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lib?头,会帮忙送医;见混混调戏妇女,会阻拦。 庙会上女人多,每年都出事。晚饭时,他听一个站街讲,散庙会的时候,有对夫妇被混混盯上,跟了几条街,因为女的漂亮。要被跟到住址,便会后患无穷。男的露了功夫,一人打七混混,都是一下倒一个,快得看不清手法。 天津武馆多,对于街头显功夫的高人,天津人不稀罕。他却有了好奇,想看看这女人的漂亮。天津女人时髦,紧追上海,街上漂亮的多了,原该不稀罕。 第二天早晨,他买了盒三炮台香烟,见到站街便递一根,一个个路口串下去,光了半盒烟,找到那对男女家。 三炮台质劣,抽一口皱下眉。这个家,只有一间房,无遮无拦。一道不足膝盖高的荆棘围出个院子,房前一地木屑。有木匠台子,一个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 看到了那女人。她站出门槛,把一手瓜子皮扔了,反身回屋。 阳光暴烈,瓜子皮透亮如雪花。女人小脸纤身,脖颈如荷叶秆挺拔。 跨过荆棘,站在院中,他喊:“屋里有人么?”女人走出,一双眼镇住了他。 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楼女子的媚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神差鬼使,他说他是来比武的。 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做出招待亲朋的礼节,从屋里端出个脸盆架,说:“洗把脸,慢慢等。我男人回来,得要一会儿。” 他洗了脸。两个时辰后,她成了他的师娘。 半个时辰后,她男人回来,手里拎着八十只螃蟹。天津河多,螃蟹不值钱,买不起白面的底层人家,螃蟹等同于野菜。 男人洗脸,她去蒸螃蟹了。螃蟹蒸好,他被打倒四十多次,眼皮肿如核桃,流着鼻血。男人停手时,额头淌下大片汗水,有些气喘。 街头总有纠纷,脚行都会打架。他手黑,反应快,逢打群架就兴奋,盯上一个人:追出几条街,也要把人打趴下,被骂作“猪吃食,不撒口”。 没想到,给人耍猴般地打了!他记起所有他不屑的混混手段,撒石灰、捅刀子、打弹弓——第一次想弄死一个人。 男人让女人摆桌子,拍拍他肩膀,语带歉意,说去河边买螃蟹,受了湿气,身上不畅快,想出出汗,便多活动了会儿。还赞他骨头架子比例好、两脚天生的灵活。 他憋着一股委屈,随时会像小孩般哭出来,也像小孩般听话。女人递上毛巾,他乖乖洗脸,男人一递上螃蟹,就吃了起来。 他吃了二十只,男人吃了十只,她吃了五十只。 平素吃不上猪肉的人,饭量都大,干活的日子,一个脚行一顿饭能吃两斤米。但吃螃蟹不是嗑瓜子,她未免太能吃了——她的腰不见肥,这是女人有男人的好处。 饭后,男人说:“你这身子骨,不学拳,可惜了。跟我练吧。”他脑子蒙蒙的,当即磕头,叫了师父。 师父叫陈识,师娘叫赵国卉。女人名中有个“国”字,实在是太大了。 北海楼西墙根,摆着他的书摊。坐在马扎上看书的有两个学生、一个前清老秀才。书摊边是个茶汤摊子,一个清朝的龙嘴大铜壶。耿良辰不在时,茶汤姑娘帮他守书摊。 她比他小五岁,但他总占她便宜。今天让她看摊,是回去午睡。自从牙松了以后,生出老人毛病,白日里常犯困。 她肥腰肥腿,日本玩偶般面色雪白、瞳仁墨黑,见耿良辰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牙。有一点喜欢她吧,喜欢她的牙。牙的质地和牙床的鲜红度,显示出她遗传优良,有一条长长的健康的祖先谱系。 他也是健康的。练拳后,常梦见自己的肋骨,十二根肋骨洁白坚硬,如同象牙。健康是一种磁性,健康的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吸力——这是他观察师父、师娘得出的结论。 或许,服从于健康,他和茶汤女会吸在一起,结婚生子一唉,跟她过日子,自己会很不耐烦,一定早死。临终前,咬着她的耳朵嘱咐:“我练了一辈子武,有点成就。肋骨拆下来,卖给洋人,就说是象牙。” 他的十二根肋骨,被当作小象的牙,卖了很多钱,她抽鸦片、赌博、养小白脸,仍绰绰有余,但她人老实,只会省吃俭用地活着,成为一个高寿的老太太,一脸慈祥地死去,糟蹋了这笔钱——他无数次重复这个想法,尤其见到她面后,暗中一想,快乐无比。 发觉他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她会叫:“你怎么啦?”脸蛋显出两簇淡淡的血丝。最新鲜的苹果和最新鲜的桃子,皮上也是这样的血丝。 他走向她,她回去了自己的茶汤摊子。坐在书摊后,有着吃了一顿冷饭冷菜后的沮丧,看着熙攘人群,他告诫自己,振作点,还有许多武馆要踢,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习武后,师父判断练三年,他可以踢馆。他的天赋比预想高,只用了一年。 天津有武馆十九家,平均一所武馆十来个学员,靠收学费根本无法维持。武馆重要的不是学员,是师父。自民国初年,国民政府提倡武风以来,武术只促成了武侠小说热潮,对大众改变甚微,大众要劳苦过活或吃喝玩乐,没时间练武。 官员和商人给武馆捐款,只为养住有名的师父。名师越出越多,凑成繁荣格局,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拳种纷纷现世,耿良辰的师父便是个小拳种门人。 耿良辰第一次踢馆的前夜,在师父家吃了顿螃蟹。师父说,不与大众发生关系的事,也可以兴盛,比如国画、瓷器,便是富贾高官玩出来的。武术现今的处境等于国画、瓷器,但武术不是实物,进不了“奇货可居”的金钱游戏。政治需求改变后,武术的兴盛便会断亡。 漫长的清朝,民间是禁武的。眼前的畸形繁荣,恰是小拳种出头之日,机不可失——耿良辰质疑,既然断亡是必然,赶在断亡前出名,有何意义? 师父:“寂寂无名,愧对祖师。你现在不懂,但等我死了,只剩你了,就会明白这个‘愧’字有多难受。” 师父的神色,有着长远谋划者的酸楚与壮志,征服了他。 武术跟科技一样,是时代秀。明知南北都一样,开武馆收不到学员,北方官员仍组织“七虎下江南”、“九龙降羊城”的活动,让北方拳师联合南下授徒,做半月游或一月游,大造舆论。 虚名的意义何在?提倡武风已有二十年,一个持续的事物,不论虚实,总会有人不断投入。师父练的是咏春拳,限于广东福建,习者寥寥。师父以个人的方式,北上了。 天津是武馆最多的城市,赢了这里,便有一世之名。他渐渐体会出师父的思路:以木匠身份入津,为摸清众武馆底细,选一个天津本地人做徒弟,可免去“南拳打北拳”的地域敏感。 只是不知师父的下一步。天津武馆十九家,踢多少方止?扬名以后,如何收场?应该不会是“扬名、开馆”这么简单,太顺理成章的事情总有危险。 街面上过去一队运货的脚行,他们中有旧日兄弟,都没理耿良辰。摆书的独轮车,是脚行工具。脚行的老大叫“本屋”,脚行是一天一结账,
但跟本屋有口头契约,一千三年或五年,退行要赔款——耿良辰没跟师父说,自己交了这笔钱,交了又心疼,那是卖了多年力气攒的,用的独轮车便没还给脚行。
独轮车不值钱,本屋没追要,但行有行规,脚行兄弟从此不理他。
踢到第五家武馆,很想花钱请脚行兄弟喝酒。不为炫耀,源于恐慌。他愿意花光所有的钱,但知道他们不会来。
望着远去的脚行兄弟,他抽了独轮车一巴掌,如一记耳光。树木山石都挡不住天敌,野外物种最大的保护,是它的群体。这个不值钱的东西,让他成了一只失群的羊,无躲无藏。
到晚饭时分,书摊还可以摆下去。独轮车上挂有马灯,十米外有路灯,都不太亮,半个时辰后,几位散客看酸了眼,他就挣到了一天的钱。
下来了一批茶客,茶馆只提供点心、面条,他们是去附近饭庄吃饭。其中有人还书,有人搭话:“听说你又踢了个武馆,真的假的?”
这种话,他从不理,耻于成为闲人谈资。他还没到惊动富贾高官的程度,打出来的名声,仅对混混起作用,路过书摊,他们会鞠躬打千,眼中是真诚的佩服。但武行和混混是相互制约的两股势力,不能有私交。
牙,或许没那么松,是个拖延去踢第九家武馆的理由——耿良辰的牙疼了起来,七八天了,他只敢喝粥,见到馒头都犯怵。
想喝一碗茶汤。冲茶汤前,会撤下几颗冰糖碎渣儿,滚水一冲,五步内都是甜丝丝的香气。茶汤女在看他,她总是看他,他总是占她便宜,只要递个眼神,她就会飞快冲一碗送来,不算钱。
他几乎要递出那个眼神了,一个人力车夫在茶汤摊停下。人力车是日本人的发明,人力车夫原本属于脚行,随着日本在天津建了造车厂,车行就从脚行分离出去,一个车行一个老大,也叫本屋。
车夫身材壮硕,娃娃脸,买了碗茶汤。耿良辰备感厌恶,转身点马灯了,忽觉脖梗一凉,后背肌肉收伞般收紧——这是遭遇劲敌的预感,如野兽直觉,没踢过八家武馆,他不会有。
缓缓回视。
车夫蹲着喝茶汤,低压的毡帽帽檐下,闪着狼眼的亮光。
蹲着的姿势,腿形松垮,无习武迹象。
呵呵。
耿良辰,你疑神疑鬼,说明你当小人物当得太久,记着,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第三节
这是一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各派都有名师,都后继无人——天津八卦掌耆老郑山傲如是说。陈识北上天津,唯一拜访的人是他。
扬名需要深远策划,“一战成名”只属于武侠小说,现实中,一次扬名行为的周期是三到五年,布局和善后占去大部分时间。
放耿良辰去踢馆,是想好了后路。耿良辰踢到了第八家,已是天津武行能忍受的极限,将会有一位名师出面将他击败,维护住天津武林的体面。在这位名师的主持下,耿良辰作为一个犯乱的徒弟,被逐出天津,而连踢八家的战绩得到承认,背后的师父浮出水面,收取胜利果实,立名号开武馆。
——这是小拳种博出位的运作方式,踢馆者是牺牲品,一个门派立住了,一个人才毁掉了。这位承担除乱、扶正责任的名师,是运作最关键的一环,得是年高德勋、各派皆服的人物,陈识只选中的是郑山傲。
郑山傲一个人有两个脑子,老江湖的狡猾、武痴的纯真。
两年前一次“九龙降羊城”的北拳南下,郑山傲是九龙之首。陈识托人引荐,以晚辈身份,向郑山傲展示了咏春拳。咏春拳只有三个套路,一皆简短,快打不足一分钟。他打的是咏春拳的第一套拳“小念头”,打了一半,郑山傲便不再看,低头喝茶,会见就此结束。
南拳不入郑山做法眼,引荐人备感无趣,陈识则心中有数,不再出家门。第三天,等来了郑山傲孤身夜访,他入门便问:“八卦掌的东西,你怎么会?”
公诸于世的八卦掌,是走转不停的拳术,而内部则以静立久站来训练,与咏春拳“小念头”要领一致:两脚内八字站立,大腿有缓缓夹意。
人体是天然的卸力系统,拳头的击打力再大,也会被肌肉弹开,最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而经过站法训练,拳头可产生透力,透过骨肉震伤内脏。这一站,在八卦掌叫“夹马桩”,在咏春拳叫“二字钳羊马”。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咏春拳的第三套拳叫“标指”,伤敌眼目的毒招,不能对外演练,有“标指不出门”的戒律,陈识也打给郑山傲看了。郑山傲变了脸色,因为跟八卦掌的“金丝抹眉”同理。
“金丝抹眉”是郑山傲师父留给他的绝招,只用过两次,赚下一世威名。
郑山傲感慨:“年轻时习八卦掌,有个疑问,如此高妙之术,难道只有我家祖师一人悟到?但看了三十年,今天才看到。果真‘天道不独秘’,南方也有人悟到。”
这一夜,郑山傲是武痴本色,跟陈识称兄道弟。
利益上建立的友谊,常以背叛为结局;学问上建立的友谊,可以依靠。半年后,陈识北上天津,直说为扬名而来,郑山傲就没在饭庄请客,以免人多眼杂,给武行人物瞧见。要在日后承担处乱、扶正的任务,便要隐瞒两人的私交。
给陈识接风,选择了武行人不会去的北安里俱乐部——法国人开的赌场。郑山傲徒弟中有一位是军阀的副官,在赌场消费可记账,偶尔也彻夜烂赌,这天一脸严肃地带陈识去了赌场内的舞厅。
舞厅有大腿舞表演,舞者多为白俄女子。俄国革命后,许多俄国贵族流亡到天津,迅速落魄。大腿舞是法国式的,还有俄国的格鲁吉亚舞。
经历了裸露程度惊人的大腿舞后,看着一位高帽长裙的舞者登场,陈识小有惊诧。长裙及地,看不到脚,舞者身形不动,行了一圈,状如飘行。
舞者十八九岁,正在最美年龄,端庄如王后。比起大腿舞的活蹦乱跳,她仅凭行走便赢得掌声,格外超凡脱俗。
毕竟是艳舞表演,行了五六圈后,一位男舞者扯下她的长裙,她维持着舞姿,长腿亮如银梭。飘行的奥妙,原来是在裙子遮挡下,高频率地小步而行,膝盖内侧肌肉如鱼的游姿——陈识的眼神有了变化,郑山傲凑过来:“看到了?”陈识点头。郑山傲:“走吧。”
赌场外有花园,设供人吸烟、闲聊的长椅。郑陈二人在那里,谈出一件逆世功业。
“天下武馆都是摆面子的,收不到学员,去学也受骗。我学拳的时候,师兄弟间不能有交流,师父都是单独传授。武馆是学员们一块练,违反千古的传艺规矩,哪个名师会把真东西在那里教?”
“唉,好武之风,是政客们的游戏,习武人反而是陪着玩的。”
“我不是感慨这个。八卦门规矩,一代得真传者不超过三人,世面上流行的八卦掌就不是八卦,我不知该穷生活,可以博得他人原谅。
穷人都是忙人。他学会了木匠活,让家里呈现出越忙越挣不到钱的底层特征。在郑山傲看来,娶她是一步棋,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是男人最好的伪装。
作为在世上混过一圈的人,陈识经历过一些露水姻缘,半夜在一个女人身上醒来,总闻到自己散发着讨厌的鱼腥味。新婚之夜,他闻自己,是雨后林木的清爽气。
什么也不能对她说。只是一夜一夜地睡她。
她也不作多想。有次问她:“我怎么样?”她:“好藏书网。” 不如抱着她就此死了,咏春拳扬名之事,本该下一代完成。 没想到耿良辰会出现,天意。 教给耿良辰的,都先教给了郑山傲。成名容易,保名难,郑山傲十五年没比过武,日后一战,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隔三差五,陈识以“接了修门窗的活儿”为由离家。低压毡帽,走街串巷,确定没碰上武行人物,才转奔郑山傲家,敲后门而入。 郑山傲追根问底的武痴本色,令陈识越教越多,远超过耿良辰所学。咏春拳只有三套拳,在他师爷一代,吸收了清朝水兵用的八斩刀,在狭隘船面上作战,敌我双方都无躲避余地,八斩刀是一击必杀的攻击型刀技。 在他这一代,吸收了江西镖师用的日月乾坤刀。走镖路上遇土匪,要以和为贵,一旦动手,让其“劳而无功,自愧而退”为上策。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在一根齐胸长棍的两头安刀,一把略长一把略短。对敌时,两手握棍子中部,左右轮番扇出。 手握部位装有月牙形护手,月牙尖冲外。如果敌人兵器突破了两头的刀,攻到近身时,仍可用月牙对拼。 北上时,将刀拆散后装箱携带。唉,为郑山傲装上的刀。每每看郑山傲练得津津有味,想起北上时的豪情,陈识会一阵恍惚:这事似乎郑山傲成了最大获益者。 唉,越执著,越会为人所夺——这是咏春拳的交手口诀,也是人事规律。 日月乾坤刀一直放在郑宅,郑山傲练刀热情不减,不好要回去。一日走出郑宅,陈识忽生悔意,后悔这一天用在武术上,这一天用来陪她,该有多好。 回家路上,有人卖狗崽,叫卖词动人:“不为挣钱,只为给狗狗找个好人家。” 陈识上前,卖狗人堆笑:“看您一脸善相,给多少钱都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抱了一只小狗走。 小狗卧于臂弯,像块烤红薯。他心里暖暖的,这下好了,自己在郑宅时,它可以陪她。 一年后,耿良辰开始踢馆,小狗也长到半个小腿高。 第四节 习武人谈判,放杯子的一下,是最终表态。中州、夏虞两家武馆的管事造访陈识,问责耿良辰踢馆事件。两家武馆是天津武馆的翘楚,馆长之下管事最大。 陈识应答的是“此徒乖张,我管不了”。两管事放下茶杯,杯底都在茶盘沿上蹭了一下——这是要生事端的表示。 陈识知道,事态按预计的又前进一步,天津武行不会容许第九家武馆被踢——郑山傲即将出山比武。 从未去过耿良辰住所,也没让他请过一顿饭。不愿意受他一点情,因为他是个棋盘上的弃子。送走两管事.99lib.,以遛狗为由,陈识出门,向北海楼行去,那里有耿良辰的书摊。 最终没走到北海楼,转去河边买了螃蟹。 拎着八十只螃蟹回家,滴了一路水,解脱了负罪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习武人活的就是‘强弱生死’,既然习了武,便要认命。我如此,他凭什么不如此?” 晚饭,陈识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 郑山傲六十三岁,所有年轻人的恶习——熬夜、抽烟、赌博——他都有,他的体能强于青年。但他藏书网是个老人了,老人都有恐慌,难以恰到好处,往往过分。耿良辰会残废。 掰裂螃蟹腿的声音刺耳,陈识三十只螃蟹的腿都匀给了她。 此夜,很想要她,但抑制住自己。她酒足饭饱,睡得四肢开张,如浮在浅水上的一大团落叶。 耿良辰最初学拳,是因为她。最初的一天,他拎着八十只螃蟹归来,她坐在门槛上嗑瓜子,耿良辰看着她,正如他在起士林看她的眼神。 学拳,为看她。耿良辰心思,陈识知道,自信他练下去便会改变,拳中有尊卑。果然,他不再敢看她,因为对陈识敬意日深。 摸上她胯骨,如抚刀背。 郑山傲是武痴,也是老江湖。名誉之战,必下狠手。耿良辰会身死。 等他死后,再要她吧。 为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双眼睛。 陈识如此藏书网许诺,猛想起自己拜师时发下的守秘誓言,如遭雷击。天亮时分,趴上她身体,她本能地呻吟一声。 郑山傲在北安里俱乐部的消费,是徒弟林希文买单。林希文出师后参军,现是山东督军的副官,督军在天津造了洋楼,他一月一次来津监工。 下午,陈识从后门入郑宅,郑山傲刚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他穿着浅灰色衣裤,说这一身原本雪白,一等宁波绸缎。 林希文这次来津,带了台摄影机,要拍郑山傲的“少林破壁”。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寺有群僧习武的大型壁画,其中对练的人形有四十多组,参透其用法,称为“破壁”。 郑山傲并不懂少林拳理法,只是取姿势相近的八卦掌散招去套图形,都套上了。这是两月前,他在武馆跟学员聊天高兴了,随手玩出来的。不料学员们如获至宝,整理后登报,获评“破千古之谜,惠当代百姓”。 经林希文力捧,山东督军大感兴趣,让拍成电影带回山东。如得督军赏识,它可能成为军队的操练项目。 郑山傲的雪白绸衣,是当年“九龙降羊城”的拳术表演服,剪裁精当,动起来尤显身形潇洒。郑山傲十分喜欢,才穿过两次。但电影胶片忌讳白色,会让画面不成调。只好用香灰洗成灰衣,看似一般棉布。 郑山傲笑道:“有点心疼!” 看他兴致正高,求他对耿良辰手下留情的话,陈识就没说出口,反正日子还多,只说今天来教刀。“改日,改日。”郑山傲走了,正门有接他的车。 美国福特轿车。因国民政府大量配用,几乎是中国的官车。 后几日,陈识再来,后门用人均说郑山傲未归家。 日子经不起拖,陈识被叫去了中州武馆,还有三位别家的馆长在。 已表明自己是个管不住徒弟的师父,按理,比武帖子该直接交给耿良辰——那就是要口头通知他,惩戒者人选是郑山傲。 陈识坐定,这是个圆桌。没有递上帖子,摆上一个茶盘,五杯沏好的茶。围坐的馆长们依次拿杯。 陈识知道,这是以茶表态。如果剩给自己的茶,是最边上的一杯,大家还是朋友。 剩下的是中央一杯。 这是为敌的表示。不会有比武了,他们将不择手段,将耿良辰除掉。 各馆长看着他,只要他拿了茶杯,便是默认这事,今日会面便可结束。 陈识背上一层如霜的冷汗:“天津六十多家武馆,只你们几个说了算?郑山傲郑老先生什么态度?” 某馆长:“摆茶,是为不说话。拿了吧。” 陈识伸手,指尖未碰到茶杯,各馆长已起身离座。 第五节 屋顶的瓦片,如武将的铠甲。郑宅是大四合套院,一个四合院、两个三合院、一个独门独院的组合。一个习武的,竟可如此有钱。 后门,陈识没有敲门,顺墙翻人。 郑山傲在家,刚穿好衣服,深色衬衫,雪白西装。 陈识感慨:他还是喜欢白色。 郑山傲警觉转身,有着一流高手的凶相,随即开口一笑,露出三颗新镶的金牙。他以跟小伙子比赛牙剥甘蔗皮闻名,一丈长甘蔗能剥四根,一口天然好牙原是他的骄傲。 陈识没问他出了何事,他坐下穿皮鞋,笑呵呵说:“我今天乘船出海,杭州转广州,去新加坡。有个人跟我走,我要去接她。你有话,咱们车上说。” 郑宅大门挂着出售告示,停一辆福特敞篷轿车。不是官员派车,郑山傲花钱雇的。 车驶入租界。郑山傲开言:“天津没我这号人物了。” 传说西南边99lib.t>陲有一种叫“狗鹰”的鹰种,小鹰长大后先咬死老鹰。以前武行里,尽是狗鹰。 习武人成名,多是打别的门派。如果自己师父有名,也可以打师父,称作“谢师礼”。无人觉得不妥,被打的师父觉得徒弟超过自己,是祖师技艺不衰,会请客庆祝。 二十年来,拳师成社会名人,输不起了。“谢师礼”被严厉禁止,甚至青年人只能与同辈人比武,向前辈挑战,被视为大逆不道。 林希文心在仕途,习武不勤。对这个徒弟,郑山傲从未看重过。“少林破壁”是两人对练,林希文主动当配手,换上的灰衣亦剪裁精当,动起来尤显身形潇洒。 郑山傲感到一丝好笑:他想跟着自己进入历史。 作为当世顶级武人,所拍影像必为后世重要文献。郑山傲夸了夸林希文:“行坐有相,已是一等衣服,动起来还有相,难上难!你花了大心思。” 林希文满面通红。 师徒俩身形潇洒,站到摄影机前。“少林破壁”共四十二手,一招一招套下去就行了——一生比武四十余次,屡历凶险,未如今日紧张一就这样流传后世了? 恍然有了临终心境,只觉一生尽是遗憾。许多事都可以做得再好点,应在五十岁前生下个孩子——套到二十多招了,郑山傲做出“老翁撒网”式,林希文的手触到郑山傲肘部,应
99lib?
郑山傲转头看她,父亲看女儿的惬意,缓了一下神,领悟陈识的用意:“她从小受穷,当然会很自私。但男人的钱,不就是让女人骗的么?”
陈识一愣,随即一笑。与其瞩望于主义、宪法、佛道,不如瞩望于小孩和妇女。
郑山傲迎着一笑,笑容收敛后,是一张老江湖的审慎嘴脸:“别想扬名,回广州吧。如果好心,带你徒弟走。”
第六节
耿良辰坐在书摊前,看着糟乱的街面。昨天,他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牙,长牢了些,白日犯困的老人病仍没去。昨日正午,托茶汤姑娘看书摊,回去午睡,却没回关家,去了西水凹。
师父是南方人,只知螃蟹是河里捞的,哪知道上等螃蟹是田里捉的。西水凹有片高粱地,高梁熟时,螃蟹成批上岸,一棵高梁秆上能挂四五只。
西水凹螃蟹肥实,水里岸上都得好。耿良辰买了八十只。
师父家在南泥沽,去时师父不在,师娘在屋里睡觉。天津人一般不睡烧火的土炕,用箱子、床板搭成土炕形的木炕。能并排睡五六人才称“炕”,白天摆上桌子,吃饭、做活都在炕面,所以要采光好,都是贴窗而建。
窗高两尺,上格一尺五,蒙半透光的高丽纸,下格五寸,镶玻璃——是割来的旧玻璃,到底师父从哪儿割来的,倒闭店铺的旧窗?洋人丢弃的酒柜?酒柜有玻璃门。
她的脸,在这块玻璃里装得满满。
耿良辰落荒而逃。八十只螃蟹,扔给路边玩土的小孩。
回到关家住所,才敢想她的睡容。她处于婴儿的深度睡眠,暗暗发育。她嘴角隐含笑容,不是小女孩的得意,是天后宫里天后娘娘的恬静之笑,对海洋众生的宏大赐福……
他躺在床上,如遭肢解,夜晚来临,也不知觉。
街灯亮起一段时间后,茶汤女把他的七十本书拎上来。虽然一块银元厚薄的小册子居多,但还得感叹,她真有劲啊。
这不是她藏书网第一次帮他收摊,如多年夫妻,他总是占她便宜。她把左手一摞书摔在门口:“快起来!自己收拾!”
他一动不动:“还是你代劳吧。”
她右手拎着一摞书到床前,喝一声,预计他会躲开,冲他脑袋砸下去。
他没躲。书有些重量,抬手捂住嘴,似乎牙又松了。她慌手慌脚地给他揉脸,几乎钻在他怀里。原本很黑的瞳孔又深了一分,如名砚古墨研出的墨汁。
他以掌根顶起她肩头:“没事。给你看样好玩的。”
走到门口,将门再打开些,掀开墙边一块破毛毯,取出叠木架,搭于门顶,自左右垂下。
门的厚度面正对他脸,横出四根棍子,居于垂线三点。最高一点并排两根,直指他胸口。下面一点一根,直冲小腹。再下一点,一根倾斜的棍子,下指小腿。
四根棍子代表敌人四种攻击,对之可练习反击手法。
四棍固定安在木桩上的叫“打桩”,随挂随拆地挂在门上的叫“拆桩”。打桩还需绑上半湿毛巾,以磨练打击力度;拆桩是松松垮垮挂着,对之无法用力,练的是反击角度变化。
久玩拆桩:身形转折伶俐如蛇。
它是咏春拳秘传,因挂在半开的门上,耿良辰只在走廊无人的深夜练习,轻碰轻挨,静默无声。此刻打给她看,故意加速,手骨碰棍,一藏书网二十二间房。药店要存货制药,院子开阔,正好聚众习武。
邹馆长担起开馆筹备事宜,对琐碎杂事亦亲历亲为,忙了二十多天,气色日佳,似有极大乐趣。
他亲笔写出开馆日流程表,字迹娟秀工整,除了传统礼仪,还有放电影一项。是影后胡蝶主演的武打片《火烧红莲寺》系列新拍出的一集,参加开馆仪式的有十一位馆长,对此均表欢迎。
开馆前日,陈识去了英租界“思庆永”钱庄,取消了租用的一个密码抽屉。去小白楼当铺赎出一只皮箱,里面有两身蓝呢西服、两双黄牛皮鞋——隐在贫民区,不便有高档衣物,当铺对服装有晾晒防虫义务,利息不高,在赎得起本金的情况下,是最好的存物处。
最后去西水凹买了八十只螃蟹。葬耿良辰时,听脚行聊天,才知螃蟹吃高粱。
他还住南泥沽,他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清理好饭桌后,准备跟她说话,才想起很少跟她说话。一年来,她如他的一条胳膊般跟他在一起。
将皮箱摆上桌,西服、皮鞋下面,有一叠银票、一盒珍珠。珍珠未穿孔,五十多颗,是他二十多岁做货船护卫,在南洋所得。又放上一张南下青岛的火车票,在青岛可转去广州。
他:“这是我全部积蓄,交给你了。明天在火车站等我,我到时不来,你上车走。到了青岛不必去广州,再去哪里,随便你。”
她收珍珠时,眼眶微红,小有感动。原本期待她给他一个很好的晚上,但螃蟹饱得难受,躺到床上,一会儿便各自侧卧,昏昏睡去。
第二天,陈识出门前,想想还是要对她说番话。
“大清给洋人欺负得太惨,国人趋向自轻自贱。到建立民国,政府里有高人,知道重建民众自信的重要,但高人没有高招,提倡武术,是坏棋。
“在一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民族自信应苦于科技。我们造不出一流枪炮,也造不出火车轮船,所以拿武术来替代。练一辈子功夫,一颗子弹就报销了,武术带给一个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
“开武馆,等于行骗——这是我今天开馆要说的话,武行人该醒醒啦!”
她小有感动,眼眶微红,昨夜收珍珠的样子。唉,她还不习惯听他说话,以致反应如此单一。
陈识走出门去。
跟她说的话,不会在开馆仪式上说,因为馆长们全知道。
装装样子,大家满意。一套程序走下来,陈识竟有“功成名就”的惬意,似乎一年前的北上之志已全部实现。
仪式下午一点开始,最后一项是晚宴,安排在晚九点,去宫北大街饭庄。晚宴需晚装,预留出大家回家换衣、往赴车程的时间,馆内仪式要在六点前结束。倒数第二项是放电影,在四点半开始,就在大厅。
祖师神龛前挂起银幕,横向摆了四排椅子。林希文身居军职为最尊者,首排居中,各馆长论资排辈一一落座。武馆改装不多,作为原药店大厅,封上门板、窗板后,即一片漆黑。
正片之前,有加片。竟是林希文打郑山傲,时长一分四十秒,打只有二十来秒,前后都是字幕,以林希文口吻,片头交代比武的时间、地点、见证人,片尾分析自己比武的胜因,是王羲之行书字体,洒脱多变。
偷袭的痕迹已被剪掉,只见郑山傲肋下挨了一掌后,急速反击,指尖碰到林希文眉弓,不知是后劲不续,还是在镜头看不到的角度林希文有一招应对,他竟然停住。林希文趁机一记重拳打上郑山傲下巴,一招得手,立刻跟上五六拳,下下中脸。
郑山傲挨第一拳时神志已失,只是仗着多年功力而不倒,口鼻出血后,突然亮出一个漂亮之极的身姿,后撤三米。可惜只是灵光一现,林希文追上,左右开弓如洋人的拳击。挨到第十拳,郑山傲终于不支,半扇死猪肉般拍在地上。
郑山傲的败因,是袭上林希文眉弓的手停了。陈识知道,那是八卦掌毒招“金丝抹眉”,他狠不下心瞎徒弟的眼睛。
大厅灯光亮起,放映员换《火烧红莲寺》片盒。各馆长或低头玩手或仰看大梁,闪避他人视线,但一念共通——皆明林希文放片的用意。
以前是军阀捐钱,武人自治,军界人物不入武行。林希文将破坏这默契,有打败郑山傲的战绩,当然有武行地位,他将以双重身份,接管天津武行。各武馆将变质为他的私家帮佣,武行名存实亡。
二十年来,眼看着军队掏空了政府、国会、商会、铁路、银行——大势所趋,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侥幸独存?馆长们心下黯然,老实坐着,等待胡蝶新片。
陈识今日是馆长,作为一地之主,陪坐在林希文右侧。他突然站起前行,掀开银幕,从祖师神龛上取出一柄刀。
日月乾坤刀。陈识:“有武馆,便有踢馆的,我来手超水平发挥。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国术馆出事的通报,让石风涤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显得俗务缠身。即便逢当罢官、损财的噩讯,仍不动声色完成雅集,方算风度。
石风涤:“慌什么,让他闹,看他闹多久。”
“打倒五人,没有拳师愿意再出手。就等您了。”
石风涤低眉,额上皱褶如虎皮斑纹。
唉,本地乡绅档次不够,还爱看热闹。
回国术馆,跟来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争端,如观涛观霞,属风流韵事。”
学生已撤离美术教室,艾可丹的大画案上摆了茶,未动过手的十余名拳师围坐,此起彼落地跟郝远卿聊天。
都是套近乎的话,家乡风俗、国考逸闻一类。
郝远卿“嗯嗯啊啊”地应付,如痴如呆。通过聊天,他们成了中间人,中间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负责,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风涤两人的事……
没想到石风涤带那么多人来,小礼拜堂建构的美术教室,似要举办一场婚礼。不管多少人,只有两个人。
石风涤和郝远卿对望,均有疲劳感。
石风涤:“对校制有意见,可以找我谈。何必如此?耍蛮力,下作了。”
郝远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
石风涤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职,不能私斗。耍江湖习气,大家都不体面。”
言正理直,郝远卿一时无语。
石风涤:“你打倒五人,严重触犯校规,要受开除处罚。”
郝远卿:“开除后,我按武行规矩,向你挑战。”
石风涤平和面容变得严厉:“事情一件件办,你是正式聘来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务室领解聘书、财务室领遣散费,手续齐全,才有尊严。”
如中魔咒,郝远卿肋夹木枪,夹尾狗般走出教室。
石风涤自知,此举慑住乡绅与拳师,威望将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没有预期的仰慕神色……
回校长办公室,静等郝远卿到来。
遣散费开得高,是一户日杂店五年利润。
对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国考,皆知他将拿下国士称号,但一个无门无派的人,凭军营兵技在武术盛会上夺魁,各派名家均觉得不是滋味。
阻止他容易,办雅了难。悔不该出风头,说出那番场面话——中华武学是宽恕之学,国考取消决赛,为向大众宣示,具备止戈罢战、好生厚物的精神。方为真国士……
门开了,郝远卿走进,挂着笑。
他是来道谢的,比武的事没了……
郝远卿:“给这么多钱,真是高看我。”如盐溶于水,笑容消释,“花光了,我跟国术馆便彻底了断,到时再向你挑战。”
第三节
民国地捐按地基面积征收,不算楼层,酒店越高越合算。新县顶级酒店名“耶麦托霍推罗”,高达八层,本县前所未有,为英式建筑,聘葡萄牙经理。
供水独立,井深674尺,英商中华凿井有限公司承凿。水暖、厨房、灭火设施由亚洲合计机器公司承制。日租金按房屋规格3元~12元不等,郝远卿住12元房间,交预付款时,才知旺季淡季均打4折,4.8元一日。
此地没有旺季……石风涤给的是银票,700两。1两银子折合1.3个银元,如何花得完?
街上最大饭馆为天津鸿宾楼分店,楼高三层,清真菜肴。这一代鸿宾楼主人雄心壮志,但本店经理有言,选地有误,物流昌盛地毕竟不同于经贸繁荣地,新县人不爱吃。
此地居民多不会炒菜,习惯煮食,伴以玉米饼,少见肉类。本店?99lib.的打扮,看似宽松,实则有碍运动。 已想清楚,与石风涤比武,是更上层楼。国士还只是报纸一则消息,打下个名家,便拿稳了这个称号。胜算七成,国考经验,功力越深的人越不做反应训练。 功力——速度和力量,带有欺骗性。 距比武时间十分钟,石风涤才到,歪了口眼,由卫生队担架抬来。艾可丹跟着,不知
99lib?才能废了郝远卿的快速反应,贴手比劲。
她凝视着他,眼中水汪,道声“坏蛋”。
他:“——老坏蛋。”
他与唐几谓父亲四十年交情,更重要的是,面对郝远卿凌厉杀气,他技痒了。一时冲动,想放手一搏,但他的太极拳背负门派名誉,不能闪失。
她:“既然是万无一失,比武前夜,还像明日就死般,非要摸一把?”
他尴尬一笑,真有愧色:“解药之方,我早写好,藏在剑柄里。”宝剑是师门历代相传之物,须行旅相随,挂于卧室墙面。
她笑了,非汉人女子能有的媚态。
两个月过去,石风涤右臂右腿仍不能动,甚至丧失了冷热酸麻。见艾可丹眼肿。知她私下落过泪,道:“药方是古传,古人不欺后人,但古今饮食有变,体质不同,古为今用,自有偏差、这是老天在算计我,此生废了,下辈子找你。”
她绽出缓缓笑颜:“不跟你定约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河北地界的老百姓,都说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传的。”
县长跟村人讲的“还有好处”,是沈飞雪要在村里买地,三倍高价,即买即付,邻着元姑林子的人家有福了,最可能被选中。
元姑陪沈飞雪寻到孔家,买地三十亩,五倍高价。一进门,青青便被沈飞雪的气派镇住,端茶倒水,迷迷怔怔。孔鼎义道:“双倍就好,你盖别墅时,顺手给我盖座两进两出的套院,雕梁画柱。”
沈飞雪:“宅子占地是算在我这三十亩里,还是你家余地?”孔鼎义语调冷峻:“你那三十亩。”
“可以。但有一样,你家老爷子给我按个手印。”
字据是要孔老爷子承认,他没去过二十九军,破锋八刀是沈飞雪专利。三倍地价本是给孔家的好处。
爷爷被请来,双手互插在袖口里。孔鼎义去抽胳膊,死死不动。县长叫随行人员帮忙,四个壮汉上前,僵持半晌,爷爷双肩扭转,四人学步小孩般,晃出三两步,绵绵倒地。
没有发力,是以角度破去四人重心。脑子废了身子没废,武艺仍在——
孔鼎义失神:“爷爷不愿意,算了。”元姑:“是老人没听懂。这样吧,他不按,你按。”孙子可以证明祖父的事,应当应份。
县长和两位村佬作为公证人,签字画押。事毕后,沈飞雪盯上青青:“姑娘,你是这家人,也按个手印吧?”
元姑喝止他:“慌什么,足够了。”
第六节
毁林建房,调来旧部的一支工程兵。在长官家门口,不敢扰民,白砂滩上搭起二十座帐篷,自备军需日用,除了打井水,轻易不入村。
元姑被接去城里住过几日,回来带了几箱新衣,村人问为何不长住享福,她答:“他忙。”
核桃林卖后,白天里孔鼎义守在柿子林。一日她过来了,距三步远蹲下,说在村里十几年,她把自己待成了一个村人。在城里,处处别扭。
沈飞雪人不错,落回村里,再相处吧,后面有几十年。再后面就是死了,人死便改了习惯,下辈子生到城里去——
说话时,她一直在顺垂发,手遮着面。
说完了,就走了。他没搭上话。
元姑着新装在村里走,青青碰上会追看,回来会讲。炕上没了床幔,一天早晨又见了她小腿上的酒窝。隔几日,孔鼎义掏钱,向工程兵雇了辆骡车,带她进城。
骡车是运砖用的,车斗大过炕面。转一个大弯时,青青失稳,跌向斗尾,孔鼎义扑上,将她压住。颠过弯道,孔鼎义起身,青青脸上一层汗,油腻的亮。
临近城的一个村,村口支着老安的军用帐篷,青青不下车,便一个人过去。换货的村人刚走,老安在补午饭,见他吓了一跳。
孔鼎义:“问个事,怎么你就提亲了,我家青青有什么好?”老安憋了会儿,道:“她岁数比我小,但觉得像我奶奶——比奶奶还大,她的命有一千年,她那双眼睛太安静了,静得我一望就怵。”
孔鼎义没搭话,老安闷了半晌,问他是否改了主意。孔鼎义:“你人实诚,会赚钱,但走乡串巷,不着家,真没法把青青给你。”
老安:“唉,大哥,你上次要这么跟我说,不就成了。何必动刀呢?”
出了帐篷,孔鼎义有种赢得友谊的欣慰感,上骡车时,特意看了下青青眼睛——觉得老安有口才。
回程中,驾车的兵停车解手。附近无林木,惨秃秃的,兵一寻便出去好远,转到座土坡后面。
车斗里装了大大小小的纸盒,等久了,青青掏出一双富家太太穿的红毛绒拖鞋,放在膝盖上,抚猫般抚着。
此行最得意的,是买到个收音机。十余年前,上海厂家生产的收音机是奢侈品。二战后,美国收音机零件倾销,上海的组装销售商挤垮上海厂家。虽价格减半,仍属高档,在中产家庭中并不普遍,三十户能有一户。
买时,感到售货员的敬意。孔鼎义掏出收音机,扭一下开关,又迅速合上。一声无信号的盲音,已令他满足。
抬眼,见一颗泪滴在红毛绒上。
“青青,怎么了?”
许久,她言:“我就是觉得,我们能带走城里的东西,但这个城,我们带不走。”
孔鼎义惶惶站起。望不见什么,城市方向,雾汽蒸腾,如一摊巨大的灰色脏水。
青青流过泪,心情便好了。回到村,招呼村人来家里听收音机,神气活现。收音机里,是漫长盲音。
村里有打井水的兵,请来问了,方知此地无电台信号。那兵对收音机高度评价,“顶级玩意儿,短频的,能收军事电台。可惜战区太远,但你要有耐心,连开好几天,准能听到一句半句。”
村人们很扫兴,青青叫孔鼎义亮别的东西。还有十来个纸箱子,用麻绳绑着。他缓过神,道声:“给看。”
城里系的麻绳不会解,抠了两下,差点掀了指甲。他寻到炕西自己卧处,从席下拎出把刀。爷爷一生正式比武,皆用此刀。清朝腰刀款式,尺寸严格,弧如雁翎,四道血槽,具反刃。
划开纸箱,杀人一般。
连破八九箱。来听收音机的人里有元姑,冲上去,自后面搂住他,贴耳低叫:“鼎义,你疯啦?”
元姑把村人赶走后,跟青青说了很久的话。
孔鼎义静下,取出爷爷锔缸坐的马扎,在房门口坐到晚上,元姑离去时他也打招呼,青青递来晚饭他也吃了,只是觉得脑子糊涂了,想不了事。
睡觉时,钻进被子一闭眼,便到了次日清晨。见炕中央空着,习惯地喊:“青青,爷爷自个出门啦!”
她没掀被下床,钻出条胳膊,展在炕上,刚煮熟的米粥般白热:“哥,你是想要我么?想要,就要了吧。”
孔鼎义觉得大脑二十八年来前所有未有的清澈:“你是我养大的,我是你爹。”
他自己去找爷爷了。小孩离家,总躲在一个地方,家畜跃圈,也只会藏在一个地方。爷爷的地方,是村口山头,挂满碎衣破纸的枯树下。
赶到时,山风刮来一片烂衬衫,老鹰般落在树尖。爷爷跪地不走,孔鼎义去拉,反被震出,跌到五步外。抬头,见爷爷臃肿脸庞似生出棱角,眼中昏庸不再,是自小熟悉的高手目光。
爷爷:“怎么是你来了?青青现在是个姑娘,还是你女人了?”孔鼎义惊得立起,爷爷叹了口气:“还是个姑娘?”
孔鼎义不知自己脸上是何表情,淋了石灰的腐蚀之痛。爷爷:“你从小脾气大,跟你爹一样天生仁义,觉得娶了青青,当初收养她就不是仁义事了——”
装傻,清晨躲出去,是盼着男女躺在一张炕上,糊里糊涂成了。但每回青青来山头领他,一望便知,什么也没有发生。
爷爷:“半个天还黑着,回去吧,这就要了她。要了,心就不苦了。”
孔鼎义片刻痴呆,忽然冲九九藏书上将爷爷推倒,抓起把土拽在他身上,濒死野兽般嚎叫:“你不配当我爷爷。混蛋!”
冲到柿子林待到太阳旺,寻到工地,求大兵联系沈飞雪回村,有急事。工程部队是挖战壕的效率,别墅已具模样,模仿法国十八世纪贵族城堡,看似日军碉堡——八年抗战,当兵的对此更熟悉。
他们没电报,说下午送料大车回师部,可打个电话。他未归家,一直等在工地,饭时大兵要给他一份,他拒绝了。
候到第二天中午,沈飞雪到来,见面就道歉:“兄弟,别急。这么点兵,得建了我的,再建你的。”
孔鼎义:“没急。两进两出的套院不要了,把我家门窗换了,给抹个水泥地面就行。”
沈飞雪笑了:“这么便宜我?不懂了。”
孔鼎义:“托你给我家姑娘找个城里人家,有钱、有文化、有官衔——年轻俊朗,一表人才。”
沈飞雪带他去元姑家吃饭,路上他追问几次,都藏书网没明确答应。元姑家换了门窗,抹了水泥地面,贴了美国式墙纸,灰绿和暗玫瑰色相间的条纹。
元姑去做饭时,沈飞雪讲:“兄弟,你家姑娘怎么来的,听你嫂子说过。打我手里,你也赚了钱,何必把她给了城里?”
孔鼎义:“——她喜欢。”
沈飞雪:“那也好办,你带着钱带着她,到城里去做人。”
孔鼎义:“做不来。”
沈飞雪:“怎么做不来?你老哥哥我,还不是一农民,做到了今天。”
孔鼎义:“你用了多少年?女人好时候短,没有二十年。”
沈飞雪默然,片刻找回话:“鬼都知道你喜欢她。”
孔鼎义:“喜欢跟喜欢不一样。这辈子第一眼见她,她四岁。善举,要善始善终。”
沈飞雪拍拍他肩膀“兄弟,这事我不帮,造孽,你过几年会恨我。”
孔鼎义:“习武的有一绝,认人脸准,江湖暗算多,记不住人,死得快。十四年前,元姑男人找我爷爷比刀,不是你这张脸。”
沈飞雪的手从他肩膀撤下,摆于桌面:
“城里朋友对我别墅好奇。屋子能住人,还得两三月,但他们等不及了。我再让小兵们赶一周的工,就招呼他们来,办个露天Party。你家姑娘有看上的,我去说。”
在他手背拍了拍,孔鼎义:“我记错了,是你。”
元姑端菜上来时,见沈孔二人老友般亲密。
第七节
一周,孔鼎义和爷爷没说话。老人不敢恢复正常,仍每日痴呆。对青青,也一样,只在一周后,告诉她:“咱家得了元姑家不少好处,她家招待客人,人手不够,你去帮个忙。”
帮忙的还有其他村姑,端茶送酒。来人不少,搭了六张乒乓球案,四张台球案,一座四十米长的凉棚,可座谈饮酒,备有棋具。
院中保留几株核桃树,青青发现树杈上坐着个抽烟的人,背头油光,鼻眼少女般精致。青青:“你怎么不跟大家一块玩呀?”那人眉宇不屑:“他们?”
青青搭不上话,持酒盘走开。他却跳下树,追上:“姑娘,你的袜子和鞋不配呀。”
鞋袜是上次跟孔鼎义进城买的。暗红色半高跟皮鞋,米黄色薄绵袜。青青慌了:“真的,怎么办?”他:“——那就不穿袜子了。”
青青无概念,村人常光脚穿鞋,听了便搂腿脱鞋。
他:“帮你。”接过酒盘,青青单足而立,摘下一鞋,顺手脱袜,身子一晃,扶在他肩上——
凉棚里的孔鼎义和沈飞雪互看一眼,共生震撼:她喜欢这样的人。
青青忠于职守,未与抽烟者耽误久,又去送酒水了,一圈下来,有一人取酒,搭了会儿话。后来,她被一个凉棚里的人拦下,教她下跳棋。
棋子为花心玻璃球,分成六色,可六人共玩,沈飞雪在上海买的。她和他贴肩而坐,时而爆发尖叫,不知是连走了四步还是五步。
别墅还住不了人,为赶回城里,天光初暗,便开晚宴。土耳其式烤羊肉,前几日,孔鼎义砍树烧成的木炭。
元姑紫红色旗袍,钻石项链,沉浸在女主人身份的喜悦中。凉棚备有红酒和烈酒,她受不了红酒酸味,伴了羊脆皮,只喝烈酒。她渐渐失控,取了拨木炭的铁条,要演示破锋八刀。
沈飞雪:“别让你嫂子出丑。”孔鼎义赶去:“放下,不是玩意儿,我陪你回家取刀吧。”十四年前,元姑和男人来村里落户,带着两把不开刃的练功刀。
她斜了眉眼,说不清是醉意还是伤感:“你记得清楚。”探出小臂,让他扶走了。
不敢挨她身,手托她肘部,两人下山。入村后,四野黑下,元姑整身子依过来。孔鼎义肩顶住,上身笔直地走出二十多步。元姑闭了眼晾“鼎义,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走。”
又出去二十余步,她:“我男人回来了,我也知道后面几十年什么样了。挺好的,不变了。”推开他,顺着路边的树,一棵棵行下去。
旗袍将她腰身裹得丰盈,自后面望去,高髻长颈,婀娜仪态。看她过了五六棵树,孔鼎义竟有一丝不舍。
元姑溜达着,也觉得自己走得好看,不是女人跟女人比来的、不是男性眼光审定的。她沉浸在这种好看里,觉得此生前苦后甜,到今日甚至是幸福的——
忽然,腋下里掏进一只手,抄麻袋般被人横起来,抄进林子。想到:“我是有男人、有后面日子的人了。”登时挣扎,被抽了两记耳光,一下没了气力。
心念:“鼎义,你毁了我。”一阵难过。
回到别墅,客人基本走光,烤羊肉的篝火旁残留着二三人,凉棚里亮着马灯,沈飞雪在躺椅里,身上盖了军用毛毯,已醉去。
孔鼎义环视四周,摇他:“我家姑娘呢?”
青青也不在家。自家赶回,再摇,这回他醒了。孔鼎义要他发动村口工程兵,提马灯手电搜山。遭到否定:“兄弟,你家姑娘要真跟个男人待在哪块林子,搜出来,她难看,大家都难看。”
孔鼎义眼角近乎迸裂,沈飞雪:“不是大不了的事,也就是疯一晚上。到了白天,她回来,你什么也别说。她要是有福气,碰上的男人好,眨眼就嫁过去了,要没福气,你就当她还是个姑娘。”
两人喝了酒,孔鼎义盖上条军毯,在凉棚里睡了。
到了白天,青青没出现。昨夜归城的客人是分批走的,沈飞雪醉得早,只送了第一拨人。
“是后面的几拨人带走了青青?”
“好办,我回城一问,全清楚了。”
次日,沈飞雪回来,无青青下落。孔鼎义急了:“都是你选来的人,怎么会查不到?”沈飞雪:“我选的是重点。Party是朋友搭朋友,我约了几人,他们再约人。当晚客人里,我一半不认识。”
孔鼎义要自己进城找,沈飞雪劝他:
“你进城认识谁呀?干着急。我有思路了,没人看见,说明带走青青的人是一个人开车来的,才有这可能。范围一下小了——”
计划里,和元姑处一晚,第二天早晨走。但元姑冷淡,说孔家的事急,沈飞雪觉无趣,当即走了。
等消息的日子,孔鼎义都在听收音机,烧炭般的电磁盲音。不休不眠地听了三日,花白了大半头发。
第四天,元姑寻来,见爷爷在做饭,不禁奇隆,爷爷仍是痴态,问不出话。每日都是爷爷做饭,孔鼎义不离收音机,拿上便吃。
元姑入屋,听到一句“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播音。女声,气势汹汹的正义感,不知哪块战区飘来的流音。一句过后,又是盲音。
孔鼎义调着波段,手近乎痉挛。盲音漫无边际,元姑凑近坐下“我后面的日子没了——怨不上你,是我没福气。这村不待了,告个别。”
孔鼎义置若罔闻,元姑痴痴望他,忽.99lib.的烟缸,上海浦道奇玻璃厂出品,意大利工艺,壁厚3.21厘米,底厚1.8厘米。回家,见爷爷手撑炕面,不知坐起多久。
接过烟缸,爷爷虎啸龙吟的一声低喝,奋力摔在地上:“这种玻璃,磨出的钻石最真。年轻时,我用这手艺应过急。”
玻璃碎渣,钻石晶莹。
老人坐姿不散,垂头逝去。
沈飞雪出了事。一家亏了核桃的村民,认为他得为金圆券贬值负责,找上别墅。别墅有五名保镖,三条步枪,很快赶走。
事后,全村聚会商议,推断别墅里藏着不贬值的金条外币。按沈飞雪性格,派村中长辈去正式谈判,不求全赔,多少能给点补偿。
正讨论什么比例合情合理,突然站起一人,破口大骂:“别忘了,当初人家给的是天价,不记得占便宜的时候,光记得吃亏,咱们是个什么村,咱们是帮什么人?”
说完就走了,是脸上落了刀疤的二堡。其实亏的核桃没多少,人人生惭,达成“能占的便宜,也是能吃的亏”的共九九藏书识,散了。
晚上别墅来了窃贼,先偷了杆步枪,摸到沈飞雪卧室,逼他说藏款处。在部队里能冒“破风八刀”的名号,沈飞雪本会武,抢上去制住强盗,但腿上挨了一枪。
他勒着贼人脖子,挨抢后顿丧气力,贼人强壮,心知控制不住,最后使了把劲,便昏过去。
片刻疼醒,保镖们已赶到,见贼人还在怀里,竞给勒死了。掀开蒙脸布,是村人二堡。
别墅聚会过后,村里没了青青、元姑两位女人,二堡家有村人丢的几件东西,其中有元姑一只耳环、青青的红绒毛拖鞋。乡佬推断,两个女人被奸杀,尸体扔了河。
村人寻到孔家告知情况,见孔鼎义躺在床上饿得失形。村人要给他喂粥,他拒绝:“身子里的酒瘾赶不走,只能饿出去。”
红绒毛拖鞋放于炕头,他没动没看。
沈飞雪残了条腿,从城里医院回来,整日在家看戏。一日孔鼎义来了,洗了头发、洗了脸,瘦得满腮皱折。拿着块黑布,盛一粒蚕豆大亮点。
十三个切面的钻石。惊了戏子乐师,沈飞雪保持冷99lib?攻,以对付倭寇诡异的刀法,颇有奇效。 当年学到这技术后,刘凯就被调回了南京,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想到自己的十个人正好组成两个鸳鸯阵,胜算颇大。 为防止兵变,明朝的军队隶属于地方,由各省总督巡抚控制,而军备也由文官负责,军队两百年来一直受到苛刻待遇,不但没了造反能力,甚至不能正常发展。军备差得令人张目结舌,士兵的铠甲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劣质铁片,大部分是硬纸浆所塑。刘凯穿了十二年的纸浆铠甲,此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得到件真铠甲,接受任务时,海道防官员笑嘻嘻地嘱咐他:“你要能捉到那倭寇,我就批你一套全铁的,保证跟京城的近卫军一样,又薄又亮。” 梦想着穿着一身真铠甲,敲一敲能发出令人心醉的音质,十夫长刘凯开始了行动,带着两个鸳鸯阵走上了街道,登时引起轰动。 从春秋战国时代起,北方的破落权贵便将南京作为避难归属,整族地迁来。为了长途
.99lib?嚷道:“都别动,都别动。”抓起馒头包子胡乱嚼了几口,饥饿感稍稍缓解,就一拥而上,掐死了两名男佣。然后围住了五名丫环。 五名丫环都正值妙龄,是随着夫人嫁过来的,从小受过文化熏陶。她们的气质是士兵们所没见的,一个士兵和气地问道:“你们都是小姐吧?”丫环们说:“不,我们就是丫环。” 丫环都达到了这一水准,夫人的素质更令人向往。十名士兵彼此递递眼神,丫环们登时知道了他们的邪恶想法。但丫环们的文化气质,令士兵们稍有自卑,一名士兵将手颤微微伸来,被丫环打飞,就再也没勇气第二次伸出。 明朝的文化已达到很高水准,而且从明太祖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制度,三百年影响所至,形成了士兵们均对读书人普遍的敬畏心理。士兵们羞愧地围着丫环,迟迟没有行动。 丫环们相互递递眼神,一个丫环说道:“我们知道你们想什么,可以。但我们五个人,你们十个人,这种搭配,也显咱们大家都太没素质了。” 士兵们一听,立刻行动起来,取来筷子准备抓阄。丫环们又彼此递递眼神,一个丫环说:“这种作法也太不男人了。你们就不能男人点,相互杀死几个吗?”一听这话,十名士兵立刻掐在了一起。 一袋烟功夫后,一个士兵满脸是血地从尸体堆中爬起,看看已死去的九个战友,难过地说:“为什么!大家怎么就忘了随时算算人数!”他的目光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深沉,抬头看着五个丫环,说:“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一个对你们五个,不会显得素质不高吧?” 五个丫环:“这种组合,你简直就是个老爷。”说完从身后拿出门拴,这是根五尺长四寸宽的硬木,重七斤,一下拍在了士兵的脑袋上—— 此时,月亮门中,监察史第四夫人,拿着邯钢的板斧,试着抡了几下,“哐啷”一声扔在地上,很不高兴地说:“太重了。而且造型也不好看。” 刀客尴尬得说不出话。她闷闷不乐,眼光慢慢瞟到了刀客手中的倭刀,立刻叫道:“我要这个!” 刀客咳了一声,缓缓道:“夫人,我还要作事,没法留下给你。”她收起了小女孩神情,再次变得端庄,从地上拾起斧头,善解人意地说:“我就用它了。”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刀客忽然产生想抱一抱她的念
99lib?
女人也坐起身,狐疑地观察着刀客:“我听说城中混进个倭寇。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我家究竟是何原因?”
刀客跳下床去,迅速穿上了监察史官服,说:“将门口的灯笼挂起来吧。我保证,一会就有人来给你杀了。”然后持刀99lib.兵头上的血滴哒落地,他看着尚且举在半空的门拴,一动不敢动。过了半晌,一个丫环叫道:“你傻呀,止血呀。”士兵连忙双手捂在了头上。
鲜血仍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流出,众丫环相互递递眼九九藏书神,叽叽喳喳地说:“算了,还是我们给你弄吧。”
士兵拥香抱玉地被搀进了丫环卧室,躺在锦缎床面上,闻着脂粉香气,额头被一双双纤手轮流擦拭,备感幸福。这个小兵,来自贫瘠的山村,早早征兵入伍,在部队倍受虐待,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暴打。他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猛地就哭了起来。
这个悲伤的小兵,令五个丫环产生自责,后悔刚才出手太重,于是决心好好待他。这五个丫环虽然从小受文化熏陶,气质很好,但她们还是只会干丫环干的事,于是沏茶倒水、捶背捶腿忙了个不亦乐乎。小兵见她们对自己越来越好,更是想起了以前生活的所有辛酸,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哭得几乎气绝。
看着这个血流不止、哭声不断的小兵,五个丫环相互递递眼神,彼此都明白只有用最后一招了,那是她们伺候人的底线。她们从小受到奴才训练,有一项伺候男主人的项目,叫“鸳鸯浴”。教她们的老妈子说,这一招和戚继光大将军的鸳鸯阵,都是天下厉害的阵势,只要施展出来,没可能不讨男主子的欢心。
五个丫环一直伺候小姐,没缘施展此招,空怀绝技多年,干脆拿这个小兵试试。五姐妹心同此想,将一个巨大木桶抬进了房,倒入了温水,先将小兵扔进去,五姐妹再依次进桶。
在水中的小兵,看看桶内一圈的光滑女人,止住了哭声。
五姐妹相互递递眼神,道:“有效。”然后按当年老妈子教的方法一一作去,小兵立刻醉酒一般,过一会五姐妹也觉得头晕目眩。他们晕晕乎乎地一直泡着,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
十夫长刘凯就一直在花园草地上苦等,直到天黑,十个士兵也没有回来。当他几乎绝望时,看到监察史的官袍进了花园,心中一惊:“他没死?”连忙跪倒,说:“十夫长刘凯,拜见大人!”
头顶上的声音说:“你为何在此?”
刘凯信誓旦旦地说:“有倭寇进城,小人顾及大人安危,自作主张,来帮大人守着水沟,以免倭寇钻入。请大人恕罪。”
头顶上的声音:“你能钻进来,说明倭寇也能钻进来,的确不得不防,好,我不怪你。”
刘凯:“大人智慧深似海,但小人还是晚来了一步,刚才我看见倭寇从内院跑出去了。我已经派我的下属去内院搜查了,如果丫环佣人有伤亡,那一定是倭寇所为。”
头顶上的声音:“那你为何还守在水沟旁?”
刘凯:“我想倭寇闯入监察大人家中,不会只是伤害几个丫环佣人那么简单,一定另有阴谋。凭我多年的军旅经验,深知倭寇的诡异性格,他们特别喜好厕所、水沟这种下贱地方。所以我呆在水沟旁,以防他们有下一步行动。”
头顶上的声音:“你是不是考虑得过头了!倭寇既然已逃出了我家,你就应该追出去捉拿。再有片刻耽搁,我就将你处死。”
刘凯低喝了声“得令”,低头向宅门跑去。
头顶上的声音:“你到哪去?倭寇已逃走多时,你再从宅门出去,肯定追不上了。从水沟走是条近道。”
想到纸铠甲又要沾水,刘凯一阵心疼,咬牙跳进了水沟。游出了监察史宅院,浮在秦淮河河面,刘凯又是一阵轻松,对刚才自己的机智应答倍感满意。将士兵杀丫环佣人赖在倭寇头上,而自己在院中出现,监察史大人也没起疑心,真是太成功了。
忽然,刘凯看到一个身影正走过远方桥头,虽然相隔遥远,天空黑暗,但从桥头的灯火中,刘凯仍清晰地从衣服辨认出,正是那被怀疑是倭寇的青年。“你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刘凯奋力游去——
入夜后的南京,有着格外美丽的灯火。在三百年前,南京人便已开始过上了夜生活,而现今的明朝大部分都市,夜晚来临,便一片黑暗。
倭寇的消息,并没有妨碍秦淮河两岸的色情生意,反而有促销效果,令寻花问柳增添了一丝惊险氛围,许多老客户都喜欢这新情调。
倭寇藏匿的彩船一团黑暗,两岸逐渐亮起花花绿绿的灯火,武士团首脑们的心情恶劣,他们很清楚,店铺中还有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她们一定会要求武士团解决住宿问99lib?题。
在彩船和店铺之间有五百武士,他们有成名好汉,也有特意赶回的隐居高手,三日来只吃着烧饼白水,没有睡过一觉。他们的体能消耗巨大,精神近乎崩溃。
而店铺中的武士团首脑,尚且维持着在权贵家的待遇,一到餐时便有一行佣人提着高级食盒送到。当店铺中摆满了一桌酒菜,四个波希尼亚女人开口:“我们要求解决吃饭问题。”
众首领面面相觑,一个好心的说:“反正平时咱们喝酒也得找小姐作陪,要不就让她们一块吃吧?”四个波希尼亚女人坐上饭桌,她们来自遥远异国,艰辛地维持着一艘彩船的开销,从来是自己作饭,如有客人要留宿吃饭,也都准备的是波希尼亚食品。波希尼亚是流浪民族,食品粗糙,好在是异国情调,将将可把客人蒙混过去。
她们已到南京两年,今天第一次99lib?吃到汉族高档菜肴,发出由衷赞叹声。又一个好心的首脑见她们高兴成那样子,趁兴将酒瓶递来:“姑娘们,这是好酒。”一个姑娘接过来,抿了一口,叫声了:“美妙!”就对着瓶嘴整瓶喝下。
这次晚宴一共送来了五瓶酒,全让她们喝了。波希米亚人单纯直率,一高兴便要用舞蹈表达对生活的热爱,五个醉眼朦胧的姑娘热情地说:“你们太好了,我们给你们跳个舞吧!”武士团首脑们相互看看,均点点头。
桌椅被撤开,五个姑娘拿出手鼓吉他,散开长发,撩着裙子浑身上下一扭,便跳了起来。立刻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五百武士面对彩船正严阵以待,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欢快的乐曲,还有女人甜腻的歌声。五百武士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见店铺窗户中正有歌舞表演,一个武士不禁走上两步,登时所有人都聚集在窗前。
四个波希米亚姑娘趁着酒性跳得越来越起劲,高兴得众首脑捋着胡子相互说:“好,真好。”看到窗口挤满了人头,波希米亚人的热情焕发了,她们说:“这里太窄,咱们到外面跳去吧!”手拉手跳出了门外。
武士们让出一片空场,四个女人跳得兴起时,会喊一声:“喜欢我们吗?”五百武士会齐声喊道:“喜欢!”
望着外面的热闹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均深受感动,说:“三天来,他们太辛苦太紧张了。要没这几个外国姑娘,还真放松不了。”首脑们看了一会,忽然一人大叫:“哎呀!倭寇该不会趁乱跑了吧!”
此时门外,四个女人叫道:“一起跳吧。”五百武士都跳动起来。南京武士一贯高深莫测,见到他们摇头扭腰,登时吸引了两岸民众,场面更加拥挤不堪。
武士团首脑们迈出门,大喝一声:“停!倭寇都跑了!”场面霎时一静,首脑下令:“快,再组织个敢死队,看看倭寇还在不在。”敢死队由三人组成,摸黑爬上了彩船。
过一会黑暗中传来了三次落水声。首脑们舒了口长气,彼此以眼神安慰了一下,说:“还在。”
倭寇还在彩船上的消息,鼓舞了民众,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喊了一声:“还在!”五百武士齐声应喝:“还在!”两岸民众也兴奋地大叫:“还在!”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叫:“那还等什么,小伙子们,跳起来!”
手鼓、吉他声热烈地响起,五百武士跳动起来,两岸民众响起欢呼声。望着外面失控的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都发出苦笑:“咱老哥几个所能作的,就是隔一会派两人上一趟彩船,试试倭寇还在不在。”
第七节
天空黑暗后,海道防看着亮起的灯火,遥望队伍前方道路的堵塞情况,陷入了绝望情绪。当队伍喊出捉拿倭寇的消息,南京百姓就围上来,将三千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们对拥在身前百姓解释:“请让开,我们是去捉倭寇,不是已经捉到了倭寇。你们怎么就那么爱看热闹呢?”挤在士兵身上的百姓们说:“这话你还是跟后面的人说去吧,我们也早想走了,但就是动不了呀!”
在人群的外围,有一个消瘦的身影在努力地往里挤,他是跟刀客换了服装的监察史大人。他先开始叫着:“我是监察史,让开让开。”但招惹来嘲笑,旁边的百姓都说:“这人为了看热闹,什么都敢说。”后来,他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使劲往里挤,心想只要挤到最里面,见到了官兵,就彻底安全了。
在人群的最外围,还有一个努力往里挤的身影,他便是十夫长刘凯。他在一家肉铺前爬上岸,见到屠夫剃肉的尖刀,仗着身上的官方铠99lib.甲,一把夺了过来,望着前方一直盯着的衣服背影,凶猛地挤进了人群。
两人都在尽最大力量向前挤。监察史已经可以在群众人头的夹缝中见到海道防愁苦的脸,他兴奋地呼唤了声:“我是——”声音便已嘶哑,十夫长刘凯的尖刀刺进了藏书网他的后腰。
刘凯连刺几刀,大喊一声:“我杀死倭寇啦!倭寇被我杀死了!”人群骤闪开,尸体倒地,刘凯挥舞着手中尖刀,向群众比划:“看看,都来看看,是我干的!”他穷凶极恶的表情和乱晃的刀,令人群潮水般疏散。
面对突然缓解的交通,海道防喜上眉梢,一挥马鞭:“进军!”
三千兵马行进了五十丈,见到了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尸体旁的刘凯。尸体被翻过身时,海道防几乎从马上跌落。
经过当街审问,海道防推断倭寇仍留监察史别宅。然后刘凯被押往死牢,三千兵马继续向西城进发。海道防下令:“咱们最大的官都死了。非常时期,没法爱民如子,再有看热闹的百姓阻挡道路,一律格杀勿论。”
果然,看热闹的百姓从街角树下又一次次涌现,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方阵齐刷刷抽出腰刀。一时间血光四99lib.溅,街面上再无一人,视野可以望到三里之外,海道防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心情登时舒畅。
三千兵马飞快地到了监察史别宅,两门火炮架好。带两门火炮,原不想真用,只想起到威慑作用,但监察史已死,没有必要再顾忌会损坏他的宅院。想到自己当官多年,从没机会发射火炮,海道防豪情大增,马鞭一挥:“瞄准,开炮!”
过了一会,仍没动静,99lib.低头见炮兵站在马前正赔笑地看着自己。炮兵小声地说:“大人,我没带炮弹。”
海道防大怒:“为什么问题总出在你身上!”一马鞭抽下去,“没有炮弹,你还敢推着炮来?”炮兵忍痛赔笑:“您的命令是让我带火炮,没写着要带炮弹,所以我就只推着炮来了。”
海道防:“这还用写吗?大炮和炮弹是一个整体,一码事。”
炮兵:“但在咱们国家武器管理制度上,是两码事。您真不能怪我。”
海道防没脾气了,垂头丧气地说:“好,我不怪你。我现在批准你使用炮弹,快回去取去。”
炮兵:“大人,为避免下一次误会,我这回把话说在前头。按照朝廷规定,动用炸药性质的炮弹,得经过省级批准,要经过许多道手续——”
海道防一下打断了他:“给句痛快话,我这种级别的官,能用什么炮弹?”
炮兵:“石头弹。大人,您千万别生气,虽说是石头炮弹,但也要往炮筒塞些火药,否则发射不出去。”
海道防:“能用上点火药呀,那我这心里还舒服点。”
炮兵:“您别瞧不起这石头弹。虽没有爆炸力,但一块石头,也能将人砸个半死。”
海道防:“别废话了!你先给我取来,轰两炮再说。”
军备库就在城西,炮兵很快回来。“嘡嘡”两声,两块石头飞上了宅院上空,先后落下。所有人都感到,这石头弹是比炸弹差得太远,落下后连个声都没有。海道防又一鞭子抽在炮兵身上:“混蛋,你就不能给我找两块大点的石头!”
炮兵赔笑:“大人息怒,您要知道,炮筒的直径是固定的,就那么大。”海道防又没了脾气,叹气道:“那你就给我多放几炮。”
幸存的小兵和五位丫环正泡澡泡得几乎虚脱,一块圆石从天而降,击碎屋顶,砸断了旁边的木床。监察史的第四位夫人全神贯注地握着板斧,猛听得身后一声响,窗户旁的茶几已变得稀烂。
三十几块石头弹发射出去,海道防的心情稍稍变好。此时炮兵提醒他:“大人,这可是咱南京全部的石头弹了。您呆会必须给我写个情况说明,否则咱南京二十年来储备的石头弹一次用光,我实在没法在军备库报账。”
海道防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问炮兵:“用一点武器都那么仔细,咱军中还有什么不严格的事吗?”炮兵努力思索了一下:“可能只有杀士兵这一件事了,对此,各级领导都不怎么审查。”
海道防大喜,吩咐左右:“把这个炮兵给我拖到一边,斩!”炮兵的头被一刀砍下后,监察史马鞭向宅院门一指:“冲呀!”三千兵马闯了进去。
士兵们冲进去后,很快捉住了在水桶中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一男五女。他们被绑送海道防马前时,所有人都眼睛一亮。查明了一男是十夫长刘凯下属的小兵,海道防下令将他押入死牢,与刘凯关在一起。
至于五个淫乱的丫环,海道防顾虑到虽然监察史已死去,但仍要避免他家丑外扬,下令送往监察史的正宅,交给一二三夫人处置。
在宅院的最深处,士兵们发现了一座坍塌的月亮门,进去后,见尚有一间房损坏程度不大,门口的灯笼依然亮着。这里应该是第四夫人的卧室,静无声息,可能第四夫人已在石头弹中死亡。
一名士兵迈步而今,立刻跌了出来,从小腹到胸口被剖开了深深一道口子,流了一会血,就气绝身亡。连续几名士兵都遭此下场,消息很快传给了门口的海道防,说发现了倭寇,倭寇在殊死抵抗。
海道防在重重保护下,进入了月亮门,下令士兵进攻,目睹了五名士兵腹破肠流而死,然后询问:“我这种级别的官员,到底能不能用炸弹?”除了被斩首的炮兵,推炮来的还有几名,他们连忙说:“谁说您不能用炸弹?您要想用,我们就立刻给您取去。”
监察史的第四夫人躲在门旁,手持板斧,看着灯笼照耀下的门口地面,初次杀人有一种特殊的兴奋。她欲罢不能地期待着再有人闯入,等了很久,忽然全身一震,倒在地上时听到了一声暴响,觉得身体变得滚烫。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念是:“他说我杀几个人,他就见我几次。他该怎么实现自己的诺言?”
倒塌的墙面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挖出后,士兵们响起了一阵欢呼,种种迹象表明,这便是倭寇。海道防沉浸在成就感中,对左右得意地说:“南京的武士团,是不是还守在彩船前?这帮笨蛋,早中了倭寇的金蝉脱壳之计。”
过了一会,海道防自言自语道:“可彩船中的又是什么人呢?”
第八节
看着彩船外热烈的歌舞场面,手持长棍的波西米亚姑娘贝慕华流下了眼泪。她坐在椅子上已经三天三夜水米未进,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波希米亚人自古有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美德,而她有着严重的受骗感。
很明显,她已被刀客抛弃,越来越后悔三天前为了好玩抡起了长棍,而今已然骑虎难下。此时她又听到了棍头一响,立刻棍尾抡了上去,一个人影跌入河中。群众爆发出“还在”的欢呼。
这是贝慕华打倒的第七十个人,当她打倒第四十个人时就已经觉得体力不支。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句:“真是好姑娘。”转过身,见一个人从河水爬进了后窗,他有着一只呆滞的右眼。
刀客走上前来,贝慕华扔掉长棍,想扑入他怀里,但坐麻木的双腿一瘫,摔倒在地。刀客跪在地上,将她衣服?”刀客一抬手,说话的人咽喉冒血,倒地而亡。但舞蹈场面登时停止,五百武士拔出了腰刀。
经过半个时辰的血战,刀客被刺中心脏。倒地后,他看到远处躺在血泊中的贝慕华,想到俞大将军的如影如响。教了波希米亚女人如响,教了四夫人如影。波西米亚姑娘取得了惊人战绩,四夫人应该也已杀人无数。
他死前的最后一念是:“四夫人可能还在战斗,哎呀,她杀了那么多人,我该见她多少次呢?”
第九节
这次倭寇进南京的事件的确惊动朝野,神宗皇帝要求南京写上一份详细的报告。十日后,他接到了一份可歌可泣的报告,诉说南京军民合力歼灭倭寇的英雄事迹。
阵亡的战士、武士团首脑受到高度嘉奖;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他不顾高龄奋勇杀敌的行为感动了神宗皇帝,颁诏将其作为典型在全国宣扬;而对于海道防,虽杀敌有功,但擅自使用炸弹,破坏了制度,被革职查办;十夫长刘凯杀敌心切,误杀了监察史,死罪免过,发配边疆作作军营小卒,在遥远边疆,刘凯终于得到了一身真的铠甲。
十夫长刘凯手下的淫乱小兵被勒令退伍,他万念俱灰地走出衙门时,受到了五个花枝招展的丫环的迎接。死去的监察史的一二三夫人都已改嫁,五个丫环已不再藏书网当丫环,她们用多年积蓄,在秦淮河置办下一处酒楼,于是小兵成了大老板。
至于“地中海”号彩船上还剩下的四个波西米亚女子姐妹情深,因贝慕华的死亡,不愿再.99lib?留在南京。经此事件,她们对倭寇产生强烈兴趣,驾驶彩船出海,一路向东而去,决定在倭寇的本土上作一番事业。
五百年光阴一晃过去,人文学者考察日本舞蹈,?99lib?发现有一些动作具波西米亚风格,可能就是那四个彩船女人的功绩。
第一节
司马迁《史记》记载,荆柯刺秦王是一个仓促的行动。荆柯迟迟不从燕国启程,是要等待一位真正的刺客,但这位刺客没有到,在燕太子丹的催促下,荆柯只得亲自操刃,作了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
荆柯刺秦王的事件,令“风萧萧兮逆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唱词流传千古。中国文化重文轻武,认为武者不祥,对文的一面宣扬,对武的一面隐去,这是作史的传统。所以《史记》对荆柯所等的真正刺客,没有交待。
根据一本宋人笔记《秋霜碎语》载录,荆柯所等的人,以“白猿”两字为代号,是战国著名的职业刺客。
白猿为何没有赴约相助荆柯,已不可考,但荆柯刺秦王的事件之后,白猿退入山中,写出一本名《灵动子》的书,分上下两篇,上篇阐述“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枪,空洞的眼神中有了无穷的忧郁。客人:“马老板,你买卖枪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枪有何不同么?”
马茂元:“曲尺手枪一般是七发子弹,而1916年,孙中山第一副手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国民党上海讨袁总部组建特别行动队,特意锻造了十一发子弹的曲尺,准备北上行刺。但陈其美被杀后十九天,袁世凯便病逝了,行动没有实施。这把枪属于那批十一发曲尺中的一只吧?”
客人闭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枪,放到耳边,拉了一下枪拴。枪栓发出利索的两响,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客人:“人已老,枪如新。马老板,我说的不是这一段历史,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经历。”
马茂元:“什么人?”
客人:“柳白猿。”
一、清溪清我心
观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爱好。杀人后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只有溪水的声音,能令他安静。
江西省建昌县,九九藏书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馆是他每次杀人后的去处。旅馆狭小肮脏,饮食粗劣,之所以选择这里栖身,全因为附近山上的那一条小溪。
溪水冰九九藏书,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名片的衬底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画的一团菊花。她指指点点:“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块大洋。” 柳白猿应合了一句:“很贵。”她:“是呀!顶我一百多顿饭了,但有了高档名片,身价就能提高啦。”她的两眼有了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气魄的事情。 看着她的双眼,柳白猿竟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于是扭头去看墙壁。墙纸肮脏,屋顶的墙皮有三道裂纹,柳白猿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跟随她来到这里,这种专为妓女提供的小
九九藏书旅馆,在上海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咸肉庄”。 柳白猿:“旅馆要多少钱?”邓灵灵:“二十五个铜板。哈哈,比我还贵。”柳白猿脸色一沉,从床上站起,拿过棉袄。 棉袄的腋下位置缝有一块硬物,那是根金条。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但我现在是一个水果小贩—— 柳白猿拿不出这根金条,刺客注重细节,因为任何一个小纰漏,都会引来危险。他放下棉袄,躺回床上,说:“我给你一百个苹果。”邓灵灵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头卧在他的胸口。 她抚摸着柳白猿的肋骨,轻声说:“大哥,你刚才快乐么?”柳白猿的声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对不起。” 柳白猿侧过了头,避开了邓灵灵的目光。刚才进入她身体的瞬间,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勒死杨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头。 她仰起上身,伸出两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种生意作久了,下身总处在充血状态,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眼光温和,懂得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会成为贤惠的媳妇。柳白猿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此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的肉体不是痛苦与罪恶,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显现。离开咸肉庄前,他拿出了棉袄中的金条,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止住哭声时,语不成句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柳白猿嘱咐她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会去找她。 邓灵灵用力地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苏省旦徒县有一所精致宜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陆逵隐居的地方,他离开
藏书网那里后,平息了甘肃民乱,成为了青帮的第三代祖师,两百年后的青帮在烟赌嫖毒中堕落,祖师的文雅被淡忘,这个原本该成为青帮圣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柳白猿在两个月前买下了它,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养老之地。他要让邓灵灵住到那里,给她最好的饮食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让她充血的下体复原,可以重新感受快乐——
望着她的背影,柳白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个小时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质小楼,住了七八户人家。第二层走廊的最深处,便是她的家。门上贴了一张印刷齐白石大写意的年画,和她的名片上一样,是一团菊花。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门前,打开了这扇门,两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在敲门的瞬间,忽然一闪念:“她不会拿着金条走了吧?”底层民众,行为不动,因为贫穷令人变质。柳白猿长吸了一口气,念叨了两遍:“不会,她不会的。”
他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过了十几秒,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墙角有梳妆台,床前有换衣屏风。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闻着一只梨,桌面上摆着一根金条,闪着清冷的光。
那人嗓音飘忽,仿佛不是从他身体发出来,而是从空气中直接产生。他说:“桌上的东西看到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柳白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然后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四、人在明镜中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深深地闻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丢来,柳白猿一侧头,那人已掏出了手枪。
但那人的脸色骤变,因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插进了枪管中。柳白猿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把七寸尖刀。
柳白猿:“如果开枪,我废根手指,你废条命。”
那人两眼一翻,“咔”的一声关上了枪的保险。那人:“你是.99lib.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后是什么组织,希望你能听我说段话。”
柳白猿的手指从枪管上撤离,那人把枪收进了腰间,柳白猿的飞刀也缩回了袖子。然后两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着对方。
那人:“当今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他却称自己是一个人的化身,您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柳白猿:“陈其美。他是蒋介石的结拜兄长。”
那人:“陈先生被袁世凯暗杀时,我从日本刚刚回来。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陈先生多年的助手。”
柳白猿皱起了眉头,陈其美军事才能出众,打下了上海、南京两大城市,拯救了国民党的颓势,孙先生称他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还控制了整个南方的青帮,当上了龙头老大。能走上武力的巅峰,传说是因为他有一个神秘的助手。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协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把宣誓效忠、喝鸡血、按手印这些青帮规矩引入了党内,派我多次刺杀党内的不同政见者。他是个为民主而革命,却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人,他只是个英雄豪杰,却不能把民众引向大道藏书网。”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么发现我的?”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这条街上卖水果已经卖了两代,即便把店转给别人,也不会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个晚上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你就出现了,我钦佩你的办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柳白猿轻叹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
柳白猿:“你怀疑了,就让一个女人来确定?”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继续说下去。
匡一民:“我二十一岁学成了武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去扶佐的人。蒋委员长不是,他顶多是陈其美的翻版,而中国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杰,需要一个合理的制度。”
柳白猿:“这样一个人你终于找到了,就是杨杏佛?”
匡一民:“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了他。”
两人对视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头。
柳白猿:“我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匡一民一拍桌子,说了声:“成交。”就起身出了屋门。一分钟过去,邓灵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盘了一个规矩的发髻,一脸庄重。
邓灵灵:“从这屋里出去的.99lib.人是我丈夫,我十四岁跟了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换杨先生的命,值了。动手吧。”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挥,七寸飞刀扎在墙边的梳妆台镜面上,镜面中正是邓灵灵的映像。
脆薄的镜片没有甭碎,这一刀掷出的力度已不是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神迹。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断了。”然后把金条往毡帽里一扔,毡帽戴在了头上,双手插着袖口,溜溜达达地走出屋去。
柳白猿双手插着袖口,在街上行走着,他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他扔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刀,这样的境界他再也不能达到,但他丧失了大脑皮层的清爽,扔出这一刀时,感到一万根针扎进了大脑。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风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么区域,柳白猿见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馆,便一阵狂跑,冲了进去。
三个小时后,他的嘴对酒已经丧失了感觉,只觉得体内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液体,咸苦阴寒,类似眼99lib?泪的味道。
忽然他的脖颈一冷,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睁开眼。酒馆中竟没有了一个人,连酒馆伙计都不知了去向。
他的手指勾向袖口,然而勾空了,方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邓灵灵的镜子上。他一下把酒瓶捏碎,瓷器碎片的边沿如刀的锋芒,他夹起了其中狭长的一片,却发现一颗晶莹的血珠顺着食指滴了下来。
应该是捏酒瓶时划伤的,他的酒劲一下全醒,明白自己已严重失控。这时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从厨房口快步走出,拎起一根黑铁拐杖,在柳白猿脖子上敲了一下。
柳白猿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低头扯着长衫下摆,骂了一句。长衫上划开了一道裂口,他抖了一下长衫,响起了瓷片落地的清脆一声。
五、向晚猩猩啼
柳白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绑两臂吊在半空,身子下有一个木盆,盆中有着干涸的血迹。
他心里已明白,这是为挑断了他的脚筋而预备的。残废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反而安静下来,观察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仓库,有着数不清的木箱,只在远处的排风扇处露出了一点亮光。忽然一声合电闸的脆响,仓库中的灯亮了起来。
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拿着椅子走到了近前,他坐下翘起二郎腿,掏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显得十分悠闲。
柳白猿:“你是什么人?”
“你的雇主,海陆青年团团长——过德诚。”
,见到了农家女长长的泪水。
柳白猿:“要不这样——我娶你。”农家女惊讶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很快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定。
柳白猿:“我给你金条。”农家女猛烈地摇头。柳白猿沉默半晌,坐起来给农家女磕个一个头,农家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响亮绵长,而柳白猿没有制止她。
这时一个老汉和一个三十岁男子,拿着木棍冲进了船舱,柳白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心中对自己说:“如果他俩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他俩有权利打死你。”
当第一记木棍打到柳白猿身上,他没有用练就的干冷肉绷劲抵抗,而是松展开自己,实实在在地接了这一下。登时跌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柳白猿被打裂了胸骨,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农家女扑过来,抱住了老汉,说:“够了,放他走吧。”男子又在柳白猿背上狠砸了一下,停住了木棒。
柳白猿的牙床已碎,口齿不清地天早已黑了。马茂元问一句:“你以后怎么办?”客人一步跨出门去,布帘外传来他的声音:“得过且过,了此残生。”
马茂元看着桌子上的曲尺手枪,猛地掏出手绢,快速把枪包上。客人在前方顶风而行,马茂元追了上去,把手帕包裹递给察生活。
老师们骑自行车的时代过去后,对现今的叙事艺术,也越来越不能理解。例如,学艺期受的教育,是“口是心非”方为语言,现今以此原则写就的得意之笔,常遭病垢,要求作出“再直白些”的修改。
提出反抗,会遭到“看不懂”的回击——这个概念,很像六十年代的“人民”一词。“看不懂”和“人民不答应”,这一对话语,可以摧毁一切。在我阅读的范围里,还没有看到一个聪明人能想出应对的话。
在一个“再直白些”的年代,艺术观念发生着巨变,如能变出新东西也好,但百年历史里的巨变,往往只是变没了。
我这一代人?99lib?的大学教育严重贬值,甚至是负值,已成型的审美趣味成为生存的障碍。音乐美术文学等艺术门类,对于受众,是有要求的,即是有审美素养的人,回想第一次入音乐厅第一次入画厅,必有忐忑。
可悲的,我们的师辈把小说电影设定到绘画音乐的高度。现今,市场的多数操纵者们将读者观众设定为无知无识的人。商业霸权体现在以最低标准办事,最低标准下,无理可讲。
小学受到的义务教育,大众都是聪慧、有道德、有思想者,所以推翻统治阶级是合理的。而今的读者观众定位,则将大众定位为愚蠢、粗俗、无要求的一群人,没理由推翻任何东西。
大众的定义变了,叙事的定义也变了。八十年大陆的电影观念,完成了法国纪实美学和苏联诗电影的融合,从学理上讲,两者是融不到一块去的,而是二者激活了国人原有的审美,借二者说事,在剧作法和影像上皆有创举,格调之高,原本有日本战后电影黄金期的迹象,建立起民族电影语汇、出现众多个人成就者。
才子无杰作,是文艺之哀。有才华者的探索之路,往往被生硬打断。经济的摧毁性,大于政治。
日本电影黄金期,基于社会要重建民族自信的心理,寻找民族优质,成为最大的商业元素。日本也有此传统,1904年日俄战争前夕,忙忙叨叨地伪造了武士道,一路增强,而之前,武士是低级官僚,大众崇拜的是中国人和自称有刘邦血统的日本贵族。
日本没有武士传统,从他们的武圣——宫本武藏聊聊无几的历史记录,便可看出,那是一个被历史忽略不计的人,小人物。伪造武士道,只为给传统文化找一个向大众传播的载体。总之,他们成功了,确立了民族优质。
而八十年代至今的电影实践,则是以抹杀民族优质为前提的,一直在学港片、美国片里的商业元素,我们如此热衷于元素,出现了《电影元素》、《戏剧元素》等流行书,只顾偷招,总爱找现成便宜,放弃了思索和传统。
加上我们百年来的习惯动作,不是确立民族优质,而是诋毁民族优质,五四以来的名人,都在做民族批判。几位导演有建立民族优质的自觉,但上上下下都没有这个需求,没有大方向的共识和热情,也就无力了,整体迷失。
八十年代有一场非常奇怪的文艺论战,文艺片和商业片之争。两个概念,本没什么好争的,也是借二者来说事,从文字记录上看,师辈们之所以热烈欢迎商业片时代到来,是企图借市场势力,为创作争取更大空间,想在“商业原则”下藏身,以“观众不答应”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