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神探狄仁杰3》 楔子 相传“黑暗之山”是黑衣天神的居所,它隐匿于凉州以北的群山之中。那里聚集着黑衣神祇,这些神祇掌管甘凉道和大漠中的一切。然而没有人知道“黑暗之山”的确切位置,更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它。因为前去寻找它的,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黑沉沉的苍山一片混沌,在这天地潜遁形藏之时,遥远的天际却突然亮起了一道奇诡的光束,光束由红而绿,由绿而蓝,慢慢地散延开来。猛地,沉寂的苍穹发出一阵低吼,紧接着,一片蓝光陡然亮起,将黯淡的天地彻底点燃。在这妖异的蓝光中,一座高达万仞陡峭峻拔的山峰突兀而出,似乎刚从九天落地。 山峰绝顶之处,一座古堡巍然矗立。在天边那片蓝光的映衬下,古堡显得诡异、不祥。 这就是“黑暗之山”。 沿着陡峭的山峰有一条蜿蜒盘旋通往古堡的山路,一辆马车正疯狂地奔向古堡。 月光下,尖顶古堡笼罩在乌蓝色的光芒中显得阴森恐怖,大门静静地敞开着,里面透出点点昏暗的灯光。 马车急驰而来,车夫勒住马头,马发出的嘶鸣声仿佛要撕裂长空。马车停在了古堡的大门前。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绣金黑色外袍,腰悬长剑,头戴青铜面具的人缓缓下车,向古堡内走去。 圆拱形的大厅显得极其宽敞,四壁悬挂着一些身着绣金黑袍、形状怪异的人像。一条冲天向上的异形石柱供奉在中央。 绣金黑袍走到石柱前,轻轻拍了拍,“吱呀”一声,石柱中央裂开了一道门,绣金黑袍大步走了进去。 “砰”的一声,石柱门关闭了。 古堡门前马车夫抖动丝缰,马车缓缓启动,忽然,马车的轿厢之下掉出了一件“东西”,那“东西”着地后飞快地向旁边一滚——竟然是个身着丫鬟服色的小姑娘。马车加速向山下奔去,小丫鬟飞快地站起身,掩进古堡大厅。 大厅里一片寂静。小丫鬟四下观察了一下,火速来到石柱前,试探着轻轻拍了拍,石柱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小丫鬟闪身而入。 古堡下面是一座巨大的地宫,阴森诡谲。宽阔的回廊四壁用花岗岩雕凿而成,墙壁上镶嵌着一盏盏三层八碗的骷髅铜灯,灯碗里蓝绿色的火焰幻发出妖异的光芒。地面是条石铺99lib?成的台阶,盘环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绣金黑袍快步沿台阶向下走去。 椭圆型的地宫大厅中央陈设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圆型石台,台面等分为九份,每一份的中心都设有一只青铜扳掣和一道剑槽。石台中央安放着一只青铜铸就的碧身红睛张着大口仰面向天的蟾蜍。石台的上方,一条青铜铸成的飞龙腾空横亘,青龙口中衔珠,面向下方的蟾蜍。 石台前有八个人恭敬地站立着,他们统一头戴面具,身着绣银黑袍,腰藏书网悬长剑,每人面前都有一道剑槽。八人按照各自的等级依次排立,静静地等候在那里。 脚步声响,绣金黑袍快步走进大厅,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前。 先来的八人齐齐向他躬身行礼:“尊神。” 绣金黑袍点了点头。 位于坤位的绣银黑袍道:“尊神,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尊神到来便正式开坛。” 绣金黑袍面无表情地道:“开始吧。” 说着,他率先伸手握住面前的青铜扳掣,另外八人随后照做。九人同时向后用力一拉,只听“咔”的一声,石台中央的蟾蜍缓缓升起,慢慢接近了上方横亘的飞龙,又是一声响,蟾蜍停住了。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阵寂静。 突然,铜铸飞龙的身体发出一阵颤动,龙嘴中衔着的珠子啪地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入下方蟾蜍的口中,紧跟着大厅内响起了一阵轰鸣,飞龙和蟾蜍同时震动起来,震动中,飞龙上升,蟾蜍落回原来的位置,一切恢复如常。 位于巽位和坤位的两个绣银黑袍人道:“龙体正对西北,地动的中央正是甘凉道大漠之中!尊神所料丝毫不差。” 绣金黑袍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吗?” 坎位的绣银黑袍答道:“按尊神吩咐,均?99lib.已安排妥当。” 绣金黑袍向他点了点头:“据苍黄之数推断,地动的准确日期应为九月二十四日,还有三天时间。诸位,此次行动事关者大,黑衣社能否再续前世荣耀在此一举。为前辈尊神,为黑衣神社,诸位须同心戮力,务使大功告成!” 众黑人躬身答道:“请尊神放心!” 绣金黑袍道:“今日约众位前来,就是要将行动计划再详加勘议,务使其万全无虞。” 众黑袍人颔首答是。 绣金黑袍伸出手握住腰间长剑的剑柄缓缓拔出,放入面前的剑槽之内。其余八人照做。 九柄长剑呈圆形排列,剑尖指向中央的青铜蟾蜍。猛地,石台下发出一声巨响,桌面竟从中央缓缓裂开,分为等份的九个小扇面,露出了藏于石台下面的一条深深的隧道,九条石质台阶通往隧道下面。 绣金黑衣率先沿自己身前的台阶向下走去,众人相随。 大厅上方的回廊之侧,一双眼睛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正是刚才的小丫鬟卧伏在廊柱旁。她一动不敢动,只是静静地观望着。 下面,九个黑袍人消失在黑沉沉的通道中。伴随着一阵轰鸣,石台复合,一切恢复如常。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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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长长出了口气,轻轻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向外面的大厅走去。 “吱”的一声,石柱暗门打开了,小丫鬟飞快地闪了出来,伸手拍了拍柱旁机关,暗门关闭。她机警地四下看了看,迈步向外走去。 忽然,她脚下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右脚踩中的一块方砖陷了下去。 小丫鬟猛吃一惊抬起头来,说时迟,那时快,大厅之中响起一片警铃之声。 小丫鬟飞快地向古堡大门奔去,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两旁的几根大石柱从中裂开,数百枝黑色弩箭急雨般向她射来,小丫鬟缩颈藏头就地一滚,弩箭从头顶急掠而过。她飞快地长身而起,“扑”“扑”几声,几枝后发的弩箭射中了她的肩胛和后背,小丫鬟的身体晃了晃,随后一咬牙伸手拔下了身上的弩箭。 就在此时,两旁回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古堡沉重的大门轰隆隆地向两边关闭。小丫鬟大惊,顾不得身上的伤痛,纵身而起向大门扑去,就在大门即将合拢的一刹那,侧身飞掠而出。 “轰隆”一声,大门关闭。 小丫鬟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一章 盐漕覆舟武皇震怒 神都洛阳雉牒连云,坊市耸立。朱雀街位于皇城的中轴线上,是洛阳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 时近元夕,街中处处爆竹声声,各色杂耍,吞枪吐火,争奇斗艳,令人拍手叫绝。沿街两侧的买卖店铺中,各种迎春货品琳琅满目,目不暇给。酒肆食摊上的美馔佳肴,更飘出一阵阵令人难以抗拒的香气。街道上人流川涌,络绎不绝,吆喝买卖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安乐的气氛。 人流中,狄仁杰、李元芳和曾泰缓缓走来,三人边走边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三人奉旨剪除罪大恶极的凉州黑衣党后,刚刚返回神都复旨。 曾泰感慨道:“恩师呀,此次我们从凉州回京觐见,恰恰赶上元夕佳节,回想西北僻寒之地,神都真可说是天堂啊。您看看,这一路之上处处笙歌,户盈吉祥,实在令人振奋!” 狄公笑道:“是呀,而今河清海宴,百姓安享太平,这真是朝廷之幸,黎民之幸,天下之幸啊!” 李元芳道:“多少年没有过上一个踏实年了,这次要好好放松放松。哎,大人您看,这炸春卷不错,咱们来上几个。” 狄公用手指点了点元芳:“好,好,我请客。” 李元芳故作遗憾地说:“早知道您要请客,卑职就挑贵的来了,能吃上大人一次,可不容易啊。” 狄公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是山西人,对不对?” 李元芳和曾泰看了看狄公,又对视一眼三人都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三人说笑着走到食摊旁,狄公道:“来,伙计,给我们炸三个春卷。” 李元芳调笑道:“好啊,一人才吃一个!这小小的春卷,还不够塞牙缝的。” 曾泰打了个圆场:“好歹先尝一尝,万一不好吃呢。” 狄公拍了拍曾泰的肩膀,笑赞道:“好,还是曾泰经济,准不会吃亏,不愧是我的学生。” 李元芳假装绷着脸道:“对不住二位,我得来两个。” 狄公对着伙计装作很是气派地道:“好、好,就给他炸上两个。” 伙计连声答应,将包好的春卷下入油锅,只听“哧啦”一声,春卷立刻变得焦黄。李元芳望着锅里的春卷,咽了口唾沫。 一旁的狄公大笑起来:“好个没见过世面的李大将军!怎么就馋得这样。” 元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忽然,旁边店铺传出一声喝喊:“滚,滚出去!”狄公三人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被旁边小食店的伙计连推带搡轰了出来。 几人中有老有少,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个中年乞丐满脸赔笑,不停地冲伙计作揖道:“行行好,您就赏口吃的吧。来京城告状,把钱都花光了。好歹您给孩子一口,我……” 店伙计怒气冲冲地道:“行了行了,你别再说了。你们几位今天要是头一次来,我不给,那是我的不对。可你们天天候在这儿,这谁受得了啊!我们是小本经营,又不是官府的粥棚!走,走,赶快走,到别家要去!”说着,店伙计转身走回店中。 几个乞丐无可奈何地摊着手,站在当街。小女孩有气无力地哭着:“爹,爹,我饿,我饿呀……” 中年人蹲下身轻抚着女孩的头,无奈地说:“小兰儿,你再忍忍,爹到别处要去,啊。” 食摊前的狄公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发酸,李元芳和曾泰也轻轻叹了一声。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三棒锣响,一队官府仪仗沿街开来,为首的衙役高举样牌,上书“大理寺丞”四个大字。两旁执事鸣锣开道,卫队簇拥着一顶蓝呢大轿缓缓而来。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只有那几名乞丐互望着,没有动窝。道旁的路人低声提醒道:“你们还不闪开,当官的来了!” 中年乞丐一咬牙,将小女孩推给身后的同伴,飞步向行驾奔去,周围路人发出一片惊呼。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只见中年人奔到队列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诉状,双手高举过头,高声喊道:“冤枉啊,大人!草民冤枉!” 官队停在了当街,为首的执事厉声喝道:“什么人竟敢拦路邀驾?!” 中年人喊道:“草民扬州漕户,有冤情上诉!” 执事快步上前,接过诉状道:“在此等候!”说着,转身走到蓝呢大轿前,轻声道,“大人,有扬州漕户邀驾越诉。” 轿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将诉状呈上。” 执事恭敬地将手中的状纸送进轿内。不一会儿,轿帘“啪”一声打开了,状纸被扔了出来。轿内的大理丞沉声道:“叫他到扬州刺史府投状!” 执事赶忙拾起诉状道:“是。”说着,快步来到中年乞丐面前,将诉状塞回给他道,“大人叫你拿着状子回扬州,到刺史府告状去!” 中年乞丐大惊:“草民们不敢回扬州告状!” 执事双眼一瞪,厉声道:“岂有此理!你不敢回扬州告状,却敢在京师越级上诉。你知不知道,越诉者要先挨四十大鞭?还不退下!” 中年乞丐跪爬两步道:“老爷,求求您,就受了我们的状子吧,扬州的漕户们活不下去了!” 执事一摆手喝道:“寺丞大人明令不受此案!赶快退下,否则办你拦驾冲撞之罪!退下!” 身后卫队发出一阵暴雷也似地吆喝:“退下!” 中年乞丐一咬牙,合身扑上前去,抱住执事的双腿哀号道:“老爷,您行行好吧!我们回了扬州定是死路一条,求求您,求求您,受了我们的状子吧!” 执事大怒,大喝一声:“来呀,给我轰到一旁!”卫队一拥而上,架起中年乞丐扔在道旁,三声锣响,仪仗起行。 几个乞丐扶起中年人,哀哭着再向上冲,却被护驾卫队推搡得四散摔跌,行驾渐去渐远。 食摊旁,狄公与元芳、曾泰对视了一眼,低声道:“看起来,这些人必有沉冤。” 李元芳点了点头。 曾泰道:“可他们为什么不逐级上告,却要来神都越诉呢?刚刚大理寺的执事说得不错,《永徽律》明文规制,越级上诉者要吃四十大鞭呀。” 狄公点了点头道:“‘越诉者,笞四十’。可曾泰,你忘了这句后面还有一句:‘得实不坐’。意思就是,如果他们告的是实情,则可以不追究越诉的罪责。” 曾泰点头称是。 三人向乞丐们望去,只见几个乞丐悲悲戚戚地爬起身来,中年人抱起女孩,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向街左走去。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和曾泰。此时,食摊的伙计端着炸好的春卷走了过来:“几位,您的春卷炸好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突然冲那中年乞丐喊道:“哎,那位老兄!” 中年乞丐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四下看了看道:“老人家,您是叫我吗?” 狄公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春卷道:“你们到这厢来,这儿有吃的!”一闻此言,那小女孩立刻挣脱了父亲的怀抱,飞跑过来。狄公将春卷递了过去,小女孩接过来,话也不说,三口两口便吃下了一个。 狄公眼框发酸,轻声道:“好孩子,慢点儿吃,吃完了还有。”小女孩扑扇着大眼睛,边点头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一旁的李元芳赶忙对伙计道:“赶快炸,有多少炸多少。”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贯钱交到伙计手中,伙计立刻眉开眼笑,麻利地动作起来。 中年人带着几个乞丐走过来,讪讪地道:“谢谢老人家。我们,我们……” 狄公指着食摊儿边的桌子道:“坐,坐下慢慢吃。”中年人点了点头,几人围坐在桌旁。 曾泰和李元芳将炸好的春卷端上桌来,狄公和蔼地笑道:“快吃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感激地道:“老人家,您真是好人,我……”他的喉头哽住了,泪水滚滚而下。 狄公颔首道:“好了,先别说话,快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中年人点点头,冲身旁几人道:“今儿咱们算是碰见好心人了,大伙儿吃吧。”几人在衣摆上搓了搓手,抓起春卷,风卷残云一般转眼便吃下一盘,元芳又端上一盘,眨眼间又吃光了。 狄公连声道:“接着炸,接着炸!” 伙计手忙脚乱地将刚刚包好的春卷放入锅里。 中年人从盘子里抬起头来道:“老人家,让您破费已经不好意思了。行了,我们吃饱了,别再炸了。” 狄公摆了摆手道:“哎,大过年的,还能不吃顿饱饭?今天你们尽量吃,吃多少都算我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元芳。 李元芳道:“大人,不用,我有。”说着,快步走到伙计身旁低声吩咐着。 不一会儿,两盘刚炸好的春卷又端上了桌,狄公道:“快吃吧。” 泪水滚过中年人的面颊,他不再说话,拿起春卷吃了起来。不大工夫几个人便将盘中的春卷吃了个干净。 狄公问那中年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道:“我姓方,在家排行第九,您就叫我方九就行了。”他指着身旁的小女孩儿,道,“那是我闺女小兰。这几位都是同乡同里。” 狄公点了点头:“你们是哪里人氏?” 方九道:“我们是扬州人。” 狄公关切地问道:“眼下就要过年,你们却背井离乡跑到神都来告状,想必是冤深似海呀。” 方九长叹一声:“老人家,您说得太对了。但凡能活得下去,谁愿意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告状呀。” 曾泰问道:“你们究竟要告什么人?” 方九道:“告扬州的漕运衙门!” 狄公暗惊:“漕运衙门?” 方九眼含泪水:“是啊。老人家,我们都是运河两岸的漕户,运河从长江到淮水之间有一段漕渠,叫邗沟渠。”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知道。邗沟渠南起扬州,北至山阳,自山阳入古鸿沟,也就是泗水。” 方九惊讶地望着狄公:“老人家,您、您竟然知道邗沟?” 狄公微笑道:“我去过那里。” 方九点了点头:“啊,难怪。” 狄公亲切地笑道:“你们祖辈生活在运河两岸,替朝廷的漕运衙门出工,专门负责修整漕渠的破损之处,疏通河道;逆水行舟时,在两旁岸上辅以纤绳,将船拖过浅滩。因此,你们也叫纤户。我说得对吧?” 方九吃惊地张大了嘴:“这、这您也知道!老人家,您可真是神了。” 旁边的李元芳和曾泰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笑没有说话。 狄公对方九道:“你继续说吧。” 方九点了点头:“那您可能也知道,我们是靠着朝廷专发给纤户的护漕饷维生的。” 狄公点了点头。 方九道:“本来,这护漕饷每年由朝廷拨给扬州漕运衙门,漕运衙门再发给我们。您可能不知道,扬州的漕运衙门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朝廷每年下拨的护渠官银被那些当官的吃的吃拿的拿,真正用在护渠上的钱连几个大子儿也不到。所以邗沟渠早就年久失修,河道里淤泥暗礁到处都是,行船别提多危险了。” 狄公皱眉道:“哦?难道朝廷不知吗?” 方九道:“那谁知道啊。每次派来的巡河大员都跟那些狗官大吃大喝,从没见过他们巡河。只是知道这些人吃一顿饭能摆上三天三夜也不撤席。一碗炖猪肉要杀四五十头活猪……” 曾泰吃惊地问:“什么?一碗炖肉要杀四五十头猪?” 方九道:“这是我听乡亲们说的。” 曾泰不相信:“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以眼色制止了曾泰,对方九道:“你接着说吧。” 方九点了点头道:“这群狗官克扣护渠银两也就罢了,可他们就连我们这些纤户的护漕饷也要克扣。” “哦,怎样克扣法?” 方九道:“他们规定每家纤户十抽其三,意思就是,十个铜钱他们要抽走三个。” 狄公双眉紧蹙问道:“却是为何?” 方九道:“他们管这个叫出工税。你不给,他就把你的名字剔除在纤户名单外,你非但拿不着钱,连生活也别想了。” 狄公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该杀!” 方九一惊:“老人家,您怎么了?” 狄公摇摇头,强压怒火道:“啊,没什么,你说吧。” 方九继续道:“本来,朝廷发下的护漕饷就少得可怜,再加上扬州漕运衙门那些狗官七折八扣,到我们纤户手中的就连吃饭都不够啊。到了今年,他们、他们干脆连一文钱都不发了!” 狄公道:“为什么?” 方九长叹一声:“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两年邗沟连发怪事,只要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船经过邗沟便船翻人死,这样的情形已十几次了。” 狄公一惊:“哦,有这等事?” 方九点了点头:“是啊。朝廷几次派人调查。那些当官的来了扬州,一通大吃大喝,也不查渠也不问话,硬说是我们纤户合伙作贼,谋劫朝廷转运的粮物。因此将两岸的纤户抓了很多,严刑拷打,却问不出个子丑寅99lib?卯。您看看,我就被他们抓过!”说着,他撩起百结的鹑衣露出了身上的伤疤。 狄公恨道:“岂有此理!” 方九接着说道:“他们抓了几千纤户,可怪事照样发生,只要是经邗沟运往神都的盐船必定倾覆。这些人没了办法,只得将纤户们放回。又说是邗沟水下有鬼怪作祟,又请了和尚老道前来抓鬼,可还是没用。今年初,朝廷又派了个什么郎中,叫李翰的前来调查。这个李翰大人跑到纤户家里巡查问询,我们当然是实话实说。可谁成想,没过两天,漕运衙门的护漕使王周气急败坏地赶到村里,说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感谢漕运衙门的活命之恩,竟在李大人面前告下恶状,真是罪该万死!还说我们纤户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最后,王周告诉我们,衙门从今以后不再发给护漕饷,要我们自谋生计。” 狄公怒道:“有这样的事!” 方九含泪道:“老人家,我们纤户几辈子以护漕为生。一无田地,二无农具,我们靠什么自谋生计呀!听了这话,纤户们不干一起到衙门要饷。可官府却说我们围攻衙门,意图造反,派了官军前来,抓了好几百人,杀的杀,关的关。我们逃出扬州城,害怕官府迫害,不敢回乡,就偷偷跑到了山阳县。” 狄公道:“如果我所记不错,山阳县也是归扬州刺史府管辖的吧?” 方九点头道:“您说的没错。我们逃到山阳,一个亲戚帮着安排到渠上打些零工,在渠上遇到了一个知书的先生。他听了我们的冤情,便劝我们到神都告状,还替我们写下状纸。我们这才七拼八凑敛了几贯铜钱来京城。可谁想到,状子投到哪个衙门人家都不受。就这样,几个月耽搁下来,盘缠用尽,只得沿街乞讨。前两天,我们听人说可以拦驾上诉,这才等在街上,可、可……唉……”说着叹了口气,眼中滴下泪来。 狄公神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一旁的曾泰道:“你们为什么不先到扬州刺史府投状上告呢?” 方九擦了擦眼泪,答道:“先生,我们哪敢到扬州告状啊?那儿的官府说我们是刁民造反,回去还不得掉脑袋呀。” 曾泰点了点头:“是这样。可你们知道吗,按本朝律法,越级告状已犯重罪,更不要说你们是民告官的诉情。这也难怪衙门不愿受理。” 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官官相护!这等陈冗弊端早应裁撤!” 狄公长叹道:“本朝之所以禁止越诉,是怕越诉者诬告陷害,而上官不察详情轻率定案造成冤情。因此,这也不能说是弊端。本朝虽禁止越诉,但只要所诉之事为实,便不追究越诉者的责任。只是各级官吏为求自保不愿招惹麻烦,这才因循迁延,令百姓投诉无门。” 李元芳点头道:“唉,是这样。” 狄公对方九道:“方九啊,状纸能给我看看吗?” 方九点点头,从怀中掏出诉状递了过去,狄公接过看了一遍,抬起头惊奇地道:“这诉状言辞工整,条陈清晰,似乎是出自公门中人之手。” 曾泰道:“哦?”说着,接过状子飞快地看了一遍,而后点点头道,“确实,刀笔之功非公门中人不能为呀。” 狄公问道:“方九,给你写状子的是什么人?” 方九回忆道:“看样子好像是个教书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今后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方九轻轻啜泣起来:“老人家,我也不知道啊。衙门不收状子,我们又不敢回乡,身上已分文没有。眼见就要过年了,我们,我们……”说着,哭出声来,旁边几个乞丐也都垂头丧气,唉声叹气。 狄公长叹一声,目光望向了身旁的李元芳和曾泰。狄公刚要说话,街市上忽然大乱起来。 众人闻声向远处望去,只见一队千牛卫飞马而来,转眼间便奔到了食摊之前,卫士们高声吆喝勒住坐骑。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方九等人更是吓得体如筛糠,颤抖着站起身好像要藏起来似的,嘴里结结巴巴地道:“老人家,官、官府抓我们来了!” 狄公微笑道:“不要害怕,他们是来找我的。” 方九愣住了:“找您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迎头走去,元芳二人也随在狄公身后。为首的千牛卫将军飞身跳下战马,快步走到狄公面前躬身施礼道:“狄阁老您在这儿呀,让卑职好找。”说着,他转向李元芳、曾泰拱手道,“大将军,刺史大人。” 元芳曾泰赶忙还礼道:“顾将军。” 一旁的方九和纤户们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的路人更是发出一片惊叹之声,大家窃窃私议。 狄公微笑道:“顾将军,有事吗?” 顾将军道:“圣上旨意,宣您、李将军和曾大人火速进宫。”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顾将军上复皇帝,就说我等回行馆更衣后立刻觐见。” 顾将军躬身道:“是。卑职立刻回复圣上。”他四下看了看,又压低声音道,“阁老,圣上可是着急得很呀,您……” 狄公赶忙道:“请将军放心,我们一定尽快赶到。” 顾将军双手抱拱:“卑职告辞!”飞身上马率千牛卫纵马扬尘而去。 一旁的方九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好:“老人家,您、您是,是……” 狄公笑道:“方九啊,这份状子就由我替你代进给皇帝吧。” 方九简直不敢相信:“皇、皇帝?” 李元芳笑道:“虽然你的状子神都各个衙门都不受理,可今天你时来运转碰到了宰相大人。听见了吗,他老人家说受了你的诉状,要将状子转呈给圣上呢。” 方九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连一旁的伙计和行人也吓得跪倒一片。 狄公连忙道:“好了,好了。大家请起,请起。” 元芳和曾泰将方九等人扶了起来。 狄公道:“元芳、曾泰,圣意急迫,我看暂时将方九等人安排在附近的客栈之中,候我们回来再做区处。” 李元芳道:“大人所言极是。”说着,他的目光扫视着街道,不远处有一家客栈,“我看就把他们安排在那家悦来老店之中吧。” 狄公点了点头。 曾泰走到方九等人身旁道:“方九啊,你们先住进店内,千万不要出门。过几个时辰,我会派人来接你们。” 方九眼含热泪双膝跪倒:“谢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曾泰笑着将他搀起来道:“好了,我们走吧。”说着,与元芳携方九一行向悦来老店走去。 不远处的街角,一个中年男人躲在阴影中望着李元芳和曾泰领着方九等纤户走进客栈。 御书房内,武则天倒剪双手立于陛上,脸色铁青,手中的奏折不停地抖动。 下站的宰相张柬之等重臣各个屏气凝息,眼望皇帝。御书房中一片寂静,呼吸之声可闻。气氛异常紧张。 门外,工部侍郎封可言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走动。他时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御书房内的动静,时而双手连搓,口中念念有词。 狄公、李元芳、曾泰三人身着官服快步走来。封可言一见狄公,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拉住狄公的手颤声道:“阁老,出大事了!” 狄公惊道:“封大人,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封可言刚想说话,只听御书房内传来武则天严厉的问话:“怎么,狄怀英还没有到?” 狄公一惊抬起头来。封可言登时浑身一抖,轻轻嘘了一声,伸手向御书房内指了指。 狄公点点头,朗声领喏道:“臣狄仁杰、李元芳、曾泰候旨!” 门内承旨力士高唱:“狄仁杰、李元芳、曾泰、工部侍郎封可言觐见!” 狄公四人走进书房,撩袍跪倒:“臣狄仁杰、李元芳、曾泰、封可言叩见陛下。” 武则天转过身来:“众卿平身。” 四人站起身来。 武则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怀英,凉州案朕已看过你的奏折。非常好,你们辛苦了。” 狄公、李元芳、曾泰躬身道:“谢陛下勉慰。” 武则天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下站的封可言,脸色登时像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下站的可是工部侍郎封可言?” 封可言神情紧张,说话也有点哆嗦:“正、正是微臣。” 武则天双目如电射向封可言,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奏折。 狄公望着武则天的脸色,又侧目看了看身旁浑身颤抖、面如土色的封可言,不解地与元芳对视了一下。 殿中一片寂静。 猛地,武则天将奏折狠狠摔在桌案上,厉声喝道:“江淮盐铁转运使盐船又一次在邗沟覆没,二十万石食盐无踪,转运使常风、副使赵彻、押运军卒及船工全部丧生!盐铁转运乃国家之命脉,每年食盐专售之盈额达一千七百万贯,占据天下殖货半数以上。朕屡次强调,盐运之重,重于泰山!然尔工部却玩忽懈怠,竟致大运河邗沟水段一年之内连续发生十五次覆船事件,尔工部何以治河渎?何以行漕权?尔身为工部侍郎,总理部事,如今噩耗频发,数百万石食盐损折,船毁人亡,尔以何面目见天子,又以何由谢天下!” 狄公吃了一惊,余光望向了元芳和曾泰,这二人也被皇帝的话惊呆了。狄公看了看身旁的张柬之,张柬之轻轻点了点头。 封可言“扑通”跪倒,颤声道:“臣封可言有负圣望,罪该万死!” 武则天怒道:“派去扬州查察此事的工部官员一批又一批,均是无功而返,而邗沟覆船的异事却是一次紧似一次。更有甚者,此番出漕的水部郎中李翰竟然在任上自缢身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书房的夹壁中发现的二十万两白银凭信又是怎么回事?你说!” 封可言浑身颤抖着道:“臣已行下符牒,命扬州刺史崔亮严加查察。日前,他回文阁部说,说此事业已查清,李翰收受贿银二十万两,因邗沟又起波澜,他自知罪责难逃,畏罪自戕。” 狄公与张柬之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疑窦顿生。 只听武则天厉声喝道:“尔工部所用都是这样的人吗?难怪河渠不保,盐船倾覆,真真可恨之极!” 封可言连连叩首道:“微臣用人不明,有失按察,请陛下降罪责罚!”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责罚?责罚你能够挽回朝廷的损失吗?责罚你能够令邗沟罹难的将士复生吗?你身领侍郎,位极人臣,行事却如此昏溃,真是该死,该死!” 封可言吓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柬之。” 张柬之赶忙躬身向前:“陛下。” “即刻下旨,罢封可言工部侍郎之职,交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及御史中丞三司共议,核定其罪!” 张柬之顿了顿道:“是。臣立刻拟旨。” 封可言颤抖着叩下头去,冷汗滚滚而下。 张柬之轻轻咳嗽了一声,冲狄公使了个眼色。狄公会意,踏前一步道:“陛下,且请息怒。” 武则天沉了沉气,道:“怀英,你有何话讲?” 狄公道:“邗沟覆船之事,工部官员查察之下可有结果?” 武则天冷哼了一声:“结果?结果就是覆船惨祸比部查之前多出几倍!漕运本是以江南嘉兴、海陵、盐城等盐监中的食盐中转神都,而后再由神都调济至西北各道。今岁,西北各地军民所用食盐已呈紧张之势,本指望南盐北调能解燃眉之急,谁料想漕运竟连发怪事!而今邗沟渠道已成死地,北运停止,调济更无从谈起!” 狄公道:“也就是说,工部派出的官员几番查访均无结果。” 武则天怒容满面,望着封可言道:“封可言,你来说说吧。” 封可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道:“是,是。工部前后派出几位巡河官员查察邗沟覆船案,得到的结果就是邗沟水段淤泥过厚,暗礁丛生,罹难的盐船均是触礁沉没。” 狄公道:“那么,扬州漕运衙门为何不派纤户疏浚河道,清除暗礁呢?” 封可言道:“部查官员们回奏说,邗沟渠段两旁的纤户多刁钻顽劣之徒,拿了朝廷的护渠银两却躲懒贪猾不肯出力,这才致使河道长期壅塞。”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这恐怕是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吧。” 封可言道:“阁老所言极是,卑职也是这样想的。因此,这一次便派出了水部郎中李翰再去查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 狄公转向武则天道:“陛下,说李翰受贿二十万两,可有真凭实据?” 武则天道:“扬州刺史崔亮在李翰的书房中发现一层夹壁,里面找到了两张柜坊的凭信,共二十万两。想李翰秩不过五品,俸仅止三石,哪来如此巨额银两?以此推断,非受贿而何?” 狄公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李翰受贿并无真凭实据。” 此时,武则天的怒火已渐渐平息,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点头道:“可以这样说。” 狄公道:“陛下,《永徽律》明文定法:‘未经鞫问,不可即肆定罪’。这就是说,在事情未明之前,不应仓促定罪,以免造成冤案。而今,邗沟覆船案真相不明,李翰受贿更是未见明证,现在下旨给封可言定罪,似乎过早吧?臣恐惹朝臣窃议。请陛下三思。” 武则天看了封可言一眼,没有说话。 狄公接着奏道:“今日臣三人到市中散步,遇有扬州纤户数人邀驾越诉,状告扬州漕运衙门,京中各部却无人敢受理此案。”此言一出,在场其他人都愣了。 武则天道:“哦?有这等事?” 狄公从袖中掏出那份诉状高举过头:“请陛下御览。” 武则天一摆手,身旁的女官快步下阶将诉状接过,双手呈与皇帝。武则天打开状纸,看了一遍,暗吃一惊,喃喃说道:“难道,这是真的?” 张柬之问道:“陛下,状子上怎么说?” 武则天边思忖边说道:“这诉状上说,扬州漕运衙门贪污护渠银两及护渠纤户的饷银,以致引发民变。” 张柬之听罢,吃惊不小:“什么?” 封可言瞠目结舌,有顷,方嗫嗫道:“这、这、这怎么可能?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巡河官员怎么会不上报部知?” 狄公笑了笑道:“如果这张诉纸所说都是实情,那么有一点可以肯定,此案绝非目前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 武则天放下诉状,沉吟片刻,对封可言道:“你起来吧。” 封可言赶忙叩头谢恩,侍立一旁。 武则天转身对狄公道:“怀英,今日朕之所以急召你进宫,就是为邗沟之事难明,漕运不兴,国脉受阻。形格势禁,查察此案已迫在眉睫。怀英啊,这副重担恐怕又要你挑起来了。” 狄公躬身答道:“是。臣谢陛下信用之恩,万死难报,敢不用命!” 武则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淡的微笑:“好。而今凉州之事已定,朕罢去你西北道黜置使之职,改册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奉旨钦差,整饬吏制,查察大案,便宜行事。所到之处如朕躬亲。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演礼道:“臣领旨谢恩。” 武则天道:“元芳在你身边形同膀臂不需再敕。惟曾泰在凉州案中俯仰是非,协助你勘破大案,殊堪嘉奖。朕看,此次你经略江南,便让曾泰也跟随在你身旁吧。” 狄公道:“谢陛下俯虑周至,臣不胜感激!” 曾bbr>..泰受宠若惊,登时面呈喜色。 武则天道:“这样吧,朕斥特旨进曾泰为江淮都察使,提调江淮各州县政务,随佐怀英。” 曾泰赶忙双膝跪倒:“臣曾泰谢陛下天恩!” 武则天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封可言:“尔身为工部侍郎,却用人不察,本应获罪。奈怀英陈情,此次便不予纠办了。然归部后,尔要全力协助狄公,若再玩忽懈怠,尔小心则是。” 封可言跪倒叩头道:“谢陛下天恩,臣定全心戮力,辅佐狄大人!” 武则天眼望阶下众臣,缓缓说道:“盐运之事关乎国家兴衰。一旦天下盐紧,各地的盐枭就会立刻抓住时机,结群成伙,铤而走险,贩运私盐。到那时,朝廷专售形同虚设,各地方更是无从向朝廷缴纳盐资,国库亏损,天下不宁啊!因此,此案尔等务须用心办理!” 狄公等人躬身道:“臣等谨领圣训,请陛下放心!” 悦来老店位于朱雀街正中央,门前车来人往好不热闹。五六个身穿公服的衙役来到店门前,店老板赶忙迎了出来:“诸位官人,有何公干?” 为首一人问道:“老板,有几个扬州来的客人是住这儿吗?” 老板道:“您说的是拦驾告状的那几位吧?” 衙役赶忙道:“对,对。” 老板道:“他们住在后院天字第一号房中。” 衙役冲身后众人摆了摆手,一行人快步走进店中。 房内,几名纤户围坐在桌前,只有方九和女儿小兰不在屋中。 一个纤户道:“哎,真是老天开眼,今天居然碰到了这几位大人,咱们的冤屈总算是有地方诉了。” 另一人道:“是呀,听那位姓李的将军说,咱们是遇到宰相了!” 旁边一人道:“宰相,什么叫宰相啊?” 先前说话的纤户道:“你可真没见识,连宰相都不知道,这宰相啊,就比皇帝小一级,那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问话的人连连叹道:“我的妈呀,这么大的官!要照这么说,咱们那点儿小冤情对人家宰相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呀。” 先前说话的纤户又道:“那可不是,只要是他老人家能替咱们纤户说话,用不了几天咱就能回家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敲门声。说话的纤户赶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几个衙役。 纤户愣了一下:“几位老爷,你们找谁?” 为首的衙役道:“我们奉狄阁老之命接几位到馆驿安歇。” 纤户道:“狄阁老?哦,就是宰相大人?” “正是。” 纤户道:“哎哟,几位老爷先请进来坐一会儿吧,方九和小兰去打水了,还没回来。” 衙役点了点头,冲后面众人使了个眼色,快步走进屋中。 方九正提着两桶水和女儿小兰儿朝天字第一号客房走来。忽然听见房里传出凳倒桌翻的乒乓声,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 方九大吃一惊,放下水桶,拉着小兰来到门前,刚想看个究竟,“砰”地一声屋内一件东西重重地撞在了大门上。方九吓了一跳,正要伸手推门,寒光一闪,一柄钢刀从门内的棂格之间透过窗纸刺了出来,方九倒吸一口凉气,透过刺破的窗纸向屋内望去。 只见一个纤户满面鲜血趴在门上,后背钉着一柄钢刀。房内,衙役们手挥钢刀无声地屠杀着屋中的纤户,转眼之间,七八个纤户身首异处,地面和墙壁上溅满鲜血。 方九浑身颤抖,一把将小兰搂在了怀里。 只听房中一人道:“那父女俩还没有回来,大家在这儿等着,务必斩草除根!”屋内众衙役低声答应。 方九屏住呼吸,抱起小兰转身向来路奔去,慌乱中脚下一绊,踢倒了门前的水桶。为首的衙役听见声音飞快站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伸手拽开大门。屋外,方九抱着小兰正向外面跑去。 衙役一跺脚:“不好,让他跑了,追!”众人站起身向外追去。 方九抱着小兰穿梭在人群之中,身后众衙役紧紧追赶。前面街左出现了一条小巷,方九快步向小巷奔去。身后的衙役冲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紧紧追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马车飞奔而来,将方九和衙役们隔了开来,待马车驶过,方九已不见了踪迹。 为首的衙役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他们肯定是进了小巷,追!”众衙役飞步冲进街左的小巷之中。 小巷旁的茶楼门廊后,方九抱着女儿转了出来。他探头看了看飞奔进巷的衙役们,急忙朝相反方向跑去。 水部郎中李翰的府第位于神都明善坊内,门楹横匾上书:李宅。 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穿掌固服色的公人正拍打门环。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一名仆佣探出头来问道:“二位,找谁?” 掌固道:“这里是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的府上吧?” 仆佣点了点头道:“正是。” 掌固道:“我们是从扬州来的,李大人有家信交与夫人。” 仆佣赶忙打开大门道:“二位请进。” 李翰之妻宁氏快步走进正堂,那掌固赶忙站起身施礼道:“见过夫人。” 宁氏道:“旅途辛劳不必多礼,听说外子有书信托寄?” 掌固道:“正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书信递到了宁氏手中。宁氏撕去缄封抽出信瓤匆匆看了一遍,失声惊叫道:“怎么,他、他得了重病?” 掌固叹了口气道:“正是。李大人连日操劳,身染疾恙,重病不起。请夫人立刻随我们赶赴扬州,马车就在门外等候。” 宁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好,我收拾一下,立刻随你们起程。”说完,转身向内堂走去。 过不多时,李府大门打开,掌固陪着夫人宁氏走了出来。 车夫打开车厢门,放好脚踏,宁氏快步走进车厢。厢门关闭,掌固翻身上马,一声吆喝,车夫长鞭劲甩,马车向城外驶去。 阁房内,狄公正在向封可言询问李翰自缢一事的详细情况。 狄公问道:“哦,李翰在给工部的回文中是这样说的?” 对面的封可言点了点头:“正是。他在文中提到已经查出了一些端倪,但因公文不能保密,因此,并没有详陈究竟有何发现。”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李元芳。 李元芳道:“封大人,说李翰受贿二十万两白银又是怎么回事?” 封可言长叹一声道:“扬州刺史崔亮在给门下省的牒文中称,在山阳别馆李翰的书房内找到一夹壁,内中藏有两张柜坊的凭信。” 李元芳问道:“柜坊是什么?” 狄公解释道:“柜坊者,信用也。任何人都可以将银两存入柜坊,柜坊给存银人一件特制凭信,上标存银人名号及银两数额。取银之时,经柜坊验证凭信无误,便可将存银提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噢,是这样。” 狄公转身又问封可言:“封大人,那两张凭信现在何处?” 封可言道:“扬州刺史崔亮已将这两张凭信转到工部,现就在卑职手中。刚刚在御书房本想上呈皇帝御览,可龙颜震怒,卑职未敢呈递。” 狄公点头道:“拿来我看看。” 封可言赶忙从袖中取出了两张凭信递到狄公手中,狄公接过凭信仔细地看着,元芳也凑了过来。良久,狄公道:“这凭信似乎是飞钱呀。” 封可言愣了一下,赶忙接过凭信,仔细看了看道:“果然是飞钱。这一点卑职倒没有注意。” 一旁的元芳又问道:“大人,什么叫飞钱?” 狄公道:“富商大贾遇有生意远行,随身不便携带太多银两,一为不便,二不安全。因此,他们便将银两存到有联号的柜坊。比方说,在扬州存钱,可以到神都提取,此所谓飞钱。”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这里面的道道儿可真多啊。” 狄公道:“这两张凭信就是在扬州的柜坊中存入的银两,可以在洛阳提取。” 李元芳赶忙接过来仔细看着。 狄公低声自语道:“难道……李翰真的受贿?如果是这样,他死前为什么不将这两张凭信转给家中,却要放于书房的夹壁之内……”沉吟良久,转过身道,“封大人,李翰有家室在京吗?” 封可言道:“当然有,李翰的家就在洛阳城中明善坊内,其妻宁氏,乃大家之女。” “李翰的死讯宁氏知道了吗?” “事起突然,真相未明,因此,尚未告知其家眷。” “封大人,你即刻命人传话,就说你我二人要到李府探望。” “是。” “还有,你遣人持这两张凭信到户部、诸道院及诸军、诸使处暗察,弄清楚这家柜坊的名号是什么。” 封可言领命:“卑职立刻命人去办。”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曾泰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门来,喊道:“恩师,出事了!悦来老店的纤户们被人杀了!” 屋内众人闻言大惊:“什么?” 李元芳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曾泰喘着粗气道:“就在半个时辰前!” 狄公一摆手:“走,去看看!” 第二章 李元芳驿馆斗云姑 水部郎中李翰家门前,一个身着黑衫、头戴云笠的女子正扣打门环,身旁跟着五六个随从。 大门打开了,管家走了出来,疑惑地道:“你们找谁?” 女子笑吟吟地道:“请问这是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的家吗?” 管家点了点头道:“正是。” 女子道:“我们是李翰大人的朋友,替他捎来一些东西,要当面交给夫人。” 管家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番道:“你们和刚刚来的那位掌固是一路的吗?” 女子被问愣了:“什么掌固?” 管家道:“刚刚从扬州来了一位掌固把夫人接走了。” 女子大惊:“接走了?” 管家点点头:“是啊。” 女子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半个时辰前吧。” “他们是骑马还是乘车?” “乘车,一辆绿棚马车。” 女子扬手对身后众人道:“不好,出事了!追!”说着,转身向坊外奔去。 悦来老店已被钦差卫队团团围住,张环、李朗守在门口。天字第一号房内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狄公蹲下身验看着尸身上的伤口。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怒火再也掩饰不住。 一旁的曾泰道:“真是太惨了。恩师,是什么人竟然下此毒手?” 狄公冷冷哼了一声道:“定是那些意图拦阻纤户们上诉的歹人所为,这是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 “正是。” 此时李元芳走了进来:“大人,店内没有方九和他女儿小兰的尸身。”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来,他们已经逃走了。” 李元芳道:“店老板现在门外。” 狄公道:“叫他进来。” 李元芳回身点头,店老板快步走进屋中,哭丧着脸,施礼道:“大人。” 狄公道:“这些纤户入住之后,有没人来找过他们?” “有。” “哦,是什么人?” “小的,小的不敢说。” “怕什么,说!” 店老板吭哧了两声,犹豫着说道:“是、是五六个公门里的衙役。” 狄公一愣:“公门中的衙役?” 店老板点了点头:“他们说要找扬州来的客人。我告诉他们客人住在后院天字第一号房内,他们就进店了。过了没一会儿,那个姓方的客人抱着孩子逃出门去,衙役们随后也追了出来,当时我还纳闷出了什么事呢。唉,怎么这倒霉事儿都让我摊上了。” 狄公道:“那些衙役身上穿的公服是什么样式?” 店老板道:“和平常的公人穿着均是一般……哦,对了,有一点儿不一样,那些公服绣的是红丝边儿。” 元芳在一旁道:“这些衙役定是歹人假扮,想要将我们引向歧途。”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这么看。” 狄公怒不可遏:“这群畜牲!竟然忍心对穷苦的纤户们下这等毒手,真是禽兽不如!” 狄公强压怒火将屋内仔细检查一遍,而后缓步走出房门。只见地上放着两只水桶,一只桶内有水,另一只桶倒在地上。 狄公稍加思索道:“事情定然是这样的:衙役敲开房门,纤户们将其让进房中,而此时,方九与女儿小兰到前院打水不在屋内。衙役们进屋后凶相毕露,残忍地杀害了屋中的纤户。而就在此时,方九打水归来,发现屋中情形,大惊之下携女儿逃走,却不慎将水桶踢翻,惊动了房中的衙役,他们闻声追了出来。” 李元芳望了曾泰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忧虑地说道:“方九父女的处境不妙啊!曾泰,你立刻持我的内史令到京兆府命京兆尹出动所有衙役全城搜查,一定要找到方九父女!” 曾泰答道“是”,转身离去。 狄公看着元芳,说道:“看到了吧,我们还未出京城,那些恶贼的魔爪便已经伸到了这里。这就说明,此事他们蓄谋已久。” 李元芳问:“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 狄公道:“你说。” 李元芳道:“如果说歹人是为了阻止纤户们上诉,这才行此杀人灭口之举。那为什么要等诉状递到我们手中之后才行动?诉状入官,事情便已经败露,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这些纤户?这样做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狄公道:“也许他们本来并不想杀人,或者说,他们至少不想在神都动手。我想,这些歹徒一定是听闻了方九等人到京中各部院投状上告的事情才赶到这里。他们本欲暗中将方九等人逮捕,送回扬州后再做区处。然方九等人盘缠用尽,露宿街头,居无定所,这令歹人无法找到纤户们的踪迹。今日,方九在朱雀大街上邀驾越诉,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行藏,被歹徒发现。而最终令他们决定杀人灭口的,是千牛卫在街上找到了我们,当街道出我三人的身份,而我又受理了方九的诉状,这样一来,他们感到危险已迫在眉睫,因此才杀人灭口。” 李元芳道:“既然诉状已被大人受理,那他们再杀死方九也就起不到灭口的作用了呀?” 狄公道:“按《永徽律》,官府要对一件案子立案侦破,必须要有诉状和首告之人,这两点缺一不可。如果首告之人死去或因故不能出首,那么此案便立即撤销。” 李元芳恍然大悟:“他们是想杀死首告之人,令此案自销,这才下此毒手!” 狄公叹道:“都怨我考虑不周,致令纤户们枉自送了性命。怪我,怪我呀……”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李元芳道:“大人,这怎么能怪您呢!我们初涉此案,怎能想到这些歹徒竟如此丧心病狂。” 狄公眼中喷射怒火:“他们还不知道我狄仁杰的厉害!这一次奉旨南行,便要让这些恶贼粉身碎骨!” 李元芳道:“大人,看起来此案的水很深呀。歹徒们心狠手辣,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不好,宁氏!” “什么?” 狄公一摆手:“去李翰家!” 工部侍郎封可言重重地拍打着李府门环,狄公、李元芳率卫士们站在一旁。只听大门内传来老管家的埋怨声:“又是谁呀?一拨一拨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呀,真邪了!”说话声中,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管家探出头来,一见封可言登时吃了一惊,赶忙道,“哎呀,是侍郎大人!”说着,慌忙跪下。 封可言急忙问道:“不必多礼,你家夫人在吗?” 管家奇怪地道:“您也要见我家夫人?” 封可言一愣:“哦,还有谁要见她?” 管家道:“一个时辰之前,打扬州来了个掌固,带了封信来说是我们老爷重病卧床,请夫人前往探视。” 封可言惊道:“什么?” 狄公踏上一步问道:“你们夫人走了吗?” 管家道:“是呀,早就走了。” 狄公心中暗惊,看了李元芳一眼道:“我们还是来晚了!” 管家奇怪地望着狄公,又说道:“半个时辰之前,又有一拨人要见我家夫人,领头的是个小姑娘,说是为我们老爷捎回了东西。” 狄公有些诧异:“哦,还有一拨人要见夫人?” 管家道:“正是呀。算上您几位,这已经是第三拨了。我说诸位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李元芳焦急地问道:“夫人走时是骑马还是乘车?” 管家笑道:“就连问的问题都一样。回大人的话:掌固骑马,夫人乘车,一辆绿棚马车。” 李元芳对狄公道:“大人,他们刚刚出发一个时辰,而且又有马车,一定不会走得太快。追吧!” 狄公点了点头:“顺藤摸瓜,不要打草惊蛇。”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人放心!” 官道上车来人往。远远地,扬州掌固押着绿棚马车缓缓驶来。 宁氏坐在马车之内静静地思索着,越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她从包裹中掏出了丈夫的亲笔信,仔细地看着,确实是李翰的笔迹。顿了一顿,又从怀中掏出了丈夫李翰交托的那封密信比对,两封信的笔迹完全相同。那封密信是月前丈夫派自己的心腹手下张先偷偷带回家的,并叮嘱自己千万收好。这次丈夫忽然病重,还派人接自己过去,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静静地望着手中的两封信,沉吟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伸手撩开车窗的丝帘,冲外面喊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了。掌固策马来到窗旁问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宁氏笑了笑道:“车上颠簸,妾身不惯远行,只觉腰背酸痛,想下车走一走。” 掌固顿了顿道:“嗯,那好吧。” 他冲车夫挥了挥手,车夫快步走到车后,将马车后厢门打开。置好脚踏,宁氏小心地走了下来。掌固翻身下马,紧紧跟在她身旁,似乎生怕她跑掉似的。宁氏举步向道旁走去,边走边问身旁的掌固道:“你是外子的僚属吧?” 掌固道:“正是。” 宁氏道:“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掌固愣了愣道:“啊,我、我、我是新来的。” “哦,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季虎。” “外子身染何疾,竟致卧床不起?” “听医士说,李大人宿寒入体,侵入肺脏,很是危险。夫人,我看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宁氏笑了笑道:“不急,不急。他卧病在床,身旁谁在照顾啊?” 掌固不耐烦地看了看宁氏:“好像有几个丫鬟吧。” 宁氏随口问道:“他的胡子一定很长了吧?” 掌固心不在焉地随口敷衍道:“是啊。很长了。” 宁氏猛地停住脚步,转身望向了掌固。掌固奇怪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宁氏笑了笑,摇摇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此时,二人离官道已经很远了。 掌固回头看了看,对宁氏说道:“夫人,上车吧,天黑之前咱们要找个镇甸宿下!” 宁氏微笑着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手指粗的小木棍,在手中把玩着道:“不慌,不慌。”边说边继续向前走去。 掌固无奈,只得随后跟上:“夫人,您最好能快一点,否则……” 宁氏打断了他:“我丈夫李翰已经死在你们手上了吧!” 掌固猛吃一惊停住脚步。说时迟,那时快,宁氏飞快地转过身,手中的小木棍狠狠地戳在了掌固的咽喉处,掌固喉头发出“咯”的一声,登时双眼翻白。 宁氏冷冷地道:“我丈夫没有胡须!” 掌固的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宁氏上前扶住了他,而后冲着马车的方向喊道:“不好了!快来看看,他怎么了?” 远处的车夫听到呼喊,赶忙跑了过来:“夫人,怎么了?” 宁氏急道:“不知怎么回事,他说着说着话就昏过去了,你快过来看看吧。”说话间,车夫已奔到近前,宁氏双臂一较力,将靠在自己身上的掌固狠狠推向飞奔而来的车夫,那车夫毫无防备,被掌固的身体撞得趔趄了两步,赶忙伸手抱住掌固。 此时,宁氏已绕到他身后,从地上抱起一块早已看准的大石头,狠狠地砸在车夫的后脑上。车夫哼都没哼一声,搂着掌固的身体,翻倒在地。掌固挣扎着想爬起身,宁氏又举起石块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掌固登时昏死过去。 宁氏看着他俩冷冷地道:“你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说着,她扔掉手中的石头,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回到马车旁,钻进了车厢。一会儿功夫,车厢门打开了。身穿胡服,女扮男装的宁氏走了下来,她伸手拉过掌固的马,飞身跃上,一声吆喝,战马绝尘而去。 狄公行馆静悄悄的,正堂大门紧紧关闭。狄公独自一人在堂内,一边踱步一边静静地思索着。张环、李朗率千牛卫在门前守候。曾泰快步走到了门前,向里面指了指。张环点了点头。曾泰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叫道:“恩师。” 狄公转过头来:“啊,曾泰呀,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曾泰道:“学生刚从京兆府回来,京兆尹沈大人已派出官差全城寻访方九父女的下落。” 狄公点了点头道:“非常好。曾泰呀,你发现了没有,这些歹人的动作非常之快。两路并进,双管齐下,竟都抢在了我们前面。更奇怪的是,今日竟然有两拨人同时到李府去见宁氏,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呢?” 曾泰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公道:“邗沟覆船,李翰自缢,不过是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事情,就连皇帝也是今日刚刚知悉。而这些歹人呢,他们竟然好像是早有准备,所有的事情都已提前做出了安排,这中间会有什么玄机?” 曾泰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说道:“学生也觉着,似乎是哪里不太对劲儿。” 狄公道:“是呀,你感到不对劲,就是因为对方的动作太快了。而且,快得出奇,快得不合常理。我隐隐感到,邗沟覆船、李翰自缢、其妻宁氏被不明身份的人挟持,这几件事与今日发生在悦来客店中纤户被杀的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曾泰一惊道:“哦?”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邗沟归扬州漕运衙门掌管,那些告状的纤户就住在邗沟附近,投状上告的正是扬州漕运衙门。而李翰奉旨前赴扬州也是为了查察邗沟覆船事件,与扬州漕运衙门同样有着紧密的关联。如今,李翰不明不白地自缢身亡,告状的纤户惨遭毒手,而李翰的孀妻宁氏又为人所骗不知去向,这几者之间难道会没有联系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这不可能是巧合。” 狄公道:“我早就说过,世间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往往看似巧合的事情内中都有着必然的关联。” 曾泰道:“恩师,您说这些歹徒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狄公道:“目前,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些歹徒定然与方九诉状中首告的扬州漕运衙门有关……”忽然,他的声音顿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地道,“漕运衙门,漕运衙门……衙役……”他双眼一亮,“那些衙役……绣红丝边儿的公服……” 一旁的曾泰轻声道:“恩师,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曾泰呀,你再辛苦一趟。马上赶到京兆府,请沈大人出差查找各家官营的驿馆和客栈,看看有没有来自扬州漕运衙门的官差。” 曾泰恍然大悟:“恩师,您是说,那些杀害纤户们的衙役是,是……”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快去吧。”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门去。 官道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宁氏乘坐的绿棚马车斜停在道旁。远处尘土大起,出现在李府门前的那个女子率领十几名随从纵马沿官道飞驰而来,一名随从喊道:“云姑,你看!” 云姑看见路旁歪着那辆绿棚马车,急忙勒住坐骑,朝身后一挥手,众人翻身下马,四散开缓缓围上前去。“吱扭”一声,车厢门缓缓打开,云姑探进头来察看着。 车厢内空空如也。 云姑回手关闭了车门,不解地四下望着。忽然,身后的随从道:“云姑,您看那边!”云姑顺着随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官道旁的草丛里,隐隐躺着两个人。 云姑一挥手,率众随从飞步奔了过去。掌固和车夫躺在草丛中,脑后不停淌着鲜血。 云姑道:“没错,一定是他们!她跑不远,给我追!”众人奔回官道,飞身上马,顺着大道一路追去。 方九抱着女儿小兰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一条小巷奔来,他面色惊慌,边跑边四下张望。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锣声,方九抬头循声望去。对面街上,三名京兆府的衙役边敲锣边向自己这边走来。方九飞快地转过身,抱着小兰转进小巷之中,探头向外望去。 只听锣声之中,衙役们高声吆喝着:“扬州来京告状的纤户方九听着,狄仁杰大人现在京兆府中等你,要替你们伸冤报仇!听到鸣锣昭示,速到京兆府中!” 衙役们从小巷前走过,边走边喊。方九赶忙将身体背转,贴在墙上。街上锣声阵阵,衙役们重复着昭示的内容。方九正在思索方才的昭示,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吓得方九打了个冷颤,回过头来一看,却是一位陌生的中年人站在身旁,冲他问道:“老兄,外面喊什么呢?” 方九慌乱地答道:“啊,啊,好像,好像是说狄仁杰大人在、在府中等什么人?” 中年人愣了一下:“狄仁杰?” 方九点了点头道:“啊,是啊。这不,外面还喊着呢,您出去听听。”中年人迈步走出小巷。方九四下看了看,也跟了出来。 不远处,衙役们一边筛锣一边不停地向街两侧的买卖铺户、行商路人重复着昭示内容。 路人们停下脚步,议论纷纷,方九躲在一旁侧耳倾听。只听刚刚问他话的那个中年人对身旁人道:“狄仁杰,那不是当朝的宰相吗?” 另一人道:“可不,他可是大大的有名啊。是什么案子竟然惊动了他老人家。” 旁边一位老者道:“我听说,这位狄大人可是了不起,做大理寺卿的时候,年断积案一万余件,没有一桩出错。后来,做了宰相,连破幽州使团案、湖州蜜蜂案、无头将军案、崇州大军案、蛇灵奇案,桩桩件件都是奇诡曲折。好多人都说,这世上就没有他老人家破不了的案子。” 先前说话的中年人道:“没错,我也听说过。他在本朝号称神断,那可是第一奇人。” 老者道:“最难得的还是他爱民如子,着实是个好官。”众人连连点头,啧啧称是。方九听着,低头想了想,抱着小兰快步走进小巷。 另一条街道中,三名京兆府的衙役站在街道中央,一边筛锣一边高喊着:“扬州来京告状的纤户方九听着,狄仁杰大人现在京兆府中等你,要替你们伸冤报仇!听到鸣锣昭示,速到京兆府中!” 一旁围满了路人,大家议论纷纷,人群中,那几个在悦来客店杀害纤户们的杀手也混在里边仔细听着。京兆府的衙役不停地重复着昭示的内容。领头的杀手对身旁的同伙轻声道:“听见了吗?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几个马上赶到京兆府外的街道上埋伏,只要见方九一到,立刻下手!”身旁的同伴点了点头,几人挤出人群,快步离去。 绿棚马车停在官道之上。道旁,掌固和车夫的身体横躺在草丛中,路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四周,低声议论着:“大天白日,这么热闹的官道旁,竟然有歹人杀人害命。”“我看定是为了图财。”“哎,你们看,这两人穿着官衣,好像是公门中人呀。”“不错,不错。嘿,这年头儿可真有胆儿大的,连当官的都敢杀。” 众人正议论纷纷,后面传来一声吆喝:“闪开,闪开!地保来了!” 路人闻声闪到一旁,本地地保领着几个人快步走到尸身旁,验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问道:“各位,这是怎么回事,有谁看见了?” 路人们纷纷摇头。 地保道:“是哪位第一个发现的尸体?” 一名路人道:“是我发现的。当时,两个死者就是这样躺在地上。” 地保道:“这就要烦劳诸位了,请随我到衙门里去做个见证!” 路人们纷纷答应。地保率人七手八脚地搭起“尸身”。 人群中,李元芳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官道上的马车,而后,快步离开人群向马车走去。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李元芳轻轻抽了抽鼻子,目光在厢内搜索着。车厢内四壁徒然,空空如也。 李元芳刚要转身离去,忽然,他的目光被座椅下的一件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扁圆的小盒子。李元芳赶忙伸手从座椅下将圆盒拿了出来。圆盒是银制的,雕工非常精细。元芳打开盒盖,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原来是个香料盒。元芳轻声道:“茉莉花香……” 忽然,身后官道旁传来一阵喧嚷:“不好了,炸尸了!” 元芳一愣,赶忙将银盒揣进怀中,转身走了过去。 只见地保等一干人众围着掌固和车夫的尸体大声惊呼着:“炸尸了,炸尸了!” 李元芳挤进人群,定睛一看,只见掌固和车夫捂着后脑缓缓坐起身来。只听旁边有人道:“什么炸尸呀,人家根本就没死!” 众人赶忙围上前去,地保问那掌固道:“我说,你没死呀?” 掌固捂着脑袋没好气儿地说:“废话,死了还能坐起来。”众人一阵哄笑。 地保长出一口气,也笑道:“没死就好。我说,是谁把你们砸伤的,要不要报官呀?” 掌固赶忙道:“哎,不用,不用。是我们俩自己闹着玩儿,他拿石头砸我,我拿石头砸他,就这么着都受伤了。” 地保愣道:“啊,砸着玩儿?我说,你们吃饱了没事儿干了吧?” 掌固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得走了。”说着,他一把拉起车夫,挤过人群,快步走到马车旁。二人跳上车,一声吆喝,马车起动沿官道而去。身后,地保和行人们大声笑骂着。 眼看着马车扬尘而去,李元芳三脚两步奔到自己的战马前,翻身跃上,一声低喝,纵马随后跟去。 迎宾驿位于洛阳郊外的官道旁,是一家官营的大驿所。时近酉初,天刚擦黑,客栈门前宾客盈门,打尖的、住店的来往穿梭,络绎不绝。 远远的,那辆绿棚马车疾驶而来,停在了迎宾驿门前。车夫和掌固跳下马车,捂着后脑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店伙计迎上前来:“哟,二位回来了。” 掌固没好气地道:“废话,不回来还能上哪去。” 店伙计登时被噎住了。 掌固道:“傻看着我干什么,还不把马车赶到后院去。” 伙计连忙答应,拉着马车奔后院而去。掌固和车夫走进店中。 马蹄声碎,李元芳策马来到店前。看着掌固和车夫走进店中,元芳也翻身跳下马来。 一名伙计跑出店外招呼道:“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打尖?” 李元芳将马缰扔给伙计道:“找人。”说着,尾随掌固和车夫快步走进店内。 外堂是打尖之处,各色人等围在桌前,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一片喧闹。掌固和车夫穿过外堂向二进院走去,李元芳紧随其后。二进院有十几间客房,与外面不同,这里十分安静。掌固和车夫快步向正中的一间上房走去。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纵身而起窜上院中的一棵大树,借着树影的掩护飞上了房顶。 掌固和车夫边走边说着什么,少时进了上房。李元芳伏在上房顶上,轻轻将房瓦揭下两片,向房中望去。房中点着风灯,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人在房中来回踱着。听到掌固和车夫走进来,房中之人闻声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县令鲁吉英。他迎上一步急急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夫人呢?” 掌固苦着脸道:“还夫人呢,小的两人差点儿送了性命。” 鲁吉英猛吃一惊:“你说什么?” 掌固道:“嗨!这个女人可真是厉害,他识破了您的计策,把我二人诱到官道旁用石头砸昏,自己跑了。” 鲁吉英狠狠一跺脚道:“跑了?跑哪去了?” 掌固道:“小的也不知道,应该是顺着官道下去了吧。” 鲁吉英骂道:“你们两个废物,连这点儿小事儿也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掌固委屈地说:“您就别骂了,看看我们这脑袋……”说着,二人转过身来。鲁吉英一看,二人的脑后各开了一条大口子,血已经凝固。“下去,下去,赶快把伤口洗干净。”二人答应着转身离去。鲁吉英又气道,“你们俩小心点儿,别让水进到脑袋里。本来脑子就不够使,再进了水就更完蛋了!还不赶快去!” 二人捂着伤口小跑着冲出门去。鲁吉英叹了口气,缓缓坐在椅子上。 房顶上,李元芳将两片房瓦轻轻地盖上,探头向下望了望,院中没有人。李元芳飞身而起,落在地面,快步向外堂走去。外堂店伙计迎上前来道:“客官,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李元芳道:“没找着。” 店伙计道:“您看天色已晚,就在店中住下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我急于赶路,不能宿在此处。” “那好歹您在这儿打个尖,吃点东西。” “不吃了。我要走了。”说着,快步向门口走去。店伙计失望地道:“那您慢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就在他将要走到门口的一刹那,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茉莉花香。元芳登时停住了脚步,抽了抽鼻子,口中喃喃地道:“茉莉花香……”他回过头,目光鹰一般地扫视着外堂之内。堂中的十几张桌子前几乎坐满了人。 李元芳的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张桌旁至少都围坐着五六个人。元芳又抽了抽鼻子,香味没有了。他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银盒,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飘出一股香气。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再次转身向店门走去。忽然,墙角边一个孤独的背影划过他的视线,元芳再一次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一个身穿胡服的人背对店门而坐,其他桌子都是五六人乃至十几人,只有他是孤单一人。李元芳缓缓走到那人背后,轻轻抽了抽鼻子,果然,又闻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李元芳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沉吟片刻,然后冲柜台喊道:“伙计,我要打尖儿!” 伙计一愣,立刻跑了过来,殷勤地笑道:“好嘞,客官,您看您坐在哪儿?” 李元芳道:“堂中也没有富余的座头儿了,我看就和这位兄台挤一挤吧。”说着,他一指身穿胡服的人。 伙计赶忙走过去道:“这位先生。”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果然是女扮男装的宁氏。 伙计刚要说话,李元芳抢先道:“这位兄台,堂里没有座位了,小弟能否与兄合用这副座头啊?” 宁氏四下看了看,堂里确实没有空位,她勉强笑笑,点点头道:“兄台请坐。” 李元芳坐在她对面,对小二道:“给我切两斤牛肉,打一壶酒。”小二答应着跑了下去。 李元芳的目光望向了对坐的宁氏。恰在此时,宁氏也正好打量着他,四目相对,宁氏赶忙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李元芳微笑道:“看兄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定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仕中举子。” 宁氏笑了笑:“兄台过誉。僻野寒儒,周游四方,何敢妄言饱读诗书。” 李元芳道:“兄台真是太谦了,诗书礼义自孔孟沿传,遍达旷野八荒,谁能说僻野之中就无大隐名士呢。”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隐名士岂能如小弟这般,这可真是侮辱斯文。” 李元芳笑道:“我二人一番繁文缛节,互以兄台称之,实为不便。何不道出姓名年齿,以便叙谈。” 宁氏微笑拱手道:“兄台所言极是。小弟宁无双,今年二十有二。” 李元芳笑道:“那,我可要尊称你一声贤弟了。在下李元芳,痴长贤弟十年。” 宁氏起身施礼道:“李兄,小弟有礼。” 元芳赶忙还礼:“愚兄愧受。贤弟请坐。”两人二次落座。 李元芳道:“贤弟要到哪里去呀?” 宁氏道:“扬州。” 李元芳笑道:“可恰凑巧,愚兄也要到扬州去。” 宁氏道:“哦,兄长也要到扬州?” 李元芳道:“正是。在扬州有些事情要办。”宁氏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贤弟,愚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氏道:“自家兄弟,兄长但讲无妨。” 李元芳道:“自我兄弟见面后,便只觉贤弟愁眉紧锁,难道有什么为难之事吗?”宁氏一惊,抬起头来。李元芳关切地注视着她。 宁氏长叹一声,眼圈红了,她轻声道:“家兄在扬州出了事,而今生死未卜,小弟、小弟……”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李元芳赶忙道:“贤弟不必悲伤,一切皆有天数。也许尊兄吉人天相,能够逢凶化吉呢。” 宁氏轻轻擦去泪水,说道:“借李兄吉言,但愿能够如你所说。” 此时鲁吉英带着掌固、车夫也走了出来。店伙计赶忙迎上:“三位爷,是要吃饭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热闹啊。我说,连副座头也没有,这饭怎么吃呀?” 伙计四下看了看道:“客官,您看这样好不好,您点好菜,我给您送到您住的客房里去。” 鲁吉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我看也不用点菜了,就由你来安排,只要够我们仨吃的就行了。” 伙计吆喝道:“好嘞,您放心。” 鲁吉英转身向二进院走去。忽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袖。鲁吉英一愣转头一看,拉他的人正是掌固。 鲁吉英皱了皱眉头道:“拉我做什么?” 掌固轻轻嘘了一声,朝墙角指了指。鲁吉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墙角处的一张桌前坐着李元芳和宁氏。鲁吉英不解其意,看了掌固一眼道:“怎么了,那两个人你认识?” 掌固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鲁吉英暗惊道:“是她!” 掌固点了点头指着宁氏轻声道:“那个穿胡服的就是宁氏。” 鲁吉英一把将掌固的手打了下去:“别瞎指。” 掌固急了,脱口喊道:“真的,那真是宁氏!” 鲁吉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喊什么你,怕人家听不见呀!真是猪脑子。” 掌固到嘴边的话伴着唾沫憋了回去。 鲁吉英轻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绝对没错,就是她。” “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是谁?” 掌固摇了摇头:“没,没见过。” 鲁吉英转头望着李元芳,陷入了沉思。 宁氏轻轻揩拭着眼角的泪水。李元芳安慰道:“而今,令兄情况不明,徒然伤神无异杞人之思。贤弟且请宽怀,愚兄陪你喝上几杯,聊解愁绪如何?” 宁氏眼中含泪:“兄长所言甚是,小弟一番悲戚实为扫兴,望兄长宽宥。” 李元芳道:“哎,家中遇事,任谁也会如此。贤弟言重了。” 正说话间,伙计将酒菜端上了桌。李元芳替宁氏斟满一杯道:“来,贤弟,你我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愚兄先干为敬。”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宁氏也端起酒杯:“多谢兄长。”说毕,也将杯中酒饮尽。 元芳道:“贤弟,如蒙不弃,便与愚兄同行,一路之上也可相互照应。” 宁氏见如此说,沉吟道:“只恐拖累兄长。” 元芳笑道:“哎,哪里话来。如此便说定了。” 宁氏微笑道:“如此也好,多谢兄长。” 正说话间,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二位,对不住,能说句话吗?” 李元芳和宁氏闻声转过头来。鲁吉英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宁氏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李元芳的嘴角现出一丝冷笑,点了点头道:“请说吧。” 鲁吉英道:“堂中已无空位,只有这桌上还有张条凳,不知二位能否见容?” 李元芳望着鲁吉英:“如此甚好,我兄弟正嫌寂寞。” 鲁吉英赶忙道:“叨扰了。”说着,他坐在了李元芳对面的条登上,笑道,“二位,怎么称呼。” 元芳道:“李元芳。” 宁氏一拱手:“宁无双。” 鲁吉英笑道:“在下鲁英。敢问二位是北上,还是南下?” 李元芳道:“我二人要到扬州。” 鲁吉英笑道:“这可真是凑巧,小弟要到山阳县,也要经过扬州。” 李元芳微笑着望向宁氏:“看来,我们又遇到一位同路的朋友。” 宁氏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鲁吉英大笑道:“有缘,有缘!真想不到,我三人凑成一桌,竟然还是同路。就冲这个,老鲁今天就要与二位多喝两杯!”说着,他毫不客气地拿起元芳面前的酒壶,给二人斟满,又给自己倒上,举杯道:“借花献佛,我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元芳、宁氏对视了一眼,也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鲁吉英连声呼喊:“来,伙计,上酒,上酒啊!” 李元芳抬眼看了看鲁吉英。只见此人尖嘴缩腮,小眉小眼儿,一副无赖的滑稽相,然而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股精明之气。 李元芳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鲁兄,山阳县位于邗沟北端,那里的漕运很是发达吧?” 鲁吉英转头望向元芳:“哦,兄台博闻,竟知道邗沟渠段。” 李元芳笑了笑道:“听说邗沟近年连发翻船事件,不知鲁兄可知一二?” 鲁吉英登时一愣,目光望向宁氏,只见宁氏的脸色凝重起来,双目静静地望着自己。鲁吉英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道:“帆船?咳,李兄有所不知,运河之上尽是三条桅杆的大帆船,多得很,多得很呀。二位如有兴趣,可到山阳一游,我陪二位坐大帆船看一看运河,啊!” 李元芳明知他是顾左右而言他,却并不戳破,只是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了。” 一旁的宁氏急道:“鲁兄,李兄所说的翻船,乃是官船在邗沟倾覆的案件,并不是运河上的大帆船。” 鲁吉英望着宁氏没有说话,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苦笑一下:“我岂能不知李兄所说之意,只是,只是……” 宁氏着急地道:“只是什么呀?鲁兄,你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吞吞吐吐,好不爽快!” 鲁吉英无奈地笑了笑道:“宁贤弟,此事说来话长啊。” 李元芳道:“我们有的是时间,鲁兄大可娓娓道来。” 宁氏赶忙道:“不错,不错,我们不嫌你啰唆。” 鲁吉英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二位对此事如此有兴趣,那我就说一说吧。二位可能知道,邗沟渠位于扬州与山阳县之间,乃朝廷北运的咽喉。江淮盐铁转运使每年将江南越州、涟水等地出产的海盐打成麻包,从海陵、盐城等地装上趸船,经运河运抵神都洛阳,再由洛阳中转运至食盐缺欠的北方重镇,西京长安、甘州、凉州等地。” 李元芳和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长叹一声:“然而近年来,邗沟却连发怪事。李兄方才所言不差,只要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经过邗沟必定翻覆,押运人员损折,船上所载的食盐无踪,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十多次。每次翻船后,扬州漕运衙门会同当地官府派人前往覆船地点打捞,可只捞上一些残船的碎片,船上所载的食盐却毫无踪迹。” 李元芳和宁氏对望一眼道:“有这等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问道:“那么,这些装在麻包内的食盐会不会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或是融化在水中了呢?” 鲁吉英苦笑一下:“李兄,官船每一次所载的食盐最少也有数十万石,你想一想,要多么大的暗流才能将其全部吞噬?说到融化就更不可能了,数十万石食盐全部融化,最少要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即使麻包中的食盐融化,麻包也应该可以打捞上来吧?然而,历次打捞,河中除了破船残片之外,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果说有一两次翻船之后,没能打捞到失事的物资,这谁都可以理解。可翻船事件发生了十多次,?每次打捞都是无功而返,这还不奇怪吗?” 李元芳微显诧异:“确实非常怪异。刚刚鲁兄说,只有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倾覆,是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正是。” 李元芳道:“也就是说,其他船只都通行无阻?” 鲁吉英望着李元芳竖起了大拇指:“李兄真是了不起,一语中的。你说的对极了,这正是邗沟覆船最为怪异之处。也是朝廷屡次委员前赴邗沟查察的真正原因。” 李元芳道:“那他们都查到了什么?” 鲁吉英苦笑一声道:“那些当官的来到扬州,与漕运衙门的人大吃大喝一通,而后按照漕运衙门所说的胡乱写上一份官牒回复工部及皇帝。所有人的牒文几乎都是千篇一律,说邗沟年久失修,暗礁丛生,运盐船触礁沉没。”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于是,这第二般怪异之处便出现了。” 李元芳双眉一扬:“哦,又是何怪?” 鲁吉英道:“二位可能知道,江淮盐铁转运使运盐的船队是以海鸥船打头,后面连接着数十只装运食盐的趸船。即使打头的海鸥船触礁沉没,后面的趸船只要斩断连接绳索,是不会随其一同覆没的。然而,在邗沟水段发生的每次翻船事件都是海鸥船连同其后的趸船一同沉没,这便是邗沟覆船的怪事之二。难道说转运使船队的所有船只同时触礁?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李元芳与宁氏对望了一眼:“那么,那些巡河官员又是如何向皇帝解释此事的呢?” 鲁吉英道:“他们上报的牒文中将所有责任都推在邗沟两岸的纤户们身上,说纤户们拿了朝廷的护渠银却贪懒耍猾,不肯为朝廷出力疏浚渠道,又说两岸纤户相互勾结,在水下凿穿官船,打劫官盐。” 李元芳重重一拳砸在桌上:“真是岂有此理!” 鲁吉英道:“谁说不是呀。可怜那些纤户不但受尽酷刑,还被漕运使衙门夺去了赖以为生的护漕饷。” 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些赃官,真是该死!” 鲁吉英笑了笑道:“李兄啊!官官相护,派来的巡河官拿着漕运衙门上供的贿银,吃着珍馐美味,又怎么会和他们认真?邗沟连年覆船,可漕运使衙门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依然是花天酒地。只是苦了两岸的老百姓。年前,朝廷又派了一位巡河大员,水部郎中李翰大人。”说着,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向了宁氏。一听李翰二字,宁氏立时凑上前来问道:“李翰怎么样?” 鲁吉英顿了顿,长叹一声道:“可惜这位李大人,到任不到三个月,便不知什么原因自缢身亡了。” 宁氏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他,他死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宁氏脸上的表情。而李元芳则死死地盯着鲁吉英。 泪水在宁氏的眼圈里打转,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悲痛,一字一句地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鲁吉英望着她道:“具体的不知道。只是听说,几天前邗沟再发覆船事件,当天夜里,李大人便自缢身亡了。” 宁氏缓缓点了点头,心中的哀痛再也无法控制,泪水夺眶而出。她猛地站起身向门外冲去。 鲁吉英也站起身想要追过去,李元芳伸手拉住了他道:“让她去吧。”鲁吉英看了看元芳,缓缓点了点头,又坐回了条凳上。 李元芳为他倒了一杯酒:“鲁兄究竟是什么身份,竟对此事这般了解?” 鲁吉英笑了笑道:“我看李兄对此事也关切得很呀。” 李元芳笑着举起酒杯:“看来,你我同为好事之人。” 鲁吉英也笑了,二人举杯互敬,一饮而尽。 此时,店中的酒客已散去了大半,空出了几张大桌子。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云姑率领十几名随从快步走进外堂。 店伙计赶忙迎上前,招呼道:“姑娘,你们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云姑低声道:“伙计,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姓宁的单身女子住店?”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却逃不过李元芳的耳朵,他猛地回过头,望向云姑。 一旁的鲁吉英奇怪地问:“李兄,怎么了,你看什么?” 李元芳笑了笑,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今天有热闹了。” 柜台旁,云姑的随从向店伙计仔细地形容着宁氏的长相。 店伙计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么一位。” 云姑有些失望,转身就要离去,这时身旁的随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云姑回过头,随从向通往二进的门前努了努嘴。云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宁氏快步走进堂中。云姑以眼色询问随从,随从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芳和鲁吉英坐在桌前,宁氏走了过来,脸上的悲戚之色一扫而光。她微笑道:“对不住,刚刚小弟不胜酒力,眼鼻酸涩,胸中烦闷,以致出丑,二位莫怪。” 李元芳笑道:“贤弟说哪里话来,快快请坐。” 宁氏点了点头,坐在桌旁。 李元芳假作漫不经心地暼眼向一旁望去,只见云姑率人围了上来,坐在三人对面的大桌旁。 李元芳看了两人一眼,说道:“鲁兄、宁贤弟,今夜我们就在这客栈中宿下,明日一早起行如何?” 宁氏点头:“一切全凭兄长安排。” 鲁吉英抚掌笑道:“不瞒二位,愚兄已在客栈中住下了。” 李元芳微笑道:“如此甚好。”说着,他转身冲店伙计喊道:“伙计,算账!”伙计答应着跑了过来。 对面桌上的云姑冲身旁的随从们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走出门去。这一切都被李元芳看在了眼中,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店伙计跑过来道:“三位,一共是两贯钱。” 李元芳从怀中掏出铜钱放在桌上道:“我们要在此宿下,给我开两间上房。” 话音未落,云姑带来的十几名随从缓缓走了过来,转眼间,便将元芳三人所坐的饭桌团团围住。鲁吉英和宁氏诧异地对望了一眼。所有随从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宁氏。 宁氏被看得很不自在,她低声对元芳道:“他们为什么都盯着我?” 李元芳摇了摇头笑道:“也许,你像他们的亲人吧。” 此时,站在桌旁的店伙计也觉察出情况有些特别,他结结巴巴地道:“几、几位,怎么了?” 为首的随从拍了拍伙计的肩膀,朝后指了指道:“你走吧。他们已经不需要房间了。”伙计没听明白,愣愣地站在原地。 随从怒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伙计见势不妙,赶忙转身向后面跑去。 李元芳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些随从,冷冷地道:“诸位,有事吗?” 随从道:“站起来,跟我们走。” 鲁吉英和宁氏紧张地站起身来,宁氏颤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随从道:“你不用问那么多,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李元芳没有动:“我能问一问,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吗?” 随从冷笑一声:“话我只说一遍,走吧!” 李元芳道:“这是官营的驿站,难道你们要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公然绑架?” 随从冷冷地道:“少废话,快走!” 李元芳望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指了指他身后道:“看,好人来了。” 话音未落,五六名守栈的驿卒在伙计的带领下手持水火棍奔进外堂,厉声喊道:“是谁敢在这里撒野?”说着,径奔随从们而来,一名驿卒举起掌中木棍道:“要打架滚出去,别在这儿闹事!” 为首的随从一声冷笑,冲身旁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同伴纵身后跃,双掌连措,脚摆旋风,顷刻之间,驿卒手中的水火棍漫天飞舞。再看那几名驿卒,身体横飞出去,撞碎桌子摔在地上,一时间哀号声此起彼伏。宁氏惊叫一声,脸色惨白。鲁吉英更是浑身颤抖。 为首随从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道:“怎么样,想跟我走了吗?” 李元芳看了看地上的驿卒,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不知道你的脑袋够不够硬。” 随从轻蔑地冷笑道:“你说什么?” 李元芳冲身旁浑身发抖的店伙计道:“麻烦你替我办件事。” 伙计看了看随从,颤声道:“您,您说。” 李元芳道:“把那扇窗户打开。” 伙计愣住了,仿佛没听懂元芳的话。随从冷冷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对伙计道:“去呀。” 伙计赶忙走到窗旁,打开窗子。 李元芳的目光望向随从道:“准备好了吗?” 随从冷笑道:“什么?” 李元芳道:“出去呀。” 随从点了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最好,我们走吧。”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一紧,身体竟然凭空飞起,从敞开的窗中直扎出去,头上脚下,钉在院中的土地上,随即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外堂中,一片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李元芳。李元芳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似乎从没有离开过那张条凳。 随从们互望着,刚刚出手打伤驿卒的两人一点头,“仓”的一声,二人钢刀几乎同时出鞘,寒光闪过,直奔元芳胸前刺来。 鲁吉英和宁氏齐声惊呼:“小心!” 李元芳冷笑一声,脚尖轻轻一挑,桌子登时立了起来,刀噗噗两声扎在桌面上。元芳的手一拍桌面,桌子非常听话地四脚着落,回到原地,随从的两把刀脱手扎立在桌面上,不停地晃动。两名随从登时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宁氏张大了嘴望着李元芳。鲁吉英更是错愕万分。 那两个被夺了兵器的随从一声大吼:“弟兄们,一起上!” 众人齐声答应,各执兵器冲上前来。 李元芳重重一拍桌子,两把刀腾空飞起,他双手接过,纵身一跃,双刀化作一团寒雾,只听一阵激烈的金铁交击声过后,所有随从的手中都已空空如也。 李元芳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旁,缓缓抬起头来。所有的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向房梁。只见十几把刀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钉在房梁之上。 宁氏双手捂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寂静中,鲁吉英大喝道:“好,绝了!”说着,他伸手拿起酒壶,顺着嘴角一饮而尽,发出一阵大笑。 李元芳走到目瞪口呆的随从面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等?” 随从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们……”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惹我生气!” 随从道:“我们是,是……” 话音未落,门外穿来“吱”的一声轻响,寒光疾闪,直奔李元芳咽喉而来。李元芳一声大喝纵身而起,掌中刀翻手一崩,“铛”的一声巨响,一支蝴蝶镖被钢刀崩得急射出去,钉在了柜台上。 窗外人影一闪,云姑闪电般掠了进来,手中剑直刺李元芳后心。 宁氏惊叫道:“兄长小心!” 李元芳手中双刀一摆,连削带打将剑引向偏门。云姑踏上一步,长剑陡然平平地转了回来,竟毒蛇一般刺向元芳的咽喉。 李元芳一声大喝:“好剑法!”话声中,他身形跃起,双刀挽成一片光网将长剑裹在当中,丁铛几声,二人各退两步,复又猱身而上,刀剑幻出一片光雾。 猛地,光雾中传来“铮”的一声,二人纵身跃起两下退开。李元芳掌中钢刀从中折断。云姑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在此时,“刷”的一声,她头戴的斗笠竟然从中间裂开,落在地上,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云姑登时惊呆了,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李元芳扔下了掌中的断刀,微笑道:“好!好功夫!” 此时,外堂中的随从们早就趁二人过招之时溜了出去,云姑望着李元芳重重哼了一声道:“今天便宜了你们!”说着,纵身倒跃出门,消失在夜色中。 李元芳微笑着对身旁目瞪口呆的伙计道:“怎么样,我们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伙计正看得出神,元芳一问,如梦初醒:“啊,啊,请,请,客官请!” 李元芳对宁氏和鲁吉英道:“我们走吧。”宁氏还没醒过味儿来,望着李元芳机械地点了点头。 鲁吉英长笑一声:“真想不到,我老鲁竟然有幸遇到了一位大侠!” 李元芳笑了。 第三章 邗沟覆舟初露端倪 入夜,洛阳城中一片寂静。 玄武街上,街道两旁的买卖铺户早已关张。除了偶尔能够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爆竹的鸣响外,街上已几乎没有了任何动静。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飘飘摇摇向黑暗的天空飞去。 就在这夜阑人静,万籁俱寂之时,街尽头有条黑影急急奔走,正是方九抱着女儿小兰顶着寒风向京兆府大门奔来。眼见父女二人跑过了横街,不远处便是府门。猛地,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喝:“站住!” 方九一惊,停住了脚步。五六个身穿官衣手持钢刀的衙役从小巷中疾冲出来,转眼便到了面前,为首者低低的一声断喝:“动手!”衙役们举刀猛砍,眼见方九父女就要命丧乱刀之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黑暗中寒光一闪,方九手中竟多了一柄钢刀,随着一阵金铁的撞击声,衙役们的身体向后倒纵而去。方九钢刀一展,猛地转过身来。衙役们这时才看清,来人哪里是方九,正是化了装的狄春! 衙役们大吃一惊,为首者高声喊道:“不好!中计了,快走!” 话音未落,街道两旁传来一阵呐喊,钦差卫队和京兆府的数十名卫士捕快杀将出来,立时将衙役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衙役手抡钢刀,高声呼喝,率众人向外闯去,怎奈钦差卫队都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精锐,转眼间,几名衙役便被砍翻在地,绳捆索绑。 唯有为首的衙役甚为凶悍,手中钢刀霍霍竟从人群中杀了出来,向着街口奔去,身后,卫队和捕快随后紧追。眼见衙役奔到街口,猛地,一家铺户的廊柱下蹿出一人,飞起一脚正中衙役的小腹,衙役嚎叫着飞跌出去。那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对准衙役的脸狠狠一拳,衙役头一歪,登时昏死过去。那人抬起头,正是军头张环。 后面,狄春率卫士冲上前来,将衙役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公堂之上亮如白昼,三班衙捕分列两厢,公案之后狄公正襟危坐,曾泰和沈府尹一旁相陪,悦来客栈的老板站在下首。 堂中一片肃静。 狄春、张环飞奔上堂,躬身施礼:“启禀三位大人,钦差卫队与京兆府捕快在玄武街设伏,凶手果然中计,现已全部成擒!”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辛苦了。将为首者带上堂来!” 狄春、张环一声答应快步下堂。片刻功夫,捕快们押解着为首的衙役走进堂中。两旁站堂官高喊“威武”。 张环喝道:“跪下!” “扑通”一声,衙役头儿浑身颤抖着跪在堂中。 狄公冷冷道:“抬起头来。” 衙役头儿战战兢兢抬起头来。 狄公喝道:“姓字名谁,哪里人氏?” 衙役头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小的余忠。扬州人氏。” 狄公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悦来客栈掌柜,问道:“今天上午到悦来客栈之中寻找那些扬州纤户的是他吗?” 店老板赶忙道:“回大人,为首者正是此人。” 狄公目光望向余忠,一字一句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余忠点点头:“京兆府。” 狄公道:“我要给你提个醒,京兆府是可以当堂判死的衙门!”余忠浑身一抖猛抬起头来。 狄公喝道:“我来问你,今天上午,潜入客栈杀害纤户的是不是你们?” 余忠一双贼眼转了转道:“回大人,小的不知您在说什么。” 狄公冷笑了几声:“哦,是吗?那么,你为什么要率人到客栈寻找那些纤户?” 余忠道:“回大人,小的不曾到过悦来客栈,是店老板看走了眼。” 狄公哼了一下:“本阁可没有说过,纤户们住在悦来客栈呀。”余忠登时傻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狄公道:“我问你,刚刚你为什么率人在玄武街截杀方九?” 余忠结结巴巴地道:“小、小的们认错人了。” 狄公道:“哦,认错人了。那么,你们本来想要杀谁呢?” 余忠登时语塞,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啪”地一声惊堂木重重拍在桌上,狄公厉声骂道:“你们这班恶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天子脚下的神都洛阳,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明目张胆闯入客栈,残杀穷苦的纤户,真真丧尽天良,禽兽不如!而今事败被擒,竟还不思悔改,巧言令色,你以为这里是扬州漕运衙门的公堂不成!” 余忠大惊失色,抬起头来。 狄公冷冷地道:“就凭你们今夜之举本阁就可以将尔等这班恶贼当堂判死!” 余忠浑身颤抖着低下头去。 狄公望着他,口气由怒转威道:“然本阁体上天好生之德,又知你并非主犯,这才给你机会,希望你道出幕后主使之人,也许尚可开脱一二。不料,你这厮奸猾顽劣,面对如山铁证,竟还敢推诿浑赖,真是可恶之极!看来你还不知道京兆府是个什么去处!”说着,重重一拍胆木喝道,“来呀,请大刑!” 堂后,立时传来滚滚车轮之声,七条梁木的大型夹棍推了出来,摆在公堂正中,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余忠不由浑身簌簌发抖。 狄公望着已抖作一团的余忠,朗声道:“《永徽律》明文定制,对于证据确凿,却拒不认罪的杀人命犯,刑死无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余忠眼望大型夹棍,上下牙关击得咯咯直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道:“意思就是,即使用刑过度将你当堂夹死,堂官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你听明白了吗?” 余忠“扑通”一声双肘伏地,连爬几步,磕头如捣:“大人,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愿招,小的如实招来!” 狄公喝道:“说!” 余忠招认:“客栈中的纤户,确实是小的率人杀死的。” 狄公眼中燃烧着怒火:“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余忠不敢看狄公的眼睛,低下头道:“上官差遣,小人等是身不由己呀!” 狄公强压怒火又问:“你的上官是谁?” “小的六人是扬州漕运衙门的捕吏,上官便是护漕使王周。” “王周?” “正是。” “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纤户?” “回大人,两个月前,京中传来消息,说有扬州纤户到各部院投状上告漕运衙门。王大人听闻此事,便率我等连夜进京,要将这些纤户捕回扬州再作处置。想不到的是,到京之后,我们寻遍了各家客栈驿馆,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王大人无奈,只得在京中住下,命我六人每日在全城各个角落寻找告状纤户的踪迹。” 狄公接口道:“今天,你们终于在朱雀街看到方九邀驾上诉被拒,不想,他的诉状却被本阁受理,于是你回去禀告了王周,他这才下令你们杀人灭口。” 余忠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狠狠一拳擂在桌上:“畜牲!” 余忠浑身一震胆怯地抬起头来。 狄公厉声问道:“护漕使王周现在何处?” 余忠忙道:“就在小的们居住的通阳驿站中。” 狄公道:“沈大人,立刻命人缉拿扬州护漕使王周到衙!” 沈大人道:“是。”说着,招手叫过一名捕快班头,低声吩咐了几句,班头率人快步离去。 狄公手指余忠,对一旁的掌固道:“叫他签供画押!”掌固托起供辞快步走到堂中,余忠按下了手印。 就在此时,张环进堂躬身禀告道:“启禀大人,扬州纤户方九现在堂外!” 狄公登时脸现喜色:“快,快请他进来!” 张环转身下堂,不一刻功夫,方九领着女儿小兰跑进堂内。 狄公起身离座迎上前去。 方九一见狄公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大人,小的方九冤枉啊!” 一声冤叫,满堂恻然。 狄公长叹一声,扶起了方九:“方九啊,事情我都知道了。怨我,怨我思虑不周,令乡亲们惨遭歹人的毒手。” 方九拉着狄公的手,泪水滚滚而下:“大人,他们,他们不会放过小人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方九,你来看,杀害乡亲们的凶手是不是此人?” 方九抬头顺着狄公的手指望去,对面的余忠低头缩颈躲避着方九的目光。方九两眼冒火,踏上一步道:“不错!大人,就是他带头的!” 狄公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他们绳之以法,替乡亲们报仇!” 方九又跪倒在地,叩下头去:“多谢大人!”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方九,自今日起,你便跟随在本阁身旁!” 方九含泪点了点头。 狄公一摆手道:“将这些杀人害命的恶贼押下堂去。”衙役们应声押着余忠走下堂去。 曾泰和沈大人走到狄公身旁。沈大人由衷叹道:“早就听闻狄公断案如神,想不到竟神到这般地步。请教阁老,您是怎么想到杀人者是扬州漕运衙门的公人?” 狄公道:“命案发生后,本阁来到现场,向店老板讯问。店老板说,来人是五六个身穿公服的衙役,但他们的公服绣的是红丝边儿。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京城各部院衙门的差役所穿公服绣的都是黄丝边。回行馆后,我仔细回想了店老板的话,又将方九对我所诉的冤情联系起来,立刻想到,水部下辖的各漕渠使衙门的差役所穿公服便是绣着红色丝边。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我命曾泰到京兆府请你帮忙查找,果然发现了这群恶贼的踪迹。” 沈大人叹服:“是这样。” 曾泰道:“恩师,他们为什么要穿着公服行凶呢?这样,岂不是太招摇了。” 狄公摇了摇头道:“水部公服除边绣不同于普通公服外,其他的均是一般,普通人难于识别,他们大可以鱼目混珠;而且,身穿公服更加便于行事。试想,如果他们穿着便衣向店老板打听纤户们的下落,老板是不会轻易告诉他们的。”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继续说道:“得到你们的奏报后,我想,一旦贸然抓捕,这些歹人到了公堂之上,定会使尽狡计抵赖推诿。于是我决定打草惊蛇,用鸣锣昭示之法,一来让方九听到,二来也让歹人们听到。这些人正遍寻不到方九的踪迹,听到昭示,定然会来到玄武街上等待,这样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曾泰问道:“可恩师,您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狄公笑了笑道:“第一,他们找不到方九的踪迹,就是抱着碰运气的念头也会到府门前等候。第二,如果他们不来,必会让方九落在我的手中,那岂不是功败垂成。因此,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曾泰点了点头:“这招真是高明,果然是一石二鸟。” 沈大人道:“如此一桩无头命案,竟然半天便已告破,如不是亲见,实在难以置信。” 狄公道:“我真希望天下能够无案可破,百姓安居乐业。可是……你们都看到了,如此承平的天下,也有这等阴暗角落。百姓无所寄托、流离失所,官府形同盗匪,视人命如草芥,这怎不令人痛心啊!” 沈大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狄公道:“如不将这班作恶多端,戕害百姓的恶贼绳之以法,我狄仁杰有何面目身穿这套银青官服,有何面目皇皇然立于士大夫之列,又有何面目对圣上信任所托!” 曾泰小心地道:“恩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公道:“但讲无妨。” 曾泰道:“看起来,扬州的水很浑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呀。待王周抓捕到案,我想应该可以问出一些端倪。” 深夜,街道上一片寂静。通阳驿站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张环、李朗率数十名千牛卫和衙役飞快地奔到驿站门前。张环低声道:“包围驿站!” 李朗率卫士和衙役们无声地行动起来,转眼之间,便将驿站四周团团围住。张环冲身旁的捕快班头点了点头,捕快班头敲响了店门。 不一会儿,店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伙计露出头来,一见是捕快班头,把到嘴边的哈欠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赔着小心问道:“赵头儿,有事吗?” 赵头儿低声在伙计耳旁说了几句什么,伙计吃了一惊,赶忙打开大门。张环一摆手,率卫士冲进店中。 此时,身着官服的王周在房内焦急地来回踱着,不时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周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伸手打开了房门。 伙计站在门外,满脸赔笑道:“王大人,有人找您。” 王周一愣:“哦,是什么人?” 伙计冲身旁黑影处一指:“就是那几位。” 王周走出房来,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望去。说时迟,那时快,张环一声断喝,隐藏在黑暗中的卫士们一拥上前,将王周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王周惊叫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话音未落,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杵在了眼前。 张环骂道:“再叫?再叫砍了你的八斤半!” 王周吓得打了个激灵,乖乖闭上了嘴。 京兆府二堂内,狄公、曾泰、 5c01." >封可言和沈大人低语着什么。 大门“砰”地一声撞开了,门外的张环狠狠一搡,一个身穿绿色官.袍,贼眉鼠眼的家伙跌进门来,正是王周。张环一脚踹在他的膝弯,厉喝道:“跪下!”王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上座的狄公四人就像没看见一样,仍然低声说着什么。 张环躬身拱手道:“大人,犯官王周带到!” 狄公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王周,冲张环摆了摆手,张环退出门去。 狄公上上下下看了王周几眼,冷冷地道:“你就是王周?” 王周挺了挺胸脯,道:“不错。” 狄公问:“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 王周冷笑一声:“不知道。王周身为扬州漕运衙门的护漕使,堂堂朝廷九品,你京兆府再大,一无吏部移文,二无三司推事,无凭无据竟将朝廷命官拘捕到衙,这恐怕有些说不过去吧?再说,漕运归工部管辖,你京兆府无端抓捕工部管吏,竟不知会省部,这更是违犯定制,今天你们有凭有据还则罢了,若无凭证,不要怪下官走出这扇门就将你们告到麟台。” 狄公闻言一阵大笑,对身旁众僚道:“看到了吗?这厮何等猖獗,对上官都如此倨傲,就更不要说对治下的百姓了。” 曾泰、封可言、沈大人脸罩寒霜,冷冷地盯着王周。封可言道:“王周,你可知道本官是谁吗?” 王周撇了撇嘴道:“不知。” 封可言冷冷道:“本官乃工部侍郎封可言是也!” 王周一闻此言,登时大吃一惊:“你、你,您是封大人。” 封可言道:“不错。”说着,一指身旁的狄公道,“可知这位大人的身份?”王周看了狄公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封可言道:“这位便是当朝宰辅,内史狄仁杰大人。蒙圣谕,为江南道黜置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奉旨钦差,提调江淮一切军政要务,代天巡狩,查察大案,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帝亲临。” 王周立刻傻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狄公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身前,冷冷地道:“封大人说了这么多,你应该听明白了,不要说将你这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拘传到堂,就是杀了你,也在便宜之内!” 王周惊惧地抬起头来望向狄公。 狄公一声怒骂:“你这狗官!阴险歹毒,残忍恶妄,身为朝廷九品,食君之禄,不思还报君恩,不知替天子善牧黎民,却上下勾结,贪赃枉法,为害一方!更有甚者,竟指使属下差役充当杀手,残害治下良民,所行之事真可谓欺天昧地,罪不容诛!” 王周贼眼一转,大声喊道:“冤枉啊大人,卑职冤枉!大人所说之事,卑职从未做过,不知大人听信何人所言,可有证据?” 狄公一声冷笑:“带方九!” 话音刚落,狄春带方九快步上堂,方九道:“参见大人!” 狄公一指王周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方九定睛一看,恨恨地道:“他就是护漕使王大人,就是他来村里告诉我们再也不发给纤户护漕饷,让我们自谋生计!” 一闻此言,王周吃了一惊,目光望向方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方九道:“我是扬州的纤户方九!” 王周惊道:“是,是你!你就是那个邀驾越诉的纤户?!” 方九道:“就是我!” 一旁的狄公冷笑道:“王周,你虽然不认识他,可他却是你们的灭口对象,不是吗?” 王周马上掩饰道:“啊?大人说什么,卑职不明白。” 狄公道:“是吗?也就是说,你对悦来客栈中杀人灭口的命案毫不知情?” 王周道:“当然,卑职怎么会知道。” 狄公道:“既然你对此事毫不知情,刚刚又怎会一语道出今日方九邀驾越诉之事?” 王周登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二者之间好像没有什么联系吧?” 狄公斥道:“那些歹徒之所以对纤户们痛下杀手,就是为了阻止他们继续在京越诉告状。你说,这二者之间有没有联系呀?” 王周又是一惊,抬起头来:“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你的问题太多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九品护漕也敢在京兆府大堂之上公然发问,真是不自量力!” 王周赶忙低下头:“是,是。” 狄公冷冷地道:“你弄清楚,现在是本阁在讯问你,明白了吗?” 王周道:“是,大人,卑职明白。” 狄公道:“还是那个问题,既然你对此案毫不知情,又怎能一口道出方九在朱雀大街邀驾越诉之事?” 王周张口结舌道:“啊,啊,是这样,卑职、卑职是听旁人闲谈中说起的。” 狄公冷笑道:“哦,是听旁人在闲谈中说起的。” 王周赶忙点头:“正是。” 狄公嘲弄地道:“看起来,你真的与此案没有关联。” 王周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狄公一阵冷笑,走到桌前,拿起了方九的状纸轻轻一抖,展开在王周面前:“看看,纤户们的诉状上可是有你王周的名字呀。” 王周看了一遍,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来道:“大人,这都是纤户们的一面之词,未经升堂鞫问,怎能断卑职有罪。” 狄公笑道:“你听清楚,本阁并没有断你之罪,只是在问你是不是与此案有所关联。” 王周露出了奸诈的笑容:“大人,这诉状虽然与卑职有涉,可却并不能说明卑职杀人灭口啊。” 狄公笑了,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你承认与本案有涉。由此看来,至少你有杀人动机。” 王周咽了咽唾沫:“就,就算是吧。可,这只是大人的推断,没有凭据,怎能定卑职之罪呢?” 狄公微笑道:“好吧,本阁再让你见一个人。”说着,冲堂口喊道,“带上来!” 张环、李朗率千牛卫押解着余忠六人走上堂来。王周一惊,立刻贼眼乱转,马上将头别转过去。 狄公冲余忠使了个眼色,余忠冲王周躬身道:“王大人。” 王周转过头来道:“你是何人?” 余忠登时愣住了:“大人,小的余忠啊。” 王周冷冷地道:“余忠?我没听说过。” 余忠登时急了:“大人,您、您怎么不认账了,不是你让我率人杀死方九等纤户灭口的吗?” 王周一声大喝:“住口!狄大人,这厮是胡言乱语,诬陷下官!” 狄公冷笑一声道:“为什么?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他为什么要诬陷你?” 王周张口结舌地道:“他、他、他也许像方九一样,对卑职怀恨在心。”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余忠道:“看来,你的主子不认你了。这下你可麻烦了,杀人重罪要一人承当喽。” 余忠气得满脸通红,他转身对身后的衙役们道:“看见了吗,弟兄们!当官的不是人,用得着咱们时封官许愿的,用不着了翻脸无情,只顾自己!” 身后的衙役们愤怒地叫喊道:“余头儿,兜他的底!”“对,余头儿,咱凭什么替他瞒着!” 王周的脸色变了。 狄公在一旁冷眼旁观。 余忠一指王周道:“姓王的,你既不仁,我也不义!你说你不认识我,好,就请几位大人到扬州漕运衙门查看花名册,看看我们六人是不是王周的手下!” 王周的双手有些颤抖了。 余忠盯着王周道:“王周,且不说远的,我就说你最近的几件私事,让在座的大人们当堂验证,若查无实据,所有罪过我余忠一人承当!” 狄公鼓励道:“嗯,好,说吧。” 余忠面向狄公说道:“自到洛阳之后,王周在平化坊的环翠楼结识了一个姐儿,名叫小莺。昨天晚上,王周带着小莺与我六人一同吃酒,在酒席之上,他送给小莺一支纯金大镯子。请大人到环翠楼将小莺叫来,看看小的所言是不是真的。还有……” “好了!”王周一声大喝,“别再说了!”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王周浑身颤抖,指着余忠道:“笨蛋!咬死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以为他们能放过你!” 余忠愣了。 狄公走到王周身前,冷冷地道:“怎么,不装了?本阁还等着你继续演下去呢!” 王周脸色铁青,跪爬上前,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大……” 狄公冷笑道:“就不用客气了。大人叫不叫没关系,还是赶快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王周的额头密密地渗出一层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震慑了一下心神,道:“大人,贪领护渠官银、扣发纤户的护漕饷卑职都曾参与,杀人灭口也确实是卑职下令……” 狄公没等王周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贪着护渠的银两,吃着纤户们的血汗,你竟然还能下令杀死那些无依无靠,流离失所的贫民!似你这等天良丧尽、心如蛇蝎的恶贼,人若不除,天必诛之!亏你上得堂来,大言不惭,恬不知耻,口口声声以朝廷命官自居,真是不知世间有羞耻二字!”说着,狄公怒火中烧,狠狠一掌将王周头顶的官帽打飞出去,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周更是浑身筛糠,抖作一团。 狄公怒斥道:“你也配头戴官僕,你也配身穿这套官服?就是这张人皮,也不应该披在你的身上!” 王周吓得已几欲晕厥,他连声呼叫:“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犯官有下情回禀。” 狄公强抑心头怒火,一字一句地道:“你说的话最好是我想听的,否则,明日清晨我便上奏皇帝,将你身送东市,顷刻之间便要尔悬首藁街!” 王周连连叩头道:“是,是!” 狄公一声大喝:“说!” 王周浑身一抖道:“大人知道,大运河邗沟段南起扬州,北至山阳,乃朝廷北运的咽喉,归扬州漕运衙门治下。朝廷每年都要拨发护渠款数十万两以及两岸纤户的护漕饷五万贯。可自漕运使杨九成大人到任后,这笔护渠款就再也没有用在护渠上。” “哦,那么这数十万两白银是怎样开销的呢?” 王周尴尬地道:“自,自然是杨大人做主留下了。” 狄公哼了一声道:“留下了?说得倒很轻巧,留下做什么?” 王周干嗽了一声道:“除了杨大人自己扣下的那部分之外,他将护渠银两化为打点费、照应费、招呼费、斡旋费等多种名目,这些款项除了供衙内大吏们吃喝享用之外,最重要的是内外打点照应。” “怎么个打点照应?” 王周道:“先说漕运使衙门内部,每年衙内上下数十名官吏,按照品秩高低都能拿到一份养廉银,多者上千两,少者也有数十两。” 狄公冷笑一声:“养廉银,这个名字起的好!真正可以说得上无耻二字!明明是贪污却要说成什么养廉,难道清廉需要用朝廷的官银来养吗?真亏你们叫得出口!” 王周低下了头。 狄公道:“王周,你一年能拿到多少养廉银?” 王周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官卑职小,拿不了多少。” 狄公冷笑一声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 王周跪爬两步:“大人,犯官实说就是。小的一年能拿到两千余两。”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曾泰道:“好家伙,两千余两!是我这个上州刺史官俸的十倍!” 水部侍郎封可言铁青着脸道:“难怪邗沟屡发翻船事件,原来护渠的款项都被你们这群蛀虫贪进了自己的腰包!” 狄公道:“连一个小小的九品护漕使都能拿到如此巨额的赃款,就更不要说漕运使杨九成了。可叹运河掌握在你们这班巨贪大恶之手,漕渠状况之糟,两岸纤户生计之艰,已可想见。” 王周浑身发抖,俯伏在地连声道:“犯官该死,犯官该死!” 狄公压了压怒火,说道:“好了,你继续说吧。除了你们漕运衙门内部的养廉银外,还有什么打点之处?” 王周忙道:“是,是。对外的打点叫做照应,上至刺史衙门的主管大吏,下至邗沟水域经过的山阳县、盱眙县等九县的县令及各级官吏都要照应到。近年来,邗沟屡发覆船事件,朝廷派员下来调查,每位巡河官都会收到一份礼金,具体数目下官不知,只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斡旋费。” 封可言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说每次工部派遣的巡河官回文阁部的内容都是一般,说什么邗沟久塞大梗,将责任都推到两岸纤户身上。原来是收受了你们的贿赂,替你们矫饰遮掩!” 王周道:“是,是。” 狄公道:“那么,邗沟覆船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王周道:“大人,这真是怪事一桩啊。只要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只,行至邗沟必定是船毁人亡,可其他船只经过却安然无恙。” 狄公双眉一扬:“哦?” 王周道:“不光是翻船死人,就连船上装载的食盐也奇异失踪。我们也曾多次与当地官府前赴出事地点查察打捞,可都一无所获。当时杨大人怀疑是两岸纤户作贼,抓了好几千人,却查无实据。后来又怀疑邗沟水下有恶鬼作祟,遂请法师前去捉拿,可翻船事件却照样发生,真是奇哉怪也。” 狄公怒道:“无奈之下,你们就将责任推到两岸的纤户身上,扣发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护漕饷,以致引发民变。然尔等不思抚恤,却唆使官府出兵镇压。这才有了方九等人来京告状,而此事又为尔等所知,因此,你得到杨九成的指使,率属下差役前来神都追杀!” 王周怯声答道:“正,正是。” 狄公问道:“水部郎中李翰前往扬州查案,是不是也接受了贿银?他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王周道:“这位李大人在扬州只住了十几天便去了山阳县,是不是接受了贿银就不得而知了,也从未听人说起过。只是知道,他曾到纤户家中查访,被杨九成大人得知非常生气。后来,邗沟再发覆船之事,这位李大人不知为何夜里就自缢而死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对曾泰道:“叫他签供画押!” 曾泰命书记官拿过堂审记录和方九的诉状,王周签供画押。 狄公一摆手道:“严密看押,任何人不准接近!” 张环等人高声答应,押着王周一干人快步下堂。 狄公静静地思索良久,抬起头来道:“看来,邗沟覆船另有蹊跷之处。” 封可言点了点头:“大人,想不到今日一审,便查出了以漕运使杨九成为首的全衙合谋贪污之事,真可谓收获不菲呀。要不要传下钦差大令,拘拿杨九成等人进京鞫问?”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刚刚曾泰说的话很对,扬州的水很浑呀。像这样的巨贪案绝不是小小的漕运衙门一家便可做成,这内中定然另有隐情。” 封可言一惊:“哦,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道:“从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和我的办案经验来判断,邗沟覆船、食盐无踪、李翰之死、纤户被杀、宁氏失踪,以及扬州漕运衙门合谋贪敛巨款,这几桩案子内中必有紧密关联,其中的蹊跷繁复,诡谲多变,绝非今夜王周所述那么简单。王周官卑职小,无法接触到案件的真正核心,他所说的只不过是本案的一些皮毛而已。” 封可言仔细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道:“恩师,我也这么看。如果仅凭王周今夜的供述便对杨九成等人抓捕鞫问,不但会打草惊蛇,使幕后元凶逃遁,还会造成除恶不尽的后果。”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我们奉圣谕南下扬州,就是要以此为引,究微探密,惩处贪官,揪出幕后主使,将隐伏在运河两岸的毒瘤彻底铲除!”狄公转向封可言、沉府尹,道,“诸位大人,今夜审讯王周之事要绝对保密,任何人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 几人互视一眼,齐声道:“请阁老放心。” 狄公又道:“水部郎中李翰是否受贿,他真正的死因究竟如何。这两点已成为本案的关键。故而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弄清在李翰书房中找到的那两张柜坊凭信到底出自哪一家银号。” 封可言道:“阁老,卑职已派人前赴诸军使及道院查察,想不久便有结果。”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的死是个谜呀。今日元芳跟踪李翰之妻宁氏乘坐的马车,不知情况怎么样了……” 天交三鼓,迎宾驿站中静悄悄的。只有大门前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曳。 宁氏房中空空荡荡。风摇晃着窗棂,在静夜之中发出一阵凄凉的吱呀声。 桌上点着风灯,宁氏呆坐桌旁,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窗外传来梆铃声。宁氏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揩去眼角的泪水,站起身打开桌上的包袱,取出李翰写给她的亲笔信,打开静静地读着。 此时,鲁吉英在自己的房中不停地踱着,显得焦躁不安。掌固季虎坐在桌旁,眼珠随着鲁吉英身形走动,不停地来回乱转。不一会儿,季虎使劲儿晃了晃脑袋,低声嘟囔道:“来回走什么劲儿呀,看得我脑袋直发晕……” 鲁吉英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道:“你说什么?” 季虎道:“我说太爷,既然您已经肯定她就是李大人之妻宁氏,就应当马上到她房中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将那封信要到手,这不就结了吗?” 鲁吉英狠狠地“嘘”了一声,低喝道:“你懂个屁!事情真有这么简单,我还会在这儿吗?今晚外堂中的情形你没看到?那些人早就盯上了她,可以肯定是为了那封密信而来。一旦贸然与宁氏会面,被对方查知,不但信拿不到手,连咱们都得完蛋!” 季虎道:“完蛋?太爷,这是什么意思?” 鲁吉英骂道:“你真是个猪脑子,完蛋的意思就是——我们都得死!” 季虎吓得浑身一抖:“太爷,您可是朝廷命官,他们,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对您下毒手吧?” 鲁吉英冷笑道:“不要说我一个七品芝麻官了,李翰怎么样?奉旨巡河,四品大员,不照样死在山阳!” 季虎道:“可,可他是自杀呀。” 鲁吉英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说出来你也不懂。把嘴闭上,别出声了。” 季虎闭上了嘴。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喃喃地道:“而且,宁氏是否能够相信我的说辞,这也是个问题。我与她素昧平生,人家凭什么相信我?” 季虎望着鲁吉英没有说话。 鲁吉英道:“再有,那个李元芳也不是等闲之辈。此人武艺之高可以说得上惊世骇俗。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在宁氏的身边……而且,他对邗沟覆船案的兴致之高,也令人奇怪,难道……”忽然,他抬起头来道,“难道,他也是为了那封信而来?” 没有回答。 鲁吉英转过头来,冲着季虎道:“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季虎摇摇头,指了指鲁吉英,示意是他不让自己说话的。 鲁吉英无奈地笑了:“好了,你说吧。你虽然有点儿笨,但有个人搭茬儿总比一个人说强。” 季虎道:“太爷,我还是那话,您在这儿说了半天都是瞎琢磨,凡事总得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成呢?” 鲁吉英望着季虎,沉吟良久,缓缓点了点头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可,怎么试呢?” 宁氏缓缓放下手中的信,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决心,飞快地将信折好,四下看了看,快步走到床榻旁,将信藏进了榻后的挡板之下。 “啪”地一声脆响从身后传来,宁氏一惊,回过头来,只见窗纸被什么东西打破了一个小洞,宁氏赶忙走到窗旁,伸手打开了窗户。 窗外没有任何动静。 宁氏回手关上窗扇,奇怪地四下望着。忽然,地上的一块石子映入了眼帘,石子上裹着一张草纸。宁氏赶忙走过去捡起石子,将纸剥下来打开,上面写着:“李翰好友,机密告知。驿站后树林。” 宁氏沉吟片刻,走到桌旁吹熄风灯,打开房门,飞快离去。 不远处,一双眼睛静静地盯视着她,正是李元芳。眼见宁氏离开驿站,他也纵身而起,几个起落窜上房顶,转眼间身形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树林中黑沉沉的,月光透过林荫洒下来。宁氏飞奔而来,停在了一棵大树之下。她轻声道:“留书的朋友,请现身吧。” “我就在你身后。”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宁氏急忙转过身。黑暗之中,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 宁氏登时惊呆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外堂中意欲劫持她的云姑。 云姑看着她,冷冷地道:“怎么,没想到?” 宁氏深吸一口气,镇摄了一下心神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云姑笑了笑道:“你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吗?你只要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树林见面,这就足够了。” 宁氏道:“哦,为什么?” 云姑道:“一个月前,李翰从山阳县托人给你捎回了一封书信,是吗?” 宁氏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云姑摇了摇头道:“这一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交出那封信就可以过太平日子。” 宁氏望着她,良久,竟然笑了:“交出信,我马上就会横尸在这树林之中吧?” 云姑放缓语气道:“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宁氏冷冷地道:“我会相信你吗?” 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最好相信,否则现在我就杀死你!” 宁氏胸膛一挺道:“动手吧!” 云姑皱了皱眉道:“你以为我不敢?” 宁氏怒目直视云姑:“那还等什么!” “仓”的一声清越的龙吟,云姑的长剑抵在了宁氏的咽喉。 宁氏轻蔑地哼了一声。 云姑望着她,良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微笑道:“你说得很对,我不能杀你。杀了你就没人知道信的下落了。哦,对了,你身旁那位武功高强的同伴呢?” 宁氏一愣,但马上明白了:“哼,你们怕他,是吧?” 云姑深吸一口气道:“我谁也不怕。” 宁氏冷笑道:“我知道,你怕他。你放心,他一定会找到我。” 云姑笑了:“忘了告诉你:我虽然不能杀你却可以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比杀了你更令我高兴。” 宁氏紧咬嘴唇道:“你是个畜牲!” 寒光一闪,云姑的剑柄在宁氏的脖梗上重重地一拍,宁氏登时昏倒在地。 云姑摇了摇头轻声道:“真是个难缠的女人。”说着,收起长剑,轻轻拍了拍手。两旁树上飞快地溜下了几名黑衣随从。 云姑对其中一人道:“你马上潜入驿站房中,将她的随身行囊取来,然后赶到通济渠畔的铁仙观会合。”随从答应着向驿站奔去。 云姑看了看地上的宁氏,对其他几人道:“将她抬上马车,我们立刻出发!”随从抬起宁氏跟在云姑身后,向树林外奔去。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李元芳静静地望着下面发生的事情。他沉吟片刻,纵身而起,向驿站掠去。 驿站后堂。 鲁吉英快步走到宁氏的房门前,停住了脚步。 房内一片漆黑。 鲁吉英沉吟片刻,刚要伸手敲门,忽然,房内划过一点火光,紧接着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鲁吉英登时吃了一惊,赶忙伏低身体,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只见一个黑衣随从手拿火摺,飞快地收拾着宁氏的行囊。 鲁吉英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头。鲁吉英大惊,忙扭过头来,原来是李元芳站在他身后。元芳冲他轻轻嘘了一声,拉着他快步走到院子的拐角处。 鲁吉英轻声道:“元芳兄,宁贤弟他……” 李元芳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我都知道了。”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黑衣随从快步出门,向后院奔去。 李元芳压低声音道:“鲁兄,事起紧急不及细述,这些人绑架了宁贤弟……” 鲁吉英猛吃一惊:“什么?”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我要跟踪黑衣随从,找到他们的落脚点,看看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 鲁吉英急道:“那,那宁贤弟怎么办?” 李元芳道:“鲁兄放心,宁贤弟的安全就交给我了。事毕后,我会带宁贤弟到山阳县找你。” 鲁吉英道:“元芳兄,让我随你同去吧!一旦有事,也能多个帮手,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李元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我们马上出发!” 狄公行馆正堂。 狄公和曾泰匆匆走进堂中,堂内等候的封可言迎上前来,叫道:“阁老!” 狄公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封大人,查到了吗?” 封可言道:“已经查清了,开据这两张凭信的柜坊名叫鸿通,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大柜坊,在各道州县中都有联号,很多大商贾的飞钱都是从那里开出的。鸿通柜坊的总号在扬州城中,我已查过,李翰这两张凭信就是由扬州总号开出的。” 狄公接过凭信,喃喃道:“鸿通柜坊……” 封可言点了点头:“正是。” 狄公问:“那么,用这两张凭信可以在洛阳兑出现银吗?” 封可言道:“当然可以,洛阳也有鸿通的联号。” 狄公望着手中的凭信,缓缓点了点头:“这就怪了,既然这二十万两银子可以在洛阳兑出,李翰为什么不将这两张凭信捎回家中,而要留在山阳别馆的书房之内,这明明是授人以柄啊?” 封可言道:“也许是他还来不及将凭信转移,邗沟就又发覆船之事。他自思无法向工部和皇帝交待,这才选择了绝路。”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邗沟覆船并不构成死罪,也不能完全怪到李翰身上,这一点圣上是非常清楚的。她派遣李翰到扬州不就是为了查察覆船的真正原因吗?换句话讲,如果说皇帝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而降罪责罚,这才致使李翰自缢身亡,这还情有可原。可现在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李翰是在覆船的当天夜里就自缢身亡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封可言想着狄公的话,缓缓说道:“有道理。他的死确实非常突兀。” 狄公道:“还有,崔亮给阁部的回文中提及,李翰留下了遗书,在遗书中说邗沟覆船之事屡发,自己无颜面对圣上的信任所托,这才选择了绝路,是吗?” 封可言点头道:“正是。” 狄公继续道:“也就是说,他在遗书中并未提起受贿之事。简而言之,如果不是崔亮在书房夹壁中找到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凭信,没有人知道李翰受贿,是这样的吗?” 封可言道:“不错。” 狄公道:“这就奇怪了,既然没有人知道李翰受贿,他为什么要死?刚刚我们说过了,单凭邗沟覆船这一件事并不足以支持他自杀这个选择。” 封可言道:“难道李翰之死还有别的原因?” 狄公点了点头道:“有这种可能。但据目前的证据显示,除了覆船和受贿这两点以外,并没有其他佐证可以支持你的这种说法。” 封可言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好,我们再退一步,即使如你所说,促使李翰自杀还有其他原因。假设李翰想死,他也完全可以从容地托人先将凭信转回神都交与其妻。这样受贿的事实就不存在了,他死后至少可以留下一个清名。可现在他却选择了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甚至令人匪夷所思的做法,白白将自己受贿的证据留在死亡现场,这正常吗?” 封可言思忖道:“如此说来,李翰之死还存在着诸多疑点。”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应该说是扑朔迷离呀。我想这内中定有隐情。我们不能再等,立刻出发赶赴扬州!曾泰,马上安排仪仗卤簿、钦差卫队及黜置使专署,做好一应准备,三日后出发!记住,我们的行程要绝对保密,不行文,不通牒。沿途停靠不要惊动任何地方,我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曾泰点头领命。 狄公又吩咐道:“命方九跟随在我身边,漕渠、纤户之事还要向他询问。”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那个护漕使王周和余忠等六名差役也要带上,到扬州后很多事情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曾泰道:“是。恩师,元芳至今没有回来,我们要不要等他同行?” 狄公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元芳随我多年,对我的办案习惯了如指掌,他知道应该怎么办。”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狄春,取地图来。” 狄春从书架上取下运河图,在桌案上摊开,狄公的手指从洛阳一路向南划去,停在了扬州,他抬起头道:“我们走水路,经运河前赴扬州!” 扬州漕运使衙门位于扬州城南的官坊之中,门台宽阔,威风凛凛。衙门大开,两名衙役站在门前。 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飞奔而来,路上行人纷纷闪避。 马奔到了漕衙大门前,马上人一声大喝勒停了坐骑。此人身穿青衫,汗流浃背,他翻身下马,飞步冲进衙内。 漕运使杨九成闻报快步走进二堂,在堂中焦急等候的青衫人迎上前来:“杨大人,大事不好了!” 杨九成猛吃一惊道:“出什么事了?” 青衫人道:“王周率属下衙役在神都一家客栈中杀死前去告状的纤户,不想,案子却为狄仁杰所破……” 杨九成一声惊叫:“狄仁杰?” 青衫人道:“正是。小的在京中隐伏打探,听旁人说起,狄仁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将命案勘破,王周和一众衙役全部落网!” 杨九成连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颤声道:“王周落到了狄仁杰的手里?” 青衫人道:“正是。案子是在京兆府中秘密审理的,具体情形谁也不清楚。” 杨九成狠狠一拍扶手,厉喝道:“这个王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吩咐他将一干纤户带回扬州再做区处,是谁让他在神都动手的!真是岂有此理!” 青衫人道:“大人,现在埋怨王周已经于事无补。狄仁杰身为宰辅,号称朝中神断,案子落入他的手中可不妙啊。您快想想下面该怎么办吧!” 杨九成颤声道:“一旦王周吐露真相,我漕运使杨九成定然是首当其冲。到那时,一切就都完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双掌狠狠地拍在一起。忽然,他双眼一亮道:“哼!慌什么,几百万两护渠官银又不是我杨九成一个人拿的,抓了我,他们也跑不了!走,去刺史衙门!” 铁手团总堂。 这是一座很大的厅堂,正中悬挂着一只生铁铸成的断手,其状甚为恐怖。铁手之下,摆放着一张巨榻。两侧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二十把交椅。 堂中高燃烛火,十八位身着玄衣的人按次序端坐在交椅之上,奇怪的是,第一把和第六把没有人坐。众人静静地等候着。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着蓝衫的人走到巨榻旁坐下。 下面的十八人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宗主!” 蓝衫人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坐下,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坐在第二位的玄衣人站起身来道:“日前,接到大师兄龙风和六师妹云姑的传信,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宁氏,想不日即可将密信带回。” 蓝衫人道:“非常好。虎云,你立刻传我口信,告知龙风和云姑,这封密信事关者大,不管花费多大的气力一定要拿到。否则我们无法向雇主交待。” 虎云躬身道:“是。我马上去办。” 蓝衫人道:“大家都清楚,这一次的雇主非同小可,他们斥银百万,请我们铁手团出面全权处置扬州大案,保证他们的安全。故此,所有危及雇主安危的人和事都要消失,而且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大家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答是。 第四章 铁仙观元芳救宁氏 铁仙观孤零零地坐落在大运河通济渠畔,面向柳林,背对漕渠,四周一片空旷,没有村舍房屋。此时,天色擦黑,铁仙观大门紧闭。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停在了观门前,马上之人正是在迎宾驿宁氏房中盗取包裹的黑衣随从。他翻身下马,提起包裹快步走到大门前,叩响了门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道士露出头来,黑衣随从低声说了两句,道士赶忙打开大门,黑衣随从快步向观内走去。 铁仙观是个规模很小的道观,只有两进院落,中轴线上坐落着飨殿和后堂,两旁配有六七间耳房。院子中几名道士散布在各个角落,警惕地四下巡视。 黑衣随从已从外面向飨殿走来,一名道士看见了他,立刻快步走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黑衣随从赶忙做了个手势道:“三点暗藏铁手锋……” 道士回了一个手势:“合字当家到观中。” 黑衣随从道:“龙风师兄在吗?” 道士点了点头,向殿内指了指。黑衣随从走进殿内,只见里面空空荡荡,正中央的须弥座上摆放着神龛,牌位上书:铁仙位。须弥座前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个面容清癯,身形枯槁的玄衣道士,他双目微合,屏气凝息。 黑衣随从来到须弥座前,恭敬地躬身禀告道:“龙风师兄,我回来了。” 龙风道人缓缓睁开双眼,看了看黑衣随从,问道:“云姑呢?” 随从赶忙答道:“云姑率弟兄们携宁氏乘马车沿官道奔铁仙观。小弟在客店中收拾了宁氏的随身包裹骑快马返回。” 龙风道人略觉奇怪地道:“既然是云姑先行,为何还未到达?” 黑衣随从道:“这小弟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龙风道人点了点头道:“宁氏的包裹拿到了?” 黑衣随从赶忙将手中的包裹递上前去:“在这里。” 龙风一摆手道:“随我来。” 天色已黑。铁仙观门前的柳林之中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李元芳和鲁吉英牵着坐骑悄悄尾随而至,二人在距观门一箭之地停了下来。 鲁吉英低声道:“可煞作怪,这旷野荒郊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孤零零的道观?”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道:“周围没有村舍人家,这道观建得果然奇怪。鲁兄,可以肯定那个随从是进观了。”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思忖片刻,又道:“你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去探探路。”说罢,元芳腾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到了观门前。他停住脚步四下观察了一下,只见观左一株大柳树拔地而起,树干高过院墙,枝叶探进观内。元芳纵身而起双脚踩着观墙和树干,身形借力上跃,躲在柳树的杈缝之间,拨开树叶,探身向观内望去。 观内静悄悄的,飨殿的大门紧闭。各个角落都有道士四下巡视。院落中没有任何掩身之处。 观外鲁吉英焦急地等候着。远处人影一闪,李元芳飞奔而至。 鲁吉英赶忙迎上前去:“元芳兄,怎么样?”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院中警戒非常严密,又无掩身之处,贸然闯入必定会泄露行藏,打草惊蛇。” 鲁吉英道:“那怎么办?” 李元芳沉吟片刻,目光望向了鲁吉英。 鲁吉英注意到元芳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微笑,轻声道:“兵不厌诈。” 李元芳笑道:“鲁兄真乃智者,一点便透。” 鲁吉英道:“我假意前往借宿,引开他们的注意,你趁隙潜入观内。” 元芳笑了:“英雄所见略同。” 鲁吉英道:“我们马上行动。” 观中道士们警惕地把守着院中的各个角落。 大柳树上,李元芳轻轻拨开枝叶,观察了一下院中的情形,而后回过头冲着站在观门前的鲁吉英做了个手势。鲁吉英点点头,大步走到观门前,用力叩打门环。 观内警戒的道士们吃了一惊,几人比了个手势,其中一个快步走到门前,其他人从袍襟下掣出兵器,埋伏在大门两侧。 门前的道士伸手打开大门,却见鲁吉英满面堆笑站在门前拱手,道:“这位道爷,一介寒儒错投路径来到此地,眼见天色已晚,求道爷行个方便,借宿一宵。” 道士一愣:“你是借宿的?” 鲁吉英道:“正是。请道爷行个方便吧。” 道士长出了一口气,冲埋伏在两旁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众人藏好兵器围到了门前。 鲁吉英还在絮絮叨叨地哀求借宿。 开门的道士道:“这位施主,小观人多屋少,无房可借,您还是转投别处吧。” 鲁吉英道:“别介呀!这旷野荒郊的,您让我到哪儿再去找人家呀。万一遇上了打劫的土匪,您瞧我这小身板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您无论如何行个方便。哪怕是廊前庑下,只要有个存身之处就得。” 旁边的道士道:“你这人甚是啰唆,说了观内不便借宿,你偏有这许多说辞。快走,快走!” 鲁吉英假作着急道:“嘿,我说,出家人讲的就是与人方便,才能自己方便。有句话叫见山门有三升米的缘分,你们怎的如此小器!” 道士推脱道:“行了,你也别说了,出家人也有不方便的时候。你赶快走,趁着时候尚早,再走几里便有人家了。” 鲁吉英耍赖道:“我是一客不烦二主,今夜你们容我借宿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我就在你这……”他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观上的匾额道,“……在你这铁仙观门前睡上一宿。”说着,竟然一屁股横坐在门前,大声道,“反正我就在此安歇了,各位道爷进进出出就打我身上迈过去就是了!”说着话,索性躺在了地上。 大柳树上,李元芳望着鲁吉英躺在地上撒泼耍赖的模样,忍不住掩口偷笑。 开门的道士怒道:“这人甚是无礼,竟然在此处耍起泼皮来了。来,大家动手,将他抬到一旁,莫要挡住了观门!”说着,几名道士一拥而上,抬起鲁吉英向观外走去。鲁吉英口中大喊大叫,踢腿踹脚不肯罢休。趁这一闹腾,树上的李元芳身形一纵,脚点树干,借力高飞,在夜色的掩护下闪电般跃入院中,直扑飨殿檐下,转眼间便藏身在梁柱之间。几名道士将鲁吉英扔到门外,回身关了大门。 只听鲁吉英在外面喊道:“你们算什么出家人,比在家的还狠!看着我穷酸潦倒,竟然将某重重地掷在地上。就算是个麻袋你们也要轻一些扔吧!好,你们如此对待读书之人,某就要死在你这观门前!” 几个道士听着他浑喊胡赖哭笑不得。一人低声道:“这厮甚是无赖,宰了他!” 为首的道士道:“休得胡言,无缘无故招惹麻烦,上面怪罪下来,谁当的起?” 先前说话那人道:“那怎么办呢?这厮横在门前,一会儿云姑到了,岂不被他撞个正着。” 为首的道士沉吟片刻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禀告龙风师兄,请他定夺。”说着,转身向后堂奔去。 几人的一番话被殿檐下的李元芳一字不漏听了个真着,眼见为首道士向后奔去,他赶忙双腿盘柱,从梁上溜了下来,趁着黑夜的掩护尾随而去。 龙风在殿内低头看信,张口正要说话,观门前的道士走了进来。 龙风皱了皱眉头道:“什么事?” 道士道:“师兄,门外有个穷酸前来借宿,我们不答应,这厮竟耍起赖来,横躺在观门前,死活不走。” 龙风道:“这等事也来问我!” 道士道:“那厮甚是无赖!弟兄们打也不是,杀也不是,所以……” 龙风哼了一声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道士道:“贼眉鼠眼,瘦骨嶙峋,一看就是个酸秀才。” 龙风沉吟片刻道:“在前面安排一间耳房让他住下,派人盯着,只要发现异动,格杀勿论!” 道士领命转身离开后堂。 李元芳身形倒挂,垂到窗旁,舔破窗纸向房内望去。只见龙风扬了扬手中的信,对身旁的黑衣随从道:“这不是我们需要的那封信。” 随从吃了一惊道:“不是?” 龙风点了点头,将信放下,重新翻找着宁氏的包裹。二人将包裹内所有物什又彻底检查一面,还是一无所获,龙风抬起头问道:“在宁氏的房中还发现了什么?” 随从道:“没别的了,只有这个包裹。” 龙风眉头紧皱,自言自语道:“难道那封信在宁氏的身上?怎么云姑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观门前的道士飞跑进来道:“师兄,云姑回来了!” 鲁吉英正焦急地在西耳房中徘徊,院中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鲁吉英一惊,一步窜到窗前,推开窗缝向外望去,只见云姑率十几名随从押着五花大绑,头戴黑罩的宁氏快步走到飨殿前。 殿门打开,龙风飞步迎出:“师妹!” 云姑赶忙上前道:“师兄。我回来了。” 龙风道:“怎么样?” 云姑四下看了看,凑到龙风耳旁低声细语。 殿檐下的横梁上,李元芳静静地望着下面低语的云姑和龙风,浑身绑缚、头戴黑罩的宁氏不停地挣扎着。 只见龙风脱口道:“有这等事?” 云姑用手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下,四下看了看道:“师兄,就依小妹此计,定能成功。” 龙风缓缓点头:“好吧。你智计过人,此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置。我们铁手团在江湖上威名赫赫……” 一听“铁手团”三字,李元芳心头一惊。“……不管雇主交付的事情多么艰难繁复,我们从未失手。这一次就看你的了。记住,一定要将那封密信拿到!” 云姑道:“请师兄放心!”说话间她快步走到宁氏跟前,摘掉了宁氏的蒙面黑罩,嘤嘤笑道:“怎么样,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你的同伴是不会来救你的,我劝你知时达务,说出信的下落。” 宁氏轻哼了一声把头拧向一边闭上了双眼。 云姑摇了摇头道:“真是个倔强的女人。” 龙风走了过来:“这就是宁氏?” 云姑点了点头。 龙风对身旁的随从道:“将她押到东耳房,严密看护!”随从们一声答应,将黑布头罩戴在宁氏头上押了下去。龙风与云姑走进飨殿。 西耳房中,鲁吉英坐卧不宁,不时地跑到窗前沿着窗缝向外张望。院中除了那几名负责警戒的道士之外,再没有旁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鲁吉英大吃一惊猛然回头,原来竟是李元芳面带微笑站在自己身后。 鲁吉英脱口喊道:“你……” 元芳赶紧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嘴前,示意让他轻声。 鲁吉英把声音低了下来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元芳笑着指了指窗户。 鲁吉英道:“我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元芳呵呵地低声道:“鲁兄,真想不到,你的戏演得这么好。竟然将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折腾得无计可施,只能将你请进观中。” 鲁吉英裂开大嘴,得意道:“说起耍泼皮,这世上能赶上我的还真不多。元芳兄,你的身手更让人钦佩,直说得上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元芳笑着拉鲁吉英走到墙角旁的椅子上坐下:“宁贤弟被押进了观内,现关押在东耳房中。” 鲁吉英点头:“我看见了。元芳兄,现在该怎么办?” 元芳道:“真想不到,这些歹徒竟然是铁手团的人。” 鲁吉英不解:“铁手团是什么?” 元芳答:“铁手团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帮,前身叫做坞壁团,也叫乡部。是南北乱世时期的坞壁主们创建的。他们成团结社,习练武功,为的是保卫宗主的领地和城堡。这些坞壁主强凶霸道,依仗武装公然与朝廷对抗。最有名的一位是广平宗主李波,他曾率坞壁团大败官军于坞堡之下,当时的朝廷也拿他无可奈何。就说李氏一姓,不仅男人习武,就连女人也个个都是武功高手,李波的妹妹李雍容就是其中之一。曾有一首歌子就是称颂她的。” 鲁吉英点点头接口道:“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走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女子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李元芳单挑大指,赞道:“鲁兄博学。” 鲁吉英道:“真想不到,这些人竟是北朝宗主的后代!” 元芳接着说道:“后来,隋文帝一统天下,消除坞堡,大部分坞壁团的成员或被杀或被擒,能够逃脱的都是团内的精英和高手。他们四散隐匿,逃避朝廷的追剿。就在这些流人之中出现了一位旷世高手,此人名叫元不忌,乃河北大族后裔。据我师父说,元不忌自幼从高人习武,且天份绝佳,武功之高常人难望其项背。正是这个元不忌将流亡的坞壁团成员召集到一起,组成了铁手团。” 鲁吉英道:“是这样。也就是说,这个铁手团已有近百年的历史。” 李元芳接着道:“正是。铁手团没有宗旨,没有目的,只要有人出钱,他们便受雇行事,手段残忍隐秘,可以说近百年来,铁手团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却从没有人能将其绳之以法。” 鲁吉英不解:“却是为何?” 李元芳道:“首先,铁手团不介入政事,也不归属朝中的哪一个派别和力量,一切只是为了钱。因此就算不上朝廷的眼中之钉,除掉他们当然也不会是当务之急。其次,铁手团内高手如云,个个都是背负上乘绝技的奇人,他们行事完全可以用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形容。几桩大案做下,既无原告也无被告,三法司无法立案,当然也就无从查起,不了了之。” 鲁吉英叹道:“好厉害!” 李元芳长出了一口气道:“惹上这些人,一辈子也别想安生。他们会像阴魂附体那样不停地缠着你,直到你死了为止。” 鲁吉英道:“元芳兄,你的意思是……” 李元芳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宁贤弟怎么会和铁手团结下了仇冤。”说着,他的目光望向鲁吉英。 鲁吉英躲避着元芳的眼神,口中讷讷道:“是啊,我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但元芳兄,据你方才所说,这些铁手团的歹徒定是受雇于人才会对宁贤弟下手喽?” 李元芳紧盯着鲁吉英:“可……是谁雇佣了他们呢?” 鲁吉英诺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李元芳道:“请铁手团出面办事,价钱非常昂贵,不是一般人能够负担得起的。因此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雇佣他们的人非官即商。”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又道:“刚刚我偷听那个龙风道士与随从的谈话,他们似乎是要从宁贤弟手中拿到一封密信。”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来。李元芳犀利的目光直射而来。 鲁吉英赶忙掩饰,假作不知道:“信,什么信呀?” 李元芳顿了顿道:“难道鲁兄不知?” 鲁吉英一惊,抬起头来道:“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和宁贤弟不过是萍水相逢。” 李元芳笑道:“鲁兄的戏演得果然是好极了。” 鲁吉英尴尬地支吾道:“元芳兄,这是何意呀?” 李元芳双目直视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道:“兄台命人将宁氏诳出城外,不会没有目的吧?” 鲁吉英这一惊非小,倏地站起身来,低呼道:“你,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笑了笑道:“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鲁吉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良久道:“待时候到了,我自会告诉你的。” 李元芳道:“这也算是我的回答吧。” 鲁吉英望着李元芳,二人都没有说话。 李元芳笑了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鲁兄也是为了那封信而来吧?” 鲁吉英登时吃了一惊。 李元芳望着他微笑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信的内容是什么?” 鲁吉英长叹道:“元芳兄,我曾答应过一位朋友,替他保守秘密。所以我不能说。” 李元芳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的那位朋友就是宁氏的丈夫李翰吧?” 鲁吉英呆住了,良久才道:“看起来,你什么都知道。” 李元芳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比如那封密信的内容我就并不知道。” 鲁吉英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李元芳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站起身道:“好了。今晚的话到此为止,我要走了。”说着,向窗户走去。 鲁吉英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李元芳道:“离开这里,找家客店睡觉去。” 鲁吉英傻了:“那我怎么办?” 李元芳道:“你?你在这里睡上一宿,明早离开也就是了。” 鲁吉英急道:“那宁氏呢?” 李元芳笑了笑:“本来我是想救出宁氏,可当我得知救出宁氏就意味着要惹上铁手团时,我改主意了。有哪个傻瓜会替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替不信任自己的人卖命?换了你,你会吗?”说着,走到窗旁,伸手轻轻将窗扇打开了一条缝隙。 “我真的不知道那封信的具体内容。只是李翰对我说,一旦他遭逢不测,便让我务必到洛阳面见宁氏拿到那封信。”鲁吉英终于说话了。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鲁吉英轻轻地出了口长气道:“山阳县令,鲁吉英。” 李元芳愣住了,半晌说道:“很少有什么事情会令我吃惊,可这一次例外。你是山阳县令?” “正是。” “就是这次邗沟覆船所在的山阳县?” 鲁吉英看着元芳:“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吗?” 李元芳看着鲁吉英郑重地道:“放心,我不会再逼问你什么。” 鲁吉英苦笑道:“谢谢。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李元芳道:“你只要知道我想救出宁氏,这就足够了。” “你不怕惹上铁手团?” “当然怕。”李元芳微微一笑,又道,“可是怕有什么用呢,我们不是已经惹上他们了吗?” 鲁吉英抬起头来望着李元芳:“其实你根本不会离开。你只是想要挟我说出实情。” 李元芳不置可否地笑道:“至少在这一刻,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应该相互信任。” 鲁吉英点了点头:“不错。” 李元芳道:“摆脱铁手团只有一条路。” 鲁吉英问:“哪条?” 李元芳斩钉截铁地道:“彻底消灭他们!” 鲁吉英望着元芳坚定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元芳微笑道:“准备好了吗?” 鲁吉英一愣:“什么?” “去救宁氏呀。” 已是深夜,观中一片寂静。第一进院中有四名道士巡哨警戒,两个守在门前,两个在院中来回踱步。 “吱呀”一声,西耳房的门打开了,鲁吉英走了出来。 四名巡哨的道士吃了一惊,冲上前来,其中一人低声喝道:“你要做什么?不是跟你说过,叫你呆在房中不许出来吗?” 鲁吉英大声道:“我要上东厕,难道这也不行?” 几名道士互相看了一眼,为首者无奈地对身旁的手下道:“你带他去。” 手下点了点头,不耐烦地道:“走吧!”说完,带着鲁吉英快步走到东厕门前,用手一指道:“就是这儿,赶快出来。” 鲁吉英笑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说着,快步走了进去。 道士摇了摇头,把在门前。 忽然,身后人影晃动,道士吃了一惊,飞快地转过身来。 后面没人。 他疑惑地四下看了看,转过身去。 猛地,一个人出现在眼前,正是李元芳。道士张大了嘴刚想呼叫,李元芳的右手闪电般击出,重重地切在道士的咽喉上,道士的喉间发出咯的一声轻响,身体软倒在地。 鲁吉英闻声从东厕内快步走了出来。 李元芳低声道:“换上他的衣服。”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还不见鲁吉英和那道士回来。为首的道士有些不耐烦,又看了看东厕的方向,对手下道:“怎么还没回来?” 手下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为首道士道:“你们两个去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手下道:“你也太小心了,一个穷酸能怎么样啊。” 为首道士道:“少废话,小心无大碍,快去!” 手下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与另外一人快步向后面.奔去。 鲁吉英穿着道士的服色站在东厕门前。那两名前来探查的道人快步走了过来,问道:“怎么,那穷酸还没出来?” 鲁吉英背转身,含混地答应了一声。 二道士走到鲁吉英面前,其中一人低声道:“这厮真是麻烦,要依着我早把他宰了!” 话音未落,鲁吉英猛地转过身来道:“你是在说我吗?” 两道士猛吃一惊,张大了嘴。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人影一闪,躲在阴影中的李元芳闪电般出手了,砰砰两声轻响,二道士脖梗中掌,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院中只剩下了为首的道人,他不时探头向后面看去。 脚步声响,一名道人飞奔而来,他赶忙迎上前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那道人奔到近前,猛地双手从衣襟下伸了出来,手中擎着一条木棍。 为首者吃了藏书网一惊,刚想问话。道人轮起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为首者哼了一声倒在地上。 来人正是鲁吉英。他朝后面挥了挥手,李元芳快步奔到院中,压低声音道:“依计行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纵身而起,身体如大鸟一般向东耳房扑去。 东耳房门前站着两名黑衣随从,警惕地四下望着。 黑暗中人影一闪,李元芳从飨殿檐下疾掠而出,身形自上而下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到东耳房门前,只见他双掌连措,左手的随从应手而倒。右边的随从猛吃一惊,举起手中钢刀,李元芳双脚一剪,卡住了他的脖子,喀的一声,随从的脖子应声折断,钢刀摔向地面。李元芳一伸手,刚好接住将要落地的钢刀,他身体平躺在地,缓缓地将夹在两腿间的随从的尸体放在地上,就地一滚,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推开了东耳房的门。 房内一片漆黑,就着窗棱透射的月光,李元芳隐隐看到宁氏背对房门,躺在榻上。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榻前,轻声道:“宁贤弟,宁贤弟……” 没有回答,宁氏的身体一动不动。 李元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还是没有动静。 李元芳吃了一惊,赶忙将宁氏的身体翻转过来,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躺在榻上的哪里是宁氏,正是杀手云姑!李元芳一声低喝:“不好!”话声中,他腾身而起,向后跃去。已经晚了,榻上的宁姑双手一抖,寒光暴起,十几枚蝴蝶镖疾射而出,直奔李元芳头部和胸前而来。 李元芳身形在空中倒翻,躲过了袭向头部的几枚钢镖。双脚在墙面连连蹬踹,身体借力上跃,又躲过了射向胸前的几枚。然而,终因距离过近,最后一枚钢镖无法躲过,砰的一声钉在他的左肩上,李元芳闷哼一声,身体重重地从空中落在了地上。 云姑一声长笑,一进院中灯球火把登时亮成一片,脚步之声杂踏,龙风道人率一众道士和随从冲进房中。 云姑走到李元芳面前,冷笑道:“怎么样,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我早就知道你会暗中跟踪。我故意晚到,就是让你亲眼看见宁氏进观,被押进东耳房中。而后,我和龙风师兄巧布机关,你果然上钩。看来,这条瓮中捉鳖之计很适合你。” 李元芳捂着左肩的伤口,缓缓坐起身来,一言不发。 云姑冷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动,这蝴蝶镖上浸有剧毒。你越是使力,剧毒在身体中行得就越快。” 龙风道人仰着脖子笑道:“师妹,难怪宗主说你智谋无双。略施小计便令这宵小坠入彀中。” 云姑得意地咧咧嘴,走到李元芳跟前:“你的武功确实很厉害,可脑筋却笨得很。这么容易就上钩,真令我失望。想活命就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与宁氏又是什么关系?” 李元芳苦笑一声道:“既然我落入你们手中,就不必多说了。要杀要剐随你便。” 云姑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道:“这就是蝴蝶镖上剧毒的解药,我可以把它给你,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说实话。否则,一旦剧毒发作,你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李元芳望着她微笑道:“解药,你还有多余的吗?” 云姑愣住了:“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如果没有,就把它留给自己吧。我想,你马上就要用上了。” 话音刚落,只听后堂方向发出一阵惊叫:“不好了,着火了!” 云姑和龙风猛吃一惊,向后堂方向望去。果然,后堂两侧火头大起。云姑吃惊地道:“怎么回事?” 地上的李元芳冷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中了你的钢镖?” 云姑和龙风一惊,回头望向李元芳。 说时迟,那时快,李元芳腾身跃起,右手一翻,扣在指间的钢镖疾飞而出,直奔云姑胸前而去。云姑一声惊叫,腾身后跃,躲过了前胸,钢镖砰的一声钉在了她的腿上。云姑连退两步,龙风惊呼着上前扶住了她。 李元芳冷笑道:“我刚刚说过,你马上就要用到解药了。”说着,手飞快地从背后伸出,那柄百链精钢的链子刀已擎在掌中。寒光闪动,挡在门前的道士和随从惨叫着跌出门去,李元芳大喝一声,身形已跃出房外。 龙风道人一声断喝,将云姑交与身旁的道士,纵身而起随后追去。 后堂中火光冲天,道士和随从们高声呼喊着从四面八方奔来救火。 后堂耳房门外一片喧嚷,房中的宁氏吃惊地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缝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后堂前火光冲天。 房门前,两名看守宁氏的随从吃惊地看着几丈高的火苗不停蹿起,二人对视一眼,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耳房。 一人道:“马上就要烧到这边了,怎么办?” 另一人道:“没有师兄和云姑的命令,绝不能动。” 脚步声响,一个满面黑灰的道士飞奔而来,气喘嘘嘘地道:“师兄有令:将、将宁氏转到前面的西耳房中!” 两名随从对视一眼一点头,快步走进屋中。 道士抬起头来,不是别人,正是鲁吉英。他四下看了看,冲里面连声催促道:“快,快!火马上就要烧到这边了!” 两名随从答应着,将宁氏推搡出来。 鲁吉英道:“赶快走,到前面的西耳房!” 两名随从押着宁氏快步向前面走去,鲁吉英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二人后面。 他的手缓缓从背后伸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条粗木棍。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在忙着救火,无暇顾及他们。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赶上两步来到二随从身后,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地砸在了一个随从的后脑上,随从一声大叫,身体一软,登时翻倒在地。 鲁吉英飞快地将木棍藏在了身后。 前面的随从一惊转过头来,立刻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同伴,他一声惊叫:“怎么回事?”说着,蹲下身翻过了地上同伴的身体。鲁吉英轻手轻脚地转到他身后,举起木棍用尽全力砸了下去,“喀嚓”一声,木棍折断,随从哼都没哼,就倒在了地上。 宁氏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鲁吉英一抹脸上的黑灰低声道:“宁贤弟,是我!” 宁氏猛吃一惊:“鲁兄!” 鲁吉英四下看了看急促地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赶快换上随从的衣服,我们立刻离开!” 一进院中,一众道士和随从将李元芳团团围住拼死厮杀。李元芳面带微笑,好整以暇,掌中钢刀化作一团寒雾,顷刻之间血光迸现,杀手们一个个飞了出去。 龙风道人站在圈外,仔细地观察着李元芳,只见李元芳掌中钢刀疾如雷霆,快似闪电。身旁围攻的杀手们只要碰到那股可怕的寒雾,身体便立时带着血光直飞出去。 龙风深吸口气,回头看见云姑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龙风道:“师妹,你的伤不要紧吧?” 云姑摇了摇头道:“已经服下解药。” 她望着酣战的李元芳,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狡猾的恶贼,一定要杀了他!” 龙风面无表情:“此人的武功之高,除了宗主之外,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云姑吃惊地道:“大师兄,难道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龙风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可以试一试。”说着,他沉声喝道,“众人退开!” 早已被李元芳杀得心惊胆战的杀手们早就等着这句话,此言一出,众杀手如兔子一般远远跳开闪向一旁。 龙风缓缓走到李元芳的面前:“像你这种身手的人,世上绝对不会超过五个。我至少应该听说过你,是吗?” 李元芳笑了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使你没有听说过我,我也不会怪你。” 龙风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芳道:“待时候到了,你自会知道。” 龙风点了点头,缓缓从身旁掣出长剑,剑尖朝下,稽手道:“请吧。” 二人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云姑静静地望着二人。忽然,她眉头一皱,轻声道:“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与我们恋战……宁氏!”说着,转身对身旁的随从急道,“你马上带几个人,到关押宁氏的耳房中去看看!” 随从转身招呼几名杀手,向后堂飞奔而去。 那壁厢,李元芳与龙风仍在对峙,二人谁也不肯轻易出手。 就在此时,一支响箭在铁仙观外冲天而起,发出了刺耳的鸣响。 院中众人吃惊地向观外望去。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与此同时,奉命查看耳房的随从飞奔而回:“云姑,不好了,宁氏不见了!” 云姑大惊之下连退两步,厉声喝道:“追,快追!” 随从高声答应,率一众杀手奔出观外。 这番话,龙风当然也听到了,显然他也吃惊不小,回头看了看云姑。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晃神,李元芳的攻击开始了! 李元芳身形如落叶一般贴地而行,转眼便到了龙风面前,掌中钢刀化作一片寒光直向龙风双腿扫来。龙风纵身而起,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李元芳的身体从龙风脚下滑过,他双肩着地倒翻而起,背对龙风,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劈向龙风的后背。龙风双脚刚刚落地,李元芳的刀便自背后袭来,他无奈之下,身体前趴,俯伏在地,只听“哧啦”一声,后背的衣服被元芳的钢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观阵的云姑和随从们发出一声惊呼。 龙风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对面的李元芳毫不停留,猱身而上,龙风掌中的长剑一抖,中宫直进,一刀一剑化作一团寒雾,不停地翻滚着,偶尔能够听到金铁撞击之声。 观战的云姑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龙风掌中的长剑龙行虎刺,元芳的刀偏锋疾进,走得都是奇诡的路子,刀剑裹挟之中,元芳的身形猛地一退,钢刀回抽,做了个要逃走的姿态,龙风一见机会来了,掌中长剑回走中锋,直刺元芳腰肋之间,眼间这一下李元芳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云姑高声喝彩道:“好!杀了他!” 话音未落,李元芳的身形竟从绝不可能的方向弯了过来,贴着龙风的剑锋飞快地一转身,龙风这一剑是用尽了全力,志在必得,却想不到刺了个空,身体立时失了重心,向前跌去,李元芳如影随形兜头迎上,掌中钢刀直奔龙风脖颈劈来。龙风身体失控,眼见钢刀已到面前,危急之下,他撒手扔剑,双臂在地上一撑,身体倒翻而起,竟从元芳的刀头上翻了过去,身体腾空,跃过元芳头顶落在了地上。 这几下如电光石火一般,龙风的脑袋与元芳的刀锋只有毫厘之差,多一分少一分都会人头落地。院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此时,才发出了震天的呼叫,云姑奔到近前:“师兄,你没事吧?” 龙风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想回话,头顶上传来“啪”的一声,道冠从中间裂为两片,掉落在地。 又是一阵惊叫。 龙风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对面的李元芳望着他,微笑道:“了不起。能躲过我这一刀的,这世上也绝不会超过五人。”话声中,他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转身一拱手,口中道,“告辞了!”说着,身形疾如流星,踩着墙头奔出观外。一句话随风飘了进来,“记住,下一次,你不会再这么走运了。” 龙风惊魂未定,长长出了口气,轻声道:“好厉害。” 云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师兄,一切顺利!宁氏已被他们救走了。” 龙风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道:“就凭你我二人是对付不了他的。师妹,马上派人赶回扬州向宗主禀报,请他召集团中所有高手前来,这次一定要成功!” 云姑点了点头。 深夜,通济渠畔的树林中一片静寂。鲁吉英和宁氏躲在乱草丛中,焦急地等待着。 宁氏低声问道:“李兄怎么还不来?” 鲁吉英道:“我二人商定,由他拖住杀手,我潜入后院将你救出。只要咱们逃离道观就施放响箭,他得到讯息便全身而退。” 宁氏道:“他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这个地点是他选定的。” 宁氏道:“按时间算起来,早该到了。鲁兄,道观中那么多杀手,而他只有一个人,会不会……” 鲁吉英嘘了一声道:“别说丧气话。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耐心等待吧。” 宁氏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鲁吉英一挥手,二人俯伏在长草之中。 一条黑影飞奔而至,转眼便来到了二人的藏身之处,黑影停住脚步,借着月光,鲁吉英和宁氏看清了,那身形正是李元芳。 宁氏一声欢叫:“李兄。” 元芳转过身来,鲁吉英和宁氏从长草中走了出来。李元芳赶忙迎上前去。 宁氏哽咽着道:“李兄,谢谢你……” 李元芳微笑道:“好了,就别说这些了。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何况我们是朋友。这不过是我应尽之责。宁贤弟……”他突然顿住了口,笑道,“我是该叫你贤弟呢,还是贤妹?” 宁氏也笑了:“全凭李兄随意。” 李元芳道:“从今后,愚兄就改口叫你贤妹了。”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拉着李元芳的手道:“元芳兄,真想不到,你不但武功高强,竟还智计过人。这条调虎离山、乱中取胜之计真是令人拍手称绝!堂堂铁手团竟被你我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元芳笑着拍了拍鲁吉英的肩膀道:“你也了不起呀!后堂放火,吸引杀手们的注意力;又化装成道士救出宁贤妹,这些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如果没有你的配合,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宁氏道:“元芳兄,刚刚鲁兄已将事情对我讲了。那封密信是外子李翰在月前托人捎回的,内中记录了很多人名,都是扬州大吏,另外还有一些数目字,似乎是这些人贪污所得的贿银数目。” 李元芳微微诧异道:“原来是这样!” 宁氏道:“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他将此信捎回家中是什么意思。但外子在信中说,此信事关重大,要我一定妥为保管。”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信现在什么地方?” 宁氏道:“我藏在了迎宾驿的客房之中。”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道:“我们立刻出发,赶往迎宾驿!” 一队官船缓缓行驶在运河之上。奇怪的是,为首的楼船上没有旗幡,也没有任何标志。 已近初更,楼船的各个舱房灯火通明。二层正中大舱房前站着几名千牛卫,房内透出风灯的光亮。“吱呀”一声,下层左侧的舱门打开了,一个人端着茶盘沿楼梯向二层走去,正是曾泰。 二层船舱非常宽大,中央摆放了一张桌案,狄公坐在桌案后静静地翻阅着档案。门声轻响,曾泰端茶走了进来,狄公抬头微笑道:“让你这个四品大员为我送茶,我可是不敢当啊。” 曾泰笑道:“本来狄春要来的,被我接下了。” 狄公点了点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刚刚我仔细地翻阅了李翰死后扬州刺史崔亮给阁部的回文,发现其中很多地方的叙述都含混不清。” 曾泰道:“哦?” 狄公放下茶碗:“首先,李翰之死的准确时间回文中并没有写清楚。” 曾泰道:“记得几天前您曾经说过,李翰是在邗沟覆船的当天夜里自裁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大致时间是有的。但最重要的一点回文中却没有提及。” 曾泰问道:“哪一点?” 狄公目视曾泰道:“李翰自缢是发生在邗沟覆船之前还是之后。” 曾泰愣了一下:“恩师,这应该不是问题吧?李翰不可能死在邗沟覆船之前。” 狄公道:“为什么?” 曾泰道:“据崔亮回文中所说,李翰是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觉得愧对圣上,这才自缢身亡,而且还留下了绝命书。”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回文中是这样说的。” 曾泰道:“可如果邗沟覆船之事尚未发生,他有什么理由选择死路呢?这说不过去呀。” 狄公道:“从逻辑上来讲,你是对的。但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前提。” “前提?” 狄公道:“是的,前提。你现在已经人为地将李翰之死归结为自杀,起因则是邗沟覆船之事。有了这个前提,他死去的准确时间当然就无足轻重了。” 曾泰越发不解:“学生有些糊涂了,您的意思是,李翰不是自杀?” 狄公笑了笑道:“我并没有这样说。李翰可能是自杀,也可能不是。而今证据还不充足,任何轻率的判断都会为断案带来负面?影响。我换一个说法,即使李翰是自杀,现在也并不能证明促使其自杀的原因就是邗沟覆船事件。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可能了吗?” 曾泰道:“恩师,我知道,您一直对李翰之死抱怀疑态度,您刚刚说的当然也有道理。然而,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和各方的叙述来讲,邗沟覆船应该是造成李翰之死唯一合理的解释。” 狄公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并不是唯一合理。只要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就不能说是唯一。” 曾泰追问道:“可是恩师,您又根据什么认为李翰之死存在着其他可能呢?” 狄公笑了笑:“这样吧,我做一个假设。假如李翰自缢是发生在邗沟覆船案之前,你还会认为,覆船之事是致其死命的唯一原因吗?” 曾泰回答道:“那当然不会。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李翰之死肯定另有原因。” 狄公点了点头:“而崔亮在回文之中并没有指明李翰自缢是发生在邗沟覆船之后。你说,上述那种可能性是不是存在?” 曾泰愣了良久,点了点头道:“如果这样说,那种可能性的确是存在的。” “故而,我才说李翰自缢的准确时间,在本案之中非常关键。可恰恰回文之中没有提及。” “那么,除了李翰之死的准确时间这一点之外,回文中还有什么含混不清呢?” 狄公拿起桌上的公文:“刺史崔亮在回文中说,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是山阳县令鲁吉英。” 曾泰点了点头道:“这份回文学生看过,上面说鲁县令深夜赶到山阳行馆去找李翰,却发现他已自缢身亡了。” 狄公道:“不错。第二个含混之处出现了:鲁吉英为什么要深夜去见李翰?” 曾泰道:“想来,想来是有要紧之事回禀。” 狄公道:“说得好。要紧之事这四个字很重要。官场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上官辰时判事,哺时退归。也就是说,哺时之后便是休息时间。这个鲁吉英有什么要紧之事竟然深夜去打扰上官?”曾泰愣住了。狄公道,“可以断定此事一定非常紧急,否则这位山阳县令绝不会深夜去见李翰。” “不错。” “李翰是水部郎中,此次奉旨到扬州是巡视漕渠,查察邗沟覆船案的。那么可以断定,鲁吉英去找他,说的一定是与漕渠和邗沟覆船有关的事情,这一点你承认吗?” 曾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山阳县的政令民事,自有扬州刺史崔亮该管,用不着向李翰通禀。” 狄公道:“很好。那么,那天夜里漕渠和邗沟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以致鲁县令要深夜面见李翰呢?” 曾泰恍然大悟:“邗沟覆船藏书网!您是说鲁吉英去找李翰是向他禀告邗沟覆船之事的!” 狄公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鲁吉英深夜前赴行馆谒见呢?” 曾泰不住点头:“不错,不错。” 狄公道:“那么,这中间出现了两种情况。第一种,在鲁吉英到来之前,李翰还不知道邗沟发生了覆船之事。按照你的结论,邗沟覆船是引发李翰自缢的原因,那么此事就非常奇怪了,当鲁吉英到达山阳行馆之时,发现李翰已经自缢身亡了。用你的话讲,他还不知邗沟覆船,又有什么理由选择死路呢?”曾泰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这个推断成立,你还认为李翰的死是邗沟覆船所致吗?”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道:“如果真如恩师所说,李翰是在邗沟覆船之前死去,那这案子可就蹊跷了。他为什么要自杀?又怎么会留下那封绝命书?他当时还根本不知道邗沟发生了覆船之事呀。” 狄公点了点头:“不错。” 曾泰道:“恩师,那您说的第二种可能性是什么呢?” 狄公道:“第二种可能是,有人事先便将邗沟覆船之事告诉了李翰,这才致使其留书自缢。” 曾泰道:“不错,也有这种可能。” “那么,回文中第三个含混之处就又出现了:是谁先于鲁吉英将邗沟覆船的事情告诉了李翰?” 曾泰想了想,说:“这一点至关重要,直接影响到对案情的判断。” 狄公点头道:“是啊。这就是我所说的,崔亮回文含混不清之处。你想一想,一桩案子当中,三个最关键的环节竟然被忽略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确实非常奇怪。” “第四个含混之处就是:崔亮率人搜查山阳行馆,发现了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和鸿通柜坊开具的两张共二十万两白银的凭信。崔亮将两张凭信作为证物送达了阁部,却为什么不把李翰的绝命书送来呢?” “不错。这确实是个疏漏。” “疏漏!没有那么简单。作为证物而言,这封绝命书是最为重要的。首先,它可以令我判断出这封书信是不是李翰亲手所写。第二,可以从字里行间分析出当时李翰的心态。如此重要的证物不上达阁部,究竟是为什么?” 曾泰仔细思索一下,缓缓说道:“看起来,李翰之死不简单呀。” 狄公道:“以上所说的四点,都是本案最为关键之处。崔亮身为刺史不会不懂,那么,是什么原因竟令其将这一切全部忽略?这样做,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狄春冲了进来,他面色惊慌地喊道:“老爷,出事了!” 狄公抬起头来:“怎么了,狄春?” 狄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王周、王周自杀了!” 第五章 李元芳力战十铁手 一层的舱房内,王周的尸身俯伏在地板上,鼻孔里插着两枝竹筷,鲜血从双眼中流出。 张环、李朗守在门前。 狄公带着曾泰等人来到王周的尸身前,仔细打量着,良久抬头说道:“王周将两枝竹筷插入鼻孔,然后面向地板重重地一撞,竹筷自鼻孔插入脑中,致其死命。” 曾泰在一旁点了点头。 狄公站起身来问张环道:“是你在门前把守?” 张环道:“正是卑职。” “听到什么异响没有?” “刚刚卑职听到舱内‘咚’的一声响,赶忙趴在门前向里面看,只见舱内的蜡烛熄灭了,王周趴在地上。卑职赶忙进内查看,发现王周已经自杀身死。” “你是说蜡烛熄灭了?” “正是。” “在此之前,舱中一直点着烛火?” “是的。” 狄公点点头,目光在舱房中仔细搜索着。忽然,窗扇下的一点小木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蘸起木屑仔细观看,木屑呈白色,显然是新的。 狄公用力推了推窗扇,两扇窗户纹丝不动。 张环道:“大人,为关押犯人,我和李朗率人将几间囚室的窗户用铁钉从外面钉死了。” 狄公回到王周的尸身旁,仔细地验看了一下尸体倒地的位置,说道:“他是被人杀死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曾泰道:“恩师,您是说有人潜进舱中,将,将王周杀死?” 狄公道:“对。” 张环张口结舌地道:“大人,卑职一听到声音便冲了进来,如果真有杀手潜入,这么短的时间怎能逃走?” 狄公轻轻笑了笑:“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你听到声音之时,王周已经死了。” 张环愣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们跟我来。”说着,快步走出舱房,曾泰、张环、李朗、狄春等人随后紧跟。几人快步走上甲板,来到了王周所处舱房的窗外,仔细地在地面上搜索着。果然,地上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旁边还洒着很多水滴。狄公一指脚印道,“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杀手留下的。” 曾泰看了看道:“不错,杀手定是从水中潜来,攀舟而上。否则,这里怎么会有带水的脚印!” 张环几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狄春点了点头:“曾大人说的一点儿不错,船队一连几日在运河上航行,船上的卫士和仆佣整日呆在舱中,从未涉水,甲板上怎么会留下带水的脚印。” 狄公缓缓走过来:“就像刚刚曾泰所说,杀手从水下潜到船旁攀船而上,找到了关押王周的舱房,从外面将窗扇的铁钉起下,跳进舱中。王周见有人进来,自然是吃了一惊。杀手一定是对王周说前来救他出去,使王周没有防备之心,他好动手。王周不用说是喜出望外,言听计从。杀手悄悄拿起了桌上的筷子藏在手里,等王周按照他的暗示走向窗户时,杀手瞅准机会痛下杀手。”众人看着狄公,专注地听着,“他必定是这样下手的:王周经过他身旁的一刹那,杀手一把捂住了王周的嘴,闪电般将筷子插进王周的鼻孔,手狠狠一拍筷子的低端,筷子直插入王周的脑中,要了他的命。杀手再将王周的尸体翻转过来,使其面朝地面放好,而后轻轻吹灭烛火,提起王周脑袋向地面上重重一磕,发出‘砰’的一声。紧接着,他跳出窗外,飞快地关闭了窗户。张环这时听到响声,开锁进来。杀手在外面将刚才的铁钉拾起,推进原来的钉孔之中,然后跳入水中逃走。” 曾泰道:“恩师,您是怎么想到,王周不是自杀?” 狄公道:“首先,王周没有自杀的动机。如果他真的想死,那天在京兆府讯问时,他就不会将自己所知之事和盘托出。他之所以如实招认,就是为了能够替自己脱罪,以期保住性命。” 曾泰点了点头道:“对呀。” 狄公道:“第二是烛火熄灭。你们想一想,一个真正想死的人,还会在乎船舱中是否点着烛火,还会在死前特意将烛火熄灭吗?刚刚我听张环说到此处便已断定王周绝非自杀。杀手之所以要熄灭烛火,当然是为了在黑暗之中便于脱身。” 众人互视着点头。 狄公道:“第三,就是窗扇下的木屑。这些木屑是新的,这就证明有人从外面将铁钉起下,在拔起铁钉时带出了一些木屑。杀手从外面推开窗扇,木屑便被带到了舱内。” 狄公边说边给大家演示当时的情形,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狄公接着道:“第四,如果王周是自己将竹筷插进鼻孔,而后在地板上重重一撞,使竹筷入脑而致死命的,那么,他倒卧的方向则绝不会是前趴,而是后仰或跪趴。” 曾泰不解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一般人自己用头部撞击地面时,一定是双膝跪地,头部借腹肌之力下撞,这样才能发得出力道,就像我们平常磕头那样。如果王周真是自杀,那么一定要这样才能发出力道,也才能将竹筷从鼻孔撞入脑中,这样,在他死后,身体定然是歪倒在一旁,继而翻转,仰面朝天;或者是头栽于地,而双膝仍然呈下跪状。”众人点头。狄公指着王周的尸身道,“可你们看看王周,四肢摊开,趴伏于地,这样怎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致己死命?所以可以断定,杀手必然是先将其置死,而后才以头撞地,故意发出声响,造成自杀的假象。” 曾泰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 狄春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些人肯定没想到,他们精心策划的骗局被老爷一眼便识破了。” 狄公道:“能将骗局做得如此逼真,非高手不能为呀。狄春、张环、李朗,将王周的尸身盛殓起来。记住,此事严加保密,绝不可外泄!” 三人答应着将王周的尸身抬了下去。 狄公对曾泰道:“走吧。”二人缓步向船首的甲板走去。 天空繁星点点,水面微风轻拂。狄公和曾泰走上甲板,他长出一口气,轻声道:“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 曾泰一惊道:“有内奸!” 狄公笑了笑道:“你说呢。这次我们为了不惊动对方,特意选择从板渚出发,行程绝对保密。一路之上偃旗息鼓,昼夜兼程。试问,对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航行路线和日期的?从今日发生之事不难看出,杀手早已在此等候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不错。” 狄公道:“今日王周遇害是典型的杀人灭口,行事之人绝不是江湖莽夫,而是训练有素的专职杀手。这就说明,盘踞扬州的赃官们已彻底撕下了伪装,决心孤注一掷。天下没有他们不敢冒的险,也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曾泰呀,我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曾泰忙问:“什么感觉?” 狄公道:“此次扬州之行定然会凶险异常。” 曾泰望着水面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既然早晚要短兵相接,我们不如大方一点。曾泰,通知护船使,自即日起,不必再隐匿行藏!升起黜置使官船上所有纛幡,摆出仪仗卤簿!” 曾泰双眼一亮,望向狄公,高声道:“是!” 狄公道:“命护船使遣快船送加急牒文到扬州,就说本阁将于两日后到达!” 曾泰道:“是!” 狄公朗声吩咐道:“我们举旗扬帆直奔扬州!” 铁手团总堂内,阴森森的大堂上高烧红烛。 十八位铁手团顶尖杀手在大堂中分两厢坐定,静静地等候着。 钟声响起,众人站起身来。神秘的铁手团宗主再次现身,缓缓坐于正中的巨榻之上。 众人躬身施礼,齐声道:“宗主!” 宗主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坐下,道:“虎云,事情办得怎么样?” 虎云起身道:“回宗主,王周已经除去。” 宗主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早就讲过,任何一个愚蠢的人都会杀人,可如何做成自然死亡,而且不露痕迹,那就非高手不能为了。”他转向虎云,道,“虎云,你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呀?” 虎云躬身道:“请宗主放心。王周自己用竹筷插入鼻孔,而后在地上重重地一磕,竹筷穿过鼻孔刺入脑中,以致死命。” 宗主道:“哦,这样的死法倒是别开生面。” 下面的众杀手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宗主道:“好,虎云做得好。” 虎云躬身拱手:“谢宗主褒奖。” 宗主示意他归座。虎云坐回了交椅中。 宗主缓缓站起身,对下面的众杀手道:“日前,本尊接到了神都内线的密报,这桩案子皇帝已交与狄仁杰来办理。而今,这位狄大人已经秘密登船暗转扬州,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杀手一闻此言,面面相觑。 宗主道:“各位,大名鼎鼎的狄仁杰对大家来说并不陌生吧?” 下坐众人互视,缓缓点了点头。 宗主道:“此人之能真可以说得上冠绝今古。江湖上有多少劲旅都在他手下惨遭挫败。远的不提,就拿蛇灵来说吧,那么庞大的基业竟在一夕之间便被狄某人毁于一旦,他的可怕由此可见。这次轮到了我们,我不希望蛇灵的悲剧在铁手团重演。我们要打破狄仁杰不败的神话!” 十八名杀手静静地听着,大堂内一片肃然。 宗主继续道:“想做到这一点,各位就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全力以赴。今天,虎云为大家开了个好头儿,我希望后面所有的事情都要这样去做。如果有人掉以轻心,办事不力,那就休怪本尊无情!” 下面众杀手凛然答道:“请宗主放心!” 宗主又道:“自即日起,所有人立刻停下手中所有事情,全力以赴将扬州之事办好。具体事宜,本尊会指示到人。” 众人齐声答应。 也在此时,堂外脚步声响,一名玄衣人急奔进堂,躬身道:“启禀宗主,大师兄龙风派人前来传信!” 宗主道:“哦,看来是密信有消息了,呈上来。” 玄衣人赶忙将手中的纸条呈了上去。宗主接过飞快地看了一遍,抬起头道:“好家伙,龙风和云姑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要我铁手团所有顶尖高手一同前往应付……” 他收起纸条,沉吟片刻,对下站的玄衣人道:“好,答应他!你立刻给龙风传信,就说十八位堂主星夜赶到!” 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依然是车来人往,热闹非凡。远处尘头大起,三骑马飞奔而至,正是李元芳、鲁吉英和宁氏。 李元芳勒住战马一指前面不远处的迎宾驿,对身旁二人道:“到了!” 鲁吉英道:“我们进去吧。” 李元芳道:“不急,不急。”说着,他四下看了看,道旁有一座茶棚,人来客往甚是热闹。李元芳笑着对鲁吉英和宁氏道,“我们先到茶棚内略坐一坐吧。” 鲁吉英一愣,和宁氏对望了一眼。李元芳已下马向茶棚走去。鲁吉英和宁氏只得跳下坐骑,随后相随。 三人来到茶棚前,伙计迎了出来:“三位客人,辛苦了。进来坐坐,喝杯茶再赶路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给我们沏一壶上好的香片。” 伙计答应着跑了下去。 三人拣了一副座头,坐了下来。 鲁吉英道:“元芳,既然到了,为什么不进去?” 李元芳低声道:“你以为铁手团的人会善罢干休吗?” 鲁吉英吃了一惊道:“你是说,他们,他们……”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先看看情形再说。” 鲁、宁二人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芳的目光紧盯着不远处的迎宾驿站。驿站前人来客往,并没什么异样。 李元芳长出了口气对鲁吉英道:“鲁兄,你的两名随从还在客栈之中吗?” 鲁吉英一愣道:“你是说季虎和那个车夫?” 李元芳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还在。临行前,我让他们在驿站中等候。元芳,为什么问起这个?” 李元芳沉思良久抬起头来道:“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好了,我们进去吧。”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放在桌上,站起身与鲁、宁二人走出茶棚向迎宾驿而去。 正是午饭时间,迎宾驿外堂中一片喧嚷,各色人等吃饭饮酒,猜拳耍子,好不热闹。店伙计跑上跑下忙个不停。 李元芳三人走进堂中,店伙计快步迎上前来,一见三人登时愣住了:“哎哟,先生,您,您回来了!” 李元芳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伙计,我们三人要在店中宿下,还要上次住的上房。” 店伙计热情地道:“得了,您放心,那三间房子还真空着呢。您快请,请!” 李元芳冲身后的鲁、宁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快步随伙计向后面走去。来到宁氏住的房间门前,李元芳推门先走了进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冲门外道:“进来吧。” 宁氏和鲁吉英快步走进来。李元回手关闭房门,上了门闩,低声道:“快将信取出。” 宁氏点了点头,绕到床榻后面,从榻板下方取出了那封信,递到了李元芳手中。 李元芳飞快地打开来看了一遍,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道:“李郎中没有说错,这封信确实非常重要。”说着,将信递给了鲁吉英,鲁吉英接过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道:“好家伙!难怪这些人千方百计要弄到这封密信。我终于明白李翰大人死前对我说的那番话了。” 宁氏道:“什么话?” 鲁吉英道:“当时,他将我叫到行馆,对我说,一旦自己遭遇不测,便让我立刻赶赴神都从宁贤妹手中将信拿到,待时机成熟,便将信递入部院或三法司衙门。” 宁氏点了点头,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李元芳安慰道:“贤妹不要悲伤,我想此事定有大白之日。” 宁氏擦去脸旁的泪水,坚定地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元芳,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马上赶到洛阳向三法司投状上告!”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这些巨贪大恶在朝中定然有人撑腰,而我们却并不知道为他们撑腰的是什么人。一旦贸然投状,误入虎口,不但事难遂愿,还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你的意思呢?” 李元芳道:“鲁兄,你身为山阳县令,在自己的辖地总比漂泊在外要好得多,而且,宁贤妹也不能再回洛阳了。我看,咱们同返山阳县,在那里蛰伏待机。” 鲁吉英的目光望向宁氏道:“贤妹,你的意思呢?” 宁氏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别无善法。” 李元芳道:“你们放心,只要我们安全到达山阳,申诉的机会马上就会到来。” 鲁吉英一愣:“哦,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能掐会算。” 鲁吉英道:“元芳,你可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元芳道:“时候到了,我会亲口告诉你。” 鲁吉英信任地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摆脱阴魂不散的铁手团。想要安然回抵山阳,就必须要摆脱杀手们的追杀。” 宁氏吃惊地道:“元芳兄,你的意思是,他们能够找到我们?” 李元芳笑了:“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宁氏看了看鲁吉英,鲁吉英问道:“元芳,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元芳答道:“我们分头行动。我走水路,乘船沿大运河到山阳。你们走旱路,记住,避开官道走小路,沿途只能在百姓的村舍中借宿,绝不要进入集市、镇甸。十天之后在山阳县中的某个地点会面。” 鲁吉英道:“我看就在县城东北的群仙茶楼吧。那里各色人等齐聚,不容易引起注意。” 李元芳点了点头:“群仙茶楼……好,就这么定了。” 鲁吉英问:“我们这就出发吗?” 李元芳道:“鲁兄真急性子,你们这么出去,走不到五里就会被铁手团的人杀死。” 鲁吉英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这客栈中有他们的眼线……” 李元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好了,别问那么多了。你们听我安排。宁贤妹,马上到店中去找两件套头的大黑斗篷。鲁兄,将你的两名随从唤来。” 大堂里然热闹非常,店伙计忙得不亦乐乎。李元芳走进堂中,伙计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笑嘻嘻地迎上前来:“李先生,您要吃饭?” 元芳摇了摇头,冲他招招手,伙计赶忙凑了过来,元芳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伙计点点头道:“您放心,我都替您办了。” 元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塞在他手里。 伙计有点不好意思:“哪用得了这许多,有五两足够了……” 元芳笑道:“除了办事的花费,剩下的是赏给你的。”伙计咧开嘴,不知该说什么感恩的话。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二进院走去。 宁氏和鲁吉英在宁氏房中,两件套头的大黑斗篷放在桌上。李元芳走了进来,回手关闭房门低声道:“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鲁吉英道:“季虎和车夫按照你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房中等待。” 李元芳点了点头:“好。” 宁氏指了指桌上的黑斗篷:“你看这两件斗篷行吗?” 元芳拿起来看了看,点头道:“非常好。”说着,坐到桌前,添水磨墨,提笔写起信来。 鲁吉英和宁氏奇怪地对视了一眼。 只见元芳头也不抬,运笔如飞,顷刻间信已写完。元芳将信纸折好,站起身来道:“贤妹,鲁兄,十日之内我必到山阳。可是,万一我没有来……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二人便将此信拆看。”说着,他将信交给了鲁吉英。 鲁吉英和宁氏被他的话惊呆了:“元芳,你说什么呢?你,你……” 元芳笑道:“我是说万一……” 宁氏一把拉住了李元芳:“元芳,无论如何你也要到山阳与我们会合!”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鲁吉英也走上前来道:“元芳,答应我,你一定要来!” 李元芳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记住我的话,避开官道,莫进镇甸。”二人含泪颔首。 鲁吉英将信郑重地揣进自己怀中。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元芳回手将房门开了一道缝,店伙计探头道:“李先生,都准备好了。” 李元芳轻声道:“知道了。”店伙计转身离去。 元芳关上房门对二人道:“行动吧。”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元芳!”鲁吉英脱口喊了出来。 李元芳转过身,鲁吉英和宁氏眼含热泪奔上前来,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李元芳微笑道:“能与二位倾心相交,是元芳之幸!”说着,他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一辆运送垃圾的马车停在迎宾驿站角门外,两个车把式坐在辕上静静地等待着。角门一开,店伙计领着七八个杂役抬着几只大筐走了出来,伙计朝马车上指了指。杂役们将大筐抬到平板大车上。 店伙计冲车把式摆了摆手道:“走吧。”车把式点点头,一声吆喝,马车缓缓离去。 迎宾驿正门处,李元芳与身穿套头黑斗篷的鲁吉英和宁氏快步走了出来。 店伙计将三人的马匹牵来。 李元芳冲鲁、宁二人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二人拱手回礼。 三人各自上马。李元芳拨转马头,向正东的小道奔去。鲁、宁二人则催马奔上官道,向南而去。 店伙计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转身走回店内。 不远的墙拐角处,几个卖笊篱的小贩轻轻推起了头戴的斗笠,望着李元芳和鲁、宁二人远去的方向。 领头儿的低声道:“飞鸽传书通报大师兄和云姑,准备动手!” 身旁几人点了点头,立即分散开来。 岳山官道位于深山之中,两旁峭壁悬崖。虽然日头刚刚偏西,可官道上已经没有了行人。 远处尘土大起,两骑马沿官道飞奔而来。马上的乘客正是身穿黑斗篷的鲁吉英和宁氏,二人猛催坐骑,向前趱路。 猛地,官道旁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地面上弹起三道绊马索,重重地兜在了飞奔的马腿上,马儿一声哀叫翻倒在地,登时将马上的鲁吉英和宁氏甩藏书网得飞了出去。 半空中人影闪动,云姑率几名随从自两旁的山崖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鲁吉英和宁氏身旁。 云姑踏上一步,伸手揭去了宁氏头戴的黑色风帽。她登时呆在了当地。躺在地上的哪里是宁氏,竟然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云姑又伸手揭去了鲁吉英的风帽,当然,风帽下也不是鲁吉英的脸。 云姑伸手拔出腰间长剑,抵在假鲁吉英的咽喉上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宁氏呢?” 假鲁吉英连摔带吓,早已惊恐万分,他结结巴巴地道:“大,大王饶命!什,什么宁氏啊,小人不知!” 云姑长剑一抖,恶狠狠地道:“不说实话我宰了你!” 假鲁吉英哭丧着脸喊道:“小人真的不知。您说的这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云姑眉头一皱道:“那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黑斗篷?” 假鲁吉英道:“我们是迎宾驿旁边耍把式的。今天驿站里有个男的给了我们五两银子,让我和师妹穿着黑斗篷骑马一直向南跑。小的贪财,就、就答应了。” 云姑狠狠一跺脚:“上了李元芳的恶当了!追……” 旁边的随从道:“云姑,连人都不知在哪儿了,怎么追呀?” 云姑柳眉倒竖,回手给了那随从一记耳光:“不说话你会死呀!” 随从捂着脸,乖乖地闭上了嘴。 云姑沮丧地道:“回去!” 在另一条蜿蜒向南的崎岖小路上,那辆出现在迎宾驿角门的垃圾车飞驶而来,两名车把式坐在辕上,一人扬鞭催马,另一人观察着四面的动静。细看之下,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鲁吉英的两个随从——掌固季虎和车夫。 马车在寂静的山路上飞奔着。季虎四下看了看,转头冲后面的几只箩筐喊道:“太爷,你们出来透透气儿吧。这条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哧啦”一声,箩筐的上盖打开了,鲁吉英和宁氏露出头来,长长地吐了口闷气。 鲁吉英苦笑道:“这个元芳可真有办法,竟然把你我两个大活人放在垃圾筐里。” 宁氏道:“行了,鲁兄,你就忍着点儿吧。咱们不过是受点苦,可人家元芳为替咱们引开杀手,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呀。你还在这里埋怨他。” 鲁吉英赶忙赔笑道:“嗨,其实我是说着玩儿的。哎,对了,贤妹,刚刚我在筐里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 宁氏道:“什么问题?” 鲁吉英道:“到山阳后你肯定要住到我家里去……” 宁氏一愣,羞涩地低下头道:“要是不方便……” 鲁吉英赶忙道:“方便,方便。我鲁吉英相貌丑陋,四十大几了还没讨上老婆,家里就我光棍一个,方便得很。愚兄巴不得你来住呢……”话一出口,他也自觉不妥,“这话听着有点儿别扭,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红着脸低下了头。 鲁吉英笑道:“开个玩笑。贤妹呀,在家里,你我兄妹相称,这不必说了,可如果有外人在场,该怎么称呼呢?” 宁氏笑了笑:“还是兄妹相称啊。” 鲁吉英喜道:“太好了。只要你不嫌我这个哥哥长得丑就行了。只要有人问起,我就说父亲去世,回乡省亲,妹妹无依无靠,便将她带回府中。”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突然笑道:“别人肯定会觉得我父母非常奇怪。” 宁氏诧异道:“哦,为什么?” 鲁吉英道:“生了个这么丑的哥哥,又生了个这么俊的妹妹。而且,两人长得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 宁氏笑出了声。 宣阳埠是大运河畔最大的码头,由神都洛阳乘船经运河前往南方的客人都要在这里上船。埠头旁停靠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商船和客船,伙计们高声拉客,与乘船的客商讨价还价。 人群之中,李元芳拉着战马缓缓走上栈桥。 一个伙计飞奔到李元芳面前道:“客官,您要到哪儿?” 李元芳道:“山阳县。” 伙计道:“是要连马一起乘船吗?” 李元芳道:“正是。” 伙计一拍巴掌道:“嘿,我算是问对人了。您就坐我们的船吧,在这宣阳埠上,我们家的船是最大的!您看!”说着,他向埠头前一指。李元芳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埠头前停靠着一艘三条桅杆的双层楼船。 伙计道:“客官,您就别犹豫了,别的船都太小,带不了您的马。而且,您放心我给您安排二层中央最好的舱房,再给您个最好的价钱,四十贯,怎么样?” 李元芳笑道:“钱多少倒不是问题……” 伙计道:“那您说问题是什么?” 李元芳道:“我急着赶路,你们什么时候能开船?” 伙计笑了:“不瞒您说,客都上满了,只要您上船,立刻就发。” 李元芳也笑了,点点头道:“好,就听你的。” 伙计高兴地道:“得,您真是痛快!”说着,接过马缰道,“客官,您随我来。” 李元芳点了点头,跟着伙计走过跳板登上楼船。甲板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李元芳边走边四处观察着,周围没有任何异样,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 伙计指引着:“客官,从这上楼梯。” 李元芳点点头,沿楼梯上到二层,伙计打开了正中舱房的门道:“就是这间,您看还满意吗?” 李元芳走了进去。舱房宽大明亮,床榻靠墙摆放,中央是一张吃饭的方桌和两把椅子。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非常好,有劳了。” 伙计道:“船马上就开。您先休息一下,我给您打水去。” 李元芳点了点头,坐在榻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忽然,外面传来船工的号子:“起航喽!嘿唷,嘿唷……” 李元芳站起身,走出门外,站在船舷向下望去,只见楼船缓缓离开埠头,向运河中央驶去。夕阳如血,将宽阔的河面染成了橘红色。埠头上喧嚷的人流中,一个人缓缓转过身,目光望向了远去的楼船,正是龙风道人。他冰冷的脸上挂着一丝狞笑。 通济渠全长两千里,西起神都洛阳东至盱眙,河面宽阔,是大运河的主干渠。此时,夕阳西下,水面波光粼粼,狄公的官船展旗扬帆,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河面上。狄公迎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静静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微风轻轻吹起他斑白的胡须。曾泰手持运河图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恩师。” 狄公转过头:“曾泰呀,有事吗?” 曾泰道:“昨夜奉恩师钧令,护船使已摆出所有纛幡仪仗并发遣三艘快船,传送专署加急牒文到扬州,想扬州官吏不日即可接到。”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着河面,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曾泰道:“恩师,您好像心情不太好?” 狄公笑了笑道:“我是想起了元芳。他跟踪宁氏出城,已经有十多天了……”曾泰点了点头。狄公轻叹一声道,“也许,当时我应该接受你的建议,在洛阳等候元芳归来,一起出发。” 曾泰望着狄公轻声道:“您是担心元芳的安全?”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元芳身怀绝技,胆大心细,智计过人,随我办案多年,除在崇州被王孝杰射伤那次之外,几乎从未出过什么事情。按理说,我不应该担心。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的心里却,却……却总有一丝不安。” 曾泰道:“不安?”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啊,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然而,自从经办此案之后,我却时时感到如临深渊。” 曾泰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以往我们所经历的案件不管对手多么凶狠狡诈,却从没有人敢于公然向朝廷宣战。可这一次呢?先是巡河的四品大员李翰蹊跷地死去。紧跟着,身为朝廷正九品命官的王周竟率人在洛阳公然戕杀告状的百姓。而昨夜,王周竟然在钦差行驾的官船上被人杀死灭口。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恃无恐,丧心病狂,与我们针锋相对。这些歹徒身后如果没有强大的支持,是不敢如此行事的。”曾泰点了点头。狄公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才更担心元芳的安危。” 曾泰道:“恩师放心,元芳随您出生入死,身经百战,屡挫强敌,我想,以他的武功和机敏来说,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狄公叹道:“但愿吧,但愿是我是杞人忧天。” 已是深夜,运河两岸死一般的沉寂。 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照亮了河面。李元芳乘坐的那艘楼船竟然停在了运河的中央。 李元芳躺在榻上睡熟了,他眉头紧蹙进入了梦乡…… 山阳县群仙茶楼中空空荡荡,李元芳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桌旁。 楼下响起脚步声,鲁吉英和宁氏飞奔上楼,一见元芳激动地喊道:“元芳!”喊声中二人飞跑过来,李元芳站起身迎上前去。 就在鲁吉英和宁氏跑到元芳面前的一刹那,二人突然变成了龙风和云姑。二人狞笑着举起手中的长剑,狠狠刺进李元芳的前胸…… 李元芳一声大叫,从榻上弹了起来,惊恐地四下望着。良久,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披衣而起,打开舱门走上了船舷的甲板。 天际滚过一阵闷雷,闪电在船舷旁亮起。这时,李元芳才吃惊地发现船竟然停在了运河中央。他奇怪地四下看了看,周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就连二层船舷前方柜台上值夜的伙计都不见了。 他轻轻叫道:“伙计,伙计!” 没有回答,四周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向船上望去:客舱内黑着灯;船工舱黑着灯;驾驶楼黑着灯;船舷两侧悬挂的夜行灯笼熄灭了;连桅杆上的信号灯笼也熄灭了。 李元芳有些吃惊,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从腰囊中掏出火摺点亮,缓缓地沿着船舷甲板向前走去。猛地,他的脚步顿住了。 隔壁客舱的门缝里溢出了一片殷红的鲜血。 李元芳快步走到客舱门前,伏在门边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房中没有鼾声,没有梦呓,甚至连呼吸之声也听不到。 他倒提口气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声。他又重重地敲了敲,仍然没有回音。李元芳一咬牙,飞起一脚将门踹开,冲进房中。 舱房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客商模样的人,双眼突出,咽喉处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已经流干。 李元芳的手开始颤抖。猛地,他转身向门外奔出。 另一间舱房门口,李元芳举着火摺推开门冲了进来,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客人,咽喉、前胸乃至后背被锐器割开了长长的口子,鲜血流尽,早已死去。 李元芳走出房间,转身奔楼梯而去。 一道闪电在他眼前亮起,他猛然停住脚步。 领他上船的伙计斜靠在楼梯拐角处,大睁双眼,前胸裂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已经凝固。 李元芳缓缓蹲下身,将伙计的眼睛合上,轻声道:“对不起。”他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愤怒。他的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手中的钢刀泛起一道寒光。 霹雳一声,乾坤震动。 李元芳手举火摺,飞步冲进走廊,一伸手推开了走廊旁边的一扇舱门。 舱中的情形惨不忍睹,十几名船工的尸身叠在一起,鲜血已将舱房染红。 李元芳缓缓走上甲板,站在船头,突然,他发出一声长啸。 一条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李元芳冷冷地道:“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无辜的人?” 黑影缓缓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正是龙风。他笑了笑道:“当然是为了你。” 李元芳迅速回过身厉声喝道:“懦夫!铁手团在江湖中威名赫赫,难道都是你们这种滥杀无辜的恶棍!有种就站在我面前,明刀明枪地对阵,做这等下三滥的勾当,真是禽兽不如!” 龙风笑了笑道:“你好像很生气。” 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们会付出代价的!” 龙风略显得意地道:“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李元芳冷冷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龙风高声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元芳,李大将军是吗?” 李元芳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轻蔑地冷笑。 龙风笑了笑道:“输在李元芳手中,我并不感到羞耻。” 李元芳怒道:“杀害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才应该感到羞耻!” 龙风道:“反正他们迟早会死,我不过是让他们少受点儿人生之苦,这也应该算是替天行道吧。” 李元芳淡然一笑,那笑声中包含着说不尽的轻蔑和嘲讽:“无耻之尤。铁手团麾下的杀手都像你这样吗?” 龙风笑了笑道:“我算是最善良的人了。” 李元芳道:“看船中的情形,恐怕铁手团麾下的顶尖杀手都到齐了吧?” 龙风双眉一扬:“哦,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杀死这么多人,我却没有听到丝毫声响。这就说明,肯定有很多杀手同时动手。” 龙风笑道:“难道就不可能是我一人所为?” 李元芳冷笑一声,轻蔑地道:“你的武功我见识过了,你没有这个能耐。” 龙风不以为意,依是皮笑肉不笑:“虽然很自负,却是准确的判断。不错,铁手团二十位堂主,除云姑一人以外全部到齐,你应该感到荣幸。” 李元芳骂道:“我不会以与你们这些败类对战为荣的。” 龙风笑道:“好,说得好。其实,我告诉你这些话的意思是,你死定了。” 李元芳道:“也许吧。我随时准备赴死。这就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龙风故弄玄虚道:“不想听听,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吗?” 李元芳道:“如果你不嫌麻烦,那就说一说吧。” 龙风道:“这么好的计策如果不让你知道,那岂不是明珠暗藏了吗?其实,引你们救出宁氏是云姑和我故意安排的。” 李元芳心头一惊:“哦,为什么?” 龙风道:“因为那封信不在宁氏的包袱中,也不在她身上,而且,这个女人非常倔强,抵死不肯说出信的下落。因此,我们通过分析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封信不在洛阳宁氏家里,就是藏在迎宾驿的客房之中。于是,云姑想出了这条妙计,引你们到铁仙观救出宁氏,宁氏获救后定会带领你们前往藏信之处,将密信取出。不管是宁氏家中,还是迎宾驿,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在那里守候,只要你们一动,我们便立刻知道你们的行踪,提前安排行动。所以现在,我站在了你的面前。而你呢,已是瓮中之鳖。” 李元芳冷笑一声道:“你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那封信,对吗?” 龙风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封信是在你的身上,还是在宁氏手中?” 李元芳嘲弄地道:“你说呢?” 龙风笑了笑道:“其实,这已经不是问题了。如果信在你的身上,我们会杀死你,将信取走。如果在宁氏身上,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现在云姑一定已经杀死了她,将密信拿到手了。” 李元芳懒洋洋地笑了笑:“那可真要恭喜你了。故事讲完了吧?” 龙风点点头道:“是的。” 李元芳道:“现在可以让我见一见你带来的杀手吗?” 龙风冷笑道:“你好像很急于赴死。” 李元芳笑道:“其实我是想看一看,今夜,自己能杀死多少。” 龙风的嘴角撇了撇道:“大言不惭。”说着,他重重地拍了三下手。 以虎云为首的十八堂主,在楼船的各个角落幽灵般地现身了。 龙风笑道:“我来给你介绍,虎云、狮雄、象君、豹冲、熊煞、貔貅、狻猊、蟒太、蛟刚、犼强、貂清、龟杰、鹿霸、狼拳、豺泽、獬柱、狐危、獐智。”他一口气说出了十八堂主的名号,而后道,“算上我龙风。” 李元芳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一群禽兽。连名字都不脱本性!你们是一拥而上,还要单打独斗啊?” 龙风道:“你太厉害,单打独斗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一拥而上,这里似乎又有些狭窄。我看这样吧,四个对你一个,怎么样?” 李元芳踏前一步,掌中钢刀一振,厉声喝道:“哪个先来送死!” 龙风退后一步高声道:“豺泽、獬柱、狐危、獐智!”四人高声答应,各亮兵器走上前来,将李元芳团团围住。 李元芳脚下不丁不八,稳站船头,冷眼斜睨着四人。 龙风一声断喝:“动手!” 话音一落,豺泽、獬柱鞭枪齐举纵身向前,软鞭卷向元芳脚腕,长枪刺向胸前,后面的狐危、獐智,双刀搂头劈下,将元芳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全部封死。 龙风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李元芳一声断喝,拇指一按刀柄,“仓”的一声刀头拖着铁链疾飞而出,登时将豺泽的软鞭缠住,就在此时,獬柱的枪尖已到胸前,李元芳缩梗藏头,拉着豺泽的软鞭就地一滚,獬柱的长枪刺空,直奔对面的狐危面门而去,狐危一声惊叫,身体平躺,獬柱的长枪从他脸前掠过。 被链子刀缠住软鞭的豺泽奋力向后拉拽,想要夺下元芳的钢刀,李元芳将力就力,腾身一跃从他头顶掠过,链子刀一抖,铁链毒蛇一般围在了豺泽的脖颈上。豺泽大惊,用力挣脱,其他三人见势不妙,刀枪齐向李元芳身上刺去。 好个李元芳,纵身一跃,躲过了狐危和獐智从左右袭来的钢刀,身体竟然落在獬柱的枪杆之上,獬柱一惊,赶忙抽枪,可元芳的身体就像粘在了枪杆上。他一声断喝,掌中链子刀猛地一勒,“喀”!铁链收紧,豺泽的脖颈..登时被勒断。 观战的杀手们不由一阵惊叫。 与此同时,元芳身体下沉落地,双脚狠狠一踩,“喀嚓”一声,獬柱的长枪断为两截。他惊慌万端,撒手扔枪向后退去,但为时已晚,李元芳用力一抖掌中的链子刀,豺泽的尸体登时被抛向了对面的狐危和獐智。二人大惊,顾不得李元芳,侧身避开了飞来的尸体。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元芳的刀头收回柄内,反手一刀狠狠劈在了獬柱的脖颈上,獬柱的人头带着一股血箭疾飞而出,落在了河中。 李元芳转身回刀,神威凛凛地站在当地。 船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被李元芳的气势震慑住了,以致于狐危和獐智竟不敢上前再战。 李元芳眼中精光大炽,身体腾空而起,自上而下扑向了狐危和獐智,二人双刀并举,一挡一刺。李元芳凌空下击,钢刀在二人的刀上重重一撞,“镗”的一声巨响,二人只觉虎口发麻,双刀同时落地。 观战的虎云见势不妙,挥手掷出一枚钢镖,直取李元芳后心。 李元芳身形倒翻,落在了狐危和獐智的背后,“啪”虎云的钢镖钉在了狐危的咽喉。 观战众人一片惊呼。 獐智纵身想逃,李元芳闪电般反手出刀,随着寒光闪过,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三人站在甲板上。良久,“砰砰”两声,狐危、獐智的尸体,一个俯趴,一个后仰,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李元芳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剩下的十五名杀手。 众杀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蓦地,李元芳一声大喝:“你们不是要取某性命吗?怎么,害怕了!难道铁手团的杀手只会戕害无辜之人!难道你们这些自称高手的人就这只有点儿出息!” 龙风和虎云对视一眼,朝身后摆了摆手。 熊煞、貔貅、狻猊、蟒太四人缓缓走到李元芳身前。四人还未站稳脚跟,只觉眼前一花,李元芳的钢刀化做一片光雾已到了熊煞的面前,熊煞一惊,掌中利斧翻转,急架相还。没想到,李元芳耍了个虚招,眼见斧到面前,他的身形突然下沉,贴地而行,竟然从熊煞和貔貅两人的身体之间滑了过去。二人大惊赶忙转身,已经晚了。李元芳双肩着地,身体倒翻而起,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喀”的一声,刀锋嵌入了貔貅的头顶。 龙风和虎云一声惊叫。 熊煞眼睛都红了,他大吼着双斧齐下,劈向李元芳后背,李元芳纵身前跃躲过了双斧的攻击,向正面的狻猊和蟒太扑去。 这二人一使双钩,一使长剑,狻猊的双钩扫向李元芳腰间,蟒太的剑直刺元芳胸前,疾如流星,快似闪电。李元芳拇指一压刀柄上的机括,刀头带着链子飞了出去,“哗”地一声缠住了狻猊的双钩上,元芳用力往回一带,双钩斜飞将蟒太刺向自己前胸的长剑荡了开来。紧接着,李元芳掌中的链子刀猛力回夺,狻猊只觉手里一松,双钩已被夺走。 与此同时,熊煞的双斧劈到,李元芳回身一脚狠狠踹在狻猊胸前,狻猊的身体登时向熊煞摔去。 周围人惊声不迭。 熊煞这一斧用尽了全身力气,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狻猊会向自己摔来。情急之下,他发出一声惊叫,双斧撒手飞出。就在同时,狻猊撞在了他的身上,二人向后跌去。 猛地,观战的众杀手再一次发出了惊叫。 熊煞和狻猊回头一看,只见双斧一上一下,嵌进了蟒太的面门和前胸,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熊煞和狻猊登时惊呆了。 观战的龙风高喊道:“别犯傻,小心,小心后面!” 二人猛吃一惊回过头,只见李元芳已到面前,寒光闪过,手无寸铁的狻猊人头落地。熊煞转身想跑,李元芳纵身而起,刀头飞出,闪电般刺入了熊煞的后心,他连连晃动,终于“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李元芳的身体落在了甲板上。两场力战,杀死八名高手,此时李元芳已经精疲力竭。他的身体连晃了两晃,赶忙拿桩站稳。 观战的狮雄和象君看出了便宜,二人一声大喝扑上前去:“大师兄,交给我们了!” 龙风道:“小心!” 狮雄一声大喝:“料也无妨!”话到刀到,二人的两柄朴刀挟风带雨地劈向李元芳的前胸,李元芳一声冷笑:“这等宵小,死有余辜!” 他身形一转,从狮雄的刀旁滑过,飞起一脚踢向了象君的腰间,象君侧身避过,刀头回转挑向元芳的小腿,元芳就势一跃窜过象君的头顶,反手一刀劈向举刀迎上的狮雄,狮雄连忙后退,刀杆一摆扫向李元芳后背,元芳缩梗藏头,右腿一滑,一个大叉下在了地上,狮雄的刀杆从他头顶掠过。 观战的龙风惊呼道:“狮雄,小心双脚!” 话音未落,李元芳的双刀闪电般劈在了狮雄的双脚上,“咔咔”两声肉裂骨碎之声,狮雄惨叫着跌扑在地,双脚已离开了身体。李元芳乌龙搅柱纵身而起,钢刀狠狠地刺进了狮雄的心脏。 龙风见势不妙,高声喊道:“众人齐上!” 观战的杀手们各掣兵器扑上前来。 象君狂吼着抡动朴刀劈向李元芳后背,李元芳脚尖轻轻一挑,狮雄的朴刀弹起一尺来高,元芳飞起一脚踢在朴刀的尾端,朴刀闪电般直奔象君前胸而去。“扑”的一声,刀尖穿过象君的身体,将其钉在了甲板之上。 所有杀手都停住了脚步。李元芳转身扬起掌中钢刀,众杀手连连后退。 此时,元芳已是强弩之末。他只觉身体中的力量飞速地向外泄去,胸口气血上涌,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摄住心神,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铁手团十名顶尖杀手尸横甲板,剩下九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龙风、虎云死死盯视着李元芳。 只见李元芳脸色苍白,胸口飞快地起伏着。 虎云轻声道:“大师兄,我看他是强弩之末了。” 龙风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望着李元芳。 虎云道:“大师兄,宗主将铁手团所有高手尽数交付于你,适才一战,十人被杀,这是从未有过的惨败。如果我们还是解决不了李元芳,拿不到密信,回去如何对宗主交待?” 龙风深吸一口气道:“不要着急,等,再等等。如果他真的到了强弩之末会表现出来的。” 现在,李元芳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了,鲜血涌到喉间,猛地,他一张嘴,“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龙风大喜道:“动手!” 虎云高声答是,快步走到李元芳面前高高举起掌中钢刀。就在此时,身后的龙风大声惊叫:“小心!” 虎云一愣,但觉眼前寒光闪过,李元芳的刀已到面前,“嚓”的一声,虎云的手臂带着钢刀和鲜血疾飞出去,他一声惨叫昏倒在地。 李元芳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双目死死地盯着龙风。其实,现在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龙风浑身颤抖,脸色煞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蛟刚、犼强、貂清、龟杰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拉起虎云向后便跑。 李元芳仍然没有动。 龙风死死盯着李元芳,现在他已经没有胆量再下令进攻了。 身后的豹冲颤声问道:“大、大师兄,现在怎么办?” 龙风不停地喘着粗气,良久才道:“发暗器,射死他!” 话音未落,李元芳掌中钢刀一振,缓缓向龙风等人走来。 龙风脱口惊叫:“快撤!”话声中,他转身向右侧船舷奔去,身后众人惊叫着争相逃命,转眼之间便跑了个干净。 李元芳长长出了口气,猛地一张嘴,几口鲜血狂喷出来,“砰”的一声,他单膝跪倒在地,右手钢刀强自撑住不停晃动的身体。又是几口鲜血喷射出来,钢刀落地,李元芳双膝跪在船头,身体前后摆动着。 “吱”的一声鸣镝自身后响起,一枝火箭疾飞而来,钉在了楼船上,紧接着,鸣镝之声响成一片,火箭如飞蝗般射来。刹那之间,楼船燃烧起来。 离楼船一箭之遥的几条快船上,铁手团的下属将一支支火箭射上楼船,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龙风站在船头,咬牙切齿地道:“放箭,放箭!烧死他,一定要烧死他!” 身后的豹冲道:“大师兄,万一那封信在李元芳的身上怎么办?” 龙风道:“雇主并不是一定要拿回那封信,而是要将信销毁。如果信真的在李元芳身上,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只要他被烧死,信也就一并毁掉了!” 豹冲惊魂未定地道:“我从没想过,世上竟有武功如此高绝的人,真是太可怕了!今夜一战,十死一伤,咱们回去怎么向宗主交待呀?” 龙风道:“只要能将密信拿到,就是损失大些,宗主也能够理解。我想,密信一定不在李元芳身上,而是在宁氏手中,但愿云姑已经得手了。”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地喊声:“大师兄!” 龙风一愣转头望去,一艘快船破水而来,云姑站在船头。 龙风心中一喜,对豹冲道:“来了!”说着,转身向后甲板走去。 转眼间,云姑的快船已到了近前,她飞身跳上船,急促地道:“大师兄,李元芳呢?” 龙风一指楼船道:“烧死了。” 云姑狠狠一跺脚:“坏了!” 龙风愣了:“怎么了?” 云姑道:“我们中了李元芳的移花接木之计,宁氏暗中逃离迎宾驿,不知去向!” 龙风惊道:“什么?” 云姑道:“我想密信一定是在宁氏身上,现在只有李元芳才知道她的下落!” 龙风倒吸一口凉气,回头望向了楼船。楼船上烈焰熊熊,船体缓缓向水下沉去。 云姑颤声道:“晚了,一切都晚了。如今宁氏携带密信逃走,我们此行功败垂成!” 龙风连退两步,瘫坐在甲板上。 第六章 狄仁杰微服访邗沟 楼船已变成一片火海,船身倾斜下沉。跪在船头的李元芳强自挣扎着站起身来。猛地,眼前一黑,身体撞向了右侧船舷外。 “扑通”一声,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进了运河中,激起一片水花。 李元芳双目紧闭,身体不停地下沉,下沉…… “啊”的一声惊叫,狄公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满头冷汗,身体不住地发抖。他颤抖着伸出手抓起榻桌上的茶碗,不想手一抖,茶碗落地,摔得粉碎。狄公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门声一响,狄春举着风灯走进来,一见舱中的情形,吓了一跳,轻声问道:“老爷,怎么了?” 狄公缓缓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没什么,做了个恶梦。” 狄春望着狄公,不安地问道:“老爷,您没事吧?” 狄公摆了摆手,披衣而起:“我到甲板上走走,你把这里收拾一下。”狄公缓步走出舱房,来到船头甲板上。微风吹过,头脑登时清醒了许多。他松了口气,轻声道,“好在是一场梦……”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曾泰走到狄公身旁,将手中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狄公转过身道:“曾泰?你还没睡?” 曾泰道:“护船使告诉我,这一路之上顺风顺水,因此,两日后便可抵达扬州了。” 狄公点了点头。 曾泰又道:“刚刚我听见您舱房里有动静,这才过来看看。狄春说您在这里。怎么,恩师,睡不着?” 狄公紧皱双眉,神色凝重,缓缓说道:“刚刚我梦见元芳被人杀死……” 曾泰轻声安慰道:“梦由心生。恩师不必过于焦虑,我想元芳定会安然无恙。” 狄公道:“也许是我老了,人老多情啊。” 曾泰道:“恩师,两日后我们便要到达扬州了。按照您的断案习惯,每逢外放必要走访民间,这一次……” 狄公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 扬州是水陆交通的要冲,按唐《地理志》谓之上州。扬州刺史府位于官坊正中,高衙阔门,极尽威严。 二堂内,扬州刺史崔亮伏在公案上写着什么。门声响处,长史吴文登神色惶然匆匆走了进来。 崔亮抬起头道:“文登啊,有事吗?” 吴文登举起手中的移牒道:“江南道黜置使专署牒文,狄仁杰两日后到达扬州!” 崔亮一惊,站起身来道:“什么?” 吴文登将手中牒文往前一递,道:“大人,您看看吧。” 崔亮快步走下案台,接过牒文,飞快地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道:“来的可真快呀!” 吴文登道:“刺史大人,狄仁杰是有名的老狐狸,心机深重,极具城府,更兼头脑清澈,断案如神,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咱们一定得做好准备呀!” 崔亮缓缓点了点头,道:“文登,你立刻知会刺史府下辖各衙各县的官吏,要他们守口如瓶。” “是,我马上去办!” “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崔亮压低声音道:“命人通知铁手团,请他们抓紧行动,尽快找到那封密信。” 铁手团阴森的大堂中高燃烛火,气氛异常紧张。龙风、云姑、豹冲、蛟刚、犼强、貂清、龟杰、鹿霸、狼拳以及失去了左臂的虎云垂头丧气地站在堂上。 脚步声响,宗主快步从后面走了出来。 龙风众人躬身行礼道:“宗主!” 宗主来到座前,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人,脸上立时有些变色。他沉声问道:“虎云的手臂是怎么了?为什么只回来了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龙风抬起头来,嗫嚅着道:“宗主,狮雄、象君、熊煞、貔貅、狻猊、蟒太、豺泽、獬柱、狐危、獐智十位弟兄被杀。虎云兄弟左臂伤残。” 宗主大感意外,惊道:“你说什么?” 龙风垂头低声道:“正是。宗主,是我等无能。” 宗主颤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 龙风轻声答:“只有一人。” 宗主惊呆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一个人?一个人杀死了我手下十大高手?这,这怎么可能?!” 虎云道:“宗主,大师兄说的是真的。当时我们十九人都在场,若不是大师兄出声示警,虎云这条命也断送在他手中了。宗主,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宗主喝道:“讲。” 虎云顿了顿:“不是我等无能,实在是此人的武功太厉害了。” 宗主的眼中射出一道寒光:“那人是谁?” 龙风轻声道:“李元芳。” 宗主脱口惊呼:“是他!” 龙风点了点头:“正是。” 宗主双目死死盯着龙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不会告诉我,损伤了铁手团十一位顶尖高手,却没能杀死李元芳吧?” 龙风赶忙道:“宗主,李元芳已被我等杀死在运河上了。” 宗主轻轻松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好。李元芳的武功独步天下,我早就有所耳闻。他是朝廷的大将军,狄仁杰的卫队长,杀了他就等于斩断了狄仁杰的左膀右臂……”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问道,“怎么,李元芳和宁氏在一起?” 龙风道:“正是。他一路护送宁氏……” 宗主打断了他:“那封密信呢,拿到了没有?” 事到如今,龙风也豁出去了,抬起头道:“宗主,我们中了李元芳的移花接木之计。而今,宁氏脱逃,李元芳死去,密信不知下落。” 宗主铁青着脸,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说,你们没有拿到密信?” 龙风垂下了头:“是。是龙风无能。” 宗主缓缓坐在了交椅上。 堂内一片寂静。 可怕的寂静。 良久,宗主缓缓站起身道:“这个世上,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一种人会死,那就是愚蠢的人!我早就告诫过你们,不要做愚蠢的人。”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龙风,语含杀机地道:“你真的令我很失望。堂堂铁手团大师兄,竟然被对手戏耍得如此狼狈不堪。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却未能达成目的。你说,我该怎样处置你呢?” 龙风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缓缓跪在了地上。 云姑上前一步道:“宗主,此事不能全怪龙风师兄,我也有很大的责任……” 宗主一摆手,打断了云姑的话。他缓缓走到龙风面前:“由于你的无能,致令团内十名高手丧生,一人残臂,这是铁手团从未有过的耻辱!最重要的是,那封事关生死的密信竟然失去了踪迹!我们该如何向雇主交代?” 龙风自觉难逃一死,道:“是龙风无能,有负宗主厚望。请宗主开堂降死!” 宗主望着龙风,良久,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他转身高喊道:“开堂!” 话音刚落,十名锦衣大汉手托十只盖着红布的香盘奔进堂内,列于宗主身后。 云姑惊叫一声,与豹冲等八人齐齐跪倒,高声道:“请宗主开恩!” 龙风惨然道:“师妹,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们就不必替我求情了,龙风情愿一死!” 宗主道:“好,敢做敢当,这才像条汉子!”说着,冲身后的十名大汉一摆手,十人将香盘上的红布揭下,露出了里面的十般刑具。 宗主对龙风道:“铁手团的十般刑具,由你任选一样。” 龙风抬起头道:“请宗主定夺!” 宗主点了点头:“好吧。” 他缓缓拿起了中间香盘上的短刀。 云姑大叫着跪爬两步道:“宗主,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怎可自断膀臂!再有,密信藏在宁氏的身上,而宁氏本人只有大师兄和我才见过,求宗主暂留大师兄性命,继续追查,待事成后再行处置!宗主,请你开恩呀!” 众杀手齐喊开恩。 宗主深吸一口气,狠狠地说道:“这等废物,有不如无!”说着,掌中短刀一挥,寒光闪过,龙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堂内刹时无声。 宗主缓缓收起了掌中的短刀。 众人齐齐向龙风望去,只见龙风的左臂落在地上,鲜血自肩头狂喷而出。他疼得浑身战栗,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堂上一片寂静。 宗主将短刀放在香盘上,对龙风道:“这条左臂断的不冤吧?” 龙风紧咬牙关,额头冷汗涔涔,颤声答道:“不冤。谢宗主不杀之恩。” 宗主道:“是云姑救了你的性命。如果不是你曾见过宁氏,现在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龙风忙道:“是,是。” 宗主道:“留下你的右臂,将功折罪吧。”宗主冲后面摆了摆手,一名锦衣大汉赶忙上前,替龙风止血裹伤。龙风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 宗主转身走到交椅前,缓缓坐下道:“云姑。” 云姑站起身来道:“宗主。” 宗主道:“以你之见,宁氏脱逃之后,最有可能到哪里?” 云姑道:“此事属下曾细细想过。首先,她肯定不敢回到洛阳家中。其次,与宁氏在一起的,除了李元芳外还有一人,这个人我和大师兄都曾见过,是个小个子男人,讲话带有浓重的扬州口音,可以断定是扬州本地人氏。因此,以属下愚见,宁氏现在很有可能与此人同行,前往扬州附近藏身。” 宗主缓缓点了点头道:“好。你立刻传下铁手令,命扬州附近各县各个堂口全体出动,查找二人踪迹。就是上天入地也要将密信找到!” 云姑道:“是。” 宗主道:“云姑,此事由你负责。刚刚接到雇主传信,狄仁杰马上就要到达扬州。在此之前,必须拿到密信,生擒宁氏!” 云姑高声领命道:“是!” 通往山阳县的崎岖小道,两旁群山耸立,道旁有一片小树林。鲁吉英和宁氏乘坐的马车停靠在林中,马儿闲散地漫步,啃着地上的青草。不远处,生起了两堆篝火,季虎和车夫坐在靠近马车的火旁,大口吃着干粮。 另一堆火旁,鲁吉英和宁氏静静地坐着,火堆发出劈啪之声。宁氏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鲁吉英道:“怎么了?” 宁氏勉强笑笑,摇了摇头。 鲁吉英笑道:“是不是和我们这些陌生男人夜宿荒郊野外,觉得有些别扭。” 宁氏苦笑了一下道:“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去嫌恶别人。”鲁吉英愣了,不知该如何做答。宁氏黯然道:“我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一些往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宁氏双目凝视着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道:“鲁兄,相信我,我会害死你们的。” 鲁吉英一愣:“贤妹,此话怎讲?” 宁氏低下头,轻声道:“我,是个不祥的女人……” 鲁吉英笑了:“我说贤妹,你胡说些什么呀。” 宁氏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缓缓地道:“我自幼出身微贱,随父母四处奔波。幼时曾遇到一位算命的道人。他对我说,我是白虎星下凡,所有沾上我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鲁吉英笑了笑道:“算命之人的话怎能听信。” 宁氏惨笑了一下道:“我十六岁上父母双亡,现在,丈夫又死了。他的话不是很灵验吗?” 鲁吉英沉默了。 宁氏轻声道:“十八岁,我嫁给了做工部判事的李翰。当时,他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可对于我这样出身的人来说,能嫁给做官的人,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婚后的生活平静和谐,当时我心里非常踏实,想到下半辈子的生活总算安定了,我在睡梦中都能笑醒。然而,随着李翰的官越做越大,我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安。他是个耿直的人,遇事直言,不会拐弯,再加上对上官从不阿谀奉承。想到这些,又想起年轻时道士说过的话,我真怕有一天,他得罪了哪位朝中重臣,会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鲁吉英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宁氏凄婉地道,“而今,我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李翰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离乡背井,四处躲藏。” 鲁吉英轻叹一声道:“世事无常,一切都看开些吧。我想,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宁氏抹去腮边的泪水:“我说这番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我不想拖累你。到山阳之后,你替我找一间客栈住下……” 鲁吉英一摆手,打断了她:“贤妹,这你就把鲁某看轻了。人家李元芳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豁上性命,难道我鲁吉英因为一个算命的胡说八道,便将好朋友置之不顾?不要说李郎中是我的知己,照顾他的孀妻是我份内之事,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鲁某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我鲁吉英其貌不扬,身无长技,却偏偏要学一学这些英雄豪杰!” 宁氏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轻轻地说道:“鲁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 鲁吉英坚定地说:“不用可是了,到山阳之后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我倒要看看,你能怎样把我剋死。”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鲁吉英也笑了:“好了,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定下心在我家中住下,等候元芳到来,我们好好合计合计,一定要替李郎中讨还公道!” 泪水模糊了宁氏的双眼,她点了点头,哽咽着道:“谢谢你。” 鲁吉英笑道:“又来了。以后你再这么客套,我可要不高兴了。” 宁氏道:“从今天起,小妹就改口叫你大哥吧。” 鲁吉英咧开嘴笑道:“那敢情好,大哥就愧领了。” 宁氏擦去脸上的泪水,轻轻叫了声:“大哥。” 已经入夜,天空中繁星点点。 山道旁的小树林里,鲁吉英和宁氏分躺在篝火两侧,和衣而卧。不远处,掌固季虎和车夫靠在车辕旁早已沉沉睡去。微风吹过,火堆中燃烧的柴禾不时发出一阵阵劈啪声。 鲁吉英大睁着双眼,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坐起身来,从身旁拾起一条树枝,轻轻拨弄着柴火,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李元芳临行前留下的那封绝命书,轻轻抚摸着。 “怎么,睡不着?”鲁吉英抬起头,说话的正是宁氏。 鲁吉英笑笑,点了点头道:“你也睡不着?” 宁氏点点头,翻身坐起来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鲁吉英轻叹一声道:“元芳。你呢?” 宁氏叹道:“我也在想他。为确保我们的安全,他大摇大摆地走水路前赴山阳,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我心里明白,他其实就是将自己竖成靶子,把铁手团的杀手吸引过去……” 鲁吉英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元芳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让我们替他担心。你想一想,如果他没有感到危险,怎么会留下这封绝命书。” 宁氏颤声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大哥,你说,他,他会不会……”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润湿了眼眶。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坚定地道:“吉人自有天佑,相信我,元芳一定会出现在群仙茶楼,与我们相会!” 鼓号喧天,旌旗蔽日,扬州码头上人山人海。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率州衙官吏,漕运使杨九成率漕衙官吏在码头上排成整齐的队列,恭迎黜置使大人。 声势浩大的官船仪仗缓缓停靠在埠头之上,护船使令旗展动,护船卫队飞快地奔下楼船,抛揽安船,置放踏板。钦差卫队在沈韬肖豹的率领下无声地走下官船,将船队两里范围内团团围裹。紧接着,一声号角,数十名执事举着象征皇帝威权的仪仗卤簿缓缓从二层开了出来。 岸上的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上百名官吏撩袍跪倒,口中高呼:“臣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合衙官吏,躬请圣安!”山呼之中,众官叩下头去。船上却没有回应。 崔亮略觉奇怪,抬起头偷眼向楼船上望去,只见仪仗卤簿下并没有黜置使狄仁杰的踪影。崔亮疑惑地抬起头来,一旁的吴文登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亮缓缓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杨九成道:“刺史大人,摆出了仪仗可黜置使大人却不亮相,这算什么意思?” 崔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沉住气,小心说话。” 话音未落,只听楼船内赞礼生一声高唱:“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到!” 崔亮三人一愣,互视了一眼,赶忙叩下头去。 楼船二层,封可言快步走到中央高声道:“刺史大人,扬州众僚,请起!” 崔亮等率众僚属起身。 封可言道:“诸位大人,只因天候多变,黜置使大人宿凉侵体,偶染风寒,卧病不起,无法宣旨待朝。故而请众位暂且回转治所,听蒙召唤!” 众官闻言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崔亮上前一步道:“怎么,封大人,狄阁老身染疾恙?” 封可言点了点头道:“正是。” 崔亮赶忙道:“黜置使大人在扬州染疾,下官心甚不安,不知可有需求,下官即供驱使,不敢迁延!” 封可言道:“狄阁老吩咐,伤寒之恙实属小疾,静养两日即可痊愈,毋须惊扰地方!请刺史大人放心,本官定会向狄公转达大人的美意,至于劳动就不必了。” 崔亮躬身道:“如此便有劳封大人,下官告退,听候宣召。” 封可言拱手道:“狄阁老请本官代为致歉,诸位原宥!” 崔亮等人齐齐躬身道:“狄大人代天子巡牧,卑职等岂敢受歉。狄大人太谦了,卑职等告退!” 封可言点了点头,转身走进身后的官舱中。 下站的崔亮和吴文登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旁的杨九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大的架子!” 崔亮猛地转过头低声斥道:“轻声,休得滥言!” 杨九成赶忙闭嘴。 崔亮冲吴、杨二人摆了摆手道:“回去。” 众僚属随崔亮缓缓退出码头。 大运河邗沟渠段的水面上空空荡荡,一片萧条。寒风呼啸,河岸四周寂廖无声。远远的,一艘孤零零的扁舟顺水而下,船头和船尾的甲板上站着几个人,不停地指指点点。 小船很快便驶到了近前,站在船头的正是狄公、曾泰和方九。在船尾的则是狄春、张环等卫士。 船头的方九对狄公道:“先生,这就是邗沟了。” 狄公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邗沟乃运河咽喉,北接淮水,南连维扬,往昔千舟屏水,帆樯竞渡;而今覆船之事屡发,河渠梗阻,漕运不兴,一派凄怆萧索之色。” 曾泰道:“恩师说得是。邗沟不畅,漕运停滞,南方各盐场产出的官盐无法运抵北方,恐怕山阳以北的各个州县都会严重缺盐啊。”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所以,一定要尽快查清邗沟覆船的真相,疏浚河渠,使漕运尽快恢复。此次,我们半道下船,微服到此,就是要向邗沟两岸的纤户们了解覆船当时的情形,听听他们怎么说。” 曾泰道:“是呀。这对我们尽快解开覆船之谜定有裨益。” 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身旁的方九道:“先生,您看。” 狄公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的河岸旁,出现了一座破落的村庄。 方九道:“先生,那儿就是我们上沟村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村里还有纤户吗?” 方九忧心地道:“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村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不知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 狄公对使船的梢公道:“将船靠到岸边!” 刺史府二堂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快步走了进来。 吴文登回手关闭了堂门道:“大人,狄仁杰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难道他真的是偶染风寒?” 崔亮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像,这里面定有文章。早就听闻狄仁杰每次外放办案都要微服寻访民间,难道这一次他也是假托染病,实则暗察?” 吴文登吃了一惊道:“大人,如果真让他查到了什么,那咱们可就被动了!” 一旁的杨九成道:“嗨,二位大人也太草木皆兵了。什么微服私访,不过就是做做样子。而今,王周已死,那些穷纤户跑的跑散的散,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能翻起什么大浪?大不了姓狄的说我漕衙贪领纤户的护漕款,到时候我就把所有责任往王周身上一推,给他来个死无对证。无凭无据,他岂奈我何呀!” 崔亮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狄仁杰乃当世名臣,你以为是浪得虚名?此人老谋深算,奸狡多诈,实在是个厉害角色。九成,你最好把身上的轻狂浮躁收敛起来,否则,大祸及身,悔之晚矣!” 吴文登连连点头道:“刺史大人言之有理。杨大人,你切不可轻忽怠慢,定要小心为是。” 杨九成无所谓地咧了咧嘴道:“放心吧,二位大人,我会小心的。” 崔亮道:“孙子云:‘未战则谬算败也。’意思就是,为大将者决战之前,一定不要只想着如何取胜,也要假设失败,要想清楚,如果己方失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样就可以在战前防患于未然,拾遗补缺,以策万全。” 吴文登试探着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崔亮缓缓地说道:“意思就是,我们现在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整件事情当中还有没有漏洞。” 上沟村中房倒屋塌,几乎已是一片废墟。时值正午,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稀稀落落地冒着炊烟。村路上,两条老黄狗趴在墙旁,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 狄公一行在方九的带领下缓缓走进村中,看着眼前的萧条景象,狄公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一旁的曾泰向方九:“这,这就是你们村子?” 方九点了点头,痛惜道:“是呀。原本整整齐齐,热热闹闹个村子,就因为漕运衙门停发了护漕饷,弄得乡亲们吃穿无着。大伙活不下去了,到衙门去讨饷,却被官府说成是造反,杀的杀,抓的抓,眼见着好好的一个村子,就,就这么荒芜了。您看看,您看看,哎……” 曾泰摇了摇头道:“真是造孽呀!” 狄公铁青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们能想象得到吗?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漕运衙门,不过只手之权,竟能将百姓迫害到如斯境地,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曾泰叹道:“如不是亲眼所见,的确难以置信。” 就在此时,不远处穿来一阵尖叫声。众人吃了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几个孩童从拐角处边打边跑,前面跑的是个年岁较小的孩子,手中死死攥着一把青草。后面几个大孩子猛扑上来,将前面跑的小孩按倒在地,拳打脚踢,那小孩被打的头破血流,可手里兀自死死地抓着青草不肯放手。 狄公等人赶忙过去,方九、狄春将孩子们拉开,只见那小孩将手中的青草搂在怀里,缩到狄春身后。 狄春生气地问那几个大孩子道:“你们怎么打人?” 大孩子指着受伤的小孩儿道:“俺们在挖芨芨草,他,他从后面跑上来,拿起我们挖好的芨芨草撒腿就跑。我们让他放下,可他不听!” 狄春愣住了,问那小孩道:“你怎么拿人家挖好的草啊?” 小孩瑟缩着道:“俺娘得了病,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狄春惊呆了,从他手里拿过青草道:“怎么?你,你就拿这个给你娘吃?” 小孩子点了点头。 那大孩子骂道:“你偷俺们的芨芨草去给你娘吃,那俺奶奶怎么办?她也饿了好几天了!”说着,大孩子踏上一步又要开打,被狄春拉在一旁。 泪水滚过了狄公的面颊,他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搂在身旁,轻声道:“好了,都不打了。今天晚间,爷爷让人给你们买面吃,好不好?” 两个孩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你说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对狄春道:“你和张环到附近镇甸上买些米面回来。” 狄春点了点头道:“是。”与张环快步离去。 一旁的方九长叹一声道:“先生,您不知道,这两年邗沟附近的家家户户都是用秫秸面混着芨芨草当饭吃,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呀……”说着,泪水涌出了眼眶。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道:“可怜纤户们,背井离乡,四处逃亡,只剩下些跑不动的在这里苦捱岁月,想来令人痛心。” 曾泰叹着气点了点头。 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认出了方九,扯着他的胳膊,问道:“九叔,你回来了?小兰呢?我们真能有面吃了吗?” 方九心疼地看着几个孩子:“放心,听这位爷爷的。你们先回家吧,晚上程让你们都吃饱喽!”几个孩子听了这话,撒着花地往各自家里跑去。 方九转向狄公道:“先生,前面是老河工郭老鲁的家,按辈份我该叫他叔叔。他是个老纤户,对河道、渠段、走水行舟没有再熟悉过他的了,咱们去看看他在不在。”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好啊。”说着,几人向前面的一户人家走去。这是一间泥坯打垒拓成的房子,后山墙已经下沉,整个屋子都倾斜了。门上挂着一块油哧麻花的帘子。 门帘一掀,方九领着狄公、曾泰走了进来。霎时间屋内刺鼻的气味呛得曾泰连连咳嗽。 方九冲后面喊道:“老鲁叔,老鲁叔!” 后面房中传来一阵干咳,一个弯腰躬背的高个老汉从里面走了出来:“谁呀?” 方九迎上前去,拉住了老人的手激动地喊道:“老鲁叔,是我,是我呀!方九,我是方九啊!” 老汉愣住了:“方九?” 方九道:“是我,是我呀!” 老汉拉着方九走到门口,就着透进屋中的一丝光线仔细看着。终于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果然是方九,老汉禁不住老泪纵横:“是你,真的是你!我听旁人说,你们几个去告状的都死在京城了!” 方九的眼中闪着泪花:“老鲁叔,和我一同上京告状的小六子、齐星儿他们被歹人杀了,可方九没死。而且,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喜信儿,咱纤户的状告下来了!” 老汉不敢相信:“哦,你说真的?” 方九道:“真的。老鲁叔,我说的是真的。您看看,京里边来了大官了!”说着,他一指狄公、曾泰。 老汉回过头来,看了看二人,又朝门外望了望,疑惑地道:“就他们两个是,是大官?” 方九连连点头。 老汉摇了摇头道:“你别唬我。当官的我见过,哪个不是前七后八,一大帮人围着,哪像他们这样啊,一个胖老头儿,带着一瘦猴。”此言一出,狄公和曾泰忍不住笑了出来。 方九急道:“老鲁叔,不许胡说。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吗?” 老汉摇了摇头。 方九指着狄公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宰相狄仁杰大人!” 老汉吃惊道:“狄仁杰?这名字好像听见过。是那个会断案的狄仁杰吗?” 他张嘴一个狄仁杰,闭嘴一个狄仁杰,叫得方九哭笑不得:“老鲁叔,您不能这么叫啊……” 老汉被说的有点糊涂:“那,那应该咋叫?” 狄公赶忙走了过去,拉住老汉的手道:“就这么叫就行了,我就是狄仁杰。” 老汉吓得赶忙跪下:“哎哟,还真是您呀。我还当这小子蒙我呢。” 狄公赶忙将老汉扶了起来道:“快起来,快起来。” 老汉问道:“我听人家说,狄仁杰的官可大,比我们这漕运衙门还大。” 狄公笑了。 曾泰也笑道:“老人家,狄大人今天到这儿来,就是要向你们问问情况,好替你们做主呀!” 老汉心存怀疑:“替我们做主?” 曾泰点了点头。 老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难呀!年前来个姓李的,听说也是个大官,也说要替我们纤户做主,在这儿呆了几天,问东问西,可后来也没了音讯。”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的,老人家,那位大人名叫李翰,是水部郎中。” 老汉一愣:“郎中?嗨,我说呢,一个看病的郎中算是个啥官儿呀,难怪斗不过漕运衙门。” 曾泰笑道:“老人家,李翰大人这个郎中不是看病的郎中。” 老汉疑惑地道:“不会看病那算啥郎中?” 曾泰和狄公笑着对望了一眼,知道给老汉解释也是多余。狄公说道:“老人家,您继续说吧。” 老汉一拍大腿,长叹一声道:“嘿,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们这儿漕运衙门那些当官儿的可是厉害呀!说掐你的口粮,没得商量就给你掐了,你想找个地方说理吧,人家说你是造反,不但饭没得吃,连命都丢了!所以我劝你们几位,别和他们斗了,赶快回去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人家,这些我们都知道。您放心,我们是皇帝派来的,能管得了漕运衙门。” 老汉惊呆了:“皇,皇帝?”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是皇帝派我来,帮助你们跟漕运衙门打官司的。” 老汉站起身来:“真的?” 狄公笑道:“当然是真的。” 老汉望着几人道:“要照你们这么说,兴许还真能治得了他们。” 方九笑着扶老汉坐下:“我不早跟您说了吗,这几位大人都是大官,您不能喊大人的名字,得叫大人。” 老汉赶忙道:“对,对,瞧我这老糊涂,大人,大人。” 大家笑了起来。 老汉对方九道:“你这小子,还站着干吗,请两位大人坐呀。” 方九笑道:“老鲁叔,坐哪呀?” 老汉四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对狄公道:“您瞧瞧我这破家,连个板凳都没有。哎,没钱买不起柴,自己又打不动,只能把板凳桌子全劈了当柴烧。” 狄公的眼圈红了,他轻叹一声对方九道:“真想不到,纤户们的生计竟然困苦到这般境地,连青草都要抢着吃,烧火的柴都买不起。” 方九道:“先生,您别难受了。但愿这次您能替我们做主。”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这个主,我做定了!方九啊,扶着老汉,我们到门口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方九点了点头,对老汉道:“老鲁叔,咱出去坐吧。” 老汉道:“好,好,门口有个石碾子,能坐俩人。” 狄公等人来到屋外,大家围着石碾盘坐了下来。 老汉叹了口气对方九道:“自从你们逃走之后,官府的衙役天天来,说是抓造反的纤户,可实际上就是来抢东西的。这帮天杀的把各家各户只要值几文钱的东西全抢走了!他奶奶的,真是比强盗还狠呀!” 方九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老鲁叔,这村里还有年轻人吗?” 老汉道:“早就跑光了。最后一拨逃走的是庞四他们。” 方九道:“哦,他们跑到哪去了?” 老汉看了看狄公和曾泰,欲言又止。 狄公面向方九问道:“庞四是谁?” 方九道:“庞四是我们村儿的纤户头儿,就是他领着大家到漕衙要饷。” 狄公点了点头。 方九对老汉道:“老鲁叔,您有话就直说吧。这二位大人都是好人,庞四哥他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老汉踌躇片刻,压低声音道:“庞四是个胆大的,他拉着村里的一伙人跑到盱眙那边贩私盐去了。”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贩私盐?” 老汉点了点头道:“二位不知道:打南边来的运盐船一到邗沟就翻,官盐运不过去,这么一来打从盱眙县往北的各城县都缺 76d0." >盐。所以,庞四他们才去干了这个勾当。”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人家,船为什么一到邗沟就翻呢?” 老汉道:“大人,您说错了。不是船一到邗沟就翻,是运盐的船到了邗沟才翻呢。” 狄公愣了:“哦,只有运盐船才翻,其他的船都能安全通过?” 老汉道:“反正我是没听说翻过别的船。只有打南边盐场过来的运盐船来一次翻一次。”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这可真是奇了。” 老汉道:“嘿,还有更奇的呢。” 狄公道:“哦?您说说看。” 老汉道:“每次翻了船,官府便派船到河中打捞落水的官盐,可连个麻袋片儿都没捞上来过。您想想,一船几十万石食盐,一进水就无影无踪了,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狄公吃惊地道:“有这等事?” 老汉道:“嗨,您是不知道。这船翻了十多次,没捞上过一包盐。所以呀,人家漕运衙门才说是我们纤户合伙做贼,从水底下捞走了那些官盐。要不这帮天杀的老带人到我们这儿又抄家又搜查?哼,最后连个屁影也没找着,那个什么狗屁漕运使一生气,把两岸的纤户抓了好几千……” 方九对狄公道:“先生,记得这件事我在神都对您提起过。” 狄公点了点头,转身对曾泰道:“曾泰,你认为这是巧合吗?” 曾泰道:“如果说这种情形只发生了一两次,那还勉强可以说得上是巧合。然而,迄今为止,盐船在邗沟翻覆已连续发生了十余起,数百万石官盐无踪。如果事情真如郭老汉所说,那么卑职认为,这绝对不是巧合,内中定有文章。”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还有一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曾泰道:“什么?” 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况,扬州刺史崔亮和漕运使杨九成在给阁部的回文中却只字不提。” 曾泰应道:“不错,这是为什么?难道……是他们疏忽了?” 狄公冷笑道:“疏忽?他们疏忽的事情太多了。” 曾泰一愣道:“阁老的意思是……” 狄公摆了摆手对老汉道:“老人家,您继续说吧,还有什么情况?” 老汉道:“我是老河工了。这些年,邗沟失修,暗礁污泥渍满河道,这是不假,翻船搁浅都有可能,可总不至于只翻运盐的船吧?而且,这些运盐船队是以海鸥头船为首,后面用铁索牵起十几只平槽趸船,就算是头船触礁沉没,后面的趸船只要解开铁链就和头船脱开了,怎么会也随着头船沉到了水底?” 狄公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老人家不愧是老船工,言之有理。” 老汉叹了口气道:“您说说,这桩桩件件都让人觉着那么邪门。所以呀,两岸的纤户们都说这水里头有鬼呀。”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看起来,这邗沟水下的鬼不简单啊。” 正说话间,狄春、张环、李朗等一干卫士,赶着两辆驴车,车上驮着白面、大米和蔬菜来到了老汉家门前。 狄春喊道:“老爷,买回来了。” 狄公笑呵呵地站起身来道:“好,办得好。方九啊,你通知村里的乡亲们,今儿晌午吃白面蒸馍,请大家都来!” 方九跳起身来对老汉道:“老鲁叔,您听见了吧!一会儿请全村的人吃白面蒸馍!” 老汉站起身来,兴奋地说道:“嘿,这白面馍可是有日子没吃着过了。我说大人,你们在这儿等着,我给大伙送个信儿去!”说着,方九搀着他向村中奔去。 狄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官船仪仗停靠在扬州码头的岸边。码头上,钦差卫队的卫士们在军头沈韬、肖豹地率领下严密把守。 远远的,数十名刺史府官役手捧礼盒,簇拥着一顶官轿向码头而来。 肖豹、沈韬对视了一眼,肖豹轻声道:“来了。” 沈韬点了点头,二人率两名卫士快步走到码头的牌坊前。 此时,官轿已到牌坊之下,落轿掀帘,扬州刺史崔亮走了下来。 肖豹赶忙迎上前去施礼道:“崔大人。” 崔亮拱手道:“将军,烦劳通禀,扬州刺史崔亮求见黜置使大人。” 肖豹为难地道:“崔大人,您知道,狄公身染疾恙,卧床休息,恐怕是不能见客。” 崔亮道:“是,是。狄阁老在扬州染疾,下官心甚不安,以致坐卧难宁。回衙后,下官亲自筹办了各样滋补药品,特地前来探病。烦将军代为通禀。” 肖豹踌躇片刻道:“也罢,看在崔大人一番至诚,末将就代为通报。请大人稍候。” 崔亮道:“如此有劳了。” 肖豹转身向官船走去,快步来到封可言的舱内,回禀道:“封大人,扬州刺史崔亮现在外面,说是前来探病。” 户部侍郎封可言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果然来了。有请。” 肖豹答应着跑出门去。 封可言看了看门口,收起桌上的公文,站起身走到门边。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亮率一众官役来到门前。 封可言拱手道:“崔大人。” 崔亮赶忙施礼道:“扬州刺史崔亮,见过侍郎大人!” 封可言赶忙道:“哎,崔大人不必多礼。”说着,二人携手走进舱内,分宾主落座。 崔亮道:“封大人,狄公的病情可有好转?” 封可言道:“承崔大人挂牵。狄公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恙。” 崔亮道:“狄公奉旨南巡,甫到扬州便染疾恙,卑职无以为安,只能备下些须滋补之材,聊表寸心,以供不时之需。”说着,他冲门外的官役一摆手,官役们手托礼盒走了进来。 崔亮站起身道:“这里是千年老山参三对,雪蛤十对,毒蛇胆十对。鼾鼻一只,熊掌一对,驼峰两双。另扬州刺史府公出供养银三千两,请曾大人代狄公收俱。” 封可言微笑道:“崔大人真是有心人,下官代黜置使大人谢过了。我看这样吧,一应滋补品照单全收,这银子嘛就不必了。” 崔亮道:“此银乃刺史府公出,为扬州官吏该当供养,收又何妨?” 封可言道:“崔大人不了解狄公的为人。下官若是收了这银两,恐怕会领个大不是。” 崔亮微笑道:“狄公真是洁身自好。”说着,摆了摆手,官役们放下补品,退出门去。 崔亮从袖中掏出了一柄摺扇,走到封可言面前道:“封大人初来扬州,卑职身为地主,无可孝敬。想到封大人进士出身,定然文品极高,卑职年前因缘时会得古扇一柄,不成器物,今特敬献大人。” 封可言道:“哦?” 崔亮将折扇递了过来道:“请大人过目。” 封可言接过折扇打开一看,登时吃了一惊道:“此乃晋顾恺之的《纨扇仕女图》呀!” 崔亮假做不知道:“哦,以封大人说,此物是极好的?” 封可言诧异地问道:“怎么,崔大人不知?” 崔亮笑道:“下官对书画一窍不通。” 封可言反复端详着古扇,口中赞道:“此扇乃顾恺之亲笔所绘,珍稀之极,倘以金帛购之,何止万金。如此贵重之物,封可言万不敢收。” 崔亮笑了:“封大人此言差矣。古人云,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凡世间之物,总要落到识货之人的手中,方算是得其所哉。下官不谙书画,此物在下官之手,岂不是明珠暗投。再者,此扇乃朋友所赠,并非下官费金帛购得,又何来万金之言。” 封可言为难地道:“这……” 崔亮笑道:“我与封大人相识一场,就算是朋友间的一点纪念大人也要收下嘛。” 封可言把玩着古扇,问道:“此扇当真是友人所赠?” 崔亮道:“当然,封大人不必过虑,尽管收下。” 封可言点了点头,笑道:“那,封某就愧领了。” 崔亮道:“这才是了。” 封可言伸手道:“崔大人请坐。” 二人落座,仆役献上茶来。 崔亮道:“实不瞒大人,下官此来是想见一见狄大人的。” 封可言问道:“哦?崔大人要见狄大人,是有什么要事回禀吗?” 崔亮笑了笑道:“那倒没有。只是听闻狄大人染疾,下官想亲自探望侍奉。能否请封大人代为美言,容下官一见?” 封可言顿了顿道:“这……狄公卧病在榻,恐无法相见。” 崔亮笑了笑道:“啊,既然如此,便不劳大人了。下官就此告辞。”说着,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封可言回礼道:“我送崔大人。” 崔亮赶忙道:“不敢烦劳,大人留步!”说着,向门口走去。 封可言道:“等等!” 崔亮停住了脚步:“大人还有何吩咐?” 封可言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下官还是送送崔大人吧。” 崔亮道:“如此有劳了。”说毕,封可言和崔亮沿甲板向船下走去,前面已到了下船的跳板处。 崔亮道:“大人留步,崔亮告辞。” 封可言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崔大人可能有所不知,狄大人有个习惯,那就是每逢外放必定微服寻访民间。” 崔亮猛地抬起头来:“哦?也就是说,狄公并未染病?” 封可言轻轻嘘了一声,四下看了看。 崔亮压低声音追问道:“狄公不在船上?” 封可言微微点了点头道:“崔大人,此事绝密,惟你知我知。” 崔亮躬身道:“多谢封大人实言相告。请大人放心,下官定守口如瓶。” 封可言轻声道:“封某蒙崔大人厚赐,无以为报,今有一言相告,望大人谨记。” 崔亮紧张地道:“大人请讲。” 封可言道:“扬州漕衙有个叫杨九成的,刺史大人知道吧?” 崔亮一惊道:“当然知道。” 封可言道:“凡与此人有瓜葛的事情,应尽早脱去干系,免生后患。” 崔亮机械地点了点头道:“下官明白。多谢封兄提携。” 封可言四下看了看,一拱手高声道:“崔大人请,下官就不远送了。” 崔亮也拱手应道:“封大人请回。”说着,快步走下船去。 封可言望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石碾盘上摆着大盘蒸馍和各样菜蔬,上沟村的老老少少围在碾盘旁狼吞虎咽地吃着。狄公、曾泰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乡亲们。 郭老鲁边大口吃着手里的白面馍,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狄公道:“大,大,大人,您怎么不吃呀?” 狄公笑道:“老人家,您吃吧,我不饿。” 郭老鲁奇怪地道:“怎么,还有不饿的人?” 一旁的方九笑道:“行了,老鲁叔,您就快吃吧,别管大人了。” 郭老鲁连连点头,将半个馍塞进了嘴里。 狄公笑眯眯地看着大家。郭老鲁很辛苦地将嘴里的馍送下喉咙,喘了两口气,捶了捶胸口道:“哎哟,噎死我了!好几年没吃过饱饭了。” 狄公和暖地笑道:“老人家,再吃些。” 老汉摇了摇头:“不行了,岁数大,吃不动喽。” 方九道:“您都吃了六个馍了,照您这岁数也可以了。” 大家笑了起来。 老汉一拍脑袋对狄公道:“哦,对了,刚刚您让我问村里的娘们和孩子,翻船的时候有谁见过异常的事儿是吧?” 狄公道:“正是。” 老汉道:“您还别说,真有人见过。” 狄公双眼一亮,与曾泰对视一眼道:“是谁?” 老汉道:“齐星儿的媳妇。”说着,转身冲坐在远处的一个中年妇人喊道:“星儿媳妇,你过来!” 中年妇人赶忙跑了过来。 老汉道:“齐星儿媳妇,把你刚刚跟我说的,给这几位大人说说。” 狄公赶忙道:“来,坐下,坐下慢慢说。” 齐星儿媳妇点了点头,坐在石碾旁,边回想边道:“去年七月十五夜里,我带着孩子在河边给我娘烧纸,看见河道上来了有上百艘快船,黑压压的一片,我和孩子赶忙躲到了旁边的大树后头。一会儿船到近前,就看见每只船上都站着十几个穿着水靠的水鬼。打头的对身后人喊:‘大家做好准备,就在前面了!’水鬼们听了都赶忙把头罩套在头上,又从甲板上拿起一个大大的绳网。 “第二天,我才听村里的纤户们说,头天夜里运盐的船队在离我们村十几里的鬼石头翻了船。我把这事告诉了齐星儿,他要我别多管闲事。”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后来呢,还发现了什么?” 齐星儿媳妇道:“大约两天后的晌午,这些快船又回来了,却走得很慢,每条船尾的铁钩上都挂着手臂粗的大绳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是说,每条快船的船尾铁钩上都拴着很粗的绳缆?” 齐星儿媳妇点了点头:“对。” 狄公问道:“缆绳是探到水下的吗?” 齐星儿媳妇道:“嗯。绳头挂在铁钩上,整个绳缆都在水里,好像水下拖着什么东西。”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那么,翻船的地点在哪里?” 一旁的郭老鲁道:“鬼石头,几次翻船都是在那儿。” 狄公道:“哦?” 郭老鲁道:“是呀,大人不知道,这鬼石头是邗沟渠最窄的地方,更加上淤泥满河,乱礁丛生,行船特别危险。” 狄公道:“鬼石头在什么地方?” 老鲁道:“从我们村往东再走十几里。” 狄公点了点头,问齐星儿媳妇道:“那天夜里,你看到的那些快船是驶向鬼石头的吗?” 齐星儿媳妇道:“没错。” 狄公沉吟道:“邗沟覆船的当天夜里,上百只快船满载着身穿水靠的人向事发地点鬼石头方向疾驶而去,于两日后返回……这说明了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您认为此事与邗沟覆船有关系吗?” 狄公沉思着,良久才道:“刚刚齐星儿媳妇说到,这些快船返回时走的很慢,而且,船尾都挂着粗缆,似乎水下拖着什么东西……” 曾泰点了点头:“是的。” 狄公抬起头来,对狄春道:“拿地理图来。” 狄春赶忙从随身的招文袋里掏出了一张地图,铺在碾盘上,村民们好奇地围了过来。 狄公的手指点在了上沟村的位置,对曾泰道:“你来看,走邗沟渠经上沟村一直向东,第一站就是山阳县,水路大概有两百多里。这个距离,再快的船两天之内也不可能打来回。” 曾泰点了点头道:“两百里水路,一来一往,最快需要五天时间。” 狄公点了点头,问身旁的方九等人道:“齐星儿媳妇所见,上百艘快船在深夜同时行驶,有没有可能是渔船?” 一旁的方九道:“不可能,第一,渔船不可能夜里出航。第二,官府明令,邗沟渠段禁止捕鱼。”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既然这些快船不是渔船,那就有可能是民用商船或货船,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些快船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呢?” 曾泰想了想道:“这些船由上沟村向东行驶,一定是前往山阳县去做买卖。” 狄公点了点头道:“与我所想一致。于是,第一个问题就出现了,齐星儿媳妇看到这些快船两天之后就返回了,我们刚刚说到,上沟村到山阳县两百里水路,怎么可能两天之内就打个来回呢?” 曾泰道:“那,这些船有没有可能是到中途的某一站?” 狄公指了指地图道:“你看看地理图,上沟村到山阳县之间除了几个护漕的纤户居住的村落之外,连镇甸埠头也没有,这上百艘快船要停靠在哪里呢?再有,商人牟利,他们带着上百船货物到穷苦纤户们居住的村子,是要把货卖给谁呢?” 一旁的郭老鲁道:“嘿,您算是说着了。还买货呢,邗沟两岸的纤户们连草根都快吃不上了。” 曾泰道:“不错。现在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这些快船不是商船;第二,他们并没有驶往山阳县。” 狄公道:“那么,这些快船经上沟村往东行驶,既没有到山阳,途中也没有任何埠头可以停靠,而他们却在两日后返回,这就说明这些快船是在水面之上逗留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曾泰仔细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第二个问题产生了:他们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为什么要在水面逗留两天?” 曾泰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道:“好,我们估且放下这个问题,说说第三个问题。这些快船为什么要在盐船翻覆的当天夜里,满载身穿水靠之人向事发地点鬼石头方向行进?据齐星儿媳妇的叙述,每一只快船上站着几个乃至十几个身穿水靠的人,那么,上百只快船就有近千人。这么多人穿着水靠,夤夜疾行,究竟是去做什么?” 曾泰沉思了一会儿,道:“您的意思是说,这些快船是冲着沉没在鬼石头的运盐船去的?” 狄公注视着曾泰道:“你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曾泰坚定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近千名身穿水靠的人驾着快船在水面逗留两天了。他们是在打捞沉没在水下的官盐!” 曾泰恍然大悟:“不错!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齐星儿媳妇会看到返回的快船行驶得很慢。那是因为水下拖着几十万石官盐!大人,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邗沟覆船就绝非意外,而是有歹人作祟!” 狄公道:“而今,一切还只是推断。然而,这个结论却是目前对邗沟覆船最为合理的解释。我们姑且假设这个推论成立,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曾泰道:“什么问题?” 狄公冲他招了招手指着碾盘上的地图道:“你来看,由上沟村往西四十里左右便是扬州城,中途没有任何镇甸村落。” 曾泰看着地图,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那么,这支多达上百只快船的庞大船队是从何处出发,又要回到哪里呢?” 曾泰愣住了。 狄公道:“目前,有一点应该可以肯定,快船的出发地点就是他们返回的地点,那么,这个地点在哪里呢?” 曾泰沉吟半晌才道:“也许,也许就是从扬州附近的某个地方吧。” 狄公摇了摇头道:“扬州三道都会,繁华之所,你想过没有,如此庞大的一支船队在河面上招摇而行,难道不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吗?” 曾泰道:“这些快船是夜间出发的,如果不是齐星儿媳妇夜里在河畔烧纸,恰巧看到他们,其他人是无法发现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你忽略了一点,快船拖载着官盐返回却是在白天,而且走得很慢。你知道,邗沟覆船案发生后,运河上的巡河官奉圣谕及两部严令,严查过往船只。你想一想,如果这支拖拽着数十万石官盐的庞大船队返回扬州,他们能逃得过巡河官的检查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只要他们被巡河的官船拦住,立刻就会露馅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啊,这就是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曾泰道:“那以阁老之意,他们的出发地点是哪里呢?”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现在还不好说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的出发地点离此绝不会太远!这邗沟两岸很不平静啊。看起来,我们还要多走一走,多看一看。” 第七章 狄仁杰智断人头案 山阳位于扬州以北,乃淮北地区的水陆枢纽。时值正午,街道上人烟辏集,两旁的商家店铺、酒馆旅店热闹非常。远远的,一辆布棚马车沿街驶来,车夫高声吆喝,车辕上坐着掌固季虎。 车棚的布帘掀开了,鲁吉英露出头来,看着街道上的繁华景象,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对身旁的宁氏道:“贤妹,到了,这就是愚兄的治所——山阳县。” 宁氏也露出头来,四下观望着道:“好一派繁华气象。以小妹看,竟不输于神都洛阳。看起来,大哥着实是位好县令,竟将一个小小县城经管得这般有声有色。” 鲁吉英面有得意之色,说道:“多谢贤妹夸赞。咱老鲁别的不敢吹牛,要说起做这个一方父母官啊,那还真是颇有心得。”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以小妹看,大哥自吹自擂也是颇有心得的。” 鲁吉英也笑了,他长出一口气道:“啊,终于回来了。哎,贤妹,你看,前面就是县衙。” 宁氏抬头向前望去,不远处的街道中央,一座衙门巍然耸立。 鲁吉英道:“这下好了,总算到家了。” 忽然,宁氏道:“大哥,你身为县令,却私离汛地跑到洛阳,算起来到今日已有二十多天,万一事情泄露如何对上官交待?”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一丝自信地微笑:“放心吧,对付他们我自有办法。”说着话,马车已来到县衙门前,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登时停了下来,掌固季虎跳下马车向衙内跑去。 布帘一掀,鲁吉英跳下车来,车夫拿过脚踏放在车下,鲁吉英将宁氏搀扶下来,笑道:“来,贤妹,看看愚兄的家……” 话音未落,县衙内脚步声响,掌固季虎领着县丞、县尉飞奔而出,三人神色非常惊慌。 鲁吉英赶忙迎上一步道:“怎么了?” 县丞赶忙道:“大人,扬州长史吴文登现在二堂!” 鲁吉英一惊,脱口道:“他怎么来了?” 县丞道:“卑职也不知道,吴大人微服到衙,似乎是冲着您来的!” 鲁吉英紧张地道:“他都说什么了?” 县丞道:“刚刚季虎进门之前,他正在训问卑职,您是不是私自离开了山阳。” 一旁的宁氏禁不住“啊”了一声。 鲁吉英道:“你是怎样回答的?” 县丞道:“卑职对他说,县令大人并未离开,早晨我们还见过面,可能是有事出去了。” 鲁吉英道:“他是什么反应?” 县丞急道:“他冷笑了几声,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大人,谢天谢地,您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鲁吉英拍了拍县丞的肩膀,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回去,拖住吴文登,就说已经找到了我,马上回来。” 县丞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鲁吉英对县尉道:“你去给我找一坛子酒来。” 县尉愣了:“找,找酒?” 鲁吉英笑道:“你没听错,就是让你去找酒,快去!” 县尉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宁氏紧张地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鲁吉英道:“贤妹不要惊慌,愚兄自有办法。”说着,对季虎轻声道:“你们将马车赶到后门,扶着夫人从后门进去。” 宁氏关切地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鲁吉英笑道:“你就放心吧。” 吴文登坐在二堂的主榻上,脸色阴沉。县丞率一名仆役端着茶点走进堂中:“长史大人,请用些茶点吧。” 吴文登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还没有找到鲁县令?” 县丞赶忙道:“已经派人去了,想来马上就到。” 吴文登阴森森的冷笑道:“马上就到?本官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你每次进来都用这番话搪塞我,是何用意呀?” 县丞吃了一惊道:“卑职不敢搪塞长史大人,刚刚派出寻找鲁县令的衙役回报,说已经找到他了……” 吴文登逼问道:“人在何处?” 县丞答道:“马上就到。” 吴文登一声冷笑:“我看他是到不了了吧!”猛地,他一声厉喝,“说,鲁吉英究竟在哪儿?” 县丞吓得浑身一哆嗦:“请大人宁耐片刻。” 鲁吉英已换好官服,向二堂飞奔而来。县尉手托酒坛在门前等候。鲁吉英气喘嘘嘘地跑到县尉身前,拿过酒坛,连灌了几大口道:“给我说说,最近县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县尉忙道:“大人,前日夜间山阳下起了大暴雨……” 鲁吉英瞪了他一眼道:“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说暴雨干吗?” 县尉解释道:“您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 鲁吉英端起酒坛子又喝了两口道:“说,快说。” 县尉道:“暴雨过后,乌山北坡山崩,压倒了十几间民房。” 鲁吉英边喝酒边问:“伤人了吗?” 县尉道:“没有。” 鲁吉英道:“别净说这没用的,拣要紧的说。” 县尉想了想道:“哦,对了,日前刺史府移文,说江南道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要各衙官吏用心应对,不可滥言多事。” 鲁吉英放下酒坛:“哦?狄仁杰大人?” 县尉道:“正是。” “砰”的一声,吴文登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猛地站起,对下站的县丞厉声喝道:“我把你个大胆的循吏,竟公然编造谎言瞒哄上官,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县丞“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吴文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鲁吉英擅离汛地,不知所踪,你以为本官真的不知!说,他到底去了哪里?今日,你实话实说还则罢了,否则,本官便当堂定你个欺瞒上官之罪!” “砰”的一声堂门打开,鲁吉英一头撞了进来。 吴文登登时一愣。 鲁吉英踉跄两步,“扑嗵”跪倒,连连磕头,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喊道:“卑职鲁吉英,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吴文登望着下跪的鲁吉英,只感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吴文登赶忙掩住口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起来回话。” 鲁吉英赶忙站起身来:“谢长史大,大,大人!”说着,他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恶浊的酒气。 吴文登皱了皱眉头道:“鲁县令,公值之时,你到哪里去了?” 鲁吉英嬉皮笑脸地道:“回大人,在衙内闲来无事,出去,吃,吃,吃了两杯水酒。” 吴文登厌恶地道:“看来,你又吃醉了!” 鲁吉英笑道:“没醉,没醉,只是微醺耳。” 吴文登怒道:“什么微醺,明明吃醉了!” 鲁吉英咧嘴笑道:“大人说我吃醉,卑职可是吃罪不起呀。” 吴文登望着他冷冷地道:“鲁县令,本官听闻,前些日子你曾离开治所,是到何处去了?” 鲁吉英一愣,晃了晃脑袋道:“离开治所?大,大人是说我?” 吴文英骂道:“废话,不是说你,难道是说我自己不成。” 鲁吉英一脸无辜地道:“我,我离开山阳?” 吴文登道:“正是。” 鲁吉英道:“离开山阳,那我去哪儿了?” 吴文登哼了一声道:“你问谁呀?难道自己去了哪里也不记得!” 鲁吉英连打了俩酒嗝道:“不知这,这话是谁对大人说起的,大人回去让他帮着卑职想一想,我去了哪里,怎么,卑职自己都不知道啊。” 吴文登反问道:“哦?鲁县令的意思是,你并没有离开过?” 鲁吉英醉醺醺地道:“大人明鉴。卑职离开山阳去哪儿呀?前些日子,我舅舅死了,表妹前来投亲,老家便再没有别的亲人,您说我还能去哪儿?这不,几日前卑职的表妹到了这里,卑职便在家呆了几天,没到衙门办事。” 吴文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 鲁吉英道:“怎么着,您不相信……”他转头对县丞道:“去,把我妹妹请到二堂,与长史大人见面。” 县丞答应着跑出门去。 吴文登观察着鲁吉英的表情,此时他的心里也没了底。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鲁县令,刺史府的移文收到了吧?”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道:“收到了,收到了。那两天卑职在家陪妹妹,县里的事儿都交给县丞了。” 吴文登道:“想必移文你已经看过了?” 鲁吉英道:“看过,那,那哪能不看呀?” 吴文登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道:“移文上都说了什么?” “移文上说,说……”他拍了拍脑门儿,努力思索着,“说……” 吴文登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鲁县令不是看过吗,移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鲁吉英假装回忆道:“说,这个,江南道黜置使仁狄杰大人马上到……” 吴文登“扑”的一声笑了出来:“什么仁狄杰,黜置使大人的官讳是上狄,下仁杰。”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笑道:“是,是,您看卑职这脑子。是,是上狄,下仁杰大人,说他老人家马上就到,要各衙做,做好准备,不要滥言多事。” 吴文登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脸色略显和缓道:“鲁县令啊,记得上次在山阳行馆中见你,你也是喝得烂醉如泥。今日又是这般,竟连黜置使大人的官讳都说倒了。你堂堂七品县令竟如此为官不尊,丑行失态,酗酒贪杯,贻误公事,难道就不怕有人上禀吏部考功司?到那时,你的前途功名可就堪忧了。” 鲁吉英又打了个酒嗝笑道:“长史大人,您也听我说句实在话,明白人有明白人的不好,糊涂人有糊涂人的好处。鲁吉英本是个明白人,可现时下却想做个糊涂人,少管些闲事,少惹些麻烦……” 吴文登听闻此言,心中一动,目光望向了鲁吉英。 鲁吉英兀自不停地说着:“可您知道,不灌下二两烧刀子啊,卑职又糊涂不起来,您说说这可怎么办?长史大人,如果您说需要卑职明白起来,那打明儿起我就把酒给戒了,您看怎么样?” 吴文登看了看候在一旁的仆役,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和鲁县令讲。”众人退出二堂。 吴文登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刚刚贵县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也罢,饮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官便不再追究了。” 鲁吉英连打酒嗝道:“多谢大人。”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黜置使大人即将到达,本官此次微服寻访,是特为查看扬州治下各县的治境情形,看看父母官们是否称职,百姓是否安居。” 鲁吉英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道:“是,是,大人心,心如蛇蝎……啊,不不不,是心系百姓,舍您其谁,真是不世出的好官,您是当代的晏婴、孙叔敖、百里奚,可比本朝的魏百策……” 吴文登摆了摆手道:“来到山阳后,本官听闻贵县曾私离治境,因此到衙询问,看起来,这倒是个误会了。” 鲁吉英醉眼迷离地笑道:“是,是误会,误会。” 吴文登道:“啊,对了,我记得李翰大人自缢那天夜里,是贵县第一个去到死亡现场的,是吧?” 鲁吉英浑身一抖道:“正,正是。” 吴文登双目紧盯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问道:“贵县,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 鲁吉英表情夸张地道:“哎哟,大人,您怎么又提这段呀。哎,当时李大人吊在房梁上,脸紫舌头红的,真吓死人了!到现在卑职夜里还常发恶梦。” 吴文登紧追不舍,逼问道:“除了李大人的尸身,你在现场还发现了什么?” 鲁吉英想了想,打了个嗝道:“当时房中很乱,到处都是公文纸张,好像还有炭火盆,里面堆满了纸灰……别的,就没什么了。” 吴文登直勾勾地盯着鲁吉英的双眼道:“真的?真的再没有别的发现?” 鲁吉英道:“您都把我给看毛了,您容我喝口茶,再想想。”说着,走到吴文登身旁的茶几上,端起了茶杯道,“长史大人,这茶您不喝了吧?” 吴文登不耐烦地道:“贵县请便。” 鲁吉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沉思片刻道:“没了,就这么点儿印象。后来,卑职就吓晕过去了。” 吴文登紧逼着问道:“李大人的尸身怎样处置了?” 鲁吉英脱口答道:“刺史大人下令,当场焚化。” 吴文登轻轻哼了一声,双目冷冷地望着鲁吉英道:“如果黜置使大人问起,贵县就准备这样回答吗?” 鲁吉英张大了嘴,忽然他明白过来:“啊,啊……是,是卑职下令焚化的!” 吴文登近前一步,逼视着鲁吉英道:“为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因为尸身久置停尸房中,已经腐坏,怕在城中引起瘟疫。” 吴文登笑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鲁吉英也笑了。 吴文登道:“贵县,现在你明白该如何应对黜置使大人的问话了吧?” 鲁吉英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完全明白了。” 吴文登微笑道:“只要贵县办妥此事,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鲁吉英道:“多谢大人提携。” 话音未落,县丞领着宁氏走了进来。 鲁吉英赶忙过去冲宁氏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妹妹,快来拜见长史大人。” 宁氏赶忙上前,盈盈一拜:“民女拜见大人。” 吴文登微笑道:“不必多礼,请起吧。” 宁氏起身站在一旁。 吴文登问道:“你是何时到达山阳?” 宁氏答道:“五日之前。民女因父丧,特来山阳投靠表兄。” 吴文登点了点头,对鲁吉英道:“令妹秀外慧中,与贵县大不相同啊。” 鲁吉英赶忙道:“爹娘生得好,爹娘生得好。” 吴文登站起身道:“好了,贵县,本官就此告辞。你好自为之。” 鲁吉英高声道:“请大人放心,我送大人。” 吴文登一摆手:“不必。”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鲁吉英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目光望向宁氏。宁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河口镇埠头是个很小的埠头,仅能容纳一两只小船停靠,不长的木制栈桥由岸边延伸到河畔,栈桥旁树立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河口镇”。此时日已偏西,埠头上空空落落。 不远处的河面上一条快船顺流而下,转眼便到了埠头旁,船上正是狄公、曾泰一行。 狄公站在船头,指着埠头对众人道:“这里就应该是河口镇了。” 身旁的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按地理图所示,河口镇离上沟村大约有二十多里水路,应该就是这里。” 身后的狄春道:“老爷您看,栈桥上立着牌子!” 狄公顺狄春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桥头的小木牌。 狄公道:“把船靠过去,今晚我们就在河口镇宿下。” 船公将船撑到埠头旁,狄春、方九纵身跃上栈桥,张环、李朗递过跳板,狄春和方九将跳板搭好,狄公一行沿跳板走上栈桥。 河口镇是个很小的镇子,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土路纵贯东西,两旁是些买卖铺户。此时天已擦黑,路上行人渐少。 街尽头,狄公一行缓步而来,边走边四下观察着,只见土路两边的房舍肮脏破烂,地面污水横流。 身后的狄春撇了撇嘴道:“这么个破镇子,恐怕连个客店都没有。老爷,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狄公瞪了他一眼道:“偏是你这小厮有许多话说,我们此次微服,就是为了寻访民间,体察生民疾苦,你以为是让你享清福来着!我一个年老之人还没说什么,你小小年纪便嫌苦怕累,真是枉费了我平日的教诲!” 狄春吓得吐了吐舌头。一旁的曾泰笑道:“你呀,多嘴。” 忽然,身后的方九道:“先生您看,那里好像是一家客店!” 狄公等人停住脚步,抬起头向前望去,果然,街左的一户门前挂着客店的幌子,奇怪的是户门却紧紧关闭。 狄公略觉奇怪地和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果然是家客栈,可,怎么关着门呀?” 曾泰道:“恩师,我们过去看看吧。” 狄公点了点头,一行人来到客店门前。狄春上前一步,用力敲打着店门。 店内毫无声息。 狄春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应声,他奇怪地道:“真是怪了,这店里好像没人。” 狄公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门内还是没有声音。 曾泰道:“确实没人。”他四下看了看道,“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门内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板凳倒地的声音。 狄公一愣,赶忙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内有人吗?” 一阵静默。 狄公和曾泰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门内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是谁?” 狄公赶忙道:“过路之人,前来投宿,请店家开门!” 良久,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落闩声,吱呀,门开了道缝,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露出头来,神色似乎有些惊慌。 狄公不解地望着他道:“请问是店家吗?” 中年人点了点头,将狄公一行打量了一遍,而后问道:“你们要住店?” 狄公道:“正是。” 中年人道:“不瞒客官,我们这小店只有三间客房,你们几位恐怕是不够住的。” 狄公道:“敢问店家,这镇上还有其他客栈吗?” 中年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只我一家。” 狄公笑道:“那我等只有叨扰了。” 中年人踌躇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吧。”说着,伸手打开店门。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 身后的狄春不满地道:“这店主人甚是奇怪。照顾他的生意,他还好像老大不乐意。” 曾泰瞪了他一眼道:“又多嘴。” 狄春笑着吐了吐舌头。一行人走进店内。 客店外堂矮小狭窄,灯火非常昏暗,狄公等人在中年人的引领下走进屋内,四下观看着,只见柜台靠墙角而立,台面上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柜台旁摆放着两张方桌和几条板凳,中年人端起柜台上的油灯,对狄公道:“几位,随我来吧。” 狄公点了点头,随中年人穿过外堂走进院子,院内并排四间南房,只有紧西头的一间亮着灯。 狄公问道:“哎,店家,你刚刚说店内只有三间客房,我看这院中有四间呀。”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道:“啊,啊……那间亮着灯的已经有人住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说着话,中年人走到一间房门前,推开门对狄公道:“客官,房子就是这样的,您看可以吗?” 狄公等人走进房内,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四下看了看,屋里只有一桌一榻,他点了点头笑道:“已经很好了。”说着,转身对身后众人道,“看来,今晚大家只有挤一挤了。” 众人齐声答应。 狄公对中年人道:“店家,一路行来食不裹腹,能否烦你安排些饭食,与我等充饥呀?” 中年人为难地道:“不瞒客官说,这些日子小店儿没什么生意,因此,店内不曾备下菜蔬,要吃饭您请上街,出门左拐就有个饭铺。” 狄公点了点头:“如此也罢。” 这时他才发现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甚是别扭,细看之下,是裤子反穿了。 狄公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等急于投宿,催促甚急,店家竟连中衣也穿反了。” 中年人一愣,赶忙向自己的裤子望去,果然是穿反了,他尴尬地道:“哎,让各位见笑了,方才敲门时,我等已经睡下了。” 狄公奇怪地道:“怎么,天还未黑便已安寝?” 中年人勉强笑道:“嗨,店里没什么生意,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便早些安歇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啊,有劳店家将客房的门都打开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狄春望着他的背影道:“这店家怎的慌里慌张的,真是奇怪。” 狄公看了他一眼,对众人道:“大家先安顿下来,歇息片刻,我们出去吃饭。” 众人答应着走出房去。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举着油灯四下环视着。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低语,狄公回过头,向院内望去,只见中年人在与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说话,声音甚是急促。狄公奇怪地望着他们,只见伙计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中年人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在伙计后背狠拍一下,伙计快步向后门方向奔去。 河口街最西头的冯家肉铺里,冯屠户正收拾着案板上的什物。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到了肉铺前,轻轻叫了声:“冯大叔。” 冯屠户转过身来:“哟,是巩生啊。怎么,要买肉?” 巩生苦笑了一下道:“嗨,一介寒儒哪里吃得起肉啊。明日是爹娘的祭日,今日特来大叔这里赊一个猪头,回去奠祭一番。” 冯屠户笑道:“好一个大孝子。”说着,回手从案子旁拿起了一个荷叶裹好的猪头递过去道,“拿好。” 巩生赶忙接过道:“多少钱?” 冯屠户道:“看在你一片孝心份上,就给两文钱好了。” 巩生连连道谢,掏出两个钱放在冯屠户手中,抱着猪头快步离去。 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快步走着,眼见到了前面的小巷口,忽然黑暗中一个人猛地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一声大叫,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猪头也滚落一旁。那人摔倒后猛地跳起身来,飞跑着向街道奔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巩生看了看远去的黑影,嘴里嘟囔着爬起身,捡起了滚落在旁的猪头,继续往家走去。 整条街道上,只有客店旁小饭铺还亮着灯。一张桌子摆在街边,狄公、曾泰、狄春、方九、张环、李朗等人围坐在桌前边吃饭边闲聊。 曾泰道:“先生,今日上沟村之行可以说收获颇丰啊。” 狄公点了点头道:“纤户们所讲的细节,对案情的判断可以说大有裨益。首先,在邗沟翻覆的为什么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只?其次,翻船后,大量官盐不知去向,而在翻船的当天夜里,齐星儿媳妇亲眼看到,上百只快船满载身穿水靠之人赶往事发地点。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冲着落水的官盐而去,那就说明,他们预先便得知了盐船将要在邗沟翻覆的信息。” 曾泰惊道:“预先得知?您的意思是,运盐船在邗沟罹难,也是这些人做的手脚?” 狄公道:“否则,如此众多的快船和人手,怎么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起来,又如此及时地赶往事发地点?” 曾泰点头道:“有道理,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狄公道:“故而我们首先要搞清的便是,究竟是不是那些快船将落水的官盐打捞起来,悄悄运走?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纤户们说邗沟覆船几天之后,官府的船只才前来打捞。” 曾泰道:“不错。” 狄公道:“这是为什么?漕运衙门的官船为什么不在覆船后第二天就去打捞,却要等到几天之后才来?”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道:“您的意思是,官府有他们的内应……” 狄公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然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邗沟覆船案绝不是意外,其中定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梆铃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镇上的里长率几名甲丁提着灯笼敲着平安梆缓步而来。走到店门前,他们看见了正在吃饭的狄公等人,里长便近前问道:“几位是外地来的?” 狄公赔笑道:“正是。” 里长道:“下在哪里?” 狄公一指旁边的客店道:“河口店。” 里长点了点头道:“这么晚了才吃饭?” 狄公道:“来的晚了,店里又没有饭食,只得出来将就。” 里长笑道:“早些吃完,回去歇息吧。” 狄公连连点头道:“是,是。我们马上就走。” 就在此时,巩生怀抱猪头快步走来。 里长看了他一眼道:“巩生,这么晚了还出门?” 巩生停住脚步道:“啊,里长。明日是我爹娘祭日,赊个猪头回去奠祭。” 里长点了点头,巩生快步离去,就在二人一错肩膀的瞬间,里长看到巩生身穿的衣服下摆处染 6ee1." >满了鲜血。藏书网 里长一声大喝:“站住!” 巩生一惊,停住了脚步,回过身道:“里长,怎么了?” 里长拉着他来到狄公一行吃饭的小饭铺前,就着灯光向他身上望去,只见巩生胸前和下摆处染满了鲜血。 狄公等人当然也看到了,他用目光示意曾泰,一起站起身来。 里长问道:“巩生,你身上为何染满血迹?” 巩生一愣,赶忙向自己身上瞧瞧,果然,衣衫上满是鲜血。巩生道:“啊,是,是这猪头滴血吧。” 里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怀抱的裹着荷叶的猪头,果然,一缕缕鲜血从荷叶中冒出。 里长问道:“猪头是哪来的?” 巩生赔笑道:“是从冯大叔的肉铺赊来的。” “现杀的猪?” “不是,是冯大叔从案子上拿的。” “把猪头放在地上,打开荷叶。” 巩生连忙放下猪头,将外包的荷叶打开—— 一颗人头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里长失声惊叫:“人头!” 巩生已被惊得目瞪口呆,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赶忙走了过来,定睛向地上望去。果然,荷叶上放着一颗带血的人头。 只听里长厉声问道:“巩生,这是怎么回事?” 巩生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 里长道:“你杀了人?” “扑嗵”一声,巩生跪倒在地:“我,我没杀人,我,我……” 里长喝道:“手里抱着人头,身上染满血迹,还敢说自己没杀人!” 巩生哭道:“里,里长,我真的没杀人。这猪头,不,这人头是从冯大叔的店里赊来的,给我的时候,没打开看。谁,谁知道是个人头啊……” 里长冷笑一声道:“也罢,你就与我到冯家肉铺,找冯屠户当面对质!把他带走!” 甲丁们一拥而上,将巩生按住。 “等等!”狄公说话了。里长抬起头道:“怎么?” 狄公道:“不能这样带巩生前去。” 里长一愣:“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你提着人头,押着巩生前去找屠户对质,即使这人头是他卖给巩生的,他眼见命案临头,也一定会矢口否认。” 里长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点道理。依着你呢?” 狄公走到人头前,仔细验看着,良久,站起身对曾泰道:“死者是刚刚被杀的,头颅顶处尚有余温,故而可以断定,死去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曾泰一惊道:“哦?刚刚?” 狄公点了点头道:“颈部的伤痕很多,看样子绝不是一刀将头颅斩下。而且,凶手所用的凶器并不锋利,下手也不干净。”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又摸了摸后脑处道:“这里有极深的凹陷,骨骼也碎裂了。看起来,凶手是先用钝器重击死者后脑,致其死命后才将头颅割下的。” 曾泰仔细看了看道:“不错。” 狄公对里长道:“你仔细辨认一下,死者是不是本地人。” 里长早已听傻了,乖乖地按狄公所说蹲下身,仔细辨认着,良久摇了摇头道:“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应该是外地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道:“这样,你把此案交给我吧。” 里长愣住了:“交,交给你?” 狄公道:“正是。” 此时里长才回过神来正色道:“人命大案必须上报衙门,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放这等浪言。” 狄公笑了笑,冲曾泰努了努嘴,而后对狄春道:“狄春,你将人头包好。”曾泰从怀里掏出官凭,走到里长面前,将官凭一递。里长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您,您是江淮督,督,督察使……” 曾泰轻轻嘘了一声道:“此事对任何人不要提起。” 里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小的不知大人驾到……” 曾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笑道:“刚对你说过了,不要声张。” 里长赶忙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泰道:“这位是我的恩师,案子由他办理,你该放心了吧?” 里长赶忙道:“是,放心,放心。” 此时,狄春已将人头包好。狄公走到巩生面前,对甲丁们道:“放开他。” 甲丁们犹豫着望着里长,里长一步蹿过去骂道:“没听见这位先生说话呀,放手!” 甲丁们触电般放开了巩生。 狄公将包好的人头交给巩生道:“你仍然拿着它,我们去冯家肉铺。” 巩生浑身颤抖着点了点头,双手哆嗦着接过了人头。 冯屠户坐在桌前,边吃边喝,嘴里哼哼着小曲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冯屠户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巩生站在外面。 冯屠户道:“怎么了巩生,撅嘴瞪眼的。是不是嫌大叔给你的猪头不好啊?” 巩生抽泣着道:“大叔,您赊给我的不是猪头。” 冯屠户愣住了:“不是猪头?不是猪头是什么,难道是人头?” “你说对了!”旁边,里长一个箭步从黑暗中蹿了出来道,“还真是你把人头卖给了巩生,刚刚他说我还不信哩!” 冯屠户bbr>.道:“我说里长,你满嘴胡说些什么,哪个把人头卖给巩生?” 里长一把从巩生手中夺过了荷叶包,举起来道:“这是你给巩生的猪头吧?” 冯屠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里长三下两下将荷叶打开,登时露出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不远处的黑暗中,狄公静静地观察着冯屠户的表情。 只见冯屠一声惊叫,连退几步,靠在门旁,颤声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里长冷笑道:“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 冯屠道:“我给巩生的真的是猪头!” 里长冷冷地道:“猪头进了荷包就变成了人头,啊?” 冯屠吓的浑身颤抖,拉着巩生道:“巩生啊,我可是好心好意呀!你,你不能诬赖大叔呀!” 巩生道:“大叔,我何曾诬赖于你。你给我的这颗猪头我一直拿在手里,它,它怎么会便成了人头?” 冯屠急道:“我怎么知道啊,我给你的明明是猪头!谁知道你到哪里去换了一颗人头来!” 巩生哭道:“我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杀人害命!又到哪里去换人头啊!天啊,可怜我一个穷书生到哪里去讲理呀!” 冯屠也喊道:“这可真是好人没好报,我看你穷苦可怜,将猪头贱卖于你,却被你反咬个杀人害命,这,这可真是老天不长眼呀!” 此时,巩生哭,冯屠叫,街上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百姓纷纷跑来看热闹,大家低声议论着。 里长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别嚎丧了,这人头只过了你二人的手,你们俩谁也脱不了干系。将这二人套上锁链,押到一旁!” 甲丁们一声答应,将锁链套在二人头上,将他们拉出冯家。冯、巩二人高声喊冤。 狄公、曾泰、狄春等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里长跑过来道:“先生,您看……” 狄公道:“你马上率人赶到巩生家,看看屋中有没有血迹和其他可疑的物什。还有,查看院子和房舍四周的地面有没有挖掘过的痕迹,杀人案发生了不到半个时辰,如果真是巩生杀人,那死者的无头尸身一定还在他的家中。” 里长答应着飞跑而去。 狄公对狄春道:“去借几盏灯笼来。” 不一会儿,狄春提着三盏灯笼跑了回来。狄公接过一盏,快步走到肉铺门前,举着灯笼向地面照去。 曾泰低声问道:“恩师,您在找什么?” 狄公道:“血迹。” 曾泰一愣道:“血迹?” 狄公道:“刚刚在饭铺门前你看到了,巩生手中的那个人头荷包不停地向外渗血,以致于将巩生全身沾染上血迹。如果说真的是冯屠户将那个人头荷包交给了巩生,那肉铺门前的地面上也一定会留有血迹。” 曾泰恍然大悟。 狄公三人举着灯笼仔细查找着,地面上没有丝毫染血之处。狄公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道:“进屋看看。”说着,率众人向屋里走去。 肉铺内弥漫着腥臭的气味,狄公一行快步走了进来。肉案上码放着各式刀具,旁边堆放着一个个荷叶包。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曾泰,你率狄春、张环、李朗查找凶器及死者的无头尸身。” 曾泰答应着率众人行动起来。 狄公走到肉案前,打开一个个荷叶包,里面包裹的都是猪头和肉块。狄公又从刀具架上拿起了劈骨用的厚背砍刀,拇指在刀锋处轻轻摸了摸,刀锋极为锐利。狄公放下砍刀,目光四下搜索着。 屋中摆设虽然简陋,却不凌乱,一切都有条不紊,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桌上摆放的酒菜还冒着热气。 狄公坐在桌旁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走进来道:“先生,都查过了,没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点了点头道:“把巩生带进来。” 曾泰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片刻工夫将巩生带了进来。巩生泪流满面道:“先生,我,我真的没有杀人呀!” 狄公面带微笑道:“巩生啊,不要害怕。坐下,坐下慢慢说。” 巩生望着狄公和善的面容,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颤抖地坐在凳子上。 狄公拿过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道:“喝口茶,定定神。”巩生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连喘两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从冯屠户手中接过猪头的时候,荷叶包里有鲜血流出来吗?” 巩生咽了口唾沫,细细回思着。良久,他摇了摇头道:“好,好像没有。” 狄公点了点头:“那么,你拿着猪头离开肉铺以后,又去了哪里?” 巩生无辜地道:“哪儿也没去过,小生抱着猪头沿街往回家的路上走。” 狄公道:“中途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巩生回忆着,忽然,他抬起头道:“对了,在肉铺前的小巷口,有个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把我撞倒在地,猪头也滚落在一旁。”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后来呢?” 巩生道:“那人爬起来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我捡起猪头继续往前走,就,就碰到里长……” 狄公道:“你看清那人的相貌了吗?” 巩生摇了摇头道:“天太黑了,没有看清。” 狄公道:“那么,他手里有没有拿东西呢?” 巩生仔细回想着,良久才道:“好像,好像抱了个什么东西,但我记不太清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还找得到那个小巷口吗?” 巩生道:“当然,就在肉铺前面不远。” 狄公站起身道:“你带我们去看看。” 狄公在巩生的引领下,率众人打着灯笼火把来到了巷口。 巩生站在巷口道:“先生,就是这里。” 狄公点了点头,对身后的狄春等人道:“大家仔细搜索地面上的血迹!” 众人高声答是。 狄公问巩生道:“你摔在哪里?” 巩生四下看了看,一指巷口左边道:“好像是那儿。” 狄公点了点头,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过去,仔细地在地面上寻找着。猛地,一滩浓浓的血迹映入了眼帘。狄公赶忙上前一步,四下搜索着,不远处又是一滩血迹。就在此时,身后的狄春喊道:“老爷,这儿有血迹!” 狄公走了过去,果然,地面上洒着长长的一溜鲜血。 狄公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远处脚步声响,里长率人赶了过来,狄公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 里长回禀道:“搜遍了巩生家中,没有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能够确定,死者不是本地人吗?” 里长坚定地道:“这一点可以肯定。” 客店内灯火昏暗,店老板在外堂忐忑不安地徘徊着。门声一响,狄公一行走进门来。 店老板赶忙迎上前去道:“哎哟,你们可回来了!听说街上出了人命案子,我一直担心你们呢。” 狄公道:“多承店家挂怀。我们只是在街上看了看热闹,这才回来的晚了。” 店老板赶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狄公道:“是这样的,有个叫巩生的抱着带血的人头在街上走,被里长拿下了,可巩生说人头是冯屠户当猪头卖给他的……” 店老板道:“那后来呢?” 狄公笑道:“两个人都被里长抓起来了,明天要送官呢。” 店老板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巩生一个文绉绉的读书人,竟然会做这等杀人害命的勾当。” 狄公望着他道:“现在还不知道巩生和冯屠户到底谁是真凶呢。” 店老板一愣道:“啊,啊,嗨,我是怕你们出事呀。回来了就好,各位赶快回房歇息吧。” 狄公一拱手道:“店家也早些歇息吧。” 店老板道:“好,好,各位请。” 狄公向自己房间走去。忽然,后门处门声一响,狄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冲进院中,外堂里的店老板快步迎了出来,二人低声说着什么。猛然,店老板狠狠给了伙计一记耳光,骂道:“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到后面去!” 伙计哼哼了两声,捂着脸向厨下走去。 店老板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过头来,发现狄公站在不远处的房门前望着他,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冲狄公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身向外堂走去。 狄公笑了笑,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已是深夜,河口镇一片寂静,寒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吱呀”一声轻响,客店的后门开了一道缝隙,店老板露出头来四下张望着。 门外黑漆漆的没有丝毫动静。 店主打开门,冲身后挥了挥手,店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快步走了出来,店主迅速关闭店门。店伙计背着口袋向黑暗的夜色中奔去。 堂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非常昏暗。店老板快步走了进来,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吃惊地望着方桌旁。 狄公坐在桌旁的板凳上,静静地望着他。 店老板咽了口唾沫,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客官,您,还没休息。” 狄公笑了笑道:“睡不着啊。还没请教过,老板贵姓啊?” 店老板道:“啊,姓张,张伸。” 狄公点了点头道:“张伸,被你杀死的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张伸猛吃一惊,连退两步道:“你,你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刚刚你让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从后门悄悄潜出店外,那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张伸一声惊叫:“你,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冷笑一声道:“我劝你实话实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伸惊慌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说我杀人,有何凭据?” 狄公冷冷地道:“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就在此时,后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嚷,店老板猛吃一惊抬起头来。 第八章 无头尸引发私盐案 后门前,里长率领几名甲丁高举灯笼火把,押着身背大口袋的店伙计走进门来,店伙计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院中几间客房的门都打开了,曾泰、狄春、张环、李朗等人走了出来。 里长来到曾泰面前大声道:“还真让那位老先生说着了。小的率人在河口店后门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这厮就背着个大口袋溜了出来。小的上前盘问,刚问了两句,这厮扭身就跑,被小的们擒住,押到这里!” 曾泰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轻轻拍了拍里长的肩膀道:“做得好。” 话音未落,狄公和张伸从外堂走进院中。张伸一见眼前的情形,登时脸如死灰。对面的店伙计胆怯地看了一眼道:“掌,掌柜的……” 张伸一声哀叹,闭上了双眼。 狄公看了张伸一眼,冷笑一声,对里长道:“将口袋打开!” 里长一挥手,两名甲丁上前将口袋打开。口袋中赫然装着一具无头尸身。 张伸浑身颤抖,缓缓跪在了地上。 狄公对里长道:“死者的头颅带来了吗?” 里长点了点头:“带来了。” 狄公道:“验明尸身。” 里长从一名甲丁手里接过人头,安放在无头尸体的脖颈上,果然严丝合缝。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张伸:“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张伸战战兢兢抬起头道:“是,是我杀了他。” 里长上前一步指着他道:“真的是你!方才这位老先生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张伸,你在河口镇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张伸哀叹着,瘫倒在地。 里长对狄公道:“老先生,我真是服了,您怎么就知道凶手是他呢?” 狄公笑了笑道:“其实很简单。首先,我排除了杀人凶手是巩生或冯屠户这两种可能。” 曾泰道:“先生,您是通过什么排除了这二人的杀人嫌疑的呢?” 狄公道:“首先,如果是巩生杀人,无外乎两种状况。第一种,他在自己家中杀了死者。如果事情是这样,他只需要就地将尸身掩埋也就是了,有什么必要抱着死者的头颅跑到街上来呢?第二种状况是,巩生在外面杀了人,那么,他只须将死者弃尸街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割下死者的头颅?更有甚者,竟抱着这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在街道上缓步徐行,见到里长和甲丁后,非但不思逃走,反而迎上前来?这一切完全不合逻辑,也不是正常人应有的思维。”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再有,巩生是空着双手到冯屠户店中买猪头的,这一点得到了冯屠户的证实。而里长发现巩生怀抱人头在街上行走,距离巩生从冯屠的店中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么短的时间内,巩生是不可能在半途中杀死一人,又将此人的头颅割下的。而且,巩生的家距冯屠户的肉店很远,一盏茶的功夫不可能回到家中放下猪头,换上一颗人头再跑到街上来,这样做既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为了保险起鉴,我还是让里长率人到巩生家中搜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的无头尸身,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在巩生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于是,我断定巩生不是凶手。” 曾泰点了点头。 里长长吁一口气道:“好家伙。我说老先生,不瞒您说,您说的这些,我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要说您这脑子,可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狄公笑道:“至于对冯屠户的判断就更简单了。如果那颗淌血的人头是他递给巩生的,那么肉店柜台下的地面上一定会滴有血迹。然而我们细查之下发现,冯屠户的店门前没有任何染血之处,此乃其一。其二,死者头颅的脖颈处伤痕累累,这就证明凶手在割下死者头颅时,一定很费了一些力气,至少砍了十几刀,才将头颅斩下。而大家都知道,对于一个整日杀猪宰牛,剥骨剔肉的屠户来讲,斩下人头并不比斩下猪头和牛头来得费事,只需用摆放在肉案上锋锐无比的厚背砍刀用力一劈便可了事,他又何至于连斩十几刀才将死者的头颅割下呢?难道是因为他杀人后心情紧张,下手时才会拖泥带水?”狄公喘了口气,接着道,“于是我想到,如果凶手真的是冯屠户,那么他店中的那些刀具一定会告诉我些什么。因为一把在脖颈上连斩十几下的钢刀,其刀锋之处,一定是卷了刃的。于是,我在冯屠店中仔细地检查了所有刀具,发现这些刀具不但摆放得很整齐,而且每一把都非常锋利。而狄春等人在其家中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凶器,当然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 曾泰道:“不错,我们仔细检查了冯屠户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狄公点了点头道:“此时,我又想到了巩生。他一定是在惊慌之下遗漏了什么细节。果然,巩生对我说起,在抱着猪头回家的路上,从一条小巷中蹿出了一个人,二人相撞倒地,巩生的猪头也滚落在旁,当巩生再次拾起猪头往家走时,那原本包在荷叶中的猪头便已变成了人头。于是,我让巩生引我前赴小巷口勘察,果然发现了很多处血迹,由此,冯屠户的杀人嫌疑便被彻底排除了。” 曾泰点了点头:“是这样。” 里长道:“老先生,我还是不明白,那人头究竟是怎样跑到巩生手里去的?” 狄公道:“当我勘察了下小巷之后,便做出了一个假设。当时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正走着,这时一个人也抱着一个荷叶包从前面的小巷口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荷叶包滚落到那人身旁,而那人怀抱的荷包也飞了出去,滚到了巩生身旁。那人慌慌张张跳起身来,抓起身旁的荷叶包急忙跑了,却没有也不敢打开看看是不是拿错了。而巩生也就捡起了地上的那个。”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店伙计道,“我说得不错吧?” 店伙计看了看张伸,哆嗦着点了点头道:“没,没错。我跑到运河边,把荷叶包打开来一看,里面竟然是个猪头。” 张伸看着他恶恨恨地道:“没用的东西,事情坏就坏在你身上!” 里长望着伙计惊讶地道:“在巷口撞倒巩生的就是他!” 狄公道:“正是。这算是个真正的巧合,也可以算得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曾泰道:“先生,您怎么会想到杀人凶手是这河口店的主仆二人呢?” 狄公道:“得出以上结论后,我判定凶手一定就是那个撞倒巩生,错拿荷叶包的人。可这个人会是谁呢?如果我们从此人的身份入手,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因为巩生没有看清他的脸,而且,当时街道上也没有任何人看到此事。于是,我想到了从死者的身份进行推论。还记得吧?我在小巷口曾经问过里长,巩生的家里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答案是否定的。并且里长很肯定地对我说,死者是外地人。” 里长道:“不错。” 狄公道:“你们想一想,一个外地人来到河口镇,不外乎两种情形,第一种,他是来投亲靠友的;第二种,他途经此地住上几天便要离去。” 里长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公道:“如果死者是前来投亲靠友,那么他势必会住在亲友家中。如果杀人凶手是死者的亲友,在自己家里将死者谋害,那么,他完全可以将死者的尸身就地掩埋,或等到夜深人静时,将尸体拉到附近某处荒地埋掉,又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斩下死者的头颅?又有什么必要抱着头颅在街道上飞奔呢?”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与您方才排除巩生杀人的情形相同。如果死者是在外面遇害,那凶手只要弃尸街镇即可,更不必割下头颅。” 狄公道:“完全正确。于是,我想到了第二种情形,死者是途经此地,住上一两天便要离开。那么,他会到哪里投宿呢?” 曾泰恍然大悟道:“客店!” 狄公道:“不错。而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就是这个河口店。” 里长也明白了:“哦,我说您是怎么想到的,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还有,我想到了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客店投宿时店老板张伸反常的表现。我们几人连连敲门,却无人答应。后来还是我们听见里面有动静,店老板觉得无法隐瞒了,才勉强开了门。而且,他当时神色有些慌张。 “想到这些,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同寻常。于是,细细地回思了当时的情形,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在靠墙角的柜台上,除了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 “巩生的猪头是用荷叶包裹,而凶手怀抱的死者人头也是用荷叶包裹,这才致使二人错拿了对方的东西。而无独有偶,在河口店的柜台上也放着一摞荷叶。这不能不令人起疑,于是我联想到了进店时,张伸神色惊慌的样子,以致于竟将中衣反穿…… “当我仔细地回忆了这一切,经过反复推理,便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位死者来到河口店投宿,张伸见财起意,伙同店伙计二人将其害死;由于客店人来客往,不同于寻常人家,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张伸不敢将死者的尸体就地掩埋,而是决定将其头颅斩下,让伙计带到无人之处纵火焚化,而将尸体埋在另一处地方。这样,即使日后尸身被人发现,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无法破案,当然更牵连不到他的身上。”说着,狄公对张伸道,“我说得不错吧?” 张伸望着他目瞪口呆地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我们说话的?” 狄公笑了笑道:“我并没有听到你们说话。” 张伸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你怎会知道这些?” 曾泰道:“如果你知道他是谁,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张伸愣住了。 狄公道:“正当张伸二人将死者的首级斩下,用荷叶包好,准备带出店外焚化时,我们恰恰来到了客店门前。” 张伸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他正在忙活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伸猛吃一惊站起身来,他浑身鲜血,侧耳倾听,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店伙计惊慌地道:“掌柜的,不会是衙门里的人吧?” 张伸骂道:“别他娘自己吓唬自己,衙门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杀人!” 伙计道:“那就别理他。” 话音未落,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伴随着狄公的说话声。 张伸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人总在店门前敲个不停,万一让街坊四邻再把里长和甲丁引来,那就不妙了。走,去看看。” 店伙计点了点头。 张伸和伙计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门外传来狄公的声音:“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张伸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响起曾泰的声音:“确实是没人。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张伸松了口气,冲伙计摆了摆手,二人轻手轻脚地向院子走去,猛地,伙计脚下一绊,将旁边的板凳勾倒,发出“砰”的一声。张伸猛吃一惊,伙计吓得捂住了嘴。 果然,敲门之声再起,狄公在外面喊道:“店内有人吗?” 张伸狠狠地给了伙计一脚,低喝道:“真他妈笨蛋,快带着人头从后门出去!” 伙计答应着跌跌撞撞向后面奔去。 张伸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血衣,向店门外问道:“是谁?” 外面,狄公道:“行路之人前来投宿。” 张伸转身向后面奔去。片刻之后,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裤走了出来,但裤子却穿反了。 ——与狄公说得丝毫不差。 只听见狄公道:“当我们进入店中后,你以生意不好,店中没有食物为由,将我等推到街上饭铺去吃饭。而你则回到紧西头那间亮着灯的客房,包裹尸身,擦抹血迹,做好善后事宜。 “可你没有想到的是,伙计在小巷口与买猪头回来的巩生撞在一起,巩生怀抱的猪头落地,伙计抱着的人头也掉在了地上,因猪头和人头同样是用荷叶包裹,伙计慌张不察之下捡起了巩生买来的那颗猪头疾奔而去,而巩生则是拿起伙计掉在地上的人头继续前行,被巡夜的里长和甲丁碰到,事情最终败露。” 张伸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听说街上出了杀人案,我吃了一惊,赶忙向看热闹的人打听。听说是巩生杀了人,怀抱人头被里长发现,当时我就隐隐觉得肯定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情。果然,伙计回来告诉我荷叶包里是个猪头,我虽然生气,但想到那颗人头是在巩生手里发现的,又只过了他和冯屠户之手,再聪明的人也联系不到我身上,平白无故地出来两个倒霉蛋顶罪,这岂不是个更好的结果?我心里还暗自庆幸,真想不到,唉……” 狄公道:“想通了这些之后,我命里长率人在客店后门等待,果然,刚刚店伙计背着死者的尸身偷偷溜出店外,被里长等个正着。” 里长伸起大拇指道:“老先生,不老神仙,我真服了。要依着我,明儿一早儿就把巩生和冯屠户交官查办了。” 大家笑了起来。 曾泰道:“今夜巩生和冯屠户可是受惊了,回去你要好好安慰。” 里长道:“是,请您放心。怎么着,大人,我把这两个真凶带走?”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忙,不忙。” 他缓缓走到张伸面前道:“你杀死的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袁大头。” “此人从何而来?” “这,小人没有问过?” “你为何要杀死他?” 张伸叹了口气道:“只因见财起意,这才动了杀心。” “哦?也就是说你是图财害命。” “正是。” “所得财物现在何处?” “并无财物。” “哦,此话怎讲?” 张伸道:“小人还是从头说起吧。今日早间,来了一位住宿的客人……” 张伸细细说起当时的情景: 张伸和伙计里外忙碌着,一个大头矮胖子走进门来喊道:“老板!” 张伸赶忙迎上前去道:“客官,您住店呀?” 矮胖子点了点头道:“兄弟,我还有些货在埠头上,麻烦你找两辆车帮我运到客店来。” 张伸高声应道:“没问题!” 一条快船停靠在埠头旁,舱中装着十几个鼓鼓的大麻袋,袋子下方印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船头坐着一个小瘦子。 矮胖子袁大头领着张伸和伙计推着两辆车来到埠头上。 瘦子迎上前来问道:“怎么样,大头,找好客店了吗?” 袁大头道:“找好了。这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叫河口店。这不,老板和伙计都来了。” 瘦子点了点头道:“行,卸货吧。” 袁大头跳上船,与瘦子二人将麻袋一个个搬到埠头上,张伸和伙计装车,不一会儿货物都卸完了。瘦子压低声音对袁大头道:“大头,记住,千万不可声张,万一咱们的人追来,那可一切都完了。” 袁大头道:“二哥,你就放心吧。我就猫在那小店里,一动不动,等你回来。” 瘦子叮嘱道:“最多两天,我一定返回。这期间你可一切小心,尤其是咱们的货。” 袁大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问题。”说着,跳上埠头,瘦子撑船离开。 狄公打断他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张伸道:“盐。” 狄公猛吃一惊:“盐?十几个大麻包里面装的都是食盐?” 张伸道:“没错。” 狄公与曾泰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伸轻声问道:“我,我还继续说吗?” 狄公道:“说。” 张伸道:“袁大头住进店里,要我们将麻包藏在厨下,而后给了我两贯钱,对我说不论谁问起,都说没有见过他。当时小人就想,这麻袋里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下午我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到了厨下,在麻包上划了个小口子,尝了尝里面白色的东西,果然是盐。看来这十几个麻袋里,装的全是盐! “最近,盱眙县那边闹盐荒,一斗盐能卖好几百钱,这十几麻袋最少值上百两银子。于是我动了心思,琢磨着把那个袁大头悄悄干掉,将这些盐卖了,赚一笔钱远走高飞。 “可他们还有一个人,那瘦子明儿就回来。于是我俩便商量着等天擦黑了,先弄点儿酒把他灌趴下,然后宰了他。把脑袋带到没人的地方烧了,剩下个无头的身子,随便一埋,就算有人发现了,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保管破不了案。要是他那个同伴回来问起,就说他晚上带着货离开了。再问之下就推说不知,一无凭二无据,他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就这么着,到了傍晚时分,我二人用酒将他灌醉,而后动手杀了他。后来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道:“那些盐现在何处?” 张伸道:“还在厨下。” 狄公道:“引我去看。” 张伸站起身引着狄公、曾泰向厨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引领着狄公一行走了进来。他搬开灶台旁一堆芦苇,露出下藏的十几个大麻包。狄公伸手在麻包上摸了摸道:“这麻包是湿的。” 曾泰道:“哦?” 狄春从灶台上拿起菜刀递了过来,狄公在麻包上划了一道口子,果然,大粒的食盐洒落出来。狄公尝了尝对曾泰道:“果然是食盐。” 曾泰道:“这么多盐,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难道这二人会是贩卖私盐的盐枭?” 狄公没有回答,从狄春手中接过灯笼向麻袋照去,只见麻袋底端隐隐约约印着几个字。 狄公对狄春、张环道:“把麻包抬下来!” 二人赶忙动手,将麻包抬了下来,狄公蹲下身举起灯笼向麻包底端照去。 只见底端处印着几个大大的黑字,但由于水的浸泡已变得模糊不清。 狄公仔细辨认着,轻声道:“……江……淮……这个字是……盐……”他就着灯笼的光亮向后看去,轻声读道,“这,这是个铁字……转……运……使……”猛地,他抬起头,脱口惊呼道,“江淮盐铁转运使!”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盐铁转运使?这,这是官盐!” 狄公猛地站起身道:“这就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之后,落入水中的官盐!” “不错!否则,麻包之上绝不会印有盐铁转运使的字样!” “邗沟覆船后,沉入水下的官盐消失无踪,官府屡次打捞,均是无功而返。可现在这些官盐却神秘地出现在河口镇……” 曾泰道:“先生,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这些官盐是袁大头等人从江淮盐铁转运使的仓房中偷盗出来的,而不是邗沟覆船后落水的官盐?”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可你注意到没有,麻包潮湿,这些字样模糊不清,很显然是曾经被水浸泡过。”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可先生,如果真是邗沟翻船后落水的食盐,而今已几个月过去,早应该干了呀?” 狄公摇摇头道:“不然。南方气候阴潮,湿物本来就不易干燥,再加上这些人将麻包打捞上岸后,堆叠在一起,湿气更加不易散发。故而麻包潮湿是很正常的。”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有道理。” 狄公道:“今天我们在上沟村还曾经说起,这上百只快船的出发和返回的地点在哪里,是吗?” 曾泰道:“不错。您当时说这个地点就在附近,绝不会离上沟村太远。”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与其说这十几包官盐是从江淮转运使的仓房中盗出的,倒不如说这河口镇附近有那些歹人的秘密窝点,还合理一些。” 曾泰惊道:“您的意思是,那些打捞官盐的歹徒就是从这附近驾驶着快船出发,打捞完毕后,又将所有官盐存放在这里?” 狄公道:“不错。” 曾泰迷惑地道:“可先生,我们看过地图,这附近除了河口镇外,再也没有其他村庄和镇甸呀?” 狄公笑了笑道:“一切还是用事实说话吧。”说着,他看了张伸一眼道,“你方才说到,与袁大头同行的还有一个瘦子?” 张伸道:“正是。” 狄公道:“此人明天回到河口镇?” 张伸道:“我听他二人是这么说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晨光微露,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河口店的店门紧紧关闭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来到门前。此人正是袁大头的同伙,他四下看了看,敲响了店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露出头来:“哟,是您呀。” 瘦子点了点头道:“袁大头在吧?” 张伸道:“在屋里,还没起呢。” 瘦子点了点头,走进客店。 张伸带领瘦子穿过外堂走进院中,来到了狄公门前,张伸道:“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瘦子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狄公和曾泰坐在桌旁静静地望着他。瘦子立时感到事情不妙,转身要走,“砰”的一声,房门关闭,张环、李朗和狄春站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瘦子故作镇定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狄公冷冷地道:“袁大头和你是一路的吧?” 瘦子猛吃一惊道:“什么袁大头,我不认识。” 狄公道:“识相一点,不要逼我把事做绝!这样吧,我给你提个醒,那十几包官盐是你们二人运到河口镇的吧?” 瘦子脸上抽搐了一下,赶忙掩饰道:“什么官盐呀,我说你们认错人了吧?”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打开了桌上的包袱,露出内裹的袁大头的首级。 瘦子失声惊叫:“你们杀了他!” 狄公摆了摆手,曾泰将包袱合上。狄公道:“知道为什么吗?” 瘦子浑身颤抖着摇了摇头。 狄公道:“就是因为,他不肯合作!希望你不会落得他那样的下场。说吧,那些官盐是从哪里来的?” 瘦子哆嗦着,猛地,他跳起身向窗边冲去,一旁全神戒备的张环飞步上前,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狄春、李朗冲上前来将他按在地上,绳捆索绑。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中闪着寒光道:“再让我问一遍,你就要倒霉了!” 瘦子面如土色连连磕头道:“老爷饶命,饶命啊!这些盐是从北沟大仓房偷出来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北沟大仓房?” 瘦子道:“正是。正是。” 狄公道:“起来说话。” 瘦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狄公道:“北沟大仓房在什么地方?” 瘦子道:“离河口镇不到三十里地。” 曾泰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胡说!地理图显示,河口镇附近没有任何村镇房舍,更不要说仓库了!” 瘦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老爷,小人说话句句是实,那北沟大仓房是两年前才建起来的。” 曾泰道:“哦,两年前才建起?” 瘦子道:“正是。原先那里是一片苇荡和荒滩。”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瘦子道:“小人,冒三。” 狄公道:“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把盗盐的经过,给我详细道来。” 瘦子顿了顿道:“是,是。小人就是,就是北沟大仓的水鬼。袁大头是看管仓房的,因大仓内存有很多食盐,小的二人商量着盗出一些卖到北边,赚些银子花花,这才趁夜潜入仓房,盗出了十几包。我二人说好,小的负责去找买家,而袁大头带着盐包在河口镇等信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北沟大仓中有多少水鬼?” 冒三想了想道:“有,有七八百人。” 狄公道:“还有上百只快船吧?” 冒三一惊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没有理他,继续道:“每次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你们便乘快船赶往事发地点,将沉入水下的食盐打捞起来,运回北沟大仓存放,是这样吧?” 此言一出,冒三大吃一惊:“这,这,这你也知道?” 狄公不置可否地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冒三咽了口唾沫:“是,正是。” 到了此时,曾泰才真正相信了狄公的话,他长出一口气道:“事情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冒三,你们是怎么干起这种营生的?” 冒三道:“先前,小人们都是在江河上讨饭吃的,每逢货船翻没触礁,人货落水,船老大就出钱请我等救助打捞,因大家的水性极好,穿上水靠,潜入河底,能够几天几夜都不上岸,故此河湖道上行船之人将我们称做水鬼。两年前,一个叫林阳的人花重金从各地将我们请来……” 狄公道:“林阳?” 冒三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这个林阳是做什么的?” 冒三回忆道:“据他自己说是个船老板,常年在运河上运货跑船。此人出手豪阔,挥金如土。他对我们说,有件大事要数百名水鬼一同去做,酬劳从优,而且包吃包住;但有一点,几百水鬼必须聚集起来,住在一处。本来,大家还有些犹豫,但林阳当场就给每人下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钱,眼见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大家经不住诱惑,便接了定钱分批来到北沟,林阳已经为我们修好了住处,果然是衣食无忧。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们做什么。过了些日子,大家发现,住处周围盖起了几座很大的仓房。” 狄公道:“就是现在的北沟大仓?” 冒三道:“正是。” 狄公和曾泰对望了一眼。 冒三继续道:“正当我们惊疑不定之时,林阳带着监库彭春和上百名手持刀枪的黑衣人出现了。他告诉我们,所有前来北沟的水鬼都是从事秘密打捞事务的,从即日起,大家听候监库彭春的统一调遣,任何人不得>?外出,否则,格杀勿论。” 狄公道:“这个监库彭春又是什么来头?” 冒三摇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是林阳的亲信。”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冒三道:“听了林阳的话,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但既已上了贼船,又难以反悔,再加上北沟大仓戒备森严,想走也走不了,便只得安心住下。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监库彭春将所有水鬼唤醒,穿上水靠,集合后上了快船,径直驶到邗沟的鬼石头,到了地方,彭春才告诉大家,有一队运盐的官船在鬼石头翻没,让我们潜入水中打捞落水的官盐。从此以后,过一两个月就要进一趟邗沟,记得最后一次是到邗沟北端的山阳县。” 狄公道:“你们是怎样打捞落水的官盐的?” 冒三道:“每条快船上都有几张粗绳结成的大网兜,水鬼们带着网兜跃入水中,将沉在水底的盐袋放进网兜之内,而后浮出水面,将绳索头儿交给快船上的人,快船上的人将绳头固定在船尾铁钩上,起动快船,拖着水下满载盐袋的网兜驶回北沟大仓。” 曾泰对狄公道:“果然与齐星儿媳妇所见相同。”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那些运盐的官船又是如何在邗沟沉没的呢?” 冒三摇了摇头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北沟大仓的水鬼只负责打捞,其他的一概不知。每一次将盐运回后,就存放到仓房里,过些日子便会来一艘大船将库存的官盐运走。” 狄公道:“哦,什么样的大船?” 冒三道:“就是平时运河上载货的翘头大趸船。”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那么,大趸船将官盐运到了何处?” 冒三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但装船时,听大趸船上的人说话,好像是淮北口音。” 狄公道:“淮北口音?” 冒三道:“正是。而且,每次大趸船前来运盐,林阳都会出现。”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今夜由你带路,我们潜入北沟一探究竟。” 冒三大吃一惊道:“老爷,北沟大仓把守极其严密,一旦被他们发现,那可是死路一条啊。小人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里,若是再回去……” 狄公的脸沉了下来道:“既然你有能耐跑出来,就一定有办法回去。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择,第一条路,带我们暗探北沟,回来后,我便放你离开。第二条,现在就死。” 冒三浑身一哆嗦,赶忙道:“小人还是选择第一条路吧。可,可老爷,您可得说话算数,回来后便放小人离开。”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说着,冲狄春一摆手道,“带他下去休息。” 狄春、张环等人答应着,押着冒三走出门去。 曾泰道:“恩师,一切都被您说中了。果然是这些人将沉入水下的官盐盗走,而且,他们的窝点就在附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邗沟覆船绝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巨大阴谋。首先,他们暗中袭击盐船,令其在邗沟翻覆。而后,再派出早已准备就绪的水鬼,赶到事发地点,捞起官盐,将盐悄悄运走,存进北沟大仓房。最后,再由另外一批人用大趸船将官盐悄悄运离。” 曾泰双掌一击道:“不错。恩师,如此浩繁的作案过程,其牵涉之广,用人之多,实在令人咋舌,其中不管哪一个环节衔接不好都会出问题。我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如此手段?而且,这些人截夺数百万石食盐到底要做什么?盐铁由朝廷专售,他们是无法公然买卖的呀!” 狄公道:“是呀,这也正是我在想的问题。他们会将盐运到什么地方?又要怎样处置?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要不要通知钦差卫队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狄公摇了摇头道:“我们已经接近了事情的真相,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绝不可打草惊蛇。”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想,此事今夜便有分晓。” 夜空中阴云密布,星月无光。北沟港汊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之中,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划水之声,一条快船在黑夜的掩护下驶进港汊。狄公、曾泰、冒三、狄春、张环等人伏在船头静静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冒三轻声道:“过了这条港汊,前面便是北沟大仓了。” 狄公点了点头。 冒三紧张地道:“老爷,大仓附近戒备森严,除了码头外,船只无处靠岸,咱们只能先躲在芦苇荡中,待有机会再下船查看。” 狄公道:“芦苇荡离仓房有多远?” 冒三道:“码头旁边就有一片苇荡。可有一样,大家一定不要出声,万一被守卫发现,那可就完了。” 狄公回过头对身后众人低声道:“过港汊之后,大家要加倍小心,讲话不要高声,以免被守卫发现。” 众人低声答是。 几座孤零零的仓房矗立在荒滩上,仓房前是一座很大的码头。此时已近初更,可码头之上却灯火通明,几十条快船停靠在岸边,数百人役推车的推车,肩扛的肩扛,将一袋袋官盐运上快船。 两个身穿便服的男子站在码头上监督众人装船。 狄公乘座的快船在港汊两旁芦苇荡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仓房码头。 狄公望着码头上的景象轻声道:“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看起来,他们是要将盐运走。” 曾泰点了点头对冒三道:“把船再驶近一点。” 冒三紧张得声音直发颤:“老爷,别再近了,再近就要露馅了。”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我们驶进这片芦苇荡,慢慢靠过去,越近越好。有蒿苇掩护,天上又没有月光,他们很难发现。”说着,冲后面一摆手,使船的方九将船撑入苇荡,慢慢向码头靠去。 刚才那两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站在码头上,其中一人不耐烦地问另一人道:“还要多久?” 另一人赶忙道:“已经装了大半,再有一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中年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已近初更了,要大家动作再快一点。必须要赶在二更前出发。” 另一人答应着飞奔而去。 快船离码头已经很近了,狄公透过苇荡向码头上望去,只见中年男子在码头上不停地徘徊。狄公转过头问冒三道:“这个人是谁?” 冒三凑上前来,向码头上看了看道:“他就是监库彭春。” 狄公问:“哦,他就是彭春?” 冒三道:“正是。” 曾泰接口道:“恩师,他们要将官盐运走,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道:“顺藤摸瓜!看看他们究竟要将官盐运往何处。” 曾泰问:“您是说跟踪他们?”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些人之所以选择夜间出发,就是为怕引人注目。他们定然是想利用夜色掩护先将船队驶离扬州,而后再继续北上。”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低声说道:“我们先返回河口镇,然后兵分两路,狄春率张环、李朗和卫士们跟踪运盐船队,摸清他们的藏盐地点。” 狄春点了点头道:“老爷放心。” 狄公冲狄春招了招手,狄春赶忙凑上前来,狄公低声道:“将我们送回河口镇之后,你们不需要再回到这里,而是驾船到上沟村附近去等着他们。” 狄春愣住了:“上沟村?为什么要到上沟村?” 狄公道:“不管这些人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顺运河北上,必定会经过上沟村。待他们到了,你们便暗中跟上,查个究竟。”狄春点了点头。狄公嘱咐道,“记住,绝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狄春应道:“老爷,您就放心吧。” 曾泰问道:“恩师,那我们呢?” 狄公道:“我们在河口镇歇息一宿,明晨赶往山阳县。” 曾泰轻声道:“去山阳?”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我要亲自查看李翰的死亡现场,再见一见那位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山阳县令鲁吉英。待这一切做完后,我们便返回扬州,等候狄春的消息。想来那时元芳也该到了。” 曾泰点了点头。 已是初更,街道上一片寂静。山阳县衙后院中静悄悄的,正房和偏房中都亮着灯。 鲁吉英在偏房中心烦意乱地踱着步。猛地,他停住脚步,重重地吐出一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从怀里掏出元芳临行前留下的信,用手轻轻抚摸着。 外面传来了初更的梆铃。鲁吉英推门走了出去,到了正房门前,踌躇着停下了脚步。良久,他似乎下定决心,轻轻敲了敲房门。 宁氏正独坐在榻前,对着烛火发呆。听见敲门声,宁氏抬起头道:“请进。” 房门开了,鲁吉英走了进来道:“贤妹,我还怕你休息了呢。” 宁氏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道:“睡不着啊。” 鲁吉英点了点道:“我、我也睡不着,到你这儿来坐坐。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宁氏微笑道:“非常好。听下人们说这是你住的房子。” 鲁吉英道:“正是。” 宁氏道:“真是不好意思,把你挤到偏房去住。” 鲁吉英笑道:“这有什么,我这人长得就偏,住偏房才是得其所哉。” 宁氏笑了:“大哥,你坐呀。” 鲁吉英点点头,坐在了榻上。 一阵沉默。 还是宁氏先说话了:“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和小妹说?” 鲁吉英抬头看着宁氏:“你怎么知道?” 宁氏笑了笑道:“看你的表情就能猜到。” 鲁吉英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是呀,除了你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更没有旁人能够听我说话。” 宁氏道:“想说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明日,明日就是与元芳约定的见面之期了。” 宁氏点了点头道:“是呀。你来之前,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明天就能够见到他;紧张的是,万一、万一他没能如期赴约……” 鲁吉英脸上变色道:“闭上你的盐酱口,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想过了,元芳武功机变均属一流,铁手团的杀手虽狠,在铁仙观还不是被他玩儿得滴溜乱转?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宁氏望着他道:“你不担心?” 鲁吉英摇了摇头。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 宁氏沉默了。 良久,鲁吉英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宁氏抬起头,望着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真的不担心,就不会半夜跑到这里对我说起此事。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心里没底,想从我嘴里听到些令人安心的话,是吗?” 鲁吉英愣住了,良久,他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是。你真聪明,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本来我是不想到你这儿来唠叨,怕你担心。可,可不跟你说跟谁说呀。说实话吧,我这心里边是忐忑不安,刚刚在房中,想起此事,掌心便不停地冒汗。你说,元芳他,他,他不会,有,有事吧……” 宁氏深吸一口气道:“大哥,说没事那是自我安慰。我心里也非常紧张,可是,我相信一点……” 鲁吉英忙问道:“是什么?” 宁氏道:“还记得你上次在树林中说的话吗?” 鲁吉英道:“记得。” 宁氏双眼望着烛光,坚定地道:“我相信,吉人自有天佑!” 鲁吉英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是呀,是呀。” 宁氏坚定地道:“我想,元芳明日一定会如期赴约!” 鲁吉英望着她凝重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晨曦微露,县衙前空空荡荡,大门紧紧关闭。远远的,狄公、曾泰、方九和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来到县衙门前,狄公伸手拍打门环。里面传来当值衙役的问话声:“什么人?” 狄公道:“县令大人的朋友,有急事求见!”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当值衙役走了出来。 狄公掏出官凭对衙役道:“你持此物进内通报,就说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衙役接过官凭,快步向里面走去。 宁氏一身男子的装束站在镜前。她身手拿起妆台上的穙头戴在了头顶,勒好帽带。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宁氏赶忙打开了门。 鲁吉英站在门前道:“贤妹,准备好了吗?” 宁氏点了点头道:“好了。” 鲁吉英道:“我们走吧。万一元芳到得早,他人生地不熟的,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宁氏点了点头,走出正房,回手带上房门,二人向院外走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前当值的衙役飞奔进来:“大人!” 鲁吉英停住脚步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衙役喘了两口气,将手中的官凭递上前来道:“门前有几个人,说是您的朋友,让我进来通报。” 鲁吉英一愣道:“我的朋友?” 衙役道:“正是。他说他叫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鲁吉英皱了皱眉头道:“狄……仁……狄仁杰!” 衙役道:“正是。” 鲁吉英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打开手中的官凭看了一眼,惊得脸色发白。 一旁的宁氏问道:“大哥,怎么了?” 鲁吉英颤声道:“黜置使大人来了!” 宁氏吃了一惊:“黜置使?” 鲁吉英道:“那天吴文登到这里就是要告诉我,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扬州……” 宁氏道:“狄仁杰!就是那个断案如神的宰辅狄仁杰?” 鲁吉英道:“应该就是他。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宁氏道:“大哥,你别着急,你赶紧去迎接狄大人,我先赶到群仙茶楼等待元芳。” 鲁吉英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贤妹,你一切小心。” 宁氏微笑道:“放心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向大门奔去。宁氏在后面喊道:“大哥,官服!” 鲁吉英一拍脑门,回身向自己房间冲去。 此时正是卯中,街道上店铺开市,人流穿梭,好不热闹。狄公和曾泰静静地观察着。 曾泰道:“恩师,这山阳县倒是个繁华的所在。” 狄公点了点头:“山阳北接运河,南连淮渎,乃两河都会,又距扬州最近,故而自古以来都是通衢之所。” 话音未落,县衙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身着官袍飞奔而来,冲到狄公一行面前,他刹住脚步颤声问道:“请问诸公,哪一位是黜置使狄阁老?” 狄公嘘了一声,鲁吉英愣住了。狄公轻声道:“我就是。” 鲁吉英“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被早有准备的狄公一把拉起道:“不要跪,也不要拜,将官凭还给我就好。” 鲁吉英奇怪地望着狄公,赶忙将手中的官凭递了过去。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别紧张,我等微服到此,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会这么早打扰贵县。” 鲁吉英赶忙道:“阁老折煞卑职了!未知阁老驾到,有失迎迓,望阁老恕卑职不恭之罪。” 狄公笑道:“好了,客套就免了吧。我把贵县从被窝里喊起来,也是于心不忍呀。” 一旁的曾泰笑了起来。 狄公道:“这位,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 鲁吉英赶忙要跪,被狄公一把拦住:“看看,刚说完又忘了。” 鲁吉英笑道:“早就听闻狄国老断案如神,驭下极严,想不到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狄公笑道:“你就是山阳县令鲁吉英吧?” 鲁吉英忙道:“正是卑职。请阁老到正堂用茶。” 狄公道:“多谢贵县,用茶就不必了。我来问你,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生前是在何处下榻?” 鲁吉英一愣,赶忙答道:“回大人,李大人下榻在山阳行馆。” 狄公道:“那么,他自缢之处也是在那里?”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很好。你立刻引我前往山阳行馆。” 鲁吉英道:“是。卑职命人备轿。”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必乘轿,步行就好。一路之上正可查看市井民风。” 鲁吉英道:“是。我陪大人。” 第九章 群仙楼宁氏脱虎口 群仙茶楼位于山阳县主街的正中央。此时正值卯时末,街道上人流川涌,熙来攘往。人群中,宁氏快步向群仙茶楼走来,门前的伙计赶忙迎上道:“这位客官,您几位?” 宁氏道:“只我一人。” 伙计殷勤地问道:“您坐楼上还是楼下?” 宁氏四下看了看道:“楼上吧,一会儿还有两位朋友要来。” 伙计高声道:“好嘞,您老随我来。” 茶楼中各色人等正品茗闲谈。伙计引着宁氏走上楼来,宁氏观察了一下四周,只见紧里面一副靠窗的座头儿甚是安静。宁氏道:“伙计,就在那副座头儿吧。” 伙计吆喝道:“齐了。里边一位!” 茶博士拿着水牌跑了出来,将宁氏带到座头,上了四盘小点心,宁氏点了一壶雨前,茶博士飞跑着下去沏茶,宁氏缓缓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狄公、曾泰在县丞的陪同下来到山阳行馆二堂。堂内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收拾的可真干净。当时勘察死亡现场之时,都有谁在场?” 鲁吉英赶忙答道:“刺史崔亮大人、长史吴文登大人,还有就是卑职。”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大人悬梁的准确位置在哪里?” 鲁吉英走到公案前,抬起头指着上面的主梁道:“就在这里。” 狄公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公案,直视着鲁吉英道:“你能肯定?” 鲁吉英心头一颤:“能!是卑职第一个发现李大人的尸身,就悬于这条主梁之下。” 狄公抬头望着房梁,深吸一口气道:“你见过李翰本人吧?” 鲁吉英道:“当然见过。” 狄公道:“他身量有多高?” 鲁吉英略一思忖道:“大约六尺……”说着,他一指曾泰,“与这位大人相仿。” 狄公道:“哦。那么,李大人悬梁,用的是绳子还是白绫?” 鲁吉英道:“是一条黄绫。”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叫人去找一条黄绫来,我有用。” 鲁吉英一愣,赶忙道:“是,是。”说着,赶忙回身吩咐随侍的掌固几句,掌固飞步奔出。 狄公道:“贵县,你是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人,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上一遍。” 鲁吉英回忆道:“是,那天是三月十五,夜间下起了暴雨。那夜卑职来到这里找李大人时,却发现李大人他、他已经悬梁自尽了……当时堂中一片凌乱,地面正中有一个火盆,里面是满满一盆燃尽的纸屑。 “当时,卑职吓的昏死过去。后来,还是值宿的卫士发现了我,将我唤醒。” 狄公道:“你是说,李翰死前曾经焚烧过一些文书纸张?” “正是。”说着,鲁吉英走到堂正中道,“火盆就放在这里,里面是满满的纸灰。” 狄公道:“纸灰是尚带火焰,还是已经熄灭了?” 鲁吉英想了想道:“已经熄灭。” “你深夜到山阳行馆去做什么?” “回大人,当时卑职接到禀告,邗沟又发覆船之事,卑职是来向李大人通报此事的。” “然你一进二堂,却发现李翰已经自缢身亡了!” “正是。” “在此之前,还有没有旁人来过?” “负责值宿的卫士说,在卑职到来之前,再没有旁人来过。”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也就是说,李翰大人是在还不知道邗沟覆船的情况下,便已经自缢身亡了?”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来道:“是,是的。大人高明。” 狄 516c." >公望着他,笑了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本阁讲吗?” 鲁吉英犹豫着道:“啊,没,没什么了。”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曾泰。曾泰轻声道:“恩师,您在船上的怀疑被印证了,事情真的是这样。这可真是怪了,既然李翰并不知道邗沟又发生了覆船之事,他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留下那样一封绝命书?” 狄公道:“此事大有文章啊。哦,对了,贵县,李翰大人的遗体和他留下的绝命书,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回大人,绝命书及所有在山阳行馆中找到的证物,都被刺史崔亮大人带回扬州了。” 狄公缓缓道:“李翰大人的遗体呢?” 鲁吉英顿了顿道:“回大人,李大人的尸身一直存放在县衙停尸房内,已达旬月有余。因近来天气转暖,尸身面部及身体各处已出现大片腐坏,因此……因此,几日前,卑职下令将尸身焚化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焚化了?”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此事上报刺史大人了吗?” 鲁吉英咽了口唾沫道:“没,没有。是卑职自作主张。” 狄公不满地问道:“就算尸身腐坏,下令掩埋也就是了,为何要用火焚化?” 鲁吉英面色微微一变道:“啊,这……是这样,卑职是怕尸身腐烂引发瘟疫传播,这才下令焚烧。” 狄公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水部郎中李翰,官居四品,乃奉谕钦差,你一个小小的县令在未经上官许可的情形下,竟然私自焚化其尸身,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扑通”一声,鲁吉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卑职该死!这实在是卑职考虑不周,望大人开恩原宥。”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胆大之极,就是在替人受过。” 鲁吉英心中一惊,不由抬起头来,正与狄公四目交对,他赶忙低下头避开狄公的目光。 狄公道:“好了,起来吧。念在你是初犯,便不予责罚。日后行事,不可如此鲁莽。” 鲁吉英叩头道:“是,是。谢大人开恩。”说着,站起身来。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掌固托着一条黄绫走进来道:“大人,黄绫取到。”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黄绫递给曾泰道:“刚刚鲁县令说过,李翰的身量与你相仿,这样,你站到公案上,将手中的黄绫抛上房梁。” 曾泰接过黄绫,踩着座椅踏上了公案。 狄公又道:“等等!” 曾泰回过头来。 狄公对鲁吉英道:“把椅子也递给他。” 鲁吉英赶忙搬起座椅放在了公案上。 狄公对曾泰道:“曾泰,你上到座椅之上再抛。” 曾泰点了点头,站在椅子上右手用力将黄绫朝房梁抛去,但房梁过高,黄绫飞到一半便落了下来,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曾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道:“房梁太高了,抛不上去呀。” 狄公冲他招了招手道:“下来吧。” 曾泰跳下公案道:“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道:“你抛不上去,难道李翰就能抛得上去吗?” 一旁的鲁吉英吃惊地望向狄公,眼中尽是钦佩之色。 此时,曾泰也已经明白了:“您是说,李翰不是自缢身亡!” 狄公笑了笑道:“你看看这二堂中房梁的高度,普通人不要说踩着桌案,就是再加一把椅子也无法将黄绫抛过房梁。李翰连将黄绫具结成环的能力都没有,他又是怎样投缳自尽的呢?” 曾泰惊道:“难道……是谋杀?”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鲁吉英道:“如此明显的破绽,贵县就没有发现吗?” 鲁吉英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当时卑职吓得胆战心惊,没,没敢仔细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难道刺史崔亮也没有看出来?” 鲁吉英轻声道:“这,这卑职就不敢妄言了。”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鲁吉英,漫声道:“隐瞒真相有时是聪明之举,可有时就显得不太明智了。贵县明白本阁的意思吗?” 鲁吉英浑身.99lib?一抖道:“是,是。卑职明白。卑职不敢隐瞒,所言句句是实。” 狄公笑了笑道:“李翰之死是个谜呀。哦,对了,给阁部的回文中还讲到,在二堂后面的暗阁中发现了两张白银凭信?”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贵县引我去看看那个暗阁吧。” 鲁吉英道:“大人请随我来。” 狄公点了点头,随鲁吉英走进内堂,来到座榻旁的山墙下。鲁吉英伸手在墙面上按了按,墙上弹起一个小小的暗门。 狄公道:“这就是存放凭信的暗阁?”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探头向里面看了看,又将暗门关闭,再打开,而后缓缓点了点头道:“贵县,当时,护卫山阳行馆的卫士都是李翰大人从京中带来的吧?” “是的。一共有不到五十人。” “那么,行馆中的仆佣杂役是从哪里来的?” “是县里负责安排的。” “是这样。贵县,还有什么要和本阁讲的吗?” 鲁吉英咳嗽了一声道:“啊,没有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赶回扬州。你立刻准备快船一只,本阁现在就赶往码头。” 鲁吉英道:“是。卑职立即去办。” 狄公叮嘱道:“记住,本阁到来之事,不可张扬。” 鲁吉英赶忙道:“卑职不敢。”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这个鲁吉英有些意思。” 曾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曾泰,看到了吗?我们在船上的分析已逐步得到了证实,李翰之死是个谜呀。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致其死命的原因又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与那两张鸿通柜坊的凭信有关?” 狄公沉思道:“现在还不好说。这次回扬州,我们就是要探一探这个鸿通柜坊的底细,首先要摸清究竟是不是李翰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入柜坊,这一点对判断李翰的死因至关重要。”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我们曾经说过,李翰之妻宁氏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而且,现在我敢断定,这个秘密与李翰之死有着紧密关联,甚至有可能是直接原因。但这些,只有等待元芳的消息了。” 曾泰点了点头。 鲁吉英走进来道:“二位大人,官船已备好,马车现在门外。”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说着,与曾泰向外走去。 鲁吉英看着他们的背影,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时近正午,茶楼二层人流穿涌,一片喧嚷。宁氏仍然坐在靠窗的座头儿,一边饮茶一边不时地探头向楼梯口处观望。 鲁吉英身穿便装,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楼梯口,宁氏赶忙冲他招了招手。鲁吉英跑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坐下道:“怎么,元芳还没到?” 宁氏摇了摇头。 鲁吉英看了看天色道:“不应该呀,已近午时了。” 宁氏道:“别急,才刚到午牌,我们在这儿等了还不到两个时辰。也许,元芳是下午才到呢。” 鲁吉英点了点头笑道:“你看我,真是沉不住气,还不如贤妹一个女人呢。” 宁氏道:“关心则乱。大哥,你把心放宽,安心等待,我二人品茶闲谈,也许你偶一回头,元芳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 鲁吉英道:“对,对,把心放宽。咱们喝茶。”说着,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宁氏微笑道:“大哥,你饮茶像吃酒一般,脖子一仰便喝个罄尽。” 鲁吉英笑道:“你大哥是个粗人,只知道喝茶解渴,却品不出其中的味道。” 宁氏道:“大哥要慢些喝才是,或许我们要等上一整天呢。哎对了,那位狄大人怎么样?” 鲁吉英道:“我正要和你说,狄公要我陪他勘察李郎中死亡的现场。” 宁氏一惊道:“哦?快说说。” 鲁吉英道:“这位狄阁老真是名不虚传,太厉害了,目光像鹰一样,一眼就看出李郎中不是自缢身亡。”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他让我详细描述了当时现场的情形,问得非常仔细。” 宁氏问道:“大哥,狄阁老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已经返回扬州了。” 宁氏道:“那你说,我们要不要将那封密信交给他?” 鲁吉英缓缓摇了摇头道:“一面之缘,不足取信。今天有些话我本来也想说的,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看还是等元芳到来后,大家从长计议再做决定吧。” 宁氏双眉紧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鲁吉英向楼梯口看了看道:“等待是最可怕的事情。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不清楚等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是大运河支流的一条港汊,河道十分狭窄,中央有一座方圆十几丈的白苹洲,四周蒿苇丛生。 正午阳光披洒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中,上流头一件黑乎乎的东西顺水缓缓漂来,停在了白苹洲旁的芦苇荡中。 漂来的是一个人——李元芳。 他半身浸泡在水中,面庞肿胀惨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就在此时,河道下游传来一声忽哨,一条快船逆水而行,转眼间便到了白苹洲旁。船头甲板上使船的梢公一眼便看到了芦苇荡中的李元芳,他吃了一惊,转身向船舱内高声喊道:“小清姑娘,芦苇荡里有个人!”说着,他竹篙轻点,舟行登时减缓,船尾的舵手闻声摆舵,船停了下来。舱门打开,一个年纪约二十岁上下,容貌秀美的女子来到甲板上。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女子竟然和铁手团的杀手云姑长得一模一样。她跑到梢公身旁道:“三哥,怎么了?” 梢公一指芦苇荡:“您看,那儿有个人。” 女子顺他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看到了漂浮在荡子里的李元芳。 她一摆手道:“把弟兄们叫出来,赶快救人!” 梢公答应着冲船舱后喊道:“弟兄们,都出来!” 话音未落,七八个身着劲装保镖模样的人从舱内冲了出来:“姑娘,怎么了?” 女子笑道:“别一惊一乍的!” 她伸手一指水中的李元芳道:“看到了吗?大家一起动手,把他搭上来!” 众打手高声答是。梢公将船靠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将李元芳搭上船头,平放在甲板上。 李元芳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女子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身旁的梢公问道:“小清姑娘,怎么样?” 小清摇了摇头道:“没有呼吸,已经死了。你看,他的脸都被河水泡肿了,看起来落水已经很多天了。唉,真可怜。” 梢公道:“姑娘,现在怎么办?把他再丢回水里吧。” 小清皱了一下眉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咱们也不能带着个死人到处跑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杀了他呢。” 梢公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打手们道:“大家动手吧。” 两个保镖走了过来,将元芳的身体翻转,一抬头,一抬脚,正要丢进河里,猛地,李元芳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鸣响。 两个保镖吓得手一哆嗦,将元芳又扔在了甲板上。随着砰的一声,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在甲板下。这一震他的喉头连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嘴巴猛地张开,接连喷出了几口水。 小清惊叫道:“他还活着!”说着,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用力按压着李元芳的前胸。李元芳张开嘴,又喷出了几口水。小清将他的身体扶坐起来,对身旁的保镖道,“躲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扶住他。” 保镖赶忙扶住了元芳的身体。 小清双手用力在元芳后背捶打着,李元芳喉间颤动,又呕出了几口浊水。 小清道:“放他躺下!” 保镖将元芳平放在甲板上,小清不停地在他胸口按压着。猛地,元芳一声大叫,缓缓睁开眼睛。 小清长出一口气笑道:“好家伙,你没死呀!险些又把你扔进水里。” 李元芳双目呆滞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小清冲身后的人招了招手,两个保镖快步走了过来,将元芳扶起。 李元芳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就像傻了一样。 小清对梢公道:“去端碗热汤来。” 梢公赶忙跑进舱内,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一碗热汤。小清接过来,喂李元芳喝下,关切地问道:“好些了吗?” 李元芳长长舒了口气,四下看看,又看了看小清,茫然问道:“我,我在哪儿?” 小清笑道:“你在运河里漂着,我们把你救了上来。” 李元芳迷惑地四下看着,轻声道:“在,在运河里漂着……” 小清点了点头:“是呀。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芳双眼迷离地望着对面的小清,竭力思索着,良久,他缓缓摇摇头轻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小清哑然失笑道:“你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李元芳使劲晃晃脑袋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那你为什么会漂在河里?” 李元芳双眼望向水面,用力回想着,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双手抱住头,痛苦地摇了摇。 小清道:“是不是遇到水匪了?” 李元芳猛地抬起头来道:“火,火……” 小清愣住了:“火?”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到处都是火……” 小清道:“是谁放的火?” 李元芳面目抽搐着,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呆呆地道:“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你要去哪里?”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要去哪里呢。” 小清同情地望着他,轻声道:“好了,我不问了。你到舱里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兴许一会儿就想起来了呢。” 李元芳点了点头,感激地道:“谢谢。” 小清微笑道:“没什么。” 李元芳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清道:“我叫葛亚清,别人都叫我小清。我看这样吧,既然你想不起自己要去哪里,就先与我同回卧虎庄吧。” 李元芳抬起头道:“卧虎庄?” 小清点了点头道:“卧虎庄在盱眙县境内,我就住在那里。”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日已偏西。山阳县街道的行人中,两个熟悉的背影缓缓随人流向前走着,不时四下观察,正是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二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手中拿着一张画着宁氏形貌的草纸。 云姑四下看了看对龙风道:“大师兄,叫弟兄们分散查找吧。” 龙风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几人低语了几句,众人立即分散,消失在人群中。 龙风长叹一声道:“已经两天了,弟兄们转遍了山阳城,也没有发现宁氏的踪迹。昨日,宗主又派人传令,两日内找不到宁氏和密信,便提头来见。” 云姑愤愤地道:“哼,宗主实在是太过分了!为了一封密信,先是斩去了大师兄的左臂,而今又传下这等生死令!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们就算是走狗,也要等抓到狡兔后再下毒手啊!” 龙风苦笑了一下道:“我龙风为铁手团卖了几十年的命,尚且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更不要说你们了。而今,大家都是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旦有个差池,便性命堪忧。” 云姑道:“宗主传来信息,说宁氏就在山阳县中,现在弟兄们查遍全城,却一无所获。难道这也要怪在我们头上?” 龙风长叹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龙风和云姑转过身来,杀手豹冲飞步来到二人面前。 云姑惊讶地道:“豹冲,你怎么来了?” 豹冲道:“大师兄,云姑,宗主要我给你二人传信。” 云姑和龙风对视一眼道:“不会又要我们提头来见吧?” 豹冲摇了摇头,凑到二人近前低语了几句。 云姑猛地抬起头:“哦!”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茶楼内的客人也已逐渐散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桌。 靠窗的座头前,鲁吉英和宁氏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但二人的脸上都已失去了轻松的微笑,目光死死地盯着楼梯口处。每当有人上楼,二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微微欠起身来。 脚步声响,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二位客官。” 鲁吉英和宁氏回过头。 伙计道:“真不好意思,再过一会儿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能不能先把账结了。” 鲁吉英赶忙道:“是我们不好意思,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天。伙计,你能不能和老板商量一下,晚一点打烊。” 伙计为难地道:“这……客官,小店卯初下板,申时打烊,这是规矩……” 鲁吉英伸出手,手里放着一锭十两大银。 伙计的眼睛登时亮了。 鲁吉英道:“这些够了吗?” 伙计一迭连声地道:“够,够,太够了。客官您安心坐着,愿意呆到什么时候都行。”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多谢。烦劳你再给我二人添些水来。” 伙计从鲁吉英手中一把抓过银子道:“您稍候,这就来。”说着,快步向柜台走去。 鲁吉英长出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宁氏,轻声道:“你说——元芳他,他还会来吗?” 宁氏的嘴唇有些颤抖了,良久,她一字一句地道:“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今天没有等到,我们明天继续等,直到他来。” 鲁吉英双手并拢,放在额前低声道:“老天爷,只要你让元芳马上出现在群仙茶楼,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话音未落,楼梯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飞快地抬起头,向楼梯口望去。猛地,他张大了嘴,目光中充满了惊愕。 宁氏看着他的表情,浑身一抖,激动地道:“大哥,是不是元芳来了!我,我不敢回头,你告诉我。” 鲁吉英颤声道:“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 宁氏一惊道:“怎么了?” 鲁吉英缓缓将头别了过去。 宁氏侧过身,用余光向楼梯口处一瞄,登时惊得花容失色。 龙风和云姑正站在楼梯口处,四下观察着。 宁氏浑身颤抖着道:“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鲁吉英颤声道:“看起来,元芳已遭遇了不测……” 宁氏忍不住轻轻抽泣一声,泪水已夺眶而出。 鲁吉英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道:“别哭,别哭,现在不是时候。我们要马上离开。” 宁氏轻轻点了点头,偷偷擦去眼角边的泪水。 鲁吉英轻声道:“贤妹,呆会儿只要楼上一乱,你马上离开。” 宁氏吃了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鲁吉英一咬牙道:“别问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你也要逃出去。” 泪水涌出宁氏的双眼,她一把抓住鲁吉英的手颤声道:“我们已经失去元芳,不能再失去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一起离开!” 鲁吉英苦笑道:“傻妹妹,这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他们是傻子吗。逃出茶楼后,立刻回县衙。记住了吗?” 宁氏含泪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回去后将密信收好,等我的消息。如果今夜我没有回家,明日一早你便离开山阳。记住我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哥……” “好了,擦干泪水,他们走过来了。” 楼梯口处,龙风和云姑静静地观察着茶楼内的情形。二层除鲁吉英一桌外,只剩下了三四桌客人。龙风和云姑缓步向里面走来。 鲁吉英偷眼一望,店伙计拎着装满开水的茶壶快步走来。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一乱就跑。” 宁氏点了点头。 眼看伙计来到桌旁,鲁吉英侧背对着龙风和云姑站了起来,猛地扭身,重重地撞在店伙计身上。店伙计一声惊叫,手中茶壶里的开水登时泼洒出来,浇在鲁吉英的脸上。鲁吉英一声惨叫,双手捂脸,就势滚倒在地,厉声惨叫起来。 茶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龙风和云姑也转过身来。就趁这一空隙,宁氏飞快地站起身,向楼梯口处奔去。 那边厢,鲁吉英就地呼号翻滚,店伙计吓得蹲在他身旁不停地道歉,剩下的几桌客人一见有热闹,登时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龙风和云姑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宁氏从二人身后飞奔而过,向楼梯冲去。云姑眼睛一闪,宁氏已到楼梯口处,背对二人。起初云姑并未在意,然而,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 云姑轻声道:“茉莉花香!这香气怎的如此熟悉……” 一旁的龙风道:“什么?” 猛地,云姑一声惊呼道:“宁氏!” 她飞快地转身追了过去,宁氏正向楼下飞奔。云姑一拉龙风:“大师兄,那就是宁氏,追!”二人纵身而起,向宁氏追去。 那壁厢,鲁吉英已看到了这一幕,他不顾脸上的疼痛,猛地跳起身,推开身旁的茶博士和看热闹的人随后赶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天色已黑,宁氏飞奔而出,冲上街道,转眼便混入了人流之中。龙风和云姑随后赶到,四下查找。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叫:“你们看看老子是谁?” 云姑和龙风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鲁吉英冲下楼梯,边喊边向后厨奔去,嘴里高叫着:“密信在我手里!有种来抓我呀!” 云姑脱口喊道:“这家伙就是和宁氏在一起的人!” 龙风点了点头道:“我在铁仙观见过他!云姑,你追宁氏,我追他!” 云姑点了点头,二人一奔街道,一奔后厨追去。 宁氏穿梭在街道的人流中,拼命地奔跑,身后不远处,云姑紧紧相随。 眼前出现了一家饼店,宁氏一头冲了进去。店小二迎上前来,刚要说话,宁氏狠狠一推,小二登时摔在了一旁,宁氏飞步向后面奔去。 店小二跳起身来喊道:“你赶着投胎去呀……” 话音未落,身后云姑又到,飞起一脚将他踹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旁边的方桌上。云姑借力而起,纵身向宁氏逃走的方向扑去。 饼店后门是一条小河。宁氏飞跑出来,四下看了看,拿起门旁的顶门杠,将后门顶住,而后跳起身来,向前奔去。 云姑追到后门,伸手一推,门从外面顶住了。她飞起一脚向门踹去,砰的一声,门旁尘灰落下。周围几名店伙计手持马勺、菜刀冲上前来,喊道:“你这疯女人,要做什么!给我滚开!” 云姑一声娇斥,拳掌并用,转眼之间便将几名伙计打得翻倒在地。她纵身上前,双脚连踹。 “砰”的一声巨响,后门飞了出去。云姑飞身跃了出来,四下观察了一下,腾身而起,朝宁氏逃走的方向追去。 云姑飞步冲上小桥,两下看去,除了一些行路的百姓外,却不见宁氏的踪迹。她屏声静气,站在桥上静静地观察着,周围并没有异常的情形。 她快步下桥走到河岸旁向桥拱下望去。 桥拱下空空如也。 云姑奇怪地四下看了看,快步向饼店方向奔去。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宁氏从水下露出头来。她望着云姑远去的背影,四下看了看,淌水走到岸边,吃力地爬上岸,裹着透湿的衣服向县衙方向奔去。 云姑已来到饼店后门,仔细地观察着。忽然,地面上一件东西跳入了眼帘,是一块木制腰牌。 她赶忙走过去,将腰牌拾起,就着饼店内透出的光亮一看,腰牌上刻着几个字:“凭此牌,进出县衙。” 云姑静静地思索着,少顷,脸上露出了微笑。 快船停靠在岸旁。李元芳独自坐在岸旁的柳树下,面对河水,苦苦思索着。 不远处,梢公、舵手和几名保镖在船尾用红泥炉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在微风中缓缓散开。 李元芳双目紧闭,大脑中频频闪现着大火的画面,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别的。他痛苦地双手抱住了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小清从身后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 李元芳抬起头。 小清关切地问道:“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道:“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那99lib?场大火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我想,可能是丧失记忆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我到底是谁?是做什么的?在这之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会漂浮在运河上?” 小清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轻声安慰道:“好了,事已至此,你总要面对的。再这样苦思冥想下去,过不了几天你准会疯掉。依我说呀,你该换个角度想一想。” 李元芳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清笑道:“这样说吧,如果你的过去并不美好,比如,你欠了别人的债,官司缠身,或者被坏人追杀……而现在,你失去了记忆,却恰恰是将这些痛苦的事情一股脑忘掉,所有生活重头来过,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你倒挺会安慰自己的……”他顿住话音,长长叹了口气,点点头缓缓地道,“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恐怕现在我也只能这样了。” 小清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像你一样,忘掉自己是谁,忘掉从前,去过新的生活。” 李元芳道:“为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眼圈有些红了:“我娘死得早,爹爹又……” 她说不下去了。 李元芳道:“怎么,你爹对你不好?” 小清笑了笑道:“不,他对我很好。只是,只是我痛恨他所做的一切。” 李元芳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河面,心不在焉地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小清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算啦,不提他了……我和你说这番话,其实是想让你看开些,不要难为自己。把事情往好处想,说不定有一天你会突然将从前的一切都想起来呢。” 李元芳木然道:“但愿吧。” 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看你这样子像是个读书人。你随我回到卧虎庄后,我让爹爹给你在文房上安排个事儿做,保证你又轻松又体面。” 李元芳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那边梢公喊道:“小清姑娘,吃饭了!” 小清一把拉起李元芳道:“走,吃饭去!” 县衙正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宁氏一头撞了进来。她回手上闩,靠在房门上喘息着,良久,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落下来。她双膝跪地,哭出声来。 就在此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氏猛地抬起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宁氏轻声问道:“谁?” “我!” 宁氏大声惊呼:“大哥!” 鲁吉英道:“是我,快开门!” 宁氏飞快地拔下门闩,打开房门,鲁吉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嗵”一声瘫倒在地。 宁氏回手关门,一把扶起了他,轻声喊道:“大哥,你回来了!”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喘着气道:“我,我甩掉了那个道士,抄小路跑回来了。” 这时,宁氏才看到,鲁吉英的脸已被开水烫脱了皮,她心疼地轻抚着鲁吉英的脸抽泣道:“大哥,为了我,你,你受委屈了!”说着,她哭着说道,“我早就说过,我是个不祥的人,我会害死你们。现在元芳死了,你,你又成了这个样子,都是为了我……” 鲁吉英慌了手脚,连忙安慰道:“好妹妹,别哭,啊,犯不上,你大哥这张脸长的本来就难看,就是再难看一些也无所谓,别哭了,啊。唉,可惜元芳,一条好汉,就这么……”说着,泪水也夺眶而出。他狠狠地擦掉眼泪道,“好了,现在顾不得伤心了,事态万分紧急,咱们要想个办法。” 宁氏抬起头来,抽咽道:“还有什么办法?元芳死了,我们又暴露了行踪,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 鲁吉英一把拉起了她:“别那么泄气。还记得吗,元芳临行前,给我们留下了一张条子。” 宁氏抬起头道:“对,他说,如果十日后他没有到,就让我们将纸条打开来看。”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纸折的方胜,颤抖着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惊呼道:“他,他是千牛卫大将军……” 宁氏简直不敢相信:“什么?大,大将军!” 鲁吉英道:“而且,还,还是黜置使狄仁杰大人的卫队长……” 宁氏彻底惊呆了:“什么!就是今早你送走的那位狄阁老?” 鲁吉英道:“天哪!这,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元芳说,一旦他出了事,便要我二人带着密信去找狄阁老!你,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将条子递了过去。宁氏接过,边看边惊叹道:“我说元芳为什么总是说,伸冤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原来,他们都是皇帝亲命前来扬州查案的大臣。” 鲁吉英狠狠给了自己脑袋一掌,骂道:“哎呀,我真是笨蛋!今早我就与狄阁老面对面呀,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真他娘该杀!” 宁氏一把拉住了他道:“这,这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元芳会出事呀!”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道:“贤妹,事不宜迟,你我立刻离开山阳,赶赴扬州,面见狄阁老,将密信呈上,求他做主!” 宁氏点了点头:“好,我们马上动身!” 鲁吉英道:“密信现在哪里?” 宁氏道:“我已经收好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你马上收拾一下,我回去取些随身的衣物,咱们立刻离开!”说着转身离去。 宁氏叹了口气,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衣物。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忙了,你们谁也走不了!” 宁氏猛吃一惊回过头,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鲁吉英站在门前,两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身旁是龙风和云姑。 夜阑人静,月光如水。河面上波光粼粼。 李元芳盘膝坐在舟头,双目紧闭,进入了冥想。他的脑中不断闪现着跳动的火焰,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燃烧声。 他双眉紧蹙,身体不停地发抖。 脑海中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着。忽然,火焰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个面孔。面孔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和蔼、亲切的脸,浓眉凤目,五绺长髯,正是狄公。 李元芳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画面和声音霎时间都消失了。 李元芳呆望着河水,轻声道:“他是谁……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静静地坐着,表情冰冷木然。 咔的一声微响从岸旁的芦苇荡中传来。这一点常人根本无法捕捉到的声音,在李元芳听来却非常刺耳。他猛地抬起头,向苇荡中望去。 芦苇不停地晃动,发出一阵哗哗声。 李元芳抬起头向树梢望去。 树梢纹丝不动。没有风。 与生俱来的警觉使李元芳浑身登时紧张起来,他缓缓站起身。 猛地,船下发出“豁啦”一声巨响,一条人影从水中飞跃而起,带起一片水花。李元芳抬起头来。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闪烁,一柄短刀直奔李元芳前胸刺来。 多少年刀光剑影中滚出来的傍身绝技,在此时自然而然地发挥了作用。李元芳身体一侧,短刀从脸旁划过,偷袭之人站在了甲板上。此人身材短小,面目凶狠,身上褴衫鹑衣百结。 李元芳望着他,毫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褴衫人毫不理睬,一咬牙合身而上,钢刀直刺李元芳咽喉。李元芳身体一转又躲了过去,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褴衫人并不答话,一刀向李元芳前胸刺来,李元芳仍然是面无表情,身体飞快地绕着那人转动起来,只转了两圈儿,褴衫人就已经晕了,脚下踉跄,眼花缭乱,手中刀歪歪斜斜胡乱刺出。猛地,李元芳的身形如钉子一般定住了,褴衫人却还在惯性驱使之下不停转动,手中刀晃来晃去,脚步倚里歪斜,如同醉酒一般。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望着他,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褴衫人踉踉跄跄地停止了转动,他抬起头来,用刀指着李元芳道:“小子,你,你……” 砰的一声,舱门打开,一条身影飞掠而至,闪电般挡在李元芳面前。她一把夺过了褴衫人手中的短刀,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前胸。褴衫人大叫一声,掉进河中。 来人正是小清。她看了元芳一眼道:“你没事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 脚步声响,舱内的保镖手持钢刀冲上船头,为首者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朋友在这里做买卖?” 呼的一声,岸旁芦苇荡中火光摇动,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大汉手持火把站起身来,将快船团团围住。这些人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刀,有枪,竟然还有拿锄头和耙子的。 小清一见周围的情形,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李元芳的神色依旧木然而冰冷:“他们是做什么的?” 小清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进船舱里去,千万别出来。” 李元芳道:“我还是在这里吧。” 小清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怕?” 李元芳目光望着河面,木然答道:“也许你用得上我。” 小清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站在我身后。” 李元芳没吭声,走到了小清身后。 只听为首的保镖高声道:“岸上是哪路的朋友,报上万儿来!” 芦苇中一个中年人大步走了出来,双手叉腰高声道:“你少说废话,交出船上的那个女孩子,我们保证不伤害其他人。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保镖一声冷笑道:“兄弟,你知道这条船是谁的吗?” 中年人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保镖道:“这可是卧虎庄葛天霸葛庄主的船!识相的赶紧离开,否则,让你们吃了不了兜着走!” 中年人冷笑一声道:“不是卧虎庄的船,老子还不劫呢!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跟踪你们半个月了。船上那个丫头是葛天霸的女儿吧!” 保镖一愣,目光望向了小清。 小清深深吸了口气,走到船头道:“不错,我爹就是葛天霸。” 中年人道:“好,请你下船随我们走!” 小清笑了笑道:“就是跟你们走,我也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中年人想了想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们是盱眙附近的盐枭。前些日子,我们辛辛苦苦攒了笔钱到海陵进了一批私盐,想挑回盱眙贩卖,不想到了卧虎镇却被葛天霸的人硬抢了去,还打死打伤我们二十多个兄弟。” 小清轻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中年人忿忿地道:“你爹也是贩私盐的,就说他势力大,可也不能只许他吃肉,不许我们穷汉喝口汤吧!这几年来,葛天霸将这四乡五镇所有的盐市都把持起来,不许我们卖盐,只要见到我们,非杀即打。两年了,有多少兄弟死伤在他手里!说句实话,要不是你爹把事做绝了,我们也不会干这路缺德事!行了,话到此为止,今天我们特意在这里等候,就是要将你劫走,让葛天霸知道知道,盐枭也不是好惹的。他要是想让你活命,就得给我们一个公道!” 小清眼中噙着泪水,抬起头道:“这位大哥,我替我爹给你赔个不是。今天你放我们走,待回庄后,我一定亲口对他说,让他不要再加害你们!” 中年人道:“这不行。我们跟踪了半个多月,这样让你走了,我没法跟弟兄们交待!” 话音刚落,众盐枭齐声喊道:“对,不能让他们走!”“快,滚下船来!” 中年人摆了摆手,盐枭们安静下来。 中年人道:“小姐,我看得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样吧,你跟我们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跟你走!” 中年人一声冷笑道:“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 说着他一挥手,众盐枭一阵咆哮,抡动各种武器向快船猛冲过来。 为首的保镖一声大喝:“弟兄们,给我上!”说着,率领七八名保镖跳上岸去,霎时间刀光剑影,与盐枭们战在一处。 船上的小清急急地喊道:“别伤人,千万别伤人!” 此时,众人已杀红了眼,哪还听的进这些!保镖们如狼似虎,各个身手不凡,转眼之间,几名盐枭便受伤倒地。 中年人大怒,一摆掌中钢刀,率其他人加入了战团,这下,情势登时逆转。保镖们武功虽好,可对方人数众多,十个打一个,转眼之间,几名保镖便被盐枭打得七零八落,滚翻在地。盐枭们一拥而上,手里的各样器械向保镖身上砸去。 船上的小清一声惊叫,捂住了脸。 就在此时,只听中年人一声大喝:“大家都住手!” 所有盐枭都停住了手。 中年人道:“弟兄们,我们要的是那个丫头,与这些人无干,不要难为他们!” 盐枭们闻言,纷纷住手,带头儿的几人,将保镖拉起押在了一旁。 中年人道:“怎么样,小姐,下船吧!” 小清一咬牙道:“好,我跟你们走!”说着,迈步向跳板走去。 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你不能去呀!” 小清回过头凄然一笑道:“回去告诉我爹,这就是报应。”说着,走下了跳板,来到中年人面前道,“走吧。” “等等!”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 说话的人正是李元芳。 小清赶忙对他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别说话!回庄后,你就说是我的朋友,我爹不会亏待你!”说着,她对中年人道,“我们走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拉起小清转身走去。 “我说过了,等等!” 不知什么时候,李元芳已从船头到了岸上。 中年人回过身,冷冷地道:“小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元芳目光望着远方,懒懒地道:“你不能把她带走。” 中年人愣住了,猛地,一阵大笑:“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看到那几个保镖了吗?连他们都躺下了,就别说你一个文绉绉的小瘦鸡子了!赶快滚回船上去!” 小清急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回船上去!” 中年人摇摇头,一拉小清转身要走。 李元芳收回目光,望向了中年人,一字一句地道:“我很累,不想多说话。她是我的朋友,你马上放开她!” 他的声音冰冷阴森。 中年人笑着转过身来道:“我看你是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想他娘挨揍啊!”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一拳打向李元芳的面门,李元芳身体一错,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中年人的软肋上,中年人一声惨叫,身体平飞出去,“砰”的一声摔在了船前。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傻了。 小清目瞪口呆地望着李元芳。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猛地,盐枭们叫骂着冲了上来,手中刀枪齐向李元芳而去。小清一声惊叫,扑上前来。 李元芳将她一把拉在身后,身形一纵,如大鸟一般跃过了众盐枭头顶,飞起一脚将一名盐枭踢飞,顺手从另一名盐枭手中夺过一把锄头,身形闪电一般纵跃向前,掌中锄头上下翻飞,劈扫拨刺,周围的盐枭碰着就飞,挨着就倒,转眼之间,二十多名盐枭纷纷倒地,哀叫之声响成了一片。 李元芳将锄头一摆,左手揽着小清的腰,脚下不丁不八地站在当中。此时的他又变回了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他双眼中精光四射,冷冷地望着周围的盐枭。 船上岸边一时无声,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再敢上来。 被李元芳揽在身旁的小清,红着脸挣扎了一下,李元芳赶忙松开手。小清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白天那个抱头痛思的可怜人。 此时,李元芳眼中精光渐敛,面色又恢复了木然。他对小清道:“我们走吧。”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将锄头扔在地上,拉着小清走到船旁,而后,冲那几个保镖道:“你们过来!” 几人答应着,挣脱了盐枭们的手,跑了过来。 这时,盐枭们才反应过来。一人高喊道:“别让他们跑了!” 剩下的人一拥上前。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双掌连错,冲在前面的几名盐枭嚎叫着飞了出去,其余人登时停住脚步。 李元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木然地望着远方。 后面的小清一伸手拉起了被李元芳踢倒的中年人,从地上拾起一柄钢刀,放在了中年人的喉头,厉声喊道:“谁再敢动,我就杀了他!” 所有盐枭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清低声道:“快走!”说着,拉起中年人与众保镖奔上快船,转过身来,只见李元芳仍然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焦急地喊道,“你干什么呢,还不上船!” 李元芳点了点头,猛地,身形倒纵,轻飘飘地落在了甲板上。 保镖将跳板搭起。 早已偷偷上岸将缆绳解下的梢公和舵手飞快地连撑带摇,小船箭一般离岸而去。 盐枭们发出一阵高喊,沿岸向小船追来。 小清一叠连声地催促着:“快,快点儿划!” 小船像离弦之箭,越去越远,将盐枭们甩在后面。终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叫喊声了。 小清浑身像虚脱一般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身后几名保镖骂骂咧咧地将中年人捆上,一边捆一边连踢带打。 中年怒目而视道:“要杀就杀,折磨人的不是好汉!” 小清赶忙站起身,走了过去道:“不要打他。” 保镖们停住了手。 小清对中年人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交到我爹手里。只要摆脱了盐枭们的追赶,我就会放你走。” 中年人望着小清,咧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清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道:“庞,庞四。” 小清点了点头道:“庞大哥,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回到卧虎庄我会跟我爹讲,不要再迫害你们盐枭了。” 庞四猛地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道:“真的?” 小清道:“真的。可 6211."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听我的话。” 泪水在庞四眼中打着转儿:“姑娘,您真是个好人。庞四,庞四……”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小清对保镖们道:“将他带到下层舱中,好好对待,不要难为他。” 为首的保镖道:“姑娘,要说您真是个菩萨心肠。要换了我,早把他给宰了!” 小清笑了笑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为首保镖看了看站在船头,对着河面发呆的李元芳,冲小清使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姑娘,可真没看出来,这呆头呆脑的主儿竟然是个大高手。不瞒您说,我还没见过武功这么高的人呢。” 小清深吸一口气,冲他摆了摆手。为首保镖押着中年人进了船舱。 小清抬起头,向船头的李元芳望去。只见李元芳缓缓坐在甲板上,神色木然,呆呆地发愣。 小清缓缓走到他身后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落在这群盐枭手中,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元芳没有动,只是木然答道:“应该的。” 小清坐在他的身旁道:“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李元芳道:“说什么?” 小清道:“你的这身武功啊。太可怕了,二十几个人一转眼就都倒在地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功夫。” 李元芳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小清奇怪道:“你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武功?” 李元芳望着河水淡淡地道:“当然知道。就像你知道手会拿东西,脚会走路一样。但它是怎么到的我身上就想不起来了。” 小清点了点头道:“面对那么多盐枭,出手救我,你不害怕?” 李元芳望着水面,冷冷地道:“就是再多一些,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盐枭把你带走……” 小清感激地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 李元芳道:“你怎么老说谢谢你。” 小清望着他,忽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淘气的微笑,一叠连声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她一口气说了十几个“谢谢你”。可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发呆。 小清收起笑容,轻叹一声道:“你真是个怪人!” 李元芳喃喃地道:“我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是个杀人犯?” 小清笑道:“就算你是杀人犯,也是个好杀人犯。” 李元芳道:“杀人犯还有好的?” 小清认真地道:“那要看他为什么杀人。”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小清深吸一口气,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正好看到了她的表情:“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是想说,若不是我在白天将你救起,今夜我就要和那些盐枭呆在一起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因必有果,所以,人还是应该多做些好事。” 李元芳笑了笑,忽然,他的脸上一阵抽搐。 小清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李元芳摇了摇头,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转过头,目光望向河面呆呆地出起神儿来。 小清望着他,轻叹了一声。 第十章 敲山震虎钦差问罪 扬州码头,工部侍郎封可言飞步跑下楼船,向码头而去。迎面狄公、曾泰、方九及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封可言双膝跪倒:“叩见阁老!”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怎么,李将军还没有到?” 封可言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有信送来吗?” “也没有。” 狄公神色凝重,不无忧虑地说道:“不应该呀。已经二十几日过去,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到了。” 曾泰道:“说不定他在半途之中发现了什么,一路追下去了。恩师,以前查案,元芳不也经常如此吗?” 狄公勉强点头道:“也许吧。封大人,扬州的情形怎么样?” 封可言上前笑道:“与阁老所料完全相同。您没露面,扬州的官吏都非常恐慌,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天扬州刺史崔亮带了补品礼物前来探病,其实就是探一探虚实。我按阁老临行前嘱托,将您微服私访之事透露给他,并提起了回来后要纠办漕运衙门和杨九成,他果然面色大变,急急赶回刺史府了。” 狄公笑了:“好,好啊。这就叫计诈并用,让他们自己先动起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封可言笑道:“好叫阁老得知,卑职还收了一份厚礼。”说着将顾恺之题画的古扇拿了出来,递与狄公。狄公展开一看,笑道:“好家伙,东晋顾恺之亲笔,此物何止万金。崔亮可真是下了大本钱呀。” 众人相视大笑。 狄公敛容道:“封大人,立即命人传下黜置使大令:明日清晨,要扬州及漕衙众官到码头听宣。” 封可言道:“是。” 狄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也该见一见扬州官吏了。” 低沉的长号发出一阵阵威严的长鸣,千牛卫在军头沈韬、肖豹的统领下,将码头围得铁桶相似。码头中央设一高台,上张象征皇帝威权的皇伞,伞下设立一柄外套飞龙罩面的交椅,两名赞礼官侍立左右。诸班执事在台下摆开仪仗卤簿。高台的正前方,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扬州刺史府及漕运衙门麾下近百名僚属恭敬肃立,四周一片寂静。 又是一阵长号的低鸣,两名赞礼官踏前一步高声唱道:“圣旨钦点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大人到!” 话音甫落,楼船上走下了黜置使狄公、江淮督察使曾泰和工部侍郎封可言,三人肃然走上高台。狄公走到伞下巍然而立。 高台下,崔亮率众官属撩袍跪倒,高声道:“臣扬州刺史崔亮,率扬州刺史府衙下僚属,扬州漕运使衙下僚属,恭请圣安!” 众官齐齐叩下头去。 狄公双手高拱过头,洪钟般沉声道:“圣躬安!” 崔亮率众官顿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狄公微笑道:“刺史大人平身,众位平身!” 崔亮谢过率众僚起身。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从身旁赞礼官手中接过圣旨,双手高举过头:“圣旨到,扬州众僚接旨!” 崔亮率众官再次跪倒,高声唱道:“臣崔亮率扬州众僚恭候圣谕!” 狄公展>开圣旨,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圣王治世,皆重水利。自尧舜始而至禹,发天下之民,疏河道,因势导,灭水患,通江河,以利天下。此所以历朝皆委贤良之臣治河渎之故也。先朝秦之李冰、蜀之诸葛皆为是。漕渠畅则转运利,国脉顺而天下宁。然今漕运噩耗频传,邗沟屡发覆船异事,致令数百万石官盐折损,船毁人亡,甚而以致运河梗阻,盐运滞顿。盐运者,虽殖货之属,然上连国之命脉,下牵黎庶民生,其责之重,重乎于泰山也!循官不可轻忽,况封疆之吏乎!扬州位在渠首,江淮枢钮,位犹重焉。因遣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处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江淮都察使曾泰、工部侍郎封可言为其副,赴扬州整饬吏治,严查覆船,肃顿盐务。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圣旨宣毕,崔亮率群僚再拜顿首,山呼万岁。 狄公将圣旨合起,交到赞礼官手中道:“众位平身!” 众官起立。 狄公缓缓坐在了伞下的交椅上。 崔亮率众僚再次跪倒:“扬州刺史崔亮,率众僚属参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起身道:“众位免礼!” 狄公一指曾泰和封可言道:“这位是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这位是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 崔亮率众官见礼,而后独自趋步上前道:“久闻狄公英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狄公微笑道:“崔大人太客气了。” 崔亮躬身道:“阁老,卑职为您介绍扬州众僚。” 狄公点了点头。 崔亮一指吴文登道:“这位,扬州长史吴文登。” 吴文登赶忙施礼。 狄公还礼道:“吴大人免礼。” 崔亮走到另一紫袍官身旁道:“这位,司马陆正。” 狄公微笑颔首。 崔亮来到了杨九成面前道:“这位,扬州漕运使杨九成。” 杨九成恭敬见礼。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杨大人,本阁可是久闻大名啊!” 杨九成一愣,吃惊地抬起头来:“啊?” 崔亮心中暗吃一惊,赶忙上前一步岔开话头:“啊,阁老,这位是法曹朱大人……” 他将身后的僚属为狄公一一介绍,而后道:“阁老,卑职已将刺史府腾空,作为黜置使行辕,请阁老驻跸。”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劳崔大人。” 崔亮道:“这都是卑职份所当为,不劳阁老介怀。哦,对了,日前听闻阁老染疾,不知已痊愈否?” 狄公道:“多承记挂。区区小疾,已然痊可。日前劳动崔大人亲身探视,狄某感激之至。” 崔亮笑道:“卑职不过是略尽人事,何劳狄公致谢。还有一事要向阁老禀告。” 狄公道:“何事?” 崔亮道:“扬州城中有一位朝廷勋略——颖王元齐。” 狄公一愣:“啊,对,对。这位颖王在平定徐敬业谋反时为圣上出了大力,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怎么,他今日因何未到啊?” 崔亮道:“是这样。昨夜接到黜置使大令后,颖王派人给卑职传信,说阁老代天巡牧,他本应亲自前往码头迎接,然半月之前,他感染麻疹,至今未愈。阁老也知道,麻疹极易散播,故此,颖王深恐对大人健康不利,因而未敢前来。” 狄公微笑道:“颖王真是细心之人。罢了,曾泰呀。” 曾泰赶忙上前道:“大人。” 狄公道:“回去后,以我的名义具帖,问候颖王。” 曾泰道:“是。” 狄公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僚,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诸位都知道,本阁此次奉圣谕提调江南,乃为查察邗沟覆船大案而来。两年来,邗沟屡发覆船之事,数百万石官盐无踪,运河梗阻,盐运不兴,圣上甚为忧虑。前次,工部水部郎中李翰大人奉谕赴扬查案,却在山阳行馆之中自缢身亡,此事为邗沟覆船案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站的崔亮与吴文登、杨九成对视了一眼。 只听狄公继续道:“而且,据本阁所知,迄今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队。盐船翻覆后,官府派船前往出事地点打捞,奇怪的是落水的官盐竟然全部消失无踪……” 此言一出,杨九成登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狄公的目光正望着他。他赶忙低下头去。旁边的崔亮和吴文登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狄公道:“不知情形是不是这样的,漕运使杨大人?” 杨九成赶忙出班道:“卑职在。” 狄公道:“邗沟渠段归扬州漕运使该管,事发的种种细节,杨大人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轻轻干咳一声道:“啊,是。事情确如大人所说。” 狄公道:“扬州刺史崔大人。” 崔亮赶忙出班:“阁老。” 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况,崔大人在给阁部的回文中为什么没有提及?” 崔亮登时语塞,顿了顿才道:“这,是,啊,卑职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个情况的,故而未曾及时上报。是卑职办事疏忽,该当责罚。” 狄公冷冷地道:“是疏忽,还是刻意隐瞒啊?” 崔亮猛吃一惊,抬起头来道:“阁老,卑职万死不敢隐瞒真情,此事卑职是按照漕运使杨九成大人上报的移文一字不漏地抄送阁部,望阁老明察!” 狄公道:“哦,那就是说,是杨大人在隐瞒真情喽?” 杨九成不满地看了崔亮一眼道:“阁老,卑职有下情回禀。” 狄公用手一指道:“说。” 杨九成道:“邗沟自前隋炀帝大业年间开通,至今已近百年,日久失修,河渠壅塞,水下淤泥沉积,暗礁丛生,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此之前,邗沟渠每年都要发生多次翻船事件,只是这一次盐船屡覆,这才上达天听。” 狄公冷笑道:“哦?好一番说辞。邗沟年久失修,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记得,邗沟两岸有数千纤户,他们领受朝廷发给的护漕饷,应该就是负责修葺渠段、疏浚河道的吧?再有,朝廷每年拨给你的几百万两护渠款又是做什么用的?” 杨九成道:“大人,那些纤户刁猾顽劣,拿着朝廷的饷钱却贪懒耍滑不肯出力。至于那点护渠款,对于邗沟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 砰的一声,狄公狠狠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厉声喝道:“可这几百万两银子却够尔等挥霍享用,骄奢淫逸!” 杨九成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来。 崔亮倒吸一口凉气。 下站众官个个目瞪口呆。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来问你,护漕官王周是你的下属吧?”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道:“正,正是。” 狄公道:“此贼率属下衙役在神都洛阳公然戕杀告状的纤户。被捕后,他供述是你命他将告状的纤户们抓回扬州。每年朝廷拨发的护渠款,都被尔等瓜分殆尽,还恬不知耻地美其名曰‘养廉钱’!而发给两岸纤户的护渠饷则是被尔等三钱抽一,到最后干脆拒绝发放,这才致使纤户们赴扬要饷,激发民变!”说着,狄公从袖中拿出王周的供辞掷在杨九成面前道,“这是王周的供状,你自己好好看看!” 杨九成捡起供辞,匆匆看了一遍,脸色登时大变,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了,他上前一步高声道:“阁老,此乃王周的一面之词,怎能取信?不错,这些事情都是王周一人所做,眼见事发他便将责任推到卑职身上。阁老不信,便将王周传唤到堂,卑职与其当堂对质。” 狄公望着杨九成,冷哼一声道:“数百万两护渠款被私自瓜分,竟然会是王周这个小小的九品护漕官一人所为?这番话恐怕说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相信吧?杨大人,你以为本阁可欺吗!” 杨九成登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道:“卑,卑职不敢。” 狄公冷冷地道:“而今,王周已被人杀死灭口,恐怕无法前来与你对质了。但就凭他亲自签供画押的供辞也足以将你送到三司鞫问。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浑身一颤道:“大人,这些事情卑职确实不知,望大人明察!”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此事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杨九成揩去额头上的冷汗道:“是,是。” 狄公道:“还是那个问题,请杨大人回答:为什么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队,而其他船只却通行无阻?” 杨九成忙辩解道:“大人,这不过是个巧合,是意外,卑职也无法解释呀。” 狄公道:“巧合!意外!?巧合达十数次之多,那就不是巧合了,当然更谈不上意外!这一切恐怕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吧?” 杨九成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满脸无辜地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呀?” 狄公冷笑道:“从何说起?就从那些落入水中,神秘失踪的官盐说起!” 杨九成的脸色变了,他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些官盐是……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了,也许是融在了水中。每次覆船后,卑职都亲自率人前往打捞,可……可什么也没捞上来。” 狄公冷笑一声:“事发几日之后再去打捞,你当然什么也不会捞起,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杨九成浑身猛地一颤,目瞪口呆地道:“捷,捷足先登?这,这……” 狄公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道:“这什么?难道本阁说错了!”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紧咬牙关道:“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狄公眼中射出两道冷森森的寒光:“我来问你,你为何不在盐船翻覆的当夜,或第二天便率人前往事发地点打捞,而要等到几日之后?” 此时杨九成的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所措地道:“大,大人,卑职得知覆船的消息已经是在几日之后,这,这才……” 狄公打断他道:“身为漕衙主理,治境发生如此大案,竟在几日后方才知晓,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 杨九成浑身颤抖,冷汗滚滚而下。 狄公紧紧逼问道:“我再问你,盐船每次所载官盐达数十万石之多,是什么样的暗流才能将其全部卷走?而且,如此大批官盐装在麻包之中,要多长时间才能融化在水中?” 杨九成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这,这都是冥冥之中的事,卑职怎能知道啊!” 狄公凛然道:“尔身领漕运重责,发生如此重案竟然一问三不知!你知道吗?就凭这一点,本阁就可以将你当堂免官!来人!” 两旁的执事官踏步上前道:“在!” “扑通”一声,杨九成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大人,大人,邗沟覆船实属异事,不光是卑职难明原委,就连前来查案的李翰大人也因无法查明真相而自缢身亡,求大人明察啊!” 狄公哼了一声,道:“好一张利口啊,竟拿死去的李翰大人为自己开脱,真可算得上是巧言令色了。” 杨九成磕头道:“卑职不敢!” 一旁的崔亮道:“阁老,杨大人见事不明,松散懈怠,有失查察,此确为大过,免官处置甚为合宜。然而今,邗沟覆船的原委尚未查明,杨大人身领漕运,对邗沟渠段的情形最为熟悉,以卑职看来,是否命其戴过立功,协助阁老查案,待真相大白后再作区处?” 狄公不置可否,重重地哼了一声。 身旁的封可言也道:“崔大人之言有理,望阁老三思。”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也罢。既然刺史大人求情,今日便暂免处置。杨九成。” 杨九成赶忙道:“卑职在。” 狄公道:“今后,尔要小心行事!” 杨九成忙叩头道:“谨领大人教诲。” 狄公看了看他,又道:“散班后,立刻向黜置使专署交出漕衙所有账目,以备查察!” 杨九成道:“是。” 狄公道:“起来吧。” 杨九成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回到班中,伸手拭去满脸汗水。 只听狄公道:“崔大人。” 崔亮赶忙上前:“阁老。” 狄公道:“山阳行馆中李翰大人的遗体现在何处存放?” 崔亮心中一凛,赶忙道:“现存放在山阳县衙。”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刺史大人真的不知道?” 崔亮一愣道:“阁老,知,知道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山阳县令鲁吉英已下令将尸身焚毁了。” 崔亮故作吃惊地道:“这个鲁吉英怎的如此大胆!未经卑职许可,竟敢私自焚烧钦差遗体,真是岂有此理!” 狄公哼了一声斥道:“李翰在山阳自缢,已令圣上甚为不快,此次本阁奉旨南下,目的之一便是要查察他的死因。崔大人,尔身为刺史,该当将尸身妥为保管,待本阁到后详细查验,怎可如此疏忽,竟将李大人的遗体置于县中,不闻不问,任由县官们随意处置,此非玩忽职守而何!” 崔亮施礼领责道:“是,是。是卑职处置不善,请阁老责罚。” 狄公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责罚就不必了,然日后行事,再不可如此懈怠。” 崔亮道:“谨领阁老教诲。”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及其他遗物呢?” 崔亮赶忙道:“回阁老,都在州衙存放。” 狄公点了点头道:“回去后,命人将所有证物送至本阁下处。” 崔亮道:“是。回衙后,卑职即刻就办。” 狄公缓缓站起身来。 崔亮赶忙道:“就请阁老起身前往行辕驻跸。” 狄公点了点头。 刺史官宅正堂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紧紧相随着走了进来。杨九成一屁股瘫坐在椅中,颤声道:“好险啊!” 崔亮深吸一口气道:“看到了吧,这就是狄仁杰!” 杨九成道:“今日多亏刺史大人相救,否则……” 崔亮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双眉紧蹙道:“听狄仁杰的口气,他已经对邗沟覆船案产生了怀疑,而且,他似乎知道有人在邗沟覆船后盗捞官盐。” 杨九成忽地站起来道:“正是。大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崔亮皱眉道:“难道,北沟大仓已经暴露?” 杨九成惊呼道:“什么?” 崔亮决绝道:“九成,回去后立刻命人谴散北沟大仓的所有水鬼。” 杨九成点了点头。 崔亮回头对吴文登道:“文登,刚刚狄仁杰果然问起了李翰的尸身。多亏我们未雨绸缪,先到山阳封住了鲁吉英的嘴。”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还是大人高明,料敌机先,防患于未然。” 崔亮道:“此后我们行事一定要加上万分小心。文登,你命人严密监视黜置使行辕,只要姓狄的一有举动,立刻向我禀告。” 吴文登道:“是。” 崔亮又叮嘱道:“还有,最近我们之间的往来也不要过于密切,以免引起狄仁杰的注意。” 扬州刺史府已改成了黜置使行辕,门前千牛卫严密把守。 二堂内,狄公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端茶走了进来,他放下茶盏笑道:“恩师,刚刚您在码头一番巧诈,令杨九成措手不及,捉襟见肘,对您提的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最后这厮竟将事情推到了冥冥之中,真是可笑之极。”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依您看来杨九成是否参与了这个阴谋?”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而今证据不足,尚无法做出判断。但从此人今日的表现看来,他最起码是个知情者。” 曾泰点了点头道:“要不要对杨九成采取进一步行动?” 狄公摇了摇头:“不可操之过急。通过几日的调查,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几点:第一,邗沟覆船并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的阴谋;第二,据冒三交待,一个名叫林阳的人招募水鬼,建起北沟大仓,并负责盗运官盐;第三,歹人们将官盐运离扬州,藏匿起来。循着这一脉络,我们的下一步行动,首先是要摸清官盐究竟被运到了哪里。其次,就是要搞清林阳的真实身份。只有查出这两点,案情才能取得重大突破。” 曾泰道:“我想,他们连夜将官盐运离北沟就是为了将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就是他们藏匿官盐之所。” 狄公道:“你说的很对,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我想,待狄春回来后事情便会有些眉目。”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今日我向崔亮提起鲁吉英私焚李翰遗体之事,他竟然都没有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就说明,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一定是事先与鲁吉英打好招呼,合谋串供。” 曾泰一惊道:“哦?” “哼,这是典型的欲盖弥彰。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李翰之死与邗沟发生的阴谋有着紧密关联,内中必有蹊跷。故而查察李翰的死因也是迫在眉睫。”狄公道,“哦,对了,查到鸿通柜坊的所在了吗?” 曾泰道:“封大人亲自去布置了,还没有消息。” 话音未落,工部侍郎封可言推门走了进来:“阁老,曾大人。” 狄公迎上前去道:“封大人,查到了吗?” 封可言点了点头道:“查到了,鸿通柜坊在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 鸿通柜坊位于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门面不大却很精致。进出来往的都是衣着体面的富商大贾。 远处蹄声踏踏,只见四五匹高头大马挟裹着一辆四轮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柜坊门前。 车门开处,狄公一身商贾打扮走下马车。沈韬率几名护卫翻身下马,雄纠纠地随侍在狄公左右。 狄公抬头看了看柜坊门前的招牌,大步向里面走去。 大厅非常宽阔,厅内摆放着七八张大桌子,桌旁置银柜,每张桌前坐着一个管事,与商贾们洽谈存储业务。这就是最早的银行。 狄公走进大厅,一名管事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这位先生,您请坐。” 狄公点了点头,坐在一张大桌后,沈韬等人围在身旁。 管事满面赔笑地道:“先生,您到小号是要办理存银、取银还是飞钱?” 狄公从怀中掏出一张白银凭信,递了过去,管事的赶忙接过一看,登时脸上变色,抬起头来:“您,您……” 狄公注视着他道:“我怎么了?” 管事惊讶地问道:“这张凭信怎么会在您手中?” 狄公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藏书网道:“那它应该属于谁?” 管事轻轻干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道:“啊,啊,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您想怎样处置这笔钱?” 狄公道:“全部取出。” 管事的一惊:“十万两,十万两全部提出?” 狄公笑了笑道:“怎么,不行吗?” 管事的赶忙道:“那倒不是,只是这笔数额太大了。先生,您知道,到柜坊兑取一万两现银就要提前三日告知我们。因此,请您稍候,我请掌柜和您谈。”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啊,那你就快去吧。” 管事赶忙站起身,向后面走去。 片刻,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来到狄公身旁道:“这位先生,您要兑付这凭信上的十万两白银,是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掌柜的?” 中年人一拱手道:“正是。敝姓周。” 狄公道:“因有些急用,今日必须将银提走。” 中年人踌躇片刻道:“啊,先生,敝号的存主只要过一万两的就要留底,您的凭信留下的是李翰的名字。您就是李翰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就是李翰。” 中年人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诡诈的笑容:“可据我所知,这位存主李翰先生已经死了。” 狄公猛一扬头,双目如电望向中年人,冷冷地道:“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呀。” 中年人镇静地道:“不好意思。” 狄公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据我所知,柜坊兑银不问身份,只靠凭信。怎么,你们鸿通柜坊不是吗?” 中年人尴尬地道:“啊,这,这,是,当然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的凭信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中年人忙道:“没有。” 狄公冷冷地道:“那就不用废话了,兑银吧。” 中年人赶忙道:“啊,当然,当然。不过数额巨大,您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狄公笑了笑,从容答道:“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中年人沉着脸向后面走去。 狄公和身旁的张环对视一眼,露出一丝冷笑。 柜坊后门,一个伙计牵着马等在后门。柜坊掌柜的和接待狄公的管事快步走了出来。掌柜的四下看了看,对管事低声道:“我先拖着他,你马上向主人禀告,看看到底怎么办。” 管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而去。掌柜的转身走进后门。 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坐着几个卖梨的小贩,旁边放着装梨的大车和牲口。其中一人推起了头戴的斗笠,正是肖豹。他望着管事骑马而去,飞快站起身来对身旁另几个小贩道:“继续监视。”肖豹伸手拉过梨车旁的战马,翻身而上,尾随管事奔去。 高大雄伟的颖王府坐落在扬州城中的昌义坊内,王府朱门高阶,斗拱飞檐,极具气魄。府门大开着,两名卫士站在大门前。 管事的骑马来到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沿台阶拾级而上,对守门卫士轻轻说了句什么,卫士点了点头,管事的快步走进府内。 不远处的墙角后,肖豹静静地观望着,眼见管事走进王府,他牵起马从墙角后走了出来,向王府门前而去。 王府门楹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颖王府”三个大大的金字。 肖豹牵马走到门前,假意给马整鞍,偷眼看了一下匾额上的字,而后牵马离去。 狄公坐在鸿通柜坊大厅内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从后面快步走到狄公身边,满脸赔笑道:“对不住,让先生久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嗯,怎么样?” 掌柜的道:“没问题,十万两银子立即兑付。”说着,冲后面击了三下掌,十几名杂役抬着七八口大箱子走了出来。 掌柜的道:“就请先生验看银两。”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掌柜的冲杂役们一挥手,众人将银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锭锭白银。 狄公拿起一锭看了看道:“嗯,没问题。沈韬,你引领他们将银箱抬到马车上。” 沈韬答应着,领着抬银箱的杂役向门口走去。 狄公看了掌柜的一眼道:“李翰已死的消息,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掌柜的一惊道:“啊,啊,先生,这一点您就不用多问了。我们柜坊最重信用,只要是持凭信来兑银,不论是谁都是一样的。” 狄公笑了笑道:“记得我刚到这里时你曾经说过,李翰曾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正是。” 狄公道:“看来你是认识李翰的。否则也不会知道李翰的死讯了。我想问的是,这笔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扬州联号的吗?” 掌柜的不悦地道:“先生,银子已经到手,您还问这些有用吗?” 狄公道:“当然有用。李翰之死,与这笔银子有着很大的关联,而今钱落到我的手中,不问清来龙去脉,我会内心不安的。” 掌柜的望着狄公,脸上又露出了诡诈的笑容:“我明白了,先生。咱们是心照不宣,我知道您定是一位朝廷的官员,对吧?” 狄公假做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掌柜的道:“李翰是水部郎中,如今他为了这二十万两银子死了,要是我所料不错,您定是调查此事的京官,想在暗中将这笔钱划归己有。怎么样,我猜得对吧?” 狄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所以我才要问清,你是不是认识李翰,是不是李翰亲自将银子存入柜坊的。” 掌柜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是的,小的认识李大人,而且,对他很熟悉。正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存入敝号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明白了。” 掌柜的诡笑道:“不过您放心,从今天开始,对于这笔银子,我们鸿通柜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事毕之后,我定有重谢!” 掌柜的连连点头:“多谢先生。” 狄公微笑道:“我的身份是你的主人告诉你的吧?” 掌柜的登时惊呆了:“什,什么?” 狄公道:“兑现十万两现银是大事,你定会向主人禀报,得到他的许可才能付钱。我说的不错吧?” 掌柜的单挑大拇指道:“先生,您真是神了,一点儿不错。” 狄公笑道:“我们是心照不宣。”说着一拱手。掌柜的赶忙回礼,轻声道:“心照不宣。” 狄公笑道:“告辞。”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行辕正堂上,曾泰、封可言和肖豹一见狄公回府,赶忙迎上来。 封可言道:“阁老,怎么样,有何收获?” 狄公道:“据鸿通柜坊掌柜所言,这二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李翰存入扬州联号的。” 封可言道:“看来李翰受贿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 狄公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还说,李翰在存银之时,曾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道:“哦?”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肖豹:“怎么样肖豹,你跟踪那个管事的,有什么收获?” 肖豹笑道:“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您进去不多会儿,掌柜的和管事二人就从后门溜了出来。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管事骑马离去,小的随后跟踪,发现他进了城南昌义坊中的颖王府。” 狄公一愣:“颖王?是他!” 肖豹点了点头道:“正是。过了约摸一刻的功夫,管事从王府出来回到了柜坊。” 狄公点头道:“他肯定是带回了主人的口信,于是,掌柜才将现银兑给了我。看起来,鸿通柜坊的主人竟然是颖王。” 曾泰在一旁问道:“恩师,这颖王是什么来历?” 狄公解释道:“颖王名叫元齐,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当年平定扬州长史徐敬业叛乱之时,替圣上出钱出力,很得圣上喜爱。待乱平后,圣上许他永镇扬州。真想不到,他竟然经营起如此庞大的柜坊。” 曾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狄公思索了一下,说道:“刚刚我与鸿通柜坊掌柜交谈之时,发现了几个疑点。” 曾泰忙问:“什么疑点?” 狄公道:“首先,他说这二十万两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柜坊的,还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奇怪地问道:“恩师,这有什么可疑?”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李翰真的收受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贿赂,他身为四品大员,又是奉旨钦差,这种小事交给手下亲信去办也就是了。他为什么要亲自到柜坊存银?还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的确如此。” 狄公道:“第二个疑点,那个柜坊掌柜竟然知道李翰的官职是水部郎中,这就更可疑了。就算李翰亲自到柜坊存银,只要留下姓名也就够了,又怎会将自己的官职也告知柜坊掌柜?这岂不是非常危险。李翰身为官场之人,绝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曾泰和封可言对视一眼道:“不错。” “第三个疑点,他们已经知道了李翰已死的消息。此事乃朝廷绝密,柜坊的生意人从何处得知?通过这几点,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鸿通柜坊与扬州官场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对于李翰之死,他们肯定掌握着一些内情。” “哦,什么内情?” “现在还不好说呀。哦,对了曾泰,李翰的绝命书和其他遗物崔亮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 “拿来我看。” 曾泰快步走到桌旁,拿起一摞卷宗,打开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纸递给狄公道:“这就是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 狄公接过来飞快地看了一遍道:“卷宗当中有没有李翰亲笔撰写的文书?” 曾泰点了点头道:“有。”说着,从卷宗中翻找出了一份移文道,“这是李翰大人亲笔写给工部的移文,还未及呈送他便自缢身亡了。”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移文,与绝命书仔细地比对着。良久,他抬起头道:“嗯,这封绝命书的字体笔迹与移文上的完全相同。看起来这封书信倒不是假的。” 曾泰道:“这就怪了。既然李翰是在不知邗沟覆船的情况下自杀的,他又怎么会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狄公拿起手中的信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地检查了几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他轻声道:“此事的确有些奇怪……”他静静地思索着,缓缓踱了起来。 曾泰冲封可言一努嘴,二人轻轻地退了出去,带上堂门。 狭窄的河道上一艘快船远远驶来。李元芳、小清和庞四站在船头。梢公一声吆喝,快船缓缓靠到岸边,停了下来。 小清对庞四道:“庞大哥,由这儿往西就进入洪泽湖了,那是卧虎庄的地面,你就在这儿下船吧。” 庞四点了点头,感动地道:“姑娘,您以德报怨,真是天下少有的厚道人。这一路之上我想过了,不管我们盐枭与你爹葛天霸有多么深的过节,但你我永远是朋友!” 小清微笑道:“庞大哥,谢谢你。我还是那句话,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办。” 庞四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姑娘,卧虎镇以东四十里的蛟王祠是我们穷盐枭的栖身之所。这可是盐枭们的绝秘,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要告诉你爹呀。” 小清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的。” 庞四道:“这么说吧,只要姑娘有用得着庞四的地方,一声召唤,庞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他一拱手。 小清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庞四冲元芳道:“兄弟,你的功夫我佩服。咱们后会有期!”说着,纵身一跃跳到岸上,转身进了芦苇荡。 小清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看了看李元芳道:“就要到卧虎庄了。说句实话,我真不想回去。” 李元芳眼望河面,淡淡地道:“那就别回去。” 小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挺实在的。我离家半年多了,也不能永远不回去呀。其实,我还是挺想我爹的。” 李元芳仍然眼望河面,面无表情地道:“那还说什么,赶快回去呗。” 小清道:“哼,你呀,就像个木头人,跟你说什么都是白搭。” 李元芳好像没听见一样,缓缓闭上了双眼。 小清转身对梢公喊道:“三哥,开船!” 哨公一声忽哨,竹篙点水,船缓缓离岸,向河中驶去。 大港汊位于洪泽湖中央,由成千上万个芦苇荡组成,直如迷宫一般。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水面染成血红色。 一艘大趸船远远而来,穿过苇荡驶进港汊,转眼便消失在港汊中密布的芦苇群里。 片刻工夫,一条快船随后赶到,船头甲板上蹲着几个头戴斗笠,渔民打扮的人,其中一个掀起了斗笠,不是旁人,正是狄春。他四下观察了一下,对身旁的卫士道:“大船呢,怎么不见了?” 卫士手指前方道:“应该是往那边去了。” 狄春看了看周围密布的芦苇群道:“这大港汊里就像迷宫一般,咱们得跟紧点儿,别让他们溜了。” 卫士点了点头。 狄春冲后面的梢公打了个手势,梢公竹篙疾点,快船向着大趸船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此时落日西沉,只剩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小清乘坐的快船停靠在岸边,梢公升火做饭。李元芳坐在船头,眼望河水,一动不动,静静地思索着。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小清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轻声道:“还在想你是谁?”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99lib?声道:“不管怎么想,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似乎从前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只有那堆火,大火……” 小清道:“你呀,就别再难为自己了。依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改头换面,重新为人。” 李元芳勉强笑了笑道:“说得轻巧,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 小清道:“什么事情?” 李元芳苦笑道:“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小清同情地道:“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一切慢慢来。如果有一天你真能想起些什么,恐怕首先就会想到自己是谁了。在这之前,你还是踏踏实实地随我回卧虎庄,其他的等安顿下来再说。” 李元芳眼望河面,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您看,过来了一条船!” 小清抬起头来。果然,迎面一条大趸船拐过苇荡向这边驶来,转眼便到了近前。 小清站起身,梢公和保镖们也围了过来,众人齐向趸船上望去。 只见大趸船上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旗帜,船头甲板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人。 一个保镖道:“这船倒也奇怪,连个认标都没有,万一翻在湖里都不知是谁家的船。” 另一人道:“就是,哪怕挂个小旗儿也好啊。” 说着话,大趸船与快船交错而过。忽然,小清身后的梢公道:“哎,这,这好像是我们卧虎庄的船呀!” 小清一愣道:“哦?” 其他几名保镖道:“老三,你眼花了吧。咱卧虎庄的船哪能不带认标啊。” 梢公道:“你们不常在码头不知就里,这条趸船我在咱们庄上见过,肯定错不了。” 小清道:“奇怪,咱们庄上的船怎么会从山阳方向过来?” 梢公道:“是啊,难道是去运货的?不对呀,那边是洪泽湖,没镇没甸,连个码头也没有。” 眼见大趸船拐进了另一条港汊,消失在视线之外。小清不解地摇了摇头。 突然,身后的梢公又道:“你们看,又来了一条船!” 小清回过头,只见一只快船箭一般飞驶而来,片刻间便到了眼前。此时,天已擦黑。 狄春四下观望着,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岸旁停靠着一条船,船上的人用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他赶忙压低了斗笠,低声对身后众人道:“不要说话,赶快驶过去。” 梢公加紧摇橹,两只快船擦肩而过。忽然,一条熟悉的身影从狄春眼前飞掠而过,他猛地抬起头轻声道:“李将军……” 他飞快地回过头,向对面船上望去。果然,李元芳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地对着河水发愣。狄春登时惊呆了,他站起身脱口喊道:“李将军!” 对面快船上,小清等人听到狄春的呼喊,全都一愣。小清道:“他叫谁呢?” 梢公道:“好像叫李将军。” “李将军?” 她四下看了看又笑道:“人家没跟咱们说话。好了,别看了,赶快烧饭!” 众人答应着散了开去。 狄春三脚两步奔到船尾,此时,两船相距已有几丈的距离,狄春大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坐在对面船头的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也不动。 狄春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身旁的卫士道:“狄春,你喊什么呢?” 狄春道:“你刚刚看到坐在船头那个男的了吗?” 卫士摇了摇头道:“没留意。” 狄春道:“那,那好像是李将军。” 卫士也愣住了:“什么,李将军?不会吧,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狄春无奈地道:“也许吧。” 他转回头对梢公道:“加把劲儿,跟上大趸船!” 梢公用力摆橹,快船飞快地尾随大船拐进港汊。 李元芳依旧坐在船头。身后,小清走过来道:“哎,吃饭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小清道:“总是哎哎哎的叫你,连我都觉得别扭。再说,你连个名字也没有,回到庄上,我怎么和我爹说呀。” 李元芳心不在焉地道:“随便起一个就行了。” 小清咯咯地笑了出来:“你倒是好打发。是我给起呀,还是你自己起。” 李元芳木然道:“听你的。” 小清笑了:“好吧。嗯,你失去了记忆,是我们从水里救起来的,就叫水生吧。” 李元芳道:“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水生了。” 小清看着他,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已经入夜,行辕中一片寂静。 正堂亮着灯火,狄公手中拿着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忽然,狄公停住脚步,又反复读起绝命书来。 “臣李翰再拜:前蒙圣恩,委查邗沟覆船事,而今事尚未谐,邗沟又起波澜,盐船翻覆,官盐损折。臣虽殚精竭虑,仍无法查知原委,实有负圣上信任所托。而今,大事已发,回旋无地,臣惟有以死谢罪!因绝笔留书。臣李翰再拜顿首。” 狄公将绝命书在手中翻来覆去前前后后查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踱了起来。 曾泰端茶推门进来,轻轻叫道:“恩师。” 狄公转过身来道:“啊,是曾泰呀。” 曾泰将茶碗放在桌上道:“怎么,您还在想绝命书的事?”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我将这封绝命书上的笔迹字体,与李翰亲笔撰写的移文反复比对了多次,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难道,这封绝命书真的是李翰所留?可李翰在鲁吉英到来之前便已死去,他并不知道邗沟又发覆船事件,又怎么会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在鲁吉英到来之前,有人便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了李翰,这才致令其留书自尽?只是此人乃悄悄前来,守卫山阳行馆的卫士们没有发现罢了。” 狄公稍一沉吟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但邗沟最后一次翻船是发生在山阳县境内,鲁吉英身为山阳县令,应该是最早得知此事的人。你想一想,还有谁能比他更早知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此人一定就是袭击运盐船队的歹徒。他很可能利用轻功,暗暗潜入山阳行馆,那么,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此人找到了李翰会怎么样呢?” 曾泰道:“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李翰,而后离去。” 狄公摇摇头道:“如果事情是这样,李翰就已经知道邗沟覆船乃是歹人策划,那他为何还要在绝命书中说,自己无法查出覆船原委,又为何要自尽呢?” 曾泰仔细想了想,良久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先将此事告知李翰,再逼他写下绝命书,最后,动手将李翰杀死,做成自缢的假现场?” 狄公摇了摇头道:“如果事情像你说的这样,凶手只需要杀死李翰,做好假现场就足够了,完全不需要留下这封绝命书。” 曾泰不解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凶手逼李翰写绝命书的目的是什么?” 曾泰道:“当然是为了误导我们,令我们相信,李翰是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而自缢身亡的。” 狄公道:“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不等鲁吉英到山阳行馆报信之后再动手呢?那时,李翰已得知邗沟再发覆船事件,留书自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现在呢,李翰死在鲁吉英到行馆之前,却未卜先知地留下了一封绝命书,这不是更容易引起我们的怀疑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而且,凶手杀死李翰容易,可逼迫李翰亲笔写下这封绝命书就难了。因为李翰既已知必死,怎么可能再替自己掘坟?” 曾泰道:“也是。” 狄公又拿起桌上的绝命书道:“所以我才对这封书信百思不得其解。” 曾泰叹了口气道:“其实学生也觉得此信甚为突兀,可以说很不合理。恩师,会不会是有人模仿笔迹?” 狄公缓缓坐在榻上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我仔细地验看了很多遍,绝命书上的字迹与李翰手书从运笔力度,到字尾勾画的轻重都完全相同,旁人不可能模仿得如此相象。” 曾泰道:“可恩师,学生曾听人说起,江湖上有高手仿造本朝阎立本先生的画迹,经装裱之后,几可乱真,连其本人也难以分辨。” 狄公有些不以为意地解释道:“绘画与书法是不同的,先师阎立本大人曾说过……”突然,狄公的话锋顿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道,“装裱!”说着,狄公飞快地拿起绝命书,在手里捻了捻,信纸似乎比单张纸页要厚一些。狄公又将绝命书放在风灯前仔细观察着。 灯光透过信纸,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而且字里行间似乎有一道道细线。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曾泰,端一盆水来。” 曾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一会儿端着一个黄铜盆走了进来,将盆置在榻上,里面盛着半盆清水。狄公将绝命书放进了水中,不一会儿,信纸上浮起一层小泡。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信纸竟然脱落开来,一张变成了两张。 曾泰惊呼道:“恩师,你看,信纸变成了两张!” 狄公点了点头,屏住呼吸,伸手入盆,轻轻将信纸的上层揭了下来。 二人一时惊呆了。 只见下层信纸上糊满了一张张小碎纸片,每张碎纸片上写着一个字。 绝命书竟然是用很多单字拼凑而成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到了吧,这封绝命书是从李翰手书的其他文稿上剪下后拼凑在一起,而后经高手匠人装裱,最终变成了可以乱真的证物!曾泰呀,若不是你说到装裱点醒了我,我们恐怕还要为此困惑下去。” 曾泰惊得睁大了眼睛,半天说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情绪振奋道:“解开了这个疑团,再加上我们对山阳行馆勘察后得出的结论,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李翰绝非自缢而亡,而是被人设计谋杀的。而且,从这封装裱精绝的书信来判断,凶手一定是经过了悉心策划和长时间的准备,才会对李翰施以最后一击。” 曾泰道:“不错。如此精工细作的装裱功夫,绝非一两日内可以完成。可恩师,这些歹人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做一件画蛇添足的事情呢?” 狄公沉思道:“这一点是个谜呀,我也参详不透。难道背后尚有隐情?”顿了顿,狄公又道,“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确定了李翰的死因。下面要做的,就是要尽快查清凶手杀死李翰的动机,是因为分赃不均,还是杀人灭口?要搞清此事,李翰是否受贿就变成至关重要的一点。” 曾泰点了点头道:“鸿通柜坊便是此事的关键。”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语中的。” 曾泰道:“可,怎样才能从鸿通柜坊套出实情呢?” 狄公缓缓踱了起来。忽然,他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曾泰看了看狄公,会意地笑道:“恩师,有办法了?” 狄公一脸神秘地道:“曾泰,明日清晨,你知会扬州司马,命他给我找来三具男尸。” 曾泰大惑不解:“三具男尸?” 狄公道:“正是。而且,每一具尸体都要穿上正四品的紫红色官袍。” 曾泰糊涂了:“还,还要穿四品官袍……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微笑道:“我自有用处。” 鸿通柜坊门庭若市,商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路人纷纷向街口望去。 一队千牛卫在军头肖豹的率领下纵马飞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柜坊门前。肖豹一声大喝,众卫士跳下马来,将柜坊团团围住。出入的商人们吓得两旁闪避。 肖豹翻身跳下战马,率两名卫士大步走进柜坊。 柜坊掌柜的和管事们正自惊疑不定,见肖豹率卫士走进门来,掌柜的赶忙迎上,赔笑道:“几位军爷,你们这是……” 肖豹道:“你就是鸿通柜坊的周掌柜?” 掌柜的赶忙道:“是,是。正是小人。” 肖豹举起手中的金批大令道:“奉黜置使大人令,请周掌柜带上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赶赴行辕,听候询问!” 掌柜的猛吃一惊:“什,什么?黜置使大人……” 肖豹皱了皱眉头道:“少啰唆,赶快带齐东西,随我走!” 掌柜的连声答道:“是,是!” 狄公曾泰坐在正中的榻上,低声说着什么。肖豹快步走了进来,回道:“大人,周掌柜带到。”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他进来。” 肖豹回身对外面道:“进来吧。” 掌柜三脚两步跑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鸿通柜坊掌柜,叩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道:“起来说话。” 掌柜站起身来,一抬头看到了上座的狄公,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你,你……” 旁边的肖豹一声断喝:“大胆!” 掌柜的“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上次不知是大人驾临小号……” 狄公笑道:“好了,好了。周掌柜,不必害怕,起来吧。” 掌柜的哆里哆嗦站起身来。 狄公道:“东西带来了吗?” 掌柜的赶忙从怀里掏出存底道:“带,带,带来了。这,这就是李大人在本号存银时在存底上的签名。” 肖豹伸手接过,递给了狄公。狄公拿起桌上李翰签名的文书两下一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周掌柜,你可是在欺瞒本官呀?” 掌柜的吓得再次跪倒:“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狄公站起身来道:“本官手中有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与这张存底上的签名完全不符,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将两份签名掷在掌柜的面前:“你自己看看!” 掌柜的颤抖着看了看道:“这,这,小,小的也不知呀……”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在柜坊之时,你自己所说的还记得吧?你说,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进柜坊,你非但见过李大人,还跟他很熟,是吗?嗯?” 掌柜的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是……” 狄公冷笑一声道:“好极了,你随我来。”说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肖豹一声大喝:“走!” 掌柜的浑身一抖,随狄公走出门去。 第十一章 千牛卫突袭私盐仓 花厅内摆放着三张尸床,上面放着三具身穿紫色官袍的尸体。周掌柜跟着狄公、曾泰快步走了过来,狄公道:“你看看这三具尸身,哪一位是李大人?” 周掌柜一愣,继而脸上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看都没看就道:“这三个人都不是。” 狄公冷笑道:“哦,你看都没看,就知道这三人都不是?” 周掌柜一惊,赶忙低头假意观看,而后道:“回大人,这里面没有李大人。” “胡说!”狄公一声断喝,“你这该死的奴才,明明没有见过李大人,却谎言欺瞒本官,说什么是李翰亲自将银子存进柜坊,又与李大人很熟。真是罪不容恕!来人!” 周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明鉴,这里面真的没有李大人!” 狄公冷笑一声道:“我知道,曾经有人对你说起,李大人的尸身已被焚烧,不管谁让你认尸,你都说不是,对吧?” 周掌柜一闻此言,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但他马上遮掩道:“小的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狄公道:“不明白?好啊,那我来告诉你吧。李翰大人的尸身根本未被焚化,而是被他的仆人偷偷藏了起来,烧掉的是另外一人的尸体!” 此话一出,无异于一声惊雷。周掌柜浑身猛地一抖,吃惊地张大了嘴道:“什,什么,另,另外一人……”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滚而下。 狄公冷冷地望着他道:“实话告诉你,李翰大人的尸身就在这三具尸体之内!你不是见过他吗,给本官指出来!否则,今日本官就要断你欺官之罪,叫你身领重刑!” 一旁的肖豹厉声喝道:“站起来,上前认尸!” 周掌柜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走到尸床之前。 狄公双目死死盯着他。 只见周掌柜的身体越抖越剧烈,豆大的汗珠劈哩啪啦地掉落下来。 狄公望着他冷笑道:“怎么,认不出来?” 周掌柜浑身哆嗦,抬起头来指着一具尸体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这个是……” 狄公双眉一扬:“哦?” 周掌柜浑身一抖,赶忙指向另一具道:“不,不,那个,那个是……啊,不……” 狄公哼了一声,道:“好了,别再胡猜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李翰。” 周掌柜登时面如死灰。 狄公击了三下掌,一个身穿蓝衫,仆佣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道:“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道:“告诉他,哪一位是李翰大人!” 仆佣一指中间的那具尸身道:“这位就是我们家老爷。” 狄公双目如刀看着周掌柜道:“怎么样?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猛地,周掌柜一声大叫,双膝跪地连连叩头:“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确实是从没见过李翰大人!”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狄公道:“那是何人将银子存入柜坊的?” 周掌柜带着哭腔道:“根本没有人到柜坊存银。” 狄公一愣道:“哦?此话怎讲?” 周掌柜道:“这笔钱是个陌生人带着主人的亲笔信,拿着一个叫林阳的商户手中的两张十万两凭信改成李翰的名字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问道:“林阳,你是说林阳?” 周掌柜道:“正是。这位林阳也是柜坊的老主顾,可却从没露过面。”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主人便是颖王元齐吧?” 周掌柜一惊抬起头来:“正,正是。” 狄公道:“元齐在信中是怎样说的?” 周掌柜道:“信里只是说,来人是他的朋友,要将林阳的两张凭信改成李翰的名字。本来按照柜坊的规矩,必须要这两人同时到场,验明身份文牒方能办理,可既然主人来信,小的也不..便多问。” 狄公道:“李大人的字是谁签的?” 周掌柜道:“那是一个多月前,主人告诉小的,李翰大人死了,为保险起见,他要小的重做底单,是,是小的替李大人签下了名字。” 狄公点了点头道:“他还告诉你,一旦有人来查,便说是李翰亲自前来存银。” 周掌柜道:“正是。小的当时说,我没见过李大人,这一问不就露馅儿了。可主人说,李大人的尸身已经焚化,不论谁让我认尸,我只说不是就行了。为这,主人还赏了小的二十两银子。”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明白了,全明白了。好了,周掌柜,你回去吧。你的主人并没有骗你,李大人的尸身确实已被焚化了。” 周掌柜登时目瞪口呆:“啊,啊,原,原来大人是在诈小的!” 狄公道:“本来你已犯欺官之罪,但念在你将实情和盘托出的份上,本官便不治你罪了。” 周掌柜连连叩头:“谢大人。” 狄公望着他道:“你泄露了主人的机密,如果让他知悉,你应该明白他会怎样对付你。” 周掌柜浑身一抖,吓得脸色惨白。 狄公道:“知道回去以后应该怎样对主人交待吗?” 周掌柜怯怯地摇了摇头。 狄公道:“你只要说我叫你进府辨认李翰的尸体,而你蒙混过关,其他的一概不提。懂了吗?” 周掌柜忙点了点头道:“是,是。小的懂了。” 狄公道:“来呀,赏周掌柜十两银子。” 一旁的肖豹从怀中拿出早已备好的银子,放在周掌柜手中。 周掌柜吓得赶忙推辞:“不,不,小的不敢。” 狄公摆摆手道:“收下吧。也许日后本官还用得上你。” 周掌柜连连叩头道:“是,是。谢大人。” 狄公对肖豹道:“送周掌柜回去。”肖豹答应着,领周掌柜走出门去。 狄公看着他的背影,叹道:“李翰受贿之事,果然是有人栽赃陷害。” 曾泰道:“真想不到,此事竟然又是林阳所为!” 狄公道:“这个神秘的林阳究竟是什么人呢?如果他是一介布衣,江湖人物,绝不会有能力陷害官居四品的钦差。” 曾泰惊讶地道:“恩师,您的意思……林阳是官场中人?”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很有可能。而林阳这个名字,则是他使用的化名。”说着,狄公转头看了看吃惊的曾泰,继续说道,“而且,栽害李翰之事,还有一般蹊跷之处。” 曾泰道:“哦,是什么?”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没有颖王元齐的协助,林阳怎能将凭信轻易改为李翰的名字?” 曾泰道:“也许此事颖王并不知内情,只是与林阳是朋友,为了照顾关系才给周掌柜写下那封书信。” 狄公道:“那么,李翰死后,他要周掌柜改写底单,假代李翰签名,并要他遇到调查时声称曾亲眼见过李翰,是李翰亲自将这二十万两银子存入柜坊,撒这个弥天大谎,栽害李翰又算是什么?难道也是照顾关系?”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而最奇怪的一点是,扬州刺史崔亮在焚烧李翰遗体之后,为什么会专门将这个消息告知颖王元齐?” 曾泰吃惊地抬起头道:“您是说,栽害李翰之事,崔亮也有份?”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目前证据不足,仅凭这一点是无法断定崔亮的动机的。”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而今,李翰自缢案已基本清晰,在山阳行馆暗阁中搜出的两张二十万两凭信,乃是林阳伙同鸿通柜坊对其进行栽赃陷害,而李翰本人并未受贿。可以断定,他是被以林阳为首的庞大阴谋集团设计谋害而死。害死李翰之后,他们布置自杀的假现场,并制造伪证以混淆视听,这些人用心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毒啊!” 曾泰道:“恩师,学生以为李翰之死与邗沟覆船、盗运官盐一案定然有着紧密的关联,他一定查知了什么内幕,这才使得杨九成之流不得不对他痛下毒手。” 狄公道:“说得好,与我所想一致。看起来,要破解整个案件,林阳是个关键人物。” 曾泰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道:“恩师,颖王曾帮助林阳栽害李翰,这就说明二人一定相识。可不可以直接讯问颖王?” 狄公摇了摇头:“颖王元齐是圣上的故旧之臣,关系极为密切,不可轻动。仅凭周掌柜的几句话,非但无法从元齐口中得到真情,还会因此将周掌柜出卖。此人是我们埋在鸿通柜坊的一颗钉子,日后会派上大用的。”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目前我们只能从官盐的下落查起,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呀。” 正说话间,外面脚步声响,沈韬冲进来道:“大人,您看谁回来了!” 狄公抬起头来,狄春、张环、李朗大步走进花厅。 狄公惊喜地叫道:“狄春!” 三人赶忙上前见礼,狄公扶住道:“好了,好了,都起来。快说说情况怎么样?” 狄春道:“从河口镇别过后,我们便驾船赶往上沟村。果然如您所料,一个时辰后,从北沟出来的快船载着官盐经过那里,小的便率人随后跟上。大约跟了三四个时辰,天光放亮之时,前面的船队离开了邗沟运河主道,进入一条港汊之中,小的率人随后紧追,整整一个白天,北沟船队都在港汊之中行驶,小的查看地图,发现他们是转道进入洪泽湖区。” 狄公沉吟道:“洪泽湖?” 狄春道:“正是。大概在傍晚左右,快船停在了洪泽湖中央的苇子荡内。” 狄公道:“取地图来。” 曾泰赶忙从书架上拿起地图,铺在桌案上。 狄春指着地图中的一片苇荡道:“老爷,就是这里。” 狄公吃惊地道:“这里已经是盱眙县境了。” 曾泰道:“哦?” 狄公道:“你来看……”狄公的手指在地图上划着,边划边道,“洪泽湖山阳段到明水甸便已经进入了盱眙县境,而狄春说的苇子荡在这里,早已过了山阳管界。”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苇子荡果然是盱眙县境。” 狄公对狄春道:“你继续说。” 狄春道:“我们躲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观察,整整一夜都没有任何动静。大约是在第二天拂晓,一艘大船从正北方向开了过来。” 狄公指着地图道:“正北,也就是从盱眙方向?” 狄春看了看地图:“正是。过了没多久,大船便停靠在北沟船队旁边,快船上的水鬼们伸出挠钩将大船稳住,又在大船与快船队间搭起了跳板,彭春率水鬼们将快船上的盐运上了大船。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水鬼们将快船上的官盐全部搬上了大船,大船便缓缓起动,向北而去。我们随后追赶,到了黄昏时分,大船驶进一片迷宫般的大港汊中。天亮时,我们还勉强能够跟上,可到了夜晚,大船在港汊的芦苇荡中七拐八绕,小的们便迷失了方向。” 狄公急问道:“跟丢了?” 狄春赧颜道:“是小的没用。”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难为你了。那么,彭春和那些水鬼呢?” 狄春道:“也都上了大趸船。”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盱眙……” 他站起身,慢慢踱了起来,良久,停住脚步抬起头道:“记得在河口镇审讯冒三时,他曾经交待,每一次他们将落水的官盐捞起后,存入大仓,过不了几日,便会有一条大趸船来到北沟,将库存的官盐全部运走。这些大趸船上的船工都是淮北口音。而此次,北沟大仓的运盐船队则是将官盐运到了盱眙,而盱眙正是属于淮北地区。综合以上两点,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歹徒藏匿官盐之所,正是盱眙的某个地方!” 曾泰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突袭北沟大仓,抓捕林阳,以此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揪出元凶,找回失踪的官盐,将这群丧心病狂、祸乱盐政、为害百姓的逆党一网打尽!” 曾泰道:“恩师,我们何时行动?” 狄公略一沉吟道:“事不宜迟,就在今夜。张环、李朗!” 二人答应一声踏步上前。 狄公道:“你二人持黜置使大令,调集扬州水营的所有快船前往码头,天黑之后,率卫队悄悄登船,整装待发!” 二人高声应喏,转身奔出正堂。 狄春又道:“老爷,还有一件事,小的想和您说。” 狄公道:“哦,什么事?” 狄春踌躇道:“这话还真不太好说,也许是小的看走了眼。” 狄公一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但讲无妨。” 狄春点了点头道:“昨天傍晚,小的率人跟踪大趸船进入港汊之后,在岸旁停靠的一条快船上,好像,好像看到了李将军。” 狄公又惊又喜,嚯地站起身道:“元芳?” 狄春点点头道:“正是。” 一旁的曾泰赶忙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狄春道:“当时天光渐暗,又是两船交错之时,他一下子就掠了过去,也许,也许是小的看错了?可老爷您知道,小的对李将军可以说是太熟悉了,那身影,那体态……如果真是我看走了眼,那就说明这个人与李将军实在是太像了!” 狄公急急追问道:“后来呢?” 狄春道:“小的在船上大叫李将军的名字,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就这样,为怕耽误追踪,小的便没有停船。”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难道,真的会是元芳?可,他怎么会跑到洪泽湖中去呢?” 曾泰道:“恩师,也许是狄春看差了。我想,世上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再说,如果那个人真是元芳,狄春喊他,他为什么不理睬呢?” 狄公叹了口气道:“也许吧。” 夜阑人静,湖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快船停靠在一片苇荡旁,船上的灯火已经熄灭。 李元芳双手抱膝独坐船头,双眼望着湖水静静地思索着。脑中频频闪现着大火的画面,耳畔传来了刺耳的鸣响。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 良久,声音消失了,狄公那张熟悉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李元芳缓缓睁开双眼。 忽然,身旁人影一闪,李元芳闪电般伸出右手狠狠地抓住身旁那人的手腕向怀里一带,那人一声惊叫,跌倒在地,是个女的。 元芳吃了一惊,赶忙松开手。 躺在地上的是小清。 元芳道:“你干什么?” 小清跳起身喊道:“你差点儿扭断我手腕,还问我干什么?” 元芳木然道:“偷偷摸摸的,谁知道是你呀。” 小清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我怕你着凉,给你送衣服来了!”说着,赌气地将手中的衣服狠狠地掷在李元芳头上,转身向船舱走去。 李元芳也不说话,将衣服从头上拿下,放在了一旁。 小清走到舱房门前,转过身道:“怎么,你不打算向我道歉?” 李元芳呆望湖心,一言不发。 小清笑了,快步走到他身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道:“快点向我道歉!”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敷衍道:“对不起。” 小清扫兴地道:“真没意思。让你道歉你就道歉。就像傻瓜一样。” 李元芳道:“快回去睡吧。” 小清笑道:“我就不。”说着,一扭身坐在李元芳身旁。 李元芳不再理她,仍是眼望湖水,静静地发呆。 小清道:“明天就要到卧虎庄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你知道我爹是做什么的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道:“你想知道吗?” 李元芳又摇了摇头。 小清道:“那我偏要告诉你,我爹是贩卖私盐的。”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长叹一声道:“你知道吗,私自卖盐是犯法的。”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嗔道:“你是摇头鸡,还是点头鸭?怎么就知道摇头点头,点头摇头。” 李元芳转过头道:“你爹犯法,卖私盐。我听明白了。” 小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为了独霸淮北盐市,他整日里带着手下打打杀杀,跟官府斗,也跟盐枭斗,得罪了好多人。我劝他,可是他不听。我一气之下才跑了出来。”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不许再摇头或点头。你必须要回答,懂吗?” 李元芳无奈地道:“懂。” 小清叹道:“唉,我娘死的早,爹一手将我和姐姐抚养成人,从小就教我二人武功。你别看我这身三脚猫的功夫不咋的,我姐可厉害得紧。不过,好像没有你厉害。” 李元芳苦笑了一声道:“懂。” 小清道:“只可惜,姐姐也..和我爹一样,做了绿林的买卖。听说我爹还被她管哩。” 李元芳道:“懂。” 小清狠狠地给了他一掌笑道:“你掉井里啦?咚咚咚的。” 李元芳道:“不是你让我得回答‘懂’吗?” 小清道:“好了,好了,你就听着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我姐姐叫云姑,日后你会见到她的。” 李元芳长叹一声。 小清瞋怪地看着他道:“叹什么气呀,是不是我说的你不爱听啊?”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不是。想到了别的。” 小清道:“想到什么了?”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不悦道:“干吗老说半句话,吊人胃口啊。说!”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我在想今后怎么办。” 小清道:“什么今后怎么办?” 李元芳林地道:“我不能一辈子住在卧虎庄。” 小清道:“为什么?” 李元芳摇了摇头:“更不能做一辈子傻瓜。” 小清一愣,赶忙道:“对不起,刚刚我说你是傻瓜是逗着玩儿的,其实,你一点儿都不傻。” 李元芳苦笑着道:“我没怪你。我就是傻瓜。” 小清望着他,安慰道:“水生,别着急,总有一天你会想起从前的事情。” 李元芳出了一口长气:“但愿吧。” 天空中阴云密布,狂风横扫水面,掀起一片片白浪,拍打着堤岸。码头前松明柱上的几盏灯笼在风中不停地摇曳。十几名守卫手持刀枪,往来巡视。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阵桨打水面的哗哗声。码头上的守卫们警觉地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一条快船箭一般从黑暗中破浪而出,军头张环兀立舟头高声断喝:“官军来也!岸上的贼子还不缴械纳降!” 码头上顿时乱了起来,守卫们高声喝喊:“不好,是官军,快去通报首领!” 话音未落,数十条快船如同从天而降,冲破白浪,疾驶而出,闪电般逼近了码头。 头船上的张环厉声喝道:“放箭!” 刹那间箭如飞蝗,码头上的守卫立时扑倒一片。 快船飞速地接近了码头。张环大吼一声,纵身跃起,跳落在埠头之上,守卫的黑衣人狂叫着围上前来。张环一摆掌中大棍,杀入人群。快船上的卫士们如猛虎下山呐喊着冲上码头。千牛卫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转眼之间,十几名守卫的黑衣人便尸横当地。 张环转身对后续的快船高声喊道:“快,搭起跳板!”先靠岸的几条快船迅速搭起跳板,一队队卫士冲上码头。 轰隆一声巨响,大仓房两扇铁门“吱呀呀”打开了,上百名黑衣人在两名队长的率领下,手持钢刀,嚎叫着向卫队冲来。顷刻之间便将先冲上码头的卫士团团包围。张环手抡铁棍,率千牛卫大呼酣战。 后续的快船紧跟着靠岸,船上的卫士搭起跳板。黑衣人队长一摆掌中钢刀,高喊道:“弟兄们,跟我来,守住码头,别让官军上岸!” 话到人到,数十名黑衣人冲上码头,掀翻跳板,与刚刚登陆的千牛卫展开激烈地搏斗,卫队登岸的速度登时受阻。就在此时,西面芦苇荡中响起一声号炮,紧接着杀声震天。 守卫们吃惊地扭头望去,只见李朗率上百卫士如狂飙一般从芦苇荡中杀将出来,转眼间便冲上了码头,与守卫码头的黑衣人展开激战,卫士们如饿虎扑食,黑衣人立时不支,纷纷向后退去。 那边的张环一见援兵来到,精神大振,铁棍狂劈猛扫,几名黑衣人惨叫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快船上的卫士们重新搭起跳板,冲上码头加入战团,第一、第二队兵合一处,在张环李朗的率领下猛冲猛打,黑衣人登时星落云散,边抵抗边退进大仓,张环、李朗率大队乘胜追击。 狄公和曾泰在狄春沈韬及众卫士的簇拥下,沿跳板走上码头。战斗仍在继续,四处刀光剑影,火光冲天。 狄公对沈韬道:“沈韬,你立刻率队展开搜索,绝不能有漏网之鱼!” 沈韬高声答应,率第四队分散搜索。 守卫的黑衣人已全面溃败,被千牛卫逼到仓房一角。张环、李朗率卫士们横冲直撞,两条铁棍如秋风扫败叶一般,黑衣人磕着就死,沾上就亡,转眼间便有十数人尸横就地。 张环厉声喝道:“众人听着,放下武器者免死!” 黑衣人队长高声狂呼:“弟兄们,别听他的,给我杀!” 张环一声怒喝,纵身向前,铁棍闪电般向队长头顶砸去。队长横刀向外一崩,只仓啷一声巨响,火星乱迸,钢刀被砸得掉在地上,铁棍毫不停留,重重拍在了队长的顶门,登时万朵桃花开,队长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歪倒在地。 张环铁棍一摆,厉声喝道:“放下武器!” 这一声断喝神威凛凛,黑衣人气为之夺,在另一名队长的率领下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李朗一摆手,卫士们一拥而前,将剩下的黑衣人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战斗已基本结束。狄公、曾泰站在码头上,四下观察。张环、李朗押着被俘的守卫队长快步走来道:“大人。” 狄公道:“怎么样?” 张环道:“守卫大仓的歹徒,除缴械纳降者外,已被全歼!” 狄公微笑道:“好。你们辛苦了。” 张环一指守卫队长道:“此人是匪首,守卫大仓的歹徒便是由他指挥。跪下!”说着,狠狠一脚踹在了队长的膝弯,队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 队长道:“小的彭秋。” 狄公道:“监库彭春是你什么人?” 队长吃惊地抬起头来:“大人知道彭春?” 狄公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队长道:“是,是。彭春是小人的兄长。” 狄公道:“你们的首领林阳在哪里?” 彭秋道:“回大人,刚刚官军进港之时,他还在最后面的那间仓房之内。” 狄公道:“哦?他长得什么样子?” 彭秋道:“个子不高,小眼睛,脸色很黑,颔下一部络腮胡须。” 狄公点了点头对张环、李朗道:“听到了吗?” 二人道:“听到了。” 狄公道:“立刻传令众卫士,仔细搜索,一定要找到此人!” 张、李二人高声答应,飞奔而去。 一旁的曾泰长出一口气,兴奋地道:“林阳果然在这里。此人可算得上是本案的核心人物,抓到了他,上可查清元凶主谋,下可找到失踪的官盐。恩师,看起来破解此案已是指日可待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身后,一名卫士飞奔而来:“大人,肖军头率第三队将水鬼聚居之所团团包围。” 狄公道:“好,你马上回去,命肖豹不要擅动,等候传令!”卫士答应着,飞跑而去。 狄公对身旁的狄春道:“狄春,将彭秋收押。待会儿抓到了林阳,还要他来辨认。” 狄春答应一声,命卫士将彭秋押了下去。 狄公又对曾泰道:“走,我们进仓房去看一看。” 仓房很大,中间没有梁柱,仓内的情形一览无余。此时,千牛卫已将前后两座大门把守起来。 狄公、曾泰、狄春走了进来。 曾泰叹服道:“好大的一座仓房啊,足可以盛下上百万石官盐。”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与江淮盐铁转运使的盐廪几乎完全一样。以此判断,建仓之人定然是熟知盐事。” 曾泰问道:“您是说林阳?” 狄公点了点头道:“昨日我们谈到,他竟能够伙同柜坊栽害钦差李翰,而今夜我们又亲眼看到,他建起的这座仓房,居然与官家的盐廪相同。这个林阳的身份,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您说的有道理。这个林阳很有可能是官面上的人。” 狄公道:“这一点我们马上就能够得到证实……” 几人说着话,已走到大仓的北山墙,山墙旁有一间上了锁的小屋。 曾泰指着小屋道:“恩师,这间小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狄公解释道:“这是供值夜的管库休息时用的,在盐廪中称为‘宿房’。”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走到门前看了看,只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他摇了摇头道:“奇怪,这宿房为何上锁?” 曾泰推测道:“可能是因官盐运离,仓房空置,此处已不须管库吧?” 狄公点点头:“也许吧。”他转身刚要向回走,忽然宿房内传出一点细微的响动。 狄公登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曾泰道:“恩师,怎么了?” 狄公侧耳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曾泰和狄春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眼望宿房道:“命卫士将房门打开。” 狄春冲守门卫士一点手,卫士赶忙跑了过来。 狄春道:“将锁打开。” 卫士拔出腰刀,照着铁锁狠狠一击,仓啷一声,锁头落地,卫士推开了宿房的门。 房内一片漆黑。 狄公缓缓走进屋内,身后的狄春晃亮了火折。突然,他一声惊叫,指着墙角道:“老爷,您看!” 狄公飞快地转过身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只见墙角黑暗处竟然坐着一个人。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你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门外的卫士一拥而入,刀枪齐出。 狄公一摆手,制止了卫士们。 墙角那人缓缓站起身来,原来此人竟然是——宁氏。 狄公和曾泰惊诧地对望了一眼又道:“你是何人?” 宁氏冷冷地道:“少装糊涂!告诉你们,想耍什么诡计一概没用,你们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狄公奇怪地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杀你?” 宁氏惊诧道:“你们不是铁手团的人?” 狄公道:“铁手团?” 宁氏上下打量了狄公一番道:“你们,你们是做什么的?” 狄公道:“我叫狄仁杰,是……” “狄仁杰!”宁氏脱口喊了出来,“你是狄仁杰?!” 一旁的曾泰道:“无知女子,竟敢直呼狄阁老大名,真是岂有此理!” 狄公一摆手打断了他道:“怎么,你知道我?” 宁氏的双眼立时盈满了泪水,颤声道:“你真是朝中宰辅狄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个假不了。正是本阁。” 泪水涌出了宁氏的双眼,她急急问道:“李元芳,李元芳,你,你认识吗?” 狄公猛吃一惊,踏上一步急切地道:“李元芳!你是说元芳?他现在哪里?” “扑通”一声,宁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明白了,你就是李翰大人的遗孀宁氏,对吗?” 宁氏满面泪水,吃惊地抬起头来。 旁边的所有人也都惊呆了。 曾泰张大了嘴道:“你,你真的是宁氏?” 宁氏抽泣着道:“正是。妾身便是李翰之妻宁氏。” 狄公赶忙道:“李夫人请起,有话慢慢说。元芳究竟在哪里?” 宁氏刚要答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韬飞奔而来:“大人!” 狄公转过身道:“沈韬,怎么了?” 沈韬道:“刚刚卑职在后面的一座大仓中发现了一个人,他自称是山阳县令鲁吉英。” 狄公吃惊地道:“鲁吉英!” 沈韬道:“正是。” 一旁的宁氏脱口惊呼道:“鲁大哥,他,他还活着!” 狄公一摆手:“走,去看看!” 大仓由千牛卫严密把守。脚步声响,狄公、曾泰、宁氏、狄春、沈韬等人快步走了进来。 狄公问道:“在哪里?” 沈韬一指宿房道:“就在那间小房之内。” 狄公快步向宿房奔去。 房内点起了油灯,只见鲁吉英浑身绑缚坐在地上。眼见狄公、曾泰和宁氏进来,鲁吉英顾不得旁人,跳起身来冲宁氏叫道:“贤妹!” 宁氏冲上前去,扶住了他,抽泣道:“大哥,你,你,你还活着……” 鲁吉英安慰道:“活着,活着!放心,你大哥赖命一条,死不了!” 狄公对身后的狄春道:“松绑。” 狄春赶忙上前,替鲁吉英解开了绳索。 鲁吉英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卑职鲁吉英叩见阁老,曾大人!” 狄公赶忙伸手将他搀了起来:“贵县不必多礼,快起来。” 鲁吉英站起身,泪水已涌出双眼,他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揉皱的纸条,双手呈了上去:“阁老,您看看这个。” 狄公接过纸条,飞快地打开定睛看去,猛地他惊声叫道:“这,这是元芳的笔迹呀!” 两行热泪滚过了鲁吉英的面颊,他轻声道:“阁老,元芳,元芳已经遇难了……” 曾泰、狄春不由得一声惊叫。一旁的宁氏更是哭出声来。 狄公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头晕目眩,身体摇晃着向后倒去。曾泰和狄春赶忙两旁扶住:“恩师,恩师!快,快,快扶他老人家坐下!” 众人七手八脚将狄公扶坐在椅子上。 狄公缓缓睁开双眼,双手颤抖着拿起字条,忍泪问道:“这,这是元芳的绝笔?” 鲁吉英抽泣着点了点头:“在迎阳驿分手之时,他写下了这张条子,让我和宁贤妹化装潜伏后超小路回山阳,他自己则走官道,吸引铁手团的注意。我们曾相约十日后在山阳见面,他说如果他万一没到,就让我们将信拆看。卑职万万没有想到,元芳他,他 771f." >真的没有回来……”他的喉头梗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一旁的宁氏痛哭失声:“他,他是为了救我,才遭遇歹徒的毒手,是我害了他……”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悲痛道:“不要哭,不要哭,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鲁吉英把他与元芳及宁氏相遇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细述给狄公,说到动情处不由得泪流满面。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霎时间,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背转身去,掏出手帕轻轻捂住了脸。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屋中一片肃然。 良久,传出了阵阵低泣,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曾泰擦去脸上的泪水,走到狄公身旁,扶住了他:“恩师,请您节哀吧……”话未说完,泪水又滚落下来。 狄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擦干眼泪,转过身道:“鲁县令,你们又是怎么被关到北沟大仓的呢?” 一旁的宁氏道:“我来说吧。” 狄公点了点头。 宁氏拭泪敛声道:“狄大人,您到山阳暗访的那天,正是我们与元芳约好的见面之期。鲁大哥将您送上船后,便赶到茶楼与妾身会合,共同等待元芳。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我们设计逃出茶楼,回到县衙后商议立刻离开山阳,前往扬州将密信交给您。不想那龙风和云姑竟然尾随而至,就在我们即将动身的时候,他们先是劫持了鲁兄,要挟我交出了密信。 “因他们担心密信有诈,二人商量后把我俩关押在此,等验明信的真伪再对我们下手。于是,两天前,我们被带到了这里,分别关押。妾身还以为鲁兄已被他们杀死。” 狄公蹙眉低吟道:“铁手团……” 鲁吉英道:“元芳对我说这个组织杀手如云,且非常隐秘,是从南北朝时的邬壁乡部演化而来。”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据传闻,有很多大案都是铁手团做下的,可官府却从没有查到过蛛丝马迹,故此,一直以来铁手团只是个传说,想不到这个神秘的组织还真的存在。” 鲁吉英点了点头。 狄公重重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这群恶贼!若不将他们斩尽杀绝,我狄仁杰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元芳!” 曾泰咬牙切齿地道:“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们必须为此付出百倍的代价!” 狄公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问道:“夫人,李翰大人在那封密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宁氏答道:“密信上写了很多人名,还有数字……” 鲁吉英接口道:“信我和元芳都看过,上面记载了邗沟覆船前后,扬州官吏的受贿情况。上面有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以及刺史府衙属中半数以上的官员。” 狄公惊道:“扬州刺史府半数以上的官员受贿?” 鲁吉英点了点头:“真是令人痛心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对曾泰道:“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处心积虑谋害李翰大人的原因。” 曾泰点了点头。 鲁吉英和宁氏对视一眼道:“李大人真的是被人谋害致死的?” 狄公道:“正是。” 鲁吉英长叹一声道:“我早就有此怀疑,怎奈没有信任之人,不敢说出口而已。” 狄公道:“哦?” 鲁吉英道:“卑职是第一个到山阳行馆的。李翰大人尸身的双脚离椅子有两尺多远,这定然不是自缢而亡。而且事发后,刺史崔大人命卑职立刻将尸身焚化。” 狄公追问道:“怎么,焚化尸身是崔亮下的令?” 鲁吉英道:“正是。您来山阳之前,长史吴文登特意跑来威逼利诱,要卑职将焚尸之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狄公点头道:“果然是这样。” 鲁吉英长叹一声道:“其实,阁老在山阳之时,卑职真想将实情对您和盘托出,可,可又不知阁老与崔亮的关系,就这样阴差阳错……否则,密信也不会落入歹人之手。唉,都怨卑职,我,我对不起元芳啊!” 狄公道:“此事怎能怪你。官场之上,谨慎从事乃为官者之本。只可惜这封密信落入了歹人之手,而今是空口无凭。否则,仅凭此一物,本阁就要让扬州这一班贪官污吏粉身碎骨!” 这时张环从外面进来,施礼道:“大人。” 狄公道:“嗯,什么事?” 张环道:“方才搜查之时,找到了五六个面色黝黑,络腮胡须之人,符合林阳的行貌特征,请大人验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现在何处?” 张环道:“现在码头之上。” 狄公对狄春道:“将彭秋带到码头。” 五六个大胡子站在码头上,旁边千牛卫严密看守。脚步声响,狄公几人带着彭秋快步走来。狄公对彭秋道:“仔细看看,哪个是林阳。” 彭秋道:“是,是。” 狄公冷冷地道:“你记住,在这北沟大仓,不光你一个人认识他。如果你胆敢谎言欺诈,立刻斩首示众!” 彭秋赶忙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狄公道:“去吧。” 彭秋快步走到五六个大胡子面前,看了一遍,转身回道:“大人,都不是林阳。” 狄公道:“哦?你能肯定?” 彭秋道:“绝对肯定。” 狄公问张环道:“张环,有没有漏网之鱼?” 张环道:“没有。离开这里必须坐船,沈韬已派四队卫士严守周围水面的各个汊口,迄今尚未发现有人逃离。”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了彭秋道:“林阳是一直住在这里,还是最近才到的?” 彭秋道:“回大人,应该是几天前到的。” 狄公道:“应该?难道你没有看到他来吗?” 彭秋回道:“林阳的行踪非常诡秘,来的时候,我们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走也不知是何时离开。就连我哥哥彭春也摸不到踪迹。您要是不信,可以问问其他被俘的人。” 狄公抬起头,问一个大胡子道:“他说的是真话吗?” 大胡子点了点头道:“彭队长说的都是真的,大仓从来没有人见过林头领是怎么来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问彭秋道:“你刚刚说今天晚上还见到了林阳,是吗?” 彭秋道:“正是。他还对小的说,明天要离开这里。要小的严密看守这里的水鬼,绝不能让他们出去生事,只要发现有人逃离,格杀勿论。” 曾泰道:“这大仓中还有何处可以藏身?” 彭秋道:“除这两个大仓房,就剩下水鬼们的驻地了。” 狄公道:“张环,你亲自前去传我大令,命肖豹率卫士严查水鬼驻地,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林阳!” 张环道:“是!”说着,飞奔而去。 狄公又问彭秋道:“到北沟之前,你们是做什么的?” 彭秋道:“啊,唉,不瞒大人,我们这些人都是绿林中人。大多数靠打家劫舍为生,后来才被林阳招到此处。” 狄公点了点头:“林阳最近到北沟大仓来是为了什么?” 彭秋道:“他是来看看最后一批官盐运走了没有。” 狄公道:“我听说,每次将盐运离扬州,都是由盱眙那边派大趸船前来。可为什么这一次却要你们用快船运送啊?” 彭秋一惊道:“大人,这,这个您也知道?” 狄公喝道:“说!” 彭秋道:“嗨,这批官盐是最后一次山阳覆船时捞起的,已经在这里存放了两个月了。” 狄公道:“哦,为什么不运走?” 彭秋道:“最近风声很紧,上面说将盐先存放在这里,等风过了再运。可没想到,前几天朝廷派来了一位黜置使大人,说是特别厉害。这下子,林阳他们可慌了手脚,连夜赶到北沟命我哥彭春组织人手将官盐尽快运走。” 狄公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些大趸船将官盐运到了何处?” 彭秋道:“只知道是在盱眙附近,具体是哪儿可就不知道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对李朗道:“将他们押下去,好生看管。” 李郎率卫士押着彭秋快步而去。 曾泰道:“奇怪,这个林阳难道会水遁不成。竟然无缘无故不见了踪迹。” 鲁吉英走上前来道:“阁老,您说的林阳是不是黑脸、络腮胡须?” 狄公道:“你怎么知道?” 鲁吉英道:“我和宁贤妹被押到这里的第二天见过此人。” 狄公道:“哦?” 鲁吉英道:“正是。我听旁人都叫他林头领。” 狄公点了点头道:“真想不到,突袭大仓,没有抓到林阳,却救出了你和李夫人,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鲁吉英道:“若不是阁老搭救,卑职和宁贤妹便再无活命之理。” 狄公长叹一声道:“得知你和李夫人得救,九泉之下的元芳也会感到欣慰。”说着他的眼圈红了。 已是深夜,街道上静悄悄的,寒风吹过,发出一阵渗人的呼哨。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街口处两条黑影闪了出来,穿过街道,快步走进一条漆黑的深巷之中。 巷子两旁高墙耸立,中间有一道黑漆大门,黑影快步来到门前,叩响了门环。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黑影伸手揭去头戴的风帽,正是崔亮和吴文登。开门人道:“二位请进,宗主在大堂等候。”二人点了点头,快步走进门去。 宗主在堂内焦急地徘徊着。门声一响,崔亮和吴文登走了进来:“出什么事了?” 宗主阴沉着脸道:“据铁手团细作传来的消息,今夜狄仁杰率卫士突袭了北沟大仓!” 崔亮和吴文登一声惊叫:“什么?他,他怎么会知道北沟大仓的所在?” 宗主道:“这一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崔亮颤声道:“宗主,上次你对我说宁氏和鲁吉英关押在北沟大仓之中?” 宗主道:“正是。” 崔亮担忧道:“这二人不会落到狄仁杰的手中吧?” 宗主道:“现在狄仁杰刚刚返回扬州,详细情形还无从得知。但李翰的那封密信已经取回,这二人即使被狄仁杰救出,也不过是空口无凭,能耐你何呀?” 崔亮松了口气道:“不错。幸亏密信及时取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说今天下午姓狄的发下黜置使大令调集水营快船,原来是冲着北沟大仓去的!” 宗主道:“最后一批官盐已经运往盱眙,狄仁杰拿下的不过是个空仓,这个不足为虑。今夜我要亲自出马暗探黜置使行辕。二位,我之所以将你们请来,是要告诉你们,近几日停止一切活动..,深居简出,等候我的消息。” 崔亮和吴文登道:“请宗主放心。” 千牛卫将行辕团团围住,严密把守。 李元芳的>铠甲摆放在书案上,狄公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睹物思人,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堂门打开,曾泰端茶走了进来,望着狄公的样子,只觉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狄公睁开眼睛,伸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道:“曾泰呀,还没休息?” 曾泰道:“睡不着啊。恩师,喝杯茶吧。”说着,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狄公轻轻抚摸着铠甲道:“元芳和你先后跟随于我,有十多年了吧。”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除了危险,我没有给过你们什么。记得吗,元芳总是开玩笑,说吃上我一回不容易……可现在呢,我真想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请他吃上一顿,可他……却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滚过曾泰的面颊:“恩师,您……” 狄公沉在自己的追忆中,道:“元芳总是叫我大人,可我知道,其实在他心中,已将我当作了父辈看待,可是,我这个父辈又为他做了什么呢?生与死,我总是让他选择后者,幽州是这样,湖州是这样,崇州也是这样,这一次,他终于没能回来。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呢……是我太自私了!” 曾泰劝道:“恩师,您别自责了。我想,元芳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您这个样子。”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自责是于事无补的。元芳是为国家,为社稷,为黎民百姓献出了生命!他无愧于大将军的称号,无愧于大侠的称号,无愧于大英雄的称号!” 曾泰双唇颤抖,热泪盈眶。 狄公的眼中混着悲伤、痛惜,还有深深的愤怒,道:“如果说此刻我的心中还有一丝欣慰,那就是替元芳感到自豪!如果说此刻我的心中还有什么比悲伤更加强烈,那就是仇恨!我发誓,残害元芳的人会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曾泰点头道:“此次突袭北沟大仓,未能将林阳抓捕归案。恩师,我们下面该怎么办?” 狄公沉了沉气,道:“现在只有沿着官盐的去向穷追不舍,直至查清歹徒们的藏盐之所。你想一想,他们处心积虑,袭击盐船的目的是什么?” 曾泰道:“当然是为了谋劫官盐。” 狄公道:“不错。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了盐,那就等于用匕首戳进了他们的软肋。到那时,什么林阳、铁手团,还有筹划此事的元凶巨恶,都会从幕后跳出来,一一暴露在我们面前。” 曾泰点了点头道:“据彭秋交待,官盐被运到盱眙附近。” 狄公决绝地道:“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便是,尽速赶往盱眙,查出官盐下落!” 第十二章 失忆人暂栖卧虎庄 卧虎庄位于卧虎镇东南二十里,面对乱云山,背靠洪泽湖,庄子占地百顷,门高路阔,大门前有家甲守卫。 卧虎堂位居庄子正中央,建得高大气派,堂门前高悬金字匾额。门前有一块大空场,有几十丈方圆,庄主葛天霸坐在空场中央的交椅上,两边大小头目分排列坐,观看场中一个浑身劲装的武生演练双刀。头目们不时发出一阵阵高声喝彩。 葛天霸看得不住点头,捋髯微笑。这时管家葛彪走到身旁轻声道:“老爷。” 葛天霸头也不转,仍然注视校场,问道:“什么事?” 葛彪压低声音道:“运盐的大趸船已经到了四十里外的卧虎镇东,押船的北沟大仓监库彭春派人来见小的,问大船是不是今夜就开进码头。” 葛天霸转头轻轻嘘了一声,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告诉来人,就说近日风声很紧,让大趸船千万不要开进卧虎庄,找个隐蔽的所在将船停下,等我的消息。” 葛彪一愣,轻声道:“老爷,这是何意呀?” 葛天霸瞪了他一眼道:“多嘴。还不快去。” 葛彪赶忙道:“是。”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葛天霸叫住他道:“且慢!” 葛彪赶忙转身回来:“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葛天霸道:“今夜你亲自去见彭春,告知此事。将大趸船引到安全之处,藏匿起来。” 葛彪点了点头,快步向外走去。 此时,场中的武生一趟双刀练罢,收式站稳,气不长出。 葛天霸一声大喝:“好,好刀法!” 众头目齐声叫好:“老六,练得好。不愧是咱卧虎庄第一高手!” “大哥,六弟这趟刀练得真是绝了,我看天下使刀的也就属他了!” 武生面露得意之色,将双刀插入鞘内,说道:“大哥,小弟献丑。” 葛天霸连连点头道:“老六啊,真想不到,你的刀法竟然如此精湛,难怪‘鬼刀王’邓通的名头在江湖上这般响亮!” 邓通拱手道:“小弟惭愧!”嘴说惭愧,他的脸上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惭愧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葛天霸道:“两年以来,咱们卧虎庄凭借着自己的实力,靠着众家弟兄四处流血拼杀,几场恶战,使官盐商望而止步,盐枭销声匿迹,山阳以北八个县的盐市已被我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上面对我们非常满意,这几日就要派使者前来慰劳!” 众头目高声喊道:“全仗大哥统领有方,咱卧虎庄才有今日!” “对,大哥,上面的人虽然厉害,可缺了咱们弟兄,在盱眙地面上他们也照样玩不转!” “说什么铁手团高手如云,我看咱们的六弟就不输他们!” 葛天霸摆了摆手,众头目安静下来。葛天霸笑道:“众家弟兄,今天傍晚,哥哥在卧虎堂摆下宴席,大家都来,咱们不醉不归!” 众头目齐声叫好。 众人正喧闹间,葛彪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满脸喜色大声道:“老爷,小姐回来了!” 葛天霸心头一喜,站起身来:“哦?现在哪里?” 一闻此言,众头目立刻安静下来。邓通更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葛彪回道:“刚刚下了船,已经朝卧虎堂来了。” 话音未落,大门前传来了小清的喊声:“爹!” 葛天霸抬头望去,小清正飞燕一般奔到他的面前,扑进了他的怀中:“爹!” 葛天霸拍着她的头轻声道:“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半年来,爹派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小清抬起头来,眼角边挂着泪水:“爹,是我不好,不该偷偷地跑出去。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葛天霸笑着拍了拍她的脸蛋:“你呀,就是太任性!” 他看了看四周,微笑着压低声音道:“好,爹也答应,你和邓通的婚事爹以后不再提了。” 小清笑了:“说话算数!” 葛天霸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邓通走了过来道:“小清,你终于回来了。这半年多来,不要说大哥着急,就是我这心里也担心得不得了。” 小清转过身来,斜了邓通一眼,冷冷地道:“谢谢。我出去了跟你又没关系,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句话,给邓通来了个烧鸡大窝脖,他登时脸涨得通红,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葛天霸看了邓通一眼,解围道:“清儿呀,这半年来你都到了什么地方?” 小清笑道:“坐着船来回游荡呗。我回头再跟您说。来,我给您介绍一个人。”说着,转身跑向身后的李元芳,拉着他来到葛天霸面前,“爹,这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水生!水生,这是我爹。” 她这么一介绍,众家头目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李元芳身上。邓通一见小清对元芳如此亲热,一股醋意登时涌上心头。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座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李元芳木愣愣地看了葛天霸一眼,也不躬身,也不施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葛天霸的脸上掠过一丝出不悦之色,但当着女儿又不好发作。他上下打量了元芳一番,不冷不热地道:“你是哪里人氏,做何营生啊?”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葛天霸一愣,不知如何再问。 一旁的邓通道:“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敢莫是个傻子!” 众头目一阵哄笑。 小清猛地回过头,怒目瞪视着邓通。李元芳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一样。 小清不愿与邓通交言,转面对葛天霸道:“爹,水生是个可怜人,当时他漂浮在运河之上,是我恰巧经过才将他捞起。醒来后,以前的事情他一点儿都记不起了。” 葛天霸这才明白,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小清道:“爹,我们在运河畔遇到歹人袭击,多亏水生救了我的性命!” 葛天霸双眉一扬道:“哦,是什么歹人,胆敢袭击我的女儿?” 小清道:“咳,您就别问了,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 葛天霸重重地哼了一声,目光望向元芳,点了点头道:“小伙子,谢谢你。” 李元芳道:“她是我朋友,这是应该的。” 葛天霸赞赏地点了点头。 小清拉着葛天霸道:“爹,水生失去了记忆,无家可归,我想让他在咱们庄中住下,您给他安排个职事吧。” 葛天霸一愣:“这……” 小清嘴一撅道:“怎么了,爹,这么大的庄子还容不下一个水生?” 葛天霸沉吟片刻笑道:“好吧,我答应。” 小清高兴地道:“谢谢爹。” 父女俩一番对话,在别人听来没有什么,可邓通却再也坐不住了。小清对李元芳的态度令他心头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他站起身来,走到李元芳身旁,阴阳怪气地道:“小子,你交了好运了,还不谢谢我大哥!”说着,手掌狠狠拍向了李元芳的肩头,这一掌用了暗劲儿,满以为能将元芳拍得趴在地上出乖露丑。没想到元芳连看都没看,肩膀微微一斜,邓通这狠狠一掌竟拍了个空,身体登时失去重心,向前连跌两步,好不容易才拿桩站稳。 在场所有人并没有看到他暗下辣手,只是觉得非常奇怪,他为什么会向前空跌两步。 小清得了机会,报复似的笑道:“邓叔叔,平地上也站不稳,敢莫是瘸子不成?” 众头目哄笑起来。 邓通羞得满脸通红,狠狠地瞪了李元芳一眼。 李元芳双眼望向远方,脸上毫无表情。 小清笑着对他道:“你还不谢谢我爹。” 李元芳点了点头,对葛天霸道:“谢谢。” 葛天霸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小清道:“清儿,你和葛彪带水生到西院,安排他住下。” 小清撒娇道:“我想让他住在东院,离我近一点。” 葛天霸扫了邓通一眼,咳嗽一声道:“好吧,随你。” 小清笑道:“谢谢爹。”说着,拉起元芳向外走去。 此时,邓通已是恼羞成怒,眼见心上人对旁人体贴入微,对自己却是冷嘲热讽,再加上刚刚人前现丑,一股无名火顶上头来,他顾不得众目睽睽,飞起一脚向李元芳小腿扫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众头目一片惊呼。葛天霸也大喝一声:“老六!” 眼看这一脚就要踢到李元芳,只见李元芳左脚一迈,邓通的腿登时踢了个空,身体原地转了一圈。元芳右脚轻轻在他腿上一搭,竟将邓通的腿夹在了自己的双腿之间,而后就地一拧腰,邓通只觉得下盘一轻,身体竟然腾空向后飞去。 葛天霸和众头目不由一阵惊叫。 叫声未落,邓通的身体重重撞在了自己的座椅上,“喀嚓”一声巨响,座椅登时被砸得粉碎,邓通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几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谁也没有看清是李元芳出手将邓通摔了出去,大家还以为是邓通自己耍的把戏。 众头目哄笑起来,议论纷纷:“老六今儿是怎么了,踢别人自己倒飞出去了。”“我看他五迷三道的,刚才就莫名其妙地向前栽了两步,现在倒好,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练起背摔来了!”“就是,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是不是看到小清,连站都站不住了。” 大家哄笑起来,一个头目高喊道:“哎,六弟,你儿什么把戏呢?啊,练铁布衫呀?”“练功也分个时候,在小清姑娘面前摔得这么惨,是不是在扮苦肉计给未来的岳父大人看呀!” 众人笑得更凶了。 小清看了看李元芳,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葛天霸更是觉得奇怪,刚才明明是邓通踢李元芳,怎么他自己反倒飞了出去? 邓通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此时,他已彻底失去了理智,一伸手从腰间拔出双刀,狂吼着向李元芳扑来。 众人的哄笑登时转为惊叫。 小清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喊道:“你,你要做什么?” 葛天霸大惊失色,冲上前来。 已经晚了,邓通的双刀寒光霍霍,将李元芳围在当中。 众头目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葛天霸怒吼道:“邓通,你给我住手!” 此时,邓通已经红了眼,哪里肯听?手中双刀上下翻飞,毫不留情,定要置李元芳于死地。 突然,人影一闪,“仓”的一声,邓通连退数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他两手空空,双刀竟然不见了。 众人惊得瞠目结舌,目光齐向李元芳望去。 果然,邓通的双刀拿在李元芳的手中,他冷冷地望着邓通。 邓通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刀怎么会到了李元芳手上,自己又怎么会坐在地上。 连他都想不明白,葛天霸和众头目就更不用说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元芳。 空场上静得能够听到呼吸之声。 李元芳双眼死死盯着邓通,缓缓走到他身旁。 小清看着他的脸色,惊叫道:“水生!” 李元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小清指了指邓通道:“别,别……” 李元芳转过头,看了看坐在地下的邓通。 邓通浑身颤抖,胆怯地道:“你,你要怎么样?” 李元芳冷冷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邓通望着李元芳那双寒森森的双眼,感到一丝冷意,他张口结舌地道:“我,我……” 小清快步走到李元芳身旁,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水生,我们走吧。” 李元芳哼了一声,将双刀狠狠地掷在邓通面前。邓通吓的身体连忙向后缩了缩。 小清拉起李元芳快步离去。 这时众人才醒过味儿来,一拥而上,将邓通扶了起来,葛天霸大步走了过来。 一个头目道:“老六,你也太不给大哥面子了!小清姑娘今天刚刚回来,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动起了刀子,这算什么!” 另一人道:“就是的。人家小伙子也没惹你,你这是做什么!” 邓通满面羞惭地道:“大哥,对……对不住!是,是小弟……” 葛天霸沉着脸,冷冷地道:“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大哥?” 邓通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大哥,我……” 葛天霸一声怒吼:“没出息的东西!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说着,狠狠一记耳光抽在了邓通脸上,打得邓通趔趄了两步。 葛天霸道:“你给我滚回房中,好好想想!” 邓通牙关紧咬,捂着脸快步走了下去。 葛天霸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身旁的头目们低声议论起来:“这小伙子练的叫什么功夫呀?要说六弟也算是高手了,怎么两下子就叫人家把刀夺了?”“是啊。咱们这一帮练家子,谁也没看出门道来。”“不是咱看不出门道,是人家太快了。”“对,对对。” 葛天霸听着众人的议论,望着东院的方向,半天没有说话。 卧虎庄东院院子很大,正房坐北朝南,两旁是厢房。小清领着李元芳走了进来,小清道:“水生,这就是东院,只有你一个人住。愿住哪一间都可以。” 元芳指了指正房。 小清笑道:“你还挺聪明,选了间正房。走吧。”说着,拉起李元芳来到正房门前,推门而入。 房间宽大整洁,一应用具齐备。 李元芳坐在榻上,问道:“小清,刚刚动刀子的那个人是谁呀?” 小清笑了笑道:“他叫邓通,是我爹的手下。本来我爹想要将我许配给他,我死活不答应,这才偷跑了出去。” 李元芳道:“可我又没惹他,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小清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真不明白?”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的脸红了:“你呀,就是个笨蛋。不明白就慢慢想吧。好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回去收拾收拾。” 李元芳点了点头,小清转身离去。 葛天霸在小清房中缓缓踱着。小清进来一见葛天霸,笑道:“爹,您在等我?” 葛天霸点了点头,注视着小清道:“清儿,那个水生究竟是什么人?” 小清一愣道:“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葛天霸道:“那倒没有,只是他那身功夫……” 小清笑道:“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身功夫是哪儿来的。” 葛天霸道:“哦,他真的失去了记忆?” 小清道:“是呀。爹,您是怎么了,东问西问的?难道我说的话,您还不相信呀?” 葛天霸笑道:“倒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有他那种功夫的人,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小清道:“不管他从前是谁,现在就是水生。” 葛天霸微微叹了口气道:“清儿呀,你可能不知道,爹做的是多么大的事情,江湖上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呀。我是怕你年幼轻信,缺乏经验,而有人恰恰就是要利用你这一点,打入卧虎庄……” 小清道:“您是说水生?” 葛天霸没有说话。 小清道:“我救起他的时候,他已是奄奄一息,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差点又将他扔回到河里。爹,这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 葛天霸笑了笑道:“我并不是真的怀疑水生,只是有些担心。这样吧,你容我再观察他一下,而后再给他安排职事。” 小清别别扭扭地点点头道:“那……好吧。” 葛天霸道:“好孩子。” 小清道:“爹,还有一件事,我想和您讲。” 葛天霸点点头:“说吧。” “那些盐枭都是穷苦人出身,提着脑袋干了这行,不过是为了能混一顿饱饭。求您让手下今后别再迫害他们,给他们留一条活路,行吗?” 葛天霸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在运河上劫持你的歹人就是那帮盐枭吧?” 小清惊呆了:“您,您怎么知道?” 葛天霸笑了笑道:“从你的话当中,我就听出来了。你是我的女儿,我最了解你。” 小清点了点头道:“是的。可他们也是被您逼得走投无路啊。” 葛天霸冷冷地道:“这群该死的盐枭!” 小清拉住了葛天霸的手臂道:“爹,盐枭是一群可怜人,您就发发善心,放过他们吧。” 葛天霸的脸沉了下来:“这些事情你不懂,也不是你该管的。”说着,站起身来就要离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 小清望着他轻声道:“爹,您再考虑考虑。” 葛天霸转过身来,沉吟着道:“盐枭的头子叫庞四……” 小清脱口道:“他是我朋友。” 葛天霸双眼一亮:“哦?你能联系到他吗?” 小清想了想道:“也许吧。”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好吧,如果你能够联系到庞四,就请他到卧虎庄来,此事我要和他面谈。” 小清又惊又喜:“真的?” 葛天霸点了点头。 小清道:“不骗我?” 葛天霸道:“当然,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清兴奋地道:“谢谢爹!” 葛天霸道:“好了,你刚回来,好好休息。爹走了。”说着,转身走出门去。 院门前的葛彪迎上前来道:“老爷。” 葛天霸低声道:“葛彪,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的那个水生有哪一点不太对劲儿。” 葛彪一惊道:“哦?” 葛天霸道:“尤其是他那身奇绝的武功……如果他真是个失去记忆的傻子,能为我所用,那当然是最好。就凭那一身功夫,十个邓通骑快马追三年也追不上,有了他,还有什么事是咱们办不成的?而且,铁手团那些人对咱们也得高看一眼。” 葛彪点了点头道:“就是。” “然而,如果他是装疯卖傻,接近小清,伺机打入庄中,企图谋夺我盐市的江湖豪强或者是官府的暗线,那他那身功夫可就成了祸害。” 葛彪一惊道:“老爷,您的意思是……?” 葛天霸沉吟着,良久,他抬起头道:“派人日夜监视东院,只要发现水生有任何异动,立刻杀了他!” 葛彪吃了一惊:“可小姐那边……?” 葛天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清儿是个孩子,不要管她。照我的吩咐办。” 葛彪点点头,有些踌躇道:“老爷,凭水生的功夫,咱们庄里恐怕没有人能杀得了他吧?” 葛天霸瞪了他一眼骂道:“笨蛋,明的不行,还不能来暗的。动刀不行,还不能下毒吗?” 葛彪恍然大悟:“啊,小的明白了。可派谁去监视他呢?一般的仆佣恐怕是很难胜任,就是勉强去做,也只怕会吊儿郎当,玩忽懈怠。让头目们去吧,这种小事,好像又有些说不过去……” 葛天霸沉吟片刻,微笑道:“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葛彪点了点头。 葛天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今日还有一件事,令我觉得非常意外。” 葛彪道:“是什么?” 葛天霸道:“不知什么原因,清儿竟然与盐枭头子庞四成了好朋友。” 葛彪吃惊道:“哦?” 葛天霸轻轻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而且,我敢肯定,她知到盐枭们的驻地。” 葛彪惊喜地道:“这是真的?” 葛天霸的脸上现出一丝狞笑:“两年了,这些盐枭神出鬼没,屡屡钻咱们的空子。咱们的盐批给各地的盐商就要二百文一斗,可这些穷棒子把盐卖到老百姓手里才一百文一斗。哼,盐商没了钱赚,咱们的信用也就没了,谁还和咱们做生意?所以,现在官府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盐枭。” 葛彪点了点头。 葛天霸道:“我一直发愁找不到这群穷棒子的住地,想不到此事竟然会着落在我女儿身上,可真是天助我也!”他四下看了看,狞笑道,“我假意答应清儿要和庞四谈谈,我想,她一定会去送信。只要清儿出庄,你便派人盯上……” 葛彪笑道:“老爷高明。找到盐枭们的住处,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了!” 葛天霸脸上露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不止是杀死他们,我还要利用这些盐枭做成一件大事。这就叫一箭双雕!” 葛彪愣住了:“哦,什么大事?” 葛天霸笑了笑道:“你会明白的。” 东院正房,李元芳呆呆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元芳道:“进来。” 一个仆役手里托着一件圆领袍走了进来:“小姐说,这是您的衣服,已经晾干了,让小的给您送来。” 李元芳低头一看,那是他获救时身上穿的砖红色圆领袍,他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袍服,仆役转身离去。 李元芳将袍服抖开,仔细地看着,忽然,他觉的袍服袖口处硬梆梆的,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赶忙将袍服铺在榻上,伸手向袖口内摸去,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正是他的官凭。李元芳赶忙打开,只见小本子上用隶体正书:“李元芳,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上。”下面加盖着皇帝的玉玺。 李元芳吃惊地看了半晌,抬起头轻声道:“难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我叫李元芳?” 他静静地思索着,眼前再一次出现了大火的画面,烈火中狄公的面容再一次映了出来。 李元芳拼命捕捉着脑海中狄公的幻象,口中喃喃地道:“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大运河上寒风呼啸,白浪翻滚。一艘高大的楼船乘风破浪行驶在水面之上。狄公和曾泰、鲁吉英、宁氏率狄春等人站在船头的甲板上。 狄公长叹一声道:“昔日的大运河千帆竞渡,何等繁华,而今却是一片萧条肃杀之象,真是令人痛心呀!” 鲁吉英恨道:“还不是邗沟覆船闹的?漕运梗阻,河道封闭,所有船只禁止通航。好好的一条大运河,您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道:“恩师,昨日卑职查看地理图,自扬州至盱眙路途颇为遥远,仅水路便有四百余里,恐怕要几日方能到达。” 狄公道:“是呀。而今运河梗阻,漕运不兴,南盐无法北运,扬州到山阳尚有陆路可通,可到盱眙却被洪泽湖阻断,真不知盱眙以北的盐况如何。” 鲁吉英道:“卑职曾听人说起,停运以来,盱眙以北地区食盐紧缺,盐价上涨,也不知是真是假。” 狄公道:“我也曾听当地百姓说起过。但愿此次盱眙之行,能够有所收获。” 卧虎镇东四十里的洪泽湖畔,停靠着一艘没有任何标志的大趸船。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趸船的桅杆上升起了风灯,船舱内也亮起了灯火。 一条快船从湖畔港汊中驶了出来,径直朝大趸船而去。 北沟大仓的监库彭春在船舱内焦急地徘徊着,不时抬起头向外望去。一名黑衣人端茶走了进来。 彭春道:“卧虎庄的人还没有来?” 黑衣人摇了摇头。 彭春道:“不应该呀,送信的人已经走了几个时辰,该回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黑衣人道:“彭大哥放心,送信的是他们卧虎庄的人,熟门熟路,绝不会出事。” 彭春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庄丁模样的人跑了进来:“彭大哥,咱卧虎庄大总管葛彪现在门外。” 彭春一喜,连忙道:“快,请他进来。” 庄丁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葛彪快步走了进来。 彭春赶忙迎上拱手道:“足下可是葛总管?” 葛彪赶忙还礼道:“正是。” 彭春道:“兄弟是北沟大仓监库彭春,奉林阳大哥之命,押送库存的最后一批官盐到此,请葛总管验看。” 葛彪道:“彭兄弟,不忙验看。葛庄主让小弟给您带来口信,最近卧虎庄附近常有官府密探出没,因此,大趸船不能贸然进庄,否则一旦消息走漏,后果不堪设想。” 彭春吃了一惊:“官府密探?” 葛彪道:“正是。” 彭春道:“如此怎生奈何?” 葛彪道:“庄主吩咐,先将大船停到安全之所,彭兄弟恐怕还要辛苦一下,静候几日,待风声过后,再押船进庄。” 彭春为难地道:“这……临行前,林阳大哥再三叮嘱,将盐送到立刻返回,他还等着回报呢。” 葛彪道:“事起突然,也是无可奈何。彭兄弟只能委屈一下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道,“这五十两银子是葛庄主的一点意思,请兄弟笑纳。” 彭春赶忙推辞道:“哎,这个怎么使得。” 葛彪笑道:“区区几两银子,不成敬意,兄弟切莫推辞。” 彭春伸手接过银子,揣进怀里道:“那小弟就愧领了。也罢,既然庄中不便,那小弟便再等几日。” 葛彪拱手道:“彭兄真是爽快人,小弟待家主谢过了。” 彭春笑道:“哎,都是自家人,葛总管太客气了。刚刚你说要将船使到安全之所,不知是哪里?” 葛彪道:“就在离此不到十里的飞云浦,那里港汊环绕,芦苇丛生,甚为隐僻。请兄弟放心,所有给养饮水,小弟明日便派人送到。” 彭春道:“小弟对此处地形不熟,烦劳葛总管带路。” 葛彪道:“份内之事,何须道劳。我们这就起航吧。” 虽已入夜,卧虎庄内却处处灯火通明。卧虎堂内传来阵阵吆五喝六之声。邓通双眼通红,一人坐在桌前喝着闷酒。葛天霸走进门来:“六弟。” 邓通抬起头来,站起身道:“大哥。” 葛天霸道:“怎么不到卧虎堂与众家兄弟吃酒啊?” 邓通吸了吸鼻子道:“小弟没脸去。” 葛天霸坐了下来:“你呀,岁数一大把,行事却和孩子一样!那水生不过是初来乍到,怎能与你我兄弟多年的感情相提并论?我的心里,当然是向着你的。可你却当着那么多人给我下不来台,让我怎么处置?” 邓通惭愧地道:“大哥,我错了,小弟今后再也不敢了。” 葛天霸道:“我们兄弟间情同手足,那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但你不能总是意气用事,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有些城府才是。” 邓通一闻此言,抬起头来道:“大哥,有句话,小弟想问问您。” 葛天霸早猜到他要问什么,道:“说吧。” 邓通道:“半年前,您答应要将小清许配邓通,这件事还做数吧……?” 葛天霸为难地看了看邓通道:“你知道清儿的脾气,当时就是因为不答应这桩婚事,她才偷偷跑了出去。” 邓通急道:“可大哥,自古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说句话不就行了吗?” 葛天霸叹了口气道:“小清的娘死的早,我又常年在江湖行走,从小就亏欠清儿很多,心中甚是有愧呀。因此,在这婚姻之事上,我也不好过分拂逆她的心意。” 邓通委屈道:“可大哥,您知道,小弟从心里爱煞了小清啊。我,我……”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他观察了一下邓通的脸色,道,“哎呀,今日在卧虎堂外,我发现清儿对新来的这个水生好像很是亲热,啊……”说着,他的眼睛瞟向了邓通。只见邓通脸涨得通红,喘气声登时粗重起来。 葛天霸笑了笑,继续道:“你我之间情深义重,我自然是向着你的。怕只怕万一清儿动了心,那可就……” 邓通一步跨上前来道:“大哥,您有什么办法救救小弟!” 葛天霸笑了:“六弟,你先坐下。” 邓通坐在椅子上,急切地望着葛天霸。 葛天霸道:“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这个水生。你知道,咱们卧虎庄的生意越做越大,外面想要我们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水生会不会是假装失忆,欺骗清儿,伺机潜入我卧虎庄中的卧底呀?” 邓通猛地站起身,满脸喜色道:“大哥说得一点也不错,他一定就是卧底。否则就凭他那身精绝的武功,怎么会被人扔进运河之中,又怎么会对小清如此俯首贴耳!” 葛天霸点了点头:“是呀,这正是我的怀疑。” 邓通上前一步道:“大哥,杀了他!” 葛天霸道:“你又来了。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怎能随便动手杀人?再说,无凭无据地杀了他,对清儿怎么交待?” 邓通急道:“那您说怎么办?” 葛天霸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道:“如果有个信得过,又有能为的弟兄替我去监视他,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咱们便立刻动手除掉祸害。到那时,证据确凿,我对清儿也好交待。” 邓通一把抓住葛天霸的手道:“大哥,我去!” 葛天霸摇摇头道:“这监视不分昼夜,可是个苦差事。你是庄中的当家的,我怎么能让你去做这等事呢。” 邓通急道:“大哥,咱们是亲弟兄,为您赴汤蹈火小弟都愿意,就更别说这一点儿小事了。” 葛天霸望着他道:“你真要去?” 邓通道:“这事您就交给我了!”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可有一点,只能暗察,绝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莽撞行事!” 邓通一拱手道:“大哥放心!” 李元芳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双目静静地望着天空发呆。 小清走进院中,一见李元芳的样子,赶忙走了过来,轻声道:“又犯傻呢?” 李元芳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道:“有空就想想,兴许能早点儿恢复记忆。” 小清坐在他的身边道:“我倒希望,你还是不要恢复记忆的好。” 李元芳愣了:“为什么?” 小清笑道:“你丧失记忆之后,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所以现在你只有我一个朋友,对不对?” 李元芳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小清半是娇嗔半是忧虑地道:“可如果你想起了从前的事,我就不再是唯一的了。也许,还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也许,也许,你还有老婆……也许,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也许……” 李元芳烦躁地摆了摆手道:“行了,别也许了。也许我这一辈子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99lib.小清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太好了!”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 小清瞪着他道:“我就是觉得很好!” 李元芳不再理她,转过头去,仰头望向天空。 小清哼了一声,狠狠给了他一脚:“你也得说好,快说!” 李元芳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木然望着天空。 小清站起身来,一把扯住李元芳的耳朵道:“你这臭家伙,马上说好!要不然,把你耳朵拧下来!” 李元芳拉着她的手道:“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小清道:“不能!整天阴阳怪气的,不知想些什么!快说好,否则,今天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李元芳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来。 小清这才放开手笑道:“这还差不多,饶了你!” 李元芳揉着发红的耳朵,往旁边坐了坐,又不吭气儿了。 小清坐到他身边道:“从救了你到现在,还没见你笑过呢。你给我笑一个,让我看看。” 李元芳扭过头去。 小清一把将他的身体转了过来:“快点儿,笑一个!” 李元芳不耐烦地道:“求求你,别再闹了,让我安静安静,行吗?” 小清拽着他不依不饶地道:“不行,必须得笑。快笑!” 李元芳急也不是恼也不是,万般无奈,只得在麻木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露出了一点儿白牙。 小清赶忙放开手:“我的妈呀,你这是笑吗?我就是哭也比这好看呀。” 李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清拍手道:“好,笑了。笑了。” 然而笑容只在元芳脸上维持了几秒钟,就又被阴云遮盖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神情又变得冷漠木然。 小清望着他道:“你呀,成天阴着一张脸,真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她突然大感好奇地问道,“哎,你知道,十五个人瞧半个月是什么意思吗?” 李元芳漠然答道:“一个人瞧一天。” 小清哈哈大笑道:“你也知道啊!”小清看着完全没有呼应的元芳,无奈地摇摇头,收起玩笑之心,道,“好了,你转过身来,我有正经事儿跟你说。” 李元芳转过身来。 小清道:“今天下午,我把盐枭的事儿跟我爹说了。他答应要和庞四谈谈。” 李元芳淡淡地道:“是吗?” 小清压低声音道:“今夜,我要去一趟蛟王祠,把这件事告诉庞四。”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光点头有什么用,你得表个态呀!” “什么态?” “愿意和我一起去呀。” “还用我去?” “那当然,你是我的大保镖啊。” 李元芳点点头,双眼望向天空,脸色又黯淡下来。 小清轻声道:“又想起什么了?” 李元芳道:“今天我在衣服里找到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不知是不是就是我的真名。” 小清一愣:“哦,我看看。” 李元芳从袖子里掏出小本,递到小清手里。 小清接过,打开来,就着月光轻轻读出声来:“李元芳,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上。”她抬起头来道,“李元芳?” 元芳点了点头,喃喃地道:“难道这是我从前的名字?” 小清端详着官凭,困惑地问道:“什么叫检校千牛卫大将军?” 元芳苦笑道:“我要知道就好了。” 小清道:“难道是牵牛的?牵牛的怎么又成了大将军?”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道:“也许这是别人的东西,只不过在你身上而已。” 李元芳抬起头道:“可能吧。这几天,我在默想之时,脑海里经常出现一张脸,很熟悉……” 小清脱口问道:“是女的吗?” 元芳看了她一眼道:“男的,老人,他的脸胖胖的,慈眉善目,颔下还留着长须。” 小清道:“也许,是你爹。” 元芳道:“可能吧。我醒来之后什么也记不起,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一片大火和这位老人家。” 葛天霸坐在桌前,翻看着账本,猛地,他抓起账本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骂道:“真是岂有此理!”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在房中快步来回踱着。 门声一响,葛彪走了进来,一见屋中的情形,吓了一跳,赶忙拾起账本。 葛天霸回过头道:“你回来了。” 葛彪道:“回来了。” 葛天霸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葛彪道:“按老爷的意思都办妥了。大趸船藏在了飞云浦内。”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办得好。” 葛彪看了看手里的账本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葛天霸怒气未消:“辛辛苦苦为铁手团卖命两年,只分得了二十万两银子,真是欺人太甚!” 葛彪劝道:“老爷,您就想开点儿吧。铁手团财大势大,高手如云,咱们惹不起人家。” 葛天霸冷笑一声道:“他铁手团再厉害,卖盐还不得靠着咱们卧虎庄!盐在我葛天霸手中,他们能耐我何!” 葛彪道:“老爷,悄声,别让人听见了。” 葛天霸道:“葛彪啊,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大趸船进庄吗?” 葛彪道:“小的正想问问老爷,您到底想做什么?” 葛天霸冲他招了招手,葛彪赶忙凑上前来,葛天霸在他耳旁低语着。 没等葛天霸说完,葛彪吓得一声惊叫:“老爷,此事要是让铁手团知道,咱们可是死路一条啊!” 葛天霸嘘了一声道:“怕什么,只要找到个替死鬼,代咱们出头,便可大功告成。” 葛彪道:“可到哪儿去找这个替死鬼呀?” 葛天霸得意地笑道:“放心,我心中早有计较。” 葛彪道:“什么计较?” 葛天霸阴冷冷地道:“盐枭!” 天色已明,泥泞的小路崎岖蜿蜒,两旁树木丛生。李元芳和小清纵马飞驰,只见前面出现了两条岔路,二人厉声吆喝,勒停了坐骑。 小清四下看了看道:“刚刚那个樵夫说,遇岔道走左边,再向前十余里便到蛟王祠了!走吧!”说着,拨马走上了左边的岔路,李元芳却没有动,静静地坐在马上发呆。小清回马道,“水生,这会儿发什么呆,99lib?快走吧!” 李元芳仍然没有动,双目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 小清拨转马头来到他身边道:“水生,你想什么呢?前面就到蛟王祠了!”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翻身跳下马来,走到小清的马头前道:“下来。” 小清愣了:“下来?下来做什么?” 李元芳道:“我让你下来,自有道理。” 小清道:“好了,水生,别再闹了……” “下来!”李元芳望着她,口中迸出两个字。 小清愣住了,有些害怕:“水生,你,你到底怎么了?” 李元芳不再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她。 小清无奈地笑了:“好,好,我下来,行了吧。”说着,翻身跳下坐骑道,“说吧,你要干什么?” 李元芳走到两匹马前,猛地伸出手在二马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两掌。两匹马一声长嘶,奋蹄狂奔,朝着右边的一条岔路飞跑而去。 小清惊呼道:“哎,马,马!”她向前追了两步,可马儿已经跑远了。 小清生气地扭过头对李元芳道:“水生,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蛟王祠给庞四送信,你现在却把马赶跑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李元芳没有说话,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 小清气得脸涨得通红,大声喊道:“你倒是说话呀!” 猛地,李元芳拉起小清,飞步奔进了路旁的长草丛中。 小清又急又怒,她拼命挣脱了李元芳的手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蹲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小清愣住了,李元芳拉着她蹲下身,向大路上望去。 远远的,一匹马疾驰而至,来到岔路前,马上之人翻身跳下,四下里张望着。不是旁人,正是跟踪而来的邓通。 小清惊得嘴张得大大的,杏眼圆睁,她怎么也不明白,邓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邓通蹲下身仔细地查看着路面上的马蹄印,而后站起身,跃上马背,纵马向右边的那条岔路奔去,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迹。 草丛中,李元芳和小清站起身来。 小清目瞪口呆地道:“邓通,邓通怎么会在这里?”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道:“你爹派来的。” 小清立时傻了:“我,我爹派他来做什么?”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跟着我们,找到盐枭,杀了他们。” 小清惊道:“这,这怎么可能?我爹绝不会做这种事!” 李元芳不再说话,闭上了双眼。 小清静静地思索着,良久,她长叹一声颓然道:“不错,你说的有道理,肯定是我爹派他来的,否则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们。真想不到,我爹竟会,竟会做出这样的事……”说着,泪水涌出了双眼。 一边的李元芳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小清看了他一眼委屈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说的。” 小清回过头来,望着李元芳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他跟踪我们的?” 李元芳平静地道:“在卧虎庄。” 小清惊道:“那为什么不早说!” 李元芳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小清愣住了:“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你是想帮你爹灭掉庞四,还是想救他们。” 小清气得半天没有说话,猛地,她跳起身来,狠狠给了李元芳一脚喊道:“庞四是我们的朋友,我怎么能帮我爹灭掉他!”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还是那么平静地道:“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小清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 李元芳道:“你说过,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小清笑了:“你这臭家伙,说起话来干梗倔丧,噎得人透不过气儿来!不过,有些话我还是挺爱听的。” 李元芳又闭上了眼睛。 小清道:“想不到你平时傻呆呆的,到了关键时刻竟然这么机灵。” 李元芳睁开眼淡淡地道:“要救你的朋友就赶快走,邓通马上就会回来。” 小清点了点头道:“快,走吧。” 二人冲出树林,沿小路向前奔去。 这蛟王祠是一座不大的祠堂,里面供着蛟王——应龙。祠堂四周密布着盐枭们的岗哨。 庞四正与几名小头目说着什么:“最近几日,有一批兄弟从海陵盐场粜了几担盐,过洪泽湖后就要进入卧虎镇了。你们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千万不要再让盐落到卧虎庄手中。” 一个小头目道:“四哥,你放心吧。我们全体出动。” 庞四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一名放哨的盐枭跑了进来道:“四哥!” 庞四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 盐枭道:“那个小清姑娘来了。” 庞四一愣:“哦,现在哪里?” 盐枭道:“就在祠堂外。” 庞四一挥手:“走!” 小清和李元芳站在祠堂外的空地上,周围几名盐枭手持兵器严密看守。庞四出来一见眼前的情形,他大喝一声道:“不得无礼,还不走开!” 旁边监视的盐枭们赶忙散了开去。 庞四跑过来,喜道:“小清姑娘,您怎么来了?” 小清道:“庞大哥,本来我是到蛟王祠给你送信儿的,我爹答应想要和你谈谈。” 庞四一喜道:“哦,真的?” 小清摇了摇头黯然道:“可刚刚我们发现,我爹派了眼线随后跟踪,想摸清你们的落脚点,将你们一网打尽!” 庞四猛吃一惊道:“什么?” 小清愧疚地道:“对不起,我,我给你惹来麻烦了。” 庞四望着她,感动地道:“小清姑娘,你别这么说。你能不帮助你爹灭掉我们盐枭,庞四已是感激不尽。更不要说,你本是好意,却被你爹利用。您能来这里将此事告知庞四,足见你宅心仁厚,庞四感佩之至!” 小清急急地道:“现在怎么办?一旦邓通发现他被骗,一定会回到岔路寻找,那条岔路离蛟王祠不过十余里,他就是摸也能摸到这来。” 庞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小清焦急地道:“庞大哥,我爹手下的那些人心狠手辣,这你是知道的。我看,你们还是赶快逃走吧。” 庞四踌躇道:“小清姑娘,我们逃走了,你回去可怎么向你爹交待呀?” 小清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一点,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庞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你是为我们才冒了这么大的危险,让姑娘难做,庞四会于心不安的。” 小清急道:“可,可,那怎么办呀?” 庞四抓耳挠腮,也没了主意。 小清急得双手连搓,忽然,她看到了站在一旁气定神闲,闭目养神的李元芳。她又好气又好笑狠狠拽了元芳一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闭目养神。快说,现在该怎么办?” 李元芳睁开眼睛道:“不知道。” 小清当场噎住了。 李元芳又闭上了眼睛。 庞四道:“这样,让弟兄们撤离,我随你们回庄去见你爹!” 李元芳猛地睁开双眼,吃惊地望着庞四。 小清惊叫道:“那怎么行?你要是落在我爹的手中还有命在呀!” 庞四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 李元芳望着二人,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小清道:“庞大哥,只要天一黑,他们就会动手,没时间了,你们还是赶快跑吧!” 藏书网庞四道:“我们跑了,那,那你怎么办?” “跑什么!我们抓你,你抓他们!”说话的是李元芳。 小清和庞四回过头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自己想。”说着,转身走到一旁,坐在了祠堂前的台阶上,又闭目养神去了。 小清和庞四对望一眼,仔细琢磨着元芳的话,指着庞四道:“我们抓你,你抓他们……” 庞四不解地道:“这算什么意思?” 猛地,小清的眼睛亮了:“对呀,我们抓你,你抓他们!” 第十三章 葛天霸毒计赚盐枭 通往蛟王祠的崎岖小路上,葛彪和几名头目率数十名身着玄衣的卧虎庄庄丁无声地沿小路向前奔去,家丁们掌中的钢刀在月光下泛起阵阵寒光。 忽然,前面的长草丛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呼哨,一条黑影飞掠而出,落在了小路中央。 葛彪一摆手,所有人停住了脚步。 只听黑影轻声问道:“是葛彪吗?” 葛彪赶忙答道:“正是。是六爷吧。” 黑影快步来到近前,正是邓通。 葛彪道:“六爷,小的在卧虎镇上看到了您留下的标记,这才率弟兄们随后赶 6765." >来。” 邓通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我刚刚探过路了,前面是蛟王祠,有大批盐枭聚集在那里。” 葛彪道:“小姐和水生呢?” 邓通摇了摇头道:“没有看到他们,应该是和盐枭们在一起。奇怪,小清和水生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和盐枭们见面,难道……?” 葛彪狞笑道:“盐枭头子庞四是小姐的朋友,老爷之所以让你跟踪他们,就是为了找到盐枭的下处,将这些穷棒子一网打尽。” 邓通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 葛彪点了点头,看看天色道:“已是二更时分,盐枭们应该早已睡下。咱们趁夜摸到蛟王祠,趁他们熟睡之际,杀将进去,来个暗算无常死不知!”说着,双手比了个杀人的动作。 邓通狞笑道:“真是条妙计。那小清和水生呢?” 葛彪道:“将他们带回卧虎庄,由老爷发落。” 邓通点了点头。 葛彪冲身后的庄丁们一挥手,众人向前飞奔而去。 已是深夜,祠堂外一片寂静。门前空场上,两名值夜的盐枭来回巡哨。 不远处的长草丛中,邓通和葛彪露出头来,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邓通轻声道:“我绕到正面,先制住那两个巡哨的。” 葛彪点了点头。 邓通长身而起,向祠堂正面的小树林迂回而去。 祠堂前的空场上,两名盐枭来回巡视,警惕地四下观察。忽然,身后传来“扑”的一声轻响,二人一惊,忙转身望去。不远处,一团火球飞快地滚入了祠堂正面的小树林中。 二人对视一眼,将掌中刀一摆,快步向火球追去。火球滚到一棵树下,倏然不见了踪迹。两名巡哨的盐枭飞奔而至,四下寻找着。突然,树后人影一闪,邓通出现在二人背后,双掌一抖,重重地切在两名盐枭的后脖梗上,二人哼了一声,晕倒在地。 邓通抽出腰间的双刀,冲出树林,飞快地奔到祠堂门前,身体贴在廊柱之侧,掌中双刀向不远处的长草丛中摆了摆。 “哗”的一声,葛彪率几名头目和一众庄丁从草丛中长身而起,快速奔到祠堂门前。葛彪冲身后众人挥了下手,众庄丁无声地分散开来,迅速将祠堂团团包围。 邓通和葛彪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邓通纵身腾起,来到祠堂门前,飞起一脚将大门踢开,一声大喝杀将进去。葛彪和几名头目率门前的庄丁一摆掌中钢刀呐喊着冲进祠堂。 祠堂内空无一人。 邓通、葛彪众人停住了脚步,奇怪地四下望着。 堂内空空荡荡,一片寂静。 猛地,邓通大叫道:“不好,有埋伏,快撤!”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祠堂大门关闭。 邓通等人猛吃一惊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头顶黑影闪动,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地撒落下来,登时将邓通、葛彪等人兜在了网内。 邓通厉声惊叫着抡刀猛劈大网,企图冲出困缚,就在此时,房梁上人影闪动,十几名盐枭飞身跳下地来,抓起地面上的网绳,一声吆喝,大网顿时收紧。网内的邓通、葛彪众人立脚不稳,踉踉跄跄地相互挤撞着倒在地上。 外面的盐枭一声大叫:“弟兄们,把网拉高!” 话音未落,十几名盐枭一起使力,拽动网绳,大网缓缓升高,将邓通等人吊在了半空。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震天的喊杀之声。数十名盐枭高声呐喊,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长草中掩杀出来,棍棒刀枪,锄头钉耙雨点般落向了祠堂门外负责包围的卧虎庄庄丁身上,庄丁们措手不及,仓惶应战,转眼之间便被盐枭们打得星落云散,抱头鼠窜。 邓通、葛彪等人被吊在网内,惊疑不定地四下望着。门外杀声震天,葛彪恐惧地道:“六爷,他们早有准备!” “说对了!”祠堂后面传来一声大喝,葛彪等人扭头望去。见庞四率几名盐枭押着五花大绑的小清和李元芳大步走了出来。 葛彪和邓通立时惊呆了,二人对望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庞四望着二人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盐枭真的那么好对付?实话告诉你们,从葛天霸的女儿来到蛟王祠给我送信的一刹那,我就知道,这定是你们的诡计!”说着,他回过头怒视着小清道,“小清姑娘,你不是说只有你和水生二人前来吗,现在怎么样?” 小清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李元芳站在一旁,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庞四指着小清骂道:“你这心如蛇蝎的女子,竟与你爹定下这般恶毒的计策,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亏我庞四还把你当成了朋友!” 小清睁开眼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庞四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演戏!不知道?哼,你和水生在前面走,这些人在后面跟。你二人先到这里稳住我们,而他们则趁夜发动攻击,乘我不备暗下毒手,将我等一网打尽。幸亏我识破了你们的诡计,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我庞四了!”他越说越气,伸手从身旁一名盐枭手中夺过一把钢刀,架在了小清的脖子上,厉声喊道,“你这恶毒女子,我他娘宰了你!”说着,抡起手中的钢刀就要冲小清劈去。 网中的邓通和葛彪大惊失色,失声惊呼。 小清一声大叫:“等等!” 庞四停住了手道:“你还有何话说?” 小清哭道:“庞大哥……!” 庞四重重地呸了一声道:“谁是你大哥,少他娘说好听的,有屁快放!” 小清哀告道:“你知道,我是葛庄主的女儿,你要是杀了我,那可就和卧虎庄结下了深仇大怨啊!” 庞四冷哼一声道:“那又怎么样?葛天霸视我们盐枭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我们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我们盐枭早就和他结下深仇大怨了!今天,我要把你们全宰了,让姓葛的知道,盐枭不是好惹的!” 邓通和葛彪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只听小清道:“庞大哥,你先消消气,听我说。你杀了我们,不过是一时痛快,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卧虎庄的势力之大,凭你们盐枭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依我看,你倒不如利用眼下这个机会,跟我爹谈一谈,彻底解决两家的宿怨。” 庞四的刀缓缓放了下来道:“哦,我倒要听听。” 小清道:“这样吧,你将邓通、葛彪和庄丁们放回去,把我和水生留下,让他们给我爹传信。我爹是最疼我的,绝不会置我的生死于不顾,你只要以我的性命来要挟他,不管提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网内的邓通、葛彪听了小清这一番话,心中很是感动,惭愧地道:“小清姑娘,这怎么能成呢。我说庞兄弟,确实是我们暗中跟踪才找到了这里,小清姑娘并不知情。” 庞四冷笑一声道:“谁会相信你们的鬼话。放你们回去,休想!” 庞四的目光望向小清道:“不错,我会跟葛天霸谈一谈,但只要有你一个人就足够了。你刚刚所说提醒了我,只要你在我的手中,你爹岂肯投鼠忌器,不论我提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小清点了点头。 庞四猛地回身一指网中的邓通等人道:“可我并不需要他们,当然也不需要他们为我送信。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写下一张条子,我派一个兄弟将纸条投进卧虎庄就可以了。而这些人,都得死!” 邓通和葛彪的脸色变了。 庞四冷冷地对小清道:“你知道,和你爹那种人谈条件,光靠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必须要付诸行动,要让他对盐枭心存忌惮,这样他才会做出让步。而我们所要采取的行动就是,杀光所有人,只留下你,这样葛天霸才会知道我们的厉害,也才会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和我们谈后面的事情。” 小清脸色苍白,网中的邓通和葛彪等人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庞四看了他们一眼,冷笑一声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说着,冲身后盐枭们一挥手道,“放他们下来!” 祠堂外混战仍在继续,盐枭们猛冲猛打,士气高涨,而失去了统领的卧虎庄庄丁却乱成一团,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渐渐被盐枭们合围在祠堂门前的空场中央。 “砰”的一声祠堂的大门打开了,庞四率众盐枭押着五花大绑的小清、李元芳、邓通、葛彪等人大步走了出来。 卧虎庄众人一见此情,大惊失色。 庞四一声大喝,掌中刀架在了邓通的脖子上,厉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所有人闻言都乖乖地停止了打斗。 庞四道:“卧虎庄的庄丁听着,立刻放下手中武器,否则我马上杀了他们!” 众庄丁迟疑着。 庞四手中刀狠狠向邓通脖颈上一推,鲜血立刻流了下来。 邓通厉声喊道:“混蛋,还不放下武器!” 庄丁们赶忙将手中的武器扔在地上。 庞四一摆手。周围的众盐枭一拥上前,将卧虎庄庄丁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庞四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身后的几名盐枭道:“将这几个人押上前去!” 盐枭答应着将李元芳、邓通、葛彪等人押到了空场中央。 庞四双眼一瞪厉声高喝道:“杀了他们!” 盐枭们暴雷也似地答应了一声。 “等等!”一个低低的声音穿过了盐枭们的呼喊钻进众人耳中。所有人一惊,转过头来。 说话的人正是李元芳,他缓缓睁开眼睛,双目中放射出一道寒光。 庞四冷冷地道:“怎么,你有话说?”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没有。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话和我说的。” 庞四愣住了:“你他妈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我身上有药,可以治好你额头上的瘀伤。” 所有人都向庞四的额头望去,庞四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 额头上什么也没有。 他抬起头奇怪地道:“什么瘀伤?” 李元芳笑了笑道:“现在没有,可马上就会有了。” 庞四大怒,厉声吼道:“小王八蛋,你敢耍老子,给我杀了他!” 话音未落,李元芳双臂一展,“砰”的一声身上的绳索四散迸飞,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李元芳的身体腾空99lib?而起,跃过众盐枭的头顶,闪电般来到了庞四身旁。庞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只觉眼前一花,额头一阵巨痛,李元芳的手掌已重重击在了他左侧额角上,打得他连连后退。身旁的盐枭一声惊叫扑上前来,李元芳身形疾转,双手连措,几名盐枭大叫着飞了出去。李元芳站定身形,踏前一步,顺手从庞四手中夺过钢刀,一翻手将刀架在了庞四的脖子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奇诡莫测,快得直如闪电一般,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祠堂外出奇的安静。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没有骗你,现在你的额角有一块瘀伤了。” 果然,庞四左侧额角上出现了一大块瘀青。他伸手摸了摸,登时疼得呲牙咧嘴。 人群中的邓通和葛彪看着庞四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骇异,二人禁不住对视了一眼。 到了此时,众盐枭才反应过来,大家一拥上前。 李元芳手中钢刀向庞四的喉咙上一转,众盐枭吓得马上停住了脚步。 一名头目厉声喊道:“放了庞四哥!” 李元芳冷冷地看着那名头目道:“你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用吗?” 头目一时无语,愣在了当地。 李元芳冷笑一声,看着庞四道:“现在,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了?” 庞四惊恐地看着李元芳道:“你,你,你要怎么样?” 李元芳道:“我没想怎么样,还是听她的吧。”说着,掌中刀一转,寒光闪过。 众盐枭一片惊叫。 只见庞四安然无恙,旁边小清身上捆绑的绳子却被斩断了。 李元芳手一翻,刀又架到了庞四脖颈上。 小清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对庞四道:“你立刻下令,命手下不得伤害任何人,在这里等待,听我们的消息!” 庞四点了点头,对盐枭们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动手,听我的消息!” 众盐枭面面相觑,缓缓退开。 小清对李元芳低声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钢刀顶在庞四的咽喉,三人缓缓向盐枭们走去。众盐枭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人群中,葛彪喊道:“小姐,救救我们!” 小清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说罢,三人穿过人群,快步向小路奔去。 猛地,一名盐枭头目高声吼道:“不能让他们把庞四哥带走!” 话音未落,盐枭们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将庞四挡在身前,众盐枭们立刻停住了脚步。 庞四厉声喊道:“弟兄们,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盐枭头目踏上一步对小清道:“我说姑娘,这件事儿究竟怎么办,你得撂下句话来。就这么黑不说白不提的把我们庞四哥带走,我们信不过你!” 庞四的目光望向了小清。 小清顿了一顿,对那头目道:“这样吧,我们先走。你带领盐枭和所有被俘的人,于明日辰时到卧虎庄大门前等候消息。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头目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庞四,庞四轻轻点了点头。 头目一摆手,众盐枭缓缓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李元芳拉起庞四与小清飞步奔上小路,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盐枭头目高声喊道:“将这些人捆绑起来,押进祠堂,严加看管,待天亮后赶往卧虎庄!” 众盐枭一拥上前,拉起邓通、葛彪及一干庄丁,厉声吆喝着,将他们赶进祠堂之中。 李元芳、庞四、小清三人沿小路飞奔而来。 小清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赶来。她长出一口气,停住脚步笑道:“庞大哥,想不到你还挺会演戏的。” 李元芳将钢刀从庞四脖颈处拿了下来,丢在路旁。 庞四笑道:“我终于明白水生兄弟的话了,‘你们抓我,我抓他们’,这真是一条妙计!” 李元芳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清拍拍李元芳的肩膀道:“我真是看不懂你,平常痴傻呆苶,一言不发,可到了关键时刻却一鸣惊人。我说水生,你是不是故意装出那副傻样儿的呀?”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多说话太费力,还是省省好。” 小清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庞四摸了摸额头道:“水生兄弟,你这一下可真够狠的,打得我晕头转向。” 小清笑了出来:“打假了,怕被邓通、葛彪他们看出来。对不起,庞大哥,我给你赔罪了。” 庞四道:“哎,庞四岂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你们这是在帮我呀,我怎能责怪水生兄弟。”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到庞四手中道:“擦在额头,明天就消肿了。” 庞四目瞪口呆地道:“你,你还真有药啊?” 小清也奇怪地道:“这药是从哪儿来的?” 李元芳道:“在我从前穿的衣服里找到的。”说着,转身走到路旁,坐了下来。 小清奇怪地道:“水生,你这是做什么。” 李元芳道:“谁知道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我先歇歇。”说着,合上了双眼。 小清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好了,好了,咱们马上赶路。天亮前回到卧虎庄!” 葛天霸飞步走进卧虎厅大堂。 偌大的卧虎堂中,只有小清和李元芳两个人在静静地等待着。 葛天霸停下了脚步,狐疑地道:“小清,水生……你们……” 小清冲他笑了笑道:“爹,我们回来了。” 葛天霸的目光向二人身后望去。 小清冷笑一声道:“您在找葛彪和邓通吧?” 葛天霸一惊,尴尬地道:“啊,小清……看起来,事情你都知道了。” 小清点了点头道:“您不用找了,葛彪、邓通和您派去的几十名庄丁已落入了盐枭们的手中,正等着开膛破腹呢!” 葛天霸惊叫道:“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小清嘲弄地道:“这怎么不可能,您以为盐枭都是傻瓜?您以为世上只有您一个聪明人?哼,您派遣邓通和葛彪跟踪我们,企图将盐枭一网打尽,可您的妙计被人家识破了,您派去的人反倒被人家来了一网打尽,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下您满意了吧?” 葛天霸大惊失色,连退两步。 小清望着葛天霸,泪水在眼中打转:“爹,虽然您做的事情我不能理解;虽然我们父女之间有些隔阂,但您知道吗?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您是条铁铮铮的好汉,不管走到哪里,说出您的名字,我都会感到骄傲。可这次……” 葛天霸尴尬地道:“小清,好孩子,你听我说……” 小清摇了摇头道:“这一次,真想不到,您竟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来!” 葛天霸轻轻咳嗽了一声,瞟了一眼旁边的李元芳,只见他双目微合,一动不动。 泪水滚过小清的面颊:“爹,您知道吗?如果不是水生,你女儿现在已经命丧蛟王祠了!” 葛天霸倒吸了一口冷气:“啊!” 小清擦了擦眼泪道:“本来庞四要将我、邓通、葛彪和所有卧虎庄的人全部杀死,危急时刻,水生突然出手制住庞四,这才保住了大家的性命。” 葛天霸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惊诧地道:“你们,你们抓住了庞四?” 李元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地道:“抓住他有什么用,你的人都扣在他手上。庞四现在门外,正等着和你谈条件呢。” 葛天霸深吸一口气,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庞四现在门外?” 小清道:“正是。”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去见他。”说着,快步走出大厅。 小清看了一眼李元芳,二人也随后跟出。 庞四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候着。 葛天霸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小清和李元芳。他走到庞四面前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庞四兄弟。” 庞四回礼道:“正是小人。您就是葛庄主吧?” 葛天霸点了点头:“正是在下。庞兄弟,两年来,卧虎庄和盐枭之间争斗不断,可说得上是两败俱伤,难得今日你我见面,不如做个了断如何?” 庞四不卑不亢:“葛庄主,咱们盐枭都是穷苦人,没钱没势,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混口饭吃,哪敢跟您卧虎庄起什么争斗?只要葛庄主能放过咱们,给盐枭一条活路,庞四便足感大德了。” 葛天霸微笑道:“好说,好说。小清、水生,你们去吧,让我与庞兄弟单独谈谈。” 小清点了点头,和元芳向外面走去。 葛天霸一拱手道:“庞兄弟请。” 庞四抱拳还礼道:“葛庄主请。”二人走进卧虎厅,分宾主落座,外面的庄丁关闭大门。 葛天霸道:“庞兄弟,邓通、葛彪和卧虎庄的一干人都在你的手上?”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葛天霸道:“说吧,此事你想怎样了结?” 庞四爽快地道:“只要葛庄主今后不再为难我们盐枭,庞四便立刻放人。” 葛天霸长叹一声道:“庞兄弟,不是葛某有意为难,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啊。” 庞四道:“哦?” 葛天霸道:“你知道,卧虎庄虽然控制着盱眙以北各县的盐市,但却是替人作嫁。葛某的头上还有上峰。” 庞四吃了一惊:“噢?” 葛天霸叹了口气道:“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上峰因为害怕被盐枭抢了生意,这才下令葛某将?你们剿灭,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庞四急道:“葛庄主,盐枭贩盐多不过一石两石,怎能抢了贵庄的生意?” 葛天霸假做踌躇道:“盐枭贩盐虽然量小,但却非常频繁,更兼人数众多,价格低廉,故而上峰对你们颇为忌惮。” 庞四道:“能不能请葛庄主在上峰面前替盐枭美言几句,放过我们这些可怜人。” 葛天霸沉吟片刻:“事情倒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样吧,过些日子,我将你们盐枭编入卧虎庄的籍册之中,许你们在盱眙附近售盐,盐价不变。这样,我对上峰也有个交待,而你们既已入卧虎庄籍册,便是我葛天霸的人了,当然再也不会有人为难。” 庞四闻听此言,大喜道:“葛庄主此言当真?” 葛天霸道:“葛某一向言出如山。但我有个条件。” 庞四一愣:“什么条件?” 葛天霸道:“庞兄弟必须要替葛某做成一件事。” 庞四一咬牙道:“好,请葛庄主吩咐,但教庞四力之所及,一定竭尽全力。” 葛天霸道:“好,痛快!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对于庞兄弟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 庞四道:“哦,到底是什么事情?” 葛天霸看了看门外,站起身走到庞四跟前,俯耳低语。 小清和元芳缓缓走在卧虎庄小路上。 小清有些担心:“不知庞四和我爹谈的怎么样了。” 李元芳没有说话。 小清看了他一眼道:“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李元芳道:“他斗不过你爹。” 小清一愣:“什么意思?”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没什么,随便说说。” 小清一把拉住他道:“又说半句话,我最恨你这一点。” 李元芳顿了顿,终于说道:“你爹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小清愣住了。 庞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在了椅子上。一旁的葛天霸道:“庞兄弟,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庞四紧皱双眉,半晌不语,最后牙关一咬,嚯地起身道:“好,我干!” 葛天霸笑了。他重重一拍庞四的肩膀:“好,真是爽快人!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庞四道:“葛庄主,事成之后,你可要言而有信呀。” 葛天霸道:“这一点你绝对放心!” 庞四缓缓点了点头。 葛天霸道:“还有,此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庞四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天气阴晦,浩淼的洪泽湖一望无际,湖面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几个白蘋洲。岸边,葛天霸、小清、李元芳、庞四以及一众卧虎庄的庄丁焦急地等候着。 忽然,一个庄丁指着远处喊道:“庄主,您看,他们来了!” 葛天霸、小清、李元芳和庞四放眼望去,只见一座白蘋洲后十几条小船向岸边驶来。 小清与庞四对视一眼,一旁的李元芳仍是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小舟转眼之间驶近岸边。 葛天霸看清了,前面几条船上站着葛彪、邓通和一众庄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只听小船上的盐枭头目高声喊道:“我们放过一只小船,你们让庞四哥上船,这边就放人!” 小清看着葛天霸,葛天霸点了点头。 小清喊道:“放船过来吧。” 片刻工夫,一艘快船驶到了岸边。 葛天霸对庞四道:“庞兄弟,这就请吧。” 庞四一拱手道:“葛庄主,庞四告辞。” 葛天霸微笑道:“一切全看庞兄弟了。” 庞四道:“请葛庄主放心。” 葛天霸点了点头,庞四转身向小船走去。 忽然,李元芳道:“等等!” 庞四一愣,转过了身。 李元芳道:“我送你过去!” 葛天霸奇怪地看着他。 李元芳对庞四道:“万一船到湖中,你们耍花招呢!” 葛天霸闻言一惊,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水生,你送他过去,看咱们的人到了岸,再把他交出去。” 庞四苦笑道:“我庞四岂是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李元芳冷冷地道:“少废话,上船。” 庞四大步走上船去,李元芳跟着跳到了甲板上。 小船随即缓缓向湖中驶去。 那边载着葛彪、邓通及一干庄丁的船也同时起动,向岸边而来。 葛天霸长出了一口气,对小清道:“没想到,这个水生还真是把好手。” 小清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葛天霸有些讨好地看着小清道:“以他的武功来说,在卧虎庄坐得上头把交椅。只是他新来,不能太急,你放心,小清,爹答应你,一定重用水生。” 小清淡淡地道:“只要您不让他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葛天霸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呢,爹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事。” 小清没有说话,冷笑了一声。 二人正说话间,第一条船已到岸边,葛彪和邓通飞奔而来,跪倒在地,惭愧地道:“老爷,是,是小的无能……” 葛天霸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废物,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行了,都起来吧。” 二人站起身来。 邓通讨好地看着小清道:“大哥,这次多亏了小清,要不然,我们就……” 小清冷笑一声道:“行了,你还是说说真正该谢的人吧。” 邓通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旁的葛彪对葛天霸道:“老爷,这个水生可真是了得,刚刚小姐说得一点儿没错,要不是他在最后关头出手制住了庞四,我们这些人可就都回不来了!” 葛天霸点了点头。 邓通看了小清一眼,不甘示弱地吹嘘道:“咳,要不是被大队盐枭团团围住,抓个把庞四对我邓通来说也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小清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邓通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吹不下去了。 葛彪道:“老爷,就凭水生那身绝技,您要是能把他收在麾下,那还有什么事是咱们做不成的?”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嗯,的确是员难得的虎将。这样,让水生暂时做旱寨的大头领,怎么样?” 葛彪点了点头:“我看当得。” 邓通闻言大急道:“大哥,旱寨大头领,那不是排到我前面去了?” 葛天霸看着他冷冷地道:“有句话叫做‘世间事,惟有能者居之’,人家水生的能耐你比不了。老六,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就好好当你的六当家吧。”说着,葛天霸一摆手,率葛彪等人转身离去。 邓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小清望着他那副滑稽样,不禁笑了出来。她回过头向湖面望去,只见李元芳和庞四的船已经离岸很远了。 李元芳站在船尾,望着湖岸渐去渐远,这才转头对庞四道:“小清怕他爹耍花招,让我送你。” 庞四满脸感激,轻声道:“水生兄弟,回去替我转告小清姑娘,她就是我们盐枭的大恩人。还是那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用得着我庞四,一句话,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小清还想知道,你们在卧虎堂都说了什么?” 庞四愣住了,犹豫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说什么,就是,就是……嗨,水生兄弟,回去转告小清姑娘,请她放心,没事了,我和葛庄主的恩怨已经了结。” 李元芳望着他涨红的脸,缓缓闭上了眼睛道:“回去我就这么对小清说吗?” 庞四愧疚地低下头,轻声道:“就,就这样说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庞四望着李元芳一脸倦容,关切地问道:“水生兄弟,你怎么总是很疲倦的样子,是不是身体……?” 李元芳睁开眼缓缓地道:“我只是半个人,另外一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你想一想,半个人是不是很痛苦?” 庞四愣住了,良久才道:“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知道,你一定是遭遇过惨祸,或者……哎,不说了,都是苦命人。”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李元芳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盱眙县城位于淮水与通济渠交接之处,大运河至此改变方向北上进入山阳,与邗沟相接。 时值正午,县城街道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两旁的买卖铺户大都关门上板,只有一家小饭店敞开着门,店里却空空荡荡,伙计懒坐在门前,晒着太阳。 狄公曾泰等人率张环等几名军头及卫士身穿便装走进城中。 曾泰奇怪地道:“恩师呀,这是盱眙县城?”狄公四下观望着,也觉得城中的气氛很是异样。曾泰轻声道,“不会是走错了吧?” 一旁的鲁吉英道:“曾大人,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就是盱眙县城。” 曾泰不敢相信:“可我听人说起,盱眙位于淮水与通济渠交汇之处,北通山阳、扬州,南达京口、余杭,可谓四通八达,甚为繁华,可这里,这里怎么如此萧条?”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我来时这里非常热闹。怎么,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狄公道:“确实是有些奇怪。”狄公边说边四下观望,忽然,他伸手一指旁边的饭店道,“哎,你们看,那儿有家小饭店,我们去打个尖,顺便问问情形。”众人相随着向小饭店走去。 伙计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闭着眼晒太阳。 狄公一行走了进来,分两桌坐在店内。可伙计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狄公奇怪地与曾泰对视一眼,叫道:“伙计。” 伙计嗯了一声,仍然没有动。 狄春道:“可煞作怪,这厮病了不成?”说着,站起身走到伙计耳旁,大叫一声:“喂!” 伙计吓得一下跳了起来:“干什么你!” 狄春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聋子呢,原来能听见呀。” 伙计没好气地道:“你才聋子呢。” 狄春又好气又好笑:“我跑遍天下,也没见过像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都进了门,您还靠在那儿晒虱子呢。亏你们老板还能雇你,要是换了我早把你踢出去了!” 伙计斜了狄春一眼道:“我就是老板。” 狄春哭笑不得,其他人忍不住哑然失笑。 狄公笑着道:“老板啊,我们想在你这里打个尖,休息休息。你受累,跟厨下说一声,给我们弄几个小菜,来两壶淡酒。” 店老板瞪了狄春一眼:“瞧瞧人家这位老先生多会说话,再瞧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狄春笑道:“我这张狗嘴里就是有象牙,也不会吐给你。” 店老板也笑了:“行了,原来你们是要打尖呀,我还以为又是过路的人要水喝呢。老先生,您想吃点儿什么?” 狄公笑道:“随便安排几样小菜,能吃饱就行了。” 店老板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下去安排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板,我想向你打听打听,这里是不是盱眙县城?” 老板点了点头道:“是呀。”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怎么城中如此萧条啊?” 老板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啊。这么着,我先给您弄饭去,一会儿您边吃我边跟您说。” 狄公笑着点了点头。 老板转身向后面走去。 曾泰道:“这盱眙位在两河交汇之处竟然如此萧条,可真是奇哉怪也!” 鲁吉英道:“难道是盱眙县令施政不当?” 狄公道:“看这城中百业俱废,买卖关张,铺户上板,定然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只听远处响起一阵锣声,紧接着,传来了高声吆喝。 狄公一愣,与曾泰交换了一个眼色,几人站起身走出门去。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一队衙役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远远地走来,为首的衙役一边鸣锣,一边高声喊道:“众百姓听着,盐枭王三、杜四,不尊朝廷律令,私自贩卖食盐三石,被县令大人当堂判死!众百姓引以为戒,不可仿效!” 衙役们押着盐枭,一路鸣锣警示走过街道,可街道上却没有一户人家打开门出来看看。 狄公望着衙役们的背影,没有说话。身后的狄春惊诧道:“卖三石私盐就要被判死刑,这也太狠了吧!” 店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后面,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就知道抓盐贩子,等到把盐贩子抓干净了,盱眙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说着,气哼哼地转身进店,将两壶酒放在桌上,又回身进了厨房。 狄公摆了摆手,众人回到店内,坐了下来。 狄公冲狄春和几名卫士道:“狄春呀,你们不知道,盐铁自古以来都是由朝廷专卖,绝对禁止民间私自制造出售。” 狄春道:“那为什么呀?” 狄公耐心地道:“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两项收入占每年天下正税的半数左右。” 狄春不懂:“什么叫正税?” 一旁的曾泰道:“所谓正税,就是一年之内,天下各道州县缴纳给国库的所有收入。” 狄春吐了吐舌头:“好厉害!真想不到,我们天天吃的咸盐竟然这么值钱!”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因为咸盐为人所必需,要天天食用,其购买量极为巨大,所以它才会如此值钱。” 狄春道:“不错,不错。谁要做上了这个买卖,可发大财了。” 曾泰笑道:“这就是国家要对盐铁实施专售的原因。” 狄公点了点头:“控制盐铁对于朝廷来说,殖货收入只是一个方面。最为重要的是,一旦盐铁为私人掌握,便有可能威胁国家安全。打个比方,如果你是盐场主,在天下遭遇天灾战祸,缺乏食盐之际,囤积居奇,高价卖出,以牟取暴利,而朝廷却无法控制,那天下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狄春点了点头。“于是,朝廷便将天下所有的盐场归于官府控制之下,设立盐铁转运使专司此事。每年天下各盐场产出的食盐由朝廷指定的商户进行专售,其他的销售渠道均属私贩。而且,朝廷为此制定了专门的盐法,禁止私盐销售。盐法规定:‘盗鬻两池盐三石者死,五斗以上杖脊,没其车驴。盗刮碱土一斗,比盐一升……’意思就是,偷盗或买卖三石食盐者,死罪。五斗以上的杖脊,并没收其运送私盐的车驴。偷盗制盐用的碱土一斗的,相当于盗卖私盐一升。” 狄春叹道:“好家伙,难怪刚刚那两个盐枭被当堂判死。” 狄公长叹一声道:“是呀。贩盐利大,因此,很多人不惜铤而走险,以获取暴利。” 狄春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话音未落,店老板将炒好的菜肴端上桌子,从身前围兜里掏出一把筷子,在衣服上来回擦拭。 狄春笑道:“行了,行了,你不擦还干净点儿。” 大家笑了起来。 狄公也笑道:“都饿了吧,赶快吃吧。” 曾泰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进嘴里,谁知还没下咽就干呕了一声,将菜吐了出来。 旁边的鲁吉英和狄春也是一般,张嘴将菜吐在了地上。 狄公奇怪地道:“怎么了?” 狄春看着店老板道:“我说,你也太省了吧,做菜连盐都不放!” 狄公愣住了,赶忙夹了菜放进嘴里,果然淡得出奇。 店老板笑道:“对不住各位,现在是淡食季,没有盐,各位就凑合吃吧。” 狄春一把将筷子摔在桌上,站起身道:“你是不是成心呢?连盐都没有还开店,谁信呀!” 一旁的张环、李朗也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逼视着店主。 店老板一见这阵仗,忙道:“不瞒各位,我们这儿的人已经过了两年没盐的日子了。我说小伙子,你还别瞪眼,出了我这门,别说盐,连饭菜你们都没地方吃去。” 狄春等人愣住了,面面相觑。 狄公摆了摆手道:“狄春,不得无礼。” 狄春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条凳上。 狄公道:“老板,你说盱眙县的百姓已经两年没有吃到盐了?” 店老板苦笑了一下道:“一点儿没吃着,那是瞎说。两年了,一点盐不吃,老百姓也就都活不成了,是不是?” 狄公一伸手道:“来,坐下,慢慢说。” 店老板点了点头,坐在了狄公身旁:“刚刚您老问我,这里为什么如此萧条是吧?” 狄公点了点头。 店老板道:“一看您老人家就是常跑外的。您可能也知道,盱眙位在两河交汇,那是个大集市,热闹得紧呀。可是自从前年开始这里就断了盐。” 狄公道:“为什么?” 店老板长叹一声道:“老人家,您别看这?99lib.咸盐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是不准随便买卖的。” 狄公点了点头:“这我知道。盐法规制,食盐必须要由官府指定的商家出售。” 店老板道:“是呀。盱眙县城里有四家大盐号,一家姓何,一家姓陈,一家姓王,一家姓方。正常的年份里,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到盱眙埠头,几家盐商便早早等在那里,买来朝廷配发的食盐,运回盐号回城售卖。盐价是二十文一斗,叫做常平盐。” 狄公点了点头。 店老板继续道:“可自打前年开始,运盐船就再也没到过盱眙,听说是邗沟闹鬼,只要运盐船经过那儿必定是船毁人亡,装在船上的盐也没了踪影。” 狄公闻言暗暗心惊,与曾泰、鲁吉英对视一眼道:“早就听说邗沟覆船造成淮北食盐紧缺,想不到竟到了这般地步。” 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店老板道:“可不是吗!打那儿以后,我们这儿就再也没吃过官盐。” 狄公道:“不对呀。水路不通,还有陆路啊。盱眙归扬州所治,既然发生了这种情况,州里应当从陆路将官盐运到盱眙呀。” 店老板道:“嗨,您有所不知。盱眙虽是扬州所治,但陆路交通却非常不便,先说道路崎岖,运盐的大车根本无法行走。而且,陆路到了山阳县便被洪泽湖阻断,必须要坐摆渡过湖才能接上旱路。可这洪泽湖中有一群水匪甚是厉害,平素劫夺往来船只,图财害命,官府拿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听说县里刚断盐的时候,扬州确实是运了几次盐来,可都在洪泽湖被水匪劫了去,派官军去进剿,连水匪的影子都找不着。就这么着,运河梗阻,陆路也走不通,我们也就没了盐吃。”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岂有此理!难道就为这个原因,官府就不再给盱眙送盐?” 店老板苦笑道:“不光是盱眙,打这儿往西、往北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那你们现在吃的盐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官盐没了,盐商们只好四处想办法弄私盐。前年开春,何家盐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十几石盐,挂牌子出售,售价是一斗四百文。” 狄公吃了一惊:“是官府常平盐的二十倍?” 店老板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呀,我们都管它叫霸王盐,可就这么贵的价钱,不出半天就被抢空了。您老想想,四百文一斗,买一次还可以,长久下去老百姓哪承受的起呀!可盐又不是别的东西,不买又不行。没办法,各家只能花钱买上一点儿,忙的时候少吃,闲的时候不吃,这就叫做淡食。一般来说,冬天就是淡食季,这里的老百姓整月也吃不上一点盐,浑身浮肿发虚。吃不着盐也就没劲儿干活,眼瞧着热热闹闹的盱眙就这么冷清下来了。” 狄公问道:“老板,你可知道这些盐商们的霸王盐是从哪里弄来的?” 店老板道:“这可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官盐。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总不能让老百姓彻底没盐吃吧?自那以后,这里的盐枭也就开始多了起来,他们卖的盐比盐商便宜,二百文一斗,于是,老百姓就不再买盐商的盐了。这下子盐商不干了,撺掇官府严惩盐枭。这不,刚刚您看到了,那俩小子就是倒霉蛋。” 狄公重重的哼了一声道:“这可真是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都是贩卖私盐,还要相互倾轧,只是苦了老百姓!” 店老板点了点头道:“这话您算是说对了。真不知道,盱眙老百姓哪年哪月才能吃到平价的咸盐。行了,您就凑合着慢慢吃吧。”说着,起身向后厨走去。 桌上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 狄公沉重地道:“看到了吧,邗沟覆船,大批食盐损折,在扬州地区引起了多么重大的灾难!扬州漕运衙门那些蛀虫贪污朝廷拨发的护渠巨款,致令漕渠失修,覆船之事屡发。而他们却骄奢淫逸,吃喝享乐,一席饭动辄耗资巨万!可这里的老百姓却连吃盐都已经成了奢侈的事情!皇帝忧心盐运不兴会造成国库空虚,可圣上万万也没有想到,在大周王化之下,这里的百姓竟过着如此凄苦的日子!圣上更没有想到,扬州的地方官吏不恤民生,玩忽职守,庸碌无能,竟连洪泽湖中小小的水匪都能令盐运大事为之终止,以致私盐横行,猖獗至斯!这真是朝廷的灾难,天下的灾难!” 曾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恩师,此事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狄公叹口气道:“真没想到,刚一下船便亲身经历了生民凄苦,连富庶的盱眙都是这般,淮水附近那些贫困地区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曾泰长叹了一声。 狄公道:“也罢。曾泰,我们的调查就从这里开始。先找一间客栈宿下,然后大家分头行动,到民间走访。首先要搞清城中的盐商是从什么渠道搞来的那些霸王盐。” 何园是盱眙城中最为毫华的宅邸。高大的门楼巍峨耸立,飞檐斗拱,勾心斗角。两扇朱漆大门锃光油亮,一对纯金的吞环兽头镶在大门中央。门楹上方黑匾金字,上书:何宅。这里与贫困萧条的县城大不相同。此处的主人便是大盐商何五奇。 何五奇来到正堂门前,早已等候的管家何竟迎上前来,低声道:“老爷,那边来人了,就在堂中。” 何五奇点了点头,快步走进正堂,一个仆佣模样的人站起身拱手道:“何五爷,别来无恙。” 何五奇赶忙回礼道:“多承记挂,怎么样,东西到了吗?” 仆佣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灰色的铁卡递到了何五奇手中,轻声道:“三日后到卧虎庄提盐,价钱不变。这是凭信。” 何五奇接过铁卡,脸上露出了微笑:“多谢。回去上复葛庄主,三日后我必到。” 仆佣道:“还是老规矩,你一个人来。” 何五奇道:“放心,也不是头一回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递了过去,“兄弟辛苦,这点银子权做川资。” 仆佣伸手接过:“多谢五爷,那小的就告辞了。” 何五奇点了点头:“一路小心。” 仆佣道:“五爷放心。”说着,转身离去。 何五奇看了看手中的铁卡,脸上露出了微笑,转过身问身旁的何竟道:“夫人呢?” 何竟道:“在后花园中。” 何五奇道:“几天没照面了,走,去看看。”说着,转身出正堂向后园而去。 花园中亭台楼榭,湖水荡漾,极尽奢华。水榭中,一位标致的妇人坐在石桌旁,双眼呆呆地望着湖水。身旁几个丫鬟侍立着。 何五奇走进亭中,丫鬟们行礼道:“老爷。” 何五奇点了点头,来到妇人面前:“夫人。” 妇人站起身道:“老爷,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妾身呀?” 何五奇笑道:“连日忙碌,未得闲暇,夫人莫怪。” 夫人笑道:“我怎会怪你,一个人悠然自得倒也惬意得很。” 何五奇道:“从扬州来了几个朋友,晚上还要应酬一下。” 夫人点了点头道:“老爷自管去便是了,何用对妾身说起。” 何五奇笑道:“只怕夫人寂寞。” 夫人淡淡地一笑:“妾身清静惯了,人多了还怕心烦呢。” 何五奇道:“夫人真是体贴,那我就去了。” 夫人点了点头,何五奇转身走出亭外。 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走进亭子,正与何五奇打个照面。 夫人的脸色一变,站起身来,紧张地向前看去。 只见小丫鬟退在一旁,笑嘻嘻地对何五奇施礼道:“老爷。”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春儿呀。好好伺候夫人。” 小丫鬟春儿道:“是。老爷放心。” 何五奇快步离去。 夫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春儿走进亭中,刚想说话,夫人轻轻嘘了一声。眼见何五奇走远,这才轻声道:“春儿,怎么样?” 春儿低声道:“见到了。这是他给的条子。”说着,将一张纸条递了过来。夫人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纸条上写着:今夜三更,角门。 第十四章 盱眙城狄公察盐荒 何家盐号位于县城东柳巷内,萧条的盱眙县城中只有这里是最热闹的了。买盐的百姓们在盐号门前排起了长队,几个伙计收钱的收钱,装盐的装盐,忙得不可开交。 狄公带着张环李朗拐进巷子,朝盐号走来。对面,一个中年人提着盐袋,唉声叹气地走来,狄公赶忙迎上前去:“这位兄弟。” 中年人闻声停住了脚步。 狄公道:“刚买完盐?” 中年人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是呀。” 狄公道:“多少钱一斗?” 中年人道:“五百文。” 狄公吃了一惊:“五百文,不是四百文一斗吗?” 中年人摇了摇头,苦着脸道:“他们说这盐越来越难搞,五百文还是看在本乡本土的份上,没有多加价。再问得急了,那几个伙计把眼一瞪,要买就买,不买就走。哎,这些人真是黑了心了!” 狄公问道:“他们的盐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中年人道:“还能从哪儿弄,肯定是从盐枭手里买来的呗。本来城里常有小盐枭走街串户卖点私盐,才两百文一斗,比这便宜得多了。可现在县里严惩,抓住就杀,弄得盐枭不敢进城。我估计着,那些盐枭进不了城,就只能把盐卖给何家盐号了。二百文卖,何家五百文出,哎,而今城中就剩他们一家卖盐的,不买也得买哟。这种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说完,垂着头转身离去。 狄公也叹了口气,与张环李朗向盐号走去。 盐号门前,买盐的百姓们排成了长龙。狄公沉吟片刻走到盐柜前,冲卖盐的伙计道:“这位兄弟……” 伙计白了他一眼:“要买盐排队去。没看一个挨一个儿吗?” 狄公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拿在手里道:“兄弟,借一步说话。” 伙计一看银子,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对旁边的人道:“你们先盯一下,我来了个熟人。” 其他几名伙计点了点头。 那个伙计摘下围裙走出柜台,将狄公拉在了一旁,看着狄公手里的银子道:“有什么话,快说。” 狄公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兄弟,你可能也听出来了,我是外地来的。想在本地弄点儿盐做生意,所以到这儿来看看,烦劳兄弟指点指点,你们的盐是从哪儿弄来的?”说着,他将手里的银子掂了掂。 伙计看着银子,咽了下口水,轻声道:“盐是从哪儿来的,这我不知道。这样吧老兄,我给你指条明路,在这块地盘上想做盐的生意,你最好去见见我们老板何五奇。你可能知道,原先城中有四家盐号,可现在除了我们何家还有盐,其他三家早就闲着了。” 狄公道:“也就是说,只有你们老板才能弄到盐?” 伙计道:“那还用说!每次几十石,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狄公轻声道:“是私盐吧?” 伙计诡秘地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是肯定的。官盐运不进来,不是私盐是什么。”顿了顿,狄公又问道,“你们老板家住哪里?” 伙计道:“出这条巷子往东走不到二里,有一座大宅子,叫何园。那就是我们老板的家。” 狄公点了点头道:“多谢指点。”说着,将银子揣进怀里,转身离去。 伙计愣住了。眼见狄公越走越远,他赶忙跟了过来:“哎,哎,我说,你,你……” 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狄公怀里的银子。 狄公故作不解,笑道:“怎么了?” 伙计恼怒道:“我说了半天,不能白说啊。” 狄公笑道:“刚刚你对其他伙计们说来了个熟人,既然是熟人,问个信还要钱,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啊,告辞。” 伙计立时被噎在了当地。 狄公不再理他,迈步向前走去。 伙计恼羞成怒追上前来,冷不防旁边的张环、李朗挡在了面前。伙计一个刹不住,一头撞在了二人身上,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二人双手环抱,冷冷地望着自己。 伙计知道再追定然讨不了好去,连忙后退两步道:“行,你们行。咱们走着瞧。”说完,恨恨地向盐店走去。 天刚擦黑,盱眙城中的主街——河口道便已空空荡荡。街道旁矗立着一座规模很大的客栈,门楹上方的牌匾上书:通衢客栈。看得出来,这座客栈从前一定非常风光,现在却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客栈外堂,伙计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旁,不停地胡乱划拉着手边的算盘。 曾泰和沈韬、肖豹走了进来。 伙计站起身道:“几位,回来了。” 曾泰点了点头问道:“伙计,狄老先生回来了吗?” 伙计回道:“出去的几拨都回来了,就差您了。” 曾泰点了点头,三人快步向客栈内狄公的房间走去。 房间内,大家正在向狄公报告各自访察的情形,方九站在一旁。 鲁吉英道:“我们分别走访了城中四家盐号,一家的老板是何姓盐商,另外三家分别是陈姓、方姓和王姓。与中午店老板所说的完全吻合。” 狄公道:“情况怎么样?” 鲁吉英道:“陈姓、方姓和王姓盐号的伙计告诉我们,邗沟发生覆船事件,茶亭的官盐运不到盱眙,这几家盐号就断了生意,再也没有开过张。之所以没有关闭铺户,是因为他们都是朝廷指定的售盐商户,盐法规制,盐号是不允许关门的。” 狄公问道:“他们没有说起,从其他渠道搞到过食盐?” 鲁吉英摇了摇头道:“没有。” 狄公道:“也就是说,这三家盐号现在无盐可售?”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嗯,与我了解的情形基本相同。” 话音未落,曾泰几人推门走了进来:“恩师。” 狄公微笑道:“曾泰啊,辛苦了。怎么样,有何收获?” 曾泰道:“下午我们走访了很多城中的百姓,从他们口中了解到的基本与那个店老板的叙述一致。目前,县城中只有一间盐号还在售盐,那就是何家盐号,其余三家早已闲置。问到何家所卖之盐的来历,百姓们都认为是从盐枭手中购买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起来,我们三路访察民间所得到的结论基本相同。今日我们暗访何家盐号,那儿的伙计对我说何家盐号的主人名叫何五奇,现在城中只有他一家卖盐。他还透露,这个何五奇每一次都能从外面搞到几十石食盐,而且,可以断定乃是私盐无疑。” 曾泰吃惊地道:“几十石?有这么多?” 狄公思索着:“难道如此大量的食盐,何五奇真的是从盐枭手中所得?” 曾泰道:“可除了盐枭,还有什么人能够为盐号提供私盐?” 狄公道:“可据我所知,盐枭不过是一些亡命之徒,铤而走险是为了挣口饭吃。换句话说,他们也是穷苦人。” 一旁的方九插话道:“大人,小的能说句话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吧。” 方九道:“大人刚刚说的对极了。那天在村里,老鲁叔就说起过,我们村的纤户庞四就做了盐枭。” 狄公点头道:“是的。” 方九道:“可那都是让漕运衙门给逼的!大家没饭吃,活不下去了,只能铤而走险,总比饿死强啊!” 狄公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啊。盐枭贩私,一般是从盐场的亭户们藏书网手中花低价购买数斗,最多一石食盐,由数人乃至十数人编成一队,肩挑扁担,筐中置盐,走村串镇,以比常平盐更低一些的价钱将盐卖给百姓。你们想一想,这些穷苦的盐枭怎么能有力量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贩盐活动?不要说转运的骡马车辆需用大量银钱,就是他们从亭户手中购进如此大批食盐所需的本钱,就是一笔数额巨大的款项,他们怎么能够负担得起?” 方九道:“大人,刚刚诸位说起此事的时候,小的就想说,盐枭小人见过,别说几十石盐,就是几石,他们也贩不起呀!” 鲁吉英道:“不错,确实如此。刚刚阁老说得是,一队盐枭几个人,担筐挑担,有时总共只有几斗盐。”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 曾泰道:“恩师,那您的意思是,批发私盐的不是盐枭?” 狄公没有回答,反问道:“还记得我们到盱眙暗访的目的吗?” 曾泰惊道:“您是说,这些私盐的源头,乃是邗沟落水失踪的官盐?” 其他人也大吃一惊:“啊?” 狄公道:“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北沟大仓的监库彭春率人将官盐运至盱眙境内的苇子荡,一天后,由盱眙方向驶来了一条大趸船,彭春等人将官盐装上趸船,继续向北航行,不久便失去了踪迹。无独有偶,恰恰还是在盱眙境内,发生了如此大规模的贩卖私盐之事,这二者之间,难道真的没有联系?” 曾泰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而今,事情尚未明朗,我们暂且不要妄下结论。今天的察访大有收获,接下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那就是要通过盐商何五奇查出私盐的来源。”狄公看看众人,一摆手笑道,“好了,今日大家都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转身离去。 掌灯时分,卧虎庄中一片宁静。突然,卧虎厅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锣声迅速蔓延开来,寂静的庄子立刻喧嚷起来。 东院正房的门打开了,李元芳已快步走到了院中。此时院外的锣声一阵紧似一阵,小清也急急跑进院中喊道:“水生!” 元芳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清道:“刚刚葛彪告诉我,庄里出了大事,我爹招各寨头目到卧虎厅议事。他说让我们两个也去。” 李元芳看了小清一眼道:“我不去。” 小清道:“你以为我想去呀。只是这大晚上鸣锣聚众,我是怕又和庞四扯上什么关系。走吧,去看看。” 李元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吧。” 二人快步走出东院,向卧虎厅而去。 大厅中高燃烛火,葛天霸坐在正中的交椅上,各寨头目均已到齐。李元芳和小清走了进来。 葛天霸冲二人笑了笑道:“小清、水生,你二人是第一次参与议事,来,坐到前面。” 李元芳和小清对视了一眼,走到前面,坐在了第一排。 葛天霸对众头领道:“诸位兄弟,自今日起,水生便是咱们旱寨的大头领了!”元芳一愣。葛天霸道,“水生,与众家兄弟见礼!” 李元芳刚想说什么,一旁的小清轻轻碰了碰他,使了个眼色。元芳赶忙站起身,冲众人一抱拳。 众头目连忙起身还礼,为首的几位大头领道:“恭喜水生兄弟!以后咱们共事,少不了仰仗兄弟的能为!” 元芳道:“好说。” 众头目纷纷道贺。只有邓通又气又恨又妒,浑身不住地发抖。 葛天霸冲众人摆了摆手,众头目落座。 一位大头领道:“大哥,不知鸣锣聚众,所为何事?” 葛天霸道:“刚刚巡湖弟兄来报:咱们卧虎庄派去苇子荡接盐的大趸船在飞云浦被劫!”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大乱:“什么?竟然有人敢劫卧虎庄的盐船,敢莫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哥,是谁干的?”“谁干的,宰了他!” 李元芳和小清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葛天霸摆了摆手,众人安静下来。 葛天霸道:“目前事情的详情尚不清楚。巡河的弟兄们只是看到大趸船停在飞云浦的港汊之中,船上空无一人,由北沟大仓转运来的上万石官盐也不见了。愚兄之所以召集弟兄们,是要马上出发,前往飞云浦一探究竟!” 飞云浦内一片寂静,大趸船横斜在港汊的芦苇荡旁。 远处火光闪闪,人声嘈杂,几条快船从港汊中疾驶而出,转眼间便到了趸船前。 葛天霸、李元芳、小清及一干头目举着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站在船头甲板上。船刚停稳,便有庄丁伸出几条挠钩,搭在大船船帮上,搭起跳板,众人高举火把快步上船。 船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声息。 葛天霸对众头目道:“给我仔细搜查!” 众人高声答是,迅速分散开来。 李元芳、小清举着火把来到了彭春房间。舱房内摆着一副桌案和一张小床。 小清举着火把四下照了照道:“没东西,走吧。” 李元芳没有说话,从小清手中接过火把,在船舱中仔细地察看着,一旁的小清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可看的,走吧。” 李元芳没有理她,手举火把仔细地查找着,桌上除了一只翻倒的茶碗,空无一物。床上的被子非常零乱。 李元芳道:“船上的人是熟睡之际被袭击的,而且,此人还活着。” 小清愣了:“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桌上茶碗翻倒,是袭击者冲进来的时候碰的。可桌子却没有挪动位置,这就说明他们并未遇到强烈抵抗。床上被子零乱,说明舱中人是被人从睡梦中拉了起来。地上没有血迹,证明袭击者并没有杀人……” 小清仔细看了看道:“还真是,你说的有点儿道理。”说着,她也四下寻找起来。 元芳走到床旁,伸手朝枕下摸去,忽然,他的手停住了,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 元芳略一迟疑,将信揣进了自己怀里。 小清走到他身旁问道:“还发现了什么?” 元芳摇摇头道:“我看,这里面有怪。” 小清奇怪道:“有怪,什么怪?” 元芳道:“这条船你见过吗?” 小清道:“我,我怎么会见过?” 元芳道:“几天之前,我们曾在大港汊中遇到了一条大趸船,当时梢公说那是庄上的船。” 小清猛地想了起来:“啊,对啊,难道就是这条船!” 元芳道:“你再到外面仔细看看。” 小清点了点头,走出舱去。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打开仔细地看了一遍。 刚看完,小清又走了进来,微笑道:“水生,还真是这条船。”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还记得吧?当时,这条大趸船走在我们前面。你想一想,连我们都已到卧虎庄好几天了,它怎么会还在洪泽湖中?” 小清道:“对呀!” 李元芳接着道:“而且,飞云浦并不在通往卧虎庄的水路上,而是在一片迷宫般的港汊内,大趸船为什么要开到这里来?” 小清道:“会不会是走错了路呀?” 李元芳道:“这船不是你们卧虎庄派去接人的吗,使船的都是卧虎庄的船工,怎会错投路径?” 小清皱眉想了想道:“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李元芳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也想不出,但这内中一定有怪。”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葛天霸的声音:“清儿,水生!” 李元芳赶忙将手里的信揣进怀里,冲小清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出门去。葛天霸已和众头目站在甲板上。 葛天霸问道:“怎么样,有何发现?” 小清道:“水生说,船上的人是在睡梦中被袭击的,而且,袭击者并没有杀人。” 葛天霸双眉一扬道:“哦?” 小清道:“爹,这条船我们曾经见过,应该早到卧虎庄了。怎么会跑到飞云浦来?” 葛天霸一怔,轻轻干咳一声道:“这,这我怎么会知道?好了,而今事态紧急,上万石官盐被劫,我们要尽快查清真相。” 众头目纷纷喊道:“大哥,我去。”“我去吧,大哥。三日内保证回音!”“大哥!” 葛天霸摆了摆手,目光在众头目的脸上一一掠过。良久,他眼珠一转道:“我看,此事就交给小清和水生吧。”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葛彪道:“老爷,他们对卧虎庄周围的状况不熟,我看还是派别的兄弟去吧。” 一旁的邓通道:“对呀,大哥,他们太嫩了,不懂江湖道上的规矩,别再给咱卧虎庄惹出什么麻烦!” 周围的几位头领随声附和。 葛天霸摆了摆手道:“哎,众位兄弟,你们错了。小清聪颖过人,水生更是武功高强。我相信他二人定会不负众望。好了,就这样定下了。” 众人面面相觑。 葛天霸道:“小清,你看呢?” 小清轻轻哼了一声道:“爹,我说过,不会管你……” 身后的李元芳轻轻碰了碰她,小清会意立刻闭上了嘴。 葛天霸皱了皱眉道:“怎么小清,你不愿意去?” 小清没有接话,看着李元芳。只见李元芳微合双目,轻轻点了下头。 小清踌躇片刻道:“那,好吧。” 卧虎庄又恢复了宁静。 李元芳将船上的那封信又拿了起来,信封上面写着:“葛庄主亲启。”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元芳抬起头来道:“进来。” 门开了,小清走了进来。她回手关上房门道:“水生,你为什么要答应我爹,替他调查此事?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别喊,坐下。” 小清撇了撇嘴,坐在李元芳对面。 李元芳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道:“这封信是刚刚搜查船舱时,在床铺的枕头下面发现的。” 小清愣住了:“哦?” 李元芳道:“信是一个叫林阳的人写给你爹的。上面说,他派自己的亲信彭春率三十人押盐到卧虎庄,并要求你爹只要见到盐船,便立刻飞鸽传书将信息传送给他。”说着,将信递给了小清。小清接过看了一遍,抬起头道:“是呀。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李元芳道:“这至少能够说明一点,那就是写信的人非常急于知道,盐是否运到了卧虎庄。是吗?” 小清道:“是呀。” 李元芳道:“可刚刚我们在飞云浦却看到大趸船停靠在岸旁。对吧?” 小清点了点头道:“对呀。” 李元芳道:“这就说明,抢劫发生时大趸船是停在飞云浦内,而船上的人则是在蒙头大睡。是吗?” 小清不耐烦地道:“是,是,是。往常你连话都懒得说,可现在却这么啰嗦,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元芳道:“我想说的是,既然事情如此紧急,那个押盐的彭春为何不将大趸船直接开进卧虎庄面见你爹,却莫名其妙地跑到飞云浦中停靠休息?” 小清愣了,良久才道:“是啊,这确实挺奇怪。” 李元芳道:“还有,林阳在信中说,彭春押盐到此,带了三十名随从,而大趸船是你爹派去的,船上也有二十余名船工,加在一起总共有五十多人。而劫船者,竟然能..够将这五十多人全部俘获,而且通通抓走,你想,此事会是一两个人所为吗?” 小清道:“肯定不可能。我想劫船者最少也要有数十人。” 李元芳点了点头:“那么你想一想,在卧虎庄附近,能够聚集数十人与你爹做对的,都有些什么人?” 小清静静地思索着,猛地,她明白了,脱口喊道:“你是说盐枭!庞四率领的盐枭!”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我让你答应你爹,替他调查此事的原因。” 正房中,葛天霸与葛彪也在商量着什么。 葛彪道:“老爷,为什么要派小清和水生去调查,他们人生地不熟,能查出什么呀?” 葛天霸骂道:“你他妈真是个猪脑子,要是他们能查出来,我还会派他们去吗?” 葛彪一愣,马上明白了:“啊,您的意思是,派他们去做做样子?”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还有,立刻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铁手团。” 葛彪吃惊道:“老爷,这,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葛天霸瞪了他一眼,道:“贼贼贼!你这厮说话如此难听。这些都是铁手团欠我们的!要说贼,大家都是贼。” 葛彪道:“是,是。” 葛天霸道:“你以为不告诉他们,就能够隐瞒得住?我们越心虚,他们就越怀疑。此事要马上办!” 葛彪道:“是。” 院门前有两名家丁守卫。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原来是邓通来到大门前,两名家丁施礼道:“六爷。” 邓通道:“大哥在吗?” 家丁点了点头道:“正在房内与葛总管说话。” 邓通走到正房门前,刚想敲门,只听房内传来了葛天霸低低的说话声:“下午,庞四派人传信已将劫得的食盐全部装车,运往盱眙。” 邓通大吃一惊,赶忙俯下身假装提鞋,侧耳倾听。 只听葛彪问道:“老爷,那帮穷盐枭从哪儿弄来的车辆?” 里面的葛天霸道:“当然是我给他们的。” 邓通略一思索,站起身来快步向外走去。 院门前的家丁道:“六爷,您不进去了?” 邓通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大哥正忙,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先回去了。”说着,快步走出门去。出门后却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来到正房后面,跃过院墙,掩到了后窗之下。他伏下身子,屏住呼吸,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只听葛天霸道:“彭春等人现被关押在蛟王祠中,庞四请我们处置。” 葛彪道:“老爷,我们该怎么处置这些人?” 葛天霸道:“是你传信要彭春将船驶进飞云浦,此事一旦为铁手团查知,事情便败露了,因此……”他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葛彪一惊道:“可是老爷,那里还有咱们卧虎庄的船工啊!” “无毒不丈夫!葛彪,今夜你带人暗入蛟王祠将此事解决。” “是。” 此时,正房后窗外,邓通趴伏在窗前把刚才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只听屋内的葛天霸又轻声道:“记住,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去悄悄回。” 葛彪道:“老爷,您放心吧,我马上去安排。” 邓通不再迟疑,纵身越墙而出。 东院正房内。 小清道:“水生,我不明白,庞四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李元芳摇了摇头:“以盐枭们的势力来说,庞四是绝不敢公然率人与卧虎庄为敌的。” 小清道:“可,可刚你才说过,是庞四他们干的。” 李元芳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 小清奇怪地道:“你说什么了,我就明白?” 李元芳道:“也罢,再对你说一件事。那天在卧虎庄外,我送庞四上船,他的言谈神情非常奇怪。当时我问他,他与葛庄主在卧虎堂都说了什么,他却含糊其词,只说他与葛家庄的恩怨已经了解,眼光也躲躲闪闪的。再问,便不肯多说一个字。庞四是个直肠汉,不会说谎,当时我就断定,他定有难言之隐……”说完,目光望向了小清道,“明白了吗?” 小清望着李元芳,猛地大悟,颤声道:“你,你是说,是我爹让庞四去劫趸船?” 李元芳长叹一声:“我并没有这样说,只是让你自己去想。” 小清的嘴唇颤抖了,摇头道:“不,我不相信。那些盐是送给我爹的,他,他为什么要劫自己的船?” 李元芳笑了笑道:“你不相信没关系,一切用事实来说话吧。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前往蛟王祠!” 深夜的盱眙县城中,一片寂静。 天空中月朗星稀,地面微风轻拂。客栈院中的月色树影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踱着步,正是狄公。他双眉紧锁,静静地思考着。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两条黑影从旁边闪了过去。 狄公一愣,赶忙回过头来,只见那两条黑影飞快地向对面的楼上奔去。 狄公并未在意,转过身继续踱了起来。 何宅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小丫鬟春儿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周围一片静寂。她转身冲后面招了招手,身穿斗篷的何夫人快步走了出来,冲春儿摆了摆手,春儿点点头,关闭了角门。 何夫人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前,轻声道:“你在吗?” 一个人从树后缓缓走进了柳树的阴影中,夫人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中。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只听阴影中人低声道:“走吧。别错过了时机。” 夫人点点头,二人转身向街上而去,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院中静悄悄的,狄公仍来回踱着。忽然,身后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狄公下意识地回过头。 又是两条黑影飞快地从他身后向对面楼上走去。 狄公望着对面黑沉沉的小楼,轻声道:“怪哉。” 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就在狄公回到房间,准备关门的时候,门外又是一条黑影划过,仍然是奔向对面的那座小楼。 狄公奇怪地看着黑影的离去,而后缓缓关上房门,走到榻前沉思着。 狄春端茶走了进来,将茶盏放在榻桌上。 狄公抬起头道:“狄春呀,你去将曾大人和鲁县令请来。” 狄春道:“是。”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从桌案上拿起地图,铺展开来,仔细地看着。 曾泰和鲁吉英轻轻推门走了进来道:“恩师,您叫我们?” 狄公点了点头道:“今日,盱眙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邗沟覆船之后,漕运梗阻,水路不通。扬州刺史崔亮又以陆路崎岖,洪泽湖中有水盗为由,拒绝为盱眙以北运盐。故此,官盐无法运进,以致引发了盐荒。” 曾泰和鲁吉英不约而同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据北沟大仓的水鬼冒三及头目彭秋交待,每次覆船之后,盱眙方面都会派一条大趸船前来将库存的官盐运走。” 曾泰道:“是的。” 狄公道:“这就奇怪了。”说着,冲二人招了招手道,“你们来看。” 二人围到桌前,狄公指着地图道:“这次狄春跟踪北沟船队前往盱眙送盐,走的这条路线就应该是每一次大趸船的航路。”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说道:“应该是。” 狄公道:“也就是说,大趸船从盱眙驶到北沟大仓,途中要在运河的邗沟渠道中行驶近两百里水路。从北沟大仓装船后驶回盱眙,又要走两百里,这一来一往便是四百里。大家都知道,四百里水路,最少需要走五天的时间。”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邗沟覆船,河道封闭,巡河官船每日都要往来巡查。难道歹人们运盐的大趸船就不怕遭遇巡河官?” 曾泰和鲁吉英愣住了,良久,鲁吉英道:“也许他们是趁夜间航行,躲开巡河的官船。” 狄公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巡河官船是昼夜巡查,夜晚虽不如白天的班次多,但也绝非没有。而且,四百里水路,怎么可能都在夜间航行,这是说不通的。” 曾泰道:“恩师,有没有这种可能,巡河官与歹人同谋?” 狄公道:“可你想过没有,每一条官船上都是不同的巡河官,不可能每个巡河官都是歹人的同谋。一旦他们遇到的不是同伙,查察之下,定会发现满载的官盐,他们的阴谋岂不立时败露?”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鲁吉英道:“阁老,那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以我想来,他们身上定然携带着护身符。能够避开巡河官船当然最好,一旦遭遇,他们只要出示护身符便可通行无阻。” 鲁吉英不解道:“您说的护身符是指什么?” 狄公道:“当然是扬州刺史府和漕运衙门所发的官凭路引。” 二人大惊道:“您是说,扬州官府与他们同谋?” 狄公道:“否则,此事要如何解释?”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如果事情真是如此,崔亮和杨九成等人百般推搪,不肯为盱眙以北的百姓运盐,却在私下给歹人开具官凭路引,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脱口道:“说明他们参与了歹人的逆谋!” 狄公道:“这一点勿庸置疑,我所说的是,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曾泰和鲁吉英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道:“之前,我们已经确定了邗沟覆船是林阳等歹徒精心策划的巨大阴谋。第一步,在邗沟将盐船凿翻;第二步,打捞官盐并存放于北沟大仓,而后,由盱眙开来的大趸船将库存官盐运往淮北地区,你们想一想,再之后他们要做什么?”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道:“将官盐藏匿起来。” 狄公道:“不错。在扬州时,我们曾经做出过这样的推断。但今日,在盱眙查访时的所见所闻,令我感到,我们最初的判断是错误的。” 曾泰一惊道:“哦?” 狄公道:“歹人们一定是将官盐运到某个安全之处,而后再发放给淮北各地的不法盐商,以牟取暴利!” 曾泰道:“就像盱眙的何五奇。” 狄公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有道理。” 狄公道:“如果我们的假设正确,那么扬州刺史崔亮等人在这个阴谋中所起的作用是,想方设法将官盐挡在盱眙门外,这样淮北地区的百姓没有盐吃,便只能以高价购买他们的私盐。” 曾泰点头道:“顺理成章。” 狄公道:“这样便可以解释,崔亮等人身为扬州刺史,为何百般推诿,不肯为盐荒地区运盐。 “在北沟大仓,鲁县令和李夫人说到了那封涉及崔亮等人贪污的密信,这封信导致李翰被杀,元芳殉职。而那些凶残歹毒的铁手团杀手是被谁雇用的?难道崔亮真的能够脱却干系?如果说刚刚的假设成立,崔亮、杨九成等扬州官吏参与了逆谋,那么铁手团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若事情真是如此,那么邗沟覆船案就是官匪合谋,精心策划的巨大阴谋。 “所以,只要能够确定横行盱眙的私盐就是邗沟覆船失踪的大批官盐,那么上述的假设便会被逐步证实。而此案的元凶,也会很快浮出水面。所以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查清私盐的.源头!” 曾泰和鲁吉英深深点了点头。 天刚蒙蒙亮,县城中一片寂静。 何园后花园内雾濛濛的,两旁的花草上挂着露珠,园子里空无一人。管家何竟正沿回廊向前园走去。 忽然,身后人影一闪。 何竟一愣,赶忙回过身。只见不远处的角门旁,一个人飞快地向后园而去。 何竟赶忙跟了上去。 “砰”的一声,何夫人房间的门撞开。何夫人脸色苍白,浑身鲜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伏在桌案上打盹儿的小丫鬟春儿被声音惊醒,一见眼前的情形,她一声惊呼扑上前去,扶住了夫人:“夫人,您,您怎么了?” 夫人断断续续地道:“别,别喊。关上门……” 春儿赶忙腾出右手将门关上,惊恐地问道:“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夫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扶我到榻上。” 春儿赶忙扶着夫人走到榻前,躺下身来。夫人望着春儿道:“春儿,你去找一些治、治刀伤的药来。” 春儿点了点头。 夫人又叫住她嘱咐道:“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春儿道:“我明白。”说着,轻轻打开房门,探出了半个身子,向外张望着。见周围没有动静,才回手关上门,飞快地向前面跑去。 不远的墙角后,何竟露出头来,尾随而去。 床榻上的夫人挣扎着坐起身,从下摆撕下一条绸布,艰难地裹在血流不止的左肩处,用嘴咬住布头重重地一拉,绸布将伤口勒住,血流登时减缓。 夫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了床榻的背板上。 天色已经大亮,通衢客栈伙计肩搭抹布,提着一桶清水穿过院子,向对面的小楼走去。 狄公洗漱完毕,将手巾搭在盆架上,拿起旁边衣架上的胡服穿在身上,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凝露顿时让人感觉头脑清爽了许多。 突然,对面小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狄公吃了一惊抬头眺望。 只见小楼二层走廊上,店伙计从一间客房里冲了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厉声高喊着:“快,快来人呀!出人命了!” 狄公大惊,撩袍向小楼跑去。 店伙计站在走廊的栏杆旁,浑身不住地颤抖。狄公飞步冲了上来问道:“伙计,怎么了?” 伙计脸如土色,结结巴巴地道:“先,先生,您,您进去看看吧……” 狄公一愣,快步走进了伙计身旁的客房。 客房中的情景令狄公大吃一惊。 一对男女半裸身体躺在榻上,双眼翻白,一动不动,早已死去多时。榻旁的地面上,染满了血迹。 狄公缓缓走到榻旁,定睛向榻上的死者望去。 只见男人身穿一件睡袍,半袒胸膛,横躺在榻旁,前胸有一条深深的刀口,鲜血已经凝固;女子身穿一件至胸裙,俯卧榻上,后背也有一条刀口,深入肌理,血迹已干。榻上的被褥乱成一团,靠近死者伤口处染满鲜血。 狄公又望向地面,只见榻旁有两滩血迹,血迹旁有几个血脚印。狄公的目光跟着血脚印延伸的方向望去,脚印直达门前,有七八个之多。 狄公随着脚印走到门旁,将房门关上,果然,门扇上印着一只模糊的血手印。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曾泰几人已冲到了门前,一见狄公,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曾泰道:“恩师,您在这儿呀,可吓坏我们了!” 狄公抬起头来,奇怪地道:“怎么?” 曾泰道:“刚刚听到一声惨叫,我们几个跑出来,看见店伙计站在楼上,您的房门开着。我们进去一看,您不在房内,还以为,还以为……” 狄公笑道:“还以为是我出事了,是吗?” 曾泰点了点头:“是呀。”这时,他才注意到屋中的情形,吃惊地道,“怎么,恩师,这里发生了命案?” 狄公道:“大家都呆在门前,不要乱动。” 众人都停住了脚步。 狄公抬起头向房外的走廊上望去,果然,血脚印又出现了,狄公赶忙走出房子,顺着血脚印向前走去,脚印停在了第四间客房门前。 狄公抬起头,对店伙计喊道:“伙计,把这间房门打开。” 伙计闻声过来道:“先,先生,这间房没人住过。” 狄公道:“你就打开吧。” 伙计伸手将房门推开,随即又是一声惊叫。 曾泰、鲁吉英众人赶忙过来,围在门前向里面望去。 房内凳倒桌翻一片凌乱。 伙计目瞪口呆地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进屋内。只见桌、椅翻倒在地,花架倒在地上,花盆已摔得粉碎,床榻前扔着一柄带血的钢刀。 狄公走过去,蹲下身仔细地验看着地下的钢刀,钢刀是普通人家切菜用的牛耳刀,刀柄上印有一个血手印,钢刀旁边有几滴凝固的血迹。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又望向了床榻。 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榻边有一滩血迹。 狄公转过身,双目搜索着房中的蛛丝马迹。忽然,他的目光被摔碎的花盆旁一点绿色吸引了。他立刻走到花盆前,蹲下身定睛望去。 是个绿色的东西压在花盆的残片下。 狄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这是一枚圆环形的玉制戒指,戒指上沾有一点血迹。 狄公拿起戒指走到窗前,就着阳光仔细地看着,只见戒指表面有很多小细点儿,就像麻子一般。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走了进来,轻声道:“恩师,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此案甚是怪异。”说着,将玉戒指放回原处,走出门来。 店伙计哭丧着脸迎上前来道:“先生,各位,你们可要为小的做个见证啊,这杀人命案,可跟小的没有关系!” 狄公道:“你放心,待官府前来查案,我们会实话实说的。” 伙计点点头道:“谢谢各位。” 狄公问道:“伙计,昨夜店里除了我们一行之外,还有些什么客人?” 伙计指着刚才出了命案的那间房子道:“就是那间地字甲号客房中死了的一男一女,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了。” 狄公道:“哦,你能肯定?” 伙计带着哭腔道:“绝对肯定。现在盱眙城里冷清得紧,一两个月也来不了一拨客人。” 狄公又问:“那么,这两个死者是什么人?” 伙计摇了摇头道:“小的也不知道。” 狄公奇怪地道:“难道他们没有在柜台上册?” 伙计道:“先生,这地字甲号房是城里的一位客人常年包租的,就连钥匙也在他的手里。” 狄公道:“哦,那包租之人是谁?” 伙计道:“包房子的人姓赵,说就在城里居住,再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是每年来结一次房钱。” 狄公道:“你在城中见过那个姓赵的吗?” 伙计摇了摇头道:“从没见过。” 鲁吉英低声道:“一定是用的假名。”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那么,他包这间房子有什么用处?” 伙计道:“自打姓赵的客人包下这间房子之后,就有两个奇怪的人经常来住,每次都是夜里进店,天不亮就走了。” “奇怪的客人?” “是的。这两个人来的时候,都用大斗篷蒙着脸,进店以后说一句:地字甲号房,就进去了。而且,他们也从不让小的伺候。” “这两个奇怪的客人,是不是房中的死者?” “我也不知道,应该就是吧。除了那两位奇怪的客人,别人从没有用过这间房。” “那么,死在榻上的那名男子,是不是包房的那个姓赵的?” “不是。” “昨夜,两名死者来店里的时候,你看清他们的脸了吗?” “看清了,就是这两个人。我当时还觉得纳闷,今天他们怎么不用大斗篷蒙脸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明白了。伙计,你赶快到县衙报官,请官府前来查案。” 伙计点了点头,又哀告道:“那,那我就去了。官家来了,各位一定要替我说两句呀。” 狄公微笑道:“你放心吧。” 伙计小跑着向楼下奔去。 曾泰道:“这可真是奇了,两间房子,一间里死了人,另一间发生打斗,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凶手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鲁吉英道:“难道是两拨不同的人行凶,却凑巧碰到了一起?” 狄公一挥手道:“走,下楼看看。” 此时,天已大亮。狄公、曾泰一行来到院中,狄公围着院墙仔细地搜索着。身后不远处的曾泰和鲁吉英对望了一眼,鲁吉英轻声道:“阁老看什么呢?” 曾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啊。” 忽然,院墙前的狄公停住了脚步,目光盯着墙头。墙头处的瓦片剥落,露出了里面的夯土。旁边沾染了一点血迹。 何夫人躺在榻上,面容极其憔悴。春儿在一旁伺候。 门声一响,何五奇和管家何竟走了进来,春儿赶忙回道:“夫人,老爷看您来了。” 夫人缓缓睁开双眼,对何五奇露出了一丝微笑。 何五奇关切地道:“怎么样,夫人,你好些了吗?” 夫人点了点头道:“好多了。” 何五奇道:“究竟是何急病,竟然如此厉害?” 夫人道:“昨晚在房中吃了几杯闷酒,又在湖心亭里坐了坐,想来是被风激住了,故此染疾。” 何五奇道:“我看还是请个郎中吧?” 夫人摇了摇头道:“又不是什大病,何必闹得合府不安。而且你知道,我性喜安静,不喜欢旁人打扰。你放心吧,我已经好些了,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春儿,你们要悉心服侍夫人,只要她的病情反复,立刻差人通知我。” 春儿点了点头。 何五奇道:“那夫人,你安心养病,我先走了。” 夫人点了点头。 何五奇与何竟转身走出门去。 夫人与春儿对望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何五奇与管家何竟走在回廊中。 何竟四下看了看,轻声道:“老爷。” 何五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何竟小心地回道:“有件事小的也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何五奇道:“说,怕什么。” 何竟道:“今日凌晨,天刚蒙蒙亮,小的起身到前园查看,发现一个人急匆匆地穿过园子,向后边走去。小的赶忙尾随其后看个究竟,谁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夫人!” 何五奇一惊,回头看着他道:“哦,有这等事?” 何竟道:“过了一会儿,春儿从房里出来,跑到前面的管事房中。等她走后,小的一问,管事说春儿是来找治刀伤的药的。” 何五奇一愣道:“找刀伤药做什么?”忽然,他惊道,“你是说,夫人并不是染疾,而是受了刀伤?” 何竟道:“小的不敢胡说。只是觉得此事有些奇怪,才跟您回禀一声。” 何五奇沉吟良久,方才说道:“何竟啊,我发现最近一段时间,夫人好像是有些不太对劲儿。” 何竟道:“您算说着了,小的早就发现了。只是疏不间亲,不敢贸然对您提起。” 何五奇深吸了一口气道:“从今天开始,后园的事儿你给我仔细起来,尤其是春儿那个小丫头。” 何竟点了点头道:“您放心吧。” 第十五章 狄仁杰神断凶杀案 清晨,李元芳和小清纵马来到蛟王祠,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蛟王祠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烧焦的梁木瓦砾冒出一股股的白烟,数十具烧成焦炭的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废墟中。 小清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元芳纵身跃下马来,快步走到废墟中,仔细地查看着。小清也随后跟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焦臭的气味,被烧焦的尸身呲牙眦目,样子极其狰狞。小清干呕一声,赶忙捂住了嘴,转身跑开。李元芳在废墟中仔细查看着,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缓缓向废墟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四处搜索着。祠堂周围的土地已被熏成墨黑色。 小清脸色煞白,走过来轻声问道:“被烧死的是庞四他们吗?” 李元芳道:“应该不是。” 小清道:“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刚刚我仔细看过了,尸身上都有伤口。应该可以肯定,是被人杀死后再纵火焚烧的。而且,你没有发现吗?所有人都是死在祠堂之内。这就说明,被害者非但不曾还手,就连逃跑之力也没有。盐枭是不会这样的,至少他们可以抵抗。” 小清道:“那这些死人是谁?” 李元芳道:“很可能是那些大趸船上的人。这些人被俘后,浑身绑缚,这才会引颈就戮。” 小清颤声道:“是谁,是谁下这.样的毒手?是庞四吗?”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片刻之后又快步向前走去。黑土与白土交界之处,有一溜明显的血迹。李元芳顺着血迹延续的方向抬头向前望去,只见血迹延伸到了祠堂前的树林之中。 李元芳冲小清一摆手,二人飞步向树林奔去。只见树林里躺着一个浑身浴血,半面焦黑的人,正是北沟大仓的监库彭春。元芳伸手将他搀起,探了探鼻息。 小清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李元芳道:“还有呼吸。”他将彭春扶坐起来,轻声道,“朋友,朋友,你醒醒!” 彭春轻轻哼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 李元芳道:“这是怎么回事?” 彭春道:“救,救,救救我。” 李元芳道:“是盐枭干的吗?” 彭春轻轻摇了摇头:“是,是,卧……”话没说完,就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元芳道:“你们是大趸船上的吧?” 彭春吃力地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盐枭们到哪里去了?” 彭春断断续续地道:“不,不,不知……”说着,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清道:“水生,他,他死了……” 李元芳探了探彭春的鼻息道:“还有口气,一定要救活他。” 小清手足无措道:“现在怎么办?” 李元芳道:“先到卧虎镇找个郎中!” 狄公房中,狄公与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和张环等人说着什么。曾泰吃惊地道:“是这样!” 狄公道:“昨夜共有五个人进入了客栈,恰巧都被我看到了。这五人之中,最先到的两个是受害者,随后而来的三人,可以肯定,便是凶手。奇怪的是,三名凶手分为两拨进入店中。而且杀人后并不逃离现场,而是回到了另外一间客房之内。而那间客房又发生了激烈地搏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曾泰道:“这桩案子确实有些蹊跷。”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双眼一亮,轻声道:“难道会是这样?”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 狄公道:“进来。” 伙计推门走了进来道:“狄先生,各位,县令大人请你们前去问话。” 狄公点了点头,带领众人起身随伙计来到地字甲号房。一名衙役指着坐在椅子上的县令文清道:“这位就是县令大人。” 狄公一拱手:“大人在上,草民有礼。” 衙役一声低喝:“大胆,见县令大人竟然不跪!” 狄公刚想说话,文清摆了摆手道:“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必跪了。” 狄公微笑道:“多谢大人。” 文清将狄公一行上下打量了bbr>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狄公道:“姓怀,名英。并州人氏。” 文清一指身旁的几人道:“他们呢?” 狄公看了曾泰几人一眼道:“还不向县令大人自报家门。” 曾泰、鲁吉英等人依次报出了姓名和籍贯。 文清点了点头道:“昨夜,你们住在这通衢客栈之中?” “正是。” “夜里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回大人的话,草民昨夜三更左右在院中散步,看到了三拨,共五人进入了这座小楼之中。” “哦?” “先来了两个,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来了两人,最后一人紧随其后。” “深夜三更,你还在院中散步?” “这是草民多年养成的习惯。”狄公笑着回答道。 “还听到了什么?” “其他的就没有了。早晨,草民刚刚起床,便听到伙计在楼上呼喊,上楼一看,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已经死了。” “你是说有五人进入客栈?” “正是。” “可据伙计刚刚言讲,昨夜,只有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死者进入客栈。” 狄公停顿了一下道:“其余三人可能他没有看到吧。” 文清冷笑道:“两名死者,三名凶手都被你看到了,这可真是凑巧之极呀。” 狄公道:“正是。草民也是这样认为。” 文清抬起头来,双目死死地盯着狄公道:“可依我看来,这杀人凶手,就在店内!” 狄公笑了笑道:“哦?昨夜住在店中的,就只有伙计和我们这一行十人。” 文清笑了:“说得好。这间地字甲号房间,已经包租了一年之久,其间,两名死者曾多次到房中幽会。如果伙计真想杀人,那么,他早就可以动手,大可不必等到昨夜。” 狄公也笑了:“也就是说,大人认为凶手就在我们这一行十人之中?” 文清逼视着狄公道:“难道,没有可能?” 狄公笑笑:“动机呢?我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文清语塞,沉吟片刻道:“这一点,本县还要深入调查。但就现场的状况来讲,杀人动机,应该是为情杀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公忍不住笑出声来:“大人不会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会为情杀人吧?” 文清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而且,本县并没有说你就是杀人凶手,只是说你有嫌疑。”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们是昨天中午才到达盱眙,这么短的时间去和谁结情呢?” 文清轻轻咳嗽了一下道:“所谓情杀的判断,现在不过是本县的推理,也许凶手行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比如,图财害命或报仇。昨夜三更,当那两名死者进入店中之时,你恰恰在院中散步,只有你和伙计看到他们上楼进入了客房。时过两个时辰,这两名客人便被杀身亡。你说,你有没有嫌疑?” 狄公道:“可草民刚刚说过了,还有三人进入店内。” 文清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辞,再没有别人看到,你怎么能够证明呢?” 狄公笑了笑,反问道:“草民想问一问,大人断案凭的是什么?” 文清道:“当然是对现场的勘察和对作案动机的分析。”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得好。那么,草民想问一问,大人是不是认真地勘察了现场呢?” 文清的脸沉了下来。 旁边的衙役喝道:“住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和县令大人如此讲话!是不是皮肉痒痒了!” 曾泰重重地哼了一声,刚想说话,狄公笑着摆了摆手。 文清冷冷地道:“本县自上任以来,断案无数。这勘察现场之道恐怕不用你来提醒我吧!” 狄公道:“那好,我想问几个问题,不知大人能否见容?” 文清哼了一声道:“问吧,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狄公点了点头道:“首先,这两行血脚印,大人看到了吗?” 文清冷笑一声道:“当然看到了,脚印通往地字丙号客房。” 狄公道:“好极了,这就说明,凶手杀人后,回到了丙号客房,是吗?” 文清道:“不错。哪又怎么样?” 狄公道:“如果草民是凶手,杀人后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的房间,而要进入丙号房呢?” 文清登时愣住了:“这……” 一旁的曾泰和狄春对望一眼,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狄公继续道:“还有,地上有凶手留下的血脚印,现在就可以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草民留下的。”说着,他走到血脚印旁,将自己的脚踏了上去。狄公的脚比血脚印长出几近一寸。 文清愣了半晌没有说话,末了终于冷冷地道:“就算凶手不是你,你身边的这些人也都有嫌疑。” 曾泰冷笑道:“那大家就一一比试脚印便了。” 文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狄公微笑道:“现在能不能请大人移驾,随草民到地字丙号房中看看?” 文清嗯了一声,站起身来。众人随狄公走出房间,来到丙号房中。 狄公道:“这房中凳倒桌翻,花盆落地,床榻上有一摊血迹,地上还有一柄带血的钢刀。这就说明,昨夜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而且有人受伤流血。这一点,大人承认吗?” 文清点了点头道:“看房中的情形,应该是的。” 狄公道:“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一人是凶手,杀完人之后,为什么还要跑到这丙号房来?又和谁发生了搏斗呢?”说完,狄公缓缓走到摔碎的花盆旁,取出了那枚还压在残片下的翠玉戒指,对文清说道,“这只戒指大人一定没有发现吧?” 文清一惊,走上前来接过了戒指,细看之下,发现上面有很多小点,还染着一丝鲜血。 狄公道:“照大人刚刚所说,昨夜并没有凶手潜入客栈,是我们当中的一人杀死了那两名死者,那么,这只戒指肯定就是属于凶手的。大人,请你拿过戒指,让大家试戴一下。” 文清看了看狄公,将戒指递了过来。 狄公先在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套了一下,戒指太小了,根本套不进去。随后,曾泰等人一一试戴,不是大就是小,没有一个合适的。 文清再也无话可说了,他疑惑地望着狄公道:“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狄公笑了笑道:“草民曾当过几任小官,卸任后便在江湖上跑跑买卖。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子侄。” 文清的目光稍稍和缓了一些,点了点头道:“难怪你对断案之道如此精通。” 狄公道:“大人过奖了。” 文清道:“就算你刚刚说的是真的,昨夜确实有五个人进入了客栈,那你说一说,这两间客房中发生的凶案又是怎么回事呢?” 狄公道:“昨夜,草民在院中第一次看到的两个人就是死者。这二人一定是恋奸情热,生怕被别人发觉,这才跑到客栈之中幽会。” 文清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刚刚我已传令捕快到城中四下寻访,看看有哪家缺失了人口。” 狄公点了点头:“证实死者的身份,是破案的关键。” 文清道:“你继续说吧。” 狄公道:“第二拨进入客栈的两个人,是翻墙而入的,可以肯定他们就是凶手。” 文清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从我们发现的那些血脚印不难看出,凶手行凶之后并没有逃走,而是由甲号客房返回了丙号客房。这种异常的举动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丙号客房中还有另外一人等着他。” 曾泰道:“不错,这是唯一合理的推论。” 狄公道:“最后一个进入客店的人,当然也是翻墙而入,我们将他称作第三人。他很有可能是那两名杀人凶手的仇家,跟踪二人来到客栈外,眼见二人跃墙进入院中,他也尾随其后。” 文清双眉一扬道:“哦?你怎么能够肯定,第三人是尾随凶手而至呢?” 狄公道:“据草民昨夜所见,两名凶手刚刚穿过院子跑向小楼,第三人便跟了上来,两者间隔的时间非常之短。故此,可以断定第三人是尾随两名凶手而来。” 文清沉思着,点了点头。 狄公道:“大人,下面就要说到案发时的情形了。这样吧,我们现场演示一番,看看我的推论是否合理。”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张环、李朗,你二人扮作进入客栈的两名杀人凶手。狄春扮演第三人。”说着,他走到狄春和张环、李朗面前低声交待了几句,三人频频点头。 交待完毕,狄公道:“大人,我们开始吧。” 文清点了点头道:“请吧。” 张环、李朗二人走出门去。狄公关上房门道:“两名凶手进入客栈后,先来到了丙号房中……” 张环、李朗依言进入房中。张环让李朗坐在床榻旁,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杀死他们。” 李朗点了点头,张环快步走出房去,回手关闭了大门。 狄公道:“他走之后,最后进入客栈的第三人悄悄尾随而至。此时,房中一片黑暗,只有一点儿月光从窗中透进来。” “吱扭”一声房门打开了,狄春轻轻地走了进来。 榻上的李朗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猛地,狄春一个箭步来到床边,五指并起假做刀状狠狠地扎在李朗身上。李朗一声闷哼倒在榻上。 狄公走到榻旁,指着床榻边的血迹道:“这就是床榻边出现这滩血迹的原因。” 文清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就在此时,凶手在甲号房中行凶完毕,返回这里……” 张环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见屋中情形,大吃一惊,他合身扑上前去与狄春扭打在一起。 狄公走过去道:“这二人在搏斗过程中,撞翻了屋内的桌椅,第三人用刀刺伤了凶手,但自己的刀也落在了地上。”说着,指着钢刀落地的位置道,“大人请看,刀落在这里,旁边有几滴血迹。由此可以证明这一点。” 文清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可是还有一个疑问。” 狄公道:“大人请讲。” 文清道:“你怎么能够断定,地上的钢刀是第三人留下的,而不是凶手的呢?” 一旁的曾泰道:“是啊,也有可能是凶杀刺伤了第三人。” 狄公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文清道:“为什么?” 狄公道:“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在甲号房间的门上,有一个凶手留下的血手印。” 文清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看到了。” 狄公道:“那只血手印是一只右手,也就是说,凶手杀人、开门这些发力的动作用的都是右手。” 文清点了点头:“不错。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我只需要证明凶手是个用右手的人就够了。”说着,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钢刀,走到文清面前递了过去,“请大人看看,刀柄上留下的这个血手印。” 文清接过来仔细一看,惊呼道:“这是一只左手!”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这就说明,刀是第三人留下的,而不是凶手的。” 文清惊讶地望着狄公,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怎么……” 狄公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凡人,只是在观察事物上比旁人多了几分细致。” 文清又追问道:“那,后来呢?” 狄公道:“二人继续搏斗,从床榻前打到了花盆架旁……” 狄春和张环扭打着来到花盆架倒地的位置,两人的手抓在了一起。 狄公道:“大人请看,这时,二人的手抓在了一起,致使其中一人中指上戴的翠玉戒指掉在了地上……”说着,将手里的戒指放在花盆的碎片下道,“随后,他们撞翻了花盆架,花盆摔得粉碎,将戒指压在下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花盆残片下找到戒指的原因。” 文清点了点头,曾泰双掌一击道:“绝了,毫无破绽!” 狄公道:“终于,第三人挣脱了凶手,逃出房去,翻墙离开客栈。而凶手也带着受伤同伴随后离去,当然,也是翻墙逃走的。” 文清道:“这一点,怎么能证明呢?”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大人随我来吧。”狄公领着文清、曾泰、鲁吉英等人来到院墙边,伸手一指墙头道,“大人请看那里。” 文清抬眼向墙头望去,只见墙头上瓦片脱落,墙瓦在地下摔得粉碎,露出了下面的夯土。夯土上染有一小片血迹。 文清道:“不错,果然如此。不过,其中还有一个问题。” 狄公道:“是什么?” 文清道:“那枚翠玉戒指到底是凶手的,还是第三人的?” 狄公的脸上又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个问题还是让戒指的主人自己回答吧。”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文清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县没有听错吧,你是说让戒指的主人自己回答?”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疑惑地道:“你知道这戒指的主人是谁?”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可我想,马上就会知道了。” 文清一愣道:“哦?这是何意?” 狄公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问道:“县令大人,不知这盱眙县城之中,有多少家裁缝店和绸布庄?” 文清一头雾水:“裁缝店,绸布庄?”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 文清与身旁的衙役捕快们对视了一眼道:“这……” 一旁的捕快头儿道:“要说起裁缝店和绸布庄,大大小小加在一起……大概有六七家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县令大人马上出签,将这六七家店中的老板和裁缝统统唤到通衢客栈之中。哦,对了,请他们带齐剪裁的用具。” 文清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 狄公笑了笑道:“如果县令大人想要破解此案,那就照草民说的做。” 文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人。这时捕快头儿也正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文清点了点头道:“照办!” 捕快答应一声,飞跑下去。 曾泰不解地道:“恩师,为什么要传裁缝到这里来?” 狄公笑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街两旁原本都是买卖铺户,可现在大部分关了张。只有街左的一间布店敞着门,门旁的幌子上书:孙记绸庄。绸庄的柜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布料,老板孙喜望坐在柜台后,呆呆地发愣。 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妇挑帘从门内走了出来。她停住脚步,看了柜 53f0." >台前的孙喜望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而后,快步朝大门走去。 孙喜望冷冷地道:“你又要出去?” 少妇停住脚步,转过身道:“是呀。” 孙喜望道:“去哪儿呀?” 少妇道:“和常妈妈约好,一起做绣活儿。” 孙喜望一声冷笑:“做绣活儿?” 少妇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孙喜望突然问道:“你昨天夜里到哪里去了?” 少妇一愣,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啊,也是到常妈妈那里去,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孙喜望站起身,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和我说过。可是,昨晚我去了常妈妈家,她说你根本就没有去。” 少妇愣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她冷哼一声道:“不错,我是没有去常妈妈家里。” 孙喜望的眼中浮上了怒意道:“那你去了什么地方?” 少妇冷笑一声,别过头去,不再回答。 孙喜望又道:“还有,梅香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 少妇抬起头望着房顶,一言不发。 孙喜望一声怒吼:“说!” 少妇吓得浑身一哆嗦,突然,她转过身来,撒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老娘自打嫁给你孙喜望,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从白到黑陪你倒腾这点儿破布头儿,算计那几文臭钱。老娘早就够够的了!好不容易给我买个丫头,还是个十足的小淫妇,整日价和你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你当我不知道!” 孙喜望气得冲出柜台指着妇人道:“你,你,你……” 少妇一下子将他的手打了下去:“我怎么样?实话告诉你,姓孙的,这日子老娘早就不想过了!有能耐你就写下休书,老娘转身就走,再回头看一眼,我是你养活的!” 孙喜望气得浑身发抖,“啪”的一声狠狠给了妇人一记耳光。 这下少妇不干了,哭喊着冲上前来又抓又挠,孙喜望双手遮挡连连后退。少妇不依不饶,连撕带拽。孙喜望急了,狠狠地一把推开她,少妇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她登时双脚连蹬,撒起泼来,高声哭喊道:“哎呀,我没法活了!姓孙的,你好狠呀,你不是个人!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声音高亢尖厉,直传出去。 孙喜望慌了手脚,赶忙跑过来,将她拉起道:“好了,好了,别再嚎丧了,让街坊听见,丢不丢人!” 少妇哭喊道:“你都不怕丢人,老娘怕什么!走,咱们到大街上说去!”说着,拉着孙喜望就要向门外去。孙喜望没辙了,连声道:“好,好,你出去吧,我以后再也不问了!这总行了吧?” 少妇闻言止住了哭声,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斜了孙喜望一眼,冷笑一声道:“姓孙的,我告诉你,要不是顾念多年的夫妻情份,老娘早把铺盖一卷,拍屁股走人了!你想清楚,能在一块儿过,就这么凑合着,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不想一块儿过,你趁早写下休书,咱俩一拍两散伙!”说完,她看都没看孙喜望,转身走出门去。 孙喜望直气得双眼发直,浑身乱颤,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狠狠一拳砸在柜台上:“这个贱人!” 这时捕快头儿带着几名衙役走进店中。 孙喜望赶忙整了整凌乱的衣服,站起身勉强赔笑道:“几位上下,有事吗?” 捕快头儿道:“你就是这儿的老板吧?” 孙喜望点了点头:“正是。小人孙喜望。” 捕快头儿道:“店中还有别的裁缝吗?” 孙喜望愣了一下道:“啊,原来是有两名伙计,因生意清淡都回家去了。现在店中只有我一人。” 捕快头儿道:“行了,收拾好剪裁用的家伙,跟我走吧。” 孙喜望疑惑地问道:“上下,去哪呀?” 捕快头儿道:“县令大人有令,城中所有裁缝都到通衢客栈之中,大人有事交办。” 孙喜望一惊,赶忙道:“是,是。”说完,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随着衙役来到客栈。 客栈的院子当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张方桌案,桌上放着笔墨纸张。桌子正前方,文清居中而坐,狄公坐在下首与他低语着,文清连连点头。曾泰、狄春、张环等人站在狄公身后。 捕快头儿来到众人面前,躬身施礼道:“启禀大人,县城中所有裁缝均已到齐,无一遗漏。现在门外等候!” 文清点了点头道:“将他们带进来。” 捕快头儿领命而去。不一刻,二十几名裁缝在捕快头儿的带领下,鱼贯进入院内,孙喜望也在其中。众人跪倒在地叩头道:“参见县令大人!” 文清道:“罢了。诸位请起。” 裁缝们站起身来。 文清道:“今日将诸位请到客栈,非为别事,乃因本县近日要赴扬州参拜刺史大人,因此,需要一套大缎团花抽丝的官服,设计、做工都要非常精良。本县知道,各位都是县中的巧手,故而在通衢客栈摆下桌案,请诸位倾尽巧思,现场画出图样。本县选最好者录之。” 众裁缝一听此言都松了口气,纷纷低声议论着。 文清看了狄公一眼,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文清道:“现在就请大家到桌前画样。” 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到桌前拿起毛笔,饱蘸浓墨,画了起来。 狄公冲文清使了个眼色,二人站起身,沿着第一张桌案向后走去。 此时,院中寂静无声,桌案前的裁缝们正专注地画着图样。 狄公和文清缓缓地走着。狄公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裁缝们握笔的手。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一只握笔的左手映入眼帘。 此人正是孙喜望,他伏在桌案上专心志致地画着,握笔的左手灵动轻巧,不一会儿,一幅大缎官服的半身图已跃然纸上。 身旁的文清看着狄公,狄公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一只只握笔的右手掠过狄公眼前。此时,二人走到了最后一张桌案。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现出了笑容。 这时,第二张桌前的裁缝道:“大人,小的已经画好了。” 文清冲旁边的衙役一摆手,衙役接过图纸。接着,裁缝们陆续将完成的图纸交到衙役手中,不一会儿,所有裁缝均已画完。 文清看了看狄公,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两句。文清点了点头,对衙役说道:“将图纸呈上来。” 衙役将刚才收上来的图纸呈给文清。 文清草草地看了一遍,从里面挑出一张,举在手里道:“这一张是哪位画的?” 孙喜望赶忙走了出来道:“是小人画的。” 文清点了点头道:“非常好。你叫什么名字?” 孙喜望道:“小人孙记绸布店掌柜,孙喜望。” 文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衙役道:“请孙掌柜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每人赏钱一贯。” 衙役答应着跑到裁缝们面前高声宣布。众人面露失望之色,随捕快头儿走出院子。 院中裁缝只剩孙喜望一人,他面有得意之色,沾沾自喜。 文清和狄公已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了下来。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文清点了点头。狄公道:“孙喜望,你知罪吗?” 孙喜望大吃一惊:“大,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走到孙喜望面前,道:“昨夜四更时分,你翻墙潜入通衢客栈,在地字丙号房中,用钢刀刺伤了房中之人,并与另外一人发生搏斗,而后,你逃出客栈返回家中。” 孙喜望浑身一颤,连退两步道:“大,大,大人说什么,小的不明白。” 狄公冷笑一声:“不明白?”说着,冲旁边的衙役一点头,衙役托着证物盘走了过来,里面放着那柄带血的钢刀和翠玉戒指。 狄公道:“刚刚画图之时,我看到你是用左手握笔。这就说明,你是个左撇子,对吗?” 孙喜望点了点头抗辩道:“那,那又怎么样,左撇子又不犯法。难道就因小的是左撇子,就说小人有罪?” 狄公道:“左撇子当然不犯法。可是左撇子持刀伤人,那就触犯了律法!”说着,一把抓起孙喜望的左手,而后,从托盘中拿起了带血的钢刀道,“握住刀柄!” 孙喜望大惊,无奈之下,只得用左手握住刀柄。 文清、曾泰等人围上前来定睛看去。果然,孙喜望的左手与刀柄上的血手印严丝合缝。 文清和曾泰对望一眼,吃惊地道:“真的是你!” 孙喜望道:“我,我……大人,冤枉啊!难道就凭这只左手的血手印就能断小的之罪,盱眙城中的左撇子又不止小的一人!” 文清愣了一下,看着狄公低声道:“他说的也有道理,也许是别的左撇子做下此案。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定罪的。” 狄公看着孙喜望,冷笑道:“盱眙城中的左撇子可能确实不只你一人。然而,盱眙城里的裁缝之中却只有你一个左撇子!”说着,他拿起那枚翠玉戒指,举到孙喜望眼前,道,“这个,你认识吗?” 孙喜望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急忙掩饰道:“这,这,小人不认识!” 狄公笑了:“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说着,他拿起戒指狠狠地套进了孙喜望左手的中指上。 不大不小,戒指严丝合缝地戴在了他的手指上。 周围的人惊呼连连。 文清厉声喝道:“你还有何话讲!” 孙喜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下头去:“大人,小的该死!昨夜确实是我暗入客栈,潜进二楼房中刺伤了房内之人!” 文清厉声道:“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是不是你杀死的?” 孙喜望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什么地字甲号房的客人?小,小的不知……大人,小的只是刺伤了那个女的,可并未杀人呀!” 狄公一愣,问道:“女的?” 孙喜望惊惶地道:“正是。那房中是一男一女,小的只是刺伤了那个女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冷笑一声道:“孙喜望,事到如今,你还百般抵赖,明明是你杀死了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又潜入丙号房中刺伤了另外一人。而今证据确凿,你竟还在本县面前推说不知,真是岂有此理!” 孙喜望吓得连连磕头:“大人,小的冤枉!小的真没杀人!” 狄公道:“县令大人,这个孙喜望就是最后一个潜入客栈的第三人,可以肯定,他并不是杀人凶手。” 文清疑惑地问道:“哦,为什么?” 狄公转头对孙喜望道:“站起身来。” 孙喜望哆嗦着站了起来。 狄公道:“大家随我来。”说着,向院中自己的房间走去。所有人不明所以,只能随后相跟。 狄公来到自己房门前,对孙喜望道:“伸手推门!” 孙喜望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将门推开。 狄公对文清道:“还记得凶案现场房门上的那个血手印吗?”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是只右手。” 文清道:“也许他是双手开门,却只有右手的血手印留在了门上。” 狄公道:“你说得很对,凶手极有可能是双手开门。然而,凶案现场的房门上,之所以只有右边的门扇留下了一个右手的血手印,是因为凶手是用右手握刀杀人,因此右手沾染了鲜血。而左手上却并没有血。故而即使他双手开门,左边门上也不会留下印迹的。” 文清道:“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的两只手都染上了鲜血?” 狄公道:“当然有。可如果是这种情况,凶手用双手开门,那么两扇门上肯定都会留下血手印,而不会只有右边留下印记,左边却没有。”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刚刚孙喜望握刀我们都看到了,他是用左手的。如果真是他杀了甲号房中的客人,而后开门出房,那就应该是左边房门上印有一只左手的血手印。可现在事情却恰恰相反,这就说明,行凶之人定然是使用右手。由此也可以推断出,孙喜望并不是杀人凶手。” 文清目光中带着钦佩,看着狄公道:“我服了。没有丝毫破绽!” 狄公笑着摆了摆手,衙役将戒指从孙喜望手上脱下,递到狄公手中。 文清望着狄公由衷地感叹道:“老人家,你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断案大师呀!” 狄公笑道:“大人过奖了。” 曾泰一旁笑道:“恐怕断案大师也不如他呢。” 文清连连点头道:“对,对。曾兄说得对极了。老人家,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您是怎么想到,潜进客栈的第三人是个裁缝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想到第三人是个裁缝。我只是肯定了一点,那就是,这枚翠玉戒指的主人是个裁缝。” 文清愣了。 曾泰道:“那,您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呢?” 狄公拿起了戒指道:“你们看,这枚戒指与普通人所戴戒指有很大的区别。首先,戒指的表面是平整的,而普通戒指的戒面则是有弧度的。” 曾泰和文清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举起戒指朝向阳光道:“你们仔细看看,这戒面上有什么?” 二人凑过来仔细看了看道:“有很多小细点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你们是否知道,这枚戒指之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小点儿?” 二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道:“因为这不是一枚戒指,而是裁缝做针线活儿时使用的顶针。裁缝们用针线缝制衣物,当遇到很厚的布料时,便用此物顶住针尾,向前一送,针尖便很容易地穿过布面。这只戒面上的小点儿,正是裁缝们积年缝纫针尾不断顶击戒面留下的痕迹。由此我断定,戒指的主人是一名裁缝。” 文清和曾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确定这一点之后,我本想将裁缝请来一一试戴这枚戒指,能严丝合缝戴上的肯定就是它的主人。然而,我忽然想到,即使找出了戒指的主人,我们也无法断定他是杀人凶手还是那个第三人。” 曾泰道:“在此之前,县令大人还曾问过您,这枚戒指是属于凶手,还是属于第三人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个念头一产生,我立刻想到了地字丙号房中地面上的那把钢刀。” 曾泰道:“不错。钢刀的刀柄上印着一个左手的血手印。您曾说过,它是属于最后进入客栈的第三人的。” 狄公道:“非常正确。想到这一点,我马上有了主意,将裁缝们召集到这里,让他们画图,这样就能看出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左撇子。如果有,我们再让他试戴戒指,只要匹配,就完全能够肯定,戒指的主人就是第三人。如果没有左撇子,那就说明,戒指的主人便是在地字甲号房中行凶的杀人凶手。” 文清钦佩地笑道:“结果证明,您的推断完全正确。”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而今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后潜入客栈的第三人——孙喜望。接下来,也是最难的一点,就是找出杀人凶手。” 文清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狄公转过身道:“孙喜望,你夤夜潜入客栈行凶伤人,已犯下重罪,如果再不道出实情,那可就是罪上加罪!你要想清楚。” 孙喜望泪流满面,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小人一定实话实说。”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跟踪那两个人进入客栈?” 孙喜望长叹一声道:“哎,说起此事,小人真是一肚子苦水!” 狄公和文清对视一眼道:“哦?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孙喜望道:“小人世居盱眙,以开绸布店为生。数年前,小人娶了阎氏为妻。婚后,阎氏还算贤良,帮助小人经营买卖,出纳账务,一切都平平安安,日子过得也很舒心。可两年前,也就是盱眙断盐之后,城中盐价暴涨,百业萧条,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小人不得不经常外出,做些微利的小生意,以维持家用。有一次,小人从外地卖布回来,街坊的一位大娘告诉小人,我不在的时候,阎氏经常深夜出门,整宿不归,店面也关了张。开始小人不信,可自从在家中发现了一件怪事之后,小人便开始怀疑起来。” 狄公道:“什么怪事?” 孙喜望道:“大人您知道,盱眙县城自两年前断盐后,盐价涨到了四百文一斗,家家户户买盐都成了难事。像我这等中平人家,一年之内顶多有半年能够吃上咸盐,另外半年便是淡食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我知道。” 孙喜望道:“我家中的怪事就是出在盐上。” “哦?” “小人平常到何家盐号买盐,每次只买一斤,最多两斤,放在家中慢慢食用。可几个月前,小人从外地回来,却发现家中多出了七八个大陶瓮,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食盐,足有十来斗之多。 “当时,小人吃了一惊,赶忙询问阎氏,这些盐是从哪里来的?阎氏对我说是买的,您知道,十斗盐就是四千文呀。我很生气,责怪她不应该花这么多钱买盐。可阎氏却说,这些食盐是从盐枭手中买到的,二十文一斗,和常平盐一个价钱。当时,我听说后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盱眙城中,即使是盐枭卖盐也要卖到两百文一斗。再说,盐枭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倒卖私盐,怎么可能按常平盐的价钱卖?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孙喜望道:“自那时起,我便怀疑阎氏在外面勾搭上了有钱的阔佬,否则,谁会给她送来这么多白花花的食盐。于是几天后,小人假意出门,在城中的一家茶楼里躲了起来,到夜半时悄悄潜回家中。谁知我竟然看到自家门前停着一顶蓝呢小轿,没过一会儿,阎氏就上了轿子。我跟着轿子就到了这家客栈的门前。 “可是从轿子里面竟然下来了两个人!这二人都穿着套头黑斗篷。我尾随他们到了一间客房外。我亲眼看见这贱人和一个男人……”说到此处,孙喜望浑身哆嗦,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强压怒火,半晌,长叹一声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淫妇。当时,我本想闯入房中,捉奸在床。又怕自己不是那奸夫的对手,反被其害。因此,便按下怒火返回家中。待阎氏归来,小人厉声责问,不想阎氏却耍起泼来。大人,小人是要面子的生意人,面对这个泼妇,我只得忍气吞声。” 狄公道:“你是说,从轿子里下来了两个人?” 孙喜望点了点头,恨恨地道:“就是那对奸夫淫妇。想是那男人早已躲在轿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是说他们在地字甲号房中幽会?” 孙喜望道:“小人也不知是哪一号,反正就是楼上的第一间。” 狄公对文清道:“就是地字甲号房。”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你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可惜,我跟踪了几次都没有看见奸夫的容貌。” 狄公道:“好了,你继续说吧。” 孙喜望道:“此事之后,小人买了一个丫鬟名叫梅香,将她安置在阎氏身旁,只要有事就向我报告。过了些日子,梅香对我说,只要我不在家,阎氏便偷跑出去与奸夫幽会,地点就在通衢客栈。当时小人就想到衙门报官,可回头一想,只要衙门出面,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小人也必定颜面扫地,还怎么在城中住呀!于是,小人便起了杀心。”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孙喜望又道:“我连续一个月躲在朋友家中,白天睡觉,夜里跟踪这对狗男女。发现他们每次幽会都是在三更时分,地点则是通衢客栈小楼的客房之中。于是昨夜,小人在客栈外等候,果然到了三更时分,两个狗男女穿着黑斗篷来到了客栈外。奇怪的是,二人没有走正门,而是跃墙而入。小的也没多想,跟随他们翻墙进入客栈,眼见二人进了小楼二层中间的一间客房,小的便躲在楼拐角处等着,只待二人睡熟,便结果了这对狗男女的性命。 “我上了二楼经过第一间客房时,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再听,屋里又没了动静。于是我来到中间那间客房门前,趴在门旁听了听,屋里也没有声音。我一咬牙,推门而入。透过月光,我模模糊糊看到榻前有一个人。 “只听一个女人低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一惊,慌乱中以为是阎氏,便对着那人狠狠一刀刺了下去。那人哼了一声倒在了床上。我上去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只见她左肩中刀,鲜血直流。可,可这个人竟然不是阎氏! “我吓得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刚要逃走,一个黑影闪了进来。他一见房中情形,也吓了一跳,跟着就向我扑来,我二人扭打在一起。” 说到此处,孙喜望长叹一声,又悔又恨道:“真没想到,进入客栈的竟不是那对奸夫淫妇,我说他们每次都是乘轿而来,这一次为什么会跳墙进入客栈。还有,每一次,他们都是在上楼后的第一间房中相会,而这次他们却换了房子。我真是蠢到极点!但凡多想一想,也不会错伤了人!” 狄公道:“被你刺伤的是一个女子?”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对文清、曾泰道:“这就是凶手在潜入客栈之后,为什么要撬开丙号客房的原因。他要先将同来的女子安顿好,自己再潜入甲号房中杀人。” 文清和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沉思道:“可,他为什么要带一名女子前来行刺呢?孙喜望,你看清那个女子的脸了吗?” 孙喜望道:“是。看清了。” 一旁的文清急切地问道:“那,你看清与你扭打的男人的脸了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道:“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逃命,哪还顾得上这些!” 文清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么,你妻阎氏现在何处?” 孙喜望恨道:“刚刚小人来客栈之前,那贱人又出去鬼混了。” 狄公道:“也就是说阎氏没有死?” 孙喜望一愣道:“当,当然没有,出门前还和我吵了一架呢。” 狄公道:“可你刚刚说过,阎氏与奸夫每一次幽会都是在上楼后的第一间甲号房中?”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正是。” 曾泰道:“早晨,店伙计也是这么说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甲号房中的死者不是阎氏和奸夫,那这二人是谁呢?” 文清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前来认尸。” 狄公静静地思索片刻,对曾泰道:“今晨,店伙计曾说,发生命案的地字甲号房的钥匙在包房之人的手中,对吧?” 曾泰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如果说,那个姓赵的使用假名长期包租地字甲号房,实际上是为阎氏和奸夫提供幽会的场所,那么,这把房间钥匙会在谁的手中呢?” 曾泰想了想道:“从孙喜望所说的情况来判断,房间是阎氏和奸夫使用,那么,钥匙应该在这两个人手中。” 文清道:“不错。应该是这样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做这样几个假设:首先,假设那把钥匙掌握在阎氏的手中;其次,假设阎氏不慎将钥匙丢失;再99lib?次,假设钥匙丢失的原因是被人盗走。那你们想一想,谁最有可能偷盗这把钥匙?” 曾泰愣住了,和文清对视一眼道:“偷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摆了摆手,没有回答,转头问孙喜望道:“孙喜望,家中除了你和阎氏之外,还有何人?” 孙喜望回道:“还有丫鬟梅香。” 狄公道:“除你三人外,再无旁人了?” 孙喜望道:“正是。” 狄公道:“今日你出门前,见到梅香了吗?” 孙喜望道:“梅香昨日一夜未归,不知到哪里去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县令大人,你命人将两名死者的尸身抬来,让孙喜望辨认一下。” 文清愣住了:“哦?” 狄公道:“如果刚刚的三个假设成立,那么,那具女尸就应该是孙家的丫鬟梅香。” 所有人都傻了。孙喜望更是目瞪口呆。 这时,两名衙役抬着尸体来到院中,将尸身放在了地上。 狄公道:“孙喜望,你过来看一看。” 孙喜望赶忙走了过来,定睛向两具尸身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只听孙喜望惊叫道:“梅香,田六!” 文清吃惊地道:“这女尸真是你家的丫鬟梅香?” 孙喜望浑身战栗,说道:“是,是。女的是丫鬟梅香。男的是小人几个月前雇佣的一个伙计,叫田六。他,他,他怎么会和梅香在一起?” 文清惊讶地望着狄公道:“您又说对了!” 狄公道:“刚刚我就觉得非常奇怪,孙喜望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跟踪阎氏和那个奸夫,掌握了确切情况之后才于昨夜动手。可这二人却好像事前知道有人要前去谋杀,故而临时更换了幽会地点。” 文清道:“这的确很奇怪,您说是为什么呢?” 狄公道:“其实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由于阎氏保管的地字甲号房的钥匙被人偷走了,他们才不得不换一个幽会之所。而恰恰由于这个原因,令他们幸免于难。” 文清和曾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曾泰道:“我说您刚刚为什么要问,谁盗走了客房的钥匙呢。” 狄公道:“盗走钥匙的人就是梅香。她与伙计田六相好,却苦无幽会之处。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阎氏的秘密,于是暗中将钥匙盗走。又于昨天夜里,约好情人田六,深夜进入店中偷欢,不想却被凶手所杀。” 曾泰道:“可先生,梅香是个下人,公然偷盗主人之物,一旦被阎氏发现,岂不是要引火烧身?” 狄公道:“通奸在本朝是大罪,要被处凌迟的。这一点,梅香心里很清楚。她也知道即使阎氏知道是她偷走了钥匙也不敢声张。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行为却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曾泰道:“那么先生,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为了杀死阎氏和奸夫,还是冲着梅香和田六来的呢?” 狄公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两种可能都存在。要想解开这个谜团,首先要搞清与阎氏幽会的奸夫究竟是何人只有查清了这一点,才能确定杀人凶手的真正动机,也才能彻底破解此案,揪出凶犯。” 文清点头道:“那又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奸夫呢?” 狄公沉吟片刻,目光望向了孙喜望。然后对文清、曾泰道:“这件事,还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曾泰道:“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还是老办法,敲山震虎。”说着,狄公冲二人招了招手,二人凑上前来,狄公低声说着什么。二人连连点头。 第十六章 追根溯源狄公设局 孙记绸布庄的门半开半掩,阎氏心神不宁地在店里徘徊,不时抬头向外张望。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两声呼喝。阎氏一惊,赶忙跑出门去。只见数十名衙役捕快飞奔而来,将绸布庄团团围住。阎氏吃惊地喊道:“哎,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家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从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儿……” 话音未落,街口处几个人大步向孙记绸布庄走来。为首的是孙喜望,身后跟着狄公、文清、曾泰、鲁吉英、狄春、张环等人。 阎氏愣住了。眼见狄公众人来到门前,阎氏上前一把拉住孙喜望道:“喜望,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孙喜望赶忙回头对狄公等人道:“诸位大人,这就是拙妻阎氏。”说完,又回头对阎氏道,“还不给众位大人见礼!” 阎氏闻言,收起惊慌的表情,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来,盈盈一跪道:“众位大人,妾身有礼。” 文清点了点头道:“罢了。” 阎氏站起身来,孙喜望压低声音对她道:“梅香死在了通衢客栈……” 阎氏惊叫道:“什么?梅香死在客栈里了?”说着,只见她面色极其骇异,浑身不住地发抖。她的神情没有逃过狄公的双眼。 只听孙喜望又道:“是呀。今天上午你走后,衙门来人将我唤去,先叫我认尸,我一看吓得差点晕过去。死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梅香,男的是几个月前咱们店里雇佣的伙计田六,二人都赤身露体的。” 阎氏点头道:“我早就说过,那梅香是个不安分的,整天在外面勾三搭四。” 孙喜望故意凑近阎氏,假装压低声音道:“后来,官府查问我,梅香手中的客房钥匙是从何处得来。” 阎氏慌得连退两步。 狄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抬眼看了看身旁的文清,文清和曾泰对望一眼会心地笑了。 阎氏轻声道:“衙门还问了什么?” 身后的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 孙喜望赶忙道:“回头我再详细告诉你。几位大人要勘查梅香的房间。” 阎氏点了点头,退在一旁。 孙喜望道:“几位大人,请进吧。” 狄公点了点头,与文清、曾泰及几个衙役捕快走进店内,在孙喜望和阎氏引领下来到梅香房中。 孙喜望道:“这就是梅香的房间。” 狄公点了点头。文清对身后的衙役们道:“仔细搜索!” 众衙捕答应一声,开始搜查整个房间。 狄公站在房子中央,双目飞快地扫视着屋中——桌椅靠窗摆放,旁边有一只小柜子;床榻贴墙靠置,下面黑忽忽地放着什么东西。 狄公走到榻前,弯腰向榻下望去,只见榻下放着两只大陶罐。 狄公对身后的捕快道:“将这两只陶罐抬出来。” 捕快答应着,将陶罐从床榻下抬了出来,文清、曾泰也凑了过来。 狄公伸手将封口打开,向罐内望去。众人一看都吃惊不小。 罐内是白花花的食盐。 狄公、文清和曾泰的目光几乎同时望向了孙喜望和阎氏。孙喜望满面羞惭,阎氏却镇定自若。 狄公笑了笑道:“盱眙食盐如此匮乏,想不到你家中倒是富余的很。连丫鬟手中都藏有价值千钱的食盐。” 阎氏赶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梅香平日极不安分,在外面勾三搭四,很有些相好的。备不住其中哪个就是盐贩子,这盐肯定是别人送给她的,与我们夫妻无关呀!”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又缓缓走到桌旁的小柜前道,“这小柜的钥匙在二位手中吗?” 孙喜望刚想说话,阎氏抢先答道:“没有,没有。这是梅香的柜子,我们怎么会有钥匙?不瞒大人说,就是这间屋子平常我们也很少进来。” 狄公点了点头,对文清使了个眼色。文清对衙役道:“将柜子撬开。” 衙役答应着跑了过来,用钢刀插进柜门,狠狠一别,啪的一声柜门打开。 众人齐齐向里面望去。 只见小柜中堆放着很多金银手饰,其中竟还有六七个十两重的元宝、二三百贯铜钱。 众人不禁啧啧惊呼。就连孙喜望的眼睛都看直了,一旁的阎氏却悄悄低了头。 狄公道:“好家伙!不算金银手饰和这几百贯铜钞,仅这几只元宝,怕就有七八十两吧?” 文清拿起一只元宝在手里掂了掂道:“这元宝是二十两一只的,这六七只该有百两之多。” 狄公对孙喜望道:“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攒有价值数百两的金银器物,这不会是从你家中偷来的吧?” 孙喜望苦笑道:“回大人,就是小人家中也没有这么多金银财物呀!” 阎氏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孙喜望一眼。 这一切都被狄公看在了眼里,他笑了笑道:“哦,这就更奇怪了。主人还没有下人富裕,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伺候你们呢?” 孙喜望张口结舌地道:“这……” 狄公道:“这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阎氏赶忙抢上一步道:“哎呀,大人!这些钱确实不是我们给的。您想想,我们小本儿经营哪来这许多银两啊,还不知道梅香从哪里弄来的呢。以妾身看,..绝不是好来路。”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个梅香还真是神通广大,财路众多,有人送盐,有人送钱,还有人送金银,真说的上是财源滚滚了,啊?” 文清和曾泰附和着笑了出来。阎氏自觉尴尬又退回了孙喜望身边,低头不语了。 狄公冲文清使了个眼色。文清对衙役们道:“好了,将证物收起,回衙。” 众衙役齐声答是。 文清对狄公、曾泰道:“我们走吧。” 众人离开房间,阎氏暗暗长出了口气,又急忙跟出,随孙喜望一起送狄公等人来到店门前,两人双膝跪地叩下头去道:“恭送各位大人。” 狄公转过身来微笑道:“孙老板,这些日子你可要好自为之呀。”说着,冲孙喜望使了个眼色。 孙喜望心领神会道:“是,请大人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与文清等人向街口走去。 孙喜望长出了一口气,与阎氏站起身来。 阎氏狠狠地道:“这个梅香,真是祸根!当时我就说不要让她进门,可你就是不干。怎么样?惹出祸来了吧!” 孙喜望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阎氏怒道:“你说什么?” 孙喜望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人家衙门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阎氏愣住了:“什么意思?” 孙喜望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那把钥匙吗?” 阎氏浑身一颤道:“怎么样?” 孙喜望道:“衙门怀疑那把钥匙是你的。而梅香正是从你手中偷走了钥匙。” 阎氏一声惊叫,连退两步。 孙喜望冷冷地道:“所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丑事,别人不知道!”说完,转身走进店内,将目瞪口呆的阎氏留在了大门前。 卧虎镇位于洪泽湖区,毗临乱云山,虽地处偏僻,却也十分热闹。一座临街的客栈位于街道中央,幌子上书:洪泽客栈。 客房内,彭春躺在榻上气息奄奄,一位郎中坐在身旁为他把脉。李元芳和小清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 良久,郎中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小清忙问道:“怎么样,先生,还有救吗?” 郎中摇摇头:“你们这位朋友身上的刀伤甚重,又被毒火攻心,我看是不行了。” 小清着急地道:“先生,无论如何您想想办法,花多少钱都行!”说着,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 郎中一见银子,神色立变,赶忙接过道:“既蒙客官厚赐,我虽不敢说肯定能救活他,但开几副药,保他几天的性命,倒还可以做到。不过要真的想救他的命,二位就只能到县城了。” 小清道:“县城,你是说盱眙?” 郎中点了点头。 小清和元芳对视一眼道:“好吧,那你就赶快开方子吧。” 郎中点了点头,从医箱中拿出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写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照方子抓药,煎后服下。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李元芳接过药方对小清道:“你照顾他,我去抓药。”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起身出门,在街上四处看看,见不远处便有个药铺的幌子,他赶忙走了过去。在路过一座小茶坊门前时,茶坊内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李元芳赶忙停住脚步,侧身让到一旁,闪目向内望去。 只见邓通坐在一张桌前,与茶坊的小二说着什么,小二指指点点,邓通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他将一贯钱递到小二手中,快步向外走来。 李元芳赶忙背转身,伸手抓起茶坊门前小摊上的斗笠扣在头上。 邓通并未注意他,出门后快步离去。 李元芳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待他远去,伸手摘下斗笠,进了茶坊。 小二连忙迎上前来:“这位爷,您几位?” 李元芳劈头问道:“刚刚走的是卧虎庄的邓通邓六爷吧?” 小二道:“正是。” 李元芳道:“他问你什么?” 小二愣了:“这……”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小二手中。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刚刚六爷问我,这两天有没有看到一群人押着很多大车向盱眙方向而去。” “哦?” “小的告诉他老人家,前天傍晚,有几十号人押着很多大车往北去了,具体是不是到盱眙就不知道了。他又问,领头的长的什么样儿,小的告诉他,领头的长着串脸胡,样子挺凶,嗓门儿也特别大。” 李元芳道:“还有呢?” 小二道:“别的就没有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转身向药房走去。 回到客店,小清正在房内照顾彭春。 小清问道:“药呢?” 李元芳道:“让店家去煎了。” 小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真想不到,我爹又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李元芳道:“刚刚在镇上看到了邓通,他向茶坊的店小二打听,是否看到很多人押着大车向盱眙去。” 小清惊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邓通似乎是知道些什么。” 小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好了,不管这些。店小二说,曾经看到几十人押着大车向北去。领头的是个大胡子,听他的形容很像是庞四。” 小清眉头一挑:“真的?” 李元芳点头道:“向北就是朝盱眙县城方向而去。” 小清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去盱眙。一来为彭春治伤,二来查找庞四的下落。” 小清道:“他们先行,咱能追得上吗?” 李元芳道:“庞四率盐枭取陆路,又有大车随行,一定不会走得太快。我们立刻动身,走水路抄近道,赶在他们前面到达盱眙。” 小街上一片寂静,远处的梆铃敲打着初更。孙记绸布店大门紧紧关闭。 孙喜望躺在榻上沉沉睡去,鼾声如雷。阎氏则心神不宁地在屋中徘徊,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她沉吟片刻,来到榻前,轻轻叫道:“喜望,喜望。” 孙喜望哼哼了两声,翻过身去。 阎氏一咬牙,快步走到桌前,吹熄了风灯。而后轻轻打开房门闪身离去。 榻上的孙喜望猛地睁开眼睛,翻身下地,尾随阎氏而去。 阎氏并没有察觉有人跟踪,她悄悄来到后门,将门开了一道缝张望了一下。见四顾无人,便从门缝中挤了出来,回手关闭院门,冲过街口向另一条街道奔去。房屋拐角的阴影处,狄春、张环和捕快吴头儿走了出来。 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喜望跑了过来,一见三人,赶忙奔上前来低声道:“她肯定是到常妈妈家中。走!” 狄春点了点头,四人蹑足尾随阎氏而去。 街道上灯火昏暗。阎氏跑到一户门前,急急拍响门板。不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 不远处,狄春四人已尾随而至,藏身在一栋房舍后面,探出头来向街里看去。 只见阎氏神色焦急地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 孙喜望轻声道:“这就是常妈妈家。我早就怀疑是这个老虔婆为奸夫淫妇搭的桥。” 狄春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回去,不要让阎氏发现。以后家里的事你向我们报告,外面监视就由我们负责。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孙喜望点了点头。 狄春道:“快去吧。” 孙喜望转身悄悄离去,狄春几人继续监视着街里的动静。 只见户门关闭,阎氏向着三人藏身之处而来。 狄春一摆手,三人转身隐藏在房屋背后。阎氏急急地跑了过去。 狄春轻声对张环道:“张环,你还是回孙喜望家守着。我和吴头儿在这等,看看有什么动静。” 张环点头离去。他刚刚离开,街里门声一响,紧接着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跑到街口向东而去。 狄春和捕快吴头儿对视一眼轻声道:“跟上。看看她要去哪儿。” 二人蹑足潜踪,尾随妇人到了一家门前,那妇人用力拍打着角门。 不远处的大柳树后,狄春二人静静地望着她。 吱呀一声,角门打开,一个仆役走了出来。妇人说了几句什么,仆役打开门,妇人快步走了进去。 大柳树后,狄春轻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吴头儿应道:“这里是何园,是城中大盐商何五奇的家。” 狄春沉吟片刻道:“我留在这儿继续监视。你马上回去报信儿。” 吴头儿转身离去。 此时,狄公正在房内和曾泰说着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 狄公微笑道:“来了。”转身冲外面喊道,“请进!” 文清带着捕快吴头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生!” 狄公道:“怎么样,县令大人,是不是阎氏那边有动静了?” 文清点了点头道:“正是。”指了一下吴头儿,道,“你说说吧。” 吴头儿面向狄公道:“大约一个时辰前,阎氏跑到两条街外的一户人家,站在门口与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据孙喜望指认,这家的主人姓常,人称常妈妈,他怀疑就是这个常妈妈为阎氏与奸夫搭的桥。果然,不一会儿,常妈妈便跑出家门,去了县城东南角的何园。” 狄公道:“何园?何园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文清道:“何园就是何五奇的家。” 狄公双眼一亮:“哦?常妈妈跑到了何五奇家中?” 文清道:“先生,您这招敲山震虎果然奏效。我想,那奸夫一定就是何宅中的某个人。而今夜阎氏的举动,便是请那个什么常妈妈前往何宅给奸夫报信。”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一点应该勿庸置疑了。而且,我可以断定,那个奸夫定然是何宅中很有势力的人物。” 文清道:“哦,为什么?” 狄公道:“今天中午吃饭时,我们曾经说到,在搜查梅香住处时发现的两个盐罐和很多金银手饰以及银锭,显然是阎氏为了封住梅香的嘴,暗中送与她的。” 文清道:“不错。虽然阎氏矢口否认,但那只不过是欲盖弥彰。那些金银不是她给的,又是从何而来?就凭梅香一个下人,到哪里去挣下这许多金银?” 狄公道:“那么,这些金银和食盐又是谁给阎氏的呢?” 曾泰道:“定然是那个奸夫所赠。”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从刚刚报告的情况来看,奸夫便是何宅中人。你们想一想,如果此人不是何宅中很有势力的人物,他怎能出手如此阔绰。又怎能将稀缺昂贵的食盐随便送给阎氏?” 文清突然道:“先生,您说这个奸夫有没有可能就是何五奇?” 狄公沉吟片刻道:“现在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要揭开真相还要进一步探查。” 文清点点头,冲吴头儿道:“立刻拘捕常妈妈,从她口中问出真相。” 狄公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 何五奇猛地站起身,惊道:“什么?” 下藏书网站的常妈妈道:“阎氏告诉我,客房的钥匙是丫鬟梅香偷走的。昨夜,她与情人田六在房中幽会,不想被人杀死了!” 何五奇点头道:“我说昨晚阎氏为什么执意要换个地方见面,原来是客房的钥匙被人偷走了。” 常妈妈道:“现在阎氏非常害怕,说衙门已经怀疑她与此事有牵连了。” 何五奇道:“可煞作怪,人又不是她杀的,她害怕什么?” 常妈妈轻声道:“她是害怕你二人的关系暴露,一旦官府纠察起来,那就是个通奸的罪名。不但她要定个凌迟的死罪,就连五爷您……” 何五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说了。哪儿跟哪儿呀?官府怎么会知道我和她私下往来?” 常妈妈道:“阎氏说,衙门怀疑,通衢客栈中的客房是她包下的。而>99lib?且,钥匙掌握在她手中,而梅香只不过是将钥匙从阎氏手里偷走的。” 何五奇冷笑一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是她包的房又怎么样,有谁亲眼看到我们俩在一起了。啊?” 常妈妈道:“这倒是没有。” 何五奇道:“这不就结了吗?没有证据,衙门能把她怎么样啊?回去告诉她,不要慌,出了事有我呢!” 常妈妈连连点头道:“是,是,我明天就把您的话转告她。” 一旁的官家何竟道:“还有,告诉阎氏,最近她和老爷暂时不要见面了。” 常妈妈道:“是。” 何五奇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何竟道:“有这么严重吗,不就死个梅香吗?” 何竟凑上前,小心地说道:“老爷,俗话说小心无大碍。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先避避风头。” 何五奇摇了摇头道:“罢了,就这么着吧。何竟,给常妈妈打二十两银子,送她出去。” 常妈妈一听赏银,两只眼睛都亮了,千恩万谢地随何竟走出门去。 何五奇深吸了一口气,在堂中缓缓踱了起来。 不到一会儿,何竟从外面进来,回手关上堂门,轻声道:“老爷,刚刚您没听出来?事情可有点儿不对呀!” 何五奇一愣,停住脚步转身道:“哦,有什么不对?” 何竟道:“您觉得杀死梅香和田六的凶手,真是冲着这两个下人去的?” 何五奇道:“什么意思?” 何竟轻声说道:“您好好想一想,如果客房的钥匙没有被盗,那昨夜呆在客房中的人会是谁呢?” 何五奇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和阎氏!你是说那凶手是冲着我俩来的?!” 何竟道:“难道不是吗?要杀死梅香和田六那种下人,需要深夜潜入到客栈中动手吗?不拘在哪里找个犄角旮旯儿就把事给办了。老爷,依小的看,此事不简单呀!” 何五奇缓缓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可,对方会是谁呢?” 何竟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对手盯着你,而你却看不到他。” 何五奇道:“是呀。这盱眙城里盼着我死的人很多呀。何竟,明天你暗中派出几个手眼灵活的弟兄四处打探,看看能不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只要能有一点儿线索,咱们就先下手为强!”说着,比了个杀人的动作。 何竟点了点头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办。” 何五奇道:“越快越好!” “您放心吧!”何竟刚要下去,忽又停住了脚步,转身对何五奇道,“还有,老爷,小的劝您一句。刚刚常妈妈说的话很有道理,您和阎氏的事还是小心为妙。这在本朝是重罪,千万可别让对方在这一点上抓住咱们的空子。” 何五奇缓缓点了点头道:“好了,你去吧。” 何竟道:“是。”转身走出门去。 何五奇缓缓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深夜,昏暗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北风吹来,发出一阵渗人的呜呜声。静夜中,一条人影向街口而来,正是常妈妈。她四下看了看,一路小跑回到家门前,打开大门,匆匆进了堂屋,回手关闭了房门。忽然,里屋传来“哒”的一声轻响。 常妈妈一愣,快步走进里屋。这一看惊得她目瞪口呆。 屋中的烛火已经点亮,狄公、文清和曾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常妈妈一声惊叫,转身想跑,等在两旁的衙捕一拥而上将她按倒在地。 文清一声断喝:“你这下作的老虔婆!年逾半百,不行正道,无视朝廷教化,竟替奸夫淫妇传递消息,真真是辱没节烈,无耻之极!你知道助他人通奸在本朝也是要判死的重罪吗?” 常妈妈惊叫着连连磕头道:“大人,大人,老婆子无儿无女,孤苦无依,替他们传递消息不过是想赚几文散碎银两,为自己攒个棺材本儿。求大人开恩,饶老婆子性命!” 文清重重哼了一声:“我来问你,你到何宅去见谁?” 常妈妈犹豫着道:“啊,我,我……” 文清冷笑道:“怎么?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说实话?” 常妈妈浑身一抖,抬起头来道:“我说,我说。是去见,去见何五爷。” 文清与狄公、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果然是何五奇!” 狄公点了点头:“你对他说了什么?” 常妈妈道:“老婆子就将阎氏对我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他。” 狄公道:“他又说了些什么?” 常妈妈道:“他让我转告阎氏,不要惊慌,说衙门没有证据,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后来管家何竟说,还是小心为是,让我告诉阎氏,最近几天先不要与五爷会面了。” 狄公又问道:“何五奇与阎氏是怎么认识的?” 常妈妈吃了一惊,闪烁其辞道:“这,这老婆子就不知道了。老婆子只是替他们跑跑腿儿送送信儿。” 狄公冷笑道:“事到如今,你竟还在这里狡赖推诿,不肯实言!何五奇和阎氏就是在你的撮合之下勾搭成奸的!” 常妈妈吓得惊叫一声,瘫坐在地。 狄公道:“怎么,你还不说实话吗?” 却说这常婆子交待,她平时与孙喜望之妻阎氏非常要好,孙喜望出门做生意的时候,阎氏便经常到她家中一起做绣活。 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阎氏做完绣活儿准备回家,常婆子送出阎氏,正要回房的时候被人叫住了。原来是何五奇带着几名随从站在身后。 常婆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招呼道:“何五爷!” 何五奇微笑道:“有几句话,想和妈妈说一说。” 常妈妈殷勤地把他让进屋里:“请进,请进。”又忙着给众人沏茶倒水。 何五奇摆摆手让她别忙活了:“常妈妈,不用忙了。我是想问一问,刚刚离开的那位小娘子,是哪一家的?” 常妈妈抬手指了指对街道:“啊,是两条街外孙喜望家的。” 何五奇点头笑了笑:“看来,她与妈妈极是熟悉。” 常妈妈赔笑道:“是啊。她丈夫不在时,她常到我家里。” 何五奇看了常妈妈一眼,说道:“常妈妈,有话我就直说了。” 常妈妈谄媚地笑道:“五爷请讲。” 何五奇道:“前些日子,我在卧虎镇办事,恰巧遇到了这位小娘子,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魂儿都被她勾去了,从此念念不忘。见她一人时,我也曾上前答话,才知她娘家姓阎,家住盱眙城里的柳条巷。回到家后,我派人在柳条巷等了好几个月,今天才见她露面。” 常妈妈看了看何五奇,试探道:“没想到,五爷还是多情人。” 何五奇叹了口气道:“自从见了她,我这心里便放不下。今天我来这里,就是请妈妈从中撮合,促成我二人的好事。”说着,冲身后招了招手,随从拿出两个五十两的元宝放在桌上。何五奇道,“这是一点儿心意。事成后还有重谢。” 常婆子说到此,不时用眼睛偷偷瞟着狄公等人,只见文清哼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常婆子道:“于是,我暗中替二人安排。这二人一拍即合,从那儿开始便如胶似漆,经常暗中幽会。” 狄公道:“刚刚你说,何五奇是在一个叫卧虎镇的地方办事,遇到阎氏的?” 常妈妈道:“正是。是何五奇亲口说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一挥手,对衙役道:“将这老虔婆押到隔壁房中暂候!” 衙役们答应着,将常妈妈押了下去。 狄公双眉紧锁,轻声道:“卧虎镇,卧虎镇……” 文清轻声道:“先生,您怎么了?”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文清道:“先生,奸夫果然是何五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以通奸罪将其拘捕鞫问?” 狄公摇头道:“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首先,就本案来看,何五奇只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而不是嫌疑人。我们调查他与阎氏的关系,是为了找出通衢客栈命案的真正杀人凶手。因此,对何五奇只能暗察,不可打草惊蛇。如果现在将常妈妈逮捕入狱,定会惊动何五奇,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我看这样,将常妈妈暂留家中。一方面,对她晓以利害,如果发现何五奇与阎氏有异常动向,立刻向衙门禀报。另一方面,派人严密监视常家,一旦发现她要逃走或有可疑举动,立刻抓捕。”文清点了点头。狄公又道,“接下来,就要看我们怎样对何五奇下手了。” 文清道:“先生,何五奇可不比孙喜望,他在盱眙城中的势力极大,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平时就连本官也要让他三分。”狄公沉吟着。文清深吸一口气道,“先生,若说帮忙,您已经竭尽全力,文清足感盛情。依我看,此案是一潭浑水,您还是别再往深处趟了,搞不好会惹祸上身的。” 狄公笑了笑道:“县令大人,我要是怕惹祸上身,从一开始就不会帮你。现在我们已经趟进了浑水潭中,想要回头也已经为时太晚了。”说完,狄公望着曾泰,果断地道,“我要进入何园,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文清一惊:“您说什么,进何园?”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只有打进何府,潜伏在何五奇身边,才有机会相机行事。” 曾泰惊道:“可这,这太危险了,万一……” 狄公摆了摆手道:“我意已决!县令大人,我只想请你帮一个忙。” 文清望着狄公,良久说道:“先生,我看出来了, 60a8." >您几位绝不是普通的商人,到盱眙也不是为了做买卖。虽然我现在还难以判断您的身份,但我已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狄公道:“待时机到了,我会亲口告诉你。”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说吧,要本官帮什么忙?” 狄公道:“请你帮我查清,何五奇经常在什么地方活动。”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 盱眙城中一片死寂,寒风呼啸,落叶纷飞。 狄公几人已回到了客栈。 屋内,狄公缓缓踱着步。曾泰走了过来,轻声道:“恩师,您叫我?” 狄公点头道:“曾泰呀,今夜常婆子的供词中,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曾泰问:“哦,哪一点?” 狄公道:“卧虎镇。” 曾泰道:“啊,对,常婆子说何五奇是在卧虎镇巧遇了阎氏。” 狄公点了点头道:“何五奇是盱眙城里最大的盐商,家财万贯,用文清的话说,连堂堂县令都要让他三分。你想一想,凭何五奇这样的身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竟会让他亲自跑到偏远的卧虎镇去呢?”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这确实有些奇怪。若说孙喜望那种小生意人跑到偏远地区去贩卖布匹,这是可以理解的。可像何五奇这等大盐商,手里握着稀缺昂贵的食盐,他根本用不着费力就已经供不应求了。可他竟也跑到那种地方去,细想起来,确实有些可疑。”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何五奇是盐商,他出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盐。” 曾泰恍然大悟:“您是说,何五奇的私盐是从卧虎镇运来的?” 狄公道:“目前下结论为时尚早。我之所以要打入何园,就是为了查清此事。要想搞清横行盱眙的私盐究竟是不是邗沟覆船失踪的官盐,首先就要弄清私盐的源头在哪里。所以目前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们绝不能放过。” 曾泰道:“不错。” “当然,还有发生在通衢客栈中的离奇命案。通过今晚对何五奇奸夫身份的判定,已经可以断言,杀人凶手的真正目标绝不是梅香和田六,而是何五奇!而且,与孙喜望不同的是,凶手非常了解何五奇。孙喜望跟踪的是其妻阎氏,而凶手跟踪的则是何五奇。这两拨人的想法和做法可以说是殊途同归,最终都落在了杀死地字甲号房中的何五奇和阎氏身上。所以,这两拨前来行凶的人才会发生了冲撞。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客房的钥匙被梅香偷走,进入地字甲号房的并不是何五奇和阎氏。” 曾泰道:“您的意思是说,那个真正的凶手杀错了人?” 狄公反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曾泰道:“不错。” 狄公道:“统观以上种种,私盐的源头究竟是不是卧虎镇?通衢客栈中的杀人凶手是谁?他为什么想要杀死何五奇?这所有疑问都落在了何五奇一人身上。因此,一切都取决于明日的行动!” 曾泰道:“恩师,您有什么想法?” 狄公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何五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他们都欺软怕硬,只要遇到比他狠的,比他势力大的,就会乖乖听你使唤。故而对付他不能来软的,必须要硬碰硬,一次把他收服,后面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曾泰笑道:“看来您已是成竹在胸了。” 狄公笑了,冲曾泰招了招手,曾泰赶忙凑上前去,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两匹马在街道上飞奔着,向城外的盱眙码头而去。 狄公所带的船队停靠在岸边,船上的灯火都已熄灭。 两匹马奔至楼船前,马上之人翻身跳下,正是曾泰和张环。二人匆匆向楼船走去。 船舷旁传来值宿卫士的低喝:“站住,什么人?” 曾泰道:“是我,曾泰!”说着,已经和张环走上楼船。 卫士赶忙躬身道:“啊,是曾大人、张军头。” 张环道:“立刻将二队、三队的所有卫士唤醒,准备出发!” 值宿卫士答应着,转身向楼船内跑去。 狄公一夜未眠,站在院中仰望着空中的河汉疏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曾泰走到他身后,轻声道:“恩师。” 狄公回过头道:“啊,曾泰,你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曾泰道:“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只待明日的行动!”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曾泰望着狄公的神色,轻声道:“您,又想起元芳了吧?” 狄公神色黯然,点点头道:“曾泰,你说元芳真的死了吗?” 曾泰愣住了,良久才道:“恩师,我明白您的心情。可鲁吉英和宁氏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狄公轻轻点了下头,继而抬眼望着曾泰,道:“可他们却并没有亲眼见到元芳遇难。而且,还记得狄春曾经说起,在洪泽湖的港汊中看到了元芳……” 曾泰张了张嘴,但终于忍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点了点头道:“但愿狄春没有看错。” 狄公长叹一声道:“也许这是自我安慰,但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元芳没有死。” 一条小舟挂着船灯缓缓行驶在湖面上。 彭春一动不动地躺在船舱中。小清坐在身旁,将药碗中最后一点汤药喂他喝下。 李元芳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甲板上,头脑中又一次闪过狄公的面容。他长叹一声,使劲晃了晃头,轻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身后,小清钻出船舱,走到他身旁坐了下道:“又犯傻呢?” 李元芳转过头,叹口气道:“我的头脑里总是出现那位老人家的面容,我想他对我一定非常重要。” 小清道:“也许是你的亲人,也许是你的恩人,也许是你的仇人。”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清微笑道:“说说你吧。我发现,你真说得上是个怪人,平日里木木痴痴,可遇到事情,却比谁都精明。不瞒你说,现在连我都有点好奇,你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公差呀?” 李元芳转过头道:“会吗?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我也觉得自己似乎比别人多长了一双眼睛。” 小清笑道:“不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我还是蛮佩服你的。遇事沉着冷静,我爹跟你比都差远了!” 元芳道:“行了,别再说了。我身上直发冷。” 小清狠狠给了他一拳:“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说好的也不是,说坏的也不是。你去死算了!” 元芳叹了口气道:“死容易,活着才难呀!” 小清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能死。” 元芳还是那么平静地道:“我也没想死。” 小清幽幽地道:“你死了,我多孤单呀。”说着,挽住元芳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元芳犹豫了一下,将手臂抽了出来。 小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哎呀,小器!让我靠一下有什么关系。” 元芳无奈地摇了摇头。 铁手团总堂上高燃烛火,宗主脸罩寒霜,坐在交椅之上。云姑、龙风、豹冲、蛟刚、犼强等一干杀手两厢站立。 宗主道:“昨日接到卧虎庄庄主葛天霸飞鸽传书,由北沟大仓运往卧虎庄的最后一批食盐为人所劫!” 下站众人惊呼道:“什么,盐船被劫了!”云姑更是异常紧张。 宗主缓缓地道:“此事颇为蹊跷。葛天霸威震淮北,在他的家门口竟然有人公然行劫,实在不可思议!”说着,目光冷冷地投在了云姑的脸上,“你说呢?” 云姑赶忙拱手施礼道:“宗主,世事难料。也许有另外一股势力觊觎淮北盐市也未可知。” 宗主望着她,冷冷地道:“你这是在为他开脱吗?” 云姑赶忙道:“属下不敢。” 宗主顿了顿,说道:“此事重大,我要亲自去一躺卧虎庄!” 云姑大吃一惊,抬起头来。 正在此时,一名随从快步走进来道:“宗主,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在门外等候。” 宗主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 随从快步走出门去。不一会儿,三人身穿套头黑斗篷走进堂中,伸手揭去风帽,走到座前躬身施礼道:“宗主。” 宗主点了点头道:“怎么样,最近狄仁杰有什么动静?” 三人摇了摇头。崔亮道:“宗主,非常奇怪,最近一段扬州城中异常平静,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宗主冷笑一声道:“你们倒是放心得很。” 崔亮三人一愣道:“宗主,这,这是何意?” 宗主道:“想知道你们的黜置使大人在哪里吗?” 崔亮等人愣了:“宗主,难道他不在扬州?” 宗主哼了一声道:“他现在盱眙县中,暗访私盐的下落!” 崔亮等人一闻此言,惊叫道:“什么,狄仁杰在盱眙?” 宗主厉声责道:“我看他现在离真相已经不远了,你们还兀自被蒙在鼓里!” 崔亮急道:“宗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宗主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郁的微笑,说道:“狄仁杰孤身犯险跑到盱眙,而他的大批卫士却留在了扬州。你们说,这是不是个好机会呀?” 崔亮愣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好机会?宗主的意思是……” 宗主狠狠地说道:“在盱眙杀掉狄仁杰,一切就都平静了。” 崔亮不禁惊叫道:“宗主,狄仁杰可是当朝宰相,杀了他就意味着对朝廷宣战!请宗主三思!” 宗主笑了笑道:“他微服私访本身就不合规制,即使遇害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崔亮没有回答,身体却在轻轻发抖。 宗主看他一眼,道:“怎么,害怕了?” 崔亮赶忙道:“倒,倒不是害怕,只是,只是……” 宗主摆了摆手:“想一想现在的形势吧。狄仁杰击破北沟大仓,跟踪运盐船队找到了盱眙,我想不用多久,我们就会一一暴露在他面前。到那时,大家的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崔亮吓得身子一抖。 宗主道:“所以必须要在狄仁杰还没有掌握充分的证据之前,下手除掉他,而现在正是机会。只要他一死,一切便都不了了之。没有证据,没有供词,他只有带着这个秘密住进冰冷潮湿的坟墓里。然而,一旦等他查察清楚,具折上奏,并附上证词证物,那时再杀他就不如自杀了。” 崔亮与吴文登、杨九成面面相觑。 宗主道:“大家坐在同一条船上,放心,我会替你们做好一切。但此事收尾之时,便要尔等出面了。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们。” 崔亮点头道:“宗主,姓狄的位高权重,您可要小心行事呀!” 宗主道:“我已想好了整个计划。明日一早,我前往卧虎庄查察盐船被劫之事,蛟刚、犼强、鹿霸、龟杰与我同去。” 四人踏上一步道:“是!” 宗主道:“云姑、龙风和豹冲,你们三人潜入盱眙县城,查清狄仁杰的宿处及属下人员情况向我禀报。记住,决不可轻举妄动!” 三人上前道:“是!” 第十七章 狄仁杰智服何五奇 淮水茶楼位于淮河南岸,是盱眙最大的茶楼,往来的客人都是衣着体面的有钱人。虽然盐荒使盱眙萧条下来,但这里却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时近晌午,何五奇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来到茶楼。茶博士满脸堆笑迎上前来:“五爷,您来了!”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老位子,老样子。” 茶博士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地道:“五爷,不好意思,您的座位让人给占了。” 何五奇眼中露出一丝凶光,重重地哼了一声:“哦?是谁?” 茶博士小心翼翼地道:“是个外地人。我跟他说,那副座头是您的专座,可他不听,非坐不可,小的也没办法。” 何五奇冷笑一声,对身后的保镖道:“盱眙地盘上还有人敢跟何五爷争座,啊?是吃了豹子胆了吧!” 一个保镖道:“五爷,交给我了!立马就让他消失!”说着,膀子一横向座头儿走去。 何五奇道:“慢着,慢着。” 保镖停住了脚步。 何五奇笑道:“我倒要见识见识,哪来的外地人这么大的胆子?好不容易今天有个乐呵,五爷可不想错过了!” 众保镖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 何五奇道:“走!”说着,大摇大摆地向着临窗的一副座头儿走去。 临窗的桌前坐着一个人,正是狄公。时才的对话他好像没听到一样,兀自悠闲地望着窗外。 何五奇带着保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忽然,眼前一花,两条大汉已经横在了他们面前。 何五奇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们做什么?” 两条大汉正是张环和李朗。张环冷冷地道:“你要做什么?” 何五奇望着二人,就像看什么怪物。忽然,他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冲身后的保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道:“把他们扔出去!” 一个保镖走上前来道:“小子,认清楚地盘。识相的赶快滚蛋!” 张环冷笑一声,猛地,他身体一旋,飞起一脚正兜在保镖的下巴上,保镖一声惨叫,身体向后飞去,重重摔在桌子上,将桌子砸了个粉碎。 何五奇大惊,厉声喝道:“弟兄们,给我上,宰了他们!” 众保镖嚎叫着冲上前来。忽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何五奇和众保镖只觉得整个茶楼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几人一惊,回头一看登时吓得矮了半截儿。 周围黑鸦鸦地站满了人,足有四五十个,个个都是浑身劲装,腰挎钢刀,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为首的正是军头沈韬、肖豹。原来这些人都是换了便装的千牛卫,刚刚一直坐在茶楼里,一见张环动手,这才站起身来作势威吓。 何五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吓得脸如土色。他连退两步,强自镇定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众人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张环轻轻举起了手,卫士们缓缓拔出腰间的钢刀,霎时间茶楼内冷气森森。 何五奇只觉浑身发冷,不禁颤抖起来。身后的几名保镖更是吓得牙关“格格”直响。 桌旁的狄公这才转过头来,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对张环道:“叫他过来。” 张环厉声对何五奇道:“滚过去!” 何五奇哆里哆索地来到狄公面前。 狄公看都没看他,一指对面的椅子道:“坐下。” 何五奇乖乖地坐了下去。 狄公这才瞟了他一眼,道:“你叫何五奇?” 何五奇惊魂未定,赶紧点了点头。 狄公缓缓说道:“我叫怀英。今天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看上了盱眙这块码头,自今日起,你每从外面趸来一批私盐,就要分我一半。”狄公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 何五奇一惊道:“分,分一半?” 狄公道:“是的。我按每斗比你的进价多一百文付给你。” 何五奇试探着道:“老兄,你总要容我回去商量一下吧?” 狄公面无表情地道:“听清楚,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何五奇一见软的不行,诈着胆子高声说道:“我何五奇在江湖上混了多年,不是被吓大的。你就是要占码头、分私盐,也要讲出道理来。” 狄公的声音冷静得出奇,令人听来不由胆寒:“今天下午,我到何家盐号提盐。如果没有,你就关门吧。”说着,站起身向茶楼外走去,随从们尾随而去。把个目瞪口呆的何五奇扔在了当地。 他望着狄公一行浩浩荡荡地走出茶楼,口中喃喃地道:“这,这是他妈怎么回事呀?” 回到客房,狄公和曾泰忍不住相对大笑。 曾泰抚掌道:“何五奇此时一定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您这位带着上百随从的大佬是从何而来,为什么会相中了他的地盘。” 狄公笑道:“这厮趁国难之际囤积居奇,大发不义之财,今天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害怕!” 曾泰道:“恩师,下一步按您的计划都已安排妥当了。发售常平盐就在这通衢客栈大门外。” 话音未落,狄春和张环走了进来。 狄公问道:“卫士们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狄春道:“放心吧老爷,我已包下了整座客栈。” 狄公道:“好。张环,传令卫士准备前往何家盐号提盐!” 张环高声答道:“是!” 何五奇已回到家中,正在堂上焦躁地来回踱着,尤如笼中困兽。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何五奇停住脚步,向门口望去。只见管家何竟跑进来道:“老爷,盐号掌柜的现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 何五奇道:“快,叫他进来。” 何竟跑出去,不一会儿,掌柜的满头大汗冲进门来道:“五爷,不好了!” 何五奇道:“怎么了,是不是那帮人到盐号去了?” 掌柜的点头道:“正是。刚刚大约有百十来人冲到盐号,轰走了排队买盐的老百姓,将库房内仅存的十石食盐全部装上了马车,最后留下了三千两银子就走了。” 何五奇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狠狠给了掌柜的一记耳光,骂道:“我是怎么吩咐你的?他们来了,你就说库房里没有盐了!” 掌柜的哭丧着脸道:“这些人强凶霸道,根本不容小的说话,冲进库房便将盐抬走了。小的也是没办法呀!” 何五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掌柜的鼻子道:“你,你……” 何竟解围道:“老爷,这也怪不得他。咱们开盐号的,别人来买盐能不卖吗?只是不知道这些人买了咱们的盐要做什么。” 何五奇刚要说话,门又被撞开了,一个盐号伙计冲了进来:“五爷,五爷,您快去看看吧!” 何五奇道:“怎么了?” 伙计道:“街上炸了窝了!” 何五奇骂道:“什么炸了窝了?把话说清楚!” 伙计连喘了几口粗气道:“那些人将咱们盐号的盐运到了通衢客栈,在客栈门前,挂起牌子,支起布棚……” 何五奇急道:“你怎么那么啰唆!挂牌子支布棚干什么,说!” 伙计大声道:“卖盐!” 何五奇吃惊不小:“卖,卖盐?” 伙计道:“正是。咱们的盐卖五百文一斗,人家只卖常平盐的价钱——二十文一斗。现在城里的老百姓跟潮水似的往那儿奔呢!” 何五奇喃喃地道:“二十文一斗,这可是连血本儿都赔干净了。姓怀的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失心疯了不成?!”忽然,他一拍巴掌,惊叫道,“不好!” 何竟道:“怎么了,老爷?” 何五奇怒道:“这是要将我挤出盱眙盐市,他们好取而代之!” 何竟道:“什么意思?” 何五奇道:“你想想,他们以常平盐的价格赔着血本儿将盐卖给老百姓,这就成了百姓们的大救星。待到下次,我将盐运回,他们一定还会像今天这样,强行买下再以低价售出。照这样,用不了两次,百姓们就会彻底倒向他们。到那时,即使姓怀的将盐价涨到和我们一样——五百文,老百姓也只会买他们的盐,而不会买我们的!” 何竟也跟着说道:“一旦此事传到卧虎庄葛庄主耳中,他肯定觉得比我们财大气粗的人来了,必会甩掉我们去和姓怀的合作,那咱们可就真的没戏唱了!”何竟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道,“还有,昨天夜里我们说起的那个在通衢客栈错杀梅香,欲置老爷于死地的对头,会不会就是这个姓怀的?” 何五奇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姓怀的,你想要我的命,就别怪我对你下毒手!五爷今天跟你们拼了!何竟,招集人手,越多越好,咱们马上出发!” 盱眙城的大街小巷哄嚷起来,百姓们从四面八方向通衢客栈涌来。客栈门前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子,上书:“平价盐,二十文一斗。售完为止。” 买盐的队伍排成长龙,将客栈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从县城各处赶来的百姓还在不停地加入到购盐大军中。 客栈门前的布棚里,狄春、张环、李朗、沈韬、肖豹站在临时拼凑的柜台前,称盐的称盐,记账的记账,好不热闹,身后是一垛垛食盐,十几名便装的千牛卫为买盐的百姓们秤盐装袋。 狄公、曾泰、鲁吉英站在门前,望着门外买盐的百姓一个个背着盐袋笑逐颜开地离去,不禁感慨万千。 鲁吉英叹道:“自邗沟覆船以来,盱眙断盐已有两年多了。今天总算让老百姓买到了常平盐,真可说是举城雀跃呀!” 曾泰也道:“是呀。恩师此举大快人心,既杀掉了何五奇的锐气,令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又为盱眙百姓雪中送炭。真不愧是一箭双雕!” 狄公笑了笑道:“可区区十石食盐,对盱眙百姓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必须尽快查清邗沟覆船的真相,以及私盐横行的症结所在,恢复盐政秩序,使官盐能够平安地运抵盐荒地区。” 曾泰与鲁吉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道:“圣上曾经说过:盐运之重,重于泰山。这句话是极有道理的。盐事不仅关乎国库税收,最重要的是它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盐事不宁,天下不宁啊!” 曾泰小心地说道:“恩师,有一件事学生一直有些担心。” 狄公道:“什么事?” 曾泰道:“您以五百文一斗从何家盐号买进了十石食盐,却以二十文的低价卖给盱眙百姓,这中间的差额要怎样弥补呢?咱们用的可是黜置使专署的公资呀!” 狄公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待到事情结束,我会让何五奇这些不法盐商加倍偿还!” 曾泰道:“哦?” 狄公道:“他们利用国难压榨百姓牟取暴利,难道不应该制裁?” 鲁吉英双掌一击道:“先生说得对极了,这才叫大快人心!” 曾泰有点担心地说道:“可恩师,您说何五奇真的会来吗?” 狄公道:“我们此举是打在了他的痛处,我想现在他已经坐不住了。对于何五奇来说,如果他不来,就意味着将盱眙盐市拱手让给我们,也就意味着他苦心经营赚取暴利的私盐买卖就此终结。你认为他会这样轻易放弃吗?” 曾泰道:“可今天晌午在茶楼,他已经被您的气势所慑,锐气尽失,他会不会不敢来了呢?” 狄公道:“就是孤注一掷,鱼死网破他也会来的。” 话音未落,外面乱了起来。张环飞奔进院报告道:“大人,何五奇带着打手,有一百来号人闯到客栈门前,要我们停止售盐!” 曾泰、鲁吉英对望一眼笑道:“果然来了!” 狄公笑道:“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吉英,你立刻赶往县衙,让文清不要轻动,等候我的消息。” 鲁吉英点了点头,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对张环道:“命卫士们按计划准备应战。” 此时,管家何竟率百余名打手,手持刀枪围在客栈门前,疯狂地撕扯、打砸着售盐的布棚和临时柜台。一时间,木屑横飞,棚布乱舞。打手们边砸边高声叫嚷,气焰十分嚣张。 何五奇换了一身短打扮,头戴罗帽,外罩英雄氅,坐在一把硕大的交椅中,目露凶光地看着打手们肆无忌惮地行凶。 买盐的百姓们吓得散躲在街道各个角落,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狄春、李朗站在客栈门前,冷冷地看着打手们,一动不动。 何竟手提铁棍,一个箭步冲到狄春面前,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们这群外地来的王八蛋!竟敢闯我们五爷的地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们五爷是什么人!在盱眙城里,他老人家一跺脚,地都得颤一颤!他奶奶的,跑到这里来闯码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卖呀,你们再卖一个我看看!” 狄春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小子,砸得好,砸得好!你算是惹到阎王爷头上了。” 何竟张狂地大笑道:“好,我何竟还没见过阎王爷长什么样儿呢!” 众打手也跟着一阵大笑。 狄春冷笑道:“你别着急,等时候到了管保你趴着出去。” 何竟怒骂道:“小杂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说着,他狠狠一拳朝狄春面门打来。狄春左臂一搪,右手闪电般伸了出去,死死地卡住了何竟的喉咙。何竟喉头咯的一声,双脚登时离地。 身后的打手见状狂叫着一拥而上。狄春身后的卫士们也冲上前来。 何五奇一声大吼:“都住手!” 打手们停住了脚步。 狄春冷笑一声,狠狠一搡,何竟跌跌撞撞连连后退。他捂着被掐得发红的脖颈道:“小子,有种你他妈……咳咳咳……”他一口气没上来,连声咳嗽起来。 狄春身后的卫士发出一片哄笑。 何五奇对狄春道:“小子,你是姓怀的什么人?” 狄春朗声答道:“管家。” 何五奇冷笑一声道:“姓怀的不是狠吗?不是要占我的码头抢我的生意吗?叫他出来呀,是不是看见你五爷人多,做了缩头乌龟了?!”众打手又是一阵狂笑,高声哄叫道:“姓怀的缩头乌龟,滚出来!”“有种就站到大街上,跟我们五爷说话,藏在房里跟个娘们似的,丢不丢人呀!” 打手们的喊叫混成一片。 狄春冷冷地道:“现在由得你猖狂,等我们老爷来了,你们就叫不出声了!” 话音未落,院门内传来了狄公的声音:“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 狄公、曾泰应声缓缓走出客栈大门。 何五奇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姓怀的,别来无恙啊!” 不想,狄公连理都没理他,走到狄春身旁道:“狄春,怎么回事?” 狄春道:“老爷,这个叫五爷的领着打手来闹事,不让咱们卖盐!” 狄公道:“哦,五爷?谁是五爷?” “我就是。怎么不认识了?”狄公扭过头。只见何五奇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狄公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盱眙了呢。” 何五奇冷笑一声,嘲弄地道:“就因为你?五爷就要离开盱眙?你以为你是谁呀?” 狄公平静地道:“上午在茶楼,我记得已经对你说过,下午我的人会到何家盐号提盐,如果你不合作就赶紧关门。是吗?” 何五奇又是一阵冷笑:“姓怀的,你说话就像是放屁,别人放屁你会听吗?” 众打手又是一阵哄笑。 狄公道:“何五奇,我说出的话是不能更改的。如果你不与我合作,就赶快关门离开盱眙。” 何五奇猛地站起身来:“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实话告诉你,姓怀的,今天五爷来,就是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识相的带着你的人、你的盐滚出盱眙,否则……”他回身一指身后的众打手道,“这百来号人手里的家伙可是不长眼睛的!” 狄公摇了摇头,对曾泰道:“让一个人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这么难呢?” 曾泰附和道:“那就说明,这个人需要狠狠地教训一番!” 狄公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对何五奇道:“门前的摊子是你砸的?” 何五奇洋洋得意地道:“不错。姓怀的,你要是不滚蛋,顷刻之间就让你变得像这堆烂摊子一般!” 狄公望着他点了点头道:“看来,你只能认命了!” 何五奇愣了:“你说什么?” 狄公没有理他,冲身后的张环摆了摆手。张环右手一举,“吱”的一声,一支响箭呼哨着冲天而起。 何五奇和一千打手不解其意,一齐抬头向空中看去。 狄公不再说话,与曾泰转身向客栈内走去。 何五奇一见狄公要走,声嘶力竭地喊道:“弟兄们,给我上!”众打手亮出家伙,狂吼着冲上前来。 狄春率一众卫士扑面相迎。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地面竟然微微震颤起来。 何五奇和众打手大吃一惊转头向身后望去,只见街道尽头,一支近百人的马队黑鸦鸦地直扑客栈门前,马上人个个劲装短打,长刀胜雪,蹄声如雷,转眼间已到近前。 何五奇惊叫道:“不好!” 话音未落,马队已飞奔着撞进人群,众打手登时哭爹喊娘,东倒西歪,有的被战马撞飞出去,有的被踩在马蹄之下,发出一阵阵哀号。战马上的卫士在肖豹的率领下横冲直撞,手中的钢刀翻转成背,猛力抽打打手们的头颅和后背,转眼之间,打手们头破血流,狼奔豕突,街上一片混乱。 躲在角落的百姓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混乱的人群中,何竟飞奔到何五奇身旁道:“老爷,他们早有准备,咱们上当了,快跑吧!” 话音未落,街道两旁的小巷中传出一阵杀声,沈韬率五六十名卫士从四面八方掩杀而至。打手们本来已被马队撞得晕头转向,现在又被虎狼般的卫士们一通劫杀,登时星落云散,有的抱头鼠窜不知去向,有的跪地磕头连声求饶。 何竟保护着何五奇拼命向外冲着,忽然,眼前人影闪动,狄春、张环挡住了去路。 何五奇双眼通红,嘶喊道:“你们真是赶尽杀绝呀!”说着,他一摆手中的钢刀扑向张环。张环一声冷笑,身形微侧,飞起一脚踢在了何五奇的手腕上,钢刀“嗖”的飞上天去。何五奇吃了一惊,转身想跑,张环一声断喝,飞步上前,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后心,何五奇一个狗吃屎戗在了地上。张环赶上前来,一脚踩住他的后背,掌中刀搭在何五奇的脖子上:“再动要你脑袋!” 何五奇再不敢动,乖乖地俯着被擒。 那边的何竟更是狼狈。狄春的双掌不停地抽在他的脸上,不论何竟怎样闪躲,狄春的嘴巴总能狠狠地打在他面颊上,而且一下重似一下,直打得何竟眼冒金星,脚步踉跄。狄春的手做了个要打的动作,何竟赶忙伸臂抵挡,可狄春却将手收了回去,何竟一下挡空,脚下连撞两步,脑里一片晕眩,重重地摔倒在地。 不到一刻的工夫,所有打手跑的跑倒的倒,街道上一片呻吟哀叫之声。 何五奇趴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发抖。 直到此时,两旁买盐的百姓们才从纷纷角落里走了出来,大家低声议论着:“打得好,真痛快!这帮黑心贼,就得这么治他们!”“他们何家盐号把盐卖的跟金子一样贵,却不让别人卖低价钱。难道咱们盱眙老百姓就只能吃你何家的霸王盐!”“没错。官盐断了两年多,姓何的在咱们身上赚了多少黑心钱呀!”“盐枭卖盐比他们价钱低,他们就把盐枭赶的赶杀的杀。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好心肠不赚黑钱的盐商,他们又要把人家赶走。我说你们他妈还是不是人呀!”“老百姓家里存的几个糟钱就快让他们何家盐号榨干了!你们拿着大伙的血汗钱吃喝嫖赌,也不怕长噎嗝!” 百姓们越说越气,一人喊道:“大家上去,一人踹他两脚出出这口恶气!”周围立时一片应和之声。 狄春一见事态不妙,赶忙冲张环使了个眼色,张环拉起何五奇连拖带拽地帮他推进院中。 狄春高声对卫士们喊道:“弟兄们,将这帮打手提拉起来,让他们靠墙根儿蹲着!”转面又向百姓们喊道,“乡亲们,咱们继续卖盐。刚刚到谁了?” 一个老汉跑过来道:“小伙子,到我了!” 狄春冲后面的百姓招了招手道:“大家排好队!”众百姓闻言赶忙走了过来,按顺序排好。狄春这才松了口气。 狄公坐在桌案后翻阅着手中的书籍,张环进来了:“先生!” 狄公道:“怎么样?” 张环回道:“一切妥当,狄春在外面已经开始售盐了。” 狄公道:“何五奇呢?” 张环道:“就在门外。李朗看着呢。” 狄公微笑道:“好,大家辛苦了。李朗把何五奇带进来吧。” 张环答应一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房门一开,李朗狠狠地一搡何五奇:“进去!” 何五奇踉跄两步,跌进房中。 狄公连眼角也没抬一下,继续看书。 何五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站在当地,只觉得手足无措。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怀,怀,怀……”他也不知该叫什么了。 半晌,狄公才抬起头来道:“回去后,关闭何家盐号。连夜带家眷离开盱眙。” 何五奇被吓呆了:“怀先生,合作的事……” 狄公一摆手道:“现在已经没有合作了。我刚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何五奇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道:“是。” 狄公冷冷地道:“记住我的话。明天,如果让我知道你还在盱眙,那就不要怪怀某心狠了。” 何五奇连连应道:“是,是。”说完,头都不敢抬,出门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回到了何宅。 一进正堂,何五奇就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哀叹道:“完了,全完了!姓怀的让我关闭盐号,连夜带家眷离开盱眙。眼瞧着我苦心经营的地盘,转眼就归了别人,我,我……”说着,竟然掉下泪来。 何竟摸了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道:“这姓怀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势力竟然这么大,他那些手下不仅人多势众,而且个个武艺高强,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有马队……老爷,这次咱可是遇上吃生米的了!” 何五奇长叹一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答应与他合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忽然,他抬起头来,双眼瞪着空气发起呆来。 何竟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何五奇一点反应都没有。何竟吓得一把拉住他道:“老爷,您可要想开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突然,何五奇甩开了他的手道:“嚎什么丧啊,你以为我疯了不成?” 何竟又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您没事呀,可吓死我了!老爷,您想什么呢?” 何五奇道:“我突然想起昨天姓怀的说的几句话。” 何竟道:“他说什么?” 何五奇道:“当时他说起合作,曾说‘你每从外面趸来一批私盐,就要分我一半’,还说按每斗比进价多一百文付钱。这就说明,他没有进盐的渠道!” 何竟点了点头:“是啊,那又怎么样?” 何五奇的眼中渐渐放出光芒:“也就是说,他只是看中了这儿的盐市,想在这里插上一脚,多赚点儿钱。” 何竟道:“可,这能说明什么呀?” 何五奇有些得意地道:“这就说明,我们还有机会!” 何竟一愣:“机会,什么机会?” 何五奇喝骂道:“你真是个笨蛋!当然是与姓怀的合作的机会。” 何竟道:“为什么,人家为什么要和咱们合作?今儿咱们斗败了,这个地盘就是人家姓怀的了。老爷,您就别再瞎想了!” 何五奇一摆手道:“不,这.绝不是瞎想。姓怀的也用得着咱们。他初来乍到,一切都还不摸门,至少可以说,他现在还需要咱们。” 何竟道:“小的越听越糊涂了。” 何五奇道:“你想一想,姓怀的没有进盐的渠道,如果他将手里的这十石存盐卖完,该怎么办?他到哪里去弄盐呢?” 何竟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您是说,他需要咱们帮他进盐!” 何五奇面露得意之色,笑道:“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淮水茶楼等我,谈合作之事?” 何竟双掌一击道:“有道理,有道理呀!” 何五奇兴奋地道:“这个姓怀的有钱有势,而且可以肯定,此人大有来历。我们靠上他,只有好处。首先,仅凭我们手中的积蓄,每次进盐最大的数量也就是二十石左右,可是有了姓怀的参与就不一样了,就是一次进他上百石也不成问题。第二,凭着姓怀的手下那些人,凭着他的势力,我们可以把售盐范围扩大到周围几个县。到那时候,我们手里盐多了,势力也大了,这扬州附近的盐市还不就都成了咱们的天下?”他越说越高兴,手里还不住地比比划划。 何竟提醒道:“那个姓怀的可是个厉害角色,人家出钱出力,也得分钱。” 何五奇道:“这是应该的。如果真能合作,人家有钱有势,那就是老大。咱们得哈着人家,让人家提携咱们,别把咱给甩了。嗨,我也是,当初要是好好想想,合作能有这么多好处,我早就答应了。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何竟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是呀。现在您是说得挺热闹,可还不知道人姓怀的是怎么想的呢!再说,今儿这事一闹,两下里可怎么见面呀?我瞧那姓怀的可是傲得很,连理都懒得搭理咱们。” 何五奇毫不在意道:“这就得咱们先放下架子,摆个姿态,服软赔情,哈着人家。我就不相信说不动他。这样,你马上去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宴,就摆在后园的湖心亭。我亲自去请姓怀的。” 夫人房中,春儿站在榻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夫人听得兴味盎然。 春儿笑道:“最后,老爷带去的打手一个个都头破血流倒了一地,何竟让人家把脸都给打肿了!还有,最狼狈最丢脸的莫过于老爷了,他让人家踩在脚下,把刀架在脖子上。” 夫人笑了笑,轻声道:“这个姓怀的真是了不起!竟能把何五奇这种恶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有,他高价进盐,却平价卖给盱眙百姓,这就说明此人乃是仁侠尚义之辈。有机会能见见他就好了。” 春儿道:“他就住在通衢客栈中。” 夫人一愣抬头看着春儿,沉吟道:“通衢客栈?” 春儿点头道:“没错。”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何五奇推门而入:“夫人,你好些了吗?” 夫人淡淡一笑道:“好多了。”她仔细看了看何五奇,见何五奇脸上没有丝毫愁容,相反倒是笑逐颜开,不由疑惑地看了春儿一眼。 何五奇道:“夫人,今晚我要在后园中宴请一位贵客,要是你身体许可,最好能够与为夫一道待客。” 夫人皱了皱眉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吃吃喝喝,我不去。还是你自己应酬吧。” 何五奇赔笑道:“夫人,你有所不知。我们何家盐号日后的前途,就在此人身上。” 夫人一愣道:“哦?我可是从没听你说过这种话。你不是一向很自负吗?” 何五奇笑道:“这次不同了。所以我希望夫人能与我一同招待这位贵客。一来,显得更隆重一些;二来,你知道我读书不多,肚子里没有墨水儿,怕和贵客说话时出乖露丑。” 夫人沉吟片刻道:“这位贵客是谁呀?” 何五奇道:“此人姓怀,乃是外地来的。” 夫人一惊,抬起头来:“姓怀?” 何五奇点了点头:“是的。” 夫人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 何五奇高兴地道:“太好了,那就说好了。” 夫人点了点头。 何五奇道:“我这就去请这位怀先生。”说着,匆匆转身离去。 夫人望着何五奇的背影奇怪地道:“人家把他收拾了,他怎么好像很高兴,还要请人家吃饭?这可真是怪了,不像何五奇做的事呀?” 春儿失笑道:“我看老爷就是个贱骨头。夫人你平常对他不咸不淡的,他不是对你也挺好吗?” 夫人笑了,轻声道:“能把何五奇收拾得如此服服帖帖的人,我确实应该见见。” 客栈内,狄公和曾泰说着什么。 曾泰忐忑不安地道:“恩师,如果何五奇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笑了笑道:“他一定会来,否则,当初我就不会定下这样一条计策了。他不但会来,还会备下好酒好菜,请我们到他家里。” 曾泰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怎么,不相信?” 曾泰笑道:“倒也不是不相信。只是下午把他打成那样,他还怎么敢来呀?再说,您已经限他今夜离开,而且没得商量,他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狄公笑道:“这就是心理战术,我逼他越紧他越会觉得此事是真,也就越发急于见我。如果我给他留下了喘息的余地,他反倒会起疑心。” 话音未落,狄春推门进来了。一进屋,他就乐着冲狄公竖起了大拇指。 狄公道:“怎么了,狄春?” 狄春笑道:“老爷,不怪大家都说您是神人,您真是太神了!” 狄公微笑着站起身道:“是何五奇来了吧?” 曾泰一惊,差点跳起来:“真的,真的是何五奇来了?” 狄春点了点头笑道:“何五奇现在门外,站得笔管条直毕恭毕敬。” 狄公笑道:“叫他进来。” 何五奇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客栈的大门前。狄春出来对他冷冷地道:“请进吧——” 何五奇赔笑道:“有劳了。”小心地跟着狄春走进客栈。 到了狄公门前,狄春进去回禀道:“老爷,何掌柜现在门外。”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他进来。” 狄春回身冲外面道:“请进吧。” 何五奇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一见狄公和曾泰正在说话,赶忙在门前止步,垂手侍立。 狄公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何五奇连忙躬身施礼道:“怀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道:“何掌柜,有事吗?” 何五奇小心翼翼地道:“先生,五奇此来一是为下午发生在客栈门前之事赔罪。五奇为人粗鲁,不谙世事,有眼不识金镶玉,枉自辜负了先生的一番好意,真是狗咬吕洞宾,万分惭愧!” 狄公摆了摆手道:“此事就不用再说了。何掌柜,今夜你便要离开盱眙,家里都准备好了吗?” 何五奇尴尬地道:“怀先生明鉴,五奇自幼在盱眙长大,本乡本土,从未离开。能否请先生发发慈悲,给五奇留条活路?五奇定当痛改前非,与先生通力合作,唯您马首是瞻。” 狄公双眉一扬,冷冷地道:“看来,下午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何五奇吓得浑身一抖,赶忙道:“不用,不用。五奇明白。”他稳住神,咬了咬牙,壮起胆说道,“只是……五奇更加明白,其实先生也是需要我们的。” 狄公道:“哦?” 何五奇诡笑道:“否则,昨天上午先生也就不会特意等在淮水茶楼,教训五奇了。” 狄公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何五奇一见,赶忙抓住机会说道:“从前之事,全怪五奇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打见到先生您才知道什么叫做高人。因此,五奇也不再说什么合作了,只要先生看得起我,用得着我何五奇,我便决意鞍前马后跟随先生闯荡一番!” 狄公望着他道:“何掌柜转变得倒是很快呀。” 何五奇道:“回家后,小的细想了想,靠自己也就是在盱眙这个小地方混混,没什么大出息。可跟上先生您定然是前途无量。”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曾泰假意说和道:“先生,难得何掌柜能想明白,我看他的话也是发自肺腑。先生就网开一面吧。” 何五奇赶忙道:“这位先生说得对极了,这都是五奇的肺腑之言。” 狄公沉吟片刻道:“其实,怀某也并不想抢占你的地盘和生意,只是看中这里的盐市,想要发展一番。既然你如此诚心,我们就算不打不相交吧。今日之事,便当没有发生过。” 何五奇喜上眉梢,赶忙作揖道:“多谢先生。” 狄公道:“刚刚既然谈到了生意,我倒想多说两句。怀某之所以来到盱眙,就是得知扬州左近各县食盐匮乏,因此,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何五奇连连点头:“先生说得对极了。” 狄公道:“我看这样吧。如果何掌柜愿意与怀某合作,我们就这样约定,我出钱,你进盐,在盱眙仍由你何家盐号负责出售。但其他各县新建的盐号,我的人要和你共同掌管。至于所得之利,按五五..分账。” 何五奇闻听此言,心头一阵狂喜。他按捺住心头的喜悦恭敬地道:“一切全凭先生做主。” 狄公话锋一转:“可有一点,你的进盐渠道,我必须要了解。” 何五奇心头一凛,顿了顿道:“这……” 狄公观察着他的脸色道:“你是怕我知道了进盐渠道后把你甩掉是吗?” 何五奇赶紧道:“先生多虑了。五奇绝对相信您的人品。” 狄公笑了笑道:“你不相信没关系。我会给你提供保障,那将是你一辈子吃不尽用不完的。” 何五奇大喜道:“多谢先生。可五奇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狄公道:“那你担心什么?” 何五奇道:“先生您可能不太了解。朝廷对私盐深恶痛绝,盐法定制,私买食盐三石的就要处以死刑。故此私盐贩卖的行规极其严格,每次接盐都由对方事先送来一张铁卡,而后约定日期。待日子到了,便由我一人前去付款,运盐则全部由对方负责。” 狄公点了点头道:“何掌柜,有一点你必须清楚,我们是第一次合作,双方还缺乏信任。因此,首次接盐,我必须要随你同往,以后便由你自己办理即可。至于其他的,那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了。” 何五奇沉吟半晌,把牙一咬道:“好,我答应您。” 狄公道:“何掌柜,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说出的话从来不能更改。” 何五奇苦笑道:“这一点,五奇已经领教过了。” 狄公道:“那就好。” 何五奇道:“请先生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办妥。” 狄公淡淡地点了点头:“好了,成交。” 何五奇松了口气,躬身道:“多谢先生提携。” 狄公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何五奇小心地道:“先生,五奇还有一事。” 狄公道:“说吧。” 何五奇道:“今晚请先生务必赏光到敝宅一叙。五奇在后园略备薄酒,请先生赏月畅饮。” 狄公摆了摆手道:“吃饭就不必了……” 何五奇谄媚道:“先生,请您务必赏五奇一个薄面。” .狄公为难地看了曾泰一眼。曾泰笑道:“先生,难得何掌柜一片诚心,今日又无大事,我看就去走走吧。” 何五奇赶忙道:“正是,正是。请这位先生……” 曾泰笑了笑:“姓曾,曾泰。” 何五奇道:“请这位曾先生,以及您的随从属下同去,我正要向大家敬酒赔罪。” 狄公点了点头:“也罢。就这样定了吧。” 何五奇道:“那五奇便先行回去准备。” 狄公淡淡地道:“我随后就到。” 何五奇恭敬施礼道:“五奇在家中专候各位。” 狄公道:“不送。” 何五奇转身走出门去。 见他走远,二人相视而笑。 曾泰道:“恩师,刚才您为什么不趁机问他提取私盐的地点呢?” 狄公笑道:“操之过急会令其起疑。你放心,他现在已坠入彀中,即使不问,他也会主动告诉我们的。” 第十八章 狄公设计探源私盐 太平镇位于盱眙县城东五十里,是个不足百户的小镇甸。此时方交黄昏,夕阳西下,一条快船停靠在埠头旁,李元芳和梢公抬着重伤的彭春沿跳板走上埠头,后面的小清问道:“梢公大哥,这里就是太平镇?” 梢公道:“正是。” 小清道:“此处离盱眙县城还有多远?” 梢公道:“离县城尚有五十余里的路程。” 李元芳道:“走陆路或水路到盱眙是不是都要经过太平镇?” 梢公道:“正是。二位客官,你们带着病人,我看今晚是到不了盱眙了。不如在镇中宿下,明日一早寻下一副好脚力再行不迟。” 小清和元芳对视一眼,看了看天色道:“也只有这样了。”说着,取出几贯钱钞会给梢公,梢公连声道谢。 元芳背起彭春,与小清二人向镇中走去。 此时街面上冷冷清清,已基本没有了行人。元芳和小清走进镇上的小街,见不远处的街左有一家小客店,门前挂着幌子,上书:“水陆客栈。” 小清一指客店道:“水生,咱们就在那儿借宿吧。” 元芳点了点头,二人向小客 5e97." >店走去。 客店的外堂非常狭窄,只有迎门的一个柜台和两张方桌,外堂旁边便是个不大的厨房。店老板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珠子。 老板一见进了客人,赶忙站起身来:“二位客官……哟,这儿还有个病人呢。” 小清点了点头道:“要两间上房。” 老板赔笑道:“姑娘,咱们这儿荒村野店的,没有上房下房,所有客房都是一般。” 小清笑道:“那就要两间客房吧。” 老板高声吆喝道:“好哩。”说着,提起柜台上的钥匙串,对二人道,“二位,里边请。”说完,店老板引着元芳和小清走到客房门前,打开锁钥推门而入。顿时,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小清使劲扇了扇道:“真难闻!老板,还有没有好一点儿的房子?” 老板歉意地道:“姑娘,刚刚小的就说过了,店中所有的房舍都是这样。” 李元芳看了小清一眼道:“行了,你就凑合点吧。”说着,将彭春放在床榻上。 店老板道:“哦,对了,二位,晚饭是在店里吃,还是出去吃呀?” 小清道:“就在店里,给我们送到房中。” 老板道:“那倒没问题。只是有一件,咱可得说好了。” 小清问:“什么事?” 老板道:“您吃的菜里要是放盐,得单加钱。” 小清和李元芳愣了,二人对视一眼道:“放盐还要单加钱,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们吃菜不放盐?” 老板道:“您算是说着了。盱眙盐荒,盐价贵得吓人,要五百文一斗。” 小清惊呼道:“什么,五百文一斗盐?” 老板长叹一声道:“是呀。所以我们平常只能是忙时吃盐,闲来淡食。对不住二位,您多担待吧!” 小清点了点头:“那好吧,加钱就加钱。” 老板道:“齐了,饭菜一会儿就送到。” 元芳从包裹里取出两副药递给老板道:“麻烦你将这两副药煎好,给我送来。” 老板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小的得给二位忙活晚饭,真是忙不过来,厨房就在外面,要不您自己辛苦一下?” 小清没好气地道:“难道这客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嘛?” 老板道:“是呀。就我一人,多一个人就多吃一口盐呀。” 小清愣了。 元芳赶忙道:“好,你去忙吧,我们自己来。” 老板道:“不好意思。”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元芳叫住了他:“等等。”店老板停住脚步道:“您还有什么事?”元芳道,“老板,这几天你有没有见到几十号人押着数十辆大车经过镇上,往盱眙县城去的?” 店老板想了想道:“没有。” 元芳道:“你能肯定?” 店老板道:“绝对肯定。自打盱眙闹了盐荒,这镇上白天夜里都见不着个人影,别说几十号人数十辆大车了,就是一只耗子过去我都能知道。我说没有肯定没有。” 元芳点头道:“有劳了。” 店老板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元芳伸手关闭了房门,回身对小清道:“看来庞四还没到这里。” 小清点了点头:“早就听说淮北闹盐荒,没想到竟到了这等地步!”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你是卧虎庄庄主的千金,当然不会发愁没有盐吃。” 小清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听你的话,好像盱眙缺盐是我闹的?” 李元芳道:“你以为这里的老百姓吃的高价盐是从哪里来的?” 小清奇怪地道:“哪里来的?” 李元芳道:“你爹是做什么的?” 小清恍然大悟:“你是说高价盐是,是我爹卖给他们的?” 李元芳道:“你爹曾经自豪地说过,卧虎庄掌握着淮北地区所有盐市。你想一想吧,这些高价盐是谁卖的?” 小清又惊又气,坐在榻上轻声道:“他,他怎么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李元芳冷笑了一下道:“你爹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还少吗?” 小清猛地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不,我不相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李元芳没有说话,拿起药包出门向厨房走去。突然,外堂方向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迎面而来,飞快地走过元芳身旁,向左手的客房奔去。 李元芳停住脚步,扭头望去,只见黑斗篷快步走进房间,随即关闭了房门。 厨房就位于外堂之侧,里面一片零乱,锅碗瓢勺摆了一灶台。 元芳走进厨房,找到一个砂盆,用水冲洗干净,将药倒进盆中。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老板。盱眙来的赵先生到了吗?” 听声音,正是庞四。李元芳一个箭步窜到门边,探头向外望去。果然,庞四站在柜台前,与店老板说话。 店老板道:“客官,您是不是姓庞?”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店老板道:“那位客人吩咐下了,请您到丁字号房中见他。” 庞四点点头,起身向后面走去。 李元芳略一思索,也尾随而去。 庞四来到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进来。” 庞四推门快步走了进去。门刚一关上,李元芳闪电般从外堂方向而来,俯身蹲在窗下,舔破窗纸向屋内望去。 只见庞四站在桌前,对刚才身穿黑斗篷的人说道:“您就是赵先生?” 黑斗篷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庞四兄弟吧?” 庞四道:“正是。” 黑斗篷道:“盐运到了吗?” 庞四道:“运到了。现在太平镇外东十里的柳林中。” 黑斗篷点了点头道:“好极了。今夜子时,柳林中交盐。” 听到这里,李元芳起身离开,快步走到自己的客房门前,推门而入。见小清呆坐在榻上,望着空气发愣。李元芳回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小清看了他一眼道:“水生,你说我爹真的会做这种事吗?”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冲她招了招手。小清一愣,刚忙起身走到他身旁。元芳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朝外面指了指。小清从门缝向外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庞四从丁号房中走了出来,穿过院子,向外堂奔去。 小清脱口喊道:“庞……”元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关上了房门。 小清挣扎道:“是,是庞四。真的是他!” 元芳道:“姑奶奶,小点声行吗?” 小清道:“为什么不叫住他?” 元芳苦笑道:“叫住他干什么?问他大趸船是不是他劫的?你想他会怎么回答你?” 小清愣了:“可,可就这样放他走了?” 元芳道:“刚刚他和一个盱眙来的人在房中会面,约好今夜子时在太平镇外东十里的柳林中交盐。到时候,我们跟去,一探究竟。” 入夜,何园中灯火通明。 夫人坐在铜镜前梳妆,她的左臂因刀伤未愈低垂着,只能用右手往鬓边贴花,动作非常缓慢。两个小丫鬟在身旁伺候。 夫人对站在左边的丫鬟道:“小翠,你帮我插簪。” 小翠答应着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根银簪,回手向夫人高挽的云髻上插去,不小心手肘碰到了夫人的左肩。夫人“哎哟”一声,疼得浑身一颤。 小翠吓得连忙跪倒:“婢子粗手笨脚,实在该打,请奶奶责罚!” 夫人勉强笑了笑道:“你也是无心之过,起来吧。” 小翠道:“谢奶奶。”说着,站起身来,拿着银簪小心地插在夫人的发髻之上。 春儿走进来道:“夫人,客人已经到了,老爷请您马上到后园去。” 夫人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来,春儿,你来替我插簪。” 春儿赶忙跑过去,拿起妆台上的簪环给夫人一一插好。 狄公一行在何五奇和管家何竟的陪同下,沿着曲水回廊缓缓向后园走来。 狄公微笑道:“好一处雅致的园林啊。曲水徜徉,亭台错落,何掌柜,想不到你胸中还有几分情致。” 何五奇谦恭地赔笑道:“让先生见笑了。这园子是内子亲手设计的。” 狄公道:“哦?想必尊夫人是大家之女。” 何五奇略显得意道:“正是。故家岳曾是本地有名的大盐商,内子自小便精通琴棋书画诸般雅事。” 狄公点了点头道:“怪不得。原来如此。” 何五奇道:“一会儿内子也要与五奇共同为先生把盏。” 狄公笑了笑道:“不敢当。” 说着话,几人沿回廊走进了湖心亭。亭中摆下了三桌丰盛的酒筵,何夫人与春儿已在亭中等候,一见狄公等人到来,夫人赶忙迎上。 何五奇介绍道:“怀先生,这便是内子李氏。夫人,这位就是今晚的贵客,怀英,怀先生。” 狄公微笑颔首。 李氏屈膝行礼道:“怀先生,妾身有礼。” 狄公道:“怀英不敢当。” 何五奇又将曾泰、鲁吉英众人一一介绍过后,众人入座。 狄公、曾泰、鲁吉英坐于上首,何五奇和夫人在下首相陪。狄春、张环等人在何竟的陪同下,坐在了另外一桌。 何五奇端起酒杯道:“五奇行事鲁莽冒失,在这里向各位赔罪了。” 狄公摆了摆手道:“哎,何掌柜,此事休要再提。自今而后,你我倾心相交,通力协作。”说着,也端起酒杯,对众人道,“大家同饮此杯。”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一饮而尽。 狄公放下酒杯,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对面的何夫人,他发现所有人都是双手端杯,只有她左臂低垂,以右手擎杯饮酒,不由心中略觉诧异。 只听何五奇道:“先生,这园子您还喜欢吗?” 狄公微笑道:“此园浑然天成,不媚不俗,实为园中上品。”边说边转向李氏道,“怀英听闻,是何夫人设计的?” 夫人微笑道:“怀先生过誉了。区区小技,有污方家法眼。” 狄公道:“夫人太谦了。” 何五奇得意地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位夫人才貌双绝,在这盱眙城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说着,他右手拍了拍夫人的肩头。 夫人的脸色登时变了,浑身猛地一抽,竟然颤抖起来。她强自抑制着身体的抖动,强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当着贵客夸自家人。”说着,她的身体微微一侧,何五奇的手从她肩头滑落下去。 这一切都没有逃脱狄公的双眼。他略一沉吟,微笑道:“夫人大才,怀某钦佩。曾泰、吉英呀,我三人敬贤主人一杯。” 曾泰鲁吉英一同应道:“好。”说着,三人双手端杯举到面前。 何五奇也是双手举杯,站起身来谦让道:“不敢,不敢。” 狄公的目光飞快地望向了何夫人。只见她仍是左臂下垂,右手擎杯。狄公道:“叨扰贤主人,怀某于心不安。先干为敬。”说完,与曾泰、鲁吉英将各自杯中酒一饮而尽。 何五奇夫妇随后相陪。 狄公放下酒杯,目光有意无意地再一次望向了何夫人,只见她用右手将左边的衣袖向下拽了拽。 狄公假意失手,将筷子掉在了地上。他连忙俯身到桌下去捡,眼睛同时望向了夫人低垂的左手。 只见一滴鲜血正挂在夫人左手的食指尖上。 狄公拾起筷子笑道:“老朽了,连个筷子都拿不住。” 何五奇赶忙道:“来呀,替先生换箸。” 旁边伺候的仆役为狄公换了一双筷子。 何五奇放下酒杯道:“先生说什么于心不安,像您这样的人物,何某连请都请不来呀!” 狄公笑道:“何掌柜言重了。” 何五奇笑道:“先生既然喜欢这座园子,何不就搬过来住呢?我叫人将房舍打扫干净,收拾妥当,您就安心住下。总强似旅居于客栈之中啊。” 狄公闻言一愣:“这……” 何夫人也是一愣,有些惊诧地看了看何五奇。 桌下,何五奇的脚轻轻碰了碰夫人。 夫人赶忙道:“啊,五奇说的是,先生就搬到园中居住吧。” 狄公笑了笑道:“贤主人的美意怀某心领了。我随从众多,有近百余人,且又有马匹牲口,行李用具,搬来搬去实在太麻烦了。而且,如此清静雅致之所,一旦被随从玷污,岂不可惜?所以还是住在客栈中比较方便。” 曾泰也道:“是啊。先生所言极是,贤主人就不必客气了。” 何五奇还不甘心,越发谦卑地劝道:“二位先生这话就说远了。五奇身为地主,却让各位在客栈中安身,心内实为不安。我这园中房舍甚众,有十进七八十间之多,不要说百余人,就是再多些也住得下。望先生赐何某薄面,搬来园中,五奇也好早晚聆听先生的教诲。” 狄公为难地道:“只是,这,这也太麻烦何掌柜了。” 何五奇一见狄公松了口风,心中大喜,赶忙笑道:“这是什么话,先生能住进何园之中,何家蓬筚生辉。如此,我们就说定了。明日一早,我便让人将先生的一应行李用具搬到园中。” 狄公道:“这……”他的目光望向了曾泰和鲁吉英。 曾泰笑道:“先生,何掌柜一番美意,再推托就有负人家的盛情了。” 鲁吉英也道:“是呀,难得何掌柜一片赤诚,先生安心住下就是。” 何五奇赶忙道:“曾先生和鲁先生所言极是。您就别再犹豫了!” 狄公想了想,终于点点头道:“也罢。那就这样定下了。” 何五奇大喜,端着酒杯站起身,不想,身体一歪又撞到了夫人的左肩。夫人疼得啊的一声脱口叫了出来,身后的丫鬟春儿赶忙扶住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何夫人。 何五奇诧异道:“夫人,你怎么了?” 夫人顺势起身推了他一把:“你呀,刚喝两杯就醉了,歪歪斜斜地踩到我了。” 众人解围地笑了起来。 狄公望着何夫人的神情,与曾泰对视了一眼。 只听何五奇道:“先生,您真是太给面子了,五奇敬您一杯。”说完,他举杯一饮而尽。 狄公微笑起身,也喝下了一杯。将要坐下时,他将椅子向后错了错,目光漫不经心地再次向桌下扫去。 只见李氏脚旁滴着几滴鲜血。 狄公故作不知,对李氏道:“夫人的左臂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何夫人一惊,连忙掩饰道:“啊,没什么。这几天身体染疾,夜晚入睡之时可能又着了风寒,故而左臂疼得难以动弹。” 狄公道:“啊,是这样。” 何五奇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夫人笑道:“先生的观察真是仔细。” 一旁的曾泰笑道:“怀先生有一般异禀,那是别人学不来的。” 何五奇凑趣道:“是何异禀?” 曾泰故意夸耀道:“相人卜卦,拆字算易。只要是他老人家肯开口,从没错过。” 夫人好奇道:“哦,真有这么神?” 曾泰笑道:“趁先生今天高兴,夫人可以试一试。” 狄公也笑了:“曾泰呀,我的这点家底,早晚让你抖落光了。” 众人笑了起来。 夫人道:“那就请先生莫辞辛劳,为我们演示一番。” 狄公沉吟片刻道:“说到相人,我有个规矩,熟人不相。我看就拆字吧。”说着,对身旁的仆役道,“取纸笔来。” 何五奇赶忙催道:“快,快,别磨磨蹭蹭的!” 仆役飞跑下去。临桌的何竟、狄春、张环等人一听要拆字,也都起身凑了过来。 夫人道:“先生,这拆字是怎么一个拆法?” 狄公笑了笑道:“夫人随便写一个字,我拆开后对你说出因由。” 夫人道:“这倒是挺新鲜。五奇,说好了,我先来。” 何五奇笑道:“好,就让你。” 这时,仆役已将文房四宝取到。 狄公道:“请吧。” 夫人提起笔,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一字。仆役拿到狄公面前,狄公接过一看,纸上写着一个“涩(澀)”字。 狄公静静地看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 忽然,狄公故作惊讶地抬起头来,目光望向了李氏。 夫人笑道:“怎么了,先生?这个字不太好测吗?换一个也行。”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徐徐道:“澀字,水旁,双刃在上,止于下。双刃者刀也,水者血也,止者停滞不行也。也就是说,夫人近来所谋之事,定会遭遇血光之灾,而且难以成功。” 此言一出,夫人吃惊不小,目瞪口呆地站起身来,望着狄公道:“你,你怎么……” 狄公静静地望着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一旁的曾泰和鲁吉英奇怪地对视一眼,不明白李氏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二人又不解地看了看狄公。 何竟也听傻了,他看看狄公,又看看夫人,目光最后落在了何五奇的身上。 何五奇此时更是万分不解,他轻声道:“夫人,怀先生说的有何不妥?” 夫人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掩饰道:“怀先生,您的话把妾身吓到了。” 狄公微笑道:“这不过是儿戏尔。说对了不要当真,说错了也不要笑话老朽,啊。” 夫人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道:“啊,妾身整日呆在家中,无事可谋,因此,也就不会有血光之灾。” 一旁的何五奇狐疑地望着她,陷入了沉思。 狄公道:“拆字乃是取人心中所想之字,拿来拆读,因此,很多时候乃是为写字人提个警示。夫人不必当真。” 夫人点了点头,缓缓坐下。 狄公指了一下桌上的纸笔,笑着对仆役道:“撤去吧。” “先生,我也想试一试。”何五奇说话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好吧。” 何五奇提起笔来也在纸上写下一字,送到了狄公面前。 狄公定睛一看,是一个“盐(鹽)”字。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 何五奇和何竟紧张地注视着他。李氏坐在一旁则有些心不在焉。 狄公抬起头道:“鹽者,臣在上,皿在下,旁边有卤。臣者,为阳,男人也。皿者,盛物之器也,在易数之中代表阴,也就是女人。皿之所以代表女人,是因为女人六甲怀胎,就像是盛着东西的器皿。而臣旁边的卤者,乃咸苦之意也。这个字拆读后乃是男人在上,女人在下,咸苦之味在于男人之旁。这就是说,最近有一个女人依附于你,但你们的关系会生出闲事。换句话说,何掌柜要小心桃花劫了。” 话音刚落,先是桌旁的何竟低呼一声,紧跟着何五奇竟然也像夫人刚才的反应一样,缓缓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望着狄公,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对身旁的仆役道:“好了,撤去纸笔吧。”仆役将文房四宝端了下去。 对面的夫人望着目瞪口呆的何五奇,微微冷笑道:“先生这个字拆得真是绝了。可以说是一点不错。” 何五奇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道:“夫人,当着怀先生别乱说!” 夫人笑道:“看你急的,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何五奇干笑两声:“先生这字拆得真是有趣得很,有趣得很,有趣得很……”他连说几个“有趣得很”,讪讪地坐了下来,目光望向对面的何竟。 何竟还没缓过神来,两眼直愣愣望着他。 席上一时无声。 狄公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啊,来,大家喝酒!” 此言一出,曾泰、鲁吉英、狄春等人立刻大声应和,席间又喧闹起来。 夫人站起身道:“先生,妾身不胜酒力,就先回房歇息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夫人请便。” 夫人看了何五奇一眼,站起身略一施礼,带着春儿离席而去。 何五奇长长地出了口气,望着夫人的背影对狄公道:“先生,您这个字拆得确实是绝了。” 狄公笑道:“哦,看来最近何掌柜真走了桃花运?” 何五奇尴尬地笑道:“啊,那,那倒没有。啊……” 狄公笑了笑,对曾泰道:“曾泰呀,酒喝得差不多了,你我二人和何掌柜到湖边走走。吉英,你陪张环、狄春他们再饮几杯。”鲁吉英点了点头。 曾泰随狄公起身离席,与何五奇沿回廊向湖边走去。微风吹过,狄公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何五奇一眼道:“何掌柜,我们初次合作,这一次你下去准备要进多少石盐呀?” 何五奇想了想道:“以五奇的能力来说,本来只能吃进二十石。可现在有了怀先生……”他想了想,咬着后槽牙报出了一个数:“二百石。您看怎么样?” 狄公笑了笑道:“再多一些行不行?” 何五奇愣了:“还多?那,四百石?” 狄公道:“再多一些。” 何五奇傻了,轻声道:“您说,想进多少?” 狄公平静地道:“三千石吧。” 何五奇忍不住惊叫道:“什么,三千石?”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怎么,是不是对方没有那么多货?” 何五奇急忙道:“货倒是有。不要说三千石,就是四五千也有啊。” 狄公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何五奇试探着道:“倒不是担心别的。先生,一千石盐可是需要大笔钱呀。现在进盐价是一斗二百文,一石盐的价钱折合成纹银就是二十两,三千石可就是六万两。我是怕……” 狄公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了那张鸿通柜坊开据的十万两白银凭信,随手递了过去道:“这些够吗?” 何五奇接过来一看,吓得又是一声惊叫:“十万两?” 狄公点了点头道:“剩下的几万两,作为你的保障银。我曾说过会给你保障的,是吗?” 何五奇听闻此言,感激地双唇颤抖,一把拉住狄公的手道:“怀先生,您,您对何某真是太好了!” 狄公笑了笑道:“不过在盐运回盱眙之前,这张十万两的凭信还要在我手中保存。” 何五奇递回凭信,连声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狄公道:“何掌柜。” 何五奇赶紧道:“以后,您就叫我五奇就行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五奇呀,这些盐枭倒是很有本领,竟能够将如此大批的私盐运进盱眙。” 何五奇四下看了看道:“先生,实话对您说吧,发货的人,不是盐枭。” 狄公与曾泰对视了一眼道:“不是盐枭是什么人?” 何五奇压低声音道:“这可是私盐行里的绝密。按说我是不能跟您讲的,但现在咱们已是一家人,说也无妨。”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放心,事关咱们两家的生意,我们一定会保守秘密。” 何五奇点头道:“这点我绝对相信。发售私盐的人叫葛天霸,乃是洪泽湖畔卧虎庄的庄主。”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二人会意地微微一笑。 曾泰问道:“卧虎庄可是在卧虎镇附近?” 何五奇转向曾泰道:“正是。卧虎庄离卧虎镇四十里,面向乱云山,背靠洪泽湖。”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此人是什么来头?” 何五奇道:“具体的不知道。只知道葛庄主手下养着数百亡命徒,他本人也是武艺高强。在洪泽湖一带,是个跺跺脚山水乱颤的霸王人物。” 狄公道:“那么,如此大量的私盐,他们又是怎么运进盱眙的?” 何五奇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反正目前淮北这几个盐荒县用的都是卧虎庄的盐。” 狄公道:“哦?” 何五奇半是讨好半是自语道:“我也一直纳闷,这么多盐,他们从哪儿弄来的?”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 何五奇道:“怀先生,本来后天我就要到卧虎庄提盐,可既然您要与我同去,我就将行程推迟几天,先去一趟卧虎庄和葛庄主打好招呼。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狄公道:“很好。就这样吧。” 何五奇道:“您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办成。”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深夜,太平镇外柳林中雾气蒸腾,枭鸣猿啼。远远的,两条黑影奔来,正是李元芳和小清。 小清低声道:“他们在哪儿?”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正东方向的密林中隐隐露出了一点火光。元芳伸手指了指,小清点了点头。忽然,不远处人影一闪,向着火光发出的地方疾奔而去。 小清吃惊地问道:“是谁?” 李元芳摇了摇头,低声道:“走,去看看。”说着,拉起小清腾身跃起,尾随黑影而去,来到了密林中的一片空场。只见庞四率众盐枭举着火把,押解数十辆装满官盐的大车静静地等候着。 庞四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问旁边的盐枭道:“什么时候了?” 盐枭答道:“子时已过了。” 庞四皱眉道:“奇怪,怎么还不来?” 盐枭道:“怕是路上耽搁了吧?” 庞四脸色凝重,说道:“我怎么觉着哪儿不对呀?老六,让弟兄们警醒着点儿!” 老六答应一声,转身吩咐下去。 不远处的密林中黑影晃动,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如狸猫般纵身攀上一棵大树,藏身在枝杈中,正是邓通。他轻轻伸出手,拨开枝叶,向下望去。 只见空场中,庞四等人押着盐车等待着。 离邓通藏身之处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上,李元芳和小清藏在丫杈上,透过树叶向邓通藏身的大树望去。 小清仔细看了看,回头吃惊地对元芳道:“好像是邓通。” 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他怎会在这儿?” 元芳道:“他一直在跟踪庞四等人。” 小清一皱眉,恨恨说道:“这个坏家伙,肯定又没安好心!” 就在此时,树林中传来一阵沙沙声。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来了。” 空地上,庞四及众盐枭抬起头循声望去。 黑漆漆的密林中人影晃动。 庞四松了口气道:“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号炮,紧接着周围杀声四起。 庞四大吃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耳畔传来一阵阵刺耳的鸣镝声,数百支狼牙箭如急雨一般从密林中疾射而出,空地当中毫无防备的盐枭顿时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 庞四嘶声吼道:“不好,有埋伏,快跳!” 众盐枭推起盐车,冒着箭雨向树林外冲去。 又是一声炮响,四周密林中杀声震天,上百名官军在都尉的统领下一拥而出,将盐枭团团包围。 大柳树上,李元芳和小清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小清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元芳缓缓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 另一棵大树上,邓通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空地中,官军将庞四及众盐枭团团包围。弓箭手排在队列的最前面,引弓待发,箭镞在月光下发出渗人的寒芒。 庞四望着眼前的情形颤声道:“弟兄们,是,是官军,我们上当了!” 只听官军都尉一声大喝:“你们这些该死的盐枭,趁国难之时私贩官盐,真是罪不容诛!弟兄们,给我杀,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说着,他一摆掌中钢刀,前排弓箭手乱箭齐发,转眼之间,盐枭们纷纷中箭倒地。 庞四的眼睛红了,他大吼着:“弟兄们,跟他们拼了!”说着,他一摆手中大刀,率剩下的盐枭猛扑上前,与官军混战在一处。官军人多势众,武器精良,而盐枭们却是仓促应战,顷刻间,十几名盐枭便死在了官军的刀下。庞四手抡大刀狂呼酣战,但毕竟寡不敌众,背后连中两刀,靠在一棵大树前,仍拼死搏杀。 大柳树上,小清颤声道:“水生,快想办法救庞四,他们不行了!” 李元芳略一思索,看了看对面大树上的邓通,伸手折下一段树枝,手一抖,树枝闪电般向邓通后背飞去。 另一棵大树上的邓通正在看热闹,猛地,一股巨力狠狠地砸在他后心上。他一声大叫从大树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官军都尉闻声望去,正好看见有人从树上掉下来。他一摆钢刀厉声喝道:“树上有人,别让他跑了,杀!”说着,率十几名军士手抡钢刀向邓通猛扑过去。 邓通正摔了个七荤八素。刚挣扎着爬起身,官军已到了面前,转眼间刀枪齐下。邓通狼狈不堪地拔出背后的花刀与身前的官军抵挡了几下便纵身而起向密林深处奔去,身后,都尉率众穷追不舍。 空场上,盐枭们已被诛杀殆尽,只有庞四还背靠树干做困兽之斗。身前的官军向他发起一轮轮猛攻,“镗”的一声,庞四的钢刀被磕得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一柄钢刀重重地砍在他胸前,庞四一声大喝,握住了刀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绳索如毒蛇般自大树上抽来,正中握刀官军的手腕,官军一声惨叫,钢刀脱手飞出。那绳索毫不停留,“唰”地一声卷住了庞四的腰,庞四只觉得身体一轻,登时向上飞去。下面的官军一片惊叫。 绳索拿在李元芳的手中。他三把两把将庞四拽上了树,而后手臂一抖,绳索闪电般飞出,卷在了远处另一棵大树的枝杈上,李元芳揽住庞四的腰,纵身而起随绳索荡到那棵大树上,然后再次甩出绳索缠住另一棵大树,他则带着庞四再次飞跃而起。如此数次,转瞬之间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密林中。 树下,官军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竟然忘了追赶。猛地,有人喊道:“傻愣着干什么,追呀!” 众军这才醒悟过来,一声呐喊向着二人飞走的方向追去。 空地上,数十名盐枭尸横就地,血流成河,官军们四下搜索着。 密林中缓缓走出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站在空地中央。 都尉率人赶了回来。 黑斗篷道:“怎么样,抓到了吗?” 都尉摇了摇头道:“让他跑了。” 黑斗篷道:“好了,不要管他了。宋都尉,此事多亏有你帮忙,才能如此顺利。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宋都尉拱手道:“您太客气了!” 黑斗篷道:“命众军将盐车推走。” 宋都尉道:“盐枭的尸体呢?” 黑斗篷道:“就扔在这里,让地保去报官吧。” 深夜,城中一片寂静,北风疾掠而过,犹如一阵阵呜咽。 夫人斜靠在榻上发呆。春儿端茶走了进来,见状轻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眉头紧锁,徐徐道:“这个姓怀的真是有点儿邪门,仅凭一个字张口就说出了我们的秘密。” 春儿满不在乎:“嗨,您甭想了,那老头肯定是顺嘴一说,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夫人摇了摇头道:“不然。如果他只说准了我一人,也许我不会相信。可是他说到何五奇呢?他要何五奇小心桃花劫,这岂不是又被他言中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回春儿点了点头:“您要这么说,到还真是。这老头儿确实挺神的。” 夫人思索着道:“这个怀先生是个异人,难怪何五奇对他点头哈腰,硬要请人家搬到园子里住。而且,他们两人好像要合伙做什么事情。” 春儿点了点头撇着嘴道:“老爷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没有实利他才不会对人家那么好呢!” 夫人缓缓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道:“春儿,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春儿道:“哦,什么预感?” 夫人缓缓地道:“我觉得这个怀先生来得甚是蹊跷……” 春儿不解:“怎么蹊跷?” 夫人道:“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吧。不行,我要见他。” 春儿傻了:“现在?” 夫人点了点头道:“春儿,你马上出府,约他在后角门的大柳树旁见面。” 春儿应道:“好吧。我马上就去!” 第十九章 官匪勾结血溅柳林 客栈中,狄公站在地图前,静静地查看着。 门开了,曾泰走进来兴奋地道:“恩师,今日之行真是收获不小!既查到了私盐的源头卧虎庄,又顺利地打进何园,没想到,何五奇竟然会自己提出请我们住进他家!” 狄公笑了笑道:“早在预料之中。何五奇的小算盘我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请我们住进何园,是要将我们置于他的控制之下,令我们没有机会再与其他人接触,这样就只能与他合作了。” 曾泰笑道:“不瞒您说,此事从头至尾学生都提心吊胆,生怕我们做的过了火,将何五奇吓跑。没想到,一切都如恩师所料。” 狄公道:“今晚何五奇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曾泰道:“什么话?” 狄公道:“他说,淮北几个盐荒县用的全都是卧虎庄发售的私盐。”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你想一想,凭卧虎庄葛天霸一个江湖草莽,怎么能够搞到如此大宗的食盐?”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恩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说卧虎庄发售的便是邗沟覆船后落水失踪的官盐。” 狄公道:“正是。而且,据狄春所说,北沟大仓运盐船队所载的官盐,在苇子荡被转到了一艘大趸船上,而后,大趸船向北驶去。我刚刚查过地理图,由苇子荡向北正是卧虎镇方向。” 曾泰道:“哦?” “综合以上几点,我们已经可以做出初步的判定,失踪的官盐被运到了卧虎庄,而后再由葛天霸负责向盐荒地区发售。” “恩师,下面我们怎么做?” “下面是最凶险,也是最艰难的一步——调查取证。目前,一切都停留在推论阶段:狄春跟踪北沟船队,在港汊中迷失方向,没有找到歹人们的屯盐之所;我们率队击破北沟大仓,虽然救出了鲁吉英和宁氏,却让元凶林阳逃走了;而今,我们通过何五奇之口得知了私盐的源头,却也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卧虎庄发售之盐就是失踪的官盐。而邗沟覆船的原委,我们也只能够依靠推断得出官匪合谋这个结论,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却并不知道。因此,一切都有待进一步的追查!” “恩师,您想怎么办?” 狄公一字一句地道:“利用何五奇,乔装改扮潜入卧虎庄!”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什么,您真的要潜入卧虎庄?” 狄公“嗯”了一声道:“只有打入他们的核心才有可能取得有力的证据,也才能够探查出事情的真相。” 曾泰急道:“可恩师这太危险了。” 狄公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刀山火海,说不得也要闯上一闯。” 曾泰道:“可,那盱眙的命案呢?” 狄公道:“何五奇要前往卧虎庄替我疏通关节,往返要有几天的时间。我想,在这几天里,我们完全可以将通衢客栈的命案审清问明。” 曾泰道:“哦,您有把握?” 狄公道:“我之所以要进入何园,首先是为了盱眙私盐案。其次,就是要暗察何五奇周围之人的举动。之前我们通过分析得出了结论,通衢客栈中真正的杀人凶手是对何五奇非常了解的人。” 曾泰吃惊地道:“您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是他的家人?”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本来这不过是我的推断,但今夜在何家的酒宴上,我却看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曾泰道:“哦,什么事情?” 狄公道:“还记得吗?我们在席上饮酒之时,所有人都是双手举杯,唯独何五奇的夫人李氏只用右手擎杯。李氏乃大家之女,不会连这一点基本的礼数都不懂。于是,我留意观察才发现她的左臂一直低垂,而且一动不动。” 曾泰回思着道:“您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的。后来,何五奇起身时碰了他夫人的左肩一下,她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利用捡拾筷子的机会,俯身向她的左臂望去,竟然发现她左手指有鲜血滴下,而且,地面也有几滴血迹。 “当时我就断定,这位何夫人的左臂定然有伤。就其状况而言,可以肯定是新伤,而且伤口很深。否则,绝不会轻轻一动,便伤口迸裂,鲜血溢出。” 曾泰点了点头道:“这可真是奇怪了,夫人整日呆在家中,周围有丫鬟伺候,不劳不作,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狄公道:“这也正是我的疑问。此时,我忽然联想到,孙喜望曾经说起他在客栈房中误伤那个女人的事情。当时,孙喜望说那女人是左肩中刀,鲜血不停地流出。你还记得吧?” “是的,我记得,”说完,他恍然大悟,大惊道,“恩师,您是说,那个在地字丙号房中的女人就是李氏?” 狄公道:“同是女人,同是左肩受了重伤,又同样与何五奇有关,这不能不令我将两者联系起来。” 曾泰赞同道:“不错,确实有这种可能。恩师,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她一定知道凶手是谁!”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晚,那个女人与凶手一同潜入客栈,凶手到甲号房中行凶杀人,而她则在丙号房中等候。 “在酒席上,当我联想到此事,便更加着意地观察李氏。我发现她与何五奇的关系非常微妙,可以用若即若离来形容,这与一般夫妇的关系大相迥异呀。” 曾泰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有所察觉。” 狄公道:“后来玩拆字游戏时,我拆读了李氏所写的那涩字之后,你还记得她的反应吗?” 曾泰点点头道:“记得。当时她目瞪口呆,非常吃惊。” 狄公道:“当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半句话,如果接续下去应该是:你怎么知道的。” 曾泰拍手道:“不错,不错。她的反应,当时让我深感不解。就算是您说准了,她也不必那么吃惊啊。现在看来,您一定是说出了她最隐秘的事情。”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个李氏不简单呀。” 曾泰奇道:“李氏是何五奇的夫人。她,她为什么要刺杀自己的丈夫?” 狄公道:“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设。然而要想证实这一点也并不难。” 曾泰接口道:“只要明日将孙喜望唤来,与夫人一见便知端的!” “扑通”一声,庞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水生兄弟,小清姑娘!我,我对不起你们,我骗了你们,也骗99lib?了自己,害死那么多好兄弟,我,我不是人呀!”说着,猛地一头向桌角撞去,一旁的李元芳伸手拉住了他。 庞四嚎哭道:“水生兄弟,你让我死,让我死吧!我把村里的弟兄们带出来,现在大家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我没脸呀……”说着,双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李元芳长叹一声,将他扶坐在榻上。 小清重重哼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哭天抢地的像什么样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去劫大趸船。你知道吗,这就意味着和卧虎庄开战呀!” 李元芳看了小清一眼,冷冷地道:“不是他想劫船,是你爹要他做的!” 庞四吃惊地抬起头,愣愣地直视着元芳。 小清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红着眼睛喊道:“水生,你为什么总是诬赖我爹!他,他对你那么好,你,你……好,我问你,他为什么要劫自己的盐船?你说!” 李元芳笑了笑道:“还是让庞四说吧。” 小清一愣,眼中的怒意转作疑惑,目光望向庞四。 庞四抬起一双泪眼,轻声道:“水生兄弟说的没错,是你爹让我去劫大趸船的。” 小清彻底惊呆了,她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庞四抹了一把眼泪道:“那天,你们将我带回卧虎庄,你爹在大厅里对我说,只要我替他做一件事,事成后,便将盐枭编入卧虎庄的籍册,从此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 小清颤声问道:“他要你做什,什么事?” 庞四道:“他让我率手下盐枭趁夜进入飞云浦,杀死船上所有的人,将船上所载的食盐运走。” 小清又气又怒,浑身颤抖起来。 庞四道:“第二天夜里,我率盐枭劫持了大趸船,抢走船上所有的食盐。可我不忍心杀死那些无辜的人,于是,我将船上的人捆绑后放在蛟王祠内,派人送信给你爹,请他处置。” 小清一声惊叫,跌坐在榻上,颤声道:“那些被烧死的人……” 李元芳道:“是的。接到庞四的来信后,你爹派人暗入蛟王祠杀死所有人,而后放火将那里烧做了一片白地。” 泪水从小清的眼中滚落下来:“真的,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李元芳道:“庞四,你来看看,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庞四顺着元芳手指的方向来到榻前,向躺在榻上的彭春望去。突然,他惊叫道:“他,他就是大趸船上领头的,好像叫彭什么……” 李元芳吃惊地接口道:“彭春!” 庞四不住点头道:“对,对,彭春。” 李元芳道:“真想不到,他就是彭春。那个林阳在写给葛庄主的信中曾提到过他。” 庞四道:“水生兄弟,他,他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李元芳道:“我们本来是要赶到蛟王祠去见你。然而到了之后才发现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这个人躺在树林中,已是奄奄一息。” 庞四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你们劫盐之后呢?” 庞四道:“后来,我将所劫的近万石食盐装上葛庄主给我送来的数十辆大车,而后起行前往盱眙。” 李元芳道:“为什么要到盱眙?” 庞四道:“我是按照葛庄主的吩咐做的。他让我将盐运到盱眙城外的太平镇,然后到镇上的水陆客栈去找一位赵先生,将盐转交给他。” 李元芳道:“这个赵先生是什么人?” 庞四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元芳道:“今天,我在客栈中看到你与他会面了。” 庞四傻了:“什么,你,你看到了?” 李元芳道:“否则,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约在柳林交盐?” 庞四惭愧地低下了头,恨恨地道:“都赖我,被葛庄主说昏了头,才做出这种事来!” 小清惨然一笑道:“庞大哥,对不起。出事之后,我一直在怨你,现在我才知道是我错了。我有个禽兽不如的爹……”说着,她翻身扑在榻上,痛哭失声。 庞四也哭了起来:“小清姑娘,怨我,都怨我糊涂啊!” 李元芳看了看二人,转身朝门口走去。 小清边哭边道:“你做什么去?” 李元芳道:“出去转转,你们先哭。” 小清坐起身道:“我不哭了,你别走。” 李元芳停住了脚步。 庞四也擦去了眼泪道:“本来我想的美,替葛庄主办完这件事,回去就能编进卧虎庄的籍册。可谁想到,今夜竟然会被官军撞上了,真他妈倒霉!” 李元芳冷冷地道:“你说错了,不是撞上的,官军早就在那里等着你们了。” 庞四愣住了:“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官军怎么会知道我和赵先生约好在柳林交盐?” 李元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啊?那个赵先生就是官府的人。” 庞四登时傻了:“可,可赵先生是葛庄主的朋友啊!” 李元芳道:“那又怎么样?” 庞四道:“葛庄主是贩私盐的,他,他怎么敢跟官府扯上关系?他又为什么要将那么多盐交到官府手中?” 李元芳道:“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你想一想,如果姓赵的不是官府的人,刚刚官军围剿之时,他为什么不在现场?” 庞四愣了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那些官军就是他带去的。现在明白了吧?” 小清望着李元芳,缓缓站起身,战栗着道:“水生,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爹做下的圈套:他诱使庞大哥劫船,而后把盐送到太平镇,最终让接盐的赵先生除掉庞大哥和盐枭们?” 李元芳道:“你们自己想想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解释现在发生的事情?” 庞四打了个冷战道:“是,是这样!” 小清浑身颤抖着道:“太歹毒了,太歹毒了!我没有这样的爹,我没有这样的爹……”说着,哭着冲出门去。庞四站起身来,李元芳摆了摆手道:“让她去吧。” 庞四心有不甘道:“水生,你说,这一切真是葛庄主设下的圈套?” 李元芳道:“无凭无据,我也不敢肯定。庞四,那个姓赵的,是从盱眙来的,对吗?” 庞四道:“正是。”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一切等到了盱眙之后再说吧。”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小清坐在台阶上伤心地哭着。李元芳走过来,看了小清一眼,坐在了她身旁。 小清边哭边说道:“你来干什么?” 李元芳道:“瞧瞧你。” 小清抽泣道:“有什么好瞧的,我,我真想死了算了!” 李元芳没有说话。 小清哭道:“有这样一个爹,真是生不如死,我还不如干脆死了,替他赎罪!” 李元芳仍然没有说话。 小清看了他一眼,啜泣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元芳道:“首先,真想死的人不会说。其次,你死了也赎不了你爹的罪。” 小清愣住了,良久,长叹一声道:“现在我宁可是个孤儿,只要有你就够了。” 李元芳徐徐道:“也许我从前还不如你爹呢。” 小清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哭道:“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吗?”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好了,哭有什么用,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到盱眙呢。” 小清望着他,轻声道:“有你在身边,真好。”说着,飞快地在元芳脸上亲了一下,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夫人李氏从角门中悄悄走了出来,她四下看看,飞快地跑到大柳树前,轻声道:“你在吗?” 一个人从树后的阴影中转了出来,伸手将李氏拉进了树后的阴影中,轻声道:“紫君,你要见我?” 李氏点了点头道:“今晚何五奇请来了一个姓怀的老头儿。席间,大家玩起拆字的游戏,他张口便说出了我们的秘密。” 黑影一惊道:“哦,他是怎么说的?” 李氏道:“他说我所谋之事定会遇到血光之灾,而且难以成功。我心里真的很怕,我们已经错杀了两个人,如果……” 黑影道:“这些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放心,这次一定能成功!” 李氏轻声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别再杀人了,好吗?” 黑影一字一句地道:“现在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李氏吃了一惊,默然良久。 此时,角门旁边的墙角后一个人缓缓探出头来,正是何竟。他静静地望着大柳树下低语的二人,而后转身离去。 已是初更,小街上一片宁静,寒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街上的人家早已熄灯入睡,只有孙记绸布庄内还亮着灯。 孙喜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合上账本,吹熄灯火,撩开内门的布帘向后院走去。后院正房内亮着灯,灯光将阎氏的影子投在窗上。孙喜望停下了脚步,望着窗上阎氏的影子缓缓走进房中。 阎氏双手支颐坐在桌前发呆。孙喜望进来看了阎氏一眼,冷笑道:“怎么,又在想你的奸夫了?” 阎氏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孙喜望。 孙喜望将账本放在床头,嘲弄地道:“干吗这么看着我?现在奸夫是靠不住了,只能靠我这个丈夫。所以我劝你对我好一点儿,否则,我一纸休书,你就只能到大街上和要饭的住了。” 阎氏恶声恶气地道:“孙喜望,我跟你辛辛苦苦那么多年,你要是现在休了我,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孙喜望一声冷笑道:“你要是真能狠下心来做鬼,我倒真是求之不得。绳子就在墙角,房梁也挺结实,只要头往绳套里一钻,脚一蹬,你马上就变成鬼了,也省得我因为讨了个偷人的老婆在人前丢脸。” 阎氏双眼死死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孙喜望越说越生气:“哼,现在怕我休你了?几天前你不是还说,只要我写下休书,你立刻走人,再回下头就是我养活的吗?怎么变得这么快?” 阎氏猛地站起身,指着孙喜望骂道:“孙喜望,你个窝囊废!这辈子头上戴绿帽,下辈子还是活乌龟!实话告诉你,老娘在外面就是有相好的,而且,比你强上百倍!” 孙喜望脸色铁青看着阎氏。猛地,他跳起身,一步窜到阎氏面前,狠狠一掌抽在了阎氏的脸上。阎氏一声嚎叫,身体趔趄着撞翻板凳,摔倒在地,嘴角鲜血直流。 孙喜望指着她怒骂道:“你这淫妇,这等事竟然还有脸说出口,真是浪荡成性,猪狗不如!实话告诉你,若不是衙门管了此事,我早就把你和奸夫剁成肉酱了!” 话音未落,阎氏一声大叫从地上蹦了起来,伸手抓起桌上小笸箩里的剪刀,向孙喜望胸前狠狠刺来。孙喜望口中怒骂着,抓住了阎氏拿着剪刀的手,二人厮打起来。此时,孙喜望已经怒不可遏,动了真力,狠狠一脚踹在阎氏的小腹上,阎氏一声惨叫摔了出去。孙喜望冲上前去,抡圆手臂“噼啪噼啪”一连十几个耳光,打得阎氏东倒西歪,鲜血顺着眼角、嘴角淌了下来。孙喜望一把从阎氏手中抢下了剪刀。此时,阎氏有些害怕了,她扑上前去抱住孙喜望的腿厉声尖叫:“你打吧,你打死我吧!” 孙喜望狠狠一脚将她踹了出去,用剪刀指着阎氏的喉咙骂道:“你这恶婆娘,娶了你真是我孙喜望倒了八辈子霉!我真恨不得一剪子戳死你,方解我心头之恨!”剪刀在阎氏喉咙前不停地晃动,孙喜望双眼通红咬牙切齿。 阎氏真的害怕了,她连连后退:“你,你,你真要杀我……” 话音未落,“扑”的一声轻响,风灯灭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清早,通衢客栈院中便喧闹起来。狄公的卫士和何宅的仆佣们在张环、李朗的指挥下往来穿梭,搬运着大小箱笼什物。曾泰、鲁吉英、狄春站在院中指挥着。 天字一号的房门打开了,狄公缓缓走了出来,看着院中的情形,微笑道:“好热闹呀。” 曾泰赶忙迎上前来道:“恩师,一大清早何宅的仆佣们便来客栈请我们马上动身,搬入何园。学生擅自作主,让他们先将大件箱笼抬到车上。” 狄公笑道:“何五奇着急得很呀。” 曾泰也笑道:“是呀。看起来,他是真把您当成大东家了。” 狄公望向鲁吉英道:“哎,对了,吉英。你马上到县衙去一趟,让文清出差,将孙喜望带到这里,随我们一同前往何园。”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是。我马上就去。”正欲动身,大门口有人急急喊道:“怀先生!” 狄公闻声向大门前望去,只见文清飞步走了进来。 狄公笑道:“县令大人,我正要让吉英到县衙见你,想不到你就来了。” 文清四下看了看道:“怎么,先生要走?” 狄公神秘地一笑道:“ 642c." >搬到何园之中。” 文清一愣:“哦?何五奇真的请您搬进何园?” 狄公点头道:“正是。县令大人,我想请你出差,将孙喜望带到这里,与我同进何园。” 文清大为不解:“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当然是为了通衢客栈中发生的命案。我要让孙喜望进何宅认凶手。” 文清惊讶地问道:“先生,您是说凶手是何家的人?” 狄公道:“还记得孙喜望在客栈房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吗?” 文清道:“当然记得。她是谁?” 狄公道:“现在还不好说啊。昨夜我在何家的酒席之上发现了一些端倪,然目前只是推断,只待孙喜望辨认之后便会得出肯定的结论。到时候我会马上派人将结果告知县令大人。” 文清长叹一声道:“下官正要对您说孙喜望的事情。” 狄公惊道:“孙喜望怎么了?” 文清道:“今晨,孙喜望的街坊到县衙报案,说昨夜二更时分,听到孙喜望家中传出一声惨叫。今日清晨,街坊们来到孙家,发现户门大开,阎氏死在房内……” 狄公大吃一惊,问道:“什么,阎氏死了?” 文清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那,孙喜望呢?” 文清摇头道:“孙喜望不知去向。我命衙役将现场封锁。这才赶到客栈,请您同去勘察。” “多谢县令大人信任,”狄公又扭头对鲁吉英道,“吉英啊,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和曾泰要与县令大人到现场探查一番。” 鲁吉英道:“请先生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对文清道:“县令大人,我们现在就走吧。” 孙记绸布店已被县衙的衙役捕快封锁。县尉与坊正及几名街坊站在门前议论纷纷。狄公、文清、曾泰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转过街头,走了过来。 县尉赶忙迎上前来道:“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 县尉一指门前的坊正和几名街坊道:“这是本坊的坊正,另几个人是孙家的街坊邻里。今晨,就是他们到县衙报案的。”说着,冲几人招了招手道,“你们过来。” 几人赶忙走了过来,跪倒叩头:“参见县令大人。” 文清道:“都起来吧。” 众人站起身来。 文清道:“是谁第一个发现阎氏的尸体?” 一个中年人道:“是小人,发现尸体后小人马上叫来了坊正,一同到孙家查看,之后才到衙门报官。” 坊正在一旁说道:“正是。” 文清道:“你家住在哪里?” 中年人一指孙记绸布店旁边的一户道:“小人就住在孙家隔壁。” 文清点了点头道:“昨夜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中年人道:“昨夜初更时分,小人听到孙家院内一阵大吵大闹,过了一会儿,房中传来一声惨叫,之后就没有声音了。因孙氏夫妇经常拌嘴吵架,弄得邻里皆知,因此,小人也不以为意。没想到,今天早起,小人出来打水,发现孙家的门大开着,小人觉着不对,便上前敲门,可没人答理。于是,小人叫上了几个街坊一同进去,发现阎氏已死在房中。” 狄公道:“你听到孙氏夫妇吵闹是在初更时分?” 中年人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那么,听到惨叫之声是过了多长时间?” 中年人想了想道:“也就是半顿饭的工夫。” 狄公道:“这之间,吵闹之声停止过吗?” 中年人道:“惨叫之前,好像停了一下。” 狄公道:“停了多久?” 中年人回忆了一下道:“很短,大约就是半盏茶的工夫吧。” 狄公道:“你说,孙氏夫妇经常吵闹?” 中年人道:“正是。这两口子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您知道,城里缺盐,天天淡食,闹得大家浑身乏力浮肿,连卖买都干不动了,谁还有劲儿吵架呀。可这两口子却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不光吵,还动手打,我就劝过好几次。街坊们都说,一看他们俩打架那劲头儿,家里存盐一定多得是。”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狄公笑道:“这话说得还真是有些道理。” 文清笑道:“我们可不是在梅香房中发现了两个大盐罐吗?下人都如此,就更不要说主人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昨夜还听到了什么?” 中年人道:“别的就没什么了。” 狄公道:“再仔细想一想。” 中年人想了想,又道:“啊,对了。二人吵闹当中,院子里好像扑通一声,不知是撞倒了什么。” 狄公问:“哦?扑通一声?” 中年人道:“正是。除此以外,就没有了。” 狄公点了点头,对文清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文清一伸手道:“请。”三人前后走进店中,来到出事的正房。 阎氏的尸体斜靠在墙角,尸身旁扔着一把带血的剪刀。 狄公缓缓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仔细验看着。 只见阎氏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脸上隐隐有青紫之色,嘴角旁挂着一溜血迹。喉头、左右胸前及腹部有十几处伤口,鲜血已经凝固,上身的衣衫上有两个模糊的脚印,双手软垂在地。 狄公拿起阎氏的手,翻起衣袖看了看,手腕处有一圈瘀青。他将死者的手放下,凑到尸体前,翻开阎氏的眼皮看了看。而后,转身拿起地上带血的剪刀,定睛观看,剪刀两侧的弧状把柄及刀身上印有一个清晰的血手印,是一只左手。 狄公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边走边仔细查看。只见装针线的小笸箩倒扣在桌上;桌旁的凳子翻倒在地,地面灰砖上有几点黑红色的东西。 狄公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是几点血迹。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阎氏尸体所在的位置,静静思索着。 文清轻声问道:“先生,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道:“从阎氏的死状可以看出,死前定然与人进行了激烈的厮打,这一点从阎氏脸上的青紫瘀痕可以看出。” 文清和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可以断定,与其厮打之人正是孙喜望。” 文清道:“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阎氏的脸上为何会有瘀青?” 曾泰道:“定是厮打中,被人击中脸颊。” 狄公道:“不全对。看这瘀青的走势和样子,应该是被人打了很多记耳光所致。” 文清道:“不错。下官也是这样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阎氏脸上的瘀青是右边重左边轻。” 文清和曾泰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不错。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笑了笑道:“你们忘了孙喜望的手。” 曾泰猛地醒悟过来:“对呀,孙喜望是个左撇子。” 文清也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左撇子打人,对方右侧脸颊是迎向他正手的方向,因此发力最重。所以,阎氏脸上的瘀青才会右重左轻。” 狄公道:“而且,从刚刚街坊的讲述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因此,我们断定,与阎氏厮打之人正是孙喜望。” 文清、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想当时的情形一定是这样的。孙喜望站在床榻边,阎氏坐在桌旁。争吵发生后,孙喜望勃然大怒,从床边冲到桌旁,将阎氏打倒。这一点,从凳子翻倒的方向,以及地上的几滴血迹可以得到证实。” 文清和曾泰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狄公道:“而后,恼羞成怒的阎氏跳起身,从桌上放针线的小笸箩里拿起剪刀向孙喜望戳去,这一点可以从翻倒的笸箩得到证实……” 曾泰不解:“先生,为什么肯定是阎氏先拿起剪刀,而不是孙喜望呢?有没有这种可能?孙喜望盛怒之下,从笸箩里抄起剪刀将阎氏杀死?” 文清道:“下官也是这么看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如果是孙喜望先拿起的剪刀,下面的动作一定是刺向阎氏,那么,阎氏的尸体也就不会靠在墙角,而是躺在这里。这是其一。第二,阎氏脸上的瘀伤是过度击打所致,换句话说,孙喜望用力抽打其面部,最少有十几下,甚至几十下,才能造成现在阎氏脸颊的瘀青。你们想一想,如果孙喜望早将剪刀拿在手里,他怎么能够再腾出左手去打阎氏耳光呢?” 文清点头道:“嗯,有道理。” 曾泰也道:“有道理。先生您继续说。” 狄公道:“阎氏拿起剪刀刺向孙喜望,孙喜望抓住她的手腕,二人扭打起来。这一点,可以从阎氏手腕上的瘀青得到证实。”说着,他走到阎氏尸身旁,拿起她的手臂,捋下袖管,果然,手腕处有一圈瘀青。文清和曾泰也凑上前来一同检视。 狄公道:“二人扭打当中,孙喜望狠狠一脚踹在阎氏的胸前,这一点,从阎氏衣衫上的脚印可以得到证实。而后,孙喜望赶上前来,一连给了阎氏十几记耳光,将剪刀从她的手中夺了下来……”他的声音顿住了。 文清继续道:“此时,孙喜望已失去理智,狂怒之下,发疯般地用剪刀将阎氏戳死。杀人后,他自知闯下大祸,畏怕衙门追查,因而离家出逃。” 曾泰点了点头道:“非常合理。” 狄公回过头来望着二人道:“你们是这么认为?” 文清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解释阎氏之死,以及孙喜望的失踪呢?” 狄公没有回答,俯身从阎氏的尸身旁拿起那柄带血的剪刀仔细观察着。 剪刀内套手染有血污,套手的弧形外圈及刀身之上印着一只清晰的左手血手印。 一旁的文清指着狄公手中剪刀道:“剪刀之上印有左手的血手印,可以肯定,杀人者定是孙喜望。”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阎氏的双手。 阎氏的双手软垂在地面,五指放松,没有一点屈张僵硬的迹象。 狄公抬起头,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扭头向身后的方桌上望去。方桌置于门侧,桌上除了倒翻的笸箩外,还摆着一盏风灯。 狄公走到桌旁,伸手拿起了风灯,仔细地看着。 风灯是上下分体的,下面是一只铜筑的烛台,上面是一个帛制的椭圆形灯罩。铜烛台上插着半只红蜡。 狄公将灯罩拿下,轻轻弹了弹,灯罩的材质很硬,发出一阵“嘭嘭”声。 曾泰道:“先生,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就目前现场的情形,阎氏的死状,以及街坊们的叙述来看,孙喜望杀人潜逃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曾泰点了点头。 文清道:“依先生之见,现在该当如何处置呢?” 狄公沉吟片刻道:“自案发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孙喜望跑不远。县令大人,请你立刻发下海捕,命三班捕快各路追踪,缉拿孙喜望到衙。这是目前得到答案最有效的办法。” 文清微笑道:“与下官所想一致。”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监视常妈妈的捕快班头吴头儿闯了进来。他面色惊慌,满头大汗:“大人,出事了!” 文清道:“怎么了?” 吴头儿道:“常妈妈昨夜被人勒死在家中!” “啊?!”狄公三人不由大惊,“快去看看!” 只见常妈妈倒卧在榻上,脸色紫青,双目圆睁,额角裂开一条深深的血口子,脖颈处缠绕着一条麻绳。狄公三人走到尸身旁,仔细地验看着。 良久,狄公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视着屋内。榻旁地上,扔着一只铁制的方形烛台。 狄公走过去,将烛台拾起,仔细地看着。 烛台的方角处染有血迹。 狄公看了文清一眼道:“县令大人,我记得常家门前应该是有捕快昼夜监视的吧?” 文清点了点头道:“正是。”他回过身道,“来人!” 吴头儿快步走了进来:“大人。” 文清道:“昨夜是谁负责监视常家?” 吴头儿道:“回大人,昨夜是小的值班。” 文清道:“夜里有什么动静?” 吴头儿道:“没有啊,一切正常。” 文清道:“那,你是怎么发现常婆子被杀?” 吴头儿哭丧着脸道:“往常常婆子起得很早,大概是卯时左右,便已开门打水,洒扫庭除,料理一应家务。可今日,到了巳时,屋里还没有动静,小的觉着不对,便上前叫门,屋里却无人答应。小的这才从后院翻墙而进,发现常婆子已被人勒死在榻上了!” 文清道:“昨夜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吴头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小的一宿大睁着双眼,这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 文清对狄公道:“想来,凶手是跃墙而入,从后门潜进屋中行凶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以现场的情形来判断,凶手潜入房中之时,常妈妈已经睡熟,凶手先是用铁制烛台重击其头部,致其昏晕,而后,用麻绳将她勒死。”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看屋中的状况,确实如此。”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昨夜阎氏被杀,无独有偶,常妈妈也在家中遇害。我想,这两件案子当中定有内在的关联……” 文清吃了一惊道:“哦,内在关联?先生的意思是?” 狄公道:“我所说的内在关联,指的是作案动机。你们想一想,谁有动机杀害常妈妈?” 文清和曾泰对视一眼,静静地思索着。 狄公道:“首先,何五奇为了掩盖他与阎氏的通奸之罪,有可能遣人害死常妈妈,杀人灭口。” 曾泰道:“可何五奇昨夜一直呆在何园之内,没有作案的时间。” 狄公道:“我并没有说是何五奇亲手杀死了常妈妈,他有可能派遣手下前来作案。” 文清摇了摇头道:“先生,杀人灭口这种办法,乃是犯罪之人事到临急,为掩盖真情使用的下策。而何五奇现在还并不知道通奸之事已露,他为什么要杀人灭口?我想,此案应该不会是他做下的。” 狄公道:“何五奇财大势大,他很有可能已经通过另外的渠道,得知了通奸之事已经败露,因而行此杀人灭口之举。如果昨夜仅发生了常妈妈遇害这一桩案子,我们完全可以将他列为第一嫌疑人。然而,真正令何五奇脱却干系的,是孙记绸布店内发生的凶案,这两件案子几乎同时发生,而被害人阎氏与常妈妈之间又有着紧密的联系,故此,这两桩命案独立发生,毫无关联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文清和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们姑且说,这两桩命案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而就何五奇来说,杀死常妈妈灭口是符合逻辑的。然杀死阎氏却有悖常理。通奸之事,阎氏与其同罪,二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因此,阎氏绝不会咬出何五奇,这一点,何五奇心里非常明白。况且,这二人恋奸情热,心投意合,何五奇是不会对阎氏下此毒手的。” 文清赞同道:“是的。何五奇作案的可能应该可以排除了。” 狄公道:“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到另外一个有作案动机的人——孙喜望。” 文清吃惊地道:“孙喜望?孙喜望杀死阎氏这一点可以肯定。可他为什么要杀死常婆子?” 狄公沉吟着道:“你们还记得,几天前狄春等人奉命监视孙记绸布店,发现阎氏趁夜来到常妈妈家门前,当时,孙喜望也在场,他说他早就怀疑是常婆子在中间牵线搭桥的。当天夜里,是县令大人带吴头儿来到通衢客栈将这番话告诉了老朽,这才有了我们夜审常婆子那一幕。” 文清道:“不错,下官记得。” 一旁的曾泰猛地脱口喊道:“我明白了!先生,您是说孙喜望杀死阎氏之后,趁夜从后院潜入常家,向常妈妈逼问奸夫的姓名,常妈妈惊恐之下,道出了奸夫乃是何五奇。孙喜望随即杀人灭口,逃之夭夭。” 文清双掌一击道:“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孙喜望一直欲将奸夫淫妇除之而后快。他定是在昨夜怒杀阎氏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暗入常家问清奸夫身份,而后将常婆子这个为阎氏和何五奇牵线搭桥的刁妇勒死,以泄心头之恨!” 狄公点了点头道:“目前,这一切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持。因此,找到孙喜望才是至关重要的。” 文清道:“我想孙喜望绝不会走远。从他杀死常婆子之举看来,他下一步就要对何五奇下手了!” 狄公道:“凭孙喜望一介平民,对付何五奇谈何容易!但世事难料,我们也不能疏忽大意。县令大人,我看这样,一方面你派出人手查找孙喜望的下落。另一方面,由你出面前往何宅,面见何五奇,提醒他注意安全。” 文清点了点头道:“好,这两件事下官立刻就办!” 何五奇在正堂中缓缓踱着步。何竟快步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回手关闭了堂门。 何五奇停住脚步问道:“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何竟走到何五奇身旁压低声音道:“老爷,昨夜小的看到夫人在后角门外的大柳树旁,与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会面,两人低声秘语说了很长时间。” “哦,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何竟摇了摇头道:“距离太远,小的没有看清。” 何五奇深吸一口气道:“我说她近来怪声怪调,阴阳邪气的,原来是在外面有了相好了。” 何竟道:“老爷,依小的看,此事有怪,绝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 何五奇惊讶地道:“哦?什么意思?” 何竟道:“您还记得几天前,夫人身受重伤的事情吗?” 何五奇点了点头。 何竟道:“还有,昨日在后园,怀先生给夫人拆字,说她所谋之事定然遇到血光之灾,而且难以成功。您注意当时夫人的神情了吗?” 何五奇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当时她好像非常惊慌。何竟,你说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何竟轻声道:“这种事小的不敢乱说。但最近发生在府中之事,总而言之是非常蹊跷。您说,会不会与那个男人有关?” 何五奇咬牙切齿地道:“好啊,在盱眙县城之内,竟然有人把主意打到五爷头上了!” 何竟道:“老爷,您可要小心点儿。” 何五奇沉吟片刻道:“先不要惊动夫人,继续追查,一定要搞清此人的身份。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何竟点了点头:“您放心。” 何五奇道:“哦,怀先生到了吗?” 何竟道:“啊,刚刚小的到后园,看见怀先生的大件箱笼已经到了,随从们说还有一批随身行李,马上就到。” 何五奇道:“那怀先生人呢?” 何竟道:“据随从讲,怀先生和曾先生被县令大人请去了。” 何五奇一愣:“县令大人?” 何竟道:“正是。” 何五奇皱眉道:“县令大人找他会有什么事?” 何竟道:“这就不清楚了。想来是县令大人见他财大气粗,也要巴结巴结。” 何五奇点了点头笑道:“幸亏我们将他请入了府内,否则这么一大块肥肉,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哦,你马上派人到通衢客栈,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何竟道:“是。” 几辆大车停在通衢客栈门前,鲁吉英指挥狄春、张环和卫士们将所有随身行李及物品装上了大车。 鲁吉英看了看满载行李的大车道:“还有东西吗?” 狄春道:“刚刚小的和张环检查了各个房间,再没有遗留之物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起程吧。”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这里是客栈吗?” 鲁吉英转过头来,登时惊得目瞪口呆。身旁的狄春、张环张大了嘴,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 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李元芳。99lib?身后跟着小清、庞四,还有一辆驴车。 李元芳诧异地望着鲁吉英三人,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奇怪地问道:“几位,怎么了?” 鲁吉英浑身颤抖着,猛地,他一步跨上前去,拉住元芳的手狂喜地喊道:“元芳,是你!真的是你,你,你……” 狄春和张环也围上前来激动地喊道:“李将军,你回来了!” 李元芳彻底愣住了,一旁的小清和庞四也面面相觑。 李元芳望着鲁吉英道:“你们,是不是认识我?” 此话一出口,轮到鲁吉英三人傻了,他结结巴巴地道:“怎么,你,你不认识我?” 李元芳仔细地看着他们,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鲁吉英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终于,他与狄春和张环对视了一眼,声音略带颤抖地道:“你,你不是元芳吗?” 李元芳一怔:“元芳?李元芳……”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踏上一步道:“我真的叫李元芳?” 鲁吉英刚想回答,一个人走到了元芳身旁,正是小清。 鲁吉英一见小清,登时惊呆了,脱口喊道:“是你!” 小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是我,怎么了?” 鲁吉英的身体微微有些颤动,他深吸一口气道:“啊,没什么,我们见过面吗?” 小清奇怪地看了元芳一眼道:“在哪儿?” 鲁吉英也愣住了。就在此时,狄春拉住李元芳的手道:“李将军,您,您是怎么了?小的是狄春呀!” 鲁吉英狠狠一把将他和张环拉到了身后道:“啊,对不住,是我们认错人了!” 狄春和张环愣在一旁,不解地看着鲁吉英。 李元芳也狐疑地望着他道:“刚刚,你们是不是叫我李元芳?” 鲁吉英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小清道:“啊,不,不,是我们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尊兄是要住店吗?” 李元芳点头道:“正是。” 鲁吉英一指客栈院内道:“这里是盱眙城内唯一开张的客栈,外堂就在院中,尊兄请吧。” 李元芳望着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你,究竟是不是认识我?” 99lib?鲁吉英斜了小清一眼道:“啊,尊兄,你与我们的一位朋友非常相像,是我们认错了。对不住。” 李元芳疑惑地看了看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有劳了。”说着,与小清等人向外堂走去。 鲁吉英望着几人的背影,沉思不语。狄春低声道:“鲁大人,他就是李将军啊!您,您这是怎么了?” 鲁吉英一摆手道:“元芳身旁的那个女人就是铁手团的杀手云姑。” 狄春猛吃一惊:“什么?”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我之所以制止你们,就是不明白元芳怎么会和她在一起,而且,他们都装作不认识我。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隐情……” 狄春焦急地道:“鲁大人,现在怎么办?” 鲁吉英道:“你马上将此事禀告狄阁老,我和张环在这里守候。” 狄春点了点头,转身向街道飞奔而去。 小清和庞四将彭春扶躺在客栈的榻上,李元芳站在门前静静地思索着。 小清走到他身旁道:“刚刚门前那几个人真是奇怪,大呼小叫地冲上前来,好像与你很熟识的样子,可细问起来,又说认错了人……” 李元芳道:“那个人叫我李元芳,而另一人管我叫李将军……小清,还记得从我衣服里找到的小本子吗?”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那上面写着:李元芳,检校千牛卫大将军。难道,我从前的名字真的叫李元芳?” 小清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认错人?”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道:“可,他们为什么又要否认呢?” 小清拍了拍元芳的肩膀道:“放心,如果他们真的认识你,就一定会回来。”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但愿吧。” 小清道:“水生,彭春快挺不住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去找个郎中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出门来到外堂的柜台旁。 店伙计赶忙站起身道:“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李元芳道:“刚刚在客栈门前的那几位,是什么人?” 伙计望着门外道:“他们是住店的客人,人数很多,为首的是位姓怀的老先生,其余的都是他的随从。” 李元芳道:“适才,我看到他们将行李装上了大车,是要离开吗?” 伙计道:“啊,是这么回事,怀先生被城里的大盐商何五爷请到何园中下榻。怎么,您认识他们?” 李元芳道:“我就是随便问问。啊,对了,小二哥,这附近有没有好郎中啊?” 伙计想了想道:“您出门往西走,有个广济堂药铺,那里面有郎中。” 李元芳道:“有劳了。”转身走出大门来到街上,辨认了一下方向,往西而去。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鲁吉英和张环转了出来。鲁吉英轻声道:“你在这儿盯着,我跟上去看看。” 张环点了点头。 鲁吉英尾随元芳而去。 第二十章 李元芳客栈遇故知 何五奇在正堂中不安地徘徊着,不时停住脚步望向门外。何竟快步走了进来道:“老爷,怀先生到了!” 何五奇喜道:“终于来了!” 话音未落,狄公、曾泰已来到门前,何五奇和何竟快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道:“哎呀,怀先生,总算是把您盼来了!” 狄公笑道:“让主人久候,是怀某失礼。” 何五奇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先生请进。” 狄公拱手道:“多谢。” 几人寒暄着走入堂内,分宾主落座。何竟命仆役献茶,而后退出堂外伺候。 何五奇道:“听说先生被县令大人请去了?” 狄公笑了笑道:“是啊。老朽久历宦海,在官场上有些朋友是县令大人用得着的,因此,将我请去略坐片刻。” 何五奇略显诧异道:“先生之奇,真是令人莫测。先生不光是财势广大,竟还谙熟官场,实在可说得上是深如浩海呀!” 狄公摆了摆手淡然道:“多年惨淡经营,区区微势不足挂齿。啊,对了,五奇呀,昨日你曾对我说起,到卧虎庄提盐用的铁卡……” 何五奇道:“不错。” 狄公道:“此事甚是新奇,能不能让老朽观瞻一番呀?” 何五奇道:“这算什么,我马上拿给先生。”说着,他先走到门前,将堂门关闭。而后转身来到正堂之侧的博古架前,拿起一只胆瓶走到桌旁,低声道,“这只胆瓶是五奇请高手匠人所制,从外面看与寻常的瓶子无异,当中却有两层内胆,靠机关发条开启。”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钥匙插进瓶底的小孔中,轻轻拧了几下,“嗞”的一声轻响,胆瓶中央竟然打开了一道小小的活门,露出了内胆,何五奇伸手从瓶中将提盐的铁卡和另外一张凭信银卡拿了出来。 狄公笑道:“如此机密之事,五奇对老朽竟毫不隐晦,足见合作之诚。” 曾泰在旁点头微笑。 何五奇笑道:“瞒着别人,还能瞒着您吗?不过说句实话,事关者大,五奇不敢掉以轻心。因此,这藏卡之处,除我一人之外,连夫人都是不知道的。” 狄公微笑道:“怀某受宠若惊。” 何五奇将铁卡递了过来:“先生请看,这就是到卧虎庄兑盐的铁卡。” 狄公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铁卡通体透灰,中间刻有一行小字:“食货二十石。”回手将卡递与曾泰。 何五奇拿起另一张凭信卡道:“这是购盐款五千两,乃是鸿通柜坊开出的凭信。” 一听鸿通柜坊这四个字,狄公抬起头扫了何五奇一眼:“鸿通柜坊?” 何五奇点了点头,诡秘地笑了笑道:“正是。与昨夜您拿给五奇看的那张十万两白银凭信一样,都是鸿通柜坊开出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对何五奇道:“看来,你我真是心有灵犀呀。” 何五奇神秘地道:“昨夜看了您的那张凭信,五奇就想说,就凭鸿通柜坊出据的这十万两飞钱,咱们到卧虎庄购盐就不成问题!” 狄公顿感兴趣,问道:“哦,却是为何?” 何五奇道:“您有所不知。卧虎庄收纳盐款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只接受由鸿通柜坊开出的飞钱凭信。” 狄公追问道:“哦,必须是鸿通柜坊?” 何五奇道:“正是。其他柜坊的凭信卧虎庄一概不收。” 狄公深吸一口气,与曾泰对视一眼道:“这却是怪了。一样的飞钱,为何只收取鸿通柜坊的?” 何五奇道:“这就不知道了。” 狄公道:“那现银呢,现银买卖总是可以成交的吧?” 何五奇摇了摇头道:“不行。刚刚说过了,除鸿通柜坊的凭信之外,其他一概拒收。” 狄公不解地道:“现银交易是最好的方式,一拍两净,不留字底,更无端倪可查,可这卧虎庄竟然连现银也不收受,真是奇哉怪也!”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与卧虎庄做了几年的生意,就是这一点令五奇颇为不解。每次前往卧虎庄之前,我都要先赴扬州,将银钱存入鸿通柜坊,而后再拿着鸿通柜坊开据的凭信前去提盐。” 曾泰失笑道:“这是什么道理,真是多此一举!” 何五奇道:“谁说不是呀!可这是卧虎庄的铁规矩,绝对不容更改,想跟他们做生意只能这样。想来,定是鸿通柜坊与卧虎庄私下有什么交易。”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看来,你我有缘,否则,老朽怎么只带了鸿通柜坊的凭信来到盱眙?” 何五奇道:“正是。只凭这一点,五奇就敢保证,咱们此行卧虎庄,绝对顺利!” 狄公应道:“那就好。” 何五奇道:“先生,明日清晨,五奇便起身赶往卧虎庄,与葛庄主商洽你我二人同去事宜。” 狄公点点头:“如此甚好。五奇辛苦了。” 何五奇道:“哎,先生说哪里话来?这都是五奇份内之事。”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何竟的声音:“老爷,县令大人前来拜会!” 何五奇一愣:“他来做什么?” 狄公与曾泰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狄公起身道:“五奇,既是县令大人来访,我二人便先行告辞了。” 何五奇赶忙将铁卡和凭信装进胆瓶,放回博古架中,而后转身对狄公道:“先生,中午五奇在后园设下便宴,二位一定要来。” 狄公拱手道:“那就叨扰了。”说完,与曾泰向房门走去,何五奇打开门,三人走了出来。 文清正在正堂外等候,见狄公三人出来,微笑拱手道:“怀先生,曾先生。” 狄公二人拱手还礼:“县令大人。” 何五奇赶忙迎上前来道:“县令大人光降寒舍,蓬荜生辉!” 文清笑了笑道:“有几句话想与何掌柜说一说。” 何五奇一伸手道:“大人请进。” 文清望了狄公一眼,点了点头,与何五奇走进堂内。狄公微微颔首,与曾泰向后园走去。 街上冷冷清清。元芳在前面走着,鲁吉英紧紧跟在身后。忽然,前面的李元芳加快了脚步,拐进街旁的一条小巷,鲁吉英赶忙随后跟去。 小巷内空空荡荡,鲁吉英快步拐了进来,却没有元芳的踪迹,他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鲁吉英一惊,转过头来,正是李元芳站在面前。 鲁吉英看看四下无人,一步上前,紧紧握住元芳的手,又惊又喜地道:“元芳,我们都以为你遇难了……刚刚在客栈门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李元芳望着他,没有说话。 鲁吉英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问道:“元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云姑一道?” 李元芳愣住了:“云姑?” 鲁吉英道:“是呀。” 李元芳略一沉吟道:“你是说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子?” 鲁吉英奇怪地望着他道:“是啊。她不就是铁手团的杀手云姑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她叫小清。但我确实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起,她有一个姐姐名叫云姑。” “姐姐……” 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认识我,对吗?” 鲁吉英几乎惊呆了:“我,我……怎么,元芳,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李元芳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是被小清从运河中救起的,自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记忆便都消失了。” 鲁吉英简直不敢相信:“记,记忆消失……” 李元芳道:“是的。我想不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更想不起从前都做过些什么……” 鲁吉英望着他,嘴唇颤抖了,泪水缓缓滚过面颊。 李元芳抬起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鲁吉英擦去脸上泪水道:“我,叫鲁吉英。” 元芳点了点头,恳切地道:“你能将从前的事情告诉我吗?”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元芳的双手道:“虽然我不能。但我向你保证,会有人将从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狄公和曾泰沿后园回廊徐步而行。 曾泰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恩师,刚刚何五奇说到了鸿通柜坊。” 狄公点了点头,从袖内拿出了那张十万两的白银凭信,轻声道:“这两张十万两的白银凭信,都是由鸿通柜坊开具的。其中一张我们在扬州暗探时兑成了现银,而这张则一直留在手中。据柜坊周掌柜交待,这两张凭信乃是林阳等人易名栽害李翰所用。而刚刚何五奇所言,贩卖私盐的卧虎庄也只收纳鸿通柜坊开据的凭信。这两件案子一个发生在扬州,一个发生在盱眙,近在咫尺,都围绕着这桩震动江淮的食盐大案,最为巧合的是,两案中又都有鸿通柜坊介入,这说明了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你是说,鸿通柜坊在两桩案子中一定扮演了什么角色。”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语中的。鸿通柜坊的主人是颖王元齐,他便是协助林阳栽害李翰的帮凶,而且当时我们曾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此人与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及漕运使杨九成等一班巨贪大恶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独有偶,在私盐猖獗的盱眙县,我们再一次听到了鸿通柜坊这个名字,难道这会是巧合吗?” 曾泰道:“您的意思是,鸿通柜坊参与了盱眙私盐案?” 狄公道:“你想一想,卧虎庄为什么连现银也不收,而只收受鸿通柜坊开据的飞钱凭信,这难道不蹊跷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这里面至少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卧虎庄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鸿通柜坊经营地域广阔,信用程度极佳。” 曾泰摇了摇头道:“就算鸿?通柜坊的信用好,葛天霸把自己赚取的银钱存入柜坊也就是了,又何必要求各地的盐商都必须将现银存入柜坊,转成凭信后再持凭信前赴卧虎庄提盐,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收取现银岂不更加方便?”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与我所想一致。第二种可能,就是鸿通柜坊实际上掌握着卧虎庄所有私盐买卖的账目以及全部卖盐所得。” 曾泰吃了一惊道:“哦?” 狄公道:“你想一想,葛天霸让所有盐商将购盐款全部存入鸿通柜坊,再靠柜坊开出的凭信来提盐,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恍然大悟:“这说明,葛天霸每卖出一斗私盐,鸿通柜坊都能够知道,而且,所有的购盐款全部存放在柜坊之中,葛天霸根本拿不到现钱。” 狄公道:“是呀,这难道不奇怪吗?如果葛天霸是私盐的总源头,他怎么会让一个柜坊来控制自己的卖盐收入呢?” 曾泰边想边说道:“您的意思是说,鸿通柜坊才是盱眙盐案真正的幕后操纵者,而卧虎庄和葛天霸只不过是它的属下?” 狄公道:“难道没有这种可能?” 曾泰摇头道:“这个案子越来越复杂了,竟又牵涉到了鸿通柜坊!” 狄公道:“看起来我们此次的卧虎庄之行,不光是要查清葛天霸手中私盐的来路,还要摸清鸿通柜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何五奇明日便要动身前往卧虎庄,我们也要抓紧这段空闲时间,勘破盱眙城中的几宗离奇命案。这样我们才能安心离开。” 曾泰道:“大人说得极是。” 狄公长吁一口气道:“想不到,自通衢客栈案发之后,此案竟愈演愈烈,而今涉案之人非死即逃,凶手的身份更是扑朔迷离……” 曾泰道:“恩师,今天这两桩案子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凶手就是孙喜望。” 狄公沉吟道:“只能说孙喜望的嫌疑最大,然今日勘察现场之时,我也发现了几个小小的疑点。” 曾泰道:“哦,什么疑点?”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可说呀。哦,对了,曾泰,一会儿你让狄春给我找来一把剪刀,大小要和阎氏死亡现场的凶器相仿。还有,再拿一盏风灯来。” 曾泰点了点头道:“是。” 狄公道:“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急促的叫喊声:“老爷!” 狄公和曾泰停住脚步回过头,只见狄春满头大汗飞奔而来。 狄公忙问道:“狄春,出什么事了?” 狄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快,快,快,李将军,在,在客栈中!” 狄公大惊道:“你说什么?” 狄春顾不得喘匀气,抢着说道:“小的和鲁大人在通衢客栈门前见到李将军了!” 狄公脱口喊道:“元芳!” 狄春道:“正是!您快去看看吧!” 狄公猛地一挥手:“走!” 彭春双目紧闭躺在榻上,一位中年郎中坐在榻边为他诊脉,元芳、小清、庞四围在一旁注视着郎中的神情。 良久,郎中轻轻叹了口气,将彭春的手放在榻上。 小清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先生,还有救吧?” 郎中道:“不瞒各位,你们的朋友刀伤淤溃,侵入肌理,又遭火毒攻心……小人无能,恐怕是难于救治。” 小清失望地道:“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郎中摇了摇头道:“这样吧,小人开上几副药,煎熬后替他服下,看看结果。而今,也只能是略尽人事了。” 小清道:“那就烦劳先生了。” 鲁吉英和张环在院中焦急地等待着。 鲁吉英道:“先生怎还不来呀!” 张环翘首望着院外的街道:“别急,想是快了。”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曾泰、宁氏、狄春飞奔而入。 鲁吉英快步迎上。 狄公急急问道:“元芳在哪里?” 鲁吉英冲前面的客房指了指,而后俯在狄公耳畔低语了几句,狄公吃惊地道:“失忆!” 鲁吉英点了点头。 几人一起向元芳的房间走去。 房间内,郎中将药方写好,交在了元芳的手上。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小清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只见一位慈祥的老者站在门前,正是狄公。 小清道:“老先生,您找谁?” 狄公刚要说话,一条人影从小清身后猛地抢上前来,不是别人,正是李元芳。 狄公的嘴唇颤抖了。 李元芳望着面前的狄公,那一次次在脑海中出现的老人与眼前之人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狄公的眼中满含热泪,颌下的长髯微微抖动着,他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 一旁的小清莫名其妙地望着二人。 李元芳直直地看着狄公,轻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狄公颤声道:“你记得我?” 李元芳缓缓地道:“醒来之后,我只记得两件事情,第一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第二,就是你……” 一旁的小清吃惊地道:“啊!他就是经常出现在你脑海里的那位老人家?”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他赶忙伸袖擦去脸庞的泪滴道:“我们,我们可以进来吗?” 李元芳赶紧点了点头道:“当然。请进吧。” 狄公、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等人走进房中。众人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李元芳,真是百感交集,宁氏忍不住哭出了声。鲁吉英轻声安慰着。 李元芳望着狄公道:“你知道我从前的一切,是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你的名字叫李元芳,是……”他看了看元芳身旁的小清和庞四,改口道:“是,我们的朋友。” 李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长出一口气,微笑道:“我叫怀英,身旁的这几位,从前都曾是你的好友。他叫曾泰……” 曾泰抢上一步拉着元芳的手道:“元芳,你……”他的喉头梗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狄公指着身后众人一一道:“他是鲁吉英、这是狄春,这位是宁氏,你曾经救过她的性命。” 李元芳与大家一一见礼,而后长叹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儿都记不起了。现在我叫水生。” 众人都愣住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水生。” 李元芳苦笑道:“但愿吧。” 狄公看了看小清和庞四道:“怎么,不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 李元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哦,这是我的好朋友小清,庞四。” 众人见礼。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床榻上:“怎么,这里还有一位病人?” 李元芳叹了口气道:“是一位朋友,受了重伤,我们是专门进城求医的,可没想到,郎中说他已经没救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能不能让我看看?” 李元芳愣住了:“怎么,您会治病?” 曾泰道:“水生兄弟,怀先生是位大国手,有什么疑难杂症,不妨请他诊治一番,管保手到病除。” 小清喜道:“真的?”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清忙让道:“快,您快请到这儿来。” 狄公走过来,向榻上望了一眼,登时吃了一惊。他转身冲鲁吉英、宁氏招了招手,二人快步走了过来,狄公指了指榻上的彭春。二人一见之下也吃了一惊,低声道:“彭春!” 狄公用眼色制止了他们,而后坐在榻旁,拿起彭春的手腕把了把,又看了看彭春的脸色和眼睛道:“刀伤火毒,病入膏肓。” 小清怯怯地试探道:“老先生,能治吗?” 狄公笑道:“没有问题。” 小清大喜:“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不过有一样,我的银针和药箱都在何园之内,在这里恐怕是无能为力。水生,小清,这样好不好?你们随我同到何园下榻,我保证将此人的重伤治愈。” 李元芳和小清对望了一眼道:“只是叨扰先生,于心不安呀。” 狄公微笑道:“不妨事。老友相聚,正要好好聊一聊。我相信,你也很想知道自己的从前吧?” 李元芳深深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就这样定下了。狄春,协助水生将病人及随身行囊搬进何园。” 狄春道:“是。” 鲁吉英和宁氏道:“先生,我们也留下。” 狄公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怀某便先行回去准备。水生,你我何园中见!”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李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和曾泰转身离开了房间。来到客栈门前,狄公突然停住脚步,以手加额漫声道:“真是苍天有眼呀!”说着,他缓缓跪倒,向着苍穹深深一拜。 一旁的曾泰等人一见此情早已潸然泪下,伸手搀起了狄公。 狄公深叹道:“这是我狄仁杰平生第一次真心地仰拜上苍!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呀!”说着,热泪夺眶而出。 曾泰也叹道:“恩师,当初得闻元芳的噩耗,您连续三天未曾进食,伤痛自责,痛何如哉!学生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说句实在话,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今天……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狄公笑着擦去脸上泪水道:“是啊,是啊。” 身旁的张环笑道:“对先生来说,李将军没有死,这比破获什么大案都高兴!” 狄公笑了。 张环伸手掀开轿帘道:“先生,上轿吧。”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走走,走走。难得呀!”边说边与曾泰缓缓向前走去。 曾泰忧虑道:“恩师,而今元芳丧失了记忆,这该怎么办呀?” 狄公似乎还沉浸在欣慰喜悦之中道:“让我想一想,会有办法的。” 曾泰道:“看起来,上次狄春跟踪北沟船队时并没有看错,那个人果然就是元芳。” 狄公抬起头道:“是的。当时,狄春是在洪泽湖区的港汊中看到他的,他怎么会在那里呢……”他沉思着,良久,长出一口气道,“还有,元芳竟然会和彭春一道,这也是奇事一件。” 曾泰兴奋地道:“恩师,如果彭春醒来道出实情,那么,失踪官盐的去向以及歹人们的屯盐之所便都真相大白了!” 狄公道:“是的。曾泰呀,而今有一点需要注意,元芳的两位朋友小清和庞四身份不明,因此,我们不能贸然暴露真实身份。” 曾泰点头道:“恩师,您之所以要将他们请回何园,就是为了便于分别交谈吧?” 狄公道:“对。对元芳,我们可以无所不言,但其他人则要摸清底细。”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似是自语地重复道:“庞四,庞四……” 曾泰道:“怎么了,恩师?” 狄公道:“这个名字怎的如此耳熟?” 何宅后园共有四进院落,第一进是狄公、曾泰、鲁吉英、宁氏等人居住。后三进住着狄春、方九、张环、李朗等一干卫士。 方九和女儿小兰在院中玩耍。张环走进来道:“方九兄弟。” 方九迎上前去:“张环大哥,有事吗?” 张环道:“先生请你去一下。” 方九点了点头道:“烦劳你帮我照顾一下小兰。” 张环一把抱起小兰儿笑道:“好闺女,叔叔让你骑大马!”说着,将小兰放在脖子上,小兰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方九笑着看了看二人,快步向一进院落走去。 狄公正在堂中缓缓踱着。方九走进来,躬身问道:“先生,您找我?” 狄公微笑道:“方九啊,连日忙碌,也没顾得上照料你们父女。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方九道:“先生说到哪去了,大家对我父女俩就像亲人一般。” 狄公点了点头道:“方九啊,还记得在上沟村那位老鲁叔曾经说起,你们村有人到淮北做了盐枭?” 方九道:“是啊,老鲁叔说的是村里的庞四哥。” “庞四?” “是啊。怎么了,先生?” 狄公刚想说话,门开了,曾泰进来道:“恩师,元芳他们已经到了。” 狄公点了点头,对方九道:“方九,你随我来。”说着,几人一起来到了第二进院落的正房。元芳几人被安置99lib?在这里。 彭春已被安置在病榻之上,李朗正将治病的一应用具摆放在榻旁的小桌上。李元芳、小清、庞四、鲁吉英、宁氏等人坐在椅上说着什么。 一见狄公三人进来,众人赶忙起身迎上前来。 狄公关切地冲元芳道:“怎么样,水生,这里还满意吗?”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多谢先生,非常好。” 李朗道:“老爷,银针和药箱都准备好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我们马上开始。”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的方九惊呼道:“庞四哥!” 众人一惊,目光齐刷刷望着方九。只见方九一个箭步冲到庞四面前道:“庞四哥,真是你啊!” 庞四更是万分惊诧,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方九兄弟!” 方九道:“是我呀。” 庞四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方九兄弟,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房中所有人面面相觑,小清道:“庞大哥,你们认识?” 庞四点头道:“是呀,他是我们同村儿的兄弟,叫方九。方九兄弟,我听村里人说,你带着闺女上京告状去了,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方九道:“哎,一言难尽。我们在京中告状时碰到了这位怀先生,是他救了我们父女俩,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他老人家身旁。” 庞四望着狄公点了点头:“是这样。” 方九道:“庞四哥,我听老鲁叔说,你领着咱们村上的年轻人到淮北谋生。怎么样,大家还都好吧?” 庞四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我,我害了他们……” 方九吃惊地问道:“什么?” 庞四抬头看了看李元芳和小清,长叹了一声。 狄公道:“今日听水生介绍他的朋友叫庞四,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真想不到,果然是你。” 庞四一愣道:“怎么,怀先生,您知道小人?”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听你们上沟村郭老汉说起的,他说你带着村中的年轻人到淮北去做私盐买卖……” 庞四吃惊地抬起头来。 方九笑道:“庞四哥,你放心吧,这位怀先生可是大好人,有什么话不必瞒他。” 庞四点了点头。 狄公道:“方九啊,你们老乡见面可要好好聊一聊,啊。”说着,他冲方九使了个眼色。 方九点了点头。 小清有些着急地道:“怀老先生,您还是快替我们这位重伤的朋友看一看吧。” 狄公微笑道:“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着,走到榻前,从桌上拈起一枚银针轻轻下在彭春头顶的百会穴上。 在场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 狄公的手指轻巧地将一根根银针从彭春胸前的璇肌穴一直下到腹部的关元,而后对元芳道:“来,水生,把他扶起来。” 元芳走过去将彭春扶起。 狄公将银针下在他颈后风池穴,而后轻轻捻动刺在百会穴上的银针,“扑”的一声轻响,彭春低垂的头抬了起来。 小清喜道:“有反应了!” 狄公按顺序慢捻风池、关元诸穴道上的银针,不一会儿,只听彭春的喉腹及胸腔之间发出一阵鸣响。 小清赶忙过来帮李元芳扶住彭春,轻声道:“水生,太好了,看来彭春是有救了!” 元芳微笑着点了点头。 狄公望着彭春的面部,只见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嘴唇轻轻颤动着。狄公赶忙起下所有银针,对元芳和小清道:“扶他躺下。” 二人扶着彭春躺在榻上,彭春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 小清高兴地道:“他终于出声了!” 狄公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道:“老了,站一会儿就觉着累。” 小清赶忙扶住他,笑道:“老先生,您一点儿也不老,太棒了!”说着,她扶着狄公缓缓坐在了榻上。 这时,狄春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 狄公道:“怎么样,药都办来了吗?” 狄春道:“照您的吩咐,全办齐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狄春,用外敷药清洗伤口,将内服药煎熬成汤喂他服下。” 狄春道:“是。”说着,走到榻前开始忙活起来。 狄公站起身对大家道:“好了,大家都回去歇歇吧。”又转面望向元芳,“水生啊,有几句话,我想和你单独说说。” 元芳看了小清一眼,小清轻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给狄春帮忙。” 元芳点了点头,与狄公、曾泰来到了狄公的房间。 房中桌案上摆着李元芳的幽兰剑和两个敞开的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元芳的衣物。 狄公指着桌案上堆放的宝剑和衣物,对元芳道:“元芳,啊,不,现在应该叫你水生,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李元芳愣住了,看了看桌上,道:“我的东西?” 狄公点了点头,拿起幽兰剑长叹一声道:“这柄剑是多年前你我在幽州办案之时,一位叫虎敬晖的朋友临终前留给你的。很多年了,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李元芳伸手接过宝剑,轻轻拔了出来,剑身寒芒四射,冷气森森。他深吸一口气,将剑插回了鞘中。 狄公道:“这些都是你的随身衣物。在扬州时,鲁吉英和宁氏对我说你遇难了,可我始终不愿相信。故而,这些衣物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道:“怀先生……” 狄公摆了摆手道:“我不姓怀。” 李元芳愣住了。 狄公笑了笑道:“我之所以把你单独请来,就是因为你的从前牵涉了很多机密,而这些,是不能够让旁人知道的。你明白吗?”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小清。” 狄公笑了笑道:“你依然有着准确的判断。我的真名叫狄仁杰,是朝廷的宰相,也是皇帝派到江南查案的大臣。” 李元芳吃惊地问道:“哦,您是皇帝派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此次临行之前,皇帝为我指派了两名副贰,一位就是江淮督察使曾泰。”说着,他指了指曾泰,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道:“另一位,就是你。” 李元芳惊呆了:“是我!”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是朝廷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一直跟随在我身旁办案,已经有很多年了。这一次,你奉命跟踪宁氏离开洛阳,不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李元芳颤声道:“这些,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了?” 狄公心疼地望着元芳,和蔼地问道:“能对我说说你的经历吗?”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小清对我说,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在运河中漂了好几天,浑身被水泡得发白,是她将我搭上了快船。醒来后,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从前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了,包括名字。脑海中唯一残存的一点碎片,就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和你的样子……” 狄公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后来,我随小清回了她家,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小清的家就在附近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离这里很远,在洪泽湖区,叫卧虎庄。” 狄公不由得一惊,说道:“卧虎庄!”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怎么,您知道?”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道:“你住在卧虎庄?” 李元芳道:“正是。” 狄公道:“小清的家也在卧虎庄?” 李元芳道:“是的。小清姓葛,是卧虎庄庄主葛天霸的女儿。” 狄公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葛天霸的女儿?”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正是。小清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能够看得出。那么,躺在榻上那位病人又是谁?” 李元芳道:“他叫彭春,其实我们并不认识他,只是在半路上救下的。” “能对我详细说说这个彭春的事情吗?” 李元芳望着狄公,良久才道:“你知道这些有用处吗?” 狄公认真地道:“此事对你、对我都很重要。” 李元芳道:“哦,为什么?” 狄公沉吟片刻道:“如果对水生,我可能会有所隐瞒,但是对元芳,我不会。你来选择吧,是让我将你当作水生,还是当作千牛卫大将军,我的卫队长李元芳?”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沉思良久,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但为了小清,我不能这样做。现在我宁愿做水生。”说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说道:“难道水生的身上就真的没有一点正义感吗?” 李元芳停下了脚步。 狄公站起身,缓缓道:“而今,淮北地区私盐猖獗,食盐竟然卖到五百文一斗,百姓们无力买盐,淡食过活,远的不说,你到盱眙附近看一看,有哪一家的饭桌上摆着放了咸盐的菜蔬!对于贫苦的百姓来说,他们能怎么样?只能忍受!我亲眼见到这盱眙城中的百姓一个个身形浮肿,脸色蜡黄,不要说干活养家,就连走路都要扶墙而行!这种日子有多么痛苦,你能体会到吗?” 李元芳缓缓转过身来。 狄公愤怒地继续说道:“可是那些操纵私盐买卖的大鳄们却毫无同情之心,丧心病狂地一次次抬高盐价,牟取暴利。他们自己则过着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水生啊,难道这些你真的没有看见!” 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狄公。 狄公缓缓走到他面前道:“你我都很清楚,淮北地区私盐的总源头就是卧虎庄!那些不法盐商就是从葛天霸手中买进高价盐,再提高价格卖给百姓。”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是的,我知道。” 狄公道:“那么,卧虎庄的私盐是从何而来,这你知道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 狄公道:“据我们分析,卧虎庄售卖的私盐很可能就是朝廷淮北地区的平价官盐。然而这些盐却被歹人在邗沟劫夺,造成运河梗阻,漕运不通,从而致使淮北暴发盐荒。而歹人们则趁机将劫得的官盐偷偷运往卧虎庄,由葛天霸负责高价转卖,以牟取暴利!”李元芳闻听此言,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狄公接着说道,“目前,我们所要搞清的就是卧虎庄发售的私盐究竟是不是邗沟被劫的官盐,而彭春正是了解此事的关键人物。” 李元芳吃惊地道:“你们早就知道彭春?”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 李元芳望着狄公,良久才道:“你已经将我当作了李元芳,是吗?” 狄公深深点了点头道:“是的。你本来就是朝廷的大将军李元芳!救民水火,伸张正义是你的职责!” 李元芳沉默了,良久,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封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书信递了过去:“这个对于你们来说,也许会有些用处。” 狄公赶忙接了过来,展开书信,定睛一看,吃惊地对曾泰道:“这是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书信。” 曾泰也是一惊,赶忙凑上前来,二人将信飞快地看了一遍。曾泰道:“卧虎庄发售的私盐果然就是邗沟覆船失踪的官盐!”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一点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元芳,这封信是从哪里得来?” 李元芳道:“是从彭春枕下找到的。彭春奉命为卧虎庄送盐,可奇怪的是,他却并不将装盐的大趸船驶入庄子,却停进了飞云浦内,几天后,盐船被人所劫,葛天霸命我和小清负责调查此事……” 狄公道:“盐船被劫?” 李元芳道:“正是。经过几天的跟踪调查,我们发现抢劫盐船的是我们的朋友——盐枭庞四,而背后主使竟然就是葛天霸本人。” 狄公吃了一惊,与曾泰对视一眼道:“他为何要劫自己的盐船?” 李元芳道:“这正是我到盱眙来的目的。” 方九吃惊地道:“是这样!” 庞四满面泪水,悔恨地点了点头道:“都怨我,都怨我鬼迷心窍,就这么断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方九长叹一声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 庞四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真相,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方九道:“庞四哥,这件事也许怀先生能够帮忙。” 庞四抬起头道:“哦,真的?” 方九点了点头道:“怀先生是能替咱们穷纤户做主的人,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一定能替你找出凶手。” 话音未落,张环进来对二人说道:“二位兄弟,怀先生请你们过去一趟。” 狄公道:“你是说,庞四手下的盐枭是被官军所杀,盐也是被官军掳走的?”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你分析的很有道理,这一定是葛天霸做下的圈套。他借刀杀人灭掉庞四,这可以理解。可他为什么要通报官府呢?一旦那些食盐落入官军手中,定会充公,这岂不是赔上了老本?在淮北这个盐价如金的地方,为了杀死盐枭,却损失如此大批食盐,这值得吗?” 李元芳点头:“我也是想不通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狄公又道:“方才你说到那个赵先生?”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我怀疑,此人便是官府中人。不瞒先生,这次我之所以到盱眙,一来是为彭春治伤,二来就是想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李元芳拱手道:“多谢先生援手。” 正说话间,方九和庞四走了进来。庞四一见元芳,赶忙走过去:“水生,你也在。”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我将你的遭遇对怀先生说过了,他答应帮忙替我们追查。” 庞四道:“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庞四呀,那个在太平镇客栈与你会面的赵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庞四回忆道:“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头儿不高,皮肤挺白。两只眼睛放着精光,看着挺吓人。” 狄公道:“如果见到,你能够认得出吗?” 庞四脱口答道:“能。” 第二十一章 连环案破真凶现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盱眙城中人行渐少,仅有的几家铺户也都关门上板了。 何夫人在房中不停地踱着步。春儿走了进来,只见她身着青衣,头戴小帽,一副童子的打扮。 夫人忙问道:“春儿,怎么样?” 春儿悄声道:“夫人,我在城中转了一天,总算打听清楚了。昨天夜里,阎氏在家中被人杀死,那个替阎氏传信儿的常婆子也死了。” 夫人一声惊叫,连退两步,跌坐在了榻上,喃喃地道:“他,他终于动手了!” 桌上放着一把剪刀和一盏风灯,狄公双眉紧锁,在房中不停地踱着。 曾泰走进来,轻声道:“恩师,您叫我?” 狄公点了点头道:“刚刚我仔细地推究了一下上午勘察阎氏死亡现场的情形,有两个地方非常可疑。” 曾泰道:“哦,是哪两个地方?” 狄公道:“还记得凶案现场阎氏的那双手吗?” 曾泰愣住了:“手?”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阎氏的双手软垂在地面,五指放松,没有一点屈张僵硬的迹象。是这样吧?” 曾泰努力回忆着凶案现场道:“正是。” 狄公道:“那么,第一个疑问便产生了,阎氏的双手为什么低垂在地,而且手上没有血迹?” 曾泰愣了一下道:“恩师,学生愚钝,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狄公道:“来,你面对我站好。” 曾泰依言面对狄公站好。 狄公举起左手道:“我这只手就是孙喜望的剪刀,而你就是阎氏。”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五指并在一起,中速刺向曾泰的咽喉,曾泰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狄公的手掌。 狄公放下手道:“明白了吗?” 曾泰恍然大悟:“您是说,如果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阎氏不应该没有反应。” 狄公点头道:“不错。刚刚我们已经试验过了,你的举动是任何人都会做出的下意识反应。如果说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她应该也不会例外。然而,我们在凶案现场所看到的阎氏的尸体却是双手低垂。这就证明阎氏在遇害之时,没有做出任何应有的反应,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思索良久,抬起头来道:“会不会是这种情况:当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时,阎氏确实像我刚刚那样,双手抓住了剪刀。然而,孙喜望毕竟是男人,这一下又是用尽全力,致使阎氏没有将剪刀抓牢,剪刀透过其双手的缝隙刺入了体内。而后,孙喜望又连刺十几下,致使阎氏死亡,这时阎氏的双手才垂了下来?” 狄公道:“也就是说,她的手是被杀之后,才垂下去的。” 曾泰道:“正是。” 狄公道:“如果是这样,她的手上是不是应该沾有血迹呢?” 曾泰登时语塞,又想了想才道:“不错。” 狄公道:“而且,死人的肢体非常僵硬,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如果阎氏死前曾做过反抗的动作,那么死后尸体的手臂及手指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低垂放松。很有可能是,手臂抬起,五指屈张,或者是其他类似的动作。” 曾泰道:“有道理。恩师,那您说,阎氏为什么没有做出反应?” 狄公回头看着桌上的风灯,道:“因为在剪刀刺入阎氏的身体致其死命前,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曾泰吃惊地问道:“什么,灯,灯火熄灭?”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阎氏在黑暗中没有看到剪刀刺向自己,当然也就不会做出反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合理的解释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是的,目前看来,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谁将风灯熄灭的呢?” 狄公道:“这便是第二个疑点。如果真的是孙喜望因愤怒杀死了阎氏,你想一想,他会不会在杀人之前跑到桌边将风灯熄灭,而后再跑回来刺死阎氏呢?”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这种举动太不合理了。” 狄公道:“如果不是他将风灯熄灭,那么,这件事又是谁做的呢?” 曾泰道:“会不会是风将灯火吹灭的?” 狄公指着桌上的风灯道:“这种灯民间管它叫做气死风,能将它吹灭的,一定是大风。昨夜我们一直与何五奇在后园中饮宴,外面并未起风啊。再者,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现场风灯的位置,一不在门前,二不在窗旁,而是放在墙边,就是有大风也不可能将其吹灭。而且,我摘下灯罩来试了试,灯罩是厚帛围成,风是根本吹不透的。”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既然如此,灯是怎么熄灭的?” 曾泰惊道:“难道,难道,有第三人在场?” 狄公道:“我们先不忙着下结论。第三个疑点……”他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剪刀道,“第三个疑点就是那把杀死阎氏的剪刀。” 曾泰问道:“剪刀有什么可疑?” 狄公道:“现场的那柄剪刀,有一个血手印,你注意了吗?” 曾泰道:“是的。是一只左手的血手印。” 狄公点了点头道:“问题并不在于血手印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而在于它的位置非常奇怪。”说着,狄公拿起手中的剪刀边比划边说道,“当时在现场你们都看到了,那把剪刀的弧形外把上有一个清晰的左手的血手印。”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学生看到了。孙喜望不就是个左撇子吗?” 狄公道:“还是那句话,问题不是出在血手印是左手或者右手,而是这个手印的位置很不合理。” 曾泰?道:“哦,怎么不合理?” 狄公将剪刀递给曾泰道:“如果你是孙喜望,怎样使用剪刀才能使出力道,将人戳死?” 曾泰接过剪刀,将手套进了弧形外圈之内,向前刺出道:“当然是这样才能用上力。”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血手印应该在哪里呢?” 曾泰道:“应该在套手之内!” 狄公道:“不错。” 曾泰道:“可恩师,那把剪刀的套手之内也有血迹呀?” 狄公道:“这是当然。因为凶手就是握着剪刀的套手之内将阎氏刺死的。我所说的疑点正在于此,如果凶手真是孙喜望,他握着套手之内将阎氏刺死,可为什么会在套手外的弧形外圈上留下了一只血手印呢?” 曾泰道:“那,也许孙喜望是抓着剪刀的外圈将阎氏刺死的呢?” 狄公笑了笑道:“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用上力。” 曾泰接过剪刀,张开手抓住了剪刀的弧形外圈,由于外圈很大,手指无法并拢,因此抓在手里并不牢固。曾泰试着向桌脚戳了一下,剪刀立刻就歪了。他抬起头道:“这样使不出力,碰到阻力剪刀就歪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人体的皮肤韧性很强,更不要说死者还穿着衣服。你想一想,这样抓着剪刀,能在人的身体上刺出十几个深深的伤口吗?” 曾泰点了点道:“有道理。可以断定,凶手一定是握着剪刀的内圈套手将阎氏刺死的。”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剪刀比划着道:“如果是孙喜望杀死阎氏,在杀人之后,只要撒手将剪刀扔在地上也就是了。却为什么要用左手再去握一下剪刀的外圈,从而留下自己的血手印,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也很不合理?” 曾泰道:“那先生,您说是为什么?” 狄公道:“因为是真正的凶手强迫孙喜望这样去做的!” “什么?真,真正的凶手?” “这几个疑点只能说明,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孙喜望,而是另有其人。” “另,另有其人……” “不错。我们做这样一个推断:在孙喜望与阎氏厮打之时,真正的凶手潜入了他的家中,就在孙喜望用剪刀指着阎氏的一瞬间,凶手吹熄了风灯,而后扑上前去,抓住孙喜望持剪刀的左手向阎氏身上狠狠地刺去。由于房中黑暗,他看不清阎氏身体的要害所在,因此,剪刀在阎氏的身上刺出了十几个伤口才将其致死。而此时,孙喜望已经彻底惊呆。凶手点燃风灯,露出了真面目,逼迫孙喜望在剪刀上留下手印。” “恩师,这,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这凶手怎么会知道孙喜望夫妇厮打,他又怎能赶得如此恰到好处?而且,在杀死阎氏之后,他为什么还要点燃风灯,让孙喜望看到他的真面目?还有,孙喜望被人陷害,他为什么老老实实地听凶手摆布,而不奋起反抗?这,这些似乎说不过去吧?” 狄公道:“让我一个个回答你的问题。首先,凶手并不知道孙氏夫妇厮打,他是适逢其会才顺水推舟。你想一想,即使当时孙氏夫妇并未厮打,难道他就不能先杀阎氏,而后栽害孙喜望,做出这个杀妻的骗局吗?” 曾泰点了点头道:“这,这倒确实是不难。可,他为什么要点燃灯火,让孙喜望看到他,而且孙喜望为什么不反抗?” 狄公道:“这两个问题是可以合成一个来回答的。凶手之所以点然灯火,就是为了让孙喜望看到他,从而产生畏惧。” 曾泰不解地道:“为什么孙喜望看到他会畏惧呢?” 狄公道:“因为这个凶手一定是让孙喜望非常害怕的人。” “哦?” “至于孙喜望为什么没有反抗,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凶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此,孙喜望只能就范。” 曾泰摇了摇头道:“虽然您说的有些道理,可,可学生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狄公笑了笑道:“待案情大白之后,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曾泰又问道:“那凶手是什么时候潜入孙家的呢?” 狄公道:“今天早晨我从与孙喜望街坊的一番对话中得知,孙氏夫妇吵闹是在初更时分,过了有半顿饭的时间,他们听到了惨叫之声,并且中间还停了有半盏茶的工夫。” 曾泰道:“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如果真是孙喜望怒杀其妻,他一定是在狂怒之下动手杀人,那么喊叫声一定会持续到阎氏死时,又怎么会在杀人前停顿了半盏茶的工夫?” 曾泰道:“恩师的意思是……” 狄公道:“这半盏茶的停顿,就是凶手在黑暗中抓住孙喜望持剪刀的手刺向阎氏,而最后致命的一下才令阎氏发出了临死前的惨叫。” 曾泰边思索边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在此之前,那位街坊还说到,二人吵闹当中,听见院子里好像扑通一声。当时现场的情景你都看到了,孙氏夫妇所有的行为动作都是屋内完成的,并没有出门。那么,街坊听到的这扑通一响,又是什么声音呢?”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道:“当然是凶手跳墙落地时发出的声音。” 曾泰道:“可恩师,凶手为什么这样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好像不太充分呀。” 狄公道:“那个在通衢客栈地字甲号房中错杀梅香和田六的凶手,作案动机是什么?” 曾泰道:“杀死何五奇……”忽然,他明白了,“恩师,您是说杀死阎氏和常妈妈的凶手,与杀死梅香和田六的是同一个人?” 狄公道:“难道不是吗?这个神秘的凶手一直处心积虑要除掉何五奇。在客栈中他失手错杀了梅香和田六,不但令同伴受伤,还使衙门介入了此事。于是,他吸取上次的教训,精心策划了孙喜望杀妻,并夜入常家逼问奸夫下落,杀死常婆灭口这一幕极为逼真的好戏,将我们的断案方向直接引到孙喜望的身上。果然,今晨勘察两处命案现场时,我们按照他预先的设想将怀疑的焦点集中在孙喜望身上,并由此得出结论,孙喜望怒杀其妻,杀人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常家,从常婆口中探知了奸夫乃是何五奇。这个结论一经成立,后面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如果有一天何五奇被杀,那么凶手自然而然便是孙喜望,不会再有旁人。” 曾泰吃惊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而且,他这样做是一箭双雕,既嫁祸孙喜望为今后杀死何五奇铺平道路,又能借机除掉孙喜望。因为孙喜望曾经在通衢客栈房中看到那个女人的真面目。一旦那个女人露了馅,他也就无所遁形了。你没有感到奇怪吗?就在我们准备将孙喜望召到何园辨认疑犯的时候,恰恰发生了这两桩命案,阎氏、常婆被杀,孙喜望畏罪潜逃。这不是有些太凑巧了吗?” 曾泰双掌重重一击道:“不错。此事学生也感到非常蹊跷,现在想来定是何夫人将拆字之事告诉了凶手,凶手才立刻行动起来。”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想,下一步这个凶手定然是要设计除掉何五奇,最终嫁祸到孙喜望的身上。故而可以断定,孙喜望现在一定在他的手中。” 曾泰吃了一惊道:“哦?您是说,昨夜杀死阎氏之后,他将孙喜望劫走了?” 狄公道:“正是。” 曾泰道:“恩师,这个凶手究竟是谁?” 狄公轻轻哼了一声道:“他故意做作,强迫孙喜望在剪刀外圈上印下的那只血手印就是为了使我们坚信杀人凶手就是孙喜望。而恰恰是这步蠢棋暴露了他的身份。你想一想,有谁知道孙喜望就是那晚潜入通衢客栈中的第三人?又有谁知道孙喜望是个左撇子?” 曾泰思索着,忽然他猛抬起头惊道:“是他!”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忽然,他抬起头来脱口喊道:“不好,何五奇!” 远处梆铃阵阵,敲打初更,何宅正堂内黑着灯。管家何竟手提灯笼在堂前巡查。 忽然,正堂内有光影一晃而过。何竟停住脚步,转头向堂内望去。又是一道光影划过窗前。 何竟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 堂内一片漆黑,夫人李氏举着火摺蹑手蹑脚地走到博古架前,仔细在架上寻找着。最后,她从博古架二层拿下了一只灰色的胆瓶,使劲晃动了几下,而后将灰胆瓶拢入袖中,吹熄火摺,摸黑走出正堂,关门上锁,飞奔而去。 何竟从墙角后走了出来。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竟抬头望去。 只见狄公、曾泰、狄春飞步向正堂奔来。 何竟一愣,赶忙迎上前去道:“怀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狄公急急问道:“你家老爷呢?” 何竟道:“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去哪里了?” 何竟道:“小的不知。他只是说去会一个朋友。” 狄公道:“他一个人去的?” 何竟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双掌重重一击道:“不好,我们还是来晚了!” 何竟吃惊地道:“怀先生,出什么事了?” 狄公顾不上回答,转身对狄春道:“狄春,你立刻去将随从唤醒,马上出发,全城查找何五奇的下落!” 狄春道:“是!”说着,转身急奔而去。 狄公转向何竟道:“何竟,你久在园中,可曾发现过你家夫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何竟一惊,赶忙掩饰道:“没,没有啊。” 狄公的脸色沉了下来道:“怎么,你不说实话?” 何竟道:“小的不敢,确实是没有。” 狄公哼了一声道:“你家夫人左肩受伤是怎么回事?” 何竟惊道:“先生,您,您怎么会知道?” 狄公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何竟顿了一顿,点点头道:“先生,您说得一点儿不错。几天前的凌晨,小的发现夫人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回到房中,过了一会儿,丫鬟春儿跑到管事房中去讨了些治刀伤的药。”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哦?” 何竟道:“第二天,我暗中询问夫人身旁的小丫鬟,她说夫人是左肩受了刀伤。”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曾泰。 曾泰道:“地字丙号房中的女人果然是她!”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你还发现了什么?” 何竟道:“我将此事禀告了老爷,他让我不要声张,严密监视夫人的动向。就是您在府中饮宴的那天夜里,我发现夫人趁夜溜出角门,在角门外的大柳树下与一个男人幽会。” 曾泰惊讶地望着狄公道:“先生,果然是她将拆字之事告诉了凶手,凶手发现事情败露,这才夜入孙家杀死阎氏,绑架了孙喜望。为的就是让我们无法证明夫人便是客房中受伤的女人。” 何竟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曾先生,您二位在说什么呀?” 狄公没有回答,又问道:“何竟,你看清与夫人幽会的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何竟摇了摇头道:“距离太远,没有看清。哦,对了,就在刚刚,夫人悄悄潜入正堂,从博古架上取走了一只胆瓶。” 狄公道:“胆瓶?” 何竟道:“正是。” 狄公略一思索,猛然想起日前何五奇从胆瓶中取出铁卡及凭信之事:“难道她也是为了盐……” 曾泰轻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猛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赵先生!” 曾泰愣住了,与何竟对视一眼道:“什,什么赵先生?” 狄公沉吟片刻,一挥手道:“走!” 李元芳独自坐在院中,望着天空发呆,良久,他又叹了口气。小清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道:“想什么呢?” 元芳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清道:“水生,下午从怀先生那里回来,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元芳望着她,欲言又止。 小清道:“我最见不得你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什么话快说啊。” 元芳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小清,别怪我,我将大趸船被劫的始末原委都告诉怀先生了。” 小清愣了,有些不快地问道:“哦?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元芳迟疑着:“因为,他是,他是……” 小清奇怪地道:“他是什么?” 元芳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道:“今天我从怀先生那里得知了很多事情,都与你爹和卧虎庄有关……” 小清道:“什么事情?” 李元芳望着小清张了张嘴,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道:“算了,你不想知道的。” 小清轻叹一声道:“是的,关于我爹,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李元芳道:“怀先生答应,帮助我们调查整个事件的真相。” 小清点了点头道:“怀先生是个很有本领的人,有他帮忙事情会顺利得多。水生,这不是很好吗,我怎么会怪你呢?”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事情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小清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一咬牙,刚想说出自己的意思,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曾泰、何竟快步走了进来。 李元芳和小清赶忙站起身迎上前去:“怀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道:“怎么样,彭春还好吧?” 小清道:“他很好。” 狄公道:“水生,庞四在吗?” 李元芳道:“在他自己的房中,已经睡下了吧。” 狄公冲元芳招了招手,元芳俯耳过来,狄公低语了几句,李元芳猛吃一惊:“哦?” 狄公道:“你们必须马上行动,跟踪追查!”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好,我立刻叫醒庞四!” 后园第三进院中,厢房内人影晃动,不时传来一阵低声细语。曾泰率领身着便衣的卫士将厢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曾泰看了看房内,神色似乎非常焦虑。 过了一会儿,狄公走了出来。曾泰赶忙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恩师,怎么样?”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太好了!” 狄公长叹道:“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曾泰道:“恩师,事已至此,我们下面应该怎么办?” 狄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道:“是时候了!” 狄公在房里细细听着元芳与庞四的讲述。 李元芳讲完,看了庞四一眼,道:“据庞四指认,与春儿见面的那个人就是在太平镇与他接头的赵先生。”庞四点了点头。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该收网了!” 话音未落,张环进来回道:“先生,何竟已将春儿拿住!” 狄公双掌一击道:“好,照计划行事!” 夫人在房中焦急地徘徊着,不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只见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春儿神色惊慌地冲了进来道:“夫人!” 夫人赶忙迎上前去道:“春儿,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胆瓶呢?” “已经交到他手中了。” 夫人望着春儿疑惑地道:“你为何如此慌张?” 春儿掩饰道:“没,没有啊。对了,夫人,他来了,在老地方等你。” 夫人一惊道:“哦?” 春儿道:“您赶紧去吧。” 夫人点了点头,出门来到了后院角门,悄悄开门闪出,向不远处那棵大柳树而去。 夫人来到树下,轻声道:“你在吗?” 一个人闻声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狄公。 夫人一声惊叫,扭身想跑,身后人影一闪,李元芳和曾泰拦住了去路。夫人彻底惊呆了,浑身不住地发抖。 狄公望着她冷冷地道:“说说吧,他是谁?” 清晨,文清急急冲进狄公的房门,一把抓住狄公的手道:“先生,出大事了!” 狄公一惊:“怎么了?” 文清道:“何,何五奇被杀了!” 狄公一声惊呼,连退两步:“什么?” 文清惶然道:“今晨接到运河边渔人报案,何五奇被杀死在运河旁的望水亭中。” 狄公定定神道:“现场是什么样的?” 文清摇了摇头道:“下官接到报案后,命衙役火速前去封锁现场,随后就赶到这里,想请先生随我一道去勘察。” 狄公点了点头:“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文清道:“先生,要不要将此事告知何五奇的家人?”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而今事态不明,我看还是待现场勘察完毕之后,再通告家人吧。”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们马上出发!” 三班衙捕已将望水亭四周团团围住。狄公等人在随从们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负责现场的吴头儿上前施礼道:“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道:“现场在哪里?” 吴头儿朝身后一个不大的亭子指了指道:“就在这望水亭中。” 文清深吸一口气,与狄公对视一眼,一行人快步向亭子走去。 何五奇的尸身仰面躺倒在地,前胸插着一柄钢刀。狄公、文清、曾泰走到尸身旁,蹲下身仔细验看着。 只见何五奇脸色煞白,尸身僵硬,两只手像鸡爪子一样紧紧地抽在一起,胸前插着一柄牛耳尖刀,刀柄上赫然印着一只清晰的血手印。 狄公定睛看了看道:“又是一只左手。” 一旁的文清惊道:“左手?先生,昨日勘察现场之时,您曾经做出了分析:孙喜望怒杀阎氏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常婆家中问出奸夫的姓名,而后杀人灭口,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杀死奸夫何五奇呀!难道,这,这又是孙喜望所为?” 狄公看了文清一眼,伸手向何五奇怀里摸去,忽然,手指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他赶忙将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枝非常精致的金簪。 狄公再一次将手伸进何五奇怀里,又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面写着几个字:“今夜二更,望水亭。小玉。” 狄公道:“小玉?” 文清一愣,狄公将字条递了过来。文清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上次盘问阎氏之时,她曾经提起,小玉是其未出阁时在娘家用的乳名。” 狄公道:“是这样。这张字条以阎氏的口吻,约何五奇到望水亭见面。而那支金簪很可能是何五奇送给阎氏的,凶手用它做个信物,使何五奇对这张条子的真实性深信不疑。” 文清道:“不错,凶手定是用这张字条将何五奇骗到此处,而他则在暗中埋伏,待何五奇一到便痛下杀手。” 狄公长叹一声道:“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只有孙喜望才能够得到阎氏的金簪;也只有他才知道阎氏的乳名。而且,杀死何五奇的钢刀把柄之上有一个左手的血手印。看起来,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孙喜望。”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个有杀人动机的人。”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从通衢客栈的杀人命案到阎氏、常婆被杀,再到今日何五奇之死,不难看出,这是一起由同一个凶手制造的连环凶杀案,其最终目的就是除掉何五奇。” 文清和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县令大人,看来,马上就可以定案了。” 文清道:“是的,目前案情已经真相大白,只是案犯孙喜望在逃。请先生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尽快缉拿杀人凶手孙喜望到衙!”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们回去吧。县令大人,你恐怕要亲自将何五奇的死讯告诉他的夫人了。” 文清点了点头。 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巨响,何宅的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狄公、文清、曾泰一行走进大门,管家何竟飞跑着迎上前来。他双膝跪倒,刚要说话,狄公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了两句,何竟一声惊呼,浑身颤抖不止,目光望向了一旁的文清。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你马上去将夫人唤到正堂。” 何竟颤声道:“是!”说着,跳起身来向后面跑去。 文清与狄公对视了一眼,狄公轻声道:“县令大人请先到正堂,将何五奇的死讯及事情的始末原委告知夫人。老朽随后便到。” 文清道:“有劳先生。” 狄公微笑道:“大人太客气了。”说着,与曾泰向后园走去。 文清在一名仆佣的陪同下来到正堂门前,只见正堂的门紧紧关闭着。文清四下看了看回身道:“好了,你去吧,本县一人进去。” 仆佣躬身道:“是。”说着,小跑着离去。 文清走到正堂门前,伸出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堂门打开,文清迈步走了进去。 正堂内门窗紧闭,空空荡荡,文清立时感觉到堂内的气氛有些异样,他顿住了脚步静静地四下打量。 四周死一般寂静。 文清定了定神,缓缓走到座椅前刚要落座,忽然,身后传来“喀”的一声轻响,文清一惊,飞快地转过头。 响声出自内堂。隔着纱帘,影影绰绰地看到似乎有个人坐在堂内。 文清站起身缓缓向内堂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清了,内堂的纱帘之内果然坐着一个人,但由于纱帘的遮挡看不清面容。 文清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来到内堂前,飞快地掀起了纱帘。 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孙喜望! 文清大惊失色,惊呼道:“你,你是人是鬼!” 孙喜望面色苍白,浑身上下缠裹着绷带,双眼透出阵阵寒光,他冷森森地道:“没想到吧,县令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文清连退两步惊叫道:“你没死!” 孙喜望道:“是的。我没死,你一定很失望!” 文清猛地转过身,向外堂奔去。 “砰”的一声,外堂门打开,狄公、元芳、曾泰等人走了进来,拦住了文清的去路。 文清大吃一惊,强自震慑住心神道:“怀,怀先生,这,这是何意呀?” 狄公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文清,步步逼近,文清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退去。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县令大人要走啊?” 文清强笑道:“啊,啊,本县还有些急务要处置,必须马上赶回衙内。” 狄公笑了笑道:“哦,是吗?可这里的好戏才刚刚开始,缺了你这位主角怎么演下去呀!” 文清强作镇静道:“先生说什么,文清不明白。”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不明白?好啊,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个在通衢客栈地字甲号房中错杀梅香、田六;在孙记绸布店和常家暗夜行凶,杀死阎氏和常妈妈,嫁祸孙喜望;以及昨日以金簪、纸条诱骗何五奇夜至望水亭,最终将其杀死的连环命案凶手,就是你——文清!” 文清连退两步,双眼望着狄公,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 狄公冷笑一声道:“不想说说吗,县令大人?” 文清定了定神,说道:“不知先生说我是凶手,有何凭据呀?” 狄公冷笑道:“要凭据,很简单。你杀害阎氏,乃是孙喜望亲眼所见,他说的话就是真凭实据。”说着,狄公向文清身后一指。 文清下意识地转过头,狄春正扶着孙喜望从内堂走来。 狄公道:“昨夜,孙喜望醒来后将阎氏遇害那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文清的脸色变了。 狄公道:“本来你率手下的几名亲信衙役,暗入孙家是想直接杀害阎氏,嫁祸给孙喜望。然而更好的机会来了,当你从院墙跳进孙家之后,发现这夫妻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竟然动起手来……” 文清的记忆与狄公的描述交织在一起: 孙喜望与阎氏正吵闹不休。只见墙头人影一闪,文清身穿一件黑斗篷跃墙而入,飞快地潜身贴到正房窗下,向房内望去。 屋内的孙喜望狠狠一脚将阎氏踹了出去,用剪刀指着阎氏的喉咙骂道:“你这恶婆娘,娶了你真是我孙喜望倒了八辈子霉!我真恨不得一剪子戳死你,方解我心头之恨!”孙喜望双眼通红咬牙切齿,挥舞着剪刀在阎氏喉咙前不停地晃动着。 阎氏真的害怕了,她连连后退:“你,你,你真要杀我……” 此时,文清飞快地跃入房中,吹灭了桌边的风灯,屋中顿时一片漆黑。 孙喜望一惊转过头来。就在此时,文清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孙喜望握着剪刀的左手,孙喜望一声惊叫,还没反应过来,那双手带着他手中的剪刀狠狠地刺进了阎氏的咽喉,阎氏一声惨叫,头歪向一旁。 黑暗中,孙喜旺手中的剪刀在文清的支配下不停地向阎氏身上戳刺着,鲜血四溅。孙喜望拼命挣扎,企图摆脱控制,然而,门外人影闪动,几条黑影扑了进来,将他压倒在地。 “扑”的一声轻响,风灯再一次点亮。 孙喜望挣扎着抬起头来,看见文清站在面前,他目瞪口呆:“县,县令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若不是那位怀先生,我还真的不知道,原来在通衢客栈丙号房中与我搏斗的人,竟然是你。” 孙喜望惊呼道:“啊?杀死梅香和田六的凶手,是,是你!” 文清笑了藏书网:“说对了。你知道阎氏的奸夫是谁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 文清一字一顿地道:“何五奇。” 孙喜望惊呆了:“什么,是他!” 文清点了点头道:“是的。其实,说起来,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要何五奇死。可就凭你一个平头百姓,就是再混十年也杀不了他。我说的不错吧?” 孙喜望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文清。 文清微笑道:“所以,你应该帮我。” 孙喜望颤声道:“怎、怎么帮?” 文清笑道:“很简单。”说着,他冲旁边的衙役一摆手,衙役抓起孙喜望的左手重重地按在了剪刀的弧形外圈上。 文清微笑道:“现在,你只要跟我走就可以了。”说着,一摆手,衙役们架起孙喜望,打开大门悄悄冲了出去。 狄公说到此时向孙喜旺问道:“孙喜望,我说得不错吧?” 孙喜望用力点点头:“一点不错,先生,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狄公看了看文清,又道:“杀死阎氏,劫走孙喜望之后,你在当天夜里又做了第二件事,那就是将常婆杀死。” 文清故作从容地问道:“哦,我为什么要杀死常婆?” 狄公道:“因为你的最终目的是要杀死何五奇,嫁祸给孙喜望。而孙喜望当时还并不知道奸夫便是何五奇,如果这一点无法坐实,那么你栽赃嫁祸的毒计就不能成功。这个时候,你突然想到监视孙家布店那天夜里,孙喜望曾经说过,他已经怀疑是常妈妈在中间搭桥牵线。当时负责监视的衙役回来禀告,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我们都听到了。” 一旁的曾泰道:“不错,我记得很清楚。” 文清笑了笑道:“是有些话。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这说明,你终于找到了一个令大家信服的原因来嫁祸孙喜望。那就是,孙喜望早就怀疑是常婆替奸夫淫妇搭桥,因此在杀死阎氏后,他暗入常婆家中,从常婆口中问出了奸夫的姓名,而后将常婆杀死灭口,自己暂时躲避起来,等待时机除掉何五奇。 “你竭力在现场做出很多假线索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进入到你所设的骗局之中,确信这一切都是孙喜望所为。这样就为你达到最终目的——杀害何五奇,嫁祸孙喜望彻底铺平了道路。因为这个论断一经确立,只要何五奇日后被杀,凶手肯定是孙喜望,不会再怀疑到旁人身上。” 狄公停下来吸了口气,继续道:“于是,昨天我们勘察现场完毕之后,你来到何园面见何五奇,名义上是提醒他注意安全,其实连哄带吓,骗何五奇半夜到望水亭中与你见面。于是入夜之后,何五奇只身离开何园前往望水亭,而你则带领手下的几名亲信和孙喜望埋伏在亭子四周等候。” 大家又随着狄公的叙述回到了是夜—>?99lib?— 何五奇如约来到望水亭,四周寂静,只有文清一人伫立在亭中。 何五奇走上前去拱手道:“县令大人。” 文清站起身迎上前来:“何掌柜,我不是让你一个人来吗?” 何五奇一愣道:“大人,我是一个人来的呀。” 文清向后一指道:“你看那是谁?” 何五奇转过头去,猛地,文清拔出暗藏袖间的牛耳尖刀,狠狠地刺入了何五奇的胸膛。 何五奇缓缓回过头来,目光中尽是茫然,他到死也不明白,县令为什么要刺杀他。 文清一声冷笑,重重一推,何五奇的尸首倒在了地上。 文清冲亭外轻轻击了三下掌,几名衙役押着孙喜望快步走了进来。孙喜望一见眼前的情形,吓得浑身发抖,牙关颤击。 文清掏出一块手帕,俯身擦去了何五奇尸身刀柄上自己的手印,而后抓住孙喜望的左手,在血泊中蘸了蘸,按向刀柄。刀柄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左手的血手印。 文清站起身来,冲衙役们努了努嘴,几名衙役将孙喜望架转身,文清飞快地从靴筒中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孙喜望的后背,孙喜望浑身一抖,鲜血迸流。文清飞快地抽出刀。 搀扶孙喜望的衙役松开了手,他的身体慢慢软倒在地。 文清走到何五奇身旁,拿起他的右手蘸了蘸地上的鲜血,而后在刀柄上握了一下,又用两根手指捏着刀头来到孙喜望身体前,将匕首尖对准孙喜望后背的伤口,右掌在刀尾重重一拍,刀刺进了伤口之内。最后,他从袖内取出了那枝金簪和纸条,塞进何五奇怀中。 一切完毕后,文清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二贼互杀身亡的现场真是逼真极了,我想,不会有人看出破绽。” 狄公转头直视文清道:“怎么样,县令大人,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吗?” 文清笑了笑:“怀先生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啊。” 狄公笑了,对孙喜望道:“我说得对吗?”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一点不错。” 狄公冷笑一声看着文清道:“然而你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你行凶的同时,我想通了这一切,当然也想到你会对何五奇和孙喜望下毒手。于是,我派手下全城查找,果然在望水亭找到了何五奇和孙喜望。” 文清的脸色变了:“哦?也就是说,你的人昨天夜里到过望水亭?” 狄公道:“正是。当时,狄春检查现场发现,何五奇已经死去,而孙喜望却还有口气,于是他便将孙喜望抬回了何宅,并把现场的情况告诉了我。我马上施救,终于救活了孙喜望,他在今天早晨苏醒过来,对我说出了真相。” 文清一声冷笑道:“真相?真相就是孙喜望杀害了阎氏、常婆和何五奇!” 狄公道:“哦,我倒想听一听。” 文清道:“怀先生,除了孙喜望的叙述,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你的这些推断呢?而本县可是有大量的物证,证明孙喜望是杀人凶犯啊!” 狄公笑了笑道:“大唐《永徽律》规制:人证为首,物证其次。又,首告即为证。因此,只要孙喜望的证词呈堂,必定认可。” 文清强辩道:“可,又有谁能证实孙喜望证词的真实性?难道,他没有可能是在陷害本县?” 狄公道:“动机呢?孙喜望一个平头百姓,与你无冤无仇,在通衢客栈命案发生之前,你们甚至从没有见过面,他为什么要陷害你?再有,即使他想诬指旁人为自己脱罪,难道不能找一个同样的平民百姓,却不知死活地咬上你这位堂堂朝廷的正七品县令,盱眙本地的父母官去陷害,这合乎情理吗?还有,按《永徽律》,‘诸诬告人者,各反坐。’这只是对平民而言,如果他敢诬告上官,那就不仅仅是反坐了,他可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一个正常人会这么做吗?” 文清语塞,良久才道:“太宗《贞观律》条规,二人相证,事未可知。也就是说,二人是无法互相印证对方说辞的真实性的。” 狄公笑了笑,吸了口气,接着道:“首先,二人相证所说的二人,指的是两个相互熟识素有嫌隙之人,因而,有可能互相诬指陷害。而不是指的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其次,你所说的‘二人相证,事未可知’,乃当年太宗朝用于侯君集谋反案中的规条,当时,太宗皇帝认为,首告者张亮与侯君集同殿为臣,颇多交往,有可能因嫌生恨,相互陷害,因此才定下了这一条法规。换句话说,它只适用于《大逆律》,并不适用于民间斗讼。因此,你刚刚的这番辩辞可以说苍白无力,不论此案到了哪一个衙门,遇到什么样的堂官,都不会相信你的话。”说着,狄公缓缓走到他身旁冷冷地道,“还有一个人,也许你想见一见。” 文清抬起头来小心地问道:“哦,是谁?” 狄公笑了笑,举起手掌连击三下。 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环带着何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文清一惊,禁不住倒退了两步,脱口喊道:“你,你……” 狄公道:“夫人,将你昨夜所说的,再说上一遍吧。” 夫人缓缓走到文清面前,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颤声道:“文清,他们,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你就认了吧,是我连累了你……”说着,她低声抽泣起来。 文清倒吸一口凉气,连退两步:“怎么?紫君,你,你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夫人低泣着点了点头道:“嗯。昨夜,春儿到县衙为你送那只装着盐卡的胆瓶,回来的时候在角门被抓。他们命春儿诱我到大柳树下,而等着我的正是怀先生……” 文清浑身颤抖,脸色煞白,看着狄公道:“看来,你早就想到凶手是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不错。当我想通了案情的来龙去脉,便立刻感到何五奇和孙喜望身处危境之中。于是,我立刻命狄春率我的随从四出寻找这二人的下落。果然,在望水亭中发现了他们。我想,天明时你来到现场,发现孙喜望的尸体不见了,一定是大吃一惊吧?” 文清点了点头:“正是,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杀死了孙喜望,他的尸首怎会不见呢?” 狄公道:“那是狄春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将他救回了何园。” 文清跌坐在椅子上哀叹道:“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可谁想到……” 狄公道:“怎么样,县令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说?” 文清长叹一声道:“时也命也!我无话可说。” 狄公道:“昨夜,夫人对我说,你二人本是姨表兄妹,自小青梅竹马。你因赶考经年未归,回来后才发现昔日的爱人紫君已成他人之妻。正自伤神之时,夫人暗中派春儿约你见面,告诉你何五奇使用卑劣的手段迫使其父将自己下嫁给他,并在两年前使用慢性毒药将老人毒死,自己接管了李记盐号。而夫人这些年之所以虚以委蛇,就是在暗中等待时机,杀掉何五奇为父报仇。 “于是,你们便开始筹划复仇的计划。首先,你们经过长时间地跟踪,发现何五奇与阎氏定期幽会,而且每次都在通衢客栈的地字甲号房中。于是几天前的夜里,你二人暗入客栈,准备动手杀掉这二人。不想却错杀了梅香和田六。”狄公略为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得知真相后,你当然不会甘心,而更为严重的是,孙喜望看到了夫人的真面目。于是,你又定下了这条一石二鸟,嫁祸于人的毒计。你利用孙喜望的报仇心理布下了这个谜局,既可以除掉孙喜望,保证夫人的安全,又可以顺利地杀死仇人何五奇,嫁祸旁人,真是煞费苦心呀!” 文清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扑通”一声,夫人跪倒在狄公面前,泪流满面地喊道:“先生,先生,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与文清无关。千刀万剐由紫君一人承担,你千万不要将文清的事说出去!我求求你了!” 狄公长叹一声望着跪在脚下的李氏,道:“可怜呀。夫人,你真的以为文清如此处心积虑地除掉何五奇,是为了替你报仇?” 此言一出,夫人愣住了,文清也大惊失色。 狄公一伸手,示意夫人起身,说道:“你好好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让你盗取那只装着盐卡的胆瓶?” 夫人吃惊地看着狄公:“先生,您,您说的话,妾身不懂。” 狄公道:“文清之所以殚精竭虑,不择手段地除掉何五奇,真正的目的是要取而代之,独霸盱眙盐市!而夫人你,不过是被他利用的工具而已!怎么样,文清,我说得不错吧?” 文清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他强自抑制着心头的恐慌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我跟你提一个人,你就知道了。” 文清已自心虚,还强撑胆气道:“谁?” 狄公道:“到太平镇接盐的赵先生。” 文清吓得一声惊叫:“你,你……” 狄公道:“我怎么知道的,是吗?” 文清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狄公道:“昨夜我曾听何竟说起,夫人暗入正堂盗取了装盐卡的胆瓶。而之前水生和庞四则说,前来送盐的盐枭竟然是被赵先生带去的官军消灭的。如果官军是在奉命缉查私盐,抓捕盐枭,却为何不见那些被缴获的私盐?这就说明,此次行动乃是披着官府外衣的黑吃黑。那么,在盱眙附近,能够调动官军的人会是谁呢?当然是你,县令大人。想通了这一点,我让水生和庞四跟踪小丫鬟春儿来到县衙。果然庞四认出了你,县令大人便是那位神秘的赵先生!” 文清还要强嘴:“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不是什么赵先生。” 狄公一声冷笑:“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说着,他看了看元芳和小清。元芳举起双手,重重地拍了三下。 门外的庞四闻声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文清的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恶贼,你还认识我吗?” 文清一声惊叫连连后退,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庞四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杀了我那么多弟兄!我,我他妈跟你拼了!”说着,他红着眼睛扑向文清,元芳赶忙拉住了他。 文清胆怯地缩在椅中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葛天霸派人给我送信要我将你们一网打尽,不留活口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小清和庞四更是目瞪口呆。庞四颤声道:“真的是他?” 文清道:“是、是、是卧虎庄的管家葛彪送来的书信!” 小清又急又怒,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狄公道:“文清,事已至此,你还要狡赖吗?” 文清从椅中强自挣扎起身,颤声道:“我,我说,我都说。怀先生说得是,我之所以要除掉何五奇,确实是为了独霸盱眙盐市。” 夫人一听此言,眼前一阵晕眩,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狄公长叹一声,对狄春道:“扶夫人下去休息。”狄春忙扶着夫人走出门去。 第二十二章 谋财通匪县令害命 狄公对身旁的曾泰道:“给他看看!” 曾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文清:“看看这个吧,县令大人!” 文清一愣,赶忙接了过来,竟然是一道圣旨。文清双手颤抖着将圣旨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末了,不觉惊叫失声:“狄,狄,狄阁老……”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没有想到吧?” “扑通”一声,文清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中。 狄公踏上一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内藏奸诈的官仓贼!身为朝廷七品,不思德政,不恤民情,贪婪狡诈,阴险歹毒!国难当头,不思抚民生还报天恩,却千方百计与歹徒合谋贩卖私盐牟取暴利!更有甚者,身为一方父母,竟视治下百姓的生命如同草芥,为一己私利随意格杀,竟无丝毫愧意,真是枉披了这一张人皮!” 文清体如筛糠,牙关格格直响。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文清,今日你将此案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还则罢了,如若谎言欺诈,避实就虚,本阁当堂就要秉圣意明公刑,要你粉身碎骨!” 文清“扑通”一声跌跪在地,连连叩头:“阁老饶命,犯官一定实话实说!” 小清望着眼前的一幕,终于明白了元芳昨晚的话。 元芳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狄公厌恶地望着文清道:“起来说话!” 文清连声答应,站起身来道:“阁老,此事要从邗沟覆船说起。”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吧。” 文清道:“阁老可能知道,邗沟覆船之后漕运梗阻,食盐无法运抵盱眙以北各县,而各县储备的官盐又严重不足,故而盐荒已迫在眉睫。于是,盱眙以北九个缺盐县的县令联名给刺史大人上书,要求从陆路运盐。扬州通往淮北的陆路虽然坚塞,中间又有洪泽湖阻断,但值此危急时刻,只能暂经陆路转运,以解燃眉之急。” 狄公道:“我曾听这里的百姓说起,州刺史崔亮派出的运盐队在洪泽区为水匪所劫,自此,崔亮便拒绝再为盐荒地区运盐。” 文清道:“正是。后来卑职才从卧虎庄庄主葛天霸口中得知,在洪泽湖中劫夺官盐的便是他手下的水寨头目。” 狄公道:“哦?” 小清听到这里,身体又战栗起来。 狄公道:“葛天霸是怎样得知盐船何时经过湖区的?” 文清道:“据葛天霸讲,是他的上峰派人来传递的消息。” 狄公道:“他的上峰是谁?” 文清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文清道:“听说不再为淮北运盐,各地百姓怨声载道,县令们更是人心惶惶,不知刺史大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就在此时,刺史府移文到达各县,命九个缺盐县的县令立即赴扬州议事。 “在刺史府中,崔亮告诉我们要暂时终止运盐,要我们自行解决进盐之事,并给在场的九位县令每人五百两黄金。当时我们就明白了,其实刺史大人就是要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放私盐买卖。” 曾泰在一旁道:“恩师,又被您说中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道:“从扬州回到盱眙后不到一个月,官盐售謦,整个淮北地方暴发了大盐荒。可奇怪的是,盐荒暴发后不到十天,各地便出现了很多像何五奇那样的盐商。这些人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从秘密的渠道购进大批私盐,以高价出售给百姓。” 狄公道:“早已做好了准备,这是什么意思?” 文清道:“意思就是,这些盐商绝不是在各地的盐荒暴发后才去筹措私盐,而是有人早已在暗中组织妥当,安排盐商们到预定地点购盐的,而后将盐囤起,只待官盐售磬,盐荒暴发,他们便立刻将早已备好的高价盐售出,以获取暴利。”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文清道:“后来我通过各种渠道明查暗访,终于搞清了,淮北地方的所有私盐都是由洪泽湖畔的卧虎庄发放的。” 小清羞愧地低下了头。 文清道:“在盐荒之前,卧虎庄不知从什么渠道囤进了大量的私盐,而后在各地寻找拥有实力的投机盐商合作。他们给盐商发放一种特制的提盐铁卡,卡上注明食盐数量。盐商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将盐提走。这样,卧虎庄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私盐发售到淮北各地。当时,看着何五奇在盱眙城中高价售盐赚取暴利,真可说得上是日进斗金,我这心中是又恨又妒,一直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能取而代之……” 狄公望着文清那副贪婪的嘴脸,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文清继续道:“而取代何五奇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法与卧虎庄的人取得联系,博取他们的信任。也真是天公助我,机会就在此时到来了。” 狄公道:“哦,什么机会?” 文清道:“当时,犯官通过线报得知,有一批盐枭从海陵盐场运来了五六石私盐,准备发售。于是,犯官便率手下衙役在半路设伏,擒盐枭,缴私盐,并亲自跑到卧虎庄将俘获的十几名盐枭和五六石私盐亲手交给了庄主葛天霸。” 庞四听着文清的话,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双拳死死地攥在一起。元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听文清继续道:“当时,葛天霸要独揽淮北盐市,最怕的就是有盐枭将外盐运进盱眙。因此,我这招投石问路正是投其所好。葛天霸对我非常信任,当天晚上就将我邀至后花厅饮宴,酒至半酣我向他提起想取代何五奇掌握盱眙的私盐买卖……” 文清的回忆将众人带到了那晚的卧虎庄—— 卧龙山庄后花厅中摆着一桌酒筵,葛天霸已经微醺,他拍着文清的肩膀道:“老弟,其实对我来说与谁合作都是一样。何五奇不过是个盐商,而你却是官身,合作岂不更加稳便?” 文清赶忙点头道:“是呀,是呀。还望葛庄主费心,玉成此事!” 葛天霸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文清的心沉了下去:“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葛天霸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老弟,你以为我有盐就是老大吗?” 文清一惊:“哦,葛庄主上面还有人?”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正是。每一个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都是经过上峰的严格筛选,不能随意更换。除非……”葛天霸欲言又止。 文清忙追问道:“除非怎样?”“除..非,他死了。”葛天霸借着酒气说到。 文清猛地抬起头。 葛天霸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老弟一副大好官身,如若不用真是可惜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如能与为兄联手,做起一番事业……”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文清。 文清脸现喜色道:“请葛庄主明示。” 葛天霸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一切都受制于人,毫无主权。首先,所有前来买盐的商人都是先将钱存入鸿通柜坊,再拿着柜坊开据的凭信前来提盐,我们卧虎庄根本就见不到一文现钱。每两个月我们便要将盐商付给我们的凭信交到位于扬州的鸿通柜坊,柜坊通过凭信上的钱数计算出我们售盐的数量,在年底给我们兑出一些现钱。可你不知道,那些钱少得可怜,对比起如此庞大的私盐贩售量,简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文清附和道:“葛庄主为此事出了这么大的力气,得到的回报却如此微薄,这真是不公之极。” 葛天霸愤愤道:“谁说不是!但上峰势力极为强横,那是惹不起的,所以不能来硬的。” 文清会意,问道:“葛庄主想怎么办?” 葛天霸压低声音道:“过些日子有一大批盐要到卧虎庄,我想暗中劫下,以现在售盐价的一半卖给信得过的人,再由他发售。如果老弟有意,我们到可以联手来做这笔买卖。” 文清略一沉吟道:“可葛庄主,盱眙城中已有了何五奇,按你们的规矩,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位盐商代销,这该怎么办呢?” 葛天霸望着文清道:“刚刚你不是说要取何五奇而代之吗?” 文清点了点头。 葛天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用手一比,道:“无毒不丈夫,那你就只有杀了他。” 文清浑身一颤道:“以何五奇的势力,杀死他谈何容易?” 葛天霸微笑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杀死何五奇拿到他的提盐铁卡,我会帮你跟上面活动,取代何五奇的位置。到那时,你表面上的身份是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而私下经营着我们自己的私盐买卖,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文清听得血脉贲张:“葛庄主,你不用说了,我马上回盱眙立刻着手此事。”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记住,一定要在盐到之前杀死何五奇,做好一切准备。” 文清重重地点了点头。 文清看着狄公,继续说道:“就这样,我回到了盱眙,开始筹划着怎样除掉何五奇。恰在此时,紫君暗中约我见面,说想要杀死何五奇替父报仇,我当时非常高兴,便要她作为内应,二人合力动手除掉何五奇。过个一年半载,紫君改嫁给我,这样,何五奇的一切便都归我所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葛天霸屡屡提到在他之上还有上峰?” 文清道:“正是。他不过是替别人出力卖命,挣几个散碎银两,而大钱全让上峰拿走了。” 狄公道:“你还说到了鸿通柜坊,这个柜坊掌握着卧虎庄所有售盐所得及获利账目?” 文清道:“正是,葛天霸是这么说的。” 狄公道:“也就是说,葛天霸想要背着上峰私下里捞上一票,这才与你联手?” 文清点了点头道:“对。就在您到盱眙两天后,葛天霸派管家葛彪给我送来一封密信,上面说近万石食盐已经运到,问我何时才能解决何五奇?我这才决定马上动手。” 狄公点头道:“我说你为什么如此急于下手除去何五奇,原来是这个原因。” 文清道:“信中还说,那些押盐而来的盐枭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借犯官之手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卑职这才请官军宋都尉接盐时在太平镇外的柳林设伏,除掉盐枭,将盐车运走。” 庞四咬牙道:“你们好歹毒!” 小清站在那里,犹如芒刺在背,泪水在眼圈里不停地打转。 狄公道:“庞四等人押运而来的近万石食盐,你藏在了哪里?” 文清道:“就在城西废弃的盐廪之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文清,下去后,你要将今日的供述写成供辞,签字画押。” 文清忙不迭地躬身答道:“是,是。” 狄公抬头看着元芳和小清道:“水生,小清,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清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元芳道:“没有了。” 狄公一声大喝:“来人!” 张环、李朗、沈韬、肖豹大步走了进来:“在!” 狄公道:“将文清关在后园之中,派卫士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 张、李二人大声答应,拉起文清大步走出门去。 狄公思索一下,看着鲁吉英道:“吉英。” 鲁吉英道:“阁老。” 狄公道:“而今盱眙县令文清被捕,县内不可无主,便由你暂摄县令之职。” 鲁吉英躬身道:“是。多承阁老信任!” 狄公道:“有几件事你要立刻去办:第一,彻查文清同党,使盱眙归治!” “是!” “第二,关闭何家盐号,查察盐号账目。按照文清所说,率人到城西的废盐廪中将那近万石官盐提出,售与城内另外三家合法盐商,命他们按照常平盐价发售给盱眙百姓!” “是。” “第三,立即组织县内所有人力物力,准备为盱眙以北的另外八个盐荒县运盐。” “是!卑职立刻去办!” “沈韬、肖豹!” “在!” “你二人率黜置使卫队护送鲁县令到任!” “是!鲁县令请!” 鲁吉英深深一揖,与沈、肖二人快步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狄春跑了进来:“老爷,彭春醒了!” “哦?好,去看看!” 彭春面色苍白,斜靠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发愣。 狄公和元芳等人走进房中。 彭春赶忙欠了欠身,对元芳和小清感激地道:“小人彭春遭逢大难,幸蒙二位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永生难忘!” 元芳一指狄公道:“你还是谢谢这位怀先生吧。若不是他妙手回春,我们恐怕也无能为力。” 彭春挣扎着起身,对狄公施礼道:“先生大恩,彭春万死难报!”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重伤未愈,就不必多礼了。” 这时,彭春的目光落在了庞四的身上,他惊叫道:“你,是你……” 庞四惭愧地道:“彭兄弟,我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你,你别怪我。” 彭春镇定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是葛天霸要你这么做的。” 庞四点了点头。 彭春道:“那天夜里在蛟王祠,你们刚走不到一个时辰,葛彪便率领十几名庄丁赶来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救我们的,谁知道……”半晌,彭春长叹一声道,“我当时被葛彪砍了一刀,昏死过去。等我再睁眼时,身边所有人都已经死了,蛟王祠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拼命挣扎着爬出火场,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小清颤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将船停在飞云浦内?干吗不驶进卧虎庄?” 彭春苦笑道:“是葛天霸派葛彪前来传信,说近日风紧,不能进庄,要我暂时将大趸船停在飞云浦内。第二天便发生了劫船之事。” 小清长叹一声,含泪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元芳道:“看到了吧?你爹早已打定主意要抢劫盐船,可却苦于无人下手。用庄里的头目又怕此事万一传扬出去,被上峰获知引来杀身之祸。”元芳继续道,“而这时,我们带着庞四来到了卧虎庄,你爹立刻相中了他。第一,庞四是盐枭,与卧虎庄是死对头。第二,他暗中与文清约定,在接盐的同时,除掉庞四等人。 “如此一来,事情就演变成庞四率领盐枭抢劫大趸船,夺走食盐,后在太平镇外被缉私的官军所杀,食盐充公。这样,即使事情暴露,被上峰查知,也是官府与盐枭之间的事情,牵扯不到葛天霸的身上。而食盐既已充公,上峰也就无可奈何了。他便可与文清暗渡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抢来的食盐暗地卖掉,以获取暴利。”元芳说完,庞四恍然大悟,而小清已浑身战栗,满面泪水。 狄公和曾泰赞赏地望着元芳,频频点头。 只有彭春惊恐地望着小清颤声道:“葛,葛天霸是你爹?” 小清轻声抽泣着,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好爹爹!” 彭春的身体颤抖起来:“你,你,你们都,都是卧虎庄的人?” 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咽了口唾沫,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狄公缓缓走到榻前道:“彭春,你是北沟大仓的监库,林阳的手下,我说的不错吧?” 彭春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道:“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叫彭秋,是北沟大仓护卫队的队长。” 彭春傻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去过北沟大仓……” 狄公冷冷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十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那时,在北沟大仓的码头前,你正在指挥属下,将最后一批官盐运上快船。” 彭春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你可能听说过,狄仁杰。” 彭春一惊,几乎跳了起来:“你,你就是朝廷派来查案的黜置使,狄、狄仁杰!” 狄公道:“正是。” 彭春哀叫一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榻上。 狄公道:“你重伤未复,我并不想惊吓于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北沟大仓已被官军攻破,你的弟弟彭秋在押,现在你是孤家寡人了!” 彭春惊恐地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 狄公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而今你的老巢已破,上司林阳失踪。把你交到卧虎庄,葛天霸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杀死灭口。因此,你已无路可退,只有乖乖与我们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彭春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来道:“是、是。” 狄公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们北沟大仓和卧虎庄拥有同一个上峰,对吗?” 彭春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目光逼视着他道:“你们的上峰是谁?” 彭春深吸一口气道:“铁手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铁手团?” 彭春道:“正是。” 狄公道:“也就是说,邗沟覆船案是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彭春长叹一声道:“是的。事到如今,小的就实话实说了,”说着就着床榻俯身扣头道,“求大人网开一面,饶小的性命!” 狄公道:“只要你将此案的详情如实道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彭春点了点头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铁手团在江湖上势力极大,他们的首领被尊称为宗主。我们北沟大仓的总管林阳便是铁手团的属下。” 狄公道:“哦,林阳是铁手团的人?” 彭春道:“正是。刚刚大人说的对,邗沟覆船之事便是由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道:“小人和兄弟彭秋本是绿林道上有名的横点,就是强盗。两年前,林阳拿着铁手团的金蛇令找到了我,说是宗主要他与我联络,共同经营起北沟大仓。当时小人不明白,为什么要建起那样一座大仓廪,还要豢养近千名水鬼。但铁手团宗主一言九鼎,林阳对小人也礼敬有加,因此,小人并未多问,便随林阳同赴北沟,招募水鬼,建起大仓。大约过了半年,小人才从林阳口中得知,原来铁手团是要向道经邗沟北上运盐的江淮盐铁转运使的盐船下手。这个计划具体是如何操作的,那是上峰们的事,小人不知,只知道整个计划分为几个部分。” 狄公道:“哪几部分?” 彭春道:“首先,想要邀劫盐船,必须要知道船队出发和到达的时间。因此,每当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船队出发时,我们北沟大仓就会接到漕运衙门传来的讯息,告知我们船队何时出发,何时到达邗沟。” 狄公道:“你说的是扬州漕运衙门?” 彭春道:“正是。”狄公深吸一口气,与曾泰对视了一眼。彭春继续道,“我们接到讯息后,便立刻飞鸽传书到总堂,将此事禀告宗主。几天之后,铁手团第二号杀手虎云,便会率领一干水鬼来到北沟大仓进行准备。准备完毕,便由小人派快船将其送至指定地点埋伏,只待运盐船队进入伏击圈,虎云便立刻率麾下水鬼潜入水中,将所有盐船凿漏,盐船被凿漏后失去平衡,自然就会触礁沉没。虎云则在水下率领水鬼将落水之人全部溺死,而后乘船离开。” 狄公的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火焰,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个残忍之辈,真是心如蛇蝎!想不到,邗沟覆船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彭春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因每次选择的下手地点不同,但又必须是暗礁丛生,淤泥塞道之处,因此,必须要提前勘察,此事也是林阳与小人要做的。这便是计划的第一步。” 狄公道:“北沟大仓不是有很多水鬼吗,这个虎云为什么还要另外带水鬼来?” 彭春道:“北沟大仓的不过是些普通水鬼,而虎云所率的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能够潜入水下几日几夜,生食鱼虾,且可水中翻刀使杖,水艺精熟之辈。”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彭春道:“第二步,就轮到了我们北沟大仓。只要虎云率水鬼返回,就说明第一步已经成功。我便立刻集合北沟的所有水鬼乘快船赶往出事地点,将落水的官盐捞起,再用快船运回大仓存放起来。第三步便是葛天霸派来大趸船,将囤积在大仓中的官盐运离扬州,转至卧虎庄。之后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狄公道:“邗沟覆船后,运河河道封闭,河面之上昼夜都有巡河官的快船往来巡查,大趸船怎能安全通过?” 彭春道:“大趸船上有漕运使衙门开出的官凭路引,即使遇到官船,只要出示官府的凭证便可顺利过关,逃过检查。”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道:“是这样。” 曾泰道:“恩师,与您的推断完全一致。” 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明白了,全明白了。现在才可以说得上是真相大白。所谓的邗沟覆船案,乃是江湖巨恶铁手团纠集官府及绿林各道联手策划的巨大阴谋。首先,铁手团派出杀手虎云,在邗沟将江淮转运使运盐船队凿翻;而后,林阳、彭春统领北沟水鬼全体出动,将沉入水中的官盐盗捞而起,存入北沟大仓。紧接着,葛天霸派出大趸船将盐转运至卧虎庄藏匿起来。而漕运使杨九成则是为私盐转运提供一切便利,开据官凭路引,逃避巡河官的检查。之后,我们的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二位大人便粉墨登场了,他们利用职权,对淮北各地方官吏威逼利诱,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地遏止官盐入淮,人为地造成淮北盐荒。这样,葛天霸的卧虎庄便独霸淮北盐市,明目张胆地将邗沟落水的官盐以高价发售到盐荒各县,以牟取暴利。”狄公一口气梳理出整个盗卖官盐的脉络,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好一张官匪合谋的大网啊,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曾泰双掌一击道:“毫无破绽!”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看来,我们可以行动了。” 此时,小清已经完全听傻了,她目瞪口呆地道:“怀先生,您,您刚刚说得是我爹吗?” 狄公望着小清,长叹一声道:“小清,我不得不说,你爹是本案的重犯。” 小清彻底绝望了,猛地,她歇嘶底里地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元芳长叹一声,对狄公道:“我去看看。” 狄公点了点头。 元芳和庞四随后追去。 狄公道:“彭春,你知道鸿通柜坊吗?” 彭春道:“鸿通柜坊?没听说过。”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了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信,递到了彭春手中道:“你看一看,这是不是林阳的笔迹。” 彭春接过信,看了一遍道:“正是。这是我临行前,他亲笔写下的。” 狄公点了点头,将信接过道:“你与林阳很熟悉吗?” 彭春道:“是。” 狄公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官府中人吗?” 彭春摇了摇头道:“好像不是。林阳的行踪很诡秘,可以说是来无影去无踪。他并不常在北沟大仓,我也说不好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狄公点了点头道:“据你弟弟彭秋和北沟的护卫形容,他个子不高,面色黝黑,小眼睛,颔下一部络腮胡须。” 彭春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是的。可……” 狄公道:“你要说什么?” 彭春道:“小人总怀疑,那不是林阳的真面目。” 狄公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 彭春回忆道:“有一次,他深夜来到北沟。清晨小人去见他,发现他坐在铜镜前,正在往脸颊上粘胡须。”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道:“你是说,他的胡须是假的?” 彭春点了点头道:“应该是。”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良久,说道:“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安心养伤吧。” 彭春道:“谢大人。” 狄公对狄春道:“狄春呀,你命张环调一小队卫士昼夜守护彭春,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狄春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清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中,望着一泓碧水,呆呆地发愣。 元芳和庞四来到了亭外。 元芳冲庞四摆了摆手,庞四赶忙停住脚步。元芳自己缓缓走到小清身后,坐了下来。 一阵微风吹过,小清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你昨晚说的话了。这位怀先生是朝廷大员,他来是要对付我爹的。” 元芳也叹了一声道:“他要对付的,不光是你爹。刚刚你听到了,你爹参与的是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他们把朝廷运给老百姓的平价官盐抢走,再以高价卖给没盐吃的百姓,这、这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 小清轻声抽泣着。 元芳道:“小清,我们一路行来,当地百姓的惨状你都看到了,真是可怜呀。”小清点了点头。元芳顿了一顿,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清转过头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元芳道:“如果说摧毁卧虎庄,能够拯救淮北地区饱受淡食之苦的百姓,你、你会怎样选择?” 小清愣住了,良久,她凄然一笑道:“那我爹呢?我爹怎么办?” 元芳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我能理解。父女连心,这是人之常情。” 小清转过头,望着元芳道:“你会帮助他们消灭卧虎庄吗?”元芳沉默了。小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说实话,我不会怪你的。” 元芳深吸一口气道:“说句实在话,于理,我现在就想赶回卧虎庄,除掉这群为害百姓的败类!可于情,尤其于你,我、我也不知道……”他抬起头,坚决地道,“但从现在起,我绝不会再帮助你爹做任何事情。我希望你也不要再助纣为虐。” 泪水滚过小清的面颊。她轻声道:“你说的对,我爹做的这些事情,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我也恨不得将他绳之以法,可,可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呀!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他能够平平安安,不再为非作歹,如果真的能够这样,我绝不会在乎卧虎庄的锦衣玉食,我,我宁可陪他沿街乞讨……”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元芳劝慰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看你暂时先不要回卧虎庄了。明天我去求求怀先生,看他能不能对你爹网开一面……” 小清猛地抬起头道:“真的?” 元芳点了点头道:“我骗过你吗?” 小清一头扎进元芳怀里,抽泣道:“谢谢你,水生。” 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一阵阵锣声,几名衙役边喊边沿街走来:“百姓们听着,县令大人有令:自今日起,官府在陈家盐号、曹家盐号和李家盐号发售常平盐,盐价二十文一斗!百姓从速购买!” 寂静的街道很快就热闹起来,家家门户大开,众百姓冲上街道,将鸣锣告示的衙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上下,这是真的吗?官府真的要卖常平盐了?”“不会是骗我们吧!” 衙役笑道:“我们当差的跟你们一样,连口盐都吃不上,谁有力气骗你们呀!” 百姓们哄笑起来。 衙役道:“告诉大伙儿,咱盱眙换县令了,这告示就是新县令出的。赶快准备家伙买盐去吧!”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城门处贴出了官府的告示,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道:“乡亲们,这告示上说,从今天开始,咱盱眙吃上常平盐了!”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真的吗?”“不会吧,已经两年了,怎么突然就有了常平盐?” 看告示那人道:“嗨,这官府的告示还能有假?这上面说何家盐号已经关闭,让大家到城里的另三家盐号买盐,盐价二十文一斗!” 众百姓先是一顿,紧接着爆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声。 “乡亲们,快去买盐呀!”“走啊!” 人群“轰”的一声散了开来,众百姓朝各自家中奔去。 时间不长,这三家盐号门前就聚集了无数等待买盐的百姓。千牛卫守在盐号门前,伙计们开门下板,摆出了柜台。很快,买盐的百姓排起了长龙,盐号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远处,鲁吉英率几名衙役走了过来,望着眼前的景象感慨万千。 盐号老板迎上前施礼道:“县令大人。”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怎么样,一切还正常吧?” 老板道:“正常,正常啊。打上午开门到现在,我们一直没停过手。大人,断盐两年了,盱眙百姓饱受淡食之苦,大人今日之举可真是雪中送炭呀!” 鲁吉英笑道:“哎,这不是我的功劳,你们应该感谢黜置使大人。” 老板连连点头。 傍晚,不知谁在街道上放起了鞭炮,转眼之间,鞭炮之声响彻全城,死气沉沉的盱眙终于复苏了。 狄公在堂中缓缓地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端茶走了进来,见狄公正在沉思,便将茶盏放在桌案上,轻声道:“恩师,您在想什么?” 狄公抬起头道:“我在想,这个铁手团的宗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号召江湖势力为其所用,这一点不难理解。可他竟然能够将扬州的几位最高行政长官全部买通,与他为奴,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呀!” 曾泰点头道:“不错。扬州刺史、长史都是封疆大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却甘愿被这些江湖人物驱使,这是有些奇怪。” 狄公道:“今日通过审讯文清,我们确定了鸿通柜坊对卧虎庄和葛天霸具有实际控制权,而据彭春交待,卧虎庄的上峰是铁手团。那么,鸿通柜坊与铁手团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曾泰一愣道:“您认为这二者之间会有关联?” 狄公道:“这是必然的。双方都对葛天霸具有控制权,一个是在账目上,而另一个则是在行责上,二者怎么可能毫无关联?” 曾泰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彭春提到林阳易容化装之事,此事也甚为蹊跷。难道我们在北沟大仓搜查时,忽略了什么……” 曾泰沉吟片刻道:“此事刚刚学生也在想,如果彭春之言属实,那么林阳现在很有可能仍然混迹在北沟大仓那些俘虏当中。” 狄公道:“你是说,林阳听说官军攻破大仓,便将伪装撕去,混在守卫之中?”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沉思良久,抬起头道:“嗯,有这种可能。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狄公抬头道:“进来。” 门开了,鲁吉英快步走了进来,他满脸喜色:“阁老!” 狄公笑道:“我们的县令大人满面春风呀。” 鲁吉英道:“阁老,您听到鞭炮声了吗?” 狄公点点头道:“听到了。” 鲁吉英道:“这是全城百姓自发地庆贺终于盼来了朝廷的常平官盐!” 狄公道:“是呀,食盐之事牵扯到千家万户。百姓们过了两年淡食的日子,今日终于再次吃到了官盐,他们怎能不欣喜,怎能不庆贺呀!” 鲁吉英激动地道:“今日官府的平盐令一发,立时举城震动,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到三家盐号购盐,那情景真是热烈呀。这才叫造福一方,解民倒悬啊!阁老,卑职发自肺腑地说一句,您是盱眙老百姓的救命恩人!” 狄公长叹一声道:“如果所有的官吏都能够克尽职守,以民生为己任,就不需要我这个救命恩人了。我真的希望,能够不做这样的救命恩人。” 鲁吉英缓缓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 狄公道:“而今,这里的百姓吃到了平价官盐,可尚有盱眙以北八个盐荒县的百姓们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邗沟覆船一案已真相大白,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行动!” 曾泰道:“恩师,我们要不要立刻赶回扬州,拘拿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 狄公摇了摇头道:“这三个人已是瓮中之鳖,贸然拘拿只能打草惊蛇,令此案的元凶首恶闻风而逃。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引蛇出洞!”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道:“引蛇出洞?”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你们想一想,邗沟覆船案的核心是什么?” 鲁吉英道:“盐。” 狄公道:“一语中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了盐,那就是击中他们最疼的地方,你想他们还能坐得住吗?” 鲁吉英道:“有道理。” 狄公道:“那么,盐在什么地方?” 曾泰道:“卧虎庄,葛天霸的手中。” 狄公道:“不错。因此下面我们要做的就是攻破卧虎庄,找到藏匿于庄内的大批官盐,引幕后元凶跳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道:“取地图来。” 鲁吉英走到书架上,拿下地图,展开在桌案上。 狄公三人站在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卧虎镇三个字上:“曾泰,你连夜乘官船赶回扬州,召集大队卫士马上出发,赶到卧虎镇东四十里外的蛟王祠安营。” 曾泰道:“蛟王祠?” 狄公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顺卧虎镇向东划去,果然出现了蛟王祠。狄公道:“就是这里。据元芳和庞四所说,蛟王祠山高林密,有利于大军隐蔽。” 曾泰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狄公道:“五日之后,我会带着元芳、吉英和这里的所有卫士赶赴卧虎镇与你们会合!” 曾泰道:“是。恩师,学生马上回去准备。” 狄公嘱咐道:“记住,此事要绝对保密,不可被崔亮等人察觉。” 曾泰双手抱拳道:“恩师放心。”说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又对鲁吉英道:“吉英,上次你说曾经看过李翰大人留下的那封密信,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能背下来吗?” 鲁吉英道:“卑职只看过一遍,可能无法全篇背下,但我想宁氏也许可以。” 狄公道:“好极了!你马上去找她,将那封信中涉及的所有受贿的扬州官吏全部写下。有了文清的供辞,再有了这封密信的内容,扬州这班赃官便无所遁形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去办。” 狄公叮嘱道:“此事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一定要做好。” 鲁吉英道:“请阁老放心!”说着,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缓缓坐在桌案前。 宁氏正在房中缝补衣物,只听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宁氏抬起头来道:“进来。” 鲁吉英推门走了进来:“贤妹。” 宁氏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道:“大哥,多日不见,怎么今天想起小妹来了?” 鲁吉英笑道:“连日忙碌,冷落了贤妹。” 宁氏道:“哦,听说狄大人委你为盱眙县令?” 鲁吉英道:“正是。今日一上任就忙了个不亦乐乎。贤妹呀,李大人那封密信,你能背得下来吗?” 宁氏一愣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鲁吉英道:“狄大人要惩治扬州的贪官,他要我们将密信中涉及受贿官吏的所有内容抄写下来。” 宁氏点点头道:“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那封密信我看过很多遍能够得下来。” 鲁吉英喜道:“好极了!贤妹,你说我写。”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坐在桌前铺好了纸张,磨墨掭笔。 宁氏略一思忖道:“崔亮,白银五十万两……” 鲁吉英飞快地将宁氏所言一一写下。 第二十三章 黑吃黑火并卧虎堂 街尽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五匹马飞奔而来,停在了通衢客栈前。为首的正是云姑和龙风,身后跟着豹冲、蛟刚和犼强。 五人翻身下马,云姑抬头看了看客栈的招牌,对身旁众人点了点头道:“就是这里。”说着,率先向客栈内走去。 店伙计往来忙碌,擦拭着桌椅柜台。听见有人进来,伙计赶忙迎上前来:“几位客官,是要住店吗?” 云姑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人。” 伙计看着云姑,忽然道:“哟,姑娘,您、您又回来啦?” 云姑愣了:“什么又回来?” 伙计赔笑道:“前天,您不是跟怀先生他们搬到何园去了吗?” 云姑与龙风对视一眼道:“怀先生?我正要向你打听这位怀先生,他现在还住在店中吗?” 伙计望着云姑纳闷地道:“你们、你们不都住在何园之中吗?怎么怀先生会在这里?” 云姑听着伙计没头没脑地话,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她赶忙顺着话头儿说了下去:“啊,怀先生今天早晨出去了,说是要来你的店里,我这才找了过来。” 伙计点了点头道:“哦,是这么回事,可他老人家没来呀。” 云姑点头道:“那就算了。嗨,我是外地人,这里路不熟,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再跟我说说,何园怎么走?” 伙计向外指道:“出大门往东直着下去,走五六里地,再向北就到了。” 云姑道:“多谢。哦,对了小二哥,我来了几位朋友要住在店中,你给开几间上房。” 伙计高声答道:“好哩!” 天气晴好,何宅花园中鸟雀争鸣,一片早春的气象。狄公缓缓走在湖畔,静静地思索着。 元芳走到他身旁,轻轻叫了声:“怀先生。” 狄公停住脚步,转过头,顺口道:“元芳啊……”他马上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道,“水生。” 元芳点了点头道:“怀先生,啊,应该叫您狄大人。” 狄公笑了笑道:“叫什么都是一样。水生,找我有事吗?” 元芳点了点头,踌躇着道:“有件事,我想求您。” 狄公诧异道:“哦,你我之间,何用这个求字?说吧,什么事?” 元芳道:“您是不是准备攻打卧虎庄?” 狄公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元芳道:“直觉。” 狄公望着他,脸上露出微笑:“你的判断依然很准确。” 元芳有些为难地道:“这件事说起来……哎,其实,若不是为了小清,我是不会来的。” 狄公望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想和我说葛天霸的事情,对吗?” 元芳吃惊地问道:“您怎么知道?” 狄公笑了:“这是我的专长。说吧,你想要我怎么样?” 元芳深吸一口气道:“大人,能不能求您对葛天霸网开一面?” 狄公望着元芳,沉吟半晌,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水生啊,你知道,葛天霸血债累累,罪大恶极,可以说死有余辜。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小清,我可能将永远失去你,对于这样的人,我怎能拒绝呢?好吧,我答应对葛天霸网开一面。” 元芳喜道:“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但是他的生死却并不取决于我。” 元芳愣了:“哦,那取决于谁?” 狄公道:“他自己。” 元芳奇怪地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意思就是,如果他能够向朝廷投诚,并协助我们抓捕幕后元凶,我狄仁杰在此担保,定会对其网开一面。然而,如果他继续负隅顽抗,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我说,他的生死并不取决于我。” 元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我懂了。大人,我和小清明日就赶回卧虎庄,劝说葛天霸向朝廷投诚。”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你们现在回去定会打草惊蛇,暴露官军的行动计划。我看这样吧,五日之后,你二人与我同到卧虎庄,你们面见葛天霸将我的意思对他讲明。我命官军暂不攻击,等候你们的结果。” 元芳感激地道:“太好了,大人,真是谢谢您!我想到那时,大兵压境,他想不投降也不可能了。”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很聪明,明白了我的意思。” 元芳道:“那,我将此事告诉小清?” 狄公道:“去吧。” 元芳一拱手,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后,他也转身向正堂走去。 鲁吉英身着官服正在堂中等候,见狄公进来,赶忙迎上前来:“阁老。” 狄公道:“吉英,怎么样?” 鲁吉英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阁老,这就是密信的所有内容。” 狄公赶忙接了过来,将信打开,仔细地看了一遍,微笑道:“非常好。你们辛苦了。” 鲁吉英笑道:“这都是下官份内之事。”说着,转身要走,狄公在后面微笑道:“怎么,县令大人又要去勤劳公事呀?” 鲁吉英回头笑道:“笨鸟先飞。吉英脑筋愚钝,还是勤谨些好,至少不会耽误公事。” 狄公笑道:“吉英啊,你不笨,你的脑筋可好使得很呀。” 鲁吉英也笑了:“谢阁老夸奖,那我就去了。” 狄公点了点头。 小清从榻上跳了起来:“真的?!” 元芳点了点头:“真的。大人已经答应了,只要你爹弃暗投明,他就网开一面。” 忽然,小清担心地道:“可如果我爹不愿投降,那该怎么办?” 元芳道:“你爹是个枭雄,很识时务。五日后,官军大兵压境,他一定会乖乖地投降。” 小清笑了:“对呀,还是你了解我爹。太好了!水生,谢谢你。” 元芳道:“狄大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真心想帮助我们。” 小清道:“狄大人真是个好人!”小清突然双手合十,闭目嘱告道,“哎,老天呀,求你保佑,这几天再也别出什么事情了。” 卧虎厅方向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转眼之间锣声传遍了全庄。 卧虎厅内灯火通明,一队队卧虎庄的头目在葛天霸的率领下,迅速进入大厅。 大厅正中的高台上,一个人背对大门,倒剪双手静静地站立着,虎云、龟杰、鹿霸等一干铁手团杀手拱卫在两旁。 很快,葛天霸麾下的大小头目列队完毕。葛天霸躬身道:“葛天霸率卧虎庄全体头目,恭迎宗主!”众头目齐齐施礼。 高台上的人缓缓转过身来,正是铁手团宗主。他冷冷地看了葛天霸一眼道:“葛庄主免礼,众位免礼。”待众人站好,宗主又道,“葛庄主,日前接到传书,最后一批从北沟大仓运出的近万石官盐在卧虎庄附近被劫,这是怎么回事?” 葛天霸躬身道:“回宗主,大趸船在飞云浦内被人劫持,船上的人全部遇难,食盐也被抢走了。而今,属下已派人前往调查。” 宗主问道:“有结果吗?” 葛天霸道:“日前接到回报,劫船者似乎是以庞四为首的盐枭。” 宗主冷笑一声道:“盐枭?盐枭敢劫卧虎庄的盐船?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葛天霸不由得一惊,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宗主的目光,正利箭般直视着他。葛天霸赶忙低下了头:“是,是属下疏于防范。” 宗主轻轻哼了一声道:“葛庄主,最近这些日子,本尊听说你对铁手团颇有微辞,是吗?” 葛天霸浑身一抖,赶忙道:“不知此话是何人所讲,属下绝无此念!” 宗主笑了笑道:“近万石官盐,价值二十几万两白银,这可是笔不小的收入啊。” 葛天霸一惊,偷眼望向了宗主。只见宗主冷冷地望着他,嘴角旁挂着一丝冷笑。 葛天霸道:“请宗主放心,属下定当尽快查明真相。” 宗主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说得好!我铁手团有葛庄主这样忠心耿耿的下属,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呢?雇用盐枭,抢劫趸船,私结官府,侵吞公盐,杀人灭口!” 葛天霸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猛地抬起头来。 宗主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精心策划,用心良苦!葛庄主,你可真是个人才呀!” 葛天霸浑身战栗惊恐万状:“宗主说什么,属下不,不明白……” 宗主道:“我会让你明白的。”说着,冲外面道,“把他带进来。” 铁手团杀手貂清、狼拳闻声带着邓通走进了卧虎厅。 葛天霸倒吸了一口凉气。 宗主面带嘲弄地望着他道:“这个人你认识吧?”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他,是卧虎庄的头目,邓通。” 宗主道:“邓通,你说一说吧。” 邓通对葛天霸道:“大哥,别怪小弟。是您不仁在先,小弟这才不义。” 葛天霸的眼中冒着怒火,浑身不住地颤抖。 邓通道:“宗主,数日前一个晚上,我在葛天霸的房外听到了他与葛彪对话。是他命盐枭劫了大趸船上的盐,而且他还给盐枭提供车辆,将上万石食盐运往盱眙,交到了官府的手中,而后借刀杀人,将盐枭杀死灭口。这一切都是小的亲眼所见!” 葛天霸猛然一声怒吼:“你这狗贼,给我住口!”说着,他猛扑向邓通。 貂清、狼拳闪电般伸出手,将他挡在了一旁。 宗主冷笑道:“怎么,恼羞成怒?” 葛天霸道:“宗主,邓通因与小女的婚事不成,因此对属下心怀怨恨,他这是血口喷人!” 宗主一阵冷笑,伸手从蛟刚手中接过了一个布包,狠狠地掷在了葛天霸面前。 葛天霸一惊,定睛望去。布包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一颗人头。葛天霸惊呼道:“葛彪!” 宗主冷冷地道:“你让葛彪给你的新朋友文清送信,问他盐是否收到,盐枭是不是已被灭口。可你没有想到,我派人在半路上截杀了葛彪,得到了这封信。”葛天霸登时傻了。宗主从怀里掏出信道,“这是你的亲笔信。啊,葛庄主,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到了此时,葛天霸也豁出去了,他挺起胸膛道:“不错!这一切都是老子做的,你想怎么样?” 宗主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要付出代价!” 葛天霸一阵狂笑:“在老子的地盘上,你才要付出代价!”说着,他纵身而起,从衣底拔出一柄快刀,厉声高呼道,“弟兄们,动手!” 话音一落,卧虎庄的大小头目齐声呐喊,从衣襟下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钢刀,在葛天霸的率领下猛冲过来,铁手团杀手蛟刚、犼强、龟杰、鹿霸、貂清、狼拳率众杀手一拥而上,与卧虎庄头目展开激战。葛天霸手挥钢刀杀入人群,早已埋伏在大门外的庄丁也一拥而进加入战团。 宗主站在台上,望着葛天霸,从鼻孔里发出一阵冷笑。他缓缓走到交椅前,稳稳坐下,右手抓住扶手猛地一拗,咔的一声,扶手折断,宗主右臂猛地一抖,折断的扶手带着一股劲风,闪电般向葛天霸飞去。葛天霸一声大喝,抡刀挡架,扶手重重地撞在刀身上,发出一声巨响,刀身竟然从中折断,扶手毫不停留直插进葛天霸的左肩带着他的身体飞了出去,将其钉在卧虎厅的大门之上。 葛天霸肩头鲜血四溢,不住地惨叫。 所有人都停住了手,大家被彻底惊呆了。大厅内除了葛天霸嘶声嚎叫,一时竟鸦雀无声。 宗主冷冷地道:“放下武器者免死。” 一众头目、庄丁眼见葛天霸身负重伤,纷纷放下兵器,跪倒一片。 宗主面无表情地对蛟刚道:“一个不留!” 头目、庄丁们登时傻了,待要反抗,已经晚了,蛟刚率一众杀手兵器齐出,转眼之间,数十名头目和庄丁血染卧虎堂。 宗主缓缓走下高台,来到葛天霸身前,冷冷地望着他。 葛天霸闭上了双眼。 宗主望着他道:“你说的很对,卧虎庄是你的地盘。现在我们想要接手,还用得着葛庄主。这就是你现在还能喘气的原因。” 葛天霸睁开眼睛。 宗主道:“今日我的人就要接收卧虎庄的一切,而你呢,要协助他们做好这件事,让庄里的人乖乖地听话。对于你来说,这很简单,不是吗?记住,做好了就能活命,做不好,你知道我会怎样对付你!” 葛天霸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宗主笑了笑道:“还不把葛庄主放下来。” 龟杰和鹿霸快步上前,伸手拔去了插在葛天霸肩头的扶手,葛天霸一声惨叫摔在地上。 宗主道:“貂清、狼拳。” 二人踏上一步道:“在!” 宗主道:“你二人持我铁手令立刻出发前往各地,召集各堂队所有人马,赶往卧虎庄集结。务必于三日之内赶到!” 二人躬身领命。 宗主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已接到盱眙快报,狄仁杰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我们要早做准备!” 傍晚,楼船在运河中破浪而行。 船舱中曾泰坐在书案后,手拿一封书信仔细地看着,良久,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转眼便烧成了灰烬。他站起身走到地图架前,望着架上悬挂的水路图静静地思索着,半晌,抬起头,对门外喊道:“来人!” 一名卫士推门进来:“曾大人。” 曾泰道:“我们已经出了盱眙县境吧?” 卫士道:“正是。” 曾泰点了点头道:“传令,将楼船停靠在岸旁!” 卫士道:“是!” 已经入夜的盱眙县城,街道上人行渐少。 何园中一片寂静,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两条人影腾空而起,掠过湖心亭,落在了湖畔的栈桥边,正是云姑和龙风。二人对视一眼,云姑轻声道:“大师兄,我们分头找。一会儿在这儿聚齐。” 龙风点了点头。二人纵身跃起,一西一东,分头向后园奔去。 元芳坐在第二进院中的石桌旁,把玩着掌中的幽兰剑,拇指一按崩簧,“仓啷”一声,幽兰出匣,寒光四射。元芳缓缓将长剑拔出,轻轻地抚弄着。 此时,云姑从墙外的一棵大柳树上借力高飞,落在了第二进院落的屋脊上,她定睛向下一望,险些脱口喊了出来——下面石桌旁坐着的,竟然是李元芳。 云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轻轻趴伏在瓦顶上,一动不敢动。 元芳将手中的幽兰剑轻轻抖了抖,剑身发出一阵龙吟。 小清走了过来道:“水生,这剑真漂亮,给我看看。” 元芳将剑递了过去。 屋顶上,云姑的惊诧已无法形容,她张大了嘴,半天没醒过神来。 只听下面的小清道:“这剑是哪里来的?” 元芳道:“是狄大人给我的,说是我的东西。” 小清望着他目光中尽是钦佩:“你从前一定是个厉害的家伙。” 元芳看了看她,半晌说道:“虽然我还想不起真正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做过什么,但我已隐隐感觉到,那个我一定是个非常麻烦的人。小清,你说得有些道理,忘记从前,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小清笑了:“傻家伙,现在知道我对了吧。”说着,轻轻拍了拍元芳的脸颊。 屋顶上,云姑沉吟片刻,身体缓缓向下蹭去,直到李元芳再也不可能发现她的距离,这才腾跃而起,向墙外而去。 龙风在湖畔焦急地等待着。远处,一队千牛卫打着灯笼巡逻而来,龙风赶忙躲在了树后,待千牛卫渐渐远去才又转了出来。 就在此时,云姑飞掠过来,问道:“怎么样,大师兄,找到狄仁杰了吗?” 龙风点了点头道:“他在后园第一进院中居住。你有什么发现?” 云姑深吸一口气道:“我看到李元芳了。” 龙风大吃一惊:“什么?” 云姑嘘了一声道:“小声。” 龙风不相信地道:“你是说李元芳?” 云姑道:“正是。” 龙风吃惊地道:“可在运河上,我亲眼看到他与客船一起被烧成了灰烬!怎,怎么可能没死?师妹,你看清楚了?” 云姑道:“绝对没错,就是他!手上还拿着他随身的宝剑。” 龙风惊得连退两步。 云姑道:“最为奇怪的是,我妹妹小清竟然和他在一起。这,这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龙风道:“什么,你妹妹和他在一起?” 云姑点了点头道:“难怪今天早晨店伙计认错了人。小清怎么会和李元芳混在一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师兄,你先回客栈,我再去探查。” 龙风道:“一定要小心。” 云姑道:“你放心吧。” 小清房间内点着风灯。 小清推门进来,猛地,她停住了脚步,吃惊地向桌前望去。 云姑坐在桌前,微笑着望着她。 小清惊喜地扑上前来喊道:“姐姐!” 云姑轻轻嘘了一声道:“傻丫头,小声点儿,姐是悄悄来的。” 小清点了点头:“姐姐,我想死你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云姑道:“我是听通衢客栈的伙计说起的。” 小清笑盈盈地看着她。云姑问道,“小清啊,刚刚我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是谁呀?” 小清的脸红了:“他叫水生。” 云姑愣了:“水、水生?” 小清点了点头道:“他是个可怜人,是我从运河中救起来的。当时他已是奄奄一息,醒来后以前的事情全忘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水生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他起的呢。” 云姑惊诧地点头道:“是这样。”她看了小清一眼,微笑道,“看起来,你很喜欢水生,是吗?” 小清羞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云姑道:“那他呢,他喜欢你吗?” 小清抬起头,忸怩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好了,姐姐,你就别再问了。” 云姑笑道:“好,好,我不问了。啊,对了,小清,你们为什么要到盱眙来?” 小清长叹一声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吧?爹闯下大祸了!” 云姑愣住了:“什么大祸?” 小清道:“他侵吞了铁手团运到卧虎庄的私盐,现在又被朝廷盯上了。” 云姑吃惊地道:“怎么,盐真是他派人劫走的?” 小清道:“正是。他觉得铁手团每年分给他的钱太少,因此想把这批盐留下,自己捞一票。” 云姑一跺脚道:“爹可真糊涂!” 小清道:“谁说不是呢!” 云姑看了看窗外道:“小清,你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对姐说上一遍,好吗?” 小清点了点头。 元芳路过小清房门前,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了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元芳一愣,停住了脚步。说话声停止了。 元芳隔门问道:“小清,你没事吧?” 里面的小清答道:“没事,水生。” 元芳道:“刚刚你在和谁讲话?” 小清笑答:“我自言自语呢。” 元芳也笑了,朝自己房间走去。 云姑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小清道:“姐姐,你为什么要到盱眙来?” 云姑笑了笑道:“我与几个朋友到这里来办点事情。” 小清点了点头。 云姑的眼睛转了转道:“小清,明天早晨你到通衢客栈天字一号客房来找我,咱们姐妹俩再好好聊聊。” 小清正求之不得:“好啊。” 云姑道:“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小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姐姐,你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云姑笑了笑道:“姐姐来办的是秘密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小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云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笑道:“看起来,那个水生真的很在意你。” 小清红着脸点了点头道:“他对我非常好。” 云姑点头道:“那我就先走了。记住,明天早晨到通衢客栈。” 小清点了点头。 龙风在通衢客栈的房中焦急地徘徊着,不时倾听外面的动静。云姑推门走了进来,回手关上了房门。 龙风道:“哎呀,师妹,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一直提心吊胆。” 云姑拉着他坐在桌前,微笑道:“大师兄,我想到了一条一箭双雕之计。” 龙风问道:“什么一箭双雕之计?” 云姑神秘地一笑:“借李元芳之手,除掉狄仁杰。” 龙风惊诧地难以言对道:“哦?” 云姑看了看外面,趴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龙风皱着眉头道:“这能行吗?太危险了。而且宗主明令,我们此行只是探查狄仁杰的行踪,不可轻举妄动。” 云姑轻轻哼了一声:“宗主、宗主,就知道宗主!他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屡屡败在狄仁杰手中。” 龙风轻轻嘘了一声道:“别让豹冲他们听见。” 云姑道:“大师兄,你没看出来?宗主早就不信任你我了。这次他派豹冲、蛟刚和犼强来,就是为了监视我们。” 龙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云姑道:“大师兄,我们若不做出几件大事,日后在铁手团恐怕就无法立足了。不要说宗主对我们会更加不信任,就是豹冲、蛟刚这群宵小也会将我们踩在脚下。”龙风缓缓点了点头。云姑道:“所以,师兄,这次我们一定要搏上一搏。只要能杀了狄仁杰和李元芳,所有的人都会对你我刮目相看!” 龙风终于点点头道:“有道理。说吧,你想怎么做?” 云姑道:“大师兄,你在丹炉中炼成的那种吃下之后能假死闭气的药丸还有吗?” 龙风道:“你说的是丧魂丹?” 云姑点了点头。 龙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云姑伸手接过道:“一切全在明日。”说着,凑到龙风跟前,低声说着。龙风连连点头道:“这个计划要告诉豹冲他们吗?” 云姑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道:“前半部分不要提及,只是要他们最后协助你我除掉李元芳。” 龙风点了点头。 晨曦微露,何宅后园第二进院中一片寂静。吱呀一声轻响,厢房的门打开了,小清闪了出来,她四下看了看,带上房门,快步向后角门走去。 通衢客栈的店伙计在外堂中忙碌着,见小清走了进来,店伙计一愣道:“哎哟,姑娘,您来了。您那几位朋友还都没起来呢。” 小清笑道:“我知道。”说着,快步走进院中。 迎面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是豹冲。他看了小清一眼道:“云姑,这么早就出去了?” 小清一愣,赶忙点了点头,快步向天字一号房走去。 豹冲看了她一眼,走进外堂。忽然,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赶忙探出头来,向院子里望去。只见小清轻轻地敲着天字一号的房门。 豹冲奇怪地望着她。不一会儿,天字一号房门打开了,小清闪了进去。豹冲沉吟片刻,回身走到院中,蹑手蹑脚地来到天字一号房的窗根下,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他顿时惊呆了——房里竟然有两个云姑! 云姑拉着小清坐在榻上,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小清手中道:“来,小清,喝杯茶去去寒气。” 小清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茶杯喝了两口。 云姑道:“你没有告诉别人来这里吧?” 小清道:“没有,这么早,大家还都没起呢。” 云姑点了点头笑道:“这就好。” 忽然,小清的身体晃了晃。 云姑道:“你怎么了?” 小清用手扶着头道:“姐,我头晕。”说着,身体连晃了几下。 云姑赶忙扶住她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小清含含混混地啊了两声,身体一歪,倒在了榻上。 云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伸手脱下小清的外衣,将小清抬到榻上,盖好被子,轻声道:“好妹妹,你睡一会儿,姐姐出去办点事。”说着,拿起小清的外衣飞快地穿在自己身上。 窗外,豹冲吃惊地望着屋中的一幕,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窗旁。 “小清”快步走出客栈,向何园奔去。 客栈门前人影一闪,豹冲跟了出来,他瞄着“小清”的背影尾随而去。 何宅后园正堂的门大开着,狄公在堂中缓缓踱步,静静地思索着。张环进来回道:“大人,宁氏现在堂外,说有要事回禀。” 狄公一愣道:“哦?快请她进来。” 张环转身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宁氏走了进来,盈盈万福:“妾身叩见大人。” 狄公微笑道:“夫人不必多礼,请起,请坐。” 宁氏谢过后坐在了榻上。 狄公道:“夫人有何紧急之事,要面见本阁?” 宁氏顿了一顿道:“大人,有些事情妾身一直藏在心中未敢言讲。昨夜妾身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起亡夫李翰之死,想起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妾身不能再沉默了,这才下定决心前来面见大人,道出事情的原委。” 狄公道:“哦,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难于启齿?” 宁氏长叹一声道:“此事千头万绪,真的不知该怎样讲……” 狄公抚慰道:“不要着急,慢慢地说,啊。” 宁氏点了点头:“那就从迎宾驿中我与元芳和鲁大哥见面说起吧。” “小清”来到后园,辨认了一下方向,径奔第二进院落而去。 迎面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是鲁吉英。他一见“小清”赶忙招呼道:“小清姑娘,这么早啊。” “小清”点了点头微笑道:“鲁大人,您要出去?”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做了这个七品芝麻官,就要到县衙去断事啊。” “小清”笑了:“鲁大人慢走。” 鲁吉英微笑着拱了拱手,快步离去。 “小清”望着他的背影,迈步向第二进院落而来。 元芳和庞四坐在院内的石桌前说着什么。 元芳见“小清”过来,说道:“小清,这么早就出去了?” “小清”点了点头,勉强笑笑道:“到园子里转转。” 元芳望着她奇怪地道:“你怎么了?好像脸色不太好。” “小清”看了庞四一眼道:“水生,有几句话,我想和你单独说说。” 元芳愣了一下,庞四赶忙道:“你们说话,我回房里去了。”说完,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元芳看了“小清”一眼道:“小清,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好像哪儿有些不太对劲儿。” “小清”长叹一声道:“水生,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元芳一愣道:“哦,什么预感?” “小清”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觉得,我觉得狄大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元芳吃惊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清”道:“他一定会设法除掉我。” 元芳道:“你胡说什么?真是疑心生暗鬼。昨夜我把狄大人的话都对你讲过了,你想一想,他对你爹都会网开一面。怎么可能要除掉你?” “小清”摇了摇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元芳怫然不悦道:“小清,你无凭无据,胡乱猜疑,这岂不是辜负了狄公的一片真心?” “小清”又向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刚刚我经过狄大人的房间,听到他在和手下说话。” 元芳道:“哦,他都说了什么?” “小清”道:“他说‘小清是葛天霸之女,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一定要下手除去。但是,千万不能让元芳知道’。” 一闻此言,元芳倒吸一口冷气,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不可能。我不相信。” “小清”急道:“这是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会有假?” 元芳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还是不信,我去问问大人。” “小清”一把拉住他道:“你这不是把我出卖了吗!” 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在了石桌旁。 “小清”望着他,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狄公正在房中询问宁氏。 只见宁氏长叹一声,对狄公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狄公点点头道:“你说的情况非常重要。放心吧,夫人,我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李郎中一个公道。” 宁氏热泪盈眶,起身一拜道:“谢大人做主!” 狄公赶忙道:“夫人请起。” 宁氏站起身道:“那妾身就告辞了。” 狄公点了点头,宁氏走出正堂,转身离去。 狄公向门外喊道:“张环!” “大人。” “去将狄春叫来。” 栽害李翰的绝命书拿在狄公的手中,他静静地思忖着。 狄春快步走进来道:“老爷,您叫我?” 狄公点了点头,冲狄春招了招手,狄春赶忙凑上前来,狄公在他耳旁低语着,狄春连连点头。 狄公道:“明白了吗?” 狄春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狄公道:“事关者大,绝不可玩忽懈怠。”说着,将手中的假绝命书交到狄春手中道,“一有消息,立即飞鸽传书向我禀告。” 元芳焦躁不安地踱着步,蓦然,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门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元芳快步向正堂走来,门前的张环道:“李将军。” 元芳道:“大人在吧?” 张环道:“正和狄春说话呢。” 元芳点了点头,走到门前,刚想伸手敲门,忽然里面传出了狄公的说话声:“记住,此事要严加保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事毕之后,立即返回。” 狄春道:“老爷放心。” 元芳心中一惊,停住了手。 狄春开门出来,见是元芳,赶忙打招呼:“李将军。” 元芳勉强笑了笑道:“要出去呀?” 狄春道:“是呀,出去办点事。”说着,匆匆离去。 身后,狄公走了出来道:“水生。” 元芳转过身来。 狄公道:“有事吗?” 元芳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话,他笑了笑道:“啊,没什么,只是路过,进来看看。” 狄公点了点头。 元芳道:“那,我走了。”说着,他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不解地摇了摇头。 已经入夜,城中一片寂静。通衢客栈门前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龙风与豹冲、蛟刚、犼强低声说着什么,三人的脸上露出了狞笑。 云姑房中,小清缓缓睁开了眼睛,猛地,她坐起身来,惊恐地四下望着。 屋中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响。 小清轻轻叫道:“姐姐。姐姐。” “砰”的一声门打开了,豹冲、蛟刚、犼强凶神恶煞般地站在门前。 小清一声惊叫。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元芳独自坐在湖心亭中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快步朝后园走去。 正堂的门紧闭着,堂内亮着灯。元芳快步走来,门前值宿的沈韬、肖豹迎上前来:“李将军。” “还是叫我水生吧。” 沈韬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道:“是。” 元芳道:“狄大人在吧?” 沈韬道:“哦,大人傍晚时分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元芳点了点头道:“那我过一会儿再来。”说完,回头向自己居住的第二进院落走去。来到自己房间门前,元芳停住了脚步,他扭头看了看小清的房间,沉吟片刻,转身走了过去。 小清的屋内黑着灯。元芳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房门,可门内却没有回答。 元芳又敲了敲道:“小清,你睡了吗?” 仍然没有回答。 元芳愣了,他重重地拍了拍门道:“小清,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一片寂静。 元芳倒吸一口凉气,正要进门看个究竟,隔壁的房门打开了,庞四走了出来:“元芳,小清出去了,你不知道吗?” 元芳愣了:“出去了,去哪儿了?” 庞四道:“一个时辰前,我在院子里碰到她,她说狄大人要她到运河埠头见面。” 元芳一声惊叫:“什么,到运河埠头见面!她,她为什么不叫上我和她一起去!” 庞四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没找到你吧。” 元芳狠狠一跺脚:“不好!”说着,纵身而起,几个起落跃出院外。 寂静的夜恐怖肃杀,运河埠头空空荡荡,寒风带着呼哨吹过,带起运河上的白头浪拍击着岸边,发出一阵阵哗哗声。 黑暗中一条人影闪电般飞奔而至,正是元芳,他高声呼喊着:“小清,小清!” 埠头旁的芦苇荡中传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水,水生……” 元芳猛吃一惊,纵身跃进苇荡之中。 “小清”横?躺在芦苇丛中,一动不动。 元芳拨开四周的蒿苇,飞奔而来,一见眼前的景象,登时惊呆了。 只见“小清”的胸口裂开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浑身浴血,已是气息奄奄。 元芳抢步上前,抱起小清连声呼喊:“小清,小清,是我,水生,你醒醒呀,你醒醒……” “小清”缓缓睁开双眼:“水,水生,你来了……” 元芳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点了点头道:“我来了,小清,你挺住,我来给你治伤……” “小清”笑了笑道:“没,没用了……” 泪水流过元芳的面颊,他咬牙切齿地道:“是谁干的?” “小清”摇了摇头道:“别,别问那么多了……” 元芳一字一句地道:“是狄仁杰!” “小清”凄然一笑,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说过,他不会,不会放过我的。” 元芳的眼睛红了。 “小清”用尽全身气力说出了几个字:“答应我,好好照顾你自己……”说着,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元芳嘶声喊道:“小清,小清!” “小清”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 元芳伸手向她的脖颈摸去,脉博已经停止了。 元芳一声哀号,瘫坐在地,双眼木呆呆地望着空中。 寒风吹过,李元芳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杀气。 “仓”的一声龙吟,幽兰出鞘,剑身闪烁着寒光。元芳的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双眼密布血丝。他不再犹豫,猛地起身出门向狄公房间走去。 张环、李朗率一众千牛卫在正堂门前守卫。 静夜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张环厉声喝问:“什么人?” 没有回答,脚步声越来越近。 张环一挥手,众卫士拔出了腰刀。 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正是李元芳!他手提长剑,杀气腾腾,脸上神色木然。 张环惊呆了:“李将军!” 元芳连眼都没有眨,轻声道:“闪开!” 张环道:“李将军,你要做什么?” 元芳不再说话,掌中长剑一闪,鲜血迸流,张环一声大叫,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元芳的脚步由慢而快,向正堂奔去。 张环捂着肩头的伤口,挣扎着爬起身,厉声喊道:“快,拦住他!” 李朗一声大喝,率众卫士一拥而上。元芳的长剑如闪电一般,身周的卫士中者倒地,转眼之间元芳已到正堂门前。 李朗一声断喝,摆钢刀向元芳后背劈去,元芳头也不回,掌中剑轻轻一抖,从腋下疾刺而出,正中李朗的大腿,“扑通”一声,李朗单膝跪地,掌中刀落在了地上。 元芳收回长剑,缓缓走上台阶。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狄公走了出来,一见眼前的情景登时惊呆了。 元芳手腕一翻,长剑点在了狄公的咽喉上。 所有卫士都惊呆了,院中鸦雀无声。 狄公望着元芳道:“水生,你这是做什么?” 元芳双眼冒着怒火:“为什么要杀小清!” 狄公吃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猛地,元芳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为什么?!”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水生,你冷静一下,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 元芳死死地盯着他道:“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你杀了小清,杀了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付出代价!” 狄公望着元芳长叹一声道:“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知道,现在什么解释都是多余的。如果你真的认为是我杀死了小清,那就动手吧!” 元芳的眼中射出一阵阵寒芒,他缓缓举起了掌中的幽兰剑。 张环在身后喊道:“李将军,不能伤害大人!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李朗一声大吼,猛扑过去抱住了元芳的脚,大喊道:“大人,快跑!” 狄公微微一笑,仍然是一动不动。 元芳飞起一脚,将李朗踢得飞了出去。手腕一抖,长剑又一次刺向狄公的咽喉。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只有狄公仍旧大睁着双眼望着元芳。 眼看剑尖就要刺进狄公的咽喉,猛地,元芳的头脑中发出一阵轰鸣,他身体一晃,剑停在了狄公的咽喉前。 卫士们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元芳。 只见元芳的身体不住晃动,此时,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狄公的面庞,耳旁是刺耳的嗡嗡声。元芳使劲晃了晃头,声音消失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再一次举起了长剑。 狄公微笑道:“动手吧,不必迟疑。” 幽兰剑寒光闪烁。 元芳的双眼死死盯着狄公。 狄公也在望着他,目光坚定自信,毫不躲闪。 元芳的手颤抖了,泪水涌出了双眼。猛地,他嘶声喊:“为什么,为什么我下不了手?!” 狄公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仓啷”一声,长剑落地。元芳跪倒在地痛哭失声:“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可在我心中,已经把你当做了最亲的人!可你,你为什么要杀死小清,为什么……” 狄公长叹一声道:“我没有杀死小清。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猛地,元芳跳起身来大吼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说着,纵身而起,几个纵跃冲出了院子。 狄公边追边喊:“水生!水生!” 元芳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狄公停住了脚步。 到了此时,张环、李朗众卫士才松了口气,大家互相扶着站起身来。 狄公快步走过来问张环道:“大家怎么样?” “没事。李将军没下重手,都是一点儿皮外伤。”张环大惑不解,问道,“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 只听院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沈韬、肖豹率人冲了进来。一见眼前的情形,大家都吓得呆了:“这,这是怎么回事,有刺客?” 张环道:“好了,别喊。是李将军。” 沈韬傻了:“李、李将军?” 狄公道:“沈韬,你立刻到二进院中,将庞四叫来。” 沈韬道:“是!” 芦苇丛中“小清”的尸体依然横躺在地上。黑暗中,元芳跌跌撞撞地冲入芦苇荡,“扑通”一声跪倒在“小清”面前:“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我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小清,你救了我的命,可我却连为你报仇的勇气也没有,我……” 元芳悲伤地抱起小清的尸体。猛地,他的手停住了。 “小清”的尸体竟然是温热的……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元芳猛地明白了,怀中的女人并不是“小清”,而是云姑!与此同时,云姑出手了!一柄匕首带着寒光闪电般向元芳咽喉刺来,而元芳也恰在此时做出了反应,他身形一纵平平移开两尺,匕首划开了他胸.前的衣服。 云姑的身体凌空倒翻,稳稳落在了地上。 李元芳望着她道:“你不是小清!” 云姑冷笑一声:“说对了。我是她的姐姐,云姑。” 元芳怒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小清在哪儿?” 云姑道:“刚刚我相信了你对小清是真心的,那一幕确实感人,连我都有些不忍对你下手了。但是,敌人毕竟是敌人!”云姑连击三下掌,几条黑影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将元芳围在核心。 来人正是龙风、豹冲、蛟刚。 一见豹冲二人,云姑一愣,看了看龙风。 龙风道:“师妹,仅凭你我是对付不了李元芳的!” 云姑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元芳望着眼前的四个杀手,冷冷地道:“你们险些令我错杀了好人!” 龙风闻言长叹一声道:“师妹,你的计划失败了。” 云姑紧咬嘴唇,猛地腾身跃起,掌中匕首划向元芳咽喉。元芳一声断喝,身形微侧,夹手将她的匕首夺了下来,飞起一脚,将云姑踢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云姑翻身跃起,却见龙风几人一动不动,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 云姑急道:“大师兄,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家一起上,杀了他!” 龙风笑了笑道:“师妹,俗话说的好,逢强智取。你的计划失败了,现在该看我们的了!”说着,冲出豹冲使了个眼色。 豹冲一指河面对元芳道:“李元芳,你看一看,那只小船上是什么人?” 元芳扭过头向河面上望去,只见一只快船疾驶而来,停靠在不远的岸边,犼强押着小清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元芳惊呆了,云姑也惊呆了,她一声惊叫:“小清!” 小清喊:“水生,姐姐,快救我!” 元芳的瞳孔骤然紧缩了起来。 云姑猛地回过头,盯着龙风怒道:“我真没想到,出卖我的人竟然会是你!” 龙风笑了笑道:“师妹错了,我们铁手团的宗旨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人情亲情!” 云姑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大师兄,在你最危难的时候,是谁帮助了你?是谁在宗主面前求情,留下了你的性命?真想不到,你竟会这样对待我,用我亲生妹妹的性命来做筹码!” 龙风冷冷地道:“不错,你确实帮过我。但你知道吗?如果让宗主得知牺牲了铁手团十大杀手的性命,却并未除掉李元芳,那我龙风还是难逃一死!所以用你妹妹的命来换我的命,我认为非常值得。顺便告诉你一声,你也要死,否则,秘密便会泄露出去!”说着,龙风看了看身边的豹冲和蛟刚,三人的脸上满是狞笑。 云姑彻底惊呆了。 龙风大声道:“好了,话已说完,动手!” 话音未落,快船上的犼强将手中的火把扔在船上,轰的一声巨响,船身登时燃烧起来,犼强纵身跃入水中,船上的小清失声惊叫。 云姑失声惊呼:“小清!”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闪电般疾掠而起,向快船扑去,正是元芳。他突烟冒火冲上快船,扑打着小清身上的火苗。 岸上的云姑看得目瞪口呆。 龙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李元芳抱起小清,单足一撑船舷纵身而起,就在二人跃离船舷的刹那,一声巨响,快船竟然爆炸开来。元芳二人像团火球般被送到空中,而后又重重地落回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云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向岸边冲去。 龙风和豹冲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 爆炸的气浪将元芳二人冲出丈许。那一瞬间,元芳甚至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只好将身躯用力一扭,尽力将自己的身形转到小清与快船之间,然后就陷入了一片轰鸣的世界…… 水中,他的耳畔一阵轰鸣,到处都是刺耳的尖啸声。突然,尖啸声消失了,过往的一切像一组组清晰的画面跃入了脑海:他与狄公的初遇、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与宁氏鲁吉英在迎宾驿分手;他在客船上舍生忘死独斗铁手团的杀手,最终力竭坠河,楼船陷入一片火海。最后,一个身穿铠甲,英武挺拔的将军出现在脑海中,正是他自己——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 轰的一声巨响,画面消失了。 李元芳猛地睁开了双眼。 第二十四章 覆舟案官匪一网尽 云姑跪倒在河边,痛哭失声:“小清,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师妹,不用哭,你马上就要和她见面了。” 云姑缓缓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怒火。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终于明白了,在铁手团里是没有情字可言的。所有人都是尔虞我诈,相互利用!我真后悔,没有早看清你们的真面目!” 龙风道:“这说明你还太年轻,太不自量力。你以为我龙风真的会听你一个小丫头的话,嗯?我不过蛰伏待机,暂且忍耐,等时机到了,便会出手!” 云姑咬牙切齿地道:“龙风,我就是变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龙风一阵狂笑:“我龙风连人都不怕,还会怕鬼!”说着,他掌中长剑一抖,“好了,师妹,话已经说得够多了!纳命吧!” 云姑银牙一咬:“想让我束手待毙,做梦!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们!”说着,她猛地一抖手腕,一对峨眉刺飞进了手中。 就在此时,河水翻滚起来,发出一阵巨大的哗哗声。云姑、龙风等人一惊,向河中望去。 轰的一声,一个人从河里冒了出来,带起一片水花。不是别人,正是李元芳。 岸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他的臂弯之间横托着小清的身体,一步一步淌水走上岸来。 龙风、豹冲等人的脸色变了,缓缓向后退去。 李元芳将小清放在地上,对云姑道:“你来照顾小清。” 云姑点了点头赶紧跑到小清身旁。李元芳站起身,从云姑手中接过那对峨眉刺,缓缓向龙风等人走来。 龙风的嘴唇颤抖了,畏怯地看了看豹冲三人,只见三人面无人色,浑身战栗,不停地后退。 李元芳眼中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浑身上下杀气腾腾,他大步向前走着,越走越快。 对面的龙风四人彻底吓破了胆,扭头就跑。 李元芳一声大喝:“纳命来!” 寒光一闪,峨眉刺脱手疾飞而出,“扑”的一声扎进了蛟刚的后心,从胸前飞了出来。蛟刚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倒地毙命了。 龙风、豹冲、犼强三人夺路而逃。后面,李元芳 817e." >腾身而起,另一支峨眉刺带着呼哨直飞而去,重重地钉在了犼强的后脑勺上,刺尖自前额贯出。犼强的身体腾空飞出,扑倒在芦苇丛中。 龙风和豹冲见此情形,知道跑是没用了,二人一声大吼,翻身向李元芳扑来。李元芳身形如电,一侧身手搭在了豹冲握刀的手腕上,双臂一围,豹冲手中的钢刀立刻转了向,刀刃正对着自己的脖子,李元芳双臂一用力,刀刃切进了豹冲的脖颈中,豹冲双眼翻白,登时毙命。 说时迟,那时快,龙风已到近前,举剑直刺元芳。李元芳身形疾转贴着剑身转到了龙风身后,掌中钢刀狠狠地戳进了龙风的后脖颈,只听“咔嚓”一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龙风双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李元芳看都不再看他,转身向小清奔去。就在他走出七八步后,龙风的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岸边,小清静静地躺在云姑的怀中,已是气息奄奄。李元芳疾奔到小清身旁,双膝跪地俯就着小清,轻轻呼唤着:“小清,小清,是我,水生……” 小清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李元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水,水生……” 泪水滚过元芳的面颊,他轻声道:“我是水生。” 小清断断续续地道:“别,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救,救我爹……像对,对待我一样,对我,我姐……” 元芳点点头:“我答应你。” 云姑大哭一声:“小清,是姐姐害了你……” 小清艰难地伸出手摸着云姑的脸:“别,别伤心,我,我知道,你,你不是故意的……姐姐,今后,别再做坏事了……” 云姑哭着点了点头:“我向你发誓,绝不再做坏事。” 小清满意地笑了,望着元芳道:“水生,笑,笑一个给我看,看看……” 李元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笑了。 小清喘着气道:“你,你还是笑,笑好看……”猛地,说话声、喘息声,一切的声音都停止了。 李元芳抱住小清的头轻轻放进自己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一旁的云姑放声痛哭。 狂风陡起,风云变色,运河上白浪浊天。 李元芳搂着小清呆坐在岸边,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率人冲进了苇荡。一见眼前的情形,所有人都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狄公缓缓走到李元芳身后,轻声道:“水生……”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人,我回来了。” 狄公愣住了。 李元芳缓缓站起身,面对狄公,眼中闪烁着泪花,他轻声道:“自洛阳别后,大人一切安好吗?” 狄公惊呆了,猛地,他脱口喊道:“元芳!” “大人!” 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二人四目交投,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周围的云姑、张环、李朗等人热泪盈眶。 卧虎庄中一片喧嚣,铁手团的杀手狼拳、鹿霸、龟杰等人指挥属下各堂人众列队进入卧虎庄。 与前庄热火朝天的景象截然相反,庄西大院内冷冷清清。铁手团的杀手们手持钢刀,在大院四周严密把守。 房间内,葛天霸左臂吊着绷带,坐在桌前发愣。 一名庄丁走进来道:“庄主,刚刚铁手团派人传令,所有卧虎庄的庄丁一律不准在庄内随意走动,违者格杀!” 葛天霸长叹一声道:“成者王侯败者贼。我葛天霸苦心经营的卧虎庄转眼就归了别人,思之令人痛心!当初,悔不听小清之言呀!”说着,两行泪水滚落下来。他冲庄丁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 庄丁默然走出门去。 葛天霸仰面向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宗主悠闲地坐在卧虎堂上,满意地看着属下进进出出。虎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宗主。” 宗主点了点头:“怎么样虎云,是不是各堂口的弟兄们都到齐了?” “正是。而今,狼拳、鹿霸、龟杰正将各堂的弟兄引进庄中,布置在各个要隘附近。” “非常好。对了,龙风、云姑他们有消息吗?” “还没有。” “不应该呀!按时间推算,他们早该回来了。”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吧?” 宗主点了点头道:“嗯。记住,只要他们回来,立刻下手将云姑拿下。” 虎云道:“是。属下明白!” 顿了顿,宗主又问道:“葛天霸和卧虎庄的庄丁有什么异动?” 虎云道:“属下已将葛天霸及所有原卧虎庄的庄丁集中到庄子西边的几个大院中居住,有人昼夜监视。” 宗主道:“很好。这我就放心了。狄仁杰一心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而我们则要在这里给他掘下坟墓!” 何宅后园的正堂,鲁吉英、宁氏、狄春、张环、李朗、沈韬、肖豹、庞四、方九站立在地图架前。 狄公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卧虎镇三个字上。他转身对众人道:“明日我们便出发前往卧虎镇,与曾泰统领的大队人马会合,首先对卧虎庄形成水陆合围之势。待包围完成后,便展开正面进攻,务求迅速击破卧虎庄,收回失踪的官盐!” 众人纷纷点头。 鲁吉英道:“阁老,盱眙城中的卫队是不是要全部带走?” 狄公沉吟片刻道:“而今盱眙形势未稳,卫队便在城中留守,以防不测!” 鲁吉英道:“阁老,只我们几人前赴卧虎镇,会不会太危险了?您是全军统帅,一旦遭遇不测,后果不堪设想啊。” 狄公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且曾泰的大军目前肯定已赶到了卧虎镇,安全问题不必多虑。” 鲁吉英点了点头。 狄公的目光扫过堂中的所有人:“记住,此次行动要绝对保密,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违令者严惩不贷!” 众人齐声道“是”。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我想,邗沟覆船案大白于天下之日已为时不远了!” 卧虎镇位于盱眙以南,北临浩浩荡荡的洪泽湖,南衔苍莽的乱云山,镇子四周很多白萍洲星罗棋布。卧虎镇不大,总共有三五百户人家,此时已近黄昏,街道上人行渐少。 残阳如血。晚霞的余光中,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正是狄公一行。 众人缓缓走进镇子,沿街而行,四下观望。 狄公道:“庞四,这里就是卧虎镇?” 庞四道:“正是。” 狄公道:“卧虎庄在什么位置?” 庞四道:“由此往南五十里。”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蛟王祠在什么方向?” 庞四道:“卧虎镇往西四十里便是蛟王祠。” 狄公点点头道:“这镇上有地方歇宿吗?” 庞四指着前面道:“前面不远处有家洪泽客栈。” 狄公略一沉吟道:“吉英。” 鲁吉英赶忙道:“先生。” 狄公道:“而今,曾泰必已率大军在蛟王祠安扎,你与庞四马上赶到那里,要曾泰今夜子时率军进入卧虎镇与我会合。” 鲁吉英道:“是。” 狄公道:“我们就在洪泽客栈之中等候你们的消息。快去快回。”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大人放心!”说完,他与庞四快步向西而去。 狄公回头对狄春等人道:“走吧。” 一行人向洪泽客栈而去。 卧虎堂内,宗主倒背双手,焦急地徘徊着,不时停下脚步,倾听外面的动静。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宗主猛地止步,向门前望去。 堂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虎云飞奔进来:“宗主!” 宗主快步迎上:“怎么样?” 虎云道:“卧虎镇上的细作传来消息,狄仁杰已经到达,现住在洪泽客栈中!” 宗主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暗夜无光,蛟王祠外一片寂静。远处隐隐闪出一点火光,火光越来越近,正是鲁吉英和庞四高举火把飞奔而来,转眼便到了祠堂的废墟前。 鲁吉英道:“这里就是蛟王祠?”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鲁吉英奇怪地道:“怎么这么安静?” 庞四道:“不知道啊,难道说曾大人和大军还没到?” 鲁吉英摇摇头道:“不可能啊!庞四,会不会是走错了路呀?” 庞四笑了:“鲁大人,这蛟王祠就是我们盐枭的家,怎么可能找错?” 鲁吉英道:“走,到林子里面看看。” 二人快步向树林里走?.去。 鲁吉英和庞四举着火把走进树林中,四下寻找,口中低呼道:“曾大人,曾大人!你们在吗?!” 猛地,黑暗中传出“吱”的一声巨响,一枝响箭冲天而起。 鲁吉英和庞四大吃一惊抬头望去。 已是深夜,卧虎镇中一片寂静。寒风呼啸,带来远处惊涛拍岸之声。寂静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队队黑衣人飞快地冲进镇中,迅速把住了街口和各个交通要道。 狄公在洪泽客栈房中焦急地等待着。狄春进来回道:“老爷,鲁吉英和庞四回来了!” 狄公大喜道:“太好了!走!”说着,离开房间,奔到客栈门前。猛地,他停住了脚步。 鲁吉英和庞四站在门前,两人的脖颈上架着钢刀,铁手团的杀手貂清、龟杰、鹿霸、狼拳率一众属下站在二人身后,冷冷地望着对面的狄公。 狄公大惊,连退两步,身后的狄春也惊呆了。 “怎么样,狄大人?没想到吧。”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狄公抬起头来。 三个人缓缓从门外走进院中,狄公一见登时惊呆了。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和漕运使杨九成。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是你们!” 崔亮嘲弄地道:“是的,是我们。看来,大人很吃惊呀。”他对身旁的吴、杨二人道,“真想不到,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的狄大人,今天竟会成了我们的阶下囚,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呀!” 三人得意地相对大笑。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想,今天来的不只是你们三个吧?” 崔亮笑了笑:“准确的判断!狄仁杰就是狄仁杰。你不是一直想要查清邗沟覆船案的主谋是谁吗?” 狄公道:“是的。” 崔亮得意地道:“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铁手团宗主大步走进门来,冷冷地望着狄公。 狄公道:“你就是铁手团的宗主、邗沟覆船的主谋?” 宗主冷冷地道:“不错。” 狄公道:“据我所知,铁手团是由南北乱世时期的坞壁乡部宗袭而来,团内杀手如云,行事极其隐秘。几乎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存在,当然,更不会知道你的姓名。” 宗主笑了:“狄大人果然渊博,说得一点不错。至于我的姓名,也许对你来说并不陌生。” 狄公愣了:“哦?此话怎讲?” 崔亮道:“狄大人,还记得在扬州码头,我曾对你提到过一位世居扬州的朝廷勋略吗?” 狄公道:“你说的是颖王元齐?” 宗主微笑道:“我就是颖王元齐。” 此言一出,狄公惊呆了:“你,你就是鸿通柜坊之主——颖王元齐?” 宗主道:“正是。怎么,没有想到?” 狄公点头道:“真想不到,铁手团与鸿通柜坊是一家人,而主子竟然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颖王元齐。这也难怪你能够将扬州三位最高行政长官全部买通,替你为奴。” 宗主笑了笑道:“狄大人,你说错了。他们并不是替我为奴,大家是各得其所。每年卧虎庄卖到淮北的私盐,价值便达上千万两白银,仅这三位就能够分到近一百万两。你想一想,这是个多么大的诱惑?因此,我们是合作,并非隶属。”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说你们费尽心力,殚精竭思,编织官匪合谋的巨网,精心策划这起震动江南,上达天听的食盐大案是为了什么,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宗主得意地道:“是的。邗沟覆船案设计之奇,手笔之大,可以说亘古罕有,天下绝伦。最难得的是将大名鼎鼎断案如神的宰相狄仁杰赚入了彀中,败在我的手上,这真可以说得上是我元齐平生一大幸事啊!” 狄公冷冷地道:“你们身为朝廷的王族勋略,封疆大吏,世受天恩,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置国家社稷的安危于不顾,如此行事,与禽兽何异!” 宗主冷笑一声道:“少来这一套假惺惺!话谁都会说。什么百姓生死,什么社稷安危,与我元齐何干?我要的只是利益,只要能给我利益,哪怕要牺牲亲生父母,我也在所不惜!汉高祖刘邦也曾要项羽烹煮其父之后分他一杯羹。由此可见,成大事者绝不能存妇人之仁!” 狄公道:“只可惜,你这等视民生如草芥,残忍凶暴之辈是成不了大事的。” 宗主冷笑:“狄大人可真是一张利口啊!不管能否成其大事,至少现在你落入了我元齐的手中。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狄公笑了笑道:“狄某身为黜置大使,奉圣谕提调江淮,杀了我,就等于是向朝廷宣战。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元齐与崔亮等人对视一眼,笑了出来:“狄大人,看来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 狄公道:“哦,我倒是想听一听。” 元齐笑道:“这样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狄公道:“我洗耳恭听。” 元齐得意地道:“黜置使狄仁杰大人为查察邗沟覆船一案,到卧虎庄微服私访,却被庄主葛天霸识破身份,诱入庄中杀死。扬州刺史崔亮得到密报,率官军赶到,剿灭卧虎庄,找到钦差大人您的尸体。这样一来,所有真相都随着你的死而湮没,而皇帝只能得到一份发自扬州的牒文,上面说狄大人因公殉职,邗沟覆船案再次搁置。于是一切照旧,淮北仍然是我们的天下。” 狄公冷笑一声怫然怒道:“真是个如意算盘!但你忽略了一点,江淮都察使曾泰已率卫队赶到了这里……” 话音未落,元齐、崔亮等人又是一阵大笑。元齐道:“我的狄阁老,你快醒醒吧,你以为你的大军真的来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什么意思?” 元齐道:“你的好学生曾泰已经在回扬州的路上被我铁手团截获,你的大军不会来了!” 狄公大惊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曾泰返回扬州?又是怎么知道我来到了卧虎镇?” “当然是我传递的消息。”传来一个得意的声音。 狄公抬起头来。 说话的人竟然是鲁吉英。 狄公吃惊地看着他:“你……” 庞四傻了,狄春也傻了。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一把推开架在脖子上的钢刀,走到狄公面前道:“你一直想知道谁是林阳,对吗?” 狄公道:“不错。” 鲁吉英道:“我就是林阳。”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我早该想到了。那天官军袭击北沟大仓时,你被堵在了岛上。当你发觉北沟大仓即将失守,自己已无路可逃时,便撕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并潜入宿房将自己绑在墙角,只等我们到来。”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一点儿不错。当时,我心中非常忐忑,不知能否骗过你那双眼睛。然而,李元芳的死讯帮了我大忙。你伤痛之下,未及细查,我也由此蒙混过关。两天后的夜里,宗主夤夜潜入黜置使行辕找到了我。商议之后,宗主命我继续在你身边潜伏,随时将你的一举一动向他禀告。就这样,我留在了你的身旁。”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你派人到洛阳将宁氏骗出,为的就是骗走那封密信吧?”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当时曾有两拨人到了宁氏的家中,一拨是你派出的,而另一拨则是云姑,对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你们都是铁手团的属下,为什么要派出两批人?” 宗主在一边接口道:“云姑不过是疑兵而已。” 狄公不解:“疑兵?” 宗主道:“正是,宁氏失踪,官府一定会介入调查,之所以派出两拨人,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你们无从查起。”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当时我们确实觉得非常奇怪,不知这两批人都是属于哪一方的。看来你的目的达到了。然而,你们没有想到的是,宁氏识破诡计,脱身逃走,而李元芳则尾随至迎宾驿中,在你之前见到了宁氏。这样,你们的计划便被全部打乱了。” 鲁吉英道:“不错。当时在外堂,掌固季虎认出了宁氏。我看到与她同桌的还有个男人,于是我决定,让云姑杀死李元芳,将我和宁氏带走。到了安全之处,我再向云姑亮明身份。 “这个主意一打定,我便写了一张字条,附上随身的铁手令交给季虎,要他在门前等待云姑,将字条交给她。而我则混到宁氏和李元芳身旁,与这二人同桌饮酒。李元芳的言谈举止,对邗沟覆船的关切,令我感到他绝非常人。于是我故意说了一些他们关心的话题,引起二人的注意,拖延时间,等待云姑到来。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李元芳的武功出神入化,云姑等人竟然不堪一击。这样,我便只有继续装下去,等待时机。” 狄公道:“你和云姑同为铁手团的属下,难道互不相识?” 鲁吉英摇了摇头道:“在铁手团中,只有宗主一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狄公点点头道:“是这样。那么,你与宁氏和元芳分头行动之后,你为什么不对宁氏下手抢夺密信?” 鲁吉英道:“经过迎宾驿和铁仙观之事后,宁氏变得非常小心。我曾几次暗地搜查她的包裹,却没有找到那封密信。我不知道她究竟将信藏到了哪里,也许并不在她身上。于是,我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旁敲侧击,察颜观色。 “终于我们到了山阳,那时你也已到扬州。宗主暗令我不能再等了,于是,我将在群仙茶楼等待李元芳之事告诉了宗主,宗主这才派出云姑、龙风等人追到山阳,也才有了茶楼那一幕。 “龙风和云姑依着我的指点赶到县衙,我三人合演了一出苦肉计,终于将那封密信骗到了手。” 狄公道:“既然密信到手,你为什么不将宁氏杀死灭口,却要带她回到北沟大仓?” 鲁吉英道:“这也是天意。宁氏这个女人非常狡猾,我一直担心她给出的那封密信是假,于是暂且留下她的性命。本来我想让龙风和云姑将其带回扬州,交给宗主。但当时你的大队已经到达,扬州的风声很紧,为保险起见,我决定将她带回北沟大仓。不想这一举动却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你攻破北沟大仓那天夜里,只找到了我而没有宁氏,你一定会起疑的。但我二人同时出现,又有李元芳的遗书,这才令我顺利过关。” 狄公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封陷害李翰大人的绝命书,应该是你的手笔吧?” 鲁吉英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狄公笑了笑道:“分析。” 鲁吉英道:“不错。那是我用李翰的手书剪贴拼凑,最后找高手匠人精心装裱而成的。” 狄公道:“能不能给我说一说,李翰之死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崔亮接口道:“哼!李翰和你一样不识时务,一心想做个清官,真是死有余辜!他到扬州后,不管我怎样利诱,他就是拒不收贿。在扬州两个多月,他明察暗访,忽而到纤户家中察访,忽儿又与刺史府和漕衙官吏面谈,过了几日,竟然查起两衙的过往账目来。弄得我措手不及、狼狈异常。与此同时,我接到密报,说李翰通过调查掌握了一份各衙门受贿的清单,里面牵涉了很多扬州官吏。一时之间,两衙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于是我便将此事禀明了宗主,这才决定除掉李翰。”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元齐道:“本来计划是这样的,利用发生在山阳的邗沟覆船事件杀死李翰,再做成畏罪自缢的现场。” 狄公点了点头道:“于是李翰到达山阳,刚一住进行馆,铁手团的杀手便化装成仆佣,在鲁吉英一手安排下,潜入李翰身旁。” 鲁吉英吃惊不小:“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狄公笑了笑:“当然是我勘察山阳行馆时,从与你的一番对话中推理出来的。你们杀死李翰,是要做成自缢的假象,因此,在案发时就绝不能有旁人在行馆之中。而李翰身为钦差,他的住所定有卫士严密保护,杀手们即使能够进去,也定会被李翰发现,这就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他除掉,更不可能从容地做出自缢现场。 “既然如此,要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李翰,做出假现场呢?当然只能是派遣杀手,扮作仆佣混进行馆,待时机成熟,以端茶送水为名接近李翰,而后出奇不意地动手,将其杀死。” 鲁吉英与宗主对视了一眼,嘲笑道:“狄大人已身陷危境,却仍有如此清晰的头脑,真是令人钦佩呀。” 周围的人会意地一阵哄笑。 狄公笑了笑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在邗沟覆船之前杀死李翰?” 宗主道:“因为当时李翰已感觉到了危险,企图逃离山阳行馆。鲁吉英得到行馆仆佣的密报,万不得已只能暗令豹冲动手。” 狄公道:“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留下那封绝命书?李翰并不知道邗沟覆船就已经死去,却莫名其妙地留下了那封绝命书。这岂不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鲁吉英叹了口气道:“这是个失误。” 狄公道:“失误?” 鲁吉英道:“正是。本来豹冲、蛟刚得到的命令是:杀死李翰、做成自缢现场,将绝命书留在桌案上。然而,我突然得知了李翰要跑,仓促之下决定提前动手,便忘记告诉豹冲不要再放绝命书。而我到行馆之后,并没注意到绝命书的事情,而是发现李翰尸体的双脚离翻倒的凳子竟有两尺多远。这一惊不小,我正在想解决之法,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我惊惶之中,也别无善法。于是便假装昏死,被抬了出去,后来才知道那封绝命书的事情。于是,我将此事禀告了宗主。” 狄公点头道:“我说崔亮为何不将绝命书随文送达阁部,原来是这个原因。” 崔亮点了点头:“宗主给我传信,要我将绝命书扣下,不要上呈,我便照做了。当时,我还并不知道鲁县令的真实身份,只是觉得他的行动非常可疑。没想到,他竟然是自己人。” 狄公沉痛地道:“像李翰大人这样忠正梗直,勤劳王事的好官,竟如此惨死在你们这班凶残歹毒的巨贪大恶之手,思之真是令人痛心呀!” 鲁吉英冷笑一声道:“好了,就别发感慨了!事已至此,你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还有工夫替古人担忧?就凭我鲁吉英装成的一副憨态就骗过了大名鼎鼎的狄大人,我看你也不过就是浪得虚名!” 狄公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喝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实话告诉你,不要说你鲁吉英一个宵小之徒,就是自负智计过人的巨奸大恶也难逃我狄某这双眼睛!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被对头们挫骨扬灰了!” 鲁吉英与元齐、崔亮等人对视一眼,一阵狂笑:“狄大人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大话连篇,可真是令人敬佩呀!” 狄公一阵冷笑:“死到临头!恐怕死到临头的是你们吧!” 鲁吉英故作惊讶地道:“哦,狄大人这话说的有意思,我倒想听一听。” 狄公道:“不错,起初我并没有怀疑到你的身上。但是几天前,彭春对我说起,有一次他曾经看到林阳往脸颊上粘假须。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你就是林阳。” 鲁吉英一声冷笑:“是吗?” 狄公道:“你可能不知道,你写给卧虎庄庄主葛天霸的信落在了李元芳的手中,而李元芳则将信交给了我。” 鲁吉英的脸色一变。 “还记得吗?晚上,我便要你将李翰那封密信的内容默写下来,目的当然是为了核对笔迹,”说着,狄公从袖中掏出了两封信,递到了鲁吉英面前道,“你自己看看吧!” 鲁吉英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与元齐对视一眼。 狄公继续道:“从那时起,我已经确定你就是林阳。恰在此时,宁氏找到了我。她对我说起了你的很多疑点,比如,既然是李翰让你到洛阳找宁氏取这封密信,你为什么不直接到李府面见宁氏说明来意,却要将宁氏骗到迎宾驿站?还有,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怎么会找到群仙茶楼,难道这真的是巧合?再有,这二人是从何得知你们住在县衙之中?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常蹊跷,令她感到你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简单。”狄公顿了一下,接着道,“她的一番话,与我的怀疑不谋而合。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命狄春赶到北沟大仓,到发现你的那间宿房之中再次搜查,果然发现了藏在墙角的假胡须。”说着,他伸手从狄春手中接过假须,掷在了鲁吉英面前。 鲁吉英一声惊叫。旁边的元齐、崔亮等人也惊呆了。 狄公道:“除此之外,我还命狄春带着那封假绝命书到山阳访查。果然,在山阳的文笔轩找到了装裱此信的师傅,他告诉狄春是一个叫林阳的人花重金请他做的。” 鲁吉英的嘴唇开始颤抖。 狄公道:“此事一明,一切便都真相大白。我知道,你一定会将我们的行踪禀告你的主子,而你的主子势必会亲自出马。对于我来说,这正是将你们这班逆贼一网打尽的绝好机会。于是我故意早早地将攻击卧虎庄之事告诉了你,并当着你的面派曾泰赶回扬州搬兵。然而你们可能没有想到,大楼船驶出山阳之后,曾泰便弃舟登岸,取陆路转回扬州。你们在运河上俘获的,不过是穿着曾泰官服的替身!” 客栈外,铁手团的属下严密封锁了街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悄悄地,街左一户人家的窗户开了一道缝,“扑”的一声轻响,站在门前的铁手团属下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对面的人赶忙跑过来扶起那人,只见那人的脖颈处插着一根短箭。 对面的人大惊,抬起头来刚想出声示警,窗户“砰”的一声开了,一个人窜了出来,手起刀落,将他砍倒在地。不是别人,正是张环。 说时迟,那时快,卧虎镇上所有人家的户门几乎同时打开,千牛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了出来。守卫街道的铁手团杀手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倒在了卫士们的刀下。 一个人快步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正是曾泰。他低声对张环、李朗道:“你二人各率五个小队,向东西街口附近的铁手团残余发动攻击,务求迅速歼敌。” 二人领命率数百卫士分头向两个街口冲去。 曾泰对沈韬、肖豹道:“包围洪泽客栈!” 二人答了一声是,率卫士无声地将洪泽客栈包围起来。 客栈院中,狄公还在继续讲述着。 狄公道:“其实,曾泰早已率大队卫士赶到了卧虎镇,神不知鬼不觉地化装潜伏在了镇中百姓家中。他飞鸽传书将讯息告知于我,我这才率众人赶到卧虎镇!” 元齐和鲁吉英大吃一惊,惊恐地对视一眼。 狄公道:“到达之后,我故意将鲁吉英支开,而后,命张环、李朗、沈韬、肖豹与曾泰取得了联系,定下这个引蛇出洞之计!而今尔等已被团团包围,你们的末日到了!” 元齐强抑着心头的恐惧,色厉内荏地道:“你这是痴人说梦,不过是想拖延时间!”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震天的喊杀之声。 元齐、鲁吉英、崔亮等人猛吃一惊,齐齐回头向外望去。 狄公冷笑道:“这声音便是黜置使卫队向你的杀手们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元齐猛地回过头:“可你还在我的手中!”说着,他纵身一跃向狄公扑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狄公身前人影一闪,寒光骤起,一柄长剑直奔元齐前胸而来。元齐吃惊地纵身倒跃,避开了这快如闪电的一击。 李元芳站在他面前,冷冷地望着他。 元齐倒吸一口凉气:“是你!” 李元芳缓缓举起掌中的长剑:“新仇旧恨,就在这一剑之中!”说话之间,剑如匹练直刺元齐的咽喉。元齐一伸手从鹿霸手中夺过钢刀扑面相应,两位顶尖高手战在了一处。 外面的杀声越来越近,鲁吉英惊叫道:“快,大家离开客栈!”说着,铁手团杀手簇拥着众人向外面退去。 鲁吉英等四人在杀手貂清、龟杰、鹿霸、狼拳的保护下冲出客栈。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周围便杀声四起,沈韬、肖豹率早已埋伏在门前的卫士发动了攻击。卫士们如下山猛虎,铁手团的杀手顷刻之间便倒下了一片。貂清、龟杰、鹿霸、狼拳四人抡动兵器,大声督战。沈韬肖豹率数十名卫士一拥而上,将四人围在垓心,混战起来。 狄公、狄春、方九快步走出客栈大门。曾泰急忙大喝一声:“保护大人!”喊声中,他率众卫士飞步迎上前来道,“恩师!” 狄公拉住了他的手,微笑道:“好啊,曾泰,你做得好啊!” 曾泰道:“恩师,您一切安好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终于将这一班恶贼一网打尽!” 话音刚落,东西两街口传来一片杀声,张环李朗率卫士们赶了回来,加入战团,片刻之间,铁手团的杀手尸横遍地。只有沈韬、肖豹率卫士与虎云、貂清、龟杰、鹿霸、狼拳还在酣战之中。 张环来到狄公面前道:“大人,卧虎镇上的铁手团余孽已全部肃清!” 狄公下令:“协助沈韬、肖豹,尽速结束战斗!” 张环高声答是,与李朗率卫士们反身加入战团。 虎云、貂清、龟杰、鹿霸、狼拳在众卫士的围攻之下本已左支右绌,此时张环、李朗又杀了进来,五人顿感不支,转身想跑,张环大喝一声,铁棍狠很砸在了虎云的后背,虎云一声惨叫向前摔去,沈韬刚好赶到,一棍结束了他的性命。貂清纵身上跃,被李朗一把抓住了小腿,硬生生地摔在了地上,张环赶上一棍,貂清立时毙命。龟杰左冲右突,被沈韬一脚踹在腰上,横摔出去,李朗铁棍猛砸,龟杰立时脑浆迸裂。恰在此时,鹿霸冲上前来,李朗横棍一拦,鹿霸连忙后退,被从身后赶上的肖豹一棍砸在头上,倒地殒命。狼拳见势不妙,扔下手中钢刀,跪地投降,众卫士冲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狄公上前高声道:“众军听者,立刻发兵卧虎庄!” 众军齐声答是。 客栈中,李元芳与元齐激战正酣,二人你来我往,刀鸣剑啸。猛地,元芳掌中剑中宫直进,径奔元齐小腹刺来,元齐一声大喝,身形疾转,手中钢刀毫不停留,直劈元芳头顶,竟然是博命的招数,元芳若不收剑回荡,怕是要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可想不到的是,李元芳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绝不回救,直奔元齐小腹刺去,眼见剑尖就要刺进元齐的腹中,钢刀也要落在李元芳头顶。就在这关键时刻,元齐胆怯了,他一声惊叫,腾身后跃,“哧啦”一声,元芳的长剑在他的大腿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登时鲜血迸流。 李元芳望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怕死,你呢!” 元齐的嘴唇颤抖了。 李元芳一声怒吼,手中长剑闪电般刺向元齐的咽喉,元齐心胆俱丧,他身形飞转,纵身而起,向卧虎庄方向奔去。李元芳飞身紧追。 卧虎庄中一片寂静。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飞奔而来,正是元齐和李元芳。二人腾跃纵跳,直奔卧虎厅而去。 卧虎厅外的空场上,元齐站在院中厉声高喊:“弟兄们,动手!”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应声。 元齐奇怪地四下看了看继续喊道:“守卫卧虎堂的弟兄们在哪里?赶快现身!” 轰的一声巨响,卧虎堂周围伏兵四起。 元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笑容持续了不到半秒钟就变成了惊恐。因为他看清了,这些伏兵不是他铁手团的弟兄,而是黜置使卫队的千牛卫。 元齐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 “砰”的一声,卧虎堂的大门打开了。工部侍郎封可言、云姑和葛天霸在千牛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满面怒容地望着他。 元齐目瞪口呆,半天才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让我来告诉你吧。”身后响起了李元芳冰冷的声音。 元齐猛地转过身来。 李元芳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双眼放射着寒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你们到卧虎镇去的同时,云姑回到了庄中救出葛天霸和一众庄丁,引封可言大人所率的大军进入庄中全歼了你的属下。现在,你才是孤家寡人!” 元齐倒吸一口凉气道:“你胡说,你胡说!云姑是我的属下,她不会背叛我,她绝不会背叛我!” “别做梦了!”云姑大步走上前来怒斥道,“从小清死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属下,而是与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宗主,正好叫你知道,你的亲信龙风、豹冲、蛟刚、犼强已被我们杀死在盱眙!今天就是你的末日到了!” 元齐连退几步,身体晃动着道:“叛徒,都是叛徒!” 猛地,李元芳一声大喝:“纳命吧!”说着,他纵身而起,掌中剑直刺元齐的前胸。元齐一声狂叫,抡刀猛扑而上,云姑拔出腰间长剑,娇声厉喝加入战团,三人转眼之间战在一处。此时元齐已几近疯狂,口中嗬嗬怪叫狂劈乱砍。李元芳侧身避开元齐正面一击,身形侧转,长剑从腋下反手刺出,“扑”的一声,剑刺进了元齐的软肋,元齐一声狂叫。 李元芳翻身回剑道:“这一剑是为了小清!” 元齐肋下的伤口鲜血喷涌,他的身体不住晃动。 身后,云姑纵身而上,长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后心,元齐一声惨叫,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 云姑冷冷地道:“这一剑是为你多年卖命得到的回报!”说着,她将长剑抽出。 元齐身体晃动,断断续续地:“我、我是宗主,宗主!” 李元芳缓缓举起长剑道:“这一剑是为了邗沟死难的将士们,为了那些饱受残害的淮北百姓!”说着,用尽全身之力,将长剑插进了元齐的心脏。 元齐双眼翻白,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卧虎庄外的洪泽湖畔,停靠着十几条大趸船。 狄公、曾泰、封可言率大军列于岸旁。 葛天霸在李元芳和云姑的引领下率一众庄丁疾奔而来。 狄公迎上前来道:“元芳,一切还顺利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大人,元齐已死,铁手团属下除被杀者外,全部投降。” 狄公微笑着道:“好,你辛苦了。” 李元芳回手一指道:“葛天霸来了。” 狄公点了点头。 葛天霸走到狄公面前,双膝跪倒:“狄大人,葛天霸自知罪无可逭,今日特来大人面前领死!”身旁云姑也一齐跪倒。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虽身犯重罪,但关键时刻协助大军攻破卧虎庄,又主动将邗沟覆船失踪的官盐装船交献,足见投诚之意。本阁依前言,特免尔死罪,准居盱眙城中。” 葛天霸连连叩头,泪流满面地泣道:“谢大人不杀之恩!” 狄公道:“自即日起,遣散卧虎庄所有家丁,卧虎庄充公。” 葛天霸和云姑叩下头去:“谢大人!” 狄公长叹一声道:“还是谢谢死去的小清吧。”说完,狄公看了一眼身旁的元芳。 李元芳的双眼潮湿了。 上沟村锣鼓鞭炮响成一片,村民们在郭老鲁的率领下迎接狄公一行。 远远的,狄公、李元芳、曾泰、封可言在庞四和方九的陪同下走进了村子。郭老鲁率村民们一拥而前,双膝跪倒,叩下头去。 狄公赶忙将郭老鲁拉起:“哎呀,快起来,大家起来说话!” 庞四喊道:“大家都起来吧!” 村民们纷纷起身,将狄公一行围在当中。 狄公拉着郭老鲁的手道:“老鲁叔,马上就要开工疏竣河道了,您是老船工,少不了要您帮忙啊!” 郭老鲁喊道:“什么,吃糖啊!” 方九笑道:“什么吃糖啊,大人跟您说,要您帮忙疏浚河道!” 郭老鲁道:“嘿,大人,您这就算是找对人了。就冲您这一句话,我郭老鲁就是把这把老骨头都扔在渠上也绝不后悔!” 狄公同众人都笑了。 扬州码头上一片喜庆的气氛,狄公、李元芳、曾泰、封可言率扬州官吏立于高台之上。 几艘大船停靠在埠旁。 狄公对曾泰道:“开始吧!” 曾泰踏上一步高喝道:“解缆,通航!” 话音刚落,鞭炮齐鸣,鼓乐大奏。 几艘大船缓缓驶离码头向邗沟方向而去。 狄公与元芳、曾泰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李元芳慨叹道:“沉寂了两年的大运河,又要喧嚣起来了。”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淮北终于可以吃到朝廷的官盐了。” 狄公望着宽阔的河面,心潮起伏。 麟德殿中,武则天高居陛上,下站群臣百官。 一位中书舍人高声宣读狄公的奏章: 臣狄仁杰顿首: 前蒙圣恩,擢为江南道黜置大使,查察邗沟覆船一案,今真相已明,大案结陈。扬州勋略颖王元齐,结匪为凶,收买官府,合谋邀劫朝廷盐船,抢夺官盐,令运河梗阻,漕运不兴,淮北无盐,民生凋敝,实为恶中之首,今已伏诛。山阳令鲁吉英、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利以职之便,与元齐官匪共谋,情殊可恶,今已遣卫队押解回京,听候处置。卧虎庄葛天霸虽与共谋,私售官盐,然事后反正,协助官军攻破壁垒,消灭逆党,寻回失踪官盐。且其次女亚清,全力营救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终为破盐案,以身殉难,情实可嘉。臣上体天恩,量刑曲释,从轻发落,使与其长女共居盱眙。 工部水部郎中李翰,勤劳王事,清正梗直,志虑忠纯,因揭露巨贪蠡蛀,为歹人所害,情实堪悯。因请谥为吏部尚书,进金紫光禄大夫。爵同前例,恩养其家。 上陈同封入部,不叙再奏。 今邗沟渠道疏浚,运河畅通,漕运如旧,淮北盐事再归王化,此实乃圣上之德被于万民,臣不胜欣喜之至。 因上表具奏,臣狄仁杰再拜顿首。 朝堂上一片肃静。 武则天切齿恨道:“事情竟然是这样。元齐,这个逆贼!”她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下站群臣道,“邗沟覆船案已发两年有余,各部遣吏皆不能破,独狄怀英精缜谋查、俯仰是非,旬月便告功成,真是神乎其能啊!柬之。” 张柬之快步出班,躬身答道:“陛下。” 武则天道:“狄怀英折中所奏一概照准。无须复议。” 张柬之道:“臣遵旨!”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陛下!”武则天闻声望去。 内史姚崇快步出班奏道:“陛下,日前接剑南道快报,益州地陷,露出上百具无头尸身。” 武则天一惊道:“哦?有这等事?” 姚崇道:“正是。此事蹊跷诡异,地方官吏无从排查,因塘报阁部请陛下定夺!” 武则天沉吟片刻道:“立即传旨,召怀英、李元芳、曾泰回朝!” 姚崇道:“臣遵旨!” 朝阳初升,大官船乘风破浪行驶在运河上。 狄公、李元芳、曾泰站在船头迎风而立。 朝霞映红了狄公的面庞。 第七章 狄仁杰智断人头案 山阳位于扬州以北,乃淮北地区的水陆枢纽。时值正午,街道上人烟辏集,两旁的商家店铺、酒馆旅店热闹非常。远远的,一辆布棚马车沿街驶来,车夫高声吆喝,车辕上坐着掌固季虎。 车棚的布帘掀开了,鲁吉英露出头来,看着街道上的繁华景象,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对身旁的宁氏道:“贤妹,到了,这就是愚兄的治所——山阳县。” 宁氏也露出头来,四下观望着道:“好一派繁华气象。以小妹看,竟不输于神都洛阳。看起来,大哥着实是位好县令,竟将一个小小县城经管得这般有声有色。” 鲁吉英面有得意之色,说道:“多谢贤妹夸赞。咱老鲁别的不敢吹牛,要说起做这个一方父母官啊,那还真是颇有心得。”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以小妹看,大哥自吹自擂也是颇有心得的。” 鲁吉英也笑了,他长出一口气道:“啊,终于回来了。哎,贤妹,你看,前面就是县衙。” 宁氏抬头向前望去,不远处的街道中央,一座衙门巍然耸立。 鲁吉英道:“这下好了,总算到家了。” 忽然,宁氏道:“大哥,你身为县令,却私离汛地跑到洛阳,算起来到今日已有二十多天,万一事情泄露如何对上官交待?”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一丝自信地微笑:“放心吧,对付他们我自有办法。”说着话,马车已来到县衙门前,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登时停了下来,掌固季虎跳下马车向衙内跑去。 布帘一掀,鲁吉英跳下车来,车夫拿过脚踏放在车下,鲁吉英将宁氏搀扶下来,笑道:“来,贤妹,看看愚兄的家……” 话音未落,县衙内脚步声响,掌固季虎领着县丞、县尉飞奔而出,三人神色非常惊慌。 鲁吉英赶忙迎上一步道:“怎么了?” 县丞赶忙道:“大人,扬州长史吴文登现在二堂!” 鲁吉英一惊,脱口道:“他怎么来了?” 县丞道:“卑职也不知道,吴大人微服到衙,似乎是冲着您来的!” 鲁吉英紧张地道:“他都说什么了?” 县丞道:“刚刚季虎进门之前,他正在训问卑职,您是不是私自离开了山阳。” 一旁的宁氏禁不住“啊”了一声。 鲁吉英道:“你是怎样回答的?” 县丞道:“卑职对他说,县令大人并未离开,早晨我们还见过面,可能是有事出去了。” 鲁吉英道:“他是什么反应?” 县丞急道:“他冷笑了几声,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大人,谢天谢地,您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鲁吉英拍了拍县丞的肩膀,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回去,拖住吴文登,就说已经找到了我,马上回来。” 县丞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鲁吉英对县尉道:“你去给我找一坛子酒来。” 县尉愣了:“找,找酒?” 鲁吉英笑道:“你没听错,就是让你去找酒,快去!” 县尉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宁氏紧张地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鲁吉英道:“贤妹不要惊慌,愚兄自有办法。”说着,对季虎轻声道:“你们将马车赶到后门,扶着夫人从后门进去。” 宁氏关切地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鲁吉英笑道:“你就放心吧。” 吴文登坐在二堂的主榻上,脸色阴沉。县丞率一名仆役端着茶点走进堂中:“长史大人,请用些茶点吧。” 吴文登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还没有找到鲁县令?” 县丞赶忙道:“已经派人去了,想来马上就到。” 吴文登阴森森的冷笑道:“马上就到?本官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你每次进来都用这番话搪塞我,是何用意呀?” 县丞吃了一惊道:“卑职不敢搪塞长史大人,刚刚派出寻找鲁县令的衙役回报,说已经找到他了……” 吴文登逼问道:“人在何处?” 县丞答道:“马上就到。” 吴文登一声冷笑:“我看他是到不了了吧!”猛地,他一声厉喝,“说,鲁吉英究竟在哪儿?” 县丞吓得浑身一哆嗦:“请大人宁耐片刻。” 鲁吉英已换好官服,向二堂飞奔而来。县尉手托酒坛在门前等候。鲁吉英气喘嘘嘘地跑到县尉身前,拿过酒坛,连灌了几大口道:“给我说说,最近县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县尉忙道:“大人,前日夜间山阳下起了大暴雨……” 鲁吉英瞪了他一眼道:“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说暴雨干吗?” 县尉解释道:“您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 鲁吉英端起酒坛子又喝了两口道:“说,快说。” 县尉道:“暴雨过后,乌山北坡山崩,压倒了十几间民房。” 鲁吉英边喝酒边问:“伤人了吗?” 县尉道:“没有。” 鲁吉英道:“别净说这没用的,拣要紧的说。” 县尉想了想道:“哦,对了,日前刺史府移文,说江南道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要各衙官吏用心应对,不可滥言多事。” 鲁吉英放下酒坛:“哦?狄仁杰大人?” 县尉道:“正是。” “砰”的一声,吴文登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猛地站起,对下站的县丞厉声喝道:“我把你个大胆的循吏,竟公然编造谎言瞒哄上官,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县丞“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吴文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鲁吉英擅离汛地,不知所踪,你以为本官真的不知!说,他到底去了哪里?今日,你实话实说还则罢了,否则,本官便当堂定你个欺瞒上官之罪!” “砰”的一声堂门打开,鲁吉英一头撞了进来。 吴文登登时一愣。 鲁吉英踉跄两步,“扑嗵”跪倒,连连磕头,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喊道:“卑职鲁吉英,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吴文登望着下跪的鲁吉英,只感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吴文登赶忙掩住口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起来回话。” 鲁吉英赶忙站起身来:“谢长史大,大,大人!”说着,他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恶浊的酒气。 吴文登皱了皱眉头道:“鲁县令,公值之时,你到哪里去了?” 鲁吉英嬉皮笑脸地道:“回大人,在衙内闲来无事,出去,吃,吃,吃了两杯水酒。” 吴文登厌恶地道:“看来,你又吃醉了!” 鲁吉英笑道:“没醉,没醉,只是微醺耳。” 吴文登怒道:“什么微醺,明明吃醉了!” 鲁吉英咧嘴笑道:“大人说我吃醉,卑职可是吃罪不起呀。” 吴文登望着他冷冷地道:“鲁县令,本官听闻,前些日子你曾离开治所,是到何处去了?” 鲁吉英一愣,晃了晃脑袋道:“离开治所?大,大人是说我?” 吴文英骂道:“废话,不是说你,难道是说我自己不成。” 鲁吉英一脸无辜地道:“我,我离开山阳?” 吴文登道:“正是。” 鲁吉英道:“离开山阳,那我去哪儿了?” 吴文登哼了一声道:“你问谁呀?难道自己去了哪里也不记得!” 鲁吉英连打了俩酒嗝道:“不知这,这话是谁对大人说起的,大人回去让他帮着卑职想一想,我去了哪里,怎么,卑职自己都不知道啊。” 吴文登反问道:“哦?鲁县令的意思是,你并没有离开过?” 鲁吉英醉醺醺地道:“大人明鉴。卑职离开山阳去哪儿呀?前些日子,我舅舅死了,表妹前来投亲,老家便再没有别的亲人,您说我还能去哪儿?这不,几日前卑职的表妹到了这里,卑职便在家呆了几天,没到衙门办事。” 吴文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 鲁吉英道:“怎么着,您不相信……”他转头对县丞道:“去,把我妹妹请到二堂,与长史大人见面。” 县丞答应着跑出门去。 吴文登观察着鲁吉英的表情,此时他的心里也没了底。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鲁县令,刺史府的移文收到了吧?”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道:“收到了,收到了。那两天卑职在家陪妹妹,县里的事儿都交给县丞了。” 吴文登道:“想必移文你已经看过了?” 鲁吉英道:“看过,那,那哪能不看呀?” 吴文登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道:“移文上都说了什么?” “移文上说,说……”他拍了拍脑门儿,努力思索着,“说……” 吴文登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鲁县令不是看过吗,移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鲁吉英假装回忆道:“说,这个,江南道黜置使仁狄杰大人马上到……” 吴文登“扑”的一声笑了出来:“什么仁狄杰,黜置使大人的官讳是上狄,下仁杰。”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笑道:“是,是,您看卑职这脑子。是,是上狄,下仁杰大人,说他老人家马上就到,要各衙做,做好准备,不要滥言多事。” 吴文登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脸色略显和缓道:“鲁县令啊,记得上次在山阳行馆中见你,你也是喝得烂醉如泥。今日又是这般,竟连黜置使大人的官讳都说倒了。你堂堂七品县令竟如此为官不尊,丑行失态,酗酒贪杯,贻误公事,难道就不怕有人上禀吏部考功司?到那时,你的前途功名可就堪忧了。” 鲁吉英又打了个酒嗝笑道:“长史大人,您也听我说句实在话,明白人有明白人的不好,糊涂人有糊涂人的好处。鲁吉英本是个明白人,可现时下却想做个糊涂人,少管些闲事,少惹些麻烦……” 吴文登听闻此言,心中一动,目光望向了鲁吉英。 鲁吉英兀自不停地说着:“可您知道,不灌下二两烧刀子啊,卑职又糊涂不起来,您说说这可怎么办?长史大人,如果您说需要卑职明白起来,那打明儿起我就把酒给戒了,您看怎么样?” 吴文登看了看候在一旁的仆役,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和鲁县令讲。”众人退出二堂。 吴文登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刚刚贵县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也罢,饮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官便不再追究了。” 鲁吉英连打酒嗝道:“多谢大人。”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黜置使大人即将到达,本官此次微服寻访,是特为查看扬州治下各县的治境情形,看看父母官们是否称职,百姓是否安居。” 鲁吉英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道:“是,是,大人心,心如蛇蝎……啊,不不不,是心系百姓,舍您其谁,真是不世出的好官,您是当代的晏婴、孙叔敖、百里奚,可比本朝的魏百策……” 吴文登摆了摆手道:“来到山阳后,本官听闻贵县曾私离治境,因此到衙询问,看起来,这倒是个误会了。” 鲁吉英醉眼迷离地笑道:“是,是误会,误会。” 吴文登道:“啊,对了,我记得李翰大人自缢那天夜里,是贵县第一个去到死亡现场的,是吧?” 鲁吉英浑身一抖道:“正,正是。” 吴文登双目紧盯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问道:“贵县,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 鲁吉英表情夸张地道:“哎哟,大人,您怎么又提这段呀。哎,当时李大人吊在房梁上,脸紫舌头红的,真吓死人了!到现在卑职夜里还常发恶梦。” 吴文登紧追不舍,逼问道:“除了李大人的尸身,你在现场还发现了什么?” 鲁吉英想了想,打了个嗝道:“当时房中很乱,到处都是公文纸张,好像还有炭火盆,里面堆满了纸灰……别的,就没什么了。” 吴文登直勾勾地盯着鲁吉英的双眼道:“真的?真的再没有别的发现?” 鲁吉英道:“您都把我给看毛了,您容我喝口茶,再想想。”说着,走到吴文登身旁的茶几上,端起了茶杯道,“长史大人,这茶您不喝了吧?” 吴文登不耐烦地道:“贵县请便。” 鲁吉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沉思片刻道:“没了,就这么点儿印象。后来,卑职就吓晕过去了。” 吴文登紧逼着问道:“李大人的尸身怎样处置了?” 鲁吉英脱口答道:“刺史大人下令,当场焚化。” 吴文登轻轻哼了一声,双目冷冷地望着鲁吉英道:“如果黜置使大人问起,贵县就准备这样回答吗?” 鲁吉英张大了嘴,忽然他明白过来:“啊,啊……是,是卑职下令焚化的!” 吴文登近前一步,逼视着鲁吉英道:“为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因为尸身久置停尸房中,已经腐坏,怕在城中引起瘟疫。” 吴文登笑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鲁吉英也笑了。 吴文登道:“贵县,现在你明白该如何应对黜置使大人的问话了吧?” 鲁吉英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完全明白了。” 吴文登微笑道:“只要贵县办妥此事,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鲁吉英道:“多谢大人提携。” 话音未落,县丞领着宁氏走了进来。 鲁吉英赶忙过去冲宁氏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妹妹,快来拜见长史大人。” 宁氏赶忙上前,盈盈一拜:“民女拜见大人。” 吴文登微笑道:“不必多礼,请起吧。” 宁氏起身站在一旁。 吴文登问道:“你是何时到达山阳?” 宁氏答道:“五日之前。民女因父丧,特来山阳投靠表兄。” 吴文登点了点头,对鲁吉英道:“令妹秀外慧中,与贵县大不相同啊。” 鲁吉英赶忙道:“爹娘生得好,爹娘生得好。” 吴文登站起身道:“好了,贵县,本官就此告辞。你好自为之。” 鲁吉英高声道:“请大人放心,我送大人。” 吴文登一摆手:“不必。”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鲁吉英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目光望向宁氏。宁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河口镇埠头是个很小的埠头,仅能容纳一两只小船停靠,不长的木制栈桥由岸边延伸到河畔,栈桥旁树立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河口镇”。此时日已偏西,埠头上空空落落。 不远处的河面上一条快船顺流而下,转眼便到了埠头旁,船上正是狄公、曾泰一行。 狄公站在船头,指着埠头对众人道:“这里就应该是河口镇了。” 身旁的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按地理图所示,河口镇离上沟村大约有二十多里水路,应该就是这里。” 身后的狄春道:“老爷您看,栈桥上立着牌子!” 狄公顺狄春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桥头的小木牌。 狄公道:“把船靠过去,今晚我们就在河口镇宿下。” 船公将船撑到埠头旁,狄春、方九纵身跃上栈桥,张环、李朗递过跳板,狄春和方九将跳板搭好,狄公一行沿跳板走上栈桥。 河口镇是个很小的镇子,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土路纵贯东西,两旁是些买卖铺户。此时天已擦黑,路上行人渐少。 街尽头,狄公一行缓步而来,边走边四下观察着,只见土路两边的房舍肮脏破烂,地面污水横流。 身后的狄春撇了撇嘴道:“这么个破镇子,恐怕连个客店都没有。老爷,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狄公瞪了他一眼道:“偏是你这小厮有许多话说,我们此次微服,就是为了寻访民间,体察生民疾苦,你以为是让你享清福来着!我一个年老之人还没说什么,你小小年纪便嫌苦怕累,真是枉费了我平日的教诲!” 狄春吓得吐了吐舌头。一旁的曾泰笑道:“你呀,多嘴。” 忽然,身后的方九道:“先生您看,那里好像是一家客店!” 狄公等人停住脚步,抬起头向前望去,果然,街左的一户门前挂着客店的幌子,奇怪的是户门却紧紧关闭。 狄公略觉奇怪地和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果然是家客栈,可,怎么关着门呀?” 曾泰道:“恩师,我们过去看看吧。” 狄公点了点头,一行人来到客店门前。狄春上前一步,用力敲打着店门。 店内毫无声息。 狄春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应声,他奇怪地道:“真是怪了,这店里好像没人。” 狄公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门内还是没有声音。 曾泰道:“确实没人。”他四下看了看道,“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门内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板凳倒地的声音。 狄公一愣,赶忙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内有人吗?” 一阵静默。 狄公和曾泰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门内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是谁?” 狄公赶忙道:“过路之人,前来投宿,请店家开门!” 良久,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落闩声,吱呀,门开了道缝,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露出头来,神色似乎有些惊慌。 狄公不解地望着他道:“请问是店家吗?” 中年人点了点头,将狄公一行打量了一遍,而后问道:“你们要住店?” 狄公道:“正是。” 中年人道:“不瞒客官,我们这小店只有三间客房,你们几位恐怕是不够住的。” 狄公道:“敢问店家,这镇上还有其他客栈吗?” 中年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只我一家。” 狄公笑道:“那我等只有叨扰了。” 中年人踌躇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吧。”说着,伸手打开店门。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 身后的狄春不满地道:“这店主人甚是奇怪。照顾他的生意,他还好像老大不乐意。” 曾泰瞪了他一眼道:“又多嘴。” 狄春笑着吐了吐舌头。一行人走进店内。 客店外堂矮小狭窄,灯火非常昏暗,狄公等人在中年人的引领下走进屋内,四下观看着,只见柜台靠墙角而立,台面上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柜台旁摆放着两张方桌和几条板凳,中年人端起柜台上的油灯,对狄公道:“几位,随我来吧。” 狄公点了点头,随中年人穿过外堂走进院子,院内并排四间南房,只有紧西头的一间亮着灯。 狄公问道:“哎,店家,你刚刚说店内只有三间客房,我看这院中有四间呀。”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道:“啊,啊……那间亮着灯的已经有人住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说着话,中年人走到一间房门前,推开门对狄公道:“客官,房子就是这样的,您看可以吗?” 狄公等人走进房内,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四下看了看,屋里只有一桌一榻,他点了点头笑道:“已经很好了。”说着,转身对身后众人道,“看来,今晚大家只有挤一挤了。” 众人齐声答应。 狄公对中年人道:“店家,一路行来食不裹腹,能否烦你安排些饭食,与我等充饥呀?” 中年人为难地道:“不瞒客官说,这些日子小店儿没什么生意,因此,店内不曾备下菜蔬,要吃饭您请上街,出门左拐就有个饭铺。” 狄公点了点头:“如此也罢。” 这时他才发现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甚是别扭,细看之下,是裤子反穿了。 狄公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等急于投宿,催促甚急,店家竟连中衣也穿反了。” 中年人一愣,赶忙向自己的裤子望去,果然是穿反了,他尴尬地道:“哎,让各位见笑了,方才敲门时,我等已经睡下了。” 狄公奇怪地道:“怎么,天还未黑便已安寝?” 中年人勉强笑道:“嗨,店里没什么生意,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便早些安歇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啊,有劳店家将客房的门都打开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狄春望着他的背影道:“这店家怎的慌里慌张的,真是奇怪。” 狄公看了他一眼,对众人道:“大家先安顿下来,歇息片刻,我们出去吃饭。” 众人答应着走出房去。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举着油灯四下环视着。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低语,狄公回过头,向院内望去,只见中年人在与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说话,声音甚是急促。狄公奇怪地望着他们,只见伙计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中年人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在伙计后背狠拍一下,伙计快步向后门方向奔去。 河口街最西头的冯家肉铺里,冯屠户正收拾着案板上的什物。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到了肉铺前,轻轻叫了声:“冯大叔。” 冯屠户转过身来:“哟,是巩生啊。怎么,要买肉?” 巩生苦笑了一下道:“嗨,一介寒儒哪里吃得起肉啊。明日是爹娘的祭日,今日特来大叔这里赊一个猪头,回去奠祭一番。” 冯屠户笑道:“好一个大孝子。”说着,回手从案子旁拿起了一个荷叶裹好的猪头递过去道,“拿好。” 巩生赶忙接过道:“多少钱?” 冯屠户道:“看在你一片孝心份上,就给两文钱好了。” 巩生连连道谢,掏出两个钱放在冯屠户手中,抱着猪头快步离去。 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快步走着,眼见到了前面的小巷口,忽然黑暗中一个人猛地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一声大叫,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猪头也滚落一旁。那人摔倒后猛地跳起身来,飞跑着向街道奔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巩生看了看远去的黑影,嘴里嘟囔着爬起身,捡起了滚落在旁的猪头,继续往家走去。 整条街道上,只有客店旁小饭铺还亮着灯。一张桌子摆在街边,狄公、曾泰、狄春、方九、张环、李朗等人围坐在桌前边吃饭边闲聊。 曾泰道:“先生,今日上沟村之行可以说收获颇丰啊。” 狄公点了点头道:“纤户们所讲的细节,对案情的判断可以说大有裨益。首先,在邗沟翻覆的为什么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只?其次,翻船后,大量官盐不知去向,而在翻船的当天夜里,齐星儿媳妇亲眼看到,上百只快船满载身穿水靠之人赶往事发地点。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冲着落水的官盐而去,那就说明,他们预先便得知了盐船将要在邗沟翻覆的信息。” 曾泰惊道:“预先得知?您的意思是,运盐船在邗沟罹难,也是这些人做的手脚?” 狄公道:“否则,如此众多的快船和人手,怎么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起来,又如此及时地赶往事发地点?” 曾泰点头道:“有道理,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狄公道:“故而我们首先要搞清的便是,究竟是不是那些快船将落水的官盐打捞起来,悄悄运走?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纤户们说邗沟覆船几天之后,官府的船只才前来打捞。” 曾泰道:“不错。” 狄公道:“这是为什么?漕运衙门的官船为什么不在覆船后第二天就去打捞,却要等到几天之后才来?”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道:“您的意思是,官府有他们的内应……” 狄公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然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邗沟覆船案绝不是意外,其中定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梆铃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镇上的里长率几名甲丁提着灯笼敲着平安梆缓步而来。走到店门前,他们看见了正在吃饭的狄公等人,里长便近前问道:“几位是外地来的?” 狄公赔笑道:“正是。” 里长道:“下在哪里?” 狄公一指旁边的客店道:“河口店。” 里长点了点头道:“这么晚了才吃饭?” 狄公道:“来的晚了,店里又没有饭食,只得出来将就。” 里长笑道:“早些吃完,回去歇息吧。” 狄公连连点头道:“是,是。我们马上就走。” 就在此时,巩生怀抱猪头快步走来。 里长看了他一眼道:“巩生,这么晚了还出门?” 巩生停住脚步道:“啊,里长。明日是我爹娘祭日,赊个猪头回去奠祭。” 里长点了点头,巩生快步离去,就在二人一错肩膀的瞬间,里长看到巩生身穿的衣服下摆处染了鲜血。藏书网 里长一声大喝:“站住!” 巩生一惊,停住了脚步,回过身道:“里长,怎么了?” 里长拉着他来到狄公一行吃饭的小饭铺前,就着灯光向他身上望去,只见巩生胸前和下摆处染满了鲜血。 狄公等人当然也看到了,他用目光示意曾泰,一起站起身来。 里长问道:“巩生,你身上为何染满血迹?” 巩生一愣,赶忙向自己身上瞧瞧,果然,衣衫上满是鲜血。巩生道:“啊,是,是这猪头滴血吧。” 里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怀抱的裹着荷叶的猪头,果然,一缕缕鲜血从荷叶中冒出。 里长问道:“猪头是哪来的?” 巩生赔笑道:“是从冯大叔的肉铺赊来的。” “现杀的猪?” “不是,是冯大叔从案子上拿的。” “把猪头放在地上,打开荷叶。” 巩生连忙放下猪头,将外包的荷叶打开—— 一颗人头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里长失声惊叫:“人头!” 巩生已被惊得目瞪口呆,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赶忙走了过来,定睛向地上望去。果然,荷叶上放着一颗带血的人头。 只听里长厉声问道:“巩生,这是怎么回事?” 巩生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 里长道:“你杀了人?” “扑嗵”一声,巩生跪倒在地:“我,我没杀人,我,我……” 里长喝道:“手里抱着人头,身上染满血迹,还敢说自己没杀人!” 巩生哭道:“里,里长,我真的没杀人。这猪头,不,这人头是从冯大叔的店里赊来的,给我的时候,没打开看。谁,谁知道是个人头啊……” 里长冷笑一声道:“也罢,你就与我到冯家肉铺,找冯屠户当面对质!把他带走!” 甲丁们一拥而上,将巩生按住。 “等等!”狄公说话了。里长抬起头道:“怎么?” 狄公道:“不能这样带巩生前去。” 里长一愣:“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你提着人头,押着巩生前去找屠户对质,即使这人头是他卖给巩生的,他眼见命案临头,也一定会矢口否认。” 里长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点道理。依着你呢?” 狄公走到人头前,仔细验看着,良久,站起身对曾泰道:“死者是刚刚被杀的,头颅顶处尚有余温,故而可以断定,死去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曾泰一惊道:“哦?刚刚?” 狄公点了点头道:“颈部的伤痕很多,看样子绝不是一刀将头颅斩下。而且,凶手所用的凶器并不锋利,下手也不干净。”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又摸了摸后脑处道:“这里有极深的凹陷,骨骼也碎裂了。看起来,凶手是先用钝器重击死者后脑,致其死命后才将头颅割下的。” 曾泰仔细看了看道:“不错。” 狄公对里长道:“你仔细辨认一下,死者是不是本地人。” 里长早已听傻了,乖乖地按狄公所说蹲下身,仔细辨认着,良久摇了摇头道:“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应该是外地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道:“这样,你把此案交给我吧。” 里长愣住了:“交,交给你?” 狄公道:“正是。” 此时里长才回过神来正色道:“人命大案必须上报衙门,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放这等浪言。” 狄公笑了笑,冲曾泰努了努嘴,而后对狄春道:“狄春,你将人头包好。”曾泰从怀里掏出官凭,走到里长面前,将官凭一递。里长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您,您是江淮督,督,督察使……” 曾泰轻轻嘘了一声道:“此事对任何人不要提起。” 里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小的不知大人驾到……” 曾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笑道:“刚对你说过了,不要声张。” 里长赶忙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泰道:“这位是我的恩师,案子由他办理,你该放心了吧?” 里长赶忙道:“是,放心,放心。” 此时,狄春已将人头包好。狄公走到巩生面前,对甲丁们道:“放开他。” 甲丁们犹豫着望着里长,里长一步蹿过去骂道:“没听见这位先生说话呀,放手!” 甲丁们触电般放开了巩生。 狄公将包好的人头交给巩生道:“你仍然拿着它,我们去冯家肉铺。” 巩生浑身颤抖着点了点头,双手哆嗦着接过了人头。 冯屠户坐在桌前,边吃边喝,嘴里哼哼着小曲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冯屠户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巩生站在外面。 冯屠户道:“怎么了巩生,撅嘴瞪眼的。是不是嫌大叔给你的猪头不好啊?” 巩生抽泣着道:“大叔,您赊给我的不是猪头。” 冯屠户愣住了:“不是猪头?不是猪头是什么,难道是人头?” “你说对了!”旁边,里长一个箭步从黑暗中蹿了出来道,“还真是你把人头卖给了巩生,刚刚他说我还不信哩!” 冯屠户99lib.道:“我说里长,你满嘴胡说些什么,哪个把人头卖给巩生?” 里长一把从巩生手中夺过了荷叶包,举起来道:“这是你给巩生的猪头吧?” 冯屠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里长三下两下将荷叶打开,登时露出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不远处的黑暗中,狄公静静地观察着冯屠户的表情。 只见冯屠一声惊叫,连退几步,靠在门旁,颤声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里长冷笑道:“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 冯屠道:“我给巩生的真的是猪头!” 里长冷冷地道:“猪头进了荷包就变成了人头,啊?” 冯屠吓的浑身颤抖,拉着巩生道:“巩生啊,我可是好心好意呀!你,你不能诬赖大叔呀!” 巩生道:“大叔,我何曾诬赖于你。你给我的这颗猪头我一直拿在手里,它,它怎么会便成了人头?” 冯屠急道:“我怎么知道啊,我给你的明明是猪头!谁知道你到哪里去换了一颗人头来!” 巩生哭道:“我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杀人害命!又到哪里去换人头啊!天啊,可怜我一个穷书生到哪里去讲理呀!” 冯屠也喊道:“这可真是好人没好报,我看你穷苦可怜,将猪头贱卖于你,却被你反咬个杀人害命,这,这可真是老天不长眼呀!” 此时,巩生哭,冯屠叫,街上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百姓纷纷跑来看热闹,大家低声议论着。 里长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别嚎丧了,这人头只过了你二人的手,你们俩谁也脱不了干系。将这二人套上锁链,押到一旁!” 甲丁们一声答应,将锁链套在二人头上,将他们拉出冯家。冯、巩二人高声喊冤。 狄公、曾泰、狄春等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里长跑过来道:“先生,您看……” 狄公道:“你马上率人赶到巩生家,看看屋中有没有血迹和其他可疑的物什。还有,查看院子和房舍四周的地面有没有挖掘过的痕迹,杀人案发生了不到半个时辰,如果真是巩生杀人,那死者的无头尸身一定还在他的家中。” 里长答应着飞跑而去。 狄公对狄春道:“去借几盏灯笼来。” 不一会儿,狄春提着三盏灯笼跑了回来。狄公接过一盏,快步走到肉铺门前,举着灯笼向地面照去。 曾泰低声问道:“恩师,您在找什么?” 狄公道:“血迹。” 曾泰一愣道:“血迹?” 狄公道:“刚刚在饭铺门前你看到了,巩生手中的那个人头荷包不停地向外渗血,以致于将巩生全身沾染上血迹。如果说真的是冯屠户将那个人头荷包交给了巩生,那肉铺门前的地面上也一定会留有血迹。” 曾泰恍然大悟。 狄公三人举着灯笼仔细查找着,地面上没有丝毫染血之处。狄公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道:“进屋看看。”说着,率众人向屋里走去。 肉铺内弥漫着腥臭的气味,狄公一行快步走了进来。肉案上码放着各式刀具,旁边堆放着一个个荷叶包。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曾泰,你率狄春、张环、李朗查找凶器及死者的无头尸身。” 曾泰答应着率众人行动起来。 狄公走到肉案前,打开一个个荷叶包,里面包裹的都是猪头和肉块。狄公又从刀具架上拿起了劈骨用的厚背砍刀,拇指在刀锋处轻轻摸了摸,刀锋极为锐利。狄公放下砍刀,目光四下搜索着。 屋中摆设虽然简陋,却不凌乱,一切都有条不紊,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桌上摆放的酒菜还冒着热气。 狄公坐在桌旁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走进来道:“先生,都查过了,没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点了点头道:“把巩生带进来。” 曾泰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片刻工夫将巩生带了进来。巩生泪流满面道:“先生,我,我真的没有杀人呀!” 狄公面带微笑道:“巩生啊,不要害怕。坐下,坐下慢慢说。” 巩生望着狄公和善的面容,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颤抖地坐在凳子上。 狄公拿过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道:“喝口茶,定定神。”巩生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连喘两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从冯屠户手中接过猪头的时候,荷叶包里有鲜血流出来吗?” 巩生咽了口唾沫,细细回思着。良久,他摇了摇头道:“好,好像没有。” 狄公点了点头:“那么,你拿着猪头离开肉铺以后,又去了哪里?” 巩生无辜地道:“哪儿也没去过,小生抱着猪头沿街往回家的路上走。” 狄公道:“中途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巩生回忆着,忽然,他抬起头道:“对了,在肉铺前的小巷口,有个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把我撞倒在地,猪头也滚落在一旁。”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后来呢?” 巩生道:“那人爬起来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我捡起猪头继续往前走,就,就碰到里长……” 狄公道:“你看清那人的相貌了吗?” 巩生摇了摇头道:“天太黑了,没有看清。” 狄公道:“那么,他手里有没有拿东西呢?” 巩生仔细回想着,良久才道:“好像,好像抱了个什么东西,但我记不太清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还找得到那个小巷口吗?” 巩生道:“当然,就在肉铺前面不远。” 狄公站起身道:“你带我们去看看。” 狄公在巩生的引领下,率众人打着灯笼火把来到了巷口。 巩生站在巷口道:“先生,就是这里。” 狄公点了点头,对身后的狄春等人道:“大家仔细搜索地面上的血迹!” 众人高声答是。 狄公问巩生道:“你摔在哪里?” 巩生四下看了看,一指巷口左边道:“好像是那儿。” 狄公点了点头,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过去,仔细地在地面上寻找着。猛地,一滩浓浓的血迹映入了眼帘。狄公赶忙上前一步,四下搜索着,不远处又是一滩血迹。就在此时,身后的狄春喊道:“老爷,这儿有血迹!” 狄公走了过去,果然,地面上洒着长长的一溜鲜血。 狄公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远处脚步声响,里长率人赶了过来,狄公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 里长回禀道:“搜遍了巩生家中,没有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能够确定,死者不是本地人吗?” 里长坚定地道:“这一点可以肯定。” 客店内灯火昏暗,店老板在外堂忐忑不安地徘徊着。门声一响,狄公一行走进门来。 店老板赶忙迎上前去道:“哎哟,你们可回来了!听说街上出了人命案子,我一直担心你们呢。” 狄公道:“多承店家挂怀。我们只是在街上看了看热闹,这才回来的晚了。” 店老板赶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狄公道:“是这样的,有个叫巩生的抱着带血的人头在街上走,被里长拿下了,可巩生说人头是冯屠户当猪头卖给他的……” 店老板道:“那后来呢?” 狄公笑道:“两个人都被里长抓起来了,明天要送官呢。” 店老板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巩生一个文绉绉的读书人,竟然会做这等杀人害命的勾当。” 狄公望着他道:“现在还不知道巩生和冯屠户到底谁是真凶呢。” 店老板一愣道:“啊,啊,嗨,我是怕你们出事呀。回来了就好,各位赶快回房歇息吧。” 狄公一拱手道:“店家也早些歇息吧。” 店老板道:“好,好,各位请。” 狄公向自己房间走去。忽然,后门处门声一响,狄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冲进院中,外堂里的店老板快步迎了出来,二人低声说着什么。猛然,店老板狠狠给了伙计一记耳光,骂道:“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到后面去!” 伙计哼哼了两声,捂着脸向厨下走去。 店老板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过头来,发现狄公站在不远处的房门前望着他,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冲狄公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身向外堂走去。 狄公笑了笑,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已是深夜,河口镇一片寂静,寒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吱呀”一声轻响,客店的后门开了一道缝隙,店老板露出头来四下张望着。 门外黑漆漆的没有丝毫动静。 店主打开门,冲身后挥了挥手,店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快步走了出来,店主迅速关闭店门。店伙计背着口袋向黑暗的夜色中奔去。 堂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非常昏暗。店老板快步走了进来,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吃惊地望着方桌旁。 狄公坐在桌旁的板凳上,静静地望着他。 店老板咽了口唾沫,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客官,您,还没休息。” 狄公笑了笑道:“睡不着啊。还没请教过,老板贵姓啊?” 店老板道:“啊,姓张,张伸。” 狄公点了点头道:“张伸,被你杀死的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张伸猛吃一惊,连退两步道:“你,你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刚刚你让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从后门悄悄潜出店外,那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张伸一声惊叫:“你,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冷笑一声道:“我劝你实话实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伸惊慌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说我杀人,有何凭据?” 狄公冷冷地道:“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就在此时,后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嚷,店老板猛吃一惊抬起头来。 第八章 无头尸引发私盐案 后门前,里长率领几名甲丁高举灯笼火把,押着身背大口袋的店伙计走进门来,店伙计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院中几间客房的门都打开了,曾泰、狄春、张环、李朗等人走了出来。 里长来到曾泰面前大声道:“还真让那位老先生说着了。小的率人在河口店后门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这厮就背着个大口袋溜了出来。小的上前盘问,刚问了两句,这厮扭身就跑,被小的们擒住,押到这里!” 曾泰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轻轻拍了拍里长的肩膀道:“做得好。” 话音未落,狄公和张伸从外堂走进院中。张伸一见眼前的情形,登时脸如死灰。对面的店伙计胆怯地看了一眼道:“掌,掌柜的……” 张伸一声哀叹,闭上了双眼。 狄公看了张伸一眼,冷笑一声,对里长道:“将口袋打开!” 里长一挥手,两名甲丁上前将口袋打开。口袋中赫然装着一具无头尸身。 张伸浑身颤抖,缓缓跪在了地上。 狄公对里长道:“死者的头颅带来了吗?” 里长点了点头:“带来了。” 狄公道:“验明尸身。” 里长从一名甲丁手里接过人头,安放在无头尸体的脖颈上,果然严丝合缝。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张伸:“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张伸战战兢兢抬起头道:“是,是我杀了他。” 里长上前一步指着他道:“真的是你!方才这位老先生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张伸,你在河口镇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张伸哀叹着,瘫倒在地。 里长对狄公道:“老先生,我真是服了,您怎么就知道凶手是他呢?” 狄公笑了笑道:“其实很简单。首先,我排除了杀人凶手是巩生或冯屠户这两种可能。” 曾泰道:“先生,您是通过什么排除了这二人的杀人嫌疑的呢?” 狄公道:“首先,如果是巩生杀人,无外乎两种状况。第一种,他在自己家中杀了死者。如果事情是这样,他只需要就地将尸身掩埋也就是了,有什么必要抱着死者的头颅跑到街上来呢?第二种状况是,巩生在外面杀了人,那么,他只须将死者弃尸街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割下死者的头颅?更有甚者,竟抱着这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在街道上缓步徐行,见到里长和甲丁后,非但不思逃走,反而迎上前来?这一切完全不合逻辑,也不是正常人应有的思维。”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再有,巩生是空着双手到冯屠户店中买猪头的,这一点得到了冯屠户的证实。而里长发现巩生怀抱人头在街上行走,距离巩生从冯屠的店中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么短的时间内,巩生是不可能在半途中杀死一人,又将此人的头颅割下的。而且,巩生的家距冯屠户的肉店很远,一盏茶的功夫不可能回到家中放下猪头,换上一颗人头再跑到街上来,这样做既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为了保险起鉴,我还是让里长率人到巩生家中搜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的无头尸身,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在巩生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于是,我断定巩生不是凶手。” 曾泰点了点头。 里长长吁一口气道:“好家伙。我说老先生,不瞒您说,您说的这些,我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要说您这脑子,可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狄公笑道:“至于对冯屠户的判断就更简单了。如果那颗淌血的人头是他递给巩生的,那么肉店柜台下的地面上一定会滴有血迹。然而我们细查之下发现,冯屠户的店门前没有任何染血之处,此乃其一。其二,死者头颅的脖颈处伤痕累累,这就证明凶手在割下死者头颅时,一定很费了一些力气,至少砍了十几刀,才将头颅斩下。而大家都知道,对于一个整日杀猪宰牛,剥骨剔肉的屠户来讲,斩下人头并不比斩下猪头和牛头来得费事,只需用摆放在肉案上锋锐无比的厚背砍刀用力一劈便可了事,他又何至于连斩十几刀才将死者的头颅割下呢?难道是因为他杀人后心情紧张,下手时才会拖泥带水?”狄公喘了口气,接着道,“于是我想到,如果凶手真的是冯屠户,那么他店中的那些刀具一定会告诉我些什么。因为一把在脖颈上连斩十几下的钢刀,其刀锋之处,一定是卷了刃的。于是,我在冯屠店中仔细地检查了所有刀具,发现这些刀具不但摆放得很整齐,而且每一把都非常锋利。而狄春等人在其家中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凶器,当然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 曾泰道:“不错,我们仔细检查了冯屠户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狄公点了点头道:“此时,我又想到了巩生。他一定是在惊慌之下遗漏了什么细节。果然,巩生对我说起,在抱着猪头回家的路上,从一条小巷中蹿出了一个人,二人相撞倒地,巩生的猪头也滚落在旁,当巩生再次拾起猪头往家走时,那原本包在荷叶中的猪头便已变成了人头。于是,我让巩生引我前赴小巷口勘察,果然发现了很多处血迹,由此,冯屠户的杀人嫌疑便被彻底排除了。” 曾泰点了点头:“是这样。” 里长道:“老先生,我还是不明白,那人头究竟是怎样跑到巩生手里去的?” 狄公道:“当我勘察了下小巷之后,便做出了一个假设。当时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正走着,这时一个人也抱着一个荷叶包从前面的小巷口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荷叶包滚落到那人身旁,而那人怀抱的荷包也飞了出去,滚到了巩生身旁。那人慌慌张张跳起身来,抓起身旁的荷叶包急忙跑了,却没有也不敢打开看看是不是拿错了。而巩生也就捡起了地上的那个。”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店伙计道,“我说得不错吧?” 店伙计看了看张伸,哆嗦着点了点头道:“没,没错。我跑到运河边,把荷叶包打开来一看,里面竟然是个猪头。” 张伸看着他恶恨恨地道:“没用的东西,事情坏就坏在你身上!” 里长望着伙计惊讶地道:“在巷口撞倒巩生的就是他!” 狄公道:“正是。这算是个真正的巧合,也可以算得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曾泰道:“先生,您怎么会想到杀人凶手是这河口店的主仆二人呢?” 狄公道:“得出以上结论后,我判定凶手一定就是那个撞倒巩生,错拿荷叶包的人。可这个人会是谁呢?如果我们从此人的身份入手,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因为巩生没有看清他的脸,而且,当时街道上也没有任何人看到此事。于是,我想到了从死者的身份进行推论。还记得吧?我在小巷口曾经问过里长,巩生的家里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答案是否定的。并且里长很肯定地对我说,死者是外地人。” 里长道:“不错。” 狄公道:“你们想一想,一个外地人来到河口镇,不外乎两种情形,第一种,他是来投亲靠友的;第二种,他途经此地住上几天便要离去。” 里长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公道:“如果死者是前来投亲靠友,那么他势必会住在亲友家中。如果杀人凶手是死者的亲友,在自己家里将死者谋害,那么,他完全可以将死者的尸身就地掩埋,或等到夜深人静时,将尸体拉到附近某处荒地埋掉,又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斩下死者的头颅?又有什么必要抱着头颅在街道上飞奔呢?”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与您方才排除巩生杀人的情形相同。如果死者是在外面遇害,那凶手只要弃尸街镇即可,更不必割下头颅。” 狄公道:“完全正确。于是,我想到了第二种情形,死者是途经此地,住上一两天便要离开。那么,他会到哪里投宿呢?” 曾泰恍然大悟道:“客店!” 狄公道:“不错。而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就是这个河口店。” 里长也明白了:“哦,我说您是怎么想到的,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还有,我想到了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客店投宿时店老板张伸反常的表现。我们几人连连敲门,却无人答应。后来还是我们听见里面有动静,店老板觉得无法隐瞒了,才勉强开了门。而且,他当时神色有些慌张。 “想到这些,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同寻常。于是,细细地回思了当时的情形,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在靠墙角的柜台上,除了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 “巩生的猪头是用荷叶包裹,而凶手怀抱的死者人头也是用荷叶包裹,这才致使二人错拿了对方的东西。而无独有偶,在河口店的柜台上也放着一摞荷叶。这不能不令人起疑,于是我联想到了进店时,张伸神色惊慌的样子,以致于竟将中衣反穿…… “当我仔细地回忆了这一切,经过反复推理,便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位死者来到河口店投宿,张伸见财起意,伙同店伙计二人将其害死;由于客店人来客往,不同于寻常人家,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张伸不敢将死者的尸体就地掩埋,而是决定将其头颅斩下,让伙计带到无人之处纵火焚化,而将尸体埋在另一处地方。这样,即使日后尸身被人发现,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无法破案,当然更牵连不到他的身上。”说着,狄公对张伸道,“我说得不错吧?” 张伸望着他目瞪口呆地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我们说话的?” 狄公笑了笑道:“我并没有听到你们说话。” 张伸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你怎会知道这些?” 曾泰道:“如果你知道他是谁,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张伸愣住了。 狄公道:“正当张伸二人将死者的首级斩下,用荷叶包好,准备带出店外焚化时,我们恰恰来到了客店门前。” 张伸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他正在忙活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伸猛吃一惊站起身来,他浑身鲜血,侧耳倾听,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店伙计惊慌地道:“掌柜的,不会是衙门里的人吧?” 张伸骂道:“别他娘自己吓唬自己,衙门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杀人!” 伙计道:“那就别理他。” 话音未落,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伴随着狄公的说话声。 张伸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人总在店门前敲个不停,万一让街坊四邻再把里长和甲丁引来,那就不妙了。走,去看看。” 店伙计点了点头。 张伸和伙计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门外传来狄公的声音:“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张伸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响起曾泰的声音:“确实是没人。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张伸松了口气,冲伙计摆了摆手,二人轻手轻脚地向院子走去,猛地,伙计脚下一绊,将旁边的板凳勾倒,发出“砰”的一声。张伸猛吃一惊,伙计吓得捂住了嘴。 果然,敲门之声再起,狄公在外面喊道:“店内有人吗?” 张伸狠狠地给了伙计一脚,低喝道:“真他妈笨蛋,快带着人头从后门出去!” 伙计答应着跌跌撞撞向后面奔去。 张伸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血衣,向店门外问道:“是谁?” 外面,狄公道:“行路之人前来投宿。” 张伸转身向后面奔去。片刻之后,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裤走了出来,但裤子却穿反了。 ——与狄公说得丝毫不差。 只听见狄公道:“当我们进入店中后,你以生意不好,店中没有食物为由,将我等推到街上饭铺去吃饭。而你则回到紧西头那间亮着灯的客房,包裹尸身,擦抹血迹,做好善后事宜。 “可你没有想到的是,伙计在小巷口与买猪头回来的巩生撞在一起,巩生怀抱的猪头落地,伙计抱着的人头也掉在了地上,因猪头和人头同样是用荷叶包裹,伙计慌张不察之下捡起了巩生买来的那颗猪头疾奔而去,而巩生则是拿起伙计掉在地上的人头继续前行,被巡夜的里长和甲丁碰到,事情最终败露。” 张伸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听说街上出了杀人案,我吃了一惊,赶忙向看热闹的人打听。听说是巩生杀了人,怀抱人头被里长发现,当时我就隐隐觉得肯定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情。果然,伙计回来告诉我荷叶包里是个猪头,我虽然生气,但想到那颗人头是在巩生手里发现的,又只过了他和冯屠户之手,再聪明的人也联系不到我身上,平白无故地出来两个倒霉蛋顶罪,这岂不是个更好的结果?我心里还暗自庆幸,真想不到,唉……” 狄公道:“想通了这些之后,我命里长率人在客店后门等待,果然,刚刚店伙计背着死者的尸身偷偷溜出店外,被里长等个正着。” 里长伸起大拇指道:“老先生,不老神仙,我真服了。要依着我,明儿一早儿就把巩生和冯屠户交官查办了。” 大家笑了起来。九九藏书 曾泰道:“今夜巩生和冯屠户可是受惊了,回去你要好好安慰。” 里长道:“是,请您放心。怎么着,大人,我把这两个真凶带走?”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忙,不忙。” 他缓缓走到张伸面前道:“你杀死的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袁大头。” “此人从何而来?” “这,小人没有问过?” “你为何要杀死他?” 张伸叹了口气道:“只因见财起意,这才动了杀心。” “哦?也就是说你是图财害命。” “正是。” “所得财物现在何处?” “并无财物。” “哦,此话怎讲?” 张伸道:“小人还是从头说起吧。今日早间,来了一位住宿的客人……” 张伸细细说起当时的情景: 张伸和伙计里外忙碌着,一个大头矮胖子走进门来喊道:“老板!” 张伸赶忙迎上前去道:“客官,您住店呀?” 矮胖子点了点头道:“兄弟,我还有些货在埠头上,麻烦你找两辆车帮我运到客店来。” 张伸高声应道:“没问题!” 一条快船停靠在埠头旁,舱中装着十几个鼓鼓的大麻袋,袋子下方印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船头坐着一个小瘦子。 矮胖子袁大头领着张伸和伙计推着两辆车来到埠头上。 瘦子迎上前来问道:“怎么样,大头,找好客店了吗?” 袁大头道:“找好了。这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叫河口店。这不,老板和伙计都来了。” 瘦子点了点头道:“行,卸货吧。” 袁大头跳上船,与瘦子二人将麻袋一个个搬到埠头上,张伸和伙计装车,不一会儿货物都卸完了。瘦子压低声音对袁大头道:“大头,记住,千万不可声张,万一咱们的人追来,那可一切都完了。” 袁大头道:“二哥,你就放心吧。我就猫在那小店里,一动不动,等你回来。” 瘦子叮嘱道:“最多两天,我一定返回。这期间你可一切小心,尤其是咱们的货。” 袁大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问题。”说着,跳上埠头,瘦子撑船离开。 狄公打断他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张伸道:“盐。” 狄公猛吃一惊:“盐?十几个大麻包里面装的都是食盐?” 张伸道:“没错。” 狄公与曾泰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伸轻声问道:“我,我还继续说吗?” 狄公道:“说。” 张伸道:“袁大头住进店里,要我们将麻包藏在厨下,而后给了我两贯钱,对我说不论谁问起,都说没有见过他。当时小人就想,这麻袋里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下午我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到了厨下,在麻包上划了个小口子,尝了尝里面白色的东西,果然是盐。看来这十几个麻袋里,装的全是盐! “最近,盱眙县那边闹盐荒,一斗盐能卖好几百钱,这十几麻袋最少值上百两银子。于是我动了心思,琢磨着把那个袁大头悄悄干掉,将这些盐卖了,赚一笔钱远走高飞。 “可他们还有一个人,那瘦子明儿就回来。于是我俩便商量着等天擦黑了,先弄点儿酒把他灌趴下,然后宰了他。把脑袋带到没人的地方烧了,剩下个无头的身子,随便一埋,就算有人发现了,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保管破不了案。要是他那个同伴回来问起,就说他晚上带着货离开了。再问之下就推说不知,一无凭二无据,他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就这么着,到了傍晚时分,我二人用酒将他灌醉,而后动手杀了他。后来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道:“那些盐现在何处?” 张伸道:“还在厨下。” 狄公道:“引我去看。” 张伸站起身引着狄公、曾泰向厨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引领着狄公一行走了进来。他搬开灶台旁一堆芦苇,露出下藏的十几个大麻包。狄公伸手在麻包上摸了摸道:“这麻包是湿的。” 曾泰道:“哦?” 狄春从灶台上拿起菜刀递了过来,狄公在麻包上划了一道口子,果然,大粒的食盐洒落出来。狄公尝了尝对曾泰道:“果然是食盐。” 曾泰道:“这么多盐,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难道这二人会是贩卖私盐的盐枭?” 狄公没有回答,从狄春手中接过灯笼向麻袋照去,只见麻袋底端隐隐约约印着几个字。 狄公对狄春、张环道:“把麻包抬下来!” 二人赶忙动手,将麻包抬了下来,狄公蹲下身举起灯笼向麻包底端照去。 只见底端处印着几个大大的黑字,但由于水的浸泡已变得模糊不清。 狄公仔细辨认着,轻声道:“……江……淮……这个字是……盐……”他就着灯笼的光亮向后看去,轻声读道,“这,这是个铁字……转……运……使……”猛地,他抬起头,脱口惊呼道,“江淮盐铁转运使!”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盐铁转运使?这,这是官盐!” 狄公猛地站起身道:“这就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之后,落入水中的官盐!” “不错!否则,麻包之上绝不会印有盐铁转运使的字样!” “邗沟覆船后,沉入水下的官盐消失无踪,官府屡次打捞,均是无功而返。可现在这些官盐却神秘地出现在河口镇……” 曾泰道:“先生,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这些官盐是袁大头等人从江淮盐铁转运使的仓房中偷盗出来的,而不是邗沟覆船后落水的官盐?”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可你注意到没有,麻包潮湿,这些字样模糊不清,很显然是曾经被水浸泡过。”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可先生,如果真是邗沟翻船后落水的食盐,而今已几个月过去,早应该干了呀?” 狄公摇摇头道:“不然。南方气候阴潮,湿物本来就不易干燥,再加上这些人将麻包打捞上岸后,堆叠在一起,湿气更加不易散发。故而麻包潮湿是很正常的。”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有道理。” 狄公道:“今天我们在上沟村还曾经说起,这上百只快船的出发和返回的地点在哪里,是吗?” 曾泰道:“不错。您当时说这个地点就在附近,绝不会离上沟村太远。”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与其说这十几包官盐是从江淮转运使的仓房中盗出的,倒不如说这河口镇附近有那些歹人的秘密窝点,还合理一些。” 曾泰惊道:“您的意思是,那些打捞官盐的歹徒就是从这附近驾驶着快船出发,打捞完毕后,又将所有官盐存放在这里?” 狄公道:“不错。” 曾泰迷惑地道:“可先生,我们看过地图,这附近除了河口镇外,再也没有其他村庄和镇甸呀?” 狄公笑了笑道:“一切还是用事实说话吧。”说着,他看了张伸一眼道,“你方才说到,与袁大头同行的还有一个瘦子?” 张伸道:“正是。” 狄公道:“此人明天回到河口镇?” 张伸道:“我听他二人是这么说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晨光微露,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河口店的店门紧紧关闭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来到门前。此人正是袁大头的同伙,他四下看了看,敲响了店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露出头来:“哟,是您呀。” 瘦子点了点头道:“袁大头在吧?” 张伸道:“在屋里,还没起呢。” 瘦子点了点头,走进客店。 张伸带领瘦子穿过外堂走进院中,来到了狄公门前,张伸道:“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瘦子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狄公和曾泰坐在桌旁静静地望着他。瘦子立时感到事情不妙,转身要走,“砰”的一声,房门关闭,张环、李朗和狄春站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瘦子故作镇定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狄公冷冷地道:“袁大头和你是一路的吧?” 瘦子猛吃一惊道:“什么袁大头,我不认识。” 狄公道:“识相一点,不要逼我把事做绝!这样吧,我给你提个醒,那十几包官盐是你们二人运到河口镇的吧?” 瘦子脸上抽搐了一下,赶忙掩饰道:“什么官盐呀,我说你们认错人了吧?”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打开了桌上的包袱,露出内裹的袁大头的首级。 瘦子失声惊叫:“你们杀了他!” 狄公摆了摆手,曾泰将包袱合上。狄公道:“知道为什么吗?” 瘦子浑身颤抖着摇了摇头。 狄公道:“就是因为,他不肯合作!希望你不会落得他那样的下场。说吧,那些官盐是从哪里来的?” 瘦子哆嗦着,猛地,他跳起身向窗边冲去,一旁全神戒备的张环飞步上前,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狄春、李朗冲上前来将他按在地上,绳捆索绑。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中闪着寒光道:“再让我问一遍,你就要倒霉了!” 瘦子面如土色连连磕头道:“老爷饶命,饶命啊!这些盐是从北沟大仓房偷出来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北沟大仓房?” 瘦子道:“正是。正是。” 狄公道:“起来说话。” 瘦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狄公道:“北沟大仓房在什么地方?” 瘦子道:“离河口镇不到三十里地。” 曾泰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胡说!地理图显示,河口镇附近没有任何村镇房舍,更不要说仓库了!” 瘦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老爷,小人说话句句是实,那北沟大仓房是两年前才建起来的。” 曾泰道:“哦,两年前才建起?” 瘦子道:“正是。原先那里是一片苇荡和荒滩。”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瘦子道:“小人,冒三。” 狄公道:“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把盗盐的经过,给我详细道来。” 瘦子顿了顿道:“是,是。小人就是,就是北沟大仓的水鬼。袁大头是看管仓房的,因大仓内存有很多食盐,小的二人商量着盗出一些卖到北边,赚些银子花花,这才趁夜潜入仓房,盗出了十几包。我二人说好,小的负责去找买家,而袁大头带着盐包在河口镇等信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北沟大仓中有多少水鬼?” 冒三想了想道:“有,有七八百人。” 狄公道:“还有上百只快船吧?” 冒三一惊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没有理他,继续道:“每次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你们便乘快船赶往事发地点,将沉入水下的食盐打捞起来,运回北沟大仓存放,是这样吧?” 此言一出,冒三大吃一惊:“这,这,这你也知道?” 狄公不置可否地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冒三咽了口唾沫:“是,正是。” 到了此时,曾泰才真正相信了狄公的话,他长出一口气道:“事情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冒三,你们是怎么干起这种营生的?” 冒三道:“先前,小人们都是在江河上讨饭吃的,每逢货船翻没触礁,人货落水,船老大就出钱请我等救助打捞,因大家的水性极好,穿上水靠,潜入河底,能够几天几夜都不上岸,故此河湖道上行船之人将我们称做水鬼。两年前,一个叫林阳的人花重金从各地将我们请来……” 狄公道:“林阳?” 冒三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这个林阳是做什么的?” 冒三回忆道:“据他自己说是个船老板,常年在运河上运货跑船。此人出手豪阔,挥金如土。他对我们说,有件大事要数百名水鬼一同去做,酬劳从优,而且包吃包住;但有一点,几百水鬼必须聚集起来,住在一处。本来,大家还有些犹豫,但林阳当场就给每人下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钱,眼见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大家经不住诱惑,便接了定钱分批来到北沟,林阳已经为我们修好了住处,果然是衣食无忧。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们做什么。过了些日子,大家发现,住处周围盖起了几座很大的仓房。” 狄公道:“就是现在的北沟大仓?” 冒三道:“正是。” 狄公和曾泰对望了一眼。 冒三继续道:“正当我们惊疑不定之时,林阳带着监库彭春和上百名手持刀枪的黑衣人出现了。他告诉我们,所有前来北沟的水鬼都是从事秘密打捞事务的,从即日起,大家听候监库彭春的统一调遣,任何人不得99lib?外出,否则,格杀勿论。” 狄公道:“这个监库彭春又是什么来头?” 冒三摇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是林阳的亲信。”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冒三道:“听了林阳的话,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但既已上了贼船,又难以反悔,再加上北沟大仓戒备森严,想走也走不了,便只得安心住下。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监库彭春将所有水鬼唤醒,穿上水靠,集合后上了快船,径直驶到邗沟的鬼石头,到了地方,彭春才告诉大家,有一队运盐的官船在鬼石头翻没,让我们潜入水中打捞落水的官盐。从此以后,过一两个月就要进一趟邗沟,记得最后一次是到邗沟北端的山阳县。” 狄公道:“你们是怎样打捞落水的官盐的?” 冒三道:“每条快船上都有几张粗绳结成的大网兜,水鬼们带着网兜跃入水中,将沉在水底的盐袋放进网兜之内,而后浮出水面,将绳索头儿交给快船上的人,快船上的人将绳头固定在船尾铁钩上,起动快船,拖着水下满载盐袋的网兜驶回北沟大仓。” 曾泰对狄公道:“果然与齐星儿媳妇所见相同。”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那些运盐的官船又是如何在邗沟沉没的呢?” 冒三摇了摇头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北沟大仓的水鬼只负责打捞,其他的一概不知。每一次将盐运回后,就存放到仓房里,过些日子便会来一艘大船将库存的官盐运走。” 狄公道:“哦,什么样的大船?” 冒三道:“就是平时运河上载货的翘头大趸船。”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那么,大趸船将官盐运到了何处?” 冒三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但装船时,听大趸船上的人说话,好像是淮北口音。” 狄公道:“淮北口音?” 冒三道:“正是。而且,每次大趸船前来运盐,林阳都会出现。”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今夜由你带路,我们潜入北沟一探究竟。” 冒三大吃一惊道:“老爷,北沟大仓把守极其严密,一旦被他们发现,那可是死路一条啊。小人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里,若是再回去……” 狄公的脸沉了下来道:“既然你有能耐跑出来,就一定有办法回去。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择,第一条路,带我们暗探北沟,回来后,我便放你离开。第二条,现在就死。” 冒三浑身一哆嗦,赶忙道:“小人还是选择第一条路吧。可,可老爷,您可得说话算数,回来后便放小人离开。”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说着,冲狄春一摆手道,“带他下去休息。” 狄春、张环等人答应着,押着冒三走出门去。 曾泰道:“恩师,一切都被您说中了。果然是这些人将沉入水下的官盐盗走,而且,他们的窝点就在附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邗沟覆船绝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巨大阴谋。首先,他们暗中袭击盐船,令其在邗沟翻覆。而后,再派出早已准备就绪的水鬼,赶到事发地点,捞起官盐,将盐悄悄运走,存进北沟大仓房。最后,再由另外一批人用大趸船将官盐悄悄运离。” 曾泰双掌一击道:“不错。恩师,如此浩繁的作案过程,其牵涉之广,用人之多,实在令人咋舌,其中不管哪一个环节衔接不好都会出问题。我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如此手段?而且,这些人截夺数百万石食盐到底要做什么?盐铁由朝廷专售,他们是无法公然买卖的呀!” 狄公道:“是呀,这也正是我在想的问题。他们会将盐运到什么地方?又要怎样处置?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要不要通知钦差卫队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狄公摇了摇头道:“我们已经接近了事情的真相,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绝不可打草惊蛇。”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想,此事今夜便有分晓。” 夜空中阴云密布,星月无光。北沟港汊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之中,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划水之声,一条快船在黑夜的掩护下驶进港汊。狄公、曾泰、冒三、狄春、张环等人伏在船头静静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冒三轻声道:“过了这条港汊,前面便是北沟大仓了。” 狄公点了点头。 冒三紧张地道:“老爷,大仓附近戒备森严,除了码头外,船只无处靠岸,咱们只能先躲在芦苇荡中,待有机会再下船查看。” 狄公道:“芦苇荡离仓房有多远?” 冒三道:“码头旁边就有一片苇荡。可有一样,大家一定不要出声,万一被守卫发现,那可就完了。” 狄公回过头对身后众人低声道:“过港汊之后,大家要加倍小心,讲话不要高声,以免被守卫发现。” 众人低声答是。 几座孤零零的仓房矗立在荒滩上,仓房前是一座很大的码头。此时已近初更,可码头之上却灯火通明,几十条快船停靠在岸边,数百人役推车的推车,肩扛的肩扛,将一袋袋官盐运上快船。 两个身穿便服的男子站在码头上监督众人装船。 狄公乘座的快船在港汊两旁芦苇荡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仓房码头。 狄公望着码头上的景象轻声道:“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看起来,他们是要将盐运走。” 曾泰点了点头对冒三道:“把船再驶近一点。” 冒三紧张得声音直发颤:“老爷,别再近了,再近就要露馅了。”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我们驶进这片芦苇荡,慢慢靠过去,越近越好。有蒿苇掩护,天上又没有月光,他们很难发现。”说着,冲后面一摆手,使船的方九将船撑入苇荡,慢慢向码头靠去。 刚才那两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站在码头上,其中一人不耐烦地问另一人道:“还要多久?” 另一人赶忙道:“已经装了大半,再有一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中年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已近初更了,要大家动作再快一点。必须要赶在二更前出发。” 另一人答应着飞奔而去。 快船离码头已经很近了,狄公透过苇荡向码头上望去,只见中年男子在码头上不停地徘徊。狄公转过头问冒三道:“这个人是谁?” 冒三凑上前来,向码头上看了看道:“他就是监库彭春。” 狄公问:“哦,他就是彭春?” 冒三道:“正是。” 曾泰接口道:“恩师,他们要将官盐运走,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道:“顺藤摸瓜!看看他们究竟要将官盐运往何处。” 曾泰问:“您是说跟踪他们?”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些人之所以选择夜间出发,就是为怕引人注目。他们定然是想利用夜色掩护先将船队驶离扬州,而后再继续北上。”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低声说道:“我们先返回河口镇,然后兵分两路,狄春率张环、李朗和卫士们跟踪运盐船队,摸清他们的藏盐地点。” 狄春点了点头道:“老爷放心。” 狄公冲狄春招了招手,狄春赶忙凑上前来,狄公低声道:“将我们送回河口镇之后,你们不需要再回到这里,而是驾船到上沟村附近去等着他们。” 狄春愣住了:“上沟村?为什么要到上沟村?” 狄公道:“不管这些人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顺运河北上,必定会经过上沟村。待他们到了,你们便暗中跟上,查个究竟。”狄春点了点头。狄公嘱咐道,“记住,绝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狄春应道:“老爷,您就放心吧。” 曾泰问道:“恩师,那我们呢?” 狄公道:“我们在河口镇歇息一宿,明晨赶往山阳县。” 曾泰轻声道:“去山阳?”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我要亲自九九藏书查看李翰的死亡现场,再见一见那位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山阳县令鲁吉英。待这一切做完后,我们便返回扬州,等候狄春的消息。想来那时元芳也该到了。” 曾泰点了点头。 已是初更,街道上一片寂静。山阳县衙后院中静悄悄的,正房和偏房中都亮着灯。 鲁吉英在偏房中心烦意乱地踱着步。猛地,他停住脚步,重重地吐出一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从怀里掏出元芳临行前留下的信,用手轻轻抚摸着。 外面传来了初更的梆铃。鲁吉英推门走了出去,到了正房门前,踌躇着停下了脚步。良久,他似乎下定决心,轻轻敲了敲房门。 宁氏正独坐在榻前,对着烛火发呆。听见敲门声,宁氏抬起头道:“请进。” 房门开了,鲁吉英走了进来道:“贤妹,我还怕你休息了呢。” 宁氏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道:“睡不着啊。” 鲁吉英点了点道:“我、我也睡不着,到你这儿来坐坐。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宁氏微笑道:“非常好。听下人们说这是你住的房子。” 鲁吉英道:“正是。” 宁氏道:“真是不好意思,把你挤到偏房去住。” 鲁吉英笑道:“这有什么,我这人长得就偏,住偏房才是得其所哉。” 宁氏笑了:“大哥,你坐呀。” 鲁吉英点点头,坐在了榻上。 一阵沉默。 还是宁氏先说话了:“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和小妹说?” 鲁吉英抬头看着宁氏:“你怎么知道?” 宁氏笑了笑道:“看你的表情就能猜到。” 鲁吉英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是呀,除了你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更没有旁人能够听我说话。” 宁氏道:“想说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明日,明日就是与元芳约定的见面之期了。” 宁氏点了点头道:“是呀。你来之前,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明天就能够见到他;紧张的是,万一、万一他没能如期赴约……” 鲁吉英脸上变色道:“闭上你的盐酱口,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想过了,元芳武功机变均属一流,铁手团的杀手虽狠,在铁仙观还不是被他玩儿得滴溜乱转?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宁氏望着他道:“你不担心?” 鲁吉英摇了摇头。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 宁氏沉默了。 良久,鲁吉英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宁氏抬起头,望着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真的不担心,就不会半夜跑到这里对我说起此事。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心里没底,想从我嘴里听到些令人安心的话,是吗?” 鲁吉英愣住了,良久,他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是。你真聪明,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本来我是不想到你这儿来唠叨,怕你担心。可,可不跟你说跟谁说呀。说实话吧,我这心里边是忐忑不安,刚刚在房中,想起此事,掌心便不停地冒汗。你说,元芳他,他,他不会,有,有事吧……” 宁氏深吸一口气道:“大哥,说没事那是自我安慰。我心里也非常紧张,可是,我相信一点……” 鲁吉英忙问道:“是什么?” 宁氏道:“还记得你上次在树林中说的话吗?” 鲁吉英道:“记得。” 宁氏双眼望着烛光,坚定地道:“我相信,吉人自有天佑!” 鲁吉英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是呀,是呀。” 宁氏坚定地道:“我想,元芳明日一定会如期赴约!” 鲁吉英望着她凝重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晨曦微露,县衙前空空荡荡,大门紧紧关闭。远远的,狄公、曾泰、方九和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来到县衙门前,狄公伸手拍打门环。里面传来当值衙役的问话声:“什么人?” 狄公道:“县令大人的朋友,有急事求见!”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当值衙役走了出来。 狄公掏出官凭对衙役道:“你持此物进内通报,就说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衙役接过官凭,快步向里面走去。 宁氏一身男子的装束站在镜前。她身手拿起妆台上的穙头戴在了头顶,勒好帽带。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宁氏赶忙打开了门。 鲁吉英站在门前道:“贤妹,准备好了吗?” 宁氏点了点头道:“好了。” 鲁吉英道:“我们走吧。万一元芳到得早,他人生地不熟的,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宁氏点了点头,走出正房,回手带上房门,二人向院外走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前当值的衙役飞奔进来:“大人!” 鲁吉英停住脚步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衙役喘了两口气,将手中的官凭递上前来道:“门前有几个人,说是您的朋友,让我进来通报。” 鲁吉英一愣道:“我的朋友?” 衙役道:“正是。他说他叫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鲁吉英皱了皱眉头道:“狄……仁……狄仁杰!” 衙役道:“正是。” 鲁吉英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打开手中的官凭看了一眼,惊得脸色发白。 一旁的宁氏问道:“大哥,怎么了?” 鲁吉英颤声道:“黜置使大人来了!” 宁氏吃了一惊:“黜置使?” 鲁吉英道:“那天吴文登到这里就是要告诉我,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扬州……” 宁氏道:“狄仁杰!就是那个断案如神的宰辅狄仁杰?” 鲁吉英道:“应该就是他。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宁氏道:“大哥,你别着急,你赶紧去迎接狄大人,我先赶到群仙茶楼等待元芳。” 鲁吉英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贤妹,你一切小心。” 宁氏微笑道:“放心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向大门奔去。宁氏在后面喊道:“大哥,官服!” 鲁吉英一拍脑门,回身向自己房间冲去。 此时正是卯中,街道上店铺开市,人流穿梭,好不热闹。狄公和曾泰静静地观察着。 曾泰道:“恩师,这山阳县倒是个繁华的所在。” 狄公点了点头:“山阳北接运河,南连淮渎,乃两河都会,又距扬州最近,故而自古以来都是通衢之所。” 话音未落,县衙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身着官袍飞奔而来,冲到狄公一行面前,他刹住脚步颤声问道:“请问诸公,哪一位是黜置使狄阁老?” 狄公嘘了一声,鲁吉英愣住了。狄公轻声道:“我就是。” 鲁吉英“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被早有准备的狄公一把拉起道:“不要跪,也不要拜,将官凭还给我就好。” 鲁吉英奇怪地望着狄公,赶忙将手中的官凭递了过去。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别紧张,我等微服到此,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会这么早打扰贵县。” 鲁吉英赶忙道:“阁老折煞卑职了!未知阁老驾到,有失迎迓,望阁老恕卑职不恭之罪。” 狄公笑道:“好了,客套就免了吧。我把贵县从被窝里喊起来,也是于心不忍呀。” 一旁的曾泰笑了起来。 狄公道:“这位,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 鲁吉英赶忙要跪,被狄公一把拦住:“看看,刚说完又忘了。” 鲁吉英笑道:“早就听闻狄国老断案如神,驭下极严,想不到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狄公笑道:“你就是山阳县令鲁吉英吧?” 鲁吉英忙道:“正是卑职。请阁老到正堂用茶。” 狄公道:“多谢贵县,用茶就不必了。我来问你,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生前是在何处下榻?” 鲁吉英一愣,赶忙答道:“回大人,李大人下榻在山阳行馆。” 狄公道:“那么,他自缢之处也是在那里?”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很好。你立刻引我前往山阳行馆。” 鲁吉英道:“是。卑职命人备轿。”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必乘轿,步行就好。一路之上正可查看市井民风。” 鲁吉英道:“是。我陪大人。” 第九章 群仙楼宁氏脱虎口 群仙茶楼位于山阳县主街的正中央。此时正值卯时末,街道上人流川涌,熙来攘往。人群中,宁氏快步向群仙茶楼走来,门前的伙计赶忙迎上道:“这位客官,您几位?” 宁氏道:“只我一人。” 伙计殷勤地问道:“您坐楼上还是楼下?” 宁氏四下看了看道:“楼上吧,一会儿还有两位朋友要来。” 伙计高声道:“好嘞,您老随我来。” 茶楼中各色人等正品茗闲谈。伙计引着宁氏走上楼来,宁氏观察了一下四周,只见紧里面一副靠窗的座头儿甚是安静。宁氏道:“伙计,就在那副座头儿吧。” 伙计吆喝道:“齐了。里边一位!” 茶博士拿着水牌跑了出来,将宁氏带到座头,上了四盘小点心,宁氏点了一壶雨前,茶博士飞跑着下去沏茶,宁氏缓缓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狄公、曾泰在县丞的陪同下来到山阳行馆二堂。堂内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收拾的可真干净。当时勘察死亡现场之时,都有谁在场?” 鲁吉英赶忙答道:“刺史崔亮大人、长史吴文登大人,还有就是卑职。”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大人悬梁的准确位置在哪里?” 鲁吉英走到公案前,抬起头指着上面的主梁道:“就在这里。” 狄公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公案,直视着鲁吉英道:“你能肯定?” 鲁吉英心头一颤:“能!是卑职第一个发现李大人的尸身,就悬于这条主梁之下。” 狄公抬头望着房梁,深吸一口气道:“你见过李翰本人吧?” 鲁吉英道:“当然见过。” 狄公道:“他身量有多高?” 鲁吉英略一思忖道:“大约六尺……”说着,他一指曾泰,“与这位大人相仿。” 狄公道:“哦。那么,李大人悬梁,用的是绳子还是白绫?” 鲁吉英道:“是一条黄绫。”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叫人去找一条黄绫来,我有用。” 鲁吉英一愣,赶忙道:“是,是。”说着,赶忙回身吩咐随侍的掌固几句,掌固飞步奔出。 狄公道:“贵县,你是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人,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上一遍。” 鲁吉英回忆道:“是,那天是三月十五,夜间下起了暴雨。那夜卑职来到这里找李大人时,却发现李大人他、他已经悬梁自尽了……当时堂中一片凌乱,地面正中有一个火盆,里面是满满一盆燃尽的纸屑。 “当时,卑职吓的昏死过去。后来,还是值宿的卫士发现了我,将我唤醒。” 狄公道:“你是说,李翰死前曾经焚烧过一些文书纸张?” “正是。”说着,鲁吉英走到堂正中道,“火盆就放在这里,里面是满满的纸灰。” 狄公道:“纸灰是尚带火焰,还是已经熄灭了?” 鲁吉英想了想道:“已经熄灭。” “你深夜到山阳行馆去做什么?” “回大人,当时卑职接到禀告,邗沟又发覆船之事,卑职是来向李大人通报此事的。” “然你一进二堂,却发现李翰已经自缢身亡了!” “正是。” “在此之前,还有没有旁人来过?” “负责值宿的卫士说,在卑职到来之前,再没有旁人来过。”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也就是说,李翰大人是在还不知道邗沟覆船的情况下,便已经自缢身亡了?”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来道:“是,是的。大人高明。” 狄望着他,笑了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本阁讲吗?” 鲁吉英犹豫着道:“啊,没,没什么了。”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曾泰。曾泰轻声道:“恩师,您在船上的怀疑被印证了,事情真的是这样。这可真是怪了,既然李翰并不知道邗沟又发生了覆船之事,他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留下那样一封绝命书?” 狄公道:“此事大有文章啊。哦,对了,贵县,李翰大人的遗体和他留下的绝命书,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回大人,绝命书及所有在山阳行馆中找到的证物,都被刺史崔亮大人带回扬州了。” 狄公缓缓道:“李翰大人的遗体呢?” 鲁吉英顿了顿道:“回大人,李大人的尸身一直存放在县衙停尸房内,已达旬月有余。因近来天气转暖,尸身面部及身体各处已出现大片腐坏,因此……因此,几日前,卑职下令将尸身焚化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焚化了?”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此事上报刺史大人了吗?” 鲁吉英咽了口唾沫道:“没,没有。是卑职自作主张。” 狄公不满地问道:“就算尸身腐坏,下令掩埋也就是了,为何要用火焚化?” 鲁吉英面色微微一变道:“啊,这……是这样,卑职是怕尸身腐烂引发瘟疫传播,这才下令焚烧。” 狄公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水部郎中李翰,官居四品,乃奉谕钦差,你一个小小的县令在未经上官许可的情形下,竟然私自焚化其尸身,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扑通”一声,鲁吉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卑职该死!这实在是卑职考虑不周,望大人开恩原宥。”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胆大之极,就是在替人受过。” 鲁吉英心中一惊,不由抬起头来,正与狄公四目交对,他赶忙低下头避开狄公的目光。 狄公道:“好了,起来吧。念在你是初犯,便不予责罚。日后行事,不可如此鲁莽。” 鲁吉英叩头道:“是,是。谢大人开恩。”说着,站起身来。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掌固托着一条黄绫走进来道:“大人,黄绫取到。”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黄绫递给曾泰道:“刚刚鲁县令说过,李翰的身量与你相仿,这样,你站到公案上,将手中的黄绫抛上房梁。” 曾泰接过黄绫,踩着座椅踏上了公案。 狄公又道:“等等!” 曾泰回过头来。 狄公对鲁吉英道:“把椅子也递给他。” 鲁吉英赶忙搬起座椅放在了公案上。 狄公对曾泰道:“曾泰,你上到座椅之上再抛。” 曾泰点了点头,站在椅子上右手用力将黄绫朝房梁抛去,但房梁过高,黄绫飞到一半便落了下来,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曾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道:“房梁太高了,抛不上去呀。” 狄公冲他招了招手道:“下来吧。” 曾泰跳下公案道:“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道:“你抛不上去,难道李翰就能抛得上去吗?” 一旁的鲁吉英吃惊地望向狄公,眼中尽是钦佩之色。 此时,曾泰也已经明白了:“您是说,李翰不是自缢身亡!” 狄公笑了笑道:“你看看这二堂中房梁的高度,普通人不要说踩着桌案,就是再加一把椅子也无法将黄绫抛过房梁。李翰连将黄绫具结成环的能力都没有,他又是怎样投缳自尽的呢?” 曾泰惊道:“难道……是谋杀?”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鲁吉英道:“如此明显的破绽,贵县就没有发现吗?” 鲁吉英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当时卑职吓得胆战心惊,没,没敢仔细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难道刺史崔亮也没有看出来?” 鲁吉英轻声道:“这,这卑职就不敢妄言了。”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鲁吉英,漫声道:“隐瞒真相有时是聪明之举,可有时就显得不太明智了。贵县明白本阁的意思吗?” 鲁吉英浑身.99lib?一抖道:“是,是。卑职明白。卑职不敢隐瞒,所言句句是实。” 狄公笑了笑道:“李翰之死是个谜呀。哦,对了,给阁部的回文中还讲到,在二堂后面的暗阁中发现了两张白银凭信?”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贵县引我去看看那个暗阁吧。” 鲁吉英道:“大人请随我来。” 狄公点了点头,随鲁吉英走进内堂,来到座榻旁的山墙下。鲁吉英伸手在墙面上按了按,墙上弹起一个小小的暗门。 狄公道:“这就是存放凭信的暗阁?”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探头向里面看了看,又将暗门关闭,再打开,而后缓缓点了点头道:“贵县,当时,护卫山阳行馆的卫士都是李翰大人从京中带来的吧?” “是的。一共有不到五十人。” “那么,行馆中的仆佣杂役是从哪里来的?” “是县里负责安排的。” “是这样。贵县,还有什么要和本阁讲的吗?” 鲁吉英咳嗽了一声道:“啊,没有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赶回扬州。你立刻准备快船一只,本阁现在就赶往码头。” 鲁吉英道:“是。卑职立即去办。” 狄公叮嘱道:“记住,本阁到来之事,不可张扬。” 鲁吉英赶忙道:“卑职不敢。”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这个鲁吉英有些意思。” 曾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曾泰,看到了吗?我们在船上的分析已逐步得到了证实,李翰之死是个谜呀。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致其死命的原因又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与那两张鸿通柜坊的凭信有关?” 狄公沉思道:“现在还不好说。这次回扬州,我们就是要探一探这个鸿通柜坊的底细,首先要摸清究竟是不是李翰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入柜坊,这一点对判断李翰的死因至关重要。”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我们曾经说过,李翰之妻宁氏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而且,现在我敢断定,这个秘密与李翰之死有着紧密关联,甚至有可能是直接原因。但这些,只有等待元芳的消息了。” 曾泰点了点头。 鲁吉英走进来道:“二位大人,官船已备好,马车现在门外。”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说着,与曾泰向外走去。 鲁吉英看着他们的背影,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时近正午,茶楼二层人流穿涌,一片喧嚷。宁氏仍然坐在靠窗的座头儿,一边饮茶一边不时地探头向楼梯口处观望。 鲁吉英身穿便装,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楼梯口,宁氏赶忙冲他招了招手。鲁吉英跑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坐下道:“怎么,元芳还没到?” 宁氏摇了摇头。 鲁吉英看了看天色道:“不应该呀,已近午时了。” 宁氏道:“别急,才刚到午牌,我们在这儿等了还不到两个时辰。也许,元芳是下午才到呢。” 鲁吉英点了点头笑道:“你看我,真是沉不住气,还不如贤妹一个女人呢。” 宁氏道:“关心则乱。大哥,你把心放宽,安心等待,我二人品茶闲谈,也许你偶一回头,元芳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 鲁吉英道:“对,对,把心放宽。咱们喝茶。”说着,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宁氏微笑道:“大哥,你饮茶像吃酒一般,脖子一仰便喝个罄尽。” 鲁吉英笑道:“你大哥是个粗人,只知道喝茶解渴,却品不出其中的味道。” 宁氏道:“大哥要慢些喝才是,或许我们要等上一整天呢。哎对了,那位狄大人怎么样?” 鲁吉英道:“我正要和你说,狄公要我陪他勘察李郎中死亡的现场。” 宁氏一惊道:“哦?快说说。” 鲁吉英道:“这位狄阁老真是名不虚传,太厉害了,目光像鹰一样,一眼就看出李郎中不是自缢身亡。”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他让我详细描述了当时现场的情形,问得非常仔细。” 宁氏问道:“大哥,狄阁老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已经返回扬州了。” 宁氏道:“那你说,我们要不要将那封密信交给他?” 鲁吉英缓缓摇了摇头道:“一面之缘,不足取信。今天有些话我本来也想说的,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看还是等元芳到来后,大家从长计议再做决定吧。” 宁氏双眉紧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鲁吉英向楼梯口看了看道:“等待是最可怕的事情。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不清楚等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是大运河支流的一条港汊,河道十分狭窄,中央有一座方圆十几丈的白苹洲,四周蒿苇丛生。 正午阳光披洒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中,上流头一件黑乎乎的东西顺水缓缓漂来,停在了白苹洲旁的芦苇荡中。 漂来的是一个人——李元芳。 他半身浸泡在水中,面庞肿胀惨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就在此时,河道下游传来一声忽哨,一条快船逆水而行,转眼间便到了白苹洲旁。船头甲板上使船的梢公一眼便看到了芦苇荡中的李元芳,他吃了一惊,转身向船舱内高声喊道:“小清姑娘,芦苇荡里有个人!”说着,他竹篙轻点,舟行登时减缓,船尾的舵手闻声摆舵,船停了下来。舱门打开,一个年纪约二十岁上下,容貌秀美的女子来到甲板上。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女子竟然和铁手团的杀手云姑长得一模一样。她跑到梢公身旁道:“三哥,怎么了?” 梢公一指芦苇荡:“您看,那儿有个人。” 女子顺他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看到了漂浮在荡子里的李元芳。 她一摆手道:“把弟兄们叫出来,赶快救人!” 梢公答应着冲船舱后喊道:“弟兄们,都出来!” 话音未落,七八个身着劲装保镖模样的人从舱内冲了出来:“姑娘,怎么了?” 女子笑道:“别一惊一乍的!” 她伸手一指水中的李元芳道:“看到了吗?大家一起动手,把他搭上来!” 众打手高声答是。梢公将船靠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将李元芳搭上船头,平放在甲板上。 李元芳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女子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身旁的梢公问道:“小清姑娘,怎么样?” 小清摇了摇头道:“没有呼吸,已经死了。你看,他的脸都被河水泡肿了,看起来落水已经很多天了。唉,真可怜。” 梢公道:“姑娘,现在怎么办?把他再丢回水里吧。” 小清皱了一下眉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咱们也不能带着个死人到处跑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杀了他呢。” 梢公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打手们道:“大家动手吧。” 两个保镖走了过来,将元芳的身体翻转,一抬头,一抬脚,正要丢进河里,猛地,李元芳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鸣响。 两个保镖吓得手一哆嗦,将元芳又扔在了甲板上。随着砰的一声,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在甲板下。这一震他的喉头连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嘴巴猛地张开,接连喷出了几口水。 小清惊叫道:“他还活着!”说着,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用力按压着李元芳的前胸。李元芳张开嘴,又喷出了几口水。小清将他的身体扶坐起来,对身旁的保镖道,“躲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扶住他。” 保镖赶忙扶住了元芳的身体。 小清双手用力在元芳后背捶打着,李元芳喉间颤动,又呕出了几口浊水。 小清道:“放他躺下!” 保镖将元芳平放在甲板上,小清不停地在他胸口按压着。猛地,元芳一声大叫,缓缓睁开眼睛。 小清长出一口气笑道:“好家伙,你没死呀!险些又把你扔进水里。” 李元芳双目呆滞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小清冲身后的人招了招手,两个保镖快步走了过来,将元芳扶起。 李元芳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就像傻了一样。 小清对梢公道:“去端碗热汤来。” 梢公赶忙跑进舱内,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一碗热汤。小清接过来,喂李元芳喝下,关切地问道:“好些了吗?” 李元芳长长舒了口气,四下看看,又看了看小清,茫然问道:“我,我在哪儿?” 小清笑道:“你在运河里漂着,我们把你救了上来。” 李元芳迷惑地四下看着,轻声道:“在,在运河里漂着……” 小清点了点头:“是呀。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芳双眼迷离地望着对面的小清,竭力思索着,良久,他缓缓摇摇头轻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小清哑然失笑道:“你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李元芳使劲晃晃脑袋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那你为什么会漂在河里?” 李元芳双眼望向水面,用力回想着,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双手抱住头,痛苦地摇了摇。 小清道:“是不是遇到水匪了?” 李元芳猛地抬起头来道:“火,火……” 小清愣住了:“火?”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到处都是火……” 小清道:“是谁放的火?” 李元芳面目抽搐着,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呆呆地道:“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你要去哪里?”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要去哪里呢。” 小清同情地望着他,轻声道:“好了,我不问了。你到舱里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兴许一会儿就想起来了呢。” 李元芳点了点头,感激地道:“谢谢。” 小清微笑道:“没什么。” 李元芳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清道:“我叫葛亚清,别人都叫我小清。我看这样吧,既然你想不起自己要去哪里,就先与我同回卧虎庄吧。” 李元芳抬起头道:“卧虎庄?” 小清点了点头道:“卧虎庄在盱眙县境内,我就住在那里。”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日已偏西。山阳县街道的行人中,两个熟悉的背影缓缓随人流向前走着,不时四下观察,正是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二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手中拿着一张画着宁氏形貌的草纸。 云姑四下看了看对龙风道:“大师兄,叫弟兄们分散查找吧。” 龙风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几人低语了几句,众人立即分散,消失在人群中。 龙风长叹一声道:“已经两天了,弟兄们转遍了山阳城,也没有发现宁氏的踪迹。昨日,宗主又派人传令,两日内找不到宁氏和密信,便提头来见。” 云姑愤愤地道:“哼,宗主实在是太过分了!为了一封密信,先是斩去了大师兄的左臂,而今又传下这等生死令!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们就算是走狗,也要等抓到狡兔后再下毒手啊!” 龙风苦笑了一下道:“我龙风为铁手团卖了几十年的命,尚且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更不要说你们了。而今,大家都是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旦有个差池,便性命堪忧。” 云姑道:“宗主传来信息,说宁氏就在山阳县中,现在弟兄们查遍全城,却一无所获。难道这也要怪在我们头上?” 龙风长叹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龙风和云姑转过身来,杀手豹冲飞步来到二人面前。 云姑惊讶地道:“豹冲,你怎么来了?” 豹冲道:“大师兄,云姑,宗主要我给你二人传信。” 云姑和龙风对视一眼道:“不会又要我们提头来见吧?” 豹冲摇了摇头,凑到二人近前低语了几句。 云姑猛地抬起头:“哦!”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茶楼内的客人也已逐渐散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桌。 靠窗的座头前,鲁吉英和宁氏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但二人的脸上都已失去了轻松的微笑,目光死死地盯着楼梯口处。每当有人上楼,二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微微欠起身来。 脚步声响,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二位客官。” 鲁吉英和宁氏回过头。 伙计道:“真不好意思,再过一会儿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能不能先把账结了。” 鲁吉英赶忙道:“是我们不好意思,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天。伙计,你能不能和老板商量一下,晚一点打烊。” 伙计为难地道:“这……客官,小店卯初下板,申时打烊,这是规矩……” 鲁吉英伸出手,手里放着一锭十两大银。 伙计的眼睛登时亮了。 鲁吉英道:“这些够了吗?” 伙计一迭连声地道:“够,够,太够了。客官您安心坐着,愿意呆到什么时候都行。”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多谢。烦劳你再给我二人添些水来。” 伙计从鲁吉英手中一把抓过银子道:“您稍候,这就来。”说着,快步向柜台走去。 鲁吉英长出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宁氏,轻声道:“你说——元芳他,他还会来吗?” 宁氏的嘴唇有些颤抖了,良久,她一字一句地道:“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今天没有等到,我们明天继续等,直到他来。” 鲁吉英双手并拢,放在额前低声道:“老天爷,只要你让元芳马上出现在群仙茶楼,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话音未落,楼梯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飞快地抬起头,向楼梯口望去。猛地,他张大了嘴,目光中充满了惊愕。 宁氏看着他的表情,浑身一抖,激动地道:“大哥,是不是元芳来了!我,我不敢回头,你告诉我。” 鲁吉英颤声道:“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 宁氏一惊道:“怎么了?” 鲁吉英缓缓将头别了过去。 宁氏侧过身,用余光向楼梯口处一瞄,登时惊得花容失色。 龙风和云姑正站在楼梯口处,四下观察着。 宁氏浑身颤抖着道:“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鲁吉英颤声道:“看起来,元芳已遭遇了不测……” 宁氏忍不住轻轻抽泣一声,泪水已夺眶而出。 鲁吉英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道:“别哭,别哭,现在不是时候。我们要马上离开。” 宁氏轻轻点了点头,偷偷擦去眼角边的泪水。 鲁吉英轻声道:“贤妹,呆会儿只要楼上一乱,你马上离开。” 宁氏吃了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鲁吉英一咬牙道:“别问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你也要逃出去。” 泪水涌出宁氏的双眼,她一把抓住鲁吉英的手颤声道:“我们已经失去元芳,不能再失去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一起离开!” 鲁吉英苦笑道:“傻妹妹,这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他们是傻子吗。逃出茶楼后,立刻回县衙。记住了吗?” 宁氏含泪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回去后将密信收好,等我的消息。如果今夜我没有回家,明日一早你便离开山阳。记住我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哥……” “好了,擦干泪水,他们走过来了。” 楼梯口处,龙风和云姑静静地观察着茶楼内的情形。二层除鲁吉英一桌外,只剩下了三四桌客人。龙风和云姑缓步向里面走来。 鲁吉英偷眼一望,店伙计拎着装满开水的茶壶快步走来。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一乱就跑。” 宁氏点了点头。 眼看伙计来到桌旁,鲁吉英侧背对着龙风和云姑站了起来,猛地扭身,重重地撞在店伙计身上。店伙计一声惊叫,手中茶壶里的开水登时泼洒出来,浇在鲁吉英的脸上。鲁吉英一声惨叫,双手捂脸,就势滚倒在地,厉声惨叫起来。 茶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龙风和云姑也转过身来。就趁这一空隙,宁氏飞快地站起身,向楼梯口处奔去。 那边厢,鲁吉英就地呼号翻滚,店伙计吓得蹲在他身旁不停地道歉,剩下的几桌客人一见有热闹,登时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龙风和云姑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宁氏从二人身后飞奔而过,向楼梯冲去。云姑眼睛一闪,宁氏已到楼梯口处,背对二人。起初云姑并未在意,然而,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 云姑轻声道:“茉莉花香!这香气怎的如此熟悉……” 一旁的龙风道:“什么?” 猛地,云姑一声惊呼道:“宁氏!” 她飞快地转身追了过去,宁氏正向楼下飞奔。云姑一拉龙风:“大师兄,那就是宁氏,追!”二人纵身而起,向宁氏追去。 那壁厢,鲁吉英已看到了这一幕,他不顾脸上的疼痛,猛地跳起身,推开身旁的茶博士和看热闹的人随后赶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天色已黑,宁氏飞奔而出,冲上街道,转眼便混入了人流之中。龙风和云姑随后赶到,四下查找。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叫:“你们看看老子是谁?” 云姑和龙风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鲁吉英冲下楼梯,边喊边向后厨奔去,嘴里高叫着:“密信在我手里!有种来抓我呀!” 云姑脱口喊道:“这家伙就是和宁氏在一起的人!” 龙风点了点头道:“我在铁仙观见过他!云姑,你追宁氏,我追他!” 云姑点了点头,二人一奔街道,一奔后厨追去。 宁氏穿梭在街道的人流中,拼命地奔跑,身后不远处,云姑紧紧相随。 眼前出现了一家饼店,宁氏一头冲了进去。店小二迎上前来,刚要说话,宁氏狠狠一推,小二登时摔在了一旁,宁氏飞步向后面奔去。 店小二跳起身来喊道:“你赶着投胎去呀……” 话音未落,身后云姑又到,飞起一脚将他踹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旁边的方桌上。云姑借力而起,纵身向宁氏逃走的方向扑去。 饼店后门是一条小河。宁氏飞跑出来,四下看了看,拿起门旁的顶门杠,将后门顶住,而后跳起身来,向前奔去。 云姑追到后门,伸手一推,门从外面顶住了。她飞起一脚向门踹去,砰的一声,门旁尘灰落下。周围几名店伙计手持马勺、菜刀冲上前来,喊道:“你这疯女人,要做什么!给我滚开!” 云姑一声娇斥,拳掌并用,转眼之间便将几名伙计打得翻倒在地。她纵身上前,双脚连踹。 “砰”的一声巨响,后门飞了出去。云姑飞身跃了出来,四下观察了一下,腾身而起,朝宁氏逃走的方向追去。 云姑飞步冲上小桥,两下看去,除了一些行路的百姓外,却不见宁氏的踪迹。她屏声静气,站在桥上静静地观察着,周围并没有异常的情形。 她快步下桥走到河岸旁向桥拱下望去。 桥拱下空空如也。 云姑奇怪地四下看了看,快步向饼店方向奔去。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宁氏从水下露出头来。她望着云姑远去的背影,四下看了看,淌水走到岸边,吃力地爬上岸,裹着透湿的衣服向县衙方向奔去。 云姑已来到饼店后门,仔细地观察着。忽然,地面上一件东西跳入了眼帘,是一块木制腰牌。 她赶忙走过去,将腰牌拾起,就着饼店内透出的光亮一看,腰牌上刻着几个字:“凭此牌,进出县衙。” 云姑静静地思索着,少顷,脸上露出了微笑。 快船停靠在岸旁。李元芳独自坐在岸旁的柳树下,面对河水,苦苦思索着。 不远处,梢公、舵手和几名保镖在船尾用红泥炉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在微风中缓缓散开。 李元芳双目紧闭,大脑中频频闪现着大火的画面,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别的。他痛苦地双手抱住了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小清从身后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 李元芳抬起头。 小清关切地问道:“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道:“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那99lib?场大火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我想,可能是丧失记忆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我到底是谁?是做什么的?在这之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会漂浮在运河上?” 小清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轻声安慰道:“好了,事已至此,你总要面对的。再这样苦思冥想下去,过不了几天你准会疯掉。依我说呀,你该换个角度想一想。” 李元芳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清笑道:“这样说吧,如果你的过去并不美好,比如,你欠了别人的债,官司缠身,或者被坏人追杀……而现在,你失去了记忆,却恰恰是将这些痛苦的事情一股脑忘掉,所有生活重头来过,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你倒挺会安慰自己的……”他顿住话音,长长叹了口气,点点头缓缓地道,“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恐怕现在我也只能这样了。” 小清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像你一样,忘掉自己是谁,忘掉从前,去过新的生活。” 李元芳道:“为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眼圈有些红了:“我娘死得早,爹爹又……” 她说不下去了。 李元芳道:“怎么,你爹对你不好?” 小清笑了笑道:“不,他对我很好。只是,只是我痛恨他所做的一切。” 李元芳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河面,心不在焉地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小清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算啦,不提他了……我和你说这番话,其实是想让你看开些,不要难为自己。把事情往好处想,说不定有一天你会突然将从前的一切都想起来呢。” 李元芳木然道:“但愿吧。” 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看你这样子像是个读书人。你随我回到卧虎庄后,我让爹爹给你在文房上安排个事儿做,保证你又轻松又体面。” 李元芳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那边梢公喊道:“小清姑娘,吃饭了!” 小清一把拉起李元芳道:“走,吃饭去!” 县衙正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宁氏一头撞了进来。她回手上闩,靠在房门上喘息着,良久,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落下来。她双膝跪地,哭出声来。 就在此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氏猛地抬起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宁氏轻声问道:“谁?” “我!” 宁氏大声惊呼:“大哥!” 鲁吉英道:“是我,快开门!” 宁氏飞快地拔下门闩,打开房门,鲁吉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嗵”一声瘫倒在地。 宁氏回手关门,一把扶起了他,轻声喊道:“大哥,你回来了!”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喘着气道:“我,我甩掉了那个道士,抄小路跑回来了。” 这时,宁氏才看到,鲁吉英的脸已被开水烫脱了皮,她心疼地轻抚着鲁吉英的脸抽泣道:“大哥,为了我,你,你受委屈了!”说着,她哭着说道,“我早就说过,我是个不祥的人,我会害死你们。现在元芳死了,你,你又成了这个样子,都是为了我……” 鲁吉英慌了手脚,连忙安慰道:“好妹妹,别哭,啊,犯不上,你大哥这张脸长的本来就难看,就是再难看一些也无所谓,别哭了,啊。唉,可惜元芳,一条好汉,就这么……”说着,泪水也夺眶而出。他狠狠地擦掉眼泪道,“好了,现在顾不得伤心了,事态万分紧急,咱们要想个办法。” 宁氏抬起头来,抽咽道:“还有什么办法?元芳死了,我们又暴露了行踪,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 鲁吉英一把拉起了她:“别那么泄气。还记得吗,元芳临行前,给我们留下了一张条子。” 宁氏抬起头道:“对,他说,如果十日后他没有到,就让我们将纸条打开来看。”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纸折的方胜,颤抖着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惊呼道:“他,他是千牛卫大将军……” 宁氏简直不敢相信:“什么?大,大将军!” 鲁吉英道:“而且,还,还是黜置使狄仁杰大人的卫队长……” 宁氏彻底惊呆了:“什么!就是今早你送走的那位狄阁老?” 鲁吉英道:“天哪!这,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元芳说,一旦他出了事,便要我二人带着密信去找狄阁老!你,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将条子递了过去。宁氏接过,边看边惊叹道:“我说元芳为什么总是说,伸冤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原来,他们都是皇帝亲命前来扬州查案的大臣。” 鲁吉英狠狠给了自己脑袋一掌,骂道:“哎呀,我真是笨蛋!今早我就与狄阁老面对面呀,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真他娘该杀!” 宁氏一把拉住了他道:“这,这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元芳会出事呀!”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道:“贤妹,事不宜迟,你我立刻离开山阳,赶赴扬州,面见狄阁老,将密信呈上,求他做主!” 宁氏点了点头:“好,我们马上动身!” 鲁吉英道:“密信现在哪里?” 宁氏道:“我已经收好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你马上收拾一下,我回去取些随身的衣物,咱们立刻离开!”说着转身离去。 宁氏叹了口气,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衣物。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忙了,你们谁也走不了!” 宁氏猛吃一惊回过头,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鲁吉英站在门前,两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身旁是龙风和云姑。 夜阑人静,月光如水。河面上波光粼粼。 李元芳盘膝坐在舟头,双目紧闭,进入了冥想。他的脑中不断闪现着跳动的火焰,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燃烧声。 他双眉紧蹙,身体不停地发抖。 脑海中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着。忽然,火焰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个面孔。面孔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和蔼、亲切的脸,浓眉凤目,五绺长髯,正是狄公。 李元芳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画面和声音霎时间都消失了。 李元芳呆望着河水,轻声
道:“他是谁……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静静地坐着,表情冰冷木然。 咔的一声微响从岸旁的芦苇荡中传来。这一点常人根本无法捕捉到的声音,在李元芳听来却非常刺耳。他猛地抬起头,向苇荡中望去。 芦苇不停地晃动,发出一阵哗哗声。 李元芳抬起头向树梢望去。 树梢纹丝不动。没有风。 与生俱来的警觉使李元芳浑身登时紧张起来,他缓缓站起身。 猛地,船下发出“豁啦”一声巨响,一条人影从水中飞跃而起,带起一片水花。李元芳抬起头来。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闪烁,一柄短刀直奔李元芳前胸刺来。 多少年刀光剑影中滚出来的傍身绝技,在此时自然而然地发挥了作用。李元芳身体一侧,短刀从脸旁划过,偷袭之人站在了甲板上。此人身材短小,面目凶狠,身上褴衫鹑衣百结。 李元芳望着他,毫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褴衫人毫不理睬,一咬牙合身而上,钢刀直刺李元芳咽喉。李元芳身体一转又躲了过去,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褴衫人并不答话,一刀向李元芳前胸刺来,李元芳仍然是面无表情,身体飞快地绕着那人转动起来,只转了两圈儿,褴衫人就已经晕了,脚下踉跄,眼花缭乱,手中刀歪歪斜斜胡乱刺出。猛地,李元芳的身形如钉子一般定住了,褴衫人却还在惯性驱使之下不停转动,手中刀晃来晃去,脚步倚里歪斜,如同醉酒一般。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望着他,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褴衫人踉踉跄跄地停止了转动,他抬起头来,用刀指着李元芳道:“小子,你,你……” 砰的一声,舱门打开,一条身影飞掠而至,闪电般挡在李元芳面前。她一把夺过了褴衫人手中的短刀,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前胸。褴衫人大叫一声,掉进河中。 来人正是小清。她看了元芳一眼道:“你没事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 脚步声响,舱内的保镖手持钢刀冲上船头,为首者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朋友在这里做买卖?” 呼的一声,岸旁芦苇荡中火光摇动,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大汉手持火把站起身来,将快船团团围住。这些人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刀,有枪,竟然还有拿锄头和耙子的。 小清一见周围的情形,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李元芳的神色依旧木然而冰冷:“他们是做什么的?” 小清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进船舱里去,千万别出来。” 李元芳道:“我还是在这里吧。” 小清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怕?” 李元芳目光望着河面,木然答道:“也许你用得上我。” 小清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站在我身后。” 李元芳没吭声,走到了小清身后。 只听为首的保镖高声道:“岸上是哪路的朋友,报上万儿来!” 芦苇中一个中年人大步走了出来,双手叉腰高声道:“你少说废话,交出船上的那个女孩子,我们保证不伤害其他人。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保镖一声冷笑道:“兄弟,你知道这条船是谁的吗?” 中年人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保镖道:“这可是卧虎庄葛天霸葛庄主的船!识相的赶紧离开,否则,让你们吃了不了兜着走!” 中年人冷笑一声道:“不是卧虎庄的船,老子还不劫呢!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跟踪你们半个月了。船上那个丫头是葛天霸的女儿吧!” 保镖一愣,目光望向了小清。 小清深深吸了口气,走到船头道:“不错,我爹就是葛天霸。” 中年人道:“好,请你下船随我们走!” 小清笑了笑道:“就是跟你们走,我也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中年人想了想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们是盱眙附近的盐枭。前些日子,我们辛辛苦苦攒了笔钱到海陵进了一批私盐,想挑回盱眙贩卖,不想到了卧虎镇却被葛天霸的人硬抢了去,还打死打伤我们二十多个兄弟。” 小清轻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中年人忿忿地道:“你爹也是贩私盐的,就说他势力大,可也不能只许他吃肉,不许我们穷汉喝口汤吧!这几年来,葛天霸将这四乡五镇所有的盐市都把持起来,不许我们卖盐,只要见到我们,非杀即打。两年了,有多少兄弟死伤在他手里!说句实话,要不是你爹把事做绝了,我们也不会干这路缺德事!行了,话到此为止,今天我们特意在这里等候,就是要将你劫走,让葛天霸知道知道,盐枭也不是好惹的。他要是想让你活命,就得给我们一个公道!” 小清眼中噙着泪水,抬起头道:“这位大哥,我替我爹给你赔个不是。今天你放我们走,待回庄后,我一定亲口对他说,让他不要再加害你们!” 中年人道:“这不行。我们跟踪了半个多月,这样让你走了,我没法跟弟兄们交待!” 话音刚落,众盐枭齐声喊道:“对,不能让他们走!”“快,滚下船来!” 中年人摆了摆手,盐枭们安静下来。 中年人道:“小姐,我看得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样吧,你跟我们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跟你走!” 中年人一声冷笑道:“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 说着他一挥手,众盐枭一阵咆哮,抡动各种武器向快船猛冲过来。 为首的保镖一声大喝:“弟兄们,给我上!”说着,率领七八名保镖跳上岸去,霎时间刀光剑影,与盐枭们战在一处。 船上的小清急急地喊道:“别伤人,千万别伤人!” 此时,众人已杀红了眼,哪还听的进这些!保镖们如狼似虎,各个身手不凡,转眼之间,几名盐枭便受伤倒地。 中年人大怒,一摆掌中钢刀,率其他人加入了战团,这下,情势登时逆转。保镖们武功虽好,可对方人数众多,十个打一个,转眼之间,几名保镖便被盐枭打得七零八落,滚翻在地。盐枭们一拥而上,手里的各样器械向保镖身上砸去。 船上的小清一声惊叫,捂住了脸。 就在此时,只听中年人一声大喝:“大家都住手!” 所有盐枭都停住了手。 中年人道:“弟兄们,我们要的是那个丫头,与这些人无干,不要难为他们!” 盐枭们闻言,纷纷住手,带头儿的几人,将保镖拉起押在了一旁。 中年人道:“怎么样,小姐,下船吧!” 小清一咬牙道:“好,我跟你们走!”说着,迈步向跳板走去。 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你不能去呀!” 小清回过头凄然一笑道:“回去告诉我爹,这就是报应。”说着,走下了跳板,来到中年人面前道,“走吧。” “等等!”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 说话的人正是李元芳。 小清赶忙对他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别说话!回庄后,你就说是我的朋友,我爹不会亏待你!”说着,她对中年人道,“我们走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拉起小清转身走去。 “我说过了,等等!” 不知什么时候,李元芳已从船头到了岸上。 中年人回过身,冷冷地道:“小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元芳目光望着远方,懒懒地道:“你不能把她带走。” 中年人愣住了,猛地,一阵大笑:“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看到那几个保镖了吗?连他们都躺下了,就别说你一个文绉绉的小瘦鸡子了!赶快滚回船上去!” 小清急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回船上去!” 中年人摇摇头,一拉小清转身要走。 李元芳收回目光,望向了中年人,一字一句地道:“我很累,不想多说话。她是我的朋友,你马上放开她!” 他的声音冰冷阴森。 中年人笑着转过身来道:“我看你是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想他娘挨揍啊!”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一拳打向李元芳的面门,李元芳身体一错,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中年人的软肋上,中年人一声惨叫,身体平飞出去,“砰”的一声摔在了船前。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傻了。 小清目瞪口呆地望着李元芳。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猛地,盐枭们叫骂着冲了上来,手中刀枪齐向李元芳而去。小清一声惊叫,扑上前来。 李元芳将她一把拉在身后,身形一纵,如大鸟一般跃过了众盐枭头顶,飞起一脚将一名盐枭踢飞,顺手从另一名盐枭手中夺过一把锄头,身形闪电一般纵跃向前,掌中锄头上下翻飞,劈扫拨刺,周围的盐枭碰着就飞,挨着就倒,转眼之间,二十多名盐枭纷纷倒地,哀叫之声响成了一片。 李元芳将锄头一摆,左手揽着小清的腰,脚下不丁不八地站在当中。此时的他又变回了曾经的天下第一
九九藏书
高手。他双眼中精光四射,冷冷地望着周围的盐枭。 船上岸边一时无声,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再敢上来。 被李元芳揽在身旁的小清,红着脸挣扎了一下,李元芳赶忙松开手。小清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白天那个抱头痛思的可怜人。 此时,李元芳眼中精光渐敛,面色又恢复了木然。他对小清道:“我们走吧。”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将锄头扔在地上,拉着小清走到船旁,而后,冲那几个保镖道:“你们过来!” 几人答应着,挣脱了盐枭们的手,跑了过来。 这时,盐枭们才反应过来。一人高喊道:“别让他们跑了!” 剩下的人一拥上前。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双掌连错,冲在前面的几名盐枭嚎叫着飞了出去,其余人登时停住脚步。 李元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木然地望着远方。 后面的小清一伸手拉起了被李元芳踢倒的中年人,从地上拾起一柄钢刀,放在了中年人的喉头,厉声喊道:“谁再敢动,我就杀了他!” 所有盐枭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清低声道:“快走!”说着,拉起中年人与众保镖奔上快船,转过身来,只见李元芳仍然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焦急地喊道,“你干什么呢,还不上船!” 李元芳点了点头,猛地,身形倒纵,轻飘飘地落在了甲板上。 保镖将跳板搭起。 早已偷偷上岸将缆绳解下的梢公和舵手飞快地连撑带摇,小船箭一般离岸而去。 盐枭们发出一阵高喊,沿岸向小船追来。 小清一叠连声地催促着:“快,快点儿划!” 小船像离弦之箭,越去越远,将盐枭们甩在后面。终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叫喊声了。 小清浑身像虚脱一般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身后几名保镖骂骂咧咧地将中年人捆上,一边捆一边连踢带打。 中年怒目而视道:“要杀就杀,折磨人的不是好汉!” 小清赶忙站起身,走了过去道:“不要打他。” 保镖们停住了手。 小清对中年人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交到我爹手里。只要摆脱了盐枭们的追赶,我就会放你走。” 中年人望着小清,咧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清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道:“庞,庞四。” 小清点了点头道:“庞大哥,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回到卧虎庄我会跟我爹讲,不要再迫害你们盐枭了。” 庞四猛地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道:“真的?” 小清道:“真的。可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听我的话。” 泪水在庞四眼中打着转儿:“姑娘,您真是个好人。庞四,庞四……”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小清对保镖们道:“将他带到下层舱中,好好对待,不要难为他。” 为首的保镖道:“姑娘,要说您真是个菩萨心肠。要换了我,早把他给宰了!” 小清笑了笑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为首保镖看了看站在船头,对着河面发呆的李元芳,冲小清使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姑娘,可真没看出来,这呆头呆脑的主儿竟然是个大高手。不瞒您说,我还没见过武功这么高的人呢。” 小清深吸一口气,冲他摆了摆手。为首保镖押着中年人进了船舱。 小清抬起头,向船头的李元芳望去。只见李元芳缓缓坐在甲板上,神色木然,呆呆地发愣。 小清缓缓走到他身后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落在这群盐枭手中,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元芳没有动,只是木然答道:“应该的。” 小清坐在他的身旁道:“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李元芳道:“说什么?” 小清道:“你的这身武功啊。太可怕了,二十几个人一转眼就都倒在地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功夫。” 李元芳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小清奇怪道:“你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武功?” 李元芳望着河水淡淡地道:“当然知道。就像你知道手会拿东西,脚会走路一样。但它是怎么到的我身上就想不起来了。” 小清点了点头道:“面对那么多盐枭,出手救我,你不害怕?” 李元芳望着水面,冷冷地道:“就是再多一些,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盐枭把你带走……” 小清感激地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 李元芳道:“你怎么老说谢谢你。” 小清望着他,忽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淘气的微笑,一叠连声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她一口气说了十几个“谢谢你”。可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发呆。 小清收起笑容,轻叹一声道:“你真是个怪人!” 李元芳喃喃地道:“我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是个杀人犯?” 小清笑道:“就算你是杀人犯,也是个好杀人犯。” 李元芳道:“杀人犯还有好的?” 小清认真地道:“那要看他为什么杀人。”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小清深吸一口气,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正好看到了她的表情:“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是想说,若不是我在白天将你救起,今夜我就要和那些盐枭呆在一起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因必有果,所以,人还是应该多做些好事。” 李元芳笑了笑,忽然,他的脸上一阵抽搐。 小清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李元芳摇了摇头,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转过头,目光望向河面呆呆地出起神儿来。 小清望着他,轻叹了一声。 第十章 敲山震虎钦差问罪 扬州码头,工部侍郎封可言飞步跑下楼船,向码头而去。迎面狄公、曾泰、方九及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封可言双膝跪倒:“叩见阁老!”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怎么,李将军还没有到?” 封可言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有信送来吗?” “也没有。” 狄公神色凝重,不无忧虑地说道:“不应该呀。已经二十几日过去,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到了。” 曾泰道:“说不定他在半途之中发现了什么,一路追下去了。恩师,以前查案,元芳不也经常如此吗?” 狄公勉强点头道:“也许吧。封大人,扬州的情形怎么样?” 封可言上前笑道:“与阁老所料完全相同。您没露面,扬州的官吏都非常恐慌,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天扬州刺史崔亮带了补品礼物前来探病,其实就是探一探虚实。我按阁老临行前嘱托,将您微服私访之事透露给他,并提起了回来后要纠办漕运衙门和杨九成,他果然面色大变,急急赶回刺史府了。” 狄公笑了:“好,好啊。这就叫计诈并用,让他们自己先动起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封可言笑道:“好叫阁老得知,卑职还收了一份厚礼。”说着将顾恺之题画的古扇拿了出来,递与狄公。狄公展开一看,笑道:“好家伙,东晋顾恺之亲笔,此物何止万金。崔亮可真是下了大本钱呀。” 众人相视大笑。 狄公敛容道:“封大人,立即命人传下黜置使大令:明日清晨,要扬州及漕衙众官到码头听宣。” 封可言道:“是。” 狄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也该见一见扬州官吏了。” 低沉的长号发出一阵阵威严的长鸣,千牛卫在军头沈韬、肖豹的统领下,将码头围得铁桶相似。码头中央设一高台,上张象征皇帝威权的皇伞,伞下设立一柄外套飞龙罩面的交椅,两名赞礼官侍立左右。诸班执事在台下摆开仪仗卤簿。高台的正前方,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扬州刺史府及漕运衙门麾下近百名僚属恭敬肃立,四周一片寂静。 又是一阵长号的低鸣,两名赞礼官踏前一步高声唱道:“圣旨钦点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大人到!” 话音甫落,楼船上走下了黜置使狄公、江淮督察使曾泰和工部侍郎封可言,三人肃然走上高台。狄公走到伞下巍然而立。 高台下,崔亮率众官属撩袍跪倒,高声道:“臣扬州刺史崔亮,率扬州刺史府衙下僚属,扬州漕运使衙下僚属,恭请圣安!” 众官齐齐叩下头去。 狄公双手高拱过头,洪钟般沉声道:“圣躬安!” 崔亮率众官顿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狄公微笑道:“刺史大人平身,众位平身!” 崔亮谢过率众僚起身。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从身旁赞礼官手中接过圣旨,双手高举过头:“圣旨到,扬州众僚接旨!” 崔亮率众官再次跪倒,高声唱道:“臣崔亮率扬州众僚恭候圣谕!” 狄公展开圣旨,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圣王治世,皆重水利。自尧舜始而至禹,发天下之民,疏河道,因势导,灭水患,通江河,以利天下。此所以历朝皆委贤良之臣治河渎之故也。先朝秦之李冰、蜀之诸葛皆为是。漕渠畅则转运利,国脉顺而天下宁。然今漕运噩耗频传,邗沟屡发覆船异事,致令数百万石官盐折损,船毁人亡,甚而以致运河梗阻,盐运滞顿。盐运者,虽殖货之属,然上连国之命脉,下牵黎庶民生,其责之重,重乎于泰山也!循官不可轻忽,况封疆之吏乎!扬州位在渠首,江淮枢钮,位犹重焉。因遣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处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江淮都察使曾泰、工部侍郎封可言为其副,赴扬州整饬吏治,严查覆船,肃顿盐务。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圣旨宣毕,崔亮率群僚再拜顿首,山呼万岁。 狄公将圣旨合起,交到赞礼官手中道:“众位平身!” 众官起立。 狄公缓缓坐在了伞下的交椅上。 崔亮率众僚再次跪倒:“扬州刺史崔亮,率众僚属参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起身道:“众位免礼!” 狄公一指曾泰和封可言道:“这位是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这位是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 崔亮率众官见礼,而后独自趋步上前道:“久闻狄公英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狄公微笑道:“崔大人太客气了。” 崔亮躬身道:“阁老,卑职为您介绍扬州众僚。” 狄公点了点头。 崔亮一指吴文登道:“这位,扬州长史吴文登。” 吴文登赶忙施礼。 狄公还礼道:“吴大人免礼。” 崔亮走到另一紫袍官身旁道:“这位,司马陆正。” 狄公微笑颔首。 崔亮来到了杨九成面前道:“这位,扬州漕运使杨九成。” 杨九成恭敬见礼。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杨大人,本阁可是久闻大名啊!” 杨九成一愣,吃惊地抬起头来:“啊?” 崔亮心中暗吃一惊,赶忙上前一步岔开话头:“啊,阁老,这位是法曹朱大人……” 他将身后的僚属为狄公一一介绍,而后道:“阁老,卑职已将刺史府腾空,作为黜置使行辕,请阁老驻跸。”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劳崔大人。” 崔亮道:“这都是卑职份所当为,不劳阁老介怀。哦,对了,日前听闻阁老染疾,不知已痊愈否?” 狄公道:“多承记挂。区区小疾,已然痊可。日前劳动崔大人亲身探视,狄某感激之至。” 崔亮笑道:“卑职不过是略尽人事,何劳狄公致谢。还有一事要向阁老禀告。” 狄公道:“何事?” 崔亮道:“扬州城中有一位朝廷勋略——颖王元齐。” 狄公一愣:“啊,对,对。这位颖王在平定徐敬业谋反时为圣上出了大力,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怎么,他今日因何未到啊?” 崔亮道:“是这样。昨夜接到黜置使大令后,颖王派人给卑职传信,说阁老代天巡牧,他本应亲自前往码头迎接,然半月之前,他感染麻疹,至今未愈。阁老也知道,麻疹极易散播,故此,颖王深恐对大人健康不利,因而未敢前来。” 狄公微笑道:“颖王真是细心之人。罢了,曾泰呀。” 曾泰赶忙上前道:“大人。” 狄公道:“回去后,以我的名义具帖,问候颖王。” 曾泰道:“是。” 狄公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僚,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诸位都知道,本阁此次奉圣谕提调江南,乃为查察邗沟覆船大案而来。两年来,邗沟屡发覆船之事,数百万石官盐无踪,运河梗阻,盐运不兴,圣上甚为忧虑。前次,工部水部郎中李翰大人奉谕赴扬查案,却在山阳行馆之中自缢身亡,此事为邗沟覆船案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站的崔亮与吴文登、杨九成对视了一眼。 只听狄公继续道:“而且,据本阁所知,迄今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队。盐船翻覆后,官府派船前往出事地点打捞,奇怪的是落水的官盐竟然全部消失无踪……” 此言一出,杨九成登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狄公的目光正望着他。他赶忙低下头去。旁边的崔亮和吴文登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狄公道:“不知情形是不是这样的,漕运使杨大人?” 杨九成赶忙出班道:“卑职在。” 狄公道:“邗沟渠段归扬州漕运使该管,事发的种种细节,杨大人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轻轻干咳一声道:“啊,是。事情确如大人所说。” 狄公道:“扬州刺史崔大人。” 崔亮赶忙出班:“阁老。” 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况,崔大人在给阁部的回文中为什么没有提及?” 崔亮登时语塞,顿了顿才道:“这,是,啊,卑职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个情况的,故而未曾及时上报。是卑职办事疏忽,该当责罚。” 狄公冷冷地道:“是疏忽,还是刻意隐瞒啊?” 崔亮猛吃一惊,抬起头来道:“阁老,卑职万死不敢隐瞒真情,此事卑职是按照漕运使杨九成大人上报的移文一字不漏地抄送阁部,望阁老明察!” 狄公道:“哦,那就是说,是杨大人在隐瞒真情喽?” 杨九成不满地看了崔亮一眼道:“阁老,卑职有下情回禀。” 狄公用手一指道:“说。” 杨九成道:“邗沟自前隋炀帝大业年间开通,至今已近百年,日久失修,河渠壅塞,水下淤泥沉积,暗礁丛生,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此之前,邗沟渠每年都要发生多次翻船事件,只是这一次盐船屡覆,这才上达天听。” 狄公冷笑道:“哦?好一番说辞。邗沟年久失修,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记得,邗沟两岸有数千纤户,他们领受朝廷发给的护漕饷,应该就是负责修葺渠段、疏浚河道的吧?再有,朝廷每年拨给你的几百万两护渠款又是做什么用的?” 杨九成道:“大人,那些纤户刁猾顽劣,拿着朝廷的饷钱却贪懒耍滑不肯出力。至于那点护渠款,对于邗沟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 砰的一声,狄公狠狠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厉声喝道:“可这几百万两银子却够尔等挥霍享用,骄奢淫逸!” 杨九成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来。 崔亮倒吸一口凉气。 下站众官个个目瞪口呆。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来问你,护漕官王周是你的下属吧?”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道:“正,正是。” 狄公道:“此贼率属下衙役在神都洛阳公然戕杀告状的纤户。被捕后,他供述是你命他将告状的纤户们抓回扬州。每年朝廷拨发的护渠款,都被尔等瓜分殆尽,还恬不知耻地美其名曰‘养廉钱’!而发给两岸纤户的护渠饷则是被尔等三钱抽一,到最后干脆拒绝发放,这才致使纤户们赴扬要饷,激发民变!”说着,狄公从袖中拿出王周的供辞掷在杨九成面前道,“这是王周的供状,你自己好好看看!” 杨九成捡起供辞,匆匆看了一遍,脸色登时大变,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了,他上前一步高声道:“阁老,此乃王周的一面之词,怎能取信?不错,这些事情都是王周一人所做,眼见事发他便将责任推到卑职身上。阁老不信,便将王周传唤到堂,卑职与其当堂对质。” 狄公望着杨九成,冷哼一声道:“数百万两护渠款被私自瓜分,竟然会是王周这个小小的九品护漕官一人所为?这番话恐怕说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相信吧?杨大人,你以为本阁可欺吗!” 杨九成登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道:“卑,卑职不敢。” 狄公冷冷地道:“而今,王周已被人杀死灭口,恐怕无法前来与你对质了。但就凭他亲自签供画押的供辞也足以将你送到三司鞫问。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浑身一颤道:“大人,这些事情卑职确实不知,望大人明察!”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此事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杨九成揩去额头上的冷汗道:“是,是。” 狄公道:“还是那个问题,请杨大人回答:为什么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队,而其他船只却通行无阻?” 杨九成忙辩解道:“大人,这不过是个巧合,是意外,卑职也无法解释呀。” 狄公道:“巧合!意外!?巧合达十数次之多,那就不是巧合了,当然更谈不上意外!这一切恐怕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吧?” 杨九成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满脸无辜地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呀?” 狄公冷笑道:“从何说起?就从那些落入水中,神秘失踪的官盐说起!” 杨九成的脸色变了,他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些官盐是……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了,也许是融在了水中。每次覆船后,卑职都亲自率人前往打捞,可……可什么也没捞上来。” 狄公冷笑一声:“事发几日之后再去打捞,你当然什么也不会捞起,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杨九成浑身猛地一颤,目瞪口呆地道:“捷,捷足先登?这,这……” 狄公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道:“这什么?难道本阁说错了!”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紧咬牙关道:“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狄公眼中射出两道冷森森的寒光:“我来问你,你为何不在盐船翻覆的当夜,或第二天便率人前往事发地点打捞,而要等到几日之后?” 此时杨九成的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所措地道:“大,大人,卑职得知覆船的消息已经是在几日之后,这,这才……” 狄公打断他道:“身为漕衙主理,治境发生如此大案,竟在几日后方才知晓,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 杨九成浑身颤抖,冷汗滚滚而下。 狄公紧紧逼问道:“我再问你,盐船每次所载官盐达数十万石之多,是什么样的暗流才能将其全部卷走?而且,如此大批官盐装在麻包之中,要多长时间才能融化在水中?” 杨九成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这,这都是冥冥之中的事,卑职怎能知道啊!” 狄公凛然道:“尔身领漕运重责,发生如此重案竟然一问三不知!你知道吗?就凭这一点,本阁就可以将你当堂免官!来人!” 两旁的执事官踏步上前道:“在!” “扑通”一声,杨九成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大人,大人,邗沟覆船实属异事,不光是卑职难明原委,就连前来查案的李翰大人也因无法查明真相而自缢身亡,求大人明察啊!” 狄公哼了一声,道:“好一张利口啊,竟拿死去的李翰大人为自己开脱,真可算得上是巧言令色了。” 杨九成磕头道:“卑职不敢!” 一旁的崔亮道:“阁老,杨大人见事不明,松散懈怠,有失查察,此确为大过,免官处置甚为合宜。然而今,邗沟覆船的原委尚未查明,杨大人身领漕运,对邗沟渠段的情形最为熟悉,以卑职看来,是否命其戴过立功,协助阁老查案,待真相大白后再作区处?” 狄公不置可否,重重地哼了一声。 身旁的封可言也道:“崔大人之言有理,望阁老三思。”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也罢。既然刺史大人求情,今日便暂免处置。杨九成。” 杨九成赶忙道:“卑职在。” 狄公道:“今后,尔要小心行事!” 杨九成忙叩头道:“谨领大人教诲。” 狄公看了看他,又道:“散班后,立刻向黜置使专署交出漕衙所有账目,以备查察!” 杨九成道:“是。” 狄公道:“起来吧。” 杨九成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回到班中,伸手拭去满脸汗水。 只听狄公道:“崔大人。” 崔亮赶忙上前:“阁老。” 狄公道:“山阳行馆中李翰大人的遗体现在何处存放?” 崔亮心中一凛,赶忙道:“现存放在山阳县衙。”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刺史大人真的不知道?” 崔亮一愣道:“阁老,知,知道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山阳县令鲁吉英已下令将尸身焚毁了。” 崔亮故作吃惊地道:“这个鲁吉英怎的如此大胆!未经卑职许可,竟敢私自焚烧钦差遗体,真是岂有此理!” 狄公哼了一声斥道:“李翰在山阳自缢,已令圣上甚为不快,此次本阁奉旨南下,目的之一便是要查察他的死因。崔大人,尔身为刺史,该当将尸身妥为保管,待本阁到后详细查验,怎可如此疏忽,竟将李大人的遗体置于县中,不闻不问,任由县官们随意处置,此非玩忽职守而何!” 崔亮施礼领责道:“是,是。是卑职处置不善,请阁老责罚。” 狄公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责罚就不必了,然日后行事,再不可如此懈怠。” 崔亮道:“谨领阁老教诲。”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及其他遗物呢?” 崔亮赶忙道:“回阁老,都在州衙存放。” 狄公点了点头道:“回去后,命人将所有证物送至本阁下处。” 崔亮道:“是。回衙后,卑职即刻就办。” 狄公缓缓站起身来。 崔亮赶忙道:“就请阁老起身前往行辕驻跸。” 狄公点了点头。 刺史官宅正堂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紧紧相随着走了进来。杨九成一屁股瘫坐在椅中,颤声道:“好险啊!” 崔亮深吸一口气道:“看到了吧,这就是狄仁杰!” 杨九成道:“今日多亏刺史大人相救,否则……” 崔亮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双眉紧蹙道:“听狄仁杰的口气,他已经对邗沟覆船案产生了怀疑,而且,他似乎知道有人在邗沟覆船后盗捞官盐。” 杨九成忽地站起来道:“正是。大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崔亮皱眉道:“难道,北沟大仓已经暴露?” 杨九成惊呼道:“什么?” 崔亮决绝道:“九成,回去后立刻命人谴散北沟大仓的所有水鬼。” 杨九成点了点头。 崔亮回头对吴文登道:“文登,刚刚狄仁杰果然问起了李翰的尸身。多亏我们未雨绸缪,先到山阳封住了鲁吉英的嘴。”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还是大人高明,料敌机先,防患于未然。” 崔亮道:“此后我们行事一定要加上万分小心。文登,你命人严密监视黜置使行辕,只要姓狄的一有举动,立刻向我禀告。” 吴文登道:“是。” 崔亮又叮嘱道:“还有,最近我们之间的往来也不要过于密切,以免引起狄仁杰的注意。” 扬州刺史府已改成了黜置使行辕,门前千牛卫严密把守。 二堂内,狄公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端茶走了进来,他放下茶盏笑道:“恩师,刚刚您在码头一番巧诈,令杨九成措手不及,捉襟见肘,对您提的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最后这厮竟将事情推到了冥冥之中,真是可笑之极。”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依您看来杨九成是否参与了这个阴谋?”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而今证据不足,尚无法做出判断。但从此人今日的表现看来,他最起码是个知情者。” 曾泰点了点头道:“要不要对杨九成采取进一步行动?” 狄公摇了摇头:“不可操之过急。通过几日的调查,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几点:第一,邗沟覆船并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的阴谋;第二,据冒三交待,一个名叫林阳的人招募水鬼,建起北沟大仓,并负责盗运官盐;第三,歹人们将官盐运离扬州,藏匿起来。循着这一脉络,我们的下一步行动,首先是要摸清官盐究竟被运到了哪里。其次,就是要搞清林阳的真实身份。只有查出这两点,案情才能取得重大突破。” 曾泰道:“我想,他们连夜将官盐运离北沟就是为了将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就是他们藏匿官盐之所。” 狄公道:“你说的很对,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我想,待狄春回来后事情便会有些眉目。”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今日我向崔亮提起鲁吉英私焚李翰遗体之事,他竟然都没有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就说明,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一定是事先与鲁吉英打好招呼,合谋串供。” 曾泰一惊道:“哦?” “哼,这是典型的欲盖弥彰。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李翰之死与邗沟发生的阴谋有着紧密关联,内中必有蹊跷。故而查察李翰的死因也是迫在眉睫。”狄公道,“哦,对了,查到鸿通柜坊的所在了吗?” 曾泰道:“封大人亲自去布置了,还没有消息。” 话音未落,工部侍郎封可言推门走了进来:“阁老,曾大人。” 狄公迎上前去道:“封大人,查到了吗?” 封可言点了点头道:“查到了,鸿通柜坊在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 鸿通柜坊位于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门面不大却很精致。进出来往的都是衣着体面的富商大贾。 远处蹄声踏踏,只见四五匹高头大马挟裹着一辆四轮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柜坊门前。 车门开处,狄公一身商贾打扮走下马车。沈韬率几名护卫翻身下马,雄纠纠地随侍在狄公左右。 狄公抬头看了看柜坊门前的招牌,大步向里面走去。 大厅非常宽阔,厅内摆放着七八张大桌子,桌旁置银柜,每张桌前坐着一个管事,与商贾们洽谈存储业务。这就是最早的银行。 狄公走进大厅,一名管事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这位先生,您请坐。” 狄公点了点头,坐在一张大桌后,沈韬等人围在身旁。 管事满面赔笑地道:“先生,您到小号是要办理存银、取银还是飞钱?” 狄公从怀中掏出一张白银凭信,递了过去,管事的赶忙接过一看,登时脸上变色,抬起头来:“您,您……” 狄公注视着他道:“我怎么了?” 管事惊讶地问道:“这张凭信怎么会在您手中?” 狄公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藏书网道:“那它应该属于谁?” 管事轻轻干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道:“啊,啊,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您想怎样处置这笔钱?” 狄公道:“全部取出。” 管事的一惊:“十万两,十万两全部提出?” 狄公笑了笑道:“怎么,不行吗?” 管事的赶忙道:“那倒不是,只是这笔数额太大了。先生,您知道,到柜坊兑取一万两现银就要提前三日告知我们。因此,请您稍候,我请掌柜和您谈。”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啊,那你就快去吧。” 管事赶忙站起身,向后面走去。 片刻,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来到狄公身旁道:“这位先生,您要兑付这凭信上的十万两白银,是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掌柜的?” 中年人一拱手道:“正是。敝姓周。” 狄公道:“因有些急用,今日必须将银提走。” 中年人踌躇片刻道:“啊,先生,敝号的存主只要过一万两的就要留底,您的凭信留下的是李翰的名字。您就是李翰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就是李翰。” 中年人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诡诈的笑容:“可据我所知,这位存主李翰先生已经死了。” 狄公猛一扬头,双目如电望向中年人,冷冷地道:“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呀。” 中年人镇静地道:“不好意思。” 狄公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据我所知,柜坊兑银不问身份,只靠凭信。怎么,你们鸿通柜坊不是吗?” 中年人尴尬地道:“啊,这,这,是,当然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的凭信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中年人忙道:“没有。” 狄公冷冷地道:“那就不用废话了,兑银吧。” 中年人赶忙道:“啊,当然,当然。不过数额巨大,您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狄公笑了笑,从容答道:“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中年人沉着脸向后面走去。 狄公和身旁的张环对视一眼,露出一丝冷笑。 柜坊后门,一个伙计牵着马等在后门。柜坊掌柜的和接待狄公的管事快步走了出来。掌柜的四下看了看,对管事低声道:“我先拖着他,你马上向主人禀告,看看到底怎么办。” 管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而去。掌柜的转身走进后门。 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坐着几个卖梨的小贩,旁边放着装梨的大车和牲口。其中一人推起了头戴的斗笠,正是肖豹。他望着管事骑马而去,飞快站起身来对身旁另几个小贩道:“继续监视。”肖豹伸手拉过梨车旁的战马,翻身而上,尾随管事奔去。 高大雄伟的颖王府坐落在扬州城中的昌义坊内,王府朱门高阶,斗拱飞檐,极具气魄。府门大开着,两名卫士站在大门前。 管事的骑马来到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沿台阶拾级而上,对守门卫士轻轻说了句什么,卫士点了点头,管事的快步走进府内。 不远处的墙角后,肖豹静静地观望着,眼见管事走进王府,他牵起马从墙角后走了出来,向王府门前而去。 王府门楹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颖王府”三个大大的金字。 肖豹牵马走到门前,假意给马整鞍,偷眼看了一下匾额上的字,而后牵马离去。 狄公坐在鸿通柜坊大厅内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从后面快步走到狄公身边,满脸赔笑道:“对不住,让先生久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嗯,怎么样?” 掌柜的道:“没问题,十万两银子立即兑付。”说着,冲后面击了三下掌,十几名杂役抬着七八口大箱子走了出来。 掌柜的道:“就请先生验看银两。”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掌柜的冲杂役们一挥手,众人将银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锭锭白银。 狄公拿起一锭看了看道:“嗯,没问题。沈韬,你引领他们将银箱抬到马车上。” 沈韬答应着,领着抬银箱的杂役向门口走去。 狄公看了掌柜的一眼道:“李翰已死的消息,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掌柜的一惊道:“啊,啊,先生,这一点您就不用多问了。我们柜坊最重信用,只要是持凭信来兑银,不论是谁都是一样的。” 狄公笑了笑道:“记得我刚到这里时你曾经说过,李翰曾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正是。” 狄公道:“看来你是认识李翰的。否则也不会知道李翰的死讯了。我想问的是,这笔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扬州联号的吗?” 掌柜的不悦地道:“先生,银子已经到手,您还问这些有用吗?” 狄公道:“当然有用。李翰之死,与这笔银子有着很大的关联,而今钱落到我的手中,不问清来龙去脉,我会内心不安的。” 掌柜的望着狄公,脸上又露出了诡诈的笑容:“我明白了,先生。咱们是心照不宣,我知道您定是一位朝廷的官员,对吧?” 狄公假做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掌柜的道:“李翰是水部郎中,如今他为了这二十万两银子死了,要是我所料不错,您定是调查此事的京官,想在暗中将这笔钱划归己有。怎么样,我猜得对吧?” 狄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所以我才要问清,你是不是认识李翰,是不是李翰亲自将银子存入柜坊的。” 掌柜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是的,小的认识李大人,而且,对他很熟悉。正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存入敝号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明白了。” 掌柜的诡笑道:“不过您放心,从今天开始,对于这笔银子,我们鸿通柜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事毕之后,我定有重谢!” 掌柜的连连点头:“多谢先生。” 狄公微笑道:“我的身份是你的主人告诉你的吧?” 掌柜的登时惊呆了:“什,什么?” 狄公道:“兑现十万两现银是大事,你定会向主人禀报,得到他的许可才能付钱。我说的不错吧?” 掌柜的单挑大拇指道:“先生,您真是神了,一点儿不错。” 狄公笑道:“我们是心照不宣。”说着一拱手。掌柜的赶忙回礼,轻声道:“心照不宣。” 狄公笑道:“告辞。”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行辕正堂上,曾泰、封可言和肖豹一见狄公回府,赶忙迎上来。 封可言道:“阁老,怎么样,有何收获?” 狄公道:“据鸿通柜坊掌柜所言,这二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李翰存入扬州联号的。” 封可言道:“看来李翰受贿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 狄公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还说,李翰在存银之时,曾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道:“哦?”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肖豹:“怎么样肖豹,你跟踪那个管事的,有什么收获?” 肖豹笑道:“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您进去不多会儿,掌柜的和管事二人就从后门溜了出来。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管事骑马离去,小的随后跟踪,发现他进了城南昌义坊中的颖王府。” 狄公一愣:“颖王?是他!” 肖豹点了点头道:“正是。过了约摸一刻的功夫,管事从王府出来回到了柜坊。” 狄公点头道:“他肯定是带回了主人的口信,于是,掌柜才将现银兑给了我。看起来,鸿通柜坊的主人竟然是颖王。” 曾泰在一旁问道:“恩师,这颖王是什么来历?” 狄公解释道:“颖王名叫元齐,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当年平定扬州长史徐敬业叛乱之时,替圣上出钱出力,很得圣上喜爱。待乱平后,圣上许他永镇扬州。真想不到,他竟然经营起如此庞大的柜坊。” 曾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狄公思索了一下,说道:“刚刚我与鸿通柜坊掌柜交谈之时,发现了几个疑点。” 曾泰忙问:“什么疑点?” 狄公道:“首先,他说这二十万两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柜坊的,还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奇怪地问道:“恩师,这有什么可疑?”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李翰真的收受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贿赂,他身为四品大员,又是奉旨钦差,这种小事交给手下亲信去办也就是了。他为什么要亲自到柜坊存银?还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的确如此。” 狄公道:“第二个疑点,那个柜坊掌柜竟然知道李翰的官职是水部郎中,这就更可疑了。就算李翰亲自到柜坊存银,只要留下姓名也就够了,又怎会将自己的官职也告知柜坊掌柜?这岂不是非常危险。李翰身为官场之人,绝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曾泰和封可言对视一眼道:“不错。” “第三个疑点,他们已经知道了李翰已死的消息。此事乃朝廷绝密,柜坊的生意人从何处得知?通过这几点,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鸿通柜坊与扬州官场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对于李翰之死,他们肯定掌握着一些内情。” “哦,什么内情?” “现在还不好说呀。哦,对了曾泰,李翰的绝命书和其他遗物崔亮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 “拿来我看。” 曾泰快步走到桌旁,拿起一摞卷宗,打开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纸递给狄公道:“这就是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 狄公接过来飞快地看了一遍道:“卷宗当中有没有李翰亲笔撰写的文书?” 曾泰点了点头道:“有。”说着,从卷宗中翻找出了一份移文道,“这是李翰大人亲笔写给工部的移文,还未及呈送他便自缢身亡了。”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移文,与绝命书仔细地比对着。良久,他抬起头道:“嗯,这封绝命书的字体笔迹与移文上的完全相同。看起来这封书信倒不是假的。” 曾泰道:“这就怪了。既然李翰是在不知邗沟覆船的情况下自杀的,他又怎么会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狄公拿起手中的信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地检查了几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他轻声道:“此事的确有些奇怪……”他静静地思索着,缓缓踱了起来。 曾泰冲封可言一努嘴,二人轻轻地退了出去,带上堂门。 狭窄的河道上一艘快船远远驶来。李元芳、小清和庞四站在船头。梢公一声吆喝,快船缓缓靠到岸边,停了下来。 小清对庞四道:“庞大哥,由这儿往西就进入洪泽湖了,那是卧虎庄的地面,你就在这儿下船吧。” 庞四点了点头,感动地道:“姑娘,您以德报怨,真是天下少有的厚道人。这一路之上我想过了,不管我们盐枭与你爹葛天霸有多么深的过节,但你我永远是朋友!” 小清微笑道:“庞大哥,谢谢你。我还是那句话,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办。” 庞四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姑娘,卧虎镇以东四十里的蛟王祠是我们穷盐枭的栖身之所。这可是盐枭们的绝秘,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要告诉你爹呀。” 小清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的。” 庞四道:“这么说吧,只要姑娘有用得着庞四的地方,一声召唤,庞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他一拱手。 小清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庞四冲元芳道:“兄弟,你的功夫我佩服。咱们后会有期!”说着,纵身一跃跳到岸上,转身进了芦苇荡。 小清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看了看李元芳道:“就要到卧虎庄了。说句实话,我真不想回去。” 李元芳眼望河面,淡淡地道:“那就别回去。” 小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挺实在的。我离家半年多了,也不能永远不回去呀。其实,我还是挺想我爹的。” 李元芳仍然眼望河面,面无表情地道:“那还说什么,赶快回去呗。” 小清道:“哼,你呀,就像个木头人,跟你说什么都是白搭。” 李元芳好像没听见一样,缓缓闭上了双眼。 小清转身对梢公喊道:“三哥,开船!” 哨公一声忽哨,竹篙点水,船缓缓离岸,向河中驶去。 大港汊位于洪泽湖中央,由成千上万个芦苇荡组成,直如迷宫一般。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水面染成血红色。 一艘大趸船远远而来,穿过苇荡驶进港汊,转眼便消失在港汊中密布的芦苇群里。 片刻工夫,一条快船随后赶到,船头甲板上蹲着几个头戴斗笠,渔民打扮的人,其中一个掀起了斗笠,不是旁人,正是狄春。他四下观察了一下,对身旁的卫士道:“大船呢,怎么不见了?” 卫士手指前方道:“应该是往那边去了。” 狄春看了看周围密布的芦苇群道:“这大港汊里就像迷宫一般,咱们得跟紧点儿,别让他们溜了。” 卫士点了点头。 狄春冲后面的梢公打了个手势,梢公竹篙疾点,快船向着大趸船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此时落日西沉,只剩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小清乘坐的快船停靠在岸边,梢公升火做饭。李元芳坐在船头,眼望河水,一动不动,静静地思索着。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小清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轻声道:“还在想你是谁?”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不管怎么想,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似乎从前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只有那堆火,大火……” 小清道:“你呀,就别再难为自己了。依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改头换面,重新为人。” 李元芳勉强笑了笑道:“说得轻巧,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 小清道:“什么事情?” 李元芳苦笑道:“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小清同情地道:“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一切慢慢来。如果有一天你真能想起些什么,恐怕首先就会想到自己是谁了。在这之前,你还是踏踏实实地随我回卧虎庄,其他的等安顿下来再说。” 李元芳眼望河面,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您看,过来了一条船!” 小清抬起头来。果然,迎面一条大趸船拐过苇荡向这边驶来,转眼便到了近前。 小清站起身,梢公和保镖们也围了过来,众人齐向趸船上望去。 只见大趸船上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旗帜,船头甲板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人。 一个保镖道:“这船倒也奇怪,连个认标都没有,万一翻在湖里都不知是谁家的船。” 另一人道:“就是,哪怕挂个小旗儿也好啊。” 说着话,大趸船与快船交错而过。忽然,小清身后的梢公道:“哎,这,这好像是我们卧虎庄的船呀!” 小清一愣道:“哦?” 其他几名保镖道:“老三,你眼花了吧。咱卧虎庄的船哪能不带认标啊。” 梢公道:“你们不常在码头不知就里,这条趸船我在咱们庄上见过,肯定错不了。” 小清道:“奇怪,咱们庄上的船怎么会从山阳方向过来?” 梢公道:“是啊,难道是去运货的?不对呀,那边是洪泽湖,没镇没甸,连个码头也没有。” 眼见大趸船拐进了另一条港汊,消失在视线之外。小清不解地摇了摇头。 突然,身后的梢公又道:“你们看,又来了一条船!” 小清回过头,只见一只快船箭一般飞驶而来,片刻间便到了眼前。此时,天已擦黑。 狄春四下观望着,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岸旁停靠着一条船,船上的人用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他赶忙压低了斗笠,低声对身后众人道:“不要说话,赶快驶过去。” 梢公加紧摇橹,两只快船擦肩而过。忽然,一条熟悉的身影从狄春眼前飞掠而过,他猛地抬起头轻声道:“李将军……” 他飞快地回过头,向对面船上望去。果然,李元芳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地对着河水发愣。狄春登时惊呆了,他站起身脱口喊道:“李将军!” 对面快船上,小清等人听到狄春的呼喊,全都一愣。小清道:“他叫谁呢?” 梢公道:“好像叫李将军。” “李将军?” 她四下看了看又笑道:“人家没跟咱们说话。好了,别看了,赶快烧饭!” 众人答应着散了开去。 狄春三脚两步奔到船尾,此时,两船相距已有几丈的距离,狄春大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坐在对面船头的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也不动。 狄春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身旁的卫士道:“狄春,你喊什么呢?” 狄春道:“你刚刚看到坐在船头那个男的了吗?” 卫士摇了摇头道:“没留意。” 狄春道:“那,那好像是李将军。” 卫士也愣住了:“什么,李将军?不会吧,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狄春无奈地道:“也许吧。” 他转回头对梢公道:“加把劲儿,跟上大趸船!” 梢公用力摆橹,快船飞快地尾随大船拐进港汊。 李元芳依旧坐在船头。身后,小清走过来道:“哎,吃饭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小清道:“总是哎哎哎的叫你,连我都觉得别扭。再说,你连个名字也没有,回到庄上,我怎么和我爹说呀。” 李元芳心不在焉地道:“随便起一个就行了。” 小清咯咯地笑了出来:“你倒是好打发。是我给起呀,还是你自己起。” 李元芳木然道:“听你的。” 小清笑了:“好吧。嗯,你失去了记忆,是我们从水里救起来的,就叫水生吧。” 李元芳道:“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水生了。” 小清看着他,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已经入夜,行辕中一片寂静。 正堂亮着灯火,狄公手中拿着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忽然,狄公停住脚步,又反复读起绝命书来。 “臣李翰再拜:前蒙圣恩,委查邗沟覆船事,而今事尚未谐,邗沟又起波澜,盐船翻覆,官盐损折。臣虽殚精竭虑,仍无法查知原委,实有负圣上信任所托。而今,大事已发,回旋无地,臣惟有以死谢罪!因绝笔留书。臣李翰再拜顿首。” 狄公将绝命书在手中翻来覆去前前后后查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踱了起来。 曾泰端茶推门进来,轻轻叫道:“恩师。” 狄公转过身来道:“啊,是曾泰呀。” 曾泰将茶碗放在桌上道:“怎么,您还在想绝命书的事?”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我将这封绝命书上的笔迹字体,与李翰亲笔撰写的移文反复比对了多次,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难道,这封绝命书真的是李翰所留?可李翰在鲁吉英到来之前便已死去,他并不知道邗沟又发覆船事件,又怎么会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在鲁吉英到来之前,有人便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了李翰,这才致令其留书自尽?只是此人乃悄悄前来,守卫山阳行馆的卫士们没有发现罢了。” 狄公稍一沉吟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但邗沟最后一次翻船是发生在山阳县境内,鲁吉英身为山阳县令,应该是最早得知此事的人。你想一想,还有谁能比他更早知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此人一定就是袭击运盐船队的歹徒。他很可能利用轻功,暗暗潜入山阳行馆,那么,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此人找到了李翰会怎么样呢?” 曾泰道:“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李翰,而后离去。” 狄公摇摇头道:“如果事情是这样,李翰就已经知道邗沟覆船乃是歹人策划,那他为何还要在绝命书中说,自己无法查出覆船原委,又为何要自尽呢?” 曾泰仔细想了想,良久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先将此事告知李翰,再逼他写下绝命书,最后,动手将李翰杀死,做成自缢的假现场?” 狄公摇了摇头道:“如果事情像你说的这样,凶手只需要杀死李翰,做好假现场就足够了,完全不需要留下这封绝命书。” 曾泰不解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凶手逼李翰写绝命书的目的是什么?” 曾泰道:“当然是为了误导我们,令我们相信,李翰是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而自缢身亡的。” 狄公道:“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不等鲁吉英到山阳行馆报信之后再动手呢?那时,李翰已得知邗沟再发覆船事件,留书自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现在呢,李翰死在鲁吉英到行馆之前,却未卜先知地留下了一封绝命书,这不是更容易引起我们的怀疑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而且,凶手杀死李翰容易,可逼迫李翰亲笔写下这封绝命书就难了。因为李翰既已知必死,怎么可能再替自己掘坟?” 曾泰道:“也是。” 狄公又拿起桌上的绝命书道:“所以我才对这封书信百思不得其解。” 曾泰叹了口气道:“其实学生也觉得此信甚为突兀,可以说很不合理。恩师,会不会是有人模仿笔迹?” 狄公缓缓坐在榻上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我仔细地验看了很多遍,绝命书上的字迹与李翰手书从运笔力度,到字尾勾画的轻重都完全相同,旁人不可能模仿得如此相象。” 曾泰道:“可恩师,学生曾听人说起,江湖上有高手仿造本朝阎立本先生的画迹,经装裱之后,几可乱真,连其本人也难以分辨。” 狄公有些不以为意地解释道:“绘画与书法是不同的,先师阎立本大人曾说过……”突然,狄公的话锋顿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道,“装裱!”说着,狄公飞快地拿起绝命书,在手里捻了捻,信纸似乎比单张纸页要厚一些。狄公又将绝命书放在风灯前仔细观察着。 灯光透过信纸,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而且字里行间似乎有一道道细线。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曾泰,端一盆水来。” 曾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一会儿端着一个黄铜盆走了进来,将盆置在榻上,里面盛着半盆清水。狄公将绝命书放进了水中,不一会儿,信纸上浮起一层小泡。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信纸竟然脱落开来,一张变成了两张。 曾泰惊呼道:“恩师,你看,信纸变成了两张!” 狄公点了点头,屏住呼吸,伸手入盆,轻轻将信纸的上层揭了下来。 二人一时惊呆了。 只见下层信纸上糊满了一张张小碎纸片,每张碎纸片上写着一个字。 绝命书竟然是用很多单字拼凑而成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到了吧,这封绝命书是从李翰手书的其他文稿上剪下后拼凑在一起,而后经高手匠人装裱,最终变成了可以乱真的证物!曾泰呀,若不是你说到装裱点醒了我,我们恐怕还要为此困惑下去。” 曾泰惊得睁大了眼睛,半天说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情绪振奋道:“解开了这个疑团,再加上我们对山阳行馆勘察后得出的结论,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李翰绝非自缢而亡,而是被人设计谋杀的。而且,从这封装裱精绝的书信来判断,凶手一定是经过了悉心策划和长时间的准备,才会对李翰施以最后一击。” 曾泰道:“不错。如此精工细作的装裱功夫,绝非一两日内可以完成。可恩师,这些歹人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做一件画蛇添足的事情呢?” 狄公沉思道:“这一点是个谜呀,我也参详不透。难道背后尚有隐情?”顿了顿,狄公又道,“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确定了李翰的死因。下面要做的,就是要尽快查清凶手杀死李翰的动机,是因为分赃不均,还是杀人灭口?要搞清此事,李翰是否受贿就变成至关重要的一点。” 曾泰点了点头道:“鸿通柜坊便是此事的关键。”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语中的。” 曾泰道:“可,怎样才能从鸿通柜坊套出实情呢?” 狄公缓缓踱了起来。忽然,他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曾泰看了看狄公,会意地笑道:“恩师,有办法了?” 狄公一脸神秘地道:“曾泰,明日清晨,你知会扬州司马,命他给我找来三具男尸。” 曾泰大惑不解:“三具男尸?” 狄公道:“正是。而且,每一具尸体都要穿上正四品的紫红色官袍。” 曾泰糊涂了:“还,还要穿四品官袍……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微笑道:“我自有用处。” 鸿通柜坊门庭若市,商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路人纷纷向街口望去。 一队千牛卫在军头肖豹的率领下纵马飞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柜坊门前。肖豹一声大喝,众卫士跳下马来,将柜坊团团围住。出入的商人们吓得两旁闪避。 肖豹翻身跳下战马,率两名卫士大步走进柜坊。 柜坊掌柜的和管事们正自惊疑不定,见肖豹率卫士走进门来,掌柜的赶忙迎上,赔笑道:“几位军爷,你们这是……” 肖豹道:“你就是鸿通柜坊的周掌柜?” 掌柜的赶忙道:“是,是。正是小人。” 肖豹举起手中的金批大令道:“奉黜置使大人令,请周掌柜带上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赶赴行辕,听候询问!” 掌柜的猛吃一惊:“什,什么?黜置使大人……” 肖豹皱了皱眉头道:“少啰唆,赶快带齐东西,随我走!” 掌柜的连声答道:“是,是!” 狄公曾泰坐在正中的榻上,低声说着什么。肖豹快步走了进来,回道:“大人,周掌柜带到。”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他进来。” 肖豹回身对外面道:“进来吧。” 掌柜三脚两步跑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鸿通柜坊掌柜,叩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道:“起来说话。” 掌柜站起身来,一抬头看到了上座的狄公,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你,你……” 旁边的肖豹一声断喝:“大胆!” 掌柜的“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上次不知是大人驾临小号……” 狄公笑道:“好了,好了。周掌柜,不必害怕,起来吧。” 掌柜的哆里哆嗦站起身来。 狄公道:“东西带来了吗?” 掌柜的赶忙从怀里掏出存底道:“带,带,带来了。这,这就是李大人在本号存银时在存底上的签名。” 肖豹伸手接过,递给了狄公。狄公拿起桌上李翰签名的文书两下一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周掌柜,你可是在欺瞒本官呀?” 掌柜的吓得再次跪倒:“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狄公站起身来道:“本官手中有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与这张存底上的签名完全不符,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将两份签名掷在掌柜的面前:“你自己看看!” 掌柜的颤抖着看了看道:“这,这,小,小的也不知呀……”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在柜坊之时,你自己所说的还记得吧?你说,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进柜坊,你非但见过李大人,还跟他很熟,是吗?嗯?” 掌柜的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是……” 狄公冷笑一声道:“好极了,你随我来。”说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肖豹一声大喝:“走!” 掌柜的浑身一抖,随狄公走出门去。 第十一章 千牛卫突袭私盐仓 花厅内摆放着三张尸床,上面放着三具身穿紫色官袍的尸体。周掌柜跟着狄公、曾泰快步走了过来,狄公道:“你看看这三具尸身,哪一位是李大人?” 周掌柜一愣,继而脸上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看都没看就道:“这三个人都不是。” 狄公冷笑道:“哦,你看都没看,就知道这三人都不是?” 周掌柜一惊,赶忙低头假意观看,而后道:“回大人,这里面没有李大人。” “胡说!”狄公一声断喝,“你这该死的奴才,明明没有见过李大人,却谎言欺瞒本官,说什么是李翰亲自将银子存进柜坊,又与李大人很熟。真是罪不容恕!来人!” 周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明鉴,这里面真的没有李大人!” 狄公冷笑一声道:“我知道,曾经有人对你说起,李大人的尸身已被焚烧,不管谁让你认尸,你都说不是,对吧?” 周掌柜一闻此言,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但他马上遮掩道:“小的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狄公道:“不明白?好啊,那我来告诉你吧。李翰大人的尸身根本未被焚化,而是被他的仆人偷偷藏了起来,烧掉的是另外一人的尸体!” 此话一出,无异于一声惊雷。周掌柜浑身猛地一抖,吃惊地张大了嘴道:“什,什么,另,另外一人……”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滚而下。 狄公冷冷地望着他道:“实话告诉你,李翰大人的尸身就在这三具尸体之内!你不是见过他吗,给本官指出来!否则,今日本官就要断你欺官之罪,叫你身领重刑!” 一旁的肖豹厉声喝道:“站起来,上前认尸!” 周掌柜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走到尸床之前。 狄公双目死死盯着他。 只见周掌柜的身体越抖越剧烈,豆大的汗珠劈哩啪啦地掉落下来。 狄公望着他冷笑道:“怎么,认不出来?” 周掌柜浑身哆嗦,抬起头来指着一具尸体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这个是……” 狄公双眉一扬:“哦?” 周掌柜浑身一抖,赶忙指向另一具道:“不,不,那个,那个是……啊,不……” 狄公哼了一声,道:“好了,别再胡猜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李翰。” 周掌柜登时面如死灰。 狄公击了三下掌,一个身穿蓝衫,仆佣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道:“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道:“告诉他,哪一位是李翰大人!” 仆佣一指中间的那具尸身道:“这位就是我们家老爷。” 狄公双目如刀看着周掌柜道:“怎么样?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猛地,周掌柜一声大叫,双膝跪地连连叩头:“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确实是从没见过李翰大人!”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狄公道:“那是何人将银子存入柜坊的?” 周掌柜带着哭腔道:“根本没有人到柜坊存银。” 狄公一愣道:“哦?此话怎讲?” 周掌柜道:“这笔钱是个陌生人带着主人的亲笔信,拿着一个叫林阳的商户手中的两张十万两凭信改成李翰的名字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问道:“林阳,你是说林阳?” 周掌柜道:“正是。这位林阳也是柜坊的老主顾,可却从没露过面。”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主人便是颖王元齐吧?” 周掌柜一惊抬起头来:“正,正是。” 狄公道:“元齐在信中是怎样说的?” 周掌柜道:“信里只是说,来人是他的朋友,要将林阳的两张凭信改成李翰的名字。本来按照柜坊的规矩,必须要这两人同时到场,验明身份文牒方能办理,可既然主人来信,小的也不.99lib.便多问。” 狄公道:“李大人的字是谁签的?” 周掌柜道:“那是一个多月前,主人告诉小的,李翰大人死了,为保险起见,他要小的重做底单,是,是小的替李大人签下了名字。” 狄公点了点头道:“他还告诉你,一旦有人来查,便说是李翰亲自前来存银。” 周掌柜道:“正是。小的当时说,我没见过李大人,这一问不就露馅儿了。可主人说,李大人的尸身已经焚化,不论谁让我认尸,我只说不是就行了。为这,主人还赏了小的二十两银子。”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明白了,全明白了。好了,周掌柜,你回去吧。你的主人并没有骗你,李大人的尸身确实已被焚化了。” 周掌柜登时目瞪口呆:“啊,啊,原,原来大人是在诈小的!” 狄公道:“本来你已犯欺官之罪,但念在你将实情和盘托出的份上,本官便不治你罪了。” 周掌柜连连叩头:“谢大人。” 狄公望着他道:“你泄露了主人的机密,如果让他知悉,你应该明白他会怎样对付你。” 周掌柜浑身一抖,吓得脸色惨白。 狄公道:“知道回去以后应该怎样对主人交待吗?” 周掌柜怯怯地摇了摇头。 狄公道:“你只要说我叫你进府辨认李翰的尸体,而你蒙混过关,其他的一概不提。懂了吗?” 周掌柜忙点了点头道:“是,是。小的懂了。” 狄公道:“来呀,赏周掌柜十两银子。” 一旁的肖豹从怀中拿出早已备好的银子,放在周掌柜手中。 周掌柜吓得赶忙推辞:“不,不,小的不敢。” 狄公摆摆手道:“收下吧。也许日后本官还用得上你。” 周掌柜连连叩头道:“是,是。谢大人。” 狄公对肖豹道:“送周掌柜回去。”肖豹答应着,领周掌柜走出门去。 狄公看着他的背影,叹道:“李翰受贿之事,果然是有人栽赃陷害。” 曾泰道:“真想不到,此事竟然又是林阳所为!” 狄公道:“这个神秘的林阳究竟是什么人呢?如果他是一介布衣,江湖人物,绝不会有能力陷害官居四品的钦差。” 曾泰惊讶地道:“恩师,您的意思……林阳是官场中人?”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很有可能。而林阳这个名字,则是他使用的化名。”说着,狄公转头看了看吃惊的曾泰,继续说道,“而且,栽害李翰之事,还有一般蹊跷之处。” 曾泰道:“哦,是什么?”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没有颖王元齐的协助,林阳怎能将凭信轻易改为李翰的名字?” 曾泰道:“也许此事颖王并不知内情,只是与林阳是朋友,为了照顾关系才给周掌柜写下那封书信。” 狄公道:“那么,李翰死后,他要周掌柜改写底单,假代李翰签名,并要他遇到调查时声称曾亲眼见过李翰,是李翰亲自将这二十万两银子存入柜坊,撒这个弥天大谎,栽害李翰又算是什么?难道也是照顾关系?”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而最奇怪的一点是,扬州刺史崔亮在焚烧李翰遗体之后,为什么会专门将这个消息告知颖王元齐?” 曾泰吃惊地抬起头道:“您是说,栽害李翰之事,崔亮也有份?”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目前证据不足,仅凭这一点是无法断定崔亮的动机的。”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而今,李翰自缢案已基本清晰,在山阳行馆暗阁中搜出的两张二十万两凭信,乃是林阳伙同鸿通柜坊对其进行栽赃陷害,而李翰本人并未受贿。可以断定,他是被以林阳为首的庞大阴谋集团设计谋害而死。害死李翰之后,他们布置自杀的假现场,并制造伪证以混淆视听,这些人用心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毒啊!” 曾泰道:“恩师,学生以为李翰之死与邗沟覆船、盗运官盐一案定然有着紧密的关联,他一定查知了什么内幕,这才使得杨九成之流不得不对他痛下毒手。” 狄公道:“说得好,与我所想一致。看起来,要破解整个案件,林阳是个关键人物。” 曾泰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道:“恩师,颖王曾帮助林阳栽害李翰,这就说明二人一定相识。可不可以直接讯问颖王?” 狄公摇了摇头:“颖王元齐是圣上的故旧之臣,关系极为密切,不可轻动。仅凭周掌柜的几句话,非但无法从元齐口中得到真情,还会因此将周掌柜出卖。此人是我们埋在鸿通柜坊的一颗钉子,日后会派上大用的。”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目前我们只能从官盐的下落查起,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呀。” 正说话间,外面脚步声响,沈韬冲进来道:“大人,您看谁回来了!” 狄公抬起头来,狄春、张环、李朗大步走进花厅。 狄公惊喜地叫道:“狄春!” 三人赶忙上前见礼,狄公扶住道:“好了,好了,都起来。快说说情况怎么样?” 狄春道:“从河口镇别过后,我们便驾船赶往上沟村。果然如您所料,一个时辰后,从北沟出来的快船载着官盐经过那里,小的便率人随后跟上。大约跟了三四个时辰,天光放亮之时,前面的船队离开了邗沟运河主道,进入一条港汊之中,小的率人随后紧追,整整一个白天,北沟船队都在港汊之中行驶,小的查看地图,发现他们是转道进入洪泽湖区。” 狄公沉吟道:“洪泽湖?” 狄春道:“正是。大概在傍晚左右,快船停在了洪泽湖中央的苇子荡内。” 狄公道:“取地图来。” 曾泰赶忙从书架上拿起地图,铺在桌案上。 狄春指着地图中的一片苇荡道:“老爷,就是这里。” 狄公吃惊地道:“这里已经是盱眙县境了。” 曾泰道:“哦?” 狄公道:“你来看……”狄公的手指在地图上划着,边划边道,“洪泽湖山阳段到明水甸便已经进入了盱眙县境,而狄春说的苇子荡在这里,早已过了山阳管界。”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苇子荡果然是盱眙县境。” 狄公对狄春道:“你继续说。” 狄春道:“我们躲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观察,整整一夜都没有任何动静。大约是在第二天拂晓,一艘大船从正北方向开了过来。” 狄公指着地图道:“正北,也就是从盱眙方向?” 狄春看了看地图:“正是。过了没多久,大船便停靠在北沟船队旁边,快船上的水鬼们伸出挠钩将大船稳住,又在大船与快船队间搭起了跳板,彭春率水鬼们将快船上的盐运上了大船。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水鬼们将快船上的官盐全部搬上了大船,大船便缓缓起动,向北而去。我们随后追赶,到了黄昏时分,大船驶进一片迷宫般的大港汊中。天亮时,我们还勉强能够跟上,可到了夜晚,大船在港汊的芦苇荡中七拐八绕,小的们便迷失了方向。” 狄公急问道:“跟丢了?” 狄春赧颜道:“是小的没用。”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难为你了。那么,彭春和那些水鬼呢?” 狄春道:“也都上了大趸船。”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盱眙……” 他站起身,慢慢踱了起来,良久,停住脚步抬起头道:“记得在河口镇审讯冒三时,他曾经交待,每一次他们将落水的官盐捞起后,存入大仓,过不了几日,便会有一条大趸船来到北沟,将库存的官盐全部运走。这些大趸船上的船工都是淮北口音。而此次,北沟大仓的运盐船队则是将官盐运到了盱眙,而盱眙正是属于淮北地区。综合以上两点,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歹徒藏匿官盐之所,正是盱眙的某个地方!” 曾泰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突袭北沟大仓,抓捕林阳,以此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揪出元凶,找回失踪的官盐,将这群丧心病狂、祸乱盐政、为害百姓的逆党一网打尽!” 曾泰道:“恩师,我们何时行动?” 狄公略一沉吟道:“事不宜迟,就在今夜。张环、李朗!” 二人答应一声踏步上前。 狄公道:“你二人持黜置使大令,调集扬州水营的所有快船前往码头,天黑之后,率卫队悄悄登船,整装待发!” 二人高声应喏,转身奔出正堂。 狄春又道:“老爷,还有一件事,小的想和您说。” 狄公道:“哦,什么事?” 狄春踌躇道:“这话还真不太好说,也许是小的看走了眼。” 狄公一愣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但讲无妨。” 狄春点了点头道:“昨天傍晚,小的率人跟踪大趸船进入港汊之后,在岸旁停靠的一条快船上,好像,好像看到了李将军。” 狄公又惊又喜,嚯地站起身道:“元芳?” 狄春点点头道:“正是。” 一旁的曾泰赶忙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狄春道:“当时天光渐暗,又是两船交错之时,他一下子就掠了过去,也许,也许是小的看错了?可老爷您知道,小的对李将军可以说是太熟悉了,那身影,那体态……如果真是我看走了眼,那就说明这个人与李将军实在是太像了!” 狄公急急追问道:“后来呢?” 狄春道:“小的在船上大叫李将军的名字,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就这样,为怕耽误追踪,小的便没有停船。”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难道,真的会是元芳?可,他怎么会跑到洪泽湖中去呢?” 曾泰道:“恩师,也许是狄春看差了。我想,世上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再说,如果那个人真是元芳,狄春喊他,他为什么不理睬呢?” 狄公叹了口气道:“也许吧。” 夜阑人静,湖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快船停靠在一片苇荡旁,船上的灯火已经熄灭。 李元芳双手抱膝独坐船头,双眼望着湖水静静地思索着。脑中频频闪现着大火的画面,耳畔传来了刺耳的鸣响。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 良久,声音消失了,狄公那张熟悉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李元芳缓缓睁开双眼。 忽然,身旁人影一闪,李元芳闪电般伸出右手狠狠地抓住身旁那人的手腕向怀里一带,那人一声惊叫,跌倒在地,是个女的。 元芳吃了一惊,赶忙松开手。 躺在地上的是小清。 元芳道:“你干什么?” 小清跳起身喊道:“你差点儿扭断我手腕,还问我干什么?” 元芳木然道:“偷偷摸摸的,谁知道是你呀。” 小清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我怕你着凉,给你送衣服来了!”说着,赌气地将手中的衣服狠狠地掷在李元芳头上,转身向船舱走去。 李元芳也不说话,将衣服从头上拿下,放在了一旁。 小清走到舱房门前,转过身道:“怎么,你不打算向我道歉?” 李元芳呆望湖心,一言不发。 小清笑了,快步走到他身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道:“快点向我道歉!”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敷衍道:“对不起。” 小清扫兴地道:“真没意思。让你道歉你就道歉。就像傻瓜一样。” 李元芳道:“快回去睡吧。” 小清笑道:“我就不。”说着,一扭身坐在李元芳身旁。 李元芳不再理她,仍是眼望湖水,静静地发呆。 小清道:“明天就要到卧虎庄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你知道我爹是做什么的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道:“你想知道吗?” 李元芳又摇了摇头。 小清道:“那我偏要告诉你,我爹是贩卖私盐的。”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长叹一声道:“你知道吗,私自卖盐是犯法的。”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嗔道:“你是摇头鸡,还是点头鸭?怎么就知道摇头点头,点头摇头。” 李元芳转过头道:“你爹犯法,卖私盐。我听明白了。” 小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为了独霸淮北盐市,他整日里带着手下打打杀杀,跟官府斗,也跟盐枭斗,得罪了好多人。我劝他,可是他不听。我一气之下才跑了出来。”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不许再摇头或点头。你必须要回答,懂吗?” 李元芳无奈地道:“懂。” 小清叹道:“唉,我娘死的早,爹一手将我和姐姐抚养成人,从小就教我二人武功。你别看我这身三脚猫的功夫不咋的,我姐可厉害得紧。不过,好像没有你厉害。” 李元芳苦笑了一声道:“懂。” 小清道:“只可惜,姐姐也.99lib.和我爹一样,做了绿林的买卖。听说我爹还被她管哩。” 李元芳道:“懂。” 小清狠狠地给了他一掌笑道:“你掉井里啦?咚咚咚的。” 李元芳道:“不是你让我得回答‘懂’吗?” 小清道:“好了,好了,你就听着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我姐姐叫云姑,日后你会见到她的。” 李元芳长叹一声。 小清瞋怪地看着他道:“叹什么气呀,是不是我说的你不爱听啊?”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不是。想到了别的。” 小清道:“想到什么了?”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不悦道:“干吗老说半句话,吊人胃口啊。说!”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我在想今后怎么办。” 小清道:“什么今后怎么办?” 李元芳林地道:“我不能一辈子住在卧虎庄。” 小清道:“为什么?” 李元芳摇了摇头:“更不能做一辈子傻瓜。” 小清一愣,赶忙道:“对不起,刚刚我说你是傻瓜是逗着玩儿的,其实,你一点儿都不傻。” 李元芳苦笑着道:“我没怪你。我就是傻瓜。” 小清望着他,安慰道:“水生,别着急,总有一天你会想起从前的事情。” 李元芳出了一口长气:“但愿吧。” 天空中阴云密布,狂风横扫水面,掀起一片片白浪,拍打着堤岸。码头前松明柱上的几盏灯笼在风中不停地摇曳。十几名守卫手持刀枪,往来巡视。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阵桨打水面的哗哗声。码头上的守卫们警觉地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一条快船箭一般从黑暗中破浪而出,军头张环兀立舟头高声断喝:“官军来也!岸上的贼子还不缴械纳降!” 码头上顿时乱了起来,守卫们高声喝喊:“不好,是官军,快去通报首领!” 话音未落,数十条快船如同从天而降,冲破白浪,疾驶而出,闪电般逼近了码头。 头船上的张环厉声喝道:“放箭!” 刹那间箭如飞蝗,码头上的守卫立时扑倒一片。 快船飞速地接近了码头。张环大吼一声,纵身跃起,跳落在埠头之上,守卫的黑衣人狂叫着围上前来。张环一摆掌中大棍,杀入人群。快船上的卫士们如猛虎下山呐喊着冲上码头。千牛卫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转眼之间,十几名守卫的黑衣人便尸横当地。 张环转身对后续的快船高声喊道:“快,搭起跳板!”先靠岸的几条快船迅速搭起跳板,一队队卫士冲上码头。 轰隆一声巨响,大仓房两扇铁门“吱呀呀”打开了,上百名黑衣人在两名队长的率领下,手持钢刀,嚎叫着向卫队冲来。顷刻之间便将先冲上码头的卫士团团包围。张环手抡铁棍,率千牛卫大呼酣战。 后续的快船紧跟着靠岸,船上的卫士搭起跳板。黑衣人队长一摆掌中钢刀,高喊道:“弟兄们,跟我来,守住码头,别让官军上岸!” 话到人到,数十名黑衣人冲上码头,掀翻跳板,与刚刚登陆的千牛卫展开激烈地搏斗,卫队登岸的速度登时受阻。就在此时,西面芦苇荡中响起一声号炮,紧接着杀声震天。 守卫们吃惊地扭头望去,只见李朗率上百卫士如狂飙一般从芦苇荡中杀将出来,转眼间便冲上了码头,与守卫码头的黑衣人展开激战,卫士们如饿虎扑食,黑衣人立时不支,纷纷向后退去。 那边的张环一见援兵来到,精神大振,铁棍狂劈猛扫,几名黑衣人惨叫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快船上的卫士们重新搭起跳板,冲上码头加入战团,第一、第二队兵合一处,在张环李朗的率领下猛冲猛打,黑衣人登时星落云散,边抵抗边退进大仓,张环、李朗率大队乘胜追击。 狄公和曾泰在狄春沈韬及众卫士的簇拥下,沿跳板走上码头。战斗仍在继续,四处刀光剑影,火光冲天。 狄公对沈韬道:“沈韬,你立刻率队展开搜索,绝不能有漏网之鱼!” 沈韬高声答应,率第四队分散搜索。 守卫的黑衣人已全面溃败,被千牛卫逼到仓房一角。张环、李朗率卫士们横冲直撞,两条铁棍如秋风扫败叶一般,黑衣人磕着就死,沾上就亡,转眼间便有十数人尸横就地。 张环厉声喝道:“众人听着,放下武器者免死!” 黑衣人队长高声狂呼:“弟兄们,别听他的,给我杀!” 张环一声怒喝,纵身向前,铁棍闪电般向队长头顶砸去。队长横刀向外一崩,只仓啷一声巨响,火星乱迸,钢刀被砸得掉在地上,铁棍毫不停留,重重拍在了队长的顶门,登时万朵桃花开,队长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歪倒在地。 张环铁棍一摆,厉声喝道:“放下武器!” 这一声断喝神威凛凛,黑衣人气为之夺,在另一名队长的率领下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李朗一摆手,卫士们一拥而前,将剩下的黑衣人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战斗已基本结束。狄公、曾泰站在码头上,四下观察。张环、李朗押着被俘的守卫队长快步走来道:“大人。” 狄公道:“怎么样?” 张环道:“守卫大仓的歹徒,除缴械纳降者外,已被全歼!” 狄公微笑道:“好。你们辛苦了。” 张环一指守卫队长道:“此人是匪首,守卫大仓的歹徒便是由他指挥。跪下!”说着,狠狠一脚踹在了队长的膝弯,队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 队长道:“小的彭秋。” 狄公道:“监库彭春是你什么人?” 队长吃惊地抬起头来:“大人知道彭春?” 狄公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队长道:“是,是。彭春是小人的兄长。” 狄公道:“你们的首领林阳在哪里?” 彭秋道:“回大人,刚刚官军进港之时,他还在最后面的那间仓房之内。” 狄公道:“哦?他长得什么样子?” 彭秋道:“个子不高,小眼睛,脸色很黑,颔下一部络腮胡须。” 狄公点了点头对张环、李朗道:“听到了吗?” 二人道:“听到了。” 狄公道:“立刻传令众卫士,仔细搜索,一定要找到此人!” 张、李二人高声答应,飞奔而去。 一旁的曾泰长出一口气,兴奋地道:“林阳果然在这里。此人可算得上是本案的核心人物,抓到了他,上可查清元凶主谋,下可找到失踪的官盐。恩师,看起来破解此案已是指日可待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身后,一名卫士飞奔而来:“大人,肖军头率第三队将水鬼聚居之所团团包围。” 狄公道:“好,你马上回去,命肖豹不要擅动,等候传令!”卫士答应着,飞跑而去。 狄公对身旁的狄春道:“狄春,将彭秋收押。待会儿抓到了林阳,还要他来辨认。” 狄春答应一声,命卫士将彭秋押了下去。 狄公又对曾泰道:“走,我们进仓房去看一看。” 仓房很大,中间没有梁柱,仓内的情形一览无余。此时,千牛卫已将前后两座大门把守起来。 狄公、曾泰、狄春走了进来。 曾泰叹服道:“好大的一座仓房啊,足可以盛下上百万石官盐。”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与江淮盐铁转运使的盐廪几乎完全一样。以此判断,建仓之人定然是熟知盐事。” 曾泰问道:“您是说林阳?” 狄公点了点头道:“昨日我们谈到,他竟能够伙同柜坊栽害钦差李翰,而今夜我们又亲眼看到,他建起的这座仓房,居然与官家的盐廪相同。这个林阳的身份,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您说的有道理。这个林阳很有可能是官面上的人。” 狄公道:“这一点我们马上就能够得到证实……” 几人说着话,已走到大仓的北山墙,山墙旁有一间上了锁的小屋。 曾泰指着小屋道:“恩师,这间小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狄公解释道:“这是供值夜的管库休息时用的,在盐廪中称为‘宿房’。”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走到门前看了看,只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他摇了摇头道:“奇怪,这宿房为何上锁?” 曾泰推测道:“可能是因官盐运离,仓房空置,此处已不须管库吧?” 狄公点点头:“也许吧。”他转身刚要向回走,忽然宿房内传出一点细微的响动。 狄公登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曾泰道:“恩师,怎么了?” 狄公侧耳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曾泰和狄春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眼望宿房道:“命卫士将房门打开。” 狄春冲守门卫士一点手,卫士赶忙跑了过来。 狄春道:“将锁打开。” 卫士拔出腰刀,照着铁锁狠狠一击,仓啷一声,锁头落地,卫士推开了宿房的门。 房内一片漆黑。 狄公缓缓走进屋内,身后的狄春晃亮了火折。突然,他一声惊叫,指着墙角道:“老爷,您看!” 狄公飞快地转过身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只见墙角黑暗处竟然坐着一个人。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你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门外的卫士一拥而入,刀枪齐出。 狄公一摆手,制止了卫士们。 墙角那人缓缓站起身来,原来此人竟然是——宁氏。 狄公和曾泰惊诧地对望了一眼又道:“你是何人?” 宁氏冷冷地道:“少装糊涂!告诉你们,想耍什么诡计一概没用,你们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狄公奇怪地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杀你?” 宁氏惊诧道:“你们不是铁手团的人?” 狄公道:“铁手团?” 宁氏上下打量了狄公一番道:“你们,你们是做什么的?” 狄公道:“我叫狄仁杰,是……” “狄仁杰!”宁氏脱口喊了出来,“你是狄仁杰?!” 一旁的曾泰道:“无知女子,竟敢直呼狄阁老大名,真是岂有此理!” 狄公一摆手打断了他道:“怎么,你知道我?” 宁氏的双眼立时盈满了泪水,颤声道:“你真是朝中宰辅狄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个假不了。正是本阁。” 泪水涌出了宁氏的双眼,她急急问道:“李元芳,李元芳,你,你认识吗?” 狄公猛吃一惊,踏上一步急切地道:“李元芳!你是说元芳?他现在哪里?” “扑通”一声,宁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明白了,你就是李翰大人的遗孀宁氏,对吗?” 宁氏满面泪水,吃惊地抬起头来。 旁边的所有人也都惊呆了。 曾泰张大了嘴道:“你,你真的是宁氏?” 宁氏抽泣着道:“正是。妾身便是李翰之妻宁氏。” 狄公赶忙道:“李夫人请起,有话慢慢说。元芳究竟在哪里?” 宁氏刚要答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韬飞奔而来:“大人!” 狄公转过身道:“沈韬,怎么了?” 沈韬道:“刚刚卑职在后面的一座大仓中发现了一个人,他自称是山阳县令鲁吉英。” 狄公吃惊地道:“鲁吉英!” 沈韬道:“正是。” 一旁的宁氏脱口惊呼道:“鲁大哥,他,他还活着!” 狄公一摆手:“走,去看看!” 大仓由千牛卫严密把守。脚步声响,狄公、曾泰、宁氏、狄春、沈韬等人快步走了进来。 狄公问道:“在哪里?” 沈韬一指宿房道:“就在那间小房之内。” 狄公快步向宿房奔去。 房内点起了油灯,只见鲁吉英浑身绑缚坐在地上。眼见狄公、曾泰和宁氏进来,鲁吉英顾不得旁人,跳起身来冲宁氏叫道:“贤妹!” 宁氏冲上前去,扶住了他,抽泣道:“大哥,你,你,你还活着……” 鲁吉英安慰道:“活着,活着!放心,你大哥赖命一条,死不了!” 狄公对身后的狄春道:“松绑。” 狄春赶忙上前,替鲁吉英解开了绳索。 鲁吉英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卑职鲁吉英叩见阁老,曾大人!” 狄公赶忙伸手将他搀了起来:“贵县不必多礼,快起来。” 鲁吉英站起身,泪水已涌出双眼,他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揉皱的纸条,双手呈了上去:“阁老,您看看这个。” 狄公接过纸条,飞快地打开定睛看去,猛地他惊声叫道:“这,这是元芳的笔迹呀!” 两行热泪滚过了鲁吉英的面颊,他轻声道:“阁老,元芳,元芳已经遇难了……” 曾泰、狄春不由得一声惊叫。一旁的宁氏更是哭出声来。 狄公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头晕目眩,身体摇晃着向后倒去。曾泰和狄春赶忙两旁扶住:“恩师,恩师!快,快,快扶他老人家坐下!” 众人七手八脚将狄公扶坐在椅子上。 狄公缓缓睁开双眼,双手颤抖着拿起字条,忍泪问道:“这,这是元芳的绝笔?” 鲁吉英抽泣着点了点头:“在迎阳驿分手之时,他写下了这张条子,让我和宁贤妹化装潜伏后超小路回山阳,他自己则走官道,吸引铁手团的注意。我们曾相约十日后在山阳见面,他说如果他万一没到,就让我们将信拆看。卑职万万没有想到,元芳他,他的没有回来……”他的喉头梗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一旁的宁氏痛哭失声:“他,他是为了救我,才遭遇歹徒的毒手,是我害了他……”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悲痛道:“不要哭,不要哭,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鲁吉英把他与元芳及宁氏相遇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细述给狄公,说到动情处不由得泪流满面。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霎时间,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背转身去,掏出手帕轻轻捂住了脸。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屋中一片肃然。 良久,传出了阵阵低泣,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曾泰擦去脸上的泪水,走到狄公身旁,扶住了他:“恩师,请您节哀吧……”话未说完,泪水又滚落下来。 狄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擦干眼泪,转过身道:“鲁县令,你们又是怎么被关到北沟大仓的呢?” 一旁的宁氏道:“我来说吧。” 狄公点了点头。 宁氏拭泪敛声道:“狄大人,您到山阳暗访的那天,正是我们与元芳约好的见面之期。鲁大哥将您送上船后,便赶到茶楼与妾身会合,共同等待元芳。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我们设计逃出茶楼,回到县衙后商议立刻离开山阳,前往扬州将密信交给您。不想那龙风和云姑竟然尾随而至,就在我们即将动身的时候,他们先是劫持了鲁兄,要挟我交出了密信。 “因他们担心密信有诈,二人商量后把我俩关押在此,等验明信的真伪再对我们下手。于是,两天前,我们被带到了这里,分别关押。妾身还以为鲁兄已被他们杀死。” 狄公蹙眉低吟道:“铁手团……” 鲁吉英道:“元芳对我说这个组织杀手如云,且非常隐秘,是从南北朝时的邬壁乡部演化而来。”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据传闻,有很多大案都是铁手团做下的,可官府却从没有查到过蛛丝马迹,故此,一直以来铁手团只是个传说,想不到这个神秘的组织还真的存在。” 鲁吉英点了点头。 狄公重重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这群恶贼!若不将他们斩尽杀绝,我狄仁杰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元芳!” 曾泰咬牙切齿地道:“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们必须为此付出百倍的代价!” 狄公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问道:“夫人,李翰大人在那封密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宁氏答道:“密信上写了很多人名,还有数字……” 鲁吉英接口道:“信我和元芳都看过,上面记载了邗沟覆船前后,扬州官吏的受贿情况。上面有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以及刺史府衙属中半数以上的官员。” 狄公惊道:“扬州刺史府半数以上的官员受贿?” 鲁吉英点了点头:“真是令人痛心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对曾泰道:“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处心积虑谋害李翰大人的原因。” 曾泰点了点头。 鲁吉英和宁氏对视一眼道:“李大人真的是被人谋害致死的?” 狄公道:“正是。” 鲁吉英长叹一声道:“我早就有此怀疑,怎奈没有信任之人,不敢说出口而已。” 狄公道:“哦?” 鲁吉英道:“卑职是第一个到山阳行馆的。李翰大人尸身的双脚离椅子有两尺多远,这定然不是自缢而亡。而且事发后,刺史崔大人命卑职立刻将尸身焚化。” 狄公追问道:“怎么,焚化尸身是崔亮下的令?” 鲁吉英道:“正是。您来山阳之前,长史吴文登特意跑来威逼利诱,要卑职将焚尸之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狄公点头道:“果然是这样。” 鲁吉英长叹一声道:“其实,阁老在山阳之时,卑职真想将实情对您和盘托出,可,可又不知阁老与崔亮的关系,就这样阴差阳错……否则,密信也不会落入歹人之手。唉,都怨卑职,我,我对不起元芳啊!” 狄公道:“此事怎能怪你。官场之上,谨慎从事乃为官者之本。只可惜这封密信落入了歹人之手,而今是空口无凭。否则,仅凭此一物,本阁就要让扬州这一班贪官污吏粉身碎骨!” 这时张环从外面进来,施礼道:“大人。” 狄公道:“嗯,什么事?” 张环道:“方才搜查之时,找到了五六个面色黝黑,络腮胡须之人,符合林阳的行貌特征,请大人验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现在何处?” 张环道:“现在码头之上。” 狄公对狄春道:“将彭秋带到码头。” 五六个大胡子站在码头上,旁边千牛卫严密看守。脚步声响,狄公几人带着彭秋快步走来。狄公对彭秋道:“仔细看看,哪个是林阳。” 彭秋道:“是,是。” 狄公冷冷地道:“你记住,在这北沟大仓,不光你一个人认识他。如果你胆敢谎言欺诈,立刻斩首示众!” 彭秋赶忙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狄公道:“去吧。” 彭秋快步走到五六个大胡子面前,看了一遍,转身回道:“大人,都不是林阳。” 狄公道:“哦?你能肯定?” 彭秋道:“绝对肯定。” 狄公问张环道:“张环,有没有漏网之鱼?” 张环道:“没有。离开这里必须坐船,沈韬已派四队卫士严守周围水面的各个汊口,迄今尚未发现有人逃离。”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了彭秋道:“林阳是一直住在这里,还是最近才到的?” 彭秋道:“回大人,应该是几天前到的。” 狄公道:“应该?难道你没有看到他来吗?” 彭秋回道:“林阳的行踪非常诡秘,来的时候,我们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走也不知是何时离开。就连我哥哥彭春也摸不到踪迹。您要是不信,可以问问其他被俘的人。” 狄公抬起头,问一个大胡子道:“他说的是真话吗?” 大胡子点了点头道:“彭队长说的都是真的,大仓从来没有人见过林头领是怎么来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问彭秋道:“你刚刚说今天晚上还见到了林阳,是吗?” 彭秋道:“正是。他还对小的说,明天要离开这里。要小的严密看守这里的水鬼,绝不能让他们出去生事,只要发现有人逃离,格杀勿论。” 曾泰道:“这大仓中还有何处可以藏身?” 彭秋道:“除这两个大仓房,就剩下水鬼们的驻地了。” 狄公道:“张环,你亲自前去传我大令,命肖豹率卫士严查水鬼驻地,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林阳!” 张环道:“是!”说着,飞奔而去。 狄公又问彭秋道:“到北沟之前,你们是做什么的?” 彭秋道:“啊,唉,不瞒大人,我们这些人都是绿林中人。大多数靠打家劫舍为生,后来才被林阳招到此处。” 狄公点了点头:“林阳最近到北沟大仓来是为了什么?” 彭秋道:“他是来看看最后一批官盐运走了没有。” 狄公道:“我听说,每次将盐运离扬州,都是由盱眙那边派大趸船前来。可为什么这一次却要你们用快船运送啊?” 彭秋一惊道:“大人,这,这个您也知道?” 狄公喝道:“说!” 彭秋道:“嗨,这批官盐是最后一次山阳覆船时捞起的,已经在这里存放了两个月了。” 狄公道:“哦,为什么不运走?” 彭秋道:“最近风声很紧,上面说将盐先存放在这里,等风过了再运。可没想到,前几天朝廷派来了一位黜置使大人,说是特别厉害。这下子,林阳他们可慌了手脚,连夜赶到北沟命我哥彭春组织人手将官盐尽快运走。” 狄公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些大趸船将官盐运到了何处?” 彭秋道:“只知道是在盱眙附近,具体是哪儿可就不知道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对李朗道:“将他们押下去,好生看管。” 李郎率卫士押着彭秋快步而去。 曾泰道:“奇怪,这个林阳难道会水遁不成。竟然无缘无故不见了踪迹。” 鲁吉英走上前来道:“阁老,您说的林阳是不是黑脸、络腮胡须?” 狄公道:“你怎么知道?” 鲁吉英道:“我和宁贤妹被押到这里的第二天见过此人。” 狄公道:“哦?” 鲁吉英道:“正是。我听旁人都叫他林头领。” 狄公点了点头道:“真想不到,突袭大仓,没有抓到林阳,却救出了你和李夫人,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鲁吉英道:“若不是阁老搭救,卑职和宁贤妹便再无活命之理。” 狄公长叹一声道:“得知你和李夫人得救,九泉之下的元芳也会感到欣慰。”说着他的眼圈红了。 已是深夜,街道上静悄悄的,寒风吹过,发出一阵渗人的呼哨。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街口处两条黑影闪了出来,穿过街道,快步走进一条漆黑的深巷之中。 巷子两旁高墙耸立,中间有一道黑漆大门,黑影快步来到门前,叩响了门环。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黑影伸手揭去头戴的风帽,正是崔亮和吴文登。开门人道:“二位请进,宗主在大堂等候。”二人点了点头,快步走进门去。 宗主在堂内焦急地徘徊着。门声一响,崔亮和吴文登走了进来:“出什么事了?” 宗主阴沉着脸道:“据铁手团细作传来的消息,今夜狄仁杰率卫士突袭了北沟大仓!” 崔亮和吴文登一声惊叫:“什么?他,他怎么会知道北沟大仓的所在?” 宗主道:“这一点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崔亮颤声道:“宗主,上次你对我说宁氏和鲁吉英关押在北沟大仓之中?” 宗主道:“正是。” 崔亮担忧道:“这二人不会落到狄仁杰的手中吧?” 宗主道:“现在狄仁杰刚刚返回扬州,详细情形还无从得知。但李翰的那封密信已经取回,这二人即使被狄仁杰救出,也不过是空口无凭,能耐你何呀?” 崔亮松了口气道:“不错。幸亏密信及时取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说今天下午姓狄的发下黜置使大令调集水营快船,原来是冲着北沟大仓去的!” 宗主道:“最后一批官盐已经运往盱眙,狄仁杰拿下的不过是个空仓,这个不足为虑。今夜我要亲自出马暗探黜置使行辕。二位,我之所以将你们请来,是要告诉你们,近几日停止一切活动.99lib.,深居简出,等候我的消息。” 崔亮和吴文登道:“请宗主放心。” 千牛卫将行辕团团围住,严密把守。 李元芳的铠甲摆放在书案上,狄公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睹物思人,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堂门打开,曾泰端茶走了进来,望着狄公的样子,只觉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狄公睁开眼睛,伸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道:“曾泰呀,还没休息?” 曾泰道:“睡不着啊。恩师,喝杯茶吧。”说着,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狄公轻轻抚摸着铠甲道:“元芳和你先后跟随于我,有十多年了吧。”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除了危险,我没有给过你们什么。记得吗,元芳总是开玩笑,说吃上我一回不容易……可现在呢,我真想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请他吃上一顿,可他……却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滚过曾泰的面颊:“恩师,您……” 狄公沉在自己的追忆中,道:“元芳总是叫我大人,可我知道,其实在他心中,已将我当作了父辈看待,可是,我这个父辈又为他做了什么呢?生与死,我总是让他选择后者,幽州是这样,湖州是这样,崇州也是这样,这一次,他终于没能回来。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呢……是我太自私了!” 曾泰劝道:“恩师,您别自责了。我想,元芳在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您这个样子。”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自责是于事无补的。元芳是为国家,为社稷,为黎民百姓献出了生命!他无愧于大将军的称号,无愧于大侠的称号,无愧于大英雄的称号!” 曾泰双唇颤抖,热泪盈眶。 狄公的眼中混着悲伤、痛惜,还有深深的愤怒,道:“如果说此刻我的心中还有一丝欣慰,那就是替元芳感到自豪!如果说此刻我的心中还有什么比悲伤更加强烈,那就是仇恨!我发誓,残害元芳的人会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曾泰点头道:“此次突袭北沟大仓,未能将林阳抓捕归案。恩师,我们下面该怎么办?” 狄公沉了沉气,道:“现在只有沿着官盐的去向穷追不舍,直至查清歹徒们的藏盐之所。你想一想,他们处心积虑,袭击盐船的目的是什么?” 曾泰道:“当然是为了谋劫官盐。” 狄公道:“不错。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了盐,那就等于用匕首戳进了他们的软肋。到那时,什么林阳、铁手团,还有筹划此事的元凶巨恶,都会从幕后跳出来,一一暴露在我们面前。” 曾泰点了点头道:“据彭秋交待,官盐被运到盱眙附近。” 狄公决绝地道:“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便是,尽速赶往盱眙,查出官盐下落!” 第十二章 失忆人暂栖卧虎庄 卧虎庄位于卧虎镇东南二十里,面对乱云山,背靠洪泽湖,庄子占地百顷,门高路阔,大门前有家甲守卫。 卧虎堂位居庄子正中央,建得高大气派,堂门前高悬金字匾额。门前有一块大空场,有几十丈方圆,庄主葛天霸坐在空场中央的交椅上,两边大小头目分排列坐,观看场中一个浑身劲装的武生演练双刀。头目们不时发出一阵阵高声喝彩。 葛天霸看得不住点头,捋髯微笑。这时管家葛彪走到身旁轻声道:“老爷。” 葛天霸头也不转,仍然注视校场,问道:“什么事?” 葛彪压低声音道:“运盐的大趸船已经到了四十里外的卧虎镇东,押船的北沟大仓监库彭春派人来见小的,问大船是不是今夜就开进码头。” 葛天霸转头轻轻嘘了一声,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告诉来人,就说近日风声很紧,让大趸船千万不要开进卧虎庄,找个隐蔽的所在将船停下,等我的消息。” 葛彪一愣,轻声道:“老爷,这是何意呀?” 葛天霸瞪了他一眼道:“多嘴。还不快去。” 葛彪赶忙道:“是。”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葛天霸叫住他道:“且慢!” 葛彪赶忙转身回来:“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葛天霸道:“今夜你亲自去见彭春,告知此事。将大趸船引到安全之处,藏匿起来。” 葛彪点了点头,快步向外走去。 此时,场中的武生一趟双刀练罢,收式站稳,气不长出。 葛天霸一声大喝:“好,好刀法!” 众头目齐声叫好:“老六,练得好。不愧是咱卧虎庄第一高手!” “大哥,六弟这趟刀练得真是绝了,我看天下使刀的也就属他了!” 武生面露得意之色,将双刀插入鞘内,说道:“大哥,小弟献丑。” 葛天霸连连点头道:“老六啊,真想不到,你的刀法竟然如此精湛,难怪‘鬼刀王’邓通的名头在江湖上这般响亮!” 邓通拱手道:“小弟惭愧!”嘴说惭愧,他的脸上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惭愧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葛天霸道:“两年以来,咱们卧虎庄凭借着自己的实力,靠着众家弟兄四处流血拼杀,几场恶战,使官盐商望而止步,盐枭销声匿迹,山阳以北八个县的盐市已被我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上面对我们非常满意,这几日就要派使者前来慰劳!” 众头目高声喊道:“全仗大哥统领有方,咱卧虎庄才有今日!” “对,大哥,上面的人虽然厉害,可缺了咱们弟兄,在盱眙地面上他们也照样玩不转!” “说什么铁手团高手如云,我看咱们的六弟就不输他们!” 葛天霸摆了摆手,众头目安静下来。葛天霸笑道:“众家弟兄,今天傍晚,哥哥在卧虎堂摆下宴席,大家都来,咱们不醉不归!” 众头目齐声叫好。 众人正喧闹间,葛彪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满脸喜色大声道:“老爷,小姐回来了!” 葛天霸心头一喜,站起身来:“哦?现在哪里?” 一闻此言,众头目立刻安静下来。邓通更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葛彪回道:“刚刚下了船,已经朝卧虎堂来了。” 话音未落,大门前传来了小清的喊声:“爹!” 葛天霸抬头望去,小清正飞燕一般奔到他的面前,扑进了他的怀中:“爹!” 葛天霸拍着她的头轻声道:“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半年来,爹派人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小清抬起头来,眼角边挂着泪水:“爹,是我不好,不该偷偷地跑出去。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葛天霸笑着拍了拍她的脸蛋:“你呀,就是太任性!” 他看了看四周,微笑着压低声音道:“好,爹也答应,你和邓通的婚事爹以后不再提了。” 小清笑了:“说话算数!” 葛天霸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邓通走了过来道:“小清,你终于回来了。这半年多来,不要说大哥着急,就是我这心里也担心得不得了。” 小清转过身来,斜了邓通一眼,冷冷地道:“谢谢。我出去了跟你又没关系,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句话,给邓通来了个烧鸡大窝脖,他登时脸涨得通红,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葛天霸看了邓通一眼,解围道:“清儿呀,这半年来你都到了什么地方?” 小清笑道:“坐着船来回游荡呗。我回头再跟您说。来,我给您介绍一个人。”说着,转身跑向身后的李元芳,拉着他来到葛天霸面前,“爹,这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水生!水生,这是我爹。” 她这么一介绍,众家头目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李元芳身上。邓通一见小清对元芳如此亲热,一股醋意登时涌上心头。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座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李元芳木愣愣地看了葛天霸一眼,也不躬身,也不施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葛天霸的脸上掠过一丝出不悦之色,但当着女儿又不好发作。他上下打量了元芳一番,不冷不热地道:“你是哪里人氏,做何营生啊?”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葛天霸一愣,不知如何再问。 一旁的邓通道:“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敢莫是个傻子!” 众头目一阵哄笑。 小清猛地回过头,怒目瞪视着邓通。李元芳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就像没听见一样。 小清不愿与邓通交言,转面对葛天霸道:“爹,水生是个可怜人,当时他漂浮在运河之上,是我恰巧经过才将他捞起。醒来后,以前的事情他一点儿都记不起了。” 葛天霸这才明白,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小清道:“爹,我们在运河畔遇到歹人袭击,多亏水生救了我的性命!” 葛天霸双眉一扬道:“哦,是什么歹人,胆敢袭击我的女儿?” 小清道:“咳,您就别问了,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 葛天霸重重地哼了一声,目光望向元芳,点了点头道:“小伙子,谢谢你。” 李元芳道:“她是我朋友,这是应该的。” 葛天霸赞赏地点了点头。 小清拉着葛天霸道:“爹,水生失去了记忆,无家可归,我想让他在咱们庄中住下,您给他安排个职事吧。” 葛天霸一愣:“这……” 小清嘴一撅道:“怎么了,爹,这么大的庄子还容不下一个水生?” 葛天霸沉吟片刻笑道:“好吧,我答应。” 小清高兴地道:“谢谢爹。” 父女俩一番对话,在别人听来没有什么,可邓通却再也坐不住了。小清对李元芳的态度令他心头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他站起身来,走到李元芳身旁,阴阳怪气地道:“小子,你交了好运了,还不谢谢我大哥!”说着,手掌狠狠拍向了李元芳的肩头,这一掌用了暗劲儿,满以为能将元芳拍得趴在地上出乖露丑。没想到元芳连看都没看,肩膀微微一斜,邓通这狠狠一掌竟拍了个空,身体登时失去重心,向前连跌两步,好不容易才拿桩站稳。 在场所有人并没有看到他暗下辣手,只是觉得非常奇怪,他为什么会向前空跌两步。 小清得了机会,报复似的笑道:“邓叔叔,平地上也站不稳,敢莫是瘸子不成?” 众头目哄笑起来。 邓通羞得满脸通红,狠狠地瞪了李元芳一眼。 李元芳双眼望向远方,脸上毫无表情。 小清笑着对他道:“你还不谢谢我爹。” 李元芳点了点头,对葛天霸道:“谢谢。” 葛天霸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小清道:“清儿,你和葛彪带水生到西院,安排他住下。” 小清撒娇道:“我想让他住在东院,离我近一点。” 葛天霸扫了邓通一眼,咳嗽一声道:“好吧,随你。” 小清笑道:“谢谢爹。”说着,拉起元芳向外走去。 此时,邓通已是恼羞成怒,眼见心上人对旁人体贴入微,对自己却是冷嘲热讽,再加上刚刚人前现丑,一股无名火顶上头来,他顾不得众目睽睽,飞起一脚向李元芳小腿扫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众头目一片惊呼。葛天霸也大喝一声:“老六!” 眼看这一脚就要踢到李元芳,只见李元芳左脚一迈,邓通的腿登时踢了个空,身体原地转了一圈。元芳右脚轻轻在他腿上一搭,竟将邓通的腿夹在了自己的双腿之间,而后就地一拧腰,邓通只觉得下盘一轻,身体竟然腾空向后飞去。 葛天霸和众头目不由一阵惊叫。 叫声未落,邓通的身体重重撞在了自己的座椅上,“喀嚓”一声巨响,座椅登时被砸得粉碎,邓通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几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谁也没有看清是李元芳出手将邓通摔了出去,大家还以为是邓通自己耍的把戏。 众头目哄笑起来,议论纷纷:“老六今儿是怎么了,踢别人自己倒飞出去了。”“我看他五迷三道的,刚才就莫名其妙地向前栽了两步,现在倒好,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练起背摔来了!”“就是,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是不是看到小清,连站都站不住了。” 大家哄笑起来,一个头目高喊道:“哎,六弟,你儿什么把戏呢?啊,练铁布衫呀?”“练功也分个时候,在小清姑娘面前摔得这么惨,是不是在扮苦肉计给未来的岳父大人看呀!” 众人笑得更凶了。 小清看了看李元芳,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葛天霸更是觉得奇怪,刚才明明是邓通踢李元芳,怎么他自己反倒飞了出去? 邓通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此时,他已彻底失去了理智,一伸手从腰间拔出双刀,狂吼着向李元芳扑来。 众人的哄笑登时转为惊叫。 小清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喊道:“你,你要做什么?” 葛天霸大惊失色,冲上前来。 已经晚了,邓通的双刀寒光霍霍,将李元芳围在当中。 众头目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葛天霸怒吼道:“邓通,你给我住手!” 此时,邓通已经红了眼,哪里肯听?手中双刀上下翻飞,毫不留情,定要置李元芳于死地。 突然,人影一闪,“仓”的一声,邓通连退数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他两手空空,双刀竟然不见了。 众人惊得瞠目结舌,目光齐向李元芳望去。 果然,邓通的双刀拿在李元芳的手中,他冷冷地望着邓通。 邓通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刀怎么会到了李元芳手上,自己又怎么会坐在地上。 连他都想不明白,葛天霸和众头目就更不用说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元芳。 空场上静得能够听到呼吸之声。 李元芳双眼死死盯着邓通,缓缓走到他身旁。 小清看着他的脸色,惊叫道:“水生!” 李元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小清指了指邓通道:“别,别……” 李元芳转过头,看了看坐在地下的邓通。 邓通浑身颤抖,胆怯地道:“你,你要怎么样?” 李元芳冷冷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邓通望着李元芳那双寒森森的双眼,感到一丝冷意,他张口结舌地道:“我,我……” 小清快步走到李元芳身旁,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水生,我们走吧。” 李元芳哼了一声,将双刀狠狠地掷在邓通面前。邓通吓的身体连忙向后缩了缩。 小清拉起李元芳快步离去。 这时众人才醒过味儿来,一拥而上,将邓通扶了起来,葛天霸大步走了过来。 一个头目道:“老六,你也太不给大哥面子了!小清姑娘今天刚刚回来,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动起了刀子,这算什么!” 另一人道:“就是的。人家小伙子也没惹你,你这是做什么!” 邓通满面羞惭地道:“大哥,对……对不住!是,是小弟……” 葛天霸沉着脸,冷冷地道:“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大哥?” 邓通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大哥,我……” 葛天霸一声怒吼:“没出息的东西!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说着,狠狠一记耳光抽在了邓通脸上,打得邓通趔趄了两步。 葛天霸道:“你给我滚回房中,好好想想!” 邓通牙关紧咬,捂着脸快步走了下去。 葛天霸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身旁的头目们低声议论起来:“这小伙子练的叫什么功夫呀?要说六弟也算是高手了,怎么两下子就叫人家把刀夺了?”“是啊。咱们这一帮练家子,谁也没看出门道来。”“不是咱看不出门道,是人家太快了。”“对,对对。” 葛天霸听着众人的议论,望着东院的方向,半天没有说话。 卧虎庄东院院子很大,正房坐北朝南,两旁是厢房。小清领着李元芳走了进来,小清道:“水生,这就是东院,只有你一个人住。愿住哪一间都可以。” 元芳指了指正房。 小清笑道:“你还挺聪明,选了间正房。走吧。”说着,拉起李元芳来到正房门前,推门而入。 房间宽大整洁,一应用具齐备。 李元芳坐在榻上,问道:“小清,刚刚动刀子的那个人是谁呀?” 小清笑了笑道:“他叫邓通,是我爹的手下。本来我爹想要将我许配给他,我死活不答应,这才偷跑了出去。” 李元芳道:“可我又没惹他,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小清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真不明白?”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的脸红了:“你呀,就是个笨蛋。不明白就慢慢想吧。好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回去收拾收拾。” 李元芳点了点头,小清转身离去。 葛天霸在小清房中缓缓踱着。小清进来一见葛天霸,笑道:“爹,您在等我?” 葛天霸点了点头,注视着小清道:“清儿,那个水生究竟是什么人?” 小清一愣道:“我不是对您说过了吗,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葛天霸道:“那倒没有,只是他那身功夫……” 小清笑道:“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身功夫是哪儿来的。” 葛天霸道:“哦,他真的失去了记忆?” 小清道:“是呀。爹,您是怎么了,东问西问的?难道我说的话,您还不相信呀?” 葛天霸笑道:“倒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觉得有他那种功夫的人,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小清道:“不管他从前是谁,现在就是水生。” 葛天霸微微叹了口气道:“清儿呀,你可能不知道,爹做的是多么大的事情,江湖上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呀。我是怕你年幼轻信,缺乏经验,而有人恰恰就是要利用你这一点,打入卧虎庄……” 小清道:“您是说水生?” 葛天霸没有说话。 小清道:“我救起他的时候,他已是奄奄一息,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差点又将他扔回到河里。爹,这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 葛天霸笑了笑道:“我并不是真的怀疑水生,只是有些担心。这样吧,你容我再观察他一下,而后再给他安排职事。” 小清别别扭扭地点点头道:“那……好吧。” 葛天霸道:“好孩子。” 小清道:“爹,还有一件事,我想和您讲。” 葛天霸点点头:“说吧。” “那些盐枭都是穷苦人出身,提着脑袋干了这行,不过是为了能混一顿饱饭。求您让手下今后别再迫害他们,给他们留一条活路,行吗?” 葛天霸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在运河上劫持你的歹人就是那帮盐枭吧?” 小清惊呆了:“您,您怎么知道?” 葛天霸笑了笑道:“从你的话当中,我就听出来了。你是我的女儿,我最了解你。” 小清点了点头道:“是的。可他们也是被您逼得走投无路啊。” 葛天霸冷冷地道:“这群该死的盐枭!” 小清拉住了葛天霸的手臂道:“爹,盐枭是一群可怜人,您就发发善心,放过他们吧。” 葛天霸的脸沉了下来:“这些事情你不懂,也不是你该管的。”说着,站起身来就要离去。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 小清望着他轻声道:“爹,您再考虑考虑。” 葛天霸转过身来,沉吟着道:“盐枭的头子叫庞四……” 小清脱口道:“他是我朋友。” 葛天霸双眼一亮:“哦?你能联系到他吗?” 小清想了想道:“也许吧。”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好吧,如果你能够联系到庞四,就请他到卧虎庄来,此事我要和他面谈。” 小清又惊又喜:“真的?” 葛天霸点了点头。 小清道:“不骗我?” 葛天霸道:“当然,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清兴奋地道:“谢谢爹!” 葛天霸道:“好了,你刚回来,好好休息。爹走了。”说着,转身走出门去。 院门前的葛彪迎上前来道:“老爷。” 葛天霸低声道:“葛彪,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的那个水生有哪一点不太对劲儿。” 葛彪一惊道:“哦?” 葛天霸道:“尤其是他那身奇绝的武功……如果他真是个失去记忆的傻子,能为我所用,那当然是最好。就凭那一身功夫,十个邓通骑快马追三年也追不上,有了他,还有什么事是咱们办不成的?而且,铁手团那些人对咱们也得高看一眼。” 葛彪点了点头道:“就是。” “然而,如果他是装疯卖傻,接近小清,伺机打入庄中,企图谋夺我盐市的江湖豪强或者是官府的暗线,那他那身功夫可就成了祸害。” 葛彪一惊道:“老爷,您的意思是……?” 葛天霸沉吟着,良久,他抬起头道:“派人日夜监视东院,只要发现水生有任何异动,立刻杀了他!” 葛彪吃了一惊:“可小姐那边……?” 葛天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清儿是个孩子,不要管她。照我的吩咐办。” 葛彪点点头,有些踌躇道:“老爷,凭水生的功夫,咱们庄里恐怕没有人能杀得了他吧?” 葛天霸瞪了他一眼骂道:“笨蛋,明的不行,还不能来暗的。动刀不行,还不能下毒吗?” 葛彪恍然大悟:“啊,小的明白了。可派谁去监视他呢?一般的仆佣恐怕是很难胜任,就是勉强去做,也只怕会吊儿郎当,玩忽懈怠。让头目们去吧,这种小事,好像又有些说不过去……” 葛天霸沉吟片刻,微笑道:“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葛彪点了点头。 葛天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今日还有一件事,令我觉得非常意外。” 葛彪道:“是什么?” 葛天霸道:“不知什么原因,清儿竟然与盐枭头子庞四成了好朋友。” 葛彪吃惊道:“哦?” 葛天霸轻轻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而且,我敢肯定,她知到盐枭们的驻地。” 葛彪惊喜地道:“这是真的?” 葛天霸的脸上现出一丝狞笑:“两年了,这些盐枭神出鬼没,屡屡钻咱们的空子。咱们的盐批给各地的盐商就要二百文一斗,可这些穷棒子把盐卖到老百姓手里才一百文一斗。哼,盐商没了钱赚,咱们的信用也就没了,谁还和咱们做生意?所以,现在官府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这些盐枭。” 葛彪点了点头。 葛天霸道:“我一直发愁找不到这群穷棒子的住地,想不到此事竟然会着落在我女儿身上,可真是天助我也!”他四下看了看,狞笑道,“我假意答应清儿要和庞四谈谈,我想,她一定会去送信。只要清儿出庄,你便派人盯上……” 葛彪笑道:“老爷高明。找到盐枭们的住处,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了!” 葛天霸脸上露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不止是杀死他们,我还要利用这些盐枭做成一件大事。这就叫一箭双雕!” 葛彪愣住了:“哦,什么大事?” 葛天霸笑了笑道:“你会明白的。” 东院正房,李元芳呆呆地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元芳道:“进来。” 一个仆役手里托着一件圆领袍走了进来:“小姐说,这是您的衣服,已经晾干了,让小的给您送来。” 李元芳低头一看,那是他获救时身上穿的砖红色圆领袍,他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袍服,仆役转身离去。 李元芳将袍服抖开,仔细地看着,忽然,他觉的袍服袖口处硬梆梆的,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赶忙将袍服铺在榻上,伸手向袖口内摸去,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正是他的官凭。李元芳赶忙打开,只见小本子上用隶体正书:“李元芳,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上。”下面加盖着皇帝的玉玺。 李元芳吃惊地看了半晌,抬起头轻声道:“难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我叫李元芳?” 他静静地思索着,眼前再一次出现了大火的画面,烈火中狄公的面容再一次映了出来。 李元芳拼命捕捉着脑海中狄公的幻象,口中喃喃地道:“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大运河上寒风呼啸,白浪翻滚。一艘高大的楼船乘风破浪行驶在水面之上。狄公和曾泰、鲁吉英、宁氏率狄春等人站在船头的甲板上。 狄公长叹一声道:“昔日的大运河千帆竞渡,何等繁华,而今却是一片萧条肃杀之象,真是令人痛心呀!” 鲁吉英恨道:“还不是邗沟覆船闹的?漕运梗阻,河道封闭,所有船只禁止通航。好好的一条大运河,您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道:“恩师,昨日卑职查看地理图,自扬州至盱眙路途颇为遥远,仅水路便有四百余里,恐怕要几日方能到达。” 狄公道:“是呀。而今运河梗阻,漕运不兴,南盐无法北运,扬州到山阳尚有陆路可通,可到盱眙却被洪泽湖阻断,真不知盱眙以北的盐况如何。” 鲁吉英道:“卑职曾听人说起,停运以来,盱眙以北地区食盐紧缺,盐价上涨,也不知是真是假。” 狄公道:“我也曾听当地百姓说起过。但愿此次盱眙之行,能够有所收获。” 卧虎镇东四十里的洪泽湖畔,停靠着一艘没有任何标志的大趸船。此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趸船的桅杆上升起了风灯,船舱内也亮起了灯火。 一条快船从湖畔港汊中驶了出来,径直朝大趸船而去。 北沟大仓的监库彭春在船舱内焦急地徘徊着,不时抬起头向外望去。一名黑衣人端茶走了进来。 彭春道:“卧虎庄的人还没有来?” 黑衣人摇了摇头。 彭春道:“不应该呀,送信的人已经走了几个时辰,该回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黑衣人道:“彭大哥放心,送信的是他们卧虎庄的人,熟门熟路,绝不会出事。” 彭春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庄丁模样的人跑了进来:“彭大哥,咱卧虎庄大总管葛彪现在门外。” 彭春一喜,连忙道:“快,请他进来。” 庄丁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葛彪快步走了进来。 彭春赶忙迎上拱手道:“足下可是葛总管?” 葛彪赶忙还礼道:“正是。” 彭春道:“兄弟是北沟大仓监库彭春,奉林阳大哥之命,押送库存的最后一批官盐到此,请葛总管验看。” 葛彪道:“彭兄弟,不忙验看。葛庄主让小弟给您带来口信,最近卧虎庄附近常有官府密探出没,因此,大趸船不能贸然进庄,否则一旦消息走漏,后果不堪设想。” 彭春吃了一惊:“官府密探?” 葛彪道:“正是。” 彭春道:“如此怎生奈何?” 葛彪道:“庄主吩咐,先将大船停到安全之所,彭兄弟恐怕还要辛苦一下,静候几日,待风声过后,再押船进庄。” 彭春为难地道:“这……临行前,林阳大哥再三叮嘱,将盐送到立刻返回,他还等着回报呢。” 葛彪道:“事起突然,也是无可奈何。彭兄弟只能委屈一下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道,“这五十两银子是葛庄主的一点意思,请兄弟笑纳。” 彭春赶忙推辞道:“哎,这个怎么使得。” 葛彪笑道:“区区几两银子,不成敬意,兄弟切莫推辞。” 彭春伸手接过银子,揣进怀里道:“那小弟就愧领了。也罢,既然庄中不便,那小弟便再等几日。” 葛彪拱手道:“彭兄真是爽快人,小弟待家主谢过了。” 彭春笑道:“哎,都是自家人,葛总管太客气了。刚刚你说要将船使到安全之所,不知是哪里?” 葛彪道:“就在离此不到十里的飞云浦,那里港汊环绕,芦苇丛生,甚为隐僻。请兄弟放心,所有给养饮水,小弟明日便派人送到。” 彭春道:“小弟对此处地形不熟,烦劳葛总管带路。” 葛彪道:“份内之事,何须道劳。我们这就起航吧。” 虽已入夜,卧虎庄内却处处灯火通明。卧虎堂内传来阵阵吆五喝六之声。邓通双眼通红,一人坐在桌前喝着闷酒。葛天霸走进门来:“六弟。” 邓通抬起头来,站起身道:“大哥。” 葛天霸道:“怎么不到卧虎堂与众家兄弟吃酒啊?” 邓通吸了吸鼻子道:“小弟没脸去。” 葛天霸坐了下来:“你呀,岁数一大把,行事却和孩子一样!那水生不过是初来乍到,怎能与你我兄弟多年的感情相提并论?我的心里,当然是向着你的。可你却当着那么多人给我下不来台,让我怎么处置?” 邓通惭愧地道:“大哥,我错了,小弟今后再也不敢了。” 葛天霸道:“我们兄弟间情同手足,那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但你不能总是意气用事,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有些城府才是。” 邓通一闻此言,抬起头来道:“大哥,有句话,小弟想问问您。” 葛天霸早猜到他要问什么,道:“说吧。” 邓通道:“半年前,您答应要将小清许配邓通,这件事还做数吧……?” 葛天霸为难地看了看邓通道:“你知道清儿的脾气,当时就是因为不答应这桩婚事,她才偷偷跑了出去。” 邓通急道:“可大哥,自古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说句话不就行了吗?” 葛天霸叹了口气道:“小清的娘死的早,我又常年在江湖行走,从小就亏欠清儿很多,心中甚是有愧呀。因此,在这婚姻之事上,我也不好过分拂逆她的心意。” 邓通委屈道:“可大哥,您知道,小弟从心里爱煞了小清啊。我,我……”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他观察了一下邓通的脸色,道,“哎呀,今日在卧虎堂外,我发现清儿对新来的这个水生好像很是亲热,啊……”说着,他的眼睛瞟向了邓通。只见邓通脸涨得通红,喘气声登时粗重起来。 葛天霸笑了笑,继续道:“你我之间情深义重,我自然是向着你的。怕只怕万一清儿动了心,那可就……” 邓通一步跨上前来道:“大哥,您有什么办法救救小弟!” 葛天霸笑了:“六弟,你先坐下。” 邓通坐在椅子上,急切地望着葛天霸。 葛天霸道:“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这个水生。你知道,咱们卧虎庄的生意越做越大,外面想要我们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水生会不会是假装失忆,欺骗清儿,伺机潜入我卧虎庄中的卧底呀?” 邓通猛地站起身,满脸喜色道:“大哥说得一点也不错,他一定就是卧底。否则就凭他那身精绝的武功,怎么会被人扔进运河之中,又怎么会对小清如此俯首贴耳!” 葛天霸点了点头:“是呀,这正是我的怀疑。” 邓通上前一步道:“大哥,杀了他!” 葛天霸道:“你又来了。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怎能随便动手杀人?再说,无凭无据地杀了他,对清儿怎么交待?” 邓通急道:“那您说怎么办?” 葛天霸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道:“如果有个信得过,又有能为的弟兄替我去监视他,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咱们便立刻动手除掉祸害。到那时,证据确凿,我对清儿也好交待。” 邓通一把抓住葛天霸的手道:“大哥,我去!” 葛天霸摇摇头道:“这监视不分昼夜,可是个苦差事。你是庄中的当家的,我怎么能让你去做这等事呢。” 邓通急道:“大哥,咱们是亲弟兄,为您赴汤蹈火小弟都愿意,就更别说这一点儿小事了。” 葛天霸望着他道:“你真要去?” 邓通道:“这事您就交给我了!”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可有一点,只能暗察,绝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莽撞行事!” 邓通一拱手道:“大哥放心!” 李元芳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双目静静地望着天空发呆。 小清走进院中,一见李元芳的样子,赶忙走了过来,轻声道:“又犯傻呢?” 李元芳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道:“有空就想想,兴许能早点儿恢复记忆。” 小清坐在他的身边道:“我倒希望,你还是不要恢复记忆的好。” 李元芳愣了:“为什么?” 小清笑道:“你丧失记忆之后,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所以现在你只有我一个朋友,对不对?” 李元芳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小清半是娇嗔半是忧虑地道:“可如果你想起了从前的事,我就不再是唯一的了。也许,还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也许,也许,你还有老婆……也许,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也许……” 李元芳烦躁地摆了摆手道:“行了,别也许了。也许我这一辈子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99lib.小清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太好了!”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 小清瞪着他道:“我就是觉得很好!” 李元芳不再理她,转过头去,仰头望向天空。 小清哼了一声,狠狠给了他一脚:“你也得说好,快说!” 李元芳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木然望着天空。 小清站起身来,一把扯住李元芳的耳朵道:“你这臭家伙,马上说好!要不然,把你耳朵拧下来!” 李元芳拉着她的手道:“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小清道:“不能!整天阴阳怪气的,不知想些什么!快说好,否则,今天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李元芳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来。 小清这才放开手笑道:“这还差不多,饶了你!” 李元芳揉着发红的耳朵,往旁边坐了坐,又不吭气儿了。 小清坐到他身边道:“从救了你到现在,还没见你笑过呢。你给我笑一个,让我看看。” 李元芳扭过头去。 小清一把将他的身体转了过来:“快点儿,笑一个!” 李元芳不耐烦地道:“求求你,别再闹了,让我安静安静,行吗?” 小清拽着他不依不饶地道:“不行,必须得笑。快笑!” 李元芳急也不是恼也不是,万般无奈,只得在麻木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露出了一点儿白牙。 小清赶忙放开手:“我的妈呀,你这是笑吗?我就是哭也比这好看呀。” 李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清拍手道:“好,笑了。笑了。” 然而笑容只在元芳脸上维持了几秒钟,就又被阴云遮盖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神情又变得冷漠木然。 小清望着他道:“你呀,成天阴着一张脸,真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她突然大感好奇地问道,“哎,你知道,十五个人瞧半个月是什么意思吗?” 李元芳漠然答道:“一个人瞧一天。” 小清哈哈大笑道:“你也知道啊!”小清看着完全没有呼应的元芳,无奈地摇摇头,收起玩笑之心,道,“好了,你转过身来,我有正经事儿跟你说。” 李元芳转过身来。 小清道:“今天下午,我把盐枭的事儿跟我爹说了。他答应要和庞四谈谈。” 李元芳淡淡地道:“是吗?” 小清压低声音道:“今夜,我要去一趟蛟王祠,把这件事告诉庞四。” 李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光点头有什么用,你得表个态呀!” “什么态?” “愿意和我一起去呀。” “还用我去?” “那当然,你是我的大保镖啊。” 李元芳点点头,双眼望向天空,脸色又黯淡下来。 小清轻声道:“又想起什么了?” 李元芳道:“今天我在衣服里找到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不知是不是就是我的真名。” 小清一愣:“哦,我看看。” 李元芳从袖子里掏出小本,递到小清手里。 小清接过,打开来,就着月光轻轻读出声来:“李元芳,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上。”她抬起头来道,“李元芳?” 元芳点了点头,喃喃地道:“难道这是我从前的名字?” 小清端详着官凭,困惑地问道:“什么叫检校千牛卫大将军?” 元芳苦笑道:“我要知道就好了。” 小清道:“难道是牵牛的?牵牛的怎么又成了大将军?” 李元芳摇了摇头。 小清道:“也许这是别人的东西,只不过在你身上而已。” 李元芳抬起头道:“可能吧。这几天,我在默想之时,脑海里经常出现一张脸,很熟悉……” 小清脱口问道:“是女的吗?” 元芳看了她一眼道:“男的,老人,他的脸胖胖的,慈眉善目,颔下还留着长须。” 小清道:“也许,是你爹。” 元芳道:“可能吧。我醒来之后什么也记不起,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一片大火和这位老人家。” 葛天霸坐在桌前,翻看着账本,猛地,他抓起账本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骂道:“真是岂有此理!”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在房中快步来回踱着。 门声一响,葛彪走了进来,一见屋中的情形,吓了一跳,赶忙拾起账本。 葛天霸回过头道:“你回来了。” 葛彪道:“回来了。” 葛天霸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葛彪道:“按老爷的意思都办妥了。大趸船藏在了飞云浦内。”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办得好。” 葛彪看了看手里的账本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葛天霸怒气未消:“辛辛苦苦为铁手团卖命两年,只分得了二十万两银子,真是欺人太甚!” 葛彪劝道:“老爷,您就想开点儿吧。铁手团财大势大,高手如云,咱们惹不起人家。” 葛天霸冷笑一声道:“他铁手团再厉害,卖盐还不得靠着咱们卧虎庄!盐在我葛天霸手中,他们能耐我何!” 葛彪道:“老爷,悄声,别让人听见了。” 葛天霸道:“葛彪啊,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大趸船进庄吗?” 葛彪道:“小的正想问问老爷,您到底想做什么?” 葛天霸冲他招了招手,葛彪赶忙凑上前来,葛天霸在他耳旁低语着。 没等葛天霸说完,葛彪吓得一声惊叫:“老爷,此事要是让铁手团知道,咱们可是死路一条啊!” 葛天霸嘘了一声道:“怕什么,只要找到个替死鬼,代咱们出头,便可大功告成。” 葛彪道:“可到哪儿去找这个替死鬼呀?” 葛天霸得意地笑道:“放心,我心中早有计较。” 葛彪道:“什么计较?” 葛天霸阴冷冷地道:“盐枭!” 天色已明,泥泞的小路崎岖蜿蜒,两旁树木丛生。李元芳和小清纵马飞驰,只见前面出现了两条岔路,二人厉声吆喝,勒停了坐骑。 小清四下看了看道:“刚刚那个樵夫说,遇岔道走左边,再向前十余里便到蛟王祠了!走吧!”说着,拨马走上了左边的岔路,李元芳却没有动,静静地坐在马上发呆。小清回马道,“水生,这会儿发什么呆,快走吧!” 李元芳仍然没有动,双目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 小清拨转马头来到他身边道:“水生,你想什么呢?前面就到蛟王祠了!”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翻身跳下马来,走到小清的马头前道:“下来。” 小清愣了:“下来?下来做什么?” 李元芳道:“我让你下来,自有道理。” 小清道:“好了,水生,别再闹了……” “下来!”李元芳望着她,口中迸出两个字。 小清愣住了,有些害怕:“水生,你,你到底怎么了?” 李元芳不再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她。 小清无奈地笑了:“好,好,我下来,行了吧。”说着,翻身跳下坐骑道,“说吧,你要干什么?” 李元芳走到两匹马前,猛地伸出手在二马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两掌。两匹马一声长嘶,奋蹄狂奔,朝着右边的一条岔路飞跑而去。 小清惊呼道:“哎,马,马!”她向前追了两步,可马儿已经跑远了。 小清生气地扭过头对李元芳道:“水生,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蛟王祠给庞四送信,你现在却把马赶跑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李元芳没有说话,侧耳倾听远处的动静。 小清气得脸涨得通红,大声喊道:“你倒是说话呀!” 猛地,李元芳拉起小清,飞步奔进了路旁的长草丛中。 小清又急又怒,她拼命挣脱了李元芳的手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蹲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小清愣住了,李元芳拉着她蹲下身,向大路上望去。 远远的,一匹马疾驰而至,来到岔路前,马上之人翻身跳下,四下里张望着。不是旁人,正是跟踪而来的邓通。 小清惊得嘴张得大大的,杏眼圆睁,她怎么也不明白,邓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邓通蹲下身仔细地查看着路面上的马蹄印,而后站起身,跃上马背,纵马向右边的那条岔路奔去,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迹。 草丛中,李元芳和小清站起身来。 小清目瞪口呆地道:“邓通,邓通怎么会在这里?”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道:“你爹派来的。” 小清立时傻了:“我,我爹派他来做什么?”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跟着我们,找到盐枭,杀了他们。” 小清惊道:“这,这怎么可能?我爹绝不会做这种事!” 李元芳不再说话,闭上了双眼。 小清静静地思索着,良久,她长叹一声颓然道:“不错,你说的有道理,肯定是我爹派他来的,否则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们。真想不到,我爹竟会,竟会做出这样的事……”说着,泪水涌出了双眼。 一边的李元芳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小清看了他一眼委屈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说的。” 小清回过头来,望着李元芳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他跟踪我们的?” 李元芳平静地道:“在卧虎庄。” 小清惊道:“那为什么不早说!” 李元芳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小清愣住了:“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你是想帮你爹灭掉庞四,还是想救他们。” 小清气得半天没有说话,猛地,她跳起身来,狠狠给了李元芳一脚喊道:“庞四是我们的朋友,我怎么能帮我爹灭掉他!”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还是那么平静地道:“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小清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 李元芳道:“你说过,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小清笑了:“你这臭家伙,说起话来干梗倔丧,噎得人透不过气儿来!不过,有些话我还是挺爱听的。” 李元芳又闭上了眼睛。 小清道:“想不到你平时傻呆呆的,到了关键时刻竟然这么机灵。” 李元芳睁开眼淡淡地道:“要救你的朋友就赶快走,邓通马上就会回来。” 小清点了点头道:“快,走吧。” 二人冲出树林,沿小路向前奔去。 这蛟王祠是一座不大的祠堂,里面供着蛟王——应龙。祠堂四周密布着盐枭们的岗哨。 庞四正与几名小头目说着什么:“最近几日,有一批兄弟从海陵盐场粜了几担盐,过洪泽湖后就要进入卧虎镇了。你们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千万不要再让盐落到卧虎庄手中。” 一个小头目道:“四哥,你放心吧。我们全体出动。” 庞四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一名放哨的盐枭跑了进来道:“四哥!” 庞四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了?” 盐枭道:“那个小清姑娘来了。” 庞四一愣:“哦,现在哪里?” 盐枭道:“就在祠堂外。” 庞四一挥手:“走!” 小清和李元芳站在祠堂外的空地上,周围几名盐枭手持兵器严密看守。庞四出来一见眼前的情形,他大喝一声道:“不得无礼,还不走开!” 旁边监视的盐枭们赶忙散了开去。 庞四跑过来,喜道:“小清姑娘,您怎么来了?” 小清道:“庞大哥,本来我是到蛟王祠给你送信儿的,我爹答应想要和你谈谈。” 庞四一喜道:“哦,真的?” 小清摇了摇头黯然道:“可刚刚我们发现,我爹派了眼线随后跟踪,想摸清你们的落脚点,将你们一网打尽!” 庞四猛吃一惊道:“什么?” 小清愧疚地道:“对不起,我,我给你惹来麻烦了。” 庞四望着她,感动地道:“小清姑娘,你别这么说。你能不帮助你爹灭掉我们盐枭,庞四已是感激不尽。更不要说,你本是好意,却被你爹利用。您能来这里将此事告知庞四,足见你宅心仁厚,庞四感佩之至!” 小清急急地道:“现在怎么办?一旦邓通发现他被骗,一定会回到岔路寻找,那条岔路离蛟王祠不过十余里,他就是摸也能摸到这来。” 庞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小清焦急地道:“庞大哥,我爹手下的那些人心狠手辣,这你是知道的。我看,你们还是赶快逃走吧。” 庞四踌躇道:“小清姑娘,我们逃走了,你回去可怎么向你爹交待呀?” 小清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一点,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庞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你是为我们才冒了这么大的危险,让姑娘难做,庞四会于心不安的。” 小清急道:“可,可,那怎么办呀?” 庞四抓耳挠腮,也没了主意。 小清急得双手连搓,忽然,她看到了站在一旁气定神闲,闭目养神的李元芳。她又好气又好笑狠狠拽了元芳一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闭目养神。快说,现在该怎么办?” 李元芳睁开眼睛道:“不知道。” 小清当场噎住了。 李元芳又闭上了眼睛。 庞四道:“这样,让弟兄们撤离,我随你们回庄去见你爹!” 李元芳猛地睁开双眼,吃惊地望着庞四。 小清惊叫道:“那怎么行?你要是落在我爹的手中还有命在呀!” 庞四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 李元芳望着二人,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小清道:“庞大哥,只要天一黑,他们就会动手,没时间了,你们还是赶快跑吧!” 藏书网庞四道:“我们跑了,那,那你怎么办?” “跑什么!我们抓你,你抓他们!”说话的是李元芳。 小清和庞四回过头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李元芳道:“自己想。”说着,转身走到一旁,坐在了祠堂前的台阶上,又闭目养神去了。 小清和庞四对望一眼,仔细琢磨着元芳的话,指着庞四道:“我们抓你,你抓他们……” 庞四不解地道:“这算什么意思?” 猛地,小清的眼睛亮了:“对呀,我们抓你,你抓他们!” 第十三章 葛天霸毒计赚盐枭 通往蛟王祠的崎岖小路上,葛彪和几名头目率数十名身着玄衣的卧虎庄庄丁无声地沿小路向前奔去,家丁们掌中的钢刀在月光下泛起阵阵寒光。 忽然,前面的长草丛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呼哨,一条黑影飞掠而出,落在了小路中央。 葛彪一摆手,所有人停住了脚步。 只听黑影轻声问道:“是葛彪吗?” 葛彪赶忙答道:“正是。是六爷吧。” 黑影快步来到近前,正是邓通。 葛彪道:“六爷,小的在卧虎镇上看到了您留下的标记,这才率弟兄们随后赶。” 邓通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我刚刚探过路了,前面是蛟王祠,有大批盐枭聚集在那里。” 葛彪道:“小姐和水生呢?” 邓通摇了摇头道:“没有看到他们,应该是和盐枭们在一起。奇怪,小清和水生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和盐枭们见面,难道……?” 葛彪狞笑道:“盐枭头子庞四是小姐的朋友,老爷之所以让你跟踪他们,就是为了找到盐枭的下处,将这些穷棒子一网打尽。” 邓通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 葛彪点了点头,看看天色道:“已是二更时分,盐枭们应该早已睡下。咱们趁夜摸到蛟王祠,趁他们熟睡之际,杀将进去,来个暗算无常死不知!”说着,双手比了个杀人的动作。 邓通狞笑道:“真是条妙计。那小清和水生呢?” 葛彪道:“将他们带回卧虎庄,由老爷发落。” 邓通点了点头。 葛彪冲身后的庄丁们一挥手,众人向前飞奔而去。 已是深夜,祠堂外一片寂静。门前空场上,两名值夜的盐枭来回巡哨。 不远处的长草丛中,邓通和葛彪露出头来,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邓通轻声道:“我绕到正面,先制住那两个巡哨的。” 葛彪点了点头。 邓通长身而起,向祠堂正面的小树林迂回而去。 祠堂前的空场上,两名盐枭来回巡视,警惕地四下观察。忽然,身后传来“扑”的一声轻响,二人一惊,忙转身望去。不远处,一团火球飞快地滚入了祠堂正面的小树林中。 二人对视一眼,将掌中刀一摆,快步向火球追去。火球滚到一棵树下,倏然不见了踪迹。两名巡哨的盐枭飞奔而至,四下寻找着。突然,树后人影一闪,邓通出现在二人背后,双掌一抖,重重地切在两名盐枭的后脖梗上,二人哼了一声,晕倒在地。 邓通抽出腰间的双刀,冲出树林,飞快地奔到祠堂门前,身体贴在廊柱之侧,掌中双刀向不远处的长草丛中摆了摆。 “哗”的一声,葛彪率几名头目和一众庄丁从草丛中长身而起,快速奔到祠堂门前。葛彪冲身后众人挥了下手,众庄丁无声地分散开来,迅速将祠堂团团包围。 邓通和葛彪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邓通纵身腾起,来到祠堂门前,飞起一脚将大门踢开,一声大喝杀将进去。葛彪和几名头目率门前的庄丁一摆掌中钢刀呐喊着冲进祠堂。 祠堂内空无一人。 邓通、葛彪众人停住了脚步,奇怪地四下望着。 堂内空空荡荡,一片寂静。 猛地,邓通大叫道:“不好,有埋伏,快撤!”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祠堂大门关闭。 邓通等人猛吃一惊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头顶黑影闪动,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地撒落下来,登时将邓通、葛彪等人兜在了网内。 邓通厉声惊叫着抡刀猛劈大网,企图冲出困缚,就在此时,房梁上人影闪动,十几名盐枭飞身跳下地来,抓起地面上的网绳,一声吆喝,大网顿时收紧。网内的邓通、葛彪众人立脚不稳,踉踉跄跄地相互挤撞着倒在地上。 外面的盐枭一声大叫:“弟兄们,把网拉高!” 话音未落,十几名盐枭一起使力,拽动网绳,大网缓缓升高,将邓通等人吊在了半空。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震天的喊杀之声。数十名盐枭高声呐喊,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长草中掩杀出来,棍棒刀枪,锄头钉耙雨点般落向了祠堂门外负责包围的卧虎庄庄丁身上,庄丁们措手不及,仓惶应战,转眼之间便被盐枭们打得星落云散,抱头鼠窜。 邓通、葛彪等人被吊在网内,惊疑不定地四下望着。门外杀声震天,葛彪恐惧地道:“六爷,他们早有准备!” “说对了!”祠堂后面传来一声大喝,葛彪等人扭头望去。见庞四率几名盐枭押着五花大绑的小清和李元芳大步走了出来。 葛彪和邓通立时惊呆了,二人对望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庞四望着二人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盐枭真的那么好对付?实话告诉你们,从葛天霸的女儿来到蛟王祠给我送信的一刹那,我就知道,这定是你们的诡计!”说着,他回过头怒视着小清道,“小清姑娘,你不是说只有你和水生二人前来吗,现在怎么样?” 小清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李元芳站在一旁,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庞四指着小清骂道:“你这心如蛇蝎的女子,竟与你爹定下这般恶毒的计策,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亏我庞四还把你当成了朋友!” 小清睁开眼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庞四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演戏!不知道?哼,你和水生在前面走,这些人在后面跟。你二人先到这里稳住我们,而他们则趁夜发动攻击,乘我不备暗下毒手,将我等一网打尽。幸亏我识破了你们的诡计,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我庞四了!”他越说越气,伸手从身旁一名盐枭手中夺过一把钢刀,架在了小清的脖子上,厉声喊道,“你这恶毒女子,我他娘宰了你!”说着,抡起手中的钢刀就要冲小清劈去。 网中的邓通和葛彪大惊失色,失声惊呼。 小清一声大叫:“等等!” 庞四停住了手道:“你还有何话说?” 小清哭道:“庞大哥……!” 庞四重重地呸了一声道:“谁是你大哥,少他娘说好听的,有屁快放!” 小清哀告道:“你知道,我是葛庄主的女儿,你要是杀了我,那可就和卧虎庄结下了深仇大怨啊!” 庞四冷哼一声道:“那又怎么样?葛天霸视我们盐枭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我们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我们盐枭早就和他结下深仇大怨了!今天,我要把你们全宰了,让姓葛的知道,盐枭不是好惹的!” 邓通和葛彪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只听小清道:“庞大哥,你先消消气,听我说。你杀了我们,不过是一时痛快,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卧虎庄的势力之大,凭你们盐枭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依我看,你倒不如利用眼下这个机会,跟我爹谈一谈,彻底解决两家的宿怨。” 庞四的刀缓缓放了下来道:“哦,我倒要听听。” 小清道:“这样吧,你将邓通、葛彪和庄丁们放回去,把我和水生留下,让他们给我爹传信。我爹是最疼我的,绝不会置我的生死于不顾,你只要以我的性命来要挟他,不管提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网内的邓通、葛彪听了小清这一番话,心中很是感动,惭愧地道:“小清姑娘,这怎么能成呢。我说庞兄弟,确实是我们暗中跟踪才找到了这里,小清姑娘并不知情。” 庞四冷笑一声道:“谁会相信你们的鬼话。放你们回去,休想!” 庞四的目光望向小清道:“不错,我会跟葛天霸谈一谈,但只要有你一个人就足够了。你刚刚所说提醒了我,只要你在我的手中,你爹岂肯投鼠忌器,不论我提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小清点了点头。 庞四猛地回身一指网中的邓通等人道:“可我并不需要他们,当然也不需要他们为我送信。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写下一张条子,我派一个兄弟将纸条投进卧虎庄就可以了。而这些人,都得死!” 邓通和葛彪的脸色变了。 庞四冷冷地对小清道:“你知道,和你爹那种人谈条件,光靠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必须要付诸行动,要让他对盐枭心存忌惮,这样他才会做出让步。而我们所要采取的行动就是,杀光所有人,只留下你,这样葛天霸才会知道我们的厉害,也才会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和我们谈后面的事情。” 小清脸色苍白,网中的邓通和葛彪等人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庞四看了他们一眼,冷笑一声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说着,冲身后盐枭们一挥手道,“放他们下来!” 祠堂外混战仍在继续,盐枭们猛冲猛打,士气高涨,而失去了统领的卧虎庄庄丁却乱成一团,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渐渐被盐枭们合围在祠堂门前的空场中央。 “砰”的一声祠堂的大门打开了,庞四率众盐枭押着五花大绑的小清、李元芳、邓通、葛彪等人大步走了出来。 卧虎庄众人一见此情,大惊失色。 庞四一声大喝,掌中刀架在了邓通的脖子上,厉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所有人闻言都乖乖地停止了打斗。 庞四道:“卧虎庄的庄丁听着,立刻放下手中武器,否则我马上杀了他们!” 众庄丁迟疑着。 庞四手中刀狠狠向邓通脖颈上一推,鲜血立刻流了下来。 邓通厉声喊道:“混蛋,还不放下武器!” 庄丁们赶忙将手中的武器扔在地上。 庞四一摆手。周围的众盐枭一拥上前,将卧虎庄庄丁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庞四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身后的几名盐枭道:“将这几个人押上前去!” 盐枭答应着将李元芳、邓通、葛彪等人押到了空场中央。 庞四双眼一瞪厉声高喝道:“杀了他们!” 盐枭们暴雷也似地答应了一声。 “等等!”一个低低的声音穿过了盐枭们的呼喊钻进众人耳中。所有人一惊,转过头来。 说话的人正是李元芳,他缓缓睁开眼睛,双目中放射出一道寒光。 庞四冷冷地道:“怎么,你有话说?”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没有。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话和我说的。” 庞四愣住了:“你他妈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我身上有药,可以治好你额头上的瘀伤。” 所有人都向庞四的额头望去,庞四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 额头上什么也没有。 他抬起头奇怪地道:“什么瘀伤?” 李元芳笑了笑道:“现在没有,可马上就会有了。” 庞四大怒,厉声吼道:“小王八蛋,你敢耍老子,给我杀了他!” 话音未落,李元芳双臂一展,“砰”的一声身上的绳索四散迸飞,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李元芳的身体腾空99lib?而起,跃过众盐枭的头顶,闪电般来到了庞四身旁。庞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只觉眼前一花,额头一阵巨痛,李元芳的手掌已重重击在了他左侧额角上,打得他连连后退。身旁的盐枭一声惊叫扑上前来,李元芳身形疾转,双手连措,几名盐枭大叫着飞了出去。李元芳站定身形,踏前一步,顺手从庞四手中夺过钢刀,一翻手将刀架在了庞四的脖子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奇诡莫测,快得直如闪电一般,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祠堂外出奇的安静。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没有骗你,现在你的额角有一块瘀伤了。” 果然,庞四左侧额角上出现了一大块瘀青。他伸手摸了摸,登时疼得呲牙咧嘴。 人群中的邓通和葛彪看着庞四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骇异,二人禁不住对视了一眼。 到了此时,众盐枭才反应过来,大家一拥上前。 李元芳手中钢刀向庞四的喉咙上一转,众盐枭吓得马上停住了脚步。 一名头目厉声喊道:“放了庞四哥!” 李元芳冷冷地看着那名头目道:“你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用吗?” 头目一时无语,愣在了当地。 李元芳冷笑一声,看着庞四道:“现在,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了?” 庞四惊恐地看着李元芳道:“你,你,你要怎么样?” 李元芳道:“我没想怎么样,还是听她的吧。”说着,掌中刀一转,寒光闪过。 众盐枭一片惊叫。 只见庞四安然无恙,旁边小清身上捆绑的绳子却被斩断了。 李元芳手一翻,刀又架到了庞四脖颈上。 小清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对庞四道:“你立刻下令,命手下不得伤害任何人,在这里等待,听我们的消息!” 庞四点了点头,对盐枭们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动手,听我的消息!” 众盐枭面面相觑,缓缓退开。 小清对李元芳低声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钢刀顶在庞四的咽喉,三人缓缓向盐枭们走去。众盐枭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人群中,葛彪喊道:“小姐,救救我们!” 小清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说罢,三人穿过人群,快步向小路奔去。 猛地,一名盐枭头目高声吼道:“不能让他们把庞四哥带走!” 话音未落,盐枭们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将庞四挡在身前,众盐枭们立刻停住了脚步。 庞四厉声喊道:“弟兄们,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盐枭头目踏上一步对小清道:“我说姑娘,这件事儿究竟怎么办,你得撂下句话来。就这么黑不说白不提的把我们庞四哥带走,我们信不过你!” 庞四的目光望向了小清。 小清顿了一顿,对那头目道:“这样吧,我们先走。你带领盐枭和所有被俘的人,于明日辰时到卧虎庄大门前等候消息。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头目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庞四,庞四轻轻点了点头。 头目一摆手,众盐枭缓缓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李元芳拉起庞四与小清飞步奔上小路,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盐枭头目高声喊道:“将这些人捆绑起来,押进祠堂,严加看管,待天亮后赶往卧虎庄!” 众盐枭一拥上前,拉起邓通、葛彪及一干庄丁,厉声吆喝着,将他们赶进祠堂之中。 李元芳、庞四、小清三人沿小路飞奔而来。 小清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赶来。她长出一口气,停住脚步笑道:“庞大哥,想不到你还挺会演戏的。” 李元芳将钢刀从庞四脖颈处拿了下来,丢在路旁。 庞四笑道:“我终于明白水生兄弟的话了,‘你们抓我,我抓他们’,这真是一条妙计!” 李元芳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清拍拍李元芳的肩膀道:“我真是看不懂你,平常痴傻呆苶,一言不发,可到了关键时刻却一鸣惊人。我说水生,你是不是故意装出那副傻样儿的呀?”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多说话太费力,还是省省好。” 小清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庞四摸了摸额头道:“水生兄弟,你这一下可真够狠的,打得我晕头转向。” 小清笑了出来:“打假了,怕被邓通、葛彪他们看出来。对不起,庞大哥,我给你赔罪了。” 庞四道:“哎,庞四岂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你们这是在帮我呀,我怎能责怪水生兄弟。”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到庞四手中道:“擦在额头,明天就消肿了。” 庞四目瞪口呆地道:“你,你还真有药啊?” 小清也奇怪地道:“这药是从哪儿来的?” 李元芳道:“在我从前穿的衣服里找到的。”说着,转身走到路旁,坐了下来。 小清奇怪地道:“水生,你这是做什么。” 李元芳道:“谁知道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我先歇歇。”说着,合上了双眼。 小清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好了,好了,咱们马上赶路。天亮前回到卧虎庄!” 葛天霸飞步走进卧虎厅大堂。 偌大的卧虎堂中,只有小清和李元芳两个人在静静地等待着。 葛天霸停下了脚步,狐疑地道:“小清,水生……你们……” 小清冲他笑了笑道:“爹,我们回来了。” 葛天霸的目光向二人身后望去。 小清冷笑一声道:“您在找葛彪和邓通吧?” 葛天霸一惊,尴尬地道:“啊,小清……看起来,事情你都知道了。” 小清点了点头道:“您不用找了,葛彪、邓通和您派去的几十名庄丁已落入了盐枭们的手中,正等着开膛破腹呢!” 葛天霸惊叫道:“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小清嘲弄地道:“这怎么不可能,您以为盐枭都是傻瓜?您以为世上只有您一个聪明人?哼,您派遣邓通和葛彪跟踪我们,企图将盐枭一网打尽,可您的妙计被人家识破了,您派去的人反倒被人家来了一网打尽,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下您满意了吧?” 葛天霸大惊失色,连退两步。 小清望着葛天霸,泪水在眼中打转:“爹,虽然您做的事情我不能理解;虽然我们父女之间有些隔阂,但您知道吗?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您是条铁铮铮的好汉,不管走到哪里,说出您的名字,我都会感到骄傲。可这次……” 葛天霸尴尬地道:“小清,好孩子,你听我说……” 小清摇了摇头道:“这一次,真想不到,您竟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来!” 葛天霸轻轻咳嗽了一声,瞟了一眼旁边的李元芳,只见他双目微合,一动不动。 泪水滚过小清的面颊:“爹,您知道吗?如果不是水生,你女儿现在已经命丧蛟王祠了!” 葛天霸倒吸了一口冷气:“啊!” 小清擦了擦眼泪道:“本来庞四要将我、邓通、葛彪和所有卧虎庄的人全部杀死,危急时刻,水生突然出手制住庞四,这才保住了大家的性命。” 葛天霸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惊诧地道:“你们,你们抓住了庞四?” 李元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地道:“抓住他有什么用,你的人都扣在他手上。庞四现在门外,正等着和你谈条件呢。” 葛天霸深吸一口气,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庞四现在门外?” 小清道:“正是。”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去见他。”说着,快步走出大厅。 小清看了一眼李元芳,二人也随后跟出。 庞四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候着。 葛天霸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小清和李元芳。他走到庞四面前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庞四兄弟。” 庞四回礼道:“正是小人。您就是葛庄主吧?” 葛天霸点了点头:“正是在下。庞兄弟,两年来,卧虎庄和盐枭之间争斗不断,可说得上是两败俱伤,难得今日你我见面,不如做个了断如何?” 庞四不卑不亢:“葛庄主,咱们盐枭都是穷苦人,没钱没势,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混口饭吃,哪敢跟您卧虎庄起什么争斗?只要葛庄主能放过咱们,给盐枭一条活路,庞四便足感大德了。” 葛天霸微笑道:“好说,好说。小清、水生,你们去吧,让我与庞兄弟单独谈谈。” 小清点了点头,和元芳向外面走去。 葛天霸一拱手道:“庞兄弟请。” 庞四抱拳还礼道:“葛庄主请。”二人走进卧虎厅,分宾主落座,外面的庄丁关闭大门。 葛天霸道:“庞兄弟,邓通、葛彪和卧虎庄的一干人都在你的手上?”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葛天霸道:“说吧,此事你想怎样了结?” 庞四爽快地道:“只要葛庄主今后不再为难我们盐枭,庞四便立刻放人。” 葛天霸长叹一声道:“庞兄弟,不是葛某有意为难,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啊。” 庞四道:“哦?” 葛天霸道:“你知道,卧虎庄虽然控制着盱眙以北各县的盐市,但却是替人作嫁。葛某的头上还有上峰。” 庞四吃了一惊:“噢?” 葛天霸叹了口气道:“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上峰因为害怕被盐枭抢了生意,这才下令葛某将99lib?你们剿灭,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庞四急道:“葛庄主,盐枭贩盐多不过一石两石,怎能抢了贵庄的生意?” 葛天霸假做踌躇道:“盐枭贩盐虽然量小,但却非常频繁,更兼人数众多,价格低廉,故而上峰对你们颇为忌惮。” 庞四道:“能不能请葛庄主在上峰面前替盐枭美言几句,放过我们这些可怜人。” 葛天霸沉吟片刻:“事情倒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样吧,过些日子,我将你们盐枭编入卧虎庄的籍册之中,许你们在盱眙附近售盐,盐价不变。这样,我对上峰也有个交待,而你们既已入卧虎庄籍册,便是我葛天霸的人了,当然再也不会有人为难。” 庞四闻听此言,大喜道:“葛庄主此言当真?” 葛天霸道:“葛某一向言出如山。但我有个条件。” 庞四一愣:“什么条件?” 葛天霸道:“庞兄弟必须要替葛某做成一件事。” 庞四一咬牙道:“好,请葛庄主吩咐,但教庞四力之所及,一定竭尽全力。” 葛天霸道:“好,痛快!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对于庞兄弟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 庞四道:“哦,到底是什么事情?” 葛天霸看了看门外,站起身走到庞四跟前,俯耳低语。 小清和元芳缓缓走在卧虎庄小路上。 小清有些担心:“不知庞四和我爹谈的怎么样了。” 李元芳没有说话。 小清看了他一眼道:“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李元芳道:“他斗不过你爹。” 小清一愣:“什么意思?”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没什么,随便说说。” 小清一把拉住他道:“又说半句话,我最恨你这一点。” 李元芳顿了顿,终于说道:“你爹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小清愣住了。 庞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在了椅子上。一旁的葛天霸道:“庞兄弟,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庞四紧皱双眉,半晌不语,最后牙关一咬,嚯地起身道:“好,我干!” 葛天霸笑了。他重重一拍庞四的肩膀:“好,真是爽快人!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庞四道:“葛庄主,事成之后,你可要言而有信呀。” 葛天霸道:“这一点你绝对放心!” 庞四缓缓点了点头。 葛天霸道:“还有,此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庞四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天气阴晦,浩淼的洪泽湖一望无际,湖面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几个白蘋洲。岸边,葛天霸、小清、李元芳、庞四以及一众卧虎庄的庄丁焦急地等候着。 忽然,一个庄丁指着远处喊道:“庄主,您看,他们来了!” 葛天霸、小清、李元芳和庞四放眼望去,只见一座白蘋洲后十几条小船向岸边驶来。 小清与庞四对视一眼,一旁的李元芳仍是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小舟转眼之间驶近岸边。 葛天霸看清了,前面几条船上站着葛彪、邓通和一众庄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只听小船上的盐枭头目高声喊道:“我们放过一只小船,你们让庞四哥上船,这边就放人!” 小清看着葛天霸,葛天霸点了点头。 小清喊道:“放船过来吧。” 片刻工夫,一艘快船驶到了岸边。 葛天霸对庞四道:“庞兄弟,这就请吧。” 庞四一拱手道:“葛庄主,庞四告辞。” 葛天霸微笑道:“一切全看庞兄弟了。” 庞四道:“请葛庄主放心。” 葛天霸点了点头,庞四转身向小船走去。 忽然,李元芳道:“等等!” 庞四一愣,转过了身。 李元芳道:“我送你过去!” 葛天霸奇怪地看着他。 李元芳对庞四道:“万一船到湖中,你们耍花招呢!” 葛天霸闻言一惊,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水生,你送他过去,看咱们的人到了岸,再把他交出去。” 庞四苦笑道:“我庞四岂是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李元芳冷冷地道:“少废话,上船。” 庞四大步走上船去,李元芳跟着跳到了甲板上。 小船随即缓缓向湖中驶去。 那边载着葛彪、邓通及一干庄丁的船也同时起动,向岸边而来。 葛天霸长出了一口气,对小清道:“没想到,这个水生还真是把好手。” 小清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葛天霸有些讨好地看着小清道:“以他的武功来说,在卧虎庄坐得上头把交椅。只是他新来,不能太急,你放心,小清,爹答应你,一定重用水生。” 小清淡淡地道:“只要您不让他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葛天霸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呢,爹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事。” 小清没有说话,冷笑了一声。 二人正说话间,第一条船已到岸边,葛彪和邓通飞奔而来,跪倒在地,惭愧地道:“老爷,是,是小的无能……” 葛天霸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废物,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行了,都起来吧。” 二人站起身来。 邓通讨好地看着小清道:“大哥,这次多亏了小清,要不然,我们就……” 小清冷笑一声道:“行了,你还是说说真正该谢的人吧。” 邓通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旁的葛彪对葛天霸道:“老爷,这个水生可真是了得,刚刚小姐说得一点儿没错,要不是他在最后关头出手制住了庞四,我们这些人可就都回不来了!” 葛天霸点了点头。 邓通看了小清一眼,不甘示弱地吹嘘道:“咳,要不是被大队盐枭团团围住,抓个把庞四对我邓通来说也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小清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邓通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吹不下去了。 葛彪道:“老爷,就凭水生那身绝技,您要是能把他收在麾下,那还有什么事是咱们做不成的?”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嗯,的确是员难得的虎将。这样,让水生暂时做旱寨的大头领,怎么样?” 葛彪点了点头:“我看当得。” 邓通闻言大急道:“大哥,旱寨大头领,那不是排到我前面去了?” 葛天霸看着他冷冷地道:“有句话叫做‘世间事,惟有能者居之’,人家水生的能耐你比不了。老六,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就好好当你的六当家吧。”说着,葛天霸一摆手,率葛彪等人转身离去。 邓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小清望着他那副滑稽样,不禁笑了出来。她回过头向湖面望去,只见李元芳和庞四的船已经离岸很远了。 李元芳站在船尾,望着湖岸渐去渐远,这才转头对庞四道:“小清怕他爹耍花招,让我送你。” 庞四满脸感激,轻声道:“水生兄弟,回去替我转告小清姑娘,她就是我们盐枭的大恩人。还是那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用得着我庞四,一句话,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小清还想知道,你们在卧虎堂都说了什么?” 庞四愣住了,犹豫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说什么,就是,就是……嗨,水生兄弟,回去转告小清姑娘,请她放心,没事了,我和葛庄主的恩怨已经了结。” 李元芳望着他涨红的脸,缓缓闭上了眼睛道:“回去我就这么对小清说吗?” 庞四愧疚地低下头,轻声道:“就,就这样说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庞四望着李元芳一脸倦容,关切地问道:“水生兄弟,你怎么总是很疲倦的样子,是不是身体……?” 李元芳睁开眼缓缓地道:“我只是半个人,另外一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你想一想,半个人是不是很痛苦?” 庞四愣住了,良久才道:“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知道,你一定是遭遇过惨祸,或者……哎,不说了,都是苦命人。”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李元芳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盱眙县城位于淮水与通济渠交接之处,大运河至此改变方向北上进入山阳,与邗沟相接。 时值正午,县城街道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两旁的买卖铺户大都关门上板,只有一家小饭店敞开着门,店里却空空荡荡,伙计懒坐在门前,晒着太阳。 狄公曾泰等人率张环等几名军头及卫士身穿便装走进城中。 曾泰奇怪地道:“恩师呀,这是盱眙县城?”狄公四下观望着,也觉得城中的气氛很是异样。曾泰轻声道,“不会是走错了吧?” 一旁的鲁吉英道:“曾大人,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就是盱眙县城。” 曾泰不敢相信:“可我听人说起,盱眙位于淮水与通济渠交汇之处,北通山阳、扬州,南达京口、余杭,可谓四通八达,甚为繁华,可这里,这里怎么如此萧条?”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我来时这里非常热闹。怎么,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狄公道:“确实是有些奇怪。”狄公边说边四下观望,忽然,他伸手一指旁边的饭店道,“哎,你们看,那儿有家小饭店,我们去打个尖,顺便问问情形。”众人相随着向小饭店走去。 伙计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闭着眼晒太阳。 狄公一行走了进来,分两桌坐在店内。可伙计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狄公奇怪地与曾泰对视一眼,叫道:“伙计。” 伙计嗯了一声,仍然没有动。 狄春道:“可煞作怪,这厮病了不成?”说着,站起身走到伙计耳旁,大叫一声:“喂!” 伙计吓得一下跳了起来:“干什么你!” 狄春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聋子呢,原来能听见呀。” 伙计没好气地道:“你才聋子呢。” 狄春又好气又好笑:“我跑遍天下,也没见过像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都进了门,您还靠在那儿晒虱子呢。亏你们老板还能雇你,要是换了我早把你踢出去了!” 伙计斜了狄春一眼道:“我就是老板。” 狄春哭笑不得,其他人忍不住哑然失笑。 狄公笑着道:“老板啊,我们想在你这里打个尖,休息休息。你受累,跟厨下说一声,给我们弄几个小菜,来两壶淡酒。” 店老板瞪了狄春一眼:“瞧瞧人家这位老先生多会说话,再瞧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狄春笑道:“我这张狗嘴里就是有象牙,也不会吐给你。” 店老板也笑了:“行了,原来你们是要打尖呀,我还以为又是过路的人要水喝呢。老先生,您想吃点儿什么?” 狄公笑道:“随便安排几样小菜,能吃饱就行了。” 店老板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下去安排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板,我想向你打听打听,这里是不是盱眙县城?” 老板点了点头道:“是呀。”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怎么城中如此萧条啊?” 老板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啊。这么着,我先给您弄饭去,一会儿您边吃我边跟您说。” 狄公笑着点了点头。 老板转身向后面走去。 曾泰道:“这盱眙位在两河交汇之处竟然如此萧条,可真是奇哉怪也!” 鲁吉英道:“难道是盱眙县令施政不当?” 狄公道:“看这城中百业俱废,买卖关张,铺户上板,定然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只听远处响起一阵锣声,紧接着,传来了高声吆喝。 狄公一愣,与曾泰交换了一个眼色,几人站起身走出门去。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一队衙役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远远地走来,为首的衙役一边鸣锣,一边高声喊道:“众百姓听着,盐枭王三、杜四,不尊朝廷律令,私自贩卖食盐三石,被县令大人当堂判死!众百姓引以为戒,不可仿效!” 衙役们押着盐枭,一路鸣锣警示走过街道,可街道上却没有一户人家打开门出来看看。 狄公望着衙役们的背影,没有说话。身后的狄春惊诧道:“卖三石私盐就要被判死刑,这也太狠了吧!” 店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后面,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就知道抓盐贩子,等到把盐贩子抓干净了,盱眙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说着,气哼哼地转身进店,将两壶酒放在桌上,又回身进了厨房。 狄公摆了摆手,众人回到店内,坐了下来。 狄公冲狄春和几名卫士道:“狄春呀,你们不知道,盐铁自古以来都是由朝廷专卖,绝对禁止民间私自制造出售。” 狄春道:“那为什么呀?” 狄公耐心地道:“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两项收入占每年天下正税的半数左右。” 狄春不懂:“什么叫正税?” 一旁的曾泰道:“所谓正税,就是一年之内,天下各道州县缴纳给国库的所有收入。” 狄春吐了吐舌头:“好厉害!真想不到,我们天天吃的咸盐竟然这么值钱!”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因为咸盐为人所必需,要天天食用,其购买量极为巨大,所以它才会如此值钱。” 狄春道:“不错,不错。谁要做上了这个买卖,可发大财了。” 曾泰笑道:“这就是国家要对盐铁实施专售的原因。” 狄公点了点头:“控制盐铁对于朝廷来说,殖货收入只是一个方面。最为重要的是,一旦盐铁为私人掌握,便有可能威胁国家安全。打个比方,如果你是盐场主,在天下遭遇天灾战祸,缺乏食盐之际,囤积居奇,高价卖出,以牟取暴利,而朝廷却无法控制,那天下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狄春点了点头。“于是,朝廷便将天下所有的盐场归于官府控制之下,设立盐铁转运使专司此事。每年天下各盐场产出的食盐由朝廷指定的商户进行专售,其他的销售渠道均属私贩。而且,朝廷为此制定了专门的盐法,禁止私盐销售。盐法规定:‘盗鬻两池盐三石者死,五斗以上杖脊,没其车驴。盗刮碱土一斗,比盐一升……’意思就是,偷盗或买卖三石食盐者,死罪。五斗以上的杖脊,并没收其运送私盐的车驴。偷盗制盐用的碱土一斗的,相当于盗卖私盐一升。” 狄春叹道:“好家伙,难怪刚刚那两个盐枭被当堂判死。” 狄公长叹一声道:“是呀。贩盐利大,因此,很多人不惜铤而走险,以获取暴利。” 狄春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话音未落,店老板将炒好的菜肴端上桌子,从身前围兜里掏出一把筷子,在衣服上来回擦拭。 狄春笑道:“行了,行了,你不擦还干净点儿。” 大家笑了起来。 狄公也笑道:“都饿了吧,赶快吃吧。” 曾泰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进嘴里,谁知还没下咽就干呕了一声,将菜吐了出来。 旁边的鲁吉英和狄春也是一般,张嘴将菜吐在了地上。 狄公奇怪地道:“怎么了?” 狄春看着店老板道:“我说,你也太省了吧,做菜连盐都不放!” 狄公愣住了,赶忙夹了菜放进嘴里,果然淡得出奇。 店老板笑道:“对不住各位,现在是淡食季,没有盐,各位就凑合吃吧。” 狄春一把将筷子摔在桌上,站起身道:“你是不是成心呢?连盐都没有还开店,谁信呀!” 一旁的张环、李朗也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逼视着店主。 店老板一见这阵仗,忙道:“不瞒各位,我们这儿的人已经过了两年没盐的日子了。我说小伙子,你还别瞪眼,出了我这门,别说盐,连饭菜你们都没地方吃去。” 狄春等人愣住了,面面相觑。 狄公摆了摆手道:“狄春,不得无礼。” 狄春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条凳上。 狄公道:“老板,你说盱眙县的百姓已经两年没有吃到盐了?” 店老板苦笑了一下道:“一点儿没吃着,那是瞎说。两年了,一点盐不吃,老百姓也就都活不成了,是不是?” 狄公一伸手道:“来,坐下,慢慢说。” 店老板点了点头,坐在了狄公身旁:“刚刚您老问我,这里为什么如此萧条是吧?” 狄公点了点头。 店老板道:“一看您老人家就是常跑外的。您可能也知道,盱眙位在两河交汇,那是个大集市,热闹得紧呀。可是自从前年开始这里就断了盐。” 狄公道:“为什么?” 店老板长叹一声道:“老人家,您别看这?99lib.咸盐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是不准随便买卖的。” 狄公点了点头:“这我知道。盐法规制,食盐必须要由官府指定的商家出售。” 店老板道:“是呀。盱眙县城里有四家大盐号,一家姓何,一家姓陈,一家姓王,一家姓方。正常的年份里,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到盱眙埠头,几家盐商便早早等在那里,买来朝廷配发的食盐,运回盐号回城售卖。盐价是二十文一斗,叫做常平盐。” 狄公点了点头。 店老板继续道:“可自打前年开始,运盐船就再也没到过盱眙,听说是邗沟闹鬼,只要运盐船经过那儿必定是船毁人亡,装在船上的盐也没了踪影。” 狄公闻言暗暗心惊,与曾泰、鲁吉英对视一眼道:“早就听说邗沟覆船造成淮北食盐紧缺,想不到竟到了这般地步。” 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店老板道:“可不是吗!打那儿以后,我们这儿就再也没吃过官盐。” 狄公道:“不对呀。水路不通,还有陆路啊。盱眙归扬州所治,既然发生了这种情况,州里应当从陆路将官盐运到盱眙呀。” 店老板道:“嗨,您有所不知。盱眙虽是扬州所治,但陆路交通却非常不便,先说道路崎岖,运盐的大车根本无法行走。而且,陆路到了山阳县便被洪泽湖阻断,必须要坐摆渡过湖才能接上旱路。可这洪泽湖中有一群水匪甚是厉害,平素劫夺往来船只,图财害命,官府拿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听说县里刚断盐的时候,扬州确实是运了几次盐来,可都在洪泽湖被水匪劫了去,派官军去进剿,连水匪的影子都找不着。就这么着,运河梗阻,陆路也走不通,我们也就没了盐吃。”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岂有此理!难道就为这个原因,官府就不再给盱眙送盐?” 店老板苦笑道:“不光是盱眙,打这儿往西、往北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那你们现在吃的盐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官盐没了,盐商们只好四处想办法弄私盐。前年开春,何家盐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十几石盐,挂牌子出售,售价是一斗四百文。” 狄公吃了一惊:“是官府常平盐的二十倍?” 店老板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呀,我们都管它叫霸王盐,可就这么贵的价钱,不出半天就被抢空了。您老想想,四百文一斗,买一次还可以,长久下去老百姓哪承受的起呀!可盐又不是别的东西,不买又不行。没办法,各家只能花钱买上一点儿,忙的时候少吃,闲的时候不吃,这就叫做淡食。一般来说,冬天就是淡食季,这里的老百姓整月也吃不上一点盐,浑身浮肿发虚。吃不着盐也就没劲儿干活,眼瞧着热热闹闹的盱眙就这么冷清下来了。” 狄公问道:“老板,你可知道这些盐商们的霸王盐是从哪里弄来的?” 店老板道:“这可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官盐。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总不能让老百姓彻底没盐吃吧?自那以后,这里的盐枭也就开始多了起来,他们卖的盐比盐商便宜,二百文一斗,于是,老百姓就不再买盐商的盐了。这下子盐商不干了,撺掇官府严惩盐枭。这不,刚刚您看到了,那俩小子就是倒霉蛋。” 狄公重重的哼了一声道:“这可真是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都是贩卖私盐,还要相互倾轧,只是苦了老百姓!” 店老板点了点头道:“这话您算是说对了。真不知道,盱眙老百姓哪年哪月才能吃到平价的咸盐。行了,您就凑合着慢慢吃吧。”说着,起身向后厨走去。 桌上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 狄公沉重地道:“看到了吧,邗沟覆船,大批食盐损折,在扬州地区引起了多么重大的灾难!扬州漕运衙门那些蛀虫贪污朝廷拨发的护渠巨款,致令漕渠失修,覆船之事屡发。而他们却骄奢淫逸,吃喝享乐,一席饭动辄耗资巨万!可这里的老百姓却连吃盐都已经成了奢侈的事情!皇帝忧心盐运不兴会造成国库空虚,可圣上万万也没有想到,在大周王化之下,这里的百姓竟过着如此凄苦的日子!圣上更没有想到,扬州的地方官吏不恤民生,玩忽职守,庸碌无能,竟连洪泽湖中小小的水匪都能令盐运大事为之终止,以致私盐横行,猖獗至斯!这真是朝廷的灾难,天下的灾难!” 曾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恩师,此事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狄公叹口气道:“真没想到,刚一下船便亲身经历了生民凄苦,连富庶的盱眙都是这般,淮水附近那些贫困地区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曾泰长叹了一声。 狄公道:“也罢。曾泰,我们的调查就从这里开始。先找一间客栈宿下,然后大家分头行动,到民间走访。首先要搞清城中的盐商是从什么渠道搞来的那些霸王盐。” 何园是盱眙城中最为毫华的宅邸。高大的门楼巍峨耸立,飞檐斗拱,勾心斗角。两扇朱漆大门锃光油亮,一对纯金的吞环兽头镶在大门中央。门楹上方黑匾金字,上书:何宅。这里与贫困萧条的县城大不相同。此处的主人便是大盐商何五奇。 何五奇来到正堂门前,早已等候的管家何竟迎上前来,低声道:“老爷,那边来人了,就在堂中。” 何五奇点了点头,快步走进正堂,一个仆佣模样的人站起身拱手道:“何五爷,别来无恙。” 何五奇赶忙回礼道:“多承记挂,怎么样,东西到了吗?” 仆佣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灰色的铁卡递到了何五奇手中,轻声道:“三日后到卧虎庄提盐,价钱不变。这是凭信。” 何五奇接过铁卡,脸上露出了微笑:“多谢。回去上复葛庄主,三日后我必到。” 仆佣道:“还是老规矩,你一个人来。” 何五奇道:“放心,也不是头一回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递了过去,“兄弟辛苦,这点银子权做川资。” 仆佣伸手接过:“多谢五爷,那小的就告辞了。” 何五奇点了点头:“一路小心。” 仆佣道:“五爷放心。”说着,转身离去。 何五奇看了看手中的铁卡,脸上露出了微笑,转过身问身旁的何竟道:“夫人呢?” 何竟道:“在后花园中。” 何五奇道:“几天没照面了,走,去看看。”说着,转身出正堂向后园而去。 花园中亭台楼榭,湖水荡漾,极尽奢华。水榭中,一位标致的妇人坐在石桌旁,双眼呆呆地望着湖水。身旁几个丫鬟侍立着。 何五奇走进亭中,丫鬟们行礼道:“老爷。” 何五奇点了点头,来到妇人面前:“夫人。” 妇人站起身道:“老爷,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妾身呀?” 何五奇笑道:“连日忙碌,未得闲暇,夫人莫怪。” 夫人笑道:“我怎会怪你,一个人悠然自得倒也惬意得很。” 何五奇道:“从扬州来了几个朋友,晚上还要应酬一下。” 夫人点了点头道:“老爷自管去便是了,何用对妾身说起。” 何五奇笑道:“只怕夫人寂寞。” 夫人淡淡地一笑:“妾身清静惯了,人多了还怕心烦呢。” 何五奇道:“夫人真是体贴,那我就去了。” 夫人点了点头,何五奇转身走出亭外。 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走进亭子,正与何五奇打个照面。 夫人的脸色一变,站起身来,紧张地向前看去。 只见小丫鬟退在一旁,笑嘻嘻地对何五奇施礼道:“老爷。”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春儿呀。好好伺候夫人。” 小丫鬟春儿道:“是。老爷放心。” 何五奇快步离去。 夫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春儿走进亭中,刚想说话,夫人轻轻嘘了一声。眼见何五奇走远,这才轻声道:“春儿,怎么样?” 春儿低声道:“见到了。这是他给的条子。”说着,将一张纸条递了过来。夫人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纸条上写着:今夜三更,角门。 第十四章 盱眙城狄公察盐荒 何家盐号位于县城东柳巷内,萧条的盱眙县城中只有这里是最热闹的了。买盐的百姓们在盐号门前排起了长队,几个伙计收钱的收钱,装盐的装盐,忙得不可开交。 狄公带着张环李朗拐进巷子,朝盐号走来。对面,一个中年人提着盐袋,唉声叹气地走来,狄公赶忙迎上前去:“这位兄弟。” 中年人闻声停住了脚步。 狄公道:“刚买完盐?” 中年人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是呀。” 狄公道:“多少钱一斗?” 中年人道:“五百文。” 狄公吃了一惊:“五百文,不是四百文一斗吗?” 中年人摇了摇头,苦着脸道:“他们说这盐越来越难搞,五百文还是看在本乡本土的份上,没有多加价。再问得急了,那几个伙计把眼一瞪,要买就买,不买就走。哎,这些人真是黑了心了!” 狄公问道:“他们的盐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中年人道:“还能从哪儿弄,肯定是从盐枭手里买来的呗。本来城里常有小盐枭走街串户卖点私盐,才两百文一斗,比这便宜得多了。可现在县里严惩,抓住就杀,弄得盐枭不敢进城。我估计着,那些盐枭进不了城,就只能把盐卖给何家盐号了。二百文卖,何家五百文出,哎,而今城中就剩他们一家卖盐的,不买也得买哟。这种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说完,垂着头转身离去。 狄公也叹了口气,与张环李朗向盐号走去。 盐号门前,买盐的百姓们排成了长龙。狄公沉吟片刻走到盐柜前,冲卖盐的伙计道:“这位兄弟……” 伙计白了他一眼:“要买盐排队去。没看一个挨一个儿吗?” 狄公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拿在手里道:“兄弟,借一步说话。” 伙计一看银子,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对旁边的人道:“你们先盯一下,我来了个熟人。” 其他几名伙计点了点头。 那个伙计摘下围裙走出柜台,将狄公拉在了一旁,看着狄公手里的银子道:“有什么话,快说。” 狄公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兄弟,你可能也听出来了,我是外地来的。想在本地弄点儿盐做生意,所以到这儿来看看,烦劳兄弟指点指点,你们的盐是从哪儿弄来的?”说着,他将手里的银子掂了掂。 伙计看着银子,咽了下口水,轻声道:“盐是从哪儿来的,这我不知道。这样吧老兄,我给你指条明路,在这块地盘上想做盐的生意,你最好去见见我们老板何五奇。你可能知道,原先城中有四家盐号,可现在除了我们何家还有盐,其他三家早就闲着了。” 狄公道:“也就是说,只有你们老板才能弄到盐?” 伙计道:“那还用说!每次几十石,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狄公轻声道:“是私盐吧?” 伙计诡秘地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是肯定的。官盐运不进来,不是私盐是什么。”顿了顿,狄公又问道,“你们老板家住哪里?” 伙计道:“出这条巷子往东走不到二里,有一座大宅子,叫何园。那就是我们老板的家。” 狄公点了点头道:“多谢指点。”说着,将银子揣进怀里,转身离去。 伙计愣住了。眼见狄公越走越远,他赶忙跟了过来:“哎,哎,我说,你,你……” 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狄公怀里的银子。 狄公故作不解,笑道:“怎么了?” 伙计恼怒道:“我说了半天,不能白说啊。” 狄公笑道:“刚刚你对其他伙计们说来了个熟人,既然是熟人,问个信还要钱,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啊,告辞。” 伙计立时被噎在了当地。 狄公不再理他,迈步向前走去。 伙计恼羞成怒追上前来,冷不防旁边的张环、李朗挡在了面前。伙计一个刹不住,一头撞在了二人身上,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二人双手环抱,冷冷地望着自己。 伙计知道再追定然讨不了好去,连忙后退两步道:“行,你们行。咱们走着瞧。”说完,恨恨地向盐店走去。 天刚擦黑,盱眙城中的主街——河口道便已空空荡荡。街道旁矗立着一座规模很大的客栈,门楹上方的牌匾上书:通衢客栈。看得出来,这座客栈从前一定非常风光,现在却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客栈外堂,伙计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旁,不停地胡乱划拉着手边的算盘。 曾泰和沈韬、肖豹走了进来。 伙计站起身道:“几位,回来了。” 曾泰点了点头问道:“伙计,狄老先生回来了吗?” 伙计回道:“出去的几拨都回来了,就差您了。” 曾泰点了点头,三人快步向客栈内狄公的房间走去。 房间内,大家正在向狄公报告各自访察的情形,方九站在一旁。 鲁吉英道:“我们分别走访了城中四家盐号,一家的老板是何姓盐商,另外三家分别是陈姓、方姓和王姓。与中午店老板所说的完全吻合。” 狄公道:“情况怎么样?” 鲁吉英道:“陈姓、方姓和王姓盐号的伙计告诉我们,邗沟发生覆船事件,茶亭的官盐运不到盱眙,这几家盐号就断了生意,再也没有开过张。之所以没有关闭铺户,是因为他们都是朝廷指定的售盐商户,盐法规制,盐号是不允许关门的。” 狄公问道:“他们没有说起,从其他渠道搞到过食盐?” 鲁吉英摇了摇头道:“没有。” 狄公道:“也就是说,这三家盐号现在无盐可售?”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嗯,与我了解的情形基本相同。” 话音未落,曾泰几人推门走了进来:“恩师。” 狄公微笑道:“曾泰啊,辛苦了。怎么样,有何收获?” 曾泰道:“下午我们走访了很多城中的百姓,从他们口中了解到的基本与那个店老板的叙述一致。目前,县城中只有一间盐号还在售盐,那就是何家盐号,其余三家早已闲置。问到何家所卖之盐的来历,百姓们都认为是从盐枭手中购买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起来,我们三路访察民间所得到的结论基本相同。今日我们暗访何家盐号,那儿的伙计对我说何家盐号的主人名叫何五奇,现在城中只有他一家卖盐。他还透露,这个何五奇每一次都能从外面搞到几十石食盐,而且,可以断定乃是私盐无疑。” 曾泰吃惊地道:“几十石?有这么多?” 狄公思索着:“难道如此大量的食盐,何五奇真的是从盐枭手中所得?” 曾泰道:“可除了盐枭,还有什么人能够为盐号提供私盐?” 狄公道:“可据我所知,盐枭不过是一些亡命之徒,铤而走险是为了挣口饭吃。换句话说,他们也是穷苦人。” 一旁的方九插话道:“大人,小的能说句话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吧。” 方九道:“大人刚刚说的对极了。那天在村里,老鲁叔就说起过,我们村的纤户庞四就做了盐枭。” 狄公点头道:“是的。” 方九道:“可那都是让漕运衙门给逼的!大家没饭吃,活不下去了,只能铤而走险,总比饿死强啊!” 狄公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啊。盐枭贩私,一般是从盐场的亭户们藏书网手中花低价购买数斗,最多一石食盐,由数人乃至十数人编成一队,肩挑扁担,筐中置盐,走村串镇,以比常平盐更低一些的价钱将盐卖给百姓。你们想一想,这些穷苦的盐枭怎么能有力量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贩盐活动?不要说转运的骡马车辆需用大量银钱,就是他们从亭户手中购进如此大批食盐所需的本钱,就是一笔数额巨大的款项,他们怎么能够负担得起?” 方九道:“大人,刚刚诸位说起此事的时候,小的就想说,盐枭小人见过,别说几十石盐,就是几石,他们也贩不起呀!” 鲁吉英道:“不错,确实如此。刚刚阁老说得是,一队盐枭几个人,担筐挑担,有时总共只有几斗盐。”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 曾泰道:“恩师,那您的意思是,批发私盐的不是盐枭?” 狄公没有回答,反问道:“还记得我们到盱眙暗访的目的吗?” 曾泰惊道:“您是说,这些私盐的源头,乃是邗沟落水失踪的官盐?” 其他人也大吃一惊:“啊?” 狄公道:“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北沟大仓的监库彭春率人将官盐运至盱眙境内的苇子荡,一天后,由盱眙方向驶来了一条大趸船,彭春等人将官盐装上趸船,继续向北航行,不久便失去了踪迹。无独有偶,恰恰还是在盱眙境内,发生了如此大规模的贩卖私盐之事,这二者之间,难道真的没有联系?” 曾泰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而今,事情尚未明朗,我们暂且不要妄下结论。今天的察访大有收获,接下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那就是要通过盐商何五奇查出私盐的来源。”狄公看看众人,一摆手笑道,“好了,今日大家都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转身离去。 掌灯时分,卧虎庄中一片宁静。突然,卧虎厅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锣声迅速蔓延开来,寂静的庄子立刻喧嚷起来。 东院正房的门打开了,李元芳已快步走到了院中。此时院外的锣声一阵紧似一阵,小清也急急跑进院中喊道:“水生!” 元芳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清道:“刚刚葛彪告诉我,庄里出了大事,我爹招各寨头目到卧虎厅议事。他说让我们两个也去。” 李元芳看了小清一眼道:“我不去。” 小清道:“你以为我想去呀。只是这大晚上鸣锣聚众,我是怕又和庞四扯上什么关系。走吧,去看看。” 李元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吧。” 二人快步走出东院,向卧虎厅而去。 大厅中高燃烛火,葛天霸坐在正中的交椅上,各寨头目均已到齐。李元芳和小清走了进来。 葛天霸冲二人笑了笑道:“小清、水生,你二人是第一次参与议事,来,坐到前面。” 李元芳和小清对视了一眼,走到前面,坐在了第一排。 葛天霸对众头领道:“诸位兄弟,自今日起,水生便是咱们旱寨的大头领了!”元芳一愣。葛天霸道,“水生,与众家兄弟见礼!” 李元芳刚想说什么,一旁的小清轻轻碰了碰他,使了个眼色。元芳赶忙站起身,冲众人一抱拳。 众头目连忙起身还礼,为首的几位大头领道:“恭喜水生兄弟!以后咱们共事,少不了仰仗兄弟的能为!” 元芳道:“好说。” 众头目纷纷道贺。只有邓通又气又恨又妒,浑身不住地发抖。 葛天霸冲众人摆了摆手,众头目落座。 一位大头领道:“大哥,不知鸣锣聚众,所为何事?” 葛天霸道:“刚刚巡湖弟兄来报:咱们卧虎庄派去苇子荡接盐的大趸船在飞云浦被劫!”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大乱:“什么?竟然有人敢劫卧虎庄的盐船,敢莫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哥,是谁干的?”“谁干的,宰了他!” 李元芳和小清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葛天霸摆了摆手,众人安静下来。 葛天霸道:“目前事情的详情尚不清楚。巡河的弟兄们只是看到大趸船停在飞云浦的港汊之中,船上空无一人,由北沟大仓转运来的上万石官盐也不见了。愚兄之所以召集弟兄们,是要马上出发,前往飞云浦一探究竟!” 飞云浦内一片寂静,大趸船横斜在港汊的芦苇荡旁。 远处火光闪闪,人声嘈杂,几条快船从港汊中疾驶而出,转眼间便到了趸船前。 葛天霸、李元芳、小清及一干头目举着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站在船头甲板上。船刚停稳,便有庄丁伸出几条挠钩,搭在大船船帮上,搭起跳板,众人高举火把快步上船。 船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声息。 葛天霸对众头目道:“给我仔细搜查!” 众人高声答是,迅速分散开来。 李元芳、小清举着火把来到了彭春房间。舱房内摆着一副桌案和一张小床。 小清举着火把四下照了照道:“没东西,走吧。” 李元芳没有说话,从小清手中接过火把,在船舱中仔细地察看着,一旁的小清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可看的,走吧。” 李元芳没有理她,手举火把仔细地查找着,桌上除了一只翻倒的茶碗,空无一物。床上的被子非常零乱。 李元芳道:“船上的人是熟睡之际被袭击的,而且,此人还活着。” 小清愣了:“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桌上茶碗翻倒,是袭击者冲进来的时候碰的。可桌子却没有挪动位置,这就说明他们并未遇到强烈抵抗。床上被子零乱,说明舱中人是被人从睡梦中拉了起来。地上没有血迹,证明袭击者并没有杀人……” 小清仔细看了看道:“还真是,你说的有点儿道理。”说着,她也四下寻找起来。 元芳走到床旁,伸手朝枕下摸去,忽然,他的手停住了,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 元芳略一迟疑,将信揣进了自己怀里。 小清走到他身旁问道:“还发现了什么?” 元芳摇摇头道:“我看,这里面有怪。” 小清奇怪道:“有怪,什么怪?” 元芳道:“这条船你见过吗?” 小清道:“我,我怎么会见过?” 元芳道:“几天之前,我们曾在大港汊中遇到了一条大趸船,当时梢公说那是庄上的船。” 小清猛地想了起来:“啊,对啊,难道就是这条船!” 元芳道:“你再到外面仔细看看。” 小清点了点头,走出舱去。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打开仔细地看了一遍。 刚看完,小清又走了进来,微笑道:“水生,还真是这条船。”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还记得吧?当时,这条大趸船走在我们前面。你想一想,连我们都已到卧虎庄好几天了,它怎么会还在洪泽湖中?” 小清道:“对呀!” 李元芳接着道:“而且,飞云浦并不在通往卧虎庄的水路上,而是在一片迷宫般的港汊内,大趸船为什么要开到这里来?” 小清道:“会不会是走错了路呀?” 李元芳道:“这船不是你们卧虎庄派去接人的吗,使船的都是卧虎庄的船工,怎会错投路径?” 小清皱眉想了想道:“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李元芳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也想不出,但这内中一定有怪。”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葛天霸的声音:“清儿,水生!” 李元芳赶忙将手里的信揣进怀里,冲小清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出门去。葛天霸已和众头目站在甲板上。 葛天霸问道:“怎么样,有何发现?” 小清道:“水生说,船上的人是在睡梦中被袭击的,而且,袭击者并没有杀人。” 葛天霸双眉一扬道:“哦?” 小清道:“爹,这条船我们曾经见过,应该早到卧虎庄了。怎么会跑到飞云浦来?” 葛天霸一怔,轻轻干咳一声道:“这,这我怎么会知道?好了,而今事态紧急,上万石官盐被劫,我们要尽快查清真相。” 众头目纷纷喊道:“大哥,我去。”“我去吧,大哥。三日内保证回音!”“大哥!” 葛天霸摆了摆手,目光在众头目的脸上一一掠过。良久,他眼珠一转道:“我看,此事就交给小清和水生吧。”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葛彪道:“老爷,他们对卧虎庄周围的状况不熟,我看还是派别的兄弟去吧。” 一旁的邓通道:“对呀,大哥,他们太嫩了,不懂江湖道上的规矩,别再给咱卧虎庄惹出什么麻烦!” 周围的几位头领随声附和。 葛天霸摆了摆手道:“哎,众位兄弟,你们错了。小清聪颖过人,水生更是武功高强。我相信他二人定会不负众望。好了,就这样定下了。” 众人面面相觑。 葛天霸道:“小清,你看呢?” 小清轻轻哼了一声道:“爹,我说过,不会管你……” 身后的李元芳轻轻碰了碰她,小清会意立刻闭上了嘴。 葛天霸皱了皱眉道:“怎么小清,你不愿意去?” 小清没有接话,看着李元芳。只见李元芳微合双目,轻轻点了下头。 小清踌躇片刻道:“那,好吧。” 卧虎庄又恢复了宁静。 李元芳将船上的那封信又拿了起来,信封上面写着:“葛庄主亲启。”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元芳抬起头来道:“进来。” 门开了,小清走了进来。她回手关上房门道:“水生,你为什么要答应我爹,替他调查此事?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别喊,坐下。” 小清撇了撇嘴,坐在李元芳对面。 李元芳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道:“这封信是刚刚搜查船舱时,在床铺的枕头下面发现的。” 小清愣住了:“哦?” 李元芳道:“信是一个叫林阳的人写给你爹的。上面说,他派自己的亲信彭春率三十人押盐到卧虎庄,并要求你爹只要见到盐船,便立刻飞鸽传书将信息传送给他。”说着,将信递给了小清。小清接过看了一遍,抬起头道:“是呀。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李元芳道:“这至少能够说明一点,那就是写信的人非常急于知道,盐是否运到了卧虎庄。是吗?” 小清道:“是呀。” 李元芳道:“可刚刚我们在飞云浦却看到大趸船停靠在岸旁。对吧?” 小清点了点头道:“对呀。” 李元芳道:“这就说明,抢劫发生时大趸船是停在飞云浦内,而船上的人则是在蒙头大睡。是吗?” 小清不耐烦地道:“是,是,是。往常你连话都懒得说,可现在却这么啰嗦,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元芳道:“我想说的是,既然事情如此紧急,那个押盐的彭春为何不将大趸船直接开进卧虎庄面见你爹,却莫名其妙地跑到飞云浦中停靠休息?” 小清愣了,良久才道:“是啊,这确实挺奇怪。” 李元芳道:“还有,林阳在信中说,彭春押盐到此,带了三十名随从,而大趸船是你爹派去的,船上也有二十余名船工,加在一起总共有五十多人。而劫船者,竟然能.99lib.够将这五十多人全部俘获,而且通通抓走,你想,此事会是一两个人所为吗?” 小清道:“肯定不可能。我想劫船者最少也要有数十人。” 李元芳点了点头:“那么你想一想,在卧虎庄附近,能够聚集数十人与你爹做对的,都有些什么人?” 小清静静地思索着,猛地,她明白了,脱口喊道:“你是说盐枭!庞四率领的盐枭!”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我让你答应你爹,替他调查此事的原因。” 正房中,葛天霸与葛彪也在商量着什么。 葛彪道:“老爷,为什么要派小清和水生去调查,他们人生地不熟,能查出什么呀?” 葛天霸骂道:“你他妈真是个猪脑子,要是他们能查出来,我还会派他们去吗?” 葛彪一愣,马上明白了:“啊,您的意思是,派他们去做做样子?”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还有,立刻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铁手团。” 葛彪吃惊道:“老爷,这,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葛天霸瞪了他一眼,道:“贼贼贼!你这厮说话如此难听。这些都是铁手团欠我们的!要说贼,大家都是贼。” 葛彪道:“是,是。” 葛天霸道:“你以为不告诉他们,就能够隐瞒得住?我们越心虚,他们就越怀疑。此事要马上办!” 葛彪道:“是。” 院门前有两名家丁守卫。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原来是邓通来到大门前,两名家丁施礼道:“六爷。” 邓通道:“大哥在吗?” 家丁点了点头道:“正在房内与葛总管说话。” 邓通走到正房门前,刚想敲门,只听房内传来了葛天霸低低的说话声:“下午,庞四派人传信已将劫得的食盐全部装车,运往盱眙。” 邓通大吃一惊,赶忙俯下身假装提鞋,侧耳倾听。 只听葛彪问道:“老爷,那帮穷盐枭从哪儿弄来的车辆?” 里面的葛天霸道:“当然是我给他们的。” 邓通略一思索,站起身来快步向外走去。 院门前的家丁道:“六爷,您不进去了?” 邓通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大哥正忙,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先回去了。”说着,快步走出门去。出门后却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来到正房后面,跃过院墙,掩到了后窗之下。他伏下身子,屏住呼吸,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只听葛天霸道:“彭春等人现被关押在蛟王祠中,庞四请我们处置。” 葛彪道:“老爷,我们该怎么处置这些人?” 葛天霸道:“是你传信要彭春将船驶进飞云浦,此事一旦为铁手团查知,事情便败露了,因此……”他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葛彪一惊道:“可是老爷,那里还有咱们卧虎庄的船工啊!” “无毒不丈夫!葛彪,今夜你带人暗入蛟王祠将此事解决。” “是。” 此时,正房后窗外,邓通趴伏在窗前把刚才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只听屋内的葛天霸又轻声道:“记住,此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去悄悄回。” 葛彪道:“老爷,您放心吧,我马上去安排。” 邓通不再迟疑,纵身越墙而出。 东院正房内。 小清道:“水生,我不明白,庞四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李元芳摇了摇头:“以盐枭们的势力来说,庞四是绝不敢公然率人与卧虎庄为敌的。” 小清道:“可,可刚你才说过,是庞四他们干的。” 李元芳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 小清奇怪地道:“你说什么了,我就明白?” 李元芳道:“也罢,再对你说一件事。那天在卧虎庄外,我送庞四上船,他的言谈神情非常奇怪。当时我问他,他与葛庄主在卧虎堂都说了什么,他却含糊其词,只说他与葛家庄的恩怨已经了解,眼光也躲躲闪闪的。再问,便不肯多说一个字。庞四是个直肠汉,不会说谎,当时我就断定,他定有难言之隐……”说完,目光望向了小清道,“明白了吗?” 小清望着李元芳,猛地大悟,颤声道:“你,你是说,是我爹让庞四去劫趸船?” 李元芳长叹一声:“我并没有这样说,只是让你自己去想。” 小清的嘴唇颤抖了,摇头道:“不,我不相信。那些盐是送给我爹的,他,他为什么要劫自己的船?” 李元芳笑了笑道:“你不相信没关系,一切用事实来说话吧。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前往蛟王祠!” 深夜的盱眙县城中,一片寂静。 天空中月朗星稀,地面微风轻拂。客栈院中的月色树影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踱着步,正是狄公。他双眉紧锁,静静地思考着。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两条黑影从旁边闪了过去。 狄公一愣,赶忙回过头来,只见那两条黑影飞快地向对面的楼上奔去。 狄公并未在意,转过身继续踱了起来。 何宅角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小丫鬟春儿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周围一片静寂。她转身冲后面招了招手,身穿斗篷的何夫人快步走了出来,冲春儿摆了摆手,春儿点点头,关闭了角门。 何夫人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前,轻声道:“你在吗?” 一个人从树后缓缓走进了柳树的阴影中,夫人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中。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只听阴影中人低声道:“走吧。别错过了时机。” 夫人点点头,二人转身向街上而去,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院中静悄悄的,狄公仍来回踱着。忽然,身后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狄公下意识地回过头。 又是两条黑影飞快地从他身后向对面楼上走去。 狄公望着对面黑沉沉的小楼,轻声道:“怪哉。” 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就在狄公回到房间,准备关门的时候,门外又是一条黑影划过,仍然是奔向对面的那座小楼。 狄公奇怪地看着黑影的离去,而后缓缓关上房门,走到榻前沉思着。 狄春端茶走了进来,将茶盏放在榻桌上。 狄公抬起头道:“狄春呀,你去将曾大人和鲁县令请来。” 狄春道:“是。”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从桌案上拿起地图,铺展开来,仔细地看着。 曾泰和鲁吉英轻轻推门走了进来道:“恩师,您叫我们?” 狄公点了点头道:“今日,盱眙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邗沟覆船之后,漕运梗阻,水路不通。扬州刺史崔亮又以陆路崎岖,洪泽湖中有水盗为由,拒绝为盱眙以北运盐。故此,官盐无法运进,以致引发了盐荒。” 曾泰和鲁吉英不约而同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据北沟大仓的水鬼冒三及头目彭秋交待,每次覆船之后,盱眙方面都会派一条大趸船前来将库存的官盐运走。” 曾泰道:“是的。” 狄公道:“这就奇怪了。”说着,冲二人招了招手道,“你们来看。” 二人围到桌前,狄公指着地图道:“这次狄春跟踪北沟船队前往盱眙送盐,走的这条路线就应该是每一次大趸船的航路。”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说道:“应该是。” 狄公道:“也就是说,大趸船从盱眙驶到北沟大仓,途中要在运河的邗沟渠道中行驶近两百里水路。从北沟大仓装船后驶回盱眙,又要走两百里,这一来一往便是四百里。大家都知道,四百里水路,最少需要走五天的时间。”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邗沟覆船,河道封闭,巡河官船每日都要往来巡查。难道歹人们运盐的大趸船就不怕遭遇巡河官?” 曾泰和鲁吉英愣住了,良久,鲁吉英道:“也许他们是趁夜间航行,躲开巡河的官船。” 狄公摇了摇头道:“据我所知,巡河官船是昼夜巡查,夜晚虽不如白天的班次多,但也绝非没有。而且,四百里水路,怎么可能都在夜间航行,这是说不通的。” 曾泰道:“恩师,有没有这种可能,巡河官与歹人同谋?” 狄公道:“可你想过没有,每一条官船上都是不同的巡河官,不可能每个巡河官都是歹人的同谋。一旦他们遇到的不是同伙,查察之下,定会发现满载的官盐,他们的阴谋岂不立时败露?”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鲁吉英道:“阁老,那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以我想来,他们身上定然携带着护身符。能够避开巡河官船当然最好,一旦遭遇,他们只要出示护身符便可通行无阻。” 鲁吉英不解道:“您说的护身符是指什么?” 狄公道:“当然是扬州刺史府和漕运衙门所发的官凭路引。” 二人大惊道:“您是说,扬州官府与他们同谋?” 狄公道:“否则,此事要如何解释?”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如果事情真是如此,崔亮和杨九成等人百般推搪,不肯为盱眙以北的百姓运盐,却在私下给歹人开具官凭路引,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脱口道:“说明他们参与了歹人的逆谋!” 狄公道:“这一点勿庸置疑,我所说的是,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曾泰和鲁吉英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道:“之前,我们已经确定了邗沟覆船是林阳等歹徒精心策划的巨大阴谋。第一步,在邗沟将盐船凿翻;第二步,打捞官盐并存放于北沟大仓,而后,由盱眙开来的大趸船将库存官盐运往淮北地区,你们想一想,再之后他们要做什么?”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道:“将官盐藏匿起来。” 狄公道:“不错。在扬州时,我们曾经做出过这样的推断。但今日,在盱眙查访时的所见所闻,令我感到,我们最初的判断是错误的。” 曾泰一惊道:“哦?” 狄公道:“歹人们一定是将官盐运到某个安全之处,而后再发放给淮北各地的不法盐商,以牟取暴利!” 曾泰道:“就像盱眙的何五奇。” 狄公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有道理。” 狄公道:“如果我们的假设正确,那么扬州刺史崔亮等人在这个阴谋中所起的作用是,想方设法将官盐挡在盱眙门外,这样淮北地区的百姓没有盐吃,便只能以高价购买他们的私盐。” 曾泰点头道:“顺理成章。” 狄公道:“这样便可以解释,崔亮等人身为扬州刺史,为何百般推诿,不肯为盐荒地区运盐。 “在北沟大仓,鲁县令和李夫人说到了那封涉及崔亮等人贪污的密信,这封信导致李翰被杀,元芳殉职。而那些凶残歹毒的铁手团杀手是被谁雇用的?难道崔亮真的能够脱却干系?如果说刚刚的假设成立,崔亮、杨九成等扬州官吏参与了逆谋,那么铁手团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若事情真是如此,那么邗沟覆船案就是官匪合谋,精心策划的巨大阴谋。 “所以,只要能够确定横行盱眙的私盐就是邗沟覆船失踪的大批官盐,那么上述的假设便会被逐步证实。而此案的元凶,也会很快浮出水面。所以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查清私盐的99lib.源头!” 曾泰和鲁吉英深深点了点头。 天刚蒙蒙亮,县城中一片寂静。 何园后花园内雾濛濛的,两旁的花草上挂着露珠,园子里空无一人。管家何竟正沿回廊向前园走去。 忽然,身后人影一闪。 何竟一愣,赶忙回过身。只见不远处的角门旁,一个人飞快地向后园而去。 何竟赶忙跟了上去。 “砰”的一声,何夫人房间的门撞开。何夫人脸色苍白,浑身鲜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伏在桌案上打盹儿的小丫鬟春儿被声音惊醒,一见眼前的情形,她一声惊呼扑上前去,扶住了夫人:“夫人,您,您怎么了?” 夫人断断续续地道:“别,别喊。关上门……” 春儿赶忙腾出右手将门关上,惊恐地问道:“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夫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扶我到榻上。” 春儿赶忙扶着夫人走到榻前,躺下身来。夫人望着春儿道:“春儿,你去找一些治、治刀伤的药来。” 春儿点了点头。 夫人又叫住她嘱咐道:“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春儿道:“我明白。”说着,轻轻打开房门,探出了半个身子,向外张望着。见周围没有动静,才回手关上门,飞快地向前面跑去。 不远的墙角后,何竟露出头来,尾随而去。 床榻上的夫人挣扎着坐起身,从下摆撕下一条绸布,艰难地裹在血流不止的左肩处,用嘴咬住布头重重地一拉,绸布将伤口勒住,血流登时减缓。 夫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了床榻的背板上。 天色已经大亮,通衢客栈伙计肩搭抹布,提着一桶清水穿过院子,向对面的小楼走去。 狄公洗漱完毕,将手巾搭在盆架上,拿起旁边衣架上的胡服穿在身上,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凝露顿时让人感觉头脑清爽了许多。 突然,对面小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狄公吃了一惊抬头眺望。 只见小楼二层走廊上,店伙计从一间客房里冲了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厉声高喊着:“快,快来人呀!出人命了!” 狄公大惊,撩袍向小楼跑去。 店伙计站在走廊的栏杆旁,浑身不住地颤抖。狄公飞步冲了上来问道:“伙计,怎么了?” 伙计脸如土色,结结巴巴地道:“先,先生,您,您进去看看吧……” 狄公一愣,快步走进了伙计身旁的客房。 客房中的情景令狄公大吃一惊。 一对男女半裸身体躺在榻上,双眼翻白,一动不动,早已死去多时。榻旁的地面上,染满了血迹。 狄公缓缓走到榻旁,定睛向榻上的死者望去。 只见男人身穿一件睡袍,半袒胸膛,横躺在榻旁,前胸有一条深深的刀口,鲜血已经凝固;女子身穿一件至胸裙,俯卧榻上,后背也有一条刀口,深入肌理,血迹已干。榻上的被褥乱成一团,靠近死者伤口处染满鲜血。 狄公又望向地面,只见榻旁有两滩血迹,血迹旁有几个血脚印。狄公的目光跟着血脚印延伸的方向望去,脚印直达门前,有七八个之多。 狄公随着脚印走到门旁,将房门关上,果然,门扇上印着一只模糊的血手印。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曾泰几人已冲到了门前,一见狄公,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曾泰道:“恩师,您在这儿呀,可吓坏我们了!” 狄公抬起头来,奇怪地道:“怎么?” 曾泰道:“刚刚听到一声惨叫,我们几个跑出来,看见店伙计站在楼上,您的房门开着。我们进去一看,您不在房内,还以为,还以为……” 狄公笑道:“还以为是我出事了,是吗?” 曾泰点了点头:“是呀。”这时,他才注意到屋中的情形,吃惊地道,“怎么,恩师,这里发生了命案?” 狄公道:“大家都呆在门前,不要乱动。” 众人都停住了脚步。 狄公抬起头向房外的走廊上望去,果然,血脚印又出现了,狄公赶忙走出房子,顺着血脚印向前走去,脚印停在了第四间客房门前。 狄公抬起头,对店伙计喊道:“伙计,把这间房门打开。” 伙计闻声过来道:“先,先生,这间房没人住过。” 狄公道:“你就打开吧。” 伙计伸手将房门推开,随即又是一声惊叫。 曾泰、鲁吉英众人赶忙过来,围在门前向里面望去。 房内凳倒桌翻一片凌乱。 伙计目瞪口呆地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进屋内。只见桌、椅翻倒在地,花架倒在地上,花盆已摔得粉碎,床榻前扔着一柄带血的钢刀。 狄公走过去,蹲下身仔细地验看着地下的钢刀,钢刀是普通人家切菜用的牛耳刀,刀柄上印有一个血手印,钢刀旁边有几滴凝固的血迹。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又望向了床榻。 榻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榻边有一滩血迹。 狄公转过身,双目搜索着房中的蛛丝马迹。忽然,他的目光被摔碎的花盆旁一点绿色吸引了。他立刻走到花盆前,蹲下身定睛望去。 是个绿色的东西压在花盆的残片下。 狄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这是一枚圆环形的玉制戒指,戒指上沾有一点血迹。 狄公拿起戒指走到窗前,就着阳光仔细地看着,只见戒指表面有很多小细点儿,就像麻子一般。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走了进来,轻声道:“恩师,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此案甚是怪异。”说着,将玉戒指放回原处,走出门来。 店伙计哭丧着脸迎上前来道:“先生,各位,你们可要为小的做个见证啊,这杀人命案,可跟小的没有关系!” 狄公道:“你放心,待官府前来查案,我们会实话实说的。” 伙计点点头道:“谢谢各位。” 狄公问道:“伙计,昨夜店里除了我们一行之外,还有些什么客人?” 伙计指着刚才出了命案的那间房子道:“就是那间地字甲号客房中死了的一男一女,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了。” 狄公道:“哦,你能肯定?” 伙计带着哭腔道:“绝对肯定。现在盱眙城里冷清得紧,一两个月也来不了一拨客人。” 狄公又问:“那么,这两个死者是什么人?” 伙计摇了摇头道:“小的也不知道。” 狄公奇怪地道:“难道他们没有在柜台上册?” 伙计道:“先生,这地字甲号房是城里的一位客人常年包租的,就连钥匙也在他的手里。” 狄公道:“哦,那包租之人是谁?” 伙计道:“包房子的人姓赵,说就在城里居住,再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是每年来结一次房钱。” 狄公道:“你在城中见过那个姓赵的吗?” 伙计摇了摇头道:“从没见过。” 鲁吉英低声道:“一定是用的假名。”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那么,他包这间房子有什么用处?” 伙计道:“自打姓赵的客人包下这间房子之后,就有两个奇怪的人经常来住,每次都是夜里进店,天不亮就走了。” “奇怪的客人?” “是的。这两个人来的时候,都用大斗篷蒙着脸,进店以后说一句:地字甲号房,就进去了。而且,他们也从不让小的伺候。” “这两个奇怪的客人,是不是房中的死者?” “我也不知道,应该就是吧。除了那两位奇怪的客人,别人从没有用过这间房。” “那么,死在榻上的那名男子,是不是包房的那个姓赵的?” “不是。” “昨夜,两名死者来店里的时候,你看清他们的脸了吗?” “看清了,就是这两个人。我当时还觉得纳闷,今天他们怎么不用大斗篷蒙脸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明白了。伙计,你赶快到县衙报官,请官府前来查案。” 伙计点了点头,又哀告道:“那,那我就去了。官家来了,各位一定要替我说两句呀。” 狄公微笑道:“你放心吧。” 伙计小跑着向楼下奔去。 曾泰道:“这可真是奇了,两间房子,一间里死了人,另一间发生打斗,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凶手是从哪里进来的呢?” 鲁吉英道:“难道是两拨不同的人行凶,却凑巧碰到了一起?” 狄公一挥手道:“走,下楼看看。” 此时,天已大亮。狄公、曾泰一行来到院中,狄公围着院墙仔细地搜索着。身后不远处的曾泰和鲁吉英对望了一眼,鲁吉英轻声道:“阁老看什么呢?” 曾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啊。” 忽然,院墙前的狄公停住了脚步,目光盯着墙头。墙头处的瓦片剥落,露出了里面的夯土。旁边沾染了一点血迹。 何夫人躺在榻上,面容极其憔悴。春儿在一旁伺候。 门声一响,何五奇和管家何竟走了进来,春儿赶忙回道:“夫人,老爷看您来了。” 夫人缓缓睁开双眼,对何五奇露出了一丝微笑。 何五奇关切地道:“怎么样,夫人,你好些了吗?” 夫人点了点头道:“好多了。” 何五奇道:“究竟是何急病,竟然如此厉害?” 夫人道:“昨晚在房中吃了几杯闷酒,又在湖心亭里坐了坐,想来是被风激住了,故此染疾。” 何五奇道:“我看还是请个郎中吧?” 夫人摇了摇头道:“又不是什大病,何必闹得合府不安。而且你知道,我性喜安静,不喜欢旁人打扰。你放心吧,我已经好些了,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春儿,你们要悉心服侍夫人,只要她的病情反复,立刻差人通知我。” 春儿点了点头。 何五奇道:“那夫人,你安心养病,我先走了。” 夫人点了点头。 何五奇与何竟转身走出门去。 夫人与春儿对望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何五奇与管家何竟走在回廊中。 何竟四下看了看,轻声道:“老爷。” 何五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何竟小心地回道:“有件事小的也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何五奇道:“说,怕什么。” 何竟道:“今日凌晨,天刚蒙蒙亮,小的起身到前园查看,发现一个人急匆匆地穿过园子,向后边走去。小的赶忙尾随其后看个究竟,谁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夫人!” 何五奇一惊,回头看着他道:“哦,有这等事?” 何竟道:“过了一会儿,春儿从房里出来,跑到前面的管事房中。等她走后,小的一问,管事说春儿是来找治刀伤的药的。” 何五奇一愣道:“找刀伤药做什么?”忽然,他惊道,“你是说,夫人并不是染疾,而是受了刀伤?” 何竟道:“小的不敢胡说。只是觉得此事有些奇怪,才跟您回禀一声。” 何五奇沉吟良久,方才说道:“何竟啊,我发现最近一段时间,夫人好像是有些不太对劲儿。” 何竟道:“您算说着了,小的早就发现了。只是疏不间亲,不敢贸然对您提起。” 何五奇深吸了一口气道:“从今天开始,后园的事儿你给我仔细起来,尤其是春儿那个小丫头。” 何竟点了点头道:“您放心吧。” 第十五章 狄仁杰神断凶杀案 清晨,李元芳和小清纵马来到蛟王祠,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蛟王祠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烧焦的梁木瓦砾冒出一股股的白烟,数十具烧成焦炭的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废墟中。 小清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元芳纵身跃下马来,快步走到废墟中,仔细地查看着。小清也随后跟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焦臭的气味,被烧焦的尸身呲牙眦目,样子极其狰狞。小清干呕一声,赶忙捂住了嘴,转身跑开。李元芳在废墟中仔细查看着,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缓缓向废墟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四处搜索着。祠堂周围的土地已被熏成墨黑色。 小清脸色煞白,走过来轻声问道:“被烧死的是庞四他们吗?” 李元芳道:“应该不是。” 小清道:“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刚刚我仔细看过了,尸身上都有伤口。应该可以肯定,是被人杀死后再纵火焚烧的。而且,你没有发现吗?所有人都是死在祠堂之内。这就说明,被害者非但不曾还手,就连逃跑之力也没有。盐枭是不会这样的,至少他们可以抵抗。” 小清道:“那这些死人是谁?” 李元芳道:“很可能是那些大趸船上的人。这些人被俘后,浑身绑缚,这才会引颈就戮。” 小清颤声道:“是谁,是谁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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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毒手?是庞四吗?”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片刻之后又快步向前走去。黑土与白土交界之处,有一溜明显的血迹。李元芳顺着血迹延续的方向抬头向前望去,只见血迹延伸到了祠堂前的树林之中。 李元芳冲小清一摆手,二人飞步向树林奔去。只见树林里躺着一个浑身浴血,半面焦黑的人,正是北沟大仓的监库彭春。元芳伸手将他搀起,探了探鼻息。 小清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李元芳道:“还有呼吸。”他将彭春扶坐起来,轻声道,“朋友,朋友,你醒醒!” 彭春轻轻哼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 李元芳道:“这是怎么回事?” 彭春道:“救,救,救救我。” 李元芳道:“是盐枭干的吗?” 彭春轻轻摇了摇头:“是,是,卧……”话没说完,就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元芳道:“你们是大趸船上的吧?” 彭春吃力地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盐枭们到哪里去了?” 彭春断断续续地道:“不,不,不知……”说着,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清道:“水生,他,他死了……” 李元芳探了探彭春的鼻息道:“还有口气,一定要救活他。” 小清手足无措道:“现在怎么办?” 李元芳道:“先到卧虎镇找个郎中!” 狄公房中,狄公与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和张环等人说着什么。曾泰吃惊地道:“是这样!” 狄公道:“昨夜共有五个人进入了客栈,恰巧都被我看到了。这五人之中,最先到的两个是受害者,随后而来的三人,可以肯定,便是凶手。奇怪的是,三名凶手分为两拨进入店中。而且杀人后并不逃离现场,而是回到了另外一间客房之内。而那间客房又发生了激烈地搏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曾泰道:“这桩案子确实有些蹊跷。”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双眼一亮,轻声道:“难道会是这样?”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 狄公道:“进来。” 伙计推门走了进来道:“狄先生,各位,县令大人请你们前去问话。” 狄公点了点头,带领众人起身随伙计来到地字甲号房。一名衙役指着坐在椅子上的县令文清道:“这位就是县令大人。” 狄公一拱手:“大人在上,草民有礼。” 衙役一声低喝:“大胆,见县令大人竟然不跪!” 狄公刚想说话,文清摆了摆手道:“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必跪了。” 狄公微笑道:“多谢大人。” 文清将狄公一行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狄公道:“姓怀,名英。并州人氏。” 文清一指身旁的几人道:“他们呢?” 狄公看了曾泰几人一眼道:“还不向县令大人自报家门。” 曾泰、鲁吉英等人依次报出了姓名和籍贯。 文清点了点头道:“昨夜,你们住在这通衢客栈之中?” “正是。” “夜里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回大人的话,草民昨夜三更左右在院中散步,看到了三拨,共五人进入了这座小楼之中。” “哦?” “先来了两个,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来了两人,最后一人紧随其后。” “深夜三更,你还在院中散步?” “这是草民多年养成的习惯。”狄公笑着回答道。 “还听到了什么?” “其他的就没有了。早晨,草民刚刚起床,便听到伙计在楼上呼喊,上楼一看,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已经死了。” “你是说有五人进入客栈?” “正是。” “可据伙计刚刚言讲,昨夜,只有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死者进入客栈。” 狄公停顿了一下道:“其余三人可能他没有看到吧。” 文清冷笑道:“两名死者,三名凶手都被你看到了,这可真是凑巧之极呀。” 狄公道:“正是。草民也是这样认为。” 文清抬起头来,双目死死地盯着狄公道:“可依我看来,这杀人凶手,就在店内!” 狄公笑了笑道:“哦?昨夜住在店中的,就只有伙计和我们这一行十人。” 文清笑了:“说得好。这间地字甲号房间,已经包租了一年之久,其间,两名死者曾多次到房中幽会。如果伙计真想杀人,那么,他早就可以动手,大可不必等到昨夜。” 狄公也笑了:“也就是说,大人认为凶手就在我们这一行十人之中?” 文清逼视着狄公道:“难道,没有可能?” 狄公笑笑:“动机呢?我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文清语塞,沉吟片刻道:“这一点,本县还要深入调查。但就现场的状况来讲,杀人动机,应该是为情杀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公忍不住笑出声来:“大人不会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会为情杀人吧?” 文清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而且,本县并没有说你就是杀人凶手,只是说你有嫌疑。”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们是昨天中午才到达盱眙,这么短的时间去和谁结情呢?” 文清轻轻咳嗽了一下道:“所谓情杀的判断,现在不过是本县的推理,也许凶手行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比如,图财害命或报仇。昨夜三更,当那两名死者进入店中之时,你恰恰在院中散步,只有你和伙计看到他们上楼进入了客房。时过两个时辰,这两名客人便被杀身亡。你说,你有没有嫌疑?” 狄公道:“可草民刚刚说过了,还有三人进入店内。” 文清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辞,再没有别人看到,你怎么能够证明呢?” 狄公笑了笑,反问道:“草民想问一问,大人断案凭的是什么?” 文清道:“当然是对现场的勘察和对作案动机的分析。”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得好。那么,草民想问一问,大人是不是认真地勘察了现场呢?” 文清的脸沉了下来。 旁边的衙役喝道:“住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和县令大人如此讲话!是不是皮肉痒痒了!” 曾泰重重地哼了一声,刚想说话,狄公笑着摆了摆手。 文清冷冷地道:“本县自上任以来,断案无数。这勘察现场之道恐怕不用你来提醒我吧!” 狄公道:“那好,我想问几个问题,不知大人能否见容?” 文清哼了一声道:“问吧,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狄公点了点头道:“首先,这两行血脚印,大人看到了吗?” 文清冷笑一声道:“当然看到了,脚印通往地字丙号客房。” 狄公道:“好极了,这就说明,凶手杀人后,回到了丙号客房,是吗?” 文清道:“不错。哪又怎么样?” 狄公道:“如果草民是凶手,杀人后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的房间,而要进入丙号房呢?” 文清登时愣住了:“这……” 一旁的曾泰和狄春对望一眼,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狄公继续道:“还有,地上有凶手留下的血脚印,现在就可以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草民留下的。”说着,他走到血脚印旁,将自己的脚踏了上去。狄公的脚比血脚印长出几近一寸。 文清愣了半晌没有说话,末了终于冷冷地道:“就算凶手不是你,你身边的这些人也都有嫌疑。” 曾泰冷笑道:“那大家就一一比试脚印便了。” 文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狄公微笑道:“现在能不能请大人移驾,随草民到地字丙号房中看看?” 文清嗯了一声,站起身来。众人随狄公走出房间,来到丙号房中。 狄公道:“这房中凳倒桌翻,花盆落地,床榻上有一摊血迹,地上还有一柄带血的钢刀。这就说明,昨夜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而且有人受伤流血。这一点,大人承认吗?” 文清点了点头道:“看房中的情形,应该是的。” 狄公道:“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一人是凶手,杀完人之后,为什么还要跑到这丙号房来?又和谁发生了搏斗呢?”说完,狄公缓缓走到摔碎的花盆旁,取出了那枚还压在残片下的翠玉戒指,对文清说道,“这只戒指大人一定没有发现吧?” 文清一惊,走上前来接过了戒指,细看之下,发现上面有很多小点,还染着一丝鲜血。 狄公道:“照大人刚刚所说,昨夜并没有凶手潜入客栈,是我们当中的一人杀死了那两名死者,那么,这只戒指肯定就是属于凶手的。大人,请你拿过戒指,让大家试戴一下。” 文清看了看狄公,将戒指递了过来。 狄公先在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套了一下,戒指太小了,根本套不进去。随后,曾泰等人一一试戴,不是大就是小,没有一个合适的。 文清再也无话可说了,他疑惑地望着狄公道:“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狄公笑了笑道:“草民曾当过几任小官,卸任后便在江湖上跑跑买卖。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子侄。” 文清的目光稍稍和缓了一些,点了点头道:“难怪你对断案之道如此精通。” 狄公道:“大人过奖了。” 文清道:“就算你刚刚说的是真的,昨夜确实有五个人进入了客栈,那你说一说,这两间客房中发生的凶案又是怎么回事呢?” 狄公道:“昨夜,草民在院中第一次看到的两个人就是死者。这二人一定是恋奸情热,生怕被别人发觉,这才跑到客栈之中幽会。” 文清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刚刚我已传令捕快到城中四下寻访,看看有哪家缺失了人口。” 狄公点了点头:“证实死者的身份,是破案的关键。” 文清道:“你继续说吧。” 狄公道:“第二拨进入客栈的两个人,是翻墙而入的,可以肯定他们就是凶手。” 文清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从我们发现的那些血脚印不难看出,凶手行凶之后并没有逃走,而是由甲号客房返回了丙号客房。这种异常的举动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丙号客房中还有另外一人等着他。” 曾泰道:“不错,这是唯一合理的推论。” 狄公道:“最后一个进入客店的人,当然也是翻墙而入,我们将他称作第三人。他很有可能是那两名杀人凶手的仇家,跟踪二人来到客栈外,眼见二人跃墙进入院中,他也尾随其后。” 文清双眉一扬道:“哦?你怎么能够肯定,第三人是尾随凶手而至呢?” 狄公道:“据草民昨夜所见,两名凶手刚刚穿过院子跑向小楼,第三人便跟了上来,两者间隔的时间非常之短。故此,可以断定第三人是尾随两名凶手而来。” 文清沉思着,点了点头。 狄公道:“大人,下面就要说到案发时的情形了。这样吧,我们现场演示一番,看看我的推论是否合理。”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张环、李朗,你二人扮作进入客栈的两名杀人凶手。狄春扮演第三人。”说着,他走到狄春和张环、李朗面前低声交待了几句,三人频频点头。 交待完毕,狄公道:“大人,我们开始吧。” 文清点了点头道:“请吧。” 张环、李朗二人走出门去。狄公关上房门道:“两名凶手进入客栈后,先来到了丙号房中……” 张环、李朗依言进入房中。张环让李朗坐在床榻旁,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杀死他们。” 李朗点了点头,张环快步走出房去,回手关闭了大门。 狄公道:“他走之后,最后进入客栈的第三人悄悄尾随而至。此时,房中一片黑暗,只有一点儿月光从窗中透进来。” “吱扭”一声房门打开了,狄春轻轻地走了进来。 榻上的李朗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猛地,狄春一个箭步来到床边,五指并起假做刀状狠狠地扎在李朗身上。李朗一声闷哼倒在榻上。 狄公走到榻旁,指着床榻边的血迹道:“这就是床榻边出现这滩血迹的原因。” 文清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就在此时,凶手在甲号房中行凶完毕,返回这里……” 张环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见屋中情形,大吃一惊,他合身扑上前去与狄春扭打在一起。 狄公走过去道:“这二人在搏斗过程中,撞翻了屋内的桌椅,第三人用刀刺伤了凶手,但自己的刀也落在了地上。”说着,指着钢刀落地的位置道,“大人请看,刀落在这里,旁边有几滴血迹。由此可以证明这一点。” 文清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可是还有一个疑问。” 狄公道:“大人请讲。” 文清道:“你怎么能够断定,地上的钢刀是第三人留下的,而不是凶手的呢?” 一旁的曾泰道:“是啊,也有可能是凶杀刺伤了第三人。” 狄公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文清道:“为什么?” 狄公道:“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在甲号房间的门上,有一个凶手留下的血手印。” 文清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看到了。” 狄公道:“那只血手印是一只右手,也就是说,凶手杀人、开门这些发力的动作用的都是右手。” 文清点了点头:“不错。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我只需要证明凶手是个用右手的人就够了。”说着,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钢刀,走到文清面前递了过去,“请大人看看,刀柄上留下的这个血手印。” 文清接过来仔细一看,惊呼道:“这是一只左手!”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这就说明,刀是第三人留下的,而不是凶手的。” 文清惊讶地望着狄公,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怎么……” 狄公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凡人,只是在观察事物上比旁人多了几分细致。” 文清又追问道:“那,后来呢?” 狄公道:“二人继续搏斗,从床榻前打到了花盆架旁……” 狄春和张环扭打着来到花盆架倒地的位置,两人的手抓在了一起。 狄公道:“大人请看,这时,二人的手抓在了一起,致使其中一人中指上戴的翠玉戒指掉在了地上……”说着,将手里的戒指放在花盆的碎片下道,“随后,他们撞翻了花盆架,花盆摔得粉碎,将戒指压在下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花盆残片下找到戒指的原因。” 文清点了点头,曾泰双掌一击道:“绝了,毫无破绽!” 狄公道:“终于,第三人挣脱了凶手,逃出房去,翻墙离开客栈。而凶手也带着受伤同伴随后离去,当然,也是翻墙逃走的。” 文清道:“这一点,怎么能证明呢?”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大人随我来吧。”狄公领着文清、曾泰、鲁吉英等人来到院墙边,伸手一指墙头道,“大人请看那里。” 文清抬眼向墙头望去,只见墙头上瓦片脱落,墙瓦在地下摔得粉碎,露出了下面的夯土。夯土上染有一小片血迹。 文清道:“不错,果然如此。不过,其中还有一个问题。” 狄公道:“是什么?” 文清道:“那枚翠玉戒指到底是凶手的,还是第三人的?” 狄公的脸上又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个问题还是让戒指的主人自己回答吧。”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文清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县没有听错吧,你是说让戒指的主人自己回答?”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疑惑地道:“你知道这戒指的主人是谁?”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可我想,马上就会知道了。” 文清一愣道:“哦?这是何意?” 狄公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问道:“县令大人,不知这盱眙县城之中,有多少家裁缝店和绸布庄?” 文清一头雾水:“裁缝店,绸布庄?”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 文清与身旁的衙役捕快们对视了一眼道:“这……” 一旁的捕快头儿道:“要说起裁缝店和绸布庄,大大小小加在一起……大概有六七家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县令大人马上出签,将这六七家店中的老板和裁缝统统唤到通衢客栈之中。哦,对了,请他们带齐剪裁的用具。” 文清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 狄公笑了笑道:“如果县令大人想要破解此案,那就照草民说的做。” 文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人。这时捕快头儿也正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文清点了点头道:“照办!” 捕快答应一声,飞跑下去。 曾泰不解地道:“恩师,为什么要传裁缝到这里来?” 狄公笑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街两旁原本都是买卖铺户,可现在大部分关了张。只有街左的一间布店敞着门,门旁的幌子上书:孙记绸庄。绸庄的柜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布料,老板孙喜望坐在柜台后,呆呆地发愣。 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妇挑帘从门内走了出来。她停住脚步,看了柜前的孙喜望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而后,快步朝大门走去。 孙喜望冷冷地道:“你又要出去?” 少妇停住脚步,转过身道:“是呀。” 孙喜望道:“去哪儿呀?” 少妇道:“和常妈妈约好,一起做绣活儿。” 孙喜望一声冷笑:“做绣活儿?” 少妇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孙喜望突然问道:“你昨天夜里到哪里去了?” 少妇一愣,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啊,也是到常妈妈那里去,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孙喜望站起身,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和我说过。可是,昨晚我去了常妈妈家,她说你根本就没有去。” 少妇愣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她冷哼一声道:“不错,我是没有去常妈妈家里。” 孙喜望的眼中浮上了怒意道:“那你去了什么地方?” 少妇冷笑一声,别过头去,不再回答。 孙喜望又道:“还有,梅香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 少妇抬起头望着房顶,一言不发。 孙喜望一声怒吼:“说!” 少妇吓得浑身一哆嗦,突然,她转过身来,撒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老娘自打嫁给你孙喜望,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从白到黑陪你倒腾这点儿破布头儿,算计那几文臭钱。老娘早就够够的了!好不容易给我买个丫头,还是个十足的小淫妇,整日价和你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你当我不知道!” 孙喜望气得冲出柜台指着妇人道:“你,你,你……” 少妇一下子将他的手打了下去:“我怎么样?实话告诉你,姓孙的,这日子老娘早就不想过了!有能耐你就写下休书,老娘转身就走,再回头看一眼,我是你养活的!” 孙喜望气得浑身发抖,“啪”的一声狠狠给了妇人一记耳光。 这下少妇不干了,哭喊着冲上前来又抓又挠,孙喜望双手遮挡连连后退。少妇不依不饶,连撕带拽。孙喜望急了,狠狠地一把推开她,少妇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她登时双脚连蹬,撒起泼来,高声哭喊道:“哎呀,我没法活了!姓孙的,你好狠呀,你不是个人!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声音高亢尖厉,直传出去。 孙喜望慌了手脚,赶忙跑过来,将她拉起道:“好了,好了,别再嚎丧了,让街坊听见,丢不丢人!” 少妇哭喊道:“你都不怕丢人,老娘怕什么!走,咱们到大街上说去!”说着,拉着孙喜望就要向门外去。孙喜望没辙了,连声道:“好,好,你出去吧,我以后再也不问了!这总行了吧?” 少妇闻言止住了哭声,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斜了孙喜望一眼,冷笑一声道:“姓孙的,我告诉你,要不是顾念多年的夫妻情份,老娘早把铺盖一卷,拍屁股走人了!你想清楚,能在一块儿过,就这么凑合着,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不想一块儿过,你趁早写下休书,咱俩一拍两散伙!”说完,她看都没看孙喜望,转身走出门去。 孙喜望直气得双眼发直,浑身乱颤,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狠狠一拳砸在柜台上:“这个贱人!” 这时捕快头儿带着几名衙役走进店中。 孙喜望赶忙整了整凌乱的衣服,站起身勉强赔笑道:“几位上下,有事吗?” 捕快头儿道:“你就是这儿的老板吧?” 孙喜望点了点头:“正是。小人孙喜望。” 捕快头儿道:“店中还有别的裁缝吗?” 孙喜望愣了一下道:“啊,原来是有两名伙计,因生意清淡都回家去了。现在店中只有我一人。” 捕快头儿道:“行了,收拾好剪裁用的家伙,跟我走吧。” 孙喜望疑惑地问道:“上下,去哪呀?” 捕快头儿道:“县令大人有令,城中所有裁缝都到通衢客栈之中,大人有事交办。” 孙喜望一惊,赶忙道:“是,是。”说完,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随着衙役来到客栈。 客栈的院子当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张方桌案,桌上放着笔墨纸张。桌子正前方,文清居中而坐,狄公坐在下首与他低语着,文清连连点头。曾泰、狄春、张环等人站在狄公身后。 捕快头儿来到众人面前,躬身施礼道:“启禀大人,县城中所有裁缝均已到齐,无一遗漏。现在门外等候!” 文清点了点头道:“将他们带进来。” 捕快头儿领命而去。不一刻,二十几名裁缝在捕快头儿的带领下,鱼贯进入院内,孙喜望也在其中。众人跪倒在地叩头道:“参见县令大人!” 文清道:“罢了。诸位请起。” 裁缝们站起身来。 文清道:“今日将诸位请到客栈,非为别事,乃因本县近日要赴扬州参拜刺史大人,因此,需要一套大缎团花抽丝的官服,设计、做工都要非常精良。本县知道,各位都是县中的巧手,故而在通衢客栈摆下桌案,请诸位倾尽巧思,现场画出图样。本县选最好者录之。” 众裁缝一听此言都松了口气,纷纷低声议论着。 文清看了狄公一眼,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文清道:“现在就请大家到桌前画样。” 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到桌前拿起毛笔,饱蘸浓墨,画了起来。 狄公冲文清使了个眼色,二人站起身,沿着第一张桌案向后走去。 此时,院中寂静无声,桌案前的裁缝们正专注地画着图样。 狄公和文清缓缓地走着。狄公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裁缝们握笔的手。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一只握笔的左手映入眼帘。 此人正是孙喜望,他伏在桌案上专心志致地画着,握笔的左手灵动轻巧,不一会儿,一幅大缎官服的半身图已跃然纸上。 身旁的文清看着狄公,狄公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一只只握笔的右手掠过狄公眼前。此时,二人走到了最后一张桌案。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现出了笑容。 这时,第二张桌前的裁缝道:“大人,小的已经画好了。” 文清冲旁边的衙役一摆手,衙役接过图纸。接着,裁缝们陆续将完成的图纸交到衙役手中,不一会儿,所有裁缝均已画完。 文清看了看狄公,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两句。文清点了点头,对衙役说道:“将图纸呈上来。” 衙役将刚才收上来的图纸呈给文清。 文清草草地看了一遍,从里面挑出一张,举在手里道:“这一张是哪位画的?” 孙喜望赶忙走了出来道:“是小人画的。” 文清点了点头道:“非常好。你叫什么名字?” 孙喜望道:“小人孙记绸布店掌柜,孙喜望。” 文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衙役道:“请孙掌柜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每人赏钱一贯。” 衙役答应着跑到裁缝们面前高声宣布。众人面露失望之色,随捕快头儿走出院子。 院中裁缝只剩孙喜望一人,他面有得意之色,沾沾自喜。 文清和狄公已走到自己的椅子前,99lib?坐了下来。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文清点了点头。狄公道:“孙喜望,你知罪吗?” 孙喜望大吃一惊:“大,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走到孙喜望面前,道:“昨夜四更时分,你翻墙潜入通衢客栈,在地字丙号房中,用钢刀刺伤了房中之人,并与另外一人发生搏斗,而后,你逃出客栈返回家中。” 孙喜望浑身一颤,连退两步道:“大,大,大人说什么,小的不明白。” 狄公冷笑一声:“不明白?”说着,冲旁边的衙役一点头,衙役托着证物盘走了过来,里面放着那柄带血的钢刀和翠玉戒指。 狄公道:“刚刚画图之时,我看到你是用左手握笔。这就说明,你是个左撇子,对吗?” 孙喜望点了点头抗辩道:“那,那又怎么样,左撇子又不犯法。难道就因小的是左撇子,就说小人有罪?” 狄公道:“左撇子当然不犯法。可是左撇子持刀伤人,那就触犯了律法!”说着,一把抓起孙喜望的左手,而后,从托盘中拿起了带血的钢刀道,“握住刀柄!” 孙喜望大惊,无奈之下,只得用左手握住刀柄。 文清、曾泰等人围上前来定睛看去。果然,孙喜望的左手与刀柄上的血手印严丝合缝。 文清和曾泰对望一眼,吃惊地道:“真的是你!” 孙喜望道:“我,我……大人,冤枉啊!难道就凭这只左手的血手印就能断小的之罪,盱眙城中的左撇子又不止小的一人!” 文清愣了一下,看着狄公低声道:“他说的也有道理,也许是别的左撇子做下此案。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定罪的。” 狄公看着孙喜望,冷笑道:“盱眙城中的左撇子可能确实不只你一人。然而,盱眙城里的裁缝之中却只有你一个左撇子!”说着,他拿起那枚翠玉戒指,举到孙喜望眼前,道,“这个,你认识吗?” 孙喜望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急忙掩饰道:“这,这,小人不认识!” 狄公笑了:“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说着,他拿起戒指狠狠地套进了孙喜望左手的中指上。 不大不小,戒指严丝合缝地戴在了他的手指上。 周围的人惊呼连连。 文清厉声喝道:“你还有何话讲!” 孙喜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下头去:“大人,小的该死!昨夜确实是我暗入客栈,潜进二楼房中刺伤了房内之人!” 文清厉声道:“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是不是你杀死的?” 孙喜望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什么地字甲号房的客人?小,小的不知……大人,小的只是刺伤了那个女的,可并未杀人呀!” 狄公一愣,问道:“女的?” 孙喜望惊惶地道:“正是。那房中是一男一女,小的只是刺伤了那个女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冷笑一声道:“孙喜望,事到如今,你还百般抵赖,明明是你杀死了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又潜入丙号房中刺伤了另外一人。而今证据确凿,你竟还在本县面前推说不知,真是岂有此理!” 孙喜望吓得连连磕头:“大人,小的冤枉!小的真没杀人!” 狄公道:“县令大人,这个孙喜望就是最后一个潜入客栈的第三人,可以肯定,他并不是杀人凶手。” 文清疑惑地问道:“哦,为什么?” 狄公转头对孙喜望道:“站起身来。” 孙喜望哆嗦着站了起来。 狄公道:“大家随我来。”说着,向院中自己的房间走去。所有人不明所以,只能随后相跟。 狄公来到自己房门前,对孙喜望道:“伸手推门!” 孙喜望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将门推开。 狄公对文清道:“还记得凶案现场房门上的那个血手印吗?”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是只右手。” 文清道:“也许他是双手开门,却只有右手的血手印留在了门上。” 狄公道:“你说得很对,凶手极有可能是双手开门。然而,凶案现场的房门上,之所以只有右边的门扇留下了一个右手的血手印,是因为凶手是用右手握刀杀人,因此右手沾染了鲜血。而左手上却并没有血。故而即使他双手开门,左边门上也不会留下印迹的。” 文清道:“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的两只手都染上了鲜血?” 狄公道:“当然有。可如果是这种情况,凶手用双手开门,那么两扇门上肯定都会留下血手印,而不会只有右边留下印记,左边却没有。”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刚刚孙喜望握刀我们都看到了,他是用左手的。如果真是他杀了甲号房中的客人,而后开门出房,那就应该是左边房门上印有一只左手的血手印。可现在事情却恰恰相反,这就说明,行凶之人定然是使用右手。由此也可以推断出,孙喜望并不是杀人凶手。” 文清目光中带着钦佩,看着狄公道:“我服了。没有丝毫破绽!” 狄公笑着摆了摆手,衙役将戒指从孙喜望手上脱下,递到狄公手中。 文清望着狄公由衷地感叹道:“老人家,你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断案大师呀!” 狄公笑道:“大人过奖了。” 曾泰一旁笑道:“恐怕断案大师也不如他呢。” 文清连连点头道:“对,对。曾兄说得对极了。老人家,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您是怎么想到,潜进客栈的第三人是个裁缝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想到第三人是个裁缝。我只是肯定了一点,那就是,这枚翠玉戒指的主人是个裁缝。” 文清愣了。 曾泰道:“那,您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呢?” 狄公拿起了戒指道:“你们看,这枚戒指与普通人所戴戒指有很大的区别。首先,戒指的表面是平整的,而普通戒指的戒面则是有弧度的。” 曾泰和文清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举起戒指朝向阳光道:“你们仔细看看,这戒面上有什么?” 二人凑过来仔细看了看道:“有很多小细点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你们是否知道,这枚戒指之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小点儿?” 二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道:“因为这不是一枚戒指,而是裁缝做针线活儿时使用的顶针。裁缝们用针线缝制衣物,当遇到很厚的布料时,便用此物顶住针尾,向前一送,针尖便很容易地穿过布面。这只戒面上的小点儿,正是裁缝们积年缝纫针尾不断顶击戒面留下的痕迹。由此我断定,戒指的主人是一名裁缝。” 文清和曾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确定这一点之后,我本想将裁缝请来一一试戴这枚戒指,能严丝合缝戴上的肯定就是它的主人。然而,我忽然想到,即使找出了戒指的主人,我们也无法断定他是杀人凶手还是那个第三人。” 曾泰道:“在此之前,县令大人还曾问过您,这枚戒指是属于凶手,还是属于第三人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个念头一产生,我立刻想到了地字丙号房中地面上的那把钢刀。” 曾泰道:“不错。钢刀的刀柄上印着一个左手的血手印。您曾说过,它是属于最后进入客栈的第三人的。” 狄公道:“非常正确。想到这一点,我马上有了主意,将裁缝们召集到这里,让他们画图,这样就能看出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左撇子。如果有,我们再让他试戴戒指,只要匹配,就完全能够肯定,戒指的主人就是第三人。如果没有左撇子,那就说明,戒指的主人便是在地字甲号房中行凶的杀人凶手。” 文清钦佩地笑道:“结果证明,您的推断完全正确。”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而今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后潜入客栈的第三人——孙喜望。接下来,也是最难的一点,就是找出杀人凶手。” 文清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狄公转过身道:“孙喜望,你夤夜潜入客栈行凶伤人,已犯下重罪,如果再不道出实情,那可就是罪上加罪!你要想清楚。” 孙喜望泪流满面,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小人一定实话实说。”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跟踪那两个人进入客栈?” 孙喜望长叹一声道:“哎,说起此事,小人真是一肚子苦水!” 狄公和文清对视一眼道:“哦?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孙喜望道:“小人世居盱眙,以开绸布店为生。数年前,小人娶了阎氏为妻。婚后,阎氏还算贤良,帮助小人经营买卖,出纳账务,一切都平平安安,日子过得也很舒心。可两年前,也就是盱眙断盐之后,城中盐价暴涨,百业萧条,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小人不得不经常外出,做些微利的小生意,以维持家用。有一次,小人从外地卖布回来,街坊的一位大娘告诉小人,我不在的时候,阎氏经常深夜出门,整宿不归,店面也关了张。开始小人不信,可自从在家中发现了一件怪事之后,小人便开始怀疑起来。” 狄公道:“什么怪事?” 孙喜望道:“大人您知道,盱眙县城自两年前断盐后,盐价涨到了四百文一斗,家家户户买盐都成了难事。像我这等中平人家,一年之内顶多有半年能够吃上咸盐,另外半年便是淡食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我知道。” 孙喜望道:“我家中的怪事就是出在盐上。” “哦?” “小人平常到何家盐号买盐,每次只买一斤,最多两斤,放在家中慢慢食用。可几个月前,小人从外地回来,却发现家中多出了七八个大陶瓮,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食盐,足有十来斗之多。 “当时,小人吃了一惊,赶忙询问阎氏,这些盐是从哪里来的?阎氏对我说是买的,您知道,十斗盐就是四千文呀。我很生气,责怪她不应该花这么多钱买盐。可阎氏却说,这些食盐是从盐枭手中买到的,二十文一斗,和常平盐一个价钱。当时,我听说后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盱眙城中,即使是盐枭卖盐也要卖到两百文一斗。再说,盐枭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倒卖私盐,怎么可能按常平盐的价钱卖?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孙喜望道:“自那时起,我便怀疑阎氏在外面勾搭上了有钱的阔佬,否则,谁会给她送来这么多白花花的食盐。于是几天后,小人假意出门,在城中的一家茶楼里躲了起来,到夜半时悄悄潜回家中。谁知我竟然看到自家门前停着一顶蓝呢小轿,没过一会儿,阎氏就上了轿子。我跟着轿子就到了这家客栈的门前。 “可是从轿子里面竟然下来了两个人!这二人都穿着套头黑斗篷。我尾随他们到了一间客房外。我亲眼看见这贱人和一个男人……”说到此处,孙喜望浑身哆嗦,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强压怒火,半晌,长叹一声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淫妇。当时,我本想闯入房中,捉奸在床。又怕自己不是那奸夫的对手,反被其害。因此,便按下怒火返回家中。待阎氏归来,小人厉声责问,不想阎氏却耍起泼来。大人,小人是要面子的生意人,面对这个泼妇,我只得忍气吞声。” 狄公道:“你是说,从轿子里下来了两个人?” 孙喜望点了点头,恨恨地道:“就是那对奸夫淫妇。想是那男人早已躲在轿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是说他们在地字甲号房中幽会?” 孙喜望道:“小人也不知是哪一号,反正就是楼上的第一间。” 狄公对文清道:“就是地字甲号房。”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你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可惜,我跟踪了几次都没有看见奸夫的容貌。” 狄公道:“好了,你继续说吧。” 孙喜望道:“此事之后,小人买了一个丫鬟名叫梅香,将她安置在阎氏身旁,只要有事就向我报告。过了些日子,梅香对我说,只要我不在家,阎氏便偷跑出去与奸夫幽会,地点就在通衢客栈。当时小人就想到衙门报官,可回头一想,只要衙门出面,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小人也必定颜面扫地,还怎么在城中住呀!于是,小人便起了杀心。”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孙喜望又道:“我连续一个月躲在朋友家中,白天睡觉,夜里跟踪这对狗男女。发现他们每次幽会都是在三更时分,地点则是通衢客栈小楼的客房之中。于是昨夜,小人在客栈外等候,果然到了三更时分,两个狗男女穿着黑斗篷来到了客栈外。奇怪的是,二人没有走正门,而是跃墙而入。小的也没多想,跟随他们翻墙进入客栈,眼见二人进了小楼二层中间的一间客房,小的便躲在楼拐角处等着,只待二人睡熟,便结果了这对狗男女的性命。 “我上了二楼经过第一间客房时,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再听,屋里又没了动静。于是我来到中间那间客房门前,趴在门旁听了听,屋里也没有声音。我一咬牙,推门而入。透过月光,我模模糊糊看到榻前有一个人。 “只听一个女人低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一惊,慌乱中以为是阎氏,便对着那人狠狠一刀刺了下去。那人哼了一声倒在了床上。我上去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只见她左肩中刀,鲜血直流。可,可这个人竟然不是阎氏! “我吓得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刚要逃走,一个黑影闪了进来。他一见房中情形,也吓了一跳,跟着就向我扑来,我二人扭打在一起。” 说到此处,孙喜望长叹一声,又悔又恨道:“真没想到,进入客栈的竟不是那对奸夫淫妇,我说他们每次都是乘轿而来,这一次为什么会跳墙进入客栈。还有,每一次,他们都是在上楼后的第一间房中相会,而这次他们却换了房子。我真是蠢到极点!但凡多想一想,也不会错伤了人!” 狄公道:“被你刺伤的是一个女子?”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对文清、曾泰道:“这就是凶手在潜入客栈之后,为什么要撬开丙号客房的原因。他要先将同来的女子安顿好,自己再潜入甲号房中杀人。” 文清和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沉思道:“可,他为什么要带一名女子前来行刺呢?孙喜望,你看清那个女子的脸了吗?” 孙喜望道:“是。看清了。” 一旁的文清急切地问道:“那,你看清与你扭打的男人的脸了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道:“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逃命,哪还顾得上这些!” 文清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么,你妻阎氏现在何处?” 孙喜望恨道:“刚刚小人来客栈之前,那贱人又出去鬼混了。” 狄公道:“也就是说阎氏没有死?” 孙喜望一愣道:“当,当然没有,出门前还和我吵了一架呢。” 狄公道:“可你刚刚说过,阎氏与奸夫每一次幽会都是在上楼后的第一间甲号房中?”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正是。” 曾泰道:“早晨,店伙计也是这么说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甲号房中的死者不是阎氏和奸夫,那这二人是谁呢?” 文清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前来认尸。” 狄公静静地思索片刻,对曾泰道:“今晨,店伙计曾说,发生命案的地字甲号房的钥匙在包房之人的手中,对吧?” 曾泰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如果说,那个姓赵的使用假名长期包租地字甲号房,实际上是为阎氏和奸夫提供幽会的场所,那么,这把房间钥匙会在谁的手中呢?” 曾泰想了想道:“从孙喜望所说的情况来判断,房间是阎氏和奸夫使用,那么,钥匙应该在这两个人手中。” 文清道:“不错。应该是这样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做这样几个假设:首先,假设那把钥匙掌握在阎氏的手中;其次,假设阎氏不慎将钥匙丢失;再99lib?次,假设钥匙丢失的原因是被人盗走。那你们想一想,谁最有可能偷盗这把钥匙?” 曾泰愣住了,和文清对视一眼道:“偷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摆了摆手,没有回答,转头问孙喜望道:“孙喜望,家中除了你和阎氏之外,还有何人?” 孙喜望回道:“还有丫鬟梅香。” 狄公道:“除你三人外,再无旁人了?” 孙喜望道:“正是。” 狄公道:“今日你出门前,见到梅香了吗?” 孙喜望道:“梅香昨日一夜未归,不知到哪里去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县令大人,你命人将两名死者的尸身抬来,让孙喜望辨认一下。” 文清愣住了:“哦?” 狄公道:“如果刚刚的三个假设成立,那么,那具女尸就应该是孙家的丫鬟梅香。” 所有人都傻了。孙喜望更是目瞪口呆。 这时,两名衙役抬着尸体来到院中,将尸身放在了地上。 狄公道:“孙喜望,你过来看一看。” 孙喜望赶忙走了过来,定睛向两具尸身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只听孙喜望惊叫道:“梅香,田六!” 文清吃惊地道:“这女尸真是你家的丫鬟梅香?” 孙喜望浑身战栗,说道:“是,是。女的是丫鬟梅香。男的是小人几个月前雇佣的一个伙计,叫田六。他,他,他怎么会和梅香在一起?” 文清惊讶地望着狄公道:“您又说对了!” 狄公道:“刚刚我就觉得非常奇怪,孙喜望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跟踪阎氏和那个奸夫,掌握了确切情况之后才于昨夜动手。可这二人却好像事前知道有人要前去谋杀,故而临时更换了幽会地点。” 文清道:“这的确很奇怪,您说是为什么呢?” 狄公道:“其实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由于阎氏保管的地字甲号房的钥匙被人偷走了,他们才不得不换一个幽会之所。而恰恰由于这个原因,令他们幸免于难。” 文清和曾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曾泰道:“我说您刚刚为什么要问,谁盗走了客房的钥匙呢。” 狄公道:“盗走钥匙的人就是梅香。她与伙计田六相好,却苦无幽会之处。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阎氏的秘密,于是暗中将钥匙盗走。又于昨天夜里,约好情人田六,深夜进入店中偷欢,不想却被凶手所杀。” 曾泰道:“可先生,梅香是个下人,公然偷盗主人之物,一旦被阎氏发现,岂不是要引火烧身?” 狄公道:“通奸在本朝是大罪,要被处凌迟的。这一点,梅香心里很清楚。她也知道即使阎氏知道是她偷走了钥匙也不敢声张。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行为却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曾泰道:“那么先生,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为了杀死阎氏和奸夫,还是冲着梅香和田六来的呢?” 狄公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两种可能都存在。要想解开这个谜团,首先要搞清与阎氏幽会的奸夫究竟是何人只有查清了这一点,才能确定杀人凶手的真正动机,也才能彻底破解此案,揪出凶犯。” 文清点头道:“那又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奸夫呢?” 狄公沉吟片刻,目光望向了孙喜望。然后对文清、曾泰道:“这件事,还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曾泰道:“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还是老办法,敲山震虎。”说着,狄公冲二人招了招手,二人凑上前来,狄公低声说着什么。二人连连点头。 第十六章 追根溯源狄公设局 孙记绸布庄的门半开半掩,阎氏心神不宁地在店里徘徊,不时抬头向外张望。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两声呼喝。阎氏一惊,赶忙跑出门去。只见数十名衙役捕快飞奔而来,将绸布庄团团围住。阎氏吃惊地喊道:“哎,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家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从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儿……” 话音未落,街口处几个人大步向孙记绸布庄走来。为首的是孙喜望,身后跟着狄公、文清、曾泰、鲁吉英、狄春、张环等人。 阎氏愣住了。眼见狄公众人来到门前,阎氏上前一把拉住孙喜望道:“喜望,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孙喜望赶忙回头对狄公等人道:“诸位大人,这就是拙妻阎氏。”说完,又回头对阎氏道,“还不给众位大人见礼!” 阎氏闻言,收起惊慌的表情,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来,盈盈一跪道:“众位大人,妾身有礼。” 文清点了点头道:“罢了。” 阎氏站起身来,孙喜望压低声音对她道:“梅香死在了通衢客栈……” 阎氏惊叫道:“什么?梅香死在客栈里了?”说着,只见她面色极其骇异,浑身不住地发抖。她的神情没有逃过狄公的双眼。 只听孙喜望又道:“是呀。今天上午你走后,衙门来人将我唤去,先叫我认尸,我一看吓得差点晕过去。死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梅香,男的是几个月前咱们店里雇佣的伙计田六,二人都赤身露体的。” 阎氏点头道:“我早就说过,那梅香是个不安分的,整天在外面勾三搭四。” 孙喜望故意凑近阎氏,假装压低声音道:“后来,官府查问我,梅香手中的客房钥匙是从何处得来。” 阎氏慌得连退两步。 狄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抬眼看了看身旁的文清,文清和曾泰对望一眼会心地笑了。 阎氏轻声道:“衙门还问了什么?” 身后的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 孙喜望赶忙道:“回头我再详细告诉你。几位大人要勘查梅香的房间。” 阎氏点了点头,退在一旁。 孙喜望道:“几位大人,请进吧。” 狄公点了点头,与文清、曾泰及几个衙役捕快走进店内,在孙喜望和阎氏引领下来到梅香房中。 孙喜望道:“这就是梅香的房间。” 狄公点了点头。文清对身后的衙役们道:“仔细搜索!” 众衙捕答应一声,开始搜查整个房间。 狄公站在房子中央,双目飞快地扫视着屋中——桌椅靠窗摆放,旁边有一只小柜子;床榻贴墙靠置,下面黑忽忽地放着什么东西。 狄公走到榻前,弯腰向榻下望去,只见榻下放着两只大陶罐。 狄公对身后的捕快道:“将这两只陶罐抬出来。” 捕快答应着,将陶罐从床榻下抬了出来,文清、曾泰也凑了过来。 狄公伸手将封口打开,向罐内望去。众人一看都吃惊不小。 罐内是白花花的食盐。 狄公、文清和曾泰的目光几乎同时望向了孙喜望和阎氏。孙喜望满面羞惭,阎氏却镇定自若。 狄公笑了笑道:“盱眙食盐如此匮乏,想不到你家中倒是富余的很。连丫鬟手中都藏有价值千钱的食盐。” 阎氏赶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梅香平日极不安分,在外面勾三搭四,很有些相好的。备不住其中哪个就是盐贩子,这盐肯定是别人送给她的,与我们夫妻无关呀!”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又缓缓走到桌旁的小柜前道,“这小柜的钥匙在二位手中吗?” 孙喜望刚想说话,阎氏抢先答道:“没有,没有。这是梅香的柜子,我们怎么会有钥匙?不瞒大人说,就是这间屋子平常我们也很少进来。” 狄公点了点头,对文清使了个眼色。文清对衙役道:“将柜子撬开。” 衙役答应着跑了过来,用钢刀插进柜门,狠狠一别,啪的一声柜门打开。 众人齐齐向里面望去。 只见小柜中堆放着很多金银手饰,其中竟还有六七个十两重的元宝、二三百贯铜钱。 众人不禁啧啧惊呼。就连孙喜望的眼睛都看直了,一旁的阎氏却悄悄低了头。 狄公道:“好家伙!不算金银手饰和这几百贯铜钞,仅这几只元宝,怕就有七八十两吧?” 文清拿起一只元宝在手里掂了掂道:“这元宝是二十两一只的,这六七只该有百两之多。” 狄公对孙喜望道:“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攒有价值数百两的金银器物,这不会是从你家中偷来的吧?” 孙喜望苦笑道:“回大人,就是小人家中也没有这么多金银财物呀!” 阎氏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孙喜望一眼。 这一切都被狄公看在了眼里,他笑了笑道:“哦,这就更奇怪了。主人还没有下人富裕,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伺候你们呢?” 孙喜望张口结舌地道:“这……” 狄公道:“这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阎氏赶忙抢上一步道:“哎呀,大人!这些钱确实不是我们给的。您想想,我们小本儿经营哪来这许多银两啊,还不知道梅香从哪里弄来的呢。以妾身看,.99lib.绝不是好来路。”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个梅香还真是神通广大,财路众多,有人送盐,有人送钱,还有人送金银,真说的上是财源滚滚了,啊?” 文清和曾泰附和着笑了出来。阎氏自觉尴尬又退回了孙喜望身边,低头不语了。 狄公冲文清使了个眼色。文清对衙役们道:“好了,将证物收起,回衙。” 众衙役齐声答是。 文清对狄公、曾泰道:“我们走吧。” 众人离开房间,阎氏暗暗长出了口气,又急忙跟出,随孙喜望一起送狄公等人来到店门前,两人双膝跪地叩下头去道:“恭送各位大人。” 狄公转过身来微笑道:“孙老板,这些日子你可要好自为之呀。”说着,冲孙喜望使了个眼色。 孙喜望心领神会道:“是,请大人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与文清等人向街口走去。 孙喜望长出了一口气,与阎氏站起身来。 阎氏狠狠地道:“这个梅香,真是祸根!当时我就说不要让她进门,可你就是不干。怎么样?惹出祸来了吧!” 孙喜望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阎氏怒道:“你说什么?” 孙喜望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人家衙门真的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阎氏愣住了:“什么意思?” 孙喜望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那把钥匙吗?” 阎氏浑身一颤道:“怎么样?” 孙喜望道:“衙门怀疑那把钥匙是你的。而梅香正是从你手中偷走了钥匙。” 阎氏一声惊叫,连退两步。 孙喜望冷冷地道:“所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丑事,别人不知道!”说完,转身走进店内,将目瞪口呆的阎氏留在了大门前。 卧虎镇位于洪泽湖区,毗临乱云山,虽地处偏僻,却也十分热闹。一座临街的客栈位于街道中央,幌子上书:洪泽客栈。 客房内,彭春躺在榻上气息奄奄,一位郎中坐在身旁为他把脉。李元芳和小清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 良久,郎中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小清忙问道:“怎么样,先生,还有救吗?” 郎中摇摇头:“你们这位朋友身上的刀伤甚重,又被毒火攻心,我看是不行了。” 小清着急地道:“先生,无论如何您想想办法,花多少钱都行!”说着,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 郎中一见银子,神色立变,赶忙接过道:“既蒙客官厚赐,我虽不敢说肯定能救活他,但开几副药,保他几天的性命,倒还可以做到。不过要真的想救他的命,二位就只能到县城了。” 小清道:“县城,你是说盱眙?” 郎中点了点头。 小清和元芳对视一眼道:“好吧,那你就赶快开方子吧。” 郎中点了点头,从医箱中拿出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写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照方子抓药,煎后服下。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李元芳接过药方对小清道:“你照顾他,我去抓药。”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起身出门,在街上四处看看,见不远处便有个药铺的幌子,他赶忙走了过去。在路过一座小茶坊门前时,茶坊内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李元芳赶忙停住脚步,侧身让到一旁,闪目向内望去。 只见邓通坐在一张桌前,与茶坊的小二说着什么,小二指指点点,邓通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他将一贯钱递到小二手中,快步向外走来。 李元芳赶忙背转身,伸手抓起茶坊门前小摊上的斗笠扣在头上。 邓通并未注意他,出门后快步离去。 李元芳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待他远去,伸手摘下斗笠,进了茶坊。 小二连忙迎上前来:“这位爷,您几位?” 李元芳劈头问道:“刚刚走的是卧虎庄的邓通邓六爷吧?” 小二道:“正是。” 李元芳道:“他问你什么?” 小二愣了:“这……”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小二手中。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刚刚六爷问我,这两天有没有看到一群人押着很多大车向盱眙方向而去。” “哦?” “小的告诉他老人家,前天傍晚,有几十号人押着很多大车往北去了,具体是不是到盱眙就不知道了。他又问,领头的长的什么样儿,小的告诉他,领头的长着串脸胡,样子挺凶,嗓门儿也特别大。” 李元芳道:“还有呢?” 小二道:“别的就没有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转身向药房走去。 回到客店,小清正在房内照顾彭春。 小清问道:“药呢?” 李元芳道:“让店家去煎了。” 小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真想不到,我爹又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李元芳道:“刚刚在镇上看到了邓通,他向茶坊的店小二打听,是否看到很多人押着大车向盱眙去。” 小清惊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邓通似乎是知道些什么。” 小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好了,不管这些。店小二说,曾经看到几十人押着大车向北去。领头的是个大胡子,听他的形容很像是庞四。” 小清眉头一挑:“真的?” 李元芳点头道:“向北就是朝盱眙县城方向而去。” 小清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去盱眙。一来为彭春治伤,二来查找庞四的下落。” 小清道:“他们先行,咱能追得上吗?” 李元芳道:“庞四率盐枭取陆路,又有大车随行,一定不会走得太快。我们立刻动身,走水路抄近道,赶在他们前面到达盱眙。” 小街上一片寂静,远处的梆铃敲打着初更。孙记绸布店大门紧紧关闭。 孙喜望躺在榻上沉沉睡去,鼾声如雷。阎氏则心神不宁地在屋中徘徊,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她沉吟片刻,来到榻前,轻轻叫道:“喜望,喜望。” 孙喜望哼哼了两声,翻过身去。 阎氏一咬牙,快步走到桌前,吹熄了风灯。而后轻轻打开房门闪身离去。 榻上的孙喜望猛地睁开眼睛,翻身下地,尾随阎氏而去。 阎氏并没有察觉有人跟踪,她悄悄来到后门,将门开了一道缝张望了一下。见四顾无人,便从门缝中挤了出来,回手关闭院门,冲过街口向另一条街道奔去。房屋拐角的阴影处,狄春、张环和捕快吴头儿走了出来。 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喜望跑了过来,一见三人,赶忙奔上前来低声道:“她肯定是到常妈妈家中。走!” 狄春点了点头,四人蹑足尾随阎氏而去。 街道上灯火昏暗。阎氏跑到一户门前,急急拍响门板。不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 不远处,狄春四人已尾随而至,藏身在一栋房舍后面,探出头来向街里看去。 只见阎氏神色焦急地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 孙喜望轻声道:“这就是常妈妈家。我早就怀疑是这个老虔婆为奸夫淫妇搭的桥。” 狄春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回去,不要让阎氏发现。以后家里的事你向我们报告,外面监视就由我们负责。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孙喜望点了点头。 狄春道:“快去吧。” 孙喜望转身悄悄离去,狄春几人继续监视着街里的动静。 只见户门关闭,阎氏向着三人藏身之处而来。 狄春一摆手,三人转身隐藏在房屋背后。阎氏急急地跑了过去。 狄春轻声对张环道:“张环,你还是回孙喜望家守着。我和吴头儿在这等,看看有什么动静。” 张环点头离去。他刚刚离开,街里门声一响,紧接着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跑到街口向东而去。 狄春和捕快吴头儿对视一眼轻声道:“跟上。看看她要去哪儿。” 二人蹑足潜踪,尾随妇人到了一家门前,那妇人用力拍打着角门。 不远处的大柳树后,狄春二人静静地望着她。 吱呀一声,角门打开,一个仆役走了出来。妇人说了几句什么,仆役打开门,妇人快步走了进去。 大柳树后,狄春轻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吴头儿应道:“这里是何园,是城中大盐商何五奇的家。” 狄春沉吟片刻道:“我留在这儿继续监视。你马上回去报信儿。” 吴头儿转身离去。 此时,狄公正在房内和曾泰说着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 狄公微笑道:“来了。”转身冲外面喊道,“请进!” 文清带着捕快吴头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生!” 狄公道:“怎么样,县令大人,是不是阎氏那边有动静了?” 文清点了点头道:“正是。”指了一下吴头儿,道,“你说说吧。” 吴头儿面向狄公道:“大约一个时辰前,阎氏跑到两条街外的一户人家,站在门口与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据孙喜望指认,这家的主人姓常,人称常妈妈,他怀疑就是这个常妈妈为阎氏与奸夫搭的桥。果然,不一会儿,常妈妈便跑出家门,去了县城东南角的何园。” 狄公道:“何园?何园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文清道:“何园就是何五奇的家。” 狄公双眼一亮:“哦?常妈妈跑到了何五奇家中?” 文清道:“先生,您这招敲山震虎果然奏效。我想,那奸夫一定就是何宅中的某个人。而今夜阎氏的举动,便是请那个什么常妈妈前往何宅给奸夫报信。”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一点应该勿庸置疑了。而且,我可以断定,那个奸夫定然是何宅中很有势力的人物。” 文清道:“哦,为什么?” 狄公道:“今天中午吃饭时,我们曾经说到,在搜查梅香住处时发现的两个盐罐和很多金银手饰以及银锭,显然是阎氏为了封住梅香的嘴,暗中送与她的。” 文清道:“不错。虽然阎氏矢口否认,但那只不过是欲盖弥彰。那些金银不是她给的,又是从何而来?就凭梅香一个下人,到哪里去挣下这许多金银?” 狄公道:“那么,这些金银和食盐又是谁给阎氏的呢?” 曾泰道:“定然是那个奸夫所赠。”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从刚刚报告的情况来看,奸夫便是何宅中人。你们想一想,如果此人不是何宅中很有势力的人物,他怎能出手如此阔绰。又怎能将稀缺昂贵的食盐随便送给阎氏?” 文清突然道:“先生,您说这个奸夫有没有可能就是何五奇?” 狄公沉吟片刻道:“现在只能说有这个可能,要揭开真相还要进一步探查。” 文清点点头,冲吴头儿道:“立刻拘捕常妈妈,从她口中问出真相。” 狄公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 何五奇猛地站起身,惊道:“什么?” 下藏书网站的常妈妈道:“阎氏告诉我,客房的钥匙是丫鬟梅香偷走的。昨夜,她与情人田六在房中幽会,不想被人杀死了!” 何五奇点头道:“我说昨晚阎氏为什么执意要换个地方见面,原来是客房的钥匙被人偷走了。” 常妈妈道:“现在阎氏非常害怕,说衙门已经怀疑她与此事有牵连了。” 何五奇道:“可煞作怪,人又不是她杀的,她害怕什么?” 常妈妈轻声道:“她是害怕你二人的关系暴露,一旦官府纠察起来,那就是个通奸的罪名。不但她要定个凌迟的死罪,就连五爷您……” 何五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说了。哪儿跟哪儿呀?官府怎么会知道我和她私下往来?” 常妈妈道:“阎氏说,衙门怀疑,通衢客栈中的客房是她包下的。而99lib?且,钥匙掌握在她手中,而梅香只不过是将钥匙从阎氏手里偷走的。” 何五奇冷笑一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是她包的房又怎么样,有谁亲眼看到我们俩在一起了。啊?” 常妈妈道:“这倒是没有。” 何五奇道:“这不就结了吗?没有证据,衙门能把她怎么样啊?回去告诉她,不要慌,出了事有我呢!” 常妈妈连连点头道:“是,是,我明天就把您的话转告她。” 一旁的官家何竟道:“还有,告诉阎氏,最近她和老爷暂时不要见面了。” 常妈妈道:“是。” 何五奇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何竟道:“有这么严重吗,不就死个梅香吗?” 何竟凑上前,小心地说道:“老爷,俗话说小心无大碍。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先避避风头。” 何五奇摇了摇头道:“罢了,就这么着吧。何竟,给常妈妈打二十两银子,送她出去。” 常妈妈一听赏银,两只眼睛都亮了,千恩万谢地随何竟走出门去。 何五奇深吸了一口气,在堂中缓缓踱了起来。 不到一会儿,何竟从外面进来,回手关上堂门,轻声道:“老爷,刚刚您没听出来?事情可有点儿不对呀!” 何五奇一愣,停住脚步转身道:“哦,有什么不对?” 何竟道:“您觉得杀死梅香和田六的凶手,真是冲着这两个下人去的?” 何五奇道:“什么意思?” 何竟轻声说道:“您好好想一想,如果客房的钥匙没有被盗,那昨夜呆在客房中的人会是谁呢?” 何五奇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和阎氏!你是说那凶手是冲着我俩来的?!” 何竟道:“难道不是吗?要杀死梅香和田六那种下人,需要深夜潜入到客栈中动手吗?不拘在哪里找个犄角旮旯儿就把事给办了。老爷,依小的看,此事不简单呀!” 何五奇缓缓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可,对方会是谁呢?” 何竟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对手盯着你,而你却看不到他。” 何五奇道:“是呀。这盱眙城里盼着我死的人很多呀。何竟,明天你暗中派出几个手眼灵活的弟兄四处打探,看看能不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只要能有一点儿线索,咱们就先下手为强!”说着,比了个杀人的动作。 何竟点了点头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办。” 何五奇道:“越快越好!” “您放心吧!”何竟刚要下去,忽又停住了脚步,转身对何五奇道,“还有,老爷,小的劝您一句。刚刚常妈妈说的话很有道理,您和阎氏的事还是小心为妙。这在本朝是重罪,千万可别让对方在这一点上抓住咱们的空子。” 何五奇缓缓点了点头道:“好了,你去吧。” 何竟道:“是。”转身走出门去。 何五奇缓缓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深夜,昏暗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北风吹来,发出一阵渗人的呜呜声。静夜中,一条人影向街口而来,正是常妈妈。她四下看了看,一路小跑回到家门前,打开大门,匆匆进了堂屋,回手关闭了房门。忽然,里屋传来“哒”的一声轻响。 常妈妈一愣,快步走进里屋。这一看惊得她目瞪口呆。 屋中的烛火已经点亮,狄公、文清和曾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常妈妈一声惊叫,转身想跑,等在两旁的衙捕一拥而上将她按倒在地。 文清一声断喝:“你这下作的老虔婆!年逾半百,不行正道,无视朝廷教化,竟替奸夫淫妇传递消息,真真是辱没节烈,无耻之极!你知道助他人通奸在本朝也是要判死的重罪吗?” 常妈妈惊叫着连连磕头道:“大人,大人,老婆子无儿无女,孤苦无依,替他们传递消息不过是想赚几文散碎银两,为自己攒个棺材本儿。求大人开恩,饶老婆子性命!” 文清重重哼了一声:“我来问你,你到何宅去见谁?” 常妈妈犹豫着道:“啊,我,我……” 文清冷笑道:“怎么?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说实话?” 常妈妈浑身一抖,抬起头来道:“我说,我说。是去见,去见何五爷。” 文清与狄公、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果然是何五奇!” 狄公点了点头:“你对他说了什么?” 常妈妈道:“老婆子就将阎氏对我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他。” 狄公道:“他又说了些什么?” 常妈妈道:“他让我转告阎氏,不要惊慌,说衙门没有证据,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后来管家何竟说,还是小心为是,让我告诉阎氏,最近几天先不要与五爷会面了。” 狄公又问道:“何五奇与阎氏是怎么认识的?” 常妈妈吃了一惊,闪烁其辞道:“这,这老婆子就不知道了。老婆子只是替他们跑跑腿儿送送信儿。” 狄公冷笑道:“事到如今,你竟还在这里狡赖推诿,不肯实言!何五奇和阎氏就是在你的撮合之下勾搭成奸的!” 常妈妈吓得惊叫一声,瘫坐在地。 狄公道:“怎么,你还不说实话吗?” 却说这常婆子交待,她平时与孙喜望之妻阎氏非常要好,孙喜望出门做生意的时候,阎氏便经常到她家中一起做绣活。 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阎氏做完绣活儿准备回家,常婆子送出阎氏,正要回房的时候被人叫住了。原来是何五奇带着几名随从站在身后。 常婆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招呼道:“何五爷!” 何五奇微笑道:“有几句话,想和妈妈说一说。” 常妈妈殷勤地把他让进屋里:“请进,请进。”又忙着给众人沏茶倒水。 何五奇摆摆手让她别忙活了:“常妈妈,不用忙了。我是想问一问,刚刚离开的那位小娘子,是哪一家的?” 常妈妈抬手指了指对街道:“啊,是两条街外孙喜望家的。” 何五奇点头笑了笑:“看来,她与妈妈极是熟悉。” 常妈妈赔笑道:“是啊。她丈夫不在时,她常到我家里。” 何五奇看了常妈妈一眼,说道:“常妈妈,有话我就直说了。” 常妈妈谄媚地笑道:“五爷请讲。” 何五奇道:“前些日子,我在卧虎镇办事,恰巧遇到了这位小娘子,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魂儿都被她勾去了,从此念念不忘。见她一人时,我也曾上前答话,才知她娘家姓阎,家住盱眙城里的柳条巷。回到家后,我派人在柳条巷等了好几个月,今天才见她露面。” 常妈妈看了看何五奇,试探道:“没想到,五爷还是多情人。” 何五奇叹了口气道:“自从见了她,我这心里便放不下。今天我来这里,就是请妈妈从中撮合,促成我二人的好事。”说着,冲身后招了招手,随从拿出两个五十两的元宝放在桌上。何五奇道,“这是一点儿心意。事成后还有重谢。” 常婆子说到此,不时用眼睛偷偷瞟着狄公等人,只见文清哼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常婆子道:“于是,我暗中替二人安排。这二人一拍即合,从那儿开始便如胶似漆,经常暗中幽会。” 狄公道:“刚刚你说,何五奇是在一个叫卧虎镇的地方办事,遇到阎氏的?” 常妈妈道:“正是。是何五奇亲口说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一挥手,对衙役道:“将这老虔婆押到隔壁房中暂候!” 衙役们答应着,将常妈妈押了下去。 狄公双眉紧锁,轻声道:“卧虎镇,卧虎镇……” 文清轻声道:“先生,您怎么了?”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文清道:“先生,奸夫果然是何五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以通奸罪将其拘捕鞫问?” 狄公摇头道:“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首先,就本案来看,何五奇只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而不是嫌疑人。我们调查他与阎氏的关系,是为了找出通衢客栈命案的真正杀人凶手。因此,对何五奇只能暗察,不可打草惊蛇。如果现在将常妈妈逮捕入狱,定会惊动何五奇,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我看这样,将常妈妈暂留家中。一方面,对她晓以利害,如果发现何五奇与阎氏有异常动向,立刻向衙门禀报。另一方面,派人严密监视常家,一旦发现她要逃走或有可疑举动,立刻抓捕。”文清点了点头。狄公又道,“接下来,就要看我们怎样对何五奇下手了。” 文清道:“先生,何五奇可不比孙喜望,他在盱眙城中的势力极大,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平时就连本官也要让他三分。”狄公沉吟着。文清深吸一口气道,“先生,若说帮忙,您已经竭尽全力,文清足感盛情。依我看,此案是一潭浑水,您还是别再往深处趟了,搞不好会惹祸上身的。” 狄公笑了笑道:“县令大人,我要是怕惹祸上身,从一开始就不会帮你。现在我们已经趟进了浑水潭中,想要回头也已经为时太晚了。”说完,狄公望着曾泰,果断地道,“我要进入何园,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文清一惊:“您说什么,进何园?”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只有打进何府,潜伏在何五奇身边,才有机会相机行事。” 曾泰惊道:“可这,这太危险了,万一……” 狄公摆了摆手道:“我意已决!县令大人,我只想请你帮一个忙。” 文清望着狄公,良久说道:“先生,我看出来了,几位绝不是普通的商人,到盱眙也不是为了做买卖。虽然我现在还难以判断您的身份,但我已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狄公道:“待时机到了,我会亲口告诉你。”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说吧,要本官帮什么忙?” 狄公道:“请你帮我查清,何五奇经常在什么地方活动。”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 盱眙城中一片死寂,寒风呼啸,落叶纷飞。 狄公几人已回到了客栈。 屋内,狄公缓缓踱着步。曾泰走了过来,轻声道:“恩师,您叫我?” 狄公点头道:“曾泰呀,今夜常婆子的供词中,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 曾泰问:“哦,哪一点?” 狄公道:“卧虎镇。” 曾泰道:“啊,对,常婆子说何五奇是在卧虎镇巧遇了阎氏。” 狄公点了点头道:“何五奇是盱眙城里最大的盐商,家财万贯,用文清的话说,连堂堂县令都要让他三分。你想一想,凭何五奇这样的身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竟会让他亲自跑到偏远的卧虎镇去呢?”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这确实有些奇怪。若说孙喜望那种小生意人跑到偏远地区去贩卖布匹,这是可以理解的。可像何五奇这等大盐商,手里握着稀缺昂贵的食盐,他根本用不着费力就已经供不应求了。可他竟也跑到那种地方去,细想起来,确实有些可疑。”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何五奇是盐商,他出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盐。” 曾泰恍然大悟:“您是说,何五奇的私盐是从卧虎镇运来的?” 狄公道:“目前下结论为时尚早。我之所以要打入何园,就是为了查清此事。要想搞清横行盱眙的私盐究竟是不是邗沟覆船失踪的官盐,首先就要弄清私盐的源头在哪里。所以目前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们绝不能放过。” 曾泰道:“不错。” “当然,还有发生在通衢客栈中的离奇命案。通过今晚对何五奇奸夫身份的判定,已经可以断言,杀人凶手的真正目标绝不是梅香和田六,而是何五奇!而且,与孙喜望不同的是,凶手非常了解何五奇。孙喜望跟踪的是其妻阎氏,而凶手跟踪的则是何五奇。这两拨人的想法和做法可以说是殊途同归,最终都落在了杀死地字甲号房中的何五奇和阎氏身上。所以,这两拨前来行凶的人才会发生了冲撞。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客房的钥匙被梅香偷走,进入地字甲号房的并不是何五奇和阎氏。” 曾泰道:“您的意思是说,那个真正的凶手杀错了人?” 狄公反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解释吗?” 曾泰道:“不错。” 狄公道:“统观以上种种,私盐的源头究竟是不是卧虎镇?通衢客栈中的杀人凶手是谁?他为什么想要杀死何五奇?这所有疑问都落在了何五奇一人身上。因此,一切都取决于明日的行动!” 曾泰道:“恩师,您有什么想法?” 狄公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何五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他们都欺软怕硬,只要遇到比他狠的,比他势力大的,就会乖乖听你使唤。故而对付他不能来软的,必须要硬碰硬,一次把他收服,后面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曾泰笑道:“看来您已是成竹在胸了。” 狄公笑了,冲曾泰招了招手,曾泰赶忙凑上前去,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两匹马在街道上飞奔着,向城外的盱眙码头而去。 狄公所带的船队停靠在岸边,船上的灯火都已熄灭。 两匹马奔至楼船前,马上之人翻身跳下,正是曾泰和张环。二人匆匆向楼船走去。 船舷旁传来值宿卫士的低喝:“站住,什么人?” 曾泰道:“是我,曾泰!”说着,已经和张环走上楼船。 卫士赶忙躬身道:“啊,是曾大人、张军头。” 张环道:“立刻将二队、三队的所有卫士唤醒,准备出发!” 值宿卫士答应着,转身向楼船内跑去。 狄公一夜未眠,站在院中仰望着空中的河汉疏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曾泰走到他身后,轻声道:“恩师。” 狄公回过头道:“啊,曾泰,你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曾泰道:“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只待明日的行动!”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曾泰望着狄公的神色,轻声道:“您,又想起元芳了吧?” 狄公神色黯然,点点头道:“曾泰,你说元芳真的死了吗?” 曾泰愣住了,良久才道:“恩师,我明白您的心情。可鲁吉英和宁氏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狄公轻轻点了下头,继而抬眼望着曾泰,道:“可他们却并没有亲眼见到元芳遇难。而且,还记得狄春曾经说起,在洪泽湖的港汊中看到了元芳……” 曾泰张了张嘴,但终于忍住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只是点了点头道:“但愿狄春没有看错。” 狄公长叹一声道:“也许这是自我安慰,但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元芳没有死。” 一条小舟挂着船灯缓缓行驶在湖面上。 彭春一动不动地躺在船舱中。小清坐在身旁,将药碗中最后一点汤药喂他喝下。 李元芳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甲板上,头脑中又一次闪过狄公的面容。他长叹一声,使劲晃了晃头,轻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身后,小清钻出船舱,走到他身旁坐了下道:“又犯傻呢?” 李元芳转过头,叹口气道:“我的头脑里总是出现那位老人家的面容,我想他对我一定非常重要。” 小清道:“也许是你的亲人,也许是你的恩人,也许是你的仇人。”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清微笑道:“说说你吧。我发现,你真说得上是个怪人,平日里木木痴痴,可遇到事情,却比谁都精明。不瞒你说,现在连我都有点好奇,你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公差呀?” 李元芳转过头道:“会吗?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我也觉得自己似乎比别人多长了一双眼睛。” 小清笑道:“不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我还是蛮佩服你的。遇事沉着冷静,我爹跟你比都差远了!” 元芳道:“行了,别再说了。我身上直发冷。” 小清狠狠给了他一拳:“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说好的也不是,说坏的也不是。你去死算了!” 元芳叹了口气道:“死容易,活着才难呀!” 小清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能死。” 元芳还是那么平静地道:“我也没想死。” 小清幽幽地道:“你死了,我多孤单呀。”说着,挽住元芳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元芳犹豫了一下,将手臂抽了出来。 小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哎呀,小器!让我靠一下有什么关系。” 元芳无奈地摇了摇头。 铁手团总堂上高燃烛火,宗主脸罩寒霜,坐在交椅之上。云姑、龙风、豹冲、蛟刚、犼强等一干杀手两厢站立。 宗主道:“昨日接到卧虎庄庄主葛天霸飞鸽传书,由北沟大仓运往卧虎庄的最后一批食盐为人所劫!” 下站众人惊呼道:“什么,盐船被劫了!”云姑更是异常紧张。 宗主缓缓地道:“此事颇为蹊跷。葛天霸威震淮北,在他的家门口竟然有人公然行劫,实在不可思议!”说着,目光冷冷地投在了云姑的脸上,“你说呢?” 云姑赶忙拱手施礼道:“宗主,世事难料。也许有另外一股势力觊觎淮北盐市也未可知。” 宗主望着她,冷冷地道:“你这是在为他开脱吗?” 云姑赶忙道:“属下不敢。” 宗主顿了顿,说道:“此事重大,我要亲自去一躺卧虎庄!” 云姑大吃一惊,抬起头来。 正在此时,一名随从快步走进来道:“宗主,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在门外等候。” 宗主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 随从快步走出门去。不一会儿,三人身穿套头黑斗篷走进堂中,伸手揭去风帽,走到座前躬身施礼道:“宗主。” 宗主点了点头道:“怎么样,最近狄仁杰有什么动静?” 三人摇了摇头。崔亮道:“宗主,非常奇怪,最近一段扬州城中异常平静,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宗主冷笑一声道:“你们倒是放心得很。” 崔亮三人一愣道:“宗主,这,这是何意?” 宗主道:“想知道你们的黜置使大人在哪里吗?” 崔亮等人愣了:“宗主,难道他不在扬州?” 宗主哼了一声道:“他现在盱眙县中,暗访私盐的下落!” 崔亮等人一闻此言,惊叫道:“什么,狄仁杰在盱眙?” 宗主厉声责道:“我看他现在离真相已经不远了,你们还兀自被蒙在鼓里!” 崔亮急道:“宗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宗主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郁的微笑,说道:“狄仁杰孤身犯险跑到盱眙,而他的大批卫士却留在了扬州。你们说,这是不是个好机会呀?” 崔亮愣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好机会?宗主的意思是……” 宗主狠狠地说道:“在盱眙杀掉狄仁杰,一切就都平静了。” 崔亮不禁惊叫道:“宗主,狄仁杰可是当朝宰相,杀了他就意味着对朝廷宣战!请宗主三思!” 宗主笑了笑道:“他微服私访本身就不合规制,即使遇害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崔亮没有回答,身体却在轻轻发抖。 宗主看他一眼,道:“怎么,害怕了?” 崔亮赶忙道:“倒,倒不是害怕,只是,只是……” 宗主摆了摆手:“想一想现在的形势吧。狄仁杰击破北沟大仓,跟踪运盐船队找到了盱眙,我想不用多久,我们就会一一暴露在他面前。到那时,大家的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崔亮吓得身子一抖。 宗主道:“所以必须要在狄仁杰还没有掌握充分的证据之前,下手除掉他,而现在正是机会。只要他一死,一切便都不了了之。没有证据,没有供词,他只有带着这个秘密住进冰冷潮湿的坟墓里。然而,一旦等他查察清楚,具折上奏,并附上证词证物,那时再杀他就不如自杀了。” 崔亮与吴文登、杨九成面面相觑。 宗主道:“大家坐在同一条船上,放心,我会替你们做好一切。但此事收尾之时,便要尔等出面了。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们。” 崔亮点头道:“宗主,姓狄的位高权重,您可要小心行事呀!” 宗主道:“我已想好了整个计划。明日一早,我前往卧虎庄查察盐船被劫之事,蛟刚、犼强、鹿霸、龟杰与我同去。” 四人踏上一步道:“是!” 宗主道:“云姑、龙风和豹冲,你们三人潜入盱眙县城,查清狄仁杰的宿处及属下人员情况向我禀报。记住,决不可轻举妄动!” 三人上前道:“是!” 第十七章 狄仁杰智服何五奇 淮水茶楼位于淮河南岸,是盱眙最大的茶楼,往来的客人都是衣着体面的有钱人。虽然盐荒使盱眙萧条下来,但这里却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时近晌午,何五奇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来到茶楼。茶博士满脸堆笑迎上前来:“五爷,您来了!”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老位子,老样子。” 茶博士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地道:“五爷,不好意思,您的座位让人给占了。” 何五奇眼中露出一丝凶光,重重地哼了一声:“哦?是谁?” 茶博士小心翼翼地道:“是个外地人。我跟他说,那副座头是您的专座,可他不听,非坐不可,小的也没办法。” 何五奇冷笑一声,对身后的保镖道:“盱眙地盘上还有人敢跟何五爷争座,啊?是吃了豹子胆了吧!” 一个保镖道:“五爷,交给我了!立马就让他消失!”说着,膀子一横向座头儿走去。 何五奇道:“慢着,慢着。” 保镖停住了脚步。 何五奇笑道:“我倒要见识见识,哪来的外地人这么大的胆子?好不容易今天有个乐呵,五爷可不想错过了!” 众保镖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 何五奇道:“走!”说着,大摇大摆地向着临窗的一副座头儿走去。 临窗的桌前坐着一个人,正是狄公。时才的对话他好像没听到一样,兀自悠闲地望着窗外。 何五奇带着保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忽然,眼前一花,两条大汉已经横在了他们面前。 何五奇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们做什么?” 两条大汉正是张环和李朗。张环冷冷地道:“你要做什么?” 何五奇望着二人,就像看什么怪物。忽然,他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冲身后的保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道:“把他们扔出去!” 一个保镖走上前来道:“小子,认清楚地盘。识相的赶快滚蛋!” 张环冷笑一声,猛地,他身体一旋,飞起一脚正兜在保镖的下巴上,保镖一声惨叫,身体向后飞去,重重摔在桌子上,将桌子砸了个粉碎。 何五奇大惊,厉声喝道:“弟兄们,给我上,宰了他们!” 众保镖嚎叫着冲上前来。忽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何五奇和众保镖只觉得整个茶楼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几人一惊,回头一看登时吓得矮了半截儿。 周围黑鸦鸦地站满了人,足有四五十个,个个都是浑身劲装,腰挎钢刀,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为首的正是军头沈韬、肖豹。原来这些人都是换了便装的千牛卫,刚刚一直坐在茶楼里,一见张环动手,这才站起身来作势威吓。 何五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吓得脸如土色。他连退两步,强自镇定道:“你,你们是,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众人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张环轻轻举起了手,卫士们缓缓拔出腰间的钢刀,霎时间茶楼内冷气森森。 何五奇只觉浑身发冷,不禁颤抖起来。身后的几名保镖更是吓得牙关“格格”直响。 桌旁的狄公这才转过头来,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对张环道:“叫他过来。” 张环厉声对何五奇道:“滚过去!” 何五奇哆里哆索地来到狄公面前。 狄公看都没看他,一指对面的椅子道:“坐下。” 何五奇乖乖地坐了下去。 狄公这才瞟了他一眼,道:“你叫何五奇?” 何五奇惊魂未定,赶紧点了点头。 狄公缓缓说道:“我叫怀英。今天特意在这里等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看上了盱眙这块码头,自今日起,你每从外面趸来一批私盐,就要分我一半。”狄公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 何五奇一惊道:“分,分一半?” 狄公道:“是的。我按每斗比你的进价多一百文付给你。” 何五奇试探着道:“老兄,你总要容我回去商量一下吧?” 狄公面无表情地道:“听清楚,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何五奇一见软的不行,诈着胆子高声说道:“我何五奇在江湖上混了多年,不是被吓大的。你就是要占码头、分私盐,也要讲出道理来。” 狄公的声音冷静得出奇,令人听来不由胆寒:“今天下午,我到何家盐号提盐。如果没有,你就关门吧。”说着,站起身向茶楼外走去,随从们尾随而去。把个目瞪口呆的何五奇扔在了当地。 他望着狄公一行浩浩荡荡地走出茶楼,口中喃喃地道:“这,这是他妈怎么回事呀?” 回到客房,狄公和曾泰忍不住相对大笑。 曾泰抚掌道:“何五奇此时一定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您这位带着上百随从的大佬是从何而来,为什么会相中了他的地盘。” 狄公笑道:“这厮趁国难之际囤积居奇,大发不义之财,今天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害怕!” 曾泰道:“恩师,下一步按您的计划都已安排妥当了。发售常平盐就在这通衢客栈大门外。” 话音未落,狄春和张环走了进来。 狄公问道:“卫士们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吗?” 狄春道:“放心吧老爷,我已包下了整座客栈。” 狄公道:“好。张环,传令卫士准备前往何家盐号提盐!” 张环高声答道:“是!” 何五奇已回到家中,正在堂上焦躁地来回踱着,尤如笼中困兽。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何五奇停住脚步,向门口望去。只见管家何竟跑进来道:“老爷,盐号掌柜的现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 何五奇道:“快,叫他进来。” 何竟跑出去,不一会儿,掌柜的满头大汗冲进门来道:“五爷,不好了!” 何五奇道:“怎么了,是不是那帮人到盐号去了?” 掌柜的点头道:“正是。刚刚大约有百十来人冲到盐号,轰走了排队买盐的老百姓,将库房内仅存的十石食盐全部装上了马车,最后留下了三千两银子就走了。” 何五奇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狠狠给了掌柜的一记耳光,骂道:“我是怎么吩咐你的?他们来了,你就说库房里没有盐了!” 掌柜的哭丧着脸道:“这些人强凶霸道,根本不容小的说话,冲进库房便将盐抬走了。小的也是没办法呀!” 何五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掌柜的鼻子道:“你,你……” 何竟解围道:“老爷,这也怪不得他。咱们开盐号的,别人来买盐能不卖吗?只是不知道这些人买了咱们的盐要做什么。” 何五奇刚要说话,门又被撞开了,一个盐号伙计冲了进来:“五爷,五爷,您快去看看吧!” 何五奇道:“怎么了?” 伙计道:“街上炸了窝了!” 何五奇骂道:“什么炸了窝了?把话说清楚!” 伙计连喘了几口粗气道:“那些人将咱们盐号的盐运到了通衢客栈,在客栈门前,挂起牌子,支起布棚……” 何五奇急道:“你怎么那么啰唆!挂牌子支布棚干什么,说!” 伙计大声道:“卖盐!” 何五奇吃惊不小:“卖,卖盐?” 伙计道:“正是。咱们的盐卖五百文一斗,人家只卖常平盐的价钱——二十文一斗。现在城里的老百姓跟潮水似的往那儿奔呢!” 何五奇喃喃地道:“二十文一斗,这可是连血本儿都赔干净了。姓怀的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失心疯了不成?!”忽然,他一拍巴掌,惊叫道,“不好!” 何竟道:“怎么了,老爷?” 何五奇怒道:“这是要将我挤出盱眙盐市,他们好取而代之!” 何竟道:“什么意思?” 何五奇道:“你想想,他们以常平盐的价格赔着血本儿将盐卖给老百姓,这就成了百姓们的大救星。待到下次,我将盐运回,他们一定还会像今天这样,强行买下再以低价售出。照这样,用不了两次,百姓们就会彻底倒向他们。到那时,即使姓怀的将盐价涨到和我们一样——五百文,老百姓也只会买他们的盐,而不会买我们的!” 何竟也跟着说道:“一旦此事传到卧虎庄葛庄主耳中,他肯定觉得比我们财大气粗的人来了,必会甩掉我们去和姓怀的合作,那咱们可就真的没戏唱了!”何竟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道,“还有,昨天夜里我们说起的那个在通衢客栈错杀梅香,欲置老爷于死地的对头,会不会就是这个姓怀的?” 何五奇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姓怀的,你想要我的命,就别怪我对你下毒手!五爷今天跟你们拼了!何竟,招集人手,越多越好,咱们马上出发!” 盱眙城的大街小巷哄嚷起来,百姓们从四面八方向通衢客栈涌来。客栈门前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子,上书:“平价盐,二十文一斗。售完为止。” 买盐的队伍排成长龙,将客栈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从县城各处赶来的百姓还在不停地加入到购盐大军中。 客栈门前的布棚里,狄春、张环、李朗、沈韬、肖豹站在临时拼凑的柜台前,称盐的称盐,记账的记账,好不热闹,身后是一垛垛食盐,十几名便装的千牛卫为买盐的百姓们秤盐装袋。 狄公、曾泰、鲁吉英站在门前,望着门外买盐的百姓一个个背着盐袋笑逐颜开地离去,不禁感慨万千。 鲁吉英叹道:“自邗沟覆船以来,盱眙断盐已有两年多了。今天总算让老百姓买到了常平盐,真可说是举城雀跃呀!” 曾泰也道:“是呀。恩师此举大快人心,既杀掉了何五奇的锐气,令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又为盱眙百姓雪中送炭。真不愧是一箭双雕!” 狄公笑了笑道:“可区区十石食盐,对盱眙百姓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必须尽快查清邗沟覆船的真相,以及私盐横行的症结所在,恢复盐政秩序,使官盐能够平安地运抵盐荒地区。” 曾泰与鲁吉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道:“圣上曾经说过:盐运之重,重于泰山。这句话是极有道理的。盐事不仅关乎国库税收,最重要的是它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盐事不宁,天下不宁啊!” 曾泰小心地说道:“恩师,有一件事学生一直有些担心。” 狄公道:“什么事?” 曾泰道:“您以五百文一斗从何家盐号买进了十石食盐,却以二十文的低价卖给盱眙百姓,这中间的差额要怎样弥补呢?咱们用的可是黜置使专署的公资呀!” 狄公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待到事情结束,我会让何五奇这些不法盐商加倍偿还!” 曾泰道:“哦?” 狄公道:“他们利用国难压榨百姓牟取暴利,难道不应该制裁?” 鲁吉英双掌一击道:“先生说得对极了,这才叫大快人心!” 曾泰有点担心地说道:“可恩师,您说何五奇真的会来吗?” 狄公道:“我们此举是打在了他的痛处,我想现在他已经坐不住了。对于何五奇来说,如果他不来,就意味着将盱眙盐市拱手让给我们,也就意味着他苦心经营赚取暴利的私盐买卖就此终结。你认为他会这样轻易放弃吗?” 曾泰道:“可今天晌午在茶楼,他已经被您的气势所慑,锐气尽失,他会不会不敢来了呢?” 狄公道:“就是孤注一掷,鱼死网破他也会来的。” 话音未落,外面乱了起来。张环飞奔进院报告道:“大人,何五奇带着打手,有一百来号人闯到客栈门前,要我们停止售盐!” 曾泰、鲁吉英对望一眼笑道:“果然来了!” 狄公笑道:“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吉英,你立刻赶往县衙,让文清不要轻动,等候我的消息。” 鲁吉英点了点头,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对张环道:“命卫士们按计划准备应战。” 此时,管家何竟率百余名打手,手持刀枪围在客栈门前,疯狂地撕扯、打砸着售盐的布棚和临时柜台。一时间,木屑横飞,棚布乱舞。打手们边砸边高声叫嚷,气焰十分嚣张。 何五奇换了一身短打扮,头戴罗帽,外罩英雄氅,坐在一把硕大的交椅中,目露凶光地看着打手们肆无忌惮地行凶。 买盐的百姓们吓得散躲在街道各个角落,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狄春、李朗站在客栈门前,冷冷地看着打手们,一动不动。 何竟手提铁棍,一个箭步冲到狄春面前,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们这群外地来的王八蛋!竟敢闯我们五爷的地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们五爷是什么人!在盱眙城里,他老人家一跺脚,地都得颤一颤!他奶奶的,跑到这里来闯码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卖呀,你们再卖一个我看看!” 狄春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小子,砸得好,砸得好!你算是惹到阎王爷头上了。” 何竟张狂地大笑道:“好,我何竟还没见过阎王爷长什么样儿呢!” 众打手也跟着一阵大笑。 狄春冷笑道:“你别着急,等时候到了管保你趴着出去。” 何竟怒骂道:“小杂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说着,他狠狠一拳朝狄春面门打来。狄春左臂一搪,右手闪电般伸了出去,死死地卡住了何竟的喉咙。何竟喉头咯的一声,双脚登时离地。 身后的打手见状狂叫着一拥而上。狄春身后的卫士们也冲上前来。 何五奇一声大吼:“都住手!” 打手们停住了脚步。 狄春冷笑一声,狠狠一搡,何竟跌跌撞撞连连后退。他捂着被掐得发红的脖颈道:“小子,有种你他妈……咳咳咳……”他一口气没上来,连声咳嗽起来。 狄春身后的卫士发出一片哄笑。 何五奇对狄春道:“小子,你是姓怀的什么人?” 狄春朗声答道:“管家。” 何五奇冷笑一声道:“姓怀的不是狠吗?不是要占我的码头抢我的生意吗?叫他出来呀,是不是看见你五爷人多,做了缩头乌龟了?!”众打手又是一阵狂笑,高声哄叫道:“姓怀的缩头乌龟,滚出来!”“有种就站到大街上,跟我们五爷说话,藏在房里跟个娘们似的,丢不丢人呀!” 打手们的喊叫混成一片。 狄春冷冷地道:“现在由得你猖狂,等我们老爷来了,你们就叫不出声了!” 话音未落,院门内传来了狄公的声音:“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 狄公、曾泰应声缓缓走出客栈大门。 何五奇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姓怀的,别来无恙啊!” 不想,狄公连理都没理他,走到狄春身旁道:“狄春,怎么回事?” 狄春道:“老爷,这个叫五爷的领着打手来闹事,不让咱们卖盐!” 狄公道:“哦,五爷?谁是五爷?” “我就是。怎么不认识了?”狄公扭过头。只见何五奇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狄公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盱眙了呢。” 何五奇冷笑一声,嘲弄地道:“就因为你?五爷就要离开盱眙?你以为你是谁呀?” 狄公平静地道:“上午在茶楼,我记得已经对你说过,下午我的人会到何家盐号提盐,如果你不合作就赶紧关门。是吗?” 何五奇又是一阵冷笑:“姓怀的,你说话就像是放屁,别人放屁你会听吗?” 众打手又是一阵哄笑。 狄公道:“何五奇,我说出的话是不能更改的。如果你不与我合作,就赶快关门离开盱眙。” 何五奇猛地站起身来:“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实话告诉你,姓怀的,今天五爷来,就是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识相的带着你的人、你的盐滚出盱眙,否则……”他回身一指身后的众打手道,“这百来号人手里的家伙可是不长眼睛的!” 狄公摇了摇头,对曾泰道:“让一个人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这么难呢?” 曾泰附和道:“那就说明,这个人需要狠狠地教训一番!” 狄公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对何五奇道:“门前的摊子是你砸的?” 何五奇洋洋得意地道:“不错。姓怀的,你要是不滚蛋,顷刻之间就让你变得像这堆烂摊子一般!” 狄公望着他点了点头道:“看来,你只能认命了!” 何五奇愣了:“你说什么?” 狄公没有理他,冲身后的张环摆了摆手。张环右手一举,“吱”的一声,一支响箭呼哨着冲天而起。 何五奇和一千打手不解其意,一齐抬头向空中看去。 狄公不再说话,与曾泰转身向客栈内走去。 何五奇一见狄公要走,声嘶力竭地喊道:“弟兄们,给我上!”众打手亮出家伙,狂吼着冲上前来。 狄春率一众卫士扑面相迎。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地面竟然微微震颤起来。 何五奇和众打手大吃一惊转头向身后望去,只见街道尽头,一支近百人的马队黑鸦鸦地直扑客栈门前,马上人个个劲装短打,长刀胜雪,蹄声如雷,转眼间已到近前。 何五奇惊叫道:“不好!” 话音未落,马队已飞奔着撞进人群,众打手登时哭爹喊娘,东倒西歪,有的被战马撞飞出去,有的被踩在马蹄之下,发出一阵阵哀号。战马上的卫士在肖豹的率领下横冲直撞,手中的钢刀翻转成背,猛力抽打打手们的头颅和后背,转眼之间,打手们头破血流,狼奔豕突,街上一片混乱。 躲在角落的百姓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混乱的人群中,何竟飞奔到何五奇身旁道:“老爷,他们早有准备,咱们上当了,快跑吧!” 话音未落,街道两旁的小巷中传出一阵杀声,沈韬率五六十名卫士从四面八方掩杀而至。打手们本来已被马队撞得晕头转向,现在又被虎狼般的卫士们一通劫杀,登时星落云散,有的抱头鼠窜不知去向,有的跪地磕头连声求饶。 何竟保护着何五奇拼命向外冲着,忽然,眼前人影闪动,狄春、张环挡住了去路。 何五奇双眼通红,嘶喊道:“你们真是赶尽杀绝呀!”说着,他一摆手中的钢刀扑向张环。张环一声冷笑,身形微侧,飞起一脚踢在了何五奇的手腕上,钢刀“嗖”的飞上天去。何五奇吃了一惊,转身想跑,张环一声断喝,飞步上前,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后心,何五奇一个狗吃屎戗在了地上。张环赶上前来,一脚踩住他的后背,掌中刀搭在何五奇的脖子上:“再动要你脑袋!” 何五奇再不敢动,乖乖地俯着被擒。 那边的何竟更是狼狈。狄春的双掌不停地抽在他的脸上,不论何竟怎样闪躲,狄春的嘴巴总能狠狠地打在他面颊上,而且一下重似一下,直打得何竟眼冒金星,脚步踉跄。狄春的手做了个要打的动作,何竟赶忙伸臂抵挡,可狄春却将手收了回去,何竟一下挡空,脚下连撞两步,脑里一片晕眩,重重地摔倒在地。 不到一刻的工夫,所有打手跑的跑倒的倒,街道上一片呻吟哀叫之声。 何五奇趴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发抖。 直到此时,两旁买盐的百姓们才从纷纷角落里走了出来,大家低声议论着:“打得好,真痛快!这帮黑心贼,就得这么治他们!”“他们何家盐号把盐卖的跟金子一样贵,却不让别人卖低价钱。难道咱们盱眙老百姓就只能吃你何家的霸王盐!”“没错。官盐断了两年多,姓何的在咱们身上赚了多少黑心钱呀!”“盐枭卖盐比他们价钱低,他们就把盐枭赶的赶杀的杀。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好心肠不赚黑钱的盐商,他们又要把人家赶走。我说你们他妈还是不是人呀!”“老百姓家里存的几个糟钱就快让他们何家盐号榨干了!你们拿着大伙的血汗钱吃喝嫖赌,也不怕长噎嗝!” 百姓们越说越气,一人喊道:“大家上去,一人踹他两脚出出这口恶气!”周围立时一片应和之声。 狄春一见事态不妙,赶忙冲张环使了个眼色,张环拉起何五奇连拖带拽地帮他推进院中。 狄春高声对卫士们喊道:“弟兄们,将这帮打手提拉起来,让他们靠墙根儿蹲着!”转面又向百姓们喊道,“乡亲们,咱们继续卖盐。刚刚到谁了?” 一个老汉跑过来道:“小伙子,到我了!” 狄春冲后面的百姓招了招手道:“大家排好队!”众百姓闻言赶忙走了过来,按顺序排好。狄春这才松了口气。 狄公坐在桌案后翻阅着手中的书籍,张环进来了:“先生!” 狄公道:“怎么样?” 张环回道:“一切妥当,狄春在外面已经开始售盐了。” 狄公道:“何五奇呢?” 张环道:“就在门外。李朗看着呢。” 狄公微笑道:“好,大家辛苦了。李朗把何五奇带进来吧。” 张环答应一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房门一开,李朗狠狠地一搡何五奇:“进去!” 何五奇踉跄两步,跌进房中。 狄公连眼角也没抬一下,继续看书。 何五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站在当地,只觉得手足无措。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怀,怀,怀……”他也不知该叫什么了。 半晌,狄公才抬起头来道:“回去后,关闭何家盐号。连夜带家眷离开盱眙。” 何五奇被吓呆了:“怀先生,合作的事……” 狄公一摆手道:“现在已经没有合作了。我刚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何五奇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道:“是。” 狄公冷冷地道:“记住我的话。明天,如果让我知道你还在盱眙,那就不要怪怀某心狠了。” 何五奇连连应道:“是,是。”说完,头都不敢抬,出门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回到了何宅。 一进正堂,何五奇就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哀叹道:“完了,全完了!姓怀的让我关闭盐号,连夜带家眷离开盱眙。眼瞧着我苦心经营的地盘,转眼就归了别人,我,我……”说着,竟然掉下泪来。 何竟摸了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道:“这姓怀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势力竟然这么大,他那些手下不仅人多势众,而且个个武艺高强,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有马队……老爷,这次咱可是遇上吃生米的了!” 何五奇长叹一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答应与他合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忽然,他抬起头来,双眼瞪着空气发起呆来。 何竟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何五奇一点反应都没有。何竟吓得一把拉住他道:“老爷,您可要想开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突然,何五奇甩开了他的手道:“嚎什么丧啊,你以为我疯了不成?” 何竟又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您没事呀,可吓死我了!老爷,您想什么呢?” 何五奇道:“我突然想起昨天姓怀的说的几句话。” 何竟道:“他说什么?” 何五奇道:“当时他说起合作,曾说‘你每从外面趸来一批私盐,就要分我一半’,还说按每斗比进价多一百文付钱。这就说明,他没有进盐的渠道!” 何竟点了点头:“是啊,那又怎么样?” 何五奇的眼中渐渐放出光芒:“也就是说,他只是看中了这儿的盐市,想在这里插上一脚,多赚点儿钱。” 何竟道:“可,这能说明什么呀?” 何五奇有些得意地道:“这就说明,我们还有机会!” 何竟一愣:“机会,什么机会?” 何五奇喝骂道:“你真是个笨蛋!当然是与姓怀的合作的机会。” 何竟道:“为什么,人家为什么要和咱们合作?今儿咱们斗败了,这个地盘就是人家姓怀的了。老爷,您就别再瞎想了!” 何五奇一摆手道:“不,这99lib.绝不是瞎想。姓怀的也用得着咱们。他初来乍到,一切都还不摸门,至少可以说,他现在还需要咱们。” 何竟道:“小的越听越糊涂了。” 何五奇道:“你想一想,姓怀的没有进盐的渠道,如果他将手里的这十石存盐卖完,该怎么办?他到哪里去弄盐呢?” 何竟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您是说,他需要咱们帮他进盐!” 何五奇面露得意之色,笑道:“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淮水茶楼等我,谈合作之事?” 何竟双掌一击道:“有道理,有道理呀!” 何五奇兴奋地道:“这个姓怀的有钱有势,而且可以肯定,此人大有来历。我们靠上他,只有好处。首先,仅凭我们手中的积蓄,每次进盐最大的数量也就是二十石左右,可是有了姓怀的参与就不一样了,就是一次进他上百石也不成问题。第二,凭着姓怀的手下那些人,凭着他的势力,我们可以把售盐范围扩大到周围几个县。到那时候,我们手里盐多了,势力也大了,这扬州附近的盐市还不就都成了咱们的天下?”他越说越高兴,手里还不住地比比划划。 何竟提醒道:“那个姓怀的可是个厉害角色,人家出钱出力,也得分钱。” 何五奇道:“这是应该的。如果真能合作,人家有钱有势,那就是老大。咱们得哈着人家,让人家提携咱们,别把咱给甩了。嗨,我也是,当初要是好好想想,合作能有这么多好处,我早就答应了。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何竟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是呀。现在您是说得挺热闹,可还不知道人姓怀的是怎么想的呢!再说,今儿这事一闹,两下里可怎么见面呀?我瞧那姓怀的可是傲得很,连理都懒得搭理咱们。” 何五奇毫不在意道:“这就得咱们先放下架子,摆个姿态,服软赔情,哈着人家。我就不相信说不动他。这样,你马上去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宴,就摆在后园的湖心亭。我亲自去请姓怀的。” 夫人房中,春儿站在榻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夫人听得兴味盎然。 春儿笑道:“最后,老爷带去的打手一个个都头破血流倒了一地,何竟让人家把脸都给打肿了!还有,最狼狈最丢脸的莫过于老爷了,他让人家踩在脚下,把刀架在脖子上。” 夫人笑了笑,轻声道:“这个姓怀的真是了不起!竟能把何五奇这种恶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有,他高价进盐,却平价卖给盱眙百姓,这就说明此人乃是仁侠尚义之辈。有机会能见见他就好了。” 春儿道:“他就住在通衢客栈中。” 夫人一愣抬头看着春儿,沉吟道:“通衢客栈?” 春儿点头道:“没错。”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何五奇推门而入:“夫人,你好些了吗?” 夫人淡淡一笑道:“好多了。”她仔细看了看何五奇,见何五奇脸上没有丝毫愁容,相反倒是笑逐颜开,不由疑惑地看了春儿一眼。 何五奇道:“夫人,今晚我要在后园中宴请一位贵客,要是你身体许可九九藏书,最好能够与为夫一道待客。” 夫人皱了皱眉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吃吃喝喝,我不去。还是你自己应酬吧。” 何五奇赔笑道:“夫人,你有所不知。我们何家盐号日后的前途,就在此人身上。” 夫人一愣道:“哦?我可是从没听你说过这种话。你不是一向很自负吗?” 何五奇笑道:“这次不同了。所以我希望夫人能与我一同招待这位贵客。一来,显得更隆重一些;二来,你知道我读书不多,肚子里没有墨水儿,怕和贵客说话时出乖露丑。” 夫人沉吟片刻道:“这位贵客是谁呀?” 何五奇道:“此人姓怀,乃是外地来的。” 夫人一惊,抬起头来:“姓怀?” 何五奇点了点头:“是的。” 夫人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 何五奇高兴地道:“太好了,那就说好了。” 夫人点了点头。 何五奇道:“我这就去请这位怀先生。”说着,匆匆转身离去。 夫人望着何五奇的背影奇怪地道:“人家把他收拾了,他怎么好像很高兴,还要请人家吃饭?这可真是怪了,不像何五奇做的事呀?” 春儿失笑道:“我看老爷就是个贱骨头。夫人你平常对他不咸不淡的,他不是对你也挺好吗?” 夫人笑了,轻声道:“能把何五奇收拾得如此服服帖帖的人,我确实应该见见。” 客栈内,狄公和曾泰说着什么。 曾泰忐忑不安地道:“恩师,如果何五奇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笑了笑道:“他一定会来,否则,当初我就不会定下这样一条计策了。他不但会来,还会备下好酒好菜,请我们到他家里。” 曾泰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怎么,不相信?” 曾泰笑道:“倒也不是不相信。只是下午把他打成那样,他还怎么敢来呀?再说,您已经限他今夜离开,而且没得商量,他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吗?” 狄公笑道:“这就是心理战术,我逼他越紧他越会觉得此事是真,也就越发急于见我。如果我给他留下了喘息的余地,他反倒会起疑心。” 话音未落,狄春推门进来了。一进屋,他就乐着冲狄公竖起了大拇指。 狄公道:“怎么了,狄春?” 狄春笑道:“老爷,不怪大家都说您是神人,您真是太神了!” 狄公微笑着站起身道:“是何五奇来了吧?” 曾泰一惊,差点跳起来:“真的,真的是何五奇来了?” 狄春点了点头笑道:“何五奇现在门外,站得笔管条直毕恭毕敬。” 狄公笑道:“叫他进来。” 何五奇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客栈的大门前。狄春出来对他冷冷地道:“请进吧——” 何五奇赔笑道:“有劳了。”小心地跟着狄春走进客栈。 到了狄公门前,狄春进去回禀道:“老爷,何掌柜现在门外。”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他进来。” 狄春回身冲外面道:“请进吧。” 何五奇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一见狄公和曾泰正在说话,赶忙在门前止步,垂手侍立。 狄公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何五奇连忙躬身施礼道:“怀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道:“何掌柜,有事吗?” 何五奇小心翼翼地道:“先生,五奇此来一是为下午发生在客栈门前之事赔罪。五奇为人粗鲁,不谙世事,有眼不识金镶玉,枉自辜负了先生的一番好意,真是狗咬吕洞宾,万分惭愧!” 狄公摆了摆手道:“此事就不用再说了。何掌柜,今夜你便要离开盱眙,家里都准备好了吗?” 何五奇尴尬地道:“怀先生明鉴,五奇自幼在盱眙长大,本乡本土,从未离开。能否请先生发发慈悲,给五奇留条活路?五奇定当痛改前非,与先生通力合作,唯您马首是瞻。” 狄公双眉一扬,冷冷地道:“看来,下午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何五奇吓得浑身一抖,赶忙道:“不用,不用。五奇明白。”他稳住神,咬了咬牙,壮起胆说道,“只是……五奇更加明白,其实先生也是需要我们的。” 狄公道:“哦?” 何五奇诡笑道:“否则,昨天上午先生也就不会特意等在淮水茶楼,教训五奇了。” 狄公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何五奇一见,赶忙抓住机会说道:“从前之事,全怪五奇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打见到先生您才知道什么叫做高人。因此,五奇也不再说什么合作了,只要先生看得起我,用得着我何五奇,我便决意鞍前马后跟随先生闯荡一番!” 狄公望着他道:“何掌柜转变得倒是很快呀。” 何五奇道:“回家后,小的细想了想,靠自己也就是在盱眙这个小地方混混,没什么大出息。可跟上先生您定然是前途无量。”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曾泰假意说和道:“先生,难得何掌柜能想明白,我看他的话也是发自肺腑。先生就网开一面吧。” 何五奇赶忙道:“这位先生说得对极了,这都是五奇的肺腑之言。” 狄公沉吟片刻道:“其实,怀某也并不想抢占你的地盘和生意,只是看中这里的盐市,想要发展一番。既然你如此诚心,我们就算不打不相交吧。今日之事,便当没有发生过。” 何五奇喜上眉梢,赶忙作揖道:“多谢先生。” 狄公道:“刚刚既然谈到了生意,我倒想多说两句。怀某之所以来到盱眙,就是得知扬州左近各县食盐匮乏,因此,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何五奇连连点头:“先生说得对极了。” 狄公道:“我看这样吧。如果何掌柜愿意与怀某合作,我们就这样约定,我出钱,你进盐,在盱眙仍由你何家盐号负责出售。但其他各县新建的盐号,我的人要和你共同掌管。至于所得之利,按五五.99lib.分账。” 何五奇闻听此言,心头一阵狂喜。他按捺住心头的喜悦恭敬地道:“一切全凭先生做主。” 狄公话锋一转:“可有一点,你的进盐渠道,我必须要了解。” 何五奇心头一凛,顿了顿道:“这……” 狄公观察着他的脸色道:“你是怕我知道了进盐渠道后把你甩掉是吗?” 何五奇赶紧道:“先生多虑了。五奇绝对相信您的人品。” 狄公笑了笑道:“你不相信没关系。我会给你提供保障,那将是你一辈子吃不尽用不完的。” 何五奇大喜道:“多谢先生。可五奇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狄公道:“那你担心什么?” 何五奇道:“先生您可能不太了解。朝廷对私盐深恶痛绝,盐法定制,私买食盐三石的就要处以死刑。故此私盐贩卖的行规极其严格,每次接盐都由对方事先送来一张铁卡,而后约定日期。待日子到了,便由我一人前去付款,运盐则全部由对方负责。” 狄公点了点头道:“何掌柜,有一点你必须清楚,我们是第一次合作,双方还缺乏信任。因此,首次接盐,我必须要随你同往,以后便由你自己办理即可。至于其他的,那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了。” 何五奇沉吟半晌,把牙一咬道:“好,我答应您。” 狄公道:“何掌柜,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说出的话从来不能更改。” 何五奇苦笑道:“这一点,五奇已经领教过了。” 狄公道:“那就好。” 何五奇道:“请先生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办妥。” 狄公淡淡地点了点头:“好了,成交。” 何五奇松了口气,躬身道:“多谢先生提携。” 狄公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何五奇小心地道:“先生,五奇还有一事。” 狄公道:“说吧。” 何五奇道:“今晚请先生务必赏光到敝宅一叙。五奇在后园略备薄酒,请先生赏月畅饮。” 狄公摆了摆手道:“吃饭就不必了……” 何五奇谄媚道:“先生,请您务必赏五奇一个薄面。” 99lib.狄公为难地看了曾泰一眼。曾泰笑道:“先生,难得何掌柜一片诚心,今日又无大事,我看就去走走吧。” 何五奇赶忙道:“正是,正是。请这位先生……” 曾泰笑了笑:“姓曾,曾泰。” 何五奇道:“请这位曾先生,以及您的随从属下同去,我正要向大家敬酒赔罪。” 狄公点了点头:“也罢。就这样定了吧。” 何五奇道:“那五奇便先行回去准备。” 狄公淡淡地道:“我随后就到。” 何五奇恭敬施礼道:“五奇在家中专候各位。” 狄公道:“不送。” 何五奇转身走出门去。 见他走远,二人相视而笑。 曾泰道:“恩师,刚才您为什么不趁机问他提取私盐的地点呢?” 狄公笑道:“操之过急会令其起疑。你放心,他现在已坠入彀中,即使不问,他也会主动告诉我们的。” 第十八章 狄公设计探源私盐 太平镇位于盱眙县城东五十里,是个不足百户的小镇甸。此时方交黄昏,夕阳西下,一条快船停靠在埠头旁,李元芳和梢公抬着重伤的彭春沿跳板走上埠头,后面的小清问道:“梢公大哥,这里就是太平镇?” 梢公道:“正是。” 小清道:“此处离盱眙县城还有多远?” 梢公道:“离县城尚有五十余里的路程。” 李元芳道:“走陆路或水路到盱眙是不是都要经过太平镇?” 梢公道:“正是。二位客官,你们带着病人,我看今晚是到不了盱眙了。不如在镇中宿下,明日一早寻下一副好脚力再行不迟。” 小清和元芳对视一眼,看了看天色道:“也只有这样了。”说着,取出几贯钱钞会给梢公,梢公连声道谢。 元芳背起彭春,与小清二人向镇中走去。 此时街面上冷冷清清,已基本没有了行人。元芳和小清走进镇上的小街,见不远处的街左有一家小客店,门前挂着幌子,上书:“水陆客栈。” 小清一指客店道:“水生,咱们就在那儿借宿吧。” 元芳点了点头,二人向小客走去。 客店的外堂非常狭窄,只有迎门的一个柜台和两张方桌,外堂旁边便是个不大的厨房。店老板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珠子。 老板一见进了客人,赶忙站起身来:“二位客官……哟,这儿还有个病人呢。” 小清点了点头道:“要两间上房。” 老板赔笑道:“姑娘,咱们这儿荒村野店的,没有上房下房,所有客房都是一般。” 小清笑道:“那就要两间客房吧。” 老板高声吆喝道:“好哩。”说着,提起柜台上的钥匙串,对二人道,“二位,里边请。”说完,店老板引着元芳和小清走到客房门前,打开锁钥推门而入。顿时,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小清使劲扇了扇道:“真难闻!老板,还有没有好一点儿的房子?” 老板歉意地道:“姑娘,刚刚小的就说过了,店中所有的房舍都是这样。” 李元芳看了小清一眼道:“行了,你就凑合点吧。”说着,将彭春放在床榻上。 店老板道:“哦,对了,二位,晚饭是在店里吃,还是出去吃呀?” 小清道:“就在店里,给我们送到房中。” 老板道:“那倒没问题。只是有一件,咱可得说好了。” 小清问:“什么事?” 老板道:“您吃的菜里要是放盐,得单加钱。” 小清和李元芳愣了,二人对视一眼道:“放盐还要单加钱,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们吃菜不放盐?” 老板道:“您算是说着了。盱眙盐荒,盐价贵得吓人,要五百文一斗。” 小清惊呼道:“什么,五百文一斗盐?” 老板长叹一声道:“是呀。所以我们平常只能是忙时吃盐,闲来淡食。对不住二位,您多担待吧!” 小清点了点头:“那好吧,加钱就加钱。” 老板道:“齐了,饭菜一会儿就送到。” 元芳从包裹里取出两副药递给老板道:“麻烦你将这两副药煎好,给我送来。” 老板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小的得给二位忙活晚饭,真是忙不过来,厨房就在外面,要不您自己辛苦一下?” 小清没好气地道:“难道这客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嘛?” 老板道:“是呀。就我一人,多一个人就多吃一口盐呀。” 小清愣了。 元芳赶忙道:“好,你去忙吧,我们自己来。” 老板道:“不好意思。”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元芳叫住了他:“等等。”店老板停住脚步道:“您还有什么事?”元芳道,“老板,这几天你有没有见到几十号人押着数十辆大车经过镇上,往盱眙县城去的?” 店老板想了想道:“没有。” 元芳道:“你能肯定?” 店老板道:“绝对肯定。自打盱眙闹了盐荒,这镇上白天夜里都见不着个人影,别说几十号人数十辆大车了,就是一只耗子过去我都能知道。我说没有肯定没有。” 元芳点头道:“有劳了。” 店老板点了点头,走出门去。 元芳伸手关闭了房门,回身对小清道:“看来庞四还没到这里。” 小清点了点头:“早就听说淮北闹盐荒,没想到竟到了这等地步!”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你是卧虎庄庄主的千金,当然不会发愁没有盐吃。” 小清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听你的话,好像盱眙缺盐是我闹的?” 李元芳道:“你以为这里的老百姓吃的高价盐是从哪里来的?” 小清奇怪地道:“哪里来的?” 李元芳道:“你爹是做什么的?” 小清恍然大悟:“你是说高价盐是,是我爹卖给他们的?” 李元芳道:“你爹曾经自豪地说过,卧虎庄掌握着淮北地区所有盐市。你想一想吧,这些高价盐是谁卖的?” 小清又惊又气,坐在榻上轻声道:“他,他怎么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李元芳冷笑了一下道:“你爹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还少吗?” 小清
猛地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不,我不相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李元芳没有说话,拿起药包出门向厨房走去。突然,外堂方向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迎面而来,飞快地走过元芳身旁,向左手的客房奔去。 李元芳停住脚步,扭头望去,只见黑斗篷快步走进房间,随即关闭了房门。 厨房就位于外堂之侧,里面一片零乱,锅碗瓢勺摆了一灶台。 元芳走进厨房,找到一个砂盆,用水冲洗干净,将药倒进盆中。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老板。盱眙来的赵先生到了吗?” 听声音,正是庞四。李元芳一个箭步窜到门边,探头向外望去。果然,庞四站在柜台前,与店老板说话。 店老板道:“客官,您是不是姓庞?”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店老板道:“那位客人吩咐下了,请您到丁字号房中见他。” 庞四点点头,起身向后面走去。 李元芳略一思索,也尾随而去。 庞四来到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进来。” 庞四推门快步走了进去。门刚一关上,李元芳闪电般从外堂方向而来,俯身蹲在窗下,舔破窗纸向屋内望去。 只见庞四站在桌前,对刚才身穿黑斗篷的人说道:“您就是赵先生?” 黑斗篷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庞四兄弟吧?” 庞四道:“正是。” 黑斗篷道:“盐运到了吗?” 庞四道:“运到了。现在太平镇外东十里的柳林中。” 黑斗篷点了点头道:“好极了。今夜子时,柳林中交盐。” 听到这里,李元芳起身离开,快步走到自己的客房门前,推门而入。见小清呆坐在榻上,望着空气发愣。李元芳回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小清看了他一眼道:“水生,你说我爹真的会做这种事吗?”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冲她招了招手。小清一愣,刚忙起身走到他身旁。元芳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朝外面指了指。小清从门缝向外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庞四从丁号房中走了出来,穿过院子,向外堂奔去。 小清脱口喊道:“庞……”元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关上了房门。 小清挣扎道:“是,是庞四。真的是他!” 元芳道:“姑奶奶,小点声行吗?” 小清道:“为什么不叫住他?” 元芳苦笑道:“叫住他干什么?问他大趸船是不是他劫的?你想他会怎么回答你?” 小清愣了:“可,可就这样放他走了?” 元芳道:“刚刚他和一个盱眙来的人在房中会面,约好今夜子时在太平镇外东十里的柳林中交盐。到时候,我们跟去,一探究竟。” 入夜,何园中灯火通明。 夫人坐在铜镜前梳妆,她的左臂因刀伤未愈低垂着,只能用右手往鬓边贴花,动作非常缓慢。两个小丫鬟在身旁伺候。 夫人对站在左边的丫鬟道:“小翠,你帮我插簪。” 小翠答应着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根银簪,回手向夫人高挽的云髻上插去,不小心手肘碰到了夫人的左肩。夫人“哎哟”一声,疼得浑身一颤。 小翠吓得连忙跪倒:“婢子粗手笨脚,实在该打,请奶奶责罚!” 夫人勉强笑了笑道:“你也是无心之过,起来吧。” 小翠道:“谢奶奶。”说着,站起身来,拿着银簪小心地插在夫人的发髻之上。 春儿走进来道:“夫人,客人已经到了,老爷请您马上到后园去。” 夫人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来,春儿,你来替我插簪。” 春儿赶忙跑过去,拿起妆台上的簪环给夫人一一插好。 狄公一行在何五奇和管家何竟的陪同下,沿着曲水回廊缓缓向后园走来。 狄公微笑道:“好一处雅致的园林啊。曲水徜徉,亭台错落,何掌柜,想不到你胸中还有几分情致。” 何五奇谦恭地赔笑道:“让先生见笑了。这园子是内子亲手设计的。” 狄公道:“哦?想必尊夫人是大家之女。” 何五奇略显得意道:“正是。故家岳曾是本地有名的大盐商,内子自小便精通琴棋书画诸般雅事。” 狄公点了点头道:“怪不得。原来如此。” 何五奇道:“一会儿内子也要与五奇共同为先生把盏。” 狄公笑了笑道:“不敢当。” 说着话,几人沿回廊走进了湖心亭。亭中摆下了三桌丰盛的酒筵,何夫人与春儿已在亭中等候,一见狄公等人到来,夫人赶忙迎上。 何五奇介绍道:“怀先生,这便是内子李氏。夫人,这位就是今晚的贵客,怀英,怀先生。” 狄公微笑颔首。 李氏屈膝行礼道:“怀先生,妾身有礼。” 狄公道:“怀英不敢当。” 何五奇又将曾泰、鲁吉英众人一一介绍过后,众人入座。 狄公、曾泰、鲁吉英坐于上首,何五奇和夫人在下首相陪。狄春、张环等人在何竟的陪同下,坐在了另外一桌。 何五奇端起酒杯道:“五奇行事鲁莽冒失,在这里向各位赔罪了。” 狄公摆了摆手道:“哎,何掌柜,此事休要再提。自今而后,你我倾心相交,通力协作。”说着,也端起酒杯,对众人道,“大家同饮此杯。” 众人齐声附和,举杯一饮而尽。 狄公放下酒杯,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对面的何夫人,他发现所有人都是双手端杯,只有她左臂低垂,以右手擎杯饮酒,不由心中略觉诧异。 只听何五奇道:“先生,这园子您还喜欢吗?” 狄公微笑道:“此园浑然天成,不媚不俗,实为园中上品。”边说边转向李氏道,“怀英听闻,是何夫人设计的?” 夫人微笑道:“怀先生过誉了。区区小技,有污方家法眼。” 狄公道:“夫人太谦了。” 何五奇得意地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位夫人才貌双绝,在这盱眙城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说着,他右手拍了拍夫人的肩头。 夫人的脸色登时变了,浑身猛地一抽,竟然颤抖起来。她强自抑制着身体的抖动,强笑道:“哪有你这样的,当着贵客夸自家人。”说着,她的身体微微一侧,何五奇的手从她肩头滑落下去。 这一切都没有逃脱狄公的双眼。他略一沉吟,微笑道:“夫人大才,怀某钦佩。曾泰、吉英呀,我三人敬贤主人一杯。” 曾泰鲁吉英一同应道:“好。”说着,三人双手端杯举到面前。 何五奇也是双手举杯,站起身来谦让道:“不敢,不敢。” 狄公的目光飞快地望向了何夫人。只见她仍是左臂下垂,右手擎杯。狄公道:“叨扰贤主人,怀某于心不安。先干为敬。”说完,与曾泰、鲁吉英将各自杯中酒一饮而尽。 何五奇夫妇随后相陪。 狄公放下酒杯,目光有意无意地再一次望向了何夫人,只见她用右手将左边的衣袖向下拽了拽。 狄公假意失手,将筷子掉在了地上。他连忙俯身到桌下去捡,眼睛同时望向了夫人低垂的左手。 只见一滴鲜血正挂在夫人左手的食指尖上。 狄公拾起筷子笑道:“老朽了,连个筷子都拿不住。” 何五奇赶忙道:“来呀,替先生换箸。” 旁边伺候的仆役为狄公换了一双筷子。 何五奇放下酒杯道:“先生说什么于心不安,像您这样的人物,何某连请都请不来呀!” 狄公笑道:“何掌柜言重了。” 何五奇笑道:“先生既然喜欢这座园子,何不就搬过来住呢?我叫人将房舍打扫干净,收拾妥当,您就安心住下。总强似旅居于客栈之中啊。” 狄公闻言一愣:“这……” 何夫人也是一愣,有些惊诧地看了看何五奇。 桌下,何五奇的脚轻轻碰了碰夫人。 夫人赶忙道:“啊,五奇说的是,先生就搬到园中居住吧。” 狄公笑了笑道:“贤主人的美意怀某心领了。我随从众多,有近百余人,且又有马匹牲口,行李用具,搬来搬去实在太麻烦了。而且,如此清静雅致之所,一旦被随从玷污,岂不可惜?所以还是住在客栈中比较方便。” 曾泰也道:“是啊。先生所言极是,贤主人就不必客气了。” 何五奇还不甘心,越发谦卑地劝道:“二位先生这话就说远了。五奇身为地主,却让各位在客栈中安身,心内实为不安。我这园中房舍甚众,有十进七八十间之多,不要说百余人,就是再多些也住得下。望先生赐何某薄面,搬来园中,五奇也好早晚聆听先生的教诲。” 狄公为难地道:“只是,这,这也太麻烦何掌柜了。” 何五奇一见狄公松了口风,心中大喜,赶忙笑道:“这是什么话,先生能住进何园之中,何家蓬筚生辉。如此,我们就说定了。明日一早,我便让人将先生的一应行李用具搬到园中。” 狄公道:“这……”他的目光望向了曾泰和鲁吉英。 曾泰笑道:“先生,何掌柜一番美意,再推托就有负人家的盛情了。” 鲁吉英也道:“是呀,难得何掌柜一片赤诚,先生安心住下就是。” 何五奇赶忙道:“曾先生和鲁先生所言极是。您就别再犹豫了!” 狄公想了想,终于点点头道:“也罢。那就这样定下了。” 何五奇大喜,端着酒杯站起身,不想,身体一歪又撞到了夫人的左肩。夫人疼得啊的一声脱口叫了出来,身后的丫鬟春儿赶忙扶住了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何夫人。 何五奇诧异道:“夫人,你怎么了?” 夫人顺势起身推了他一把:“你呀,刚喝两杯就醉了,歪歪斜斜地踩到我了。” 众人解围地笑了起来。 狄公望着何夫人的神情,与曾泰对视了一眼。 只听何五奇道:“先生,您真是太给面子了,五奇敬您一杯。”说完,他举杯一饮而尽。 狄公微笑起身,也喝下了一杯。将要坐下时,他将椅子向后错了错,目光漫不经心地再次向桌下扫去。 只见李氏脚旁滴着几滴鲜血。 狄公故作不知,对李氏道:“夫人的左臂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何夫人一惊,连忙掩饰道:“啊,没什么。这几天身体染疾,夜晚入睡之时可能又着了风寒,故而左臂疼得难以动弹。” 狄公道:“啊,是这样。” 何五奇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夫人笑道:“先生的观察真是仔细。” 一旁的曾泰笑道:“怀先生有一般异禀,那是别人学不来的。” 何五奇凑趣道:“是何异禀?” 曾泰故意夸耀道:“相人卜卦,拆字算易。只要是他老人家肯开口,从没错过。” 夫人好奇道:“哦,真有这么神?” 曾泰笑道:“趁先生今天高兴,夫人可以试一试。” 狄公也笑了:“曾泰呀,我的这点家底,早晚让你抖落光了。” 众人笑了起来。 夫人道:“那就请先生莫辞辛劳,为我们演示一番。” 狄公沉吟片刻道:“说到相人,我有个规矩,熟人不相。我看就拆字吧。”说着,对身旁的仆役道,“取纸笔来。” 何五奇赶忙催道:“快,快,别磨磨蹭蹭的!” 仆役飞跑下去。临桌的何竟、狄春、张环等人一听要拆字,也都起身凑了过来。 夫人道:“先生,这拆字是怎么一个拆法?” 狄公笑了笑道:“夫人随便写一个字,我拆开后对你说出因由。” 夫人道:“这倒是挺新鲜。五奇,说好了,我先来。” 何五奇笑道:“好,就让你。” 这时,仆役已将文房四宝取到。 狄公道:“请吧。” 夫人提起笔,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一字。仆役拿到狄公面前,狄公接过一看,纸上写着一个“涩(澀)”字。 狄公静静地看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 忽然,狄公故作惊讶地抬起头来,目光望向了李氏。 夫人笑道:“怎么了,先生?这个字不太好测吗?换一个也行。”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徐徐道:“澀字,水旁,双刃在上,止于下。双刃者刀也,水者血也,止者停滞不行也。也就是说,夫人近来所谋之事,定会遭遇血光之灾,而且难以成功。” 此言一出,夫人吃惊不小,目瞪口呆地站起身来,望着狄公道:“你,你怎么……” 狄公静静地望着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一旁的曾泰和鲁吉英奇怪地对视一眼,不明白李氏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二人又不解地看了看狄公。 何竟也听傻了,他看看狄公,又看看夫人,目光最后落在了何五奇的身上。 何五奇此时更是万分不解,他轻声道:“夫人,怀先生说的有何不妥?” 夫人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掩饰道:“怀先生,您的话把妾身吓到了。” 狄公微笑道:“这不过是儿戏尔。说对了不要当真,说错了也不要笑话老朽,啊。” 夫人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道:“啊,妾身整日呆在家中,无事可谋,因此,也就不会有血光之灾。” 一旁的何五奇狐疑地望着她,陷入了沉思。 狄公道:“拆字乃是取人心中所想之字,拿来拆读,因此,很多时候乃是为写字人提个警示。夫人不必当真。” 夫人点了点头,缓缓坐下。 狄公指了一下桌上的纸笔,笑着对仆役道:“撤去吧。” “先生,我也想试一试。”何五奇说话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好吧。” 何五奇提起笔来也在纸上写下一字,送到了狄公面前。 狄公定睛一看,是一个“盐(鹽)”字。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 何五奇和何竟紧张地注视着他。李氏坐在一旁则有些心不在焉。 狄公抬起头道:“鹽者,臣在上,皿在下,旁边有卤。臣者,为阳,男人也。皿者,盛物之器也,在易数之中代表阴,也就是女人。皿之所以代表女人,是因为女人六甲怀胎,就像是盛着东西的器皿。而臣旁边的卤者,乃咸苦之意也。这个字拆读后乃是男人在上,女人在下,咸苦之味在于男人之旁。这就是说,最近有一个女人依附于你,但你们的关系会生出闲事。换句话说,何掌柜要小心桃花劫了。” 话音刚落,先是桌旁的何竟低呼一声,紧跟着何五奇竟然也像夫人刚才的反应一样,缓缓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望着狄公,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对身旁的仆役道:“好了,撤去纸笔吧。”仆役将文房四宝端了下去。 对面的夫人望着目瞪口呆的何五奇,微微冷笑道:“先生这个字拆得真是绝了。可以说是一点不错。” 何五奇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道:“夫人,当着怀先生别乱说!” 夫人笑道:“看你急的,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何五奇干笑两声:“先生这字拆得真是有趣得很,有趣得很,有趣得很……”他连说几个“有趣得很”,讪讪地坐了下来,目光望向对面的何竟。 何竟还没缓过神来,两眼直愣愣望着他。 席上一时无声。 狄公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啊,来,大家喝酒!” 此言一出,曾泰、鲁吉英、狄春等人立刻大声应和,席间又喧闹起来。 夫人站起身道:“先生,妾身不胜酒力,就先回房歇息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夫人请便。” 夫人看了何五奇一眼,站起身略一施礼,带着春儿离席而去。 何五奇长长地出了口气,望着夫人的背影对狄公道:“先生,您这个字拆得确实是绝了。” 狄公笑道:“哦,看来最近何掌柜真走了桃花运?” 何五奇尴尬地笑道:“啊,那,那倒没有。啊……” 狄公笑了笑,对曾泰道:“曾泰呀,酒喝得差不多了,你我二人和何掌柜到湖边走走。吉英,你陪张环、狄春他们再饮几杯。”鲁吉英点了点头。 曾泰随狄公起身离席,与何五奇沿回廊向湖边走去。微风吹过,狄公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何五奇一眼道:“何掌柜,我们初次合作,这一次你下去准备要进多少石盐呀?” 何五奇想了想道:“以五奇的能力来说,本来只能吃进二十石。可现在有了怀先生……”他想了想,咬着后槽牙报出了一个数:“二百石。您看怎么样?” 狄公笑了笑道:“再多一些行不行?” 何五奇愣了:“还多?那,四百石?” 狄公道:“再多一些。” 何五奇傻了,轻声道:“您说,想进多少?” 狄公平静地道:“三千石吧。” 何五奇忍不住惊叫道:“什么,三千石?”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怎么,是不是对方没有那么多货?” 何五奇急忙道:“货倒是有。不要说三千石,就是四五千也有啊。” 狄公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何五奇试探着道:“倒不是担心别的。先生,一千石盐可是需要大笔钱呀。现在进盐价是一斗二百文,一石盐的价钱折合成纹银就是二十两,三千石可就是六万两。我是怕……” 狄公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了那张鸿通柜坊开据的十万两白银凭信,随手递了过去道:“这些够吗?” 何五奇接过来一看,吓得又是一声惊叫:“十万两?” 狄公点了点头道:“剩下的几万两,作为你的保障银。我曾说过会给你保障的,是吗?” 何五奇听闻此言,感激地双唇颤抖,一把拉住狄公的手道:“怀先生,您,您对何某真是太好了!” 狄公笑了笑道:“不过在盐运回盱眙之前,这张十万两的凭信还要在我手中保存。” 何五奇递回凭信,连声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狄公道:“何掌柜。” 何五奇赶紧道:“以后,您就叫我五奇就行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五奇呀,这些盐枭倒是很有本领,竟能够将如此大批的私盐运进盱眙。” 何五奇四下看了看道:“先生,实话对您说吧,发货的人,不是盐枭。” 狄公与曾泰对视了一眼道:“不是盐枭是什么人?” 何五奇压低声音道:“这可是私盐行里的绝密。按说我是不能跟您讲的,但现在咱们已是一家人,说也无妨。”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放心,事关咱们两家的生意,我们一定会保守秘密。” 何五奇点头道:“这点我绝对相信。发售私盐的人叫葛天霸,乃是洪泽湖畔卧虎庄的庄主。”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二人会意地微微一笑。 曾泰问道:“卧虎庄可是在卧虎镇附近?” 何五奇转向曾泰道:“正是。卧虎庄离卧虎镇四十里,面向乱云山,背靠洪泽湖。”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此人是什么来头?” 何五奇道:“具体的不知道。只知道葛庄主手下养着数百亡命徒,他本人也是武艺高强。在洪泽湖一带,是个跺跺脚山水乱颤的霸王人物。” 狄公道:“那么,如此大量的私盐,他们又是怎么运进盱眙的?” 何五奇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反正目前淮北这几个盐荒县用的都是卧虎庄的盐。” 狄公道:“哦?” 何五奇半是讨好半是自语道:“我也一直纳闷,这么多盐,他们从哪儿弄来的?”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 何五奇道:“怀先生,本来后天我就要到卧虎庄提盐,可既然您要与我同去,我就将行程推迟几天,先去一趟卧虎庄和葛庄主打好招呼。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狄公道:“很好。就这样吧。” 何五奇道:“您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办成。”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深夜,太平镇外柳林中雾气蒸腾,枭鸣猿啼。远远的,两条黑影奔来,正是李元芳和小清。 小清低声道:“他们在哪儿?”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正东方向的密林中隐隐露出了一点火光。元芳伸手指了指,小清点了点头。忽然,不远处人影一闪,向着火光发出的地方疾奔而去。 小清吃惊地问道:“是谁?” 李元芳摇了摇头,低声道:“走,去看看。”说着,拉起小清腾身跃起,尾随黑影而去,来到了密林中的一片空场。只见庞四率众盐枭举着火把,押解数十辆装满官盐的大车静静地等候着。 庞四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问旁边的盐枭道:“什么时候了?” 盐枭答道:“子时已过了。” 庞四皱眉道:“奇怪,怎么还不来?” 盐枭道:“怕是路上耽搁了吧?” 庞四脸色凝重,说道:“我怎么觉着哪儿不对呀?老六,让弟兄们警醒着点儿!” 老六答应一声,转身吩咐下去。 不远处的密林中黑影晃动,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如狸猫般纵身攀上一棵大树,藏身在枝杈中,正是邓通。他轻轻伸出手,拨开枝叶,向下望去。 只见空场中,庞四等人押着盐车等待着。 离邓通藏身之处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上,李元芳和小清藏在丫杈上,透过树叶向邓通藏身的大树望去。 小清仔细看了看,回头吃惊地对元芳道:“好像是邓通。” 元芳点了点头。 小清道:“他怎会在这儿?” 元芳道:“他一直在跟踪庞四等人。” 小清一皱眉,恨恨说道:“这个坏家伙,肯定又没安好心!” 就在此时,树林中传来一阵沙沙声。 李元芳轻轻嘘了一声道:“来了。” 空地上,庞四及众盐枭抬起头循声望去。 黑漆漆的密林中人影晃动。 庞四松了口气道:“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号炮,紧接着周围杀声四起。 庞四大吃一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耳畔传来一阵阵刺耳的鸣镝声,数百支狼牙箭如急雨一般从密林中疾射而出,空地当中毫无防备的盐枭顿时惨叫着倒下了一大片。 庞四嘶声吼道:“不好,有埋伏,快跳!” 众盐枭推起盐车,冒着箭雨向树林外冲去。 又是一声炮响,四周密林中杀声震天,上百名官军在都尉的统领下一拥而出,将盐枭团团包围。 大柳树上,李元芳和小清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小清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元芳缓缓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 另一棵大树上,邓通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空地中,官军将庞四及众盐枭团团包围。弓箭手排在队列的最前面,引弓待发,箭镞在月光下发出渗人的寒芒。 庞四望着眼前的情形颤声道:“弟兄们,是,是官军,我们上当了!” 只听官军都尉一声大喝:“你们这些该死的盐枭,趁国难之时私贩官盐,真是罪不容诛!弟兄们,给我杀,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说着,他一摆掌中钢刀,前排弓箭手乱箭齐发,转眼之间,盐枭们纷纷中箭倒地。 庞四的眼睛红了,他大吼着:“弟兄们,跟他们拼了!”说着,他一摆手中大刀,率剩下的盐枭猛扑上前,与官军混战在一处。官军人多势众,武器精良,而盐枭们却是仓促应战,顷刻间,十几名盐枭便死在了官军的刀下。庞四手抡大刀狂呼酣战,但毕竟寡不敌众,背后连中两刀,靠在一棵大树前,仍拼死搏杀。 大柳树上,小清颤声道:“水生,快想办法救庞四,他们不行了!” 李元芳略一思索,看了看对面大树上的邓通,伸手折下一段树枝,手一抖,树枝闪电般向邓通后背飞去。 另一棵大树上的邓通正在看热闹,猛地,一股巨力狠狠地砸在他后心上。他一声大叫从大树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官军都尉闻声望去,正好看见有人从树上掉下来。他一摆钢刀厉声喝道:“树上有人,别让他跑了,杀!”说着,率十几名军士手抡钢刀向邓通猛扑过去。 邓通正摔了个七荤八素。刚挣扎着爬起身,官军已到了面前,转眼间刀枪齐下。邓通狼狈不堪地拔出背后的花刀与身前的官军抵挡了几下便纵身而起向密林深处奔去,身后,都尉率众穷追不舍。 空场上,盐枭们已被诛杀殆尽,只有庞四还背靠树干做困兽之斗。身前的官军向他发起一轮轮猛攻,“镗”的一声,庞四的钢刀被磕得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一柄钢刀重重地砍在他胸前,庞四一声大喝,握住了刀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绳索如毒蛇般自大树上抽来,正中握刀官军的手腕,官军一声惨叫,钢刀脱手飞出。那绳索毫不停留,“唰”地一声卷住了庞四的腰,庞四只觉得身体一轻,登时向上飞去。下面的官军一片惊叫。 绳索拿在李元芳的手中。他三把两把将庞四拽上了树,而后手臂一抖,绳索闪电般飞出,卷在了远处另一棵大树的枝杈上,李元芳揽住庞四的腰,纵身而起随绳索荡到那棵大树上,然后再次甩出绳索缠住另一棵大树,他则带着庞四再次飞跃而起。如此数次,转瞬之间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密林中。 树下,官军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竟然忘了追赶。猛地,有人喊道:“傻愣着干什么,追呀!” 众军这才醒悟过来,一声呐喊向着二人飞走的方向追去。 空地上,数十名盐枭尸横就地,血流成河,官军们四下搜索着。 密林中缓缓走出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站在空地中央。 都尉率人赶了回来。 黑斗篷道:“怎么样,抓到了吗?” 都尉摇了摇头道:“让他跑了。” 黑斗篷道:“好了,不要管他了。宋都尉,此事多亏有你帮忙,才能如此顺利。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宋都尉拱手道:“您太客气了!” 黑斗篷道:“命众军将盐车推走。” 宋都尉道:“盐枭的尸体呢?” 黑斗篷道:“就扔在这里,让地保去报官吧。” 深夜,城中一片寂静,北风疾掠而过,犹如一阵阵呜咽。 夫人斜靠在榻上发呆。春儿端茶走了进来,见状轻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眉头紧锁,徐徐道:“这个姓怀的真是有点儿邪门,仅凭一个字张口就说出了我们的秘密。” 春儿满不在乎:“嗨,您甭想了,那老头肯定是顺嘴一说,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夫人摇了摇头道:“不然。如果他只说准了我一人,也许我不会相信。可是他说到何五奇呢?他要何五奇小心桃花劫,这岂不是又被他言中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回春儿点了点头:“您要这么说,到还真是。这老头儿确实挺神的。” 夫人思索着道:“这个怀先生是个异人,难怪何五奇对他点头哈腰,硬要请人家搬到园子里住。而且,他们两人好像要合伙做什么事情。” 春儿点了点头撇着嘴道:“老爷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没有实利他才不会对人家那么好呢!” 夫人缓缓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道:“春儿,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春儿道:“哦,什么预感?” 夫人缓缓地道:“我觉得这个怀先生来得甚是蹊跷……” 春儿不解:“怎么蹊跷?” 夫人道:“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吧。不行,我要见他。” 春儿傻了:“现在?” 夫人点了点头道:“春儿,你马上出府,约他在后角门的大柳树旁见面。” 春儿应道:“好吧。我马上就去!” 第十九章 官匪勾结血溅柳林 客栈中,狄公站在地图前,静静地查看着。 门开了,曾泰走进来兴奋地道:“恩师,今日之行真是收获不小!既查到了私盐的源头卧虎庄,又顺九九藏书利地打进何园,没想到,何五奇竟然会自己提出请我们住进他家!” 狄公笑了笑道:“早在预料之中。何五奇的小算盘我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请我们住进何园,是要将我们置于他的控制之下,令我们没有机会再与其他人接触,这样就只能与他合作了。” 曾泰笑道:“不瞒您说,此事从头至尾学生都提心吊胆,生怕我们做的过了火,将何五奇吓跑。没想到,一切都如恩师所料。” 狄公道:“今晚何五奇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曾泰道:“什么话?” 狄公道:“他说,淮北几个盐荒县用的全都是卧虎庄发售的私盐。”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你想一想,凭卧虎庄葛天霸一个江湖草莽,怎么能够搞到如此大宗的食盐?”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恩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说卧虎庄发售的便是邗沟覆船后落水失踪的官盐。” 狄公道:“正是。而且,据狄春所说,北沟大仓运盐船队所载的官盐,在苇子荡被转到了一艘大趸船上,而后,大趸船向北驶去。我刚刚查过地理图,由苇子荡向北正是卧虎镇方向。” 曾泰道:“哦?” “综合以上几点,我们已经可以做出初步的判定,失踪的官盐被运到了卧虎庄,而后再由葛天霸负责向盐荒地区发售。” “恩师,下面我们怎么做?” “下面是最凶险,也是最艰难的一步——调查取证。目前,一切都停留在推论阶段:狄春跟踪北沟船队,在港汊中迷失方向,没有找到歹人们的屯盐之所;我们率队击破北沟大仓,虽然救出了鲁吉英和宁氏,却让元凶林阳逃走了;而今,我们通过何五奇之口得知了私盐的源头,却也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卧虎庄发售之盐就是失踪的官盐。而邗沟覆船的原委,我们也只能够依靠推断得出官匪合谋这个结论,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却并不知道。因此,一切都有待进一步的追查!” “恩师,您想怎么办?” 狄公一字一句地道:“利用何五奇,乔装改扮潜入卧虎庄!”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什么,您真的要潜入卧虎庄?” 狄公“嗯”了一声道:“只有打入他们的核心才有可能取得有力的证据,也才能够探查出事情的真相。” 曾泰急道:“可恩师这太危险了。” 狄公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刀山火海,说不得也要闯上一闯。” 曾泰道:“可,那盱眙的命案呢?” 狄公道:“何五奇要前往卧虎庄替我疏通关节,往返要有几天的时间。我想,在这几天里,我们完全可以将通衢客栈的命案审清问明。” 曾泰道:“哦,您有把握?” 狄公道:“我之所以要进入何园,首先是为了盱眙私盐案。其次,就是要暗察何五奇周围之人的举动。之前我们通过分析得出了结论,通衢客栈中真正的杀人凶手是对何五奇非常了解的人。” 曾泰吃惊地道:“您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是他的家人?”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本来这不过是我的推断,但今夜在何家的酒宴上,我却看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曾泰道:“哦,什么事情?” 狄公道:“还记得吗?我们在席上饮酒之时,所有人都是双手举杯,唯独何五奇的夫人李氏只用右手擎杯。李氏乃大家之女,不会连这一点基本的礼数都不懂。于是,我留意观察才发现她的左臂一直低垂,而且一动不动。” 曾泰回思着道:“您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的。后来,何五奇起身时碰了他夫人的左肩一下,她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利用捡拾筷子的机会,俯身向她的左臂望去,竟然发现她左手指有鲜血滴下,而且,地面也有几滴血迹。 “当时我就断定,这位何夫人的左臂定然有伤。就其状况而言,可以肯定是新伤,而且伤口很深。否则,绝不会轻轻一动,便伤口迸裂,鲜血溢出。” 曾泰点了点头道:“这可真是奇怪了,夫人整日呆在家中,周围有丫鬟伺候,不劳不作,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狄公道:“这也正是我的疑问。此时,我忽然联想到,孙喜望曾经说起他在客栈房中误伤那个女人的事情。当时,孙喜望说那女人是左肩中刀,鲜血不停地流出。你还记得吧?” “是的,我记得,”说完,他恍然大悟,大惊道,“恩师,您是说,那个在地字丙号房中的女人就是李氏?” 狄公道:“同是女人,同是左肩受了重伤,又同样与何五奇有关,这不能不令我将两者联系起来。” 曾泰赞同道:“不错,确实有这种可能。恩师,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她一定知道凶手是谁!”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晚,那个女人与凶手一同潜入客栈,凶手到甲号房中行凶杀人,而她则在丙号房中等候。 “在酒席上,当我联想到此事,便更加着意地观察李氏。我发现她与何五奇的关系非常微妙,可以用若即若离来形容,这与一般夫妇的关系大相迥异呀。” 曾泰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有所察觉。” 狄公道:“后来玩拆字游戏时,我拆读了李氏所写的那涩字之后,你还记得她的反应吗?” 曾泰点点头道:“记得。当时她目瞪口呆,非常吃惊。” 狄公道:“当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半句话,如果接续下去应该是:你怎么知道的。” 曾泰拍手道:“不错,不错。她的反应,当时让我深感不解。就算是您说准了,她也不必那么吃惊啊。现在看来,您一定是说出了她最隐秘的事情。”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个李氏不简单呀。” 曾泰奇道:“李氏是何五奇的夫人。她,她为什么要刺杀自己的丈夫?” 狄公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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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设。然而要想证实这一点也并不难。” 曾泰接口道:“只要明日将孙喜望唤来,与夫人一见便知端的!” “扑通”一声,庞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水生兄弟,小清姑娘!我,我对不起你们,我骗了你们,也骗99lib?了自己,害死那么多好兄弟,我,我不是人呀!”说着,猛地一头向桌角撞去,一旁的李元芳伸手拉住了他。 庞四嚎哭道:“水生兄弟,你让我死,让我死吧!我把村里的弟兄们带出来,现在大家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我没脸呀……”说着,双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李元芳长叹一声,将他扶坐在榻上。 小清重重哼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哭天抢地的像什么样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去劫大趸船。你知道吗,这就意味着和卧虎庄开战呀!” 李元芳看了小清一眼,冷冷地道:“不是他想劫船,是你爹要他做的!” 庞四吃惊地抬起头,愣愣地直视着元芳。 小清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红着眼睛喊道:“水生,你为什么总是诬赖我爹!他,他对你那么好,你,你……好,我问你,他为什么要劫自己的盐船?你说!” 李元芳笑了笑道:“还是让庞四说吧。” 小清一愣,眼中的怒意转作疑惑,目光望向庞四。 庞四抬起一双泪眼,轻声道:“水生兄弟说的没错,是你爹让我去劫大趸船的。” 小清彻底惊呆了,她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庞四抹了一把眼泪道:“那天,你们将我带回卧虎庄,你爹在大厅里对我说,只要我替他做一件事,事成后,便将盐枭编入卧虎庄的籍册,从此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 小清颤声问道:“他要你做什,什么事?” 庞四道:“他让我率手下盐枭趁夜进入飞云浦,杀死船上所有的人,将船上所载的食盐运走。” 小清又气又怒,浑身颤抖起来。 庞四道:“第二天夜里,我率盐枭劫持了大趸船,抢走船上所有的食盐。可我不忍心杀死那些无辜的人,于是,我将船上的人捆绑后放在蛟王祠内,派人送信给你爹,请他处置。” 小清一声惊叫,跌坐在榻上,颤声道:“那些被烧死的人……” 李元芳道:“是的。接到庞四的来信后,你爹派人暗入蛟王祠杀死所有人,而后放火将那里烧做了一片白地。” 泪水从小清的眼中滚落下来:“真的,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李元芳道:“庞四,你来看看,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庞四顺着元芳手指的方向来到榻前,向躺在榻上的彭春望去。突然,他惊叫道:“他,他就是大趸船上领头的,好像叫彭什么……” 李元芳吃惊地接口道:“彭春!” 庞四不住点头道:“对,对,彭春。” 李元芳道:“真想不到,他就是彭春。那个林阳在写给葛庄主的信中曾提到过他。” 庞四道:“水生兄弟,他,他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李元芳道:“我们本来是要赶到蛟王祠去见你。然而到了之后才发现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这个人躺在树林中,已是奄奄一息。” 庞四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你们劫盐之后呢?” 庞四道:“后来,我将所劫的近万石食盐装上葛庄主给我送来的数十辆大车,而后起行前往盱眙。” 李元芳道:“为什么要到盱眙?” 庞四道:“我是按照葛庄主的吩咐做的。他让我将盐运到盱眙城外的太平镇,然后到镇上的水陆客栈去找一位赵先生,将盐转交给他。” 李元芳道:“这个赵先生是什么人?” 庞四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李元芳道:“今天,我在客栈中看到你与他会面了。” 庞四傻了:“什么,你,你看到了?” 李元芳道:“否则,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约在柳林交盐?” 庞四惭愧地低下了头,恨恨地道:“都赖我,被葛庄主说昏了头,才做出这种事来!” 小清惨然一笑道:“庞大哥,对不起。出事之后,我一直在怨你,现在我才知道是我错了。我有个禽兽不如的爹……”说着,她翻身扑在榻上,痛哭失声。 庞四也哭了起来:“小清姑娘,怨我,都怨我糊涂啊!” 李元芳看了看二人,转身朝门口走去。 小清边哭边道:“你做什么去?” 李元芳道:“出去转转,你们先哭。” 小清坐起身道:“我不哭了,你别走。” 李元芳停住了脚步。 庞四也擦去了眼泪道:“本来我想的美,替葛庄主办完这件事,回去就能编进卧虎庄的籍册。可谁想到,今夜竟然会被官军撞上了,真他妈倒霉!” 李元芳冷冷地道:“你说错了,不是撞上的,官军早就在那里等着你们了。” 庞四愣住了:“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官军怎么会知道我和赵先生约好在柳林交盐?” 李元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啊?那个赵先生就是官府的人。” 庞四登时傻了:“可,可赵先生是葛庄主的朋友啊!” 李元芳道:“那又怎么样?” 庞四道:“葛庄主是贩私盐的,他,他怎么敢跟官府扯上关系?他又为什么要将那么多盐交到官府手中?” 李元芳道:“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你想一想,如果姓赵的不是官府的人,刚刚官军围剿之时,他为什么不在现场?” 庞四愣了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那些官军就是他带去的。现在明白了吧?” 小清望着李元芳,缓缓站起身,战栗着道:“水生,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爹做下的圈套:他诱使庞大哥劫船,而后把盐送到太平镇,最终让接盐的赵先生除掉庞大哥和盐枭们?” 李元芳道:“你们自己想想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解释现在发生的事情?” 庞四打了个冷战道:“是,是这样!” 小清浑身颤抖着道:“太歹毒了,太歹毒了!我没有这样的爹,我没有这样的爹……”说着,哭着冲出门去。庞四站起身来,李元芳摆了摆手道:“让她去吧。” 庞四心有不甘道:“水生,你说,这一切真是葛庄主设下的圈套?” 李元芳道:“无凭无据,我也不敢肯定。庞四,那个姓赵的,是从盱眙来的,对吗?” 庞四道:“正是。”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一切等到了盱眙之后再说吧。”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小清坐在台阶上伤心地哭着。李元芳走过来,看了小清一眼,坐在了她身旁。 小清边哭边说道:“你来干什么?” 李元芳道:“瞧瞧你。” 小清抽泣道:“有什么好瞧的,我,我真想死了算了!” 李元芳没有说话。 小清哭道:“有这样一个爹,真是生不如死,我还不如干脆死了,替他赎罪!” 李元芳仍然没有说话。 小清看了他一眼,啜泣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元芳道:“首先,真想死的人不会说。其次,你死了也赎不了你爹的罪。” 小清愣住了,良久,长叹一声道:“现在我宁可是个孤儿,只要有你就够了。” 李元芳徐徐道:“也许我从前还不如你爹呢。” 小清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哭道:“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吗?”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好了,哭有什么用,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到盱眙呢。” 小清望着他,轻声道:“有你在身边,真好。”说着,飞快地在元芳脸上亲了一下,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夫人李氏从角门中悄悄走了出来,她四下看看,飞快地跑到大柳树前,轻声道:“你在吗?” 一个人从树后的阴影中转了出来,伸手将李氏拉进了树后的阴影中,轻声道:“紫君,你要见我?” 李氏点了点头道:“今晚何五奇请来了一个姓怀的老头儿。席间,大家玩起拆字的游戏,他张口便说出了我们的秘密。” 黑影一惊道:“哦,他是怎么说的?” 李氏道:“他说我所谋之事定会遇到血光之灾,而且难以成功。我心里真的很怕,我们已经错杀了两个人,如果……” 黑影道:“这些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放心,这次一定能成功!” 李氏轻声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别再杀人了,好吗?” 黑影一字一句地道:“现在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李氏吃了一惊,默然良久。 此时,角门旁边的墙角后一个人缓缓探出头来,正是何竟。他静静地望着大柳树下低语的二人,而后转身离去。 已是初更,小街上一片宁静,寒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街上的人家早已熄灯入睡,只有孙记绸布庄内还亮着灯。 孙喜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合上账本,吹熄灯火,撩开内门的布帘向后院走去。后院正房内亮着灯,灯光将阎氏的影子投在窗上。孙喜望停下了脚步,望着窗上阎氏的影子缓缓走进房中。 阎氏双手支颐坐在桌前发呆。孙喜望进来看了阎氏一眼,冷笑道:“怎么,又在想你的奸夫了?” 阎氏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孙喜望。 孙喜望将账本放在床头,嘲弄地道:“干吗这么看着我?现在奸夫是靠不住了,只能靠我这个丈夫。所以我劝你对我好一点儿,否则,我一纸休书,你就只能到大街上和要饭的住了。” 阎氏恶声恶气地道:“孙喜望,我跟你辛辛苦苦那么多年,你要是现在休了我,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孙喜望一声冷笑道:“你要是真能狠下心来做鬼,我倒真是求之不得。绳子就在墙角,房梁也挺结实,只要头往绳套里一钻,脚一蹬,你马上就变成鬼了,也省得我因为讨了个偷人的老婆在人前丢脸。” 阎氏双眼死死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孙喜望越说越生气:“哼,现在怕我休你了?几天前你不是还说,只要我写下休书,你立刻走人,再回下头就是我养活的吗?怎么变得这么快?” 阎氏猛地站起身,指着孙喜望骂道:“孙喜望,你个窝囊废!这辈子头上戴绿帽,下辈子还是活乌龟!实话告诉你,老娘在外面就是有相好的,而且,比你强上百倍!” 孙喜望脸色铁青看着阎氏。猛地,他跳起身,一步窜到阎氏面前,狠狠一掌抽在了阎氏的脸上。阎氏一声嚎叫,身体趔趄着撞翻板凳,摔倒在地,嘴角鲜血直流。 孙喜望指着她怒骂道:“你这淫妇,这等事竟然还有脸说出口,真是浪荡成性,猪狗不如!实话告诉你,若不是衙门管了此事,我早就把你和奸夫剁成肉酱了!” 话音未落,阎氏一声大叫从地上蹦了起来,伸手抓起桌上小笸箩里的剪刀,向孙喜望胸前狠狠刺来。孙喜望口中怒骂着,抓住了阎氏拿着剪刀的手,二人厮打起来。此时,孙喜望已经怒不可遏,动了真力,狠狠一脚踹在阎氏的小腹上,阎氏一声惨叫摔了出去。孙喜望冲上前去,抡圆手臂“噼啪噼啪”一连十几个耳光,打得阎氏东倒西歪,鲜血顺着眼角、嘴角淌了下来。孙喜望一把从阎氏手中抢下了剪刀。此时,阎氏有些害怕了,她扑上前去抱住孙喜望的腿厉声尖叫:“你打吧,你打死我吧!” 孙喜望狠狠一脚将她踹了出去,用剪刀指着阎氏的喉咙骂道:“你这恶婆娘,娶了你真是我孙喜望倒了八辈子霉!我真恨不得一剪子戳死你,方解我心头之恨!”剪刀在阎氏喉咙前不停地晃动,孙喜望双眼通红咬牙切齿。 阎氏真的害怕了,她连连后退:“你,你,你真要杀我……” 话音未落,“扑”的一声轻响,风灯灭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清早,通衢客栈院中便喧闹起来。狄公的卫士和何宅的仆佣们在张环、李朗的指挥下往来穿梭,搬运着大小箱笼什物。曾泰、鲁吉英、狄春站在院中指挥着。 天字一号的房门打开了,狄公缓缓走了出来,看着院中的情形,微笑道:“好热闹呀。” 曾泰赶忙迎上前来道:“恩师,一大清早何宅的仆佣们便来客栈请我们马上动身,搬入何园。学生擅自作主,让他们先将大件箱笼抬到车上。” 狄公笑道:“何五奇着急得很呀。” 曾泰也笑道:“是呀。看起来,他是真把您当成大东家了。” 狄公望向鲁吉英道:“哎,对了,吉英。你马上到县衙去一趟,让文清出差,将孙喜望带到这里,随我们一同前往何园。”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是。我马上就去。”正欲动身,大门口有人急急喊道:“怀先生!” 狄公闻声向大门前望去,只见文清飞步走了进来。 狄公笑道:“县令大人,我正要让吉英到县衙见你,想不到你就来了。” 文清四下看了看道:“怎么,先生要走?” 狄公神秘地一笑道:“到何园之中。” 文清一愣:“哦?何五奇真的请您搬进何园?” 狄公点头道:“正是。县令大人,我想请你出差,将孙喜望带到这里,与我同进何园。” 文清大为不解:“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当然是为了通衢客栈中发生的命案。我要让孙喜望进何宅认凶手。” 文清惊讶地问道:“先生,您是说凶手是何家的人?” 狄公道:“还记得孙喜望在客栈房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吗?” 文清道:“当然记得。她是谁?” 狄公道:“现在还不好说啊。昨夜我在何家的酒席之上发现了一些端倪,然目前只是推断,只待孙喜望辨认之后便会得出肯定的结论。到时候我会马上派人将结果告知县令大人。” 文清长叹一声道:“下官正要对您说孙喜望的事情。” 狄公惊道:“孙喜望怎么了?” 文清道:“今晨,孙喜望的街坊到县衙报案,说昨夜二更时分,听到孙喜望家中传出一声惨叫。今日清晨,街坊们来到孙家,发现户门大开,阎氏死在房内……” 狄公大吃一惊,问道:“什么,阎氏死了?” 文清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那,孙喜望呢?” 文清摇头道:“孙喜望不知去向。我命衙役将现场封锁。这才赶到客栈,请您同去勘察。” “多谢县令大人信任,”狄公又扭头对鲁吉英道,“吉英啊,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和曾泰要与县令大人到现场探查一番。” 鲁吉英道:“请先生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对文清道:“县令大人,我们现在就走吧。” 孙记绸布店已被县衙的衙役捕快封锁。县尉与坊正及几名街坊站在门前议论纷纷。狄公、文清、曾泰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转过街头,走了过来。 县尉赶忙迎上前来道:“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 县尉一指门前的坊正和几名街坊道:“这是本坊的坊正,另几个人是孙家的街坊邻里。今晨,就是他们到县衙报案的。”说着,冲几人招了招手道,“你们过来。” 几人赶忙走了过来,跪倒叩头:“参见县令大人。” 文清道:“都起来吧。” 众人站起身来。 文清道:“是谁第一个发现阎氏的尸体?” 一个中年人道:“是小人,发现尸体后小人马上叫来了坊正,一同到孙家查看,之后才到衙门报官。” 坊正在一旁说道:“正是。” 文清道:“你家住在哪里?” 中年人一指孙记绸布店旁边的一户道:“小人就住在孙家隔壁。” 文清点了点头道:“昨夜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中年人道:“昨夜初更时分,小人听到孙家院内一阵大吵大闹,过了一会儿,房中传来一声惨叫,之后就没有声音了。因孙氏夫妇经常拌嘴吵架,弄得邻里皆知,因此,小人也不以为意。没想到,今天早起,小人出来打水,发现孙家的门大开着,小人觉着不对,便上前敲门,可没人答理。于是,小人叫上了几个街坊一同进去,发现阎氏已死在房中。” 狄公道:“你听到孙氏夫妇吵闹是在初更时分?” 中年人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那么,听到惨叫之声是过了多长时间?” 中年人想了想道:“也就是半顿饭的工夫。” 狄公道:“这之间,吵闹之声停止过吗?” 中年人道:“惨叫之前,好像停了一下。” 狄公道:“停了多久?” 中年人回忆了一下道:“很短,大约就是半盏茶的工夫吧。” 狄公道:“你说,孙氏夫妇经常吵闹?” 中年人道:“正是。这两口子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您知道,城里缺盐,天天淡食,闹得大家浑身乏力浮肿,连卖买都干不动了,谁还有劲儿吵架呀。可这两口子却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不光吵,还动手打,我就劝过好几次。街坊们都说,一看他们俩打架那劲头儿,家里存盐一定多得是。”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狄公笑道:“这话说得还真是有些道理。” 文清笑道:“我们可不是在梅香房中发现了两个大盐罐吗?下人都如此,就更不要说主人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昨夜还听到了什么?” 中年人道:“别的就没什么了。” 狄公道:“再仔细想一想。” 中年人想了想,又道:“啊,对了。二人吵闹当中,院子里好像扑通一声,不知是撞倒了什么。” 狄公问:“哦?扑通一声?” 中年人道:“正是。除此以外,就没有了。” 狄公点了点头,对文清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文清一伸手道:“请。”三人前后走进店中,来到出事的正房。 阎氏的尸体斜靠在墙角,尸身旁扔着一把带血的剪刀。 狄公缓缓走到尸体旁,蹲下身仔细验看着。 只见阎氏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脸上隐隐有青紫之色,嘴角旁挂着一溜血迹。喉头、左右胸前及腹部有十几处伤口,鲜血已经凝固,上身的衣衫上有两个模糊的脚印,双手软垂在地。 狄公拿起阎氏的手,翻起衣袖看了看,手腕处有一圈瘀青。他将死者的手放下,凑到尸体前,翻开阎氏的眼皮看了看。而后,转身拿起地上带血的剪刀,定睛观看,剪刀两侧的弧状把柄及刀身上印有一个清晰的血手印,是一只左手。 狄公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边走边仔细查看。只见装针线的小笸箩倒扣在桌上;桌旁的凳子翻倒在地,地面灰砖上有几点黑红色的东西。 狄公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是几点血迹。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阎氏尸体所在的位置,静静思索着。 文清轻声问道:“先生,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道:“从阎氏的死状可以看出,死前定然与人进行了激烈的厮打,这一点从阎氏脸上的青紫瘀痕可以看出。” 文清和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可以断定,与其厮打之人正是孙喜望。” 文清道:“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阎氏的脸上为何会有瘀青?” 曾泰道:“定是厮打中,被人击中脸颊。” 狄公道:“不全对。看这瘀青的走势和样子,应该是被人打了很多记耳光所致。” 文清道:“不错。下官也是这样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阎氏脸上的瘀青是右边重左边轻。” 文清和曾泰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不错。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笑了笑道:“你们忘了孙喜望的手。” 曾泰猛地醒悟过来:“对呀,孙喜望是个左撇子。” 文清也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左撇子打人,对方右侧脸颊是迎向他正手的方向,因此发力最重。所以,阎氏脸上的瘀青才会右重左轻。” 狄公道:“而且,从刚刚街坊的讲述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因此,我们断定,与阎氏厮打之人正是孙喜望。” 文清、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想当时的情形一定是这样的。孙喜望站在床榻边,阎氏坐在桌旁。争吵发生后,孙喜望勃然大怒,从床边冲到桌旁,将阎氏打倒。这一点,从凳子翻倒的方向,以及地上的几滴血迹可以得到证实。” 文清和曾泰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狄公道:“而后,恼羞成怒的阎氏跳起身,从桌上放针线的小笸箩里拿起剪刀向孙喜望戳去,这一点可以从翻倒的笸箩得到证实……” 曾泰不解:“先生,为什么肯定是阎氏先拿起剪刀,而不是孙喜望呢?有没有这种可能?孙喜望盛怒之下,从笸箩里抄起剪刀将阎氏杀死?” 文清道:“下官也是这么看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如果是孙喜望先拿起的剪刀,下面的动作一定是刺向阎氏,那么,阎氏的尸体也就不会靠在墙角,而是躺在这里。这是其一。第二,阎氏脸上的瘀伤是过度击打所致,换句话说,孙喜望用力抽打其面部,最少有十几下,甚至几十下,才能造成现在阎氏脸颊的瘀青。你们想一想,如果孙喜望早将剪刀拿在手里,他怎么能够再腾出左手去打阎氏耳光呢?” 文清点头道:“嗯,有道理。” 曾泰也道:“有道理。先生您继续说。” 狄公道:“阎氏拿起剪刀刺向孙喜望,孙喜望抓住她的手腕,二人扭打起来。这一点,可以从阎氏手腕上的瘀青得到证实。”说着,他走到阎氏尸身旁,拿起她的手臂,捋下袖管,果然,手腕处有一圈瘀青。文清和曾泰也凑上前来一同检视。 狄公道:“二人扭打当中,孙喜望狠狠一脚踹在阎氏的胸前,这一点,从阎氏衣衫上的脚印可以得到证实。而后,孙喜望赶上前来,一连给了阎氏十几记耳光,将剪刀从她的手中夺了下来……”他的声音顿住了。 文清继续道:“此时,孙喜望已失去理智,狂怒之下,发疯般地用剪刀将阎氏戳死。杀人后,他自知闯下大祸,畏怕衙门追查,因而离家出逃。” 曾泰点了点头道:“非常合理。” 狄公回过头来望着二人道:“你们是这么认为?” 文清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解释阎氏之死,以及孙喜望的失踪呢?” 狄公没有回答,俯身从阎氏的尸身旁拿起那柄带血的剪刀仔细观察着。 剪刀内套手染有血污,套手的弧形外圈及刀身之上印着一只清晰的左手血手印。 一旁的文清指着狄公手中剪刀道:“剪刀之上印有左手的血手印,可以肯定,杀人者定是孙喜望。”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阎氏的双手。 阎氏的双手软垂在地面,五指放松,没有一点屈张僵硬的迹象。 狄公抬起头,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扭头向身后的方桌上望去。方桌置于门侧,桌上除了倒翻的笸箩外,还摆着一盏风灯。 狄公走到桌旁,伸手拿起了风灯,仔细地看着。 风灯是上下分体的,下面是一只铜筑的烛台,上面是一个帛制的椭圆形灯罩。铜烛台上插着半只红蜡。 狄公将灯罩拿下,轻轻弹了弹,灯罩的材质很硬,发出一阵“嘭嘭”声。 曾泰道:“先生,您有什么发现?”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就目前现场的情形,阎氏的死状,以及街坊们的叙述来看,孙喜望杀人潜逃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曾泰点了点头。 文清道:“依先生之见,现在该当如何处置呢?” 狄公沉吟片刻道:“自案发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孙喜望跑不远。县令大人,请你立刻发下海捕,命三班捕快各路追踪,缉拿孙喜望到衙。这是目前得到答案最有效的办法。” 文清微笑道:“与下官所想一致。”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负责监视常妈妈的捕快班头吴头儿闯了进来。他面色惊慌,满头大汗:“大人,出事了!” 文清道:“怎么了?” 吴头儿道:“常妈妈昨夜被人勒死在家中!” “啊?!”狄公三人不由大惊,“快去看看!” 只见常妈妈倒卧在榻上,脸色紫青,双目圆睁,额角裂开一条深深的血口子,脖颈处缠绕着一条麻绳。狄公三人走到尸身旁,仔细地验看着。 良久,狄公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视着屋内。榻旁地上,扔着一只铁制的方形烛台。 狄公走过去,将烛台拾起,仔细地看着。 烛台的方角处染有血迹。 狄公看了文清一眼道:“县令大人,我记得常家门前应该是有捕快昼夜监视的吧?” 文清点了点头道:“正是。”他回过身道,“来人!” 吴头儿快步走了进来:“大人。” 文清道:“昨夜是谁负责监视常家?” 吴头儿道:“回大人,昨夜是小的值班。” 文清道:“夜里有什么动静?” 吴头儿道:“没有啊,一切正常。” 文清道:“那,你是怎么发现常婆子被杀?” 吴头儿哭丧着脸道:“往常常婆子起得很早,大概是卯时左右,便已开门打水,洒扫庭除,料理一应家务。可今日,到了巳时,屋里还没有动静,小的觉着不对,便上前叫门,屋里却无人答应。小的这才从后院翻墙而进,发现常婆子已被人勒死在榻上了!” 文清道:“昨夜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吴头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小的一宿大睁着双眼,这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 文清对狄公道:“想来,凶手是跃墙而入,从后门潜进屋中行凶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以现场的情形来判断,凶手潜入房中之时,常妈妈已经睡熟,凶手先是用铁制烛台重击其头部,致其昏晕,而后,用麻绳将她勒死。”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看屋中的状况,确实如此。”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昨夜阎氏被杀,无独有偶,常妈妈也在家中遇害。我想,这两件案子当中定有内在的关联……” 文清吃了一惊道:“哦,内在关联?先生的意思是?” 狄公道:“我所说的内在关联,指的是作案动机。你们想一想,谁有动机杀害常妈妈?” 文清和曾泰对视一眼,静静地思索着。 狄公道:“首先,何五奇为了掩盖他与阎氏的通奸之罪,有可能遣人害死常妈妈,杀人灭口。” 曾泰道:“可何五奇昨夜一直呆在何园之内,没有作案的时间。” 狄公道:“我并没有说是何五奇亲手杀死了常妈妈,他有可能派遣手下前来作案。” 文清摇了摇头道:“先生,杀人灭口这种办法,乃是犯罪之人事到临急,为掩盖真情使用的下策。而何五奇现在还并不知道通奸之事已露,他为什么要杀人灭口?我想,此案应该不会是他做下的。” 狄公道:“何五奇财大势大,他很有可能已经通过另外的渠道,得知了通奸之事已经败露,因而行此杀人灭口之举。如果昨夜仅发生了常妈妈遇害这一桩案子,我们完全可以将他列为第一嫌疑人。然而,真正令何五奇脱却干系的,是孙记绸布店内发生的凶案,这两件案子几乎同时发生,而被害人阎氏与常妈妈之间又有着紧密的联系,故此,这两桩命案独立发生,毫无关联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文清和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们姑且说,这两桩命案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而就何五奇来说,杀死常妈妈灭口是符合逻辑的。然杀死阎氏却有悖常理。通奸之事,阎氏与其同罪,二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因此,阎氏绝不会咬出何五奇,这一点,何五奇心里非常明白。况且,这二人恋奸情热,心投意合,何五奇是不会对阎氏下此毒手的。” 文清赞同道:“是的。何五奇作案的可能应该可以排除了。” 狄公道:“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到另外一个有作案动机的人——孙喜望。” 文清吃惊地道:“孙喜望?孙喜望杀死阎氏这一点可以肯定。可他为什么要杀死常婆子?” 狄公沉吟着道:“你们还记得,几天前狄春等人奉命监视孙记绸布店,发现阎氏趁夜来到常妈妈家门前,当时,孙喜望也在场,他说他早就怀疑是常婆子在中间牵线搭桥的。当天夜里,是县令大人带吴头儿来到通衢客栈将这番话告诉了老朽,这才有了我们夜审常婆子那一幕。” 文清道:“不错,下官记得。” 一旁的曾泰猛地脱口喊道:“我明白了!先生,您是说孙喜望杀死阎氏之后,趁夜从后院潜入常家,向常妈妈逼问奸夫的姓名,常妈妈惊恐之下,道出了奸夫乃是何五奇。孙喜望随即杀人灭口,逃之夭夭。” 文清双掌一击道:“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孙喜望一直欲将奸夫淫妇除之而后快。他定是在昨夜怒杀阎氏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暗入常家问清奸夫身份,而后将常婆子这个为阎氏和何五奇牵线搭桥的刁妇勒死,以泄心头之恨!” 狄公点了点头道:“目前,这一切都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持。因此,找到孙喜望才是至关重要的。” 文清道:“我想孙喜望绝不会走远。从他杀死常婆子之举看来,他下一步就要对何五奇下手了!” 狄公道:“凭孙喜望一介平民,对付何五奇谈何容易!但世事难料,我们也不能疏忽大意。县令大人,我看这样,一方面你派出人手查找孙喜望的下落。另一方面,由你出面前往何宅,面见何五奇,提醒他注意安全。” 文清点了点头道:“好,这两件事下官立刻就办!” 何五奇在正堂中缓缓踱着步。何竟快步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回手关闭了堂门。 何五奇停住脚步问道:“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何竟走到何五奇身旁压低声音道:“老爷,昨夜小的看到夫人在后角门外的大柳树旁,与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会面,两人低声秘语说了很长时间。” “哦,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何竟摇了摇头道:“距离太远,小的没有看清。” 何五奇深吸一口气道:“我说她近来怪声怪调,阴阳邪气的,原来是在外面有了相好了。” 何竟道:“老爷,依小的看,此事有怪,绝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 何五奇惊讶地道:“哦?什么意思?” 何竟道:“您还记得几天前,夫人身受重伤的事情吗?” 何五奇点了点头。 何竟道:“还有,昨日在后园,怀先生给夫人拆字,说她所谋之事定然遇到血光之灾,而且难以成功。您注意当时夫人的神情了吗?” 何五奇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当时她好像非常惊慌。何竟,你说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何竟轻声道:“这种事小的不敢乱说。但最近发生在府中之事,总而言之是非常蹊跷。您说,会不会与那个男人有关?” 何五奇咬牙切齿地道:“好啊,在盱眙县城之内,竟然有人把主意打到五爷头上了!” 何竟道:“老爷,您可要小心点儿。” 何五奇沉吟片刻道:“先不要惊动夫人,继续追查,一定要搞清此人的身份。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何竟点了点头:“您放心。” 何五奇道:“哦,怀先生到了吗?” 何竟道:“啊,刚刚小的到后园,看见怀先生的大件箱笼已经到了,随从们说还有一批随身行李,马上就到。” 何五奇道:“那怀先生人呢?” 何竟道:“据随从讲,怀先生和曾先生被县令大人请去了。” 何五奇一愣:“县令大人?” 何竟道:“正是。” 何五奇皱眉道:“县令大人找他会有什么事?” 何竟道:“这就不清楚了。想来是县令大人见他财大气粗,也要巴结巴结。” 何五奇点了点头笑道:“幸亏我们将他请入了府内,否则这么一大块肥肉,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哦,你马上派人到通衢客栈,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何竟道:“是。” 几辆大车停在通衢客栈门前,鲁吉英指挥狄春、张环和卫士们将所有随身行李及物品装上了大车。 鲁吉英看了看满载行李的大车道:“还有东西吗?” 狄春道:“刚刚小的和张环检查了各个房间,再没有遗留之物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起程吧。”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这里是客栈吗?” 鲁吉英转过头来,登时惊得目瞪口呆。身旁的狄春、张环张大了嘴,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 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李元芳。99lib?身后跟着小清、庞四,还有一辆驴车。 李元芳诧异地望着鲁吉英三人,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奇怪地问道:“几位,怎么了?” 鲁吉英浑身颤抖着,猛地,他一步跨上前去,拉住元芳的手狂喜地喊道:“元芳,是你!真的是你,你,你……” 狄春和张环也围上前来激动地喊道:“李将军,你回来了!” 李元芳彻底愣住了,一旁的小清和庞四也面面相觑。 李元芳望着鲁吉英道:“你们,是不是认识我?” 此话一出口,轮到鲁吉英三人傻了,他结结巴巴地道:“怎么,你,你不认识我?” 李元芳仔细地看着他们,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鲁吉英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终于,他与狄春和张环对视了一眼,声音略带颤抖地道:“你,你不是元芳吗?” 李元芳一怔:“元芳?李元芳……”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踏上一步道:“我真的叫李元芳?” 鲁吉英刚想回答,一个人走到了元芳身旁,正是小清。 鲁吉英一见小清,登时惊呆了,脱口喊道:“是你!” 小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是我,怎么了?” 鲁吉英的身体微微有些颤动,他深吸一口气道:“啊,没什么,我们见过面吗?” 小清奇怪地看了元芳一眼道:“在哪儿?” 鲁吉英也愣住了。就在此时,狄春拉住李元芳的手道:“李将军,您,您是怎么了?小的是狄春呀!” 鲁吉英狠狠一把将他和张环拉到了身后道:“啊,对不住,是我们认错人了!” 狄春和张环愣在一旁,不解地看着鲁吉英。 李元芳也狐疑地望着他道:“刚刚,你们是不是叫我李元芳?” 鲁吉英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小清道:“啊,不,不,是我们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尊兄是要住店吗?” 李元芳点头道:“正是。” 鲁吉英一指客栈院内道:“这里是盱眙城内唯一开张的客栈,外堂就在院中,尊兄请吧。” 李元芳望着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你,究竟是不是认识我?” 99lib?鲁吉英斜了小清一眼道:“啊,尊兄,你与我们的一位朋友非常相像,是我们认错了。对不住。” 李元芳疑惑地看了看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有劳了。”说着,与小清等人向外堂走去。 鲁吉英望着几人的背影,沉思不语。狄春低声道:“鲁大人,他就是李将军啊!您,您这是怎么了?” 鲁吉英一摆手道:“元芳身旁的那个女人就是铁手团的杀手云姑。” 狄春猛吃一惊:“什么?”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我之所以制止你们,就是不明白元芳怎么会和她在一起,而且,他们都装作不认识我。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隐情……” 狄春焦急地道:“鲁大人,现在怎么办?” 鲁吉英道:“你马上将此事禀告狄阁老,我和张环在这里守候。” 狄春点了点头,转身向街道飞奔而去。 小清和庞四将彭春扶躺在客栈的榻上,李元芳站在门前静静地思索着。 小清走到他身旁道:“刚刚门前那几个人真是奇怪,大呼小叫地冲上前来,好像与你很熟识的样子,可细问起来,又说认错了人……” 李元芳道:“那个人叫我李元芳,而另一人管我叫李将军……小清,还记得从我衣服里找到的小本子吗?”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那上面写着:李元芳,检校千牛卫大将军。难道,我从前的名字真的叫李元芳?” 小清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认错人?”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道:“可,他们为什么又要否认呢?” 小清拍了拍元芳的肩膀道:“放心,如果他们真的认识你,就一定会回来。”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但愿吧。” 小清道:“水生,彭春快挺不住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去找个郎中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出门来到外堂的柜台旁。 店伙计赶忙站起身道:“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李元芳道:“刚刚在客栈门前的那几位,是什么人?” 伙计望着门外道:“他们是住店的客人,人数很多,为首的是位姓怀的老先生,其余的都是他的随从。” 李元芳道:“适才,我看到他们将行李装上了大车,是要离开吗?” 伙计道:“啊,是这么回事,怀先生被城里的大盐商何五爷请到何园中下榻。怎么,您认识他们?” 李元芳道:“我就是随便问问。啊,对了,小二哥,这附近有没有好郎中啊?” 伙计想了想道:“您出门往西走,有个广济堂药铺,那里面有郎中。” 李元芳道:“有劳了。”转身走出大门来到街上,辨认了一下方向,往西而去。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鲁吉英和张环转了出来。鲁吉英轻声道:“你在这儿盯着,我跟上去看看。” 张环点了点头。 鲁吉英尾随元芳而去。 第二十章 李元芳客栈遇故知 何五奇在正堂中不安地徘徊着,不时停住脚步望向门外。何竟快步走了进来道:“老爷,怀先生到了!” 何五奇喜道:“终于来了!” 话音未落,狄公、曾泰已来到门前,何五奇和何竟快步迎上前去抱拳拱手道:“哎呀,怀先生,总算是把您盼来了!” 狄公笑道:“让主人久候,是怀某失礼。” 何五奇笑道:“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先生请进。” 狄公拱手道:“多谢。” 几人寒暄着走入堂内,分宾主落座。何竟命仆役献茶,而后退出堂外伺候。 何五奇道:“听说先生被县令大人请去了?” 狄公笑了笑道:“是啊。老朽久历宦海,在官场上有些朋友是县令大人用得着的,因此,将我请去略坐片刻。” 何五奇略显诧异道:“先生之奇,真是令人莫测。先生不光是财势广大,竟还谙熟官场,实在可说得上是深如浩海呀!” 狄公摆了摆手淡然道:“多年惨淡经营,区区微势不足挂齿。啊,对了,五奇呀,昨日你曾对我说起,到卧虎庄提盐用的铁卡……” 何五奇道:“不错。” 狄公道:“此事甚是新奇,能不能让老朽观瞻一番呀?” 何五奇道:“这算什么,我马上拿给先生。”说着,他先走到门前,将堂门关闭。而后转身来到正堂之侧的博古架前,拿起一只胆瓶走到桌旁,低声道,“这只胆瓶是五奇请高手匠人所制,从外面看与寻常的瓶子无异,当中却有两层内胆,靠机关发条开启。”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钥匙插进瓶底的小孔中,轻轻拧了几下,“嗞”的一声轻响,胆瓶中央竟然打开了一道小小的活门,露出了内胆,何五奇伸手从瓶中将提盐的铁卡和另外一张凭信银卡拿了出来。 狄公笑道:“如此机密之事,五奇对老朽竟毫不隐晦,足见合作之诚。” 曾泰在旁点头微笑。 何五奇笑道:“瞒着别人,还能瞒着您吗?不过说句实话,事关者大,五奇不敢掉以轻心。因此,这藏卡之处,除我一人之外,连夫人都是不知道的。” 狄公微笑道:“怀某受宠若惊。” 何五奇将铁卡递了过来:“先生请看,这就是到卧虎庄兑盐的铁卡。” 狄公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铁卡通体透灰,中间刻有一行小字:“食货二十石。”回手将卡递与曾泰。 何五奇拿起另一张凭信卡道:“这是购盐款五千两,乃是鸿通柜坊开出的凭信。” 一听鸿通柜坊这四个字,狄公抬起头扫了何五奇一眼:“鸿通柜坊?” 何五奇点了点头,诡秘地笑了笑道:“正是。与昨夜您拿给五奇看的那张十万两白银凭信一样,都是鸿通柜坊开出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对何五奇道:“看来,你我真是心有灵犀呀。” 何五奇神秘地道:“昨夜看了您的那张凭信,五奇就想说,就凭鸿通柜坊出据的这十万两飞钱,咱们到卧虎庄购盐就不成问题!” 狄公顿感兴趣,问道:“哦,却是为何?” 何五奇道:“您有所不知。卧虎庄收纳盐款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只接受由鸿通柜坊开出的飞钱凭信。” 狄公追问道:“哦,必须是鸿通柜坊?” 何五奇道:“正是。其他柜坊的凭信卧虎庄一概不收。” 狄公深吸一口气,与曾泰对视一眼道:“这却是怪了。一样的飞钱,为何只收取鸿通柜坊的?” 何五奇道:“这就不知道了。” 狄公道:“那现银呢,现银买卖总是可以成交的吧?” 何五奇摇了摇头道:“不行。刚刚说过了,除鸿通柜坊的凭信之外,其他一概拒收。” 狄公不解地道:“现银交易是最好的方式,一拍两净,不留字底,更无端倪可查,可这卧虎庄竟然连现银也不收受,真是奇哉怪也!”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与卧虎庄做了几年的生意,就是这一点令五奇颇为不解。每次前往卧虎庄之前,我都要先赴扬州,将银钱存入鸿通柜坊,而后再拿着鸿通柜坊开据的凭信前去提盐。” 曾泰失笑道:“这是什么道理,真是多此一举!” 何五奇道:“谁说不是呀!可这是卧虎庄的铁规矩,绝对不容更改,想跟他们做生意只能这样。想来,定是鸿通柜坊与卧虎庄私下有什么交易。”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看来,你我有缘,否则,老朽怎么只带了鸿通柜坊的凭信来到盱眙?” 何五奇道:“正是。只凭这一点,五奇就敢保证,咱们此行卧虎庄,绝对顺利!” 狄公应道:“那就好。” 何五奇道:“先生,明日清晨,五奇便起身赶往卧虎庄,与葛庄主商洽你我二人同去事宜。” 狄公点点头:“如此甚好。五奇辛苦了。” 何五奇道:“哎,先生说哪里话来?这都是五奇份内之事。”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何竟的声音:“老爷,县令大人前来拜会!” 何五奇一愣:“他来做什么?” 狄公与曾泰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狄公起身道:“五奇,既是县令大人来访,我二人便先行告辞了。” 何五奇赶忙将铁卡和凭信装进胆瓶,放回博古架中,而后转身对狄公道:“先生,中午五奇在后园设下便宴,二位一定要来。” 狄公拱手道:“那就叨扰了。”说完,与曾泰向房门走去,何五奇打开门,三人走了出来。 文清正在正堂外等候,见狄公三人出来,微笑拱手道:“怀先生,曾先生。” 狄公二人拱手还礼:“县令大人。” 何五奇赶忙迎上前来道:“县令大人光降寒舍,蓬荜生辉!” 文清笑了笑道:“有几句话想与何掌柜说一说。” 何五奇一伸手道:“大人请进。” 文清望了狄公一眼,点了点头,与何五奇走进堂内。狄公微微颔首,与曾泰向后园走去。 街上冷冷清清。元芳在前面走着,鲁吉英紧紧跟在身后。忽然,前面的李元芳加快了脚步,拐进街旁的一条小巷,鲁吉英赶忙随后跟去。 小巷内空空荡荡,鲁吉英快步拐了进来,却没有元芳的踪迹,他疑惑地停下了脚.99lib.步。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鲁吉英一惊,转过头来,正是李元芳站在面前。 鲁吉英看看四下无人,一步上前,紧紧握住元芳的手,又惊又喜地道:“元芳,我们都以为你遇难了……刚刚在客栈门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李元芳望着他,没有说话。 鲁吉英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问道:“元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云姑一道?” 李元芳愣住了:“云姑?” 鲁吉英道:“是呀。” 李元芳略一沉吟道:“你是说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子?” 鲁吉英奇怪地望着他道:“是啊。她不就是铁手团的杀手云姑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她叫小清。但我确实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起,她有一个姐姐名叫云姑。” “姐姐……” 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认识我,对吗?” 鲁吉英几乎惊呆了:“我,我……怎么,元芳,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李元芳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是被小清从运河中救起的,自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记忆便都消失了。” 鲁吉英简直不敢相信:“记,记忆消失……” 李元芳道:“是的。我想不起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更想不起从前都做过些什么……” 鲁吉英望着他,嘴唇颤抖了,泪水缓缓滚过面颊。 李元芳抬起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鲁吉英擦去脸上泪水道:“我,叫鲁吉英。” 元芳点了点头,恳切地道:“你能将从前的事情告诉我吗?”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元芳的双手道:“虽然我不能。但我向你保证,会有人将从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狄公和曾泰沿后园回廊徐步而行。 曾泰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恩师,刚刚何五奇说到了鸿通柜坊。” 狄公点了点头,从袖内拿出了那张十万两的白银凭信,轻声道:“这两张十万两的白银凭信,都是由鸿通柜坊开具的。其中一张我们在扬州暗探时兑成了现银,而这张则一直留在手中。据柜坊周掌柜交待,这两张凭信乃是林阳等人易名栽害李翰所用。而刚刚何五奇所言,贩卖私盐的卧虎庄也只收纳鸿通柜坊开据的凭信。这两件案子一个发生在扬州,一个发生在盱眙,近在咫尺,都围绕着这桩震动江淮的食盐大案,最为巧合的是,两案中又都有鸿通柜坊介入,这说明了什么呢?” 曾泰道:“恩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你是说,鸿通柜坊在两桩案子中一定扮演了什么角色。”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语中的。鸿通柜坊的主人是颖王元齐,他便是协助林阳栽害李翰的帮凶,而且当时我们曾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此人与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及漕运使杨九成等一班巨贪大恶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独有偶,在私盐猖獗的盱眙县,我们再一次听到了鸿通柜坊这个名字,难道这会是巧合吗?” 曾泰道:“您的意思是,鸿通柜坊参与了盱眙私盐案?” 狄公道:“你想一想,卧虎庄为什么连现银也不收,而只收受鸿通柜坊开据的飞钱凭信,这难道不蹊跷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这里面至少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卧虎庄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鸿通柜坊经营地域广阔,信用程度极佳。” 曾泰摇了摇头道:“就算鸿99lib?通柜坊的信用好,葛天霸把自己赚取的银钱存入柜坊也就是了,又何必要求各地的盐商都必须将现银存入柜坊,转成凭信后再持凭信前赴卧虎庄提盐,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收取现银岂不更加方便?”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与我所想一致。第二种可能,就是鸿通柜坊实际上掌握着卧虎庄所有私盐买卖的账目以及全部卖盐所得。” 曾泰吃了一惊道:“哦?” 狄公道:“你想一想,葛天霸让所有盐商将购盐款全部存入鸿通柜坊,再靠柜坊开出的凭信来提盐,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恍然大悟:“这说明,葛天霸每卖出一斗私盐,鸿通柜坊都能够知道,而且,所有的购盐款全部存放在柜坊之中,葛天霸根本拿不到现钱。” 狄公道:“是呀,这难道不奇怪吗?如果葛天霸是私盐的总源头,他怎么会让一个柜坊来控制自己的卖盐收入呢?” 曾泰边想边说道:“您的意思是说,鸿通柜坊才是盱眙盐案真正的幕后操纵者,而卧虎庄和葛天霸只不过是它的属下?” 狄公道:“难道没有这种可能?” 曾泰摇头道:“这个案子越来越复杂了,竟又牵涉到了鸿通柜坊!” 狄公道:“看起来我们此次的卧虎庄之行,不光是要查清葛天霸手中私盐的来路,还要摸清鸿通柜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何五奇明日便要动身前往卧虎庄,我们也要抓紧这段空闲时间,勘破盱眙城中的几宗离奇命案。这样我们才能安心离开。” 曾泰道:“大人说得极是。” 狄公长吁一口气道:“想不到,自通衢客栈案发之后,此案竟愈演愈烈,而今涉案之人非死即逃,凶手的身份更是扑朔迷离……” 曾泰道:“恩师,今天这两桩案子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凶手就是孙喜望。” 狄公沉吟道:“只能说孙喜望的嫌疑最大,然今日勘察现场之时,我也发现了几个小小的疑点。” 曾泰道:“哦,什么疑点?”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可说呀。哦,对了,曾泰,一会儿你让狄春给我找来一把剪刀,大小要和阎氏死亡现场的凶器相仿。还有,再拿一盏风灯来。” 曾泰点了点头道:“是。” 狄公道:“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急促的叫喊声:“老爷!” 狄公和曾泰停住脚步回过头,只见狄春满头大汗飞奔而来。 狄公忙问道:“狄春,出什么事了?” 狄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快,快,快,李将军,在,在客栈中!” 狄公大惊道:“你说什么?” 狄春顾不得喘匀气,抢着说道:“小的和鲁大人在通衢客栈门前见到李将军了!” 狄公脱口喊道:“元芳!” 狄春道:“正是!您快去看看吧!” 狄公猛地一挥手:“走!” 彭春双目紧闭躺在榻上,一位中年郎中坐在榻边为他诊脉,元芳、小清、庞四围在一旁注视着郎中的神情。 良久,郎中轻轻叹了口气,将彭春的手放在榻上。 小清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先生,还有救吧?” 郎中道:“不瞒各位,你们的朋友刀伤淤溃,侵入肌理,又遭火毒攻心……小人无能,恐怕是难于救治。” 小清失望地道:“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郎中摇了摇头道:“这样吧,小人开上几副药,煎熬后替他服下,看看结果。而今,也只能是略尽人事了。” 小清道:“那就烦劳先生了。” 鲁吉英和张环在院中焦急地等待着。 鲁吉英道:“先生怎还不来呀!” 张环翘首望着院外的街道:“别急,想是快了。”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曾泰、宁氏、狄春飞奔而入。 鲁吉英快步迎上。 狄公急急问道:“元芳在哪里?” 鲁吉英冲前面的客房指了指,而后俯在狄公耳畔低语了几句,狄公吃惊地道:“失忆!” 鲁吉英点了点头。 几人一起向元芳的房间走去。 房间内,郎中将药方写好,交在了元芳的手上。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小清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只见一位慈祥的老者站在门前,正是狄公。 小清道:“老先生,您找谁?” 狄公刚要说话,一条人影从小清身后猛地抢上前来,不是别人,正是李元芳。 狄公的嘴唇颤抖了。 李元芳望着面前的狄公,那一次次在脑海中出现的老人与眼前之人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狄公的眼中满含热泪,颌下的长髯微微抖动着,他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 一旁的小清莫名其妙地望着二人。 李元芳直直地看着狄公,轻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狄公颤声道:“你记得我?” 李元芳缓缓地道:“醒来之后,我只记得两件事情,第一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第二,就是你……” 一旁的小清吃惊地道:“啊!他就是经常出现在你脑海里的那位老人家?”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他赶忙伸袖擦去脸庞的泪滴道:“我们,我们可以进来吗?” 李元芳赶紧点了点头道:“当然。请进吧。” 狄公、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等人走进房中。众人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李元芳,真是百感交集,宁氏忍不住哭出了声。鲁吉英轻声安慰着。 李元芳望着狄公道:“你知道我从前的一切,是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你的名字叫李元芳,是……”他看了看元芳身旁的小清和庞四,改口道:“是,我们的朋友。” 李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长出一口气,微笑道:“我叫怀英,身旁的这几位,从前都曾是你的好友。他叫曾泰……” 曾泰抢上一步拉着元芳的手道:“元芳,你……”他的喉头梗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狄公指着身后众人一一道:“他是鲁吉英、这是狄春,这位是宁氏,你曾经救过她的性命。” 李元芳与大家一一见礼,而后长叹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儿都记不起了。现在我叫水生。” 众人都愣住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水生。” 李元芳苦笑道:“但愿吧。” 狄公看了看小清和庞四道:“怎么,不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们认识?” 李元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哦,这是我的好朋友小清,庞四。” 众人见礼。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床榻上:“怎么,这里还有一位病人?” 李元芳叹了口气道:“是一位朋友,受了重伤,我们是专门进城求医的,可没想到,郎中说他已经没救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能不能让我看看?” 李元芳愣住了:“怎么,您会治病?” 曾泰道:“水生兄弟,怀先生是位大国手,有什么疑难杂症,不妨请他诊治一番,管保手到病除。” 小清喜道:“真的?”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清忙让道:“快,您快请到这儿来。” 狄公走过来,向榻上望了一眼,登时吃了一惊。他转身冲鲁吉英、宁氏招了招手,二人快步走了过来,狄公指了指榻上的彭春。二人一见之下也吃了一惊,低声道:“彭春!” 狄公用眼色制止了他们,而后坐在榻旁,拿起彭春的手腕把了把,又看了看彭春的脸色和眼睛道:“刀伤火毒,病入膏肓。” 小清怯怯地试探道:“老先生,能治吗?” 狄公笑道:“没有问题。” 小清大喜:“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不过有一样,我的银针和药箱都在何园之内,在这里恐怕是无能为力。水生,小清,这样好不好?你们随我同到何园下榻,我保证将此人的重伤治愈。” 李元芳和小清对望了一眼道:“只是叨扰先生,于心不安呀。” 狄公微笑道:“不妨事。老友相聚,正要好好聊一聊。我相信,你也很想知道自己的从前吧?” 李元芳深深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就这样定下了。狄春,协助水生将病人及随身行囊搬进何园。” 狄春道:“是。” 鲁吉英和宁氏道:“先生,我们也留下。” 狄公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怀某便先行回去准备。水生,你我何园中见!”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李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和曾泰转身离开了房间。来到客栈门前,狄公突然停住脚步,以手加额漫声道:“真是苍天有眼呀!”说着,他缓缓跪倒,向着苍穹深深一拜。 一旁的曾泰等人一见此情早已潸然泪下,伸手搀起了狄公。 狄公深叹道:“这是我狄仁杰平生第一次真心地仰拜上苍!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呀!”说着,热泪夺眶而出。 曾泰也叹道:“恩师,当初得闻元芳的噩耗,您连续三天未曾进食,伤痛自责,痛何如哉!学生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说句实在话,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今天……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狄公笑着擦去脸上泪水道:“是啊,是啊。” 身旁的张环笑道:“对先生来说,李将军没有死,这比破获什么大案都高兴!” 狄公笑了。 张环伸手掀开轿帘道:“先生,上轿吧。”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走走,走走。难得呀!”边说边与曾泰缓缓向前走去。 曾泰忧虑道:“恩师,而今元芳丧失了记忆,这该怎么办呀?” 狄公似乎还沉浸在欣慰喜悦之中道:“让我想一想,会有办法的。” 曾泰道:“看起来,上次狄春跟踪北沟船队时并没有看错,那个人果然就是元芳。” 狄公抬起头道:“是的。当时,狄春是在洪泽湖区的港汊中看到他的,他怎么会在那里呢……”他沉思着,良久,长出一口气道,“还有,元芳竟然会和彭春一道,这也是奇事一件。” 曾泰兴奋地道:“恩师,如果彭春醒来道出实情,那么,失踪官盐的去向以及歹人们的屯盐之所便都真相大白了!” 狄公道:“是的。曾泰呀,而今有一点需要注意,元芳的两位朋友小清和庞四身份不明,因此,我们不能贸然暴露真实身份。” 曾泰点头道:“恩师,您之所以要将他们请回何园,就是为了便于分别交谈吧?” 狄公道:“对。对元芳,我们可以无所不言,但其他人则要摸清底细。”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似是自语地重复道:“庞四,庞四……” 曾泰道:“怎么了,恩师?” 狄公道:“这个名字怎的如此耳熟?” 何宅后园共有四进院落,第一进是狄公、曾泰、鲁吉英、宁氏等人居住。后三进住着狄春、方九、张环、李朗等一干卫士。 方九和女儿小兰在院中玩耍。张环走进来道:“方九兄弟。” 方九迎上前去:“张环大哥,有事吗?” 张环道:“先生请你去一下。” 方九点了点头道:“烦劳你帮我照顾一下小兰。” 张环一把抱起小兰儿笑道:“好闺女,叔叔让你骑大马!”说着,将小兰放在脖子上,小兰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方九笑着看了看二人,快步向一进院落走去。 狄公正在堂中缓缓踱着。方九走进来,躬身问道:“先生,您找我?” 狄公微笑道:“方九啊,连日忙碌,也没顾得上照料你们父女。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方九道:“先生说到哪去了,大家对我父女俩就像亲人一般。” 狄公点了点头道:“方九啊,还记得在上沟村那位老鲁叔曾经说起,你们村有人到淮北做了盐枭?” 方九道:“是啊,老鲁叔说的是村里的庞四哥。” “庞四?” “是啊。怎么了,先生?” 狄公刚想说话,门开了,曾泰进来道:“恩师,元芳他们已经到了。” 狄公点了点头,对方九道:“方九,你随我来。”说着,几人一起来到了第二进院落的正房。元芳几人被安置99lib?在这里。 彭春已被安置在病榻之上,李朗正将治病的一应用具摆放在榻旁的小桌上。李元芳、小清、庞四、鲁吉英、宁氏等人坐在椅上说着什么。 一见狄公三人进来,众人赶忙起身迎上前来。 狄公关切地冲元芳道:“怎么样,水生,这里还满意吗?”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多谢先生,非常好。” 李朗道:“老爷,银针和药箱都准备好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我们马上开始。”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的方九惊呼道:“庞四哥!” 众人一惊,目光齐刷刷望着方九。只见方九一个箭步冲到庞四面前道:“庞四哥,真是你啊!” 庞四更是万分惊诧,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方九兄弟!” 方九道:“是我呀。” 庞四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方九兄弟,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房中所有人面面相觑,小清道:“庞大哥,你们认识?” 庞四点头道:“是呀,他是我们同村儿的兄弟,叫方九。方九兄弟,我听村里人说,你带着闺女上京告状去了,怎么,怎么会在这儿?” 方九道:“哎,一言难尽。我们在京中告状时碰到了这位怀先生,是他救了我们父女俩,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他老人家身旁。” 庞四望着狄公点了点头:“是这样。” 方九道:“庞四哥,我听老鲁叔说,你领着咱们村上的年轻人到淮北谋生。怎么样,大家还都好吧?” 庞四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我,我害了他们……” 方九吃惊地问道:“什么?” 庞四抬头看了看李元芳和小清,长叹了一声。 狄公道:“今日听水生介绍他的朋友叫庞四,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真想不到,果然是你。” 庞四一愣道:“怎么,怀先生,您知道小人?”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听你们上沟村郭老汉说起的,他说你带着村中的年轻人到淮北去做私盐买卖……” 庞四吃惊地抬起头来。 方九笑道:“庞四哥,你放心吧,这位怀先生可是大好人,有什么话不必瞒他。” 庞四点了点头。 狄公道:“方九啊,你们老乡见面可要好好聊一聊,啊。”说着,他冲方九使了个眼色。 方九点了点头。 小清有些着急地道:“怀老先生,您还是快替我们这位重伤的朋友看一看吧。” 狄公微笑道:“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着,走到榻前,从桌上拈起一枚银针轻轻下在彭春头顶的百会穴上。 在场众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 狄公的手指轻巧地将一根根银针从彭春胸前的璇肌穴一直下到腹部的关元,而后对元芳道:“来,水生,把他扶起来。” 元芳走过去将彭春扶起。 狄公将银针下在他颈后风池穴,而后轻轻捻动刺在百会穴上的银针,“扑”的一声轻响,彭春低垂的头抬了起来。 小清喜道:“有反应了!” 狄公按顺序慢捻风池、关元诸穴道上的银针,不一会儿,只听彭春的喉腹及胸腔之间发出一阵鸣响。 小清赶忙过来帮李元芳扶住彭春,轻声道:“水生,太好了,看来彭春是有救了!” 元芳微笑着点了点头。 狄公望着彭春的面部,只见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嘴唇轻轻颤动着。狄公赶忙起下所有银针,对元芳和小清道:“扶他躺下。” 二人扶着彭春躺在榻上,彭春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 小清高兴地道:“他终于出声了!” 狄公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道:“老了,站一会儿就觉着累。” 小清赶忙扶住他,笑道:“老先生,您一点儿也不老,太棒了!”说着,她扶着狄公缓缓坐在了榻上。 这时,狄春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 狄公道:“怎么样,药都办来了吗?” 狄春道:“照您的吩咐,全办齐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狄春,用外敷药清洗伤口,将内服药煎熬成汤喂他服下。” 狄春道:“是。”说着,走到榻前开始忙活起来。 狄公站起身对大家道:“好了,大家都回去歇歇吧。”又转面望向元芳,“水生啊,有几句话,我想和你单独说说。” 元芳看了小清一眼,小清轻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给狄春帮忙。” 元芳点了点头,与狄公、曾泰来到了狄公的房间。 房中桌案上摆着李元芳的幽兰剑和两个敞开的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元芳的衣物。 狄公指着桌案上堆放的宝剑和衣物,对元芳道:“元芳,啊,不,现在应该叫你水生,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李元芳愣住了,看了看桌上,道:“我的东西?” 狄公点了点头,拿起幽兰剑长叹一声道:“这柄剑是多年前你我在幽州办案之时,一位叫虎敬晖的朋友临终前留给你的。很多年了,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李元芳伸手接过宝剑,轻轻拔了出来,剑身寒芒四射,冷气森森。他深吸一口气,将剑插回了鞘中。 狄公道:“这些都是你的随身衣物。在扬州时,鲁吉英和宁氏对我说你遇难了,可我始终不愿相信。故而,这些衣物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道:“怀先生……” 狄公摆了摆手道:“我不姓怀。” 李元芳愣住了。 狄公笑了笑道:“我之所以把你单独请来,就是因为你的从前牵涉了很多机密,而这些,是不能够让旁人知道的。你明白吗?”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小清。” 狄公笑了笑道:“你依然有着准确的判断。我的真名叫狄仁杰,是朝廷的宰相,也是皇帝派到江南查案的大臣。” 李元芳吃惊地问道:“哦,您是皇帝派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此次临行之前,皇帝为我指派了两名副贰,一位就是江淮督察使曾泰。”说着,他指了指曾泰,元芳点了点头。 狄公道:“另一位,就是你。” 李元芳惊呆了:“是我!”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是朝廷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一直跟随在我身旁办案,已经有很多年了。这一次,你奉命跟踪宁氏离开洛阳,不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李元芳颤声道:“这些,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了?” 狄公心疼地望着元芳,和蔼地问道:“能对我说说你的经历吗?”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小清对我说,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在运河中漂了好几天,浑身被水泡得发白,是她将我搭上了快船。醒来后,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从前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了,包括名字。脑海中唯一残存的一点碎片,就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和你的样子……” 狄公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后来,我随小清回了她家,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小清的家就在附近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离这里很远,在洪泽湖区,叫卧虎庄。” 狄公不由得一惊,说道:“卧虎庄!”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怎么,您知道?”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道:“你住在卧虎庄?” 李元芳道:“正是。” 狄公道:“小清的家也在卧虎庄?” 李元芳道:“是的。小清姓葛,是卧虎庄庄主葛天霸的女儿。” 狄公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葛天霸的女儿?”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正是。小清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能够看得出。那么,躺在榻上那位病人又是谁?” 李元芳道:“他叫彭春,其实我们并不认识他,只是在半路上救下的。” “能对我详细说说这个彭春的事情吗?” 李元芳望着狄公,良久才道:“你知道这些有用处吗?” 狄公认真地道:“此事对你、对我都很重要。” 李元芳道:“哦,为什么?” 狄公沉吟片刻道:“如果对水生,我可能会有所隐瞒,但是对元芳,我不会。你来选择吧,是让我将你当作水生,还是当作千牛卫大将军,我的卫队长李元芳?”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沉思良久,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但为了小清,我不能这样做。现在我宁愿做水生。”说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说道:“难道水生的身上就真的没有一点正义感吗?” 李元芳停下了脚步。 狄公站起身,缓缓道:“而今,淮北地区私盐猖獗,食盐竟然卖到五百文一斗,百姓们无力买盐,淡食过活,远的不说,你到盱眙附近看一看,有哪一家的饭桌上摆着放了咸盐的菜蔬!对于贫苦的百姓来说,他们能怎么样?只能忍受!我亲眼见到这盱眙城中的百姓一个个身形浮肿,脸色蜡黄,不要说干活养家,就连走路都要扶墙而行!这种日子有多么痛苦,你能体会到吗?” 李元芳缓缓转过身来。 狄公愤怒地继续说道:“可是那些操纵私盐买卖的大鳄们却毫无同情之心,丧心病狂地一次次抬高盐价,牟取暴利。他们自己则过着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水生啊,难道这些你真的没有看见!” 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狄公。 狄公缓缓走到他面前道:“你我都很清楚,淮北地区私盐的总源头就是卧虎庄!那些不法盐商就是从葛天霸手中买进高价盐,再提高价格卖给百姓。”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是的,我知道。” 狄公道:“那么,卧虎庄的私盐是从何而来,这你知道吗?” 李元芳摇了摇头。 狄公道:“据我们分析,卧虎庄售卖的私盐很可能就是朝廷淮北地区的平价官盐。然而这些盐却被歹人在邗沟劫夺,造成运河梗阻,漕运不通,从而致使淮北暴发盐荒。而歹人们则趁机将劫得的官盐偷偷运往卧虎庄,由葛天霸负责高价转卖,以牟取暴利!”李元芳闻听此言,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狄公接着说道,“目前,我们所要搞清的就是卧虎庄发售的私盐究竟是不是邗沟被劫的官盐,而彭春正是了解此事的关键人物。” 李元芳吃惊地道:“你们早就知道彭春?”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 李元芳望着狄公,良久才道:“你已经将我当作了李元芳,是吗?” 狄公深深点了点头道:“是的。你本来就是朝廷的大将军李元芳!救民水火,伸张正义是你的职责!” 李元芳沉默了,良久,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封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书信递了过去:“这个对于你们来说,也许会有些用处。” 狄公赶忙接了过来,展开书信,定睛一看,吃惊地对曾泰道:“这是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书信。” 曾泰也是一惊,赶忙凑上前来,二人将信飞快地看了一遍。曾泰道:“卧虎庄发售的私盐果然就是邗沟覆船失踪的官盐!”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一点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元芳,这封信是从哪里得来?” 李元芳道:“是从彭春枕下找到的。彭春奉命为卧虎庄送盐,可奇怪的是,他却并不将装盐的大趸船驶入庄子,却停进了飞云浦内,几天后,盐船被人所劫,葛天霸命我和小清负责调查此事……” 狄公道:“盐船被劫?” 李元芳道:“正是。经过几天的跟踪调查,我们发现抢劫盐船的是我们的朋友——盐枭庞四,而背后主使竟然就是葛天霸本人。” 狄公吃了一惊,与曾泰对视一眼道:“他为何要劫自己的盐船?” 李元芳道:“这正是我到盱眙来的目的。” 方九吃惊地道:“是这样!” 庞四满面泪水,悔恨地点了点头道:“都怨我,都怨我鬼迷心窍,就这么断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方九长叹一声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 庞四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真相,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方九道:“庞四哥,这件事也许怀先生能够帮忙。” 庞四抬起头道:“哦,真的?” 方九点了点头道:“怀先生是能替咱们穷纤户做主的人,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一定能替你找出凶手。” 话音未落,张环进来对二人说道:“二位兄弟,怀先生请你们过去一趟。” 狄公道:“你是说,庞四手下的盐枭是被官军所杀,盐也是被官军掳走的?”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你分析的很有道理,这一定是葛天霸做下的圈套。他借刀杀人灭掉庞四,这可以理解。可他为什么要通报官府呢?一旦那些食盐落入官军手中,定会充公,这岂不是赔上了老本?在淮北这个盐价如金的地方,为了杀死盐枭,却损失如此大批食盐,这值得吗?” 李元芳点头:“我也是想不通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狄公又道:“方才你说到那个赵先生?”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我怀疑,此人便是官府中人。不瞒先生,这次我之所以到盱眙,一来是为彭春治伤,二来就是想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李元芳拱手道:“多谢先生援手。” 正说话间,方九和庞四走了进来。庞四一见元芳,赶忙走过去:“水生,你也在。”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我将你的遭遇对怀先生说过了,他答应帮忙替我们追查。” 庞四道:“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庞四呀,那个在太平镇客栈与你会面的赵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庞四回忆道:“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头儿不高,皮肤挺白。两只眼睛放着精光,看着挺吓人。” 狄公道:“如果见到,你能够认得出吗?” 庞四脱口答道:“能。” 第二十一章 连环案破真凶现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盱眙城中人行渐少,仅有的几家铺户也都关门上板了。 何夫人在房中不停地踱着步。春儿走了进来,只见她身着青衣,头戴小帽,一副童子的打扮。 夫人忙问道:“春儿,怎么样?” 春儿悄声道:“夫人,我在城中转了一天,总算打听清楚了。昨天夜里,阎氏在家中被人杀死,那个替阎氏传信儿的常婆子也死了。” 夫人一声惊叫,连退两步,跌坐在了榻上,喃喃地道:“他,他终于动手了!” 桌上放着一把剪刀和一盏风灯,狄公双眉紧锁,在房中不停地踱着。 曾泰走进来,轻声道:“恩师,您叫我?” 狄公点了点头道:“刚刚我仔细地推究了一下上午勘察阎氏死亡现场的情形,有两个地方非常可疑。” 曾泰道:“哦,是哪两个地方?” 狄公道:“还记得凶案现场阎氏的那双手吗?” 曾泰愣住了:“手?”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阎氏的双手软垂在地面,五指放松,没有一点屈张僵硬的迹象。是这样吧?” 曾泰努力回忆着凶案现场道:“正是。” 狄公道:“那么,第一个疑问便产生了,阎氏的双手为什么低垂在地,而且手上没有血迹?” 曾泰愣了一下道:“恩师,学生愚钝,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狄公道:“来,你面对我站好。” 曾泰依言面对狄公站好。 狄公举起左手道:“我这只手就是孙喜望的剪刀,而你就是阎氏。”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五指并在一起,中速刺向曾泰的咽喉,曾泰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狄公的手掌。 狄公放下手道:“明白了吗?” 曾泰恍然大悟:“您是说,如果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阎氏不应该没有反应。” 狄公点头道:“不错。刚刚我们已经试验过了,你的举动是任何人都会做出的下意识反应。如果说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她应该也不会例外。然而,我们在凶案现场所看到的阎氏的尸体却是双手低垂。这就证明阎氏在遇害之时,没有做出任何应有的反应,这说明了什么?” 曾泰思索良久,抬起头来道:“会不会是这种情况:当孙喜望用剪刀刺向阎氏时,阎氏确实像我刚刚那样,双手抓住了剪刀。然而,孙喜望毕竟是男人,这一下又是用尽全力,致使阎氏没有将剪刀抓牢,剪刀透过其双手的缝隙刺入了体内。而后,孙喜望又连刺十几下,致使阎氏死亡,这时阎氏的双手才垂了下来?” 狄公道:“也就是说,她的手是被杀之后,才垂下去的。” 曾泰道:“正是。” 狄公道:“如果是这样,她的手上是不是应该沾有血迹呢?” 曾泰登时语塞,又想了想才道:“不错。” 狄公道:“而且,死人的肢体非常僵硬,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如果阎氏死前曾做过反抗的动作,那么死后尸体的手臂及手指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低垂放松。很有可能是,手臂抬起,五指屈张,或者是其他类似的动作。” 曾泰道:“有道理。恩师,那您说,阎氏为什么没有做出反应?” 狄公回头看着桌上的风灯,道:“因为在剪刀刺入阎氏的身体致其死命前,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曾泰吃惊地问道:“什么,灯,灯火熄灭?”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阎氏在黑暗中没有看到剪刀刺向自己,当然也就不会做出反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合理的解释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道:“是的,目前看来,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谁将风灯熄灭的呢?” 狄公九九藏书道:“这便是第二个疑点。如果真的是孙喜望因愤怒杀死了阎氏,你想一想,他会不会在杀人之前跑到桌边将风灯熄灭,而后再跑回来刺死阎氏呢?”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这种举动太不合理了。” 狄公道:“如果不是他将风灯熄灭,那么,这件事又是谁做的呢?” 曾泰道:“会不会是风将灯火吹灭的?” 狄公指着桌上的风灯道:“这种灯民间管它叫做气死风,能将它吹灭的,一定是大风。昨夜我们一直与何五奇在后园中饮宴,外面并未起风啊。再者,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现场风灯的位置,一不在门前,二不在窗旁,而是放在墙边,就是有大风也不可能将其吹灭。而且,我摘下灯罩来试了试,灯罩是厚帛围成,风是根本吹不透的。”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既然如此,灯是怎么熄灭的?” 曾泰惊道:“难道,难道,有第三人在场?” 狄公道:“我们先不忙着下结论。第三个疑点……”他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剪刀道,“第三个疑点就是那把杀死阎氏的剪刀。” 曾泰问道:“剪刀有什么可疑?” 狄公道:“现场的那柄剪刀,有一个血手印,你注意了吗?” 曾泰道:“是的。是一只左手的血手印。” 狄公点了点头道:“问题并不在于血手印是左手的还是右手的,而在于它的位置非常奇怪。”说着,狄公拿起手中的剪刀边比划边说道,“当时在现场你们都看到了,那把剪刀的弧形外把上有一个清晰的左手的血手印。”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学生看到了。孙喜望不就是个左撇子吗?” 狄公道:“还是那句话,问题不是出在血手印是左手或者右手,而是这个手印的位置很不合理。” 曾泰
99lib?
道:“哦,怎么不合理?” 狄公将剪刀递给曾泰道:“如果你是孙喜望,怎样使用剪刀才能使出力道,将人戳死?” 曾泰接过剪刀,将手套进了弧形外圈之内,向前刺出道:“当然是这样才能用上力。”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血手印应该在哪里呢?” 曾泰道:“应该在套手之内!” 狄公道:“不错。” 曾泰道:“可恩师,那把剪刀的套手之内也有血迹呀?” 狄公道:“这是当然。因为凶手就是握着剪刀的套手之内将阎氏刺死的。我所说的疑点正在于此,如果凶手真是孙喜望,他握着套手之内将阎氏刺死,可为什么会在套手外的弧形外圈上留下了一只血手印呢?” 曾泰道:“那,也许孙喜望是抓着剪刀的外圈将阎氏刺死的呢?” 狄公笑了笑道:“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用上力。” 曾泰接过剪刀,张开手抓住了剪刀的弧形外圈,由于外圈很大,手指无法并拢,因此抓在手里并不牢固。曾泰试着向桌脚戳了一下,剪刀立刻就歪了。他抬起头道:“这样使不出力,碰到阻力剪刀就歪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人体的皮肤韧性很强,更不要说死者还穿着衣服。你想一想,这样抓着剪刀,能在人的身体上刺出十几个深深的伤口吗?” 曾泰点了点道:“有道理。可以断定,凶手一定是握着剪刀的内圈套手将阎氏刺死的。”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剪刀比划着道:“如果是孙喜望杀死阎氏,在杀人之后,只要撒手将剪刀扔在地上也就是了。却为什么要用左手再去握一下剪刀的外圈,从而留下自己的血手印,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也很不合理?” 曾泰道:“那先生,您说是为什么?” 狄公道:“因为是真正的凶手强迫孙喜望这样去做的!” “什么?真,真正的凶手?” “这几个疑点只能说明,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孙喜望,而是另有其人。” “另,另有其人……” “不错。我们做这样一个推断:在孙喜望与阎氏厮打之时,真正的凶手潜入了他的家中,就在孙喜望用剪刀指着阎氏的一瞬间,凶手吹熄了风灯,而后扑上前去,抓住孙喜望持剪刀的左手向阎氏身上狠狠地刺去。由于房中黑暗,他看不清阎氏身体的要害所在,因此,剪刀在阎氏的身上刺出了十几个伤口才将其致死。而此时,孙喜望已经彻底惊呆。凶手点燃风灯,露出了真面目,逼迫孙喜望在剪刀上留下手印。” “恩师,这,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这凶手怎么会知道孙喜望夫妇厮打,他又怎能赶得如此恰到好处?而且,在杀死阎氏之后,他为什么还要点燃风灯,让孙喜望看到他的真面目?还有,孙喜望被人陷害,他为什么老老实实地听凶手摆布,而不奋起反抗?这,这些似乎说不过去吧?” 狄公道:“让我一个个回答你的问题。首先,凶手并不知道孙氏夫妇厮打,他是适逢其会才顺水推舟。你想一想,即使当时孙氏夫妇并未厮打,难道他就不能先杀阎氏,而后栽害孙喜望,做出这个杀妻的骗局吗?” 曾泰点了点头道:“这,这倒确实是不难。可,他为什么要点燃灯火,让孙喜望看到他,而且孙喜望为什么不反抗?” 狄公道:“这两个问题是可以合成一个来回答的。凶手之所以点然灯火,就是为了让孙喜望看到他,从而产生畏惧。” 曾泰不解地道:“为什么孙喜望看到他会畏惧呢?” 狄公道:“因为这个凶手一定是让孙喜望非常害怕的人。” “哦?” “至于孙喜望为什么没有反抗,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凶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此,孙喜望只能就范。” 曾泰摇了摇头道:“虽然您说的有些道理,可,可学生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狄公笑了笑道:“待案情大白之后,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曾泰又问道:“那凶手是什么时候潜入孙家的呢?” 狄公道:“今天早晨我从与孙喜望街坊的一番对话中得知,孙氏夫妇吵闹是在初更时分,过了有半顿饭的时间,他们听到了惨叫之声,并且中间还停了有半盏茶的工夫。” 曾泰道:“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如果真是孙喜望怒杀其妻,他一定是在狂怒之下动手杀人,那么喊叫声一定会持续到阎氏死时,又怎么会在杀人前停顿了半盏茶的工夫?” 曾泰道:“恩师的意思是……” 狄公道:“这半盏茶的停顿,就是凶手在黑暗中抓住孙喜望持剪刀的手刺向阎氏,而最后致命的一下才令阎氏发出了临死前的惨叫。” 曾泰边思索边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在此之前,那位街坊还说到,二人吵闹当中,听见院子里好像扑通一声。当时现场的情景你都看到了,孙氏夫妇所有的行为动作都是屋内完成的,并没有出门。那么,街坊听到的这扑通一响,又是什么声音呢?” 曾泰缓缓摇了摇头。 狄公道:“当然是凶手跳墙落地时发出的声音。” 曾泰道:“可恩师,凶手为什么这样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好像不太充分呀。” 狄公道:“那个在通衢客栈地字甲号房中错杀梅香和田六的凶手,作案动机是什么?” 曾泰道:“杀死何五奇……”忽然,他明白了,“恩师,您是说杀死阎氏和常妈妈的凶手,与杀死梅香和田六的是同一个人?” 狄公道:“难道不是吗?这个神秘的凶手一直处心积虑要除掉何五奇。在客栈中他失手错杀了梅香和田六,不但令同伴受伤,还使衙门介入了此事。于是,他吸取上次的教训,精心策划了孙喜望杀妻,并夜入常家逼问奸夫下落,杀死常婆灭口这一幕极为逼真的好戏,将我们的断案方向直接引到孙喜望的身上。果然,今晨勘察两处命案现场时,我们按照他预先的设想将怀疑的焦点集中在孙喜望身上,并由此得出结论,孙喜望怒杀其妻,杀人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常家,从常婆口中探知了奸夫乃是何五奇。这个结论一经成立,后面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如果有一天何五奇被杀,那么凶手自然而然便是孙喜望,不会再有旁人。” 曾泰吃惊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而且,他这样做是一箭双雕,既嫁祸孙喜望为今后杀死何五奇铺平道路,又能借机除掉孙喜望。因为孙喜望曾经在通衢客栈房中看到那个女人的真面目。一旦那个女人露了馅,他也就无所遁形了。你没有感到奇怪吗?就在我们准备将孙喜望召到何园辨认疑犯的时候,恰恰发生了这两桩命案,阎氏、常婆被杀,孙喜望畏罪潜逃。这不是有些太凑巧了吗?” 曾泰双掌重重一击道:“不错。此事学生也感到非常蹊跷,现在想来定是何夫人将拆字之事告诉了凶手,凶手才立刻行动起来。”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想,下一步这个凶手定然是要设计除掉何五奇,最终嫁祸到孙喜望的身上。故而可以断定,孙喜望现在一定在他的手中。” 曾泰吃了一惊道:“哦?您是说,昨夜杀死阎氏之后,他将孙喜望劫走了?” 狄公道:“正是。” 曾泰道:“恩师,这个凶手究竟是谁?” 狄公轻轻哼了一声道:“他故意做作,强迫孙喜望在剪刀外圈上印下的那只血手印就是为了使我们坚信杀人凶手就是孙喜望。而恰恰是这步蠢棋暴露了他的身份。你想一想,有谁知道孙喜望就是那晚潜入通衢客栈中的第三人?又有谁知道孙喜望是个左撇子?” 曾泰思索着,忽然他猛抬起头惊道:“是他!”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忽然,他抬起头来脱口喊道:“不好,何五奇!” 远处梆铃阵阵,敲打初更,何宅正堂内黑着灯。管家何竟手提灯笼在堂前巡查。 忽然,正堂内有光影一晃而过。何竟停住脚步,转头向堂内望去。又是一道光影划过窗前。 何竟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 堂内一片漆黑,夫人李氏举着火摺蹑手蹑脚地走到博古架前,仔细在架上寻找着。最后,她从博古架二层拿下了一只灰色的胆瓶,使劲晃动了几下,而后将灰胆瓶拢入袖中,吹熄火摺,摸黑走出正堂,关门上锁,飞奔而去。 何竟从墙角后走了出来。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竟抬头望去。 只见狄公、曾泰、狄春飞步向正堂奔来。 何竟一愣,赶忙迎上前去道:“怀先生,这么晚了有事吗?” 狄公急急问道:“你家老爷呢?” 何竟道:“一个时辰前出去了。”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去哪里了?” 何竟道:“小的不知。他只是说去会一个朋友。” 狄公道:“他一个人去的?” 何竟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双掌重重一击道:“不好,我们还是来晚了!” 何竟吃惊地道:“怀先生,出什么事了?” 狄公顾不上回答,转身对狄春道:“狄春,你立刻去将随从唤醒,马上出发,全城查找何五奇的下落!” 狄春道:“是!”说着,转身急奔而去。 狄公转向何竟道:“何竟,你久在园中,可曾发现过你家夫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何竟一惊,赶忙掩饰道:“没,没有啊。” 狄公的脸色沉了下来道:“怎么,你不说实话?” 何竟道:“小的不敢,确实是没有。” 狄公哼了一声道:“你家夫人左肩受伤是怎么回事?” 何竟惊道:“先生,您,您怎么会知道?” 狄公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何竟顿了一顿,点点头道:“先生,您说得一点儿不错。几天前的凌晨,小的发现夫人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回到房中,过了一会儿,丫鬟春儿跑到管事房中去讨了些治刀伤的药。”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哦?” 何竟道:“第二天,我暗中询问夫人身旁的小丫鬟,她说夫人是左肩受了刀伤。”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曾泰。 曾泰道:“地字丙号房中的女人果然是她!”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你还发现了什么?” 何竟道:“我将此事禀告了老爷,他让我不要声张,严密监视夫人的动向。就是您在府中饮宴的那天夜里,我发现夫人趁夜溜出角门,在角门外的大柳树下与一个男人幽会。” 曾泰惊讶地望着狄公道:“先生,果然是她将拆字之事告诉了凶手,凶手发现事情败露,这才夜入孙家杀死阎氏,绑架了孙喜望。为的就是让我们无法证明夫人便是客房中受伤的女人。” 何竟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曾先生,您二位在说什么呀?” 狄公没有回答,又问道:“何竟,你看清与夫人幽会的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何竟摇了摇头道:“距离太远,没有看清。哦,对了,就在刚刚,夫人悄悄潜入正堂,从博古架上取走了一只胆瓶。” 狄公道:“胆瓶?” 何竟道:“正是。” 狄公略一思索,猛然想起日前何五奇从胆瓶中取出铁卡及凭信之事:“难道她也是为了盐……” 曾泰轻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猛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赵先生!” 曾泰愣住了,与何竟对视一眼道:“什,什么赵先生?” 狄公沉吟片刻,一挥手道:“走!” 李元芳独自坐在院中,望着天空发呆,良久,他又叹了口气。小清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道:“想什么呢?” 元芳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清道:“水生,下午从怀先生那里回来,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元芳望着她,欲言又止。 小清道:“我最见不得你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什么话快说啊。” 元芳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小清,别怪我,我将大趸船被劫的始末原委都告诉怀先生了。” 小清愣了,有些不快地问道:“哦?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元芳迟疑着:“因为,他是,他是……” 小清奇怪地道:“他是什么?” 元芳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道:“今天我从怀先生那里得知了很多事情,都与你爹和卧虎庄有关……” 小清道:“什么事情?” 李元芳望着小清张了张嘴,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道:“算了,你不想知道的。” 小清轻叹一声道:“是的,关于我爹,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李元芳道:“怀先生答应,帮助我们调查整个事件的真相。” 小清点了点头道:“怀先生是个很有本领的人,有他帮忙事情会顺利得多。水生,这不是很好吗,我怎么会怪你呢?”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事情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小清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一咬牙,刚想说出自己的意思,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曾泰、何竟快步走了进来。 李元芳和小清赶忙站起身迎上前去:“怀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道:“怎么样,彭春还好吧?” 小清道:“他很好。” 狄公道:“水生,庞四在吗?” 李元芳道:“在他自己的房中,已经睡下了吧。” 狄公冲元芳招了招手,元芳俯耳过来,狄公低语了几句,李元芳猛吃一惊:“哦?” 狄公道:“你们必须马上行动,跟踪追查!”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好,我立刻叫醒庞四!” 后园第三进院中,厢房内人影晃动,不时传来一阵低声细语。曾泰率领身着便衣的卫士将厢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曾泰看了看房内,神色似乎非常焦虑。 过了一会儿,狄公走了出来。曾泰赶忙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恩师,怎么样?”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太好了!” 狄公长叹道:“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曾泰道:“恩师,事已至此,我们下面应该怎么办?” 狄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道:“是时候了!” 狄公在房里细细听着元芳与庞四的讲述。 李元芳讲完,看了庞四一眼,道:“据庞四指认,与春儿见面的那个人就是在太平镇与他接头的赵先生。”庞四点了点头。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该收网了!” 话音未落,张环进来回道:“先生,何竟已将春儿拿住!” 狄公双掌一击道:“好,照计划行事!” 夫人在房中焦急地徘徊着,不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只见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春儿神色惊慌地冲了进来道:“夫人!” 夫人赶忙迎上前去道:“春儿,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 “胆瓶呢?” “已经交到他手中了。” 夫人望着春儿疑惑地道:“你为何如此慌张?” 春儿掩饰道:“没,没有啊。对了,夫人,他来了,在老地方等你。” 夫人一惊道:“哦?” 春儿道:“您赶紧去吧。” 夫人点了点头,出门来到了后院角门,悄悄开门闪出,向不远处那棵大柳树而去。 夫人来到树下,轻声道:“你在吗?” 一个人闻声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狄公。 夫人一声惊叫,扭身想跑,身后人影一闪,李元芳和曾泰拦住了去路。夫人彻底惊呆了,浑身不住地发抖。 狄公望着她冷冷地道:“说说吧,他是谁?” 清晨,文清急急冲进狄公的房门,一把抓住狄公的手道:“先生,出大事了!” 狄公一惊:“怎么了?” 文清道:“何,何五奇被杀了!” 狄公一声惊呼,连退两步:“什么?” 文清惶然道:“今晨接到运河边渔人报案,何五奇被杀死在运河旁的望水亭中。” 狄公定定神道:“现场是什么样的?” 文清摇了摇头道:“下官接到报案后,命衙役火速前去封锁现场,随后就赶到这里,想请先生随我一道去勘察。” 狄公点了点头:“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文清道:“先生,要不要将此事告知何五奇的家人?”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而今事态不明,我看还是待现场勘察完毕之后,再通告家人吧。”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我们马上出发!” 三班衙捕已将望水亭四周团团围住。狄公等人在随从们的簇拥下匆匆赶了过来。 负责现场的吴头儿上前施礼道:“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道:“现场在哪里?” 吴头儿朝身后一个不大的亭子指了指道:“就在这望水亭中。” 文清深吸一口气,与狄公对视一眼,一行人快步向亭子走去。 何五奇的尸身仰面躺倒在地,前胸插着一柄钢刀。狄公、文清、曾泰走到尸身旁,蹲下身仔细验看着。 只见何五奇脸色煞白,尸身僵硬,两只手像鸡爪子一样紧紧地抽在一起,胸前插着一柄牛耳尖刀,刀柄上赫然印着一只清晰的血手印。 狄公定睛看了看道:“又是一只左手。” 一旁的文清惊道:“左手?先生,昨日勘察现场之时,您曾经做出了分析:孙喜望怒杀阎氏之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常婆家中问出奸夫的姓名,而后杀人灭口,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杀死奸夫何五奇呀!难道,这,这又是孙喜望所为?” 狄公看了文清一眼,伸手向何五奇怀里摸去,忽然,手指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他赶忙将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枝非常精致的金簪。 狄公再一次将手伸进何五奇怀里,又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上面写着几个字:“今夜二更,望水亭。小玉。” 狄公道:“小玉?” 文清一愣,狄公将字条递了过来。文清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上次盘问阎氏之时,她曾经提起,小玉是其未出阁时在娘家用的乳名。” 狄公道:“是这样。这张字条以阎氏的口吻,约何五奇到望水亭见面。而那支金簪很可能是何五奇送给阎氏的,凶手用它做个信物,使何五奇对这张条子的真实性深信不疑。” 文清道:“不错,凶手定是用这张字条将何五奇骗到此处,而他则在暗中埋伏,待何五奇一到便痛下杀手。” 狄公长叹一声道:“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只有孙喜望才能够得到阎氏的金簪;也只有他才知道阎氏的乳名。而且,杀死何五奇的钢刀把柄之上有一个左手的血手印。看起来,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孙喜望。”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个有杀人动机的人。”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从通衢客栈的杀人命案到阎氏、常婆被杀,再到今日何五奇之死,不难看出,这是一起由同一个凶手制造的连环凶杀案,其最终目的就是除掉何五奇。” 文清和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县令大人,看来,马上就可以定案了。” 文清道:“是的,目前案情已经真相大白,只是案犯孙喜望在逃。请先生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尽快缉拿杀人凶手孙喜望到衙!”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们回去吧。县令大人,你恐怕要亲自将何五奇的死讯告诉他的夫人了。” 文清点了点头。 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巨响,何宅的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狄公、文清、曾泰一行走进大门,管家何竟飞跑着迎上前来。他双膝跪倒,刚要说话,狄公俯身在他耳旁低语了两句,何竟一声惊呼,浑身颤抖不止,目光望向了一旁的文清。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你马上去将夫人唤到正堂。” 何竟颤声道:“是!”说着,跳起身来向后面跑去。 文清与狄公对视了一眼,狄公轻声道:“县令大人请先到正堂,将何五奇的死讯及事情的始末原委告知夫人。老朽随后便到。” 文清道:“有劳先生。” 狄公微笑道:“大人太客气了。”说着,与曾泰向后园走去。 文清在一名仆佣的陪同下来到正堂门前,只见正堂的门紧紧关闭着。文清四下看了看回身道:“好了,你去吧,本县一人进去。” 仆佣躬身道:“是。”说着,小跑着离去。 文清走到正堂门前,伸出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堂门打开,文清迈步走了进去。 正堂内门窗紧闭,空空荡荡,文清立时感觉到堂内的气氛有些异样,他顿住了脚步静静地四下打量。 四周死一般寂静。 文清定了定神,缓缓走到座椅前刚要落座,忽然,身后传来“喀”的一声轻响,文清一惊,飞快地转过头。 响声出自内堂。隔着纱帘,影影绰绰地看到似乎有个人坐在堂内。 文清站起身缓缓向内堂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清了,内堂的纱帘之内果然坐着一个人,但由于纱帘的遮挡看不清面容。 文清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来到内堂前,飞快地掀起了纱帘。 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孙喜望! 文清大惊失色,惊呼道:“你,你是人是鬼!” 孙喜望面色苍白,浑身上下缠裹着绷带,双眼透出阵阵寒光,他冷森森地道:“没想到吧,县令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文清连退两步惊叫道:“你没死!” 孙喜望道:“是的。我没死,你一定很失望!” 文清猛地转过身,向外堂奔去。 “砰”的一声,外堂门打开,狄公、元芳、曾泰等人走了进来,拦住了文清的去路。 文清大吃一惊,强自震慑住心神道:“怀,怀先生,这,这是何意呀?” 狄公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文清,步步逼近,文清的身体不禁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缓缓向后退去。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县令大人要走啊?” 文清强笑道:“啊,啊,本县还有些急务要处置,必须马上赶回衙内。” 狄公笑了笑道:“哦,是吗?可这里的好戏才刚刚开始,缺了你这位主角怎么演下去呀!” 文清强作镇静道:“先生说什么,文清不明白。”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不明白?好啊,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个在通衢客栈地字甲号房中错杀梅香、田六;在孙记绸布店和常家暗夜行凶,杀死阎氏和常妈妈,嫁祸孙喜望;以及昨日以金簪、纸条诱骗何五奇夜至望水亭,最终将其杀死的连环命案凶手,就是你——文清!” 文清连退两步,双眼望着狄公,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 狄公冷笑一声道:“不想说说吗,县令大人?” 文清定了定神,说道:“不知先生说我是凶手,有何凭据呀?” 狄公冷笑道:“要凭据,很简单。你杀害阎氏,乃是孙喜望亲眼所见,他说的话就是真凭实据。”说着,狄公向文清身后一指。 文清下意识地转过头,狄春正扶着孙喜望从内堂走来。 狄公道:“昨夜,孙喜望醒来后将阎氏遇害那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文清的脸色变了。 狄公道:“本来你率手下的几名亲信衙役,暗入孙家是想直接杀害阎氏,嫁祸给孙喜望。然而更好的机会来了,当你从院墙跳进孙家之后,发现这夫妻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竟然动起手来……” 文清的记忆与狄公的描述交织在一起: 孙喜望与阎氏正吵闹不休。只见墙头人影一闪,文清身穿一件黑斗篷跃墙而入,飞快地潜身贴到正房窗下,向房内望去。 屋内的孙喜望狠狠一脚将阎氏踹了出去,用剪刀指着阎氏的喉咙骂道:“你这恶婆娘,娶了你真是我孙喜望倒了八辈子霉!我真恨不得一剪子戳死你,方解我心头之恨!”孙喜望双眼通红咬牙切齿,挥舞着剪刀在阎氏喉咙前不停地晃动着。 阎氏真的害怕了,她连连后退:“你,你,你真要杀我……” 此时,文清飞快地跃入房中,吹灭了桌边的风灯,屋中顿时一片漆黑。 孙喜望一惊转过头来。就在此时,文清的双手死死抓住了孙喜望握着剪刀的左手,孙喜望一声惊叫,还没反应过来,那双手带着他手中的剪刀狠狠地刺进了阎氏的咽喉,阎氏一声惨叫,头歪向一旁。 黑暗中,孙喜旺手中的剪刀在文清的支配下不停地向阎氏身上戳刺着,鲜血四溅。孙喜望拼命挣扎,企图摆脱控制,然而,门外人影闪动,几条黑影扑了进来,将他压倒在地。 “扑”的一声轻响,风灯再一次点亮。 孙喜望挣扎着抬起头来,看见文清站在面前,他目瞪口呆:“县,县令大人……” 文清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若不是那位怀先生,我还真的不知道,原来在通衢客栈丙号房中与我搏斗的人,竟然是你。” 孙喜望惊呼道:“啊?杀死梅香和田六的凶手,是,是你!” 文清笑了藏书网:“说对了。你知道阎氏的奸夫是谁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 文清一字一顿地道:“何五奇。” 孙喜望惊呆了:“什么,是他!” 文清点了点头道:“是的。其实,说起来,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要何五奇死。可就凭你一个平头百姓,就是再混十年也杀不了他。我说的不错吧?” 孙喜望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文清。 文清微笑道:“所以,你应该帮我。” 孙喜望颤声道:“怎、怎么帮?” 文清笑道:“很简单。”说着,他冲旁边的衙役一摆手,衙役抓起孙喜望的左手重重地按在了剪刀的弧形外圈上。 文清微笑道:“现在,你只要跟我走就可以了。”说着,一摆手,衙役们架起孙喜望,打开大门悄悄冲了出去。 狄公说到此时向孙喜旺问道:“孙喜望,我说得不错吧?” 孙喜望用力点点头:“一点不错,先生,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狄公看了看文清,又道:“杀死阎氏,劫走孙喜望之后,你在当天夜里又做了第二件事,那就是将常婆杀死。” 文清故作从容地问道:“哦,我为什么要杀死常婆?” 狄公道:“因为你的最终目的是要杀死何五奇,嫁祸给孙喜望。而孙喜望当时还并不知道奸夫便是何五奇,如果这一点无法坐实,那么你栽赃嫁祸的毒计就不能成功。这个时候,你突然想到监视孙家布店那天夜里,孙喜望曾经说过,他已经怀疑是常妈妈在中间搭桥牵线。当时负责监视的衙役回来禀告,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我们都听到了。” 一旁的曾泰道:“不错,我记得很清楚。” 文清笑了笑道:“是有些话。可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这说明,你终于找到了一个令大家信服的原因来嫁祸孙喜望。那就是,孙喜望早就怀疑是常婆替奸夫淫妇搭桥,因此在杀死阎氏后,他暗入常婆家中,从常婆口中问出了奸夫的姓名,而后将常婆杀死灭口,自己暂时躲避起来,等待时机除掉何五奇。 “你竭力在现场做出很多假线索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进入到你所设的骗局之中,确信这一切都是孙喜望所为。这样就为你达到最终目的——杀害何五奇,嫁祸孙喜望彻底铺平了道路。因为这个论断一经确立,只要何五奇日后被杀,凶手肯定是孙喜望,不会再怀疑到旁人身上。” 狄公停下来吸了口气,继续道:“于是,昨天我们勘察现场完毕之后,你来到何园面见何五奇,名义上是提醒他注意安全,其实连哄带吓,骗何五奇半夜到望水亭中与你见面。于是入夜之后,何五奇只身离开何园前往望水亭,而你则带领手下的几名亲信和孙喜望埋伏在亭子四周等候。” 大家又随着狄公的叙述回到了是夜—?99lib?— 何五奇如约来到望水亭,四周寂静,只有文清一人伫立在亭中。 何五奇走上前去拱手道:“县令大人。” 文清站起身迎上前来:“何掌柜,我不是让你一个人来吗?” 何五奇一愣道:“大人,我是一个人来的呀。” 文清向后一指道:“你看那是谁?” 何五奇转过头去,猛地,文清拔出暗藏袖间的牛耳尖刀,狠狠地刺入了何五奇的胸膛。 何五奇缓缓回过头来,目光中尽是茫然,他到死也不明白,县令为什么要刺杀他。 文清一声冷笑,重重一推,何五奇的尸首倒在了地上。 文清冲亭外轻轻击了三下掌,几名衙役押着孙喜望快步走了进来。孙喜望一见眼前的情形,吓得浑身发抖,牙关颤击。 文清掏出一块手帕,俯身擦去了何五奇尸身刀柄上自己的手印,而后抓住孙喜望的左手,在血泊中蘸了蘸,按向刀柄。刀柄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左手的血手印。 文清站起身来,冲衙役们努了努嘴,几名衙役将孙喜望架转身,文清飞快地从靴筒中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孙喜望的后背,孙喜望浑身一抖,鲜血迸流。文清飞快地抽出刀。 搀扶孙喜望的衙役松开了手,他的身体慢慢软倒在地。 文清走到何五奇身旁,拿起他的右手蘸了蘸地上的鲜血,而后在刀柄上握了一下,又用两根手指捏着刀头来到孙喜望身体前,将匕首尖对准孙喜望后背的伤口,右掌在刀尾重重一拍,刀刺进了伤口之内。最后,他从袖内取出了那枝金簪和纸条,塞进何五奇怀中。 一切完毕后,文清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二贼互杀身亡的现场真是逼真极了,我想,不会有人看出破绽。” 狄公转头直视文清道:“怎么样,县令大人,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吗?” 文清笑了笑:“怀先生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啊。” 狄公笑了,对孙喜望道:“我说得对吗?”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一点不错。” 狄公冷笑一声看着文清道:“然而你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你行凶的同时,我想通了这一切,当然也想到你会对何五奇和孙喜望下毒手。于是,我派手下全城查找,果然在望水亭找到了何五奇和孙喜望。” 文清的脸色变了:“哦?也就是说,你的人昨天夜里到过望水亭?” 狄公道:“正是。当时,狄春检查现场发现,何五奇已经死去,而孙喜望却还有口气,于是他便将孙喜望抬回了何宅,并把现场的情况告诉了我。我马上施救,终于救活了孙喜望,他在今天早晨苏醒过来,对我说出了真相。” 文清一声冷笑道:“真相?真相就是孙喜望杀害了阎氏、常婆和何五奇!” 狄公道:“哦,我倒想听一听。” 文清道:“怀先生,除了孙喜望的叙述,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你的这些推断呢?而本县可是有大量的物证,证明孙喜望是杀人凶犯啊!” 狄公笑了笑道:“大唐《永徽律》规制:人证为首,物证其次。又,首告即为证。因此,只要孙喜望的证词呈堂,必定认可。” 文清强辩道:“可,又有谁能证实孙喜望证词的真实性?难道,他没有可能是在陷害本县?” 狄公道:“动机呢?孙喜望一个平头百姓,与你无冤无仇,在通衢客栈命案发生之前,你们甚至从没有见过面,他为什么要陷害你?再有,即使他想诬指旁人为自己脱罪,难道不能找一个同样的平民百姓,却不知死活地咬上你这位堂堂朝廷的正七品县令,盱眙本地的父母官去陷害,这合乎情理吗?还有,按《永徽律》,‘诸诬告人者,各反坐。’这只是对平民而言,如果他敢诬告上官,那就不仅仅是反坐了,他可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一个正常人会这么做吗?” 文清语塞,良久才道:“太宗《贞观律》条规,二人相证,事未可知。也就是说,二人是无法互相印证对方说辞的真实性的。” 狄公笑了笑,吸了口气,接着道:“首先,二人相证所说的二人,指的是两个相互熟识素有嫌隙之人,因而,有可能互相诬指陷害。而不是指的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其次,你所说的‘二人相证,事未可知’,乃当年太宗朝用于侯君集谋反案中的规条,当时,太宗皇帝认为,首告者张亮与侯君集同殿为臣,颇多交往,有可能因嫌生恨,相互陷害,因此才定下了这一条法规。换句话说,它只适用于《大逆律》,并不适用于民间斗讼。因此,你刚刚的这番辩辞可以说苍白无力,不论此案到了哪一个衙门,遇到什么样的堂官,都不会相信你的话。”说着,狄公缓缓走到他身旁冷冷地道,“还有一个人,也许你想见一见。” 文清抬起头来小心地问道:“哦,是谁?” 狄公笑了笑,举起手掌连击三下。 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环带着何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文清一惊,禁不住倒退了两步,脱口喊道:“你,你……” 狄公道:“夫人,将你昨夜所说的,再说上一遍吧。” 夫人缓缓走到文清面前,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颤声道:“文清,他们,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你就认了吧,是我连累了你……”说着,她低声抽泣起来。 文清倒吸一口凉气,连退两步:“怎么?紫君,你,你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夫人低泣着点了点头道:“嗯。昨夜,春儿到县衙为你送那只装着盐卡的胆瓶,回来的时候在角门被抓。他们命春儿诱我到大柳树下,而等着我的正是怀先生……” 文清浑身颤抖,脸色煞白,看着狄公道:“看来,你早就想到凶手是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不错。当我想通了案情的来龙去脉,便立刻感到何五奇和孙喜望身处危境之中。于是,我立刻命狄春率我的随从四出寻找这二人的下落。果然,在望水亭中发现了他们。我想,天明时你来到现场,发现孙喜望的尸体不见了,一定是大吃一惊吧?” 文清点了点头:“正是,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杀死了孙喜望,他的尸首怎会不见呢?” 狄公道:“那是狄春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将他救回了何园。” 文清跌坐在椅子上哀叹道:“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可谁想到……” 狄公道:“怎么样,县令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说?” 文清长叹一声道:“时也命也!我无话可说。” 狄公道:“昨夜,夫人对我说,你二人本是姨表兄妹,自小青梅竹马。你因赶考经年未归,回来后才发现昔日的爱人紫君已成他人之妻。正自伤神之时,夫人暗中派春儿约你见面,告诉你何五奇使用卑劣的手段迫使其父将自己下嫁给他,并在两年前使用慢性毒药将老人毒死,自己接管了李记盐号。而夫人这些年之所以虚以委蛇,就是在暗中等待时机,杀掉何五奇为父报仇。 “于是,你们便开始筹划复仇的计划。首先,你们经过长时间地跟踪,发现何五奇与阎氏定期幽会,而且每次都在通衢客栈的地字甲号房中。于是几天前的夜里,你二人暗入客栈,准备动手杀掉这二人。不想却错杀了梅香和田六。”狄公略为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得知真相后,你当然不会甘心,而更为严重的是,孙喜望看到了夫人的真面目。于是,你又定下了这条一石二鸟,嫁祸于人的毒计。你利用孙喜望的报仇心理布下了这个谜局,既可以除掉孙喜望,保证夫人的安全,又可以顺利地杀死仇人何五奇,嫁祸旁人,真是煞费苦心呀!” 文清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扑通”一声,夫人跪倒在狄公面前,泪流满面地喊道:“先生,先生,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与文清无关。千刀万剐由紫君一人承担,你千万不要将文清的事说出去!我求求你了!” 狄公长叹一声望着跪在脚下的李氏,道:“可怜呀。夫人,你真的以为文清如此处心积虑地除掉何五奇,是为了替你报仇?” 此言一出,夫人愣住了,文清也大惊失色。 狄公一伸手,示意夫人起身,说道:“你好好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让你盗取那只装着盐卡的胆瓶?” 夫人吃惊地看着狄公:“先生,您,您说的话,妾身不懂。” 狄公道:“文清之所以殚精竭虑,不择手段地除掉何五奇,真正的目的是要取而代之,独霸盱眙盐市!而夫人你,不过是被他利用的工具而已!怎么样,文清,我说得不错吧?” 文清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他强自抑制着心头的恐慌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不知道?我跟你提一个人,你就知道了。” 文清已自心虚,还强撑胆气道:“谁?” 狄公道:“到太平镇接盐的赵先生。” 文清吓得一声惊叫:“你,你……” 狄公道:“我怎么知道的,是吗?” 文清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狄公道:“昨夜我曾听何竟说起,夫人暗入正堂盗取了装盐卡的胆瓶。而之前水生和庞四则说,前来送盐的盐枭竟然是被赵先生带去的官军消灭的。如果官军是在奉命缉查私盐,抓捕盐枭,却为何不见那些被缴获的私盐?这就说明,此次行动乃是披着官府外衣的黑吃黑。那么,在盱眙附近,能够调动官军的人会是谁呢?当然是你,县令大人。想通了这一点,我让水生和庞四跟踪小丫鬟春儿来到县衙。果然庞四认出了你,县令大人便是那位神秘的赵先生!” 文清还要强嘴:“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不是什么赵先生。” 狄公一声冷笑:“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说着,他看了看元芳和小清。元芳举起双手,重重地拍了三下。 门外的庞四闻声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文清的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恶贼,你还认识我吗?” 文清一声惊叫连连后退,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庞四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杀了我那么多弟兄!我,我他妈跟你拼了!”说着,他红着眼睛扑向文清,元芳赶忙拉住了他。 文清胆怯地缩在椅中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葛天霸派人给我送信要我将你们一网打尽,不留活口的!”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小清和庞四更是目瞪口呆。庞四颤声道:“真的是他?” 文清道:“是、是、是卧虎庄的管家葛彪送来的书信!” 小清又急又怒,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狄公道:“文清,事已至此,你还要狡赖吗?” 文清从椅中强自挣扎起身,颤声道:“我,我说,我都说。怀先生说得是,我之所以要除掉何五奇,确实是为了独霸盱眙盐市。” 夫人一听此言,眼前一阵晕眩,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狄公长叹一声,对狄春道:“扶夫人下去休息。”狄春忙扶着夫人走出门去。 第二十二章 谋财通匪县令害命 狄公对身旁的曾泰道:“给他看看!” 曾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文清:“看看这个吧,县令大人!” 文清一愣,赶忙接了过来,竟然是一道圣旨。文清双手颤抖着将圣旨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末了,不觉惊叫失声:“狄,狄,狄阁老……” 狄公冷冷地道:“怎么,没有想到吧?” “扑通”一声,文清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中。 狄公踏上一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这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内藏奸诈的官仓贼!身为朝廷七品,不思德政,不恤民情,贪婪狡诈,阴险歹毒!国难当头,不思抚民生还报天恩,却千方百计与歹徒合谋贩卖私盐牟取暴利!更有甚者,身为一方父母,竟视治下百姓的生命如同草芥,为一己私利随意格杀,竟无丝毫愧意,真是枉披了这一张人皮!” 文清体如筛糠,牙关格格直响。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文清,今日你将此案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还则罢了,如若谎言欺诈,避实就虚,本阁当堂就要秉圣意明公刑,要你粉身碎骨!” 文清“扑通”一声跌跪在地,连连叩头:“阁老饶命,犯官一定实话实说!” 小清望着眼前的一幕,终于明白了元芳昨晚的话。 元芳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狄公厌恶地望着文清道:“起来说话!” 文清连声答应,站起身来道:“阁老,此事要从邗沟覆船说起。”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吧。” 文清道:“阁老可能知道,邗沟覆船之后漕运梗阻,食盐无法运抵盱眙以北各县,而各县储备的官盐又严重不足,故而盐荒已迫在眉睫。于是,盱眙以北九个缺盐县的县令联名给刺史大人上书,要求从陆路运盐。扬州通往淮北的陆路虽然坚塞,中间又有洪泽湖阻断,但值此危急时
刻,只能暂经陆路转运,以解燃眉之急。” 狄公道:“我曾听这里的百姓说起,州刺史崔亮派出的运盐队在洪泽区为水匪所劫,自此,崔亮便拒绝再为盐荒地区运盐。” 文清道:“正是。后来卑职才从卧虎庄庄主葛天霸口中得知,在洪泽湖中劫夺官盐的便是他手下的水寨头目。” 狄公道:“哦?” 小清听到这里,身体又战栗起来。 狄公道:“葛天霸是怎样得知盐船何时经过湖区的?” 文清道:“据葛天霸讲,是他的上峰派人来传递的消息。” 狄公道:“他的上峰是谁?” 文清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文清道:“听说不再为淮北运盐,各地百姓怨声载道,县令们更是人心惶惶,不知刺史大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就在此时,刺史府移文到达各县,命九个缺盐县的县令立即赴扬州议事。 “在刺史府中,崔亮告诉我们要暂时终止运盐,要我们自行解决进盐之事,并给在场的九位县令每人五百两黄金。当时我们就明白了,其实刺史大人就是要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放私盐买卖。” 曾泰在一旁道:“恩师,又被您说中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道:“从扬州回到盱眙后不到一个月,官盐售謦,整个淮北地方暴发了大盐荒。可奇怪的是,盐荒暴发后不到十天,各地便出现了很多像何五奇那样的盐商。这些人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从秘密的渠道购进大批私盐,以高价出售给百姓。” 狄公道:“早已做好了准备,这是什么意思?” 文清道:“意思就是,这些盐商绝不是在各地的盐荒暴发后才去筹措私盐,而是有人早已在暗中组织妥当,安排盐商们到预定地点购盐的,而后将盐囤起,只待官盐售磬,盐荒暴发,他们便立刻将早已备好的高价盐售出,以获取暴利。”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文清道:“后来我通过各种渠道明查暗访,终于搞清了,淮北地方的所有私盐都是由洪泽湖畔的卧虎庄发放的。” 小清羞愧地低下了头。 文清道:“在盐荒之前,卧虎庄不知从什么渠道囤进了大量的私盐,而后在各地寻找拥有实力的投机盐商合作。他们给盐商发放一种特制的提盐铁卡,卡上注明食盐数量。盐商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将盐提走。这样,卧虎庄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将私盐发售到淮北各地。当时,看着何五奇在盱眙城中高价售盐赚取暴利,真可说得上是日进斗金,我这心中是又恨又妒,一直盘算着想个什么办法,能取而代之……” 狄公望着文清那副贪婪的嘴脸,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文清继续道:“而取代何五奇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法与卧虎庄的人取得联系,博取他们的信任。也真是天公助我,机会就在此时到来了。” 狄公道:“哦,什么机会?” 文清道:“当时,犯官通过线报得知,有一批盐枭从海陵盐场运来了五六石私盐,准备发售。于是,犯官便率手下衙役在半路设伏,擒盐枭,缴私盐,并亲自跑到卧虎庄将俘获的十几名盐枭和五六石私盐亲手交给了庄主葛天霸。” 庞四听着文清的话,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双拳死死地攥在一起。元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听文清继续道:“当时,葛天霸要独揽淮北盐市,最怕的就是有盐枭将外盐运进盱眙。因此,我这招投石问路正是投其所好。葛天霸对我非常信任,当天晚上就将我邀至后花厅饮宴,酒至半酣我向他提起想取代何五奇掌握盱眙的私盐买卖……” 文清的回忆将众人带到了那晚的卧虎庄—— 卧龙山庄后花厅中摆着一桌酒筵,葛天霸已经微醺,他拍着文清的肩膀道:“老弟,其实对我来说与谁合作都是一样。何五奇不过是个盐商,而你却是官身,合作岂不更加稳便?” 文清赶忙点头道:“是呀,是呀。还望葛庄主费心,玉成此事!” 葛天霸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文清的心沉了下去:“怎么,有什么困难吗?” 葛天霸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老弟,你以为我有盐就是老大吗?” 文清一惊:“哦,葛庄主上面还有人?”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正是。每一个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都是经过上峰的严格筛选,不能随意更换。除非……”葛天霸欲言又止。 文清忙追问道:“除非怎样?”“除.99lib.非,他死了。”葛天霸借着酒气说到。 文清猛地抬起头。 葛天霸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道:“老弟一副大好官身,如若不用真是可惜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如能与为兄联手,做起一番事业……”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文清。 文清脸现喜色道:“请葛庄主明示。” 葛天霸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一切都受制于人,毫无主权。首先,所有前来买盐的商人都是先将钱存入鸿通柜坊,再拿着柜坊开据的凭信前来提盐,我们卧虎庄根本就见不到一文现钱。每两个月我们便要将盐商付给我们的凭信交到位于扬州的鸿通柜坊,柜坊通过凭信上的钱数计算出我们售盐的数量,在年底给我们兑出一些现钱。可你不知道,那些钱少得可怜,对比起如此庞大的私盐贩售量,简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文清附和道:“葛庄主为此事出了这么大的力气,得到的回报却如此微薄,这真是不公之极。” 葛天霸愤愤道:“谁说不是!但上峰势力极为强横,那是惹不起的,所以不能来硬的。” 文清会意,问道:“葛庄主想怎么办?” 葛天霸压低声音道:“过些日子有一大批盐要到卧虎庄,我想暗中劫下,以现在售盐价的一半卖给信得过的人,再由他发售。如果老弟有意,我们到可以联手来做这笔买卖。” 文清略一沉吟道:“可葛庄主,盱眙城中已有了何五奇,按你们的规矩,一个地方只能有一位盐商代销,这该怎么办呢?” 葛天霸望着文清道:“刚刚你不是说要取何五奇而代之吗?” 文清点了点头。 葛天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用手一比,道:“无毒不丈夫,那你就只有杀了他。” 文清浑身一颤道:“以何五奇的势力,杀死他谈何容易?” 葛天霸微笑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杀死何五奇拿到他的提盐铁卡,我会帮你跟上面活动,取代何五奇的位置。到那时,你表面上的身份是与卧虎庄合作的盐商,而私下经营着我们自己的私盐买卖,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文清听得血脉贲张:“葛庄主,你不用说了,我马上回盱眙立刻着手此事。”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记住,一定要在盐到之前杀死何五奇,做好一切准备。” 文清重重地点了点头。 文清看着狄公,继续说道:“就这样,我回到了盱眙,开始筹划着怎样除掉何五奇。恰在此时,紫君暗中约我见面,说想要杀死何五奇替父报仇,我当时非常高兴,便要她作为内应,二人合力动手除掉何五奇。过个一年半载,紫君改嫁给我,这样,何五奇的一切便都归我所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葛天霸屡屡提到在他之上还有上峰?” 文清道:“正是。他不过是替别人出力卖命,挣几个散碎银两,而大钱全让上峰拿走了。” 狄公道:“你还说到了鸿通柜坊,这个柜坊掌握着卧虎庄所有售盐所得及获利账目?” 文清道:“正是,葛天霸是这么说的。” 狄公道:“也就是说,葛天霸想要背着上峰私下里捞上一票,这才与你联手?” 文清点了点头道:“对。就在您到盱眙两天后,葛天霸派管家葛彪给我送来一封密信,上面说近万石食盐已经运到,问我何时才能解决何五奇?我这才决定马上动手。” 狄公点头道:“我说你为什么如此急于下手除去何五奇,原来是这个原因。” 文清道:“信中还说,那些押盐而来的盐枭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借犯官之手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卑职这才请官军宋都尉接盐时在太平镇外的柳林设伏,除掉盐枭,将盐车运走。” 庞四咬牙道:“你们好歹毒!” 小清站在那里,犹如芒刺在背,泪水在眼圈里不停地打转。 狄公道:“庞四等人押运而来的近万石食盐,你藏在了哪里?” 文清道:“就在城西废弃的盐廪之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文清,下去后,你要将今日的供述写成供辞,签字画押。” 文清忙不迭地躬身答道:“是,是。” 狄公抬头看着元芳和小清道:“水生,小清,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清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元芳道:“没有了。” 狄公一声大喝:“来人!” 张环、李朗、沈韬、肖豹大步走了进来:“在!” 狄公道:“将文清关在后园之中,派卫士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 张、李二人大声答应,拉起文清大步走出门去。 狄公思索一下,看着鲁吉英道:“吉英。” 鲁吉英道:“阁老。” 狄公道:“而今盱眙县令文清被捕,县内不可无主,便由你暂摄县令之职。” 鲁吉英躬身道:“是。多承阁老信任!” 狄公道:“有几件事你要立刻去办:第一,彻查文清同党,使盱眙归治!” “是!” “第二,关闭何家盐号,查察盐号账目。按照文清所说,率人到城西的废盐廪中将那近万石官盐提出,售与城内另外三家合法盐商,命他们按照常平盐价发售给盱眙百姓!” “是。” “第三,立即组织县内所有人力物力,准备为盱眙以北的另外八个盐荒县运盐。” “是!卑职立刻去办!” “沈韬、肖豹!” “在!” “你二人率黜置使卫队护送鲁县令到任!” “是!鲁县令请!” 鲁吉英深深一揖,与沈、肖二人快步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狄春跑了进来:“老爷,彭春醒了!” “哦?好,去看看!” 彭春面色苍白,斜靠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发愣。 狄公和元芳等人走进房中。 彭春赶忙欠了欠身,对元芳和小清感激地道:“小人彭春遭逢大难,幸蒙二位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永生难忘!” 元芳一指狄公道:“你还是谢谢这位怀先生吧。若不是他妙手回春,我们恐怕也无能为力。” 彭春挣扎着起身,对狄公施礼道:“先生大恩,彭春万死难报!”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重伤未愈,就不必多礼了。” 这时,彭春的目光落在了庞四的身上,他惊叫道:“你,是你……” 庞四惭愧地道:“彭兄弟,我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你,你别怪我。” 彭春镇定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是葛天霸要你这么做的。” 庞四点了点头。 彭春道:“那天夜里在蛟王祠,你们刚走不到一个时辰,葛彪便率领十几名庄丁赶来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救我们的,谁知道……”半晌,彭春长叹一声道,“我当时被葛彪砍了一刀,昏死过去。等我再睁眼时,身边所有人都已经死了,蛟王祠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拼命挣扎着爬出火场,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小清颤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将船停在飞云浦内?干吗不驶进卧虎庄?” 彭春苦笑道:“是葛天霸派葛彪前来传信,说近日风紧,不能进庄,要我暂时将大趸船停在飞云浦内。第二天便发生了劫船之事。” 小清长叹一声,含泪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元芳道:“看到了吧?你爹早已打定主意要抢劫盐船,可却苦于无人下手。用庄里的头目又怕此事万一传扬出去,被上峰获知引来杀身之祸。”元芳继续道,“而这时,我们带着庞四来到了卧虎庄,你爹立刻相中了他。第一,庞四是盐枭,与卧虎庄是死对头。第二,他暗中与文清约定,在接盐的同时,除掉庞四等人。 “如此一来,事情就演变成庞四率领盐枭抢劫大趸船,夺走食盐,后在太平镇外被缉私的官军所杀,食盐充公。这样,即使事情暴露,被上峰查知,也是官府与盐枭之间的事情,牵扯不到葛天霸的身上。而食盐既已充公,上峰也就无可奈何了。他便可与文清暗渡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抢来的食盐暗地卖掉,以获取暴利。”元芳说完,庞四恍然大悟,而小清已浑身战栗,满面泪水。 狄公和曾泰赞赏地望着元芳,频频点头。 只有彭春惊恐地望着小清颤声道:“葛,葛天霸是你爹?” 小清轻声抽泣着,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好爹爹!” 彭春的身体颤抖起来:“你,你,你们都,都是卧虎庄的人?” 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咽了口唾沫,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狄公缓缓走到榻前道:“彭春,你是北沟大仓的监库,林阳的手下,我说的不错吧?” 彭春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道:“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叫彭秋,是北沟大仓护卫队的队长。” 彭春傻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去过北沟大仓……” 狄公冷冷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十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那时,在北沟大仓的码头前,你正在指挥属下,将最后一批官盐运上快船。” 彭春惊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你可能听说过,狄仁杰。” 彭春一惊,几乎跳了起来:“你,你就是朝廷派来查案的黜置使,狄、狄仁杰!” 狄公道:“正是。” 彭春哀叫一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榻上。 狄公道:“你重伤未复,我并不想惊吓于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情,北沟大仓已被官军攻破,你的弟弟彭秋在押,现在你是孤家寡人了!” 彭春惊恐地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 狄公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明白,而今你的老巢已破,上司林阳失踪。把你交到卧虎庄,葛天霸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杀死灭口。因此,你已无路可退,只有乖乖与我们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彭春浑身颤抖着抬起头来道:“是、是。” 狄公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们北沟大仓和卧虎庄拥有同一个上峰,对吗?” 彭春缓缓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目光逼视着他道:“你们的上峰是谁?” 彭春深吸一口气道:“铁手团。”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狄公与曾泰对视一眼道:“铁手团?” 彭春道:“正是。” 狄公道:“也就是说,邗沟覆船案是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彭春长叹一声道:“是的。事到如今,小的就实话实说了,”说着就着床榻俯身扣头道,“求大人网开一面,饶小的性命!” 狄公道:“只要你将此案的详情如实道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彭春点了点头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铁手团在江湖上势力极大,他们的首领被尊称为宗主。我们北沟大仓的总管林阳便是铁手团的属下。” 狄公道:“哦,林阳是铁手团的人?” 彭春道:“正是。刚刚大人说的对,邗沟覆船之事便是由铁手团一手策划的。”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彭春道:“小人和兄弟彭秋本是绿林道上有名的横点,就是强盗。两年前,林阳拿着铁手团的金蛇令找到了我,说是宗主要他与我联络,共同经营起北沟大仓。当时小人不明白,为什么要建起那样一座大仓廪,还要豢养近千名水鬼。但铁手团宗主一言九鼎,林阳对小人也礼敬有加,因此,小人并未多问,便随林阳同赴北沟,招募水鬼,建起大仓。大约过了半年,小人才从林阳口中得知,原来铁手团是要向道经邗沟北上运盐的江淮盐铁转运使的盐船下手。这个计划具体是如何操九九藏书作的,那是上峰们的事,小人不知,只知道整个计划分为几个部分。” 狄公道:“哪几部分?” 彭春道:“首先,想要邀劫盐船,必须要知道船队出发和到达的时间。因此,每当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船队出发时,我们北沟大仓就会接到漕运衙门传来的讯息,告知我们船队何时出发,何时到达邗沟。” 狄公道:“你说的是扬州漕运衙门?” 彭春道:“正是。”狄公深吸一口气,与曾泰对视了一眼。彭春继续道,“我们接到讯息后,便立刻飞鸽传书到总堂,将此事禀告宗主。几天之后,铁手团第二号杀手虎云,便会率领一干水鬼来到北沟大仓进行准备。准备完毕,便由小人派快船将其送至指定地点埋伏,只待运盐船队进入伏击圈,虎云便立刻率麾下水鬼潜入水中,将所有盐船凿漏,盐船被凿漏后失去平衡,自然就会触礁沉没。虎云则在水下率领水鬼将落水之人全部溺死,而后乘船离开。” 狄公的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火焰,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个残忍之辈,真是心如蛇蝎!想不到,邗沟覆船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彭春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因每次选择的下手地点不同,但又必须是暗礁丛生,淤泥塞道之处,因此,必须要提前勘察,此事也是林阳与小人要做的。这便是计划的第一步。” 狄公道:“北沟大仓不是有很多水鬼吗,这个虎云为什么还要另外带水鬼来?” 彭春道:“北沟大仓的不过是些普通水鬼,而虎云所率的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能够潜入水下几日几夜,生食鱼虾,且可水中翻刀使杖,水艺精熟之辈。”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彭春道:“第二步,就轮到了我们北沟大仓。只要虎云率水鬼返回,就说明第一步已经成功。我便立刻集合北沟的所有水鬼乘快船赶往出事地点,将落水的官盐捞起,再用快船运回大仓存放起来。第三步便是葛天霸派来大趸船,将囤积在大仓中的官盐运离扬州,转至卧虎庄。之后的事情,小的便不知道了。” 狄公道:“邗沟覆船后,运河河道封闭,河面之上昼夜都有巡河官的快船往来巡查,大趸船怎能安全通过?” 彭春道:“大趸船上有漕运使衙门开出的官凭路引,即使遇到官船,只要出示官府的凭证便可顺利过关,逃过检查。”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道:“是这样。” 曾泰道:“恩师,与您的推断完全一致。” 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明白了,全明白了。现在才可以说得上是真相大白。所谓的邗沟覆船案,乃是江湖巨恶铁手团纠集官府及绿林各道联手策划的巨大阴谋。首先,铁手团派出杀手虎云,在邗沟将江淮转运使运盐船队凿翻;而后,林阳、彭春统领北沟水鬼全体出动,将沉入水中的官盐盗捞而起,存入北沟大仓。紧接着,葛天霸派出大趸船将盐转运至卧虎庄藏匿起来。而漕运使杨九成则是为私盐转运提供一切便利,开据官凭路引,逃避巡河官的检查。之后,我们的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二位大人便粉墨登场了,他们利用职权,对淮北各地方官吏威逼利诱,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地遏止官盐入淮,人为地造成淮北盐荒。这样,葛天霸的卧虎庄便独霸淮北盐市,明目张胆地将邗沟落水的官盐以高价发售到盐荒各县,以牟取暴利。”狄公一口气梳理出整个盗卖官盐的脉络,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好一张官匪合谋的大网啊,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曾泰双掌一击道:“毫无破绽!”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看来,我们可以行动了。” 此时,小清已经完全听傻了,她目瞪口呆地道:“怀先生,您,您刚刚说得是我爹吗?” 狄公望着小清,长叹一声道:“小清,我不得不说,你爹是本案的重犯。” 小清彻底绝望了,猛地,她歇嘶底里地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元芳长叹一声,对狄公道:“我去看看。” 狄公点了点头。 元芳和庞四随后追去。 狄公道:“彭春,你知道鸿通柜坊吗?” 彭春道:“鸿通柜坊?没听说过。”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了林阳写给葛天霸的信,递到了彭春手中道:“你看一看,这是不是林阳的笔迹。” 彭春接过信,看了一遍道:“正是。这是我临行前,他亲笔写下的。” 狄公点了点头,将信接过道:“你与林阳很熟悉吗?” 彭春道:“是。” 狄公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官府中人吗?” 彭春摇了摇头道:“好像不是。林阳的行踪很诡秘,可以说是来无影去无踪。他并不常在北沟大仓,我也说不好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狄公点了点头道:“据你弟弟彭秋和北沟的护卫形容,他个子不高,面色黝黑,小眼睛,颔下一部络腮胡须。” 彭春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是的。可……” 狄公道:“你要说什么?” 彭春道:“小人总怀疑,那不是林阳的真面目。” 狄公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 彭春回忆道:“有一次,他深夜来到北沟。清晨小人去见他,发现他坐在铜镜前,正在往脸颊上粘胡须。” 狄公和曾泰对望一眼道:“你是说,他的胡须是假的?” 彭春点了点头道:“应该是。”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良久,说道:“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安心养伤吧。” 彭春道:“谢大人。” 狄公对狄春道:“狄春呀,你命张环调一小队卫士昼夜守护彭春,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狄春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小清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中,望着一泓碧水,呆呆地发愣。 元芳和庞四来到了亭外。 元芳冲庞四摆了摆手,庞四赶忙停住脚步。元芳自己缓缓走到小清身后,坐了下来。 一阵微风吹过,小清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你昨晚说的话了。这位怀先生是朝廷大员,他来是要对付我爹的。” 元芳也叹了一声道:“他要对付的,不光是你爹。刚刚你听到了,你爹参与的是一.99lib?桩震动朝野的大案,他们把朝廷运给老百姓的平价官盐抢走,再以高价卖给没盐吃的百姓,这、这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 小清轻声抽泣着。 元芳道:“小清,我们一路行来,当地百姓的惨状你都看到了,真是可怜呀。”小清点了点头。元芳顿了一顿,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清转过头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元芳道:“如果说摧毁卧虎庄,能够拯救淮北地区饱受淡食之苦的百姓,你、你会怎样选择?” 小清愣住了,良久,她凄然一笑道:“那我爹呢?我爹怎么办?” 元芳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我能理解。父女连心,这是人之常情。” 小清转过头,望着元芳道:“你会帮助他们消灭卧虎庄吗?”元芳沉默了。小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说实话,我不会怪你的。” 元芳深吸一口气道:“说句实在话,于理,我现在就想赶回卧虎庄,除掉这群为害百姓的败类!可于情,尤其于你,我、我也不知道……”他抬起头,坚决地道,“但从现在起,我绝不会再帮助你爹做任何事情。我希望你也不要再助纣为虐。” 泪水滚过小清的面颊。她轻声道:“你说的对,我爹做的这些事情,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我也恨不得将他绳之以法,可,可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呀!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他能够平平安安,不再为非作歹,如果真的能够这样,我绝不会在乎卧虎庄的锦衣玉食,我,我宁可陪他沿街乞讨……”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元芳劝慰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看你暂时先不要回卧虎庄了。明天我去求求怀先生,看他能不能对你爹网开一面……” 小清猛地抬起头道:“真的?” 元芳点了点头道:“我骗过你吗?” 小清一头扎进元芳怀里,抽泣道:“谢谢你,水生。” 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一阵阵锣声,几名衙役边喊边沿街走来:“百姓们听着,县令大人有令:自今日起,官府在陈家盐号、曹家盐号和李家盐号发售常平盐,盐价二十文一斗!百姓从速购买!” 寂静的街道很快就热闹起来,家家门户大开,众百姓冲上街道,将鸣锣告示的衙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上下,这是真的吗?官府真的要卖常平盐了?”“不会是骗我们吧!” 衙役笑道:“我们当差的跟你们一样,连口盐都吃不上,谁有力气骗你们呀!” 百姓们哄笑起来。 衙役道:“告诉大伙儿,咱盱眙换县令了,这告示就是新县令出的。赶快准备家伙买盐去吧!”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城门处贴出了官府的告示,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道:“乡亲们,这告示上说,从今天开始,咱盱眙吃上常平盐了!”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真的吗?”“不会吧,已经两年了,怎么突然就有了常平盐?” 看告示那人道:“嗨,这官府的告示还能有假?这上面说何家盐号已经关闭,让大家到城里的另三家盐号买盐,盐价二十文一斗!” 众百姓先是一顿,紧接着爆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声。 “乡亲们,快去买盐呀!”“走啊!” 人群“轰”的一声散了开来,众百姓朝各自家中奔去。 时间不长,这三家盐号门前就聚集了无数等待买盐的百姓。千牛卫守在盐号门前,伙计们开门下板,摆出了柜台。很快,买盐的百姓排起了长龙,盐号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远处,鲁吉英率几名衙役走了过来,望着眼前的景象感慨万千。 盐号老板迎上前施礼道:“县令大人。”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怎么样,一切还正常吧?” 老板道:“正常,正常啊。打上午开门到现在,我们一直没停过手。大人,断盐两年了,盱眙百姓饱受淡食之苦,大人今日之举可真是雪中送炭呀!” 鲁吉英笑道:“哎,这不是我的功劳,你们应该感谢黜置使大人。” 老板连连点头。 傍晚,不知谁在街道上放起了鞭炮,转眼之间,鞭炮之声响彻全城,死气沉沉的盱眙终于复苏了。 狄公在堂中缓缓地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曾泰端茶走了进来,见狄公正在沉思,便将茶盏放在桌案上,轻声道:“恩师,您在想什么?” 狄公抬起头道:“我在想,这个铁手团的宗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号召江湖势力为其所用,这一点不难理解。可他竟然能够将扬州的几位最高行政长官全部买通,与他为奴,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呀!” 曾泰点头道:“不错。扬州刺史、长史都是封疆大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却甘愿被这些江湖人物驱使,这是有些奇怪。” 狄公道:“今日通过审讯文清,我们确定了鸿通柜坊对卧虎庄和葛天霸具有实际控制权,而据彭春交待,卧虎庄的上峰是铁手团。那么,鸿通柜坊与铁手团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曾泰一愣道:“您认为这二者之间会有关联?” 狄公道:“这是必然的。双方都对葛天霸具有控制权,一个是在账目上,而另一个则是在行责上,二者怎么可能毫无关联?” 曾泰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彭春提到林阳易容化装之事,此事也甚为蹊跷。难道我们在北沟大仓搜查时,忽略了什么……” 曾泰沉吟片刻道:“此事刚刚学生也在想,如果彭春之言属实,那么林阳现在很有可能仍然混迹在北沟大仓那些俘虏当中。” 狄公道:“你是说,林阳听说官军攻破大仓,便将伪装撕去,混在守卫之中?”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沉思良久,抬起头道:“嗯,有这种可能。此事,我要再好好想一想。”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狄公抬头道:“进来。” 门开了,鲁吉英快步走了进来,他满脸喜色:“阁老!” 狄公笑道:“我们的县令大人满面春风呀。” 鲁吉英道:“阁老,您听到鞭炮声了吗?” 狄公点点头道:“听到了。” 鲁吉英道:“这是全城百姓自发地庆贺终于盼来了朝廷的常平官盐!” 狄公道:“是呀,食盐之事牵扯到千家万户。百姓们过了两年淡食的日子,今日终于再次吃到了官盐,他们怎能不欣喜,怎能不庆贺呀!” 鲁吉英激动地道:“今日官府的平盐令一发,立时举城震动,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到三家盐号购盐,那情景真是热烈呀。这才叫造福一方,解民倒悬啊!阁老,卑职发自肺腑地说一句,您是盱眙老百姓的救命恩人!” 狄公长叹一声道:“如果所有的官吏都能够克尽职守,以民生为己任,就不需要我这个救命恩人了。我真的希望,能够不做这样的救命恩人。” 鲁吉英缓缓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 狄公道:“而今,这里的百姓吃到了平价官盐,可尚有盱眙以北八个盐荒县的百姓们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邗沟覆船一案已真相大白,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行动!” 曾泰道:“恩师,我们要不要立刻赶回扬州,拘拿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 狄公摇了摇头道:“这三个人已是瓮中之鳖,贸然拘拿只能打草惊蛇,令此案的元凶首恶闻风而逃。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引蛇出洞!”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道:“引蛇出洞?”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你们想一想,邗沟覆船案的核心是什么?” 鲁吉英道:“盐。” 狄公道:“一语中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了盐,那就是击中他们最疼的地方,你想他们还能坐得住吗?” 鲁吉英道:“有道理。” 狄公道:“那么,盐在什么地方?” 曾泰道:“卧虎庄,葛天霸的手中。” 狄公道:“不错。因此下面我们要做的就是攻破卧虎庄,找到藏匿于庄内的大批官盐,引幕后元凶跳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曾泰和鲁吉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道:“取地图来。” 鲁吉英走到书架上,拿下地图,展开在桌案上。 狄公三人站在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卧虎镇三个字上:“曾泰,你连夜乘官船赶回扬州,召集大队卫士马上出发,赶到卧虎镇东四十里外的蛟王祠安营。” 曾泰道:“蛟王祠?” 狄公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顺卧虎镇向东划去,果然出现了蛟王祠。狄公道:“就是这里。据元芳和庞四所说,蛟王祠山高林密,有利于大军隐蔽。” 曾泰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狄公道:“五日之后,我会带着元芳、吉英和这里的所有卫士赶赴卧虎镇与你们会合!” 曾泰道:“是。恩师,学生马上回去准备。” 狄公嘱咐道:“记住,此事要绝对保密,不可被崔亮等人察觉。” 曾泰双手抱拳道:“恩师放心。”说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又对鲁吉英道:“吉英,上次你说曾经看过李翰大人留下的那封密信,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能背下来吗?” 鲁吉英道:“卑职只看过一遍,可能无法全篇背下,但我想宁氏也许可以。” 狄公道:“好极了!你马上去找她,将那封信中涉及的所有受贿的扬州官吏全部写下。有了文清的供辞,再有了这封密信的内容,扬州这班赃官便无所遁形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我马上去办。” 狄公叮嘱道:“此事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一定要做好。” 鲁吉英道:“请阁老放心!”说着,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缓缓坐在桌案前。 宁氏正在房中缝补衣物,只听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宁氏抬起头来道:“进来。” 鲁吉英推门走了进来:“贤妹。” 宁氏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道:“大哥,多日不见,怎么今天想起小妹来了?” 鲁吉英笑道:“连日忙碌,冷落了贤妹。” 宁氏道:“哦,听说狄大人委你为盱眙县令?” 鲁吉英道:“正是。今日一上任就忙了个不亦乐乎。贤妹呀,李大人那封密信,你能背得下来吗?” 宁氏一愣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鲁吉英道:“狄大人要惩治扬州的贪官,他要我们将密信中涉及受贿官吏的所有内容抄写下来。” 宁氏点点头道:“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那封密信我看过很多遍能够得下来。” 鲁吉英喜道:“好极了!贤妹,你说我写。” 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坐在桌前铺好了纸张,磨墨掭笔。 宁氏略一思忖道:“崔亮,白银五十万两……” 鲁吉英飞快地将宁氏所言一一写下。 第二十三章 黑吃黑火并卧虎堂 街尽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五匹马飞奔而来,停在了通衢客栈前。为首的正是云姑和龙风,身后跟着豹冲、蛟刚和犼强。 五人翻身下马,云姑抬头看了看客栈的招牌,对身旁众人点了点头道:“就是这里。”说着,率先向客栈内走去。 店伙计往来忙碌,擦拭着桌椅柜台。听见有人进来,伙计赶忙迎上前来:“几位客官,是要住店吗?” 云姑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人。” 伙计看着云姑,忽然道:“哟,姑娘,您、您又回来啦?” 云姑愣了:“什么又回来?” 伙计赔笑道:“前天,您不是跟怀先生他们搬到何园去了吗?” 云姑与龙风对视一眼道:“怀先生?我正要向你打听这位怀先生,他现在还住在店中吗?” 伙计望着云姑纳闷地道:“你们、你们不都住在何园之中吗?怎么怀先生会在这里?” 云姑听着伙计没头没脑地话,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她赶忙顺着话头儿说了下去:“啊,怀先生今天早晨出去了,说是要来你的店里,我这才找了过来。” 伙计点了点头道:“哦,是这么回事,可他老人家没来呀。” 云姑点头道:“那就算了。嗨,我是外地人,这里路不熟,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再跟我说说,何园怎么走?” 伙计向外指道:“出大门往东直着下去,走五六里地,再向北就到了。” 云姑道:“多谢。哦,对了小二哥,我来了几位朋友要住在店中,你给开几间上房。” 伙计高声答道:“好哩!” 天气晴好,何宅花园中鸟雀争鸣,一片早春的气象。狄公缓缓走在湖畔,静静地思索着。 元芳走到他身旁,轻轻叫了声:“怀先生。” 狄公停住脚步,转过头,顺口道:“元芳啊……”他马上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道,“水生。” 元芳点了点头道:“怀先生,啊,应该叫您狄大人。” 狄公笑了笑道:“叫什么都是一样。水生,找我有事吗?” 元芳点了点头,踌躇着道:“有件事,我想求您。” 狄公诧异道:“哦,你我之间,何用这个求字?说吧,什么事?” 元芳道:“您是不是准备攻打卧虎庄?” 狄公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元芳道:“直觉。” 狄公望着他,脸上露出微笑:“你的判断依然很准确。” 元芳有些为难地道:“这件事说起来……哎,其实,若不是为了小清,我是不会来的。” 狄公望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想和我说葛天霸的事情,对吗?” 元芳吃惊地问道:“您怎么知道?” 狄公笑了:“这是我的专长。说吧,你想要我怎么样?” 元芳深吸一口气道:“大人,能不能求您对葛天霸网开一面?” 狄公望着元芳,沉吟半晌,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水生啊,你知道,葛天霸血债累累,罪大恶极,可以说死有余辜。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小清,我可能将永远失去你,对于这样的人,我怎能拒绝呢?好吧,我答应对葛天霸网开一面。” 元芳喜道:“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但是他的生死却并不取决于我。” 元芳愣了:“哦,那取决于谁?” 狄公道:“他自己。” 元芳奇怪地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意思就是,如果他能够向朝廷投诚,并协助我们抓捕幕后元凶,我狄仁杰在此担保,定会对其网开一面。然而,如果他继续负隅顽抗,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我说,他的生死并不取决于我。” 元芳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我懂了。大人,我和小清明日就赶回卧虎庄,劝说葛天霸向朝廷投诚。”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你们现在回去定会打草惊蛇,暴露官军的行动计划。我看这样吧,五日之后,你二人与我同到卧虎庄,你们面见葛天霸将我的意思对他讲明。我命官军暂不攻击,等候你们的结果。” 元芳感激地道:“太好了,大人,真是谢谢您!我想到那时,大兵压境,他想不投降也不可能了。”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很聪明,明白了我的意思。” 元芳道:“那,我将此事告诉小清?” 狄公道:“去吧。” 元芳一拱手,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后,他也转身向正堂走去。 鲁吉英身着官服正在堂中等候,见狄公进来,赶忙迎上前来:“阁老。” 狄公道:“吉英,怎么样?” 鲁吉英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阁老,这就是密信的所有内容。” 狄公赶忙接了过来,将信打开,仔细地看了一遍,微笑道:“非常好。你们辛苦了。” 鲁吉英笑道:“这都是下官份内之事。”说着,转身要走,狄公在后面微笑道:“怎么,县令大人又要去勤劳公事呀?” 鲁吉英回头笑道:“笨鸟先飞。吉英脑筋愚钝,还是勤谨些好,至少不会耽误公事。” 狄公笑道:“吉英啊,你不笨,你的脑筋可好使得很呀。” 鲁吉英也笑了:“谢阁老夸奖,那我就去了。” 狄公点了点头。 小清从榻上跳了起来:“真的?!” 元芳点了点头:“真的。大人已经答应了,只要你爹弃暗投明,他就网开一面。” 忽然,小清担心地道:“可如果我爹不愿投降,那该怎么办?” 元芳道:“你爹是个枭雄,很识时务。五日后,官军大兵压境,他一定会乖乖地投降。” 小清笑了:“对呀,还是你了解我爹。太好了!水生,谢谢你。” 元芳道:“狄大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真心想帮助我们。” 小清道:“狄大人真是个好人!”小清突然双手合十,闭目嘱告道,“哎,老天呀,求你保佑,这几天再也别出什么事情了。” 卧虎厅方向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转眼之间锣声传遍了全庄。 卧虎厅内灯火通明,一队队卧虎庄的头目在葛天霸的率领下,迅速进入大厅。 大厅正中的高台上,一个人背对大门,倒剪双手静静地站立着,虎云、龟杰、鹿霸等一干铁手团杀手拱卫在两旁。 很快,葛天霸麾下的大小头目列队完毕。葛天霸躬身道:“葛天霸率卧虎庄全体头目,恭迎宗主!”众头目齐齐施礼。 高台上的人缓缓转过身来,正是铁手团宗主。他冷冷地看了葛天霸一眼道:“葛庄主免礼,众位免礼。”待众人站好,宗主又道,“葛庄主,日前接到传书,最后一批从北沟大仓运出的近万石官盐在卧虎庄附近被劫,这是怎么回事?” 葛天霸躬身道:“回宗主,大趸船在飞云浦内被人劫持,船上的人全部遇难,食盐也被抢走了。而今,属下已派人前往调查。” 宗主问道:“有结果吗?” 葛天霸道:“日前接到回报,劫船者似乎是以庞四为首的盐枭。” 宗主冷笑一声道:“盐枭?盐枭敢劫卧虎庄的盐船?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葛天霸不由得一惊,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宗主的目光,正利箭般直视着他。葛天霸赶忙低下了头:“是,是属下疏于防范。” 宗主轻轻哼了一声道:“葛庄主,最近这些日子,本尊听说你对铁手团颇有微辞,是吗?” 葛天霸浑身一抖,赶忙道:“不知此话是何人所讲,属下绝无此念!” 宗主笑了笑道:“近万石官盐,价值二十几万两白银,这可是笔不小的收入啊。” 葛天霸一惊,偷眼望向了宗主。只见宗主冷冷地望着他,嘴角旁挂着一丝冷笑。 葛天霸道:“请宗主放心,属下定当尽快查明真相。” 宗主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说得好!我铁手团有葛庄主这样忠心耿耿的下属,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呢?雇用盐枭,抢劫趸船,私结官府,侵吞公盐,杀人灭口!” 葛天霸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猛地抬起头来。 宗主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精心策划,用心良苦!葛庄主,你可真是个人才呀!” 葛天霸浑身战栗惊恐万状:“宗主说什么,属下不,不明白……” 宗主道:“我会让你明白的。”说着,冲外面道,“把他带进来。” 铁手团杀手貂清、狼拳闻声带着邓通走进了卧虎厅。 葛天霸倒吸了一口凉气。 宗主面带嘲弄地望着他道:“这个人你认识吧?”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他,是卧虎庄的头目,邓通。” 宗主道:“邓通,你说一说吧。” 邓通对葛天霸道:“大哥,别怪小弟。是您不仁在先,小弟这才不义。” 葛天霸的眼中冒着怒火,浑身不住地颤抖。 邓通道:“宗主,数日前一个晚上,我在葛天霸的房外听到了他与葛彪对话。是他命盐枭劫了大趸船上的盐,而且他还给盐枭提供车辆,将上万石食盐运往盱眙,交到了官府的手中,而后借刀杀人,将盐枭杀死灭口。这一切都是小的亲眼所见!” 葛天霸猛然一声怒吼:“你这狗贼,给我住口!”说着,他猛扑向邓通。 貂清、狼拳闪电般伸出手,将他挡在了一旁。 宗主冷笑道:“怎么,恼羞成怒?” 葛天霸道:“宗主,邓通因与小女的婚事不成,因此对属下心怀怨恨,他这是血口喷人!” 宗主一阵冷笑,伸手从蛟刚手中接过了一个布包,狠狠地掷在了葛天霸面前。 葛天霸一惊,定睛望去。布包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一颗人头。葛天霸惊呼道:“葛彪!” 宗主冷冷地道:“你让葛彪给你的新朋友文清送信,问他盐是否收到,盐枭是不是已被灭口。可你没有想到,我派人在半路上截杀了葛彪,得到了这封信。”葛天霸登时傻了。宗主从怀里掏出信道,“这是你的亲笔信。啊,葛庄主,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到了此时,葛天霸也豁出去了,他挺起胸膛道:“不错!这一切都是老子做的,你想怎么样?” 宗主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要付出代价!” 葛天霸一阵狂笑:“在老子的地盘上,你才要付出代价!”说着,他纵身而起,从衣底拔出一柄快刀,厉声高呼道,“弟兄们,动手!” 话音一落,卧虎庄的大小头目齐声呐喊,从衣襟下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钢刀,在葛天霸的率领下猛冲过来,铁手团杀手蛟刚、犼强、龟杰、鹿霸、貂清、狼拳率众杀手一拥而上,与卧虎庄头目展开激战。葛天霸手挥钢刀杀入人群,早已埋伏在大门外的庄丁也一拥而进加入战团。 宗主站在台上,望着葛天霸,从鼻孔里发出一阵冷笑。他缓缓走到交椅前,稳稳坐下,右手抓住扶手猛地一拗,咔的一声,扶手折断,宗主右臂猛地一抖,折断的扶手带着一股劲风,闪电般向葛天霸飞去。葛天霸一声大喝,抡刀挡架,扶手重重地撞在刀身上,发出一声巨响,刀身竟然从中折断,扶手毫不停留直插进葛天霸的左肩带着他的身体飞了出去,将其钉在卧虎厅的大门之上。 葛天霸肩头鲜血四溢,不住地惨叫。 所有人都停住了手,大家被彻底惊呆了。大厅内除了葛天霸嘶声嚎叫,一时竟鸦雀无声。 宗主冷冷地道:“放下武器者免死。” 一众头目、庄丁眼见葛天霸身负重伤,纷纷放下兵器,跪倒一片。 宗主面无表情地对蛟刚道:“一个不留!” 头目、庄丁们登时傻了,待要反抗,已经晚了,蛟刚率一众杀手兵器齐出,转眼之间,数十名头目和庄丁血染卧虎堂。 宗主缓缓走下高台,来到葛天霸身前,冷冷地望着他。 葛天霸闭上了双眼。 宗主望着他道:“你说的很对,卧虎庄是你的地盘。现在我们想要接手,还用得着葛庄主。这就是你现在还能喘气的原因。” 葛天霸睁开眼睛。 宗主道:“今日我的人就要接收卧虎庄的一切,而你呢,要协助他们做好这件事,让庄里的人乖乖地听话。对于你来说,这很简单,不是吗?记住,做好了就能活命,做不好,你知道我会怎样对付你!” 葛天霸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宗主笑了笑道:“还不把葛庄主放下来。” 龟杰和鹿霸快步上前,伸手拔去了插在葛天霸肩头的扶手,葛天霸一声惨叫摔在地上。 宗主道:“貂清、狼拳。” 二人踏上一步道:“在!” 宗主道:“你二人持我铁手令立刻出发前往各地,召集各堂队所有人马,赶往卧虎庄集结。务必于三日之内赶到!” 二人躬身领命。 宗主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已接到盱眙快报,狄仁杰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我们要早做准备!” 傍晚,楼船在运河中破浪而行。 船舱中曾泰坐在书案后,手拿一封书信仔细地看着,良久,他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转眼便烧成了灰烬。他站起身走到地图架前,望着架上悬挂的水路图静静地思索着,半晌,抬起头,对门外喊道:“来人!” 一名卫士推门进来:“曾大人。” 曾泰道:“我们已经出了盱眙县境吧?” 卫士道:“正是。” 曾泰点了点头道:“传令,将楼船停靠在岸旁!” 卫士道:“是!” 已经入夜的盱眙县城,街道上人行渐少。 何园中一片寂静,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两条人影腾空而起,掠过湖心亭,落在了湖畔的栈桥边,正是云姑和龙风。二人对视一眼,云姑轻声道:“大师兄,我们分头找。一会儿在这儿聚齐。” 龙风点了点头。二人纵身跃起,一西一东,分头向后园奔去。 元芳坐在第二进院中的石桌旁,把玩着掌中的幽兰剑,拇指一按崩簧,“仓啷”一声,幽兰出匣,寒光四射。元芳缓缓将长剑拔出,轻轻地抚弄着。 此时,云姑从墙外的一棵大柳树上借力高飞,落在了第二进院落的屋脊上,她定睛向下一望,险些脱口喊了出来——下面石桌旁坐着的,竟然是李元芳。 云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轻轻趴伏在瓦顶上,一动不敢动。 元芳将手中的幽兰剑轻轻抖了抖,剑身发出一阵龙吟。 小清走了过来道:“水生,这剑真漂亮,给我看看。” 元芳将剑递了过去。 屋顶上,云姑的惊诧已无法形容,她张大了嘴,半天没醒过神来。 只听下面的小清道:“这剑是哪里来的?” 元芳道:“是狄大人给我的,说是我的东西。” 小清望着他目光中尽是钦佩:“你从前一定是个厉害的家伙。” 元芳看了看她,半晌说道:“虽然我还想不起真正的我究竟是什么样子、做过什么,但我已隐隐感觉到,那个我一定是个非常麻烦的人。小清,你说得有些道理,忘记从前,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小清笑了:“傻家伙,现在知道我对了吧。”说着,轻轻拍了拍元芳的脸颊。 屋顶上,云姑沉吟片刻,身体缓缓向下蹭去,直到李元芳再也不可能发现她的距离,这才腾跃而起,向墙外而去。 龙风在湖畔焦急地等待着。远处,一队千牛卫打着灯笼巡逻而来,龙风赶忙躲在了树后,待千牛卫渐渐远去才又转了出来。 就在此时,云姑飞掠过来,问道:“怎么样,大师兄,找到狄仁杰了吗?” 龙风点了点头道:“他在后园第一进院中居住。你有什么发现?” 云姑深吸一口气道:“我看到李元芳了。” 龙风大吃一惊:“什么?” 云姑嘘了一声道:“小声。” 龙风不相信地道:“你是说李元芳?” 云姑道:“正是。” 龙风吃惊地道:“可在运河上,我亲眼看到他与客船一起被烧成了灰烬!怎,怎么可能没死?师妹,你看清楚了?” 云姑道:“绝对没错,就是他!手上还拿着他随身的宝剑。” 龙风惊得连退两步。 云姑道:“最为奇怪的是,我妹妹小清竟然和他在一起。这,这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龙风道:“什么,你妹妹和他在一起?” 云姑点了点头道:“难怪今天早晨店伙计认错了人。小清怎么会和李元芳混在一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师兄,你先回客栈,我再去探查。” 龙风道:“一定要小心。” 云姑道:“你放心吧。” 小清房间内点着风灯。 小清推门进来,猛地,她停住了脚步,吃惊地向桌前望去。 云姑坐在桌前,微笑着望着她。 小清惊喜地扑上前来喊道:“姐姐!” 云姑轻轻嘘了一声道:“傻丫头,小声点儿,姐是悄悄来的。” 小清点了点头:“姐姐,我想死你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云姑道:“我是听通衢客栈的伙计说起的。” 小清笑盈盈地看着她。云姑问道,“小清啊,刚刚我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是谁呀?” 小清的脸红了:“他叫水生。” 云姑愣了:“水、水生?” 小清点了点头道:“他是个可怜人,是我从运河中救起来的。当时他已是奄奄一息,醒来后以前的事情全忘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水生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他起的呢。” 云姑惊诧地点头道:“是这样。”她看了小清一眼,微笑道,“看起来,你很喜欢水生,是吗?” 小清羞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云姑道:“那他呢,他喜欢你吗?” 小清抬起头,忸怩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吧。好了,姐姐,你就别再问了。” 云姑笑道:“好,好,我不问了。啊,对了,小清,你们为什么要到盱眙来?” 小清长叹一声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吧?爹闯下大祸了!” 云姑愣住了:“什么大祸?” 小清道:“他侵吞了铁手团运到卧虎庄的私盐,现在又被朝廷盯上了。” 云姑吃惊地道:“怎么,盐真是他派人劫走的?” 小清道:“正是。他觉得铁手团每年分给他的钱太少,因此想把这批盐留下,自己捞一票。” 云姑一跺脚道:“爹可真糊涂!” 小清道:“谁说不是呢!” 云姑看了看窗外道:“小清,你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对姐说上一遍,好吗?” 小清点了点头。 元芳路过小清房门前,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了一阵低低的说话声。元芳一愣,停住了脚步。说话声停止了。 元芳隔门问道:“小清,你没事吧?” 里面的小清答道:“没事,水生。” 元芳道:“刚刚你在和谁讲话?” 小清笑答:“我自言自语呢。” 元芳也笑了,朝自己房间走去。 云姑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小清道:“姐姐,你为什么要到盱眙来?” 云姑笑了笑道:“我与几个朋友到这里来办点事情。” 小清点了点头。 云姑的眼睛转了转道:“小清,明天早晨你到通衢客栈天字一号客房来找我,咱们姐妹俩再好好聊聊。” 小清正求之不得:“好啊。” 云姑道:“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小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姐姐,你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 云姑笑了笑道:“姐姐来办的是秘密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小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云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笑道:“看起来,那个水生真的很在意你。” 小清红着脸点了点头道:“他对我非常好。” 云姑点头道:“那我就先走了。记住,明天早晨到通衢客栈。” 小清点了点头。 龙风在通衢客栈的房中焦急地徘徊着,不时倾听外面的动静。云姑推门走了进来,回手关上了房门。 龙风道:“哎呀,师妹,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一直提心吊胆。” 云姑拉着他坐在桌前,微笑道:“大师兄,我想到了一条一箭双雕之计。” 龙风问道:“什么一箭双雕之计?” 云姑神秘地一笑:“借李元芳之手,除掉狄仁杰。” 龙风惊诧地难以言对道:“哦?” 云姑看了看外面,趴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龙风皱着眉头道:“这能行吗?太危险了。而且宗主明令,我们此行只是探查狄仁杰的行踪,不可轻举妄动。” 云姑轻轻哼了一声:“宗主、宗主,就知道宗主!他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屡屡败在狄仁杰手中。” 龙风轻轻嘘了一声道:“别让豹冲他们听见。” 云姑道:“大师兄,你没看出来?宗主早就不信任你我了。这次他派豹冲、蛟刚和犼强来,就是为了监视我们。” 龙风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云姑道:“大师兄,我们若不做出几件大事,日后在铁手团恐怕就无法立足了。不要说宗主对我们会更加不信任,就是豹冲、蛟刚这群宵小也会将我们踩在脚下。”龙风缓缓点了点头。云姑道:“所以,师兄,这次我们一定要搏上一搏。只要能杀了狄仁杰和李元芳,所有的人都会对你我刮目相看!” 龙风终于点点头道:“有道理。说吧,你想怎么做?” 云姑道:“大师兄,你在丹炉中炼成的那种吃下之后能假死闭气的药丸还有吗?” 龙风道:“你说的是丧魂丹?” 云姑点了点头。 龙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云姑伸手接过道:“一切全在明日。”说着,凑到龙风跟前,低声说着。龙风连连点头道:“这个计划要告诉豹冲他们吗?” 云姑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道:“前半部分不要提及,只是要他们最后协助你我除掉李元芳。” 龙风点了点头。 晨曦微露,何宅后园第二进院中一片寂静。吱呀一声轻响,厢房的门打开了,小清闪了出来,她四下看了看,带上房门,快步向后角门走去。 通衢客栈的店伙计在外堂中忙碌着,见小清走了进来,店伙计一愣道:“哎哟,姑娘,您来了。您那几位朋友还都没起来呢。” 小清笑道:“我知道。”说着,快步走进院中。 迎面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是豹冲。他看了小清一眼道:“云姑,这么早就出去了?” 小清一愣,赶忙点了点头,快步向天字一号房走去。 豹冲看了她一眼,走进外堂。忽然,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赶忙探出头来,向院子里望去。只见小清轻轻地敲着天字一号的房门。 豹冲奇怪地望着她。不一会儿,天字一号房门打开了,小清闪了进去。豹冲沉吟片刻,回身走到院中,蹑手蹑脚地来到天字一号房的窗根下,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他顿时惊呆了——房里竟然有两个云姑! 云姑拉着小清坐在榻上,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小清手中道:“来,小清,喝杯茶去去寒气。” 小清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茶杯喝了两口。 云姑道:“你没有告诉别人来这里吧?” 小清道:“没有,这么早,大家还都没起呢。” 云姑点了点头笑道:“这就好。” 忽然,小清的身体晃了晃。 云姑道:“你怎么了?” 小清用手扶着头道:“姐,我头晕。”说着,身体连晃了几下。 云姑赶忙扶住她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小清含含混混地啊了两声,身体一歪,倒在了榻上。 云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伸手脱下小清的外衣,将小清抬到榻上,盖好被子,轻声道:“好妹妹,你睡一会儿,姐姐出去办点事。”说着,拿起小清的外衣飞快地穿在自己身上。 窗外,豹冲吃惊地望着屋中的一幕,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窗旁。 “小清”快步走出客栈,向何园奔去。 客栈门前人影一闪,豹冲跟了出来,他瞄着“小清”的背影尾随而去。 何宅后园正堂的门大开着,狄公在堂中缓缓踱步,静静地思索着。张环进来回道:“大人,宁氏现在堂外,说有要事回禀。” 狄公一愣道:“哦?快请她进来。” 张环转身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宁氏走了进来,盈盈万福:“妾身叩见大人。” 狄公微笑道:“夫人不必多礼,请起,请坐。” 宁氏谢过后坐在了榻上。 狄公道:“夫人有何紧急之事,要面见本阁?” 宁氏顿了一顿道:“大人,有些事情妾身一直藏在心中未敢言讲。昨夜妾身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起亡夫李翰之死,想起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妾身不能再沉默了,这才下定决心前来面见大人,道出事情的原委。” 狄公道:“哦,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难于启齿?” 宁氏长叹一声道:“此事千头万绪,真的不知该怎样讲……” 狄公抚慰道:“不要着急,慢慢地说,啊。” 宁氏点了点头:“那就从迎宾驿中我与元芳和鲁大哥见面说起吧。” “小清”来到后园,辨认了一下方向,径奔第二进院落而去。 迎面一个人走了过来,正是鲁吉英。他一见“小清”赶忙招呼道:“小清姑娘,这么早啊。” “小清”点了点头微笑道:“鲁大人,您要出去?”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做了这个七品芝麻官,就要到县衙去断事啊。” “小清”笑了:“鲁大人慢走。” 鲁吉英微笑着拱了拱手,快步离去。 “小清”望着他的背影,迈步向第二进院落而来。 元芳和庞四坐在院内的石桌前说着什么。 元芳见“小清”过来,说道:“小清,这么早就出去了?” “小清”点了点头,勉强笑笑道:“到园子里转转。” 元芳望着她奇怪地道:“你怎么了?好像脸色不太好。” “小清”看了庞四一眼道:“水生,有几句话,我想和你单独说说。” 元芳愣了一下,庞四赶忙道:“你们说话,我回房里去了。”说完,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元芳看了“小清”一眼道:“小清,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好像哪儿有些不太对劲儿。” “小清”长叹一声道:“水生,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元芳一愣道:“哦,什么预感?” “小清”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我觉得,我觉得狄大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元芳吃惊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清”道:“他一定会设法除掉我。” 元芳道:“你胡说什么?真是疑心生暗鬼。昨夜我把狄大人的话都对你讲过了,你想一想,他对你爹都会网开一面。怎么可能要除掉你?” “小清”摇了摇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元芳怫然不悦道:“小清,你无凭无据,胡乱猜疑,这岂不是辜负了狄公的一片真心?” “小清”又向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刚刚我经过狄大人的房间,听到他在和手下说话。” 元芳道:“哦,他都说了什么?” “小清”道:“他说‘小清是葛天霸之女,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一定要下手除去。但是,千万不能让元芳知道’。” 一闻此言,元芳倒吸一口冷气,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不可能。我不相信。” “小清”急道:“这是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会有假?” 元芳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还是不信,我去问问大人。” “小清”一把拉住他道:“你这不是把我出卖了吗!” 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在了石桌旁。 “小清”望着他,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狄公正在房中询问宁氏。 只见宁氏长叹一声,对狄公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狄公点点头道:“你说的情况非常重要。放心吧,夫人,我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李郎中一个公道。” 宁氏热泪盈眶,起身一拜道:“谢大人做主!” 狄公赶忙道:“夫人请起。” 宁氏站起身道:“那妾身就告辞了。” 狄公点了点头,宁氏走出正堂,转身离去。 狄公向门外喊道:“张环!” “大人。” “去将狄春叫来。” 栽害李翰的绝命书拿在狄公的手中,他静静地思忖着。 狄春快步走进来道:“老爷,您叫我?” 狄公点了点头,冲狄春招了招手,狄春赶忙凑上前来,狄公在他耳旁低语着,狄春连连点头。 狄公道:“明白了吗?” 狄春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狄公道:“事关者大,绝不可玩忽懈怠。”说着,将手中的假绝命书交到狄春手中道,“一有消息,立即飞鸽传书向我禀告。” 元芳焦躁不安地踱着步,蓦然,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门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元芳快步向正堂走来,门前的张环道:“李将军。” 元芳道:“大人在吧?” 张环道:“正和狄春说话呢。” 元芳点了点头,走到门前,刚想伸手敲门,忽然里面传出了狄公的说话声:“记住,此事要严加保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事毕之后,立即返回。” 狄春道:“老爷放心。” 元芳心中一惊,停住了手。 狄春开门出来,见是元芳,赶忙打招呼:“李将军。” 元芳勉强笑了笑道:“要出去呀?” 狄春道:“是呀,出去办点事。”说着,匆匆离去。 身后,狄公走了出来道:“水生。” 元芳转过身来。 狄公道:“有事吗?” 元芳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话,他笑了笑道:“啊,没什么,只是路过,进来看看。” 狄公点了点头。 元芳道:“那,我走了。”说着,他转身离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不解地摇了摇头。 已经入夜,城中一片寂静。通衢客栈门前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龙风与豹冲、蛟刚、犼强低声说着什么,三人的脸上露出了狞笑。 云姑房中,小清缓缓睁开了眼睛,猛地,她坐起身来,惊恐地四下望着。 屋中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响。 小清轻轻叫道:“姐姐。姐姐。” “砰”的一声门打开了,豹冲、蛟刚、犼强凶神恶煞般地站在门前。 小清一声惊叫。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元芳独自坐在湖心亭中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快步朝后园走去。 正堂的门紧闭着,堂内亮着灯。元芳快步走来,门前值宿的沈韬、肖豹迎上前来:“李将军。” “还是叫我水生吧。” 沈韬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道:“是。” 元芳道:“狄大人在吧?” 沈韬道:“哦,大人傍晚时分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元芳点了点头道:“那我过一会儿再来。”说完,回头向自己居住的第二进院落走去。来到自己房间门前,元芳停住了脚步,他扭头看了看小清的房间,沉吟片刻,转身走了过去。 小清的屋内黑着灯。元芳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房门,可门内却没有回答。 元芳又敲了敲道:“小清,你睡了吗?” 仍然没有回答。 元芳愣了,他重重地拍了拍门道:“小清,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一片寂静。 元芳倒吸一口凉气,正要进门看个究竟,隔壁的房门打开了,庞四走了出来:“元芳,小清出去了,你不知道吗?” 元芳愣了:“出去了,去哪儿了?” 庞四道:“一个时辰前,我在院子里碰到她,她说狄大人要她到运河埠头见面。” 元芳一声惊叫:“什么,到运河埠头见面!她,她为什么不叫上我和她一起去!” 庞四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没找到你吧。” 元芳狠狠一跺脚:“不好!”说着,纵身而起,几个起落跃出院外。 寂静的夜恐怖肃杀,运河埠头空空荡荡,寒风带着呼哨吹过,带起运河上的白头浪拍击着岸边,发出一阵阵哗哗声。 黑暗中一条人影闪电般飞奔而至,正是元芳,他高声呼喊着:“小清,小清!” 埠头旁的芦苇荡中传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水,水生……” 元芳猛吃一惊,纵身跃进苇荡之中。 “小清”横99lib?躺在芦苇丛中,一动不动。 元芳拨开四周的蒿苇,飞奔而来,一见眼前的景象,登时惊呆了。 只见“小清”的胸口裂开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浑身浴血,已是气息奄奄。 元芳抢步上前,抱起小清连声呼喊:“小清,小清,是我,水生,你醒醒呀,你醒醒……” “小清”缓缓睁开双眼:“水,水生,你来了……” 元芳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点了点头道:“我来了,小清,你挺九九藏书住,我来给你治伤……” “小清”笑了笑道:“没,没用了……” 泪水流过元芳的面颊,他咬牙切齿地道:“是谁干的?” “小清”摇了摇头道:“别,别问那么多了……” 元芳一字一句地道:“是狄仁杰!” “小清”凄然一笑,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说过,他不会,不会放过我的。” 元芳的眼睛红了。 “小清”用尽全身气力说出了几个字:“答应我,好好照顾你自己……”说着,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元芳嘶声喊道:“小清,小清!” “小清”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 元芳伸手向她的脖颈摸去,脉博已经停止了。 元芳一声哀号,瘫坐在地,双眼木呆呆地望着空中。 寒风吹过,李元芳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杀气。 “仓”的一声龙吟,幽兰出鞘,剑身闪烁着寒光。元芳的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双眼密布血丝。他不再犹豫,猛地起身出门向狄公房间走去。 张环、李朗率一众千牛卫在正堂门前守卫。 静夜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张环厉声喝问:“什么人?” 没有回答,脚步声越来越近。 张环一挥手,众卫士拔出了腰刀。 黑暗中走出了一个人,正是李元芳!他手提长剑,杀气腾腾,脸上神色木然。 张环惊呆了:“李将军!” 元芳连眼都没有眨,轻声道:“闪开!” 张环道:“李将军,你要做什么?” 元芳不再说话,掌中长剑一闪,鲜血迸流,张环一声大叫,身体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元芳的脚步由慢而快,向正堂奔去。 张环捂着肩头的伤口,挣扎着爬起身,厉声喊道:“快,拦住他!” 李朗一声大喝,率众卫士一拥而上。元芳的长剑如闪电一般,身周的卫士中者倒地,转眼之间元芳已到正堂门前。 李朗一声断喝,摆钢刀向元芳后背劈去,元芳头也不回,掌中剑轻轻一抖,从腋下疾刺而出,正中李朗的大腿,“扑通”一声,李朗单膝跪地,掌中刀落在了地上。 元芳收回长剑,缓缓走上台阶。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狄公走了出来,一见眼前的情景登时惊呆了。 元芳手腕一翻,长剑点在了狄公的咽喉上。 所有卫士都惊呆了,院中鸦雀无声。 狄公望着元芳道:“水生,你这是做什么?” 元芳双眼冒着怒火:“为什么要杀小清!” 狄公吃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猛地,元芳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为什么?!”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水生,你冷静一下,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 元芳死死地盯着他道:“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你杀了小清,杀了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付出代价!” 狄公望着元芳长叹一声道:“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知道,现在什么解释都是多余的。如果你真的认为是我杀死了小清,那就动手吧!” 元芳的眼中射出一阵阵寒芒,他缓缓举起了掌中的幽兰剑。 张环在身后喊道:“李将军,不能伤害大人!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李朗一声大吼,猛扑过去抱住了元芳的脚,大喊道:“大人,快跑!” 狄公微微一笑,仍然是一动不动。 元芳飞起一脚,将李朗踢得飞了出去。手腕一抖,长剑又一次刺向狄公的咽喉。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只有狄公仍旧大睁着双眼望着元芳。 眼看剑尖就要刺进狄公的咽喉,猛地,元芳的头脑中发出一阵轰鸣,他身体一晃,剑停在了狄公的咽喉前。 卫士们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元芳。 只见元芳的身体不住晃动,此时,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狄公的面庞,耳旁是刺耳的嗡嗡声。元芳使劲晃了晃头,声音消失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再一次举起了长剑。 狄公微笑道:“动手吧,不必迟疑。” 幽兰剑寒光闪烁。 元芳的双眼死死盯着狄公。 狄公也在望着他,目光坚定自信,毫不躲闪。 元芳的手颤抖了,泪水涌出了双眼。猛地,他嘶声喊:“为什么,为什么我下不了手?!” 狄公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仓啷”一声,长剑落地。元芳跪倒在地痛哭失声:“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可在我心中,已经把你当做了最亲的人!可你,你为什么要杀死小清,为什么……” 狄公长叹一声道:“我没有杀死小清。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猛地,元芳跳起身来大吼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说着,纵身而起,几个纵跃冲出了院子。 狄公边追边喊:“水生!水生!” 元芳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狄公停住了脚步。 到了此时,张环、李朗众卫士才松了口气,大家互相扶着站起身来。 狄公快步走过来问张环道:“大家怎么样?” “没事。李将军没下重手,都是一点儿皮外伤。”张环大惑不解,问道,“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 只听院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沈韬、肖豹率人冲了进来。一见眼前的情形,大家都吓得呆了:“这,这是怎么回事,有刺客?” 张环道:“好了,别喊。是李将军。” 沈韬傻了:“李、李将军?” 狄公道:“沈韬,你立刻到二进院中,将庞四叫来。” 沈韬道:“是!” 芦苇丛中“小清”的尸体依然横躺在地上。黑暗中,元芳跌跌撞撞地冲入芦苇荡,“扑通”一声跪倒在“小清”面前:“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我下不了手,下不了手!小清,你救了我的命,可我却连为你报仇的勇气也没有,我……” 元芳悲伤地抱起小清的尸体。猛地,他的手停住了。 “小清”的尸体竟然是温热的……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元芳猛地明白了,怀中的女人并不是“小清”,而是云姑!与此同时,云姑出手了!一柄匕首带着寒光闪电般向元芳咽喉刺来,而元芳也恰在此时做出了反应,他身形一纵平平移开两尺,匕首划开了他胸99lib.前的衣服。 云姑的身体凌空倒翻,稳稳落在了地上。 李元芳望着她道:“你不是小清!” 云姑冷笑一声:“说对了。我是她的姐姐,云姑。” 元芳怒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小清在哪儿?” 云姑道:“刚刚我相信了你对小清是真心的,那一幕确实感人,连我都有些不忍对你下手了。但是,敌人毕竟是敌人!”云姑连击三下掌,几条黑影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将元芳围在核心。 来人正是龙风、豹冲、蛟刚。 一见豹冲二人,云姑一愣,看了看龙风。 龙风道:“师妹,仅凭你我是对付不了李元芳的!” 云姑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元芳望着眼前的四个杀手,冷冷地道:“你们险些令我错杀了好人!” 龙风闻言长叹一声道:“师妹,你的计划失败了。” 云姑紧咬嘴唇,猛地腾身跃起,掌中匕首划向元芳咽喉。元芳一声断喝,身形微侧,夹手将她的匕首夺了下来,飞起一脚,将云姑踢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云姑翻身跃起,却见龙风几人一动不动,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 云姑急道:“大师兄,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家一起上,杀了他!” 龙风笑了笑道:“师妹,俗话说的好,逢强智取。你的计划失败了,现在该看我们的了!”说着,冲出豹冲使了个眼色。 豹冲一指河面对元芳道:“李元芳,你看一看,那只小船上是什么人?” 元芳扭过头向河面上望去,只见一只快船疾驶而来,停靠在不远的岸边,犼强押着小清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元芳惊呆了,云姑也惊呆了,她一声惊叫:“小清!” 小清喊:“水生,姐姐,快救我!” 元芳的瞳孔骤然紧缩了起来。 云姑猛地回过头,盯着龙风怒道:“我真没想到,出卖我的人竟然会是你!” 龙风笑了笑道:“师妹错了,我们铁手团的宗旨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人情亲情!” 云姑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大师兄,在你最危难的时候,是谁帮助了你?是谁在宗主面前求情,留下了你的性命?真想不到,你竟会这样对待我,用我亲生妹妹的性命来做筹码!” 龙风冷冷地道:“不错,你确实帮过我。但你知道吗?如果让宗主得知牺牲了铁手团十大杀手的性命,却并未除掉李元芳,那我龙风还是难逃一死!所以用你妹妹的命来换我的命,我认为非常值得。顺便告诉你一声,你也要死,否则,秘密便会泄露出去!”说着,龙风看了看身边的豹冲和蛟刚,三人的脸上满是狞笑。 云姑彻底惊呆了。 龙风大声道:“好了,话已说完,动手!” 话音未落,快船上的犼强将手中的火把扔在船上,轰的一声巨响,船身登时燃烧起来,犼强纵身跃入水中,船上的小清失声惊叫。 云姑失声惊呼:“小清!”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闪电般疾掠而起,向快船扑去,正是元芳。他突烟冒火冲上快船,扑打着小清身上的火苗。 岸上的云姑看得目瞪口呆。 龙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李元芳抱起小清,单足一撑船舷纵身而起,就在二人跃离船舷的刹那,一声巨响,快船竟然爆炸开来。元芳二人像团火球般被送到空中,而后又重重地落回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云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向岸边冲去。 龙风和豹冲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 爆炸的气浪将元芳二人冲出丈许。那一瞬间,元芳甚至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只好将身躯用力一扭,尽力将自己的身形转到小清与快船之间,然后就陷入了一片轰鸣的世界…… 水中,他的耳畔一阵轰鸣,到处都是刺耳的尖啸声。突然,尖啸声消失了,过往的一切像一组组清晰的画面跃入了脑海:他与狄公的初遇、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与宁氏鲁吉英在迎宾驿分手;他在客船上舍生忘死独斗铁手团的杀手,最终力竭坠河,楼船陷入一片火海。最后,一个身穿铠甲,英武挺拔的将军出现在脑海中,正是他自己——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 轰的一声巨响,画面消失了。 李元芳猛地睁开了双眼。 第二十四章 覆舟案官匪一网尽 云姑跪倒在河边,痛哭失声:“小清,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师妹,不用哭,你马上就要和她见面了。” 云姑缓缓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怒火。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终于明白了,在铁手团里是没有情字可言的。所有人都是尔虞我诈,相互利用!我真后悔,没有早看清你们的真面目!” 龙风道:“这说明你还太年轻,太不自量力。你以为我龙风真的会听你一个小丫头的话,嗯?我不过蛰伏待机,暂且忍耐,等时机到了,便会出手!” 云姑咬牙切齿地道:“龙风,我就是变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龙风一阵狂笑:“我龙风连人都不怕,还会怕鬼!”说着,他掌中长剑一抖,“好了,师妹,话已经说得够多了!纳命吧!” 云姑银牙一咬:“想让我束手待毙,做梦!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们!”说着,她猛地一抖手腕,一对峨眉刺飞进了手中。 就在此时,河水翻滚起来,发出一阵巨大的哗哗声。云姑、龙风等人一惊,向河中望去。 轰的一声,一个人从河里冒了出来,带起一片水花。不是别人,正是李元芳。 岸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他的臂弯之间横托着小清的身体,一步一步淌水走上岸来。 龙风、豹冲等人的脸色变了,缓缓向后退去。 李元芳将小清放在地上,对云姑道:“你来照顾小清。” 云姑点了点头赶紧跑到小清身旁。李元芳站起身,从云姑手中接过那对峨眉刺,缓缓向龙风等人走来。 龙风的嘴唇颤抖了,畏怯地看了看豹冲三人,只见三人面无人色,浑身战栗,不停地后退。 李元芳眼中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浑身上下杀气腾腾,他大步向前走着,越走越快。 对面的龙风四人彻底吓破了胆,扭头就跑。 李元芳一声大喝:“纳命来!” 寒光一闪,峨眉刺脱手疾飞而出,“扑”的一声扎进了蛟刚的后心,从胸前飞了出来。蛟刚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倒地毙命了。 龙风、豹冲、犼强三人夺路而逃。后面,李元芳身而起,另一支峨眉刺带着呼哨直飞而去,重重地钉在了犼强的后脑勺上,刺尖自前额贯出。犼强的身体腾空飞出,扑倒在芦苇丛中。 龙风和豹冲见此情形,知道跑是没用了,二人一声大吼,翻身向李元芳扑来。李元芳身形如电,一侧身手搭在了豹冲握刀的手腕上,双臂一围,豹冲手中的钢刀立刻转了向,刀刃正对着自己的脖子,李元芳双臂一用力,刀刃切进了豹冲的脖颈中,豹冲双眼翻白,登时毙命。 说时迟,那时快,龙风已到近前,举剑直刺元芳。李元芳身形疾转贴着剑身转到了龙风身后,掌中钢刀狠狠地戳进了龙风的后脖颈,只听“咔嚓”一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龙风双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李元芳看都不再看他,转身向小清奔去。就在他走出七八步后,龙风的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岸边,小清静静地躺在云姑的怀中,已是气息奄奄。李元芳疾奔到小清身旁,双膝跪地俯就着小清,轻轻呼唤着:“小清,小清,是我,水生……” 小清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李元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水,水生……” 泪水滚过元芳的面颊,他轻声道:“我是水生。” 小清断断续续地道:“别,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救,救我爹……像对,对待我一样,对我,我姐……” 元芳点点头:“我答应你。” 云姑大哭一声:“小清,是姐姐害了你……” 小清艰难地伸出手摸着云姑的脸:“别,别伤心,我,我知道,你,你不是故意的……姐姐,今后,别再做坏事了……” 云姑哭着点了点头:“我向你发誓,绝不再做坏事。” 小清满意地笑了,望着元芳道:“水生,笑,笑一个给我看,看看……” 李元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笑了。 小清喘着气道:“你,你还是笑,笑好看……”猛地,说话声、喘息声,一切的声音都停止了。 李元芳抱住小清的头轻轻放进自己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一旁的云姑放声痛哭。 狂风陡起,风云变色,运河上白浪浊天。 李元芳搂着小清呆坐在岸边,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狄公率人冲进了苇荡。一见眼前的情形,所有人都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狄公缓缓走到李元芳身后,轻声道:“水生……”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人,我回来了。” 狄公愣住了。 李元芳缓缓站起身,面对狄公,眼中闪烁着泪花,他轻声道:“自洛阳别后,大人一切安好吗?” 狄公惊呆了,猛地,他脱口喊道:“元芳!” “大人!” 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二人四目交投,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周围的云姑、张环、李朗等人热泪盈眶。 卧虎庄中一片喧嚣,铁手团的杀手狼拳、鹿霸、龟杰等人指挥属下各堂人众列队进入卧虎庄。 与前庄热火朝天的景象截然相反,庄西大院内冷冷清清。铁手团的杀手们手持钢刀,在大院四周严密把守。 房间内,葛天霸左臂吊着绷带,坐在桌前发愣。 一名庄丁走进来道:“庄主,刚刚铁手团派人传令,所有卧虎庄的庄丁一律不准在庄内随意走动,违者格杀!” 葛天霸长叹一声道:“成者王侯败者贼。我葛天霸苦心经营的卧虎庄转眼就归了别人,思之令人痛心!当初,悔不听小清之言呀!”说着,两行泪水滚落下来。他冲庄丁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 庄丁默然走出门去。 葛天霸仰面向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宗主悠闲地坐在卧虎堂上,满意地看着属下进进出出。虎云从外面走了进来:“宗主。” 宗主点了点头:“怎么样虎云,是不是各堂口的弟兄们都到齐了?” “正是。而今,狼拳、鹿霸、龟杰正将各堂的弟兄引进庄中,布置在各个要隘附近。” “非常好。对了,龙风、云姑他们有消息吗?” “还没有。” “不应该呀!按时间推算,他们早该回来了。”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吧?” 宗主点了点头道:“嗯。记住,只要他们回来,立刻下手将云姑拿下。” 虎云道:“是。属下明白!” 顿了顿,宗主又问道:“葛天霸和卧虎庄的庄丁有什么异动?” 虎云道:“属下已将葛天霸及所有原卧虎庄的庄丁集中到庄子西边的几个大院中居住,有人昼夜监视。” 宗主道:“很好。这我就放心了。狄仁杰一心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而我们则要在这里给他掘下坟墓!” 何宅后园的正堂,鲁吉英、宁氏、狄春、张环、李朗、沈韬、肖豹、庞四、方九站立在地图架前。 狄公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卧虎镇三个字上。他转身对众人道:“明日我们便出发前往卧虎镇,与曾泰统领的大队人马会合,首先对卧虎庄形成水陆合围之势。待包围完成后,便展开正面进攻,务求迅速击破卧虎庄,收回失踪的官盐!” 众人纷纷点头。 鲁吉英道:“阁老,盱眙城中的卫队是不是要全部带走?” 狄公沉吟片刻道:“而今盱眙形势未稳,卫队便在城中留守,以防不测!” 鲁吉英道:“阁老,只我们几人前赴卧虎镇,会不会太危险了?您是全军统帅,一旦遭遇不测,后果不堪设想啊。” 狄公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且曾泰的大军目前肯定已赶到了卧虎镇,安全问题不必多虑。” 鲁吉英点了点头。 狄公的目光扫过堂中的所有人:“记住,此次行动要绝对保密,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违令者严惩不贷!” 众人齐声道“是”。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我想,邗沟覆船案大白于天下之日已为时不远了!” 卧虎镇位于盱眙以南,北临浩浩荡荡的洪泽湖,南衔苍莽的乱云山,镇子四周很多白萍洲星罗棋布。卧虎镇不大,总共有三五百户人家,此时已近黄昏,街道上人行渐少。 残阳如血。晚霞的余光中,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口,正是狄公一行。 众人缓缓走进镇子,沿街而行,四下观望。 狄公道:“庞四,这里就是卧虎镇?” 庞四道:“正是。” 狄公道:“卧虎庄在什么位置?” 庞四道:“由此往南五十里。”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蛟王祠在什么方向?” 庞四道:“卧虎镇往西四十里便是蛟王祠。” 狄公点点头道:“这镇上有地方歇宿吗?” 庞四指着前面道:“前面不远处有家洪泽客栈。” 狄公略一沉吟道:“吉英。” 鲁吉英赶忙道:“先生。” 狄公道:“而今,曾泰必已率大军在蛟王祠安扎,你与庞四马上赶到那里,要曾泰今夜子时率军进入卧虎镇与我会合。” 鲁吉英道:“是。” 狄公道:“我们就在洪泽客栈之中等候你们的消息。快去快回。”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大人放心!”说完,他与庞四快步向西而去。 狄公回头对狄春等人道:“走吧。” 一行人向洪泽客栈而去。 卧虎堂内,宗主倒背双手,焦急地徘徊着,不时停下脚步,倾听外面的动静。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宗主猛地止步,向门前望去。 堂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虎云飞奔进来:“宗主!” 宗主快步迎上:“怎么样?” 虎云道:“卧虎镇上的细作传来消息,狄仁杰已经到达,现住在洪泽客栈中!” 宗主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暗夜无光,蛟王祠外一片寂静。远处隐隐闪出一点火光,火光越来越近,正是鲁吉英和庞四高举火把飞奔而来,转眼便到了祠堂的废墟前。 鲁吉英道:“这里就是蛟王祠?”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鲁吉英奇怪地道:“怎么这么安静?” 庞四道:“不知道啊,难道说曾大人和大军还没到?” 鲁吉英摇摇头道:“不可能啊!庞四,会不会是走错了路呀?” 庞四笑了:“鲁大人,这蛟王祠就是我们盐枭的家,怎么可能找错?” 鲁吉英道:“走,到林子里面看看。” 二人快步向树林里走?99lib.去。 鲁吉英和庞四举着火把走进树林中,四下寻找,口中低呼道:“曾大人,曾大人!你们在吗?!” 猛地,黑暗中传出“吱”的一声巨响,一枝响箭冲天而起。 鲁吉英和庞四大吃一惊抬头望去。 已是深夜,卧虎镇中一片寂静。寒风呼啸,带来远处惊涛拍岸之声。寂静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队队黑衣人飞快地冲进镇中,迅速把住了街口和各个交通要道。 狄公在洪泽客栈房中焦急地等待着。狄春进来回道:“老爷,鲁吉英和庞四回来了!” 狄公大喜道:“太好了!走!”说着,离开房间,奔到客栈门前。猛地,他停住了脚步。 鲁吉英和庞四站在门前,两人的脖颈上架着钢刀,铁手团的杀手貂清、龟杰、鹿霸、狼拳率一众属下站在二人身后,冷冷地望着对面的狄公。 狄公大惊,连退两步,身后的狄春也惊呆了。 “怎么样,狄大人?没想到吧。”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狄公抬起头来。 三个人缓缓从门外走进院中,狄公一见登时惊呆了。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和漕运使杨九成。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是你们!” 崔亮嘲弄地道:“是的,是我们。看来,大人很吃惊呀。”他对身旁的吴、杨二人道,“真想不到,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的狄大人,今天竟会成了我们的阶下囚,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呀!” 三人得意地相对大笑。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想,今天来的不只是你们三个吧?” 崔亮笑了笑:“准确的判断!狄仁杰就是狄仁杰。你不是一直想要查清邗沟覆船案的主谋是谁吗?” 狄公道:“是的。” 崔亮得意地道:“你马上就会见到他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铁手团宗主大步走进门来,冷冷地望着狄公。 狄公道:“你就是铁手团的宗主、邗沟覆船的主谋?” 宗主冷冷地道:“不错。” 狄公道:“据我所知,铁手团是由南北乱世时期的坞壁乡部宗袭而来,团内杀手如云,行事极其隐秘。几乎没有人知道你们的存在,当然,更不会知道你的姓名。” 宗主笑了:“狄大人果然渊博,说得一点不错。至于我的姓名,也许对你来说并不陌生。” 狄公愣了:“哦?此话怎讲?” 崔亮道:“狄大人,还记得在扬州码头,我曾对你提到过一位世居扬州的朝廷勋略吗?” 狄公道:“你说的是颖王元齐?” 宗主微笑道:“我就是颖王元齐。” 此言一出,狄公惊呆了:“你,你就是鸿通柜坊之主——颖王元齐?” 宗主道:“正是。怎么,没有想到?” 狄公点头道:“真想不到,铁手团与鸿通柜坊是一家人,而主子竟然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颖王元齐。这也难怪你能够将扬州三位最高行政长官全部买通,替你为奴。” 宗主笑了笑道:“狄大人,你说错了。他们并不是替我为奴,大家是各得其所。每年卧虎庄卖到淮北的私盐,价值便达上千万两白银,仅这三位就能够分到近一百万两。你想一想,这是个多么大的诱惑?因此,我们是合作,并非隶属。”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说你们费尽心力,殚精竭思,编织官匪合谋的巨网,精心策划这起震动江南,上达天听的食盐大案是为了什么,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宗主得意地道:“是的。邗沟覆船案设计之奇,手笔之大,可以说亘古罕有,天下绝伦。最难得的是将大名鼎鼎断案如神的宰相狄仁杰赚入了彀中,败在我的手上,这真可以说得上是我元齐平生一大幸事啊!” 狄公冷冷地道:“你们身为朝廷的王族勋略,封疆大吏,世受天恩,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置国家社稷的安危于不顾,如此行事,与禽兽何异!” 宗主冷笑一声道:“少来这一套假惺惺!话谁都会说。什么百姓生死,什么社稷安危,与我元齐何干?我要的只是利益,只要能给我利益,哪怕要牺牲亲生父母,我也在所不惜!汉高祖刘邦也曾要项羽烹煮其父之后分他一杯羹。由此可见,成大事者绝不能存妇人之仁!” 狄公道:“只可惜,你这等视民生如草芥,残忍凶暴之辈是成不了大事的。” 宗主冷笑:“狄大人可真是一张利口啊!不管能否成其大事,至少现在你落入了我元齐的手中。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狄公笑了笑道:“狄某身为黜置大使,奉圣谕提调江淮,杀了我,就等于是向朝廷宣战。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元齐与崔亮等人对视一眼,笑了出来:“狄大人,看来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 狄公道:“哦,我倒是想听一听。” 元齐笑道:“这样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狄公道:“我洗耳恭听。” 元齐得意地道:“黜置使狄仁杰大人为查察邗沟覆船一案,到卧虎庄微服私访,却被庄主葛天霸识破身份,诱入庄中杀死。扬州刺史崔亮得到密报,率官军赶到,剿灭卧虎庄,找到钦差大人您的尸体。这样一来,所有真相都随着你的死而湮没,而皇帝只能得到一份发自扬州的牒文,上面说狄大人因公殉职,邗沟覆船案再次搁置。于是一切照旧,淮北仍然是我们的天下。” 狄公冷笑一声怫然怒道:99lib.“真是个如意算盘!但你忽略了一点,江淮都察使曾泰已率卫队赶到了这里……” 话音未落,元齐、崔亮等人又是一阵大笑。元齐道:“我的狄阁老,你快醒醒吧,你以为你的大军真的来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什么意思?” 元齐道:“你的好学生曾泰已经在回扬州的路上被我铁手团截获,你的大军不会来了!” 狄公大惊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曾泰返回扬州?又是怎么知道我来到了卧虎镇?” “当然是我传递的消息。”传来一个得意的声音。 狄公抬起头来。 说话的人竟然是鲁吉英。 狄公吃惊地看着他:“你……” 庞四傻了,狄春也傻了。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一把推开架在脖子上的钢刀,走到狄公面前道:“你一直想知道谁是林阳,对吗?” 狄公道:“不错。” 鲁吉英道:“我就是林阳。”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我早该想到了。那天官军袭击北沟大仓时,你被堵在了岛上。当你发觉北沟大仓即将失守,自己已无路可逃时,便撕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并潜入宿房将自己绑在墙角,只等我们到来。”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一点儿不错。当时,我心中非常忐忑,不知能否骗过你那双眼睛。然而,李元芳的死讯帮了我大忙。你伤痛之下,未及细查,我也由此蒙混过关。两天后的夜里,宗主夤夜潜入黜置使行辕找到了我。商议之后,宗主命我继续在你身边潜伏,随时将你的一举一动向他禀告。就这样,我留在了你的身旁。”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是这样。你派人到洛阳将宁氏骗出,为的就是骗走那封密信吧?”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当时曾有两拨人到了宁氏的家中,一拨是你派出的,而另一拨则是云姑,对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你们都是铁手团的属下,为什么要派出两批人?” 宗主在一边接口道:“云姑不过是疑兵而已。” 狄公不解:“疑兵?” 宗主道:“正是,宁氏失踪,官府一定会介入调查,之所以派出两拨人,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你们无从查起。”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当时我们确实觉得非常奇怪,不知这两批人都是属于哪一方的。看来你的目的达到了。然而,你们没有想到的是,宁氏识破诡计,脱身逃走,而李元芳则尾随至迎宾驿中,在你之前见到了宁氏。这样,你们的计划便被全部打乱了。” 鲁吉英道:“不错。当时在外堂,掌固季虎认出了宁氏。我看到与她同桌的还有个男人,于是我决定,让云姑杀死李元芳,将我和宁氏带走。到了安全之处,我再向云姑亮明身份。 “这个主意一打定,我便写了一张字条,附上随身的铁手令交给季虎,要他在门前等待云姑,将字条交给她。而我则混到宁氏和李元芳身旁,与这二人同桌饮酒。李元芳的言谈举止,对邗沟覆船的关切,令我感到他绝非常人。于是我故意说了一些他们关心的话题,引起二人的注意,拖延时间,等待云姑到来。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李元芳的武功出神入化,云姑等人竟然不堪一击。这样,我便只有继续装下去,等待时机。” 狄公道:“你和云姑同为铁手团的属下,难道互不相识?” 鲁吉英摇了摇头道:“在铁手团中,只有宗主一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狄公点点头道:“是这样。那么,你与宁氏和元芳分头行动之后,你为什么不对宁氏下手抢夺密信?” 鲁吉英道:“经过迎宾驿和铁仙观之事后,宁氏变得非常小心。我曾几次暗地搜查她的包裹,却没有找到那封密信。我不知道她究竟将信藏到了哪里,也许并不在她身上。于是,我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旁敲侧击,察颜观色。 “终于我们到了山阳,那时你也已到扬州。宗主暗令我不能再等了,于是,我将在群仙茶楼等待李元芳之事告诉了宗主,宗主这才派出云姑、龙风等人追到山阳,也才有了茶楼那一幕。 “龙风和云姑依着我的指点赶到县衙,我三人合演了一出苦肉计,终于将那封密信骗到了手。” 狄公道:“既然密信到手,你为什么不将宁氏杀死灭口,却要带她回到北沟大仓?” 鲁吉英道:“这也是天意。宁氏这个女人非常狡猾,我一直担心她给出的那封密信是假,于是暂且留下她的性命。本来我想让龙风和云姑将其带回扬州,交给宗主。但当时你的大队已经到达,扬州的风声很紧,为保险起见,我决定将她带回北沟大仓。不想这一举动却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你攻破北沟大仓那天夜里,只找到了我而没有宁氏,你一定会起疑的。但我二人同时出现,又有李元芳的遗书,这才令我顺利过关。” 狄公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封陷害李翰大人的绝命书,应该是你的手笔吧?” 鲁吉英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狄公笑了笑道:“分析。” 鲁吉英道:“不错。那是我用李翰的手书剪贴拼凑,最后找高手匠人精心装裱而成的。” 狄公道:“能不能给我说一说,李翰之死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崔亮接口道:“哼!李翰和你一样不识时务,一心想做个清官,真是死有余辜!他到扬州后,不管我怎样利诱,他就是拒不收贿。在扬州两个多月,他明察暗访,忽而到纤户家中察访,忽儿又与刺史府和漕衙官吏面谈,过了几日,竟然查起两衙的过往账目来。弄得我措手不及、狼狈异常。与此同时,我接到密报,说李翰通过调查掌握了一份各衙门受贿的清单,里面牵涉了很多扬州官吏。一时之间,两衙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于是我便将此事禀明了宗主,这才决定除掉李翰。”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元齐道:“本来计划是这样的,利用发生在山阳的邗沟覆船事件杀死李翰,再做成畏罪自缢的现场。” 狄公点了点头道:“于是李翰到达山阳,刚一住进行馆,铁手团的杀手便化装成仆佣,在鲁吉英一手安排下,潜入李翰身旁。” 鲁吉英吃惊不小:“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狄公笑了笑:“当然是我勘察山阳行馆时,从与你的一番对话中推理出来的。你们杀死李翰,是要做成自缢的假象,因此,在案发时就绝不能有旁人在行馆之中。而李翰身为钦差,他的住所定有卫士严密保护,杀手们即使能够进去,也定会被李翰发现,这就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将他除掉,更不可能从容地做出自缢现场。 “既然如此,要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李翰,做出假现场呢?当然只能是派遣杀手,扮作仆佣混进行馆,待时机成熟,以端茶送水为名接近李翰,而后出奇不意地动手,将其杀死。” 鲁吉英与宗主对视了一眼,嘲笑道:“狄大人已身陷危境,却仍有如此清晰的头脑,真是令人钦佩呀。” 周围的人会意地一阵哄笑。 狄公笑了笑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在邗沟覆船之前杀死李翰?” 宗主道:“因为当时李翰已感觉到了危险,企图逃离山阳行馆。鲁吉英得到行馆仆佣的密报,万不得已只能暗令豹冲动手。” 狄公道:“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留下那封绝命书?李翰并不知道邗沟覆船就已经死去,却莫名其妙地留下了那封绝命书。这岂不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鲁吉英叹了口气道:“这是个失误。” 狄公道:“失误?” 鲁吉英道:“正是。本来豹冲、蛟刚得到的命令是:杀死李翰、做成自缢现场,将绝命书留在桌案上。然而,我突然得知了李翰要跑,仓促之下决定提前动手,便忘记告诉豹冲不要再放绝命书。而我到行馆之后,并没注意到绝命书的事情,而是发现李翰尸体的双脚离翻倒的凳子竟有两尺多远。这一惊不小,我正在想解决之法,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我惊惶之中,也别无善法。于是便假装昏死,被抬了出去,后来才知道那封绝命书的事情。于是,我将此事禀告了宗主。” 狄公点头道:“我说崔亮为何不将绝命书随文送达阁部,原来是这个原因。” 崔亮点了点头:“宗主给我传信,要我将绝命书扣下,不要上呈,我便照做了。当时,我还并不知道鲁县令的真实身份,只是觉得他的行动非常可疑。没想到,他竟然是自己人。” 狄公沉痛地道:“像李翰大人这样忠正梗直,勤劳王事的好官,竟如此惨死在你们这班凶残歹毒的巨贪大恶之手,思之真是令人痛心呀!” 鲁吉英冷笑一声道:“好了,就别发感慨了!事已至此,你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还有工夫替古人担忧?就凭我鲁吉英装成的一副憨态就骗过了大名鼎鼎的狄大人,我看你也不过就是浪得虚名!” 狄公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喝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实话告诉你,不要说你鲁吉英一个宵小之徒,就是自负智计过人的巨奸大恶也难逃我狄某这双眼睛!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被对头们挫骨扬灰了!” 鲁吉英与元齐、崔亮等人对视一眼,一阵狂笑:“狄大人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大话连篇,可真是令人敬佩呀!” 狄公一阵冷笑:“死到临头!恐怕死到临头的是你们吧!” 鲁吉英故作惊讶地道:“哦,狄大人这话说的有意思,我倒想听一听。” 狄公道:“不错,起初我并没有怀疑到你的身上。但是几天前,彭春对我说起,有一次他曾经看到林阳往脸颊上粘假须。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你就是林阳。” 鲁吉英一声冷笑:“是吗?” 狄公道:“你可能不知道,你写给卧虎庄庄主葛天霸的信落在了李元芳的手中,而李元芳则将信交给了我。” 鲁吉英的脸色一变。 “还记得吗?晚上,我便要你将李翰那封密信的内容默写下来,目的当然是为了核对笔迹,”说着,狄公从袖中掏出了两封信,递到了鲁吉英面前道,“你自己看看吧!” 鲁吉英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与元齐对视一眼。 狄公继续道:“从那时起,我已经确定你就是林阳。恰在此时,宁氏找到了我。她对我说起了你的很多疑点,比如,既然是李翰让你到洛阳找宁氏取这封密信,你为什么不直接到李府面见宁氏说明来意,却要将宁氏骗到迎宾驿站?还有,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怎么会找到群仙茶楼,难道这真的是巧合?再有,这二人是从何得知你们住在县衙之中?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常蹊跷,令她感到你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简单。”狄公顿了一下,接着道,“她的一番话,与我的怀疑不谋而合。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命狄春赶到北沟大仓,到发现你的那间宿房之中再次搜查,果然发现了藏在墙角的假胡须。”说着,他伸手从狄春手中接过假须,掷在了鲁吉英面前。 鲁吉英一声惊叫。旁边的元齐、崔亮等人也惊呆了。 狄公道:“除此之外,我还命狄春带着那封假绝命书到山阳访查。果然,在山阳的文笔轩找到了装裱此信的师傅,他告诉狄春是一个叫林阳的人花重金请他做的。” 鲁吉英的嘴唇开始颤抖。 狄公道:“此事一明,一切便都真相大白。我知道,你一定会将我们的行踪禀告你的主子,而你的主子势必会亲自出马。对于我来说,这正是将你们这班逆贼一网打尽的绝好机会。于是我故意早早地将攻击卧虎庄之事告诉了你,并当着你的面派曾泰赶回扬州搬兵。然而你们可能没有想到,大楼船驶出山阳之后,曾泰便弃舟登岸,取陆路转回扬州。你们在运河上俘获的,不过是穿着曾泰官服的替身!” 客栈外,铁手团的属下严密封锁了街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悄悄地,街左一户人家的窗户开了一道缝,“扑”的一声轻响,站在门前的铁手团属下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对面的人赶忙跑过来扶起那人,只见那人的脖颈处插着一根短箭。 对面的人大惊,抬起头来刚想出声示警,窗户“砰”的一声开了,一个人窜了出来,手起刀落,将他砍倒在地。不是别人,正是张环。 说时迟,那时快,卧虎镇上所有人家的户门几乎同时打开,千牛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了出来。守卫街道的铁手团杀手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倒在了卫士们的刀下。 一个人快步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正是曾泰。他低声对张环、李朗道:“你二人各率五个小队,向东西街口附近的铁手团残余发动攻击,务求迅速歼敌。” 二人领命率数百卫士分头向两个街口冲去。 曾泰对沈韬、肖豹道:“包围洪泽客栈!” 二人答了一声是,率卫士无声地将洪泽客栈包围起来。 客栈院中,狄公还在继续讲述着。 狄公道:“其实,曾泰早已率大队卫士赶到了卧虎镇,神不知鬼不觉地化装潜伏在了镇中百姓家中。他飞鸽传书将讯息告知于我,我这才率众人赶到卧虎镇!” 元齐和鲁吉英大吃一惊,惊恐地对视一眼。 狄公道:“到达之后,我故意将鲁吉英支开,而后,命张环、李朗、沈韬、肖豹与曾泰取得了联系,定下这个引蛇出洞之计!而今尔等已被团团包围,你们的末日到了!” 元齐强抑着心头的恐惧,色厉内荏地道:“你这是痴人说梦,不过是想拖延时间!”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震天的喊杀之声。 元齐、鲁吉英、崔亮等人猛吃一惊,齐齐回头向外望去。 狄公冷笑道:“这声音便是黜置使卫队向你的杀手们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元齐猛地回过头:“可你还在我的手中!”说着,他纵身一跃向狄公扑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狄公身前人影一闪,寒光骤起,一柄长剑直奔元齐前胸而来。元齐吃惊地纵身倒跃,避开了这快如闪电的一击。 李元芳站在他面前,冷冷地望着他。 元齐倒吸一口凉气:“是你!” 李元芳缓缓举起掌中的长剑:“新仇旧恨,就在这一剑之中!”说话之间,剑如匹练直刺元齐的咽喉。元齐一伸手从鹿霸手中夺过钢刀扑面相应,两位顶尖高手战在了一处。 外面的杀声越来越近,鲁吉英惊叫道:“快,大家离开客栈!”说着,铁手团杀手簇拥着众人向外面退去。 鲁吉英等四人在杀手貂清、龟杰、鹿霸、狼拳的保护下冲出客栈。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周围便杀声四起,沈韬、肖豹率早已埋伏在门前的卫士发动了攻击。卫士们如下山猛虎,铁手团的杀手顷刻之间便倒下了一片。貂清、龟杰、鹿霸、狼拳四人抡动兵器,大声督战。沈韬肖豹率数十名卫士一拥而上,将四人围在垓心,混战起来。 狄公、狄春、方九快步走出客栈大门。曾泰急忙大喝一声:“保护大人!”喊声中,他率众卫士飞步迎上前来道,“恩师!” 狄公拉住了他的手,微笑道:“好啊,曾泰,你做得好啊!” 曾泰道:“恩师,您一切安好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终于将这一班恶贼一网打尽!” 话音刚落,东西两街口传来一片杀声,张环李朗率卫士们赶了回来,加入战团,片刻之间,铁手团的杀手尸横遍地。只有沈韬、肖豹率卫士与虎云、貂清、龟杰、鹿霸、狼拳还在酣战之中。 张环来到狄公面前道:“大人,卧虎镇上的铁手团余孽已全部肃清!” 狄公下令:“协助沈韬、肖豹,尽速结束战斗!” 张环高声答是,与李朗率卫士们反身加入战团。 虎云、貂清、龟杰、鹿霸、狼拳在众卫士的围攻之下本已左支右绌,此时张环、李朗又杀了进来,五人顿感不支,转身想跑,张环大喝一声,铁棍狠很砸在了虎云的后背,虎云一声惨叫向前摔去,沈韬刚好赶到,一棍结束了他的性命。貂清纵身上跃,被李朗一把抓住了小腿,硬生生地摔在了地上,张环赶上一棍,貂清立时毙命。龟杰左冲右突,被沈韬一脚踹在腰上,横摔出去,李朗铁棍猛砸,龟杰立时脑浆迸裂。恰在此时,鹿霸冲上前来,李朗横棍一拦,鹿霸连忙后退,被从身后赶上的肖豹一棍砸在头上,倒地殒命。狼拳见势不妙,扔下手中钢刀,跪地投降,众卫士冲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狄公上前高声道:“众军听者,立刻发兵卧虎庄!” 众军齐声答是。 客栈中,李元芳与元齐激战正酣,二人你来我往,刀鸣剑啸。猛地,元芳掌中剑中宫直进,径奔元齐小腹刺来,元齐一声大喝,身形疾转,手中钢刀毫不停留,直劈元芳头顶,竟然是博命的招数,元芳若不收剑回荡,怕是要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可想不到的是,李元芳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绝不回救,直奔元齐小腹刺去,眼见剑尖就要刺进元齐的腹中,钢刀也要落在李元芳头顶。就在这关键时刻,元齐胆怯了,他一声惊叫,腾身后跃,“哧啦”一声,元芳的长剑在他的大腿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登时鲜血迸流。 李元芳望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怕死,你呢!” 元齐的嘴唇颤抖了。 李元芳一声怒吼,手中长剑闪电般刺向元齐的咽喉,元齐心胆俱丧,他身形飞转,纵身而起,向卧虎庄方向奔去。李元芳飞身紧追。 卧虎庄中一片寂静。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飞奔而来,正是元齐和李元芳。二人腾跃纵跳,直奔卧虎厅而去。 卧虎厅外的空场上,元齐站在院中厉声高喊:“弟兄们,动手!”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应声。 元齐奇怪地四下看了看继续喊道:“守卫卧虎堂的弟兄们在哪里?赶快现身!” 轰的一声巨响,卧虎堂周围伏兵四起。 元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笑容持续了不到半秒钟就变成了惊恐。因为他看清了,这些伏兵不是他铁手团的弟兄,而是黜置使卫队的千牛卫。 元齐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 “砰”的一声,卧虎堂的大门打开了。工部侍郎封可言、云姑和葛天霸在千牛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满面怒容地望着他。 元齐目瞪口呆,半天才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让我来告诉你吧。”身后响起了李元芳冰冷的声音。 元齐猛地转过身来。 李元芳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双眼放射着寒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你们到卧虎镇去的同时,云姑回到了庄中救出葛天霸和一众庄丁,引封可言大人所率的大军进入庄中全歼了你的属下。现在,你才是孤家寡人!” 元齐倒吸一口凉气道:“你胡说,你胡说!云姑是我的属下,她不会背叛我,她绝不会背叛我!” “别做梦了!”云姑大步走上前来怒斥道,“从小清死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属下,而是与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九九藏书宗主,正好叫你知道,你的亲信龙风、豹冲、蛟刚、犼强已被我们杀死在盱眙!今天就是你的末日到了!” 元齐连退几步,身体晃动着道:“叛徒,都是叛徒!” 猛地,李元芳一声大喝:“纳命吧!”说着,他纵身而起,掌中剑直刺元齐的前胸。元齐一声狂叫,抡刀猛扑而上,云姑拔出腰间长剑,娇声厉喝加入战团,三人转眼之间战在一处。此时元齐已几近疯狂,口中嗬嗬怪叫狂劈乱砍。李元芳侧身避开元齐正面一击,身形侧转,长剑从腋下反手刺出,“扑”的一声,剑刺进了元齐的软肋,元齐一声狂叫。 李元芳翻身回剑道:“这一剑是为了小清!” 元齐肋下的伤口鲜血喷涌,他的身体不住晃动。 身后,云姑纵身而上,长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后心,元齐一声惨叫,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 云姑冷冷地道:“这一剑是为你多年卖命得到的回报!”说着,她将长剑抽出。 元齐身体晃动,断断续续地:“我、我是宗主,宗主!” 李元芳缓缓举起长剑道:“这一剑是为了邗沟死难的将士们,为了那些饱受残害的淮北百姓!”说着,用尽全身之力,将长剑插进了元齐的心脏。 元齐双眼翻白,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卧虎庄外的洪泽湖畔,停靠着十几条大趸船。 狄公、曾泰、封可言率大军列于岸旁。 葛天霸在李元芳和云姑的引领下率一众庄丁疾奔而来。 狄公迎上前来道:“元芳,一切还顺利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大人,元齐已死,铁手团属下除被杀者外,全部投降。” 狄公微笑着道:“好,你辛苦了。” 李元芳回手一指道:“葛天霸来了。” 狄公点了点头。 葛天霸走到狄公面前,双膝跪倒:“狄大人,葛天霸自知罪无可逭,今日特来大人面前领死!”身旁云姑也一齐跪倒。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你虽身犯重罪,但关键时刻协助大军攻破卧虎庄,又主动将邗沟覆船失踪的官盐装船交献,足见投诚之意。本阁依前言,特免尔死罪,准居盱眙城中。” 葛天霸连连叩头,泪流满面地泣道:“谢大人不杀之恩!” 狄公道:“自即日起,遣散卧虎庄所有家丁,卧虎庄充公。” 葛天霸和云姑叩下头去:“谢大人!” 狄公长叹一声道:“还是谢谢死去的小清吧。”说完,狄公看了一眼身旁的元芳。 李元芳的双眼潮湿了。 上沟村锣鼓鞭炮响成一片,村民们在郭老鲁的率领下迎接狄公一行。 远远的,狄公、李元芳、曾泰、封可言在庞四和方九的陪同下走进了村子。郭老鲁率村民们一拥而前,双膝跪倒,叩下头去。 狄公赶忙将郭老鲁拉起:“哎呀,快起来,大家起来说话!” 庞四喊道:“大家都起来吧!” 村民们纷纷起身,将狄公一行围在当中。 狄公拉着郭老鲁的手道:“老鲁叔,马上就要开工疏竣河道了,您是老船工,少不了要您帮忙啊!” 郭老鲁喊道:“什么,吃糖啊!” 方九笑道:“什么吃糖啊,大人跟您说,要您帮忙疏浚河道!” 郭老鲁道:“嘿,大人,您这就算是找对人了。就冲您这一句话,我郭老鲁就是把这把老骨头都扔在渠上也绝不后悔!” 狄公同众人都笑了。 扬州码头上一片喜庆的气氛,狄公、李元芳、曾泰、封可言率扬州官吏立于高台之上。 几艘大船停靠在埠旁。 狄公对曾泰道:“开始吧!” 曾泰踏上一步高喝道:“解缆,通航!” 话音刚落,鞭炮齐鸣,鼓乐大奏。 几艘大船缓缓驶离码头向邗沟方向而去。 狄公与元芳、曾泰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李元芳慨叹道:“沉寂了两年的大运河,又要喧嚣起来了。”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淮北终于可以吃到朝廷的官盐了。” 狄公望着宽阔的河面,心潮起伏。 麟德殿中,武则天高居陛上,下站群臣百官。 一位中书舍人高声宣读狄公的奏章: 臣狄仁杰顿首: 前蒙圣恩,擢为江南道黜置大使,查察邗沟覆船一案,今真相已明,大案结陈。扬州勋略颖王元齐,结匪为凶,收买官府,合谋邀劫朝廷盐船,抢夺官盐,令运河梗阻,漕运不兴,淮北无盐,民生凋敝,实为恶中之首,今已伏诛。山阳令鲁吉英、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利以职之便,与元齐官匪共谋,情殊可恶,今已遣卫队押解回京,听候处置。卧虎庄葛天霸虽与共谋,私售官盐,然事后反正,协助官军攻破壁垒,消灭逆党,寻回失踪官盐。且其次女亚清,全力营救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终为破盐案,以身殉难,情实可嘉。臣上体天恩,量刑曲释,从轻发落,使与其长女共居盱眙。 工部水部郎中李翰,勤劳王事,清正梗直,志虑忠纯,因揭露巨贪蠡蛀,为歹人所害,情实堪悯。因请谥为吏部尚书,进金紫光禄大夫。爵同前例,恩养其家。 上陈同封入部,不叙再奏。 今邗沟渠道疏浚,运河畅通,漕运如旧,淮北盐事再归王化,此实乃圣上之德被于万民,臣不胜欣喜之至。 因上表具奏,臣狄仁杰再拜顿首。 朝堂上一片肃静。 武则天切齿恨道:“事情竟然是这样。元齐,这个逆贼!”她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扫过下站群臣道,“邗沟覆船案已发两年有余,各部遣吏皆不能破,独狄怀英精缜谋查、俯仰是非,旬月便告功成,真是神乎其能啊!柬之。” 张柬之快步出班,躬身答道:“陛下。” 武则天道:“狄怀英折中所奏一概照准。无须复议。” 张柬之道:“臣遵旨!”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陛下!”武则天闻声望去。 内史姚崇快步出班奏道:“陛下,日前接剑南道快报,益州地陷,露出上百具无头尸身。” 武则天一惊道:“哦?有这等事?” 姚崇道:“正是。此事蹊跷诡异,地方官吏无从排查,因塘报阁部请陛下定夺!” 武则天沉吟片刻道:“立即传旨,召怀英、李元芳、曾泰回朝!” 姚崇道:“臣遵旨!” 朝阳初升,大官船乘风破浪行驶在运河上。 狄公、李元芳、曾泰站在船头迎风而立。 朝霞映红了狄公的面庞。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