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车书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师百万临江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多铎一边念诗,一边点头,说:“好,好一个立马吴山第一峰,真是有志气,有胆量。十四哥,小弟我一定能做到这一步。”
多尔衮笑着点头道:“十五弟,我知道你的为人,也相信你能做到这一步,十二哥却远不能比。”
多铎也骄傲地笑了,说:“鼠目寸光的人,不配做努尔哈赤的传人。”
多尔衮连连点头,表示有同感。接着,又喃喃地念着这首诗,说:“万里车书盍混同,完颜亮这是说,他要追步秦始皇,做到车同轨,书同文,统一中国。这以前,他弑熙宗自立,又修复燕京和汴京,使大金国国力蒸蒸日上,要说气魄和胆识,这个海陵王也可与始皇帝比肩了,可惜的是他未能做到慎始慎终,酒色财气,不能免俗,所以,功亏一篑,最终被部将杀死。我们呢,下江南是肯定的,先不管它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你不要与江南士人去争这些,却要争统一。”
多铎说:“哥,你放心,我不会学金海陵的,你就把这重担让我挑好了。”
多尔衮说:“不急,吃饼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也要一步一步地来,等消灭了李自成再议南征,到时,这担子就交与你。”
5.国难莫作大臣
南明使团一行人终于进入北京城,住进了鸿胪寺,身为正使的侍郎左懋第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北京城的居民,不知是害怕,还是漠不关心,他们对使团的到来很是冷淡。就是鸿胪寺这班官员,大多为前朝留用人员,与使团中人,应是很熟悉的,可见了南来的使者,面上没有露出半点故国之思,冷冰冰的,如同接待外国使节。
对于这点,左懋第尚能理解,心想
,这是处在满人威逼恐吓之下的缘故。
此时天色已晚,使团大多数人腹中饥饿99lib?,副使陈弘范向鸿胪寺官员要吃的,却遭到了拒绝,说是用餐的时候已过,而陈弘范派手下一个护卫出外买时,又遭到了阻挠,守大门的清兵操一口满语,哇啦哇啦,对他们很凶,懂满语的副使马绍愉前去交涉,却被告知,天色已晚,不能随意出入,这是摄政王的谕旨。
这不是遭到软禁了吗?左懋第的心,一下跌到了冰窖里,看来,原来所最不愿看到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这些年,烟尘四起,烽燧频传,身在陪都为官的他,也不曾有一日安逸,但比较起北京来,南都相对要清闲些,可惜好运不长,当帝后殉国的消息传来时,南京各衙门的官员,除了那班毫无心肝者,一个个无不感到天崩地陷了,但左懋第身为人臣,伤心而不绝望,家贫莫当长子,国难莫作大臣,挽狂澜于既倒,救绝国于危亡,他无时不觉重担在肩。
可惜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他们不知个中究竟;北方兵连祸结,消息阻隔,他们对时事的判断,很不准确,到五月中旬,有官员从北京逃出,这才得到流寇已败往关中的确讯,但清兵却并未退往关外,神京仍沦入敌手,崇祯灵榇未安,凡此种种,皆臣子的责任,可要光复大明,谈何容易。
说起来,清兵是大明的宿敌,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替崇祯报仇,就是向宿敌借兵,也不能顾了。所以,南都诸臣,对吴三桂的行为是能理解的,怕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清兵翻脸不认人,赖在北京不走,则又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了。
眼下,左懋第奉旨为使了,这正是受命于危难之中。朝廷给他们的使命是联络清兵,共灭流寇,拉拢吴三桂,将清兵礼送出关,然后扩清寰宇,奉新皇上还都。凡此种种,皆建立在毫无把握的空想之中,能如愿吗,万一清兵不肯退,多尔衮有亡我之心,那他们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左懋第以常理推测,后一种情况很有可能。临行时,已和妻子诀别,他明白,此行无异虎口探食,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
他们一路北行,触目处,庐舍空虚,人民逃散,田园多半荒芜,甚至上百里不闻鸡鸣犬吠。使团一行,几百兵丁,押着十万白银、一千两金子及上万匹绢缎,穿梭于土匪、乱兵横行的途中,个人生命及公家财产皆悬于一线。
但左懋第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清廷的态度。他们一行才进入山东,遭遇清兵时,便受到了极不友好的对待,在济宁州,地方官不许使团进城,他们只好宿营野外,而城上的清兵还向他们住的地方打炮,摆出进攻的架势;至德州,清朝的山东巡抚方大猷告诉他们,说已奉摄政王谕旨,南明使者经过的地方,有司不必招待他们,并让他们自备盘费。
左懋第见此情形,明白这是在故意刁难,但他仍认为这是地方官不明事理,他寄希望于清廷,寄希望于吴三桂。不想到达天津后,清朝的总督99lib?骆养性又一次传达了摄政王的旨意,对使团的人数,进行限制,只许百人进京,其余皆留在天津。
骆养性原是明朝的锦衣卫指挥使,眼下降清了,就对故国的使者、昔日的同僚,摆出一副可憎的面孔。左懋第忍气吞声和他理论,但骆养性也不肯通融,万般无奈,左懋第只好将人员精简。就这样,他们终于到达北京城了,不料到京后,竟是这么个情况。
此时,马绍愉仍在和那个守大门的官员争论。左懋第知道这是无益之争,此人看来只是奉命行事,多言岂不是白费精神?于是他把两个副使召到自己住的房间,让一个心腹护卫守在门口,不许外人进来,然后和两个副使商议。
左懋第尚未开言,马绍愉先愤愤不平地说:“真是莫明其妙,我们是使者,又不是囚犯,怎么可不让我们出去呢?”
陈弘范却冷静得多,他摇了摇头说:“看情形,虏廷根本就没有诚意,这分明是要软禁我们。”
左懋第点点头,面色十分严肃,说:“确实如此,如有半点诚意,也不会这样怠慢使者,看来,我们这趟差事很艰巨,很不好办,为了不辱使命,我们可要有心理准备。”
马绍愉不由连连点头,陈弘范却没有答言,左懋第留神他的脸色,见他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不由唤着他的表字道:
“继之有何高见?”
陈弘范吞吞吐吐地说:“依我看,这,这事明天就可见分晓。”
明天是何情形,左懋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礼节,明日去虏廷,面见他们的大汗,到时跪不跪拜?他将这个问题提出来,陈弘范立刻说:
“依我看,这自然是要跪的,且不说眼下清国是我们的盟邦,帮我们打败了流寇,就是为了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也应该让人家高兴,不然,只怕不但不能完成使命,且有性命之虞。”
马绍愉一听,不由瞪着眼睛大声道:“这可要思前想后,考虑周全。”
说着,他唤着左懋第的表字说:“萝石,你是老前辈,这跪与不跪,可关乎个人名节。”
马绍愉这以前曾任兵部郎官,当年崇祯帝欲秘密与清兵议和,兵部尚书陈新甲奉旨派他出任议和使,后来事机不秘,引起言官弹劾,陈新甲因此被杀,而马绍愉也被贬官。当时弹劾马绍愉最力的便是他左懋第,此番左懋第奉使,他本不想让马绍愉同来的,无奈缺一个既懂满语,又悉夷情的人,他才勉强同意,眼下,马绍愉是在下逼脚棋,想让他出面担责任。
左懋第叹了一口气说:“处此形势之下,我们何能矜于个人名节?只要有利国家,有利我们完成使命,礼节上不妨稍从委曲。”
陈弘范听他这么一说,连连点头,可马绍愉却冷笑着说:“既然正使这么主张,本人我从命就是,不过,话要说在前头,将来万一言官提起弹劾,本人可不愿代人受过。”
还才到北京,尚未见到清廷一个正式官员,使节三人,便如此颉颃不下,左懋第的心,不由更加沉重起来,虽耐心和两位副使把可能出现的事,细细地摆谈了一遍,也商议了应对的方案,但在他们离开后,他却一直睡不安宁。
得知南朝使者到达后,多尔衮不由得意地笑了。
眼下,在他的御案上,放着一张奏疏,这是山东巡抚方大猷奏报上来的。这个方大猷是个鬼灵精,他已把正副使者的资历、北行的目的,及国书内容打探得清清楚楚,眼下细细奏报上来,多尔衮拿着奏报,看着看着就想笑。
小小的南明,乌烟瘴气,竟还做着与大清分庭抗礼的美梦,他们使者赍来的国书上,竟称我大清皇帝为可汗;议及割让土地,竟只限于山海关外的瓯脱之地;议及岁贡,要等三年之后,大清没有匹马犯边才酌量增加三成。
多尔衮想,这不是白日做梦吗?“大清没有匹马犯边”,眼下我就要大举“犯边”呢。
就在这时,豫王多铎前来辞行了。
经过两个月的休整,八旗健儿?.一个个精神抖擞,都想南征一显身手。为此,多尔衮派英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率军征讨李自成,平西王吴三桂、智顺王尚可喜各以所部随从,由山西攻陕西;又派豫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随同,率大军渡黄河南下,准备收拾弘光小朝廷。阿济格已于三天前出发了,多铎今天来请训,明天正式出发。
多尔衮正想与人说笑话,于是先不谈南征的事,却把南明使者到京,及其目的说与多铎听。多铎也觉有趣:这不是一个垂死的人,还在想洞房花烛,还在想抖阔显摆吗,真是自不量力。于是,他将方大猷的奏疏一丢,说:
“十四哥,不要为这事花费精力了,他送来了金子银子,我们照单全收,人呢,肯降便罢,不肯降砍他的狗头。”
多尔衮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当官不打送礼的,人家送金子银子来了,我们怎么还要杀他呢,再说,你这么做,有些人口虽不说,心里会以为我们理亏,怕说不过他们。”
多铎明白,十四哥口中这“有些人”是指洪承畴等汉官。我朝虽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南明小朝廷,看不起他们派来的什么使者,但十四哥是个事事不愿示弱的人,口舌之争,也不能拜下风,得折服他们。多铎于是说:
“那,你打算接见他们?”
多尔衮嘴巴一瘪,露出一丝冷笑,说:“接见?不,我若接见,必接受他们的所谓国书,接受他们使者的朝 62dc." >拜,那么,不等于承认了这个小朝廷吗,承认了人家,怎么好出兵去打人家呢?”
多铎不解地说:“那,那又如何处分他们?”
多尔衮果然胸有成竹地说:“十五弟,据我所知,这班汉人自恃口才,特注重舌辩,所谓回翔坛坫,樽俎折冲,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番我想去领教领教他们的口才,看他们能不能说过我。”
多铎一听,不由兴趣盎然,说:“十四哥,你想去和他们辨论吗?”
多尔衮笑着点头说:“对的,我想不在正式场合接见他们,却想化妆成一般官员去看他们,和他们舌战一番,看到底谁能说过谁,你愿陪我去吗?”
多铎当然愿意去。
6.凌逼南明使者
左懋第他们用完早餐,立即准备正事,可鸿胪寺的官员却说不急,说已代他们奏明摄政王,但还没接到何时接见他们的旨意,只能耐烦等着。
等着就等着,总不会不见,就不相信夷人连银子也不要。可一连等了两天,仍然没有动静,左懋第不耐烦了,心想,就这么晾着,不干不湿,不是成心作弄人吗?转念一想,摄政王见不着,我就去见吴三桂吧,我们的使命中,不是还有一项是策封吴三桂为大明的蓟国公吗?
陈弘范和马绍愉也同意他这一方案,认为吴三桂不能躲着不见。
可等他把这个意思告诉鸿胪寺的官员时,那个官员竟哈哈大笑起来,笑毕竟说:“什么,你们才封吴三桂公爵?他可是我朝的平西王呢,眼下摄政王爷正在灯市口附近,为他大造平西王府,有谁会这么傻,放着现成的王爷不当,去当你们这个公呢?”
左懋第皱了皱眉,说:“你别管这么多,我要去见见他,到时便清楚了。”
这个官员抿嘴一笑,说:“你让我不管我就不管吗?也罢,你就让人去通报一下,看平西王爷愿不愿见你们?”
左懋第唤来一个熟悉京师街道的心腹,让他持自己的名片,去吴三桂的府上通报,说奉旨策封,让他前来接旨。这个心腹出去整整一个时辰,结果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吴三桂不愿见面,连名片也不愿接受,他于是等在府外,等吴三桂出来时,递上名片,不想却被吴三桂的侍卫用马鞭子抽了一顿。
左懋第听他如此一说,气得嘴唇发乌。就在这时,只见一人,身着便装,贸贸然走了进来,一见左懋第,立刻躬身一揖,道:
“大哥别来无恙?”
左懋第一听声音便知,此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左懋泰,不由吃了一惊——左懋泰是崇祯十年中的进士,一直在翰林院任编修,兄弟一南一北,书信往还不绝,但自大顺军进入北京后,他们之间便不通信息了,在他想来,懋泰身为儒臣,忠孝节烈常不离口,此番崇祯殉国,他一定也是殉君了,所以,他打算办过大事后,再向熟人打听懋泰的下落,如果死了,也一定要找到他的遗骸,归葬祖茔,不想眼下他竟站到了自己的眼前,左懋第以为是眼花了,又再次将眼前这人细看
..一遍,果然是懋泰不差,不由警觉起来,乃大声喝问道:
“你是何人,竟敢来闯使者公馆?”
懋泰不由大声哭道:“哥,我是左懋泰呀,你怎么不认识了呢?”
懋第说:“什么左懋泰,我不认识你,不错,我确有一个弟弟,可他在国变时,追随大行皇帝去了,忠臣烈士,无人不景仰的,你是何人,竟敢冒充他的名字?”
懋泰大哭道:“哥,你不要再提什么大行皇帝了,吴三桂不是世受国恩吗,可他眼下已是大清国的平西王了;洪承畴还不受恩深重吗,可他眼下已是大清国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了,小弟才吃了几天的皇恩奉禄呢?也仍被留用在翰林院,今天,我是特来劝你的,眼下大清兵强马壮,就要兵发江南,你不要回去了,那里已是兵凶战危之地了,不如就在这里,跟着小弟同为一殿之臣,摄政王一定不会亏待你。”
左懋第一听这话,又羞又急,不由抽了懋泰一个嘴巴,大骂道:“胡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同为一殿之臣?你滚吧,我不认识你!”
陈弘范一见,立刻上来劝阻道:“萝石,这又何必呢?”
左懋第怒发冲冠地吼道:“不用再说了。我等奉旨前来,国书未交,照例不能与外人私相交结,来人啦,将这人赶出去!”
说着,逼着左右,将懋泰赶出去。左右无奈,只好推推搡搡,把懋泰推了出来。
不想懋泰走后不到一盏茶久,左懋第尚未从无限伤心和愤怒中醒过神来,忽见大门外,突然来了一队兵丁,有一二百人左右,一个个神情肃穆,动作整齐,他们驱散闲杂人员后,分两排站在大门外,一个骑马的军官,在指挥左右警卫,陈弘范见此情形,吓得脸都白了,说:
“不好,只因拒降,他们便要逮捕我们了。”
左懋第见此情形,反而镇静起来,说:“不慌不慌,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再说,我们又不是来下战表的,而是来修好的,怕什么呢?”
正说着,只见大门外又来了一溜骑马的官员,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直进到二门才下马,有五人旁若无人,竟笔直走上大堂,领头一人,更是十分魁伟,丹凤眼、卧蚕眉,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紧跟在身边一人,虽略矮略胖,但面目却更凶狠。此二人一上来,立刻走到大堂上的座位上坐了,旁边这人大声道:
“谁是南边来的贡使?”
众人立刻拿眼来看左懋第。左懋第不由一惊——这是一句极不礼貌的话,虽只短短的八个字,却有两处不能让人接受,一是他只称“南边来的”,而不称“大明国来的”;二是他们是来犒劳盟邦的,或者说是来送谢礼的,感谢清兵帮大明赶走了流寇,而不是什么“贡使”。堂堂大明,怎么能向原来的守边小夷“进贡”呢?再说,对方在堂上坐着,自己却在堂下站着,这不是在受审吗?
但处此突发情形下,他又无可奈何,看此人排场,单凭这大队卫士,谅来也是个人物。只好上前一步,先驳正他的问话道:
“本人乃奉大明国弘光皇帝陛下之旨意,前来致谢清国的,称劳军使可,称议和使也可,称贡使则大不可,请问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矮个子一怔,马上说:“我们是何人,是你能问的吗?”
这是什么话?左懋第正要驳他,堂上端坐的那人却笑了笑,用较为平和的口吻说:“何物弘光,我们怎么不知道?”
说着,他又问左右道:“你们可曾知道?”
左右皆说:“我们从未听说过。”
左懋第明知对方是在侮弄他们,但仍忍气吞声将福王被众臣拥立的过程,向堂上这人说了一遍,话才说完,堂上这人竟质问道:
“弘光之立,可奉有崇祯遗诏?”
左懋第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崇祯皇上殉国,事起
藏书网仓促,哪能事先立下遗诏?眼下太子及永、定二王不知下落,今上为神宗嫡孙,论序当立。”
堂上这人一听,竟哈哈大笑道:“想当初流寇犯阙,北京危急,你们在南边不发一兵一卒勤王,却像老鼠一样藏在洞中;眼下崇祯殉国,并无遗诏,你们却不顾大仇未报,逆贼未擒,擅立皇帝,你们不是开口闭口就说正名吗,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这个弘光,分明是个乱臣贼子,你们所奉为乱命,还有什么脸称使者?”
左懋第没料到这个夷人居然如此善辩,正要据理驳他,一边的马绍愉却先开言道:
“要说名不正言不顺,应该是你们夷人,你们乘人之危,深入内地,擅踞禁中,窃攘神器,应及早退兵,才是上策。”
旁边的矮个子一听,不由指着马绍愉的鼻子大声喝道:“胡说,我们是乘人之危吗?我们可是你们的平西伯痛哭流涕请来的,这北京城是我们从流寇手中夺来的,流贼也是我们追到陕
西去的,要说名正言顺,再也比不过我们了。试问,当流寇肆虐时,你们却坐视不救,眼睁睁望着那个崇祯皇帝去自杀,这又该当何罪?我们为你们代为剿灭流贼,你们不好好谢我们,却私立弘光,这又该当何罪?”
左懋第说:“当时大江阻隔,消息迟缓,就在我们史阁部闻讯后,正欲督师讨贼时,神京已经沦陷了,怎么能说是坐视不救?就是眼下,我们奉旨前来,也是要与你们商量,要在万寿山觅一地方,重新厚殓先帝。”
堂上这人又冷笑道:“哼,流贼与我们并无仇恨,我们是本着守望相助之义,才来帮你们剿灭的,你们的先帝也已由我们代为埋葬了,岂用你们这时来厚殓?眼下流寇仍然猖獗,你们不去剿灭,却来这里饶舌,真是恬不知耻。若不取消帝号,便是天有二日,这就怪不得我们要来讨伐你们了。”
左懋第说:“怎么能怪我们不剿流寇呢,使者此行,就是要与你们联合,共同剿灭流寇的。”
堂上这人说:“剿灭流寇?流寇马上就要被我们消灭了,眼下江南百姓,正仰望王师,不日我们大军就要顺承民意,去解民于倒悬。”
边上这矮个子也说:“对,别再多言,我们马上就要兵发江南,就让那个弘光皇帝快快投降吧。”
左懋第闻言吃了一惊,他已看出这两个人有些来头,且决非等闲之辈,得认真对待,不由说:“什么,你们还要南下?我们大明何曾亏负你们女真人,你们赖在北方不走,放着流寇不剿,反要打过长江去,这不是无理犯边吗?”
矮个子哈哈大笑说:“无理犯边,这是什么话?古人说得好,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大明的江山,也是朱元璋从蒙古人手中夺来的,我们女真与蒙古是兄弟,难道不能让我们夺回去?你们姓朱的坐江山也坐了二百多年了,也该让我们爱新觉罗氏来坐坐了。”
左懋第说:“我们太祖起兵,是因蒙古人无道,残害百姓,眼下大明皇上并无失德之处,怎么能容你们取而代之?”
堂上这人说:“哼,你们忍令崇祯自杀,坐视不救,其罪一;没有遗诏,擅立福王,其罪二;诸将拥兵,残害百姓,诸臣相攻,各立门户,其罪三。有此三罪,人神共愤,王法所不能容,我们整顿六师,发兵讨伐,真正是上承天命,下顺民心,你们快投降吧,投降免死。”
说着,拂袖下堂,准备离去,左懋第赶紧拦住他说:“请问,你们安排我们几时觐见你们的大汗,几时递交国书?”
那人止步,望着左懋第连连冷笑说:“什么大汗,应称大清皇上;什么国书,只能称表文,称奏章,你这人一点规矩也不懂,还充什么使节?”
说着转身就走。他这一走,那个矮个子马上凶相毕露,说:“你们的贡物呢?快快如数交我。”
左懋第心想,既然清廷如此不讲理,我们不能将金银交与他们,但处在这种情形下,不交能行吗?他望了陈弘范和马绍愉一眼,他们也正惶然无计地望着他,只好说:
“我再说一遍,是礼品而不是贡物,既然有旨交与你们,我们当然会交,但要见过你们的大汗,递交了国书后才能交礼品。”
矮个子怒声道:“还在说大汗,告诉你们,眼下我们大清的皇帝尚在盛京,当国的是摄政王,摄政王有旨,我们不承认什么弘光朝廷,你们可将贡物交与我,然后滚出北京。”
说着,手一挥,手下
99lib?的兵丁便走向庭中装着金银的车辆。
左懋第此时仍不想和他们彻底翻脸,只好走上来,指着其中一口木箱说:“此中有白银三千两,是犒赏蓟国公吴三桂的,你们不能拿走。”
矮个子哈哈大笑说:“我们大清待吴三桂恩重如山,他连你们的面也不肯见,岂要你们的银子,你们也太小气了,我们封吴三桂为平西王,你们却只封他一个公,他岂在乎这个公呢?”
说着,对旁边的一个官员下令道:“统统带走。”
这班兵丁上前,不由分说便要将大车赶走。左懋第一个护卫欲上前拦阻,被左右一推,竟推出好几丈远。于是,三个使节就眼睁睁地望着金银及缎匹被拉走了,连收据也没有一张。
第二天,大队清兵涌进鸿胪寺,宣布摄政王旨意说,贡使不宜久留京城,你们必须立刻回去,传语弘光,宜识时务,削号归藩,肉缚请降。不然大兵到日,小小金陵,玉石俱焚。
说完,便有兵丁上来推搡他们,他们就被押着,仅带着个人行李,狼狈地走出北京城。
左懋第一行才走到沧州,副使陈弘范就叛变了——他上书摄政王,建议扣留左懋第和马绍愉,由他一人去江南招降福王。多尔衮接受了他的建议,传旨将左懋第、马绍愉扣留,放陈弘范一人回南。
这以后,豫亲王多铎下江南,迅速灭亡南明,左懋第终因不肯降清而被杀,这当然是后话。
7.小皇帝的恶作剧
大清国终于迁都北京城了,这一切全是由多尔衮安排进行的。
紫禁城的修复虽尚待时日,但多尔衮认为,国事蜩螗,他无法两头兼顾,所以,不能等到完全修复后再迁都。八月初,他终于下旨,命内大臣何洛会统兵为盛京留守,盛京随扈各王大臣及六部九卿官员人等,一律作好迁往北京的准备。这时,钦天监择定八月二十日乙亥为黄道吉日,于是,在这一天,大清的顺治皇帝在两宫太后、各王大臣贝勒、贝子的陪护下,从盛京起驾了。
小皇帝福临对终于能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感到非常高兴,尤其是听皇额娘说,去的地方是无比美丽的中原,那里的人很多很多,地方好大好大,从此,他们就要告别寒冷萧瑟的东北,去那花花世界南面称孤,他虽不明白自己的身价,不清楚南面称孤的意义,但能到外面的世界走走他就高兴。
他乘坐的是六匹马拉的御辇,陪同他的是皇额娘孝庄皇太后。但他仍不时跑到他的大伯代善的车上去,代善乘坐的车虽没有御辇宽敞、豪华,但坐在大伯的身边,小皇帝自觉能得到很多知识。在御辇上,他指着外面的景物问皇额娘,或是到了一处城镇问到了哪里,皇额娘十有九回答不上来,或说不出所以然;但大伯却有问必答,不但能说出这些关隘险要的地名,且能说出有关此地的故事,说,为了夺取这处地方,皇祖努尔哈赤或皇父皇太极曾经花费了好多心思,且战死了好多八旗健儿。
小皇帝对这些故事很感兴趣,听得很认真,每听完一个故事,他总要问道:这些地方眼下属不属我们大清管呢?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哈哈大笑。代善趁机诱导他,说这些地方来之不易,你今后执掌政
..权后,一定要珍惜它,不但要爱护这里的百姓,且要认真考核这里的地方官。小皇帝虽对“执掌政权”的含意不甚明白,但总是认真地点头。
就这样,一路款款行来,走了一月光景,他们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这天,车队经过一处大城镇,那里的城墙虽不及山海关的高大,但熙来攘往的人,却比山海关要多得多。
前一天,小皇帝便从大伯口中得知,这里是通州,距北京城不到一天路程,他牢牢记在心里,今日一见,京畿果然气象不凡,不但人多,就是两边的店铺也比关外气派。过了一条大河后,只见前面扎起了一座十分雄伟高大的彩牌楼,两边的大路上,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兵丁,或三五步站一个,或一小队一小队在路边巡逻,神态都极其严肃紧张。
车队走近城门时,只见前面拥上来一大群红顶子官员,为首的,正是睽违已久的十四叔多尔衮。
小皇帝一见多尔衮,立刻有了几分戒备心理。在众多的伯伯叔叔中,小皇帝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十四叔,因为他在小皇帝面前总是扳着面孔,开口便是教训,只能这样,不能那样,不是要查他写的字,便是让他背书,口气严厉,从不假以词色。小皇帝想,好容易盼到这个十四叔离开我了,想不到才过了几天轻松日子他又出现了,北京虽是个好地方,但这个十四叔若时刻出现在身边,便是有天大的乐趣也没有心思了。所以,他一路上就在想,到了北京后,可不能事事受这个十四叔挟制,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看看离十四叔bbr>越来越近了。众臣面前,皆有一块小小的毡子,那是供跪拜用的,代善早已交代过他,此番十四叔为夺取中原,立下了大功,没有这个十四叔,他们便不能来此地,所以,见了十四叔后,应该先传旨免跪拜,且要多说几句慰勉的话。小皇帝一一记在心中,却并不想照办。
此刻,他望一眼身边的皇额娘,孝庄太后此时正在攀帷观看两边的街道,没有发现多尔衮已率众臣
迎候在道旁。于是,他忍住笑,端坐车上,不发一语。
一边的多尔衮也在寻思。早在新皇帝登极时,他和济尔哈朗、代善就已蒙恩上朝免跪拜,今天,他本可不跪,但望一眼城厢两边,只见焚香恭迎的百姓成千上万,
.99lib?心想,众目睽睽,万民仰视,这可不是一般的日子,是大清皇帝第一次出现在新的臣民面前,自己作为摄政王,应该率先垂范,让这班新归化的汉民,一睹大清皇帝的威严,让他们知道对皇权的敬畏,只有皇上传旨免跪,我才能不跪,如果小皇帝不传旨免跪,还得委屈自己——只可惜来时没有想到这层,连毡子也没有准备。
然而,眼看车队已近,却仍不见小皇帝传旨,跟在后面的代善不由着急,可此时此刻,代善又不可能跑到前面来请旨。代善的苦衷多尔衮不能理解,此刻他只想,这是怎么搞的呢,按说,这事代善应该早有安排的,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他心中有气,可又无可奈何。
眼看身后的大臣们都已跪下去了,他也只好跟着跪了下来,朗声奏道:“臣多尔衮,恭请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及皇上万福金安。”
直到这时,小皇帝似乎才明白过来,他一掀车帘,露出那个满脸稚气的娃娃头,竟连连挥着手,喊道:“免跪免跪!”
可此时此刻,多尔衮已拜倒尘埃,且一连磕了三个头了,听了这道恩旨,真有些哭笑不得。这时,小皇帝终于开金口、动玉牙了,但故意拉长音调,从从容容,把平日学的一些用在谕旨上的套话背出来:
“朱明失德,内乱频仍,流寇蜂起,凌逼至尊。多尔衮奉旨入关,救万民于水火,仰赖昊天眷佑,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在天之灵,终于成此大功,虽说众将士用命,艰苦备尝,但多尔衮知人善任、宵旰忧劳,功不可没——”
孝庄太后此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见多尔衮和众臣仍跪在黄天焦日之下的黄土地上,静听纶音,心有不忍,乃于一边悄悄拉了儿子一下,小皇帝这才把后面的话省下来,换了个口气说:
“十四叔,您辛苦了啊,辛苦了,快起来吧。”
多尔衮终于“谢恩”,并站了起来。这时,礼亲王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及诸王、贝
藏书网勒、贝子已从后面车上下来,一齐拥到了前面,待小皇帝传过旨意,车驾继续向前,代善和济尔哈朗便走上来,拉住了多尔衮的手,代善先是一脸的歉意,摇了摇头说:
“十四弟,没办法,二哥我启沃无方。”
代善此说,显然是指小皇帝没有传旨免跪拜的事。多尔衮嘴角挂着一丝笑,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宽仁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倒是觉得福临一天比一天懂事了。”
接下来,相互道乏。多尔衮此时显得异常严肃,说:“二哥,这半年的罪,可让人受的,十四弟我是巴不得早一天卸担才好。”
代善一怔,不由与济尔哈朗对望了一眼,说:“这个二哥能理解,二哥常和郑亲王说,真正亏了十四弟,他不愧是个全挎子,文也文得,武也武得,要不然,哪能到今天这地步呀。”
多尔衮双手一拱,朝天一揖,只说了三个字,道是:“再说吧。”
然后不再作声,翻身上马,紧跟在车驾后,向北京城进发。
代善一怔,只好和济尔哈朗同时上马,追了上来。
8.二王掣肘
顺治皇帝终于由正阳门入宫,进入已修复的乾清宫,多尔衮处理公务虽仍在前面的武英殿,但入夜则回到他的私第——紫禁城边上的南池子。
一连好几天,多尔衮都进宫伺候皇帝。
先是行定鼎登基之礼;接着,护车驾至南郊,祭告天地,读祝文,宣告正式即位,仍用大清国号,顺治纪年,并颁布明年的时宪历;接着,封孔子的第 516d." >六十五代孙孔允植衍圣公兼太子太傅,其余孔允钰、颜绍绪、曾闻达、孟闻玺——四配的后裔,仍袭封五经博士,此事在皇帝动身的第二天,即八月二十一日孔子诞生日便宣布了,这是正式用皇帝名义颁发诏书;接着,又奉皇帝于皇极门颁即位诏,宣示全国,共有五十五款,如:加封功臣;察叙降顺的文武官绅;除十恶以外,赦免十月初一以前的所有罪犯;加恤出征的将士,赦弁兵隐匿无主财物罪;凡地亩钱粮,俱照前朝会计原额,自顺治元年五月初一日起,按亩征收,凡加派辽饷、剿饷、练饷等苛捐杂税,悉行蠲免,直至山陕军民,“昔被流寇要挟,今悔过自新者,概予赦宥”;并禁土豪重利放债,等等等等。
这些全是多尔衮安排好的,连祭天地的祝文,也是他令前明大学士冯铨撰写好的,只等小皇帝来后,用他的名义发布——人情留给小皇帝做。当多尔衮把这些一一送达小皇帝面前时,小皇帝此时当然看不出明堂,亏孝庄太后明理,她看到加恩有功将士的条文中,没有多尔衮兄弟仨的份,不由说:
“这
怎么行呢,论功劳,十四叔第一,他虽自己不能加恩自己,你可不能疏忽呀!”
于是,传旨宣召礼亲王与郑亲王,让二王商议,代善与济尔哈朗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议定,加封多尔衮为叔父摄政王,阿济格为和硕英亲五、多铎为和硕豫亲王。
真正是改朝换代,万象更新,覃恩普敷,皆大欢喜。
济尔哈朗、代善于一边,看着多尔衮朝堂之上,指挥倜傥,自己身为皇帝的伯父,却凡事都难以置喙,帮忙不上,待这些大事办完,他们终于亲自来到了多尔衮府中。
代善一见多尔衮,脸上
堆满了笑,寒暄过后,他先开口说:“十四弟,这些日子,大事一桩接着一桩,我们于一边见了,都有些眼花,真是难为你了。”
济尔哈朗则连连点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十四弟辛苦了。”
多尔衮微笑着,说:“哪里哪里,眼下家大业大,小弟也是初经大事,一定有不周全的地方,或者说,没有想到的地方,二位哥哥可要悉心指教。”
一听这话,代善不由矜持起来。沉吟半晌才说:“十四弟,登基诏书中的五十五款,我看是应有尽有,面面俱到了,包括加封衍圣公及五经博士、议叙归降的汉人等等,依我看,这一班南蛮子也应该知足了。”
济尔哈朗赶紧附和说:“是的是的,还有减免钱粮,赦免罪犯,真比他们自己的皇帝还要好,听说他们还不肯剃发表示归顺,真是忘恩负义。”
多尔衮见二王联袂而至,便知他们一定是有事,眼下仔细玩味,似有一些弦外之音,想一想,就全明白了,于是说:
“二位哥哥,这些日子,小弟累是累,为了不负先帝,累一点我也高兴。就是还有一些说不出的苦衷,叫人无处诉说,就说一些大政方针,本是大行皇帝手上就已定下来的,可一旦执行起来,却又有人说三道四,像对这班汉人的处治,急不得,慢不得,稍不留意,便进退失据,宽严皆误,其难其慎,真 662f." >是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bbr>99lib?
代善说:“我明白,我明白。依我看,你眼下已是叔父摄政王,代天摄政,便可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也就是说,你愿意怎么干,你就可怎么干,别人的话,你听也罢,不听也罢。”
济尔哈朗也说:“对对对,这话对极了,你眼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判令行权,全在乎你,你又何必顾及别人说什么呢?”
多尔衮一听,觉得两个哥哥的话,虽然句句是顺着自己来的,但听后总觉有些言不由衷,什么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分明是不满嘛,他明白,他们不满自己什么地方,心想,自己千辛万苦、宵旰忧劳,才有今天这局面,他们跑来,坐享现成,居然还享有德高望重的名声,竟然放着这个富贵闲人不做,却听信他人之言,棉里藏针地对付自己,真是牛耕田,马吃谷,马却不知牛辛苦。越想越有气,于是淡淡地一笑,说:
“二位哥哥,方才小弟说,办事有不周全的地方,要请你们不吝赐教,你们怎么就不能指出一二呢,有话明着说多好。”
代善说:“依我看,你眼下所作所为,已远胜周公辅成王故事了,既已尽善尽美,我们又何必指手画脚,多此一举?”
济尔哈朗说:“是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能说什么呢?”
多尔衮笑着摇头说:“小弟不信二位哥哥今日专程前来,就是为了说两句恭维我的话。”
代善一怔,不由望着济尔哈朗,吞吞吐吐地说:“是的,不不,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十四弟,你可别误会。”
多尔衮说:“二哥,小弟误会什么呢,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何况小弟我呢。你们一定是有话不说,成心要等在边上看小弟的笑话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齐声说:“真的没有说的。”
多尔衮于是铁青着脸,说:“真的?”
二人说:“真的。”
多尔衮连声冷笑着说:“我看未必,就说此番的加恩众将士吧,本是皆大欢喜的事,为什么要遗漏一个不该遗漏的人呢,有道是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二人同时问道:“谁?”
多尔衮说:“我的好哥哥,你们真的那么健忘吗?小弟说的这人,就是原肃亲王豪格啊,他本是先帝长子,虽说没有良心,把个亲叔叔作仇人杀,但他不要我这个叔叔,我能和他一样,也不认这个亲侄子吗?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呢,国家用人之际,连过去与大清为仇的汉人我也要重用,何况他还是先帝长子,且是个将才呢!”
代善一听这话,似有难言之隐,半天没有作声——其实,他二人就是为豪格之事来的,豪格在高墙内圈禁,人瘦得只剩一个空壳,皇族中有不忍者,乃趁着迁都之机,悄悄向代善及济尔哈朗代为陈情,代善知豪格罪孽深沉,不敢做主,今天邀济尔哈朗同来,却一直不便开口,不想多尔衮一下就猜到了。眼下代善见多尔衮自己提起,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乃把眼来瞧济尔哈朗,不想济尔哈朗口虽快,却不会说话,竟说:
“十四弟,若是你能舍弃个人恩怨,放豪格一马,可真是大恩大德了。”
多尔衮一听这话,不由头一偏,紧追问道:“我舍弃个人恩怨,放豪格一马?这么说,是我与豪格有私仇了?”
济尔哈朗话才出口,代善便觉不妥,赶紧驳正说:“豪格有罪,罪该万死;十四弟惩办他是为了申国法,肃皇威,今天也是为了国家,为了先帝的面子,法外施仁,怎么是放他一马呢?”
济尔哈朗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点头说:“是的是的,看我这嘴竟这么笨,好话说成了反话,十四弟,你不要见怪。”
多尔衮叹了一口气说:“又说错了,我见什么怪呢?我只求二位哥哥能体谅我的苦心罢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于是都来抚慰多尔衮,好听的话说了一笸箩。
多尔衮当下留两个哥哥在府中用餐,饭桌上,代善和济尔哈朗说话更小心翼翼了,只是扯南山,塞北海,尽说些不相干的事。
9.何不自己当了
代善和济尔哈朗一走,多尔衮不由浮想联翩。
他明白,代善和济尔哈朗都是老好人性格,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但人前人后,总怕别人把他忘了,为此,遇事便要出来充好人,说一说公道话,以此表示自己的存在,有人看准了这点,便加以利用。此番二人一定是受他人指使,像谭泰、索尼、鳌拜等不知饱足的人,见此番一大批汉人被重用,心中火气难平,见了这两个好说话的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岂肯轻易放过?
没办法,只有重新起用豪格,才可塞住两个德高望重的哥哥的嘴。心想,不就是一个豪格吗,此时起复豪格,不会于自己地位有半点动摇,还可加深这一派人的矛盾,让他们内争更激烈,至于自己与豪格的账,有的是清算的机会,正所谓“赵孟所贵,赵孟能贱之”。
想到此,立刻坐下来草拟诏书——这事非同小可,他不想让别人代笔。诏书专对豪格而写,先对他的种种悖逆之举严加指斥,明确指出,他所犯之罪,应是杀无赦,但念他能悔过自新,因国家用人之际及迁都大喜,才赦其罪,恢复他的爵位,最后,“着豪格速来京听用”。
写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义正词严,无懈可击,发布出去,可收一石二鸟之功。自己满意,但不知什么原因,心里总像仍有些不满足的地方,什么地方不满足呢?终于想起来了,这就是小皇帝对他的态度。
那天让他当众下跪,后来他从孝庄太后那里得到证实——代善事先确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传旨免跪,再说一些慰勉之词,可小皇帝偏偏“忘了”。他明白,小皇帝根本不是忘了,他能把诏书上常用的字眼凑拢来,当众来一段洋洋
..
洒洒的“天语褒奖”,就证明他的能力,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千百年来,残酷的宫廷斗争,充满血腥。熟读历史的多尔衮,能背出许多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宫廷惨剧。眼下,他虽不把这个背上背着摇窠草,口中还带奶花香的小皇帝放在眼中,但今后呢,须知自己是一天天在衰老,而他却是一天天在茁壮成长啊,在无休无止、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有时胜负在须臾,有时却又是漫长的等待,身体比你好,寿命比你长,可是令政敌无可奈何的一大优势——多尔衮在年仅六岁的小皇帝面前,可真是无可奈何。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生果,今世种者是——自己为了大清国,已是种尽荆棘了,将来小皇帝当政时,又会如何呢?
想来想去,他不由
想起阿济格、多铎在皇太极死时,劝他自立的话,自己这么宵衣旰食,鞠躬尽瘁地去扶持一个长大后、很可能反目成仇的小皇帝,何不自己就当了?
是啊,何不自己就当了?
多尔衮没有自己就当了,个中大有原因,为了不负皇兄的嘱托,为了不使爱新觉罗氏家族内讧,这不是心里话;皇太极的临终托孤,多尔衮不是傻子,未必看不出他的矫情之处?说到底,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多尔衮尚无子嗣,且自己明白,眼下已是暗疾缠身,今生今世,是不可能再有儿子了。
人生的悲剧,莫如无后;伤人最痛,也无过骂人断子绝孙。春秋时,楚国那予智予雄的令尹子文,生前便看出了侄子越椒的狼子野心,可他已无可奈何了,只能感叹“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聪明的多尔衮已经看出来,就是真的“自己当了”,若干年后,他仍只能交与侄子,那么,该如何还是如何。
心雄万夫的叔父摄政王,能奈命何?
然而,说起来,他本是有子的,就因为豪格而失去了,他与豪格因而扎下了深仇大恨,这也是他始终不能原谅豪格的地方——热心的十五弟多铎哪里知道,阿怜与他早已相爱,就在她到睿王府任汉文教习时,便已怀上了多尔衮的孩子,他急于为她赎身。
那一回,他骑着白雪去盛京参加御前会议,在宫门口遇上了豪格,他本想就这事和豪格谈,又怕豪格作难,不想就在这时,豪格一眼看见白雪就两眼发直,多尔衮明白,豪格爱马,他的后院马厩中有不少千里驹,可豪格贪心,好马不嫌多。想到此,他不由心中一动,说道:
“怎么,看上它了?”
豪格毫不掩盖自己的贪心,马上说:“十四叔,你说吧,换给小侄,你看上小侄什么,小侄给什么。”
这白雪是多尔衮的心爱之物,它不但全身雪白,没有
一根杂毛,且十分通人性,不管多远,只要一听见多尔衮的声音,便会发出长长的嘶鸣声,踩着碎步跑过来,多尔衮爱白雪,把它看作自己最好的宝贝,可是今天,多尔衮为了换回心上人,他决定忍痛割爱了,于是,他望豪格笑了笑,说:
“真的?”
豪格拍着胸脯说:“十四叔,小侄几时说过假话?”
多尔衮说:“我怕你临时又翻悔。”
豪格于是对天盟誓,说:“若翻悔便不得好死。”
多尔衮立刻阻止说:“大侄子,十四叔是跟你说着玩的,不就是一匹马吗,值得发这样的毒誓?”
接着,他提出,让他任意在豪格的奴隶中,挑选两名女奴,这白雪便归他了。豪格一听,立刻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立马就答应了他。
于是,豪格牵走了白雪。
多尔衮因有事,在盛京多耽误了两天,不想往回赶时,赖塔气急败坏地迎了上来,一见他忙说:
“王爷,出事了,快回去。”
他一惊,忙问何事。赖塔说:“就是为了丁拱辰的女儿,豫王爷和肃王爷打起来了。”
一听是为了阿怜姐妹,多尔衮立刻圆睁双眼,说:“怎么啦,那阿怜已是我的人了。”
赖塔说:“一时说不清,您回去就知道了。”
于是,他和赖塔匆匆赶到炮厂。
原来豪格用两名女奴,换了多尔衮的名马,他自认为得意,不想回到府中,遇见了心腹谭泰,他向谭泰说起这事,谭泰却说他上当了,并告诉他说:
“听说睿王在炮厂,与丁拱辰的女儿关系暧昧,这女娃儿有才有貌,是百里难挑一的角色,眼下睿王爷肯用名马与您换,更可见她们不同凡人。”
豪格一听,不由恍然大悟,乃趁着多尔衮尚在盛京,急忙赶到炮厂来,想先一步将阿怜弄到手。
此时,阿怜和阿黛正在多尔衮的住所读书。豪格将她们唤来,一见果然是天姿国色,立马令人带走,丁拱辰拦阻不住,只好来寻多铎,多铎急忙赶来与豪格论理。
豪格自恃是皇上长子,眼中哪有他这个豫亲王,三言两语不合,竟喝令手下动手,多铎也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两下便打了起来,因豪格带的人多,几下就将丁拱辰打倒,眼看就要把阿怜抢走了。
就在这时,多尔衮赶来了。多尔衮说:“豪格,你怎么出尔反尔?”
豪格一见多尔衮,不由心虚,但仍硬着头皮说:“十四叔,这可真的对不住您了,这女子小侄早已留意到了,只因有事,一直没来得及收拾她,她可是无价宝啊,您如果是要换她,那可不成。”
多尔衮不由怒火填膺,他瞪着豪格说:“亏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话还算不算话?”
豪格也硬梆梆地回答说:“可您也没说是她呀?若说是换她,您用一百匹白雪小侄也不会换。”
多尔衮气得胸膛起伏如蛙鼓;赖塔也把护厂的兵丁调来了,多铎手按腰刀,指挥手下将豪格包围起来,两下相持,豪格始终不肯将阿怜交出来。这样相持着,终于闹到皇太极那里去了。皇太极不是护短的人,在多尔衮、豪格叔侄经常闹磨擦时,皇太极每次都是袒护多尔衮,可这回他却没有支持多尔衮——只一句话,便让多尔衮自动退出了。
这就是:满汉不通婚。
皇太极当下喝退众人,将多尔衮召进内室,说为了保证高贵的皇室血统的纯正,当年太祖特立下章程,这就是满汉不准通婚,严禁皇室贵族娶汉女,尤其像你墨尔根,这种将来极有希望继承大统、或掌握大权的亲王,可不能不防范于未然。满人决不能成为汉人的女婿,大清的皇帝或亲王更不能是汉人的外孙——但凡杰出的政治家,他们的思想原本是相通的,努尔哈赤居然也想到了“严夷夏之大防”!
他说:“墨尔根啊,如果你要娶下这个女子作你的侧福晋,如果你要让这女子将腹中孩子生下来,那么你就要宣誓放弃和硕睿亲王的尊号,永远只作一个庶民。”
皇太极是清楚这个十四弟的秉性的,知道他对权力的看重,在理想的婚姻与权力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多尔衮最终选择了权力。
于是,可怜巴巴的阿怜终于被豪格拖进府了,豪格可没有立阿怜作他的侧福晋的打算,他只是为了玩玩,何况还有太祖的禁令呢,所以,回到府中,当夜即要强奸阿怜,阿怜是个有志气的烈性女子,她已爱上了多尔衮,且为他怀上了孩子,怎么能再跟豪格呢,她知道无法逃脱豪
藏书网格的魔掌,竟趁人不备,一头撞在墙上自尽了,丁拱辰夫妇痛失掌上明珠,不久也就郁郁而终。
多尔衮得知消息,一连好几天都心神不安,他明白,是自己辜负了她。
此事过后经年,多尔衮心中始终没有忘记阿怜,只要一闭上眼睛,面前便出现了阿怜那一双意孜孜、情默默的大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无穷的怨艾……
豪格终于蒙恩大 8d66." >赦了。
跪听了从北京赶来的钦使宣读的诏书,圈禁在高墙内的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眼下正代天摄政的叔父摄政王会不杀他,更不相信这个摄政王还会恢复自己的爵位,他曾经寄希望于多尔衮的身后,但转念一想,多尔衮比自己小三岁,自己的寿命若比不上多尔衮,那么这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高墙。
豪格彼时已绝望了。万不料叔父摄政王竟然赦免了他,惊喜之余,只有深深的愧疚——他是个浑虫,胸无城府,更不知道权术。
豪格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北京,一进京,先去看望伯父代善,很想知道自己此番起复的过程。代善似早知他会有此一举,竟没有让他进府门,而是传语门官:请肃王爷速去摄政王府谢恩。
代善让豪格先去见多尔衮,有他的深意:他们是叔侄,他们有私仇,最重要的是眼下这个叔叔是叔父摄政王,代天摄政,口含天宪,难得的是他不念旧恶,反沛新恩,这是代善的苦心。
可多尔衮也像早知他会来,竟也传语门官:明日早朝,请肃王爷朝堂上见。
豪格只好怏怏地回到行馆。第二天,正是大朝之日,他早早地进宫,在武英殿正殿,只有摄政王昂然上坐,左右列坐的是一副呆相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齿发摇落、老气横秋的礼亲王代善。
豪格进门便一头跪倒,先恭请叔父摄政王圣安,再请议政王及礼亲王万福金安。多尔衮待他请安毕,立刻传旨让他起来。
这时,郑王和礼王仍扳着脸,只有多尔衮和颜悦色,豪格垂手立于坑前,眼望着多尔衮,那一种感激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了。多尔衮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将豪格以前的战功大大地夸奖了一遍,但又指斥他不该听谗言、损骨肉,铸成大错,眼下国家正用人之际,经郑亲王、礼亲王多次代为陈情,故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先赏还他的爵位,然后带兵去山东平乱,希望他能奋勇勤勉,戴罪图功。
这些话立论公允,语气平和,掷地有声,没掺杂半点私人意气。豪格只能连连称是,又请两个伯伯训示,代善和济尔哈朗也说了一些慰勉的话,于是,豪格跪安退出。
代善和济尔哈
?朗一直目送豪格离去,当时无话,但退下后,代善竟连连点头叹服地对济尔哈朗说:
“纵观十四弟处治豪格,真是滴水不漏——这样 505a." >做,才显得国家名器,不是私相授受,不然,受职公堂,谢恩私堂,有人会有话说的。”
1.土崩瓦解
不可一世的大顺军,终于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
就在吴三桂和阿济格停止追击后,在汝侯刘宗敏的指挥下,山西境内的大顺军,曾组织过一次反攻,且一度打出固关,直入河北,号令远近州县起兵抗清;刘体纯也取代李岩,率军三万反攻河南怀庆,两路大军虽取得一些胜利,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在吴三桂和阿济格再度进攻下,终于节节败退。
此番吴三桂乘胜进入山西,直取太原,李自成派陈永福留守省城,给他的兵不满五千,陈永福临危受命,凭五千人马,苦苦支撑,直至太原沦陷,以身殉职——大顺军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便把偌大的山西占了,此番也只有两个月时间,便把偌大的山西丢了,真是其兴也速,其败也勃。就在山西全境不守时,清兵对陕西的进攻也开始了。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以往这个季节,正是秋高马肥,胡人大举入侵,边关吃紧之时,眼下胡人不用破边墙了,绵亘九塞,无一兵一卒之防,阿济格在唐通的引领下,从保德州过黄河,不到两个月功夫,就席卷了绥德等州县,且去李继迁寨,将李自成的祖墓再次捣毁,李锦、高一功、郝摇旗等节节抵抗,却无奈兵败如山倒何;至十一月底,北边阿济格一军南下,直指延安;吴三桂由山西过黄河攻向韩城;东边多铎一军则从河南怀庆府一路马首向西,至腊月初,清兵终于逼近潼关了。
李自成先是自守潼关,在得知延安告急后,乃将坚守的责任交与部将、三品制将军马世耀,自己则退守长安,作下一步打算。马世耀守了不到半月,见清兵势大,便采用诈降之计,迎清兵入关,想伺机突袭,不想此计被多铎识破,马世耀被多铎俘杀,潼关不守,华州、渭南能是铜墙铁壁吗?此处距长安不到三百里路程,一鞭可即。
可气的是张献忠到了这个时候还来趁火打劫——他派义子李定国来攻汉中,汉中守将马科在大西军的进攻下,连连败退。
百二秦关,一天天被鲸吞蚕食、豆剖瓜分,困守长安的大顺皇上,终日愁眉难展,束手无策。他悉心盘点自己的本钱,应该说,眼下的大顺军,仍不下五十万之众,但散处各地,其中能战之兵不多,精锐大部份带到了北京,早已消亡殆尽;剩下的星星点点,一时也集中不起来,潼关一破,留守长安只剩下刘体纯、党守素等残部,集合起来不到三万之众。小年前夕,李自成终于将刘宗敏从渭华前线召回,商讨反攻延安的计划。
自山海关兵败,自己心爱的女人又被迫交出,刘宗敏对李自成是越来越不满了,认为他眼中只有牛金星这样的佞臣,却把过去共患难的兄弟当成了贼,左防右防,眼下一听让他领兵去救延安,且牛金星就坐在一边,想是已经商量过了,心想,救延安无非是放自己的祖坟不下,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祖坟不祖坟的呢?于是把头一偏,望着李自成就像望一个陌生人,且用平辈的口气说:
“自成,你怎么这么糊涂,东边辫子兵已拿下了潼关,距长安才几里?眼下去救延安有什么作用?”
李自成对他这称呼先是一怔,立刻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有用,据我所知,东边这支清兵自攻下潼关后,再无西进的模样,大概是怕孤军深入会上当,我们正好利用这点,分兵去救延安。”
牛金星也于一边帮腔说:“大将军,我看皇上这主意不错,辫子兵兵锋虽锐,但毕竟远来,对我军不摸底细,他们裹足不前,要么是怕,要么就是在等,等北边的南下,好与之在关中汇合,若我军能先将北边这支击溃,东边这支便更不敢贸然西进。”
刘宗敏一见牛金星插话便不受用,不由瞪了他一眼,训斥说:“你真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信你的只能亡国!你可知道,东边的清兵杀了马世耀,占领了潼关,能不从我军俘虏口中得知长安虚实?一旦分兵,他会立马来攻,到时首尾不能相顾,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
自得知姜瓖、唐通叛变的消息,李自成便也明白,关中迟早是守不住了,眼下见刘宗敏如此一说,也觉得有理,心里虽惦记着老家,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向牛金星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争,自己用十分和缓的语气问道:“那依你的呢?”
刘宗敏连连冷笑说:“依我看,局势已很明显,长安是守不住了,只能往襄阳退。我军若让出长安,南边口子便敞开了,清兵必经汉中南下攻四川,张献忠不是自称大西皇帝吗,也让这个大西皇帝尝尝辫子兵的厉害。”
李自成一听,这倒确实是移祸于曹的好主意,于是,连连点头,就是牛金星也无话可说。
商议已定,李自成马上做撤离长安的准备。他一面下旨让北边的李锦、高一功率部迅速南撤,一面让大将田见秀安排将一应物资装车打包,准备南撤,由刘宗敏指挥御营兵马,随营护驾。
刚刚安排停当,不想就在这时,侄子李锦从陕北狼狈逃归,不等通报便一头闯了进来。
米脂的李家祖坟
,明朝的边大绶挖过了,清朝的阿济格又来挖,想起先人地下受辱,李自成心中不安,可一见亲侄子又一次负了伤,手臂上吊着绷带,浑身尽是血污,且见了李自成,马上垂手直立,默然无语,眼眶里泪水盈盈,李自成就是想责备一番,也于心不忍了。他抬手指指身边的座位,示意李锦坐下来,李锦却仍怯怯地站着,说:
“侄儿是回来请援的。延安已破,鄜州危在旦夕,小侄失守陕北重镇,连祖坟也没有保住,罪该万死,请皇上处分。”
说着,便跪地不起。望一眼血染征袍的侄子,李自成不由仰天一声长叹,摇了摇头,强自镇定地说:
“唉,胜兵如虎,败兵如鼠啊,眼下连长安都守不住了,又怪谁呢,姜瓖、唐通终究不是我们一条路上的人,只怪我们当初看走了眼,现在怪谁都晚了,你还是起来吧。”
听皇上这么一说,李锦始谢皇上恩典,站了起来。他尚不知潼关已破,皇上已决定放弃长安了,仍说:
“皇上,请再给臣三万精兵,只要三万就够了,臣一定要把延安夺回来。”
李自成摇了摇头,唤着李锦
的乳名说:“算了,双喜,潼关已失守了,再守延安还有何意义,我正准备将你们都召回呢。”
说着便将弃守长安的打算向李锦说了一遍,又悄声说:“双喜,眼下我们走麦城了,你可要多留一个心眼啊。”
此刻,在大顺皇帝心中,甚至想到了黄巢的末路,黄巢受困虎狼谷时,不是连亲外甥也在打他那颗脑袋的主意吗?可话说得太囫囵,肚子里墨水并不多的李锦听不明白,李自成见状,率性把刘宗敏的跋扈向他诉说了一遍。李锦一听,不由气愤地说:
“哼,他刘铁匠不跟我们走能有今天?您放心,我和他,还有一功一道断后,与他寸步不离,他若动歪主意,看我收拾他。”
这里叔侄在商议如何防刘宗敏,不想深受皇上信任的牛金星也在谋退路。
还在回丞相府的路上,牛金星就在想,长安不守,襄阳就能守吗?若清兵南下穷追,大顺军向何处去呢?为陈圆圆的事,刘宗敏已把自己恨入骨髓了,他算是朝廷的第二号人物,眼下皇上虽然防着他,但凭他的功劳,他的威望,在这凭刀把子说话的地方,自己就是丞相又如何?
想到此,他一回府,马上令人去将儿子牛铨叫来。
牛..铨虽然连秀才也没有中,却做丞相府长史。前些日子跟父亲在北京,牛铨很是得意一阵,不料好日子还才开头,大顺军便兵败山海关,他跟着父亲往回撤,一路上颇多怨言。出身书香门第的牛铨,颇有些公子哥儿派头,虽勉强跟着父亲投了李自成,却对这班人能否成气候心存疑虑,所以,早就在留退路,还在北京时,他便令心腹在京郊隐蔽处私藏金银,且暗中放走过不肯投降的前明大臣,这些日子,更是天天在父亲耳边叨唠,劝父亲脱离李自成,另谋出路。
眼下牛铨一听父亲召唤,马上赶回来,他见父亲面色凝重,情知有事,堂上不便深谈,父子俩走进密室。一进门,牛铨便急不可奈地说:
“爹,是守还是走?”
原来牛铨也已得到潼关失守的消息了,料定李自成召父亲去是商议战守的事,所以,见面便直奔主题,牛金星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
“已是兵败如山倒了,能守吗?真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个不可一世的大顺皇帝就要完了。”
牛铨却没有父亲那一份心事,且十分轻松地笑着说:“完了有什么,是李家的天下完了,又不是牛家天下完了,您急什么?他们凌逼帝后、拷掠百官,我们可没有,我们清清白白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降贼吧,崇祯的臣子好多人都降了,他们可是几代人封妻荫子,吃了崇祯皇帝的俸禄的,我们没有,我们只是布衣降贼,再说,眼下又不是朱家复辟,谁还来追究你?”
牛金星说:“话不能这么说呀,你眼下已与他们搅在一起了,你就是想脱身也不是易事。”
牛铨又轻松地笑了,说:“真要走还不容易,说书的都晓得说,何立从东来,我往西方走,我只怕您老人家还舍不得这当朝一品呢。”
牛金星说:“走,走,我已下定决心了,再跟下去,不说自己有性命之忧,他们就是不杀你,你也只能跟着他们去当土匪,像他常说的,在商洛山时如何如何,还不就是山大王行径,顺利时大称分金银,大碗吃酒肉,不顺时,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你我是何等之人,那样的日子怎么过得?”
说着,就把今晚与刘宗敏发生冲突的事,向儿子细说了一遍,牛铨一听,不由吃惊,
说:
“这个刘铁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虽说李自成已在忌他,可他根深蒂固,一时半刻动他不了;可刘铁匠要动您可就容易极了,您今天算是省悟了,行,只要您打定了
99lib?主意,就一切都交给儿子吧,他若是硬要死守,我们想脱身便难,至于他也想走,那就另当别论了。”
牛金星紧盯着儿子,说:“瞧你说得这么轻巧,这班人都是人尖子,一个个心狠手辣,你若不留神,像李任之那样,让他那只独眼盯上了,疑忌上了,可是灭门之祸。”
牛铨想了想说:“不用怕,李任之的教训儿子明白,他那是祸从口出,您老 4eba." >人家虽没有过去红了,但还不黑,且没有说什么犯忌的话讨他嫌,怕什么,再说,他们眼下事多,也顾不上咱们。”
牛金星还有些忧心忡忡,他说:“咱们脱离了他们,又往何处去呢?”
牛铨胸有成竹地说:“爹,你放心,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下大着呢,我敢说,他们那班人除了一条道走到黑,再无出路;我们可不同,眼下人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们若到了那边,我包您虽当不到宰相,但一生富贵不会少。”
说着,他便凑上来,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牛金星连连点头。
2.风雪走襄京
李自成原本要等高一功等各部从鄜州、庆阳退下后,一道往南边撤的,可东边一支清兵来势甚猛,他们攻下华州后,迅速地逼近渭南,长安已是风声鹤唳了。正月初,李自成终于在风雪交加之际,率领他的文武大臣、眷属及御营兵马,共若五万余人,恋恋不舍地撤离了长安城。
早处在惶恐不安中的长安百姓,此时大多携家带口,挟在队伍中往外逃,队伍中,本就有大批眷属,被这班难民一冲,一下就乱了,一时人喊马嘶,儿啼母哭,满兵未来,自己先乱了。
李自成骑马出宫,随队伍出城,立马灞桥,展现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幅乱世流民图,长安可是他的故乡啊,此番离别,再要来该是何年何月呢?想到此,心中那一种无依的凄惶,难以言说。
不错,此番的心境,比几个月前撤离北京时更不济,那时,不但在他心中,就是在很多文武大臣心中,也认定满鞑子充其量只能占领北京或黄河以北,自己至少也可坐镇关中,联接晋、豫,凭崤函之险,与南明、满鞑子三分天下,若经营得法,仍不失秦始皇的业绩。可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局面便急转直下,不但河南、山东不守,晋、陕大片河山也一齐沦陷,关中危急,车驾如此狼狈地奔往襄京,襄京乃四战之地,又能守多久呢?
他不由又想起已出走的宋献策。昨晚李锦告诉他,说宋献策曾在军中散布谣言,说大顺皇帝是马上天子,只有三年天下。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该死的宋矮子,当初献图谶时,什么十八子主神器、十八孩儿兑上坐,全是他编出来的、哄人的鬼话,现在看来,虽蒙哄了不少人,可最终蒙哄的还是自己,自己为什么就偏听偏信呢?
他想,此时宋献策若落到朕手中,朕会立刻杀了他。
由长安去襄阳,必经商州走龙驹寨。绵绵秦岭,巍巍终南,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七年前,潼关一战失败,他便被困在商洛山中,在竹林关一带被追剿,惶惶不可终日,那时,他只想如何能逃出商州地界,出走河南,当时的河南遍地饥荒,灾民成群结队,就如一堆堆的干柴,只要有一点火星,便可爆发出燎原烈火,他们若能到河南,便如龙游大海,这局棋就活了,后来终于如愿了,他们到了河南后,队伍果然就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壮大,直至杀回长安。眼下,他又由此地奔河南走襄阳了,且也是失败之后,那么,是死棋变活,还是越走越黑呢?
这时,在后面担任护卫的李锦派人来传话说,那支攻潼关的满鞑子,眼下果然派出一支队伍直奔蓝田,看样子是得知我军南撤的消息了,想来截住我们,请皇上不必在蓝田城停留,过了峣关之后再安营。
峣关即为蓝田关,从蓝田城南下还有一段距离,此时的李自成,已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了,带的干粮已被冻成了冰坨坨,啃也啃不动,虽坐在马上,却已是饥寒交迫了,他本想在蓝田城休息的,可军情紧急,只好继续前进。
不想此时的峣关风雪弥漫,道路泥泞,行走十分艰难,他们的骡马本就不够,好些眷属是步行,处此情形之下,有些人干脆一屁股坐在崖下不走了。李自成把这些情形看在眼中,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扬鞭走马,掩面而过,直到过了峣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这时,刘宗敏已从后面赶上来了。
李自成已驻跸岭下一大户人家,这家显然是个大财主,早已逃往别处,留下一幢空房子,眼下堂中生起了一堆大火,李自成正拥着火堆和一群妻妾在饮酒,一见大将军来了,高氏带着两个妃子避入内室。
刘宗敏一边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一边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看李自成一眼,自顾自地说:
“这哪像一支作战的队伍呢,这么拖家带眷的,就像逃难的难民,且不说难以摆脱敌人,就是拖也会被这些人拖垮。”
李自成半晌没有接言,还在路上时,他便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按说,他应该趁满鞑子滞留关中时,迅
速赶到襄京布置,争取站稳脚跟,不然,若满洲铁骑踵至,则又穷于应付。但是,要将这些眷属丢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不像从北京撤退时,载在马背后的妇女,那些人多半是普通士兵从北京掳来的,是半道夫妻,被追急了时,一刀杀了或推下马便得了,而眼前的这班女人,却是有些地位的将士的结发妻,或亲生儿女,若把他们扔下,就说这班人能答应,也寒了众将士的心啊。
这时,刘宗敏又说:“我知道,你是怕众人不答应,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舍不得也要舍,丢不得也要丢。男子汉,大丈夫,当初造反时,连灭九族都可不顾呢!北京那样壮丽的宫殿,说烧不就烧了吗,陈圆圆那样漂亮的婆姨,你说丢我不就丢了吗?自己的脑袋也别在裤腰上了,管不得妻室儿女,丢下来牵挂更多,只有统统宰了,天天看戏文,就不能也来个吴汉杀妻?”
李自成仍铁青着脸,没有接言。刘宗敏可不管这么多,他喝下一大盅酒,脸也开始发红了,额上青筋鼓暴,就像爬着一条条蚯蚓,说:
“你下不了这个手,由我来下吧,奶奶的,老子先把自己的婆姨宰了,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说着,酒杯一砸,立分八瓣,“沙”地一下,抽出佩剑,就要出门。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个女人尖声叫道:
“宗敏,慢来。”
刘宗敏知道这是高皇后,但不知她这时出来干什么,回头说:“怎么,你怕自成也要杀你?”
高皇后此时已是泪眼潸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眼下形势如此紧迫,我们也不想拖累你们,死又有什么可怕呢?若真是敌人来了,我们不待你们动手,自己会寻那条道的,可是,就说我们这班婆姨该死,娃娃们却不该死啊,你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刘宗敏说:“眼下这形势能放吗?拖儿带女,一天走不了几十里,满鞑子的骑兵只要少抽一袋烟就可追上来。”
高皇后冷笑着说:“眼下就嫌我们拖累,当初何必要爱快活啊?世间也有你们这样的男人,算我们瞎了眼了。”
说着,她转过身子望着李自成说:“皇上,这样吧,骡马全让给你们,你只给我少量的护卫和粮草,我们自己慢慢地走,万一敌人追上来,我们不跳河就跳崖,没有河没有崖就往石头上撞,反正不给你们大男人丢脸。”
这时,李自成的两个妃子和李锦的夫人都出来了,李锦的夫人还牵着儿子李来亨,她们一齐跪在李自成面前,痛哭不止。李自成一眼望见才十来岁的侄孙子李来亨,心不由软了——这可是李家叔侄两代人的唯一的一根苗,能忍心下手吗?再说,若把这些患难与共的亲人都杀了,自己就算逃出一条命,今后还有谁会跟着你呢?想到此,李自成手一挥说:
“好吧,我们先行,你们慢慢地跟着来,不要怕,双喜、一功、田见秀、郝摇旗他们还在后面呢。”
刘宗敏见状,仰天叹了一口长气,把脚一跺,自顾自地走了出来。
望着这一群仍在痛哭的婆姨,李自成心中很不是滋味。
其实,高皇后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崇祯七年,他的原配邢氏被他的心腹爱将、钻山鹞子高杰拐跑了,当时他气得不行,闯王高迎祥于是将自己的侄女高桂英嫁与他,结婚十年,夫妻恩爱,因是高闯王的亲侄女,所以被立为正宫,高氏虽未能为他生下儿子,但这些年来,跟着他风风雨雨,什么苦难没有遭受过?今天,刘宗敏要杀掉所有的家眷,他明白,刘宗敏眼下这个婆姨也不是正路货,她是河南人,曾在洛阳当过妓女,性情古怪,刘宗敏不喜欢她,要一刀砍了也容易,可自己与高氏却是患难夫妻啊,若将她也杀了,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高闯王?想到此,他挥手斥退众女人,只将皇后留下来,一边将一条丝帕子递与泪眼婆娑的皇后,一边说:
“也不能怪刘铁匠心狠,今后这仗又会像从前那样打烂仗了,到处奔波,怎么能允许有拖累呢?他若不被逼到这一步,也不会出这个主意。要知道,眼下我们的对手不是崇祯,不是孙传庭,是满鞑子,他们的骑兵行动迅速,若让追上了,我们可都完了。
?99lib?”
高皇后点点头说:“臣妾知道,可为什么会形成这局面的呢?皇上可能没想过,但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当初攻下长安时,我们的队伍好红火,真是兵多将广,要粮有粮,要钱有钱,连红衣大炮都有许多尊,摆在一起好威风。可自从打进北京后,皇上变了,这班大将们也变了,变得自己不认得自己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了——”
李自成此刻心焦火躁,不想皇后倒来埋怨他,且打的是软肋,戳的是痛处。不由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这是什么时候了,还用你来唠叨我吗?”
高皇后见皇上发火,才揩干的眼眶立刻又湿润了,竟抽抽嗒嗒地说:“你不要发火,这个时候了,你也听我几句,从此以后,各奔东西,我不一定能再看见你了,你想听还不一定能听到呢。”
李自成不耐烦地说
.99lib.:“说什么呢,你们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会打醋罐子,不外乎是怪男人多讨了几个婆姨,可此番失败,不是败于这班婆姨,而是败于辫子兵,要不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就是每人多讨一百个婆姨,我们也不会败呢!”
高氏说:“看,看,我还才开口,就说我泼醋,我几时又在乎这些呢,我还巴不得你多讨几个,看能不能为李家生个儿子呢。”
李自成独眼一瞪,说:“那你要说什么?”
高皇后说:“我听好多人讲了,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没有听李任之的话,不该这么早就北伐,去与崇祯争皇帝做,若等自己位子坐稳了,后方也巩固了,再遣兵北伐,结局就不是这样。其实,你一个土夫子出身,能混个什么王当当也很不错了,再说,你不是已在长安当皇帝吗,何必硬要争去北京当皇帝呢?现在好了,一个李任之被你杀了,红娘子下落不明;一个宋矮子也离你而去了,能进忠言的人不多了,所以,这一走,我更不放心你,望你在夜静人深,一人独处时,多想一想,凡事三思而后行,第一,你是苦出身,得志时,不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第二呢,下手也不要太绝,杀曹操、杀贺一龙,还有杀袁时中,我不说你狠,但杀李任之,是不是太过了呢?”
李自成乘她说完一件事后略停片刻时,插嘴说:“好了好了,你说了这么多,也容我说几句。”
高皇后说:“我知道,我是说中了你的痛处,你就不耐烦了,要是别人,今天这条小命又完了,我反正也是在往死路上奔,你要杀就杀。”
李自成气得连连跺脚说:“我的好娘娘,你还有完没完?”
高皇后说:“完了,你要走就走吧。”
李自成说:“我们走了,你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往哪里走?”
高皇后说:“我们跟在你们后面慢慢地挨呗。”
李自成摇了摇头说:“那不行,跟在后面走,不等于是一路走?”
高皇后说:“那要如何走呢,怎不成又往回走吧?”
李自成说:“那倒不必,不过,我们走后,满鞑子必跟着追,你们若跟在后面,岂不是替我们当了垫背的?这样吧,我派张鼐带一千精兵保护你们,后面的一功、田见秀、郝摇旗来了,你也可传我的命令,跟着你们走。你们要笔直往南,走镇安、洵阳,旁汉中府的边上进入湖广,这样可分散满鞑子的注意力,让他们搞不清,我们到底去了哪,我们则东南走龙驹寨往武关,进入河南南阳地界后再转往襄京,到时我们在襄京汇合,你看好不好?”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又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说:“什么好不好呢,就是前头有刀山火海,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谁让我当初嫁了你这闯王呢?”
夫妻商量已定,一宿无话。第二天,果然就各奔东西。
3.父老兄弟
李自成领着一班人马撤走后,长安城一下变得冷清清的,城里的百姓,凡有一些力量,或有亲朋在外的,都纷纷往外逃,去投亲靠友,留在城内的几乎全是老弱病残和一些无牵无挂、死了就死了的穷光蛋。这些人也明白,大顺军一走,满鞑子马上就会来,来了只怕会要杀人放火,无处可逃的他们,算是遇上劫数了,但是,像他们这班人,离阎王殿也只差一步之遥了,死又有什么可怕?眼下这么多人都走了,留下大片空房和什物,还有大批未运走的粮食,万一满鞑子来了不杀人呢?那么,这些东西不就都归我了吗?留下的人,都抱着这样一分希望,于是,随即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抢劫。
此时,城内还有负责留守的、大顺军二品权将军田见秀。皇帝交与他的任务是暂时负责长安城的治安,等御营撤走后像烧北京一样,把这座原来的秦王府,眼下的皇宫“尽付丙丁”,至于那些粮食,未运走的物资,也一概烧毁。
田见秀领命后, 5374." >却一直犹豫着,没有执行。99lib?
田见秀混名“锁天鹞子”,得这样混名的人,大多凶猛,但田见秀却心慈手软。陕西是他的老家,这里一草一木,对他来说,都散发着浓浓的乡土味,就是这些百姓,只要一听他们那一口乡音,田见秀就忍不住热泪潸潸。苦啊,我的父老兄弟,这些年战乱频仍,带兵的有几个真正想到过你们?他们为了让你们送子弟当兵,送粮草养活他们,送出婆姨让他们快活,话说得十分好听,什么敬天爱民,替天行道,其实,心里最想的,还是紫禁城内,那把皇帝的龙椅,眼下他们打不过人家,便屁股一拍走人了,留下你们去面对严寒饥饿,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满鞑子,想到这些,身为大顺军将领之一的田见秀能无自责?这时,手下偏将田华来提醒他了,田华躬身行礼,然后说:
“田爷,几时动手?”
此时,田见秀正立马宫前,望着一群百姓在往宫外搬东西。宫中值钱的东西还很多,但大多是一些铜器或笨重的木制用具,这班老人搬不动便几个人抬一件,田见秀想,怎么这么蠢呢,处此乱世,要这些家俱有什么用,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能储存一点吃的才是正经。他正想劝一劝这班人,让他们快些搬粮食,一听田华的话,不由吃了一惊,立刻用手抹去脸上不自觉流出的泪水,回过头对田华说:
“动什么手?”
田华以为主将果然忘记了,便提醒说:“皇上的旨意,不是要烧宫殿,烧粮食吗?”
田见秀头一摆说:“好好的宫殿,金灿灿的粮食,为什么要烧?烧着宫殿引燃民居怎么办?粮食烧了这班人吃什么?”
田华一怔,说:“这——假如皇上责怪起来怎么办?”
田见秀说:“皇上已走了,他还能回来查看吗?你想烧,就去把东关那座城门楼子点着吧,皇上还没走远,只要在他回望时,能望见长安城有火便行。”
田华对烧自己的家乡,其实也是一百个不忍,眼下见主将这么说,忙高兴地答应着,并去执行了。
这里田见秀却跳下马,去说服众人,让他们不要搬这些无用之物,而是去搬能救命的粮食。
忙乎了整整两天,接到从东边来的探报——从潼关一路杀过来的满鞑子,早过了华州,眼下前锋已到达渭南一线,另有一支轻骑已直接南下蓝田,看来是去追击御营。
田见秀得报,马上下令撤退。心想,满鞑子直下蓝田追赶皇上,但不知皇上清楚不,汝侯刘宗敏是否有布置?
想到此,他下令部队疾走蓝田,想截住这支清兵,好让御营安全撤退。第二天,一行人马赶到蓝田,尚没有御营踪迹,又追了五十里,忽然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喊杀声。田见秀急忙策马上前,来到一处高岗上,手搭凉蓬往前面看去,果见不远处的终南山下,一条溪流边,一支大顺军的骑兵正与大队清兵纠缠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这支人马人数虽少,却很顽强,他们似是想拖住清兵,因为看形势,他们完全可以脱离接触,从容退走,但他们却堵住一座木桥,凭险踞守,任清兵箭矢如雨,他们中箭的不少,就是不肯后退半步。
田见秀一见这情形,什么都明白了,于是手一挥,马上将人马分成几队,发一声喊,突然从后面冲来。
这边的清兵是怀顺王耿仲明的队伍。他们随多铎出征,从孟津渡河后,便直取潼关,一路十分顺利,待潼关攻破后,耿仲明料定李自成会放弃长安,南下襄京,所以,他建议多铎派一支轻骑东走蓝田,截住李自成,他已算定,就是不能生擒李自成,至少也可截获大批物资,或活捉大顺朝的高级文武官员。
果然,他们追过蓝田,从抓获的掉队的大顺军家属口中得知,李自成就在前面。能捉到李自成可是天大的功劳,于是,他加快了速度,不想大顺军这支殿后的军队十分顽强,竟堵住一座大桥就是不退,更没有想到还有一支十分精悍的人马,从他们背后杀来。
眼下田见秀这一冲,立刻将耿仲明的队伍冲得七零八乱,他们不知后面还有多少人马,怕被包围,于是立刻退了回去……
田见秀直到见了张鼐,才知皇上早已安全撤往商州,这里只是高皇后率领的将士们的眷属,因多是步行,所以被清兵追上了。一听高皇后就在前头,他立刻让张鼐带着来见皇后。此时高皇后知清兵已退,于是传旨,队伍就地停下来,她则在路边一家荒村小店接见田见秀。田见秀走进来,立刻就地跪倒,说:
“臣救驾来迟,险些误了大事,请娘娘恕罪。”
高皇后一见田见秀,十分喜欢,立刻说:“见秀,快起来,快起来,地下凉着呢,你是几时开始撤的,后面还有我们的人吗?”
田见
.99lib.秀一连拜了几拜,这才起来,躬身叉手道:“禀娘娘,臣是昨天得到满鞑子快到临潼的消息后,才开始撤的,后面虽还有高一功、刘芳亮、郝摇旗等部,但臣估计他们可能走的是另一条路。”
高皇后听说自己的侄子高一功还在后面,立刻问道:“你估计一功他们会走哪条道呢?”
田见秀说:“延安府失守后,一支满鞑子兵从山西平阳府横插过来,立刻占领了鄜州,截断了我军退路,所以,一功被迫退往庆阳。眼下他们应该是从邠州插乾州,再由鄠县往镇安这边走。”
高皇后一听镇安二字,眼睛立刻亮了,说:“看来,皇上早已知道他们会这么走,所以,他叮嘱我们,也走镇安、洵阳,那我们快去那里,等一功他们来了便汇合一起下湖广。”
田见秀一听是皇上的安排,不由连连点头称是。议过了前进的路线,接下来高皇后便问撤走的情况,她说:
“见秀,你们走时,长安城里还有多少百姓呢?”
田见秀见问,心里发虚,硬着头皮说:“城里百姓大多在大军撤走时,便也跟着出城,四处逃生去了。”
高皇后是苦出身,这些年随着丈夫征战,见识也不少,田见秀凭一句话是打发不了她的,她想了想,又问道:
“这么说,就剩一座空城,那些老的、病的、残疾人走不动的、还有一些没有地方去的人呢?”
田见秀说:“这些人当然只能留下了。”
高皇后又问道:“皇上走时,他是怎么交代你的呢,可有让你放火的旨意?”
田见秀说:“娘娘圣明,皇上确有旨意,不能留一点有用的东西给满鞑子。”
高皇后冷笑着说:“那么,你们一定又是谨遵圣谕了。”
田见秀见娘娘在冷笑,吓得“扑通”一下跪倒,说:“臣禀娘娘,臣有罪,请娘娘恕罪。”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说:“见秀,不是我说你,你跟着皇上,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六年,他为君来你为臣,那是你们客气,推举他上来,其实,谁当也是一样的够格。这些年钻草窠,睡马厩,谁不是一样的受苦?所以,你
们名为君臣,其实是兄弟,他说的话可听的便听,不可听的,不听也罢。”
田见秀连连磕头说:“娘娘可不要这样说,这样说,就是让臣死一千次也不够赎罪的。”
高皇后说:“见秀,你不要这样,快起来,我并无责怪之意,我只问你,此番你放火没有?”
田见秀却跪地不起,并泪流满面地说:“娘娘,臣该死,臣实在不忍心。”
高皇后一听这话,才松了一口气说:“这么说,你们没有放火?”
田见秀说:“臣有罪,臣这回没有听皇上的话。”
高皇后赶紧亲自下座,将田见秀扶起来,说:“见秀,你若是遵了旨,果然将长安烧了,那我就不愿见你了。那是什么乱命啊,兔子也知道不吃窝边草呢,长安是我们的老家呢,就说我们这一世可能不会再来了,我们的鬼魂也要来辞乡啊!若来了是一片白地,我们不成了野鬼了吗?再说,好好的长安,为什么要烧,好好的谷子,就不能让百姓们吃一餐饱饭吗?”
田见秀见娘娘这么一说,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他又一次跪下,且连磕了几个头,说:
“娘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这里替长安的百姓谢你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因多是步行,速度很慢,直至二月中旬,他们才走到镇安。到镇安的第三天,高一功、刘芳亮、郝摇旗等将领果然来了,几支人马汇合在一起,总人数还有二十多万。
三月初他们来到汉中府的洵阳。这时,也得到前方的消息了——那支从口外打过来的满鞑子兵,由英王阿济格率领,直到正月底才进入长安,而那支从潼关打过来的兵,眼下已开往河南,去打南明小朝廷了;但关于皇上的消息,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李闯王在龙驹寨直呆到二月初才去武关,二月底进入河南;但有的又说,李闯王率部早已到达湖广,但满鞑子跟踪追击,眼下他们正与满鞑子在襄阳大战。
4.雪拥蓝关
其实,高一功他们这支军队到达镇安时,李自成确实早已离开了龙驹寨。
龙驹寨以出项羽的坐骑乌龙驹而得名。它座落在商洛山下,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尽管他们丢下了
眷属,但还是掉队不少,因满鞑子距他们尚远,而手下将卒一个个精疲力竭,于是,李自成下令就在龙驹寨休整,但一共才呆了三天,后面掉队的人尚未到齐,便又接到消息,说有一支清兵从长安南下,向这边追来,于是,李自成又下令开拔。
不想就在这时,牛金星却病倒了。
此番南撤,李自成考虑到牛金星上了年纪,为了保护他,不使掉队,特拨出了几个精干的护卫与他,且把御厩中,一匹最驯服、且脚力又好的桃花马送给了他,不想牛金星仍然“病了”。
雨雪霏霏,上了年纪的人,不胜风寒是常有的事,李自成对丞相之病很是关心,除了派出随军的郎中前来看视,煎熬汤药,又亲自来探问病由,牛金星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哼哼唧唧,样子十分难看,李自成见此情形,束手无策,眼看队伍不能久留,于是劝丞相留下来,待病好了再前往襄京相见,牛金星不答应,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上队伍,死也要死到襄京去,李自成对此很是感动,不想等到队伍开拔时,牛铨前来报告,说藏书网父亲刚上马就坐不稳鞍鞯摔下来了。
牛铨没有再往下说,但李自成一听就明白。于是,他让已整装待发的队伍先行,自己却下了马,走进了牛金星住的那间屋子。这时,牛金星正在坑上大声的哼哼,李自成阔步走了进来,望了一眼双眉紧蹙的牛金星,说:
“丞相,不是已服过药了吗,怎么还不见有成效呢?”
牛金星嘴角流着涎,望着皇上,哆嗦着说:“皇上,臣,臣本是要随军行动的,没,没想到一病至此,看,看起来,臣只怕不能再为皇上效忠了。”
李自成蹙着眉,上前拉住牛金星的手说:“丞相怎么就说这话呢?眼下满鞑子虽然势大,但我们大顺朝还不是毫无希望,不说到处是打着大顺旗号起兵反清的义军,就是我们自己,也还有几十万人马,岂能就会一蹶不振呢?所以,丞相可不要灰心,要看远一些,好日子还会有的呢。”
一直紧随的李锦也跟着说:“皇上对丞相可是寄予了厚望,丞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一片好心。”
牛金星手抖了起来,眼眶里也充满了泪水,哆嗦着说:“臣,臣明白,陛下大,大有可为,大顺朝廷也,也正蒸蒸日上,就是重新杀回北京,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臣几时就灰心过呢,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可,可就是这病,病体实在难以支撑啊。”
李自成说:“丞相还才过半百,正春秋鼎盛、精力健旺之时,朕指望撤往襄京后,还要靠丞相赞画军政大事,待光复河山后,共享富贵,怎么就病成这样,这真是让朕看着痛心啊。”
李自成与李锦又说了好些劝牛金星振作精神、将来富贵与共的话。牛金星手抖得更厉害了,只说:
“臣,臣也是这么想的,可,可这身体却实在不行,这只怕是天意——臣与陛下君臣缘份尽矣。”
李自成说:“事在人为,说什么天意不天意的呢?咱们今后日子还长着,这缘份只怕也还长,丞相可要掂量轻重、好自为之。”
就这么反反复复说了话多,牛金星只好说骑不得马,等牛铨找好轿子,坐轿子跟在后面走。李自成见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手一甩,转身走了出来,来到屋外,李锦悄声提醒说:
“叔,丞相这病只怕有假,才五十几岁的人,病了几天,怎么就会连讲话也困难呢?”
李自成点点头,冷笑着说:“病是病,但不是感冒,是心病,你不知道吗,他早在我们回到长安时,便把家眷悄悄安排回卢氏老家了,眼下他夫人只怕已在老家围炉向火亨清福哩。”
李锦气愤地说:“他那天还劝您,说要防有人打小算盘,原来自己早就有了小九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啦。”
李自成微笑道:“所以,我才提醒你,不要忘了黄巢的故事。”
李锦一听,立定脚跟,按剑道:“此人无情无义,且又掌握了我大顺军许多机密,岂能留他,一刀砍了,一了百了。”
说着,转身就走。李自成一把拉住侄子,说:“算了算了,捆绑不能成夫妻,何必又多结一层怨。再说,后面不是还有一个刘铁匠吗?他可是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
李锦无奈,只好朝牛金星住的屋子吐了一口唾沫,连骂几句没良心的东西,然后翻身上马。李自成却仰天一声长叹,犹豫好久才慨然上马。
队伍离开长安时,前明的一班降官降将又出现了一次大逃亡,吏政府尚书顾君恩先走,户政府尚书宋企郊、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工政府尚书李振声接着也走了。李自成得知消息后,并不感到意外,这班人都是在去年大顺军攻下长安后,才投入大顺朝廷的,那时的大顺朝,如日中天,红火得很,他们因此趋之若骛,屁颠屁颠。他想,这班人虽戴着儒巾,却长了一双狗眼,有道是人跟势走,狗跟屁走,看清了这点,就会对他们的投降与出走淡然视之,但牛金星的变化对他来说,却多少有些震惊,因为牛金星毕竟跟了他六年,且不说自己待他不薄,就是官至丞相,位置仅次于自己,又还要如何?
一块石头在怀中捂六年也能热哩!
由此想开来,不由又想起了李岩,这个卓尔不群的乱世公子,高皇后说我不该杀他看来是说对了,当初他投我可是一片忠心,几次进谏也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若是信了他的,大顺朝根本不会有今日。可惜有眼不识金镶玉,不但没有采纳他的良言,且让他落了个身首异地的结局,今天,一向视为心腹的牛金星也要弃我而去了,这难道不是上天对我不视贤愚、不纳忠言的报应?
想到此,予智予雄的大顺皇上,竟然也洒下了一行凄惶的老泪。
李自成再不走,牛金星吓得就要尿裤子了,李自成一走,他立刻爬起来,对一旁的牛铨说:
“准备好了吗,快走,再不走就会来不及了。”
牛铨一怔,说:“准倒是准备好了,可就走吗,他们一行还没有走多远呢。”
牛金星眼一瞪,说:“你没听刚才他们叔侄都说些什么吗,他分明已看出来了,只是一时下不了手,再不走,我怕他会后悔呢。”
牛铨一听,不由心慌,但仍哆哆嗦嗦地走出来,招呼众护卫备马出发。
原来牛铨与这班护卫早已密商好了,到时寻机会脱离李自成,眼下见李自成已率大队走了,于是,立刻将牛金星扶上马,蜂拥出门。
牛金星是河南卢氏人,卢氏属河南省的河南府,与陕西的西安府是紧邻,如果由蓝田走洛南,顺洛水不要一天便可到达卢氏。但他怕李自成后悔,且一旦发现他出走,一定会往卢氏方向追,追上了一定是个死。于是,他令牛铨抄小路去蓝田,仍回长安府,尽量不走官道。
一路上,牛金.99lib?星不由浮想联翩。本是一介书生,中举后,原指望平步青云,玉堂金马在望,不想文运不佳,不但三试礼部不第,且遭人陷害,身陷囹圄,后来虽得脱身缧绁,却被削去功名,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投奔李闯王的,闯王确待他不薄,无横草之功,而晋位元辅;以削藉举人,竟执掌枢笔。那么多文坛领袖,齐拜门墙;冠盖京华,趋奉左右。那时,谁不以能交结牛丞相为荣?想起在北京城的威风,真不啻神仙岁月,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就如白驹过隙,一瞬即逝,眼下,终于与闯王分道扬镳了,一旦脱离了大顺朝廷,便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名逃兵,一名被通缉的反贼,过去的一切,成了一枕黄粱,自己就像在西方极乐世界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来的阿鼻地狱了,搔首回望,却只是风雪迷茫。
可牛铨却似乎彻底解脱了,才走了一程,就在马上舒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只要到了蓝关,便可望见长安府了。”
是的,只要到了蓝关,李闯王就是想追也不敢追了。过了蓝关向北走,便可望见西安城楼那高挑的杏黄大旗,可西安府已不是大顺朝廷的长安城了,我这个背主私逃的牛丞相,到了西安府后孰吉孰凶?
巍巍秦岭,残雪尚未消融;古道盘肠,放眼丛生蓁莽。他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直感到坦途之难寻,而危机无所不在,不由一声长叹。
牛铨似看出了爹爹的心中的彷徨,忙安慰他说:“爹,不要急,儿子早打听好了,大清的摄政王有旨,为速定天下,用人不必拘于小节,像我们这些虽然投过流寇的人,但能毅然来归,一定会既往不咎。”
儿子说得虽好,牛金星也想到了这层,用人之际,满人不会在乎他的小节,但是,到了满人那里,一切得从头做起,年过半百的自己,身背恶名,能适应新朝的那一套吗?但开弓已是没有回头箭了。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触景生情,牛大学士不由想起了韩文公这句诗,但诗未吟完,却见弯弯山道一转,把一彪人马转了出来,为首一人,正是大顺军的第二号人物、杀人不眨眼的二品权将军刘宗敏,紧随其后的,是三品制将军刘体纯。
原来牛金星也明白,刘宗敏尚在后面,为了避免和这个大将军碰面,乃叫牛铨走小路。不想连日行军,有意掉队的文官很多,他们多是趁大军不注意时,溜到小路上,抄近路往回走,去投降新朝,谋个一官半职。刘宗敏恨透了这班人,所以,今天断后时,有意走小路,不想果真碰上了大鱼。
眼下,待牛丞相看清了前面正是不愿见到的刘大将军,就只差眼前一黑,从那桃花马上栽下来了。
“姓牛的,哪里去?”刘宗敏也看见了牛金星,且立刻猜出了他这是想去哪里,不由一声怒喝。
牛金星不由硬着头皮说:“大,大,大将军,鄙人奉皇上谕旨,欲去将私逃的六部官员追回来。”
刘宗敏不由冷笑着说:“哼,追私逃的六部官员?只怕是追随私逃的六部官员吧?你这背主私逃的叛贼,你这巧嘴利舌的黑乌鸦,看刀!”
说着,拍马舞刀,冲了过来。
牛铨尚想指挥众护卫上前抵挡,可这一班护卫一见刘宗敏,还有他率领的大队断后的人马,早一个个吓得尿滚屁流,一齐下马请罪,刘宗敏不管这些人
,却直冲到牛金星父子面前,一刀一个,干净利落。
1.跃马虎牢关
和硕豫亲王多铎终于跃马虎牢关了。
虎牢关眼下早已不是什么名关要塞了,但在满人心里,却是他们景仰不已的圣地。是的,从他们认识汉字起,便知道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的故事,那一仗,不但是成就桃园兄弟的英名,也是为以后的三分天下造势。眼下,他,和硕豫亲王终于率领大军,兵临虎牢关下了,而南明小朝廷能从何处寻得“三英”,来战吕布呢?
他摊开一捆舆图,把中原及江南各府一张张轻轻翻过。
据探马报告,当大顺军全盛时,中原各州县早已易帜归顺,李自成不但
在那里分兵守土,且设官安民,至我大清入关,流寇西走,河南州县,又纷纷杀伪官而反正——所谓反正,是重奉南明正朔。
多铎想,这不是瞎折腾吗,李自成那么强大,都已土崩瓦解,南明那小朝廷能蹦跳几下呢?
“提兵百万临江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多铎又一次想起了十四哥抄下的、金主完颜亮的那首诗,想起了自己即将饮马长江、去扫荡江南的雄图霸举,心想,那里不但是六朝古都,且是中国最美、最富的地方,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多么富有诗意啊,这样的地方,应该统归大清皇舆,岂能让它另立一国。
多铎霎时热血偾张。他详细地审视着舆图,先是河南彰德府,再看下去,卫辉、怀庆,开封、南阳,都一晃而过,接着他的眼光在归德府停了半天,又瞄上了江南的徐州和凤阳,徐州是江南的门户,而凤阳是朱元璋的老家,接下来才是淮安和扬州,若拿下了这几处地方,金陵城便在掌握之中了。
这时,正白旗固山额真拜尹图进来了,扬着手中一个蜡丸说:“豫王爷,喜讯,天大的喜讯。”
多铎眼睛立刻离开了舆图,望着这个正红旗的统领说:“是北京来的,还是江南来的?”
拜尹图说:“是从归德府递来的
,送信的人自称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呢。”
多铎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自率兵到河南,河南八府一直隶州纷纷投诚,北边的彰德、卫辉、怀庆最先降,接着,开封、河南、汝州、南阳部分州县也跟着遣使通款,只有最东边的归德府和最南边的汝宁府没有动静,
据探马报告,踞守归德府的有睢州卫总兵许定国,他的后面还有驻守徐州的兴平伯高杰。
多铎早已成算在胸,下归德府是早晚的事,据谍报:许定国在众多的南明将领中,是个无名之辈,手下兵不多,且没有打过硬仗;但不可小觑的是高杰,高杰混名“翻山鹞”,不但长得一表人才,且英勇善战。他最先是跟着李自成造反的流寇,因与李自成的老婆通奸被发觉,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带着这个米脂的婆姨投降了明朝,先是隶贺人龙部,因战功一步步升至总兵,此番福王即位,大封诸将,他与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等四将都加官晋爵,刘泽清封的是东平伯、黄德功封的是靖南伯、刘良佐封的是广昌伯、高杰封的是兴平伯。史可法督师扬州,遣四将分防各地,刘泽清驻庐州、黄得功驻仪真、刘良佐驻颖州、高杰先是驻瓜州,眼下移兵徐州。
十天前,多铎已遣人持书去归德府劝降,写信人是许定国的父执,信中向许定国阐明了形势,南明小朝廷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如弃暗投明,归顺大清。今天归德府终于有消息了。
多铎急不可耐地坐下来,接过拜尹图递上来的蜡丸。他用三个指头拈着蜡丸,拇指与无名指用力一搓,蜡丸成了两半,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纸团,他将小纸团取出来,在案上轻轻摊开,一行小字立刻显现在他眼前:
来书尽悉。本当谨尊台命,及早将货物发来,不期行情突涨,出乎意料,一时难以践约,望宽展时日,定有佳音。
这封书信上面没有称谓,下面没有落款,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旦落到他人手上,没有把柄可抓,但信中词语较含混,很多事,不知何指,多铎反复看了两遍,仍有些不知所云,于是,他问拜尹图道:
“下书的人呢?”
拜尹图说:“标下让他在后营帐中休息,并已派人监视。”
多铎点点头说:“你让他来见孤。”
拜尹图出去,不一会引来一个个头较矮小的南人,虽是商人打扮,但只要看他那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便知是个十分机灵的人。他走进中军大帐,见了豫王,立刻跪倒,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朗声禀道:
“小民许正福,叩见豫亲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多铎威严地一扬手,说:“起来吧。”
许正福先谢过王爷恩典,然后爬起来,垂手侍立一边,静等王爷问话。多铎轻言细语地问道:
“从归德府来的?”
许正福点点头,说:“是,小人是三月初一上午领了家主爷之命,初一傍晚从归德府西门出城的。”
多铎又问:“你家主写的信,可让你看了?”
许正福又点点头说:“回王爷的话,小人家主爷的信,已让小的看过,并背熟了。”
多铎不由惊讶,又问道:“为什么要背熟呢?”
许正福说:“因为怕万一信掉了,或落到别人手上了,而小的又逃了出来,小的便仍可前来通风报信。”
说着,他果然将信中内容,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一遍。多铎不由嘉许地点头,说:
“嗯,看来,你是个会办事的人,怪不得你家主爷要派你来。那么,孤问你,信中那行情突涨,出乎意料是什么意思?而宽展时日,定有佳音又有何指?”
许正福一听,立刻原原本本将许定国的本意讲了出来。原来自清兵南下后,许定国已有降清的打算,接到多铎劝降的信后,正准备约降,不想就在这时,驻守徐州的高杰,突然领精兵五千,前来归德。高杰手下这班人能征惯战,且奉有弘光帝的手谕,这一来,许定国可不敢轻易造次了,只能等待机会,所以,他信中有“行情突变”和“定有佳音”的话。
多铎一听,先不说什么,只挥手让许正福下去,待许正福一走,多铎便对一边的拜尹图说:
“你看,此人之言,能信吗?”
拜尹图说:“这事看来不假。因为眼下我们已是整装待发,经归德去徐州是迟早的事,他许定国降也罢,不降也罢,决不能阻挡我军马蹄,若是想行缓兵之计,我们能相信吗,岂不是枉费心机?”
多铎点点头说:“孤想也是。高杰既然已到徐州,我们可不能轻敌,不过,据我所知,南明四镇,只有这翻山鹞最凶,只要击溃了他,其余便不可畏了。”
说着,他便沉吟不语。
拜尹图于一边见多铎在沉思,知他有些犹豫,便试探地问道:“师行在即,不知王爷有何打算?”
多铎睃他一眼,颇费踌躇地说:“摄政王不久前有密旨,谓河南各州县已土崩瓦解,可分兵取之。所以,孤拟兵分三路,一路出虎牢关,一路出龙门关,一路走南阳,虎牢、龙门这两支兵直指归德,再趋徐州、宿迁,南阳这路可由汝宁而径取凤阳,一齐在扬州城下汇合。不过,前两路有可能遭遇南明主力,要打恶仗,而后面这路据探报,南明并未布置重兵,所以,这支兵有些出其不意,很可能不要费多少力气,便能由新蔡而颖川,并直取凤阳府。”
拜尹图望一眼多铎,迟疑地说:“王爷这一安排,当然是好的了,只不过南边这一路可是孤军,带兵的统帅应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多铎也望了拜尹图一眼,说:“谁说不是呢,眼下孤正左右为难呢。”
说着,便不愿再深谈下去了。拜尹图见状,只好告辞出来。不想这里拜尹图刚走,辅国公尼堪便一头撞了进来。
尼堪一见多铎,只躬身行了个礼,便坐了下来,开口就说:“十五叔,这回你可不能食言了吧?”
多铎早知来意,却仍装作不解地说:“大侄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尼堪冷笑着说:“十五叔,你既然装糊涂,我就明说吧,此番南下,我可要打头阵——由南阳直取汝宁,颖川、凤阳包打。”
多铎一听,先不做声。原来,他们之间的确有过承诺。李自成退出他的长安后,豫亲王多铎并没有立即进入长安城,而是在华州、渭南一带徘徊。多铎并非畏惧——潼关一战,所谓大顺军的实力,他已领教了,惊弓之鸟,敢恋旧窠?取长安就如探囊取物,他还有什么怕的呢?但他必须等那颟顸老大、动作迟缓的十二哥,得为他留面子。
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实在太窝囊了。想当初,他以靖远大将军名义,率吴三桂、尚可喜沿长城口进攻陕西,师行尚在多铎之前,但他却率主力绕道口外,过土默特、鄂尔多斯蒙古王爷处大率犒劳;然后再转攻榆林、延安一线;这一来,不但误时,且误事——这里多铎由孟津渡黄河,一路直攻潼关,才一个月功夫便逼近长安,若他这支兵能迅速从延安南下,说不定可将大顺军的主力聚歼于关中地区,毕其功于一役,可是,这个哥哥眼睛却只看到钱。
多尔衮得知阿济格的情况,对这个十二哥的责备毫不留情,多次传旨申饬,谕旨中,并有“尔等自京起行在先,定国大将军和硕豫亲王等起行在后,今豫亲王等已至潼关,攻破流寇,克取长安,尔等之兵,未知尚在何处。”
处此情形之下,多铎只好下令暂缓进兵,理由是流寇势众,不可低估,待和硕英亲王兵到,克期进剿。后来,他终于得到十二哥已克服榆林、延安,正麾兵南下的消息,正准备在长安和十二哥会师,就在这时,有谕旨传来,摄政王令他转攻南京。
由他率兵攻取南京,这本是十四哥多尔衮的既定方针,但就在长安城已唾手可得的情况下,却掉转马头往东,把一座传说中,有金山银海的流寇都城,让与出力并不多的哥哥,他能做到不皱眉头,但将士们却有些放不下心头,在跪听谕旨后,他才站起来,就听见身边的恭顺王孔有德在低声嘀咕:
“有人说,流寇攻破北京后,把那里的金银财宝都往长安运,长安城的金银比北京城还多得多呢。”
这只鸟儿叫,那只鸟儿应,怀顺王耿仲明立刻说:“不说那些好处呗,就是攻下流寇的京城,也是功莫大焉。”
这两个汉人的王,有话只能在背后嘀咕,而手下那班固山额真、总兵什么的,可要大声嚷嚷了,贝子尼堪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儿子,努尔哈赤众多的孙子中,以杜度为老大,但早已战死,眼下尼堪为长,受封为辅国公,他可没有半点顾忌,马上站起来,气乎乎地说:
“十五叔,这可不公平,长安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为什么要让与他人?两支大军,分头并进,他们有本事,先我们一步拿下长安,我们没有话说,可把到手的东西作人情,你肯吃这个亏,我可不吃。”
有他带头这么一说,众人也跟着起哄。
多铎一见这形势,心里明白,尼堪这闹大有来头。他的身后,其实就是谭泰、索尼、鳌拜等人,他们对多尔衮的执政不满,但又找不到由头,便利用阿济格、尼堪这种皇子皇孙,眼下尼堪似是出头争功,其实是为了发泄不满,弄不好便又闹到上头去,他已听说了,皇帝迁都后,郑王、礼王都有怨言,说十四哥总揽乾纲,独运威福,搞得十四哥有些穷于应付,自己可不能再为十四哥添麻烦,想到此,只好把满腔火气压下去,换上一张笑脸,先安抚住这个比自己还大三岁的侄子,他把尼堪拉在一边,悄声说:
“大侄子,你看,要说公平呢,你十四叔心里可有一把秤,长安虽说是流寇的都城,虽说流寇把北京的金银财宝运了不少到长安,但它毕竟只是一座省城,才巴掌大的地方,就是有点黄白之物,流寇能不统统运走?可十四叔却把金陵城让与我们了,你可知道,金陵城是南蛮子的陪都,地处江南,不但富庶是有名的,就是其它好处也不是一下能说完的,两座都城,你愿占哪座?总不能好处都由你得了,让十二叔在一边说十四叔不公平吧?”
尼堪低头一想,这个十五叔明明白白是要照顾他那十二哥,却又说出这么一番理由,心有不甘,但也不好戳破,便说:
“十四叔,小侄子可把话说在前头,眼下流寇已被我们打跑了,他们是顺顺当当进的长安城;若我们打开南下通道后,他们又来拣现成,那就打死我也不会依。”
多铎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金陵城由我们两黄旗、两红旗包打,让过了长安,英王他们怎么也不好再来争金陵了。”
尼堪得了这个诺言,这才没有话说。
眼下,他们十多万人马终于又回到河南了。多铎自率一军已下虎牢,固山额真拜尹图一军已下龙门,只有尼堪一军仍在南边的嵩县,且不说多铎有过承诺,就按兵分三路的计划,自然也应让他们走南阳,但多铎对尼堪有些不放心,因为尼堪性情暴虐、嗜杀,让他跟着自己,尚可时刻提醒他,一旦让他自领一军,便怕他会毫无顾忌地杀人,刚才看拜尹图的意思,他有请缨之意,多铎也想让拜尹图去,但考虑到尼堪的存在,多铎有些犹豫,不想这里尼堪得知消息,便自己找上门来了。眼下他见多铎不作声,忙催促道:
“怎么不说话啊,这以前,你已许了小侄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多铎说:“大侄子,按说,只有你一军靠近南边,自然应该让你下南阳,但是——”
尼堪说:“十五叔,你有话就一直说下去呗,但是什么呢,这又不是什么美差。归德府南明守将已在接洽投降,而南阳这一路尚无消息,孤军深入,恶仗有的是打,小侄又不想拣便宜,你是信不过我吗?”
多铎见他这口气,知道此番拗他不过,只好说:“得了得了,让你去南阳还不行吗?不过,十五叔有话在先,这一路因流寇滋扰不多,人口较他处稠密,只要他们肯迎降,你便不能妄杀无辜,”
尼堪说:“怪不得你这么犹犹豫豫,原来是怕我多杀了人,怎么会呢,只要他们肯降,我还巴不得不动刀子呢,但话说回来,他们若不肯降,那可怪不得小侄子了。”
多铎说:“话虽是这样说,总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
2.窝里斗
多铎兵分三路,浩浩荡荡杀向江南,左右两军才走到开封府的杞县、太康一线,便有好消息报来——驻守归德府的南明总兵许定国,竟诱杀兴平伯高杰,举睢州城来降。多铎闻报,不由大喜过望,一边向北京报捷,要重赏许定国,一边将许定国召来,听他讲斩高杰的经过。
原来自高杰带兵到达归德府后,许定国十分不安,因为他深知四镇中,只高杰强悍,连弘光皇帝也要笼络他,许定国既怕自己的降清意图暴露,又怕高杰要将他吞并,每日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在接到豫亲王的回书后,他更坚定了降清的信心。
就在这时,高杰逼上门了。此时,许定国扎营睢州,高杰来看他,仅带了五千兵作为护卫,许定国出城至五里庙迎接,二人相谈甚欢,并在庙中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第二天,定国在城中大排宴席,约高杰共饮。有人劝高杰不要赴宴,可高杰眼中根本就没有许定国,竟说:定国不过一老妮妮,我怕他吗?
老妮妮是他们陕西话,意即老太婆,龙钟颟顸,毫无作为。说过便欣然而往,丝毫也不戒备。席间,高杰说,有人说,老兄有降清之志,皇上有旨令为兄的前来察看。许定国笑着说,既然如此,大哥可将小弟抓起来好了。高杰也笑着说,我要抓你,便不是今天这阵势了。但又说,不过为老弟你着想,确不宜驻兵此地。许定国问为什么。高杰说,你离开此地,人言自息。许定国说,这么说,我只能交出兵权,并退归林下了?高杰说,若能这样,小弟便是个明白人。
许定国当时听了,不由火往上升,但仍强忍住气说,要我让出兵权是可以的,但要再过几天后,我才能离开此地。高杰问为什么?许定国说妻子有病,暂不能离城。
这高杰急于夺军,竟然说,老兄真是太没见识了,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何不杀了,我赔你一个美人。许定国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乃指着他的鼻尖说,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别人的老婆也可拐带吗?
高杰大吃一惊,正要拔剑。不想这里许定国早有安排——他已令侄子许四安排酒宴,将高杰与护卫隔离开了,眼下席上全是许定国的人,高杰一人势孤,虽武艺高强,毕竟寡不敌从,竟被许定国手下乱刀砍死,他那五千精兵因失去主将,竟被许定国杀散。
许定国致豫王信中所说“宽展时日,定有佳音”,今天算是有个交代了。
多铎听了经过,心想,洪承畴不愧是个好向导,他对弘光的文臣武将,真是个个洞彻表里。佩服之余,又想,这班汉人真是无耻极了,强敌压境,已如燕窠幕上,却还醉心于内斗,这样的国家不亡,也是无天理了。想到此,他不由忍住心中的鄙视,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对许定国的“识时务”之举,美美地夸bbr>奖了几句。
过了几天,多铎已完成集结,正要发兵东指时,又有消息报来,说原来踞守武昌的南宁侯左良玉,因不满马士英的跋扈,眼下以“清君侧”为名,率本部大军八十万,号称一百万,浩浩荡荡,杀奔金陵,眼下已下九江了。
多铎一听这个消息,往舆图上去寻九江。一看九江在长江边上,距金陵比归德距金陵要近得多,且是高屋建瓴,顺流而下。心下着忙,口中不由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接到许定国杀高杰降清的报告,在淮安督师的史可法真是五内俱焚。
去年九月,朝廷派出以左懋第为首的使团北上后,不久,他便得知使团受辱的消息。这时清兵南犯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为此,他多次上疏朝廷,请迅速征集粮饷,增加河防兵力。不想弘光帝置之不理,却仍一个劲地征歌选美。年底,他进驻淮安的鹤镇,这时,清兵自山东入侵海州,攻宿迁、邳州,淮北已是朝夕不保了,他将上述情形上奏,马士英仍说这是因为到了年终岁末,他史可法想援例叙功,虚报军情。
马士英弄权于朝,诸将跋扈于外,史可法至此,
已是黔驴技穷了。
这天黄昏,他在营中批阅文报。高杰被杀害后,史可法奏请弘光皇帝,厚恤高杰家属,并升任高杰旧部李成栋为总兵,接统高部,仍驻徐州。这份军报,就是李成栋报来的。据李成栋说,这以前进攻潼关的那支清兵,是由清国的豫亲王多铎率领的,日前已在河南荥阳、郑州等地完成集结,眼下兵分两路,在许定国引导下,直攻归德,请速派援兵,不然只怕孤城难守。
清兵有许定国为向导,东下归德、徐州本是意料中事,但他们行动竟如此迅速,却是史可法没有料到的。他想,归德、徐州为金陵门户,若这两处不守,金陵城可就危险了。就在这时,总兵刘肇基轻轻地走
..了进来。史可法于是把这份军报与他看,并唤着他的表字说:
“始初,流寇自关中窜走,满鞑子不在后尾追,却分兵攻归德,图我之心,已是十分明显了,马瑶草难道还可说是谎报军情?”
瑶草是首辅马士英的字。
刘肇基看完文报,狠狠地说:“大人,眼下朝廷纲纪败坏,全是马士英造成的。我看此人心术不正,一开始便打歪主意,立一个昏君,好从中弄权,国家危在旦夕,他们还要尽翻逆案,陷害忠良,不到一年时间,坏事已是做尽了,依末将主意,只有杀了马士英,这东南半壁可能还有希望;不杀马士英,我们南明便只有死路一条。”
史可法连连摇手说:“始初呀始初,眼下说这些没用了。国难当头,可不能再起内乱,再说,君臣名份已定,你再这样说,传出去可是大逆不道,你我性命都难保了。”
刘肇基朝四下里望了望,放低音调说:“大人,您何必瞻前顾后呢,武昌左昆山有书来,您愿看一看吗?”
原来左良玉的清君侧之举,早有预谋,之所以迟迟未举,一来是年老多病,怛于繁剧;二来也是对史可法有所顾忌,不想此时,李自成败于长安,残军直指湖广,左良玉首当其冲,他是领教过大顺军的厉害的——崇祯十五年夏,朱仙镇一战,他曾被李自成杀得大败亏输,至今尚未恢复元气,所以一听流寇东来,他在武昌便不安了,加之巡按御史黄澎从中鼓动,说武昌难守,而东南
富庶,不如借清君侧之名,东下金陵。良玉于是心动了,他先写信与史可法的部将刘肇基,请他探一探史可法的口气。
史可法一听左良玉有信来,不由疑云顿起,说:“左昆山有书信给你?”
刘肇基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不错,左昆山对东林一向仰慕,尤其是对刘宗周、黄道周等骨鲠之臣,更是十分钦佩。眼下朝纲错乱,奸臣当道,忠臣受气,左昆山实在看不下去了,有起兵清君侧之想。他很想请大人出面号召,因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故先致书标下,欲请标下代为致意——”
刘肇基话未说完,史可法却连连挥手,并打断他的话说:“始初,快不要说了,我不听,我不听,眼下流寇自关中溢出,正向湖广流窜,左昆山坐镇武昌,他不去围堵流寇,却想出什么清君侧的花招,这,这,这不是反了吗?”
刘肇基见史可法态度这么坚决,不由泪流满面,说:“大人,左昆山此举,固然欠妥,不过,眼下这朝局也是太不堪了。处此存亡危急之秋,这个弘光没有半点振作的样子,全不想想先帝死在谁手,自己的亲生父亲死在谁手,却日日与小人为伍,排斥忠良,选用奸恶,像您这样正直的大臣,为什么被排挤出朝,不就是因为您不主张立弘光吗?阮大铖那样的小 4eba." >人,为什么得到重用,不就是他会溜须拍马吗?眼下前方将士无粮无饷他不管,警报频传他不信,却大造宫殿,强征民女,醉生梦死,荒淫无耻已极,有道是:奸臣弄权于内,大将不能立功于外,不将这些奸佞之徒扫地以尽,这个国家迟早要亡。”bbr>99lib?
刘肇基接着历数马士英的倒行逆施之举,说着说着,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史可法虽然再没有反驳,却仍 8bf4." >说过激之举,他是决不赞成的。
刘肇基说了半天,见史可法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忍气退下。
刘肇基一走,史可法显得更加心绪不宁。他明白,刘肇基说的都是事实,但国家已处在这个时候了,还能打内战吗?这些年来,诸将拥兵,自立门户,他以书生掌兵,却没有自己的亲军,为了维持这个小朝廷,几个月来,他不得不奔走在各路诸侯之间,就像一个补锅匠,到处补苴罅漏。兵连祸结,江南也已是哀鸿遍野,可一班骄兵悍将,却望着稍好一些的地方,或是富庶的州县口中流着哈喇子——先是黄得功、刘泽清、高杰都争着驻军扬州,高杰先至,竟纵兵大掠;刘泽清在淮安更是肆无忌惮,为争夺富庶之地,与刘良佐欲兵戎相见。朝廷令他从中调解,他谆谆诱善,苦口婆心,好容易将这几个拥兵自重的悍将安抚住,不想高杰被许定国杀了,北方重镇徐州一下成了危城,他正想如何补上这个口子,西边又出现要清君侧的左良玉,他想,这个小朝廷还能经几下折腾呢?
左思右想,寝食难安。过了几天,果然传来左良玉挥师东下的消息,谍报上说,左良玉焚武昌东下,自汉口达蕲州,列舟二百余里。
不怕清兵下江南的马士英,却怕左军下金陵了,他以皇帝的名义,一连给史可法下了好几道诏书,令他火速督师抗击左良玉。
史可法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发生了……
3.哀扬州
左良玉军东下九江之日,也是多铎督率清兵南下之时。
左良玉陷九江,连下湖口、建德、彭泽;多铎也连陷颖州、太和、毫州、砀山,直入徐州,南明总兵、高杰部将李成栋降清。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坐守金陵的马士英却认为,宁可君臣同死于清兵之手,也不能让左军得逞。当群臣都说唯淮泗最急时,马士英竟当殿扬言,有议守淮者斩,于是召三镇大兵入卫南京,三镇撤防淮泗,清兵更是顺利南下。史可法上疏严正地指出:上游不过清君侧,而若让清兵南下可是要亡宗社。
可他的话谁信?
内战不能打要打,淮泗的兵不能撤要撤。待刘良佐、刘泽清以“入卫南京”为辞,撤兵南逃,泗州守将李遇春投降后,史可法这个督师已是无师可督,只能退保扬州了。
四月二十日,风雨飘摇中的扬州城。
南明的逃兵走得太快了,清兵连接收也来不及,有的地方,连闻风而逃也说不上,因为清兵实在还离得太远,根本就无“风”,江北的百姓不愿作亡国奴的,纷纷携家带口往江南逃,一时道路上难民充塞,儿啼母哭之声,不忍听闻。
史可法策马在扬州城外视察,他穿着一品文官的袍服,戴进贤冠,由总兵官李栖凤陪同,骑在马上,用忧郁的眼神,望着纷纷南来的百姓,目光中,满是凄惶与无赖。
扬州古为九州之一,明改为府,辖江都、宝应、高邮等县,自唐时起就是海运贸易的中心,又是淮盐总汇,商业十分繁荣。这些年,中原地区兵连祸结,应天、凤阳等府都一度为高迎祥、张献忠等部攻陷,扬州却未遭兵燹,所以,较之以往,它似乎更繁华。可惜好景不长,眼下的扬州城,那名扬天下的瘦西湖和江都古景,终于要接受战争的考验了。
早在三天前,清兵已在距扬州城不远的上官桥、邵伯镇扎营了,为清兵向导的,便是南明的前总兵许定国、李成栋。得到这些消息,史可法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他抬头望去,见是总兵刘肇基,一人骑马急驰,像是有什么急事。他忙和李栖凤策马迎了上去,并唤着刘肇基的字说:
“始初,什么事?”
刘肇基滚鞍下马,几步走到他跟前说:“大人,标下已有破敌之策,请大人回城,容标下一一细禀。”
史可法一听,颇壮其言,于是,一边回头招呼李栖凤同回督署,一边让手下去将监军副使高岐凤、副将史得威、知府任民育一齐请来共议。督署正厅,众文武齐集一堂,史可法开了一个头,便听刘肇基谈他的破敌之策。
原来刘肇基已派人将清兵的底细打探得十分清楚——多铎一军,连下宝应、高邮,日前兵分两路,直指扬州与仪真,前锋虽已达上官、邵伯一线,但后军主力尚远在天长、高邮一带。刘肇基认为,满鞑子南来,人地生疏,对我军虚实,很不了解;加之这以前,因抵抗不力,满鞑子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几乎未与我军正式交过手,所以眼下十分骄纵,扎营之处,既不决濠,也不筑垒,防范十分松懈。所以,刘肇基建议我军,乘其主力未到
藏书网,立营未稳,连夜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
一听此言,史得威、任民育都连连点头,可也有不少人在摇头。史可法心想:眼 4e0b." >下许定国、李成栋、李遇春等都已投降,满鞑子对我方情形应是了如指掌,什么“满鞑子南来,人地生疏”已是靠不住了,不过,防范松懈一说,倒是合实情的,他正在考虑是否采纳,这边李栖凤却奈不住了。
李栖凤本是高杰部下,一同造反起家,高杰一死,他便失去了依靠,平日所关心的是势力,认为处此乱世,势力便是本钱,且管他这个?国亡不亡呢?眼下他一军势力最强,且驻城北,若出战,便首当其冲,岂不吃亏?于是,赶紧说:
“刘将军其志可佳,不过,据标下看来,此计切不可行。”
刘肇基不满地瞪了李栖凤一眼,唤着他的表字说:“桐孙兄说得那么肯定,一定是另有好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讨。”
李栖凤说:“始初,你是没有和满鞑子交过手,对他们的势力不了解,才如此出言轻率。据小弟所知,这以前就有‘满兵上万,天下无敌’一说。而眼下满兵已不下十万,加上新降的许定国、李成栋、李遇春等部,人数已达二十万,我军才区区四万五千人,势力相差太悬殊了。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我军莫说倍之,连他们的四分之一也不到,能勉强守几天已不错了,还想出城去打他们,那能成吗?”
一听李栖凤史只打算守几天,下面显然还有未尽之言,主持会议>?的史可法及坐于下首的任民育不由吃了一惊,史可法还想正言劝诫李栖凤几句,刘肇基却冷笑道:
“兄弟我确实还未与满鞑子交过手,不过,你又几时与满鞑子交过手呢?勉强守几天,请问,你打算守几天呢?守过这几天之后又如何呢?”
李栖凤自知失言,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仍针锋相对地说:“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不管守几天,反正你们能守我也能守,只是你若想出战,带你的人马出战便了,我才不拿鸡蛋往石头上去碰呢。”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同是守城,竟分彼此,这是什么话呢?而且,会议还才开始,怎么就拂袖而走?于是,史得威、任民育等纷纷发言,指责李栖凤无心守土,动摇军心,应上奏朝廷,将他免职,而疾恶如仇的刘肇基竟“忽”地站了起来,说:
“督师大人,看来,姓李的已变心了,不如杀之,可免后患。”
史可法见此情形,赶紧将刘肇基按住,说:“始初,快坐下,强敌压境,若起内讧,扬州马上就完了。”
看到这一切,副监军高岐凤却不动声色,偶然发出一两声冷笑。史可法明白,这个太监有话要说,不由说:
“高大人,不知你有何高见?”
高岐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阁部大人,也不能全怪李镇台。眼下这形势,左军西来,清兵南下,都已是火烧眉毛了,我们的弘光皇上却还在大造宫殿,大选美人,这情形,明眼人都清楚,这个小朝廷是不可救药了,我们急有什么用呢?你史阁部就是诸葛再世,就有回天之术吗?”
太监虽然讨嫌,但高岐凤这个太监说的话,倒是一语中的,史可法只急得直搓手,连连说:
“话虽如此,可作臣子的总不能束手待毙呀!”
高岐凤说:“这样吧,下官与李栖凤有同乡之谊,下官去说一说他,让他振作精神,不管如何,总要与各位同进退。”
史可法一听,不由点头说:“那就拜托了。”
高岐凤走出督署,来到李栖凤的大营,李栖凤一见高岐凤,忙说:“高公,我一看见这班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头痛,不知你心里如何想的,你还要犹豫,可不要怪小弟一人走了。”
高岐凤说:“别,别,我这不是来了吗?”
李栖凤说:“那么,我们就走?”
高岐凤说:“急什么呢?许定国降,献了睢阳;李成栋降,献了徐州;我们就这么走,连见面礼也没有,到了新朝,人家怎么说呢?”
李栖凤心一动,说:“你是说,我们还须杀了史道邻?”
高岐凤摇摇头说:“莫说杀罢,这么一个好人,在军中又如此有威信,我可不忍言杀,还是劝他跟我们走看行不?”
李栖凤忙说:“好我个高大哥,你别指望这个史道邻能跟我们一条心了,告诉你,他来扬州之前,就连遗嘱也立好了的,你若去劝他,他必生疑,到时别说你我走不动,只怕还有性命之虞呢。”
高岐凤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那只能是鸭子过河——各顾各了。”
望着高岐凤的背影远去,刘肇基不由说:“大人,这个监军平日就与李栖凤沆瀣一气,此时此刻,只怕靠不住。”
史可法点点头,无可奈何地说:“始初,此事鄙人未尝不清楚,可此时此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个人保个人了,谁也无法强迫谁,就是你要走,鄙人也决不拦阻。”
刘肇基一听,不由泪如雨下,说:“大人何出此言,我刘肇基虽读书不多,但君臣大义还是知道要放在心头,大人若决计与城共存亡,标下一定跟随大人到底,决不退缩。”
一边的知府任民育也动情了,说:“大人,处此存亡危急之秋,作臣子的还有什么说的?文丞相的正气歌上说得好,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下官虽不能多多杀贼,但以一身殉国,决不皱眉。”
史可法见状,忙说:“既然各位与鄙人同心,那就好说了。”
当下,他让刘肇基派人去监视李栖凤负责守卫的北城,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告;又派人持他的血书,去南京告急,请派援兵。
不想他们才布置完,忽听外面喊杀声大起,史可法正要派人打探消息,副将史得威匆匆跑来报告说:李栖凤和高岐凤带了本部人马约两万余人,拔营向北走了,他们的军中,因有人不愿北去降清,发生冲突,这喊声便是因此而起。史得威问要不要派兵追赶,史可法默然良久,说:
“刚才不是说了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是各人顾各人吧。”
第二天,在多铎的指挥下,大队清兵开到扬州城下了,为了便于活动,他们在运河上架起了浮桥,又在城的东西两面的小山上修筑炮台。刘肇基又一次向史可法提出派兵出城偷袭,可史可法却怕一旦有失连本城也不能保,竟劝阻刘肇基不要出城。
炮台修成了,清兵的红衣大炮炮口指向了扬州。这时,有人在西门叫关,史可法其时正在西关,他探头朝下一看,认得来人是原泗州守将李遇春。此时的李遇春,虽仍是明朝武将衣冠,99lib?却手持一支和硕豫亲王的令箭,大声叫道:
“请史阁部答话。”
史可法一见,眼中不由冒火,他探身出来答道:“李遇春,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居然还有脸来这里见我,你赶快走吧,不然,小心你的狗命。”
李遇春在城下看到史可法,不由大声喊道:“史大人,你要认清时务啊,眼下马士英当道,阉党专权,东林党人都被他们杀光了,弘光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啊,你值得为他尽忠吗?”
史可法怒声道:“李遇春,你快住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本督不爱听!”
史可法开了头,左右一齐跟着骂,什么夷狗、杂种、满鞑子都骂出来了,李遇春却仍在下面苦劝。
史可法不耐烦了,退在一边,下令道:“放箭!”
李遇春仍在城下招降,不想城上忽然万箭齐发,他手臂立刻被射中一箭,幸亏身披重铠,才伤得不深,只好退了下来。
史可法在城上见李遇春退走,明白清兵马上就要进攻了,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李栖凤、高岐凤投降了,带走了不少战士,眼下城中守军不到三万人,虽然有百姓自愿上城助战,但他们未经训练,武艺不精,虽敌忾同仇,毕竟难以胜敌。想到这里,他不由作了最后的准备。
果然,李遇春才退下,多铎指挥的大炮便响了,这尚是试炮,不是正式进攻。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就像是平地响起一个闷雷,西关的城楼立即被掀去一角,在城上助战的百姓,不由一齐发出惊恐的叫声,就是守军也有些惊慌失色。但史可法却端坐西城?,虽然衣服上落下许多尘土,众人一再劝他下城,他却岿然不动。
幸运之神无微不至地照看着多铎——和硕豫亲王真是太顺利了,几乎没有打过一场恶仗,便直下河南、陕西、安徽三省。虽然这三省的兵加起来,总数要超过他的兵几倍,但所有州县,都没有抵抗,哪怕是小小的抵抗也没有,文武百官,大开城门,捧着图册,焚香恭迎,他和他的兵,就像是来游玩江南山水的。还在北京,他就听洪承畴说了,在睢州,又听许定国说了,都说史可法是人中的佼佼者,铁中的铮铮者,别人都有可能投降,独史可法决不会投降。多铎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到了扬州后,他还是让李遇春持他的令箭,去城下作了一番试探,史可法果然心态度坚决,毫不动摇,特别是还骂他们是夷狗、杂种、满鞑子,多铎不由生气了。
你史可法要做明朝的忠臣,犯不着要骂我们的祖先;小小的扬州城,不过弹丸之地,又怎能阻挡孤的马蹄?一气之下,血管中,那素不服输的爱新觉罗氏的血开始沸腾了,东北原始森林中养成的野性复活了,他拔出了钢刀,扬了扬,对一边的贝勒尼堪说:
“大侄子,你不是说,十五叔没有给你立功的机会吗,这下可看你的了。”
尼堪说:“十五叔,小侄子早就嫌这仗打得不过瘾,今天你开了口,可要放手让小侄干啊!”
这时,等在一边,早已不耐烦的贝勒博洛、贝子吞齐、尚善、和托、公图赖等战将,都一齐扎手捋脚地说:
“对,豫王爷,这回我们可要杀个痛快啊!”
“杀狗日的南蛮子!”
“活剐了这个史可法!”
多铎一时兴起,忙点头说:“好,好,好,他南蛮子不投降,就杀他个十天八天不封刀!”
有了他这一道命令,众将个个奋勇,多铎终于下了总攻之令。
清兵本来只善野战不善攻坚,自从有了红衣大炮,凡攻城便借助红衣大炮。这时,多尔衮已下旨,将十多门红衣大炮,装在船上沿运河运到了扬州,此刻就安放在扬州城北的小山上,这里总攻令一下,十多门大炮一顿猛轰,打得城楼大火冲天而起,城垛上碎石横飞,城上守军尚未接敌,便伤亡不少。
一连轰击了三天,扬州城已被大炮炸得残破不堪了,城上守军的伤亡也越来越多,史可法焦灼地立在城头,眼巴巴地望着南方,可却看不到援军的影子。
他何尝不明白,刘泽清掠淮安西奔,可能已投降了敌人;黄得功、刘良佐奉旨阻击左良玉,只怕是无暇顾及扬州了,看来,就是朝廷有心救援,也已是无兵可派,何况眼下主政的是马士英呢?
到四月二十五日这天,清兵的红衣大炮,终于将城墙轰塌了数处,大队清兵从缺口中爬上来,史可法、刘肇基、任民育、史得威分守四城,与清兵苦战,但仍然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清兵,到正午,清兵终于将东、西、北三座城门全控制了,城门大开,大队清兵蜂涌而入。
史可法仍率领众将士,与清兵进行艰苦卓绝的巷战,喊杀声直薄云天。
这是清兵南下后,打的第一场硬仗。这班东北大汉,一个个能征惯战,身手不凡,三天不在马上驰骋便屁股胀,三天不杀人就手痒。可这些日子,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城门大开,汉人见了他们,一个个皈佛皈法,点头哈腰,杀他们没有理由;何况王爷军令森严,不准杀害无辜百姓,所以他们早就盼着,能肆无忌惮地放纵一回,扬州城不是出美人、出文士的名城吗,倒要领略一下文士和美人的风韵。
史可法于城破的当日被执,多铎曾劝他投降,但早已抱着与城共存亡的史阁部,劝他投降岂不是徒劳?于是,多铎挥了挥手,手下即将史可法杀害,他的部属刘肇基、史得威、任民育等,一个个无不战斗到最后。
因为他们的顽强,清兵终于找到宣泄的机会了,他们就像一群红眼睛的公牛,张着两只犄角,见人就顶上去,不见肠肚开花不抬头。
有传说:凡一次杀人一万,便有一人是举着手的;凡一次杀人十万,就有一人是站立着的——据说,扬州之屠,有八人是站立着的。
当然,那只是传说。据史载:清兵自四月二十五日攻入扬州城,到五月初二日多铎南下,杀了八天才封刀,史称“扬州十日”。劫后据焚尸簿载,全城死亡人数达八十万,落井投河及闭门焚缢者尚不在内。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此时的扬州人,竟然能从这首咏扬州的古诗中,体会出森森鬼气,霎时毛骨耸然。
4.哀金陵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元晖殿上,《燕子笺》的戏文正演到情浓时,悲欢离合,悱恻缠绵。弘光帝朱由崧由马士英、阮大铖陪着边饮着美酒,边听着优伶那锐耳的戏文,一时忘情,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就在这时,司礼监捧着一个小黄匣子走了进来,里面有两份塘报:一份是多铎兵破扬州,史可法慷慨殉国;一份却是靖南伯黄得功,大败左良玉之子左梦庚于板子矶。
朱由崧一见黄匣子就皱眉。这些日子,警耗噩音,一日数传。不是说清兵南下,就是说左良玉又攻占了哪处;不是催粮,就是要饷。他因此不愿视朝,不愿与百官见面,也不愿接看奏章,不愿打理这些令人心烦的事——国事糜烂至此,就如一锅臭鱼烂虾,越翻动越糟,就让它摆着罢。
眼下,不识相的司礼监王忠,终于把紧急塘报送到戏台前了。他接过顺手放在一边,连打开也不愿。
阮大钺正为皇帝讲解戏文,自己写的戏,能受到皇帝的赏识,阮大钺十分高兴,讲解时,如对知音,入情入理,头头是道。皇帝听得入迷,更不想去开那黄匣子,倒是马士英留神,他见皇帝不看,便顺手打开来,不想放在面上的,竟是一份捷报——黄得功大败左梦庚于板子矶。
马士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了,竟然有捷报传来,他不禁拜伏于地,连连向皇上磕头道贺:
“皇上,大喜,天大的喜讯!”
朱由崧开始还不信,他传旨让戏班暂停,让马士英把奏章从头至尾念了一遍,这才笑逐颜开,说:
“好,好,好,这个黄得功该好好地奖赏。”
说着,又回过头,准备传旨让戏子继续唱。这回倒是马士英提醒,说:
“皇上,左军虽败,还有大事未了呢。”
朱由崧不解地说:“左良玉死了,左梦庚败了,这不万事大吉了吗,还有什么大事未了呢?”
马士英说:“左良玉虽死,可朝中那一班东林余党还未除尽,不是这班人为左军张目,左良玉能如此大胆吗?”
阮大钺也于一边说:“皇上,应乘此良机,彻底将东林党人杀尽。”
朱由崧是最恨东林党的。不是东林党人的苦苦劝谏,皇祖万历爷或许就立他的父亲福王爷为太子了,此番自己差点不能立为皇帝,从中作梗的也是一班东林余孽。
想到此,旧恨新仇,齐上心头,竟然连连点头,并传旨召辅臣上殿议事。
其实,马士英已将黄匣子内的第二份奏章也看了,那便是史可法扬州殉节,多铎渡江的消息。扬州都不守了,南京还能久长吗?他有意藏起这份奏疏,却暗暗告知了好友阮大钺——扬州到南京,一苇可渡!
阮大钺早已成竹在胸,想了想,低声说:“你我当务之急,莫过于先稳住这个活宝。”
马士英一怔,故作不解地唤着阮大钺的字说:“圆海,这是什么意思?”
阮大钺小眼一瞪,冷笑着说:“瑶草兄若想做史道邻也不难,明日北兵就有可能进入南京,罗雀掘鼠,撄城死守,何等地慷慨悲歌。”
马士英不由轻松地笑了笑说:“你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今国家多难之日,正我辈得意之秋,士林中,有一个史道邻就误尽苍生了,何必要两个?”
阮大钺说:“这还差不多,多尔衮要统一中国,少得了你这样的前明辅臣、医国圣手吗?”
马士英也回报一个含意隽永的笑,说:“听说,这个多尔衮忒喜欢汉文,我想他应该也喜欢听戏。”
于是,就在辅臣的值房,距帝座不到十丈之遥,他们二人竟对今后的设想,高谈阔论起来。
朱由崧还沉浸在板子矶大捷的梦幻里,准备和辅臣们分尝这一份快乐,他令人宣旨,召辅臣上殿,可等了大半天,竟没有来一人,就连本来坐在一边的马士英,和不是辅臣的阮大钺也不见了。
朱由崧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令人敲响云板,召群臣上殿。可是,云板响了半天,仍不见一个大臣来。
朱由崧这才慌了起来。他走入辅臣的值房,看见刚才被马士英打开的黄匣子,拣起来一看,里面还有一份奏章,他不由翻看这份奏章,这才知扬州丢了,史可法死了。朱由崧是明白扬州与南京之间的距离的,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就由扬州到南京,被立为皇帝。他想,扬bbr>州说丢就真的丢了,这个史可法也太不中用了,眼看北兵渡江,朕向何处去呢?
唉,该来的,终于来了,还大捷呢,捷个鸟!
这时,那个司礼监王忠慌慌张张地跑来,跪倒奏道:“皇上不好了,北兵前日夜间已乘雾渡江,眼下镇江失守,群臣正商议迎降,马士英与阮大钺欲劫皇上迎降,争立头功呢。”
朱由崧不由大吃一惊,说:“啊,马士英他敢?”
王忠磕头如捣蒜,说:“皇上,此时此刻,他们有什么敢不敢的,还是速走为妙,迟了就着人家的道儿了。”
朱由崧心里清楚,大臣们已不奉召,他这个皇帝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可往哪里去呢?
王忠说:“眼下靖南伯黄得功在芜湖,兵强马壮,不如先去芜湖。”
朱由崧此时方寸已乱,只好听王忠安排。
多铎终于督率八骑铁骑进入南京城,时在顺治二年(1645)五月十五日。
江南五月,柳绿桃红,才过三十的多铎,作梦也没想到关内河山,是如此辽阔,江南山水,是如此美丽。这以前,他和十四哥多尔衮曾多次化妆深入内地,但最远也就是在山东、河北一带,虽广袤数千里,远胜东北多多,可没想到,那还只是在关内走了一个小圈,十三行省,才走了不到六分之一。不想一到江南,眼界为之一新——这里虽新遭战火,可就从那些残垣断壁中,也能看出当日的规模,从片片余烬中,也能想象出昔日的繁华——如此花花世界,为什么才为我有啊!
但他转念一想,自家爱新觉罗氏出身东北一守边小夷,穴地而居,茹毛饮血。太祖爷从明朝一边将的家奴做起,后来虽然发迹了,也不过一部落酋长,虽屡次与明朝构兵,但屡次想与明朝构和,甘愿称臣,只求地位略高于蒙古酋长,就是这样,明朝皇帝仍不答应。想不到今天,他们朱家的子孙被我们赶尽杀绝了,整个江山也是我们的了,我们爱新觉罗氏卧薪尝胆,不也才四五十年吗?天下事,真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啊!
堂堂大明,拥有如此广袤的土地,如此富饶的城市,如此多的能人,竟然被我一守边小夷灭了,其实,他们只要稍稍认真一些,稍稍清醒一些,不要如此作践自己的臣民,不要如此暴殄天物,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啊!
此时此刻,多铎真是心雄万夫,目空一切,“吾可取而代之”的壮志有了,“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豪情也有了。
早在多铎一军的前锋下丹阳,西趋句容,于十四日抵南京城下时,南明的忻城伯赵之龙、魏国公徐允爵、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就冒雨至清兵驻扎的郊坛门迎降,以摄政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名义发布的告示,便张挂通衢。
多铎定在十五日正式进城。这天,南明的文武百官都迎候在城外,他们焚香顶礼,拜伏道左,计有勋戚、大学士、尚书、侍郎等三十一人,都督十六人,提督一人,副将五十五人。
看着面前这班降臣,密密麻麻地跪着,说着十分动听的恭维话,多铎很是厌恶。这也是所谓“衣冠之士”啊,他们平日口谈忠孝,什么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可眼下呢,你们的主不是死的死了,受辱的受辱吗,你们为什么不能死呢,像史可法那样,虽不成对手,也拼到最后一人呢?真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啊!
他想跳起来骂人,狠狠地骂,骂得这班人狗血淋头,但又找不到由头。
恰在这时,忽然发现迎降的人群中,有一人竟然也剃了发,蓄了辫,不觉好奇,乃在马上用鞭子挑起他的发辫,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也剃发蓄辫?”
此人正跪着,战战竞竞的,一听头上有人发问,赶紧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身穿蟒袍、头戴三眼花翎的王爷,不由连连磕头道:
“臣乃前明左都御史李乔,今日迎降,为表诚心,特剃发蓄辫,以示区别。”
多铎一听,不由扬起鞭子,劈面将这个李乔猛抽一鞭,又用鞭梢指着他的鼻尖大骂道:
“李乔,听说你们南蛮子是最讲礼义的,就是寡妇改嫁,急不可奈,起码也要夫死百日方可,眼下弘光不是还未死吗,怎么就等不及了呢?真是无耻已极!”
骂着,不由又一连抽了李乔两鞭,打得这个李乔面红耳赤,不敢做声。
接着,多铎立刻令随军记室,发布一道告示,略谓:
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求见,本王已经唾骂,特示。
多铎进入南京的第七天,传来黄得功在芜湖战死,朱由崧被俘的捷报,十天后,这个弘光帝被押解到南京。
进城时,他乘一顶无幔小轿,虽蒙着头,身穿蓝布衣,用油扇遮面,但还是被南京城的百姓认了出来,百姓们恨他主政不到一年,却作了不少坏事,特别是还奸死不少幼女,于是争相唾骂,且有投瓦砾者。
弘光朱由崧完了,又是一个由字辈的。接下来,还有璐王、唐王、鲁王以及永历帝朱由榔等,他们仍被先后拥立,盘踞一方,撑起残明的破旗,想延续朱家帝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朱家气数已尽,这班姓朱的,一蟹不如一蟹,像随风的落叶、泛起的沉渣,能飘浮得几下?但江南的衣冠士族,又怎能因此而抹去胸中那民族情结?于是,郑成功、张苍水、陈子龙、夏完淳等等等等,一个个前仆后继,“毁弃身家,上灭宗祀,断头碎骨,浩然不顾”,许许多多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悲剧故事还才开始。
爝火燃回春浩浩,烘炉照彻夜沉沉——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啊,好痴呵!
5.哀大顺
在武昌城一座破败的小庙里,李自成仰望着梁上的蛛网,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几个月来,他今天算是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左良玉拥兵东下,虽使金陵的马士英惊惶失措,却也便宜了一个人,这就是从襄阳逃出的李自成。
李自成由武关出河南,从南阳、邓州南下,乃弃新野,走樊城,由浮桥直入襄阳,汇合了沿途的残余大顺军,仍有五、六万之从,满以为阿济格在长安一定会逗留不进,就是要进也会先攻四川,让那个“大西皇帝”尝尝厉害,他也可借此机会,在“襄京”喘一口气。不想阿济格心中只有他李自成,且一个劲穷追,前脚套后脚,衔尾紧随,从南阳、邓州一路跟踪;而吴三桂则自率一军直插郧阳府,连下竹山、房县、保康,大顺皇上再不走就要背腹受敌了,只好又放弃“襄京”南下,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传来左良玉弃武昌东下的消息。
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湖广已经糜烂,武昌却是九省通衢,既可东下江宁、南下粤桂,也可远走闽浙,他想,在北方争不过满鞑子,说不定在南方能寻到一处乐土。可惜的是武昌先遭张献忠的荼毒,后又被左良玉劫掠焚毁,早成了一片废墟,人民逃散,庐舍一空。
眼下,他只好把自己的行宫,安置在一所破庙中。这破庙只有前后两进,两边廊舍皆已
?焚毁,唯大殿犹存。江南的四月,热时蚊蝇叮咬,凉时寒气袭人,他拥着锦被,就着地上的一堆稻草,居然一觉到天明五鼓才醒。
睁开双眼,梁上蛛网密布,阳光从墙上破洞中射入,照在他的脸上,他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子,摸着髭须碴碴的双颊,竟沾了几根稻草,这才想起几个月来疲于奔命,没有好好地洗过脸,修过面,眼下这形象已无复登极时那大顺皇帝的“圣相尊严”了,倒真像个名副bbr>99lib?其实的“草头天子”。
想到“草头天子”,不由又想到了宋献策散布的、只有三年富贵的谣言,想到被刘宗敏杀掉的牛丞相。
那天,刘宗敏提着牛金星父子的头,前来向他报告时,他望着那颗血糊糊的“牛头”冷笑了——区区一削藉举人,无一箭之功,大顺朝以天佑阁大学士相酬,进入北京后,牛金星无比风光,坐着八抬大轿,手持大红洒金扇子出门拜客,广认同乡,广收门生,大顺朝何曾亏待过你,可你在我李自成走背字时,却只想背主私逃,投降清虏,不义之人啊,你也有今天这结局?
由此及彼,他想了很久,越来越感到希望的渺茫和身心的疲惫。心想,满鞑子入关,兵强马壮,自己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是画饼充饥,能摆脱后面满鞑子的跟踪,在南方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便是如天之福。
然而自蓝田与高皇后一别,眼下音信全无,就是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他们也无消息。在襄京时,他曾派人打听过,说是有一支几十万人的、打着“顺”字大旗的队伍,从镇安下汉中,进入四川地界了。看来,这一定是高皇后带的人,说不定高一功、田见秀、刘芳亮他们也在其中,心想,要是他们能来武昌多好,高氏那样的女流,李来亨那样的孩子,这些年跟着自己到处漂流,他们为什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若不是刘宗敏苦苦相逼,他们夫妻父子又哪能分开呢?
转念一想,眼下满鞑子步步进逼,自己身后便拖着一大帮子清兵,李来亨他们不跟在自己身后也好。满鞑子步步追杀,咬住不放,顺字大旗太招人显眼了,李自成三字太炫人眼目了,自己与他们已结下血海深仇,只要自己存在一天,这一班对头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落入他们手中,就是有意淡出江湖,从此隐姓埋名,做一个自耕自食的老土百姓也不可能,你纵能发誓与世无争,别人也不能相信,再说,如何发付身后这一班追随者?如何保证他们不想图你?要知道,满鞑子为购得我这颗人头,已悬下重赏了,难道又要重演一回黄巢命丧狼虎谷?
——乱世英豪,有势力时,多少脑袋也被他砍了;一旦失势,自己的脑袋便也时刻担心被别人砍,至此,大顺皇上李自成算是及身领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滋味了。
“娘的,偌大的武昌城,百姓都死光了。”刘宗敏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往他对面一坐,头偏过一边,没头没脑地说,“看来,这武昌也不是久留之地。”
李自成叹了一口气说:“这也难怪,武昌虽为湖广首府,但几经兵燹,先是张献忠一烧,接着又是左良玉一烧,都是空前绝后,不留孓遗,活着的不走又待如何?你就不想想,眼下的长安,只怕和这里也好不了多少。”
刘宗敏说:“那,我们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呢?”
李自成仰头望着梁上的蛛网,心中盘算,要是能守个十天半月,高皇后和高一功他们或许就赶到了。但是,据探马报道,自己撤离襄京后,满鞑子便跟着来了,承天、安陆、德安等府县都陆续失陷,眼下大概连孝感也危险了,若有十天半月的耽搁,到时可就脱不了身了,想到此,他用商量的口吻说:
“你看最多能呆多久?”
刘宗敏知他想等高皇后,想等高一功合兵,但高皇后、高一功来了,与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想到此,不由没好气地说:
“你问我吗,我是一天也不想呆,这形势,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一听这话,李自成不由深感震惊。自从弃守北京后,刘宗敏在他面前就再也没有称过皇上,有时是称他“自成”,有时干脆就没名没姓,李自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早生出十二分悔意。他想,当初就是刘宗敏极力主张要走,什么我们一走,清兵便会南下攻四川,他是不打算走的,当时他本有个想法,这就是留在陕北,虽说重兵压境,但陕西毕竟是自己的老家,天时地利人和,一一占尽,且连着河西数十州县,分散活动,回旋余地大得很,他占东,我往西;他南来,我北往,相互呼应,相互救援,玩一回猫抓老鼠的游戏,说不定谁吃了谁。可刘宗敏偏偏不信,不守陕西要往湖广,眼下又说出这么泄气的话,这不是成心要乱军心吗?想到此,他不由责备道:
“你怎么这样说呢?眼下满鞑子虽然厉害,但天下大得很,只要我们能捆紧把子,齐心协力,就不与他们争天下,占山为王,称霸一方总还行吧。”
刘宗敏心想,时至今日,再谈齐心协力有什么意义?当初若不对老子生疑心,阻止老子带兵去山海关,能有今天吗?越想越气,乃不望他,只死死地盯着大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哼,齐心协力,眼下说齐心协力不是太晚了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自成一听这话,虽然怒火攻心,却尽量装出笑脸,仍用平日开玩笑的口吻说:“哎呀呀,铁匠哥哥,你今日怎么啦?是不是又在想那个陈圆圆呢?”
刘宗敏一听陈圆圆三字,胸中的气更加不可抑制了,他猛地站起来,连连冷笑说:“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我已看够了!”
说完转身就走。这时,李锦刚好从外面进来,与刘宗敏撞个满怀,?李锦见他气色不对,正要问他,不想刘宗敏却只“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哼!”李自成此时仍气得胸膛起伏如蛙鼓,他望着刘宗敏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对李锦说:“此人已变心了,只怕是想投满鞑子,你赶快想法子吧,若动手晚了,可要后悔了。”
李锦迟疑着说:“这些日子,侄儿一直在思量这事,只因刘体纯等人都向着他,侄儿一时下不了手。”
李自成低头思量了好半天,终于有了主意,说:“眼下辫子兵离我们尚远,我们不如打出口号,作出在武昌坚守的样子,寻机将刘体纯派往孝感,只要将二刘分开,他便没有几下折腾了。”
李锦连连点头说:“这是个好主意,其余的事,就交由小侄办好了。”
刘宗敏回到自己的营帐,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些年,自己追随李自成,历尽千难万难,别人摆功是肉屁股磨破了几副马鞍子,手在刀把上磨出了茧花花,而他刘大将军吃的苦、受的罪,可不能拿马鞍子和茧花花来衡量,得用死过多少回来数计。李自成自称大元帅后,便很少亲冒矢石了,危险的地方,多是他刘大将军出头,这些年,合曹操,除曹操,合左革五营,吞并左革五营,十三家兵马自相残杀、组合,起起散散,多少曲折,多少风波;两军阵前,刀光剑影,哪一仗不是血流成河?就是自己这一身伤,哪一处不是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故事?李自成想不到的地方他要想,李自成偶有闪失他得出而补救,哪一回
藏书网不是贴心贴意?万万想不到的是,李自成走顺风后,便对他猜忌起来,待退到长安,简直就把他当外人了。事事只与李锦、高一功、田见秀等人说,既不让自己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也不采纳自己的意见。那么,自己热脸皮去蹭人家冷屁股,又有什么意义?
他越想越恼火。刘体纯听他诉起苦情后,很是同情,但碍于君臣名份,只好劝他,他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伙计,看来,我们当初都错了,姓朱的坐天下近三百年,还是有很多好处让人想的,就是崇祯,也不是一个坏皇帝,我们这么打来打去,全是瞎忙乎。眼下他竟说,不能与满人争天下,便还可占山为王,称霸一方,我问你,你还愿意去当那个山大王吗?”
刘体纯一怔,说:“哎哟我的哥,时至今日,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刘宗敏顺手扯起身边的酒坛,给刘体纯倒了一大碗酒,又给自己也倒了一大碗,向刘体纯举了举,先喝了一大口,然后说:
“老弟,这不是平白无故,而是早有想法了,你看我们的这位,像是出天子的气慨吗?”
刘体纯一惊,尚未开言,他又自问自答说:“按说,我应该早就清楚,他根本就不是真命天子,想当初,我和他被困破庙,一连求了三卦,不是阴便是阳,这不是神灵早有预示吗?”
刘体纯先向左右望了一眼,然后说:“家门哥哥,快莫说了,不管如何,我们君臣名份已定,且跟他十多年,就是有错,大家都有份。再说,他既不像真命天子,我们未必就有封侯拜相的命。这些年,到处闯荡,杀人放火,什么造孽的事没干过?要说那个闯塌天,他算什么闯塌天,只有我们才算得。在世人眼中,我们已是十恶不赦的人了,你还想有什么好造化?信小弟的,跟着混。”
这以前,刘体纯只是个脚夫,在口外拉骆驼,既辛苦又挣得少,后来,他拉的货被土匪抢了,赔不起,只好跟着那班人当起了刀客,再后来跟着李自成造起了反,当上了三品右果毅将军,比较起以前当脚夫哥,他还是很满足的。可刘宗敏却不同意这说法,他说:
“也不然,这些年,我的确杀人不少,也杀腻了。有道是强盗修行做好人,我们就不能也做好人么?”
刘体纯想,若明朝不亡,朱家便仍是正统,那自己便仍是反贼,千古骂名便仍少不了的,怎么才能强盗修行做好人呢?
刘宗敏咕嘟嘟喝下一大口酒,抹了抹葫须上的酒沫,说:“若站在明朝这边看,我们逼死了崇祯皇帝和周娘娘,已是罪恶滔天了;不过,像梁山寨一百零八条好汉,劫皇杠、闹东京,不是也犯下了弥天大罪么,可我记得他们后来还是受了招安的,再后来就征辽、征方腊,落下了千古美名,我们不也一样么?眼下满鞑子入侵,明朝也是用人之际,我们若能接受招安,北伐满清,不也一样能流芳千古么?”
刘体纯说:“我的大将军,要说罪,我们可比梁山寨的人犯得更大,我们不但逼死帝后,还拷掠百官,砍得绅粮、老财人头滚滚,那班人还不恨死了我们?”
刘宗敏轻松地笑了笑,说:“这个,老弟你就不懂了,要说我们拷掠百官,那是为崇祯皇帝报了仇,那一班贪官污吏,不但我们恨,就是崇祯,对他们也是恨得牙痒痒的,我们是替他出了气。”
刘体纯听他这么一化解,不由也想到了招安,但一想起李自成还在,手下还有那么一班死心塌地跟他的人,那颗心不由又凉了。
当下二人边饮边谈,不知不觉间,竟把那一坛老酒喝了个底朝天。
6.末路
李自成、刘宗敏各自在打小算盘时,他们何曾想到,就在距武昌不远的蔡甸镇,阿济格正布置数万大军,连夜突袭武昌。
阿济格奉旨西征时,因在口外停留,受到多尔衮传旨申饬,所以他虽呕了一肚皮的气,却也不敢懈怠,拿下长安后,便蹑踪穷追。
随着大顺军的文武百官的不断来降,他对大顺军的情况已是了如指掌,知道从镇安溢走的一支大顺军只是偏师,而直奔襄阳的才是主力,李自成眼下身心疲惫,一顿穷追便可扫穴擒渠。所以,他一边派出吴三桂趋汉中拦截那支偏师……一边率主力水陆并进,占领襄阳后,也没有久留,披星戴月往前赶。
这时天气越来越炎热了,这是阿济格最不堪的。因连日马上奔波,没有很好的休息,他的双腿及双腋开始红肿,长出大块大块的红痞块,奇痒难熬,搔多了便出血、溃烂,连骑马也不便。眼看紧走慢赶,李自成就要被活捉了,这是最后一战了,他不愿放弃这个好机会,万般无赖,只好令人用竹子绑一副单架,架在两匹马背上,他躺在上面,让马抬着前进。
几天时间,他指挥各军,分三路连破孝感、黄陂、汉川,自己亲率主力直指武汉,待追过蔡甸,武汉三镇已隐然
在望了。这时已是黄昏,人疲马乏,队伍停下埋锅造饭,阿济格腆着大肚子,迈下滑杆,一边摇扇,一边走到前面一棵大树下,把那个向导唤来问情况,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此地已属汉阳县地界,距府城不过四五十里了。
一听此地已是汉阳县了,阿济格不由记起北边攻黄陂的鳌拜有文报来,说今天可赶到汉口近郊,这么说,两支人马眼看就要在武汉会合了,不由心中高兴。这时,晚饭已熟,行军之际,也讲究不得,一个巴牙喇兵为他端来一大碗肉末汤,另一个兵端来白面馒头,他正就汤吃馍,都统勒克德浑贝勒端着一只大海碗,抓着一个馍走了过来,说:
“王爷,前面就是武汉三镇了,您可知道?”
阿济格说:“正在想这事呢,晚间天气凉爽,我们不如连夜赶赴武昌,若流寇未走,可杀他个措手不及,若已东走,则在武昌休息两天。”
勒克德浑说:“奴才也正是这么想的,我们这一路紧赶慢追,流寇已被追得鳖勾子淌浑水了,眼下汉川才丢,他们一定还来不及走,我们若连夜穷追,说不定可将李自成生擒。”
阿济格说:“这确实是好主意,但不知尚可喜率领的战船,是否跟上来了,若得水师配合,可防李自成从水上逃脱。”
勒克德浑说:“他们沿汉江而下,过汉川时,还在步兵的前头,就说水路转了个弯,也应相距不远。我们可一面行军,一面派人通知水师配合。”
阿济格一想,这个办法不错,于是立马传令,将翁古、扎喀纳、富喇塔等
?战将召来,布置连夜突袭。
这里李自成虽不知危险已近在眼前,但为了安全,他早已将金银细软搬到了船上,自己也睡到了御舟上。梅雨时节,天气闷热,长江水面,蚊虻特多,简直是你抢我夺,两个护卫环绕,轮流为他持扇赶蚊,仍时不时被蚊子叮醒,到天明时,天气转凉,才朦胧入睡,就在这时,江面上响起了隆隆炮声,接着便火光冲天,喊杀声、海螺声大起。
多年的戎马生涯,养成了他良好的习惯,所以,哪怕再疲劳,只要一听喊杀声,他立马便能清醒,此时一听这熟悉的、恐怖的海螺声,先以为敌人只是从陆地赶来,不想随着火光冲天而起,这才发现,不但陆地上有敌情,水上也有——清兵的大队战船,“嘟——嘟”地吹着螺号,
从上游顺流而下,速度快的,竟已冲到了他那御舟的前面,火光中,映着大队辫子兵,就如神话中的妖兵,跳跃着,一边用强弓硬弩或鸟枪直射,一边怪叫着,向靠得近的船只扔火药包,大顺军的大队战船,差不多都已起火。
李自成见此情形,马上下令开船。俾将李四喜手脚忒快,几下便将甩在岸上的铁锚收起,又跳下水将御舟推离了岸。此时水面无风,敌船皆是轻舠快艇,两支桨摇着,像飞燕掠过水面;可御舟体大,一时又聚不齐人手,虽有李四喜亲自摇橹,可仍落了后。好在这时已有几艘战船终于从火海中冲出来,挡在这些快艘前面接战,这才免让御舟正面受敌。
李自成立在御舟上,望着自己的船队化为一片火海,船上的人,被烧杀得纷纷落水,而岸上的喊杀声、海螺声,更是如阵阵海涛,一浪盖过一浪。心想,完了,水陆两师全完了,我们只怕是逃不出这一劫了,李锦在哪里呢?
这时,敌人的轻舟快艇越来越多,他们似乎已发现李自成在这条船上,为了抢头功,大小二十多条快船成扇形排开,拼命划着,再次冲到了前面,拦江要击。那射过来的羽箭,落在水中、船篷上,只听一片“沙、沙”声,不时有中箭的人惨叫着落水。
李四喜手臂上已中了一箭,鲜血直淌,但也顾不得了,且战且退,听水流舟,被纠缠了二十多里,敌军仍是不退。这时,李四喜见岸上喊杀声渐息,而水上敌船越来越多,于是下令弃舟登岸。
御舟上,载有李自成的乌龙驹,大家七手八脚将李自成扶上乌龙驹,也不管天南海北,有路便走,清兵见他登岸,也跟着追上岸来。李四喜见此情形,在乌龙驹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然后抽出宝剑,返身迎了上去……
天明时,乌龙驹载着李自成,来到一处地方,身后才二十几个小兵,却不见李四喜。他问身边的小兵,有人说,李四喜返身阻挡追兵时,被敌将乱刀砍死。李自成一听李四喜为保护自己而死,不觉伤心至极,但众人都劝他不必伤心,赶紧寻路去与大队会合,不然,就是遇见乡勇,恐怕也难以应付。
可此时此地,水天茫茫,芦苇丛生,只有一条小道可走,他们只好顺着小路往前走了许久,这才见所走的路渐渐宽敞,但仍然不见人家。
李自成又担心,又害怕。身边这二?99lib.十几个人,虽然都是他的亲军护卫,但处此非常时刻,谁也不能信谁;尤其是只身逃出,虽有银子,却没有吃的,荒山野岭,如何摆脱困境?
看看日头当顶,分明是中午时分了,人乏马饥,挪不动步子,李自成看见前面有一片树林,便于隐蔽
,于是让大家进林中休息,这班人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得了命令,马上钻进了林子。
李自成此时虽然也很乏,但却丝毫没有睡意,乃下马坐在林子外,一人想心事。就在这时,只见大路上出现了一彪人马,零零落落,约万余人,为首一人,正是右果毅将军刘体纯。李自成此时一见刘体纯,真不啻上天降下的保驾将军,赶紧跳出林子打招呼。此时,刘体纯也看见了他,于是几步跑过来,君臣相见,不由抱头痛哭。
这时,众将士都围上来了,大家在庆幸死里逃生之余,便说起各人的遭遇。李自成急于知道侄子李锦的下落,可这一部份人马与李锦驻地不在一处,所以说不出所以然,但对他人情况知道得很多,据刘体纯的一个亲兵说,刘宗敏因喝得烂醉,辫子兵杀来时,他还沉睡未醒,于是,眼睁睁地望着他被辫子兵俘虏——这个撞了一辈子大运的陕西汉子,视战场如赌博的大将军,此番是彻底赌输了,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至于其他人,如帅标副威武将军党守素、帅标左威武将军辛思忠等数十员骁将,大多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水师是全军覆灭,陆师除了刘体纯带出来的这点人马,其余只怕全完了。
李自成得此消息,五内俱焚,大叫一声,昏晕过去。
等李自成醒来时,他已躺在帐篷里,刘体纯正守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刘体纯赶紧令人端来一碗稀粥,让他喝下。他还是昨天晚上吃的东西,可此时此刻,却没有半点味口,不想吃任何东西,一闭上眼睛,便是尸横遍野的场面,耳中便是哭喊之声。
第二天,队伍继续南行。
如果说,在武昌时,他的脑子中,还有一个顺流东下宁国、徽州,去南明统治下的闽浙,夺一处安身之地的幻想的话,眼下却是一片茫然了,东去的路已被阿济格堵死了,再说,凭这少得可怜的一点人马,怎么能去闽浙争地盘呢,满鞑子这么强大,高皇后他们一定也吉少凶多,那么,自己还留恋什么?
听刘体纯说,因张献忠在这一带杀戮很惨,湖广人民,对流寇恨之入骨,一听陕西口音的人,便逃得远远的,他派出几队探路的、打粮的,都遭到民团的袭击,大多被杀死,只有少数人逃回来。
李自成坐在他的乌龙驹上,望着前后左右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兵,眼前一片空空,心中百无聊赖。黄昏时,队伍来到一座小镇,镇上的人已逃散一空,他们冲进去,寻到一些吃的,于是下令埋锅造饭。
刘体纯好容易从一处地窖中,寻到一个躲藏着的老人,费了很大的劲才问明,此地名金牛镇,右边水港纵横,左面有大道可去兴国州、九江,刘体纯请示李自成,是继续南行去湖广,还是走东南去九江?他想了想说:
“眼下东下九江的路必为满兵所控制,我们不能去那里,只能南下去岳州府或常德府。”
刘体纯说:“据臣想来,我们也只有这条路好走,可就是不熟道路。”
李自成说:“这样吧,先在此地歇宿一晚,明日再作决定如何?”
刘体纯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于是,队伍就在小镇上宿营。村中有一处大瓦屋,家中陈设尚可,刘体纯想让李自成的行宫设在此处,李自成却执意住在村南头一家小店中。刘体纯心想,住在村口是个好主意,敌人若从北面袭来,他可迅速往南边撤走,于是,也就没有劝谏,他不敢懈怠,除自己紧挨着皇上,又安排了巡夜的兵丁,直到起更时才安心睡下。
不想刘体纯太累了,他这一睡下,竟直到天亮才醒过来,此时,早饭已熟,他寻到皇上的寝处,却只看到一张空床。他以为皇上到哪里方便去了,便寻到后面的茅房中来,可茅房里没有皇上的影子,他又喊来众人,分散寻找,仍是踪迹全无。这时,皇上的马夫报告说,皇上的乌龙驹也不见了,他不由着忙,乃将守更的士兵传来问话,也说没有看见皇上出外,他不由令人骑马四处寻找,可到中午时,寻的人都回来了,仍是毫无下落,至此,刘体纯已是绝望了。
皇上失踪,刘体纯犹犹豫豫,不敢率队离开,在这里一连等了两天,没有等到皇上,却把李锦等来了。
这时,他才知道,李锦领御营兵马在岸上遭清兵围攻,寡不敌众,他一心惦记着皇上,领着一万多残兵,四处冲杀,终于不支败退下来,因记着皇上乘御舟有可能顺流逃到这里,于是一路探问着来到这里,无意中与刘体纯会合在一起,眼下两支残兵合在一起,才两万左右,声势是大些了,可没有了皇上,如何是好?
想到皇上是骑着乌龙驹,一人偷偷走开的,李锦和刘体纯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些年,他们一直跟着皇上,皇上是他们心中的旗帜,是他们的依靠,一旦没有了皇上,这支队伍何去何从呢?
突然,刘体纯记起在武昌时,刘宗敏和他说过的话,立刻就有了主意,不由偷偷和李锦说了,李锦觉得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路好走,便依从了他——这支大顺军,后来在李锦、刘体纯等人带领下,终于在长沙府的湘阴县,接受了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的招安,合力抗清。
山涧阳雀唱,人间五月天。湖广一带,饱受兵燹的人民,乘着大兵过后的空隙,又在种阳春了。陌上桑间,三三五五,散落着他们的影子,牛没了,就用人背犁;春荒难度,却从牙缝中,省下了今年的种子。八十岁公公打藜蒿,一日不死要柴烧。人活着,就要吃粮,就要穿衣,他们不做,谁来做呢?尽管他们明白,他们辛勤种下的,谁吃得最多,谁吃得最少,却不明白,怎样才能真正摆脱这苦难的命运,怎样才能找到真正的公平,但他们仍这么信心百倍地过下去,撑起一片蓝天,养活一群蝥贼。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
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
老天爷,你年纪大。
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
田中的汉子打起了山歌,歌声沧凉而又悲壮,唱出了他们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恨,也流露出他们对于“老天爷”的无可奈何。希望啊,希望,希望你这“天”“塌了罢”。
李自成孓然一人,穿行在山间,透过茂密的树丛,可听到这怨而不怒的山歌小调,可享受这妙不可言的田园风光,好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男耕女种、载歌载舞的场面了,好久没有嗅到这种纯净的泥土气息了,浓浓的乡情,油然而生,立刻想到了陕北,想到了黄土高原的故乡,我的跳不出苦海、摆不脱厄运的父老乡亲呵,你们也在播种阳春吗?
翘首西望,蓝天白云,万里关山,家在何处?他就这么感叹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危机正一步步靠近……
红尘滚滚,岁月无痕,说什么是非成败,说什么荣辱死生,何况他就是不死,人生最重要的、最闪光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此时的李闯王,活着比死了更惨,迟死比早死更悲,既然如此,这一副躯壳,究竟丢在何处,又有什么意义?须知此时的中原大地,一个崭新的王朝,如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正冉冉升起;悲然后欢,离然后合,新的故事,新的人物又在诞生,它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空间有限,时间无情,还有谁再去关心李闯王的人生轨迹?他的名字,已成为一个历史符号,只有被压榨得喘不过气来的泥夫、土夫们,当撑着锄头把望天时,才会偶然叹息道:李闯王呵,李闯王!
1.床底下抡斧头
阿济格关于李自成全军覆灭的奏报到京不久,多铎直下扬州的奏报也到京了,多尔衮读着这些捷报,那一份高兴劲,真是难以形容。
这天他正在府中批阅公文,随着乾清宫修竣,皇极殿、文华殿随即动工,因一时木料紧缺,有前明文华殿中书舍人张朝聘,献大木千株,助修宫殿。此人自认有功,竟主动上疏,说起自己的捐献之功,娓娓道来,沾沾自喜,并自请议叙——要求朝廷授予他官职。
这份奏章由工部代奏,多尔衮读着,不觉好笑。他明白,这个叫张朝聘的人,一定是看错黄历了,花银子可以买官,捐献木料也可议叙,这是明朝的规矩,清朝可不能开这个例,此例一开,便会立刻出现“官可钱买,政可贿成”的局面。那大清还不要步明朝后尘?
想到此,他立刻提笔批道:用人惟以才德,岂有因捐助授官之理。此木原从何来,著经管官察明,酌量给价。
写完后,自己看了看,觉得言之成理,便放在一边,接着看下面的。下面一篇奏疏是陕西巡抚雷兴上的。雷兴是阿济格部将,随阿济格出征,清军占领长安后,便命他出守汉中,负责对四川张献忠的警戒。这一篇奏疏,就是专谈他所获得的、有关张献忠的动静。
自李自成殄灭,称雄一时的流寇,而今算张献忠硕果仅存,也成了多尔衮统一中国大业的最大的绊脚石,下一步的目标,就应是以张献忠为主。想到此,多尔衮不由兴致勃勃地拿起这份奏疏,细读下去。不想这一读,先是毛骨耸然,继之又是大大的不解。
比较起李自成的大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纪律最差,在湖广一带烧杀抢掠,造成十室九空的局面,这些情况,多尔衮已从一些奏报中看到了,但他没有想到,张献忠在四川倒行逆施,远比在湖广为甚——他自去年从岳州西上后,败南明各地守军,连克夔州、万县、梁山,然后深入川中腹地,纵兵四处攻掠,在四川的朱姓各王统统被他杀掉,这且不说,拥兵与他对抗的南明官员被杀,
这也可理解,可连望风归附的百姓,也难逃一死,却令人不解了。至今年,张献忠杀人花样翻新,不但连自己任命的官员也可无缘无故被杀,且遍试酷刑,什么炮烙、寸磔、剥皮楦草,应有尽有。干儿子孙可望曾经劝谏道:有王无民,何以为国?他听不进,仍嫌杀得太少,自己坐镇成都,令部将四出乱杀,将杀死的人的腿砍下,垒成宝塔,宝塔成,还缺一个顶,他的爱妾在一边开玩笑说,妾这个小脚何如?他立刻拔刀,将她的小脚砍下,垒上去,到后来,他竟然乘醉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也摔死了,说自己英雄一世,儿子不能让他人杀……
多尔衮看到这里,只觉背脊一阵阵发凉,心想,上天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来呢,张献忠是不是发疯了?转念一想,有什么不解的呢,他其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大清的迅速定鼎中原,他看到江山无望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愿别人得到,日暮途穷,倒行逆施,这心态,体现在他的同伴李自成身上,便是放火——如此巍峨壮丽的紫禁城,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想到此,多尔衮认为,得速定入川大计,再不入川,四川人可就杀光了。
那么,派谁入川呢?正想着,手已下意识地拿起又一份奏疏,这是英亲王阿济格来的。
阿济格在武昌大破大顺军后,接着又在铜陵附近,接受了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的投降,左梦庚虽在板子矶被黄得功杀败,但此时仍有兵十余万,大小船只四百余艘。这于阿济格无异于意外之财,顺手牵羊所得,但他在奏疏中却大肆铺排,将自己如何料敌决战,迫使敌人不得不降的经过大吹了一顿。
多尔衮是何等精明之人,他从这篇闪烁其词的奏疏中,看出自己哥哥的做假,但不想点破他,正要提笔对他例行嘉奖,不想阿济格在后面还附了一个夹单,竟向他提出:南边苦热,从征将士多不服水土,急盼班师或换防,最后竟说:“零星小贼散处,绥靖之日方长;绵绵瓜代无期,将士久而生怨,望妥选能员,速来接替;臣事已蒇,克日班师。”
多尔衮看完这份口气十分倨傲的奏疏,不由火起,心想,这个十二哥真是太不成材了,此番西征,大顺军已是残兵败将,加上多铎应对的,是大顺军的主力,他因而没有打一场恶仗,就如摧枯拉朽一般,多铎出征在后,反先一步逼近长安,李自成已撤走了,多铎不进长安城,这等于是把一个天大的功劳,让与自己的亲哥哥,阿济格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撵,尽拣便宜。眼下李自成虽然已灭,不是还有张献忠吗,移阿济格一军入川是顺理成章的事,战事正未有穷期,为国家立功的机会还在等着他,怎么就想到要班师呢?什么将士久而生怨,须知他这是拿将士做挡箭牌,实际上是自己想回京师。
他本想提笔,狠狠地将这个十二哥大骂一通,可又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啊,尤其是此事传开,岂不让人家看笑话?但转念一想,此事若是不予理睬,别人一定有话说的,以摄政王一人代天摄政,取代过去的诸王议政,这虽是代善和济尔哈朗共同提出来的,诸贝勒、贝子一致赞成的,但究其内心,这班人未必愿意他一人大权独揽,他们窥伺于一边,只要你有错处,是一定不会放过的,阿济格出征时,绕道蒙古鄂尔多斯、土默特地方索取马匹,代善和济尔哈朗就曾为此大做文章,此番若是放纵了阿济格,还不闹个一佛出世?
左思右想,左右为难,他不由想到了豪格。豪格奉旨去了山东,当时,山东土寇蜂起,几乎全是打着李闯王旗号,兖、沂、邹、滕所属州县,有土寇数十支,其中满家洞一支拥众达数万,但豪格到任后,竟督率各部,将这些土寇一一消灭,并诱斩寇首宫文彩等二十余人,山东随即平定下来了。
他想,凭心而论,豪格戴罪立功,确做出了成绩,而阿济格却是个窝囊废,自己既然主持大小政务,若不能处以公心,又何以服众呢?
他想了又想,又把笔提了起来……
几天后,多铎下扬州,杀人盈城的消息便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北京来了,当然,报导这消息的人在数说多铎屠城的同时,也说他在史可法殉难处,修起一座史公祠来表彰这位不屈的南蛮子。
这天,因不是朝会之期,多尔衮就在自己府
中翻阅塘报,一连看了几份有关江南的消息,心中不由暗暗吃惊,万不料自己信任的十五弟也会来这一手——南明小朝廷决不会轻易归服,这是自己心中有准备的,但到头来是如此杀戮收场,他仍感到心惊肉跳,这个十五弟,出征时,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江南为歌管繁华之地,诗书礼义之乡,全国的赋税漕粮,多半由此;泰山北斗级的文人学者,也大多来自江南,能收复江南士子之心,天下便不难底定了,反之,纵然暂时征服天下,也不能保证海晏河清,可这个十五弟,怎么把十四哥的话丢到脑后去了呢?小小的一座史公祠,就能掩盖八十万士民的鲜血吗?他想,多铎做这样的蠢事,要么是太顺利了;要么是因受到了抵抗,丢了面子,可就为一个史可法,竟下如此狠手,值得吗?
但多铎不是阿济格,此番出征,他连下河北、河南、陕西及江南数十名城,厥功甚伟,扬州的杀戮,事非得已,可不能因一眚而掩大功。
想到此,他正准备给多铎写一封长信,向他发出警告,因为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想就在这时,门官来报:工部尚书星内请见。他只好放下手中笔,迎了出来。
还在更衣时,多尔衮便在想星内拜府,所为何事?一下就想到由工部负责的、皇极殿、文华殿的修复,心想:星内父子两代负责工程营造,父亲负责督修盛京的宫殿,工程较为马虎,此番可不要像父亲。
赐座后,多尔衮先问道:“皇极殿定在哪日动工?”
星内又站起来,双手一拱,说:“臣禀摄政王爷,自乾清宫工程告竣后,臣对这班工匠进行了甄别,汰去了一些不中用的,留下了有能耐的,眼下五行八作的工匠诸已到齐,连油漆、彩绘等材料,也一应齐备,可就是木料奇缺,前已派人往东北老林采办,无奈路途遥远,一时缓不济急。”
多尔衮一听,记起前两天的批示,于是说:“你们工部不是已报上来,说有个叫张什么的人,愿报效大木千株吗,难道还不够?”
星内正是为张朝聘一事来的。原来这张朝聘愿报效大木的事,是通过原工部一个司员联系的,张朝聘本是个木材商,但官瘾极大,在前明的天启朝,皇帝喜欢做木匠,派人到处采购木料,他曾向魏忠贤行贿,也是以报捐木料的名义,弄了个内阁中书的官儿,明朝亡了,清朝兴了,前明的官员可官复原职,但他出身捐班,且是虚衔,报到时,吏部不予承认,他不甘心,打听到皇极殿维修,木料紧缺后,便找到工部,说愿报效大木千株。
星内一听,有人愿意报效,且是千株大木,真是求之不得,更让他高兴的是,跟在这个张朝聘身后自愿报效的,还大有人在,只要张朝聘作了官,跟着便会有人报效这、报效那,星内想,这是好事,何乐而不为,至于他后面附加的条件,星内也清楚,内阁中书,才一个七品官,且是虚衔,并非实职,觉得自己可以做主,本想马上答应他,但转念一相,摄政王功令森严,这么轻易答应究>竟妥不妥呢?正在犹豫,不想他的老上司、前任工部尚书阿巴泰在场,阿巴泰听后笑了笑说,一个空头衔,又不要位子,算个鸟,与吏部尚书喀喀木去打个招呼,让喀喀木补他一个名字,补发他一张文凭官诰岂不得了。星内一听阿巴泰说得硬气,便一口答应了张朝聘的请求。
不想后来星内去与喀喀木打招呼时,喀喀木却说,此事还是头一回,无例可援,应该奏报摄政王才稳妥。于是,这才有工部代奏的那一份奏疏,原以为摄政王一定大笔一挥,此事便了,哪知却被驳了回来。
星内此行,目的很明确,想请摄政王放一马,赏这个姓张的一个虚衔,这样可解决大难题,再说,自己已答应了人家,也不好失信,眼下摄政王提到了姓张的,马上就话回话说:
“臣正为此事前来请摄政王爷示下,这张朝聘原本就是前明的内阁中书,王爷去年有旨,凡前明官员,皆可录用,他因是虚衔,故未收录,因此,臣本不该答应他,不想那天七王爷恰好在场,听说此事后,便进言说,此人
藏书网虽出身商贾,却也颇知大义,得知宫中营造缺木料,便首倡义举,你就是如实报到摄政王爷那里,按理也该奖励的,不才一个虚衔吗——”
星内话未说完,多尔衮的火便一下冒了出来,不由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头道:
“这么说,此事是七爷的主张?”
七爷便是阿巴泰,他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多尔衮的七哥,封饶余敏郡王。天聪年间,大臣宁完我主张仿明制,设六部管理政务,皇太极采纳宁完我之议,于天聪五年初设六部,由各王出任六部尚书,当时的多尔衮便是首任吏部尚书,七王爷阿巴泰便是首任工部尚书。但多尔衮任摄政王后,为了事权的统一,便取消了诸王分管部务之事,由他任命六部尚书,直接对自己负责,他后来曾有过谕旨,重申不准诸王插手部务。不想此番为了一个小小的七品虚衔,竟扯出他极不愿看到的事,此事不管从哪一方看,都是应该防微杜渐的,何况星内这个尚书,就是阿巴泰推荐的呢?
他越想越气,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星内一看,摄政王爷脸色大变,目光灼灼,似乎能喷出火来,才知自己口不择言,越描越黑,吓得一下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
“摄政王爷息怒,此事其实不干七王爷的事,是臣一人的责任,臣的意思是皇极殿工程是大事,而内阁中书毕竟只是一个虚衔,又非实职,就此一回,下不为例,因此臣大胆自作主张——”
此时,铁腕冰容的摄政王爷,哪还容他把话讲完,竟拂袖而起,指着他的鼻尖大声说:“大胆星内,竟信口胡喷,用人惟贤,可不是小事,虚衔就不是官吗,明朝是怎么亡的你可知道?此例一开,官可钱买,政可贿成,接着不就是皇帝被逼得上吊吗?”
星内此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竟直挺挺地跪倒,一个劲磕头告罪道:“是,王爷教训得是,臣有罪,臣请处分!”
多尔衮一边在堂中走来走去,一边将星内破口大骂,星内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多尔衮骂得口干了,叫他滚蛋他才起身。
星内去了,多尔衮的心仍不能平静。他想,星内这个工部尚书,肯定是不能让他再干下去了,但自己要摆布一个尚书不难,难的是这些人的背后,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叫你床底下抡斧头,碍上碍下,哪怕你有挟泰山而超北海的勇气,也无奈这上下关系何——今天,自己一时愤激,无形中又将一位王爷、一个亲哥哥得罪了。
2.从头做起
多尔衮心中不畅,百无聊赖,也无心再看奏疏了。突然,他记起应去后宫,向两位太后请安,昨天已收到了克服金陵的捷报,也应该去报个喜讯,于是,朱笔一丢,公事一推,去了后宫。
乾清宫修复了,随着一起修复的还有坤宁宫、钦安殿及东西六宫,大顺军当初走得匆忙,他们主要是烧前两大殿及乾清宫,柴草都集中在前面,后宫烧得不厉害,所以,修复的工程量不大,随着乾清宫竣工,后宫便一道修复了。眼下皇帝年幼,尚未大婚,须人照顾,所以,两宫太后分别住乾清宫和慈庆宫。
多尔衮去请安,自然先去仁圣太后(孝端)住的慈庆宫。
此时慈庆宫里笑语喧哗,十分热闹,原来此时孝庄太后携皇帝来慈庆宫给孝端太后请安了。御座上,孝端、孝庄两位太后分别盘腿坐在正面的坑上,皇帝正倚在孝端太后怀中,代善、济尔哈朗二位王爷也来请安,乃分坐在下首,也是盘腿而坐。
才入关的满人,汉化不深,且不说君臣之尊卑当讲,叔嫂之嫌疑当防,就是士宦之家,伯伯叔叔们也不是随易可见寡嫂的,可他们不管,常常见面在一起闲聊;且在皇宫里,也丢不开脱下鞋子,盘腿而坐的习惯,这格局,倒极像是一家土财主,团团围坐叙家常,看不出后来才有的那种严谨的君臣之别。
眼下,代善与济尔哈朗正跟两个嫂嫂讲一些琐事,既为两宫太后解闷,也算自己消遣。济尔哈朗说起他那小孙子已入太学读书,因先生要他练毛笔字,所以每次回家,手上、脸上到处是墨迹;代善则说起他府中一个叫八娃子的奴才,过去在东北没有吃过有馅的馒头,到了北京后,吃到里面有肉的馒头觉得很新鲜,更不知馒头还有甜的。一天他拿到一个热糖包子,一口咬开,里面的糖汁一下就流到了他的手肘上,他去舔手肘,那只仍抓着糖包子的手便伸到了脑后,结果包子里的糖汁又流到了背上,把他的背也烫伤了,所以,眼下他府中出了个笑话,叫作:八娃子,吃包子,一下烫着尻沟子。
两宫太后及皇帝听了这个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左右太监及宫女们一个个偷着笑,有的忍不住,竟然也笑出了声。
众人都要求代善再说,皇帝更是缠着代善不肯松手。就在这时,外面有太监在大声道:奴才给摄政王爷请安。
众人不由一齐噤声。皇帝一听,赶紧又爬到坑上,躲在孝端太后怀中。
多尔衮进来了,先给两位太后请安,又向两个哥哥问好,代善和济尔哈朗都站了起来,皇帝也站起来,喊了一声:
“叔父摄政王吉祥。”
皇帝这一声招呼极勉强也极生疏,多尔衮点了点头,他已留神到,小皇帝开先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是在孝端太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后,才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并开口打这声招呼的。
孝端太后赐座。多尔衮在代善的上首坐下来,却是腿不抬,鞋不脱,正襟危坐,且立刻冷冷地瞥了皇帝一眼。皇帝正悄悄抬头来望他,发现十四叔也在望自己,不由露出几分惶恐,马上低下了头——照惯例,皇帝在这个时候是会出现在这里的,而应该循规蹈矩地呆在书房里,而多尔衮在前殿办完公务,常来后面,在请过两宫太后的安后,便会去书房查看皇帝的功课。可是,这几天功课紧,皇帝有些厌烦,不想去书房,便假说头痛,孝庄太后看出是偷懒,坚持让他仍去书房,孝端太后却心痛这个儿子,同意他留下来。
多尔衮不知个中委曲,他一连看了皇帝几眼,到底忍不住,便说:“这个时候了,皇帝怎么还没有去书房呢?”
皇帝见问,不由拿眼来睃孝端太后,孝端太后只好帮他打马虎眼儿,说:“皇帝今天一大早起来,便嚷头痛,只怕是感冒了,所以是我作主放他一天假。”
可多尔衮却半点也不肯给面子,竟喊着皇帝的名字说:“福临,小孩子家,可不能这么娇嫩,要知道,我们爱新觉罗氏本是生长在冰天雪地的,小孩子才几岁便在雪地里爬摸滚打,长大后,一个个棒得很,哪像你今天这样,住在不透风的房子里,还动不动便嚷头痛。”
皇帝只好答了一声“是。”接下来便再说不出话了,那一双顽皮的眼睛,正四处寻找救兵。代善一见,只好出来解围,他说:
“好了好了,快告诉十四叔,下不为例。”
多尔衮这是又一次听到“下不为例”了,他本想借此好好地说代善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脸却仍板着,十分威严,济尔哈朗不知趣,还想打抱不平,他说:
“先只说满文不好记,谁知汉文更难记,那个冯铨教书也太古板,动不动还板着脸要罚学生,依我看,皇帝一定是受不了那个罪。”
多尔衮不由瞪了济尔哈朗一眼说:“书要是都好记,点个状元也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开汉学,习四书五经,这可不是小弟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作皇帝的不读好书,学好本事,将来怎么君临天下?就说冯铨罚学生,可也只罚伴读的,罚不到福临的头上。”
这一来,就是孝端太后也有些坐不住了,赶紧认错说:“十四弟抓得严是对的,这事只怪我。”
可济尔哈朗不买账,他不理睬多尔衮,却气嘟嘟地对孝端太后说:“其实,据微臣所知,太祖爷也罢,先帝爷也罢,虽都说过要学汉文,却也不是没有分出主次轻重,先帝爷更是语重心长地晓谕臣下,不可忘了国语,今天一味强调皇上要学汉文,臣恐将来皇上会忘了国语。”
代善也于一边作证说:“是的是的,先帝爷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在崇政殿,当时在场的有臣,还有摄政王和郑亲王,他的原话是:弃国语而效他国,其国亦未长久也。”
孝端太后一听,忙把眼来瞅多尔衮,就是皇帝和孝庄太后,也跟着把那疑疑惑惑的目光,投到这边来,多尔衮一下怔住了。
不错,皇太极的确说过这话,但那是在十多年前,当时八旗子弟中,语言文字混杂,就是平日口语,也夹杂着蒙古语及东北其他各族方言,这本是满族历史形成的,因为这以前,女真人的先世只有语言,没有文字,金代虽首创文字,但随着金国的灭亡,女真?99lib?文字便失传了,至明代,女真人讲女真话,却用蒙古文,努尔哈赤起兵之初,命满人的文学之士额尔德尼和噶盖首创满文,乃是以蒙古字头,协满洲语音,这就是“老满文”,老满文弊病很多,后来,皇太极又命达海在老满文基础上大加改进,增为十二字头,并在字旁加圈点以明音义,是为新满文,为推广新满文,并突出它的国语地位,故有此说。但时至今日,这话显然已不合时宜了,第一,此时的大清,国土已不限于关外一隅之地,若说“国”,不但指东北、也囊括关内直至大江南北,所以,不应该是讲满语的地方才是本国,而讲汉语的地方便是“他国”;另外,草创不过三四十年的满文,根本就不适应新的形势,更无法与内容之丰富有如汪洋大海的汉文字相对应,诚所谓时势不同,境界各异,这老黄历上的话,又怎么照搬得呢?眼下济尔哈朗搬出来了,代善立刻心领神会,桴鼓相应。其实,这哪里是在关心皇帝的学习,哪是在关心满人是否汉化,而纯是在鸡蛋缝里找骨头。
想到此,多尔衮不由有气,忙大声说:“不错,先帝确有此说,不过,当时的国,仅限于关外,当时的民,也只有满人,如果我们仍只把眼睛瞅在关外那一小块地方,那一小撮人,自然只学满文就够了;可是,眼下皇上已走出东北了,即将统治普天之下的亿兆臣民了,其规
..模,十倍、百倍于当初,汉人有五千年历史,汉语博大精深,这可不是蒙古之字合满族之音,再加十二字头的新满文可比拟的,难道你们想让皇上在汉人面前成为一个聋子、瞎子,由汉人蒙哄吗?”
此言一出,莫说济尔哈朗,就是代善也哑口无言了,孝端太后见状,赶紧打圆场,她望了两位王爷一眼,说:
“十四弟讲得对,今后皇上的学习,由十四弟一人说了算。”
接着,又对皇帝说:“福临,你可要记住,这学习是一刻也不能松懈的,你学不好,先生不能打你,皇额娘可要打你。”
皇帝诺诺连声,不敢还嘴。一边的济尔哈朗停了半晌,嘴嗫嚅了半天,悻悻地自我解嘲:
“当然,皇上的学习是不能松懈,不过,满汉之防也不能松动,这是太祖爷立的规矩,既然让我也来议政,我便仍要就此事多议议。”
代善也愤愤不平的说:“是的是的,这基业,是我们爱新觉罗家族创下的,也不是谁一个人的功劳,有话都可说得,十四弟,你说是吗?”
两个哥哥,夹枪带棒,说的都不好听,但因没有明确的所指,纯是个人意气的发泄,多尔衮懒得再争。他本是有很多事要向太后回明的,就是一些不顺心的事,也想向两个嫂嫂倾诉,想得到一些安慰,不想遇上两个哥哥,生一些没来由的气,弄得心绪不宁,好多事想说也懒说得……
多尔衮呕了一肚皮气,回府后,心情更加烦闷,不由又想到了剃发的事。此事一开始就有些孟浪,他只看到吴三桂等人,说剃发一下便剃了,以为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没想到剃发令一颁布,竟然遭到这么多人以死相拚,要不是自己转弯快,几乎就要闹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八旗入关后才取得的一点点成绩,就要一笔勾消,并被重新赶回到关外去。
其实,汉人清楚,多尔衮也清楚,剃发之举,并非为了顶上这绺青丝,而是不同寻常的“从头做起”,是两个民族精神上的较量,是两种文化的对抗,事关种族存亡的大是大非,是谁征服谁的标致。
多尔衮想,这以前自己态度坚决,不知怎么时间一长,竟有些犹豫起来。今天,看人挑担不费力的二哥代善,竟当着两位太后又重提此事,这可不是他一人之见,而是代表了爱新觉罗氏家族,若不剃,不要说自己在皇族中难以交代,就是全体满人,也必认他为爱新觉罗氏的不肖子孙,不要说他们可能群起而攻之,就是自己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正左右为难,不想第二天,又有奏疏上来,重申全民剃发,上这个奏疏的,竟然是个汉人。
此番豪格平定山东,得胜回朝时,带回一个活宝,这就是孙之獬。孙之獬本是天启年间中的进士,后因丁忧回到淄博老家。此番山东之乱,各路民军蜂起,这个孙之獬乃毁家纾难——成立民团,呼应王师,协助豪格剿贼。因他是本地人,对情形相当了解,所以,帮了豪格的大忙,豪格于是在奏报时,将他大大地夸了一番,于是,有旨令孙之獬赴部引见。
他原是明朝的兵部侍郎,自然官复原职,那天一大早,孙之獬兴冲冲地来上朝,他在山东时,为表示自己是大清顺民,早把那头发像吴三桂那样作了处理,到了朝房,他照例是在兵部值房等候,可眼下值房分成了两间,满臣进满臣一间,汉臣进汉臣一间,他先是去汉臣那间,那里熟人多,话语通,不想这一进去,立刻被赶了出来,原因是他已剃发,既然剃了发,自然要与剃了发的去打堆;他于是便去满人那间,不想又被赶了出来,原因是你虽剃了发,毕竟还是汉人。弄得他无所适从,就是后来上朝,也发现,这朝堂上的格局也与明朝不一样,明朝时,是文官一排,武官一排;这里虽然也分文武,但还分满汉,满人站右边,汉人站左边,他站在中间,左右都难逢源。下朝之后,不但深感羞愧,且越想越不通,便提笔上了这道奏疏,提出要全民剃发,全换上满族服饰,奏疏中,竟然有这样的句子:
……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多尔衮一眼看到这一行字,真是感慨万千——他作梦也没想到,汉人的衣冠之士中,竟然也有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一个满人想也想不出来的,也是一般的汉人不敢说的。说他忠诚乎,说他奸诈乎;说他一片热心肠,可爱之至乎,说他毫无心肝,无耻之尤乎?反正怎么说都可以,总之,自己是再也不能骑墙了,再也不能犹豫了,不然,真不知汉人中,还会出来一个什么大忠臣,说出什么更肉麻的话。
于是,他传集六部九卿会议,当堂宣读了孙之獬的奏疏,先是“天语褒奖”了孙之獬几句,升孙之獬为兵部尚书,然后脸一板,当殿宣布自己亲笔书
..写的剃发谕旨,并下旨将此谕旨传示京城内外,文武衙门、官吏师生、一应军民人等,谕旨略谓:
……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词争辩,决不轻贷。若有复为此事渎进章奏,欲将朕已定地方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者,杀无赦。其衣帽装束许从容更易,悉从本朝制度,不得违异。
多尔衮念完,炯炯目光,向两边一扫,只见满臣中,人人都喜气洋洋;那一班仍着明代衣冠的汉臣,脸色却一下变得煞白。他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接着,便下旨,令礼部尚书俄莫克图牵头,着手商定官员的服饰及顶戴样式,待定下后,所有官员,无论满汉,要一体着装,不准再有一个朝廷、两种官员服饰的情况出现。
俄莫克图诺诺连声答应,并说:“这事早该办了。”
清廷于顺治二年六月十五日颁布剃发令,至是年闰六月初一,剃发令传到江南。此时,距多铎攻克金陵不过月余,表彰史可法的祠堂虽已破土动工,但扬州被杀的冤魂,却仍在江南上空晃荡,八十万冤魂牵动的,可不止是八十万活人的心——整个江南全在哭泣,为八十万无辜的被杀者哭,为整个民族的前途命运哭,眼下,满鞑子又命令剃发了,河山沦陷,已是无面
?99lib.见祖宗了;又把头发也剃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是更不能再见祖宗了吗?再说,满鞑子才进关,便这也由他那也由他,等他们江山坐稳了,是不是汉人也要学满文,讲满语,甚至父死子也要妻其母呢?
所以,剃发令一下,江南百姓,无不惊骇,就连胆小怕事的人,似乎也于一夜之间,明白何所谓“亡国灭种”了。可此时地方官却令地保传锣,向人们宣示圣谕:十日之内,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接着,城门边、十字街口便出现了一队人马,前面是一副剃头担子,一头挑着座椅和剃头工具,一头挑着洗头水,而装水的这头,便树了一面旗杆,上面则挂着抗拒剃发令的人的头;紧跟其后的,便是一队手持大令执法的兵,看见谁逮谁,逮住就按在椅上剃发,坚持不剃者,立刻砍头。
臣子中,先是原任陕西河西道孔闻镖上疏,说他们孔家服制,三千年未改,请准蓄发,以复先世衣冠。
姓孔的是“圣裔”,你多尔衮既然崇孔,大概于孔子后裔总要网开一面,理由也很充分,家祭时,祭祀者总要是本来面目,束发而冠,不然,受祭的祖宗会不认得后代。
多尔衮明白这是试探,准了姓孔的,颜、曾、孟三家定会跟着来;准了儒家,道家也不会落后,那你还得准备发付张天师的后裔。思前想后,觉得这人情做不得,于是,孔闻镖被严诏切责,谓:
剃发严旨,违者无赦。孔闻镖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免死,著革职,永不叙用。
这一来,汉人差不多都绝望了,原先称赞满人讲道理的,眼下闭口不谈只摇头,想出仕的也打消了念头,有廉耻心的、不堪受辱的,纷纷投河或自缢,也有合家自焚的、逃入深山的;无处可逃又没有自杀的,大多躲在家中,关门闭户,男人不敢上街,大街上寂然无声,形同罢市,就是家中有病人,也不敢上街请郎中,怕抓着剃去头发。
但这能是长久之计吗?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这不是元末农民起义时的民谣吗?江南的人民从元鞑子一下就想到了满鞑子,从“留头不留发”上,马上就想到了这首民谣,胆量一下就来了,于是,纷纷操起了武器。
先是吴县生员陆世钥等揭竿而起,以太湖为据点抗拒清兵;前明职方主事吴易、举人孙兆奎等起义兵于吴江的长白荡;接着,南明巡抚田仰等起义兵于崇明;明宗室朱议沥、中书舍人卢象观等,拥兵偷袭南京;嘉兴等地义军蜂起,更是一下就聚集了三万余人,他们虽多打着光复明室的旗号,但中间大多为平民,这以前老老实实,纯是对剃发令不满揭竿而起。
多铎坐镇南京城,闻报慌了手脚,此时浙江、福建等大片地方尚未平定,到处需大兵镇摄,他只好放下这头,先赶紧调兵平定这些肘腑之患。但此时的江南,一夜之间,无处不反,像是约好了似的,就是一些已占领的州县也复叛,一些已在接洽迎降的州县也立刻拒降,多铎防不胜防,杀不胜杀,而最让他头痛的是江阴之叛。
江阴属常州府,为长江上的第一重要门户,控扼苏、松、浙、闽往来南京之要冲,帆船一昼夜可达海口,素有“三江之雄镇,五湖之腴膏”的美称,多铎此时正调兵南下苏州及浙江,江阴一反,等于把他的咽喉卡住了。
本来,清兵下江南时,江阴的明朝官员都已弃官而走,只需派个官去,江阴便无事了,及闻剃发令下,人民自发占领县城,共推前任典史阎应元为首,发仓廪、制兵器,编练队伍,准备与前来强迫剃发的清兵作战。消息传出后,四乡的农民连农事也不顾了,纷纷自带兵器与粮食前来,加入战斗,小小的江阴城,一下聚集了二十万人,阎应元选练精壮六万余人,上城防守,誓死抗击清兵。
多铎气蒙了头,先是派降将刘良佐去劝降,被阎应元痛骂了一顿。刘良佐说,弘光都被俘虏了,你们还为谁守城呢?阎应元说,我不过一个典史,尚不忘故国;你被封为列侯,手握重兵,却投降敌人,你真不知羞耻。说着便下令放箭,刘良佐吓得抱头鼠窜而逃。
多铎于是派尼堪带五万鱼皮鞑子兵前往,不想一到江阴,城乡四面皆敌,尼堪防不胜防,竟被杀得大败亏输。
多铎无法,先后调动二十四万精兵,派贝勒博洛率降将李成栋前往,但江阴人民却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且想出了许多办法防御,迫使清兵不能越雷池半步。最后,多铎只好将红衣大炮运来,用大炮猛轰,城内军民坚守了整整八十天,杀死杀伤清兵达六万多人,最后,在弹尽粮绝的情形下,才被清兵破城而入。
多铎气急败坏,又一次下令屠城,“满城杀尽,然后封刀”。
就凭一个小小的典史,九品官也,却一下能号召数十万人,虽是乌合,却能与训练有素的八骑精锐苦战八十天,且没有一个投降,这不能不令那一班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八旗将士刮目相看。
后人有挽联挽阎应元等守城壮士,道是:
八十日戴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六万人同心死义,存大明三百里江山。
江阴尚未平定,距江阴才二百多里的孤城嘉定,也发生了反剃发的起义。为首者:黄淳耀、侯峒曾。多铎派出精兵攻占嘉定,三次屠城——后世读者,几乎无人不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实,为了这“从头做起”,江南烽火遍地,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渠,又岂止扬州与嘉定。
3.阿济格“睡筛子”
阿济格到底还是班师了,尽管这以前摄政王一再晓谕,但他却不顾一切,竟以身体不适为由,带着一班随征的郡王、贝勒、贝子和投降的左良玉之子左梦庚等凯旋。
按说,阿济格此番出师,也可说得上战功赫赫。他们从口外南下,先陕北后关中,转战湖广,生擒大顺军二号人物刘宗敏以下大将数十人,平定河北、陕西、湖广等数省,他的奏疏上,甚至说李自成已死于乱军之中。可他回到京城,却遭受了少见的冷遇。皇太极时代,凡亲王出征凯旋,他必亲迎至郊外,要不,也必遣有身份的王爷代往,上回阿济格从真定府凯旋,多尔衮因要去祭孔,所以,派了固山额真谭泰、何洛会代他前往;此番多尔衮却不但没有自己出城迎接,也下旨不准其他官员出迎,阿济格一行走到芦构桥,虽见宛平城门大开,却只有宛平城的,杀得他们尿滚屁流,还以为我们是神兵天降呢。”
济尔哈朗佩服地点头说:“嗨,这真是隔山射虎,全凭硬功(弓)。你想想,流寇虽然已败,但这李自成也是多年的巨寇,从明朝闹到现在,十几年了,此番一战就戮,这可是为朝廷消灭了一个心腹大患,更何况炎天水热,蚊叮虫咬,地形不熟,水土不服,十二弟不畏艰苦,立此奇功,真正值得嵌碑勒石。”
众人都恭维阿济格,代善也不落后,他先用大觥敬酒,又摇头晃脑地为阿济格摆功,说:
“十二弟确实是好样儿,自领兵征讨流寇,一败寇于关门而神器归;再败寇于西安而巢穴扫;三灭寇于武汉而根株净。这样的事迹不嵌碑勒石,也应该宣付国史馆,写进我大清的一统志,好传之万代,以示不朽。”
说着说着,代善乘人不备,突然悄悄地拉了济尔哈朗一把,这时,众人还在一个劲地恭维阿济格,代善却又故作不解地说:
“哎,不对呀,此番十二弟凯旋,摄政王为什么没有出迎呢?”
济尔哈朗会意,也跟着装糊涂说:“是吗,这不会吧,要么,他一定是抽不开身,学汉人的诗书礼乐可不是容易事,诗书易礼春秋,之乎者也亦已焉哉,而且,朝廷马上要开科选士了,这做八股文可不是容易事,殿试时,你看不懂试卷点谁当状元呢?还不去跟那班文人拜师,熟悉熟悉?”
代善连连点头,慢吞吞地说:“这就难怪,这就难怪,既然国家大事挡在前头,兄弟之间,礼数稍有疏忽,也无可无不可。不过,话说回来,亲王远征,皇帝亲迎是规矩,这以前先帝、还有父皇都是这样,听说,上次十二弟从真定回来,也只派了个何洛会,这怎么行呢,自己没空,可传谕让我等代劳呀,你不传谕,谁也不明就里,又怎么出迎呢?”
两个哥哥,言三话四,句句灌进阿济格的耳中,他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的,那喝进的烧刀子,化作一股股蓝色火焰,就在喉间一鼓一鼓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苏拉从宫内走了出来,口称:“摄政王有旨与英亲王。”
众人一听有旨,代善和济尔哈朗不由站了起来,其余由阿济格牵头,各蒙恩赐宴的将领一齐离席跪伏,听小苏拉宣旨。
这是由多尔衮亲自写的一道上谕,就阿济格出征一事,传旨申饬,其中列阿济格四大罪,一是擅至蒙古索取马匹;二是胁令巡抚李鉴释免有罪逮问的朱寿鍪;三是当着众将士说皇上是黄口孺子;四是不遵谕旨,擅自撤兵。
为此,阿济格由亲王降为郡王,罚银五千两;固山额真谭泰徇情枉法,革职抄家;同案鳌拜革职,罚银一百两。
众人跪听上谕,一个个战战竞竞,本来都是团团笑脸,一下几乎全换成了哭脸。阿济格跪着听着,终于忍不住了,忽地爬起来,气愤地骂了一句粗话:
“奶奶的,早知尿坑,爷何不睡筛子去?”
说着,也不管宣旨的太监还呆在那里,就自己动手倒酒喝,大杯酒全倒进嘴里,心尤不甘,手一用力,那汝窑天青釉的荷叶杯竟成了两瓣。
下过处分阿济格的谕旨,多尔衮无心再处理其它公务,乃袖着手在武英殿中踱方步。就在这时,大内护军统领前来报告:英郡王阿济格因饮酒过量,醉倒午门,护卫上前搀扶被他拒绝,且下令张着杏黄伞,拦门而坐,并口出不逊之言。
多尔衮一听,脸一下就气白了。
既然能下令张盖坐于午门,显然就不是“醉倒”而是存心,按说,他应知错,出师之初,绕道蒙古,索要马匹,致缓师期,这是已传谕申饬过的;不等谕旨,擅自班师,这事必干军令,他也应心中有数,到回京时无人郊迎,他便应自我反省、自我惕怵了,可他不主动上表请议罪,反得意洋洋来喝慰劳从征将士的庆功酒,这庆功酒是为你而设的吗?作为弟弟,若在这个亲哥哥面前徇情枉法,又如何示信天下?
可阿济格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想起近来流行在皇室内部的谣言,想起代善、济尔哈朗遇见他时,那哼哼哈哈、阴阳怪气的笑脸,他明白,这一定是代善在使绊子,这个慈眉善目、遇事随和的二哥呵!
心中有气,那如电的目光不由朝那个护军统领一扫,怒声道:“英王醉酒失仪,乃左右之过也,你快去与孤查清楚,看今天是谁跟他,将那不会侍奉主子的奴才砍了。”
护军统领尚在犹豫,多尔衮一顿脚,厉声道:“还不速去,你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啦?”
护军统领一听,吓得赶紧抱头鼠窜。
不一会,护军统领果然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前来缴旨,多尔衮厉声问道:“英王可退下啦?”
不想这个统领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嘴唇像打摆子一样地抖着,就是吐不出一句囫囵话。多尔衮见状,心知这一招还不够狠,不由连声骂道:
“不中用的东西,下人有过,乃官长统率无方,传孤谕旨:将英王府领班侍卫斩首,若还无效,斩王府长史。”
其实阿济格本有十分酒量,今天还才喝到八成,俗话说,酒从欢乐饮。只因代善、济尔哈朗劝的酒,本是看准时机,合着怨气灌下的,所以,“酒不醉人人自醉”,想起眼前的事,“饭不熟,气不匀,”于是,来在午门,一屁股坐倒,看你多尔衮奈何我。
代善和济尔哈朗见机,一个个打道回府了,但此时午门仍有不少陪宴的官员和随从,眼下这稀奇事,真是千载难逢,于是,一齐缩在两边的朝房看热闹。
这可吓坏了左右亲随,他们先是去扶阿济格,被阿济格甩脱、喝退,后来,阿济格坐下了,他们便用力去扯,可他毕竟是个王爷,也不敢下狠手。这里阿济格成心要学灌夫骂座的故事,不但唾沫横飞,破口大骂,且像使了定身法似的,就是端坐不动。
眼看着护军统领将亲随小六子拎出砍了头,阿济格仍一动也不动,这时,统领又走过来了,一下在阿济格面前跪倒,说:
“英王爷爷,您再不起来,连王府领班和长史也不保首领了。”
话才出口,英王府的领班侍卫图赖早吓得呜呜地哭起来,冒着烈日,跪在青砖地上,一个劲跟英王磕响头,求英王饶命。
阿济格一见这情形,火气越加大了,他猛地爬起来,就要进宫去与多尔衮拚命。这时英王府的长史已闻信赶来了,一见这情形,立刻喝令众人动手,也不顾阿济格的大骂和揪扭,七手八脚,先将他挡住,然后下死劲捺在轿中,锁上轿门,抬回英王府……
4.民胞物与
阿济格此举,使多尔衮大扫面子,他越想越气,终于病倒了。
病榻上的多尔衮,接到的是让他更加寝食难安的消息——在陆续接读多铎报来的、关于逐次平定江南各地的奏疏后,继扬州十日,又有江阴之屠及嘉定三屠,想起杀戮之惨,闻所未闻,虽说平定天下,在所难免,但一想起江南的腥风血雨,总觉下怀难安。这天晚上,他做起了噩梦,梦见荒山野岭,惨惨阴风,阿怜竟一身血污,在嚎啕痛哭,他不由上前拉她,欣慰地说:
“阿怜,大清终于平定江南了,十五弟已到了你的家乡,那可真是好地方,岂止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呢,简直是处处锦绣呢。”
不想阿怜突然转过身,连连冷笑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南早已尸横遍野,白骨蔽天了,还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呢!”
他忙解释说:“爱妃,你听孤说,多铎下江南杀戮太惨,孤已严诏切责,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再说,自古历来,哪有平定天下不流血的呢?”
阿怜却恶恨恨地说:“哼,说得好听,平定天下。不就是姓李的、姓朱的、还有你们姓爱新觉罗的在争做皇帝吗?你们争做皇帝不打紧,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拿无辜老百姓开刀呢?”
多尔衮强词夺理说:“要说杀戮之惨,也不能全怪多铎,先要怪崇祯无道,引得流寇四起;后要怪流寇不仁,肆意祸乱中原;而我们进关后,吊民伐罪,替天行道,翦灭各路流寇,做了不少的好事,且书同文,车同轨,雄师百万下江南,真正做起了秦始皇的事业。”
阿怜叹息着说:“崇祯也好,流寇也好,怎么说也怪不到平头百姓身上,百姓有什么错啊?可以说,他们与你们爱新觉罗氏无冤无仇,一住东北,一在江南,风马牛不相及,这江山姓朱也罢,姓李也罢,就是姓爱新觉罗也罢,谁做皇帝,他们都少不了要完粮纳税,可你为什么要强迫他们剃头呢?要知道,在他们心中,剃头便是髡钳,那是上古时期,对待不孝父母的犯人才用的刑罚,你既然要统一天下,为什么不能爱护百姓?为什么要把他们当犯人看待?为什么要强迫他们服从你们的习俗?要知道,在他们心中,头发剃了,死后便见不到祖宗,你只要你的祖宗,便不要他们也认自己的祖宗吗?”
多尔衮自觉理亏,乃嗫嚅着说:“这剃发之令孤本已收回了的,是你们汉人自己请求要剃的。”
阿怜冷笑着说:“那是什么汉人啊,那是汉人中的败类,是汉奸,汉奸的话你也信?”
多尔衮说:“你怎么只看到这些呢,入关后,我听从了许多汉臣的主张,省刑薄赋,怜孤恤寡,救难赈灾,且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中原百姓修养生息的法令,像永不加赋的诏书,你们的崇祯皇帝能做到吗?你们的大顺皇帝能做到吗?至于剃发、杀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所谓以杀止杀,以刑止刑,这是你们圣人书上说的大仁。”
阿怜说:“还大仁呢,你配说这话吗?古之圣贤,胸中并无此畛彼域之分,却时刻存有民胞物与之想。你能做到民胞物与吗?”
多尔衮不解地说:“何所谓民胞物与?”
阿怜又连连冷笑着说:“哼,你不是在潜心钻研汉学吗,怎么连民胞物与也不明白呢,怪不得你读了多铎杀了那么多人的奏报,竟然也无动于衷。你啊,还是好好地反省吧。”
多尔衮还想拖她,要她听他解释,可阿怜却手一拂,飘然而去。
醒来之后,多尔衮便发现自己病了。先是皮烧骨冷,乍寒乍热,不思饮食;接着,便四肢无力,头昏目眩。几个御医号脉会诊,反复磋商,一连开了十多付药,又千叮咛,万嘱咐,谓王爷日理万机,心力交瘁,阴气耗损,阳气亏输,分明是过度操劳所致,虽可用药饵调养,但总要少思寡欲,静心养气才能好得快。
可日理万机的多尔衮,每日除了待批的公文堆积如山,还要筹兵筹饷,料敌决策,加之要应付这一班皇室贵族,就是三头六臂也嫌不够,跟他说“静心养气”还不是强人所难?
这时,众大臣纷纷前来探视,他们几乎众口一词,劝摄政王爷遵医嘱,安心调养,多尔衮只是笑笑,却不作答。
为养病,他闭门不出,静静地躺在炕上,奏章报来,就让一个年轻的笔帖式念与他听,并听他口授代批。才养了两天,第三天,发现送来的奏章较前为少,多尔衮不知何故,派人查问,才知奏疏到大学士范文程手上后,便转交辅政王济尔哈朗批阅了。多尔衮一听,不由肝火上升,立刻传旨,责问范文程此举何意,并让其明白回奏。
直到看了摄政王措词严厉的谕旨,范文程才知自己闯了大祸,赶紧来府中谢罪。多尔衮虽仍头昏目眩,却扶病在银安殿升座,令范文程报名而进,当殿说明。
范文程行过大礼,摄政王并没有令他起来说话,他只好跪着,说:“臣有罪,望摄政王爷宽恕。”
多尔衮面上仍带不怿之色,说:“范文程,孤代天子摄政,出于诸王贝勒及众大臣公推,两宫太后首肯,你为何擅将章奏,不报本王,却转报议政王批阅?”
范文程磕头如捣蒜,说:“臣禀摄政王爷,臣这是出自一片爱王之心,因有医嘱,王不宜操劳,加之臣转报辅政王的都是一些小事——”
多尔衮一听范文程开口便提他有病,心中那火苗又一下窜了出来。其实,他也明白,范文程是为他好,看他病了,想让他静心养气,但臣下奏章不经他摄政王之手,便由他人处理了,这不是说他多尔衮不摄政了,由济尔哈朗摄政了?这可是关系到政柄转移的大事,范文程一个汉臣,真是胆大包天了。想到此,不由赫然震怒,乃不等范文程说完,就拍着御案说:
“胡说,孤就是有病,也应由诸王大臣会议,另推贤能替代,并奏明两宫太后准允,岂能由你这么偷天换日?”
范文程一听摄政王爷口中,连偷天换日也出来了,这不是死罪吗。他一惊,为自救,一句话竟脱口而出:
“王爷,大清中原问鼎,眼下成败未知,微臣实在不忍看着王爷有孔明的八字之叹呀。”
范文程此话,近似乎一个哑谜,但熟读《三国》的多尔衮一听,立刻就明白了。所谓孔明的八字之叹,不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眼下自己是天大的担子一肩挑,诸王大臣袖手旁观,事情办好了,是皇上洪福,两宫太后圣明;办砸了,全是我摄政王一人的责任;红脸黑脸一人唱,大事难事一人挡,旁人眼睁睁一边看着,成天只想塔上拆砖,却不曾有人挑砖砌塔;指手画脚,看人挑担不费力,黄鹤楼上看翻船;自己就是三头六臂,终有累倒的一天,就连司马懿也叹息诸葛亮“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范文程分一些不要紧的事让他人管管,又有什么错?
想到此,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向范文程抬了抬手,说:“你起来说话吧。”
范文程谢过王爷恩典,立了起来,多尔衮又赐坐,然后说:“孤也知你是好99lib?意,不过,你好好想想,此事有关政柄转移,你能作得这样大的主吗?”
范文程只好又连连谢罪。多尔衮望着诚惶诚恐的范文程,想起进关前,他为他卜的上九潜龙勿用的卦,不由长藏书网长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说:
“江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孤想把豫王调回来,范先生,你说呢?”
江南怎么不得了呢,这话好笼统。但范文>程却从多尔衮那游移不定的目光中,窥测到什么。其实,谁不明白,大清入关后,若一味地推行省刑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天下是不难平定的,这以前,江南不是望风归附的局面吗,为什么一夜之间,反旗四竖,血流漂杵呢,就因这剃发令啊!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可这话就借一个胆子与范文程,他也不敢说。因为那天谕旨颁布时,口气之严厉,令所有汉臣心胆俱战,就是有心谏阻者,也一个个知难而退,他范文程可不能作那出头檩子。再说,他还不知此番摄政王会给他一个什么处分呢,眼下见摄政王问起,总要有个说法,于是,犹疑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进言说:
“江南眼下糜烂已极,就如一个人,病得深沉,若骤然投以猛药,只能适得其反。再说,豫王爷此番从秦中到苏皖,转战了大半个中国,劳苦功高,也应该班师休息了。接下来应是如何善后,这善其后者,善其后者——”
范文程一边说,多尔衮一边点头,可不料他说到善后者,竟吞吞吐吐起来。多尔衮其实已把他那下半截猜出来了,便说:
“你的意思孤明白,这办善后既要有雷厉风行的手段,又要有和风细雨的功夫,还要熟悉江南的风土人情,那里是文人荟萃的地方,若派个文士出身的人去,是再好不过了。”
范文程连连点头说:“王爷圣明,想必心中早有腹案。”
病榻上的多尔衮,整天就在想这事。他也清楚,江南的反叛与剃发有关,领头的多为文士,他们不知兵,也缺乏好的组织,大兵一到,几乎不成对手,如果仍用过去的办法,横切萝卜竖切葱,势必会大伤元气,大伤中原士子之心,为将来的收拾人心带来更大的障碍,?99lib?所以,他决定改变策略,且立刻想到了洪承畴,于是说:
“孤想派洪亨九经略江南,你说行不?”
一听摄政王自己提到了洪承畴,范文程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早就想到了洪承畴,只有他具备这方面的条件,他是江南人,出身文士,这以前,与那班反叛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凭他的声望一定能招抚不少人,就是那班人拒抚,他也可利用自己对敌情的熟悉,挖树盘根,从根本治起,这局面是不难收拾的。但这事非同小可,同是汉人,他怕摄政王生疑,眼下既然他自己提出,当然只有佩服的份了。
当下君臣又扯了一些别的事。
多尔衮又想起了梦中阿怜所言。其实,民胞物与之说,是那天读一个汉臣的奏章时记下的,不想当时未弄通,便带到梦中来了,眼下,他似是随口问道:
“范先生,孤问你,这民胞物与一词究竟要如何理解呢?”
范文程没有读那本奏章,不知摄政王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心想,这个王爷真是太好学了,眼下大概已涉猎到宋儒理学了,于是耐心地解释道:
“民胞物与一说,是宋朝大学问家张载提出来的。意思就是教我们要有仁人胸怀,懂得如何去爱眼前万物。因为一切生灵,都是天地所生,乾称父,坤称母,而‘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所以,我们要爱一切人,就跟爱自己的同胞手足一样毫无区别,且视天下无一物非我。”
多尔衮听得十分仔细,听毕连连点头,并马上问起张载的生平,范文程于是又把张载生平简单地介绍了一遍:字子厚,凤翔横渠人,人称横渠先生,一度讲学关中,其学派人称“关学”,为理学四大名派之一。接着,范文程又把张载与二程及朱熹的学说作了一番简介和比较。
只要一说起汉学,一脸杀气的多尔衮,立刻兴趣盎然,听得十分认真,脸上那予智予雄的傲气全不见了,竟谦恭得像一个小学生。
5.三朝天子一朝臣
北京城渐渐有了生机。随着皇宫的逐步修复,大明门改称了大清门,皇极殿改称了太和殿,它雄踞紫禁城中,又恢bbr>复了往日的威严,大栅栏、珠市口一带也热闹了,前明的降官降将们弹冠相庆之余,已把那一份羞惭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然而,健忘却攻不下良知的坚垒——自从全民剃发之旨宣布后,金之俊也剃发了,就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也全从了满俗,自然也是顶戴花翎。他揽镜自照,几乎认不出自己。早在这以前,汉官中便私下有议论,说孔雀翎子马蹄袖,正应着俗话说的“衣冠禽兽”四字。眼下自己居然也“衣冠禽兽”了,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无可奈何之气。
可令他不堪的事却永远没完,那天,他去礼亲王府赴宴——庆贺代善六十二岁寿辰。宴后看戏,有个满人竟然点了一出《马前泼水》的折子戏,当演到朱买臣衣锦还乡,贾氏前来相认而覆水难收时,那个演朱买臣的戏子竟然临场发挥,指着在座的一班汉官怒骂道:
“姓朱的何曾亏负了你?”
这真是语惊八座,振聋发聩。可在座的汉臣,却表情不一,有的听了就听了,像是在说旁人;有的也停杯忍箸,把头背过去;叨陪末座的金之俊,立时就羞红了脸。是啊,姓朱的几时亏负了我们呢?可我们却忘得好彻底呀,连一个优伶的记性也不如。
这些日子,金之俊痛定思痛,回肠百转——身为降臣,事不得已,无面见江南父老,更愧对故国衣冠,含羞忍垢,这一份悲苦之情,向何处可说得?眼看多铎兵锋已渐渐偏及江南,故乡人民为反剃发而掀起风起云涌的大起义,于是,招来杀戮,招来灭顶之灾,金之俊每一读塘报,不觉泪眼模糊,心中矛盾极了。
凭心而论,多尔衮纵横捭阖,不愧命世之主,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体现出一个开国之君的大手笔。毫无疑问,自己心怀济世之志,在崇祯手上,得不到施展,能遇上一个比崇祯要英明百倍的君主,正是云从龙、风从虎、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期,可不负平生所学。但虽有此想,心中却总总不安——不知为什么,他每逢召见,每有建树,便有一种背叛之感;每蒙恩遇,每受褒奖,总觉愧对地下的崇祯皇帝、愧对地下的祖先。
他明白,这种羞惭,是要相伴终生的,那么,能为故国一尽绵薄不也是一种补救吗?眼下江南糜烂了,这其实也是多尔衮不愿看到的。可以说,他是最能理解多尔衮为什么要下这剃发之令的人,多尔衮入居紫禁城的第一天,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就引用孟夫子那句名言:夷人得志,行乎中国就清楚地表明这点——他一直在为自己的身世找理由。这个虚心向善的王爷,渐窥儒家堂奥,耻自己的家世,生怕遭人轻看,集自尊自傲与自轻自贱于一身,跳不出心造的牢笼,自己折磨自己,须知在他血管中,仍然流淌着桀骜不驯的女真民族的血啊!
事已至此,金之俊明白,自己纵有通天的本领,也是无法阻止这剃发之令了,他只想找一个折中的办法,尽量让这态势缓和下来,求得彼此相安。但多尔衮令出如山,不容人劝谏,而且,金之俊已察觉出,多尔衮有意将剃发令为诱饵,伺机严惩想进谏的人,以此立威,以此作为对汉臣的惩诫。金之俊看出此中的凶险,只能慢慢寻找机会。
摄政王爷病了,金之俊认为机会终于来了。当满朝文武一齐涌去探病时,他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直到众臣该去的都去得差不多了,他才从容不迫地去摄政王府递牌子请见。
多尔衮正诧异金之俊的失礼,他觉得,自己与金之俊,除了君臣关系,应该还要进一层,为什么别人都来了,金之俊却没来呢?眼下一见金之俊,很是高兴,一边让坐,一边说:
“想是近来部务繁忙,金先生难得有闲暇。”
金之俊知道这是责自己没来探视,于是抱歉地拱手说:“王爷玉体违和,臣早应该前来亲侍汤药,不想臣近日不良于行,只好在家调养,直到今日才勉为其难,王爷请谅。”
多尔衮不由诧异,说:“先生一向矍铄,何来此说?”
金之俊于是叹了一口气,说起个中原因。原来不久前,他坐车去香山访友,遇上一段长长的下坡路,车夫懈怠,信马由缰,不料坡未下完,又遇上一个急转弯,这下让车夫措手不及,待去吆喝马时,已是迟了,结果人仰马翻,把腿也压伤了。
多尔衮笑了笑说:“这只怪你的车把式没经验,用我们满人的话讲,叫力巴头赶车——翻了。力巴头就是外行之谓,别..t>看下坡顺溜,可千万大意不得,遇上急弯,更不能猛地一转,要慢慢地转,遇上力巴头,就不明白这些。”
金之俊连连点头说:“诚如王爷所言,车遇急弯易倾;舟遇急水易覆。看来,臣的家奴真是个力巴头,哪能懂得这深奥的道理。”
精明的多尔衮一听,不由望了金之俊一眼,不知怎么这一望,立刻就察觉出金之俊话中大有余音,乃微笑着说:“金先生,你好像话中有话,却没有说出来,你说,谁是力巴头?”
金之俊说:“臣就事论事,王爷能不明白?”
多尔衮噎住了,不由叹了一口气,自已转换话题说:“记得金先生好像是江南人??”
金之俊连连点头说:“臣藉苏州吴江。”
多尔衮说:“孤虽没有去过江南,但孤明白,那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吴江想必也是如此。”
金之俊于是把苏州的地理环境及历史人物介绍了一遍,又说:“这些日子,臣一直在盼望南边消息,实指望王师能早日底定江南,臣得慰故乡桑梓之念。”
一说到平定江南,多尔衮不由皱眉,说:“难啊,多铎近日奏报到京,说江南眼下遍地烽火,天天都有警报,连南京城郊也不十分太平。”
金之俊忙说:“小的反复总是有的,但这无碍大局。”
多尔衮说:“虽无碍大局,总要人去应付,多铎都有些不胜其烦。”
金之俊说:“唐朝的房玄龄说得好,天下如大器,一安难倾,一倾难正。想当初朱明失德,流寇拨乱中原十有余年,这‘大器’已是被倾覆得底朝天了,所以,王爷还得从容收拾,性急是不能成事的。方才不是说急弯易倾,急水易覆吗?治理天下与驾船行车是一个道理。”
多尔衮不由微笑点头,说:“金先生,你还是言有未尽呀。”
金之俊诺诺连声说:“不敢不敢,臣岂能出言无忌。”
多尔衮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率性劈直说道:“金先生,孤明白你要说什么。为政之道,须用水磨功夫,事缓则圆,万不能一蹴而就,孤岂不明白这道理?就说此番剃发之旨,并非孤一意孤行,也不是没有想到后果,个中委曲,羝羊触藩,诚非得已,孤就是想收篷,也无计可施啊。”
金之俊见摄政王一点就明,言语中并透露出几分无奈,忙说:“臣明白王的苦心,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臣有一计,或许能使王急水收篷,弯上刹车。”
多尔衮面色立刻又凝重起来,不由记起去年的事,说:“先生又想劝孤收回成命吗,去年剃发之令,已因你而缓,这回可真正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想你还有何话可说呢?”
金之俊说:“此番臣不是劝王收回成命,王也不可朝令夕改。”
多尔衮舒了一口气,说:“那你又何必转着弯子说那么多呢?”
金之俊说:“不是臣说话转弯子,实在是不忍局面如此僵持,想请我王给江南的衣冠仕族,一个可下的台阶。”
多尔衮说:“你既然有备而来,想必是有一番说的,若能说出一个孤认可的主意,岂不是美事。”
金之俊心中有底,于是说:“臣听说和硕豫亲王初下江南时,曾有手令,道是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这办法就留有余地。”
多尔衮手一扬,不耐烦地说:“多铎那是权宜之计,为区别顺逆故也,眼看天下已定,军民一体,江南岂能例外?眼下谕旨已颁发,不肯剃头的逆民已遭到惩办,那就更不能轻易更改了。”
金之俊说:“就丝毫不能松动?”
多尔衮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金之俊不由离座,并连连磕头说:“王爷王爷,一纸政令,关乎天下亿万生灵,焉能不知变通,不知妥协?”
多尔衮很不满意金之俊这态度、这口气,乃咄咄连声地说:“何所谓妥协?你讲你讲,你快讲!”
金之俊见摄政王生气,虽也胆战心惊,但话已出口,岂能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说:“王爷,妥协不就是缓一步退一脚吗,值此天下汹汹,万民前仆后继,不畏刑诛之际,王何必在乎退这一步呢?退了这一步,您便可站稳脚跟,便可再进两步,甚至于一直走下去,须知峣峣者易缺,曒曒者易污,这退一步就是妥协,它既有利于天下臣民,也有利于大清江山,王何不省也?”
多尔衮扳着脸说:“哼,说来说去,你这妥协还不??是仍让孤收回成命吗?须知古人有言,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惟行而不返。孤秉政以来,令出法随,决不能一改再改!”
金之俊已看出摄政王心虚,叹息说:“还是魏征说得好,善为水者,引之使平;善化人者,抚之使静。”
多尔衮心已软,嘴还硬,说:“孤想听引之使平,抚之以静的法子,可孤不爱听空话。”
金之俊至此,不能再转圈子了,乃说:“王爷政令难改,士民誓死难从,臣有十从十不从之法,或可为缓冲。”
多尔衮说:“说下去。”
金之俊确是有备而来,一听摄政王要他说下去,乃一口气说了这“十从十不从”的内容,即: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娼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总结起来,就是十从十不从。接着又一条条解释,诸如男人虽然从满俗,女人在家却大可不必人人穿旗装;生前虽然从满俗,死后却仍可着汉人衣冠入柩;大人老人虽然剃发蓄辫,童子却仍可梳髻总角;文人虽然从满俗,和尚道士却仍着袈裟道袍;官员虽然孔雀花翎马蹄袖,民间婚嫁则可乌纱翼冠;妓女虽然着旗装,戏子在台上仍着明代衣冠;如此种种,勉强算得网开一面,略有回旋余地。
多尔衮听后,左思右想,觉得也只能如此,不由点头,说:“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乃中和可常行也,先生此说,可谓深得中庸之道。”
说着,便令金之俊起来。此时的金之俊,那一双腿已跪麻了,告辞出来,背上也已冷汗涔涔,心想,事情总算有了转寰余地,只要有这十从十不从,江南士子面 524d." >前便不再是绝路,那些宁死也不肯剃发的人,不也可遁入空门吗,大清国也不至杀得人头滚滚了,应该说,自己这主意算是两全其美。
不想上轿后,打道回府,走到前门棋盘街,因拐角处人多,轿子走得慢,竟听得街上有好些人,在距他轿子不远的地方拍着手板,嘻嘻哈哈地唱歌,仔细一听,分明是讽刺他的,道是:
看看看,大官人。从明从贼又从清,三朝天子一朝臣。
轿中的他,句句都听得明白,不由又羞又愤,掀开轿帘一看,原来是几个才十一二岁的小鳖犊子,这儿歌,分明是大人所教,自己若认真,一巴掌可拍死几个。
顺治皇帝
清顺治三年春,多尔衮令肃亲王豪格为靖远大将军,领兵99lib?征张献忠。是年十一月,在降将的带领下,清兵抵西充,与张献忠骤遇于凤凰坡,豪格部将雅牙一箭将张献忠射死,大西军余部南奔云贵。
豪格还朝,多尔衮以“乱念不忘”、“三次戒饬犹不引咎”的罪名将他再次下狱,后虽“免死”,但豪格郁郁不乐,不久即死于狱。
顺治五年,多尔衮以济尔哈朗有谋逆大罪,革去他的亲王爵,降为郡王,并罚银五千两,后又因人揭发,说济尔哈朗私馈鹰马,被降为镇国公;索尼、鳌拜等也降革有差。
八月,多尔衮下诏,开满汉通婚之禁,诏曰:方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皆朕臣子,欲其各相亲睦,莫若使之缔结婚姻。自后满汉官民有欲联姻好者,听之。
顺治七年底,才三十九岁的多尔衮,终于病逝于口外的喀喇城。讣闻,顺治帝诏臣民易服举丧,枢车至京,顺治帝率文武百官缟服出迎于东直门外,哭奠尽哀,后从臣下议,以帝礼葬,又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99lib.庙号成宗。
多尔衮无子,以多铎子多尔博为嗣,袭爵。
下葬后才过了一天,顺治即命大学士刚林等,将多尔衮的所有印信收贮。
多尔衮的后事办完还不到一个月,因多尔衮亲信检举,朝议以多尔衮“阴谋篡逆”,抄其家,顺治帝后又追论多尔衮罪状,乃罢一切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嗣子也获罪。.凡多尔衮重用的大臣大多获罪,凡多尔衮降罪的臣子通通平反,豪格被平反诏雪,追赠亲王爵。
此时,多铎已先多尔衮一年死于天花,但阿济格却倒了大霉,他在多尔衮生前虽屡次与之抗衡,眼下却不但本人 88ab." >被幽禁,被抄家,四个儿子也受到处分,被罚与功臣家为奴,最后,阿济格仍被赐死。99lib?
闪铄一时的明星们,一个个地陨落了,只有才十三岁的黄口孺子——顺治帝却显得越加璀灿。其实,若论本领,在李自成等明星面前他算个鸟,可人家是带着一个运气口袋进关的,眼下这些好运气正突破袋口,不断地释放出来,使他一步步走向成功,让那些“明星”们在地下嫉妒不已。
他这“顺治”年号是入关的前一年就定下的,为什么要叫这年号呢?是早就明白他将统一中国,所以“顺天应民”?亦或是“顺手牵羊”呢,若说运气,后一个可能更像。
这个幸运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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