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第十三章 走啊,离开汉口吧
好长一段时间,水上灯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伤心和自责令她大病一场。张晋生带了好几个医生去为她看病,医生却都说,没什么,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须时间去治。
医生说得不错。秋天到来的时候,水上灯心里的痛感渐渐平复。她走出屋门,来到江边,看着一地落叶,看着江水东去,心想,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演戏的旺季开始了。庆胜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灯。说庆胜班自从万老板和玫瑰红离开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气来,我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包银没问题,我按玫瑰红当年的数来给。水上灯说,只比她高一块就行。
水上灯复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锋》。演完她坐在镜前卸妆时,想起小时候,她透过这个门缝偷看玫瑰红卸妆的情景。在那里听到了慧如与吉宝的风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时开始。卸妆过半,水上灯不禁扭头去看门缝。令她惊异的是,门口真的有人。水上灯说,谁呀?一个少年捧了一束花进来,说有位先生请我送花给姐姐。水上灯想,这必是张晋生了。
此后一连几天,都有人送花到后台给水上灯。水上灯忍不住问张晋生。张晋生说,我没送花呀。你天天演戏,我若天天送花,岂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进来时,水上灯拉着他问,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说,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戏,他都来看。看完了,最后一个才走。水上灯越发奇怪,便在这天戏演完后,在幕后张望,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纵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水上灯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陈仁厚。
陈仁厚叫了声水滴,声音有些哽咽。水上灯心里亦不知缘故地上下翻腾。她呆了半天,方说,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仁厚说,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没办法忘记。水上灯说,我很感谢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来往。陈仁厚说,大水的时候,和你一起在乐园楼上抱头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陈。一席话,令水上灯泪水涟涟。
陈仁厚告诉水上灯,他已经来汉口汉正街谦祥益绸布店当学徒。水上灯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陈仁厚看到了这份惊喜,他想,原来水滴是很愿意我在汉口的。
水上灯一直不明白陈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后来怎么又回到乡下呢?以致他们失去联系。陈仁厚沉吟片刻方说,因为我把学费弄丢了,舅妈很生气,就把我赶回到乡下。水上灯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弄丢学费呢?害得我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你。陈仁厚笑笑,没作回答。
陈仁厚又送了两天的花。张晋生获悉后,知其是水上灯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多说。水上灯说起陈仁厚时,眼睛放着亮,脸上满是憧憬。张晋生说,你爱上了他?水上灯说,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经到顶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灯没戏,出门逛街。行至中山公园门口,见有学生在演讲,便也踱过去听。却不料看到陈仁厚也站在一个木箱上演讲,秋阳照耀着陈仁厚,因为激愤,他的脸通红通红。他的拳头一直在挥舞,像铁匠打铁一样,有力量亦有节奏。水上灯的内心被他的激情点着。她不禁随着人们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水上灯没上前与之说话。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门,但凡有抗日演讲,她便伫足。虽然此后再也没有见到陈仁厚落着阳光的身影,她却依然静静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讲听完。
战乱的日子,骚动和紧张中又有一份压抑的平静。找水上灯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时有人认出她来。人们对着她欣喜而高声地呼喊:水上灯,放光明。
但是,水上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小时候,她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她以为有了钱就会幸福快乐,但现在她拿着丰厚的包银,她曾经想象过的幸福和快乐却并未出现。
张晋生经常会带着点小礼物过来找她,拉她出去吃饭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车上,四处兜风,看着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劳作。有时,水上灯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满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车这种满足如泄了气的皮球,倏然不见。她的忧郁深深。张晋生说,没关系,你因为干爹去世,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让时间和我一起,慢慢地为你疗伤。
张晋生跟着长官到江西视察去了。有一天,水上灯有点闷。便去乐园的雍和厅看杂耍。水上灯拐到茶房,独眼老伯为水上灯泡了杯茶,咳咳了好几声,方说,这茶叶原本是给余老板准备的。水上灯说,老伯,你晓得我第一次见我干爹是在哪里吗?独眼老伯说,怎么不晓得?他背你来我这里,还给了你几块糖果。水上灯说,是呀,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崇拜我干爹。所以我去学戏。独眼老伯说,余老板都晓得。上回在这里演出,他还说,他跟你是有缘人。水上灯说,可是,如果我不去劝他出来为抗日演戏,他也不会走得这么早。独眼老伯说,他这个人,只要听说了为抗日公演,怎么都会挑头出来唱。如果你不找他,他定会生你的气。他这笔账要算在日本人头上。
两人正说着,突然满城警报震天响。乐园立即炸锅似的混乱。水上灯刚出茶房门,见有两个记者匆忙去乘电梯,要看飞机炸的是哪里。水上灯领着他们从塔楼出到平台。这时候便看到空中十几架日本飞机在盘旋。地面的高射炮轰隆隆地发射着炮弹。每一颗炮弹都像一朵花,雪白雪白的,在云层绽开。可是,所有的炮弹都没有触碰到飞机。飞机开始朝下面扔炸弹了。一个记者说,是在矫口方向。水上灯急道,怎么一架飞机也打不着。
突然之间,一群中国飞机蓦然冒出在日本轰炸机上。没等水上灯反应过来,便看见它们朝日本飞机开了火。双方在空中捉对开火,一团火球掉下去,又一团火球往下掉。已然分不清掉下来的火球是日本飞机还是中国飞机。躲藏在防空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仰头观看着。
水上灯心里有一种痛快感,余天啸去世这些天,她第一次觉得身心爽快。行至家门口,见到惊慌失措的张晋生。张晋生上前一把抱住她,眼含热泪说,谢谢老天爷,还好你没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江西吗?张晋生说,我刚回来。听到日本飞机来轰炸,就连忙来找你。见不到你人,我都快疯了。水上灯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怕。张晋生大声叫道,可是我怕!我一直在想,没有你我怎么活呵。
水上灯的心仿佛被咚地撞了一下。她想,原来我在这个人心目中这么重要。水上灯不禁将头靠在张晋生的肩头。
春天已经踏入了汉口,乍暖还寒,天气却依然有些冷冷嗖嗖。然而汉口的人气却被抗日烈焰烘烤得热气腾腾。
警报随时地拉响,人们由初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满不在乎。台儿庄胜利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武汉三镇进行了几十万人的盛大火炬游行。汉戏公会成立了宣传队,几百汉剧艺人都参加了,大家化着装,扯着大旗,随队前行。队伍里有文天祥,有岳飞,有穆桂英,有梁红玉。但凡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全都在化装队伍里。在人们的呼喊下,宣传队停下脚步,拉开场子,当街演戏。水上灯穿着梁红玉的服饰,走到哪里,都被推在前面。无数人近距离的惊呼和鼓掌,令她格外兴奋。晚上的剧场更是热闹。每次演出,都有人跳上戏台宣传抗日。起先剧院的老板有些老大不高兴,但是演员们全都站在演讲者一边,老板无奈,便也由了他们。水上灯卸下妆,一定要把演讲听完才肯离开。她知道自己虽然认得字,却从没读过书。人世的许多道理,自己想不明白,书里却能讲得明白。每次她站在台侧听那些演讲,都觉得自己又学到新
的东西。张晋生一等半天,便不耐烦。说这些空头口号,喊喊算了,你怎么能一听再听呢?水上灯说,这是唤醒民众的声音。喊醒一个,就多一份抗日力量。张晋生说,我知道。可是你已经被唤醒,就不用睁开眼睛继续听人喊吧?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水上灯赌气道,你若不想等,就回去好了。我也不一定非要去宵夜。张晋生连忙说,我等,我等。我陪你睁大眼听人叫醒,好不好?
一天,水上灯被召到新世界戏院开会。是三厅艺术处的文化人组织的。对于三厅,水上灯听讲过,却从未见过那些文人。林上花告诉她,现在武汉是大后方,全国著名的文化人都来到了汉口。中国有名的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大戏剧家,集合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宣传抗日。然后林上花指给她看,哪一个人是郭沫若,哪一个人是田汉,哪一个人是冼星海。又说我们在街上唱的歌,就是冼星海谱的曲。水上灯说,我顶佩服文人了。他们写字画画,真是了得。那才叫真本事。林上花说,他们觉得我们会唱戏也是本事。郭厅长是大诗人,有天还跟我说,他很爱听汉剧。水上灯兴奋道,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这天的会议由田汉主持。田汉说,每一个民众都是一颗子弹,所有的民众联合起来,一致抗敌时,敌人就会完蛋。说完,他号召大家每人为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为抗敌将士做一个棉背心。他说,名角如果参与,那更好。比方说,我在前线打日本,天黑了,肚子饿了,身上冷,人也没劲了。就这时候,我突然收到梅兰芳寄来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鼓励我保家卫国,让我多打日本人。这时我会怎么样?我面前就像有明灯照亮,肚子也饱了,身上也暖和了。本来我身上的力气只能杀死一个小日本,这时候,我能杀死十个。
这番话,一下子让会场活跃起来。大家纷然笑着,石上泉说,这么说,如果我写了信,那九个日本人就是我杀死的了?林上花笑道,你又没那么大的名,你写了,也就多杀三个吧。石上泉将身上自己穿的羊毛背心脱了下来,几个大步走到台上,他将背心递给田汉,说,这是我姐姐为我织的,但我想她肯定愿意让前线的战士穿上它。田汉说,说得好!不过,街上已经设立了许多献金台,大家的钱和物品都可以直接献到那里。会场便有人喊,田处长就代为收下吧。徐江莲此时也走到台上,她摘下金耳环,双手捧到田汉面前。说这是我结婚时,我母亲送给我的。母亲虽然已经去世,但她一定会支持我拿出这对耳环用于抗日。
台下的掌声顿时冲天而起。女演员纷纷上台,摘下自己佩戴的首饰,交给田汉。一瞬间,田汉的双手都捧不下这些物件。他大声道,请拿一个托盘上来。一个工作人员便颠颠地上台,手上捧着一只汤碗。说没有托盘,汤碗行不行?田汉说,行!行!这些都是我们将要送给前线的排骨汤。说得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水上灯那天戴着一条金项链和一枚宝石金戒指。这是水上灯生日时,张晋生所送。她正犹豫着,见林上花也上了台捐银手镯,水上灯终于跳上了台,她将项链和戒指一并摘下,交给田汉,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说这虽然是我很珍贵的东西,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抗日救国更重要。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
田汉说,我知道你是水上灯。你刚才的话,说得太好了。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说罢他从自己衣袋里摸出钱来,说我身上只有这一百二十块钱。今天大家的爱国心令我十分感动,我要向你们学习。说罢他将这笔钱也放进了那只硕大的汤碗。然后又说,今天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必将载入史册。历史永远会记得在场的各位。
掌声和口号声又一次响彻云天。水上灯热泪盈眶。原本以为自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夜夜做梦都以一颗孤单之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有无数的人与她紧紧相连。
晚上,张晋生约了水上灯去大光明看电影。在电影院里,拉她手时,发现没戴戒指。看完电影送她回家,拥别时,又发现她脖子上的项链也没有了。张晋生便有些心堵。
水上灯说,有件事我要求你帮忙。我想给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张晋生说,你不是识得字吗?水上灯说,可我一点也不会写文章。张晋生说,这有什么写头?水上灯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前线战士看了我的信,他们可能会更有杀敌的勇气。张晋生说,这些话都是没上过前线的人说的。真正上了前线,拚的是子弹刺刀,这些信有屁用。水上灯生气道,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我们没办法去拚,可是我们可以告诉那些拚的人,我们都关心他们支持他们。张晋生说,飞机扔炸弹的时候,机关枪扫射的时候,你们的关心和支持能救命吗?水上灯说,你写还是不写?张晋生说,我没空。战事这么紧张,我忙得要命,明天我还要跟长官到张公堤、戴家山布防,哪有心情跟你们舞文弄墨。说罢便上了小车。
小车呜呜了几下,只几秒便消失在黑夜中。站在屋门口,水上灯气得发抖,她万没料到张晋生会说如此这般的话。而且临上车前,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水上灯跑去找陈仁厚。
谦祥益绸布店在汉正街。店内很静,三尺高的柜台被抹得铮亮。四周摆着一圈红木圈椅。店堂迎面挂着大匾“一言堂”,两侧用红纸写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水上灯一进门,便有伙计笑脸相迎,老板见这么大个名角居然屈尊来到他的店子,觉得真有着天大的面子,笑容立即堆得满脸。陈仁厚见水上灯竟亲自来店里找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水上灯说,老板,我有事要求陈仁厚,你能不能把他借给我一下。老板笑道,当然可以,借回家当女婿都行。说得水上灯脸刷一下红了。陈仁厚忙说,老板别乱讲。水上灯小姐是名角,开不得这玩笑的。老板说,掌嘴掌嘴。仁厚跟我说过,你们小时候就认识,所以我才开开心。水上灯说,我想请仁厚帮我给前线战士写一封信。老板便说,为了抗日呀,我更要支持。仁厚我今天放你半天假,你要好好替水上灯小姐写这封信。
陈仁厚带了水上灯去他的房间。这是倚着库房边的一间小屋子。小到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陈仁厚坐在桌前展开纸笔,为她写信。水上灯环视四周。在他的床头,贴着一张报纸。水上灯觉得眼熟,便走近看。陈仁厚扔下笔冲过去,伸手拦住她的视线。水上灯伸手拨开他。然后她看清了报纸,那里登着她站在台上为抗日献金的照片。陈仁厚说,前两天买的报纸,觉得你这张照片照得很好,而且又是为了抗日,所以就贴在这里。水滴,你知道……水上灯转过身,打断他的话,低声说,赶紧写信吧。
陈仁厚写完信,将它装在
一个信封里。递给水上灯时说,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因为这不单是帮你,也是我应该做的事。临走前,水上灯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水上灯正站在乐园的顶楼眺望着长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水上灯说,这个送给你吧。表达我对你的感谢。陈仁厚说,水滴,我会一辈子让它贴着我的心。
天快黑时,水上灯回来了。见张晋生坐在她的门口,便说,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张晋生说,我想来帮你写信呀。水上灯说,不用了,我已经找人写好了。张晋生说,你找的谁?水上灯说,陈仁厚呀。张晋生心里便五味翻腾。
吃饭时,张晋生说,为了他,你不戴我送给你的项链和戒指?水上灯看了看自己的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天三厅组织开会,我就把项链和戒指捐出去了。张晋生大吃一惊,说你就把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这么扔掉了?水上灯说,不是扔掉,是捐出去抗日了。张晋生说,这跟扔掉有什么差别?我真不明白。你们当戏子的怎么就那么崇拜文人,他们神经兮兮地说几句话,你们都跟疯了似的。水上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领导我们宣传抗日不对吗?张晋生说,不是不对,是没用。抗日靠什么?靠的是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敌人最后是由我们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打死的,而不是让他们喊口号喊死,也不是你们唱戏的唱死。水上灯说,田处长说了,每一个民众都是一颗子弹,所有的民众联合起来,一致抗敌时,敌人就会完蛋。张晋生说,仗打起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有没有你们参与都无所谓。前线的人,最希望家里的女人孩子安宁幸福,并不想要他们都跟着后面起哄。水上灯说,我跟你说不通。张晋生说,我只想告诉你,打日本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因为不懂,反而会惹事。
两个人又不欢而散。夜里水上灯想,其实自己对这个人也谈不上爱,只是习惯他的照顾,习惯他时时记挂自己。倘若现在他们相处并不愉快,想法又那么不同,她还有必要跟他在一起吗?但是,如果跟他明确分手,有事的时候,又有谁来保护她呢?而陈仁厚,他为什么跟水家有那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夜半时分,她心里难过,竟忍不住独自流泪。天亮了许久,水上灯都没有起床。当她恹恹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准备去排戏时,门被人剧烈地敲响。
水上灯打开门,看到的竟是张晋生。张晋生没说话,只是从衣袋里掏出两只首饰盒,他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这是比捐出去的那条更精致的项链,他替水上灯戴在脖子上。然后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只戒指。同样也是比以前那只戒指更漂亮的一只。张晋生说,原先的那些,你捐了是对的,但我喜欢看你戴它们。所以,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去金店买了这个。你不要再把它们捐掉可以吗?如果你还想捐东西表达心意,就请捐钱好不好?这些钱我来给你。你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只是,不要冷淡我,好不好?昨天那样,我很痛苦。
水上灯便有些感动。她望着张晋生,手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张晋生便伸手将她抱住。这个拥抱让水上灯忽然有着无比的温暖。她记忆中几乎没有人抱过她。她情不自禁顺从地偎在他的怀间。张晋生欣喜万分,不禁开始吻她。他们交往了大半年,张晋生还是第一次放胆亲吻水上灯。
只是这一触,水上灯心里有个人影倏然闪过,有如被烫着,她陡然闪开。然后说,不,我们不可以这样。张晋生说,为什么?我希望你是我的人。水上灯说,我还没有红透,我不可以有男人。张晋生说,我们可以不让别人知道。水上灯冷然一笑,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我没有红够之前,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张晋生无奈,说那你让我等你红透好了。
局势似乎越来越紧张。保卫大武汉的喊声,天天都在街头响起。汉戏公会组织了十个演出队,在武汉三镇和周边城镇走乡串镇地宣传抗日。水上灯亦加入了演出队。
天已开始热了。这天水上灯,还有林上花以及其他八个姐妹,组成十姊妹演唱团,她们身着旗袍,胸配红花,人人手持一只小竹箩,竹箩里放着水果糖。她们站在永乐戏院门前,围成半圆,开始演唱。
同志们,别忘了,
我们第一是中华民族的儿女,
第二是戏剧界同行。
抗战使我们打成一片。
抗战使我们欢聚一堂。
我们要教人必先自教,
要强国必先自强。
剧运的兴衰,关系到祖国的兴亡。
我们要把舞台当着炮台,
要把剧场当着战场。
让每一句话成为杀敌子弹,
让每一个听众举起救亡的刀枪。
对汉奸走狗,
我们打击!打击!打击!
对民族的战士,
我们赞扬!赞扬!赞扬!
鼓起前进的勇气,
消灭妥协的心肠。
同志们!大家团结起来呀!
永久为光明而舞蹈,
永久为自由而歌唱。
歌唱,歌唱,永久为自由而歌唱!
她们的歌婉转而有力量,路过的行人,先是诧异,不禁伫足围观。再定睛看时,发现站在这里唱歌的十个女子,居然都是汉戏名角。
唱完一曲,林上花便上前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们今天特意来街头卖唱。希望我们的歌声不仅能唤醒各位抗日的热忱,也希望我们的歌声能换来各位的一片心意。这个心意就是各位听了我们的歌,请支付听歌的钱。我们希望这十个小箩能装进多多的钱,这些钱,用来为前线将士买衣服买粮食买营养。
说完,十个姐妹背靠背地站在了一个圈,先鞠了一躬,然后向观众伸出手中的小箩。如有人放钱进去,她们便赠还一粒糖果。
或是被她们的行为感动,或是为了争相观看名角,人们纷纷解囊。人竟是越围越多。一会儿,居然有些推搡。林上花突然发现有几个人故意从中肇事。她低声对大家说,要小心,好像有坏人在捣蛋。
人群中骚动更大。一个黑脸男人身后跟了一帮人,起哄着。观众中有人大声制止,黑脸男人反手一拳打过去,瞬间将那个制止者的脸打得红肿。黑脸男人道,女戏子本来就应该共和。汉口男人个个都睡得,为什么我们就摸不得?跟我们上床去,就可以尽最大力bbr>了,而且我们捐的钱也会多得多。
十姊妹怀着愤怒,只是唱歌,不与还嘴。一曲又唱完了,但却因为这帮人的闹事,没有人敢过来捐钱。十个姐妹愤然与这伙流氓吵起来。水上灯的旗袍都被撕扯破了。突然一群刷标语的青年路过这里,有人高声喊叫着,绝不让流氓欺负我们的抗日姐妹。水上灯听出来了,这是陈仁厚的声音。她的心腾了一下。
好几分钟后,方听到警察赶来的口哨。警察逮住几个闹事者,然后对林上花说,太危险了,以后你们宣传抗日一定要跟男的一起出来。
虽然一场大惊,但把落在地上的银角子和钞票收捡起来,大家依然很高兴。十只小竹箩,竞装了好几百块钱。陈仁厚倚在墙角,当她们清点完钱,兴奋地抱在一起庆祝时,陈仁厚也笑了起来。水上灯犹疑片刻,还是朝他走了过去。水上灯说,你怎么没在店里?陈仁厚说,我参加了劳工抗日小组,我们隔几天就要出来演讲刷标语。今天正好碰上了。水上灯突然发现他的下巴有伤,不由惊叫,你受伤了?陈仁厚说,没有呀。他一摸下巴,手上有血。水上灯在他摊开手掌时,发现他手上的伤似乎更重,又叫道,你手上也有伤。陈仁厚说,奇怪,我怎么都没发觉。水上灯嗔怪道,这么大个人,受了伤都不知道?
水上灯把陈仁厚带到自己家。她找来纱布和药水,替他包扎。水上灯的脸离着陈仁厚很近,他闻到她发际的清香,他抬着任由水上灯包扎的手不禁颤抖。水上灯说,不要动。陈仁厚说,它停不下来。水上灯说,为什么?陈仁厚说,因为心动得厉害。
水上灯知他话意,便没作声。陈仁厚说,水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水上灯说,那你最好把她扔出去。陈仁厚说,怎么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这些年来,我活这么大,只有你,和我一起哭过痛过。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铭刻在心。水上灯没说话。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我不配,你要不想听,当我没说。如果……如果当初我没离开汉口,我继续读书,或许我已经上了大学,那样的话,我不会给那个副官一点机会。
水上灯说,你乱说什么呀!说完,突然有一种痛苦从她心里漫向全身。这痛苦来自何处,她说不出来。她只觉得痛。爱也痛,不爱也痛。
水上灯离开陈仁厚,她站到窗口,望着长江,仿佛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口。水上灯说,有一点,我一直跟你说得很清楚。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任何瓜葛。我对他们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陈仁厚说,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只是,你也不能因为当年的仇恨而怀恨在心一辈子。那样的话,你怎么能生活得轻松呢?你最好转移一下,把仇恨放到日本人身上去。水上灯说,对于我来说,他们跟日本人一样,都是我的敌人。陈仁厚说,大表哥一直想让我转告你,所有的事他先前都不知道。他希望我能向你转达他的歉意,而且他想要对你补偿。水上灯说,他能把我爸爸补偿回来吗?如果不能,就别说这种话。陈仁厚轻叹了一口气。
陈仁厚走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他苦笑一下,说只有老天爷知道我的心事,它在替我落泪。水上灯默默地望着他出门,听着他下楼,慢慢地,他的脚步声消失。水上灯伤感地想,我又能怎么样呢?
四
日本人的步伐离汉口越来越近。夜深人静时,仿佛能听到他们咚咚的行进声。汉口的街巷夜夜都发出恐惧的悸颤。
肖府里一片混乱。为了逃跑,装箱都装了几天。汽车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一夜,以将家中细软装上轮船带到后方。肖锦富说,汉口沦陷,必定会像南京那样,被日本人屠城。不跑,留在这里便是死路。但是玫瑰红却坚决不走。玫瑰红说,汉口是我的福地,我在这里死不了。逃到外面,有鸦片抽吗?有马桶用吗?没有的话,我就不走。说罢想,当年我为了留汉口,连自己的所爱万江亭都放弃了,现在,还能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让我离开汉口吗?
肖锦富见说不动她,便对张晋生说,这个女人我也烦了,她既然想留在这里找死,就让她死好了。你先留在汉口,替我看着点她,一是不准她跟别的男人混,二是如果她被日本人看上,你就替我把她毙掉。交待完自己便坐了轮船溯水而去。
张晋生虽则是满口答应,心里却冷得如冰。于是便准备好便装,将自己几年收攒下的细软收拾好,准备随时逃回老家。他想,长官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日本人真打过来,难道我就不能脱掉这身军皮,走我的人?
肖锦富走的当晚,玫瑰红便派张晋生找来水上灯。玫瑰红说,水滴,带我去江亭的墓地吧。
水上灯心动了动,便去买了些纸钱和香烛,带着玫瑰红去到万国公墓。万江亭的墓前清理得干干净净。碑前有一个花瓶,瓶中一枝鲜花还没完全落败。水上灯吃了一惊,说好像经常有人来给万叔扫墓。玫瑰红说,是戏迷。定是魏典之他们。江亭就是他们的命。
玫瑰红上香烧纸,嘴上道,江亭,对不起。到现在我才来看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上次我没跟你离开汉口,这次日本人来了,我还是不打算离开汉口。上次是我贪恋汉口的富贵和风光,不想走,可这一次,我不肯离开,是我不想离你太远。你去后,许多日子我都在想,如果那次我跟你走了,我们两个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是不是已经有了孩子?你说过,如果我们有孩子,男孩就叫万小江,女孩就叫万小红……说着玫瑰红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在一边哭着,她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万叔就算听见了,会高兴吗?玫瑰红说,你少多嘴!
水上灯从万国公墓回家,一路心内哀伤。她想,没有万江亭,其实也不会有她的今天,说不定她就去哪个大户人家帮佣去了。
进家门,尚未坐下来喝口水,林上花便匆匆跑来。两人赶到汉戏公会。黄小合说,汉口危在旦夕。为了保护艺人,三厅领导通知我们的十个演出队全部撤离到后方。水上灯怔了下,说什么时候走?黄小合说,后天出发。你分在我这一队。我们是第一队。每个队都签发了军用护照,并补助了二百元钱的旅费。水上灯说,我们要去哪里?黄小合说,我们一队准备走沙市经宜昌,一路宣传抗日,然后进川到重庆。水上灯说,非得走吗?黄小合说,我们汉剧艺人几乎全部都同意撤离。我们的口号就是,绝不为敌人演戏!你是抗日的积极分子,又是名角,你更应该带头。水上灯说,那好。我听公会的安排。我要随大家一起去后方,继续宣传抗日。
次 65e5." >日,张晋生闻讯而至,万般的不情愿。水上灯说,我们有整整一队人。张晋生说,你们是戏子。你们没经历过这些。见到敌人或遭遇炸弹,你们随时散伙。假如你遇敌跑散了,你失群迷路了,你让我不发疯么?而且这一路,会有多么辛苦,你让我又怎么舍得?你这一走,谁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呢?
水上灯心一软,便犹豫了。她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黄老师。张晋生说,水儿,不要走。你在演出队没有一个亲人,大难临头,不会有人顾你的。水上灯说,可是我在哪都没有亲人呀!张晋生说,你有。我就是你的亲人。日本人真打过来,我带你回我老家,我来照顾你。战乱时候,亲人要死守在一起。不然,就算活着,恐怕也会永失对方。昨晚上你也看到玫瑰红是怎样伤心的了。我不敢放你走。我怕以后找不到你。我不想做一辈子的伤心人。不管是守是撤,我们都要在一起。说着张晋生声泪俱下,甚至单腿屈膝跪了下来。
水上灯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看重过,她不觉看呆了眼,心里的感动便压倒了一切。她当即便说,我答应你。我不走。
夏日的早晨,江边泊满着各式各样撤离的船只。水上灯赶到时,黄小合说,水上灯,你为什么没有行李?
水上灯愧疚万分,说黄老师,我决定留在汉口。黄小合沉吟片刻,方说,去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既当过你老师,我就可以教训你一句话:无论如何,就是死,也不能为日本人演戏。水上灯说,这个你放心。我会牢牢记住。林上花双泪长流。水上灯说,如再相见,我要永远跟你一起搭戏。
离别总是泪眼,岸上和船上,全都挥泪如雨。看着伙伴们在船舷招手,轮船徐徐地离开江岸,水上灯在挥手之间,心里突然觉得空得厉害。她所有的同行、伙伴、搭档、朋友全都走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留在繁华的汉口。蓦然她想,张晋生说他就是我的亲人,可是我除了这个亲人外,还有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对着离开的轮船大声叫喊。水上灯侧耳听去,竟发现喊者是陈仁厚。陈仁厚对着轮船叫喊着她的名字。水上灯忙挤过人群,大声叫道,陈仁厚,我在这里。陈仁厚转身见水上灯,大吃一惊,说我在店里听一个客人说汉剧名角今天全都要离开汉口,特意跟老板请了假,过来送你。可是,可是……你怎么不走呢?难道你不明白,汉口沦陷后,这里会很危险吗?水上灯淡淡一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离开汉口。我姨在这里,我要照顾她。陈仁厚说,这不是理由。别人或许会信,我是不会信的。水上灯说,信不信由你了。
陈仁厚半天没说话,突然间,他盯着水上灯说,是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水上灯没作声。陈仁厚说,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付出?水上灯说,你不懂。陈仁厚说,我是不懂你,但是我知道你肯定错了。你应该跟大家一起走,那是你的集体。那是去后方。而他,就算是军人,可是日寇来了,他保护不了你。他只是一个人。水上灯说,是我不想离开汉口。陈仁厚说,你不用骗我,一定是那个男人不想让你走。是不是?
水上灯没有作声。陈仁厚见自己猜中了,便不由得生气起来,他大声说,他太自私,他去不了后方,居然也要把你留在这个危险之地。他不为你的生命着想,他只为自己的快乐着想。水上灯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赶紧去搬货吧,然后就回你的乡下去。那里应该会安全一点。
陈仁厚眼里透着深深的忧虑,然后说,水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汉口。我要看到你安全走,我才会走。水上灯心里一阵抽搐,几乎就要哭泣出声,她说,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呢?陈仁厚说,我早跟你说过,我就是你哥哥。我不放心把你交给他。老板说,情况如果再紧急,就关店子,让师傅和伙计都各自回家。到那个时候,我要来守着你。水上灯说,老板和师傅既然都走,你又何必留在汉口,你叫我怎么放心?陈仁厚说,你还关心我吗?水上灯说,你让我怎么说呢?陈仁厚说,我知道了。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但是,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水上灯看见他满是恳切的目光,心乱如麻。想了想,半天才说,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这一天的汉口,像蔫了一样。春天的热气腾腾业已一丝不见。太阳落下时,黄昏里,满街看到的都是凄惶。
第十四章 汉口啊汉口
一
沸腾的汉口,此一刻正经历着退潮。工厂在撤,学校在撤,医院在撤,机关在撤。从报童嘴里喊出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沮丧。马当失守。湖口失守。九江失守。日本人的喘息似乎都能让汉口感觉到了。正值秋天,原本是武汉最为爽朗的季节,无论秋阳如何绚丽明亮,却只能让人觉出深深的萧瑟。这是一种落败的萧瑟。
乐园的霓虹灯依然亮着,园内的剧场像往常一样开放。天天都有人进来打发时日,但气氛却是恹恹的。水上灯在三剧场搭班挂牌。演完后再也没人上台作抗日演讲了。余天啸家里人全都回了乡下。陈一大的杂耍班到沙市演出了。水上灯觉得自己实在无处可去时,便去看望一下玫瑰红。玫瑰红依然每天抽着鸦片。每见水上灯去,她都说,不然你也来抽几口,很舒服的。水上灯说,我才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哩。玫瑰红说,你不觉得你跟我正是一模一样的人吗?你不像我慧姐,倒更像我。水上灯说,我谁也不像。更不像你姐,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我亲妈。玫瑰红吃了一惊,说你这是什么话?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发大水那天,她亲口说的。玫瑰红说,她是被你气糊涂了吧?水上灯说,也可能。不过,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玫瑰红想了想,说倒也是。我怎么着都觉得慧姐跟你不太亲的样子。水上灯说,所以我跟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我没有亲人,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玫瑰红说,这么说来,我也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姨?水上灯说,但是我妈养了我,我反正只认她,你也就还是我姨。
晚上如果水上灯没有戏,张晋生便带她出去吃饭。有一回,张晋生把玫瑰红也请了一起去。张晋生想让玫瑰红帮忙劝说水上灯早点与他结婚。结果,在餐厅里,人们见到水上灯都热情地致意,却没人认出玫瑰红。玫瑰红一气之下,饭也没吃就自己回了家。走时恨然道,才不过一转身,这茶就凉了。水上灯说,我迟早也会是那杯凉茶,有什么好气的?
张晋生一直在向水上灯求婚,水上灯却一直不肯答应。水上灯说,看看玫瑰红这副样子,我根本就不想结婚。你知道玫瑰红为什么跟万叔好了那么多年都不结婚吗?那是因为戏子一结婚,戏迷的兴趣就会小了一半。玫瑰红红了十年才结婚。而我呢,不过才红一年。张晋生说,那你忍心让我这样等?水上灯说,我万叔等了玫瑰红十年,你才等多久?张晋生说,等了十年,却把玫瑰红等成了别人的老婆。水上灯说,你不信我?张晋生苦笑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世道。不知道这世道给我的会是什么。
水上灯默然,她脑子里浮出陈仁厚忧伤的面孔。陈仁厚说,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水上灯想,你还在汉口吗?或者已经回到乡下了?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张晋生跑到水上灯住所。他凶猛地敲打着门,一进门便紧搂着水上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从今天起,你不能跟我分开。水上灯说,怎么了?张晋生说,上面已经决定弃守武汉。水上灯立即紧张起来,那我们怎么办?张晋生说,马上随我回老家。我们明天就走。脱掉这身皮,我就是老百姓。我老家地处偏远,藏在深山,我家在那边还算大户,当地人肯定会照顾我们。你今晚就把随身的东西收拾好。我现在去处理一些事务,明天清早我来接你。
张晋生说罢匆匆而去。
水上灯一夜未眠。次日起来,两眼布满血丝。包袱早已收拾好了,她静静地等着张晋生过来接她。
但是,整整一天,张晋生都没有出现。第二天,她一早带了包袱便去张晋生的居所找他。张晋生住在法租界,水上灯想,如果找不到张晋生便住到玫瑰红那里去。结果法租界已经被栅栏围得死死,只准出不准进。
水上灯只得返回家中,她的惶然越发加剧。到这时候,她才后悔没有跟着黄小合撤离到后方。陈仁厚说过,张晋生就算是军人,但到时候他保护不了你。不幸真被他给说中。
夜色落了下来,整个汉口,除了四周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完全寂然无声。这是一份令人万分恐惧的寂静。它的背后却是焦灼不安和紧张混乱。纵是一根火柴,也能将这份焦灼和紧
张燃烧起来。这样的夜晚,对于水上灯来说,除了惊恐,再无其他。
早上起来,水上灯还是决定离开。四周都在打仗,陆路恐怕走不通,从水路向上游走,或许方便得多。水上灯立即往码头方向去。从家里走到江汉关,其实并无几步路,街上行走的人脚步都满是慌乱。水上灯贴着墙边快步疾行,每一幢房屋每一个窗口甚至每一道墙缝,都透着惴惴不安。防空警报不时拉响,令原本紧张的人们更加惶遽。
日本的飞机又飞临长江的上空。水上灯走了好远,才找见一小渔船,水上灯说,船家,我想雇条船到乡下去,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渔夫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说,你是名角?水上灯惊喜道,你认得我?渔夫说,我看过你的戏。水上灯说,那……你能送我吗?渔夫说,就你一个人?水上灯迟疑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渔夫说,我的船小,送不远,送过金口镇,你自己再找大船看看。水上灯高兴道,好,先到金口镇再说。两人便约定下午两点碰头。
水上灯往回走时,突然心动,她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汉正街。看到谦祥益绸布店的招牌时,她心里热了一下。
谦祥益的老板正在封门,见到水上灯,大惊道,你怎么还在汉口?我让店里伙计把仓库里的布匹都送到和平打包厂去了。那是英国人开的厂,日本人怕是得让三分。仁厚也在那里。水上灯说,仁厚是不是准备回乡下?老板说,我让他们个个都必须回乡下。留在汉口,万一日本人发疯屠城,丢了小命不合算。水上灯小姐,赶紧逃吧,今天城里的军队都在撤。水上灯说,老板如果见到仁厚,就请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让他注意安全。
水上灯回到家,她喝下一大杯凉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害怕。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死。我连自己的爹妈都不知道是谁。我的戏还没有唱够。我还没有红透汉口。我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好好享过福。我死了我的苦就白吃了。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她将家里的剩饭菜全部吃完,又精简了一遍包袱,脱下高跟鞋,换上布鞋,然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出门。行到江边,却没见到小船。江边有不少军人。水上灯抓住一个士兵询问,士兵说,封江了。上午日本人有侦察机飞过来,下午多半会来轰炸。金口停了我们几艘军舰。
几乎没隔多久,大群的日本飞机便飞了过来。爆炸声一阵阵传来。水上灯心里发紧,她心知从水路离开汉口,已是梦想。
天色昏暗下来,街上到处是流言。水上灯此时的孤独无助,就像当年她被杨小棍押着去刘家陪夜时一样,可是又哪里会再有一个余大师前来相救呢?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同伴们为抗战疾呼的情景。想起撤退时那沸腾的江滩。她知道她做了一个极错的选择。像她这样没有亲人的人,就应该跟她的团体在一起。在那里,她是主角。台上缺她一个,一场戏便演不下去。她的在与不在,被每一个人关注着。而现在,离开了他们,她成为这世上的一个孤家寡人。她活着或是死亡,已然无人介意。
望着窗外,静听着长江的水。水上灯心绪混乱,她想,明天,或是后天,我要往哪里去?
突然间,水上灯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这声响,带着犹疑,仿佛在试探,却让水上灯突然振奋。她想一定是张晋生。一定是他来了。一定是他忙碌完后专程赶来接她。念头到此,她扑上去一般冲到门口,呼地拉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陈仁厚。顿时,水上灯泪水涌满了眼眶。虽然不是张晋生,但原来世上除了张晋生之外,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看到这个人,她蓦然有一种感动,心道这人世并没有将她抛弃。
虽然是专程来看水上灯还在不在,结果真看到她时,陈仁厚却吃了一惊。他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留在汉口?水上灯被泪水堵住了喉咙,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仁厚走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你那个张副官呢?水上灯半天方说,不知道在哪里。陈仁厚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不管你?水上灯说,他是军人,可能随时都会有事。陈仁厚说,既然无法顾你,为什么要强留你在汉口?水上灯说,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陈仁厚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我很害怕你会出事,所以我恨他不顾你的安危。水上灯走到他的跟前,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动。这一下一下的弹跳,传达到她的心里,将那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水上灯平静了自己。她说,你不是要到乡下去吗?怎么还没走?陈仁厚说,我跟你说过,你不走,我就不会走。水上灯急道,你想要气死我吗?陈仁厚望着她说,我倒是被那个混蛋气死了。老板告诉我,说你还在汉口,我一口气差点没憋死自己。下午我过来,你这里没人。我想可能你已经走了,晚上我再过来看看,居然你屋里亮着灯。而且你还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再不走该有多么危险?下午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们的军舰。水上灯说,我看到了。陈仁厚惊异了一下,说你在江边看轰炸?水上灯说,我本来想要坐船到金口的。陈仁厚说,幸亏没坐。日本人占领南京后,杀人如麻。如果武汉落到他们手上,难保不会这样。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尤其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日本人更是不会放过。
水上灯顿时浑身颤抖。陈仁厚坚定地说,你得跟我走。我到哪里,你到哪里。我保证你的安全。陈仁厚将发抖的水上灯搂得紧紧,用手掌上下抚着她的背,低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天夜里,陈仁厚就留宿在水上灯家。他们连吻都没有接过,连一次带有甜蜜爱情的拥抱都没有过,却突然地在一起过了夜。恍惚这一刻是世界末日,他们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将人生该经历的过程去经历一下。这是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当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连在一起时,陈仁厚低声说,我这样抱着你,心里好踏实。水上灯流了泪,说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第一个进我身子的男人。可是第一个进来的人是怎么弄的我,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便是在这个充满着不安和紧张的夜晚,水上灯说出了当她只有十四岁时候的故事。自从她坐着余天啸的马车离开那个小镇后,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讲述。她讲到她被灌醉酒,讲到她醒来时看到的一切,讲到她的逃跑和被抓回。这个话题一开头,她便无法自制。眼泪如潮,把枕头打得透湿。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可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只要来到嘴边,眼泪便跟着它一起汹涌而至。每说出一句,便如一把利刀,深割着她的心。一刀又一刀下去,直到她述完。
陈仁厚被她的所说震惊,他从未料到他心目中女神一样的水上灯,曾经那样惨烈地过着她的一天又一天。他以为他阻止住她卖身、送她到洪顺班是救了她,却不料依然是把她送进了虎口。他忍不住陪着她一起哭。陈仁厚说,是我害了你。都怪我把你介绍给杨小棍,下次我遇到那个家伙,我要杀了他。哭罢又说,我不会介意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再有人欺负你。水上灯哭道,我们不说这个,你只要紧紧抱着我就可以了。
这个夜晚,枪声一直在响着,仿佛四面八方都在打仗。而他们置身在战场之中。但是两个年轻的身体却完全不顾及了。他们一直做爱,不知疲倦,仿佛惟有如此,心里才觉安全。这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制造的一份安宁。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不会活着?他们也不去想,只有忙碌的身体能够阻止他们对未来的恐惧。
第二天清早,天微亮,陈仁厚准备去买早点。他们计划,吃过早点,便离开汉口。走出房屋,正欲踏上街道,突然就看见日本人跨步巡街,而街角上已经挂上了日本的太阳旗。陈仁厚心里一阵黑暗,他逃似地回到水上灯的住所,流着泪告诉她,日本人业已占领武汉。
这是1938年的10月26日清晨。在它的头天夜晚。汉口便已沦陷。
二
陈一大因与乐园雍和厅早已签订演出契约,带着他的杂耍班如期抵达乐园。头夜进驻,睡一夜起来,懵懂间竟发现整个乐园空无一人。陈一大正欲去老板办公室询问,不料却见一队日本人开了进来。
一个翻译高叫道,这里管事的人呢?陈一大心道,如其等死,不如主动。便立即走上前去,哈着腰说,我就是。我们听说日本皇军进汉口来了,心想皇军也定会来这里寻乐子,就专门在此恭候。这里是乐园,这是我们的杂耍班子。日本先生也一定喜欢看。翻译转述了一遍。所有在场日本军人都松下一口气,很快哈哈镜前发出笑声。陈一大想,咦,原来日本大兵的笑声跟中国人一样啊。
翻译跟日本军官交谈几句,转向陈一大,说太君对你的态度很欣赏。他希望你来管理这里。楼下继续让人来玩乐,但楼上我们要用来作司令部。陈一大露一副受惊吓的表情,说让我来管这里?翻译说,今晚上就演杂耍给皇军看,作为慰劳。
这时候的陈一大,只要不杀他们的人头,叫他做什么都可以。红笑人说,班主,难道我们真要演给日本人看?陈一大说,不演就是死,你有选择吗?死到临头,只能选择那个能让你鼻子出气的事。
陈一大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乐园的总管事。这么多年来,乐园的老板对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年到头他都在为杂耍班子的生存而奔波。现在好了,他可让他的班子天天在雍和厅演出,月月都有丰厚的包银。陈一大想,给谁演不是个演?管他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时也没让我们活好过,既然日本人能让我活得好,我为什么不给他做事呢?陈一大这么想着,心里立即坦然。
他带着日本人上楼去挑选他们所需要的司令部办公室。然后他也给自己挑了一间。座下皮椅随意转动着。他像以前的管事一样,双腿往桌上一跷,心里的升腾感立即强烈起来。他想原来坐在这地方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呵。原来他陈一大也会有这么一天!
翻译过来找他,敲了敲门。陈一大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站起。翻译说,你不用害怕。日本人对友好的中国人也会友好。陈一大说,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翻译说,你只需让这里继续歌舞升平就行了。等下到我那里拿点钱。开始做事,总是要花点钱的。
隔不几天,陈一大便跑到五福茶园。五福茶园没开门,陈一大心道里面肯定有人,便敲门。一个跑堂伙计伸头出来,见是陈一大,便开了门让他进去。
水文身着便服,正坐在里面与人喝茶。陈一大认出那人是黑道上的贾屠夫。陈一大见水文脱了警服,有些惊异,说水少爷这是?水文说,脱掉那身黑皮了。陈一大说,日本人来了也得要警察呀?水文说,他要他的,不关我的事。我家茶园也得要个男人来管着,一个女人打理生意,天晓得往后会闹出什么动静来?我没那个胆。陈一大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逃走了哩。汉口的有钱人都逃得差不多了。水文说,怎么不想走?可我妈坚决不肯出门,我能甩下她老人家自己走吗?贾屠夫说,水少爷,也不用太担心。就算日本人来了,他们若欺负了你,我们兄弟照样给他一个杀字。杀了他就跑人;他能拿我们怎么样?水文说,难得贾大哥如此为我撑腰。陈一大说,你们黑白两道联手,天下哪有怕的事?水文说,从今以后,我不是白道,贾大哥也不是黑道了。
贾屠夫站起来一拱手说,我会常来喝茶。叫翠姨别害怕,该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这里有兄弟替你们罩着。水文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贾屠夫走后,陈一大有些酸溜溜道,难不成他看上了翠姨?水文冷笑道,当是人人都跟你这般好色?贾大哥身边已经有了银娃,其他女人都不在他眼里。陈一大堆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翠姨不在?水文说,找她有事?
陈一大便说起日本人让他管理乐园。水文冷笑道,可是有人宁可死也不去帮日本人做事的。陈一大说,说得轻巧。我班里二三十口人,这些人后面又跟着一大群。我出了这个头,他们就都能活。你以为我不晓得气节?可是我还晓得人道。三厅的郭沫若在乐园讲过好多回,我听也听熟了。日本人不人道,但我陈一大要人道。我陈一大要小命而不要这个老脸。我舍了我自己给日本人当狗,还可以换那几十上百人好好活命。你说我不这么做,该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水文一时无语。好一阵水文方说,汉奸的理由恐怕跟你都一样。陈一大说,汉奸领着日本人到处杀中国人,这个汉奸我是不做的。我只不过管着乐园,让大家在日本人的天下也能过日子。水文说,你来是跟我说这个的?陈一大说,我是拿你当朋友呀。当然,我也是想来告诉你和李翠,往后到乐园看戏全由我包。水文说,什么世道,还有心情看戏?陈一大说,水少爷,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我比你活的时间长。我跟你讲,这世道谁来当家根本由不得你我,但是自家过日子,却是由你我自定。不管汉口是日本人当家还是美国人当家,你背后都是拖着老婆孩子姆妈姨娘。你也不能让他们一天到晚垮着脸。我们盯着自己的小日子,有钱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个实在。明晚上我想约翠姨吃个饭。这年头,不晓得哪天就没命,能享受时就得及时享受。我这个心思你也是晓得的。这个忙,还得求水少爷你帮我一下。
水文想,到底是个老江湖,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透了底。水文想到天黑,把心情想得沮丧万分。回到家,跟姆妈刘金荣说,陈一大一直盯着翠姨。现在有日本人撑腰了,更是要打翠姨的主意。可我又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你让一家老少平安健康,就对得起你爸爸。既然陈一大看上了翠姨,就让翠姨替水家出个头,有什么事,让陈一大替我们扛一扛,不也很好么?茶厂关了,茶园还得开,不然家里开销哪里找钱?既要开张,家里就得有一个人,跟日本人搭上关系。这陈一大不是现成送上门的人?只是……刘金荣顿了一下,方又说,只是,为了水家的名声,这事不能声张,叫他们暗地里自己混就是。水文说,要不,干脆让翠姨改嫁给陈一大好了。刘金荣说,儿子,这事可不行。翠姨必须还是我们水家的人,她才会帮水家。让她出了水家的门,恐怕她的脚跟子不见得站在水家的地面上。到底水家逼着她把女儿扔了。水文怔了怔,说姆妈,还是你行。
晚上,水文去找李翠。李翠刚从外面回来,说她本来准备去看看玫瑰红,可是街上到处是日本人,而法国人把租界封得死死的,根本就进不去。水文将陈一大的意思转达给了李翠。李翠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我本来就只是应酬他,他现在当了汉奸,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哩。水文板下面孔说,现在我们能得罪他吗?这里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要过活,爸爸死后,一直是我罩着家里。现在,我罩不住了,可是现如今翠姨如果出头,就可以罩住。李翠不悦道,我是水家的人,去跟一个汉奸鬼混,你不怕我丢你水家的脸面么?水文厉声说,保住水家老老小小、包括翠姨你的命,是比脸面更大的事。至于维护水家的面子,我感激翠姨这么想。所以,家里在六渡桥的一处房产,先给你们用。平常翠姨还是住家里,但陈一大若找翠姨时,你们可在那里会面。我保证,只要有我水文在水家,不管日后如何,我一定不会亏待翠姨。李翠伤心道,什么叫亏待,什么叫不亏待呢?让我背叛丈夫去侍候一个汉奸,又该怎么算?我的脸面在水家又往哪里放?
水文沉默片刻说,这事的确是亏待了翠姨。但翠姨你想想,父亲去世这些年,我也是尽量在照顾翠姨。因为陈一大他看上的就是翠姨。以前我可以拒绝他,现在我不敢。不光如此,我还得让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茶园要开张,朝廷没人撑腰,什么都不好办。所以,只有让翠姨受委屈。你把陈一大侍候好,让他听你的。他跟日本司令部的人熟,这样我们家在汉口就可以活下来。至于水家,你放心,我会把道理跟大家说清楚。水家人只会拿你当恩人。李翠说,大少爷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了一点。只不过,茶园那边,我还想打理,我做惯了,喜欢在那里待客。水文说,茶园交给我好了,翠姨只消一心一意侍候好陈一大就是对我们水家最大的帮忙。
李翠顿了顿,万般伤感道,茶园也不要我去了?那么,这算不算水家把我扫地出门?水文说,翠姨如果这么想,那是我没说清楚。翠姨还是水家的人,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翠姨真的还想过来打理茶园,只要翠姨精力够得过来,照来就是。
这一夜李翠又是彻夜未眠。她的心就如十多年前把女儿送出家门时一样,痛得厉害。而面对这痛,她除去接受,却全无他法。只是这次,她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倒是菊妈,一旁不停地揩眼睛,哽咽不停,说怎么能让姨娘做这样的事呢?李翠说,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拿我当人。
晚上陈一大来接李翠时,李翠已经打扮停当。刘金荣隔窗望着,对李翠说,水文还讲你有一百个不情愿,我看你还满开心嘛。李翠说,你如果觉得开心,你去好了。
一句话呛得刘金荣没法回答。李翠又说,我警告你不要再得罪我,水家现在靠我卖身去罩着,好让你们过好日子。我都这样替水家卖命了,你要再伤我,豁出去我也是什么都敢做的。刘金荣听罢这番话,竟忍下了自己的千般恼怒,没有回嘴。
李翠昂着头走出水家院门。突然她心里有一种畅快。自进这扇门那天起,她在这里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现在,她却可以伸直腰杆,扬眉吐气了。李翠想,我顶撞了,我刻薄了,我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走出院子的李翠看到马车和一身西装革履的陈一大,竞也觉得不那么反感。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尊严去迎合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又让她突然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李翠伸出手给陈一大,在陈一大的牵引下踏步上了马车。
这天夜里,李翠便没有回水家大院。她带着陈一大去了六渡桥的屋子。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男人身体的李翠,夜里有如火山爆发。这种激情中,虽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愤恨。她一句话不说,只是天翻地覆地行动。她的举动让陈一大喜不自禁。风平浪静后,陈一大伏在她的耳边,用手抚着她的身体,温存道,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啊。从今以后,我第一是你的狗,第二才是日本人的狗。李翠说,好啊,我就喜欢当狗的主人。
三
住在江边的居民全部被轰赶出去。日本人规定,整个江边实行封锁。水上灯除了逃离,别无他法。在汉口沦陷的第二天,陈仁厚带着水上灯离开了汉口。他们一路辗转?奔波,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在陈仁厚朋友的帮助下,他们不停地换马车,奔波数日,最终逃到了新洲乡下。
一天,村里的老乡突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在房东菜园拔菜的水上灯,见状挡住一个狂奔的老乡,询问何故。老乡说日本兵在城北抓了七十多个村民,押到城南举水河的堤边。令他们撕下衣服,蒙住眼睛,然后日本大兵像做游戏一样,举着大刀,一边跑着一边砍人。最后砍累了,就用刺刀挑。七十多人当场全部杀死,杀完就将他们推进了举水河。附近村予的人闻讯都逃了。老乡说时,号啕大哭。说他堂兄就在那七十个人里面。
水上灯听呆了。陈仁厚正好去城里买煤油和肥皂,路途必经城南举水河堤,水上灯不知他是否平安,急得一个人在家团团转。天擦黑时,房东一家亦举家逃离,空荡荡的房子,便只剩下水上灯一人。她慌了神,便这时,她听到了陈仁厚的声音。
水上灯几乎是飞奔着扑过去,抱着他便大哭。陈仁厚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今天我没有走城南。听说城里乱,我绕道回来了。只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已找来了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马车夫姓古,陈仁厚说是他的朋友。水上灯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陈仁厚笑了笑,没有答复她。
马车顺着田野的路一路狂奔。路上遇到一个从汉口逃出来的大户,他们坐在马车上指点着水上灯说着什么。车夫老古便搭讪,大声问他们往哪里逃。对方说,听说汉口没有屠城,家里开着店,还是要回去打理生意。水上灯惊道,回汉口去?对方说,是呀。你好面熟,可是汉剧名角水上灯?水上灯说,是。汉口怎么样?对方说,头两天一个伙计来说,日本人占领了汉口,划了难民区,只要不惹他们,还能过下去。乡下也不安宁,除了日本人,还有土匪。如果这样,不如回去。一番话,令水上灯陷入深思。她想,与其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逃难,不如回去好了。
远远地,几处村庄正烈焰熊熊,半边天都被烧得透亮。陈仁厚说,不知我老家怎么样,也许那里还安全。水上灯说,你说河角村?陈仁厚说,是呀。那里我熟。有许多朋友可以保护你。水上灯心里浮出祠堂里阴森的场景,浮出他们在马车上奋力吐唾沫,叫骂永远不再去这个鬼地方的场景。水上灯沉默片刻,说河角村对于我来说,是个有噩梦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我宁可回汉口。陈仁厚惊道,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回去?水上灯说,逃出来也没有活路,那就不如回去。我对汉口到底熟悉。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住,我到古德寺去。那里的尼姑会收留我。
水上灯神情很坚定,陈仁厚知道她主意已定,便说,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我们看看情况,如果汉口安宁,再回,好不好?水滴,你听我一次?
水上灯想了想,便默许了这个提议。
一路的走走停停,仿佛到处都有日本人的踪迹。有时在山洼里一躲便是几日,不知世外人事。还有一天,几乎与一队日本兵相遇。他们躲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水上灯整个头都被陈仁厚紧按在怀里,日本人的车在距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轰轰开过。那一次,他们真是吓着了,日本兵走后好久,他们一个个都瘫软在地,好半天才爬起身来。
寒冬的时日,陈仁厚带着水上灯住进老古的亲戚家。陈仁厚经常外出,说是要找朋友打听好汉口的情况,才能回去。水上灯恹恹的,这样的逃亡让她倍觉厌倦。尽管陈仁厚已经全力在支撑着,他尽可能为水上灯找到干净或是舒适的住处,但仍然无法达到基本的需求。有一天,水上灯来了月.经,血水渗透夹裤,连外裤都被污染。陈仁厚却无法替她找到干净的草纸。这一天,他抱着头坐在水上灯的床边,看着水上灯日渐消瘦的面容,彻夜未眠。
好消息终于有了一点。汉口舶确未像南京那样开全城的杀戒。日本人封锁江边,将中国人赶到难民区居住。慢慢的,也有店铺在开业,街上也陆续有了出来讨生活的人。虽然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但毕竟还有活路。陈仁厚对水上灯说,天一开晴,我们就回去吧。
春天如期抵达,大自然像往日一样,开始复苏开始吐青开始姹紫嫣红。湖泊和小河一如当年,在春风微熏中荡着清波。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村庄和人,却已不复以往。逃难、躲藏、跑命,成为生活的主题。
汉口终于又在眼前了。那熟悉的气息和声音都扑面而来。越走近它,水上灯越是兴奋。所有的危险似乎于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回到她的汉口。她要听那里的声音,闻那里的气息,吃那里的食物。只有在那里,她心里才会有一般厚重的踏实。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为何玫瑰红宁可放弃相爱多年的万江亭也不肯离开汉口。这个地方,就是她们生长的根,是她们滋养的水。拔掉这根,泼掉这水,她们将立刻枯萎。
街上到处都有戒严。铁丝网将难民区围得严严实实,水上灯走到难民区的栅栏前,正想询问怎么得以进去。看守难民区的警察却认出水上灯。惊喜之间,告诉水上灯说,他是她的戏迷。又说现在日本人正在号召中国人实行“复归复业”。店铺慢慢都将开张。湖南会馆对面开设了联和戏院,已经有戏班在演汉剧,只不过缺少名角。水上灯回来得正是时候,难民区的老百姓有福气听她的戏了。而他希望天天都能看到水上灯登台。说罢未加任何阻拦,便放水上灯和陈仁厚进了区内。
进到难民区内,陈仁厚愤然说,也不知哪个戏班,这么贱,竟在日本人手下演戏。水上灯说,千万别说这个话。大家也都是找个活路。陈仁厚诧异道,你也准备为了活路在这里演戏么?水上灯说,不。我答应过黄小合老师,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你说这个话让我放心了。只是已经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水上灯说,我们想办法隐居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
水上灯和陈仁厚转了几处也没找到地方歇脚。谦祥益绸布店更是被人砸了门,他们突然看到汉正街上随园酒家已经开业,两人便过去坐下吃饭。
随园酒家的老板突然间也认出了水上灯。见她面带疲惫,忙不迭地叫伙计端上饭菜。陈仁厚说,老板,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寄居两天,找到地方我们就搬走。老板忙说,这没问题。一个房间吗?陈仁厚说,两间。老板别误会,我是水上灯小姐的保镖。老板说,日本人想让店铺都开业,正拿我们作榜样,一时半刻,他们不会找我们店子的麻烦。过两天,我让我小舅子跟你们弄两份安居证来,不然,查到头上,也不好办。陈仁厚说,那就拜托老板了。
下午,陈仁厚让水上灯在店里休息,自己则外出寻住处。走前,水上灯突然说,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保镖?陈仁厚捧起她的脸,凝视片刻,方说,我不想坏了你的名节。你这么有名,大家敬你如神。我能做你的保镖,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水上灯说,我不怕。我要你跟我住一间屋。陈仁厚说,但是我怕。我怕往后有流言伤着你。我怎么样都行,但你不可以受一点委屈。你明白吗?水上灯立即泪水盈盈。她哽咽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陈仁厚说,知不知道?那天我们坐在乐园的塔楼上,我看你哭得肝肠都要断了,我就想,将来我一定好好爱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再这样流眼泪。水上灯不禁满脸是泪,她把头靠在陈仁厚的胸脯上,轻声说,你现在出去要加上一份小心。那是我的。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就要流泪一辈子,让你永远都不安心。陈仁厚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搂着水上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就足够了。
出门时,陈仁厚心里有些重。水上灯的爱情并没有带给他快乐。他很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致水上灯受伤。许多事情,他都没有跟水上灯明说。在新洲他曾经进城一趟,便是与抗日小组取得联系。按上级布置,他的小组将实施一个暗杀计划。对所有帮助日本人的汉奸,格杀勿论。陈仁厚原本想把水上灯送到自己老家,以保证其安全,然后自己再参与行动。但却被水上灯拒绝了。现在他带着水上灯回到了汉口。暗杀行动入春就要进入布署阶段,各个暗杀成员都须到位。这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尽快归队。但是,对于陈仁厚来说,比使命甚至比他生命更要紧的,是他的水上灯。他要将她安顿好,令她绝对处于安全之下,才能放心去行动。他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女人,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她在这世上吃了太多的苦,她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她的生活变得轻松和幸福。
抗日小组的接头地点在姑嫂树。陈仁厚一出门,便叫老古加快速度。马车一路飞奔,但他还是晚到一个多小时。他的组长魏东明是武汉大学的学生领袖,见他晚到,脸色当即挂出。盘问原因,陈仁厚无奈,只好如实复述了带着水上灯逃跑的过程。
魏东明吃了一惊,说你指的是汉口名角水上灯?陈仁厚说,是。我们从小就认识。魏东明说,像她这样的名角,绝对不能出头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当然。她已经说过了,她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但是,如果日本人知道她回到汉口,而且不肯为他们演戏,你说她会面临什么?魏东明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们必须保护她。但是,我们也绝对不能因此而影响我们的计划。把她交给我父亲。他是个戏迷,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水上灯大名。陈仁厚说,你父亲是?魏东明说,我父亲叫魏典之。陈仁厚吃了一惊,我听水上灯说过,她对你父亲非常尊敬。魏东明说,我知道。因为他们共同敬爱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江亭。
很晚了,陈仁厚才回到随园酒家,随他一道来的人是魏典之。一路上,不时遇到巡逻的日本人。所幸魏典之熟悉街巷,但凡前有可疑者,他们便绕道。几经周折,总算平安。
魏典之见到水上灯,十分激动。搓着手,连连说,你没有事,真太好了。仁厚告诉我说你在汉口,真是惊得我一身冷汗。我不亲眼看见你平平安安,这颗心怎么放得下来?水上灯说,魏老板最是有情人。你对我万叔那样好,我就知道你是戏子贴心的戏迷。魏典之一提万江亭,眼里便含了一包泪,说快别提万老板,提了我就伤心。
陈仁厚和魏典之都认为随园酒家不是容身之地。水上灯必须赶紧换地方。而汉口目前最安全的区域,是法租界。日本人看上去,并不准备为难那里。陈仁厚说,怎么能住到法租界里?魏典之说,我知道水上灯小姐有个朋友叫张晋生。他跟法国人关系密切,现正帮一个法国大班做丝绸生意。他一定肯帮忙。
陈仁厚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水上灯说,难道只有他才行吗?魏典之说,慢慢找,当然也能找到人。但是时间不等人呀。另外,水上灯小姐就是住进法租界,也需要找有势力的人来庇护。而且还要弄到一张居留证。张晋生在那一带呆的时间很长,就算脱了军服,但到底说话不一样。这个只有他能做到。你们不是朋友吗?
水上灯没有回答,她望了一下陈仁厚。陈仁厚说,怎么才能找到他?魏典之说,他帮法国人后,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去托他,一定能成。我想,水上灯小姐最好明天就能住进法租界,不然,呆在这个难民区,天晓得会出什么事?如果你们觉得能行,我明天清早就去找他。
陈仁厚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晚,水上灯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睡不着。与张晋生交往的所有细节,突然历历在目。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热情浪漫他的担惊受怕,想想,心里还是有几分暖意。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而现在又成为自由自在的商人呢?这在水上灯心里是个结。
突然她的房间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心知是陈仁厚,便爬起来,打开了门。陈仁厚一进门便将她拥在怀里,半天不说一句话。水上灯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结果沾了一手的眼泪。
水上灯说,你真要把我交给他?陈仁厚说,我没有选择。因为他能办到的事情,我没办法办到。水上灯说,那你呢?跟我住在一起吗?陈仁厚说,你认为张晋生会帮助我吗?水上灯哭了起来,说你这个傻瓜。你就不怕我回不来了?陈仁厚亦哽咽道,我怎么会不怕?可是我更怕你受到别的伤害。我也不想看到你每天提心吊胆。水上灯说,你可以常来看我吗?陈仁厚说,我尽量来。我要把你放在心里,日日夜夜都看着你。
窗外的月光很温和地落在大地上。无边无际的溶溶月色下,是无边无际的残酷和痛苦。
对于水上灯和陈仁厚来说,这是两个人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四
魏典之约张晋生在邦可西餐厅会面时,张晋生还有点不想去。坐在典雅的小圆桌边,他拈着小钢勺轻轻搅动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魏典之说话。突然间,他听到魏典之说起了水上灯,顿时惊得手上咖啡几乎泼了一桌。
很多的夜晚,水上灯都在他的梦里。在不知她生死的日子里,他一直为自己最后的退缩悔恨不已。其实,张晋生清早便出了门。行至法租界栅栏处,恰遇督守栅栏边的一个法国人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说,法租界现在只出不进。整个汉口,大概就只法租界是一个安全岛。张晋生说,我去带一个朋友进来,可以吗?法国朋友说,回家去吧,中国人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晋生心里便有些乱。返回自己屋里,小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安,最后还是准备去找水上灯。结果在他开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万没有料到可以看到的人。他们的出现,令他愕然。他知道,大势已定,水上灯与他之间必定将隔千山万水。他心里有无限的痛,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随园酒家小小的房间里,张晋生见到水上灯,他百感交集,几乎想扑过去拥抱她。但水上灯脸色却是淡淡的,眼睛里甚至有怨恨。张晋生很想为自己作一番解释,水上灯却打断了他。水上灯说,张先生,听魏老板说,你能安排我住到法租界去?张晋生说,当然,当然。水上灯说,那就走吧。
张晋生想让水上灯先住进肖府,且说肖府现在只有玫瑰红一人住在那里,应该会比较舒适。水上灯冷冷道,如果我想住进肖府,还用得着找你安排吗?玫瑰红跟你是亲戚还是跟我是亲戚?一句话撑得张晋生无法回答。
魏典之也不赞同水上灯跟玫瑰红搅在一起。自万江亭死后,魏典之对玫瑰红满心都是厌恶。魏典之说,如果水上灯小姐住进了肖府,我想看看她都难了。张晋生想了想,便说,好吧。先到德明饭店住下,然后我去帮租房子。反正不能留在这里就是。
水上灯这次坐的是黄包车。好久没有坐汉口的黄包车了。一脚踏上去,心里竟有些许的微澜。半个多小时后,进了法租界。只不过几个月,这里已然变得不相识起来。街上人多,嘈杂声更甚以往。张晋生说,汉口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几乎全都搬进了这里。酒店里已被住家包满,每幢房子都住满了人。一房东二房东三房东遍地都是。所以一两天内,恐怕还租不到屋子。水上灯说,租不到我就住酒店好了。张晋生说,这样大气派的话,也只有水上灯小姐敢说。水上灯说,不行吗?张晋生笑了笑,没回答。他想,只要能补偿你,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陈仁厚正等在魏典之的店里,听候消息。魏典之长叹着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万老板为情而死。但你跟万老板不同,万老板是自己要不到,而你是自己把心上人送给了人家。你既这么做了,还不索性洒脱一点?陈仁厚苦笑道,我又怎么洒脱得起来?
水上灯的中饭便在德明饭店吃。张晋生为水上灯点了法国餐。头上璀璨华丽的吊灯,桌上玲珑剔透的水晶杯,身边低低的言谈说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令经历了几个月逃难生涯的水上灯恍若隔世。
水上灯只是低头吃东西。她不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话。她心里在想陈仁厚这时候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很难过。早上分别时,他虽然没有再流泪,甚至他拼命地掩饰自己,但他心里的痛,水上灯全部都能感到。她也痛,但她却无奈。她不想再过那种漂泊的担惊受怕的生活。她需要一份平静和安宁,而陈仁厚却没办法给她。走前她跟陈仁厚说,我也会放你在心里,日日夜夜的看你。
三天后,张晋生为水上灯租到了房子。这是一幢别墅的楼上。楼下住着一个法国老太太。张晋生为了让水上灯生活得舒适和安全,整整跑了三天,费了不少心机。张晋生把水上灯带到这里时,颇带炫耀地说,看,这里环境又干净又安静,很适合你住。楼下的老太非常友善,我说你是明星,她高兴坏了。水上灯说,我是明星吗?张先生是不是弄错了,我是难民。张晋生说,水儿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水上灯说,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张晋生迟疑片刻,说像以前那样?水上灯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吗?张晋生说,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水上灯说,如果我不肯呢?如果在这几个月中,我死了呢?比方在新洲,被砍了头,扔进举水河里。还有,路上遇到日本人,如果他们发现藏在一边的我,只需要一梭子弹,我便满身窟窿,春天就会化成那些树林的肥料。
张晋生仿佛被打了一棍,顿时面如灰土。良久,张晋生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水上灯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丝绸睡衣散发着清香。这是张晋生买来的。式样和花色,都让水上灯喜欢。只有张晋生,能让水上灯觉得生活舒服。在这样的舒服之中,她的虚荣得到莫大的满足。泡在浴缸里,水上灯想,你能证明什么呢?
夜晚,起了风。水上灯走出屋,站在露台上。那里,能看到江边日本岗楼上的灯光。探照灯从长江的水面又转向城里。除了风,以及远处巡街的皮靴声,夜晚很寂静。深邃的夜空与在乡间看到的一样,但心境却全然不同。曾经无限的悲哀已被眼前的舒适消解掉一半。已经几天不知陈仁厚的消息,水上灯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想念他。但现在,当她穿着丝绸睡衣站在法国老太太别墅的露台上时,发现她的思念固然强烈,但却不是那么的痛苦。这感觉让她无限伤感。她想,仁厚,对不起,虽然我爱你,但若和你在一起就必须过那种动荡漂泊以及恐怖的日子,我实在害怕。现在,能给我安全和宁静的,就只有张晋生。是你把我还给他的,你恐怕再难收回去了。
第十五章 醉生梦死
一
住进法国老太别墅的第三天,水上灯终于决定出去走一走。走到街上,发现以前的店铺也都开了门。生活的细节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改变的只是生活的心境。
水上灯突然发现这里距肖府并不算太远,她想了想,便朝那里走去。
玫瑰红依然醉生梦死地抽着鸦片。脸色苍白得有如抹了厚粉。见到水上灯她竟有些喜出望外。连连说道,水滴呀,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水上灯有些奇怪,说你怎么看到我还会高兴呢?玫瑰红说,哎呀,闷死我了,只要给我来个活的,能跟我说说话,我就不管他是哪个了。你怎么还在汉口呢?水上灯说,一言难尽。便简单说了一下自己逃亡的经历。玫瑰红听时不停地啧啧。然后说,幸亏我没走。住在这里,日本人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说罢又问,是张晋生帮你住进法租界来的?水上灯说,是呀。是魏典之帮我找的他。玫瑰红便长叹一口气,说魏典之这老家伙,以前为了江亭,使劲捧我,现在又为了江亭恨死我了。说起来,江亭比我有福,还有这样的戏迷。水上灯说,可是有福的万叔却没活在
人世。玫瑰红说,就我这个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水上灯说,但你还是不想死。玫瑰红说,死丫头,你想我死是不是?水上灯说,这不是没事斗嘴么?玫瑰红说,往后你少跟我顶嘴,没有我,你哪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水上灯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玫瑰红便告诉水上灯,她有个朋友是法国洋行的老板。当年走私鸦片,得过肖锦富的帮助,玫瑰红让洋行老板给张晋生安排了事务。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法国洋行的经理。玫瑰红说,归根结底,你还是沾了我的光。
水上灯笑了笑,说你是我姨,我沾了你的光,你也显不出多大面子,我也丢不上多少丑。玫瑰红说,你就不能软着点跟我说话?往后经常到府里来,替我烧烧烟,陪我说说话就是了。水上灯笑道,你请我这么大的名角,付得起钱么?
两人仿佛有了一种和解。
虽然在外奔波了几个月,又突然搬进了法租界。但只要是在汉口,对于水上灯来说,就不用适应,坐下来便能习惯。张晋生送给了她一台收音机。白天她听听收音机,然后逛逛街,偶然去玫瑰红那里坐坐说一下话。隔不一两天,张晋生便来请她吃饭,陪她散步,甚至带她购物。张晋生出手阔绰。重新为水上灯添置了首饰和衣服。应酬时张晋生以女友的名义来介绍水上灯。水上灯心里有几丝冷笑,嘴上却并未反驳。这举动让张晋生欣喜若狂。
日子就这么清冷,但却也闲散和安宁地过了下去。
庸常的日子里最大的快乐便是办堂会唱大戏。头一回来找水上灯去唱堂会的是魏典之。水上灯在台上恍然觉得下面有一个人是陈仁厚。但下了台后,她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人。问魏典之,魏典之说,你大概看走眼了吧?
堂会一唱开了头,私底来请水上灯去唱堂会的人就多了。日子要过,戏也得唱,水上灯心想,就先这么着吧。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偶尔演一演戏,也算是加了点佐料。
秋天又不动声色地来到了汉口。汉口的秋天,阳光总是明亮无比。一天,水上灯无聊,便又转去乐园看杂耍。独眼老伯忙不迭地给水上灯烧水泡茶,又告诉水上灯,乐园现在的总管是陈一大。他投靠了日本人。水上灯当即放弃去看杂耍。她未及出门,突然听到剧烈的爆炸。隔壁杂技剧场被人扔了炸弹,当场炸死了两个日本人。水上灯急急朝外走,乐园内庭已是乱乱哄哄,人流全都朝外涌着。外面的口哨左一声右一声地吹得让人紧张。水上灯突然在杂乱的人流中看到了陈仁厚。他的脸绷得紧紧,神情显得有几分紧张。水上灯的心剧烈地跳起,失控一样,她大叫着,仁厚!仁厚!
陈仁厚听到叫喊,眼睛放射出光来,他从人缝中挤过,来到水上灯跟前。同样失控,他一把搂住水上灯。水上灯忽凭直觉,这炸弹与陈仁厚有关。便在他耳边低语,是你干的?陈仁厚微一点头。水上灯慌了,说你跟我来。说罢拖了陈仁厚回到茶房。
独眼老伯见水上灯拉着陈仁厚转来,知其有事,一声不作,走到门外。水上灯说,快,你把我的衣裙穿上,围巾裹着头,这样,日本人不会多注意你。独眼老伯进来说,快走,趁现在还乱着。一会儿宪兵一来,就麻烦了。
水上灯和陈仁厚赶紧出去,此时人群已分成了两流,一流是女人,一流是男人。几个日本人正紧紧盯着男人的队伍,水上灯和陈仁厚像两个亲密的女孩一样,勾肩搭背地,顺利出了乐园。一踏上中山马路,水上灯立即叫了黄包车,陈仁厚犹豫了一下,还是随她上了车。水上灯刚一落座,便紧紧抓住陈仁厚的手。她的心跳荡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激动成这样。水上灯几乎用哭出来的声音说,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陈仁厚凝望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说,你过得还好吗?他有没有关照你?水上灯说,还好。他很关照我。陈仁厚说,只要你过得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水上灯说,可是你的心踏实吗?一点都不在乎我会不会离开你?陈仁厚沉默半天,方说,怎么会不在乎,但是有些事情,我没有办法。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车。水上灯说,我不让你走。你今天必须到我那里去认个门,不然,哪天你想来看我,找不到地方。陈仁厚说,水滴,我不能去,我怕给你带去危险。水上灯噙着泪说,我不管,我只想你去看看,还有,你要抱抱我。
行到路口,两人下车,准备拐入小街。不料恰遇张晋生和几个朋友在对面的街边说话。看到款款而来的水上灯,张晋生正欲叫她,却发现与她同行的女伴是陈仁厚。而他的朋友们全都看出了陈仁厚的男扮女装。张晋生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是当众出了洋相,愤怒和嫉妒令他火冒三丈。
突然间,张晋生就冲过了马路,未及水上灯开口解释,他的巴掌已经伸到了水上灯脸上。啪啪地两个耳光扇过后,一句话不说,便扬长而去。
水上灯瞬间呆掉。张晋生居然让她当街受辱。他居然在他和她的朋友面前让她如此难堪。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她?水上灯心里突然涌出万千的恨意,这种仇恨就像当年水武辱骂她时一模一样。
比张晋生的脸色涨得更红的是陈仁厚。张晋生的巴掌令他震惊。当他看到水上灯白皙的脸上,立现红色掌印,心痛的同时却更为愤怒。他大跨几步意欲冲向张晋生,却被水上灯一把扯住。水上灯说,你要干什么?你忘了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去跟他计较。
陈仁厚几乎是怀着肝肠俱断的心情,跟在水上灯身后,进到她的房间。一进门他便将套在身上的女装狠狠甩在地上,大声道,他平常也这样对你吗?水上灯说,没有,这是第一次。大概是在吃醋。他认为我是他的女友。陈仁厚说,那么你呢?你也认为自己是他的女友吗?水上灯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但是我所爱的人把我托付给了他。我所有的生活都是他在照顾。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水上灯的话。他转过身,站到窗边,眼泪竟夺眶而出。窗下是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的世俗生活。店门开着,推车挑担及提篮的人来来往往。陈仁厚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自己没有能力让自己的所爱过上平静的日子。除了暂且放弃她,而让自己去痛,又能怎样?
陈仁厚打了盆热水,寻着毛巾,为她热敷。做完这一切,低声对水上灯说,水滴,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水上灯说,我不。我今天就是不让你走。说时声音有些呜咽。陈仁厚一时冲动,紧紧搂着她,急促道,我们离开汉口,想办法到重庆,好不好?我虽然
不能让你过得这么富足,但我保证一生一世都爱你。
离开汉口。这四个字轰的一下,在水上灯脑子里炸响。她蓦然想起玫瑰红的逃避。在那个与万江亭相约出走的夜晚,玫瑰红因为舍不得汉口,终是没有走。而她水上灯呢?难道舍得?离开了汉口,她能做什么?她的戏台呢?她的戏迷呢?她的汉戏呢?没有了这些,她又是什么?还是当那个苦到骨头里的水滴么?瞬间她就理解了当年的玫瑰红。
水上灯推开了陈仁厚,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离开汉口。陈仁厚的眼睛掠过几分失望,但很快他平静了自己。陈仁厚说,我知道。离开了汉口,水上灯就没有了光明。水上灯悲伤道,有些事,我真的没办法。仁厚,你要原谅我。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绝望。水上灯说,我只希望你能经常来看看我。我的心永远都是你的。陈仁厚轻叹一口气,说我记得。
两人亲吻着互道离别,嘴唇却都是冰凉的。
很晚了,张晋生过来找水上灯。开门进屋,他仍然板着面孔。水上灯坐在床边,没有理他。张晋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让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一直都被你占得满满的。水上灯说,既然你真爱我,为什么不问一下怎么回事?张晋生说,我亲眼都看到了,难道你还编得出什么花招来?水上灯说,好。我问你,乐园的爆炸你听到了吧?这就是陈仁厚和他的朋友一起干的。日本人在抓人,我刚好在那里。你说,这时候我要不要帮他逃过这一劫?我真要跟他走,他未娶我未嫁,又何需男扮女装?明摆着是在躲避日本人,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看。
张晋生傻眼了。张晋生的强硬像扎了针眼的汽球,迅疾地疲软下来。他吭吭哧哧说,如果是这样,我原谅你。水上灯的脸上再次挂出了冷笑。她说,你原谅我?难道你觉得我会原谅你?
次日早
上,已经快中午了,水上灯打开门,一个东西倒下来。她吓了一跳,一看却是张晋生。张晋生揉着眼睛,说我怎么睡着了呢?水上灯说,你这是干什么?张晋生说,我一早就来了,见你没起床,不想吵你。就坐在这里等。结果把自己等睡着了。张晋生拉了水上灯朝外走,出门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中山马路。下车后,走进一幢洋房。张晋生说,这是英国人当年盖的。水上灯说,到这里来做什么?张晋生说,一会儿你就知道。
洋房的电梯很小,呼呼地朝上升了几下,到了四楼。张晋生牵着水上灯的手,出电梯,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华丽的水晶灯和宽大的皮沙发。一张木柜上还放着一架留声机,张晋生在留声机上放了张唱片,然后将唱针轻轻搁上,里面响起悦耳的歌声。房间另有几个门,水上灯一一看过,发现是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储藏室。厕所在另一角,宽敞明亮。水上灯说,洋人可真会过日子。
张晋生笑了笑,说往后,这里要归中国人住。水上灯不解,说什么意思?张晋生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水上灯愕然道,我的家?张晋生说,是。我专门为你买的。水上灯更是糊涂。张晋生说,一个英国人急着回国,很便宜售出。我原不想要的。可是,我犯了严重的错误,连续两次让你伤心,甚至我差点就失去了你,我要用行动认错。所以,我昨天半夜里找到他,买下了这套房子。从此以后,在汉口,你就有了自己安稳的房间。这个英国人已经搬到旅馆去了,我在他走之前,会办好所有契税。房主的姓名栏将会落上你的名字。是叫杨水滴,对吗?
张晋生拉着水上灯,坐到了沙发上。他说,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宁可抛弃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抛弃你。但是,那天我从你那里回家,半夜便接到急令,让我立即去戴家山督阵。几乎一去就开始战斗。我们有个连队甚至跟日本人进行了阵地肉搏。我是晚上沿着张公堤和利智烟厂一边打一边撤退,才逃了出来。一出来,我就脱了那张皮,冒充老百姓。我回到汉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结果,你那里已经被日本人封锁,我根本无从知晓你会在哪里。
水上灯瞪大了眼睛,她说,是这样吗?张晋生说,接到命令,我心都碎了。我跟自己说,我错了,我根本没办法保护水儿,我应该让她跟演出队一起走的。我太自私,不该留你在汉口陪我。如果你死了,凶手就是我。水儿,你现在知道,那天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救了我。不然我会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折磨而死。
水上灯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没有抛弃我。原来他去了战场。原来他冒着更大的危险。我怎么能怪他呢?
张晋生仿佛知道水上灯的心情,一把搂过她。低声道,水儿,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水上灯哽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错怪了你。张晋生说,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既然重逢,这是我们的运气。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喜欢这房子吗?水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哩。水上灯说,非常喜欢。这是我生平得到的最好礼物。张晋生说,跟你送给我的相比,这个微不足道。水上灯说,可是我送给了你什么呢?张晋生说,请你把你的心送给我,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了。
二
水文出门办货,在街头看到了水上灯。沦陷之后,他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此一刻突然见到,居然惊喜得手足发颤。
水上灯穿着件宽大的闲服,将小小的身躯套在里面。她手上拎着一只小坤包,一个人悠悠地走着。不时还停下来,看看橱窗里的东西。水文站在马路对面,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怅然立即满心。不知何故,水文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心里都会有一份异样的感觉。水文是一个冷静理智而又相当克制的人,但是,每逢见到水上灯,他会突然觉得自己的所谓冷静理智以及克制力,都在一一丧失。
忍不住,水文跟着水上灯往前走。水上灯走到一家餐厅门前,跟一个人打招呼。水文看清了,这个人是张晋生。水文有点讶异,他不知道张晋生跟水上灯是什么关系。
次日,水文便托人将张晋生打探了一番。以前做警察的时候,水文跟张晋生也算有过往来。水文便专程去了张晋生的公司一趟。水文递上五福茶园的名片,约他往后去那里喝茶,然后方说正题。水文说,过几天犬子满十岁,打算办一个小小的堂会,有人告知说,水上灯实属张先生红颜知己。能否劳动张先生帮忙请她一下?这年月,日本人横行乡里,到处都是日本小调,听得人心烦。如果能够听听名角在家里唱汉剧,也算是一份安慰。
张晋生听此一说,心下释然。立即道,你找对人了。我们正在恋爱。水文当即心里一凉,但仍然沉着道,是吗?那真是我的运气。要结婚吗?张晋生说,眼下还没打算。这世道,哪里好结婚,是吧?水文心里仿佛松了一下,说也是。张晋生说,水先生家的庆生会有没有日本人?水文说,当然没有。张晋生说,那就更没问题。
晚上张晋生便去找水上灯。住进新房后,水上灯一直在兴奋。想起童年睡在破房的角落里,伸手捕捉从墙缝漏进屋里的阳光,那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同她的父母比,她已经是在天堂了。曾经她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有钱的人,但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去拥有一套这样宽敞和漂亮的房子。现在,并没有费多大的气力,张晋生却给了她。她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一个女人,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地得到?而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竟然可以这样慷慨给予?
张晋生告诉水上灯,水家想请她去唱堂会。水上灯断然拒绝。说我跟他家有仇。张晋生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给我一个面子。你当这出戏不是为水家而是为我而唱?水上灯说,别的我都可以,就是水家不行。张晋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讲理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张晋生的脸色便垮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闷着头,一句话不说。水上灯心里有些怵,觉得自己对张晋生未免太硬。想想张晋生对自己的好,想想令自己幸福不已的这套房子,水上灯决定投降。水上灯走过去,将头抵在他的肩上,低声道,我去就是了。
说罢水上灯感觉张晋生明显松下一口气。夜晚,水上灯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她想出门走走,却怎么都找不到门。于是去问张晋生。张晋生却跷着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板着面孔,一会儿又露出诡谲的笑容。什么也不说。突然间她就醒了。这时候,她觉得这梦有所意味。便想,难道我真的进了一间让我出不去的房间。
去水家唱堂会那天,张晋生正好有生意要谈,无法陪同。便嘱水文无论水上灯如何,哪怕发脾气,都请善待之。水文自是满口答应,并且亲自登门迎接,一路小心翼翼,客气周到,但水上灯脸色依然冷冷。
远远地看到水家的大门,童年的记忆一起奔来心间。水上灯突然间泪水盈盈。她使了很大的气力,将眼泪逼了回去。这个过程,水文一一看到,他的心便有些疼了起来。然后水文说,对不起,以前有些事,我并不知道。因我家里遭受过意外,我弟弟水武精神状态不是太好,他被家里宠坏了。当然,这都不是理由。如果能让水上灯小姐原谅我弟弟和我家人,怎么做我都愿意。水上灯说,我父亲的性命,你能还给我吗?水文一时无语。水上灯说,既然还不回来,其他的又何必多说?
水上灯走进了水家的大门。菊妈正在院子里摆花钵,见到水上灯,大惊失色。趁空时,偷偷与水上灯说,水滴,你千万不要在太太和姨娘跟前说你认识我。免得降低了你的身份。水上灯冷冷地答道,我当然不会说,因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家里亲朋还是来了不少。水文说,翠姨,你得好好替我接待水上灯小姐,一点怠慢都不行。说罢又对水上灯说,我弟弟跟朋友喝酒去了,他不在家,你不必担心。水上灯说,他在家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翠看见水上灯,立即想起那个曾经找玫瑰红借钱的女孩子。那次玫瑰红不肯借钱予她,李翠一直心有不安。现在见水上灯一派的贵气,便显得尤为高兴。李翠连忙热情道,外面吵闹,水小姐不如到我房里来休息片刻。一会儿演戏也够累的。水上灯说,我不姓水,我姓杨。
水上灯跟在李翠身后,跨进她房间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上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跳急促。李翠对菊妈叫道,菊妈,有贵客,泡杯好茶来。菊妈颠颠地进来,傻了一样,望着她们二人。李翠说,菊妈,这是汉戏名角水上灯。大少爷最喜欢她的戏。你拿我柜子里新送来的龙井。这个味道清香,想必水上灯小姐喜欢。菊妈慌忙地哎哎应答,赶紧取水沏茶。
水上灯便环视房间。李翠随着她的眼光指点着。水上灯的目光落在一张男人的照片上。李翠说,这是我男人,他运气不好,死得太早了。
那男人的目光仿佛正正地望着水上灯,令水上灯感觉有一丝温暖,又有一丝亲切。李翠走近了水上灯。临近她身边,水上灯身上散发的一股别样气息扑面而来。在这气息面前,李翠突然惶恐不安,她不禁盯着水上灯,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菊妈端了茶进屋,见李翠的神情,手一哆嗦,几乎将茶杯落在地上。菊妈说,他姨娘,你怎么了?李翠方醒了一样,笑了笑,说水上灯小姐,你好美,我都看呆了。水上灯坐了下来,淡然一笑,说我怎么能跟有钱人家的姨娘比。李翠说,我以前也是穷孩子,吃过许多苦。是那个死鬼在一堆人里把我给相中了,不然这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了。菊妈说,水上灯小姐,请喝茶。看到水上灯小姐现在这>.样子,倒是像神了我们姨娘刚嫁来时的那个水灵。那时姨娘也就这么年轻哩。李翠说,唉,当年不能提,我现在已是个老妈子了。请问,水上灯小姐今年几岁了?菊妈赶紧说,喝茶吧。姨娘,我听说不时兴闻人年龄哩。李翠便笑说,我是晓得的,不过见水上灯小姐出落得这般漂亮,忍不住想给她说人家哩。水上灯听李翠这口气,就像是听家里的絮叨一样,脸上竟露出几丝笑意。
正说话的时候,水文进来。见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碧绿碧绿的,又见她们说得很开心,便说,原来女人们坐在一起,会这么开心呀。李翠说,我正问水上灯小姐有没有嫁人哩。水文忙说,人家名角,为了多演戏,都不肯早早嫁人的。再说戏迷们也不肯。李翠说,也是呀,玫瑰红就是二十好几才出嫁。对了,玫瑰红还是水上灯的姨哩。水上灯说,也是也不是。李翠说,这话怎么讲?水上灯说,她是我妈的堂妹,所以算是。可是我妈死得早,她对我也不亲,所以也可以说不是。李翠说,你妈什么时候死的?水上灯说,大水那年。水上灯说时想起慧如站在水里说的话,心里一阵刺疼,她不由瞥了菊妈一眼。
晚上,水上灯在水家堂屋里演了两出折子戏。一出《摘花戏主》,藏书网一出《穆桂英》。这个时候,能看到汉口名角的戏,观者莫不兴奋。巴掌拍得轰轰的响。完后,有戏迷请求再唱一曲。水上灯也被巴掌拍得兴起,打算答谢这些巴掌,便走上前,准备再唱一曲,不料却看到半途回来的水武。
水上灯说,我原准备应大家之邀,再唱一曲《贵妃醉酒》,但是,我看到我的一个仇人。这个仇不是别的仇,是杀父之仇。我不想唱给这样的人听,所以要对各位说声很抱歉。
水文一听,立即紧张起来。他也看到了刚回家的水武,便忙走到水武跟前,低声道,今天给哥一个面子,不要闹事。水武却已经发怒了,说她来我家唱戏,我还嫌臭哩。臭下河的女儿,成名角就可以张狂了?老子想要收拾她照样收拾。水文厉声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你要让我没面子,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水武到底有点怕水文,便由着他推进了自己房间。
水上灯出门时,水文出来相送。李翠追了出来,说大少爷,家里客人还多,我来送水上灯小姐吧。水文想了想,说姨娘帮我招呼一下客人,我送去就转来。李翠只得说,好吧。
回去还是坐的马车。马蹄嘚嘚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清脆。这是一段熟悉的路。儿时的水滴来来回回不知跑过多少趟。过去的事情,水上灯完全不能想。一想便心情恶劣。然而,走在这样的路上,却仿佛是走在自己的往事里。水上灯一句话也不想讲。水文便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觉得静静地坐在这个女孩的旁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欢喜和温暖。即便当年他恋爱时,坐在他的未婚妻身边,也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直到水上灯的家门口,两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水上灯下车时,也没打招呼,水文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方又坐上马车回转。
这一夜水文辗转反侧。他脑子里不断冒出水上灯的面容。他想,怎么样才能让她对自己亲近一点呢?
第十六章 阴影下的人们
一
天气变得炎热。张晋生的生意似乎忙了起来。他不时跟船跑芜湖南京上海。每逢他出门,水文总能立即获悉消息。这时候,他便经常在水上灯居所附近闲转,不时与水上灯来一个偶然相遇。因为这个偶然,水上灯居然也跟他去喝了一次茶。有过这次喝茶,水文似乎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之中。他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这个女人寝食难安,到底是真喜欢她,还是因为没能得到她。他常常连茶园都顾不上打理。
一天黄昏,水文倚在路边的墙角,他知道张晋生去了芜湖,也知道水上灯这个时候会出来散步。他还想跟她有个偶然相遇。不料,他竟看见水上灯与陈仁厚肩并着肩从外面回来,两个且说且笑。夕阳的余光照在水上灯的脸上,她侧着脸听陈仁厚说着什么,那种表情,无疑是陷入在爱情之中的人才会有的。陈仁厚送水上灯到寓所门口,两人分手时,居然拥抱了一下。水文大吃了一惊。他想,难道水上灯跟陈仁厚恋爱?那么张晋生又扮演什么角色呢?水文心里的妒火几乎要将他燃烧起来。
水文想了又想,让佣人山子去把陈仁厚找回来,结果山子竟找了两三天才找到。山子低声跟水文说,表少爷跟一帮地下党成立了暗杀队,准备把汉口的汉奸一个个都杀掉。水文心惊了一下,却未露声色。
陈仁厚匆匆而回,他奇怪表哥怎么会找他。水文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担心你的安全,又担心你的身体。陈仁厚便很感动。水文装作有意无意地说,前几天,小毛十岁,我们请了水上灯来家里唱堂会,你知道吗?我记得她是你小时候的朋友。陈仁厚惊喜道,真的吗?她居然没有告诉我。他一直在劝水上灯不要仇视水家,他想,原来嘴上不答应,心里却已经听进去了。
水文作惊讶状,说哦,你最近见过她?陈仁厚便支吾了一下。水文说,我听说她是肖府张晋生的情人?陈仁厚说,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张晋生帮过她,但是她并不爱他。水文说,哦?那她爱的是谁?陈仁厚的脸便红了。水文说,难道她爱的人是你?陈仁厚半天才说,是。水文说,这怎么可能?陈仁厚说,我现在无法跟你说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水滴爱的人就是我。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一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水文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把她抓到手?
陈仁厚脸上显出几丝忧伤。他说,现在世道这样乱,水滴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太珍贵了。所以,我不忍让她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她再吃任何的苦头。水文冷笑道,真是伟大的爱情呀。可是放出去了,她还回得来吗?陈仁厚坚定地说,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水文说,女人的贪图富贵之心,我比你了解得多。如果你真爱她,就不会让她跟别的男人搅在一起。
陈仁厚仿佛被水文这句话击中了,整个下午都不说话。呆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碧树连天。他想,我怎么会不是真爱呢?可是我的人生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我必须做更重要的事情。这是比爱情和我自己的生命都更为重要的事情。我只能如此。表哥不懂我,但水滴是一定能懂得的。
陈仁厚一走,水文便叫来山子,说你去给我跟踪仁厚。但凡他做的事,你都回来告我一声。几天后,山子紧紧张张去茶园找水文。山子说,我听说表少爷他们开会了。他们想要暗杀政府里一个姓张的人,说他是大汉奸。水文让山子把陈仁厚找到茶园。
进茶园时,正见水文与陈一大相对而坐喝着茶,陈仁厚不想过去打招呼。陈仁厚径直走到李翠跟前,叫了声翠姨。李翠便将他引到内室。陈仁厚指指外面的陈一大,说翠姨,我听舅妈说,你现在跟那个汉奸在一起?李翠脸便红了,说这是你表哥的安排,说万一我们家出了麻烦有人帮着说话。
陈仁厚便生气了,说表哥怎么能这么卑鄙,拿姨娘来做这种交易。翠姨,其实你也不情愿,是不是?李翠说,我一个女人,哪有什么情愿不情愿呢?水家对我有恩,我也应该报答才是。陈仁厚说,恩什么恩哪,听说翠姨的女儿刚满月都被当成怪物送出去了?李翠心里腾了一下,说表少爷怎么能提这个事呢?
水文进来时,李翠已经到外面应酬了,走前脸色阴暗。本来要给他沏茶,结果也没沏。陈仁厚有些不安,他想这是她心里的大痛,自己实在不该提这件伤心事。
水文说,咦,怎么姨娘没给你沏茶。陈仁厚说,我不渴,表哥有事说完我就走,我还有事。水文说,我知道你有事。而且是大事。暗杀姓张的政府官。如果……水文说了半截,停下了话。
陈仁厚脸色大变,惊说道,表哥你?水文说,我怎么知道的?你也晓得,我以前是当警察的。想要知道什么事,很容易。陈仁厚说,难道你要向日本人告发?水文说,告不告当然在我,就看你怎么做。..
陈仁厚不解,说,我自小来水家,表哥一直待我不错。我对表哥一直有感恩之心。水文说,所以你也应该报答我一回。只要一回就可以。陈仁厚说,表哥请讲。水文说,离开水上灯。陈仁厚叫了起来,为什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水文说,因为我喜欢她。我要不惜一切得到她。
陈仁厚几乎是惊呆,瞬间脑袋里空白一片。水文给他倒了杯茶,说既然到了茶园,茶是一定要喝的。不光生津解暑,也能醒脑清心。
陈仁厚咕噜咕噜地大口饮茶,水很烫,但他竟是顾不上了。水文说,好茶要细品,不能这般牛饮。陈仁厚放下茶杯说,如果我不离开呢?水文说,我只需把这个消息告诉陈一大。陈仁厚说,你不如把我直接交给日本人好了。水文说,不是没到这一步吗?你去爱你的国家,进行你的斗争,我去爱我想要的女人。我们两个并不矛盾。更何况,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把她捧在手心,而是把她暂寄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并且是她并不爱的男人。你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公平?所以,你唯一的路,就是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不然……水文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陈仁厚紧张地说,不然怎么样?水文说,你们的抗日小组会全军覆没。因为我已经掌握你们全部人的底细。
陈仁厚颓然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现状,让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能怎样选择?他其实没得藏书网选择。水文走到陈仁厚面前,放下一包钱,说我觉得你最好离开汉口。如果不想走远,也不要回来。这回,你们的暗杀一定能顺利进行。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五福茶园。那包钱他也拿上装在了衣袋里。因为他们买枪正好缺钱。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水上灯的住所。结果门锁着。电梯里一个见过他的邻居说,找水小姐吗?她去十里铺唱堂会了。
陈仁厚叫了辆马车,疯狂地朝十里铺奔。坐船过汉水时,下起了雨。雨很大,陈仁厚便借着雨水。对着江水哭了起来。
到十里铺时,灯光亮处,便是堂会。陈仁厚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水上灯正在台上,她正扮着梁红玉。她英姿飒爽,每一亮相每一挪步,都让陈仁厚心痛。陈仁厚站在密集的人群中,听水上灯唱完,又看着她谢幕两次,方退了出来。
大雨已停,气温并未有所降,反倒更加闷热。陈仁厚心里有一股悲凉。心想原本面对张晋生,自己已很是无可奈何了,而现在,这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无可奈何。他不能去跟她告辞,也不能跟她明说。他除去自我消失,已无第二条路可走。陈仁厚在心里对自己说,水滴,对不起。再见了。但也许永远无法再见。
在这个闷热的雨后夜晚,水上灯坐着马车回家。昏黄的路灯照耀着湿漉漉的马路。她心里突有一阵失落。我在汉口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不答应陈仁厚跟他一起离开汉口去重庆呢?
一连好几月,陈仁厚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张晋生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奔忙。闲极无聊时,水上灯倒是经常遇到水文。每回水文都要请她喝茶,两人坐在茶馆里,闲闲地说些话,打发着时光。还有一天,恰是晚饭时间,水文说他没吃饭,顺便请水上灯一起吃饭。寂寞无聊的水上灯便也没有拒绝。水文的声音总是很平缓温和,跟他说话时,水上灯心里竟会生出一些依赖之情。而对水家的仇恨,也因为水文的缘故,渐渐淡下。
一天下雨,屋里潮湿。坐在窗下,看屋檐的滴水落下。对面马路的人家,窗台上种着鲜花。花儿在雨中茂盛地开着。水上灯很孤单寂寞。到了黄昏,夕阳突然出来,雨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滴下来。雨水在阳光里散发着淡黄的色泽。水上灯想,陈仁厚,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跑到哪里去了呢?突然之间,她有一种什么都抓不着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太阳出来,明晃晃地照着窗外的树叶。水上灯越发想要知道陈仁厚的行踪。便叫了黄包车,一气坐到深巷里的水家。
水上灯正欲上前敲门,门却打开。出来的是李翠和菊妈。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你你……?水上灯没理她,直面李翠说,我是来找陈仁厚的。请问翠姨,知不知道他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已经好久没回来了。现在在哪里,这个可能得问大少爷。菊妈,你带她进去找大少爷。今天我不陪你了,水上灯小姐,我们要赶着去莲溪寺。
菊妈领着水上灯进院,一路走一路低声道,水滴,你最好还是少来这里。水上灯说,用你管?菊妈被呛得没话说。
水文正在书房,见菊妈领来水上灯,几乎是吃了一大惊,然后便兴奋不已,以极大的激动喊着下人送茶倒水。以致睡得刚起床的刘金荣踢踏着鞋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刘金荣看到水上灯,脸色一垮,说你一大早来我家做什么?水上灯说,放心吧,不是来找你。刘金荣说,水文,脑子清楚点,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被这些女妖精勾引。水文说,妈,你想到哪去了?说罢将刘金荣推出门。水上灯说,我说一句话就走。请你告诉我,陈仁厚到哪里去了?
水文笑了笑,笑中带着几丝诡谲。水文说,你知道仁厚在做什么事吗?他是抗日小组的人,正在执行暗杀汉奸的行动。因为前不久一连串的暗杀事件,日本人最近搜查得紧,我想他已经离开汉口上前线打日本人了。水上灯说,不会吧?如果他走,一定会告诉我一声的。水文奇怪道,他做的是秘密工作,怎么会去跟你说呢?说了组织会处理他。你不是见到过他们的组织处理红喜人的吗?何况你那里还有张晋生,仁厚怎么敢冒这个险?
水上灯一时被顶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水文说,像仁厚这样的人,性命都不属于自己。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那帮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一切都听组织安排。家庭、亲人对于他们,都是拖累。水文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回去的路上,水上灯想,恐怕是了。自己可能正是那个拖累,所以他才会坦然地把我交给张晋生。既然如此,他走他来又何必要跟我说呢?想罢,心下便有着化解不开的怅然。
二
去莲溪寺烧香也是李翠一时起念。一天,陈一大说要请几个要客,让李翠以夫人名义去作陪。李翠拗不过,就去了。结果请的是几个日本人。李翠心里便十分不爽,次日一早叫了菊妈一起,说要去莲溪寺烧香。一则去去秽气,二则到菩萨面前认个罪。告诉菩萨她不知道是跟日本人吃饭。
一大清早,山子叫了马车,三个便一起过了江。莲溪寺在武昌蟠龙山,寺内只有尼姑。每次走进莲溪寺,只需闻得里面的气息、听到里面的木鱼,李翠便觉心内已然静下许多,这次也不例外。老尼说,心里晓得就好。心里晓得对面坐的不是人,那里就没有人。李翠顿然开朗。李翠和菊妈走出门,正欲上马车,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个日本人。日本人显见得是有些醉了,叫着花姑娘逼近了李翠。菊妈大叫着,山子还不救姨娘,说着便扑向日本人。山子拉了李翠一把上了车,菊妈叫道,还不快跑。马车夫这才醒了般,驾着马车一顿死跑。一直跑到晒湖边,见车后无人跟来,方停了下来。
李翠已经瘫软在车上,直到马车停下,才晓得哭。山子说,怎么办,要不要等菊妈?李翠哭道,要等。一定要等。马车夫说,那是日本人呀。再等的话,到码头天就黑了,两位今天怕会回不去。老婆在家病着,我得赶回去给她抓药。要不我先放下两位,你们另外叫车。山子便说,姨娘,真要是放下我们,这地方我们怕也难得找到车。还是先到码头吧?李翠亦无奈,只好点点头。
到码头时,天已微黑,最后一班渡船行将过江。山子架着已经哭得脱力的李翠,上了船。这一夜,李翠噩梦连连,不时连哭带嚎。惊得一家人无法入眠。第二天水文便让山子叫来陈一大,让陈一大把李翠接到他的住所。陈一大有小汽车,山子便和他一起乘轮渡抵武昌,一下船便见码头旁边一间屋子的墙根下围了一堆人。一个黄包车夫在跟旁人说,这个女人昨晚上就躺在这里,已经哭了一整夜。真可怜呀。
山子忙拨开人群过去看,却见趴在地上哭泣的人是菊妈。她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头脸都肿着。若不是特别熟悉,山子根本就认不出人来。山子不由大叫一声:菊妈!
陈一大闻之亦赶紧上前。见菊妈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惨遭凌辱。他脱下所穿长衫,替她遮盖。嘴里说,恐怕要赶紧送医院。菊妈一字一句道,送我回家。
汉口这边的码头,陈一大的汽车已走,山子叫了马车回家。山子便问菊妈有没有被日本人抓住。菊妈哭道,三个日本人呀。都喝了酒,拖到路边革堆里就轮着来呀,还有行人在路上走,他们也不管。这叫我怎么活下去。我男人死后,我替他守寡一辈子。却让这种畜生糟蹋我。我怎么还有脸活呢?
山子从少年时代就在水家,得过不少菊妈的照料,眼下见她如此悲伤,便落泪。山子说,菊妈,你别这么想,能逃出命来就是运气。菊妈说,我宁愿他们把我杀了。想到痛处,便又放声哭泣,哭得晕过去。
山子把菊妈背进院。家里女佣已辞得只剩下厨房的一个老妈子。山子便叫了老妈子过来为菊妈洗身换衣。李翠闻讯忙过来,抱着菊妈便是一场大哭。刘金荣也赶了来,也痛骂日本人。但看到厨房老妈子端水来要为菊妈洗身,脸一垮,便说,这是你干的事吗?弄脏了手,你怎么做饭。李翠忙说,我来洗。刘金荣说,你不打算打理茶园了吗?你若沾了秽气,难道想带到茶园去?那可是我水家祖传的家业。李翠也一下子呆愣住。
刘金荣走到菊妈跟前,用手绢捂着嘴说,菊妈你不要怪我心狠,你一身秽气,我水家没这个胆留下你。李翠吓得魂飞魄散,她立即向刘金荣一跪,说太太,菊妈是为了救我,才被日本人害的。请你放过她吧,菊妈在水家做了一辈子,你叫她往哪里去呢?刘金荣说,我可管不着。我只能管我水家宅院安宁没事。万一邻居知道,个个指点我们脊背,我们家还受不起。
正在五福茶园打理的水文,听到李翠赶过来的求请,又获知他母亲的态度,便说这事得听他母亲的。茶园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的确不能再有意外。菊妈这样,虽然让人同情,但他也没有办法。水文说,水家毕竟不是慈善的地方。辞退一个佣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多给她一点钱吧。说着,从柜台上拿了一叠钱,交给李翠。
李翠无功而返,再见菊妈,除了哭,便无话说。菊妈心里痛彻,坚决地让山子把她扶出门外。山子眼圈通红,嘴唇抖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李翠代菊妈把她的衣物清了一清,把钱悄悄塞进去。
过来一个黄包车,菊妈说我不晓得哪里可以住。黄包车夫说,前面小河边有个车马店,日本人来后,人都跑了,现在空着。就几个讨饭的小孩晚上在那里过夜。要不先去那里?
黄包车一路小跑,一会儿就见到了小河。拐了几个弯,房屋渐少,菜园渐多。已是城区和郊区的交界处,于是看到了空在那里的车马店。车马店里一个大铺空着,满是灰土,山子拍了几下,让菊妈躺了上去。菊妈艰难道,山子,你去替我把水上灯找来。山子说,她怎么肯来?菊妈说,她是我表弟养大的。你跟她说我有重要事告诉她,她一定会来。山子说,可是我不晓得怎么找到她。菊妈说,去问陈一大。山子。我不见到她,死不瞑目。
太阳几乎落了山,山子终于找到水上灯。
水上灯记得这个人的样子。甚至记得他叫山子。童年的记忆因这张脸而浮出心头。水上灯没让他进屋,冷冷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山子说,不是我找你,是菊妈有重要的事跟你讲。菊妈说,她见不到你,死不瞑目。水上灯说,什么意思?山子没好气道,她叫三个日本人糟蹋了,快死啦。说罢转身即走。
水上灯有些傻眼了。心里忽地冒出一阵剧烈的痛,自己的心却仿佛被别人的铁锤在猛烈击打,一下一下。节奏越来越快。她顿了几秒,追上去,大声道,她在哪里?山子说,要去就跟我走,不去就拉倒。
水上灯叫了马车,一路小跑,渐见郊区。水上灯疑惑,说你不会是水武派来整我的吧?山子大声道,水武少爷没这个心思。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呀。水上灯冷言道,看来水家的佣人个个都不是一般的人。
山子有些烦水上灯。这个烦乱来自他在她小时候揍过她,也几次痛打过她父亲杨二堂。他山子手上有着她家的血。进了车马店,山子说,菊妈,我得先回。晚上我给你送吃的来。菊妈说,山子谢谢你,你不用来了。
水上灯站在床边。淡淡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天黑前,我得回家。
菊妈哭了起来,说我晓得你恨我。可是水滴,你误会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结婚几天,男人就死了。我没有儿女,你小的时候,我拿你当女儿看。那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抱到杨家去的。我见你可怜,为保你一条小命,才送你去那里。今天我要告诉你,你的爹妈是谁。
于是,在菊妈断续的讲述中,二十年前那个春天的往事,一一展示在了水上灯面前。她出生的哭泣;她父亲的惨死;她大妈的噩梦;她母亲的跪求;她哥哥的冷漠;她母亲的选择;菊妈的谎言;大雨和雷声;故事的结束她已经到了杨家。每一个片断都刺伤着水上灯。她在这个故事中遍体鳞伤。
水上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对菊妈的话,她深信不疑。因她想起自己见到李翠时奇异的感觉,想起看到照片上的父亲心里竟有温暖,想起跟水文说话时,虽然有恨,却也会蓦地生出依赖之心。一直以来伤害她的人,竟是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亲人,却全都是她最深重的仇人。
水上灯情不自禁抱着菊妈放声大哭。小时候她最喜欢扑入这个人的怀抱,最喜欢这个人的到来,最喜欢吃这个人带来的东西,最喜欢听这个人说长道短。而现在这个人却正处于苟延残喘之中,甚至一直以来都忍受着她施予的仇恨。
水上灯一边哭,一边说,菊妈,对不起。菊妈说,你连自己的爹娘是什么人都不晓得。所以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明白。水上灯说,为什么要说死?菊妈悲哀道,我浑身都脏透了。这世上不会容我。我活着会比死难过。水上灯说,不要!菊妈,往后你跟我一起过。我拿你当我的亲妈。水家那边我是一个人也不会认的。菊妈说,你要可怜你妈,她是没办法。水上灯说,可是在我一个月大的时候,她怎么不可怜我?菊妈,我们先不说这些。我去找马车,我们一起回家。我保证你有好日子过。菊妈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点了点头。
水上灯跑了很远,总算找到了马车。她想,好了,以后我可以有菊妈跟我搭伴生活了。我总算也有了亲人。她是我真正的亲人。
当马车停到了车马店门口,却只见几个乞丐般的小孩站在门口围观,水上灯拨开孩子,急忙进屋,嘴上喊着,菊妈,我来了。我们马上走。
眼前场景却令她惊愕万分:菊妈已经吊在了车马店的梁上。水上灯眼前一黑,双腿一屈,不由跪在了她的面前。
三
水上灯把菊妈葬在了杨二堂的墓边。黄孝河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当风把纸钱的粉屑吹得到处都是时,水上灯觉得自己心里的痛似乎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对水家有着解脱不了的仇恨。这仇恨还不仅仅是跟水武打架,还不仅仅是父亲的死亡。这仇恨是与生俱来的,是前世就埋下的种子,她一来世就开始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这棵大树伸展着枝桠,在暗夜里露出狰狞的面目。
水上灯就这样坐在菊妈坟前呆想。她的心仿佛被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燃烧成灰。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那些抛弃她的人,全都道貌岸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富贵,却将她一个婴儿抛进苦难的深渊,让她受尽人世的煎熬。血缘亲情,原来不过如此。和他们比,躺在这里、爱过她养过她呵护过她却与她毫无血亲关系的杨二堂又是多么善良。
李翠去祭拜菊妈,令她吃了一惊的是,菊妈的坟头坐着的人竟是水上灯。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水上灯抬头看见李翠,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水上灯bbr>用狠狠的目光盯着李翠,直盯得李翠毛骨悚然。李翠说,你怎么会祭拜她?水上灯指了下杨二堂的墓,说她是我父亲的表姐,可以了吗?李翠依然疑惑,说可是菊妈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呢?而且你到我家时,菊妈也装作不认识你。水上灯大声道,我爸爸是下河的。菊妈不肯说这层关系,是怕你们水家嫌她脏!你问够了吧。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山子同李翠一起望着水上灯远去,他突然说,姨娘,这个水上灯跟你嫁给老爷时好像,连走路都像。
李翠心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她颤抖着问,山子,你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把宝宝送走的。山子说,到现在不敢瞒姨娘了,我没去送,是菊妈替我去的。她说她去买药,顺便送过去。李翠惊道,真的吗?是菊妈去送的?她会不会把孩子送给了她的表弟?bbr>.99lib?你帮我去问问这个水上灯的生辰八字好不好?
李翠双腿一软,跪在了菊妈坟前。她放声大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是菊妈的死还是为自己失去的女儿。她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必得用一场滔天的大哭才能缓解。
李翠突然想到水上灯的母亲是玫瑰红的姐姐。于是她直接就奔去肖府。对玫瑰红将她去莲溪寺的事说了一遍,李翠说,我心里痛得厉害,我嫁到水家,只有菊妈什么事都为我着想,这回又救我,她的死都是我害的。
玫瑰红劝了又劝,李翠方平静下来。甫一揩干眼泪,便想起更重要的事。于是说,珍珠,你姐姐的那个女儿,就是水上灯,是哪年哪月生的?玫瑰红说,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不是慧如姐的亲生女儿。有什么事?李翠说,今天我在菊妈坟前遇到她了,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我女儿……李翠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又流下来,送她出去的人就是菊妈。你说,她会不会把我女儿送到你姐姐家?菊妈的表弟就是你姐夫杨二堂。玫瑰红怔了一下,说你这一说,也有可能哦。她小时候,名字叫水滴。李翠更加激动,说真的吗?她叫水滴?这名字会不会是菊妈取的?因为那天下雨,我说这孩子的命就像一滴水,刚落下,就得干。玫瑰红说,哦,有这事?李翠说,珍珠,你得帮我。我想认回她来。你一定要帮我。
玫瑰红想了又想,方说,翠姐,你得冷静一下。如果被你家大太太晓得了,水家但凡出一点事,全都会赖你头上。你刚过上像样的日子,难道又去自找麻烦把它毁了?再说了,你想认,她想不想呢?叫我看,这丫头心狠手辣,心机又深,没一点像你。如果她知道你是她的亲妈,她会认你?她不恨死你才怪。结果呢,你哪头都没落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玫瑰红的一番话,倒真叫李翠安静了下来。她想起水上灯仇恨的目光,心里一动,莫非菊妈让山子心急火燎地找水上灯,就是想在自己死前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然她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这么一想,李翠的心便有点冷。她长叹一口气,说你说的也是。
水上灯离开菊妈的坟地,几乎是一路奔跑。在梦里,她经常有这样的奔跑,被一个看不见脸面的人追赶,一直追得她走投无路。而此一刻,她恍然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的人生里。她跑得头发散乱,气喘不匀,终于她把自己跑得没了气力。
乐园边的南洋大楼旁有家小酒馆,水上灯便走了进去。酒馆很冷清,水上灯点了饭菜,又要了酒。几乎没有喝过酒的水上灯,只几小杯,便将自己喝醉倒。饭菜一口没吃,人便趴在了桌上。酒馆的老板是戏迷,水上灯进门时便认出了她,让伙计去乐园找找人,好把她送回去。伙计恰遇陈一大和水文,两人去了小酒馆,水文只道水上灯因为陈仁厚的缘故,便跟陈一大说,我们改天再吃饭,我把她送回家吧。陈一大眼神有点狡黠,说我知道大少爷喜欢她。男人嘛,对漂亮女人总是容易有好感的,更何况水上灯这样的红角。水文默然不语。陈一大便叫了他的小车过来,说送水少爷到翠姨的房子。他转过头,将一把钥匙递给水文,然后说这样如何?水文低声道,听你的安排吧。
小车在街上穿行。路边走着零零落落的行人。正是中午,阳光有点亮。水文想起有一天他在街上看着水上灯行走的事。那时的他曾经悄然跟在她的身后,欣赏和嫉妒燃烧着他的心。而现在,他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水上灯,她的脸红红的,眉头紧蹙着,纤小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心狂跳不已。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她?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水上灯放在床上。然后自己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伏下身,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气息令他的头发晕。他试着欲解她的衣扣时,突然听到醉着的水上灯阵阵呜咽。这声音让水文清醒。他想,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了。而且已经在开始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果他这样欺负她,只能使他们终生成为仇人。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君子,不能图自己的一时之快而成为小人。
水上灯再次发出呜咽。声音痛楚而凄凉。水文弯下腰拨了拨她,然后问,要不要喝点水?水上灯突然就伏在他的腿上痛哭不已。那种哭声夹杂着无限的悲痛甚至绝望,令水文心惊。水文想,难道只是为了仁厚么?
天已然黑透,水上灯醒了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之地,并且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顿时惊吓地跳了下来。水上灯双脚落地,却见她面前站着的人是水文,她的心一阵紧缩。
水文说,你醒了?你在酒馆喝醉了,我没你家钥匙,所以只好送你来这里。水上灯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水文说,你看你衣服穿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坦白地说,我很喜欢你,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有很特别的感情,但我不会欺负你。我知道仁厚不在,你很痛苦。但是我可以照顾你。水上灯说,你无聊。水文说,而且我还知道你并不爱张晋生。他这样的情场高手,跟你也只是玩玩而已。而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水上灯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你无聊!然后拉开门,快步而去。走到街上,她的心还扑扑地跳着。水上灯想,天啦,差一点就出大事了。
四
回到家,趴在床上,水上灯瘫软得一动不想动。天黑得厉害,从窗口,能看到路灯散发出的淡淡光芒。水上灯想,你这个混账,你居然想打我的主意。为了你母亲的狗屁噩梦,为了你水家的狗屁安宁,你居然责令你父亲的妻子抛弃女儿。而这个人是你的亲妹妹,只有一个月大的亲妹妹。你这样的冷血,这样的杀手,你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真心,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爱。总有一天,你要遭到报应。你们不是把你们认定的秽气抛弃了吗?你们同样不得安宁。
次日一早,水文便拎了水果篮前来谢罪。他请水上灯原谅他的唐突,说他讲那些话是对水上灯的不敬,但他的确是因情之故,他看到她就心跳不止,平常亦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水上灯没有留他小坐一分钟,她冲动地喊叫着,将他赶走。水果篮亦被水上灯扔了,出去。
这天的夜半,水上灯突然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想,无论对错,她只能这样了。
张晋生终于出差回来。他拿着在外边买的丝绸和衣裙来看水上灯。水上灯突然说,你想娶我吗?
张晋生说,不是说要等到你红透吗?你不演戏,又哪有机会让你红透?我都等得心凉了。水上灯说,我是问真的。我不想一个人过下去了。张晋生说,现在?水上灯说,是,现在,越快越好。张晋生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局势这样坏,我怕不能给你安定的生活。水上灯说,难道你并不想娶我?真像人家说的,只是跟我们戏子玩玩而已?张晋生忙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只是你这次决定得这样突然,我一时不敢相信。水上灯说,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结婚吧。张晋生半天方走到她的跟前,捧起她的脸,见水上灯并未像以前那样躲避,便将自己的唇凑上去,狠狠地在她的唇上亲吻起来。兴奋道,真好呵。我们结婚,但你不要后悔。水上灯说,我不后悔。
张晋生很快把喜帖拿了回来,上面烫着金,水上灯拿在手上,心如乱麻。陈仁厚的影子不时干扰着她。干扰她的还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怀抱。水上灯想,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可以消失这么久?你不来看看我,也不给我你的消息,你的怀里是不是已有别的女人?或者你另有大志?是了,我是你的拖累。你已经把我交给了别的男人。你根本没有打算让我回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
水上灯想得心里悲哀,双泪长流。可是眼前的生活,她还得面对。稍加穿戴,她下楼叫了车夫,径直去到五福茶园。
水文正无精打采地呆在茶园待客。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水上灯的表白,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只觉得水上灯望着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已经消解掉的仇恨,仿佛又重新生长了出来,而且似乎更深更重。甚至不仅仅只是仇恨,还有其他。难道,她对我也有感情?她恨我是因为我有了家室?水文突然冒出如此念头。为这念头,他竟是有几分激动。
伙计过来说,汉剧名角水上灯来茶园了。水文几乎是跳了起来。他喜不自禁,忙不迭地迎了她上雅座,又叫伙计过来为水上灯泡茶,亲自交待说,拿店里上等茶叶,要用新送来的玉泉寺的水。
伙计一走,水上灯说,别这么客气。我是来谢你的。一谢你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二谢你没有趁我酒醉不醒欺负我。水文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对不对?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你这么讲,也对吧。过几天,是我的大喜,今天我特来送喜帖,请你届时大驾光临。
水文接过喜帖,脸色立即大变。立即说,婚姻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我知道你并不爱这个人。水上灯说,婚姻有时候要的不是爱,而是安稳。水文说,你是不是因为要躲我才做这个决定?你不要这样。我保证不再胡说八道,我只用朋友的身份关心你和爱护你,好不好?水上灯说,以后这些让自己的丈夫来做,更可靠。水文说,那、那,仁厚呢?你不介意我说他吧?水上灯说,不介意。我本来跟他也没什么。他只是我的一个熟人而已,不然怎么他去到哪里我连音讯都不知道呢?水文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匆忙把自己嫁了,他真的配不上你。水上灯冷笑一声道,他不配,难道你配?我不嫁他,难道嫁给你做小?水文一下子被噎住。
伙计沏上了茶。水上灯从容地喝了几口,连称好茶。水文说,那就常来喝吧。水上灯说,嫁人后,出门随夫,他去哪里喝茶,我便去哪里。水文说,你不要太天真,以我对张晋生这种人的了解,他在老家不可能没有家室。
水上灯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的婚姻与你无关。你家里放着老婆孩子,回去多操心他们。水文脸色变得煞白,他说你居然敢对着我磕桌子。你以为我喜欢你就可以由你呵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绝不会有好下场。水上灯说,你们水家人个个都威胁过我,你原是惟独一个对我尚有几分客气的,现在你也终于露真相了。好吧。你们全家都上吧,你看我怕不怕!
水上灯说罢拂袖而去。
水上灯的婚礼办得简简单单。张晋生说,日本人到处都是,弄得热闹,遭人嫉妒,不如悄悄地办。玫瑰红作为娘家人参加了婚礼。玫瑰红虽然是打扮俏丽,脸上的粉涂得比墙粉更厚,但却挡不住她的憔悴苍老,甚至她的神情亦木然呆滞。只是嘴上依然带着玫瑰刺。
玫瑰红说,我看到水滴就像看到了我的过去,而我的现在也就是水滴的将来。水上灯却笑了笑,说玫瑰有刺,终要凋谢,水上的灯却是航标灯,就算光照不大的时候,也总是有光。玫瑰红说,鬼火一样,那也叫光吗?船看见那光绕着走,行船走水人人都晓得,靠近那个光就有危险。水上灯说,就是独自闪亮,也比凋谢而变成泥土要好。便有客人笑,听你们这两大名角说话,倒像是看演戏听对白一样。张晋生便赶紧说,可不是,我天天看她们演戏哩。
夜晚,看着窗外星星闪闪的灯光,水上灯心有痛感。这个痛处只属于陈仁厚,水上灯想,你一句话不说,就跑得没有人影,你又凭什么呆在我心里不走掉?你走吧,从我心里走吧,永远不要进来。水上灯突然就泪流满面。
早上起来,张晋生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说你不是第一次?水上灯哀伤地笑了笑,说我在江湖班子跑戏时,被人强奸过,那个人七十岁了,你想要听我说那些过去的事吗?
水上灯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和痛楚惊住了张晋生,他伏下身,抱住水上灯,温柔地抚摸着她,然后说,对不起,水儿,我是个很俗的男人。如果我的话伤了你,你就狠狠地打我吧。
水上灯的眼泪流在张晋生的胳膊上。但她知道,这泪水,并非只是为她十四岁的凌辱,而更是为了她心里的另一个人。
有一天,张晋生又说有一批丝绸的货需要去核实一下,要出差。天气十分好,水上灯便穿了衣裙准备下去走走。走出公寓,踏上马路,突然水文从对面斜插过来。水文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两个人。这牵涉到某件事的真相。水上灯疑惑着,但却同他前往。
按照水文的指点,黄包车一直跑到了汉口火车站。在三德里的巷口,水文叫了停。水上灯跟在水文身后,穿越了几个里弄,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水文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欢悦的叫声:爸爸回来了!门随着声音打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仰头看着他们。孩子身后,紧跟着出来一个少妇,乡下女人的打扮,操着一口外乡口音,说你们找谁?水文说,请问张晋生先生在不在?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乡下女人说,他不在家,做生意去了。孩子亦大声道,爸爸说过几天就回来。
水上灯怔住了,她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屋里。孩子和少妇跟在她的身后。水上灯进屋看到了梳妆桌上的照片。那是张三人照。张晋生抱着孩子和少妇并肩而坐。水上灯指着张晋生问少妇,他是你什么人?少妇说,是俺男人呀。水上灯说,他什么时候是你男人的?少妇指了指孩子,说是涨大水的那一年,我爹在水里救了他的爹娘,就把我说给他了。小姐,你怎么了?
水上灯浑身发抖,水文见势不妙,一把揽住她的肩,说她男人跟张先生长得好像,前两年跑了,她以为张先生是她男人。少妇松了一口气。水文忙将水上灯拉了出门。
水上灯叫了黄包车,不顾水文,一路催着车夫朝长江边狂奔。车夫跑得一头汗,水上灯仍然嫌慢。车夫恼了,跑了一阵,回头说:小姐,长江边日本人封了路,到不了跟前的。小姐是不是想要跳河?黄孝河也可以跳的。水上灯一怒,便叫了停车。
水上灯刚下车,后面紧跟着过来一辆黄包车,车上跳下水文。他付了车费,然后对水上灯说,你不要这样。车夫悻悻道,有钱的女人跟男人一吵架就要跳河。我老婆要是这样,一百回也跳了。水文板下面孔,厉声道,你少废话。拿了钱还不快滚!
水上灯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水文说,我只想要你知道真相。水上灯说,我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就很开心吗?水文说,我也谈不上开心。我只是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以为对你好的男人真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好。但事实并非如此。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给人做了小?水上灯狠狠地盯着水文,说我做大还是做小是我的事,你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我更加恨你。水文说,你怎么总像个刺猬一样呢?你到处扎人,自己一样会受伤。我这样是为你好!水上灯说,为我好?我见过那些为我好的人,到头来全都是为自己好。比方你,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沦落到窑子里去,我也不会跟你。你就死了心吧!水文气得脸发白,他大声道,好吧,你到窑子里去。你什么时候进窑子,我就什么时候把你赎出来。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赎出来。水上灯冷笑一声,说把自己扮演得像个情种,我倒是真想看你到时会不会倾家荡产。水上灯见一辆马车路过,冲跑过去,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水上灯回到家,却见张晋生黑着脸坐在沙发上。水上灯进门将鞋一甩,也没理他。自己拖出箱子,一声不响地收拾行李。
张晋生走上前伸手就甩给了她一个巴掌,说你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太太,有什么不好?你到处乱跑什么?水上灯被打得眼冒金星,她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张晋生说,我骗你什么?你那么想要结婚,我若说不结你肯吗?水上灯说,如果你告诉我你有家室,我怎么会嫁给你?张晋生说,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有几年没见他们了。日本人来了,花园口决堤,到处都被淹了。他们能跑出命来,已是万幸,我能不管他们?水上灯说,那我呢?我算什么?张晋生说,我给你房子住,给你钱花,让你过好日子,小小心心地爱你,你觉得你是什么?水上灯说,我名正言顺地嫁给你张晋生,你却让我做小。在汉口,你让我有什么面目见人?张晋生说,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是小?水上灯说,我知道你知道呀!张晋生说,我张家在老家也是大户,我不可能娶一个戏子当正妻。就是我肯,我家祖宗还不肯哩。水上灯说,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晋生说,你什么时候问过我?
张晋生的话令水上灯一时气结。她的确从来没有问过。突然水上灯想起陈仁厚的话,想起玫瑰红的话,想起水文的话。她想原来他们都能察觉出问题,只有我一个人无视。为什么我无视呢?是因为我太贪。我被他的甜言蜜语和各种礼物所迷惑。这个错误,是我自己自找的。水上灯坐在窗前,陷于自己内心的混乱之中,无法自拔。
张晋生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水上灯冷笑一声道,你打得对。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该打。张晋生说,你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去骚扰他们母子。他们不可能从你手上把我抢走。我只是养活他们而已。水上灯说,是吗?
这天夜里,张晋生待水上灯百般温存,但仍然阻止不了水上灯的连连噩梦。她梦见自己与人厮打。打倒一个又来一个。无休无止。当她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时,方发现,和自己打的那些人,都是一个个的自己。她惶遽而醒,醒后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张晋生,原本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五
肖锦富万没料到,连他坐的船也会遭此灭顶之灾。所幸炸弹落下时,身边人迅速地为他穿上了救生衣。也没有看见其他人,他爬上了岸。重庆遥不可及,便在姊归住了下来。住了不足半年,便不小心把房东女儿的肚子弄大了,只好结婚生子,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人。儿子已经满地跑路,肖锦富想想自己当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便觉得在姊归这样的小地方过不下去。有一天,有人从汉口过来,说法租界内,人们照样花天酒地地过日子。赛马会也照样在举办。肖锦富一路风餐露宿,总算回到了汉口。
肖锦富原想在汉口休息一阵,再设法去香港,然后转道美国。结果到了汉口,回到他的深宅大院,却发现他的老婆玫瑰红没事一样,日子过得优悠自在。肖锦富有些惊讶,说你怎么这么舒服?投降日本人了?玫瑰红说,放屁,我跟日本人照面都没打过。只不过正好住在法租界,大门不出,谁晓得我还活着?
肖锦富陪着玫瑰红抽了几天鸦片,让浑身筋骨松弛下来,又悄悄地去堂会听了几场戏。有一个夜晚还让张晋生陪着,两人一起去华清街嫖了两个苏州妹。心里便觉得汉口非但不是地狱,而且跟天堂也差不多少,便决意留下不走了。
有一天,肖锦富见一年轻漂亮的女子进他的宅院。旗袍的长摆在两腿上一摆一摆,煞有风情。忙盯着眼睛细看,却见是水上灯。肖锦富热情道,水滴,是你呀,来看你姨?水上灯吃了一惊,说姨夫,你怎么回来了?是打过来的吗?肖锦富说,怎么打得过人家。船被炸翻了,我落水逃回来的。几年没见,你长成大姑娘了,比你姨当年还要标致。水上灯说,难得姨夫夸我。肖锦富说,你姨眼下正忙着抽大烟,水滴,还是你好,不抽不赌,长得是这般的水灵。说着肖锦富便贴近水上灯,伸手捏了下她的屁股。水上灯吓了一跳,说姨夫!肖锦富说,那有什么?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要这样想才好。水上灯说,姨夫,我已经嫁给张晋生了,他要是晓得了,大家都难堪。肖锦富说,张晋生这小子,他得听我的。我们俩嫖一个女人是常有的事。我要他把你让给我几天,他肯定同意,就看你肯不肯。床上的事,我比他强。我们俩比过的。水上灯满脸愠色,说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肖锦富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欢看女人生气。那个小样子,可真是好看。水滴,我的钱比张晋生多,你跟了我,就是跟了银行。怎么样?
水上灯不想跟他纠缠,索性连玫瑰红也不去看了,掉头便出了院子。
回来想想觉得窝囊,便告诉了张晋生。张晋生一听便垮下了脸,说是不是你招惹他了?水上灯说,张晋生,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我给你当小,已经是在委屈我自己。你倒让我看你的脸色过日子。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你回你自己家好了,我也不稀罕你。说罢。一屁股坐在墙角,心痛得像有人在撕。料想不到婚姻生活竟是如此无趣,如此屈辱。
张晋生安抚着水上灯,待水上灯气平后,他却想着想着恼了火,阴冷下脸,说别的我都可以让他,但想沾我的水儿,那是做梦。
当晚肖锦富便约张晋生吃饭。去的是德明饭店。虽是亡国,但德明饭店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水晶灯下,依然是长裙摩擦、杯盏轻叩。肖锦富说,晋生,你跟了我上十年,我叔叔虽然在重庆,但肖氏的家底你也是晓得的。我想送一间铺子给你。就是挨着火车站的皮货店,你觉得怎么样?张晋生不动声色道,无端受礼,在下不敢。肖锦富说,当然不是无端。我想找你讨个人。水滴呀,这个尤物真是性感无比。张晋生板下面孔,说她现在是我老婆。肖锦富笑道,她不过是一个做小的。你家里有老婆,把她送给我,你再找更年轻的不就是了?张晋生说,水儿是个钢性子,你制服不了她的。肖锦富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若像个棉花,你说东她就东,又有什么意思?张晋生沉默不语,半天才说,这么多年来长官对我也是有恩,我不答应倒显得过不去了。两天后,你挑个约会地点,我让她过来就是。肖锦富用脚跺跺地,说就这里,就在德明。我们也要有一点法国人的浪漫。晋生你对我的体贴,我不会忘。我叔叔一旦从重庆打回武汉,我肖某还会发迹,自然少不了你的好。
张晋生回家即跟水上灯说了此事。水上灯一听便发了炸。张晋生说,你发什么疯!我答是答应了他,可是我就非得按他的来吗?水上灯说那你怎么办?张晋生冷笑道,他不就是要个女人吗?我有他想要的人。
水上灯依然觉得委屈不堪。整晚,张晋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那步子急促而沉重,直搅得水上灯心烦意乱。玫瑰红常说的话,鬼使神差一样回响在她的耳边。玫瑰红说,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你的结果也会跟我的结果一样。她想,我放弃了陈仁厚就像玫瑰红放弃万叔一样?我嫁给张晋生就有如玫瑰红嫁给肖锦富一样?我若是如同玫瑰红一般,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岂不是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难道这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么想着,心里便像被刺扎着,只要它在跳,怎么都是个痛。
两日后的下午,肖锦富依时到德明饭店。用钥匙打开房间,一股香水的芬芳立即从屋里飘出,径直钻进他的鼻孔。人未见,心便已醉。肖锦富掩门即说,宝贝,是不是等急了?屋里一个女人转身道,可不是吗?这么晚才来。那声音娇软无力,像是在空中飘浮着。
女人却并不是水上灯。她说叫银可可。从此德明饭店便成了肖锦富的温软乡。银可可像一瓶永远也喝不完的好酒,品一口,便通体舒适,醉意上头。肖锦富想,这女人还是淫荡点好。她们淫荡起来,真是让男人开心呀。
便是这天,两人从中午就在床上混,一直到天擦黑,也不想爬起来。肖锦富便叫了酒菜,让服务生径直送到房间。门铃响起,肖锦富去开门,结果门一开,闯进来三四个男人。肖锦富定睛一看,是汉口著名的黑道老大贾屠夫,当年肖锦富还帮他买过枪支。床上的银可可正全身赤裸,裹在被中,浑身发抖。贾屠夫说,我不过出门半个月,你居然钻到别的男人的怀里。你道我出门做什么去了?打日本人!你他娘的却趁这个时候背叛我,你跟汉奸有什么差别?银可可哭道,大哥,你也晓得的,没有男人我活不下去。肖锦富紧张了,说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贾屠夫说,没你说话的份!你竟敢搞我的女人,你知道她叫什么?肖锦富说,不是叫银可可吗?贾屠夫说,银娃,你告诉他,你到底叫什么?银可可低声道,叫银娃。肖锦富傻眼了,贾屠夫一直与汉口名妓银娃姘居,汉口人差不多都晓得。贾屠夫说,我如果让你活着出了这个门,我贾屠夫今后在汉口还怎么混?要说你也值当,汉口多少人想睡银娃,全都没机会。你倒摊上了。所以今天你死也是一个值。
肖锦富还想说什么,贾屠夫头一摆,一个跟班上前,将肖锦富的鼻子一捏,下巴一掰,另一个跟班走过去,打开一个瓶子,将里面的汁液朝肖锦富嘴里一灌。肖锦富满嘴白沫,惊恐地一指瓶子,说这是什么?贾屠夫说,这还用问?毒药呀。肖锦富吓得当即昏厥,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贾屠夫转向银娃,说你是让人灌呢,还是自己喝。银娃便哭,说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往后专心侍候你一个人。贾屠夫朝他的跟班说,那就灌吧。
次日的报纸上赫然登出肖锦富和银娃的死讯。那天张晋生没回家,托人将报纸带给水上灯。水上灯读罢浑身打颤。她知道必是张晋生的一手操作。她想,原来人真是不可貌相,而她根本都不了解张晋生。他的阴狠和他的冷静,都足够吓人。她心里不觉满是悲哀。嫁给这样的人,岂不等于嫁给了狼吗?
几天后,张晋生回来了,先说孩子病了,他必须在那边照顾。见水上灯不动声色,又说看到报纸了?谁要是跟我过不去,就会是这样的下场。水儿,你也一样。乖乖听我的,一辈子有你的吃香喝辣。
水上灯淡然道,你不必威胁我。不就是个死吗?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当我早就死了,我现在活的都是赚的。
第十七章 人生的层叠
一
汉口的堂会,越发多了起来。水上灯花团锦簇地被人簇拥。钱多得花不完了。想起儿时的清苦,时常她拿钱在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然后对自己说,我可以随意买所有我想买的东西了。我现在也是一个富人了。只是,数完钱,将它们深锁入柜中,她觉得心里的痛苦却并不比她没钱的时候少。
一天水上灯去阜昌街唱堂会。化妆时,突然听说早晨高等法院的院长在花楼街被人暗杀,身上中了三枪。暗杀者是三人,开完枪后,分头窜进小街逃掉了。又说汉口警察和日本军警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发誓要把凶手捉拿归案。
水上灯的心立即猛烈地跳了起来。她想,难道是陈仁厚做的?一时间,水上灯竟心急如焚。这天的堂会一唱完,她便奔去五福茶园。
李翠乍一见到水上灯,先是一怔,心跳加速,几乎是带着谄笑上前。水上灯说,我找水文。李翠说,大少爷不在,请问你找他有事吗?水上灯说,我想知道陈仁厚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行踪不定,这两年几乎没有消息,可春节期间又有人送他回来过。因为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人瘦得像没了一样。水上灯便一阵心痛,焦急道,后来好了吗?身子没什么大碍吧?他什么时候还回来?李翠奇怪道,水上灯小姐这么关心我家表少爷,你跟他很熟吗?
水上灯脑间立即浮出大水中逃难的事。想起慧如站在水中对她的嘶喊。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掉头便走。
李翠喊着追了几步,水上灯并未回头。李翠便喊道,你去看一下你姨吧,她现在一个人,不太好。李翠的声音在水上灯的脑后追赶着。水上灯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几条街,那声音仍在身后不肯散去。
肖府的大门虚掩着。只剩一个老园丁依然埋头修剪着园子里的花草。老园丁见水上灯说,肖公子一死,大家都卷起铺盖走了。水上灯说,那你呢?怎么没走?老园丁说,我本来就不是侍候人的,我是侍候这些花草的。我要一走,它们全都得死。人已经活不好了,还是让这些花草活得好一点吧。一席话,说得水上灯无言以对。
玫瑰红依然躺在卧榻上抽鸦片。仿佛靠了鸦片,她才能够喘息。她更憔悴,脸色也更加苍白。玫瑰红说,想不到你会来看我。水上灯说,我为什么不来?玫瑰红说,我又不是你亲姨,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呢?水上灯说,是来看你有多么可怜呀。玫瑰红说,这就对了。这才像你水滴。这才像你的狠劲。水上灯说,姨不是说我跟你一样吗?玫瑰红说,是呀。你就是像神了我。记得当年我打过你一个巴掌,你说要还给我的。现在你是不是见我没人撑腰,特意过来打我的?水上灯说,你男人死了,就算我不打你嘴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脸上连一片肉也没有,打你还硌我的手。玫瑰红便大笑,说水滴,果然就是水滴。你从小就跟我斗,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水上灯说,你唆使吉宝玩弄我妈,我不恨你恨谁?结果他们两个都因为你的缘故,没落得好结果。玫瑰红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事的确怨我。我若不介绍他们认识就好了。水上灯说,你不该撩动我妈的心。玫瑰红说,那是她自己的心本来就在动。你 60f3." >想想我姐那样的美人,跟了你爸,她怎么可能甘心?水上灯说,这是她的命。玫瑰红说,换了是你,你肯认这个命吗?不等水上灯开口,玫瑰红又说,世上再窝囊的女人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比自己更窝囊的男人。..
水上灯没有回答。这天她在肖府为玫瑰红做了一顿饭。玫瑰红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光靠老园丁给她炒点青菜。水上灯见状觉得反正自己回家也是一个人吃,便留了下来。
吃饭时,玫瑰红说,你别以为我死了男人,心里会难过。我才不会哩。他死了我倒更好。这房子这园子就是我的了。水上灯说,那你就打起精神来呀。你这样天天躺在床上抽鸦片,有了这房子和这园子,不也是白有?玫瑰红说,你说得也是。水滴,你还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哩。想不到,我男人死了,我们两个倒把冤仇给了结了。水上灯说,谁说了结了?我心里还记得哩。水家让我丧父,你让我丧母,这些我都不会忘记。玫瑰红便说,唉,说起来也是。沾上我的人,都没个好死。水滴,既然你像神了我,将来大概也是这样。沾上你的人,恐怕也都不会好死。往后你连做梦都会和我一样。一串人跟在身后找你索命。
水上灯立即毛骨悚然。她想,难道真会是这样?难道我是两手沾满血的人?真正手上沾血的是张晋生和肖锦富他们,我怎么会是?想着,便有些心重。
玫瑰红说,也别想了。唉,我还是那句话,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人。瞧瞧,我给肖锦富当了小,你也去给张晋生当了小。肖锦富成天在外面招蜂引蝶,我得装作没看见。你居然也跟我一个样。张晋生天天去乐园捧小水仙,你怎么也一声都不吭呢?唉,我的男人不得好死,将来你的男人大概也是一样。
水上灯微一吃惊,说哪个小水仙?玫瑰红说,你是当真不晓得还是在我面前装傻瓜?小水仙年方十六,自小在草台班子唱花鼓戏。陈一大管着乐园,拿楚剧当大剧上演,汉剧名角一个都不在,有一个你在汉口,还不去演。小水仙天生美人胚子,她想不红都不行。张晋生是个敢花钱的人,讨女人喜欢时,也肯用心。做事就像肖锦富,他拿了钱往小水仙身上堆着花。这小水仙跟你一样,也是穷得叮哨响的人。见了他这股子劲,哪能不投怀送抱?你只跟我说,张晋生去你那里少多了吧?
水上灯原本想痛骂张晋生,后一转念,觉得玫瑰红故意说这事与她听,必是想在一边看乐子。想罢便冷笑一声说,他要这样玩,我也是没办法的。好在他但凡回家,都会拿大把的钱给我,我也知足。玫瑰红大声说,当初我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结果又如何?你都看到了,登不得台,见不得人。你以为光有钱就够了?没有一个人爱你,心里空得就像根本没活着。我又得说了,你将来必定跟我一样。水上灯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会去爱别人。我的命是自己的,我要自己把它抓得紧紧的。玫瑰红说,是吗?张晋生由得着你把握自己的命?水上灯说,难道他敢像除掉肖锦富一样除掉我吗?我已经知道了设防。玫瑰红盯着水上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上灯把事情说了个详细。玫瑰红目瞪口呆。水上灯低语道,姨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如果张晋生晓得你知道这事,说不定你我的命全都保不住。玫瑰红惊了一下,连声道,当然不能说。当然不能说。
当晚,玫瑰红化了一番妆,径直去了五福茶园。等到水文回来,玫瑰红说,我知道你跟水上灯老早就结了仇。给你一个报仇机会,你愿意要吗?水文瞥了一眼李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到里屋说吧。
玫瑰红便将张晋生设计杀肖锦富的过程复述了一遍。水文听罢大惊。想水上灯在他的手上,必是没有好日子过,说不定哪天就被他害死掉。这么想着,便有几分焦急。
玫瑰红说,我也晓得你跟黑道的贾屠夫是朋友。我不相信他被人这么算计会甘心?水文说,你想要张晋生死?你不是水上灯的姨吗?玫瑰红冷下面孔,说我是她的姨,但她从小与我作对。我不想看到她现在过得这么好。再说了,她的丈夫害死的毕竟是我的男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他也做了几年夫妻,难道我不应该为他报仇?我也要她尝尝当寡妇的滋味。
水文沉吟片刻,说这件事至此为止。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玫瑰红以为水文拒绝了她,便冷笑着说,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最重要的还有他知。那个做的人最心知。
流芳岭祭祖,要大唱三天堂会。托了魏典之上门请水上灯。水上灯心头正空,极想演戏,大戏院时而会有几个日本人去看稀奇。水上灯连年唱堂会,固然也过了戏瘾,但没有舞台和灯光,没有戏院氛围,总觉得像是草台班子在外流浪一样。本来正是她红透半边天的年岁,却叫日本人的侵略耽搁了。光是这点,水上灯便恨日本人要死。
流芳岭在武昌,坐马车过了江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当晚是回不来的。恐怕张晋生不高兴,水上灯便让魏典之差人跟张晋生打声招呼。结果张晋生竟赶回了家,说那边有不少抗日分子,日本人也盯得紧,你目标大,小心点为好。虽然不过是几句关照的话,在水上灯听来也算温暖。张晋生说着想温存一下,被水上灯推开来。水上灯说,不是有小水仙吗?张晋生说,你就是这样不好。人家小水仙也知道你,可人家从来不在意这个。不缺你吃穿,看见你还满心欢喜,这就是爱你,你应该满足才是。水上灯说,我是很满足,男人在外有几个女人,太太不吵不闹,你也应该满足才是。
张晋生圈着她的手臂便脱落下来。当即黑下脸,说过两天有朋友约我去安庆,一笔大生意要做。本来还想带你去,免得你闷在家里。现在就你这样子。我还是带小水仙好了。水上灯说,往后多大的生意,你都带她吧。张晋生急道,水儿,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呢?男人是服软不服硬的。水上灯说,我自小就强硬,因为我不强硬,我就根本活不到今天。张晋生咬着牙,说你你你,真不如把你送给肖锦富倒好了。水上灯说,你现在再把我送人去换一间铺子,我也没什么说的。张晋生说,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说话问,还是忍不住上前搂紧了水上灯,不管不顾抱她上床亲热。完后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心这么狠,狠得让我经常恨你,可我偏还是喜欢你这股劲。水儿,我是要跟你过到老的,我真爱的人只有你,别人都是过客。你要耐心点,好好等我。再过些年,我玩腻了,就一心一意只守着你过,好不好?水上灯心里软了一下,说那就试试看吧。
张晋生万没料到这是自己对水上灯说的最后一番话。所谓生意,原本是个局。他们在黄山出了车祸。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山路上死几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报纸连个消息都没有见。
二
流芳岭的堂会之热闹足令水上灯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她在台上唱戏时,突然看见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的出现令她几乎唱不下去。幸而她唱的是秦香莲。她泪眼婆娑,几度哽咽。观众只道她是为秦香莲的命运而伤情太深,便也跟着垂泣。
演完下台,魏典之过来看水上灯卸妆,然后说,你知道吗?我这次是受人重托带你过这边来演戏的。水上灯心动了一下,脸上却未动声色。魏典之说,你想不想见他?水上灯说,我很累,什么人都不想见。魏典之说,你们是老朋友了。他很想见你。水上灯淡然道,这世上我根本就没有朋友。更不要说老朋友。如果硬要说有,就魏先生你这一个。魏典之默然片刻,说我知道了。
魏典之悄然离开,水上灯的眼泪流了出来。泪水同卸妆油混在了一起,沾在唇边,又咸又涩。水上灯心想,一切都过去了。就算再见面,又有什么意思呢?倘若叫张晋生晓得,对他也下黑手,自己以后又怎么活下去?
流芳岭的会戏一台接着一台,通宵达旦。名角演罢,各自休息,而小角色和票友们还要继续演下去。整个一夜,锣鼓点子和弦乐之声,不绝于耳。这天的夜晚,水上灯完全无法安睡。她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就在她的窗外。他会不会一直等在她的门前。他会不会也在流泪。他一走了之,怎么能指望她能为他长守?他为什么走得连一点音讯都不给她?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水上灯时时能感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她的附近。她的心情由激动不安而渐渐平静。事情都已过去,既然把我交给了别人,既然视我如同外人,我就随别人好了,我就当外人好了。水上灯这样想。
第四天清早,水上灯离开流芳岭。魏典之带给她一张纸条。这是陈仁厚写的。字条上说,不要恨我,像朋友一样见个面好吗?魏典之说,你还是该见他一下,他心里也很苦。现在还有时间。水上灯看罢纸条,轻轻地撕掉,然后说,现在见还有什么用?
走出村口,开阔的原野上零落地长着些香樟树。水上灯看到在一棵老大的香樟树下,站着陈仁厚。他只是站着,一副落寞凄然的姿态。水上灯泪水几乎盈满眼眶,但她还是很快吞了回去。
到家的水上灯听到了张晋生车祸身亡的消息。一时间,张晋生的好,全都涌来心间。一连几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沉,去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连陈一大和水文都去了。看到水上灯的面容消瘦憔悴,水文竟是十分心痛。水文说,你何必为他这样?你嫁了他之后,他从来都不尊重你,去黄山还带着小水仙。这样的人也不需要你为他如此伤心。水上灯说,这不关你的事吧?
水文被撑得无话可说。陈一大见状,忙说,水滴你还是给他准备个衣冠冢吧,不然在他的死期你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水上灯一想也是,刚一点头,陈一大又说,水滴,你一个女人,也做不来这些,我看不如水少爷帮忙,把这件事了结掉。丧事完后,自己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水上灯在扁担山买下一块地。她把张晋生穿过的衣物用过的东西打成包。捆包时,张晋生的气息竟直直扑入她的鼻子。一层说不清的悲哀,由心底而起。她想她是不爱张晋生的,但张晋生的死却又让她这么难过。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张晋生陪着她。水上灯没有通知张晋生的老婆和孩子。水文亦没有提及。立碑时,大家唏嘘感叹半天,烧了几张纸钱,燃了几炷香。没等香火熄灭,见天将雨,便都下了山。从此后,扁担山上那块埋着衣冠的坟墓,就再也没有人去过。
三
好多天好多天之后,李翠去配茶具,走在路上,遇到水上灯。水上灯面容消瘦,走起来风都能吹倒似的。她越看越觉得她的姿态和身形都太像自己。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水上灯脸色淡淡的,眼睛里有一股怨恨。李翠快步走到她跟前,说水上灯小姐,你身体怎么样?水上灯说,谢谢你这片好心了,你还是去关心自己的小孩吧。李翠的脸便涨得通红。心口立即就痛。她嗫嚅着说,你们怎么能得罪贾屠夫呢?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你说张晋生是贾屠夫害死的?李翠说我只听人说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当真。说罢她慌张而去。
这天的水上灯在家里想了许久。这个信息甚至比张晋生之死还让她震惊。张晋生心机很深,必定不会将如此重大之事说与旁人。那么,贾屠夫又怎会知道这事呢?她想起自己曾经将此事说给过玫瑰红听。如果是玫瑰红,张晋生岂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李翠跟玫瑰红关系密切,她必是从那里听来。水上灯一身冷汗。
这个夜晚,她果然梦见有人追着她索命。她看不清追她的人脸,那人踩着她的身影跑动,水上灯在自己的梦里跑得几乎快要崩溃。
几天后,她收到玫瑰红的一份帖子。说是过生日,要在肖府举办酒会。请水上灯光临并帮她待客。肖府门前挂起了彩灯。庭院里的花树一派绚烂。家里新请了佣人,李翠亦在此帮着玫瑰红张罗着迎接宾客。肖锦富死了不过一年,肖府已经更名为玫瑰园了。
玫瑰红一身红色长裙,裙长几乎拖地。脸上也抹了粉,见到水上灯,玫瑰红表情热烈得有些夸张,一阵拥抱,然后说,客人太多了,水滴,你也应该算主人之一,座中贵客你要帮我多应酬一下。水上灯点头称是。落座后,四处探看,看到好几个玫瑰红当年的戏迷。她跟他们颔首而笑,算是招呼。转眼间,却又发现竟有几个日本妇人。
水上灯便起身过去问玫瑰红,怎么还请了日本人?玫瑰红说,没有男人,只几个女人。她们以前就住在租界,我们早就熟识,不是侵略者。放心吧,你姨还没糊涂到这地步。水上灯说,我看也够糊涂的。玫瑰红说,你今天不要跟我别着来。水上灯说,我不会。因为今天你很开心。你开心不是你过生日,而我跟你一样,成了寡妇。玫瑰红怔了一下,说我早说过,你会活得跟我一模一样。水上灯说,是你把这事说出去的?玫瑰红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了,水滴,这事我们也算扯平了。没有男人,我们都会给自己找自在,岂不更好?给我一点面子,以后我会帮你。
酒醉饭饱,李翠泡上茶,满屋便都是清香。有人说,好久没听玫瑰红的戏了,来一段吧。玫瑰红便立即答应,说好久没唱了,也不知道唱得出来不?试了试嗓,竟发现有嘶音。
汉剧界名角几乎全都去了后方,留在汉口的寥寥无几。连拉琴打鼓的都没几个像样的人。玫瑰红高声叫着,水滴,也就你能给我撑台面了。水上灯板着面孔说,这个面子我不能给。我答应过黄老师,但凡有日本人在场,我是一句也不会唱的。玫瑰红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是几个女人,是我过去的朋友,不是侵略者。水上灯说,是不是日本人?如果是,我就不唱。玫瑰红便垮下了脸,说水滴,我这也是在抬举你。你不要这样给脸不要脸。水上灯说,我如果唱了,不光抬举了你,还抬举了日本人。你已经没脸了,但我还要脸。玫瑰红勃然大怒,说你今天存心要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水上灯说,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我男人都已经死在你手上了,我要跟你过不去,也不是没有理由。玫瑰红冷笑道,他死在我手上吗?看看自己的双手,分明沾着血。他是你害死的。你不光害死了自己的男人,还害死了我的男人。
水上灯盯着玫瑰红,片刻方说,这个话我现在不跟你争。记得很多年前,你打过我一个嘴巴,我曾经说过,这个嘴巴我一定会还给你。隔多少年,还多少个。现在我来兑现我的诺言。说罢,水上灯扬起手,迅速而又凶猛地照着玫瑰红的脸掴过去。旁边的人一片惊呼,却不知如何拉扯。
水上灯一口气掴了玫瑰红十个嘴巴,然后说,当年我十二岁,现在bbr>..已经过了十年。你欠我的债还清了。剩下的是你欠张晋生的,他自己会来找你索命。
水上灯说罢,拍拍手,扬长而去。
玫瑰红的精神反常便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有一天,李翠去看望玫瑰红,玫瑰红裸露着上身,嘴上说着不着边的话,不时还唱上几句。李翠将她送到天主堂医院。医生说,她精神失常,能不能复原,还很难说。
李翠心下难过,出了医院,便跑到水上灯家里。开口便说,我把玫瑰红送天主堂医院去了。你不知道吗?她是被你打疯的!水上灯吃了一惊,说怎么会?李翠说,你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掴她的耳光,让她毫无颜面,她怎么能不疯?水上灯说,我只不过把她当众掴我的耳光还给她而已。你只看到我掴她,可是看到她掴我吗?那年我几岁?我都没疯,她凭什么疯?如果那年我疯了,你会去指责她吗?
水上灯的话咄咄逼人。李翠无言以对,她脑子里出现小小年龄的水上灯被人掴巴掌的场景,不觉心疼如绞。李翠放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那时候,我也没办法呀。水上灯冷笑一声,说你是谁?我凭什么恨你?我去你五福茶园喝茶,你又没对我下毒;我上台唱戏,你又没砸我的场子;我走在路上,你从来没在我腿下使绊子,我恨你做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恨你。李翠说,你心里清楚。我是谁,你是谁。水上灯说,我从来就清楚我是谁,怕是你自己从来不知道你是谁吧?
李翠再一次说不出话来,她哽咽着说,水滴,你不要这样。我心好痛。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愿意赎罪。水上灯说,你是错了。你的错误在于,你怎么能叫我水滴?那是我的亲人叫的名字,它不是你这种人可以叫的。请你叫我水上灯小姐。戏迷和外人都是这么称我。李翠说,你不要这样。
菊妈……水上灯打断她的话,说你没事可以走了。请不要弄脏了菊妈这两个字。往后,玫瑰红的任何消息,你也不用来告诉我,我对她没兴趣。
李翠此时业已泪流满面。她转身出门,却不料门口站着水文。水文说,翠姨,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哭?水上灯说,没什么,玫瑰红疯了。你家姨娘认为是我把她整疯的,所以上门来找我的麻烦。水文便不悦,说玫瑰红发疯是她自己的事,你怎么能怪水上灯小姐呢?水上灯说,水家姨娘,听到了吧?还是你家少爷明事理。
水上灯望着水文,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意,说进来吧。李翠呆望着水文,突然拉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能来这里?你有家室,怎么可以这样?水文说,翠姨,你疯了?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喜欢水上灯,我愿意来这里,你尽管回去跟太太说好了。说罢便走了进去。
门在李翠目瞪口呆中关上。
四
早上起来,水上灯有些心绪不宁。汉口的闷热又如期到来。它们夹在空气中,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屋里吹起了电扇,嗡嗡着响,却也还是热。走到日历牌前,撕下头天的一页,突然发现,这天是父亲杨二堂的忌日。
她已经许久没去为父亲扫墓了,连清明都没去。她想,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无论如何,他养我一场,我怎么能不祭拜他呢?何况今生今世,我也只有这一个父亲。那个被人杀死的父亲,又关我什么事?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水上灯坐着黄包车到黄孝河边。黄孝河边依然一派荒凉。河边几架窝棚不时跳进跳出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河边不远便是零星散乱的坟包,几乎所有的坟头都长满着杂草。远远望去,一丛一丛的,像是疯长的灌木紧簇在一起。水上灯特意带了一柄小铲子,她想父亲的坟头一定早已是荒草萋萋,她必须好好清理一下。
令她意外的是,当她找到杨二堂的坟墓时,这座坟包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四周一只鞋宽的小路都被修筑了一下。坟前的香烛刚刚燃尽,纸钱亦带着温度被风轻轻地吹起。相邻是菊妈的坟,也一并如此。水上灯先是惊讶了一下,但立即她的心便腾腾地跳得厉害。她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这世上除了他,谁还会记得埋在九泉之下的这两个人呢?
水上灯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来。她磕着头,心里的祈愿却与父亲无关。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走到她的跟前。她的心情混乱不堪。她想,一直以来,她喜欢的人无法满足她的需求,而能够满足她需求的人却又不是她喜欢的。她要了这样,便丢了那样。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够两全,却总也得不到。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或者是她太贪心了?因为这份贪心,她现在的生活反倒是一团糟糕。那么,以后呢?日本人还要呆多久?戏演不成,爱人离去,丈夫又死,她那么贪心地想要得到,结果又得到了什么?水上灯不觉间泪眼迷离。
有人来到她的身边,蹲在了她的面前,伸手轻轻为她抹擦眼泪。这只手的触感是水上灯熟悉的。它厚实而温暖,令水上灯满心的混乱瞬间平静。除了陈仁厚,谁又可以这样呢?
水上灯说,你来做什么?陈仁厚说,我很想你,水滴。不要恨我。我离开你是我没得选择。水上灯冷笑道,现在你有选择权了?陈仁厚说,是。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到后方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生活。水上灯站了起来,大声说,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又要跟你走?
陈仁厚望着她愤怒却又满是怨恨的面孔,心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希望她的生活幸福,为了这个希望,他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但他却并没看到她的幸福,她依然伤痛累累。想着时,他便隐忍不住,一下子将水上灯搂进怀里。陈仁厚说,安静点水滴。不要动,就是恨我,也让我抱一下下。
水上灯先想抗拒,却终是不想违逆自己的心,这正是她想要的怀抱,是她无比熟悉而又渐次陌生的怀抱。她总能记得逃难的时刻,只有在他的臂弯里她才会有万分的安全。日子虽辛苦不堪,却夜夜都有这样的温暖人心,时时都是他的呵护宠爱。而现在生活富裕平稳,不再颠沛流离,心里却空空荡荡,四处清冷得寻不到一点暖意。水上灯想,其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又何曾明白过?
只一会儿,水上灯的眼泪便湿了陈仁厚的衣服。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你的眼泪是为我流的。水上灯说,不是。陈仁厚说,我错了。我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本来是想你能过得更好,可没想到,却让你的日子这么糟糕。水上灯说,你觉得你可以被原谅吗?你一走几年,杳无音讯。陈仁厚说,那时候我是没有办法。我是被人要挟。水上灯便有些诧异,说要挟?什么意思?有人要挟你?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陈仁厚坐在坟头,面对着水上灯质问,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他不想失去水上灯,不想这个占据他全身心的女人又离他而去。于是他将某个黄昏的日子,水文与他的全部谈话陈述了一遍。
坐在坟边的水上灯,十个手指几乎已经插进了土里,仿佛水文正在土下,她要将他掐死在那里。她觉得全身充满着力量,这力量的源泉来自她的仇恨。陈仁厚突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停住说话,仔细看她,发现她气愤得浑身几近痉挛。他吓着了,忙扑过去,抱住她,将她的手拔了出来,用衣服使劲地擦拭着。然后大声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这天的晚上,陈仁厚留宿在水上灯的家里。暴风骤雨般的激情过后,便是温馨而漫长的絮语。陈仁厚告诉水上灯,离开汉口后,他一直在梁子湖参加抗日。经历了许多战斗,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战友死亡。现在,他想将手上的工作尽快完结,然后带着水上灯一起到后方。并且说到了那里,一样可以演戏。而且是正经的登台演戏。
水上灯多么盼望登上戏台,这世上,只有那个地方对她充满诱惑。这一次水上灯没有拒绝。她说。不管在哪里,只要能登台,我就去。陈仁厚欣喜万分,搂着水上灯吻了又吻。然后说,我一定要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让你继续成为名角,让你在台上继续大放光彩。躺在他的怀里,水上灯想,继续成名角,继续放光彩,大概这就是眼下我最想要的了。
清早,天没亮,陈仁厚在水上灯缠绵不舍中离开。
汉口这个阴云笼罩的地方,惊心的事像树上的枝杈一样在她的身边交织着发生。水上灯想想便有些害怕,因她不知道触动了哪一根,便又会连带出盘根错节的一团恐怖。她想,这地方再是好,却也的确不能呆了。
第十八章 忧郁的汉口啊
一
1944年在汉口深深的忧郁中慢慢地朝季节深处走着。
有一天早上醒来,人们无意中发现美国飞机开始对占领汉口的日军进行空中轰炸。警报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三个被俘的美国飞行员被游街后活活烧死。便有老人家说,小日本的气数快尽了,不然不会歹毒成这样。
美国人对汉口的轰炸变成排山倒海。炸弹集中扔在日本租界,紧邻日本租界的是德国租界,也炸了个翻。
水上灯想,无论如何,明天就出门去魏典之家,让他帮忙找回陈仁厚,尽快带着自己离开汉口。次日一早,天刚亮,水上灯尚未起床,便听见有人敲门。她想一定是陈仁厚,披了衣服便去开门,结果站在她面前的是惊恐万状的李翠。
水上灯心一冷,脸色立即挂了出来,说什么事?哪有这么早到人家家里敲门的?李翠说,昨、昨天,有颗炸弹落在天主堂医院,你珍珠姨她她她被炸死了。李翠说话间,突然泪流满面。水上灯怔住了。她呆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李翠哭道,我好害怕。她也没个亲人,也只有你。你到底叫了她十几年的姨。
天主堂医院被炸得几近废墟。玫瑰红的尸体已经被放进了棺材。李翠说,让她穿件好衣服上路吧。捡尸骨的工人说,人被炸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能找到脑袋和脚就算不错,身子都没了,哪里还能穿衣服?
水上灯顿时傻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乐园的三剧场看到玫瑰红演《宇宙锋》时,玫瑰红美丽婀娜的形象曾经那样的令她激动。而现在,却因自己的缘故,先致她成精神病又致她粉身碎骨。又一条命,以更悲更惨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水上灯不觉眼前阵阵发黑。
李翠揪住她的衣服,一边哭一边搡着她说,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她。是你让她死得这么惨。是你让她身首分离,连全尸都没落下。你良心愧不愧呀?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在李翠的推搡之间,她的手触到了水上灯的身体。这双本该搂抱她的手,抚摸她的手,却在她的身体上推搡着。痛苦中的水上灯蓦地悲愤交加,她以更加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水上灯说,那你又知不知道,在她死之前,我已经被人害死。我是这世上没有爹妈的行尸走肉。我的爹妈根本就没有给我良心。因为他们就是最没有良心的人。
李翠看到水上灯涨得通红的脸,看到她眼睛里恍然在喷火,看到她的嘴唇颤抖得抿不到一起去。她呆了。她知道,许多的事情,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它老早就开了头。那个将命运开头的人,何曾知道它后面的走向?就好比玫瑰红的死,或许就在她李翠生下这孩子时就已经注定,又或许那只铁矛飞向水成旺时就决定了今天,更或许在她拎壶倒茶被水成旺一眼看中时,便无法更改。既然如此,又能怪谁?
李翠平静了下来,她说水滴,对不起,我错了。这事不能怪你。水滴,我知道你心里也难过。水上灯发泄了一通,心里堵着的感觉似乎松开了。听到李翠的话,她亦平静。她冷着脸说,记得我提醒过你,请叫我水上灯小姐。水滴这个名字,只有我的亲人才可以叫。
玫瑰红的丧事最后由水文一手操持办理。水武竟是哭得晕倒。戏迷们要求将玫瑰红埋在万江亭的墓边。水文说,这事得水上灯小姐决定。便有戏迷说,知道水上灯与玫瑰红有过节,可玫瑰红死都死成了这样,世上没有比她更惨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放过她呢?
水文将这层意思带给了水上灯。转述时自己加了一句,就算她有罪,她受到的处罚是不是已经够狠了?
水文说这话时,窗外刮起一阵大风。冷风透过窗缝渗进屋里,一直渗进水上灯的骨头。她默然片刻,点头表示了同意。水上灯说,我同意不是为了玫瑰红,而是..为了我万叔,因为我知道万叔的心意。
安葬是在下午。太阳的光有点惨白,风亦是冷飕飕的。正值冬季。下葬的过程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几个戏迷发出低低的呜咽。曾经光彩照人的玫瑰红,就这样凄然而去。
人们叹息着陆续地离开。水上灯没有走,她在玫瑰红墓前坐着,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她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水文默默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呵。她的行为她的想法她的情绪,为什么就像耳边的风一样,始终都难以捕捉得住呢?
二
整整一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昏沉沉。冷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她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想动。甚至有点想让自己睡过去的感觉。
下午,有人敲门,水上灯想一定是陈仁厚,她爬起来,衣服都没穿好,哗啦一声便将门打开。结果进来的是三五个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之一说,我们是玫瑰红的戏迷。她活着我们捧她,她死了,我们还要捧她。水上灯冷笑一声,说一个死人,怎么个捧法?彪形大汉说,当然就是把那个活着跟她争场子的人灭掉。水上灯说,就你们?想干什么,就直说意图好了。扯什么玫瑰红?你们有本事说出她唱得最红的三个折子,今天要杀要砍都由得你们。
几条大汉面面相觑。水上灯说,你们的主子没跟你们交待清楚?叫他自己来说吧。彪形大汉说,谁跟你文绉绉地说这些,一个臭下河人的丫头,竟敢这样嚣张。砸!
一听到下河二字,水上灯心里立即透亮。水上灯看着他们在房间里一通乱砸,然后说,各位大哥,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而且,我也要你们几个明白。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仇人。一个仇人是日本人,一个仇人姓水,叫水武。他从我六岁的时候就欺负我。现在他欺负不着了,就借你们的手。可我还要告诉你们,他有个哥哥,叫水文。我的事情,都是水文在打理。我丈夫的丧事和我姨玫瑰红的丧事,也都是他在照应。多少年来,他都围着我打转转。你们也是男人,知道是为什么吧?介不介意我给水文打个电话?打完了你们再砸?告诉你们,砸掉多少,他会翻倍赔我多少。
几条大汉低声嘀咕了一阵,终于终止了他们的行动,悻悻而去。
晚上,水文匆匆而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饭篮。里面装着他专程跑去大兴园买的红烧鱼。水文进门看到满屋狼藉,吃了一惊。他将手上的饭篮往水上灯面前一放,说怎么回事?水上灯没理他。水文低声道,是水武?水上灯说,你以为还会有谁?水文说,对不起。水上灯说,你们水家还打算做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最好一次做完,免得东一下西一下。水文说,所有的损失,我加倍赔你。水上灯说,你没来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你们水家除了钱,还有什么?水文说,还有我对你的一片善心善意。水上灯冷笑道,善?你也配跟我说善?
水文被噎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多的仇恨。而且这股恨,让他觉得越来越强烈。
水文默默将被掀倒的餐桌和餐椅扶起来,又找了抹布一点点将它们擦拭干净,然后拿出饭篮中的食物,走进厨房,用煤炉热了一热,再用碟子将之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些,才走到水上灯跟前,说我知道你这几天没心情,所以,特意给你买来。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不然生气也没气力。
水上灯一直冷着眼看着他,她想,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倘他当着她的大哥,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关爱自己小妹妹的大哥。而现在,他的阴险和狠毒却改变了这一切。是他强行把她扔出去的,他把自己扔成了她的仇人。他忘掉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却跑到她这里来对她说他的善心善意。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少套肚肠?
水上灯坐到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水文细心地收拾被砸的房间。她突然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觉得你在我这里并不受欢迎吗?水文说,我知道。你恨我。而且不是没有理由的恨。换了别人,我可能早就跟你翻了脸,但是对你,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个感觉,它让我觉得照顾你关心你应该是我天生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必须这样。我
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我遇到的一份更超越的爱情。
水上灯听到这番话,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她想,难道这真是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的缘故?难道正是这血缘,亲人隔得再远,也仍然是亲人?
但水上灯脸上并未露出感动,只是淡淡道,你在夸张其辞吧?水文说,没有。一点都没有。这真的是我的感受。你记得那次你喝醉了酒吧?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男人可以把持得住自己。但是我,把你抱到床上后,我看着你的脸,却没有一点欲念。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一个小妹妹在睡觉一样。
水上灯的心又是一阵激荡。她想,天啦!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么?水上灯说,你大概是希望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妹妹吧?你把我想象成了她?水文怔了怔,目光有些散乱,他突然想起一只小手。那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根指头。他想,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想罢不禁喃喃道,或许,或许是吧。
水上灯说,你能不能坐在我的对面?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水文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说当然想。我一直就想好好跟你交流。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窗外的风呼啸着不时撞击着窗户。随风而来的还有零星的枪声、口哨和严厉的吆喝声。屋子有壁炉。壁炉里烧着火。木头是陈仁厚前几天让魏典之送来的。这火将屋里烘烤得暖洋洋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水上灯将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一一讲述给水文听……再往后,水上灯说,你都知道了。嫁人结果是做了小,接下来又当了寡妇。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厄运,但好像它已经赖上了我,而我也已经习惯了它。我要做的只是等着它的来临。
水上灯说着这些往事时,脸色沉静,声音平和,就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干人的事。水文却被她的这一轮遭遇惊呆。水文说,以后再不会了。以后我来保护你。水上灯一笑,我想问一句,如果你有一个妹妹,她会像我这样活着吗?
水文默然片刻方说,不知道。说罢又喃喃道,幸亏她死了。水上灯说,谁死了?水文说,翠姨以前生过一个小妹妹,后来死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死呢?水文想了想,回答说,那是她的命吧。水上灯说,命?比方我过的生活,也是我的命中注定?
水文没有回答,因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只有沉默。他在想,他的小妹妹如果活着。如果在他的家里,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她有多大了?是否也已经嫁人?恍然间,那只小手指竟捏着了他的心。
水上灯心里突然渴望知道李翠在水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水上灯就说,你家姨娘在你家好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在茶园指挥来指挥去的,派头好大。水文说,她以前没有这样。现今是因为她有陈一大撑腰。水上灯有些奇怪,说怎么跟陈一大扯到了一起?水文叹口气,说这也是家丑呀。翠姨守寡这么多年,让她守节,也很难,所以就由着他们两个来往。
..水上灯大怒说,真不要脸!你们怎么可以容忍她这样呢?你们对得起你爸吗?
水文对水上灯的大怒有些不解,他忙说,也不能全怪她。她这样做,最终还是为了保全水家。水上灯说,这话怎么讲?水文说,水家的人要在汉口活下去,同时生意也要做下去,就必须有人保护。水家没有人愿意当汉奸,只好由翠姨出面,让陈一大做水家的后台。水上灯一听,指着水文的鼻子骂道,原来你们水家都是这等阴险小人。竟不惜让弱女子受污辱来成全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卑鄙!你们怎么这么脏?如果我在你们水家,你们是不是也会把我卖给一个汉奸?水上灯竟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泪。
水文被骂得糊里糊涂。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这跟你没关系呀,我们怎么会把你卖给汉奸呢?水上灯说,总而言之,你们让李翠跟陈一大苟且,就是你们男人窝囊,就是污辱我们女人。
水文低下头,想想觉得也是。可是转过念来,他又想,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三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水上灯与水文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不觉一直讲到夜深。
陈仁厚却在这个夜晚开始了他在汉口最后的行动。原抗日小组的肖石叛变,交通站的四个情报员被杀死在武昌的铁铺岭。其中之一是魏典之的儿子魏东明,他与陈仁厚已经共同战斗了好几年。陈仁厚痛苦得几天几夜不吃不睡。这天下午,有精确情报传来,肖石将夜宿巴公房子,那里住着他的相好。陈仁厚决定杀掉肖石。但上级不同意,因为巴公房子离敌太近,一旦发现,脱逃很难。陈仁厚却带了两个人,一意孤行。
陈仁厚一行下午便潜伏了过来。半夜时,他们动了手。亲眼见三粒子弹同时击中肖石。鲜血迸射在白色的墙上。陈仁厚用肖石的血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血债血还!
从巴公房子出来时,便被巡逻的伪警发现。三人按来时约定路线分头逃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陈仁厚拐进一条窄巷,越墙跳进他舅舅家的院子。
他从墙上跳下来时,已近凌晨。水文从外面回来,见有人跳墙而入,厉吼一声,什么人?陈仁厚忙嘘住了他,说是我。水文一看是陈仁厚,皱了一下眉,说,又干了一票?陈仁厚说,你不要问这个。
两人的声响,惊醒了李翠。李翠忙披衣而起,出到院子看是什么事。一看却是陈仁厚回来了,欣喜道,原来是表少爷回来了。陈仁厚说,是呀,本来应该早一点的,路上耽误了,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到家。吵醒了翠姨,不好意思。李翠说,这有什么?回家就好。赶紧进屋,暖和一下,翠姨给你倒杯热水,想是路上也累了。
陈仁厚回到自己的房间,水文随后跟进。水文说,仁厚,你做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回家呢?万一出事,岂不是连累了家里人?陈仁厚说,凭你的能耐,就是连累着了,你也不会有事呀。你在日本人那边不是有人吗?水文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对家里老少的安全负责。我不反对你抗日,但你做事的前后,不要来家里,我不想看到我们水家因为你而家破人亡。陈仁厚说,你不必吓成这样,我明天一早走就是了。你哪是为了家里人,还不就是为了水滴而赶我走吗?水文淡然一笑,知道我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吗?陈仁厚说,我没兴趣。水文说,我说我一直在水滴那里,你有兴趣听吗?整整一天一夜我们两个都在一起。
陈仁厚怔住了。他望着水文,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水滴不可能喜欢你。水文一笑,说就你这个样子,成天做危险的事,你怎么有资格去爱女人,你怎么让她安心跟你。你这样的爱只会害人。陈仁厚说,不管你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再把水滴让给你,就算你要挟我,要向日本人告密,我也不会让。因为把她交到你这种人手上,水滴照样没有幸福。水文说,但是我却已经在她家过了一夜。你放心,她的一生一世都有我来保护。你全心全意抗日就是了。
李翠提着水壶走到门口,听到水文的话,惊得一壶水险些落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房间,扪着胸口想,天啦,如果这样,罪过就大了。水滴难道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水家?这么做上天是要惩罚的呀。一切的罪孽都因自己而起,李翠决定自己来把这件事挑穿。
次日一早李翠便去找水上灯。走到街上,发现路口被把持得很严。短促的哨音和急促的脚步,令满街人心惶惶。日本人和伪警都板着面孔,见人也没好气,就仿佛汉口刚刚沦陷时那样。李翠吓了一跳,忙问路人发生了什么事。路人压低嗓子说,听说昨天半夜抗日的人进城来杀了个汉奸。李翠蓦地想起陈仁厚的夜半到来,立即紧张得脸色发白。她想,莫不是仁厚做的事?想罢恐惧、焦急以及担忧混杂于一起,走在路上,她几次都觉得自己腿软。
因为睡得太晚,水上灯几乎没醒。叫了半天门,她听出是李翠的声音,本不想理,但突然记起头晚水文所说李翠与陈一大的苟且,她便一肚子火,忍不住想要教训她。便披了衣服跑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李翠几乎是冲进来,人一进门,便软倒在地。水上灯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做什么?李翠爬起来,定了定神,方开口说,你昨晚让水文在你这里过夜了?
水上灯明白她的来意,慢慢返回到客厅,冷笑着说,不至于为了这个站都站不稳吧?他晚上是在我这里过的夜,可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告诉你吗?李翠说,你明知他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水上灯说,笑话。他不过是追求我的许多男人之一。他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知道?你又凭什么非要我知道?李翠说,你你你,你这样做不怕老天罚你么?水上灯死死地盯着她,半天才说,老天最要惩罚的人是那种抛弃自己的孩子并且从此不管他的死活、只图自己富贵的人。老天还要罚那种为了保全小命,背叛丈夫,跟汉奸通奸的人。
李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突然间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抛弃孩子与汉奸通奸,这是她人生中的两根大刺,它们插在她的命里,令她无法安稳无法心静。
水上灯见她如此,突然心有不忍,她掉过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离开陈一大吧。离开这个人。李翠说,是为了你吗?水上灯说,不,是为了你自己。李翠说,好。我答应你,但你得离水文远一点。也是为了你自己。仁厚昨晚已经回家来了。夜里有人被暗杀,今天满街都是日本人。我不晓得他能不能过得来。
水上灯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知道陈仁厚一定会来,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汉口,她知道她将迎接一种全新的生活。水上灯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大声说,这不需要你管。你从来没有见到仁厚,所以你不能跟陈一大提一个字。李翠明白水上灯的话意,李翠说,我李翠在你面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没有下作到替日本人当帮凶。水上灯说,那最好。
李翠离开水上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黄光,落在森严的街路上。中山马路上的店铺都开了门,门前一派的清冷。不时有店员出门探望一两眼,然后又张惶着缩回店里。李翠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呵。
陈一大见李翠来找他,非常高兴。忙说,最近太忙,实在是冷落了你。但我陈一大白天夜里都在想着你。李翠说,你是太忙了,我也想过,我们两个人往后还是不要再交往。如果你心里有我,过来喝喝茶就是。不然我在水家没法抬起头来。陈一大笑了笑,说水家的人,谁不知道你跟我的事?是你给了他们一片荫凉,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哩。李翠说,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不起我丈夫,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对我的好,我心领了,但从今往后,你我不再有什么关系。我要好好做人。陈一大说,这事你问过水文吗?李翠说,水文昨天下半夜才回,现在怕是没起床,我回去就跟他说。李翠说罢,掉头而去。陈一大跟在她的身后喊着,我不会答应你的。你最好找水文问清楚,你看他肯不肯!
李翠没有回头。她想,这是她和水上灯关系的一个转机。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听女儿的。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能再为了保全水家而牺牲与女儿团聚的可能。一想到水上灯或许会有一天与自己相认,李翠便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她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认我,就算要我跟她磕头认罪,也心甘情愿。
五福茶园的客人也像街上的路人一样,这天格外稀少。伙计们说,日本人在街上跑来跑去,见谁不顺眼就抓,谁敢出门呀,不小心就撞上个死。店里便只能清清冷冷,连杯上冒出的热气都是有精无神的。
陈一大进茶园时,这股清冷感竟让他觉得陌生。往日里面有说有唱,就算没人唱戏,但跑堂的吆喝却也是一阵阵的。问伙计缘故,叫伙计一说,陈一大便连连叹气。深觉活在日本人底下,真不容易,如果硬和他们拧着,只是自找苦吃。远不如当顺民来得自在,小百姓一个,管他头上谁当天子?
水文一直一个人沉静地坐在茶园雅座的窗口。他既兴奋又抑郁。他兴奋的是,昨晚水上灯居然主动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想这是一个向他亲近的信号,为这个信号的到来,他曾经煞费苦心,但他终于等到了。然而他的抑郁则是因为翠姨。让翠姨笼络陈一大,以讨一方平安,这本是家事,但水上灯却将他臭骂了一顿,临走还不停地说他卑鄙。此一举,将水上灯刚刚对他有的亲近,又拉退回原地。水上灯是嫉恶如仇之人,从她绝不为一个日本人唱戏的做派上可看出。而陈一大是汉奸,他水文居然让家里的女人去讨好一个汉奸,挨上水上灯的臭骂也是自找。那么,怎么样解决这件事,如何改变水上灯的想法呢?水文有点犯难。
恰恰陈一大找上了门。水文立即迎上前,让陈一大坐在自己适才坐过的窗口。又让伙计新生一盆炭火,以让雅座里更暖和一点。窗外的阳光很弱,冷风还是呜呜地叫。水文说,虽然冷,但阳光到底还是出来了。陈一大说,是呀,满街都是日本人戒严。把你的生意都挡了。水文说,有什么办法?在人家的屋檐下讨生活,能够活命,已是万幸。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陈一大说,我只不过为了这条烂命,把脸皮子刮下来了而已。话说回来,中国人当家的时候,我活得比这差多了。一个玩杂耍的,谁会把你当人?现在日本人,好歹拿我当回事。水文冷然道,那是因为没人搭理他们,只剩了你。陈一大说,这就对了。没人搭理他们,我出了头,这样,我就给自己找了活路。而我这条活路,不也给其他人,比方你们水家,找了条活路吗?没我罩着,你五福茶园的牌子还能挂得这么招摇?
水文一时被噎住。这是他的短,也是他的痛。因为陈一大的关系,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宁。偶尔有日本人进来喝几口茶,却也从来未曾造次。水文忍住自己的不悦,笑了笑,说你今日来是让我对你感恩的?陈一大便也笑了笑,说不不不,哪里敢。只是话说到这份上,我得接下去说才是。以你水大少爷的心智,这样的事理能不明白?
陈一大依然要川牌的砖茶。水文说,我就不明白,这茶哪点好喝。上回你说喝它脑子就清醒,我特意喝了一次,脑子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是更加浑浊。陈一大便大笑了起来,说茶也是看人来喝。它是知人的,能跟人心相通。我自小喝这茶,它跟我熟,对我的了解也透彻。进了我嘴,入了我的肠胃,然后晓得往哪里走对我最是好。你若喝它,它一进你的嘴,就开始迷路。往下走,更是不晓得该往哪里去,只好来一顿乱窜,你越发浑浊也是必然。你还是喝龙井的好,它知你。水文说,这样讲来,川牌和龙井,各有各的品,也各有各的主。陈一大说,话是这么说,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到底养出的肠胃和皮相都是不一样的。我是想改一副肠胃,难道你也想改?水文一笑,说难怪陈班主现在把主子改成了日本人。我不想改,但如果让我当汉奸,我还不如改了算。陈一大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水大少爷真好气节。说话还像当年称雄汉口一方的口气。可是我说大少爷,现在天下没变,你难道贪生了六七年,今天想当民族英雄?水文说,那倒是不想,我不过一个小百姓罢了。陈一大说,这就对了,你若是小百姓,我就更是。一个小百姓的求生方式,恐怕也只能如此而已。
水文便默然。他想,如此而已?就只能如此而已吗?陈一大见他不语,想是自己的道理已将他说服,便将早上李翠到他那里说过的一番话讲给水文听。陈一大说,翠姨这样说怕是不太好吧?你得管管她。
水文跟陈一大斗了半天的嘴,感觉自己居然未占上风,心里很不爽。在以前,何曾有过这样的事?然后又想起水上灯的愤怒,想起水上灯的大骂。便觉得自己先前对李翠也颇是不公。想罢说,这是翠姨自己的事,我哪里能做主?陈一大说,你虽然是晚辈,但也差不多是她的主子。翠姨有今天,全靠了你的照顾。你的话,她言听计从,你怎么突然做不了她的主了?水文说,翠姨自从跟了你,在家里说话腰杆就粗,使唤这个使唤那个,连我妈都不敢多说一句。
陈一大惊异了一下,仿佛不信。忽而想想,又大笑起来,说这个翠姨,想不到也会有这本事。戏里管这叫什么?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笑完又说,你回家跟她讲,我陈一大虽然没有正式娶她,但心里却也是拿她当正房在对待。水文说,这话你自己去跟她讲好了,你们的事,我不管。她若愿意改嫁,我们水家也没话可说。毕竟我爸死了这么些年。她一个女人也不好过。陈一大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帮过你们水家不少忙。我告诉你法子,你回家只消赶她出门,她走投无路,自然会来找我。水文说,我怎么能将自家的姨娘赶出门?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自己愿意走。陈一大说,水大少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合作得还不错,你不会这样不给我面子吧?水文说,我们合作?你跟日本人合作还差不多,你是汉奸,千万别拉我下水。这事我帮不了你。
陈一大蹙紧了眉头,心想你水文到现在还想居高临下地在我面前摆派头?想罢便冷笑道,汉奸?大概你天天在李翠面前这样骂我吧?这么说来李翠要走,是你指使的?水文说,我哪有这本事?她是你的人,我怎么敢在她面前骂你?你真是太夸奖我了。陈一大板下了面孔,说真要这么做?这可不像你水文的行事风格。水文冷冷道,我的行事风格就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自己去摆平。
陈一大气极而去。走时留下一句话,我在日本人手下混饭吃,但从来没害过中国人。水文听得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茶园到了下午,依然清冷,水文对伙计交待了几句,便独自回家。他进了院子,连自己房门都没进,便去找李翠。李翠见到水文,急切道,大少爷,我也正要找你。水文说,我知道。说时便将陈一大找他的事复述了一遍。李翠说,太少爷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跟这个汉奸鬼混了。不然,这辈子我都不得安宁。而且我女儿永远都不会宽恕我。
水文本欲朝外走,听此言微一吃惊,停住脚步,说你女儿?李翠说,大少爷,你不知道,当年送出去的宝宝没有死,她活下来了。水文说,真的?她在哪里?李翠说,菊妈把宝宝送到她的表弟杨二堂家里。她就是水上灯呀。你认识的,她是你的亲妹妹。
水文瞬间瞠目结舌。
李翠便将自己如何在菊妈的墓前见到她,从而产生疑问,之后如何查证到她并非杨二堂的亲生女儿以及她们之间的交谈说了。李翠急切道,她绝对是我的女儿。而且她早已知道这件事,菊妈临死前要山子把她找去,说有重要事情。所以,她才对我恨之入骨,对你也是如此。你再想想,是不是这样?
水文想,难怪。难怪我见到她便会有一种特别的亲近。难怪我总想去呵护她。难怪她说如果我有一个妹妹会不会像她那样活着。难怪她听说翠姨和陈一大的事会愤怒得大骂。难怪她绝不让我靠近她一点点。水文心里曾经有过的疑团,突然间全部解开。那只曾经捏过他的小手指,又在他的心里动了起来,令他温暖而激动。水文说,翠姨,我马上就去见她。我要把她认回水家。不管她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她是我爸爸的骨血,她得回家。
水文拔腿便走,还没走到大门,一群日本人轰隆隆地闯了进来。
四
陈一大从来没有这样痛恨水文。以前听他说话,话中带话,他觉得他聪明睿智。但现在,他却觉得他的话声声讥笑,处处带刺。这个人的翻脸无情,这个人的阴险狠毒,以及这个人的道貌岸然,都令他不由愤然:他娘的,当婊子的好处都想要,牌坊还要立得光鲜。
水文所有的恶,都在陈一大心里翻腾而起。最重要的是,他想起红喜人的惨死。想起红喜人不过是因为失手而打死水成旺,结果却被水文害得身败名裂,甚至连一个同情他的人都没有。想起红喜人与自己情同父子,却死得那样悲惨。陈一大想,你水文知道为父报仇,我若不为红喜人报上这一仇,岂不是枉当他师傅一场?既然你水文口口声声骂我是汉奸,我就汉奸一回好了。陈一大想罢便径直去到日本人那里通了个信息。
日本人正为肖石之死,气急败坏。这个抗日小组业已杀了他们好几人,这一次居然在市中心的居民屋里动手,并且还敢留字。拿他们日本人当了什么?于是觉得就是冤杀也要抓住凶手。
水文被日本人的闯入惊呆了。水家顿时一片惊恐。听说是为头晚被杀的汉奸,方松了一口气。水文说,我是个开茶园的,又不会开枪,怎么会杀人?一定是弄错了。刘金荣亦说,我一家人在汉口过得好好的,有钱赚有饭吃,杀你们日本人做什么?莫非我们不想活了?日本人说,那你昨晚何故半夜而归?水文说,我在水上灯家。说话间,他突然想起跳墙而过的陈仁厚,便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半夜回来。日本人说,还有一个是谁?他在哪里?水文说,他是我表弟。李翠突然喊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你表弟在跟女人约会吗?不信问大妈。日本人说,他是跟女人在一起?刘金荣担心外甥有事,便赶紧顺着李翠的话说,是呀,他刚刚相过亲哩。
水文见两个女人如此,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忙说,是呀,表弟在谈恋爱,晚间说是约会了女朋友。日本人说,你呢?水文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在水上灯家。你们可以去问。说时又补充了一句,水上灯是汉剧名角。我喜欢她的戏。日本人说,也是女人?水文说,是呀是呀。她在汉口很有名。
问话的日本人冷笑了起来,说你们中国男人有意思,这么冷的天,跟女人约会,不一起抱着睡觉到太阳高升,却都深更半夜跑回家,是不是太奇怪了?水文忙说,不不不,水上灯跟我谈她的身世,所以时间有点晚。我是有老婆的人,当然要回家。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她。水文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说是陈一大叫你们来的吧?他跟我有点过节,他的话不当信。日本人说,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半夜回来的。
刘金荣立即扑向李翠,尖叫道,是你跟陈一大胡说八道的吧?你们俩勾搭就是了,害我们水家做什么?李翠抵挡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已然明白,这一定是陈一大搞的鬼,而这个鬼的出现,却是为她的缘故。
日本人见这家的女人闹成了一团,厉声道,还有一个半夜回来的呢?院子里鸦雀无声。日本人将枪顶着山子,说是你吗?山子吓得脸发白,说不是不是。表少爷一早就出门了。日本人说,去了哪里?山子说,不不不晓得。大概还是去找他的女人吧。日本人便说,你也带走。
日本人将水家所有的男人全部带走。留下女人们的一片哭喊。
清早,水上灯睡意朦胧间,听到有人轻轻敲门。爬起来问,哪一个?门外的声音说,是我,快开门。这声音让水上灯睡意顿失,她哗地拉开门,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来的正是陈仁厚。两人几乎没有交谈,陈仁厚立即就进了水上灯热烘烘的被子。他几乎一夜未眠。跟水上灯亲热一过,便低声说了一句,我好累,我一夜没合眼,让我睡一下。便搂着水上灯呼呼大睡起来。
水上灯捋着他的头发,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心想,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就是日子过得苦一点,只要跟你在一起,心里却也是踏实的。
日本人到水上灯家,是陈一大带的路。敲开门,水上灯和陈仁厚依然在床上。水上灯听出了外面的嘈杂,说好像不少人。陈仁厚说,大概是为我而来。不管他们怎么说,你要说跟你没关系。水上灯说,你不要多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让我来对付他们。
水上灯打开门,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见陈一大,说陈班主,怎么回事呀?陈一大说,太君要找你问点事。突然他看到了从卧室走出来同样也是睡意满脸的陈仁厚,吃了一惊,说原来你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水上灯说,他一直住在这里呀,怎么了?日本人说,有个叫水文的人昨天夜里在你这里?水上灯说,他来做什么?他夜里在我这儿,仁厚肯吗?陈班主是晓得的,我跟仁厚从小就是患难之交,是吧?陈班主。
陈一大脑子里晃过大水时的场景,然后说,那倒是。他们两个自小在一起,这个我晓得。日本人说,可是水家有人说昨晚你半夜到那边去了。水上灯冷笑道,水家?陈班主同样晓得,我跟他家有杀父之仇,他们成天想报复我,这回居然把你们日本人都请动了。
日本人便望着陈一大。陈一大说,这话也不错。我还奇怪,他们两个大仇人,怎么会晚上在一起?必是水文说谎。水文居然欺骗太君说他在你家里,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日本人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陈一大说,你跟水家有仇,晓得的人多。他要撒谎,没人相信。顺便告诉你一声,水文已经被抓起来了。能不能放出来,看他怎么跟太君交待。
陈仁厚立即怔住。水上灯发现他的神色改变,怕日本人起疑,赶紧对陈一大说,哎呀呀,他们水家的事,我才懒得管哩。那些坏蛋,关一个少一个。全家关起来,当是为民除害。水上灯说这番话的腔调就像是在台上演戏时的道白。日本人都听傻了眼。
陈一大虽然在水上灯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却从来不曾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当她散乱着头发,衣服不整,说话间脑袋和细腰都一起扭动着,风韵十足。那神态像极李翠,陈一大竟恍惚了一下。他扭头看看日本人,竟发现他们的眼睛里也一派迷乱。
陈一大想,跟李翠比起来,水滴更妖娆一千倍,万不可让日本人糟蹋了。想罢陈一大立即说,太君,这个水上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话应该不错。日本人说,你保证?陈一大说,我保证。再说了,她是汉口的名伶,万一有什么事,大报小报都会登,太君这年头还是小心点好。不然,对日本国大大的不利。这男人叫仁厚,是她的相好,也是老实人。打小我也认识。日本人怔了怔,似乎想着什么。水上灯说,你们赶紧走吧,来我家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一个字都不会跟报馆记者说。
日本人潮水般退下了。
陈仁厚软坐在椅子上。他脸色煞白,望着水上灯说,告诉我,昨晚上我表哥是不是在你这儿?水上灯说,是。昨天白天水武派人来砸我家,水文晚上就来道歉。替我买了吃的,还帮我收拾屋子。我就把我的身世跟他说了一遍。你放心,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陈仁厚说,可你为什么不跟日本人如实说呢?水上灯说,那你怎么办?他在这里的话,你又在哪里?陈仁厚喃喃道,如果没有人证明他晚上在哪里,他恐怕就会很危险。这样不行,水滴。水上灯说,你想怎么样?陈仁厚说,如果表哥被日本人冤枉了,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水上灯说,你想去自首?你疯了?陈仁厚说,你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昨晚我们杀了一个叛徒。他出卖我们的人,我的朋友魏东明就因为他而死,他是魏典之的儿子。水上灯说,这样的人,是该杀。你做得对,仁厚。陈仁厚说,日本人为此非常恼怒,表哥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你知道吗?水上灯说,你放心吧。水文跟陈一大关系那么好,刚才你也看到了,陈一大跟日本人来往密切,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他反正没有杀人,顶多关几天罢了。陈仁厚说,真的吗?陈一大真能帮得上忙?水上灯说,当然。你也知道,你表哥这个人手段卑鄙。为了让陈一大给水家当后台,他专门让李翠跟陈一大勾搭成奸。你想想,李翠能不下力救水文吗?陈一大能不听李翠的吗?陈仁厚惊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水上灯说,这是水文亲口跟我说的。我还骂了他一顿。所以你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但如果是你,日本人一查你的底细,你还会有命吗?水上灯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以为刚才我不怕么?可是我更怕你被日本人抓走呀。你怎么不为我想想,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仁厚一把抱住水上灯,他将她搂得紧紧的。然后说,对不起水滴,都怪我。我听你的。水上灯说,我们得赶紧走,离开汉口。万一水文被放了出来,日本人回过神,弄清你的底细,再过来的话,你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陈仁厚说,你说得对。我去打探一下昨晚有没有兄弟被抓,马上就回来。水上灯说,你会带我走吗?陈仁厚说,当然,美军飞机还会轰炸得更猛,不知道哪天一颗炸弹就会落在自己头上。汉口绝对不能住,我来时,大家都在向外逃难。这一走,路途遥远,我要找辆靠得住的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包袱,尽量简单点。水上灯说,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走?陈仁厚想了想,说我天黑前过来,如果家里安全,你就在窗台上放盆花。我们今晚上就走。说罢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水上灯,又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你明天一早就到这儿去,找一个张老伯,他会带你跟我会合。水上灯点点头。
陈仁厚走出了门,屋里的水上灯突然间心往下沉,她情不自禁又跑出屋,扑到陈仁厚身上,搂着他,就仿佛是生离死别。水上灯说,你要小心。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心里如果有我,就得活着。陈仁厚说,我一定。我保证今后让你幸福,再不让你担惊受怕。
五
水文靠在地牢的墙根,一遍遍回忆着他认识水上灯的整个过程。这是金城银行的地下室,日本人来后,将这里改造成他们的总司令部。地下室也成了地牢。
水文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他没有杀人,而且他自信水上灯会替他作证。水上灯早已知道他是她的大哥,血亲之情,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只后悔自己既然一直觉得与她之间有说不出的感觉,却为何没想过她就是当年的小妹妹。而且现在想来,她的说话举止和容貌身段,都像煞李翠。水文想,我怎么从来都没朝这上面想过呢?
但日本人的提审打碎了他全部梦想。日本人说,没人能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哪里。那个水上灯家里有另外的男人,但不是你。水文惊愕之后,便是歇斯底里的愤怒。他叫道,她说谎!把她叫来!我要当面质问!日本人说,我们查过了你的底细。你原是汉口警署的警察头领,我们一来,你脱下警服,表示抗议。你与黑道老大贾屠夫关系交好,他暗中领着一彪人马与我们作对,杀我皇军数名。你还说过你不会开枪?你从警多年,不会开枪?欺骗皇军目的为何?你与反共团伙素有勾结,善于使枪,对汉口地形熟悉,又于半夜逾墙回归,凶手不是你又是何人?所以你要从实招来,不然,你这条命就别想保住。
水文又能从何招起?于是上刑。水文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又投进监狱。夜深了,牢房里的被子又薄又破。寒冷和浑身的疼痛令水文无法入睡。隔着小窗口,只能看到暗夜的一片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云色阴暗,仿佛有着无比的沉重在天空游动。水文的愤怒渐渐平息,似乎心里多出一份沉静。他想,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报应。他以前是不信这个的,现在看来,是得信了。这就是命运所注定。当年在他强行要求翠姨将那个婴儿赶出水家时,就已经预示了今天;在他暗中给贾屠夫通风报信,提示银娃之死系张晋生所设陷阱时,则更加强化了今天的必然。是他让水上灯受尽人世苦难,是他借刀杀人除掉了她的丈夫。现在,就算她撒谎,她报复,又怎么能算过分?
想过这些,水文心里坦然了。他决定对陈仁厚的事,一字不提。
云层果然是阴暗深沉的。
几乎同时,水上灯在窗口摆放了一盆仙人掌,然后就倚坐在窗口。在这样的夜晚,她亦有着一份担心。但她担心的不是水文。这个人是不需要担心的。自她认识他起,他在汉?口便是作威作福无所不能之人。就算被日本人抓进监狱,他依然有办法出来。这个天下虽然是日本人的了,但他们在日本人掌控下依然过着好日子,依然逍遥地在汉口来来去去。这样的人,需要她水上灯担心个什么?
她担心的却是陈仁厚。这是她引以为同类的人。在这个世上,他们一样的无父无母,一样的寄人篱下,一样的孤单。眼下,这个孤单的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会不会被日本人抓走?他会不会去把他的表哥交换出来?他会不会到这里来带她离开?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夜已深得连土地都已睡了过去。虫鸣的声音被这苍凉的季节所掩埋。仿佛听不到世界的呼吸。只有日本人偶尔的哨音和皮靴的落地声,昭示着这世界还在苟延残喘。
天已微明了。水上灯知道,陈仁厚不会再来,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一直以来,她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这次也一样。天一亮,她就离开汉口。这个让她极爱又让她极恨的汉口呵,水上灯想,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回来。
拿着地址和简单的行李,水上灯随着大批逃难的人朝郊区走。没走多远,便听到美军飞机嗡嗡声,很快爆炸轰隆响起。水上灯想,不知道这般轰炸死的日本人多还是中国人多。因为玫瑰红的被炸死,水上灯对美国飞机也充满厌恨。她想,你炸日本人好了,你凭什么把我们中国人也炸得粉身碎骨呢?难道炸死日本人还要拉中国人当垫背?
坐船过了汉水,行至十里铺,水上灯才雇到马车。此时的她,浑身酸疼,脚亦起泡。马车夫说,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独自逃难呢?水上灯说,我跟我男人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马车依着地址将她载到陈仁厚的朋友家时,天已见黑。令水上灯目瞪口呆的是,这个地方已是一片废墟。仿佛前几天刚刚被火焚烧。水上灯急得大声喊,张老伯!张老伯!四下里却无人应答。马车夫说,这样喊哪有用?这么个大冷天,房子已经没了,怎么会有人留下?不如我载你到镇上,你先住下,明天白天再来找人。
水上灯只能再上马车。夜色中,村里传出阵阵的狗吠,水上灯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从皂市坐在余天啸马车上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寒冷,也是这样的令人心碎。她想,我这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完成呢?
镇上只有一个客店,已经住满逃难的人。所幸女店主认出了水上灯,说是日本人来之前特意跟着婆婆一起进汉口看过她的戏。店主是个大嫂,家里男人早已经上了前线,用她的话说,恐怕老早就被日本人打死,骨头都可以用来打鼓了。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眼里却满是无奈,就仿佛一切都认了命。女店主让水上灯住进自己房间里,说她愿意住多久都行。
水上灯一直没有说话,她心情沮丧,不知道前面的日子会是怎样。在一片心地茫然中,熬过了她的第一夜。次日一早,水上灯再次去找张老伯,但是她的眼前除了废墟,只有废墟。她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几近天黑,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第三日,她还去。甚至徒步走到了邻近的村庄,四下打探,却没有人知道一个姓张的老伯,而那片被火烧过的废墟,除了她,几乎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她的心境沉落迷茫之地。走在返回客店的路上,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当年从洪顺班逃亡出来背着包袱一个人在小路上疾奔的心情一样。
大约白天里受风寒,加上心情压抑,水上灯开始生病。昏沉之间,往事全都变成了梦,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转,就仿佛演一场连台戏,没完没了。
不知许久,在沉沉的梦雾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感觉身体在马车上晃,感觉身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感觉被人背着,感觉像是躺在水波上摇晃,感觉身子被放上了床,感觉有人替她拿脉,感觉有人喂她喝水,感觉有人吹灭了烛灯,感觉黑暗像是深渊,深得见不到底。然后在这底的深处,她看到一丝亮光。她伸手去捕捉,就像儿时,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捕捉着渗进屋缝里的阳光。那道光亮,是那样的飘渺虚幻,那样的滑溜灵活,她怎么都捕捉不住。
水上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家。泥土的墙,木头的梁,梁上吊着几条咸鱼,床下有两个鸡咕咕地进来,拉了泡屎,又咕咕地出去。空气带着温润,闻之有几分腥气。眼前一切是她连梦里都没到过的地方。她不由惊坐而起,四下打量,怔忡间脑子在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一个戴着蓝花土布头巾的大妈端了一碗水进来,嘴上说,姑娘,你醒了?水上灯说,这是什么地方。大妈说,这是在汉湖呀。水上灯说,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妈说,我儿子说,你是汉口的名角,不肯给日本人演戏,恐怕日本人最近会抓你,就要我们一定保护你。水上灯说,你儿子是哪个?大妈说,我儿子叫三根子,你不认识?水上灯摇摇头,说不认识。大妈忙说,我男人姓胡,叫胡老根。我姓杜。我家老三就叫胡三根。大的两个,大根在发洪水那年就死了,二根上了前线,死活也不晓得。三根子就跟着村里的爷们抗日。这小日本打都打到这里来了,说是杀了城里好多人,三根子说,不抗他们,我们这边也没有命活。水上灯有些惊异,说你们这边日本人没过来?大妈说,太远啦,怕是小日本的脚走不过来,早些年,从汉东过了一趟路,这之后就没来。也没几户人家,抢点鸡鸭跑这么远,怕也不合算。听大妈这一说,水上灯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妈便说,会笑就好,会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
到晚上,喝了点莲藕汤,出了一身大汗,又有胡大妈一边说着闲话,水上灯心头一松,身体便轻爽了许多。
整个冬天,水上灯都住在汉湖边的胡家。家里只剩下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人。直到春节,水上灯都没见到他们的儿子三根子。水上灯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让这个她素不相识的三根子把她送到他的家里来保护。她想,应该是陈仁厚吧?可是他说过,要带她去后方的,为什么又不来了呢?水上灯常常整晚上想着这个问题,但却始终没能想透。
日子在无比的清寂中一天天地朝前走。比之在汉口的时日,虽然充满着安全,却也充满着死寂。尤其面对无数戏迷已习惯的水上灯,一连数月只面对着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个人,其孤单,无以言表。胡老根几乎不发一言,只是干活,幸亏胡大妈喜欢说话。但水上灯还是有一种被寂寞所压迫的感觉。
胡大妈看了出来,便说,你就唱戏吧。去对着湖唱,湖底下鱼儿多的是,比看戏的人多。你唱给它们听好了。听了你的戏,鱼长得好。水上灯笑了笑,没有作声。鱼儿没有喝彩,不会鼓掌,这些,对于水上灯来说,已是她舞台生活的一个部分。
春天到来的时候,湖岸泛出绿色,草色青青中,野花开始茂盛。湖水的涟漪也随着春风的吹拂,动荡得有姿有色。有一天,水上灯嗓门痒痒着,站在湖边,突然就开了嗓。她唱的是《昭君出塞》。
哎哟哟,可怜我离了金华地,
回头望不见,不见汉王家。
怎不叫人恨转加,怎不叫人恨转加!
心怀着这相思,好叫人来都牵挂,
恨奸贼定计害咱,恨奸贼定计害咱。
哪里有真心真意插戴花,
惹人愁野草闲花,惹人愁野草闲花。
纵有羊羔美酒难吞下,
止不住两泪如麻,止不住两泪如麻。
见几个鞑子们叽哩咕噜说的什么番邦话,
路迢迢万里黄沙,路迢迢万里黄沙。
今日里昭君出了嫁,
在马上弹琵琶,在马上弹琵琶。
叹泪珠儿湿透香罗帕。
直唱得她自己泪流满面,仿佛她就是那个离乡背
..井,回望家乡,一哭三叹的王昭君。
连连几天阳光明媚,水上灯便坐在阳光的湖边,连连地唱了几天。唱着唱着,竟把心唱静了下来。有一天,她唱时突然想起以前徐江莲教戏时常跟她说起的饱记师傅。戏子识字的少,所有的戏都靠记忆和口传。这样便有了饱记师傅。他们什么戏都听,什么都学,然后把所有的台本戏谱词牌都背下来,牢记在心。在演出时守台,有人会唱听由人唱,无人会唱则自己上。来学者教,误场者救。甚至锣鼓点子都报得出口。靠了这些饱记师傅,汉剧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传到现在。水上灯想,也不晓得日本人什么时候走,就算没有戏演了,但汉戏不能丢呀。
想罢,心里竟是一亮。于是她每天来到湖边,将她曾经学过的戏,反反复复地唱着记着。有时候,胡老根和胡大妈闲时,也会坐在旁边一边织渔网一边听。胡大妈说,这辈子最赚的就是现在,天天能听汉口的名角唱大戏。
日本人便是在水上灯日复一日的清亮婉转的戏声中,举手投降。
第十九章 喧哗中的冷寂
一
日本投降的信息传到汉湖边时,已经是九月。胡老根去卖鱼,见买鱼的人喜气洋洋,开口就要大的,说是摆宴席。胡老根觉得奇怪,难得开口的他便开了一次口,问做什么这么高兴。答说小日本失败了,已经向中国投降,要庆祝一下。胡老根连鱼都没卖完,匆匆摇船赶了回家。
水上灯起先不信,可是她又无法证实真假。最后想来想去,便请胡老根送她到先前她住过的客店去。胡老根和胡.大妈觉得这也是应该,便划着船送她出门。
还没到客店,只踏脚上岸,便已知果然是日本人投降了。水上灯立即欣喜若狂,当天即要找寻马车赶回汉口。在客店吃晚饭时,女店主留了又留,实在看到天黑不便,水上灯方在那里留宿了一夜。这一夜几乎无眠。跟店主对床讲了一夜的话。水上灯觉得好久没有这样想讲话了。
次日回到汉口,满城沸腾一片。人人都朝中山公园赶路,说中山公园修了受降亭,今天就在那里举行受降仪式,日本人从此以后全部滚蛋。水上灯连家都没有回,径直便让马车送自己去了那里。
此日的汉口仿佛复苏,上下都是欢腾和喧闹。那种气氛像极了1937年。水上灯想在这些喧哗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她四处张望,疾步穿行。人人脸上都带着沧桑过后的笑容。所有人都大笑着,表情全都一样,水上灯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结果这天,她连一个熟人都没有见到。
家里的一切与她走时完全一样。甚至柜子下被人砸过的碎碴都残留着。窗台上的花已经死了。茶杯因茶叶未倒,里面长着绿霉。这是陈仁厚喝过的茶。水上灯想,她必须赶紧收拾好家里的一切,而且她必须赶紧在窗台上重新放一盆花。她要让陈仁厚走到附近就能看到,那一盆花是为了他而盛开。
撤离出汉口的汉剧演员亦纷纷回城,但是传到耳边的惨状却让戏迷们发呆。许多的名角都死在了流浪途中。饿死的病死的或是被炸而死,若列出名单登上报纸,可以占着大半个版面。沟死沟葬,路死路埋,全都成孤坟野鬼。上字科班的黄小合老师也死在湘西。日本人轰炸时,他们正在船上。置放在船尾的衣箱着了火。没了衣箱,戏就没法演。黄小合上前扑打衣箱上的火,结果被炸死。徐江莲老师因汉口的房子已经毁在一年前的轰炸之中,家人亦死得尸骨不见,便视汉口为伤心之地,留在乡下,不愿再回。同样是在湘西,林上花双腿被炸断。她是被人抬进汉口的,从此无法登台。
水上灯闻得此讯立即赶去见林上花,两个见面抱头痛哭。林上花说,人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想活?不是老妈在世,不忍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根本就想死在湘西算了。水上灯哭道,从今往后,只要有我水上灯的活路,就一定有你的活路。林上花哭道,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谁。你来了,大家就会注意。我现在只为了我姆妈一个人偷生,这也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希望我是像死了一样活着,由时间一天天把我埋葬。水上灯哽咽道,我来时也不让人知道我是谁。我天黑了来。我陪你,我们两个一起,让你姆妈活得高兴。有你在,我心里好踏实。
两人说说哭哭,哭哭又说说,整整一夜未眠。
水上灯回到家里,心头沉重。日本人走了,原以为会十分开心,却不料令她痛苦和难过的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心情仿佛更加压抑。为了黄小合的死,为了徐江莲的家,为了林上花的腿。还有,更压她心的,是一直不曾露面的陈仁厚。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水上灯完全不敢揣测。
有一天,水上灯装作路过,走到了五福茶园。抬头看招牌,却是叫望河茶园。似乎已经换了主人。她有些惊讶,忙进门询问。茶园伙计无一熟面。水上灯问,这以前不是五福茶园么?伙计说,唉,都换几轮主人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我上回来这里距今天还不到一年哩。伙计说,日本人当家时,一年时间,你当是很短的日子?水上灯说,这家主人姓什么?伙计说,姓秦,你认识吗?水上灯说原先姓水的主人呢?伙计说,哦,这个啊,说是他家有人犯事,卖了茶园筹钱救人。五福茶园改姓了陈。名字叫九福茶园。我们老板由重庆回来接收,又买下了九福茶园,改了今天这个名字。原先那个姓陈的老板听人说是汉奸,现在正在大牢里。
水上灯走出时,心里想,姓陈的老板,该不会是陈一大吧?如果是陈一大,那么水文呢?水上灯心头紧了一下。于是她又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水家的大门口。还是那扇她熟悉而又痛恨的黑漆大门。两
..只黑得发亮的铁环依然悬挂在门上。水上灯上前拍了拍,开门的是一个老头。水上灯问,请问这里是水家吗?老头不耐烦道,什么水家,还火家哩,早换主人了。说罢,叭一声便将大门关了上。门上的铁环几乎撞了水上灯的额。
水上灯的心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这家人出了什么事。她想,我为什么会如此烦乱?他们的祖业都换了人家,难道不是我一直所希望的吗?我不是一直仇恨着他们,并且巴不得他们立即家破人亡的吗?可是现在,我不知他们的下落时,心里居然没有半点庆幸之情,反倒是心烦意乱呢?我对他们的滔天仇恨呢?我的羞辱之恨以及杀父之仇都到哪里去了?
水上灯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便是这天晚上,石上泉找到了水上灯家里。
水上灯颇觉意外,问他何事。石上泉说,你想不想演戏?水上灯说,当然想,做梦都想。石上泉说,可不是?我知道你会这样。因为你还没有红透。水上灯笑了笑,说是呀。我还想红透全中国哩。石上泉说,这么想,就好。水上灯说,怎么,你想请我?石上泉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周元坤周班主由重庆回来了。看到汉剧这样不景气,他准备重新拉班子,排大戏,让汉剧热火起来。水上灯淡淡地说,他说要请我了吗?石上泉说,是呀。因为你是名角嘛。只不过,周班主知道你爸爸生病,他没有借钱给你,害你吃了好多苦头,这些年你记着他的仇,所以,他开不了口。昨天我陪周班主一起去看林上花。林上花说,水上灯是一个恩仇分明的人。对她有恩,她也必报。班主当年收她进班,又请徐老师教她,让她有了一身本事,这个恩,水上灯一定会报的。她不改水上灯这个艺名,就是要自己记着班主的恩。周班主听到这话,方让我今天登门来请。就看你的态度了。
水上灯心里动了动,有一股热流漫向全身。她想,还是林上花懂我。想罢说,周班主对我来说,有恩无仇。不借钱给我,是班里的规矩。他也破不得,不算是仇。我也没记过,是他自己多疑了。至于恩情,周班主对我是恩重于山,没有周班主,就没有我水上灯的今天。既是周班主组班子,只要瞧得起我,我是一定会去的。石上泉大喜过望,忙不迭说,太好了。我来时,周班主还再三嘱咐,不要勉强水上灯。我回去把你这话报知周班主,他一定高兴死了。水上灯笑道,至于包银嘛……石上泉说,周班主说了,你的包银肯定最高,并且按你的意思给。水上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周班主量情而定,给我多少我都不会争。石上泉说,水上灯,你说这话真是叫我意外。你知不知道,我是准备今天来跟你磨一晚嘴皮子的。这才几分钟,什么都谈定了?我还觉得不过瘾哩。水上灯笑了,说那是你不知我。知我者就晓得根本不需磨嘴皮,只说是演戏,楼下喊一声我就来了。
水上灯战后的演戏生涯就这样开始。
周元坤将首场演出选择在乐园的大舞台。他选择了水上灯拿手的《宇宙锋》和《摘花戏主》。水上灯抬脚上台,原本闹哄哄的观众席立即静场。舞台上的水上灯艳光四射,熠熠生辉。她几乎一开口,掌声便如暴风雨般轰起。她清亮而开阔的唱腔,她妩媚而刚毅的表情,她柔韧多姿的举止,她秋波流转的眼神,一下子便将汉剧美丽而有力量的精髓演了出来。原以为八年抗战七年逃难,汉剧名角均已满是沧桑,旧人已老,新人未出,几乎断了代。不料水上灯却依然在这台上大放光明。
戏没演完,周元坤就晓得这之后的水上灯必然红得发紫。她果然成了他的摇钱树。
戏一散场,水上灯几乎被戏迷包围。她知道了自己的魅力,知道自己这一次必将红透汉口,知道自己蛰伏七年并没有浪费掉她的青春。她因此而亢奋得语无伦次。记者追逐着她,戏迷包围着她,她一时难以应对。
但是,当所有的热闹和追逐散去后,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心里却空空落落。一个人影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她记得他那时候每天让一个花童送一把鲜花到她的化妆间里。她记得他看到她时眼眶里的热泪。那个热烈而又真情的人那个一直说着要呵护她一生的人那个拥她在怀便不肯松手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水上灯明白自己心里的空是为了陈仁厚。而陈仁厚何故还不出现?
一天,水上灯演完出来。现在的她,每次演完戏,都有戏迷接去吃宵夜。倘若是白天,也有人摆好了宴席等她前往。坐在黄包车上,水上灯预备去小桃园,据说这是新开的餐馆,鸡汤做得喷香而补人。行至基督荣光堂附近,忽见一挑担女子姿态像煞李翠,水上灯暗自吃惊。情不自禁叫车停下,自己下车近前细看。令她大感意外的是,果然就是李翠。
虽然有无限的恨意,虽然曾经一心想要报复,可看到她这副样子,水上灯内心深处仍然引起一阵隐痛。水上灯在她的面前站定,她挡住了前面的路。
李翠见一双高跟皮鞋落入她眼皮下,猛然抬头,却见是水上灯。她的眼泪一下子涌满眼眶,然后她哭了起来。李翠说,你到哪里去了?水滴!我去你家找过你,找了好几趟,家里都没有人。水上灯不再计较她喊水滴,只是急切道,你怎么干这个?李翠说,要活下去,不干这个怎么行?水上灯说,发生了什么事?李翠说,难道你不晓得?
水上灯知道话说开来,一定很长,她连宴席都推掉了,带了李翠回到她的家。一路上李翠都在哭,水上灯不作声,由着她哭。水上灯想,当年我哭的时候,你在哪里?又有谁来安慰我?
一杯热茶喝下,李翠方开口说,你真不知道水家的事?水上灯说,日本人到我家来后,我第二天就离开了汉口。一直住在乡下,连日本人几时投降的都不知道。李翠说,难怪呀。水文被日本人抓去,他们认定水文当过警察,又会用手枪,跟贾屠夫关系密切,贾屠夫曾经杀过好几个日本人。所以肯定是水文杀的人。日本人把他下了大狱。身上都被打烂了,水文也不辩解。家里为了救水文,把五福茶园便宜当给了陈一大,指望他帮忙。这个混蛋吞了茶园,却不下力,只把山子救了出来。大太太救子心切,又把水宅卖了,拿钱去赎人,结果还是不行。最后日本人用乱刀把水文砍死,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死得好惨。大太太听到这个消息,连水文的尸首都不肯见一眼,当天就跳了江。尸体捞出来时,人都变了形。水武一看,就疯掉了,疯得好厉害。他亲眼看到爹死的惨状,又看到妈死得这般悲惨,而哥哥也死得体无完肤,他怎么会不疯个彻底呢?家里的丧事都没有人操持,全靠山子帮我,草草埋葬了他们母子。完后,水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水文的太太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山子也只有各人自找生路。水家就这样败了。
水上灯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离开汉口不过九个月,居然物是人非,曾经她仇恨的一切她想报复的一切,根本不需她动手,便已完全改变。她心知肚明,这一切变故,都与她有关。因为,是她在说谎。她没有证明水文那晚正是在她的家里。她想起在那个刮风的夜晚,水文坐在她的沙发上,听她讲述她一生的经历。那时候,他的眼里满是同情,说到惨处,他亦泪光盈盈。这个人是他的亲哥哥,她却借了日本人的手,致他于死,以及殃及全家。
水上灯突然觉得心口绞痛。以前也痛过许多次,但每一次痛的背后都有无限的恨在支撑着她。那份仇恨甚至以更加强大的势力压迫了心头的痛。而这次,却只有痛,没有恨。这是真痛。是一种几乎承受不起的痛苦。
水上灯无法再与李翠交谈,她拿出一笔钱,递给她,叫她去好好过日子。李翠央求道,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我花不了你多少钱,而且我还可以照顾你。
一听这话,水上灯心里的痛立即减弱,恨意再起。她站了起来,打开了门,做了请的手势。水上灯说,我与你非亲非故,甚至不算熟悉,你有什么理由要跟我住在一起?我为什么要你来照顾?李翠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毕竟是你的母亲。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呵。水上灯大声说,我告诉你,我的母亲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慧如;我的父亲也只有一个人,他叫杨二堂。他们都早已经死了。在这世上,我不再有别的亲人。
李翠沉默片刻,她站了起来,接过水上灯手上的钱。水上灯说,这是看在水文的份上,给你的钱。李翠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命,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没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女儿也好。沾着她,就是一个死字。水家原说你是煞星,我还不信,现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现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
李翠说罢出了门,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水上灯几乎瘫软在地。她伸出自己的手,它是那样修长白哲,充满着美丽,但在它的皮肤下,几乎血迹斑斑。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她甚至忘记了问陈仁厚在哪里。从这天起,她夜夜噩梦。
二
舞台何其璀璨华丽。
水上灯穿着杨贵妃的凤衣醉眼迷离着,背着身踉跄登场。百花亭上的彩凤飞凰,双双飞舞,杨贵妃却形单影只,孤独郁闷。见那凤凰悠闲地双飞,她亦展翅欲飞。她拍掌欢笑,甩开水袖,醉意朦胧间鹞子翻身。右望天空,亮开跳凤舞姿。左腿站立,右脚伸出,右手挽袖至头,左手挽袖随腿伸直,扭身腰转,她慢慢地蹲下身,朝上仰视,一如凤凰伏地望云。随后她又慢慢起来,小碎步跑团台一周,站在台角,高举双手旋转,飘舞而起的凤衣腰带,像凤凰羽毛一样张开。酒意的杨贵妃,踉跄右转,口吐酒气,眼睛半睁,左右蹲身,轻抖水袖,软软的一个鹞子翻身,归到台口。她展开着双臂,跑着圆场,不时抖落水袖,不时双手高举,不时陀螺旋转,最后定于金鸡独立,而微抬的右脚画着圈子绕到左手之后,眼望腰间,身向腰转,慢慢沉下蹲身,仰面斜望,身卧一团,反背右手扶腰,左手向前攀过花枝,双眼眯缝,用鼻子吸气闻花香陶醉而笑,越闻越笑。台下的掌声便在这满面带醉的笑容中轰天而起。这便是水上灯有名的“闻花三卧云,双风朝牡丹”。
《贵妃醉酒》已成水上灯的经典。《申报》评说她在这出戏中,把醉中的孤单演得惟妙惟肖,业已是“石阶无露脚有水,台上无花闻有香”的境界。每次演出完毕,台下都有人送花篮,晚间都有人接送宵夜,而次日的报纸亦有各种夸口的评说。水上灯在汉口差不多快成每天被人念叨的一个名字。
只是回到家里,独坐窗前,望着窗台上等人的花钵时,惟有水上灯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孤单。这个几乎无望的等待,内里有着比杨贵妃更凄凉和心酸的孤单。
家里已经请了女佣。女佣曾在英国大班家帮过工,便将水上灯的一切起居按洋人的方式进行。水上灯不动声色,随她的安排而享受。很快,她学会了喝咖啡,早点也是西式,下午还要喝红茶,进点心。她还学会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佣每天替她将内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换衣出门,周身都觉得舒展。
但是水上灯的心情却一直舒展不开。她无法让自己更快乐。有一晚,她居然梦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着她走来,然后迎了上前,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灯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地醒来。李翠说,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水上灯不敢数,如果数过之后,她想她一闭上眼睛,他们就会排队前来。
水上灯终于找到了魏典之。魏典之因儿子已死,无心生意,绸布店也已典当,曾经痴迷的汉剧不听也不看了,整个人都仿佛苍老十岁。水上灯见到他时,他正坐在炭炉前耸肩抱臂地烤火。
见水上灯衣着光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惊不乍亦无欢喜。水上灯心里一凉,知他是悲进了骨头。便说,魏叔,您可不能这样。魏典之说,我能怎样?混日子等死罢了。儿子死了,我还活着,这不没道理吗?水上灯说,魏叔,我知道你儿子是抗日死的,他是英雄。魏典之说,英雄死了,给我一个匾,不说话不咳嗽也不跟我逗个嘴,我要它有什么用?我还是想要一个活的儿子,哪怕他不是英雄也好呀。水上灯说,这都是日本人作孽。可是也亏了你儿子他们,不然,还有多少人家的儿子得死呀。魏典之说,就是这么想,才能想得开呀。你找仁厚?水上灯说,是呀,魏叔,还是你懂我。魏典之说,仁厚替我家东明报了仇,他是提着命去干的这一票,我要谢他的恩,可我也找不到他人。
水上灯得到的消息依然是失望。
1946年的春节伴着鞭炮来临。几场大戏演完,各各回家过年。水上灯给女佣放了假,在屋里独自呆了半天,忍受不了喧哗过后的清冷,便上街买了些年货,跑到大夹街的林上花家里。水上灯说,让我跟你们一起过年吧。
水上灯为林上花母女添了新棉衣,还带去几个烛台。林妈抱着水上灯哭道,我家花儿有你这么个朋友,这辈子也值得了。水上灯说,我自小父母双亡,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只有在戏班时,花儿拿我当自己妹妹一样照顾我。我现在是拿你们家当我家,拿您当我的亲姆妈,拿花儿当我的亲姐姐。你们收我,是我的福,不然我一个孤人,朝哪里去呀。说话间,水上灯想到自己果然就是一个孤人,果然也只有林上花家这一个去处。眼下自己就算再红火,又如何呢?想罢不禁眼泪汪汪,汪了一下,就哭出了声。
天气很冷,板皮的屋子,挡不住严寒。墙上糊着报纸,但一些细缝已经被挤进板皮的风刺割了开来。只有上身可动的林上花坐在火笼里。这是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四方木笼,林上花坐在里面,而火盆便放在她的剩余的腿下。
水上灯走过去。林上花说,水儿我其实很少看到你哭,你怎么了?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林上花说,我知道你哭什么,因为陈仁厚一直没有回来是不是?
被林上花点破,水上灯眼泪便又哗哗地往外流。林上花说,要说比你更应该哭的人是我。你的男人没回来,但以后还会回来。如果永不回来你还可以有新的男人。而我呢?腿没了,就永远没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也没有新的可以长出来。我成天像个傻瓜一样呆在家里,你说,我是不是更该哭?水上灯想,说得也是。林上花说,但是我不哭。因为我有一个不哭的理由。过年了,我老娘在,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哭,就过不好年。水儿,给你一个经验,但凡想哭或想死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不哭以及不死的理由。我妈是我不哭的理由。而我,就是你不哭的理由。
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无话可说。她想,可不是?比她更有理由痛哭的人,是林上花。才二十几岁,就只能这样活着,那样的痛苦又是何等沉重。
晚上,水上灯就歇在了林上花家。她自己那边太清冷,虽然她已经一个人度过了许多清冷的年夜,可是现在,她生活已回到繁华和热闹之中,突然再让她清冷,她已无法承受。
两个人并头躺在床上,回忆起戏班里的事。想起了周上尚,林上花说,其实我那时候好喜欢周上尚,可是他却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水上灯说,幸亏他没看上你,不然你现在就活守寡了。林上花便笑,说那也得嫁了他才会活守寡呀,而我肯定不等到出嫁,就不会要他了。说完两人一起笑,笑时又为周上尚的早逝叹息不已。水上灯说,说来周上尚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跟他的那个赌,余天啸就不会记得我,不记得我,也就不会救我,那我也早就死在皂市了。有时候,命运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林上花问起了陈仁厚。水上灯便向她讲述他们当年的逃难。讲着讲着,想起陈仁厚充满温暖的爱意,水上灯几次停顿,嗓子哽咽,又强行将眼泪压了回去。
夜很深了,新年的钟声已经响过,外面还有炮仗在鸣。林上花说,不过我要劝你一下,你得对陈仁厚死了心才是。他不露面的原因,一是他死了,如果这样,你也得认。二是他还活着,可是你现在这样出名,他只要在世,必定晓得你在汉口。既然晓得了,却不来见,必定也是不想见你。如果爱你,怎么会不想见你?除非已经不爱了。三是他像我这样,成了残废,不想拖累你。如果真是这样,说明他爱你爱得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断断不肯再娶你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多么不配。水上灯说,你这个乌鸦嘴,不准这么说。第一他肯定没有死,第二他不会不爱我,第三他绝对不会残废。不会的。林上花说,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水上灯回答不了。这是她心里的最痛。她也不敢回答。
这个年三十便是在两个女人的感伤中过去的。
春天终于在人们的企盼中到来。汉剧虽然比之以前名角云集的年代,萧条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有水上灯几个名角撑着。一干人出台亮相,也有模有样。戏迷们慢慢又回到戏院。
说起名头,汉口几个大角里,水上灯的名头虽不是最响的,但却最有人缘。她是余天啸的干女,玫瑰红的姨侄,跟万江亭又是带着亲故,并且还是黄小合和徐江莲带出的弟子,这纵横交错的几条线,令汉口再大的牌子也要照顾水上灯几分。所以,不管水上灯在哪里搭戏,总是配最好的琴师派最好的搭档。这使得水上灯的戏路越演越宽。
一天,水上灯在天声戏院演完,正摘下头饰,未及更衣,忽有一花童送来一把鲜花。水上灯蓦然跳起来,问是何人所送。花童说,是一个戏迷让送的。水上灯说,他在哪里?花童说,他就坐在戏院最后一排。水上灯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却见是一个少年。十五六岁模样,坐在那里。望着奔来的水上灯,露一脸惊喜的笑容。水上灯正失望,突然发现那笑容十分熟悉,心惊了一下。上前打问,这花是你送的?少年说,是。水上灯说,你叫什么?少年说,我叫水一安。水上灯失声叫道,你爸爸是水文?少年说,是呀。我知道你们认识。我十岁过生日时,见过你。你到我家演戏,从那时候起,我就是你的戏迷。
水上灯突然间觉得跟眶潮湿。她说,孩子,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水一安说,我爸死后,我就辍学了。跟着姆妈住在舅舅家。舅舅抽鸦片,把家也抽败了,所以,姆妈现在去小学教书,我在基督荣光堂帮忙打杂跑腿。姆妈让我去上学,我不想去。水上灯望着他,心里突有百感交集。她说,孩子,你不忙回去,等我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宵夜。水一安惊喜交加,说我可以吗?我有资格吗?水上灯说,你有。你有的。
水上灯将水一安带到邦可西餐厅,为他点了蛋糕和水果。水一安突然说,以前爸爸带我来过这里。水上灯说,我知道,我想他一定会带你来这里的。水一安说,我可以叫你水上灯姑姑吗?水上灯怔了怔,说为什么这么叫?水一安说,爸爸死后,我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安,想哭的时候就去听水上灯姑姑唱戏。爸爸什么都没有写,就只这一句。水上灯愣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难道他死之前知道我是谁了?水一安说,我没把纸条给姆妈看,我怕姆妈生气。因为姆妈知道爸爸喜欢你,她很不高兴。水上灯笑了笑,说其实有些误会。水一安说,可是,你爱过我爸爸吗?
水上灯一时无法回答。当初,她是多么仇恨水家,多么讨厌水文,多么巴不得水家彻底完蛋。而当这一切,变成真的,她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多么惶恐,多么内疚。当年所有的仇恨之心报复之意,都随着人死随着时间随着心境,反成了悔恨。这悔恨有如阴影,一直笼罩在她的心间。这些,她都只能永藏心底。她不想伤了孩子,甚至最终也伤了自己。
水上灯想了想说,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哥哥的形象。你爸爸也是拿我当小妹妹一样喜欢。没有别的。水一安笑了,说那就好,姆妈也可以释怀了。不然她老是抱怨爸爸,我也很心烦。水上灯说,说说你的事。我记得你刚才说你不想上学了?水一安说,家里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姆妈很辛苦,白天要工作,晚上还要做家务,连衣服都是自己洗。她把首饰都卖了,养家还不够。以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辛苦过。我不想姆妈太累,爷爷死的时候,爸爸也不过十六岁,他是辍学出来支撑了一个大家。我也要像爸爸那样。我要把水家撑起来。水上灯说,可你跟你爸爸不一样。你爷爷当年留下了家产,可以让你爸爸接管。家里有许多帮手,你爸爸在你爷爷的庇护下,可以让家人过得很舒服。而现在,水家什么都没有,你靠自己的这点力量,依然不够养家。水一安说,但至少不让姆妈那么操劳呀。水上灯说,但她为你操的心就会更多。而且她会觉得误了你的前程,会一辈子不开心。俗话说,长疼不如短疼。你现在再怎么做,日子还是苦巴巴的,但你如果读了书,上了大学,找一个好的工作,你姆妈和你弟弟就都能跟你过上好日子,将来弟弟上学也有条件,你说呢?水一安说,这样可以吗?水上灯说,你刚才不是叫我姑姑吗?你就听我的,不会错。学费上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事不要跟你姆妈讲。水一安沉思半天,方说,好的。我听姑姑的。不过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我爸爸说过,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水上灯笑了,说这点你也真的很像你爸爸。好,往后想看我的戏,就直接上后台来找我。水一安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十岁就崇拜你。姆妈骂我说我是你的走狗。我说我就是。
这孩子的笑容,给了水上灯阴
.郁的心空一缕阳光,只是瞬间,这阳光便消失。更浓的密云层层地压来。水上灯想,改变他人生的人,就是我么?
三
天刚有一点暖,梅雨季节便来了。原本这时节,因大家懒得冒雨出门,戏台有点淡,就像被雨打湿的树,撑不起一派精神。戏班的班主和戏园子老板们在这时候,天天都坐在茶园琢磨,用什么样的新招式把戏迷们弄进戏园子里来。
新招还没琢磨出来,机会却自己来了。这是因为水上灯。
有一天,一个记者突然写一篇老长的文章,陈述汉口沦陷时,汉口的艺人们以如何的气节抵制日本人。其中大段说到汉剧名角水上灯身在沦陷区却坚决不为日本人唱戏。无论怎么请她,她都不肯。最后为躲避日本人的追捕,只身逃离汉口。这个记者说,他的兄弟在审讯一个叫陈一大的汉奸时听到的这件事,非常感慨,特意请他写出来。那个汉奸陈一大在汉口沦陷期间,一直做着乐园的主管。他在交待自己的罪行时,甚至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水上灯,因为他曾经多次请水上灯去演戏,价钱也出得极高,却都被水上灯断然拒绝。水上灯告诉他,只要场下有一个日本人看戏,她就不去演。记者说,他专程到乐园去采访。结果听到更为惊人的信息。当年抗日人士在隔壁杂技剧场炸日本人,恰巧被水上灯遇到,是她以男扮女装的方式,营救了抗日人士。这是乐园茶房的独眼老伯亲眼所见,因为他们是在他的茶房里换的衣服。记者对水上灯用了极其赞美的语气,说她就是中国人最美丽的良心。
水上灯看到这张报纸的时候,已是晚上。写文章的记者专程到后台送到她的手上。她深感意外,不明白陈一大何故要说这样一番话。第二天,周班主喜气洋洋告诉水上灯,汉口要看她的戏已经是一票难求了。只要挂了她的牌,票一下子就卖光。周班主说,水上灯,了不起呀,为我们上字科班争下光来了。在汉口隐居近七年,居然没有为一个日本人演过戏,好难得。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我们都以你为荣。好样的。我当你的班主,是我的福分。话说得令水上灯惶恐不已。
晚上谢幕的时候,送给水上灯的花篮多得戏台都放不下。有人送了一对大花篮,一个上面写着“水上灯,汉口美丽的良心”。另一写的是“水上灯,汉口高傲的气节”。水上灯顿时热泪盈眶。她哽咽着上台答谢,说撤退时,黄小合老师对她说,不要为日本人演戏。她答应了黄老师。所以,在汉口,她并没有想过要去抗日,只不过谨记老师教导而已。她的谦虚作答,更是赢得满座掌声。
这一晚,水上灯拒绝了所有宵夜的邀请,捏着那张报纸回了家。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她想,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没有陈仁厚没有张晋生没有水文没有玫瑰红没有独眼老伯甚至没有陈一大,我又怎么能过得来呢?那些个没有戏演的日子固然寂寞,但也好像没有太辛苦吧?比之林上花和黄小合老师他们流浪在外作抗日宣传所出的力以及所受的罪,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鲜花、掌声还有荣耀却全都搁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夜,水上灯竟是没能安眠。
次日一早,女佣刚刚打扫完房间,便有人找水上灯。水上灯尚未起床。女佣在床头低语道,像是几个公家的人。水上灯吓一跳,忙嘱她待客,自己则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梳洗,淡淡化妆,然后进到客厅。
两个不相识的人和一个有点面熟的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品评咖啡。水上灯说,请问阁下?那个有点面熟的人忙说,我是申报记者,姓刘。我昨天见过你。是我带他们来的。他们想要了解一下陈一大的情况。
水上灯有点诧异,说找我了解陈一大的情况?来人说,因为陈一大在狱中一直替自己叫冤,说他之所以当汉奸,是当时面对着突然冲进来的日本人,为了保护他杂耍团的几十老少,才不得已这样做。他在汉口从没有做害人的事。比方水上灯不肯为日本人演戏,他非但没有向日本人告发,而且还一直保护着她。甚至明知她家里藏有抗日分子,他不仅不揭露,还当场替他们掩护,把日本人敷衍走了,因此也保护了我们的抗日战士。我们想找你证实一下,他说的这些是否确实。
水上灯沉默着。她在想。陈一大的话固然没错,可是水文的死呢?他仗日本人的势霸占李翠呢?他带着日本人闯来我家呢?他得了五福茶园却不救水文的恶行呢?还有还有,他的徒弟曾打死我从未谋面的生父,如果不是那个死,我怎会有那么多苦难?水家又怎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劣迹斑斑,我为什么要为他作证?
想罢,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他就不提他仗着日本人的势力霸占别人家女人的事?也不提他带着日本人到我家来抓人?不是他引来日本人,我又何必逃离汉口?他大概不知道,我在寒冬腊月出逃,大病一场,几乎死在了乡下。这也是他的保护?还有,难道他没有跟你们说,正是他向日本人告密,以致五福茶园的老板水文被日本人抓去砍死的事吗?水文也是从来不肯跟日本人合作的。他是抗日战士。他的家破人亡,难道陈一大不该负责?
水上灯看着来人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水上灯想,不为别的,我这回要报的是杀父杀兄之仇。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水上灯演出完,走进化妆间,忽见李翠坐在那里。她正想说什么,李翠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说几句话就走。而且你放心,我这是最后一次找你,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水上灯怔了怔,说你有什么事,说吧。李翠说,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一是陈一大前天自杀了。水上灯心惊了一下,但她不想把这种吃惊感流露给李翠。她淡淡地说,是吗?这关我什么事?李翠说,关不关你的事,你问自己的心。陈一大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确保护过你。日本人去你那里,是他主动要跟去的,他是怕日本人对你不利。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告诉了他,你是我和水成旺的女儿。他对水成旺的死一直怀有歉意,所以,他想为你做点什么,包括他交待时说那些话。他老早说过,他要把他欠水成旺和欠你我的债一起都还在你身上。你现在当了汉口的英雄,就是他还的一份债。但你却没有为他说一个字的实话。水上灯镇定着自己,说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你被他霸占不觉得屈辱吗?你对得起我和我水家的父亲吗?难道水文的死他不需要负责吗?李翠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承认自己是水家的女儿了。水上灯说,那又怎么样?李翠说,好。这个我不多说。第二我要告诉你陈仁厚的消息。
水上灯浑身一震,忙说他在哪里?李翠说,他在黄梅的五祖寺。他看到了水文的死,看到了水家的亡,他无力帮忙,人却有良心,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已经削发出家了。你不要以为他会回到你的身边。
水上灯惊愕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翠说,看看你的亲人,还有朋友。沾着你就是个死,没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个幽灵,你的呼吸都有毒,你来这世上,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死光的。我虽然生了你,但我又怎敢留在你身边。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李翠说罢,扬长而去。丢下几近呆傻的水上灯头戴花翎,身着凤衣,脚蹬布靴,一身戏装地坐在那里。流不断线的眼泪,将油彩满是的脸庞流出两条白沟。
水上灯突然大声道,是因为我吗?难道都是因为我?那么我受苦受难的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我若是幽灵,那时候,你们又是什么?是不是魔鬼?
次日一早,水上灯辞了这几天的演出,叫了车,直奔黄梅五祖寺。天下起了雨,一路泥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透。县上人说,太晚了,没办法上山。必须明天才行,便只好找了客店住下。
次日天不亮,水上灯就醒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见到陈仁厚,她该说什么?她朝思暮想,天天盼他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她都想过了,虽然有些不敢面对,但也毕竟设想过种种可能。惟独不曾想到这条路。他若出家当了和尚,她一生从此又将如何?水上灯心
..乱如麻。
天刚亮,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面,便登车出发。行至两个多小时,颠簸得头皮发麻,方到东山脚下。
五祖寺的一天门紧靠着狭小的路边,路边野草丛生,杂树交错。汽车无法上去,水上灯便弃车徒步而行。一条漫长的青石板路,步步向上。迎面不时有樵夫从山上下来。见水上灯异样装束,便纷然用当地话问,上山还愿?水上灯便说,是呀。
步行了多久,水上灯也不知道,在她心里已经是许久了。一米宽的山道,仿佛通着天。路间不时有四方塔挡道。当水上灯终于看到了寺庙的屋顶,已近中午。
当山涧上的花桥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寺院已经近在眼边了。虽然有东山四周浓密的绿树环绕,但寺院的黄墙黑顶依然从树叶的缝隙中穿射而来。水上灯心中激荡,仿佛此去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约会,她要见一生中唯一想见的一个人。但当她正欲过花桥的廊门,却突然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放下着!
这三个字令水上灯心惊。恰像有人在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叫喊:放下着!而这声音传达到山间,所有的山树岩石,都发出相同的回音:放下着!放下着!放下着!水上灯的心咚咚地跳动,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袭来。她想,我要放下什么?什么东西是我必须放下的?
陈仁厚出来时,灰袍加身,头已剃度,眼睛除去深深的忧伤,还透着他满心的萎靡。一瞬间,水上灯不敢相认。曾经那个英气勃勃的陈仁厚,那个出生入死持枪杀了多少汉奸的陈仁厚,那个对她百依百顺呵护有加的陈仁厚,那个在温暖的床上搂着她要给她一生幸福的陈仁厚,便是眼前这样的一个灰头土脸、无精打采的和尚。本以为自己会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的水上灯,突然没有了半点的欲望。她知道,一切的梦想,都已成枉然。她甚至想伸出手,打他一个巴掌,告诉他,你是不是应该醒来?
桥这边的字,写着的是“放下着”,而过了桥,那边呢?是“莫错过”。
陈仁厚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水上灯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看到了他内心的颤抖。于是说,你在发抖,你在哭?陈仁
藏书网厚说,不管我怎么样了,我不会跟你下山。我知你一直在报复,现在你的报复已经结束了吧?水家也没有什么可让你再报复的。你是不是可以满足了?
水上灯的心亦颤抖起来。陈仁厚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知道,他爱着她但同时也恨着她。水上灯说,我不作解释,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讲完了我就走。你当你的和尚,我做我的戏子,从此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山上有一处通天路,过了通天路,便有舍身崖。在崖上能看到周围开阔的田野。那么青绿那么秀美,人们在此舍身时,纵是在如此景色面前,也依旧断然而去。水上灯想,现在她明白那些舍身者的心情。
便是坐在这崖头,水上灯将菊妈告诉她的那个故事,从头至尾地复述了一遍。水上灯说,你知道吗?那天在大水里你遇到了我。我为什么坐在水里不想动。因为我姆妈在那个时候告诉我,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而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在塔楼你看到我是怎样哭的。我不是哭我的父母,而是哭我自己。因我是被亲爹亲娘抛弃的人。我的亲娘就是李翠,她曾经被水家逼着把自己一个月的女儿送出家门,这个故事你早就知道。那个婴儿就是我。
面对这样的故事,陈仁厚呆若木鸡。
水上灯继续道,现在你清楚了?你的舅舅水成旺是我的父亲,你的翠姨是我母亲。你的表哥水文水武是我的亲哥哥。而你,是我的亲表哥。水家把我当成妖怪,抛我在外,让我受尽人世折磨。你不是一直说我报复心太重吗?你也知道我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活。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们了吧?
陈仁厚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水上灯说,生活于我,就是这样。如果我没有报复的信念支撑着,或许我早已放弃这个世界。因为这地方,没有什么可让我留恋。但是,我有了信念,我就不同。我活着是为了想看到他们比我活得更差,或者干脆让他们死去。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是我的心却痛得更加厉害。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懂我。原来还有你,现在连你也不懂了。
陈仁厚终于平静了自己。陈仁厚说,我懂了。我一直都懂你。只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毕竟水文因我而死,水家因我而亡。水家于我有恩,我对水家有罪。非但如此,与我同去刺杀叛徒的两个弟兄,也都在那次行动中被抓,他们同水文一起被砍了头。他们是陪我去的,却只有我,尚苟活在人世。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水上灯说,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对日本人说了谎。我要在两个人中间选一个。一个是我爱的人,一个是我恨的人。没有任何余地,我只能留下我爱的那个。我不知道这份爱是能杀人的。也不知道这个爱会让一个家破碎成零。这个罪人是我,而不是你。陈仁厚说,可最终你是为了我。因为我是你爱的那个人。因为我,别人当了替死鬼。而这个人却是我的表哥,我于心何忍。水上灯说,换了你,你又如何选择?比方在你爱的水滴和另一个人之间,有一个可能会死,你怎么选?
陈仁厚没有说话。其实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对。因为他知道,换了他,也会舍命保护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在那样的时候。其实没得选择。想来这个决定者,就是命运。
水上灯站了起来,望着崖下葱茏一片的原野,说少年的时候,支撑我的是报仇,我心里有的只是恨。后来,干爹和万叔对我的好,让我的仇恨少了许多,再后来,有了你,你比他们更知我,刻意地不让我去恨,到最后,支撑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爱。一直以来,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连这个亲人也离我而去,这根支撑没有了。没有了它,我真的很想跳下这座舍身崖。陈仁厚吓了一跳,他失声叫了起来,不要!这个爱还在这里,只是……只是……
水上灯望着他,带着无尽的苦痛,淡淡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跳的。因为我没有了你这份爱,但有其他。林上花跟我说过,如果想死的时候,就设法给自己找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她现在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离开了我,她残废在身,无法独活。所以,我要活着,尽一份朋友之责。
下山的时候,水上灯走的是来时的山路。陈仁厚没有跟出来。再过花桥,先落眼中的是“莫错过”,走过桥去,却才是“放下着”。水上灯想,我这一生,已错过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错,已是万箭穿心,放,也是肝肠寸断。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才好呢?这个人已经融进了她的生命里,没有他,她该怎么活呢?
四
已是五月,空气本应该发热。却不料陡地一场倒春寒,让汉口气温几近冬天寒冷。物价涨得飞快。军粮征购,不过一斤五十元,而百姓购粮,却已涨到三百元一斤了。大别山里军事冲突愈来愈烈,土地荒芜,农舍已十之八九成为废墟。乡民们便成批拥进城里。奸商与接收大员勾结一起发财。收来的敌伪物质,堆放仓库,有一天,居然发现仓库的墙垣下有几个大洞,大半的物质,都由这些大洞被人盗走。警察追查了一番,不了了之。
茶园里每天都坐着一批戏子。淡季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边喝茶聊天,以等各地江湖班子前来寻人搭戏。运气好,坐上三两天,便有了归宿,运气不好,一等一个月,也不见来人。于是,一天的饭只能吃一顿,就靠茶水来抵饿了。
但像水上灯这样的大牌,却没有这个忧虑。她的戏排得很满,一周演三晚,有时还要去别的戏班搭个角。她的包银也越来越厚。只要她上台,人未出现,台下的掌声便轰天而起。而她每次谢幕,不出来反复鞠躬,戏迷根本不放过她。他们反复叫着:“水上灯!”“水上灯!”周班主的脸上天天有笑容,他已经把清芬里盐商老板的院宅买了下来。说是还要开办科班,只要带出一个像水上灯这样的名伶,就不愁汉剧一代一代红火下去。
只是水上灯的心情却始终没有愉快。她夜夜有梦。梦中常常有人向她索命。为了躲避这样的噩梦,睡觉前,她会拚命念叨五祖寺花桥上的六个字:放下着。莫错过。渐渐地,索命的人少了,但桥上的“放下着”三个字,蓦然间就会从脑海里跳出来,像石头一样,一下一下敲打着她。
日本人走了,城里依然乱哄哄的。有一天,水上灯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三德里。她悄悄地走进一个公寓。一个孩子蹦跳着出来,看见她,问道,你找谁呀?水上灯顿了一下,说这是不是张副官的家?孩子说,他是我爸。他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水上灯说,你姆妈呢?孩子说,上陈太太家洗衣服去了。你是谁呀?水上灯说,你不知道的,我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
水上灯心下黯然,她走到汉口火车站,买了一盒巧克力,又折转回去,她将巧克力送给了那孩子,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弛的表情,她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生活就是这样子。热闹着伤感着寂寞着疼痛着朝前走。秋天又如期而来。
立秋的那天,水上灯不上戏。她到江汉一路国货公司去买了床丝绵被。拎着这床标价十八万五千元的被子,水上灯想,这样的价格,叫穷人又怎么过?这被子是为林上花买的,冬天就要到了,她知林上花成日不动,夜里怕冷,她必须盖得更暖和一点。但凡没有戏演的时候,水上灯便在林上花那里呆着。两个孤单的人一起说说话,然后孤单就少了一点。
刚走到林上花家门口,便听到林上花的哭泣。水上灯吃了一惊,忙快步进去。林上花见水上灯哭得更响。水上灯说,怎么回事?林上花说,姆妈今天叫车给撞了。被人送到了医院,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水上灯一听便急,说送到哪家医院了?林上花说,好像是梅神父医院。水上灯说,你不要急,我马上去。回头我叫家里佣人来照顾你。林上花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你帮我看看姆妈怎么样了。没有她,我怎么活?
水上灯拔腿便走。上了街便叫了黄包车。
林上花的母亲是被一辆汽车所撞,脑袋落地,昏迷不醒。医生说,恐怕要开颅。水上灯说,什么是开颅。医生说,就是把脑袋打开,里面可能有淤血。水上灯吓了一跳,说这我做不了主。医生说,谁能做主?水上灯叫了黄包车又往林上花家里奔。
最后还是开了颅。纵是开颅手术很成功,但半个月后,林上花的母亲还是死了。所有的丧事都是水上灯帮忙料理。她心里有着越来越多的不安以及越来越多的惶恐。
守灵的夜晚,水上灯坐在林上花母亲的棺材边,烛光和纸钱一直在她的眼边晃动,无数面孔在那微光和轻烟里显现而出。那些熟悉的面容交替变幻,他们或笑或哭或怒或怨。他们从水上灯的眼睛,进入到她的内脏,然后像一层一层的水银,覆盖在水上灯的心头,压迫着令她喘不过气来。林上花不禁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色发青?
水上灯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竹简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跟林上花说了一遍。她的不安和惶恐,亦随着她的讲述,倾泻而出。
水上灯哽咽道,你知道吗?我亲妈和我养母都说,我是煞星我是幽灵我有毒,我身边的人都会因我而死。你知道吗?她们两个素不相识,却说出一样的话来。就像是真的,我看着我身边的许多人一个个死去。虽然有各样的原因,但他们都是跟我亲近的人。我很害怕,我怕你母亲这样离开也是因为我。如果真是这样,我便是罪孽滔天了。林上花说,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再把他们每一个人的死因想清楚,又有哪一个真的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十几岁就是朋友,你看我,不是没死吗?水上灯说,可是你的腿……林上花说,这是日本人的飞机炸的。你也要硬往你身上扯?水上灯说,我不知道。我一想到那些人,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心里堵得厉害。林上花说,别人我不管,我姆妈走跟你无关。所有的医疗费所有的丧葬费都是你付的,我要对你表达的是无尽的感谢,你怎么还会认为是你的罪孽呢?
水上灯抱着林上花哭了起来。水上灯说,你不知道,我表面上红火,可是我好厌倦这个人生,我夜夜噩梦缠身。我常常想如果死了,可能就会平静。
好久好久,林上花才说,我早跟你说过,比你更想死的人是我。我的腿一断,我就在想怎么死。可是妈妈活着,我不能死。今天妈妈走了,我又在想,我终于可以死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我不能死。我又有了一个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你看着我。我都能活下来,你怎么可以死?而且你还要管我,因为没有你的帮助,一个失去双腿的人就会陷入绝境。所以,你若不想有人因你而死,就要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至少我活多久,你就得活多久。
水上灯望着林上花怔住了。然后她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她说,就这样吧。你也给了我一个活着的理由。我为了让你活着而活着。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林上花说,如果我先死,你再给自己找个括下去的理由,实在找不到,再去死。水上灯说,就这么说定了。
深秋了。水上灯已经唱遍武汉三镇所有的戏院。演到哪里,一大批戏迷就跟到哪里。她的生活看是喧闹,处处花团锦绣,实则却简单,天天大同小异。追逐她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但关于她的傲慢传说也随着这些追逐越传越广。
只是,水上灯的心意却越来越倦怠。她曾经无比热爱的汉剧,在她眼里业已提不起兴趣,她曾经连做梦都想追逐的荣华富贵,在她心里也变得索然无趣。白天的喧嚣令夜晚的清冷有着莫大的反差。失眠几乎每夜都在折磨着她。
有一天,她去看一个老名角,遇上她正在抽鸦片,让水上灯尝尝,水上灯便试了试。头几口,还无所谓,到最后,竟突然发现这气息让她有十分舒心之感,仿佛把堵在心里的各个结都打通了,全身血液流畅着,仿佛在体内奔跑着唱歌。那种畅快,竟是前所未有。水上灯想,原来它是这么好的东西呀,难怪玫瑰红一天也离不开它。但在她抽第二次时,便被周元坤班主撞见。周元坤上前给了她一个巴掌,厉声喝道,你想毁了自己吗?这是你能玩的吗?有多少人死在它的手上?上字科班一个红了的周上尚死于梅毒,我不想另一个红了的水上灯毁于鸦片。玫瑰红的下场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别以为你是大牌名角了,我管教不了你。只要你是我上字科班出来的人,谁动这个,多老我也得管。
这巴掌打懵了水上灯,但也瞬间打醒了她。她知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沾那个玩意儿。
乐园的三剧场,依然是水上灯经常出没之地。这天的晚上,她又将在此演三出折子戏。恹恹的水上灯越来越厌倦这样的生活,但是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却也不知。林上花说,你是心里有病。水上灯说,可能吧。每天夜晚,只要闭上眼睛,身后都有一大群人在追我,我跑得好累。
这天演的是《木兰从军》和《昭君出塞》。这些戏,她都烂熟于心。纵是心情阴郁,纵是倦意深深,但只一登台,一踩锣鼓点子,她便情不自禁进入戏中,随她笑随她哭随她英姿飒爽随她呼天抢地。台上的她,总是那么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人们已然习惯,只要看到她在台上,心情便振奋便愉悦。
刚演完一折,正休息着,周元坤过来说今天他要请宵夜,还说让人把林上花接出来,一起坐坐,说说小话。水上灯正回应着,突然有一花童送鲜花而来。水上灯说,是一个哥哥送给你的吗?花童说,不是,是一个戴帽子的叔叔,他让我交给你一封信。水上灯拆看信,见字便知是陈仁厚,不觉激动。
信说,亲爱的水滴: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下山了。因为我人出了尘世,心却仍在其间。自你那天下了山,我的魂也下了山,它无法安定在山间。所以我只能还俗。但是我却没有勇气面对你。我失去了享受生活的勇气。因我的眼前时时会出现那些因我而死的亲人的面孔。
今天我之活着,是别人的命换来的。所以,值此内战激烈之时,我将奔赴前线。我希望我能战死疆场,这样,对我来说,便是最好的归宿。
刚才看到了台上的你,我已满足。你依然明艳照人。只需要把我忘记,你就会获得你想要的所有幸福。永别了,水滴。就算是死了,也是爱着你的仁厚。
水上灯读罢满面泪水,她不顾戏装在身,一直跑到后台通向街上的门口。满街的路灯昏暗地亮着。眼界的尽头,一个人影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朦胧的暗夜。
水上灯觉得自己的心顷刻间破碎成沙砾。她知道她永远都修复不了它,永远都不能让它完整,永远都无法令它有正常的律动,而快乐和幸福也因之而永远远离了她。
陈仁厚走了,从此他们音讯两断。他们连面都没有见上,连手都没有拉一下,连最后告别的话语都没有说,就这样,他消失在夜晚的街路上,也消失在她的人生之中。
怀着莫大的痛苦和失落,水上灯继续演戏。余天啸说过,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即使有天大的痛,她也必须演完。
这天的水上灯,人几乎沉浸在了戏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都与水上灯无关,完全是戏中人在笑在哭在动在舞。水上灯将二者混为了一体,台上只有戏中人,而没有演戏人。连老戏迷们都看得如痴如醉,分不清台上是水上灯在演戏,还是戏中人从剧中走了出来。
王昭君好似风筝断线没投奔,
月沉海底难得明。
花朵花朵花正开,月儿月儿月正明,
花开却被狂风打,
月明又被云遮定……
唱到此处,水上灯有如心沉谷底。她突然顿了一下,脑中念头如闪电而过。霹雳一下,震动了她。她兀自转了个身,仿佛想要抽身离去。台侧乐队一阵恍惚,鼓点忙一阵急敲,以让水上灯回过神来。台下观众却未发现异常,以为是王昭君斯时已悲痛欲绝,背身掩面,实为情之所至。恍然的水上灯被急促的鼓点召回,她复又转身,将后面一字一顿唱完。
谢幕时,巴掌震得几乎掀顶。站在一侧的周元坤赞不绝口,说今天水上灯真是唱得太好了。谢过三次幕,巴掌仍未落下。第四次水上灯出台,鞠躬后直起腰身说,为答谢大家的盛情,今天我加唱一场。这场戏叫《宇宙锋》,小时候,我第一次看戏便是在三剧场,我看的第一部戏便是《宇宙锋》。从那天起,我就成了戏迷,然后我就开始学戏。今天我要把这出戏再唱给喜欢我的戏迷们听。
听罢这番话,戏迷们巴掌又轰天而起,纷然说今天算是赚了。周元坤倍觉奇怪。换景时,不由问道,水上灯,你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啊?水上灯说,班主,就让我做一回主吧。怕往后再没机会了。
水上灯上了台,周元坤一直琢磨这句话。他想,什么叫往后再没机会了呢?
《宇宙锋》自是水上灯的拿手戏。她想都不用想,唱词便脱口而出。赵艳容的装疯弄傻几成水上灯情绪的发泄。她时而狂笑时而冷笑时而傻笑时而苦笑,满台皆是她旋转的身影。她散发碎衣,长哭当歌,令台下观众们屏气不语,连喜欢叫好的声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
恼得我恶生生把珠冠打乱,
不由人一阵阵咬碎牙关。
我手有兵刃要决一死战,
要把这狂徒们立斩马前。
哭一声玉皇爷不能得见,玉皇爷呀!
你不该将弟子贬凡间。
水上灯被自己的泪水噎住。再一次谢幕时,戏迷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欢呼着,叫喊着。水上灯却没有下台,她一直走到前台的边沿,深深地鞠了一躬,观众知她有话要说,便静了场。
水上灯说,谢谢大家对我的喜爱。才说一句,她便哽咽不能成声。台下观众都怔住,一时间静得连银针落地都能听到。周元坤站在台侧惊讶地望着她,对舞台管事说,她今天怎么了?
水上灯说,谢谢大家。但我已身心疲惫,无心无力继续登台。所以从今日起,我将退出舞台,永不唱戏。作此决定,实出无奈。我亦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如有伤害各位,请多多包涵。
水上灯此语一出,非但台下傻了眼,连周元坤和乐队及其他演员亦都傻了眼。静场好几分钟,方掀起海啸一般的喧哗。呼喊、质疑、哭泣,混成一团。水上灯连连鞠躬,含泪后退。她从炫目的舞台走下来,就仿佛从海上风暴中挣扎而出,整个人都虚脱了。
尾声 活在时间之下
喧哗过后是必然的沉寂。在沉寂中让内心悄悄安定。时间便是药,它以流逝的方式抚慰你,让你在不疼不痒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神志。它让紧张变得平缓,让苦痛逐渐递减。它以无处不在的方式存在,但你却从来看不到它的身影。
为逃避记者的追逐和戏迷的上门,水上灯搬到了林上花的家。她对林上花说,带上我。我要跟你一起活在时间之下。林上花只是摇头叹了叹气,却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于水上灯都无益。她只是没有了腿,但水上灯却没有了魂。
日子就这样变成了静静的。两个曾经生活在戏里的女人,现在生活在庸常的日子中。她们洗净脂粉,脱下绸缎,换下高跟的鞋子,剪短了头发,着一身蓝布褂出没在陋巷中,一天又一天,竟没有人知道她们曾经是谁。
某一天,水上灯把张晋生送给她的房子,卖掉了。然后她到了三德里,又见到那个孩子。这天孩子的母亲正好在家。水上灯交给她一份存折。告诉她,这是她以前欠张晋生的钱,现在来还给他。那个女人颤抖着双手,打开存折,看到里面有如此大一笔数目,面上满是惊恐。水上灯安抚她道,收好了,把日子过好,让孩子快乐。
某一年,登记人口,水上灯告诉造名册的年轻人,自己名叫“杨水滴”。但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她已成了“杨水娣”。水上灯想,从此,水上灯没有了,杨水滴也没有了,只有了一个叫杨水娣的人。
林上花死于三年自然灾害。于饥饿中,她的腿发了炎,最后成败血症,死在医院。死前对水上灯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水上灯说,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过来陪你。林上花说,再给自己找个理由吧。水上灯说,没有了。我已经找不到理由了。
埋葬了林上花,水上灯觉得自己也应该死了。那天她走出了门,想去儿时住的屋子看一看,路过曾经的水家大门时,突然看到一个乞丐正蹲在那个门口。水上灯无意中望去,发现他竟是水武。她的心顿时怦然跳动,她走上前去,叫了一声,水武。那乞丐抬起头来,傻傻地问,你是哪个?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水上灯说,你不认识我了?小时候你在这里打过我。水武说,你这么大我怎么打你?你骗我哦。告诉你,我不是傻子。我是水武。水上灯说,你住在哪里?水武一指大门,说这是我家。爸爸不让我进去,妈妈也不让我进去,哥哥还是不让我进去。
水上灯一阵心酸又一阵恐慌。她说99lib?你想不想吃东西?水武说,想,我好饿。水上灯便将他带到一个小饭馆,为他买了一碗饭,要了一碟鱼香肉丝,又要了一碗鸡蛋汤。水武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句话也不说,几乎几分钟,所有的饭和菜都吃得精光。吃完方说,姐姐,这里的饭太好吃了。
看着他吃饭,水上灯突然有所悟。她想,这难道是天意?老天送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告诉我不能死,我还有个傻瓜哥哥,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若活着须得我的帮助。水上灯把水武带回了家。
水武睡上了干净的床,每天有饭吃,有水喝,有人叫他起床,有人叫他洗脸,有人叫他睡觉,有人叫他不要乱跑。他的肚子不再饿了,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一直管水上灯叫姐姐。水上灯说,我是妹妹。但水武依然叫她姐姐。他进了家门就再也不敢出去,他怕一出去,姐姐会像爸爸妈妈和哥哥一样,从此不让他进门。
日子很长,水上灯的积蓄在“文革”中花完了。她开始在外面找事情做。她先在缝纫厂做工作服,又去酱品厂切萝卜,在夏天里,她还去冷饮厂包装冰棒。她干过很多活儿,为自己和水武挣一点基本的.生活费用。后来,她干不动了,就去卖茶叶蛋。
走到街上,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多少年之后。她就成了街坊们嘴里的水婆婆。
现在我开始写这本书了。
动笔之前,我再去找水婆婆。我想在这本书上配一张光碟,碟中录一段汉剧,那是由水婆婆唱的。我计划就录那个《宇宙锋》。我知它是水婆婆最喜欢的剧目。
但我去的时候,水婆婆那间带着破院子的房子已经不见,一幢新的楼房正在建筑。
水婆婆呢?我问邻居。邻居说,她家那个神经病男人一死,她就跟着死了。你认识她?那个男人是她的什么人?我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邻居便说,啧啧,这个水婆婆还真是了不得。把她的哥哥丧事一办完,就去跟街道的领导说,明天你们派个人到我屋里来一下。结果街道里去了人,一看,她穿得干干净净地死在床上。桌上留了纸条,请街道办事处帮她把丧事办一下。还说,她没有后人,这房子就交给国家处理。
我有点难过。心想,她其实还可以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她却没有去找。
我问邻居,你们晓不晓得她是哪一个?邻居说,就是水婆婆呀。我说,她是当年汉口最有名的汉剧名角水上灯。邻居们便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神情。她们的惊讶是因这样一个邋遢的老太婆竟是大名角,却没有一个人知晓水上灯。
她果然被时间掩埋在了深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露出来。
唉,其实这世上,最是时间残酷无情。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