,我帮你。”程之方温和地安慰,“你先平静下来,听我给你分析,其实这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在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人的记忆分为有意注意与无意注意两种,有意注意很简单,就是人们存心去记忆一些事情,比如约会时间考试题目等等,因为想记,所以很注意很关心,就记住了;可是大多时候,我们都处于无意注意状态,比如你出门前无意识地抬手看了一眼表,但是旁边的人立刻问你现在几点了,你会低头重新去看表。再比如你每天回家经过同一条街道,但是如果我问你家巷口左手第三间的门头是什么样子,你未必会清楚。这就叫无意注意。你说你经过华表时曾经抬头看过表的,可是当时钟楚博恰好在同你说话,这就分散了你的注意力,所以虽然看了时间,可是没有记住,将有意注意变成无意注意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把你那天经历的事清晰地回忆起来,将无意注意重新转化为有意注意……” “程之方,拜托,你不要有意注意无意注意地说个没完行不行?”我告起饶来,“我不要你给我上课,我要你给我帮忙啊!” “我当然要帮忙,但是也要先冷静下来做做分析才行啊……喂,卢琛儿,我们现在所探讨的问题已经超越心理治疗的范畴,我看,是不是找以然一起来讨论?” 他终于提到以然了,我本来一直等着他主动提起以然的,可是他真这样说了,我却又犹豫起来:“不好,不要找他。” “你们吵架了?” 我低下头,默认。 程之方叹息:“多情人情重愈斟情,真是不知珍惜。其实就要拜堂成亲了,有什么可吵的?” “还不是为了这案子?他不喜欢我查案。” “也难怪他,每天在局里搞藏书网得血淋淋的,好不容易下了班,还要跟着你查案,够累的。你是偶尔为之,所以当成天大的一桩事来操心。可是他呢,查案根本是本职工作,不知道有多烦,天天面对那些尸体,硬逼着死人说话,想从血肉模糊里找出蛛丝马迹来,压力的确很大,怎么能怪他没心情呢?” 咦,我怎么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问题呢?我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老程说的有理。到底是心理医生,三言两语就说到问题的关键上来了。 “程之方,你说得真好,谢谢你,但是我还是不想给他打电话,就像你说的,他的压力已经够大,我不想再给他添烦。刚好相反,我要给他买一瓶好的红酒,再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然后才请他来……向他道歉!” “嗬,说得人羡慕死了。”程之方笑起来,“案子虽然没破,但是帮到你们和好,也算是意外之喜,功德无量。这回的诊疗费我要向柯以然双倍收费。” 告别程之方,我觉得心情轻快许多,先到超市买了牛排红酒,这才大包小卷地往家走。 我并不是一个烹饪的高手,但是我想以然一定不会挑剔我的手艺吧?就算我煎焦了牛排,调出的红酒色既不美香亦不冽,他也一定会甘之如饴的吧? 晚上,我将点起那套购自新友谊商场的法式烛台,铺上那条绣花的镂空桌布,当然,还得有音乐。哪首曲子最合适呢?总不能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吧?对了,得想个办法让老爸老妈出去转一转,二人世界有蜡烛照明已经足够,可不需要两只高倍灯泡。怎么跟他们说呢?是找个借口给他们买两张电影票还是实话实说?他们会笑我的吧? 一路合计着,经过巷子口时,忽然想起老程的话,于是一时兴起,又特意多走几步路,绕过去看一下左手第三间到底是个什么建筑。 却原来是一间镜子店,店名很诗意,叫做“镜花缘”。 我不禁笑了,站在橱窗前照了又照,照了又照。 老板出来招呼:“小姐,买镜子不?进来看看。”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进门去随便挑只化妆镜敷衍一下。 从来没看过这么多镜子,大大小小足有上百面,或坐或立,有方有圆,都澄明清楚,光怪陆离。当我走进去,店里就有了无数个卢琛儿,举手投足,轻颦浅笑,与我同时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我低头,她们也都低头,我站住,她们也都站住,我取钱,她们也都取钱…… 慢着!就在我选中一枚雕花小圆镜准备付钱的时候,我的动作忽然静止下来,店中镜子里所有的卢琛儿也都一齐停下来。 我望向她们,她们也望向我,表情愕然而震惊。是了!我知道为什么同时会有两个钟楚博了! 因为镜子! 是镜子捣的鬼!镜子制作了两个钟楚博!镜子偷走了时间,让钟楚博分身成功,瞒天过海!是镜子! 老板催促:“哎,小姐,你到底买不买?” “买!买!”我抛下钱转身便走。 老板在身后喊:“喂,你的东西没拿!还有镜子!镜子!” 我转身胡乱地抓过东西,又接着向外跑,出门的时候,在门框上撞了一下。一阵脆响,塑料袋里刷地流出红色的液体来,像血。 老板忙走过来扶起我:“干嘛慌慌张张的?快看看,是什么东西打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酒,是那瓶买来与以然共进烛光晚餐的红酒。但是现在我已经顾不得。 镜子!镜子!是的,我要去找出镜子的真相!作案和拍照,究竟哪个是本身,哪个才是镜中人? 照片上的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五,那么镜中的时间呢?左右相反,应该是十二点二十五。两者之间,整整相差了五十分钟,钟楚博做什么都够了!他用这偷来的五十分钟时间回家杀死了许弄琴,然后再赶回海滩来陪我。这,就是案件的真相! 我们一直被迷惑于华表的时间,十一点三十五,成了钟楚博不在作案现场的有力时间物证,但事实上,恰恰这才是最大的谎言,因为当时华表上的真正时间并不是十一点三十五,而是十二点二十五!钟楚博利用镜像原理反洗了照片,使相中事物左右反转,于是偷天换日,十一点三十五变成了十二点二十五! 难怪他要脱掉西装只穿T恤,难怪他要我披上混淆服装标志的披肩,难怪他托辞焦距不准同我交换位置拍了两张合影,这所有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一件事,颠倒是非,扭转乾坤! 可是,可是我如何能够证明这一切?我怎样才能戳穿他的阴谋,找出证据证明时间的真相? 我逼迫自己静下来,千百次细细回忆那天从茶馆到海滩的点点滴滴。 有风吹过,风里残存着槐花的香味儿,谷雨一过,花便落了大半。那天,是槐花催我入眠的,当手机声将我叫醒的时候,我还在为了没有来得及将梦中的槐花点心吃到口而惆怅。手机! 我悚然而惊。是的,手机!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海南来的长途,电话局一定会有记录的。只要找出钟楚博四月份的通话单,就可以?查出那个海南长途的正确通话时间。那,也就是我们在海边谈判的真正时间。电话局作不了伪,那将是真相,是真正的时间物证! 一辆出租车经过,我招手截住:“请送我去最近的电话局!” 车子驶入闹市区,在最大的一间邮电局门口停下了。 我推开门,发现大厅里排满了缴费的人,时值月末,正是交费高峰期。 从来没有觉得邮电局的生意有这么好,密匝匝的队伍好像永远也排不到头。我莫名地觉得心悸,额上渐渐渗出汗来。忽然前面有人吵起架来,好像在争论自己家的电话费不可能有这么高,统共两口人,哪里打得到一百多块,逼着电话局调查测试。 吵了又吵,等待的人都不耐烦起来。我几乎恨不得说一百多块我替你交了,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行不行。一边急得不住拭汗。 终于电话局里领导出面调节,那人被请到一边去,队伍重新缩短。当我终于流利地报出钟楚博的手机号码及密码,并拿到那张四月通话明细单的时候,电话局下班时间也快 5230." >到了。 我拿了单子走出门,顾不得叫车,边走边看,急着要找出那个珠海打来的救命的电话。 0756,是这个了! 就在这时,我迎面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匆匆抬起头来,忽然目瞪口呆,那个人竟是——钟楚博! 枪战 钟楚博温和地望着我:“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我……”我结结巴巴,但是立刻想到没什么好怕的,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查他,便定下心来,装作随意的样子说:“我来交电话费,这个月我们家话费太高了。”说着随手将单子折好放进手袋里。 好在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望着我,仍然很温和地笑着:“相请不如偶遇,我们毕竟有缘,走吧,上车。” “去哪儿?” “上车再说。”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便走。 我做贼心虚,竟不敢拒绝,只是不安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我才知道,他竟是带我去他的家。 一推开门,我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不禁微微一震,抬头打量着大厅的布置。 屋子分为两层,楼梯就在厅内,尖顶,像一根刺直指上空。我猜测着许弄琴曾经吊死在哪一层楼梯扶手上,心中又惊又疑。 钟楚博递给我一杯酒,我道了谢接过,却不敢喝。 这一生,我绝不会再喝下任何一杯来自他手中的饮料。 因为不知道喝过之后,还会不会再醒来。 他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忌,淡淡地笑了:“只是一般的甜酒,没事的。” 我一愣,凝视他。他自顾自喝了一杯,又再回身去斟第二杯,同时就像闲话家常那样十分随意而平静地说:“我老婆死之前喝的,就是这种酒,不过这一杯里面,我可没有下过药。” 仿佛有雷声在耳边炸响,我忍不住后退两步,杯子里的酒泼溅出来,只差没有撒手跌落。 他端着杯子走近我,高大的身形微微前俯,仿佛一座山般压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你可真不简单,居然有胆子查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刚才你从电话局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出手,我还来不及反应,肩上的背包已经跑到他的手中去了。他拉开包链,找出那张电话纸,“你可真聪明,居然想到了用这种办法来推算时间,我还以为自己的妙计再也没有人可以识破,没想到百密一疏,被你一个小丫头找到了破绽。不过,可惜你没有什么机会把这么伟大的发现公诸于世了。” 他狂笑起来:“真是天助我也。我原本只是想到你家门口去等你,请你吃顿饭,聊聊天。远远看着你走过来了,刚想下车打招呼,你又转身进了一家镜子店,我就仍然坐在车上等着你。接着你匆匆忙忙地从镜子店里跑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这可把我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就跟踪了你。你拿着电话纸走出来,一脸惊惶紧张,那时候我就猜到了……” 随着他的声音,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懊悔得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我真是蠢,碰到他时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还以为他没有查觉。却原来,这只狐狸早就为我设了圈套。 我不断地后退,直到碰到身后的装饰壁炉,退无可退。 “你想怎么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钟楚博并没有再逼近来,他在离我一两步远的位置处停下了,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好整以暇地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你答应为我一辈子保守秘密;要么,我杀了你,那么这秘密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不过,就算你答应守密呢,我也不会相信你。因为女人是善变的,不可信任的。而死人,却是一言九鼎,绝不骗人。” 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我反而豁出去:“你不会杀我的。” “哦?这么自信?” “因为如果你要杀我,就不会有这么多废话。” 他“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电影里所有的杀人狂在杀人之前都是要发表一通演讲才动手的,好留时间给警察赶到。”他嘲弄地看着我,“你说,警察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及时出现?” 我不回答,凝视着他的背后。 当我们对话的时候,一直有个白色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知道那是许弄琴。 也许,她的魂灵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这里。这是她的家,是她生之所依,魂之所系。 他察觉了:“你在看什么?” “许弄琴。”我如实回答,“我常常看到她的魂,她冤魂不散,就在这屋子里,就在你的身后。” “所以出事后我从不回这里来。今天过来,是要取一件重要的东西。” 他忽然推开我,拉开壁炉的罩门,然后用力一掀,那下面出现一格抽屉,里面是油布裹着的一件物什。他把它取出来,一层层打开油布。 在他打开暗门时我已经有所预感,但当那乌黑的手枪完全呈露出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呀”地叫了一声。 他将枪管逼向我,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那种猫儿戏鼠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用力拨开:“你干什么?要杀就杀,哪来那么多花哨?” bbr>..他惊讶之极,反而笑了:“好,有胆识。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想杀你,可是也不敢放了你,所以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我们离开大连,你跟我一起走。” “走?去哪里?” “随便。苏州,杭州,上海,北京,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大城市或者风景区,我们环游全国,直到……”他顿一顿,慢吞吞一字一句,“你死心塌地地爱上我,答应为我守密为止。” “你在说梦话?” “你就当是说梦话好了。反正,从现在开始,你一步都不要想离开我,直到我相信你。” “但是我突然失踪,我家里人一定会报警的。” “所以,在我们走之前,你要先写一封信通知他们,说你不想同柯以然结婚,你真正爱的人是我,所以决定逃婚,同我私奔。” “这样荒谬的谎话谁会相信?” “谁都会相信。这不是很浪漫吗?很符合你的个性。”我咬住下唇,心里瞬间已经交换了无数个念头。这该死的狐狸,他说得没错,这样疯狂的事的确像出自我的手笔,我在这个时候与他同时失踪,大家一定会相信我们是私奔了,甚至就连柯以然也会相信……以然,他一直误会我对钟楚博余情未了,这下更该信以为真了。 想到以然会从此误会我怀疑我,我只觉心痛如绞,真比死了还难受。 “不,我不会听你的,宁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和你一起走。” 钟楚博扬了扬眉,忽然笑了,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说:“如果你真的想死呢,我也可以成全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你活着一天,我就会追求你一天;可是你要是不给我追你的时间,我可就不顾一切,要在你死前完成一回心愿了。”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 泪水成串地滚落下来,我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他是一个魔鬼,没有人可以同魔鬼讨价还价。 如果死得不清白,那么我会变成第二个许弄琴,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不,不能那样去死。如今,摆在我面前的惟一的选择就是暂时顺从他,而在上路之后再寻找机会逃跑,或者自尽。 钟楚博毫不动容地看着我,耐心地等我哭够了,才把纸笔放到我手上:“现在,写信吧,就像以前你照我的意思拟公文一样,很简单的。” 我万般藏书网无奈,只好拿起笔来。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钟楚博抢先拿起,看了一眼号码,笑着说:“是你的好朋友无忧打来的,也好,先跟她说清楚,把戏做得更逼真些。”他按下通话键,嘻嘻哈哈地接听:“你好……我是谁?我是谁你听不出来?我是钟楚博啊……你找琛儿?她在,还没起床呢……我们?呵呵,不好意思,我们的事,你那么聪明,猜也猜得到啦。哈哈……你等等啊,我去叫她接电话。” 他掩住听筒转向我,看到我愤怒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干嘛这么看着我?嫌我污你清名了?反正早晚的事,我不过提前说一句……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来听,可别逼我开枪啊。” 我接过话筒:“无忧,是我。” 彼端无忧的声音充满惊讶,就是哈雷彗星撞地球也不会让她那么震惊了:“琛儿,你在钟楚博那里干什么?他为什么那么说话?” “我们在喝茶,最好的‘明前雀舌’,你那里有没有这种茶呀?” “琛儿,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明前雀舌’呀,你不是说这种茶要趁热喝的吗?水刚烧开,滚烫的,沏茶刚好。” 钟楚博在旁边低声催促:“别那么多废话,快切入正题。” 我只得说:“无忧,麻烦你替我告诉以然,我已经决定不同他结婚了,我真正喜欢的人,是钟楚博。” 好艰难地说出这句违心的话,我立刻挂断了电话。 钟楚博满意地打了个响指:“果然是我的好秘书,好拍档。你最好一直这么合作。好吧,现在开始写信。” 我重新拾起笔,刚写了“亲爱的爸爸妈妈”几个字,眼泪就又流下来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这一走,我可有机会再见到你们?当你们发现不见了自己亲爱的女儿,你们该有多么焦急啊。同时,你们又会多么愤怒伤心,以为我不争气,不自爱,竟然弃婚出逃,与人私奔。 越想越痛,我伏在桌上呜咽起来。 手机重新响起来,钟楚博看了一眼号码,随手关掉了,得意地笑着:“又是那个无忧,她一定大吃一惊,想问个明白,可是言多必失哦……呵呵,等着明天看信吧。这样一配合,就天衣无缝了。” 我呜咽着,写一行哭一会儿,满纸都是泪水,只好撕掉重来。 那伤心,一半是真,一半则是为了拖延时间。 在刚才同无忧的通话中,我有意说了一大堆极其荒谬的外行话:首先,“明前”和“雀舌”,其实是龙井茶的两种分类。无忧说过,“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便不是‘明前’,改叫‘雀舌’了”。其次,绿茶是要温水冲泡的,滚水浇下,立刻就将茶叶泡烂了。所以“明前雀舌”、“水刚烧开”云云,存在着绝大的语病,钟楚博这个茶盲听不出来,但是以无忧的聪颖,一定猜得到我不会犯那么多的低级错误,这样说话必然另有深义,无非是提醒她“龙井茶”(警察)的概念,也就是报警。 我在心中不住地祈祷着:无忧,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听懂我的呼救了吗?可是,就算无忧听懂了,也报了警,警察真的就会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在最后时刻及时赶到吗? 信终于拖拖拉拉地写完了,钟楚博简单收拾了几样行李,拉起我说:“走吧。” 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无声无息地飘过来挡在了大门前,我失声轻呼:“许弄琴!” 她长发披散,脸色青白,张开双臂,背贴在门上,眼中射出怨毒的光,那是一个人的愤怒和一个鬼的怨恨的综合,那本身已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可以将与她对视的人伤于刃下。 可是钟楚博这个胆大包天的恶人,竟连鬼也不怕,毫不迟疑地伸手去拉门。 我眼睁睁看到他的手穿过弄琴魂的身体,不禁心胆俱寒。 那门就像焊上了一样,纹丝不动。 许弄琴的身子也一动不动。 钟楚博大怒,猛一抬脚,喝道:“滚开!” 我惊叫起来。 门被踢开了。 门开处,远远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我惊喜,无忧果然听懂了我的呼救,警察真的像电影中那样赶到了。只可惜,也像电影中常有的那样,他们总是迟到一步。 钟楚博抓住我的手:“快 8d70." >走!” 我们跳上奔驰车,可是他并不急着立时启动,却伏下身静静等待。 警车上的红灯在夜幕里闪烁着,迅速地逼近过来,包围了整座别墅。有人在向屋子里喊话,无非是“抗拒从严马上投降”之类。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车子。 我在人群中看到以然,他满脸焦急,哀形于色。 我想喊,可是钟楚博的枪就抵在我的腰上。看到警察们已经各就各位,他悄悄抬起身来,猛地拧动钥匙,打火、进档、踩油门,动作一气呵成,车子箭一样射出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刚才不急着出发,那是因为如果那样做,警车就会立刻跟随上来。他有意等警车停稳,警察们布署好了才突然发动,等到警察们反应过来重新启动车子,奔驰已经驶出去老远。 我看到以然跟在车后面追,边跑边喊,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从那口型不难判断,他喊的是“琛儿”,他脸上写着那样惨痛的神情,令我心痛如绞。 但只是一刹那,他的影子就远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化作一个黑点,不禁心碎神伤。 以然,以然,以然!我在心中一遍遍狂叫着,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呀,难道,就这样永远失去机会了吗?世上有什么事可以比情人相见而不能相拥更悲惨的?我宁可死一千次,只要让时间在这一分钟停住,让万物为我们的爱情让路,让我有机会最后一次投入你的怀抱,对你说我是真的爱你,告诉你所有的固执与骄傲都只是因为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再也不会对你发脾气,而将一生一世地追随你,顺从你,回应你的爱。 然而所有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了,以然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只有警车仍在后面紧追不舍,笛子拉得震天响。我祈祷着:快呀,再快点呀,快追上来呀! 可是钟楚博的车更快,已经顺利驶上滨海路。 有枪声密集地响起,钟楚博按下车窗玻璃,一边向后还击一边将油门不断踩低。 那种只有在香港警匪片里才会看到的经典追捕镜头,在大连滨海路上演出了它的现实版。可悲的是,正同影片中常有的那样,警车的速度永远没有匪车快,这是因为匪徒是在逃命,而警察不过是办公。 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车的正前方,长发披散,衣袂飘飘,那是许弄琴! 我惊叫:“鬼!”那惊惶,一半是真,一半却是为了干扰钟楚博的心神。 他咬着牙骂:“妖孽!”毫不理会地直冲过去。 许弄琴的身子轻飘飘地飞起,从车上方荡了过去。 但是没开出几百米,她的身形又重新出现在正前方。 钟楚博如法炮制,仍然毫不回避地撞过去。 但是每一个弄琴魂破灭之后,就会有另一个弄琴魂重新出现,阻挡着奔驰车的行进。 钟楚博渐渐疯狂,再无理智,将油门踩到最尽。 我狂叫:“小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我看到碧蓝的海水迎面撞向我,那感觉,好像不是我们投向大海,而是大海迎上来包裹了我们。 接着一声轰然巨响,海水像狂风一样从开着的车窗里涌进来,我的身子一轻,本能地挣扎两下,从车窗里游了出去。 高速公路上的夕阳西下 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海滩上岸,钟楚博将我带到岸边一座并不起眼的房子里,取出干净衣服让我换上。 “狡兔三窟。”他微笑,“你不用惊讶,我不是说了吗?这阵子很少回那边家去。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家。凡是我住的地方,当然少不了女人衣服。不过你别介意,这套是新买的,还没穿过,不信你看牌子。” 我低下头,果然标签还没除下,是“宝姿”,以保守的工作装形象著称的法国名牌,不由更加感慨当今白领的选择。 他催促:“怎么还不换?装扮好了,我们还得出发。” “你能出去一下吗?” “不能。”他断然拒绝,“我说过,你不可以有一分钟离开我的视线。” 我赌气:“那我就穿湿衣服走好了。” “那不行,太招人注意了。”他半妥协,“这样好了,我背过身去,你换衣服,可是不许关灯,我要看着你的影子,免得你耍花样。” 我气结,但也只得从命。 湿衣服裹在身上很不容易除下来,越急就越快不了,我看到自己苗条的身影投在对面雪白的墙上,不由得面皮火辣辣烧起来。脱到只剩一层内衣时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只得胡乱把宝姿套在湿衣服外面。 幸好钟楚博总算说到做到,始终没有回头。 我明知他看到投影已经知道我换好了,还是轻声说一句:“好了。” 他回过头来,眯起眼欣赏地看着我,满意地唔一声:“这套衣服很适合你。” 我更加脸红,却也不禁暗暗佩服,在这种时刻还有心情欣赏女人服装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 然后我们便重新上路了。 当然他在这里还有另一辆车,同张扬的“大奔”截然相反,是辆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大切诺基,似乎他一早已经知道,总有一天会落到逃亡的命运,所以早已准备好一切,只等考验来临。 “那些笨蛋警察们这个时候大概刚刚把水警召来,还在海里到处找寻奔驰的下落吧?”他说,哈哈大笑着发动车子,“现在,蜜月旅行正式开始!” 车子经过高速路收费口时,我只觉满手心都是汗,渴慕地望着工作人员,希望他能看懂我眼神中的求助,可是那公事公办的收费员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随着电脑里的报数声机械地重复:“十元,谢谢!” 我放弃地叹一口气,眼睁睁看着漫长无边的高速公路在车前方展开。 “高速公路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钟楚博说,“看到它就会觉得,沧海桑田真的都不算什么。” “但是如果有人要在高速路上追捕我们,不是连弃车逃跑都没有机会?”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得想咬住自己的舌头,干嘛要提醒他呢? 但是钟楚博毫不在意,轻松地回答:“别把他们想得太能干。他们先要在海底打捞至天明,等确定我们没有葬身海底的时候,就要组织开会,讨论,打报告,然后在大连地区做好一系列的调查,然后再开会,讨论,打报告,等到终于办好层层手续,把通缉令发下来的时候,我们早就到达目的地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不禁心灰。 只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已经走出大连境。 被警察找到的机会更加微乎其微了。 钟楚博出示假身份证在汽车宾馆里订了一个标准间,服务员仍然什么也不问,更不理会我们是什么关系,只管收了押金打开房间欢迎我们入住。 我叹息,这只不折不扣的狐狸,他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与他斗法,必得十二分小心,一次失手,有可能终生遗恨。除了合作,我并无第二种选择。 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好。 钟楚博却全无忧虑,甚至响起轻微的鼾声。我四处打量着,猜想可不可能搬起一把椅子或立灯将他一下子打昏,或者悄悄溜出去托服务员报警。 但是还没等行动我的勇气便消失了。我能想得到的,钟狐狸一定也会想得到,难保他不是在假装熟睡,有意试我。 5982." >如果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起那瓶打碎在“镜花缘”的红酒,也许,那便是上帝警示我放弃侦查的讯号吧。如果不是我的一意孤行自作聪明,现在我应该正同以然相对而坐,欣赏着美酒牛排,或者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可是,就因为执著于寻找线索,一张电话单把一切都揭穿了,也把一切都打乱了。只不过几小时前,我还把他视为嫌疑犯,而以为自己是神勇警花。转眼之间,他便变成了逃匪,而我成了他的人质。世事难测,竟然奇诡到如此.地戏剧化而不可置信。 我咬住被角,心痛地思念着以然,以然,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很担心。他知道我在想他盼他吗? 就这样睁着眼捱到天亮。 离开汽车旅馆结账时,钟楚博忽然对女服务员说:“知道吗?我是个逃犯,她是我劫持的人质。” 我一惊,赶紧看那服务员如何表示。不料她却理也不理,只顾低头做账。 我忍不住说:“是真的!” 那年轻女子抬起头来,翻我一个老大白眼:“神经病。” 钟楚博说:“你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那女子终于一咧嘴:“你想惹我笑?很简单!押金做小费,不用退可不可以?” 钟楚博哈哈大笑起来,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我不禁庆幸昨晚没有轻举妄动。 至此,几乎已经放弃求救的意志,干脆不做任何尝试,上了车闷头大睡,补上昨晚缺失的那一觉。 醒来时,已经到达山海关。 钟楚博说:“想不想去北戴河玩玩?” 我惊讶:“玩?” “是呀,休息一下。” 我满腹狐疑地跟着他来到沙滩,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因为天气尚冷,北戴河边没有几个人,整个城市睡着了一样,十分冷清。 海水温柔地絮语,完全不了解正发生在它岸边的悲剧。 钟楚博弯着身子想在沙滩上寻找一块石头来打水漂,可是到处都是细白的沙和纤弱的贝壳,他不满地嘀咕:“怎么连块石头也没有,真是个女性的沙滩!” 至此我相信他真是来玩的,更加惊讶,他倒真潇洒,只是苦了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只恨不得对着大海痛哭一场,又满心幻想着怎么样做一个漂流瓶通知家人我的去向。 钟楚博终于找到一只汽水瓶盖做梭子,对着水面用力地抛出去。可是因为瓶盖太轻,只在海面上跳了一下就泄气了。 我愁肠百结,却不放过这个嘲笑他的机会,故意大声地笑出来。 他不满地对我拧着眉,忽然问:“昨晚你做梦,一直喊妈妈,怎么?刚离开家就想家了?” “不是我想家,是怕家人想我。”一句话把我的心事勾起来,我的眼圈儿又红了,“我这样子突然失踪,妈妈一定会很担心。” “有人担心的感觉,也挺幸福的吧?”他“呵呵”笑,可是笑声中有一丝苦涩,“我从十二岁起,已经不知道被人牵挂的滋味了。” “你的爸爸妈妈呢?” “死了。”他简单地回答,“我是个孤儿,靠给人帮工长大。” “那么许弄琴呢?她总是牵挂过你的吧?” “阿琴?”他反问,出乎意料地,竟然并没有恼怒,却有些感慨,仿佛万语千言似的。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走吧。” 再出发时,已是夕阳西下。 虽然我看过无数的夕阳,雨后的,晴天的,初春的,盛夏的,但是我打赌自己一生中从没有看过比今夜更美的夕阳。 那样美,凄艳而悲壮的一首绝唱。 红,却不刺目,不是那种“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红,也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红,却是“每到红时便成灰”的那种红,细腻如凝脂般的颜色,无限哀婉,刺痛行人的心。 大切诺基迎着日落的方向奔过去,奔过去,如同夸父逐日。 可是这样的速度,依然挽留不住夕阳的沉落。 那一点嫣红如同含泪的眼,依依地望着,万般不舍而无奈,不住地低下去,低下去,终于微微一眨,泪珠颤落,眼睛温柔地闭上了,只在天际留下云霞如裳,是对大地最后的依恋。宛若美人已去,而香韵犹存。 我的心也随之低落。倚着车窗,看到山川,河流,稻田,荒漠,都在眼前不断地飞逝,沧海桑田因了时空的转换而变幻莫测。也许,这将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落;也许,我将就此驶入时间隧道,终于得救回到父母身边时,发现他们都已白发成霜,而以然,也早已子女成群,对面不相识了。 天彻底黑下来,钟楚博停了车,依然在高速路边汽车宾馆打尖,用假身份证登记。 他丝毫不急着赶路,晓行夜宿,完全像一次真正的旅游。 甚至不时在某个景点下落,游玩一番。 我却是越来越焦急,越来越绝望。离大连已经越来越远,被救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了。我不知道前面迎接我的将是什么,这可诅咒的“旅游”又将何时结束? 第三天中午,我们来到了西安。 钟楚博这个大玩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旅游胜地。 我反正找不出通风报信的办法,索性得乐且乐,随遇而安,拿出兴致来四处观光。 兵马俑、华清池、古城墙、白马寺、大小雁塔、秦始皇陵……青龙寺里中国和尚惠果和日本和尚空海对着谈道,钟楼里的景云钟已经今非昔比,西大街过去又叫皇城第四横街,而北院门曾经收容过逃难的慈禧…… 满街走着活动的兵马俑,随便一家人摸出件什么来就说是秦风汉韵,迎面而来的小食担上挑着于右任的书法,没有了卖炭翁的炭市街上两排列满新鲜蔬菜,画着半坡图案的埙只卖五元钱一只…… 书院门,化觉巷,菊花园,骡马市,建国路,大莲花池街…… 大麦市的小吃各式各样,长发祥的饺子像一个个工艺品,贾三家的灌汤包物美价廉,水盆羊肉的盛具是不折不扣的盆子,而驰名中外的“肉夹馍”其实应该是“馍夹肉”…… 我们玩得十分尽兴,甚至还拍了许多“立可得”留念。从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感觉历史原来离现实是这样亲近,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拐进一条街敲开一扇门走到汉唐盛世里去。我每看一个地方都忍不住想,将来一定要把这些见闻说给以然和无忧听,他们两个还都从没有来过西安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会有片刻的失神,不由又开始计划怎样挣脱钟楚博跑到人群中去求救,可是万一跑不脱呢?电视上杂志上不是看过许多流氓在光天化日下当众行凶围观者众却没有一人出手相救的事吗?又或者他对人说我是疯子,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说我们是小两口吵架闹别扭,人们会相信谁呢?有人当街拦住我说她正被追杀我也不信,又如何让别人信我? 我一再踌躇,终于没有勇气突然发难。 原本一直猜测着下一站会是哪里,可是钟楚博并没有再回到高速路上,却摘下牌照小心地收进手提包里,然后将车子驶进一家修车厂。 我隔着窗子看到他同厂主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又不时回身指一下我,不禁忐忑不安,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钟楚博好像同厂主谈妥了,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招呼我下车开路。 我惊讶:“车怎么办?” “卖了。” “卖了?” “是呀。我跟他说这是黑车,急于出手,他立马给了我一万块成交。” “这也行?” “当然行。”钟楚博“呵呵”笑,“其实我才不在乎这一万块,不过如果不卖,想不出把车扔到哪儿,怕更加引人注目。跟他说这是黑车,他自己就会想办法销赃。这种事,平常得很。” 我咋舌,还以为自己见多识广,走过这一遭才知道,我对这世界了解得实在是太少了。 另一面,我猜目的地大概快到了,所以他要将车出手。莫非今后就留在西安城了?虽说大隐隐于市,但未免也太过冒险,按说他这只狐狸虽然胆大,却十分心细,不会真的自信到如此狂妄的地步吧? 路过一家五金店时,钟楚博走进去买了瓶硫酸。 我大惊,心想他不是要将我毁容以遮盖身份吧?难怪他敢在西安落脚! 这个晚上,躺在宾馆里无论如何再睡不着。 几次想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一回,能跑就跑出去,跑不了也闹个惊天动地,把宾馆的人全喊醒过来,让这个杀人犯暴露行迹。 刚想行动,钟楚博醒了,翻身坐起,从包里取出那瓶硫酸来。 我几乎尖叫起来,眼角瞥着窗子的方向,心想他只要走近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反正只是二楼,死不了,摔断腿总比烧伤脸好。 但是他接着又拿出那两个车牌走进卫生间,原来硫酸只是用来浇毁车牌号的。 我暗嘘一口气,只觉背上凉飕飕的,已出了一身透汗。 虚惊一场,格外地累,很快便睡着了。梦里看见自己回家了,妈妈抱着我一个劲儿流泪,不住地问:“你怎么样了,女儿?你怎么样了?” “妈妈!妈妈!”我哭泣,泪流满面。 醒来时,发现钟楚博正深思地望着我,眼中的神情十分奇特。 我背过身,继续专心地抽泣,暗暗提?99lib?t>防。 天亮后,钟楚博租了一辆出租车,指挥司机一路南行。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凉,而且每路过一个小食铺,他都会停下来略买点食品杂物。 我猜他不肯一下子买很多是为了怕引起店主注意,越来越确定目的地将至,所以他才会变得这样小心,不仅走走停停,而且每隔一段路就换一辆出租车。 路面黄土飞扬,出租车的车窗上迅速蒙了一层尘,而司机的话渐渐难懂。可是钟楚博好像对每一种方言都很清楚,不时用本地话与司机交谈。我听着那些艰涩难懂的对话,不禁又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做交易,说不定会像卖车那样把我卖给某户山里人家娶不起媳妇的傻儿子,就像他说的:其实我才不在乎卖多少钱,不过杀了不知道埋在哪里,怕出事,卖给人家,人家自己就会想办法防备看守,都不劳我操心。天哪! 但是好在他们每次的对话都很短,并不像做大买卖的样子。而且很快地,我们在紫阳镇停下来,钟楚博打发了司机后,同我说:“这一顿要多吃点,吃完这顿,大概很久吃不到像样的饭菜了。” 我这才知道目的地原来是秦岭,不由暗暗叫苦,难道下半生要做野人? 两个城里人跑到深山老林里住上阵日子,不用久,一年半载,已经面目全非,同硫酸毁容也差不了多少,那时候就算通缉令铺天盖地,也没人认得出我就是卢琛儿了。 又或者他想翻过秦岭去到某个偏僻山村,那又该是个多么落后野蛮的地方,不知道语言是否可以交流,电话是一定没有的,交通工具也一定欠缺,他路头那样广,要真是将我卖了,只怕跑断了腿也找不到出山的路。 正在胡思乱想,钟楚博忽然看我一眼,说:“实在想家,可以打个电话报声平安。” 我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楚博不看我,淡淡说:“再往里走,就没有电话了。注意,说话不要超过二十秒钟,说不定有警察安了窃听器。” 我喜出望外,生怕他反悔,立即奔向电话拨通无忧手机:“无忧,我是琛儿。” “琛儿。”彼端无忧大叫,完全失去以往的从容平静,隔着长长电话线,我仿佛看到她瞪大眼睛的一脸惊愕。时间有限,我不能多说,只简短扼要地汇报:“告诉我妈妈,我很安全,让她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一路旅游,玩得很好,住得也很舒服,我们正在吃饭……” 钟楚博指指腕表,低声命令:“跟她说我们在福建。” 我点点头,顺从地学舌:“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福建武夷山,正用天下第十五水煮雾芽毛尖来喝呢。”说罢乖乖挂上了电话。 钟楚博很惊讶:“我以为你会打给你母亲……”但是很快他自己想通答案,“二十秒钟,大概不够老人家哭的,只怕说不了什么悄悄话。你的表现很好,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算你识相。” 他错了,我之所以没有打电话给妈妈而给无忧,是因为她为人够冷静,心思够缜密,一定可以听得出我话中的玄机——武夷山盛产岩茶,属于乌龙茶系,而“雾毫”和“毛尖”则是绿茶的两种分类,我有意混在一起说,正是为了提醒无忧注意到这句话的谬误,故技重施,借茶向她暗通消息,指出我们的真正所在。 茶语中说:“唐煮宋点”,煮茶是唐代的饮茶习惯,宋以后发明冲泡点茶方法以后,除了极个别地区,已经很少有人会煮茶来喝了;而西安是唐之都城,陕西省又盛产“秦巴雾毫”、“紫阳毛尖”两种茶,其中“紫阳毛尖”更自清代便被列为中国名茶之一。 另外,陆羽在《茶经》中将天下之水分为二十等:庐山康王谷谷帘泉水为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 几个线索连在一起,我的所在地便呼之欲出,是在陕西商洛一带了。 人质生涯 接着我们就进山了。 我早已换上羊绒衫、牛仔裤、夹克外套,既保暖又轻便,是登山的最佳装束。 他和我做类似的打扮,外加一只巨型登山包,里面包罗万象,一应俱全。 没有人会怀疑我们不是一对度蜜月的爱侣,至少也是情人。 可是事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在逃亡,他是杀人犯,而我是人质。 我苦笑,愈发坚信“事物的外表往往是假相”这一被前人重复过千百次的真理。 钟楚博命我换上布鞋,说这样才不会在土路上留下脚印。他向我解释他的计划:“大连的警察们做好一系列准备调查工作,把消息层层发布bbr>出去,传真你我的照片给外市警局,各局收到消息再开会下达任务,布署方案,直到开始行动,总要有三五天的时间,现在是时候大搜查了。不过都是一阵风,过三两个月找不到人,自然松懈下来。所以这三两个月里,是最危险的时候,不得不十二分小心。秦岭是真正的深山老林,野兽出没,再不会有人跑到那里来搜查的。而且这时候山里可吃的东西正多着,就算粮食不足也饿不死,而等到秋后天气转冷,山里捱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该出来了。那时候再随便找个城市买份假证明住下来,绝对不是难事儿。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瞠目,这计划的确周详,可是,他为什么会选择陕西秦岭做他的落脚点呢? “很简单,因为我对这个地方不了解。” 这算什么答案?我望着他,似懂非懂。 他摇摇头,取笑我:“聪明面孔笨肚肠,白做了我那么久秘书,这点弯儿也转不过来。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公司业务,还是我的私人关系,都同西安丝毫不沾边儿,也就是说,西安几乎是我最不可能来的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偏偏要到这里来。要知道,很多逃犯落网,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投亲靠友,岂不知亲友是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一种动物。” “那么,你有真正的朋友吗?” “没有。”他断然答,接着反问,“你有吗?” “我?”我想起无忧,无忧是我真正的朋友吧?“我有。” “那可真是天大的不幸。”他呵呵笑,又重复一遍他的至理名言,“朋友是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动物。你每多相信一个人,自己的危险就会增多一分。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有真正的朋友,那意思就是说,你的身边存在着真正的危险。” “所以你连老婆都杀。” “不错。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不可以信任。” “她知道了什么?” “我的过去。” “你的过去?” “我过去是卖白粉的。我靠这个起的家。” 我瞪大眼睛,一时忘了走路。他说起白粉时的随意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他过去是卖豆腐或者码头扛活的,丝毫不以为有什么不妥。 “喂,接着走呀。”他催促我,像说故事简介那样三言两语交待他的过去,“我和我老婆打小儿就认识,一个村里的,穷怕了,就卖白粉,先是帮人干,后来自己干,再后来赚了钱,就洗手不干了,便惦记着怎么换个活法儿,三换两换,东跑西跑,就跑到大连去做了广告人,嘿,干得还不赖。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说不定我明年还要去竞选十大杰出青年呢。” “你?杰出青年?” “怎么?不可以?”他哈哈笑,“哪个大富豪成名前没干过点昧心枉法的事儿?这就像大树,只有把根往泥土里,往黑暗处扎得越深,盘得越紧,树干才能长得越高,越能得到最充分的阳光。所以,凡是最光明的,身后必然是最黑暗的。” 我匪夷所思,在钟楚博的论调里,总有一大堆离经叛道而又自成一家的说辞,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理喻。 我同他讨价还价:“你的计划的确很周密,可是你忽略了一点:杀妻虽然是重罪,但是并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不一定会判死刑。就算追捕,也不会被列为重案来办。但是加上绑架,事情就会越闹越大。所以,不如你放我走,自己一个人逃,应该会更容易脱身的。” “没错儿。如果我现在把你杀了,就更加安全。”他打趣,“别对我花言巧语,你还没学会。” 我气结,只得免开尊口。 一路上,我们吃泡面和饼干果腹。 晚上,就住在野地里,把酒精浇在枯枝上点燃,裹着充气睡袋取暖。 松涛起伏,蛩鸣成阵,山里的夜晚幽静而深邃。我望着天空,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每一颗都写着思念与哀伤。 今天已是五月一号,我同以然成婚的日子,可是现在,我们却天各一方,音信不通,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我的心又怆恻地疼痛起来,越疼越紧,仿佛五脏六腑都要扯碎。火苗将树枝舔得“哔剥”地响,不知名的山虫在啁啾地叫,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 飘忽的火光中照见以然的脸,一脸焦灼,满眼真情。 有流星自夜空划过,是谁的泪伤痛了谁的心? 我偷看一眼在火堆旁打盹的钟楚博,他似乎睡得正熟,摊手摊脚地躺在火堆旁,完全没有防备。对他的恨在这一刻达到顶点,我不禁暗暗想怎样才能乘其不备将砍柴用的弯刀一下子劈向他。 然而,就在我的手悄悄伸向弯刀,眼看就要握住刀柄的一刻,那刀子忽然凌空而起,已经握在了钟楚博的手中。 他望着我,“嘿嘿”地冷笑:“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看到他站起来,心上一凛,反问,“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他的唇边现出邪恶的笑,“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我们可不能辜负春宵啊。” 我恐惧起来,迅速抽出一根着火的树棍挡在面前自卫,“你敢!” “要不要试试看?” 他狂笑着,步步逼近,双眼灼灼,如一只看到猎物的野兽。 我尖叫,将手中的火枝抛向他,转过身狂奔起来。可是没奔出几步已经被他追上,整个人跌进他的怀中。我挣扎着,尖叫着:“放开我!救命啊!” 他的手铁钳一样箍住我,口中的热气一直喷到我脸上来:“叫吧,荒山野岭,看谁会来救你?!” 但就在这时候,树梢上忽然掠过一阵风,雾气更浓了,完全遮蔽了月光,我听到有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泣如诉,如怨鬼索魂。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过来。“许弄琴!是弄琴魂追来了!”99lib. 钟楚博恼怒地四顾:“又是你这妖孽!出来!我不怕你!” 四野无声。 雾气散去,露出凄冷的月光,与呜咽的松风相映成画。 钟楚博的兴致已经完全被破坏了,恨恨地一脚踢向篝火,火星四散,我胜利地笑起来,第一次发现,原来鬼魂非但不可怕,还很可爱呢。 这已经是进山后的第三天。 山路越走越崎岖,渐渐已经无路可走。 可是野花的颜色却越来越鲜艳,树叶与小草也越来越青翠,鸟鸣的声音就像用泉水洗过一样的清澈,清风徐来,奶白色稀薄的雾会被拂得飘来荡去,仿佛天上的云落到了人间。 一切不是不美的。 如果能同相爱的人执手同游,观山赏月,煮水论茶,也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是,我身边的人却是钟楚博。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人犯。而且沾染的是自己结发妻子的血。 这使鲜花和晓雾都黯然褪色。 自从弄琴魂重新出现之后,他再也没有意图侵犯过我。也有几次,他在话里话外露出挑逗的意思,我警告他:“小心,你老婆在一旁看着呢!” 他“呸”了一口,愤愤诅咒:“妖孽,冤魂不散!”但是到底不敢公然不敬。 这样子,我们总算得上是和平相处。可是我仍然一日更比一日憔悴,双脚都打起了水泡,举步维艰。 但到了这一天,总算钟楚博说:“好了,不用再走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认为满意的山洞,很深,充满树叶腐烂的气味。“要清理以后才能住,我已经观察过了,附近有水源,打扫工作不会很难。喂,大小姐,在家做过家务吗?” 我望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他说:“看什么?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起码要住几个月呢。怎么样,新房还挺不错的吧?这可是真正的‘洞房’啊!” “洞房?我看牢房还差不多。”我在心中嘀咕着,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周围考察了一遍。 客观地说,如果不是有一个杀人犯窥伺在旁,这里倒的确是个风景幽美的地方,洞口有两棵岁数远比我大得多的老树,左右互抱,在洞口形成天然门帘,洞前的地势相对平坦,铺满青草,让人只想躺上去甜酣一觉。城里也有草地,但都是不许脚踏的,这使我随意地踏在青草上时心中有异样的感觉。 这么说,真的要做野人了?还是五十万年前的山顶洞人。 接着我又想,人类历史上最早属于母系社会,既然时光倒转,那么是不是该由我说了算? 但是事实上全不是这么回事,在山里,我就像一个无用的废物,所有的学问和知识全用不上。 钟楚博却从容自在,如鱼得水,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似的。他知道辨别有毒的蘑菇和可吃的鲜味美菇,可以通过炊烟的味道判断大概几里以外有人家,并且随时随地收集一些草药来晒干以备不时之需。他甚至懂得怎么样用削尖的树矛射杀野兔,架在火上烤来吃。 在他烤野兔的时候,我按照他的指点不住地搜集枯枝,已经捡了好大一堆了,他仍然没有喊停止。 兔肉的香味儿飘过来,我忍不住问:“还不够吗?这些火,可以烤一百只兔子了。” 钟楚博笑着反问:“谁说我要用来烤兔子?” 原来,他是要将那些树枝堆到洞里去点燃,除尽洞中的秽气和潮湿。火一直烧到傍晚还没有熄,把夜都照亮了。 钟楚博坐在篝火旁,把大背囊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开来,里面的珍藏可着实不少:锅、碗、方便筷子、浓缩工业酒精、上百把简易打火机、药品、方便食物、调料罐、衣服、渔网鱼钩、成匣的子弹…… “?99lib.怎么样?过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吧?”他得意地卖弄,“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如果有面霜和香水就更好了。”我故意挑剔,“你没有替我的皮肤着想。” “是吗?要不要带上跑步机和咖啡壶?”他讽刺。 “谢谢,我不喝咖啡,只喝茶。” 说到茶,我不禁想起以然来,心立刻又刺痛起来。不知道以然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同样地想我。他还常到“水无忧”去喝茶吗?记得我们关于七碗茶的对话吗? 我轻吟:“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说些什么鬼话?” “你不会懂的。”我幽幽地说,存心激怒他,“这是我和柯以然第一次约会时的谈话。” “少跟我提那个姓柯的!”他果然愤愤,但立刻不怀好意地一笑,诡秘地问我,“你知道法医在古时候又叫什么吗?忤作!好听一点叫‘官财子’,也就是‘棺材仔’啊!” 我气结。 他哈哈大笑。接着问:“柯忤作跟你握手时可有感觉?” 这恶毒的调侃令我愤怒,忍不住反唇相讥:“当然有,温柔至极,刻骨铭心。”同时,心中不禁暗暗惊奇,咦,学会吵架了。我可是这个大恶人的人质,现在正被绑架着呀。或许是星空太美,春风太轻,烤野兔的味道太香,让我提不起恨来。 而大恶人已经读出我的心意:“你生气自己不够恨我是不是?你呀,你是个好女孩子,还没学会仇恨呢。”他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非常非常地恨我,你会很不开心,因为那首先代表你自己不再可爱了。” 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逻辑?” “爱的逻辑。”他眯起眼,神思跑回老远的过去,“我刚认识阿琴那会儿,她也是一个不知道恨的好女孩子,河水一样的纯洁,小鸟一样的简单。我们非常相爱,她一直想过更好的日子,为了她,我出生入死,过起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后来我们发了财,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阿琴越来越不快乐。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理论,认为男人有钱就会变坏,老是怀疑我会在外面找女人。我开始烦她,真的认识了许多不同的女人。她生气了,怕我会抛弃她,而我也确实越来越想离开她。她要挟我,说如果我敢同她分手,就向警察告发我。她不知道,其实威胁和恐吓对我这种人都是没有用的,她本来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武器,就是我爱她。如果她善用我对她的爱,她会一直立在不败之地,可是她却迷信武力和威胁。我最恨人家恐吓我,所以我杀了她,让她说的一切都变成真的。” 我越听越奇,这又算是什么样的理论?在钟楚博的世界里,好像全没有真假对错,所有的是非标准都由他一个人制定,完全不理会世人的眼光与喜恶。我想像钟楚博与许弄琴的过去,再不相..爱的夫妻,在起初也是有过真情的,否则又怎会走到一起。可是,是什么使相爱的人疏离隔膜,彼此仇恨,终至反目成仇呢?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地上,有风在枝头低吟,不知道,弄琴魂,是否也听到了这番死神的表白? 逃花源里的妹妹鸟 早晨,我在小鸟的啁啾声中醒来,难得地,发现钟楚博睡得还很沉。大概是昨晚收拾洞穴太累了吧? 因为怕我逃跑,他在每晚睡前总是把我的双手双脚都缚了绳索,而那种索扣我想尽办法也解不开。 正忙得满头大汗,钟楚博醒了,嘿嘿笑:“想跑?没那么容易吧?” 我赌气别过脸,任他在我手脚处鼓捣了两下,轻易地解了索扣。他说:“干活吧!” 于是我们将昨晚搜集的干柴堆在洞里点燃,却又小心地看守着不使火苗蔓延出来,殃及洞外的老树和草地。然后到附近的小河里汲水冲洗,同样要小心地把握分寸,既要将洞壁擦洗干净,不留bbr>黑灰,又不能让水渗到洞底,免得日后反潮。 去小河里打水时,我看到有很多游鱼,忍不住脱了鞋子下水去抓。可是那些鱼太狡猾了,根本抓不住。我问钟楚博:“你不是准备了钓鱼竿吗?借来用用。” 钟楚博狡黠地一笑:“用鱼竿钓?那可有多麻烦!费半天劲儿也钓不来几条。看我的。” 他指挥我用石块和水草在溪流最细处拦截,筑成坝梁,而他则在上游筑坝,两头一堵,水面形成了一个小鱼塘。我笑:“这方法果然好,现在只要下网捞就行了。” 他却说:“还有更妙的呢。”说着拉我略略站远,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类似于雷管的东西,猛地抛下水面,只听一声炸响,水花飞溅起几尺高,溪水顿时浑浊起来,而我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渐渐地,涟漪平复了,我看到有无数的小鱼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它们的死,是为了我的一时兴起。我愤怒地叫起来:“你这刽子手!”冲过去猛地扒开堤坝,让那些鱼尸顺流而下。 钟楚博瞪起眼睛:“不是你喊着要捉鱼吗?现在有鱼了,你又发什么疯?” “你这不是捉鱼,是屠杀!”我气得眼泪都流出来。 可是钟楚博完全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捉鱼。你又发什么妇人之仁?” 我说不过他,可是我真正伤心,也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同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这是一个视杀戮为等闲的野人,他的心中根本没有是非概念,更不懂得慈悲与善良,甚至缺乏对生命的起码的尊重。而我,将在今后还不知要多长的一段时间里与他共度。天哪,我能够逃脱他的魔掌安全回到以然身边吗?以然,为什么还不来救我?无忧听懂了我电话中的示警了吗?警察们会到秦岭来找我吗? 我跪在小溪边,伤心地流下泪来。 清理洞穴的工作进行了整整两天,先用火烧,再用水洗,接着将草木灰铺在地上隔潮,再铺层干草,放上睡袋,两张散发着干草芬芳的床便形成了。 正是五月,阳光很暖,风吹在身上又轻又软。 有鸟儿在山深处啼叫:“布谷!布谷!” 无忧说过,五月初晴鹧鸪天,蜜月旅游的最好季节。可是现在,与我在鹧鸪天里忙着布置“洞房”的,却是另一个人。 记得当时我还抱怨城市物质生活的庸俗现实,羡慕陆游的“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现在,我可真是得偿所愿了。只是,陆游还可以“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我却是既没有玉液美酒,也没有《黄庭》经卷,行穿竹、卧看山倒是可以,只是,山又有什么好看的呢?还是无忧的“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来得优雅。 哎,想起那些品茶闻香的日子,真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钟楚博问我:“发什么愣?又在想那个棺材仔?” 他正在试图用树枝和藤草组合一件高脚的橱柜来放置调料罐,这两天,我们已经颇有几件简单家俱,比如衣架、茶几、灶台,甚至还有专门摆放鲜花用的天然树枝花瓶。 我瞪他一眼,答:“我在听布谷鸟叫。” “那不叫布谷鸟,叫妹妹鸟!” “什么妹妹鸟?它明明在叫‘布谷、布谷’!” “你听错了,她在叫‘哥哥、哥哥’!妹妹鸟一叫,就要下雨了。” 他收拾了工具,把怕潮的东西都搬回洞里。果然没过多久,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整个泼墨横翠的秦岭都笼罩在烟纱雨幕之中,漫天漫地只有一个愁字,没有源起,没有尽头,所有的语言思维都凝滞,宇宙万物一齐哭泣,思念、怀乡,将一怀愁绪悉化作霏微细雨尽情流泪。 我在雨中哭泣起来,越哭声音越大。离家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声痛哭,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惊惶、恐惧,在雨中尽情发泄出来,呜呜咽咽,无休无止。 钟楚博烦了,斥责我:“哭什么哭?招鬼呢?” 我不理他,哭得更响了。 他无奈,又来讨好我:“别哭了,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听。” “好听呢,是说妹妹鸟的来历的,要不要听?” “不要听。”我说,可是哭声小多了。 他于是娓娓地讲述起来:“从前,有一对兄妹,非常地相亲相爱。他们在山里一起打猎,一起种地,一起捕鱼,自己织布做衣裳,自己打猎种粮食,完全不同别的人交往。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他们过得很快乐,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可是后来有一天,山里来了许多年轻人,带来了很多山外的消息,他们看到妹妹的粗布衣裳,就笑话她虽然长得很漂亮,可是不会打扮,又挑剔她做的饭菜不好吃,把自己带来的糖果送给她,还有巧克力。妹妹第一次吃到糖,那种甜味儿让她惊讶极了,从此就开始对山外的世界产生了许多幻想。那些年轻人走后,她一直怀念着糖?t>果的味道,变得忧郁极了,后来更生了很重的病。哥哥见妹妹一天天憔悴下去,很不忍心,就答应要替她出山寻找糖果。妹妹有些不舍得哥哥走,可是又实在想吃糖,就同哥哥约好,以一年为期,不论找不找得到,第二年雨水落下的时候哥哥一定要回来。哥哥答应了,然后就在一个下雨的早晨离开了大山。妹妹等啊等,整整等了一年,可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知道,究竟是哥哥没有找到糖不敢回来了呢?还是遇到危险回不来了?更或者,是哥哥自己贪恋山外的世界,不肯再回来?到了第二年谷雨,哥哥仍然没有回来,妹妹伤心极了,她后悔自己不该逼哥哥出山去寻找糖果,现在她知道,就算全世界的糖果堆在她面前,也不及哥哥的一笑来得重要。她在雨水中哭了,哭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只鸟,成天在山林中飞来飞去,寻找她的哥哥:‘哥哥!哥哥!’你听,这就是妹妹鸟又在找哥哥了。” 我明知道那只是一个传说故事,可是还是被那种原始的忧伤和不可挽回的悔恨打动了,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我问:“妹妹后来找到了她的哥哥吗?” “没有。所以她一直在找,一直在叫:哥哥!哥哥!” 我们都沉默了。 只有妹妹鸟在林间寂寞地鸣叫:“哥哥!哥哥!” 是的,现在我再听那鸟的叫声,真的觉得她是在喊哥哥了,她的哥哥去哪儿了呢?山外的世界那样精彩,他还会再回到这山里来吗? 大哭过一次以后,我的心情得到发泄,同钟楚博的关系也缓和许多。 真没想到一只鸟的叫声可以有那样大的感化作用。但是也许,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远离尘嚣,没什么机会想到仇视与伤害。 在这样的青空白云之下,鸟语花香之中,烦恼和怨恨都是无法驻足的。我渐渐放松了对钟楚博的戒备,而他也不像开始那样对我看管严格,大概是觉得深山老林,我就是想逃,也不知道辨别方向,没有什么逃跑机会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两个文明人在荒野中向大自然讨生活,那种同类的感觉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长久的敌对是做不到的。偌大世界,他只有我这样一个同伴,我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赖商量,尤其是在深山里我是这样地无知而无助,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 但是我们当然也不会成为朋友,我忘不了他是杀人犯而自己是他的人质这一基本概念,而且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大连的家和亲人,那样,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就会重新唤醒自己对他的怨恨与敌意,于是拼命地在动脑筋怎么样才可以把他抓起来交给警察。那样,我就可以同以然重逢了。 我想念以然,可是已经越来越想不清楚他的样子。梦里只有一个英俊的轮廓,我记得他很高大,五官很端正,可是具体的样子呢?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还有他的发型,都变得似是而非起来,分不清哪些印象是真实的,而哪些是在梦里经过美化了的。 最重要的,是对恋爱的回忆也日渐朦胧起来,因为一有时间,我就从与以然的相识细细想起,一直想到分别,每每想到那天在钟楚博家门前以然追着车跑的情形,我就心痛不已。可是,除了相遇与分手之外,其余的情节便都模糊,不知道哪些是梦中见到的,而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 因为想不清,我就常常会在某一个早晨醒来时,抱着膝盖面对大山发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梦中的情形。钟楚博称我的这种表情为“云游四海”,通常并不打扰,只是自己默默地起了床洗漱洒扫,整理早餐。他那种安然的样子就好像打算要在这山洞里过一辈子,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又一个家似的。 他的“吃苦耐劳”令我有种“不劳而获”的负疚感,于是只得懒洋洋地站起身,去溪边汲水来烧一锅野菜汤或者煮两条小银鱼,从而开始新一天的野外生涯。 渐渐地,彼此也会有较为真心的对话。 有一次他给我讲起贩毒生涯的经历:那次他们几个合伙人各带一部分毒品分别运送,然后在一个隐秘的目的地聚头。可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二小时,仍然有一个伙伴没有归队。毒贩们越来越焦急,猜想他大概已经死了。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时时刻刻都会发生。 可是他们仍不住地为那个伙伴祈祷,抱着一线希望在等。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当所有人都已经绝望了的时候,那失群的孤雁出现了。毒贩们高兴极了,立刻拥抱在一起,这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亡命之徒为了重逢而流下泪来。他们离开隐蔽点,向着伙伴奔过去,张开双臂迎接他们迟归的孤雁。 然而,这时候“孤雁”的身后出现了一群“鹰”——原来,伙伴将他们出卖了,他带来了警察! “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钟楚博讽刺地说,可是声音里充满苦涩,“那次突围我们死了十几个弟兄,我是仅有的三个幸存者之一。那是我第一次逃亡,还没有经验,误打误撞进了雪山,在山里,整整走了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不休息,因为我知道,只要一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有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了,可是一想到阿琴还在等我,就又有了力气……”说到许弄琴,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喑哑,草草结束回忆,“那次好容易活下来,真是吓破了胆,后来就收手不干了。” “那个弃暗投明的英雄呢?”我故意这样问。 “被我杀了。”他平静地回答。 “杀了?” “那是我第一次杀死亲近的人,用刀子,面对面捅进去,血喷出来,溅满我的手。感觉非常不好。后来我就对自己说:下次再杀人,方式要含蓄一点。” 我又惊又怒,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也怀疑他的话的真假。 那天我整整一天没有理睬他。他开始还无所谓,后来就有些耐不住寂寞起来,问我:“又在想什么?” “想怎么样才可以把你送上绞刑架。” “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申请让你做我的行刑人,看你是不是下得了手。”他玩世不恭地调侃,“你肯定自己真的很想让我死吗?” “不,我尊重所有的生命,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死。”我平静地告诉他,“可是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你做的坏事太多了,一定会有报应。” 他变色,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后来就再也不给我讲那么血腥的故事了。 还有一次,我问他:“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哪一段?” 他看我一眼,想了很久,最终说:“不记得了。” “总有一天是真正快乐过的吧?” “赚到一笔大生意的时候或许……不过也是一眨眼的事儿,数完钱或者拿完支票就算了……再或者和兄弟们打麻将,赢了一把十三幺自摸……”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我秘书,每年都要替我办一次出国手续,你应该知道我去了哪里。” “不是去美国考察吗?” “考察?嘿,是考察,不过不是去纽约,而是去拉斯维加斯。” “赌城?你去赌?” “要不怎么办?那真是解压的至尊法宝。” “每年一赌,居然还没有倾家荡产,也算你运气。” “很简单,就是我不在乎输赢。我每次去,都只带一定数目的钱,然后对自己说,赢了固然好,输了,也只输这一些,输完就走。你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吗?说是常胜将军不在于抓到一手好牌,而在于懂得适时离开牌桌。” “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输?” “不错,不在乎输赢,自然就不会输。一个人,只有在非常紧张一件事的时候,才会容易出错,才会失败。所以我也相信,警察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同样也并不在乎死。不在乎死,自然就死不了。” “这世上,真的就没有让你在乎的人或者事吗?” “有啊,就是你喽。”他望着我,又露出那种挑逗的笑。 我望向远方,只当没听见。 他自觉没趣,讪讪地问我:“那你呢?你有没有真正的快乐?” “当然有,而且很多。” “举个例子。” “比如说……我认识以然的时候是快乐的。”我对他绽开最甜蜜的微笑,存心激怒他。 几次回合下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怕他,其实他也是外强中干,真正蛮力的事也做不出来的,何况现在是黎明,晓雾未散,晨曦不足,如果他敢胡来,许弄琴的魂儿会出来帮我的。 真没想到,穷途末路,我最大的依赖竟会是一个鬼。 “少跟我提那个柯忤作。”他故做不屑,“那‘官财仔’除了有个好爸爸,还有什么?” “还有一份清白的历史啊,一个法医和一个杀人犯,你说他们的价值该如何论。” “天上地下。”他答,“我是天,他是地。” 我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却又主动提起旧话来。“其实我也是快乐过的。” 他叹了一口气,很温柔地叹了一口气。“那是刚认识阿琴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她都还小,一个十三,一个十二,屁事儿不懂的年纪,但是我已经知道她很好看。是她教会了我编花篮,并把它戴在我的头上,我不要,说哪有男人戴花的,她说,那你就给我戴上。我给她戴了,她问我,好看吗?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那样子,可真是好看,比花儿还好看,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原来长得这么好看呢。我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亲了她一下。她吓得尖叫了一声,我很害怕,转过身想跑,她却又把我叫住了,说:你再亲我一下……” 他的声音低下来,充满销魂的温柔。 我听得呆了,那纯真的带着花草香味的牧歌一般的少年初恋哦,在城市里失传了的爱情童话!我望着钟楚博,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可是我不敢相信那是眼泪。 杀人犯,也会流泪吗? 我问:“后来呢?” 他蓦然而醒,疲倦地用手在眼角抹了一下:“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后来我就把她杀了,后来你揭穿了我,我绑架了你,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一切要听我的!” 他故意做出粗暴的样子,可是我已经不再怕他。现在我知道,他并不像他表面做出来的那样冷酷无情,对于许弄琴,他心里也一样有内疚的,因为他对她曾经有过纯真的爱,而那份爱的甜蜜至今在他的记忆中尚未褪色。 她是他记忆最初的颜色,而他却是她生命最后的疼痛。 怎样的缘分与冤孽? 远处,妹妹鸟一声声叫着:“哥哥!哥哥!” 我似乎有点懂得钟楚博了。 深山里的爱情,是经不得一点一毫的世俗沾染的吧? 我想像那场景,花红柳绿,布谷声声,宛如太虚幻境,童安格管那儿有一个现成的说法,叫做“梦开始的地方”。 我呢?我的梦开始于何处?我想起与以然初次相见的情形,那电梯开合处,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吗? 我忽然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里了,是那种山村之爱里一派天真毫不作伪的纯情与亲昵,那是矜持犹豫的我和精于算计的以然所不曾拥有也不可能拥有的,我们都活得太正确太模范了,说话做事都依足范本,按照一种固定的条条框框,早已忘记自己的声音。 记得有一次,忘了起因是什么了,我和以然争论什么是最浪漫的爱情,以然说:“女人的最爱,不过是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和碳的同质异形体。” “什么?”我一愣。 以然哈哈大笑:“就是玫瑰与钻石呀。” 我欲要瞪眼,终于也撑不住乐了:“医生的贫嘴。” 但是现在我知道,玫瑰与钻石都不是真正的爱情,真的爱只是爱本身,是眼里除了对方什么也看不到,而眼里如果没了对方,那么看到什么都是垃圾,玫瑰不香钻石不美连太阳也不再明亮。在电脑时代的大都市里,一切都被格式化了,连同爱情。书架上成摞地摆着情书大全,勃朗宁普希金李商隐汪国真痞子蔡应有尽有,雅俗共赏,丰俭由人,女人骗男人的手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男人哄女人的手段是玫瑰钻石欧洲游,物质和感情其实早已分不清,坐在名典咖啡语茶的花篮吊椅上四目交投与穿行友谊商场金饰柜台锱铢必较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同样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精神建筑。 可是在乡间,在深山老林的鹧鸪天里,我终于听到清脆不染凡尘的鸟鸣声,看到现实生活中早已湮灭了的爱情传说。那传说中的少男少女,一如两只毫无心机的布谷鸟,以最原始的声音在骀荡的春风里发出求偶的鸣声,两情欢洽。 这清朗柔媚的五月天,我多想化身为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以最简单的音律呼唤:“哥哥!哥哥!” 盗盐记 我们在山里“定居”了下来,过起穴居的原始日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对真正的野人。 初夏的秦岭,正是杨槐花开的日子,还有桐花、榆钱儿,都是捋下来就可以入口的美食。 青白色的桐花大朵大朵,绿色的榆钱儿小粒小粒,各有各的香甜。钟楚博教给我,一次不可以贪心采太多,只要够当天吃就可以了。因为贮存食物的最好办法就是由得它们留在树枝上,随吃随采,才能保证鲜美可口。 黄昏时,他带我到小溪旁,不再用雷管炸了,而是在河床直径最窄的地方张网悬挂,一夜之后,自然有许多傻小鱼自投罗网;他还会通过形状与潮湿度来判断哪块石头底下可能有小蟹,用水煮来吃,又是一顿美食。 他又自己做了弹弓,用来射麻雀,虽非百发百中,却也从不落空。我用泥和了水裹在麻雀的外面,埋在土里,上面生了篝火,火熄之后,扒出麻雀来,轻轻一敲,外面的泥壳连同羽毛就一同剥落下来,露出嫩红的肉,一口咬下去,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掉。 有一次他连窝端了一个鸟巢,那些鲜美的鸟蛋的滋味哦,相信下辈子我也忘不了。 我们进山前原买了大量的方便食品,但是多半用不着,单是新鲜的山珍海味已经足够饱腹的了。我起初还担心自己会得消化不良,没想到进了山,人的胃口自动变得坚强起来,反倒比在家的时候健康多了。 渐渐我练得一手烹调鱼虾菌菇的好厨艺,也学会怎样把吃不完的兔肉割下来挂在洞口风干以备后用。 我们俩就像妹妹鸟传说中的那对兄妹,依山吃山,傍水吃水,与自然化为一体,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日子。 生命回复到最原始的状态,我们的需要并不比一朵花儿为多,不过是水、阳光和空气。 早晨,他为我采来带露的野花,三弯七扭编成一个开花的头环。很美,有种神话的色彩。我本能地心动,可是迟疑地不肯伸手去接。他恼了,将花环丢在地上,提脚欲踩。我忙忙喊“不要”,迅速拾起,戴在头上。他立刻便笑了,眼中掠过一抹狡黠,像个计谋得逞的坏孩子。 我心里一动。他对我倒是的确不错,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依然珍藏着美好与童真,也依然有一丝不泯的人性吧? 现在我清楚地知道钟楚博对我的在乎,它体现在所有的细微之处:一只烧得焦嫩可口的野兔腿,一束罕见的新鲜野花,一捧黑得发亮的最饱满的桑椹,都和吃喝有关,直抵生命的最核心处。 食物是大自然给予的,快乐也是,还有爱。 在我们洞房的顶部长着一棵老松树,根部暴露在地面,像枯老而有力的手指,深深地抓进岩石的缝隙中。树上有鸟儿筑了巢,每天吱吱喳喳地飞进飞出。我们打麻雀,掏鸟蛋,可是不招惹它们。因为感觉上它们不只是鸟,而是我们的邻居,是熟人,朋友。 在原始的山林中,人们对于温情的需要超过任何有形的物质。 一天中,最喜欢做的事仍然是看夕阳。每当黄昏来临,我就什么也不做,爬到山峰最高处,坐在石头上看夕阳在山峦起伏间轰隆隆滚落。那壮美的一刻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我可以从夕阳西下一直呆到星辰满天,然后猜测哪一颗星是我的归宿。无言的夜空下,大地变得温柔而神秘,一切仿佛都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那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所不知道的。 但是如果这一天阴雨霏霏,我就看不到落日,可是也不会伤心失望,因为那意味着布谷鸟会叫。在细雨中,山深处,一声又一声,“哥哥!哥哥!”无限依依。那时候,我就会想起以然。如果可以同他再见面,多想也当面喊他一声“哥哥”。古往今来人们发明了多少对情郎的昵称,可是我现在觉得,还是这句“哥哥”最质朴也最亲切。可是,我还有机会活着同以然重逢吗? 想起那些曾经的口角与眼泪,现在才知道那时有多么奢侈。如果早知道相聚的时光原来如此短暂,而缘分是这样脆弱的一回事,我一定不会再那样任性,随意地把执手相看的时间消耗在无谓的争吵与猜疑里。 眼泪落下来,我觉得凄怆,却并不孤独,因为山里所有的妹妹鸟都在为我哭泣。 山中无岁月,我渐渐不再知道进山的准确日子。 总有一个月了吧?因为我看到漫山遍野的花都开了,树梢上结满红红绿绿的野果,有酸有甜。当然,也有的可能有毒,不可以随便尝鲜。最简单的一种分辨方法,是把果实捏碎,涂在手上,颜色鲜艳可以充染料用的,多半有毒,汁水丰富且一洗就掉的,则相对安全。 钟楚博的军用手表上有清楚的日期显示。但是我不问,也 4e0d." >不关心,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很久以来,除了他之外,我没有再见过一个人。 刚进山的时候还惦记着逃跑,可是跑过一次,穿过了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却越跑越心惊,最终迷失在遮天的林木中,再也找不到归路。我跌坐在树下痛哭起来,哭完了抬起手擦眼泪,却发现钟楚博站在我的面前。原来,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却不肯露面,存心看我笑话。 那以后,我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认命地把自己当成山林的一部分,只当从出生起就在秦岭中生活,也只等将来老死山中了。 几十天住下来,那大树,那..河流,那野花,都已经成为我的朋友,让我不再仓皇。生命中只要有了它们便已富足,再别无他求。 不为果腹而奔忙的时候,我尝试移植野花,因为酷爱在花香中醒来的感觉,却又不忍心采摘那些沾着露珠的鲜花。我将那些花连根带土挖出来种在我的洞口,可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阳光,同样的山地,移植的花却很少能继续生存下来的。我觉得伤心,钟楚博安慰我:“那些花,朝生夕死,你就是不采它们,它们也活不了几天。” 我反驳:“可那也是生命。花也会疼,会留恋的。” 钟楚博不语。我忽然省起,这是一个杀人犯,连人的命都不懂得珍惜尊重,又怎么会在乎一朵花儿的生死呢?我可不是在对牛弹琴? 但是我错了,他似乎真的很感动,而且非常有攀谈的兴致。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一边帮着挖土,一边缓慢地说:“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又柔软,又坚硬。” “柔软?坚硬?”我啼笑皆非,“哪有这么形容人的?” “可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你很善良,又敏感又伤感,动不动就为花儿啊鱼啊的发脾气掉眼泪;可是发起火来又凶得不得了,被我绑到山里来,也能安之若素,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忘不了自得其乐,忙着跟花儿鸟儿们交朋友,这种勇敢,在城里女孩子中很罕见呢。” 我有些脸红起来。没想到他从来不讲恭维话,一旦夸起人来竟是这么肉麻。 不过他说的是实话,我的确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味到大自然的真实含义,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它依赖它。早晨的鸟鸣,中午的溪流,黄昏的落日,都是我无尽的财富,都令我沉醉流连。 然而,就在我对人类的概念已经日渐淡漠,死心踏地地把自己当作秦岭中的一棵草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发生又重新唤起了我作为一个人的渴望,对文明和城市的渴望。 那天,我们从溪边捉鱼回来,走进山洞时,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很明显,有野兽造访过我们的“洞房”,只见洞里一片狼藉,睡袋被扯碎了,锅碗筷碟散落一地,油盐酱醋翻倒过来,最惨的,是盐罐打碎了,白花花的救命盐散落一地,淌在水里,化为乌有。 我当然明白,野居的日子里,食盐对99lib.我们意味着什么。 钟楚博与我面面相觑,许久,吐出一个字:“偷!” “偷”,是一个“人”字加上一个“俞”字,是人与人的对抗。 换言之,我们的猎食对象不再是榆钱儿桐花或者小鱼小虾,而是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向我们提供油盐酱醋一应调料。没听说鱼虾可以自动把自己烹调好了送上桌的。 秦岭是少有的在深山处还有人家耕种的野山,每天到了下午,我们躺在野地里,都会远远看到炊烟直上,大约有十来家的样子。 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也会远远听到几声鸡啼。 但是一家同一家都隔得老远,正所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钟楚博说:“想找到住家很简单,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准没错儿。最麻烦的是狗。山里人家没有不养狗的。不过没关系,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估计上午的时候农人都会下地干活,多半会带着狗走,那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机。” “可是怎么知道屋里有没有留人呢?”我问。 “你可真笨。看看院门有没有插销不就知道了?” 终于又要同人打交道了,我不禁感到兴奋与忐忑。 我们早上出发,一直走到大中午的时候,才来到第一户人家。 院门果然用一根横棍插着销。 钟楚博向四下看了看,拉着我很从容地走过去把插销拔开,推门而进。我的心“怦怦”地跳,要知道,这可是作贼呀! 但是四周实在太静了,静得足以让人忘记行为的本质,而只把它当成一次历险。我新奇地看着院中的碌碡,水井,还有猪圈,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一个真正的农家,只觉眼中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这一切在小说和电视中都似曾相识,陌生是因为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真的亲临其境,那感觉,就好像无意中走进了电影片场,完全没有真实感。 在我四处打量的时候,钟楚博已经毫不迟疑地穿堂入室,顺利地在柜子中找到一罐粗盐,还顺手牵羊拿了四只蒸馍和一小瓶油,出来对我说:“好了,走吧。今天可以加餐,不用再喝荠菜汤,可以炒菜吃了。” “好了?”我惊讶。这样平静顺利?简直顺利得离谱儿,毫无惊险之处。 这时候我在窗台上看到一本书,还包着书皮,顿时像葛朗台捡到金子一样兴奋地欢呼起来: “书!书!”扑过去抱在怀里,不禁满眼是泪。 “喊什么?怕人听不见?” 我不理,依然用守了三十年寡的深闺怨妇见到初恋情人的变了调的声音尖叫着:“书!书呀!”一边小心翼翼地翻开来,可是只看一眼,就不由傻了——那竟是一本小学代数课本。 钟楚博哈哈大笑:“你不会想把乘法表从头复习一遍吧?” 我垂头丧气,迁怒于他:“还说你的百宝囊应有尽有,连本带字的东西都没准备,简直野人!” “这野人的生活,你还要过很久呢。”他笑起来,过一会儿,收敛了笑容,很认真地问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进山了吧?” “为什么?把我当红宝书一天读三遍?” “差不多。在这山里面,最可怕的不是寒冷或者野兽,而是寂寞孤独。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进山,不出半年,我怕自己会闷疯的。所以,你得不停地跟我说话,不然,小心出山之后变哑巴。” 我不响,心里却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有生以来,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寂寞空虚,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意识到文字的可爱和充实。 我又吟起那首陆游的《鹧鸪天》来: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 斟残玉液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 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哦,哪怕手上有一卷佛经道论也好呀,只要是带字的,可以让我研习背诵的,就是我的纶音圣旨了。在这远离文明的旷野中,真令人觉得一天就像一年,一年也只如一天,红颜白发,不过在弹指一挥间,念着那句“老却英雄似等闲”,我的心中一阵苍茫。 钟楚博安慰我:“要不,咱们再偷几家看看,总有一家会有人识字看书吧?不是有个挺有名的读书人说过,什么‘偷书不算偷’吗?” 我瞪他一眼:“是孔乙己说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孔老三说的,窃书!窃书不算偷?” 我又蒙了:“什么孔老三?” “孔夫子姓孔,孔乙己也姓孔,孔夫子又称孔老二,孔乙己自然只能排老三了。” 我瞠目,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乐了出来。 于是,为了“窃”书,我们一一拜访了秦岭深处的几户农家。 有一次我总算偷到一大摞书,可是看仔细了,发现全是医书,又看到屋里摆满中药,原来户主是个老中医。我担心那些书要用来救命,虽然不舍,还是放回了原处。 还有一次,翻账本的时候钟楚博翻出一张纸,忽然脸色大变,像捡到炸弹一样把纸片扔掉了。我问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小孩子的乱涂乱画,随手揉成一团扔进了炕下灶里。那天晚上,他告诉我最近要格外小心,而且,短期内不可以再动贼心。 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注意到那张纸片,那上面是我和他的油印头像,那是一张通缉令。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剧烈。这张通缉令重新唤起了我出逃的欲望。许久以来,我几乎已经忘记山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一种文明的充实的城市生活,现在,这张通缉令唤醒了我对城市的记忆,对家人的思念,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不,我不能再在山里呆下去,就这样同钟楚博化为一体。我要回到文明世界里去,那里有文字,有电视,有以然的笑话和无忧的茶馆。我要回到他们中间去! 我尝试劝钟楚博自首:“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想不想有一种比较清白的人生?”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你在打什么主意?报警?服案?我头上顶的可是死罪,那不叫自首,叫自投罗网。人的路是两条腿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第二次选择。” 我决定不再白费唇舌,却暗暗计划当夜出逃。 重返人间 为了保证自己能在半夜准时醒来,我在睡前喝了大量的水。 这段日子里,钟楚博已经渐渐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晚上睡觉不再给我上绑。以往,我最担心的是逃出去后迷失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出山。但是这一次,我记熟了去农家的路。我想,我可以向他们求助。至少,也可以求他们掩护我,替我送信到山外去。 那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当我悄悄离开钟楚博走出山洞的时候,发现平时熟悉的山林忽然变得诡异起来。那些绿叶松风在夜里似乎充满了灵性,妖异地呻吟着,枝枝条条都伸展着邪恶的欲望,好像随时会伸长来把我捆绑,吸血食肉,连骨头也不吐。 我想起关于吃人藤的传说,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电影里的吃人藤场景都配以蓝色的画面,那是因为月光下的吃人藤看起来最有威慑力。 身后忽然响起轻微的“咻咻”声,有物体踩过枯叶,由远而近。我寒毛竖起,是钟楚博,钟楚博追上来了!我发足狂奔,然而钟楚博比我更快,忽地飞跃起来,一只利爪搭在我的身上,我失声尖叫,这才明白,那不是钟楚博,是狼!比人更可怕的狼! 就在这时候,枪响了。我惊喜地大叫:“钟楚博!” 这回才是钟楚博!他及时赶来了! 可是那一枪并没有击中狼的要害,狼只是顿了一顿,便掉头飞扑过去,钟楚博在慌乱中又开出一枪,但接着就被扑倒了。狼吻直冲向他的喉咙,他用双手用力卡住,同狼滚成一团。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随手连枝带叶折断一根松枝冲过去,没头没脑地向狼身上挥舞过去,一下又一下,不知停止。狼被击怒了,舍了钟楚博重新扑向我,我听到自己的手臂“咔嚓”一声断了,那样清脆,仿佛不是来自我的身体。与此同时,钟楚博猛扑过来,抱住狼滚向一边,顺着旁边的斜沟一路滚下去。 我急忙拾起枪,对着黑暗本能地开了一枪,又是一枪。随着一声凄厉的狼嚎,夜幕被利剑般划破了,但瞬间又归于沉寂。我艰难地爬过去,对着谷底喊:“钟楚博!钟楚博!” 没有人回答我。 我惶恐起来,钟楚博,他死了吗?中枪了?是我,我打死了他? 手臂上的疼痛一阵超过一阵,但是我顾不上,我警告自己,不,我不能昏倒,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沿着沟壁一点点爬落,看到一人一狼静静地躺在谷底,人的双手还紧紧扼在狼的脖子上。 我的手臂已经疼得抬不起来,只得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倾听着:咚!咚!他还活着!他的心还在跳动!那真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又是多么微弱而无力哦! 我试图将他扶起来,可是全然用不上力。我想过一个人爬到农家求救,却又担心当我离开的时候,又有野狼经过。我惟一能做的,只是支持着拾来荒草和枯枝,用随身带的打火机点燃,然后扶起他的头细细检查,他的头脸糊满了血,衣服被撕破了,头发胡子纠成一团,连伤口的情况也看不清,但是总算没有枪伤。 我吁出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他清楚地叫:“阿琴,你来了?” 我悚然而惊,翻身坐起,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福尔马林味。 是的,许弄琴来了,她终于索命来了! 月光水一样地倾泻。我回头看着钟楚博的脸,他沉沉地昏睡着,间或发出一两声呻吟或者呓语,粗而短的浓眉紧紧蹙在一起,仿佛不胜痛苦。他说过,鬼怕恶人,弄琴魂拿他无可奈何。可那是在他好着的时候,强健的时候,而现在,他身心疲惫,精力与体力都到了最虚弱的时候,又 662f." >是在深夜,阴气最盛的子时,他不再是弄琴魂的对手。许弄琴,这次真的要带走他了吗? “不!”我对着夜空祈求,“你不可以这么做!你不可以在这时候报复他!我知道他对你不起,可是,我不能让你在这个时候带他走!我不能!” 我用那只好着的手臂抱紧钟楚博,希望以自己的身体来温暖他,把自己的阳气过给他。钟楚博,我不要你死,我不会要你这样地去死! 蓦地,我想起那个烛光摇曳的晚上,想起那晚无忧的咒语,我闭上眼睛,朗朗地念起来。 月亮升至中天,月光透过林梢洒落一地,斑驳而明亮,无限诡异。 松涛虫鸣都沉寂。 我的咒语是夜晚惟一的声音。 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咬紧牙关撑着,不许自己倒下去。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能撑到明天早晨,钟楚博就会得救!我一定要撑住! 东方渐明,月亮的影子淡下去,淡下去,福尔马林的味道就像月亮的外衣,也随之渐渐脱落。 钟楚博辗转着,嘴唇一张一翕。 我本能地意识到他的需要,赶紧站起身,用一只手脱下外衣,将露水沾湿衣衫,再绞出水,滴在他干涸的唇上。 他口唇微动,艰难地贪婪地吮吸。 我的泪落下来,被他一并吮进口中,或许是觉出了眼泪的咸涩,他忽然睁开眼来,愣愣地看着我,欲语还休。我却已经惊喜地叫出来:“你醒了?你醒了!” 我终于唤醒了他,救活了他!鼓胀的喜悦让我欲歌欲狂,难以自持。“你醒了!”我又哭又笑,不住用湿衣擦拭他灼热的面颊,希望给他一点清凉。 他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许久,终于说:“为什么?” 我愣住。 他的话并不完整,但是我听懂了,他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这样高兴。为什么? 我是恨他的。苦心孤诣找出他的犯罪证据,欲将他绳之于法,置之死地,为许弄琴报仇,为自己洗冤。可是,当他的生死握于我一念之间,我却没有片刻的犹疑,一心一意,想的只是要他活下来。为什么? 但是我已经无力回答。随着他的醒来,我最后一分力气和意志也耗尽了。我再一次说:“你醒了!”接着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一张须发相连但是充满善意笑容的脸趋近我:“你醒了?” 那张脸藏在胡子头发后面完全看不清,可是声音是熟悉的,那是钟楚博。 “钟楚博?”我轻轻唤,“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两天两夜没睡觉没洗脸没刮胡子,就变成这样子喽。” “我已经睡了两天了吗?” 我想挣扎着坐起,可是手臂僵直麻木不听话,原来已经上了夹板——两根板夹着胳膊用绳子捆起,很古老的一种接骨方法。屋子里充满了浓郁的草药香,我约略有些猜到自己的处境。 果然,门帘一挑,一位面色黝黑但态度慈祥的老先生端着碗汤药走进来,呵呵笑着说:“姑娘,我老头子几年中医没白学,到底把你一条小命从阎王爷那儿硬拉回来了。有这么一次,就是赶明儿我一闭眼死了,也对得起自己行医一辈子了。” “医生,是您救了我?”想到在做“盗盐贼”的那段日子还曾造访过他家呢,我不禁有些脸红,不过好在正发着烧,大概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吧。 “医生?”老中医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这辈子,还没人叫我医生呢。你是城里娃吧??99lib?t>这儿人都管我叫大夫。”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钟楚博精通各路方言,他一定没有对这老中医说实话,八成说我们就是这山里的或者是附近村里的人,走山路遇了狼,而他的样子,混在山民中也实在看不出两样,老中医大概到这时候才知道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吧?那么,他是曾经收到过通缉令的,会想不到钟楚博就是那通告上的通缉犯吗?99lib?? 我偷眼看钟楚博,他正一脸焦虑地望着我,分明没有想到那些顾忌,只是催问医生,哦不,大夫:“她现在醒过来了,就没事了吧?” “难说,难说。”老大夫放下药碗,翻翻我的眼皮,摸摸我的额头,又对着上了夹板的手臂反复看,最后摇着头说,“现在还难说得很呢。” “难说?你不是说已经把她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了吗?” “命是肯定拉回来了,不过这条胳膊嘛……” “胳膊?你不是已经给她接了骨?” “可是你没看到她伤口发炎了吗?我还正纳闷这娃身子骨怎么这么虚呢。原来是个城里娃。那就难怪了,抵抗力太差,一点小病小灾地就抗不过去,又昏迷了这么久,没烧坏脑子已经万幸。要是咱山里娃,哼,别说摔断条胳臂,就是摔断腿,打断肋骨,只要接上骨,当场就能下地;走动,哪里知道什么叫发炎呀……哎,依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回城里去吧,那里有进口消炎药,我这穷乡僻壤的,中药治慢症还对付,像这种急症发炎,可是没把握。前两天我是看娃的情况太紧急,怕往山外送给娃耽误了,说不得,只得大着胆子试一回,总算愣把娃叫醒了,这就已经是千好万好了,可是这只是解一时之急,要想让她彻底好利落,我可没把握,就算吃中药医好了,这胳膊也多半会留下点残疾,有点‘骨质增生’啦‘骨关节突出’啦啥的后遗症,本来呢,要是咱山里娃,胳膊肘儿拐一截出来也没啥,不耽误干农活就成呗,可是城里娃不一样,都爱漂亮,你看这娃俊俏的,胳膊拧着一截只怕不愿意,再说她又发着烧,这个情况也不稳定,要是咱山里娃,两碗药下去一准好,可是城里娃不一样……” 老人家“山里娃城里娃”里嗦地说了半天,中心意思无非一个:就是他这里治不了我的伤,非得送我进城不可。 而进城,就意味着钟楚博的身份将暴露,他会被逮捕归案,判以极刑,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被我亲手送上绞刑架,虽然,并不是我抓住他并把他交给警察的,可是结果是一样的。 我看着钟楚博,现在,我的安危捏在他的手上,而他的未来,也同样地掌握在我的手中。要么我残着一条胳膊继续随他流亡,要么他为我的胳膊赔上一条命。 可是,他..好像完全没有想过这些似的,直截了当地对老人说:“那还等什么呢?想办法送她进城呀!” 我呆住,忍不住叫他:“钟楚博!” 他一愣,也反应了过来,可是眼中没有丝毫犹疑,仍是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必须马上想办法送你进城就医,我不能让你的完美有一点点损失。” 泪水忽然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是完美的吗?我的完美比他的性命还重要吗? 钟楚博握住我的手:“琛儿,你说过,就是一株花也会疼,何况你呢?也许,我早就应该向你学习,学习尊重生命,学习认真生活,但愿,现在还不太晚。” 老人家听不懂我们说的这些,只是听了一句进城,就立刻张罗起来:“要是真想往城里送,那今晚就得让我们家大小子上路了,这姑娘是肯定走不了山路的,得从城里调救护车来,让人家来接她……” 钟楚博取出一叠钱:“老大夫,一切全靠你了,要怎么做,就依你说的办吧。” 老中医大概一生中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仿佛钱会烧手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这……这……” 我叹息,钟楚博此举可谓招人嫌疑,很明显他已经豁出去了,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猜疑,反正,只要明天老中医的大小子进城一说,钟楚博的身份就一定会暴露,此刻再遮掩也是没用的了。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钟楚博对我的爱有多深,如果我们可以早一点相遇,当我没有遇上以然,他没有娶过许弄琴,最重要的,他不曾犯下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行,也许我们会彼此眷恋,就像山中的一对兄妹鸟儿,相亲相爱,比翼双飞,可是,太迟,太迟了…… 老中医的大小子出发了。 我知道,这是我同钟楚博相处的最后一夜,如果他不愿意等在这里束手就擒,就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开。 天一点点地亮了。他望着我,满眼的不舍,可是仍然故做潇洒,强笑着说:“我已经决定了,把你还给柯忤作。你这样子,跟我在一起只会拖累我,我不能再带着你走了。” 我忽然觉得鼻酸。 “钟楚博,如果,如果你自首,是不是一定会判死刑?” “你希望我自首?”他凝视我。 “我很矛盾。”我坦白地说,“你不是说希望可以学习认真地生活吗?可是背负着那么多罪恶,一路逃亡,怎么可能是一份认真的人生呢?可是……”我低下头,“如果服罪的结果是死路一条,我又……” “你又不愿意我死,是吗?” 他的眼睛闪亮,他的语气炽热。我知道他在渴望我的承诺与表白,可是,我不愿意给他这样的幻想与错觉,我的心中,只有柯以然,我不能背叛他的爱,即使是在别人的误会里,也不可以。 钟楚博的眼神暗下来,他走到窗边默默地看着天边,许久,忽然猛转身逼近我,很快地说:“他们来了!琛儿,我要走了;但是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为你留下,宁可死。”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一个杀手,怎么可以有这样深挚强烈的感情,这还像是钟楚博吗?这个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够残忍一点,自私一点,就像一个真正的凶手那样,那样,我的心就不会这样彷徨,犹疑,不知所措。良久,我终于说:“你走吧,我不会告发你。” 他猛地闭上眼睛,那一刹,我怀疑自己看错,不会吧?他眼中瞬忽闪过的,是泪吗? 他低下头,在我额上飞快地一吻,轻声说:“琛儿,我真是舍不得你。”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接着,远远地,我听到有警车的声音响起。 想念山林 警察和医生是一起赶到的,那善良的老中医吃惊极了,已经送我们出门了还不断地念叨着: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是没想到他竟会同一个通缉犯在一起呆了两天两夜?没想到“城里娃”竟然是个人质?还是没想到一个通缉犯可以对他的人质这样好? 还在担架上,警察已经急着盘问我钟楚博在哪里。 他们的头儿是一位大胡子,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又快又响,自称姓胡,是刑警队队长。 “你就是卢琛儿吧?我早就接到报警说怀疑你们在陕西,可是几次大搜捕,都没有找到线索。好家伙,原来你们躲在山里。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们遇到狼了,你身上的伤是狼咬的吗?钟楚博有没有伤害你?他现在在哪里?” “他跑了。”我虚弱地说。 “跑了有多久?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间?你估计他大概会逃向什么方向?” 我不愿意说谎,但是更不愿意说实话,于是假装昏迷过去。 汽车颠簸得很厉害,我的胳膊很疼,头也很疼,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在睡与醒之间,我被抬上飞机又抬下飞机,父母和以然都等在机场接我,我听到他们喊我的名字,很想告诉他们别担心,我没事的,可是我开不了口,神智像一只不听话的风筝,忽远忽近,不能把握。 许多医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胳膊的断骨被重新拗开又接上,夹板换成石膏,而我依然无法成功地醒过来。 以然在叫我,一声又一声。妈妈的哭泣不绝于耳。我觉得累。 很多小说里都写病人一觉醒来,立即问:“我在哪里呀?这是不是天堂?”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谎话。因为对于一个不知生死的人来说,就是梦和醒也很难分得清楚的。 就像我现在,被巫婆施了魔法一般醒不转,不停地睡,不停地做梦,一个梦与另一个梦的间歇总会听到母亲或者以然的声音,中间仿佛并无间断,像一套长篇电视连续剧,演个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打开电视都见同样的对白在不断重复下去,而且每个台都在演,剧情虽不连贯,主题却不改变,中间落掉一集两集浑然不觉。 “这间第二观察室的环境不够好,得想办法同院长商量,换到第一观察室才好。”这是以然的声音。 “以然,那可要拜托你了,你一定有办法的。”这当然是妈妈,声音中有无限焦急,可是最焦急的时候也忘不了恭维准女婿。她接着说,“琛儿真是给吓坏了,梦里一直喊钟楚博的名字,一定又梦见那凶手的可怕面孔。” “我们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人。”这是爸爸在接话,“让她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吧。” “也许马上举行婚礼会帮助她忘记这段遭遇。” “以然,这件事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不同的对话。是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 “什么时候跟她说呢?” “不,不能说,我们不能对不起她。”是一个女人幽幽的声音。 谁?谁对不起谁?又有什么事不能说? “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孤独,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不能再伤害她。”仍然是幽幽的女声。 “可是你答应过,只要找回她,就开始我们的感情。” “是的,可当时只是一种计划。我以为等我们终于安全地解救了她,就不再亏欠她什么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伤害她。她比我更需要你。” “那我们呢?我们的感情怎么办?” 声音焦灼而怆恻,充满痛苦。 是谁?谁呢?他们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爱情磨折?又将何去何从? 我没有听到回答。 神智不由自主,又像风筝般飘了开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一直飘进自己的家。 我看到窗台上的栀子刚刚开花,芬芳馥郁,我自己亲手结的贝壳风?.铃叮咚轻摇,底端有一只虎纹贝微有破损,早该换掉,一直没心思,梳妆台有一个星期没整理了,已经落了灰,妈妈又该唠叨了,床头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侠小说,北乔峰南慕容斗法一节。 不知怎的,所有的细节都异常清晰,连窗帘上的流苏都历历在目,让人怎么都不相信那是一间空屋。我甚至还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睡觉,心里纳闷,我人在这里,那躺在床上的是谁?如果那个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想不通,所以醒了,鼻端又闻到浓浓的福尔马林味。实在熟悉,倒反而让自己一下子清醒过来。第一个印象是许弄琴来了,但是接着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透过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半截门帘上写着“第二观察室”字样。哦,是了,恍惚记得谁说过第二观察室的环境不好的,怎么我还没有换病房吗? 门被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我猜大概是医生,很想睁开眼睛来同她打个招呼,可是眼皮子沉沉地没有气力。 朦胧中,我听到女医生上帝一样权威的声音划破寂静:“观二有个女患者死了,让太平间推车来。” 观二,亦即第二观察室,也就是我现在睡的地方。那个女患者,是说我吗?我死了?难怪刚才会看到自己魂离肉身,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忽然有点害怕,既怀疑现在的思维来自于自己死后的灵魂,又担心也许自己还没死透,却被他们活活送进焚尸炉。 门开了,有穿白大褂的地狱使者推车而进,他们熟练而轻轻地搬开我旁边床上的患者,放到车上重新推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什么可说的呢?卖油翁早已解释了一切:无他,惟手熟尔。 屋子又静了下来。 原来死的不是我。原来我还活着。 我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以然给我讲过的他大学学医时的段子,实验室的楼梯口常常堆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死尸碎肢,有时麻袋口没扎严,常常会掉出点零件来,一只胳膊半条腿什么的。他们天天从旁边经过,该谈笑谈笑该吃饭吃饭,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有时兴致来了,会像顽童踢易拉罐那样飞起一脚,口中高喊:“射门!”将一只手踢飞出去。而另一个人则立刻响应:“接球!”再踢还回来。 当时我十分诧异兼气愤,指责他们太不尊重生命。以然说:“生命在活着的时候才可以称之为生命,一具死去的尸体和一只足球在实质上根本没有区别,这和尊重谈不上什么关系。” 可我还是头皮发乍,大骂他们是“刽子手”、“冷血动物”。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一直住在“观二”里,每隔个把时辰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断了气,被像货物一样推出去化掉,我也会变得麻木。 以前我一直指责以然的职业,对他说:“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是医‘生’,你可好,专门对着尸体起劲儿,是医‘死’,多荒谬的职业。” 但是现在我不会这样说了,因为无论“医生”还是“医死”,都只是一种职业,当他们工作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手下的肉体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那只是一个工作载体,像钟表匠眼中的待修之钟,或者补鞋师傅手里的破鞋。都是有残缺的物件。 我在刹那间看透了生命的至悲哀点。 如此脆弱低贱,还有什么可值得计较执著的呢? 我对着黑暗轻声问候:“许弄琴,你好。” 弄琴魂以更加浓郁的福尔马林味作为对我的回答,接着对面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是比那次在我家用烛光映出来的影子模糊多了。 相处那么久,我早把弄琴魂当成老朋友,浑然不觉害怕,只轻轻问:“你不去跟着钟楚博,找我做什么?” 但藏书网是话一出口,我即明白过来,她跟丢了他。原来一个人要逃,连鬼也跟不住,那么,又有什么人可以找得到钟楚博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连老公都看不住,倒有时间来盯着我。” 影子害羞地扭了两扭。 “可是因为我是个将死的人,阴气较重,更容易被跟踪?” 影子点点头。 “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可是警察也没有找到。看来钟楚博真是本事,阴阳两道都拿他没办法。” 影子似乎叹了口气,支颐思索。 “我猜他应该是在山里。这个时候风紧,他不可能会在城市里冒险,多半躲进哪座深山老林。想想看,还有什么山地貌资源同秦岭差不多?” 影子也在想,忽然,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猛地跳起来,摇了两摇,倏然不见了,而我终于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很不幸,醒来最先面对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警察。案子已经移到市警局手里,可是问题仍然如出一辙: “你在钟楚博家里留下的那封信,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你是怎么发现钟楚博是杀害许弄琴的凶手的?” “当日你们的车在滨海路撞毁,你们如何逃生?” “一路上钟楚博有没有与什么人接头?” “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跑到西安的?为什么会选择秦岭做落脚点?” “在荒山野岭,你们靠什么生活?” “钟楚博为何会改变主意放了你?你是怎么受的伤?” …… 我起初很想像在秦岭山里一样,继续扮傻装痴,拒绝回答。但是他们派了以然和无忧来说服我,要我合作。 “你不为自己洗冤,也应该为别人想想。钟楚博手上有血案,任他逍遥法外,难免不会再对别人作恶。”这是以然在说话。 无忧接着补充:“他那样一个人,处处替自己留后路,很可能会胁持新的人质,那个人,未必有你的幸运。” “可是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这说明他从本质上不是一个杀人狂。” 以然摇头:“那不同。对于钟楚博而言,你是一个例外。” 无忧进一步解释:“他不伤害你,不等于不会伤害别人。” 以然又说:“他能这样对你,就是没有防备你,所以,你好好想一想,一定可以找出新线索,帮助我们破案。”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他心思缜密,又怎么会留下漏洞呢?” “那很难说。也许在你面前,他并不设防。再凶残魔鬼也会有他软弱的一面。”无忧接下去:“而你就是他的阿克硫斯之踵。” “再说了,警察录口供是例行公事,如果你不合作,他们就会一直问下去,更加没完没了。” 无忧接口:“所以,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而非回避,实话实说,反而一了百了。” “琛儿,全当你帮我好不好?局长亲自找到我,让我来做你的思想工作,你这样,..我回去不好交差的。” “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人说话的口吻何其相似,怎么以前我没有发觉。但是,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沉思良久,我终于说:“好,我答应合作。” 以然拍拍手:“好极了。我这就请他们进来。” “他们已经在门外了?”我惊讶,“你认定我会答应?” “无忧说,你一定会答应。”以然胜利地笑,望向无忧的眼中写满了激赏与信任,而无忧的眼仁忽然变得很黑很黑。“无忧说,不论是为了帮我忙还是为了怕警察再麻烦你,你都一定会答应。” 是了,我忘记最了解我的人其实应该是无忧,她总是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每一个人。 我于是据实以答: “我们乘吉普车走高速到西安,旅途非常顺利。一路游山玩水,沿途在汽车宾馆休息……是,他用假身份证登记,一切依足手续,没人查问过……他的身份证姓名?我告诉你们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肯定已经换了。” “他没有同什么人联系,他说过亲友是世上最不可信任的,只相信孤军作战。” “我们在山里自给自足,他负责打猎,我负责采摘,有荤有素,三菜一汤,还有饭后甜品,物质极大丰富。” 我说得兴起,尽情描述起山林生活来: “榆钱钱的颗粒很小,翠绿的,成串长在树枝上,单个看很像圆形方孔钱,所以叫榆钱儿。可以成串捋下来,味道青中带甜,很爽口。我们的早点主要靠它,有时也采野果,比如桑椹,酸枣,但是不大容易饱。” “蘑菇汤最容易做,扔进水里加点盐就行了,连味素都不需要。鱼汤要麻烦些,因为先要去腥,姜葱也有,都是野生的,用量的把握要不断试,同我们买的家葱不大一样。” “最常吃的野味是麻雀和野兔。有一次我们猎到一只怀孕的兔子,钟楚博要杀,可是我不忍心,建议可不可以养几天,等它生产,钟楚博说野兔是不能家养的,非气死不可。我不听,坚持要养一养看,结果,不知道是这一只兔子特别温顺呢还是因为当了母亲不舍得死,居然真被我养活了,果然生了两只小兔子……” 男警打断我:“这里没有人听你讲天方夜谭。” “是你问我我才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听起来很浪漫呢。”女警嘻笑,“好像鲁滨逊与星期五。” 哦,我一愣,这段故事我倒也读过的,只是从来没有同自己联系过,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像。 女警追问:“那只兔子后来你们杀了没有?” 我凝视她:“如果是你,你会杀吗?” “不会。我家里养着两条小狗,有一次得了狗瘟,朋友劝我让它们早死早托生,可是我哭了整整一下午,怎么也下不了手。自己养的东西,怎么舍得杀?” 我微笑,总是这样,女性,首先是一种母性,警察也不例外。我很想同这女警谈谈她的小狗,可是男警已经颇不耐烦:“不要再说这些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你好好想一想,有什么线索,可以帮助我们尽快抓到钟楚博。”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如果我有线索,我早当警察去了。” 问案一直持续了三个钟头,直到医生来干涉,说病人必须休息了,两位警察才告辞。临出门前,那女警犹自回过头来追问:“那只兔子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杀了它吗?” “没有。”我回答她,“我也不舍得。” 她放心了,冲我摆一摆手离开。 我用双手垫在脖子下面,想起那次为了兔子同钟楚博发生的争执。 “你不能杀死它。我养了它半个多月,亲手为它接生,已经当它是朋友了。” “别扮菩萨装慈悲了,别忘了这之前你至少吃了有十几只兔子。” “那怎么好相比?那些兔子我又没养过,没感情嘛。” “谁说过喂养过就不能杀了?人家养鸡养猪还不就是为了杀?像你这样,全世界的人都吃素好了。” “这不一样啊,养鸡本来就是给人吃的。” “有什么不一样?鸡是给人吃的,兔子就不是给人吃的了?弱肉强食,自然规律,你这叫逆天行事,懂不懂?” “哦,我是逆天行事,你倒是替天行道?” 那一次,我们足足吵了有一个小时,最终以我的胜利而告终。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小事,他一定会依我的,吵一场,只是为了寻找话题打发无聊罢了。 其实钟楚博真的很顺从也很迁就我,在大多情况下,他都不是一个计较的人。他没什么不可改变的原则,不能违背的良心,永远只凭情绪做事,没有是非对错,没有善恶标准,活得自在而唯心,如天马行空,放荡不羁。与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曾经真心快活。我想念山林,想念松风鸟语,想念明亮温暖的篝火,以及我们的“洞房”。 无忧的故事 下雨了,雨珠淅沥地敲在窗上,像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无忧进门的时候,手中的伞一径地往下滴着水,脸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有种湿润的流光,身上穿着件黑缎绣花束腰蓬袖的民国小袄,白色长裙,裙摆上印着点点水渍,整个人清新雅致,像一朵初开的水仙花。 我惊喜:“这么大的雨,你还来看我?” 她微笑:“这样的天气,最容易伤春悲秋了,你又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难保不会胡思乱想。” 一种温暖的感觉立刻包围了我,我不由笑了:“真是的,就在你进门前,我还在背诵那首李煜的词呢。”说着,我当真背诵起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无忧安慰:“想家了是吧?不过没关系,你就快出院了,那时,就‘梦里不再身是客,大被酣眠’了。” 她给我拿来了宋种的凤凰丹枞,她的珍藏。可惜病房里茶具不全,白糟蹋了好茶,可是对我已经是仙露一般了,不禁抢过牛饮一大口。 无忧忙劝:“别呛着,慢慢喝。” 我笑:“如果是妙玉在这里,一定骂我蠢物,但是换了无忧,却只会劝人慢慢喝。” 无忧说:“所以我算不得好茶人。” “错了,是做不得出家人,茶禅一味,并不等于爱茶人都得出家。” 无忧眼中忽然掠过一抹忧伤:“可是,我倒宁可去出家。一了百了,无思无欲。” 我立刻抓住她语病,笑她:“这么说,你现在是有思有欲了?说说看,是谁把心中相思种成红豆?是谁把明月捻得如钩?” 无忧不理我。我顾自轻轻唱:“是谁把心中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是谁把空中明月,捻得如钩?待我来抟月作镜,照人间团圆永久……” 唱了一遍又遍,无忧仍是不响,我央求她:“好闷哦,说说你的故事来听,好不好?”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无忧推脱。 我佯嗔:“我所有的故事对你来说都是透明的,而你在我面前却像一堵墙。” “是吗?这就是我给你的感觉吗?”无忧看着我,眼中掠过一抹深思。 我立即就后悔了,赶紧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无忧,我没有想逼问你隐私的意思。” “也谈不上什么隐私。只不过那些往事,我已经很久不愿意提起了。不过,它们在我心里闷了这么久,其实我也早就想同你好好谈一谈呢。”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把你的过去告诉我?”我有几分惊喜,却又为自己八卦的好奇心感到羞涩,“无忧,你知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很神秘呢。” 于是,那个阴雨的下午,我终于知道了无忧的故事。 我一直猜测无忧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却没想到是这样曲折离奇而又怆恻凄迷…… 无忧的初恋,是一个叫做藏书网程的人。他是她的大学学长,比她高三届,在她上学的时候,他已经在准备毕业论文和托福考试。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们还是恋爱了,而且爱得深沉而热烈。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可是坐在面馆里吃加了太多辣子的拉面却可以吃得兴高采烈而又热泪盈眶,她常常不知道那眼泪是因为辣椒还是因为对他太强烈的爱。 她每天抢一样地从他的时间里刨出一分一秒与他相聚,抢到了,却又什么也不做,只是手牵着手静静相对着,一分一秒地数时间,每见一次面就离分别更近一分,所以每一次相会都成了生离死别。 “我爱得很辛苦。”无忧说,“每次同他见面都害怕是最后一次,我们在相聚的时刻谈论着分离,离愁别绪从我们一相爱开始便笼罩了我们,使我们几乎还没来得及享受恋爱的甜蜜,就已经尝尽了相思的苦楚。在花树下,他对我一遍遍地许诺:‘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时间和距离都不能改变我对你的爱。’我信了,我是那么信他,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爱情,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所以也相信他会同我一样,坚贞,执著,守卫我们的爱。可是,原来没有……” “没有?”我立刻抱不平起来,这样深这样纯的感情,这样美这样可爱的女孩,是可以辜负的吗? 无忧微微停了一下,继续说:“那年秋天,程终于取得资格赴美留学去了。在机场,我死死抓住程的手,哭得泣不成声。但是程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的离情,他的心已经提前飞到了美国,不再流连于我的身上。 “程有一个好朋友叫祁盛,他看我哭得太厉害,就提出要送我回家,走到半路,又改主意说不如去海边散散心。我们来到了付家庄,在沙滩上抱膝坐下。他并没有安慰我,只是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起他同程小时候的一些趣事,逗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那以后我常常找祁盛聊天,听他给我讲程的故事,百听不厌。每当同祁盛在一起,我就觉得程又回来了,我好像和程很近,很了解,从没有分开过。我在给程的信上告诉他我同祁盛的友谊,向他本人重复祁盛告诉我的关于他自己的童年。但是程很少回信,有关他的消息我反而常常要从祁盛那里听说,这使我往祁盛处跑得更频了。 “一天祁盛又把我拉到海边,递给我一封信,很严肃地说:‘程托我劝你一些话,可是我不想说,因为我觉得你有足够的勇气自己消化这件事,所以,还是你自己来看信吧。’ “我的心头掠过一阵不祥预感,第一个念头是程是不是出事了,我这样问祁盛,并且一把抓过信来。可是程什么事也没出,他活得很好,太好了,已经拥有一个才貌双全的留学生女友并且即将订婚,他只不过是变心了,移情了,不要我了……” 无忧的眼睛湿润起来,闪着晶莹的泪光,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感性的一面,自从相识以来,她始终是那么冷静,平和,在我眼 4e2d." >中,她几乎是理智的化身。可是现在我才想到,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过才大我几岁,也同我有着一样的感情的痛苦与挣扎。 她抹了一把泪,继续说下去: “在那以前,我一直以为,程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他,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那天,看到他比求爱信还来得婉转优美的绝交信,我却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也想像不出的程度,我没有呼天抢地,没有破口大骂,甚至没有自怨自怜,我几乎是被吓傻了,甚至还在轻轻地笑着,轻轻说:‘他没事就好。’我的那个笑,后来被祁盛形容为‘只有天使才会有的笑容’。 “然后我就把信细细地撕碎了,在沙滩上挖一个小坑埋了起来,从此埋葬了自己的初恋。我静静地做这一切,做得仔细又郑重,好像在举行一种仪式。 “我本来一直没有哭的,可是这时候祁盛站起来走向我,就在他的手刚刚放到我肩上的一刹那,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扑到他膝上流下泪来。我哽咽着,抖动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泪水无止无尽地涌出,却只是哭不出声。 “那天从海边回来,我就病了,我没法不消沉,每天都昏昏然地想着爱情到底是什么,怎么可以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结束。 “我一直幻想着他会回心转意,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想是他打来的,每一次敲门声我都以为他回来看我了,但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自从那次托祁盛带给我那封信后,就再没有片言只语。 “祁盛每天带了礼物来看望我,有时是鲜花,有时是水果,有时只是一本流行小说或几张CD。他从来不提起程,如果我不想讲话,他也不会勉强我。他一直都不是多话的人,可是只要他在那儿,我就会感到安慰。他总是默默地坐在我的床前,随手拿过一只苹果或梨,用心地一圈圈削着,整只水果削完了,皮还连在一起,可以完整地附着在水果上,仿佛藕断丝连…… “直到他死后许久,我想起他,还总是他坐在我床前低头用心削水果的样子,沉静,温和,犹如兄长。” “他死了?”我忍不住惊叫出来。 无忧点点头,有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滑过她姣好的面颊,落在白绸子裙上摔碎了。 她接着说:“祁盛第一次同我谈论死亡是在一次酒后。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康复,而且已经开始在报社上班,可是心,我自认仍是伤兵,于是非常依赖祁盛,每天只想同他在一起,几天不见他就觉得心里空空地不踏实。 “正像程离开后他安慰了我的相思一样,在程彻底地告别后他又安慰了我的失意。那天是我二十三岁生日,祁盛为我庆祝,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喝了很多酒,不停地向祁盛说话,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程。我说程伤我太重太深,说有人告诉我治愈失恋的最好方法是再谈一次恋爱,我说我好想再恋爱,并醉态可掬地指着祁盛问他:‘阿盛,你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是我男朋友?’ “祁盛盯着我,低低地却是郑重地说:‘如果我可以少爱你一点,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你的幸福,如果死亡不是离我那么近,我早就向你求婚了。’ “那是他第一次提到死亡。可是醉酒的我并没有想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酒醒之后我就把那天的事忘记了,而他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以后我们仍然出双入对,无话不谈。但是程的名字已渐渐不再提起,却开始越来越多地设想彼此将来的样子。他说他希望开一个茶馆,由他来做老板,而老板娘是个美丽沉静的女子,坐在沉香屑的幽芬里摆弄茶艺。他说这话的时候,深深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企盼与渴望。我开始有一点感觉,可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向我表白,也就没有引起我的重视。 “那时候我已经在报社升到首席记者,专门追踪报道重头稿件,在一次对黑社会的追踪报道中,我发现祁盛同我追踪的公司好像有联系,我去质问他,他只是含糊其辞,我告诉他如果当我是朋友就请立刻辞职,他看着我,神情十分痛苦,可是就是不点头。我气极了,气得掉下泪来,很大声地告诉他:我们绝交! “当时我并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其实,一个朋友对于职业的选择,即使我不赞成,又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并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早已爱上他,所以他的言行取舍才会令我那样失态,并且,因为他的拒绝而那样难堪和激动。” 无忧哭了,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一下。我被这种悲剧的美震慑了,甚至忘记要去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听她讲下去。她的声音清冷而忧戚,充满难言的哀伤: “巨大的失落感使我拒绝再面对他,我们忽然便生疏了。但是每每吃水果时,我会忽然想起祁盛低头削梨的样子,不禁出一会儿神。 “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样子,我追踪的案子渐渐有了眉目,有一天,我甚至误打误撞进了那个黑道组织的总部办公室,正赶上他们几个头头在开会,而祁盛也在。我十分震惊,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自己身在险境,竟然脱口而出,指责他与黑社会同流合污。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闯祸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黑社会老大抓住我,命令祁盛将我亲手处决,以此证明他的忠心。祁盛开枪了,指向他的老板……” “呀!”我震惊地望着无忧,想像不到她的爱情经历竟然是这样的一场殊死搏斗,如果不是自己也亲身经历过惊险的逃亡,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在现实中。 无忧与我相握的手忽然变得潮湿而用力,几乎攥疼了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那伤心的往事即使隔了这样久,在回忆的时候仍然让她难以自持: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祁盛的真实身份是便衣警察,他在那个组织里是个卧底,已经干了两年了,那个组织会日渐暴露甚至连我们报社都发觉到不妥,完全是因为他的功劳,本来在那一天他们安排了一次围剿的,他已经支开了所有眼线,如果我再晚去半小时,警察们就会冲进会场将匪徒一网打尽,可是,鬼使神差地,在半路上杀出了我这个程咬金,逼得他提前发动进攻,而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应,他为了我,为了我…… “他死后,他母亲交给我一个日记本,里面写满了我的名字。他在日记中说,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将来可以和我在一起,开一个小小的茶馆,在沉香幽淡中侍茶,过一份宁静的生活。他说,不知道有多少次,他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向我求婚,可是想到他的工作性质,想到随时可能的牺牲,他就不敢说了。他还说,等到这次工作完了,他会向上级提出辞职,找一份相对平淡的工作,然后向我求婚……” 无忧痛哭起来。 我的泪也随之流下来,怎样的往事?怎样的爱情?怎样的伤痛?! 许久,我问:“后来呢?” “祁盛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后来呢?” “不,我的意思是说,后来你怎么样?没有再恋爱吗?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好,一定会有很多人追求你。” 无忧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抬起手将眼泪抹去了。 “祁盛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正常地生活,我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开了这间茶馆,因为,这是祁盛的遗愿。本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恢复过来了,直到……”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我立刻抓住不放:“直到什么?你是不是认识了新情人?你是不是又有新的恋爱了?” “没有结果的。”无忧摇了摇头,停一下,又摇了摇头,苦苦地一笑,“也许我注定是一个不能够恋爱的人,第一次,我爱的人离我而去;第二次,爱我的人因我而死;第三次,我终于遇到一个值得我爱而他也爱我的人,可是又相遇得太迟,从一出现就注定了没有结果,是错误的。” “为什么?只要你肯争取,没有爱是错误的。” “可是,如果这爱伤害了别人的爱呢?”无忧反问我。 我愣住:“别人的爱,你是说,那个人已经结婚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 “结婚了就是结婚了,没结就是没结,什么叫差不多呀?” “那么,就算是结婚了。”无忧又是苦苦地一笑,站起身来,“琛儿,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了。现在,我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不会再说自己在我面前是透明的,而我却是一堵墙了吧?” 我低下头:“无忧,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些伤心往事。” “是我自己想说,在心里藏了很久了,难得说一次,也会痛快一些。”无忧重新握住我的手,此刻,她的手心又是清凉无汗的了,她说,“祁盛死后,我已经知道失恋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因为你爱过的人,纵使他不爱你了,可是知道他仍然还在这个世界上,还活得好好的,你也就觉得没什么可挂虑的了。即使不爱,也不必仇恨,毕竟,他曾给过自己一段开心的日子。可是死亡不一样,死亡就是没有,就是消失,就是永远不存在了,死亡就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可是我已经听明白了,无忧的意思是说,她经历了那场刻骨铭心的生死恋后,已经有能力应付任何的伤心,包括失恋,所以,我不必再替她担心。可是,我仍然想知道,她刚刚爱上的那个人是谁呢?又为什么不可能与她有结果?在无忧诉说的时候,窗外的雨一直淅沥地下着,单调而执著,仿佛从远古而来,向永恒而去,永远也不打算停止。 这使我想起秦岭中的雨,落雨的时候,鹧鸪会在深山里鸣叫,一声声喊着“哥哥,哥哥”,仿佛怕雨把哥哥淋湿了,唤他快回家来避雨。 我把妹妹鸟的故事对无忧说了:“无忧,还记得你跟我说的‘五月初晴鹧鸪天’吗?在山里,每次听到妹妹鸟叫,我都会想起你。” 无忧惊讶:“妹妹鸟?你是说布谷鸟?你弄错了,‘鹧鸪天’里提到的‘鹧鸪’和‘布谷’是两回事。” 我愕然:“鹧鸪不是布谷鸟的学名吗?” “布谷鸟的学名是‘杜鹃’,‘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杜鹃。而鹧鸪的别名是‘鹁鸪’,发音和布谷差不多,难怪你会弄混。” 哦,错了,感慨赞叹了那么久的鹧鸪天,原来只是一个误会。 我低下头,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 无忧惊讶:“怎么这么不开心?倒好像你宁愿回到秦岭做人质似的。” “其实,那段日子,我并没有做人质的感觉。”我忍不住诉苦,“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一辈子生活在山里。只是我太想家,想爸妈,想以然,也想你,可是回来以后,我觉得以然并没有我想像的那样在乎我,他每次来都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你想得太多了吧?分开一段日子,难免会有陌生感。”无忧劝我,可是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不自然。 我叹了一口气:“也许吧,但我总觉得他有心事瞒着我,他好像并不渴望和我结婚。”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以然一定会娶你的,他同你早有婚约,绝不会不负责任的。” “你保证?”我笑起来,“你怎么保证?又要替我向以然做说客吗?” 无忧脸红了。 栀子花幸福吗 当我终于离开医院回到家时,已经是两个星期后。 我房间的摆设正同梦中一样:窗台上一盆桅子刚刚开花,我自己亲手结的贝壳风铃在风中叮咚轻摇,床头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金庸武侠小说,翻开在北乔峰南慕容斗法一节。 惟一不同的,是梳妆台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并不像梦中那样落满灰尘。 以然在路上一直握着我的手,这时候才终于松开,眼红红地说:“琛儿,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取笑:“你的心曾经离开过我吗?” 他蓦地脸红,急出一头汗来,我赶紧道歉:“开句玩笑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妈妈岔开话说:“闺女呀,你走了这些日子,我天天来这屋子里打扫,所有的东西都按你走的时候那样摆放,看着,就好像你还在家里一样。你走了两个月,妈就哭了你两个月。” 妈妈说着又流下泪来,我也不禁鼻酸,哦,妈妈,可怜的妈妈! 可是,我离开家原来才仅仅两个月吗?我几乎觉得已经过了一辈子。 以然识相地告辞,腾出时间给我们母女诉衷情。我送他下楼,在楼梯口,他惯例地回过身来吻我,不是充满热情的那种湿吻,只是礼貌地轻描淡写的小鸟儿的剥啄,轻飘的一下,便倏然分开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像以往那样在其中寻找自己,可是,我失败了,那里面有的,只是惶惑与迟疑。我终于断定,以然是有心事瞒着我的,很重的心事,是什么呢? 回到家里,妈妈再无顾忌,开始絮絮叨叨地细说从前:“那天警察在姓钟的凶手家里找到你的信,说你要和姓钟的私奔,可把我给急坏了。幸亏了你那位开茶馆的朋友,她说你在这之前刚给她打过电话通知她报警,绝对不可能自愿和钟楚博走的,一定是姓钟的胁迫你写的那封信。大家这才明白过来。我就说嘛,我的女儿,怎么能做出逃婚私奔的丑事呢?好在以然相信你。要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回你回来,医生替你做了彻底的检查,说你还是如假包换的黄花闺女,当妈的这才放了心,女儿啊,你也真是不容易呀!” 我一愣,就要流出的眼泪硬给逼了回去,心里不知该悲哀还是该愤怒。听妈妈的语气,仿佛我的保全声誉比保全性命还更可庆幸似的。 搁在从前,我一定难以接受这样的侮辱与轻视,居然不征求我的意见擅自对我进行处女膜检查,这无论怎样说都是一种侵犯。可是自从经历了那夜“观二惊梦”,自觉已经看破生死,一切无大碍。是不是处女,被不被尊重又有什么分别呢? 然而,这番话毕竟破坏了我回家的情绪,让我忽然觉得,其实回到城市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已经太久没有同人打交道,对人的交际礼节和价值标准都生疏了,以然,无忧,妈妈,都不再是我在山林中渴望怀念的那样。当然,他们对我仍然很好,很关心我爱护我,对我的归来表示了充分的欢迎,可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不对了。是什么呢? 我想不清楚,然而,我觉得疲惫,觉得孤独,只想远离这一切,回到深山,回到我的洞房,与松风林海做伴。 我,竟然在怀念山林呢。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时时宾客盈门,人人当我大难不死,绝处逢生。 可是我并没有死里逃生之感,倒觉得更像是南柯一梦,在大槐国里走了一遭回来。再看身边的人和事,多少有些依稀,有不能置信的市侩与琐碎。 也许我应该为这一点自责——包围在那么充盈到满溢的关心里,我却仍然感到孤独——所有爱护的眼神都不能温暖我,所有善意的笑都走不进我的心。 我的心失落在烟雨苍茫的山林间,被妹妹鸟的叫声牵住了,一声声无助地呼唤着:哥哥!哥哥! 谁才是我的哥哥呢?是以然吗? 从我回到家里以后,以然每天都会至少来一次,但是很少说话,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稍坐一会儿就告辞了,而妈妈望向他的眼神,充满窥测与担忧,这使我更感到茫然了。 桃乐妃叽叽咕咕地向我贩卖办公室新闻:“知道吗?自从钟经理走后,‘忠实’广告就被他的合作人接手了,新老板是个大胖子,一来就跟女秘书搞上了,苍蝇见血一样,别提多恶心了。现在想一想,倒觉得还是钟经理好,至少不会因为女下属不陪酒就送她三寸金莲。” “三寸金莲?什么三寸金莲?”我有些发呆,脑子明显不灵。 “就是穿小鞋啊。”桃乐妃笑,“新来的老板可就不一样了,公司凡三十岁以下略有姿色的女士都改做了应召,下了班,不是陪他喝咖啡就是陪他吃饭,美其名曰谈工作。哼,外面人说起咱们还挺羡慕,以为坐在空调房里打打字就是一天,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岂不知心里苦着呢!白领的行头,粉领的营生,蓝领的收入,死要面子活受罪,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 桃乐妃嘻笑怒骂,妙语如珠,在以前,我会同她一起发牢骚,卖俏皮。可是现在,这一切再不能使我共鸣。我不感兴趣。我想念山林。 “你妈妈说你很快会补办婚礼,日子定了没有?还是请我做伴娘吧?嘿,我也算‘资深伴娘’了,一再地延期备用,这回总没跑了吧?真是好事多磨。新房有没有布置好?我可是急不可待要闹洞房了。” 哦,洞房,散发着干草和鲜花香味的洞房。钟楚博每天早晨都会在花瓶里插上一束带露的鲜花,现在都已经干了吧? “你知道吗?我一..直为你担心呢。你那个开茶馆的朋友哦,对柯以然别有用心呢。我都害怕你要再回来晚了,就有人趁虚而入,鹊占鸠巢了,幸亏你及时回来了。” 雀巢?是的,钟楚博曾在巢里找到一窝鸟蛋,颗颗晶莹如玉,用白水煮了吃,什么作料也没加,可是已经鲜美得让人永生难忘。 “前几天同事聚会,大家听说你回来,都说要来看你呢。” 那次放走了那只兔子妈妈,后来它还带小兔子回来看过我,它记得我是它的主人呢。不知道我走以后,它还有没有再来?发现我不在了,它们会想我吗? “喂,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啊?” “啊?你说什么?” “你怎么回事?整个人好像呆了很多似的。”桃乐妃不满,但是接着无限感慨地说,“真是老话说的好,憨人有憨福。就是要你这样心不在焉的人,才真正有福不用忙吧。像我们,整天拼死拼活,再看不到一点曙光。真羡慕死你了。” “羡慕我?为什么?”我还是有点呆。 桃乐妃叹气:“你当然让人羡慕啦,有才有貌,严父慈母,家世清白,衣食无忧……” “可是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呀,满街都是大学毕业的女白领。” “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嫁入豪门呀。满街都是女白领,可不是满街都有柯以然。” 原来这才是关键所在。不过她总算不再叫以然“柯一瓢”,这总是一个好现象。我笑了:“桃乐妃,你真的觉得嫁给有钱人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要知道,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有魅力的东西,有了它,什么都可以买到,包括亲情和青春。” “有钱可以买到青春我明白,可是亲情,你不至于这样愤世嫉俗吧?” “我当然愤世嫉俗。告诉你,我家在金州,一个月难得回去一次,可是每次一进家,我爸就跟我要钱。如果不拿钱回去,简直就没脸进门。” “是不是太夸张了?” “一点也不夸张。我爸妈绝对是那种嗜钱如命的小市民。也不能说他们不疼我,不过这样,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欠了一百块而在肚子上用粉笔画一个十字准备剖腹自杀,我妈会犹豫半天,最后说:要不,我先替你还五十,你把那一横抹了?” 我忍不住被她逗笑起来:“哪有这样形容自己父母的?你也太刻薄了。” 但是接着我觉得自己五十步笑百步,其实我父母的做法也差不多。只不过,在他们眼中重于我性命的,不是钱财而是声誉罢了。 我不由困惑了:“这世界上,最可贵的,难道不是生命吗?” “谁说不是?可是只有有钱人的生命才更值钱。穷人,长命只是多吃苦头罢了。而且,对于金钱而言,生命也是一种交易商品。打个比方,两个病人,有钱的那个可以找好医生买好药,可以环游世界享受最高新科技,获救的成分肯定要比没钱人多得多;可是穷人,却往往会因为不舍得打针吃药上医院把小病耽搁成大病,一场感冒都会要了人的命;更何况还有那些买凶杀人,以钱赎罪的例子,谁还敢说金钱不是万能的呢?” “可是,”我脱口而出,“钟楚博够有钱的了吧?还不是照样要逃亡?有钱能让他赎罪吗?” 桃乐妃不响了。我却感伤起来:“我想,如果钱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钟楚博一定会愿意拿出所有的钱为自己买一份比较清白的历史。可是,他做的坏事太多,他杀了人,人的生命是惟一不可以重来的事情,他无法为自己赎罪,除非,以命抵命……”我叹息了,不知道钟楚博这一段个案将如何了结,在那一天,他告诉我只要我一句话,他就愿意陪我留下来,宁可死。可是,最后关头,我告诉他,“你走吧”。至今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我好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我在说他做出的错事他必须自己负责,而另一个我却说他也是一个人,也是一条生命,我不愿意看到他死。 我不知道这两个我认真辩论起来到底谁会获胜,我只好让自己不要多想。 桃乐妃走后,妈妈推门进来,犹犹豫豫地说:“刚才以然的妈妈打电话来,说明天中午会到咱家来看你。” “什么?又要拜见长辈吗?” 我觉得烦恼,恨不得立时三刻躲进山洞里,不用再同人应酬。 妈妈坐到我床边,慈爱地抚着我的头发,问:“你朋友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就是关于那个开茶馆的无忧和以然的事儿呀。” “无忧和以然,他们有什么事?” 妈妈低头思量半晌,终于说:“女儿呀,其实我也早就有些怀疑了,你不在大连的这段日子,以然和那个无忧好像来往得很亲密。到咱家来,也常常是出双入对的。我原也担心,要是你再不回来,保不定以然就变了心。可是现在好了,你回来了,以然对你的样子,好像也还热心,总算有惊无险,妈也就放心了。不过,还不知道亲家是什么意思,他们如果再来看你,你倒要留意一下,打听打听。” “妈,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根本不觉得以然和无忧有什么。” 但是,慢着,无忧和以然,他们之间,真的只是友谊吗?也许他们现在还没有什么,但是,难道他们之间不该有什么吗?连妈妈都已经看出他们两个人更像一对儿,我为什么却一直没有想到? 记忆中的片片断断自动组合起来,形象渐渐清晰。 6843." >桃乐妃说无忧别有用心我不介意,因为早就知道其实贼喊捉贼,是她自己有心,所以才会替我吃醋;但是反之,无忧当初提醒我桃乐妃在嫉妒我,不同样也是因为她对以然暗自钟情,所以才会明察秋毫吗? 从我回来以后,以然每次见面,都神情恍惚,若有苦衷,我原来一直不明所以,可是现在已经知道,其实正是因为他对无忧动了情,在我与无忧之间难以抉择,才会这样痛苦。 难怪从出院以后,无忧已经很久没来看我。难怪每次提到结婚,以然都会吞吞吐吐。 原来是这样。 细想一想,无忧和以然其实真的很相配,一个潇洒英俊,一个美丽出尘,一个无论做什么都理智先行绝不放空,一个事事想得开总有合理解释。 而我自己,冲动,任性,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同柯以然,就像鹧鸪与布谷鸟一样,也许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苍茫而无助。我该怎么办? 友谊与爱情,如何选择? 信任和欺骗,何去何从? 我是该假装不知道.99lib?顺水推舟,亦或迷途知返快剑斩情丝?是该珍惜自己的爱与幸福固执到底,还是为了友谊将爱人拱手相让成他人之美? 而以然,在他的爱情的天平上,又是否真的已没有我的位置?他对我,究竟是爱更多亦或怜更多?他至今没有离开我,究竟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责任?如果他最终决定结婚,会是出自一种抉择还是一种无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此我们的爱情将不再纯粹,婚姻已经在它还没有开始之机已经蒙上阴影,而我同无忧之间,就像爱与信任这对孪生兄弟一样,自亲密而日渐疏远,难续前缘。 记得在北大石桥上,我曾问以然何以茶墨两爱,以然答:“奇茶妙墨皆香,春风秋月同美,各擅胜场,无分轩轾。” 也许,早在那时候,我与无忧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是“各擅胜场,无分轩轾”的了。 可是,究竟奇茶妙墨孰更香,春风秋月谁独美呢? 以然又说,无忧是他的红颜知己,而我是他的亲密爱人。 可是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他的红颜知己,然而无忧,也许才真真正正应该是他的亲密爱人。 冥冥之中,是谁的手颠鸾倒凤,同红尘儿女开了个黑色玩笑? 红娘小姐或者月老大人或者会以为这很好玩很幽默吧,但是对当事人来说,却是十分残忍而痛苦的一次轮回。 只为,爱与不爱,并不仅仅是一字之差,更还要付出一生的感情去经历去判断去抉择去承受。 而我,该怎样抉择? 不是每种误会都很美丽 第二天早晨,我在桅子花的香气中醒来,看到一窗的阳光。鸟鸣与花香让我在刹那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秦岭,但是接着白色的钩花窗帘拂醒了我的梦。 栀子花馥郁的香味随风传送,我望着它,想起以然当初把它送给我时的情景。他说过:“栀子的花语,是‘我很幸福’,我把幸福送给你,希望你因为我而永远幸福。” “我很幸福”。我幸福吗? 阳光在玻璃窗上跳动,我安全地呆在自己的家中,可是我的心,为何这般惶惑而迷失。我幸福吗?我真的回来了吗? 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跃入脑际:“那我们呢?我们的感情怎么办?” 是的,那是在病房中听过的对话,当时我并没有听清对方的回答,可是这会儿,它却清晰地映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那女子是这样回答的:“以然,我祝你幸福。” “以然,我祝你幸福。” 那问话的人,是以然;而那回答的女子,是无忧。 无忧!忽然之间,我把所有的细节都想得清楚透彻,无忧和以然,他们早已相爱,在我被钟楚博绑架的时候,他们两个朝夕相处,为了营救我而不得不常常走在一起,而在这同心协力的过程中,爱情悄悄地来到了。然而他们约定,除非我被安全救回,他们才会正式恋爱。可是当这个伤痕累累的我回到大连,他们面对我的伤痛与无助,却开不了口了。于是,无忧决定放弃爱情,她对以然说:“以然,我祝你幸福。”可是,以然会幸福吗?我会幸福吗? 厨房传来妈妈做早餐的声音,我小心地没有惊动她,悄悄溜出了家,决定到“水无忧”走一趟。 毕竟,这是以然、无忧和我三个人的事,当事人才最有发言权,与两家的家长无关。 也许这样做很无理,因为柯家父母毕竟是长辈,他们既然说好要来看我,我就该老老实实守在家里,打扮好了等着被检阅。 可是我不想。 我害怕那样客套的寒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染上钟楚博不管不顾的个性,不愿再按常理出牌,不愿再照教条做事,他的邪,他的狂野,他的霸道和无所谓,都在我的身上打下深深烙印。 原来,被绑架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精神。 如今身体已经回来了,可是精神,却还留在山林里,留在鹧鸪声声的秦岭深处。 很不巧,员工说无忧正在讲课,请我到茶室里稍等一会儿。她们且告诉我,“水无忧”又开发了新项目:开班授课,传播茶艺。 无忧,是个真正的茶人。 教室便是那间最大的“绿烟”包间。无忧的声音打里面传出来,平静从容:“茶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两千七百多年前中古时代的神农氏,传说神农氏尝百草,每每误食了有毒的野草,都要用茶来解毒。但是最早出现文字记载的,却是在 href='2283/im'>《诗经》上,‘谷风’中有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个‘荼’字,指的就是‘茶’了……” 我站在楼梯旁,听得入神,这段典故,倒是第一次听说。 “到了唐代,陆羽《茶经》问世,把‘荼’字减掉一横,正式命名为‘茶’,所以,陆羽便成为茶的真正鼻祖,人称‘茶神’。他的《茶经》直到今天,仍对茶人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共分十章,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图。陆羽,名疾,字鸿渐,旁边‘鸿渐’包间就来自这两个字……” “水无忧”里每个包间的名字都有典故。就像“绿烟”,典出 href='2210/im'>《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对子: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无忧在这些小地方,清楚地表现出她的清雅与用心。 还有“松风”,也出自一句诗,“蟹眼发过鱼眼生,嗖嗖欲作松风鸣。” 无忧说过,“蟹眼”和“鱼眼”指的都是水煮滚后的水泡;而“松风鸣”,则是煮水的声音。 所以,“松风”的真正含义指的既不是“松”也不是“风”,而是“水”。 一个小小的误会。 生活中到处充满的,都是这样出人意料的误会。 就像布谷与鹧鸪。 就像我与无忧与以然三个人的感情。 这时候服务员送了祈门红茶上来,请我到隔壁稍等,而她打开的房门,正是“松风”包间。 生活中同误会一样多的,是难言的巧合。 风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我忽然想起,钟楚博杀妻那天,我就是在这里和无忧告别的,至今我还能清楚地记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窗外触手可及的槐花,新上市的明前龙井,无忧手里的高潮龙“云绵”紫砂壶,还有那本香港人写的茶书…… 现在,那把“云绵”仍然安静地呆在茶几上,旁边成套的青花瓷茶具也同两个月前毫无二致,还有绿叶缠绕的百宝,子上的摆设,仿佛在这窗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一切恩怨都溶释在煮滚的茶水中湮没了,不留下时间的痕迹。 可是窗子外面呢? 窗外的槐花落了。而花开花落间,世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忽然便有种想哭的欲望,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祈门红”斟在玉瓷杯里,殷红如血,发出淡淡玫瑰香。 记得第一次在“松风”以茶当酒,喝的是普洱吧? 就是从那时同无忧结下的友谊。 那?99lib.是第一次和以然吵架,由无忧劝和。后来为了桃乐妃再次和以然闹翻,也是在这一间,以然摔门而去,无忧赶来安慰了我,我抱着她哭起来,把鬼缠身的事向她和盘托出。于是,她替我找了驱魔人,在午夜我坠楼之前及时救下我,教我用蜡烛召唤弄琴魂,又陪我一起破案,直到最后以茶语暗通消息帮我报警…… 如果没有无忧,也许我早已坠楼而死。 我说过,在这世上,我至少有一位真正的朋友,那就是无忧。 可是现在,因为以然,我同无忧已渐疏远。 为了爱情牺牲友谊,值得吗? 我将奶精包撕开一点点,向杯中微微倾斜,滴滴香露迅速沉底又依依浮起,细圆的一点点,慢慢散开,如一朵朵细白的梨花开在铺满霞光的湖面上——这才是上好的祈门红茶:醇、香、艳、亮——记得以前看茶书,一直说中国的祈门红香味独具,其他茶种难以比拟,特称“祈门香”。可是后来每每到茶馆点这道茶,却发现香中带涩,十分普通。还是在“水无忧”才第一次领略到正宗祈门红的醇香的。 同样,也是在“水无忧”第一次真正明白同性之间的友谊可以很真诚,很珍贵。 奶精在艳红的茶汤里翻上浮下,宛如一个妖艳的女子在抛媚眼,就像……桃乐妃。 我忽然想,如果把桃乐妃比作红茶,那么无忧应该更接近绿茶吧?那么清雅怡人,窈窕娉婷。而我,只能是一杯乌龙茶,而且是没有发醇好的那种大叶乌龙,最好直接煮来喝,太多的工序只会损失了茶的原味,并不适合我。 无忧这里经营的主要是台湾茶,特点是香味浓郁,有种阿里山茶,异香异气的犹为特别。我曾经同她说喝了那么多茶,最爽口的还是我们国产的安溪铁观音。无忧为此笑我口粗,可是同时又说铁观音人称“观音韵圣妙香”,我独沽一味,也当算品茶人自有怀抱了。 独沽一味。可是以然希望的却是两全其美。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耶?只是,孰为鱼,而又孰为熊掌呢? 猜测一个人的心真令人疲惫。 而且厌倦。 如果是钟楚博,就不必这样猜三想四,因为完全可以预知他的答案:“是你,当然是你。” 在他的感情世界里,从没有犹疑旁顾,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从来没有中间路线。当年他喜欢许弄琴,是真的喜欢,可以为了她去拼命;现在他喜欢我,也同样真诚热切,同样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如果有一天不爱了,那么也绝不拖泥带水,说断就断,为了重获自由,哪怕杀人也可以。所有的事情与抉择在他那里都变得简单干脆,仿佛千丝万缕迎刃而解,完全不必瞻前顾后。 经历了那样一个男人之后,我已经不能再接受平庸的感情。 我同以然,也许曾经有过非常单纯热烈的爱情,但也只是曾经罢了,到了今天,那爱早已变得勉强,生涩,脆弱不堪一击。 不,已经不必再向以然要答案,也不必再同无忧商量什么了。 可以商量的爱,已经不是真爱。 至少,不是我想要的爱情。 可悲的并不是我们不再相爱,而是我不再是他心中的最爱。那么,又何必执著? 我站起身,离开了“松风”包间。 回到家,柯家父母已经走了,妈妈见到我十分恼怒:“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好一顿替你遮掩。真是越大越没规矩。” 我坐下来,轻轻说:“妈妈,我已经决定了,同以然分手。” “什么?”妈妈瞪大眼睛,惊跳起来,那神情仿佛见到钟楚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我说,“我不想嫁给以然。” “说什么傻话?刚才我才同亲家母商量好办事儿的日子,就是下个月初八,你倒来说不嫁?为了你的事儿,我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你这闺女,怎么就不体谅当妈的心呢?你一失踪就是两个月,我头发都急白了,总算老天有眼,你没缺胳膊没缺腿地回来了,又还是黄花闺女,人家也没嫌弃没怪罪,过去了的事也都不问了,答应马上补办婚礼,你倒不答应了?” 我瞠目,怎么妈妈认为柯家有理由嫌弃我怪罪我吗?被绑架并不是我的错,为何倒像犯了七出之罪,似乎没被以然休掉就是叨天之恩了。这是什么逻辑?简直比钟楚博还荒谬! 妈妈接下来又说:“要不是出了姓钟的杀人犯这档子事儿,这时候你和以然早进了洞房了,哪里还用我这么磨破嘴皮操碎心?偏偏地好事多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好在你现在完整无缺地回来了,还不赶紧补办婚礼等什么呢?你这个时候退婚,人家不会认为是你提出来的,我管保一百个人里面有一百二十个相信是柯家退的婚,保不定什么难听的话都会传出来呢?肯定想你是被那杀人犯破了身,柯家不要你了……” “妈!”我忍不住打断了她,“你都说些什么呀?这么难听的话也出来了。” “这话你就嫌难听?你要真退了婚,更难听的话还多着呢……” 我掩住耳朵,厌倦得既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再辩驳什么,只得软弱地说:“妈,我也不是立时三刻就要你向柯家退婚,只是说结婚还不是时候,我觉得,我对以然其实还不够了解。” “还不了解?你还有什么要了解的?”老妈完全听不进去,“他家世好学问好形象好工作好对你也挺好,你能嫁进柯家是你的福气,邻居亲戚谁看了不羡慕?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可是,我们并不真正相爱。” “不相爱?你们可是自由恋爱的呀。不相爱你们会打算结婚?这个丈夫可是你自己选的,又不是父母包办,现在就要结婚了,你又说不相爱,那什么样的才算相爱?” 我叹息,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故事 href='1993/im'>《小王子》。小王子无法向大人们解释他的画,我也无法向母亲解释我想要的爱情。 我不是不爱以然,只是,没有爱到足够的纯度。也许世上大多数的夫妻都是那样过活,只要面子上过得去,里子是否千疮百孔,在所不计。然而那样的爱,已经不能够满足我。结婚是它的目的也是它的坟墓,金童玉女的形象就同结婚照上的假笑一样,是努力打造的姿态,给别人看的成分多过给自己享受。 我可以想像婚后的生活,不会夫唱妇随,因为以然不是一个爱唱的人,而我也不懂得如何跟随,因为过于充足的物质生活,我们甚至连鸡蛋几何米价几何这样的对话都不会有,偶尔谈论一下某家古董店近日拍卖会奇货可居或许,但不会太关心。至于朱仝七碗茶的对话,那是求偶时获取异性青睐用的,对于夫妻生活则全无用武之地。 无忧的一章会自然地揭过,就像一切从没有发生一样。以然将来或许会有别的情人,但绝对不会是清高自爱的无忧,所以也就绝对不会真正动摇我们的婚姻。无论私底下他有多少红颜知己,公开场合同他一起亮相人前的,只能是我卢琛儿,穿戴整齐,笑容可掬,与他并肩而立,扮演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这样的婚姻不是不好。可是我想要的爱不是那样子,它只存活在我心里,或许不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或许有些不合逻辑难以解释,但是它就是爱,就像小王子画里的大蟒蛇一样。吃了大象的蟒蛇被大人们当成一顶礼帽,但是小孩子却可以一眼看出,咦,这头蟒蛇的肚子里有什么? 我要?99lib?的,就是那个虽然不一定会猜到我在想什么却至少不会把我当成一顶礼帽的知己。他需要有一颗孩子的心,以最简单的逻辑来解释我,呼唤的方式就像一只布谷鸟。山里晓雨初晴时的布谷鸟。那种清澈的鸣叫唤醒我沉睡的灵魂,给我最真实的指引。 父亲被惊动了,他走出来,困惑地问:“琛儿,你回来了?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我叹一口气,正想把对妈妈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妈妈已经大喊大叫起来:“上哪里去?我看是着魔去了!居然一回来就说要解除婚约。你以为婚姻是儿戏,说结婚就结婚,说解约就解约?”爸爸惊讶极了:“是真的吗,琛儿?你要和以然解除婚约?” “是的,爸爸。”我轮流地看着爸爸妈妈,只觉心里十分抱歉,我同以然决定结婚时,他们担足了心事,现在我决定解约了,他们又更加担心起来,我真是一个不孝的女儿,一再带给父母惊惶和忧虑。可是,毕.t>竟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心,不能拿一生的假面婚姻来完成自己的孝道。我咽了口口水,试图向他们解释我的想法,“爸,妈,我已经想清楚了,想必你们也知道,在我不在大连的这段日子,以然的感情并没有经得起考验,他动摇过,为了无忧。” “我就说是为了那个无忧是吧?”妈妈恍然大悟,“可是以然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他现在不是已经决定还是要你吗?他妈妈刚才来的时候还在同我商定婚期呢。” “可是问题是,我并不想要他了。因为,婚姻是一种既定的命运,而不应该只是一种选择。”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妈妈不满地抗议,“不要这么文绉绉地说话,又不是演戏。你已经二十几岁了,不再是小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任性?做事一点也不替父母想一想。你让当妈的在亲戚面前怎么交待?” “我没有在演戏。”我忍住怒气,“妈,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感情。我是你的女儿,并不是你骄傲的砝码和你炫之以亲友的资本,我要为我自己一生的幸福考虑。” “你觉得我们是为了炫之以亲友才要你嫁给以然的吗?”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开口了。 我立刻后悔自己的话太刻薄了:“爸爸,对不起。” “不用再说了,琛儿,你让我很伤心。”父亲挽起母亲的手臂,结束这次谈话,“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们是你的父母,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觉得这份婚姻对你是委屈的,那么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不想将来有一天,你会因为同以然吵架而抱怨父母害了你。” 他们离开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屋子里。我想,这样也好,就当我是一个不孝的无礼的女儿吧。这样子,他们或许会有一小段日子的伤心和生气,甚至还有一点点难堪,但是会过去的,总好过我一辈子在无爱的婚姻里犹疑。 不知过了多久,有敲门声响起,我不想理会。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轻轻的脚步声一直延伸至床前,我从胳膊底下偷偷望出去,不由蓦地愣住了,那是以然!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妈妈到底还是不愿意放弃,到底还是把以然搬来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已经解释得太累,真的不想再说什么了。 以然呆呆地站在我的床前,既不叫醒我,也不肯走开。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苦恼与无奈。哦,以然,你到底还是爱我的,是吗?否则,你不会这样痛苦这样迟疑。可是,你也到底还是不够爱我的,否则,也不必这样犹豫这样烦恼了。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只要我伸出手去叫一声以然,他就会立即倒向我,拥抱我,在我耳边说尽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是,那爱之中,有多少是因为条件,有多少是因为抉择的结果,有多少是出于责任和义务,出于同情和怜惜,又有多少仅仅是因为单纯的爱呢? 无忧飘飘若仙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咬住嘴唇,不肯让自己发出一声呼唤。 又过了一会儿,以然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不胜苍凉,我的心一疼,忍不住便要抬起头来,而他已经转身出去了。 僵直的身体猛地松弛下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连身下的被单都潮润而折皱。理智同感情挣扎得太苦太苦,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很傻,也不知道放弃以然到底是顺从了自己的心还是违逆了自己的心。 倦意袭来,我忽然又回到那种神思不属的患病状态,意志不由自主地飘浮开去。 尾声 夏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有人轻轻唤我:“琛儿,再见了。” 我看出去,窗外的高楼大厦都不见了,换作青山秀水,柳绿花红,有一对憨但是很俊的少男少女站在山前对着我笑,人与景都秀丽可亲,似曾相识。 是谁?我暗暗惊疑,咱家并没有这样的乡下亲戚,这两个孩子是谁? 那女孩儿嗔我:“真是的,这么快就把我们忘了。”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我明白过来,是许弄琴和钟楚博。是年轻时代的许弄琴和钟楚博。是许弄琴和钟楚博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做过的错事可以更改,我想他们一定会希望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重新做回一对单纯相爱的兄妹鸟儿,而远离那后来发生的一切贪婪,罪恶,以及彼此仇恨与杀戮。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今天距离弄琴之死,已经整整八十一天,到了今晚子时,就是她最终告别人世的时刻,从此,她将魂飞魄散,不可以再羁留阳间,缠绵不去。 那么,刚才,他们是在向我道别吧?可是,为什么钟楚博也向我告别呢?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难道,是弄琴魂要在自己销魂之际,孤注一掷将他带走? 我诧异,我竟然想念钟楚博呢。不由自主地牵挂他,关心他。我第一次发现,想念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这样的热切而又绝望。我不知道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是否安全,甚至,是不是还活着。完全无从猜测。 谁能告诉我?告诉我他还好吗?有没有在林中遇到危险?如果他病了或者受伤,有谁来照顾他?他是继续逃亡还是找到了一处栖身之所? 忽然之间,我想起梦中的场景,猛地惊跳起来,豁然开朗——那是秦岭!他在秦岭!他一直都在秦岭,没有离开过! 以他的逻辑,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人人都知道他逃走了,所以警察只会例行公事简单搜索,绝对想不到他居然胆大包天留在秦岭没有走。而潜伏一两天躲开警察的搜捕,对钟楚博而言是易如反掌,只等搜山之后,他便会再回到洞房,与野兔小鸟做伴。 思想不受控制地飞出去,忽然想起逃亡那日在高速路上看过的夕阳。 这世上,有的人喜欢看日出,有的人喜欢看日落。 我属于后者。 日出与日落都是一刹那,都壮观炫目美不胜收。但旭日初升给人带来希望的同时也似乎在说来日方长不必着急,夕阳西下却是最后的告别,燃烧得越热烈也就消失得越彻底,彩霞满天之后紧随着无边黑暗,无可挽回的怅恨。 钟楚博的爱,就是天际的一抹夕阳吧? 我有种感觉,他不肯离开秦岭,除了因为那里相对安全之外,还有一层心思,就是他希望我有一天还会再回去,他在等我! 他在等我!钟楚博在等我! 忽然之间,我无法自抑,迫不及待,决定要在这一刻、即时、马上、立刻去见他。 是的,我要见他,我要回去,回到秦岭,回到洞房,回到我梦开始的地方。 我蓦地跳起,拉开门,却看到以然站在门前,说:“醒了?” 原来,这整个下午,他竟一直没有走,守在客厅里等我醒来。 他脸上有种极不自然的笑,而随后的解释让我明白了那不自然的原因是什么,他说:“我听茶馆服务员说,你早晨去过那里,可是没见无忧。” 我觉得黯然,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可是这会儿都顾不得了,只是抱歉地看着他: “以然,对不起,我急着要出去一趟。” 他拦在门口,仿佛没听到我的话,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不知道你都听到些什么,但是我保证,结婚后我一定会对你忠诚,永远不变心。” “NEVER SAY NO!” 以然一愣。 我温和地解释:“永远不说不。以然,永远是件很长久的事,在‘永远’这段时间里,许多事情都是难以把握的,所以,不要轻易说不,也不要轻易说永远。” 在我被营救之前,他没有做到“永远”对我忠诚;在我被营救之后,他也没有做到“永远”对无忧忠诚。那么,我又凭什么相信, 7ed3." >结婚后,他会当真给我一个“永远”呢?. 以然急了:“琛儿,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必须马上解释清楚。” “应该听你解释的人是无忧。”我温和地打断他,“以然,我都了解的,无忧是个好女孩儿,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她。” 以然的表情蓦地凝住,眼神瞬息万变,深不可测。 我凝视他,说得更明白些:“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曾经听到过你同无忧商量感情的去向。” 他们说:“我们不能对不起她。” “她伤得这么重,这么孤独,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不能再伤害她。” “我以为等我们终于安全地解救了她,就不再亏欠她什么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伤害她。她比我更需要你。” 好心的,好心的无忧啊。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为他们让路的,可是对以然和无忧的信任让我忽视了爱情的不由自主,我悔恨自己觉醒得太迟。许久以来,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却忘记了,无忧所承受的爱的折磨可能比我更深更重。 在那个阴雨的午后,她曾经给我讲过她的爱情故事,她说:“第三次,我终于遇到一个值得我爱而他也爱我的人,可是又相遇得太迟,从一出现就注定了没有结果,是错误的。” 那时,我就应该知道,那第三个人,是以然,是以然呀! 无忧的爱情太苦太苦,一次又一次,与她生命中的最爱失之交臂,这一次,我不可以再让她错过以然! 我望着以然,更加诚恳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以然,无忧那么美好善良,又那么爱你,甚至可以爱到为了爱而放弃爱的程度。而我相信,你也一样地爱她,因为没有人可以同无忧朝夕相藏书网处而不爱上她。你开始选择了我,不过是因为我出现得比她早一步。但是现在改正还来得及,以然,不要被面子和责任束缚,而放弃你心中的真爱。世上没有什么事会比得到自己真正爱的人更幸福的了。” 妈妈尖叫起来:“琛儿,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是不是发烧了?以然,你千万别听她的……” 我不再耽搁,拨开以然的胳膊走了出去。 以然没有留我,也许,他要好好想一想,重新去体味自己和他人的感情。 妈妈也没有叫我,她在忙着安抚以然。 我趁机走出了家门,在路边提款机取了钱,毫不迟疑地打车来到机场。 奇怪,一旦决定了从此放弃对以然的爱,一直怆然的心却反而平静下来,再也不觉得那绵时已久的隐隐作痛了。 以然是个医生,可是他从来治不了我的心病,他也不能使用一把解剖刀来解剖爱情。现在,我决定告别这个医生,我的心痛却无医自愈了。也许,我同以然,真的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误会。 一小时后,我已经坐在飞往西安的客机上。 然后下飞机、转长途客车、换出租车、然后步行一段路……夜幕降临时,我终于到达秦岭山脚,这才发现,山上山下竟然到处都是警察。 我拉住一个看热闹的人:“这里出了什么事?” “有个逃犯被包围了,他抓了一家五口做人质,正和警察谈条件呢。” 我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几乎停止思想,要想很久才能反应过来:“警察是谁带队?” “刑警队胡队长。” 我立刻就近请求一位刑警:“麻烦您通报胡队长,说卢琛儿来了,想见他。” 那位刑警用对讲机讲了几句,然后惊讶地看着我:“胡队长请你过去。” 我排众而上,走到包围圈的最里层,方一走近,已经闻到浓浓的福尔马林味,比我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都更浓郁强烈。弄琴魂,她果然已经来了。 见到我,胡队长立刻迎上来:“卢琛儿,你怎么来了?” 我不及叙话,问他:“钟楚博在哪里?” “在那个农房里。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秦岭,与我们捉了一个月的藏猫猫。直到最近农民传言山里闹鬼,联合起来驱鬼,这才发现他的踪迹,我们一接到报警就赶来了,可是还是晚一步,他已经先下手绑架了一家老少五口做人质,刚才提出条件,说让我们在两小时内提供一辆运钞车来,不然,就每隔十分钟杀一个人质。” “你们打算怎么做?” “先照他说的办,慢慢寻找机会下手。卢琛儿,你来了就最好,你和他相处那么久他都没有伤害你,或者你可以劝他自首。” 这时候一位刑警走来报告:“胡队长,运钞车已经到了。” “很好。”胡队长略作思索,立刻有了主意,“卢琛儿,你会不会开车?” “会。怎么?” “我想,如果你来做司机,会比较容易得到他的信任,也比别人做司机更安全些。等他交出人质,你就向他劝降。” “好,只要能救出那一家五口,我愿意帮忙。” “谢谢,你很勇敢。” 其实他错了,我不是勇敢,我只是想帮助钟楚博。我不愿意看到他再作恶。 胡队长举起手中的话筒,大声喊:“钟楚博,你听着,现在运钞车就停在你门外,你可以释放人质了。” “谁知道你们的车里是不是有埋伏?” 是钟楚博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胡队长高喊:“我向你保证,车里只有一位女司机,绝没有警察。” “把车开过来,我要检查,如果你们耍花样,我就杀人质。” 我奇怪胡队长为什么不直接说明车里的人是我,但是来不及想太多,依照他的手势缓缓将车开近。 钟楚博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前前后后,瑟缩地站着老老小小五个人,个个身上都绑着一个小型炸弹,而引线握在钟楚博的手中。 看到他,我再也忍不住,拉开门跳下车:“钟楚博,不要再杀人了。” “琛儿?”钟楚博一呆,松开手将面前的人猛地推开,不可置信地瞪着我,“琛儿,是你吗?” “是我,我来看你。”我迎着他奔过去。 这一刻,我什么都忘了,眼中所见,惟有他高大的身体,挺立于天地之间,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其他,想不到其他。 而他,也正迎着我奔过来,奔过来。 “琛儿,真的是你!” 枪响了! 我蓦地站住,脑中一片空白。 枪声密集地响起,我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钟楚博对着我倒下来,血流披面。 可是他努力地瞪大眼睛,仿佛想最后一次清楚地看着我,将我印在他的心里。 他看着我,那眼神,那眼神就好像他已经忘记世上所有的一切,不在乎所有的一切,在生命最后时刻,惟一的渴念只是看清楚我,记清楚我,好到来世的时候不会错过。 他,钟楚博,这个心思缜密、举止从容、天地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杀手,在这一刻,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忘记了所有的防备,放弃了所有的心机,赶着出来见我一面。 他说过,一个杀手,一个亡命之徒,不可以有哪怕一秒钟的松懈,不可以有任何的牵绊和羁累,否则,就是他生命结束的时刻。 而我,我就是他冷酷生命的终结者。 我握着他的手,被带得倒下来,跪在地上,他的血流过额头,淌在我的手上,腥红而黏稠,鼓着白泡沫。我本能地用手去堵那伤口,可是堵不住,血只是不停地涌出来,涌出来,温热急促,势不可挡。 他笑了,眼睛还是定定地望着我,低声说:“琛儿,你哭了,我真高兴,你会关心我……” 我哭了,是的,我的泪比他的血更加汹涌而不受阻碍地流下来,哽咽地喊:“钟楚博,你不要死,不要死……” “我能在死前再看到你,已经很高兴,我真高兴可以再见到你……”他的声音弱下来。 我叫着:“钟楚博!钟楚博!” “琛儿,这辈子我做错……许多事,但有一件事我……我没做错……那就是……就是……” “钟楚博!钟楚博!” “爱……上……你!”他的头歪倒下来。他死了。 他——死——了! 而我仍握着他的手,抱着他的头,仿佛也随他一同死去。 至少,我身体中的某一部分随他死了。 脑中轰轰做响,似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又似乎空无一物。所有的声响与躁动都消失了,惟有钟楚博最后的笑成了天地间惟一的定格。我的眼里就只有他,我的心里也就只有他。可是,可是他就要离我而去,去到一个我无法企及的世界。 他死了!从此再也不能对我笑对我发火对我诉说他爱我。 在山中说过的那些话忽然响起在耳边: “又在想什么?” “想怎么样才可以把你送上绞刑架。” “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申请让你做我的行刑人,看你是不是下得了手。你肯定自己真的很想让我死吗?” “不,我尊重所有的生命,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死。可是我相信人间自有公道,你做的坏事太多了,一定会有报应。” …… “不在乎输赢,自然就不会输。一个人,只有在非常紧张一件事的时候,才会容易出错,才会失败。所以我也相信,警察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同样也并不在乎死。不在乎死,自然就死不了。” “这世上,真的就没有让你在乎的人或者事吗?” “有啊,就是你喽。” …… 如今,我终于真地亲手将他送上了绞刑架,让他为自己的一切罪恶付出代价了。可是,我的心却是这样地痛,痛不可抑。因为我知道,我所凭借的武器,并不仅仅是正义,是善良,而是他对我的爱。 是的,是爱。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他太在乎我,所以对我的爱就成了他的致命死门,令他失败,令他步入死亡。 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他的爱对我有多么重要,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要到这bbr>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其实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不是柯以然而是钟楚博。 而我,我也同样地深爱着他。 是的,我爱钟楚博。当我握着他的手亲眼看到他在我怀抱中死去,当我明白从此以后我将再也见不到他,我终于承认,其实我早已爱上他!爱上一个杀人犯! 从我知道许弄琴冤死的那一天,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把他绳之于法,以命抵命。如今,他终于死在我的怀中,当他的血渐渐流尽,当他的身体分分秒秒地冷却,我却绝望地知道,我爱他! 我爱他!在他生命结束的最后时刻。 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 我嚎啕起来,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身后的人围上来,但是我不肯放开钟楚博。似乎有人拉住我的胳膊,似乎有人在我耳边劝说,我听不到,也感觉不到。我只是死死地抱着他,不许任何人将我们分开。 这时候有一阵风吹过,天地间忽然起了一阵浓浓的雾,遮蔽了一切,包括那月光。清冷的风回荡在山林之间,我清晰地听到许弄琴的笑,她终于报了仇了。 怀中钟楚博的身体迅速冷却下来,仿佛轻了许多。我知道,许弄琴来带他走了,他们的灵魂将在另一个世界终于会面。他们之间,有一笔未完的账,关于爱,关于恨,但是现在,他们的爱恨应当都已结束,他们的故事也该完结了。 如果有来世,我将祝福他们,永远地祝福。 雾散去,月亮重新洒下冷冷清辉,一阵瑟瑟风声在林梢响过,那股福尔马林的气味忽然便消散了,我仿佛看到,少年时代的钟楚博与许弄琴手牵着手,远远地飞上梢头,像一对恩恩爱爱的兄妹鸟儿,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至那月光的深处…… 后记:几点说明 小说刚完成,就有朋友问:“这是不是你前一本小说—— href='5090/im'>《点绛唇》的续集?” 他们这样问,是因为两本书里的主人公重名。 他们不知道,其实我这样做很无奈。 很无 5948." >奈地自己重复自己,让书中男主角用了同一手段杀死妒忌的妻子。 这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重复。 不愿意承认黔驴技穷,也不忍心这样搪塞读者,所以只得故作磊落,使用了同 href='5090/im'>《点绛唇》中主人公同样的名字:钟楚博、许弄琴、卢琛儿。将 href='5075/im'>《在来世的左边等你》马虎点儿,算做 href='5090/im'>《点绛唇》的一个续集。 但是严格地说,这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续集,因为两个故事不大相干,最多,只能说后者是前者的一个阴间版而已。 因为这是一个鬼故事。 世上其实没有鬼。鬼只存在于怕鬼的人的心里。 说书人怕鬼,所以写了一个鬼故事。 你可以不信。 你千万别信它。 但是,你可以喜欢这故事。因为的确很好看。 而且,也不乏真实。 至少,“水无忧”就是一个真实的所在,是我常去喝茶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同无忧一样美丽而高贵的女老板,只是她并不认识柯以然,自然也不叫无忧。 最重要的,是鬼魂虽假,生命却是真实的。 所以,这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生命是世界上惟一不可以重复的东西,我们必须给予它足够的尊重。 西岭雪 2002/3/7初稿于西安梅园 2002/5/29改稿于西安梅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