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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生莲12·帝王心思》
第一章 镜花水月
杨延浦刚一出去,几位身居要职的府州文武便齐齐站起,抢着说道:“五公子,本官以为……”
折子渝霍地举起了手,制止了他们七嘴八舌的叫嚷,她离开座位,负着双手,在室中缓缓行走,过了半晌,方道:“杨继业将军意欲主动放弃麟州,邀我们一起撤防横山,诸位对此有何见解,一个个说,不要急。”
府州通判萧瑟怒气冲冲地道:“强敌未至,先萌退意,他们这是要放弃我府州啊,杨浩如今拥有西域十余州,放弃一个麟州,对他来说并不伤根本,可对我府州来说,弃了府州,我们还有甚么?”
任卿书眉头皱了皱,慢吞吞地道:“依我之见,杨将军的法子倒是无可非议,苦守已不可守的麟府两州,会牵累得横山以西诸州府一同靡烂,皮之不存,毛将蔫附?如果抢在潘美的军队到达之前主动后撤,我们就能站稳脚跟。”
另一个文官站了出来:“任大人怎么能替杨家说话?咱们的家族领地尽在府州,如果离开这里,就得寄人篱下,府州军还会存在么?折家还会存在么?”
行军司马申泽塔不以为然地道:“府州形势如今已岌岌可危,待潘美援军一到,还守得住吗?何况麟州还要主动弃守,他们一走,不需潘美援军赶到,失去牵制的王继恩六路边军,再加上绥州的李丕寿,就能马上对我府州发动全面进攻。”
府州别驾洪子逸冷哼道:“泽塔兄,我看杨继业这是虚声恫吓,想要迫使我们不得不与他一起行动,他是五公子的亲姐夫,如果我们就是不走,他真能横下一条心,弃五公子于不顾?方才你也听见了,杨太尉远在西域,对于府州之变,尚无只言片语送来。
我折家对杨太尉仁至义尽,杨太尉是折帅的义弟,为人光明磊落,义字当先,岂会容许部下干如此不仁不义的事来?杨继业就算真的想走,他也不敢令杨太尉背上这不义的骂名决然而走,他派杨延浦来做说客,就是想迫使我们答应,只要五公子同意撤走,那就不是麟州主动要撤,而是我府州要撤,麟州孤掌难鸣,他们不得不为之应和了,我看这是他的脱罪之计。”
申泽塔道:“子逸贤弟,你这样说,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吧。杨继业戎马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之极的局面,若是他临战之时,当断不断,不计得失,只计一己利害,还能闯下无敌之名么?早就身死沙场了。因为顾忌五公子是他的亲眷,顾忌杨太尉的义气深重就不敢撤兵?笑话。
子逸贤弟莫非忘记了,当日汉国都城之下,杨继业置妻儿于城中为质,自率万余死士,险些于乱军中取了赵光义首级的事了?该当效忠主上时,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妻儿的身家性命都可弃之不顾,他会因为99lib.这些顾忌也犹豫不决,自乱阵脚么?”
“申司马,此言差矣……”
“洪别驾,差什么差?我看是你们这些文人不晓武事,偏要出来指手划脚。”
“咦,申司马,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文人怎么啦,光凭你们这些武夫,便能运筹帷幄,便能……”
“好啦好啦,都不要吵啦。”
折子渝忽然打断了他们的话,瞟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今局面,武将主退,文官主战,到是真的有趣。”
她在椅上轻轻坐了,缓声说道:“种放和杨继业商议,意欲趁潘美大军未至,主动撤退,集中兵力与横山一线构筑防线。我以为,他们这是想放弃一城一地之得失,以有利地形与宋军周旋,寻求战机,迟滞、钳制敌人,消耗宋军锐气,积小胜为大胜,为反守为攻制造条件,如果不是这中间亘着一个不属于杨太尉的府州,如果在座的诸位都是杨家的官吏,那么你们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他们这种选择,还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吗?”
洪子逸急道:“可是……五公子……”
折子渝举手制止了他,又道:“另一方面,他们这种考虑,也不仅仅是为了应付麟府之变,应付宋国来势汹汹的大军,而且是考虑到了杨太尉的远征之军仓促回师可能遇到的凶险,集中分散驻守于各处的军队,形成合力,主动布防于横山,最不济也可与宋国兵马僵持一段时间。
这样,杨太尉远征西域的大军就不必仓惶回师,甚至可以在吞并沙瓜二州、击败甘州回纥之后,才从容回师,以大胜之师,将横山打造得固若金汤,甚至收复麟府也未必不可能。如果我不是折家的五公子,对他们这番算计,真要击掌赞叹了。”
任卿书喜道:“五公子,这么说你是赞成杨将军的主张?”
府州学正郝大杜一听折子渝话中之意,竟也是赞同放弃府州的,不由得五雷轰顶,他脸色涨红如猪血,气呼呼地站起身,厉声道:“五公子如今还算是折家的人吗?宋国的一些言论,老朽只当是对五公子的诋毁,如今看来,却未必是空穴来风了!”
行军司马申泽塔大怒道:“郝学正,你这是甚么意思?”
郝大杜喝道:“你们要走尽管走,郝某誓与府谷共存亡,哪儿都不去!”
老头子说罢,大袖一拂,怒气冲冲地去了,申泽塔急忙回身道:“五公子请息怒,郝学正是折帅忠心耿耿,气极之下,言语不逊,并非是对五公子不敬。”
折子渝淡淡一笑:“郝学正并没有说错,我有什么好怒的?”
申泽塔大吃一惊,失声道:“甚么,五公子你……你……”
折子渝缓缓地道:“我们府州……已经反了,不反就得束手待毙,可是反了,也就坐实了宋廷的指摘。我们反是反了,可是凭我们的实力,足以与宋廷对抗么?若是只逞一时意气,那就杀它个轰轰烈烈,身死沙场便是了。若要有一番真正的作为,归附杨太尉已成必然。”
这一语既出,震得堂上文武尽皆愕然,谁也没有想到原来她心中早就有了这份心思,一时都不知该说些甚么好。
折子渝却自顾自地说道:“杨浩在西北所为,迹同于反,可是西北强藩向来如此,只要不称王、不据地自立,中原一向施以羁縻之策,不会兴兵讨伐,而这一遭,朝廷是志在必得,我们不得不反,杨太尉业已不可能再以宋臣之名,西北霸主之实统御一方了,他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
“折家的人,都被朝廷抓了,再把府州之地拱手奉上?我不甘心!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报这个仇,叫他赵光义晓得什么叫得不偿失。”
折子渝说到这儿,神色黯淡了些,轻轻地道:“诸位对我折家都是忠心耿耿,所思所虑也都是为我折家考虑,而今子渝已向你们表明了心迹,府州的利益与夏州的利益已然一同,诸位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众文武尽皆默然,折子渝沉默片刻,摆手道:“各位散了吧,回去之后,将我的心意告诉所属,准备依杨将军之策,撤防横山,府谷百姓,愿与我等同行的,尽量护其周全。稍候,我会知会杨少将军,请麟州方面协助撤退。”
折子渝说的斩钉截铁,意志坚决,众文武一见再不可劝,只得一一告退。任卿书却没有走,待众人默默退下,厅中一空,任卿书便向折子渝低声问道:“子渝,你真的这般决定了?”
“是!”
折子渝的眼神有些茫然,依旧望着厅口。沉默有顷,她忽然古怪地一笑,徐徐说道:“任大人,关于家兄得了失心疯的传言,你相信么?”
任卿书摇头道:“不信,折帅统御府州,威震一方,什么的事不曾经历过,岂会因为一朝失手,全家被擒,便遽而疯癫?”
折子渝道:“是,家兄没有疯,他藉疯说疯话,只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
“家兄狂言,说甚么献府州于朝廷,乞封折兰王,那话……是给我听的。这句话,涉及家兄与杨太尉纵论天下大势时的一句玩笑话,当时……家兄说,如果有朝一日杨太尉大势已成,称王称霸,则府州愿举族而附,杨太尉就说:‘若果有那么一天,杨家定不负我折家,愿封家兄为世袭罔替的折兰王,重继祖宗王号。’家兄装疯说出这句‘疯话’来,那就是告诉我,可将府谷之军、府谷之地,献与杨太尉,助成他的大业,也可藉此……报我折家一箭之仇。”
任卿书动容道:“原来其中竟有这样一段缘故,你……方才怎不说与众人知晓?”
折子渝呵呵一笑,淡淡地道:“此事天知地知,我纵然说出来,该不信的,还是不信,徒增一个笑话罢了,说它作甚?我既然明白了家兄的心意,所做所为问心无愧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做那不可能的事:让天下人都相信我的清白?”
任卿书心道:“折御勋是我义兄,虽说当初与他结拜,是为了便宜我继嗣堂行事,可多年下来,总有一份交情在,如果折家不愿归附杨浩,我在其中倒是左右为难,既然这是义兄的心愿,倒省了我一番为难。杨太尉一统西域,我继嗣堂会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好处,对此,大郎必然是乐见其成,从我个人来说,前程亦可无忧,所以……我倒要不遗余力,促成此事才好。”
任卿书想了想,颔首道:“既然五公子心意已决,任某一定全力帮助你达成心愿。”
眼见折子渝有些花容惨淡,任卿书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不管如何,他大半生都消磨在府州,折家对他不薄,对折家,他是有心要尽力周全的,如今义兄全家被捉,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子,任卿书身为长辈,自然起了维护的心意。
任卿书便道:“五公子,要为折家报此大仇,须得借助杨太尉之力;要存续折家军的香火,更需归附杨太尉,合两家与一家。不过,折家不会就这么完了,你与杨太尉情投意合,这事我早看在眼里,义兄也常常对我说起,有心撮合你和杨太尉,不如等杨太尉从西域回来,由我出面说项,叫他娶了你做夫人,遂了义兄一桩心愿。”
折子渝摇摇头:“原本诽议纷纷,你道我不知道?如今我决意使折家军归附杨太尉,就连郝学正都开始疑我用心了,若我真的嫁去,岂不是千夫所指?我不嫁,这折家军交到杨浩手中,我与他就更加的不可能了。”
任卿书啼笑皆非道:“五公子这是犯的什么糊涂?你方才还说,所作所为,但求问心无愧,现在怕什么闲人说三道四?喜欢就嫁了,关他们鸟事。”
折子渝淡淡一笑:“我折子渝虽是女儿身,却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为人处事顶天立地,为了折家的大仇,为了折家军的出路,受些讥讽嘲辱,我不在乎,可我岂能因为一己私情,受人唾骂?再说,前些时日杨太尉攻打肃州,肃州龙翰海为保全龙家,敬献了八美人儿给他。如今府州沦陷,折家军为求生存,不得不归附太尉,我折子渝若也委身于他,那和龙家所为什么区别?折家的颜面都要被我丢光了。”
任卿书听到这里,暗自松了口气:“说穿了,原来心高气傲的折大小姐还是对杨浩娶妻纳妾,却对她一直不闻不问有些耿耿于怀,家门破败后,更担心此时嫁去会被人讥讽为依附权贵,待我见了杨太尉后,说明五公子的心意,叫他想方设法,解了五公子这个心结便是。”
折子渝目光飘忽,心中却想:“以前你不肯登门求亲,如今我折家破败至此,尚还有求于你,你一定足了胆气,肯向我提亲了吧?可惜……以前我有嫁你的可能,如今我折家沦落至此,我反绝对不能登你杨家的大门,让匹夫蠢妇们也在背后笑我,让唐焰焰、吴娃儿她们满心怜悯地收留我。
我既不嫁你,折家军便要左右为难,他们是奉我为主,还是奉你为主呢?如此一来,终究难以共容。罢了,我也累了,待我为折家军安排好出路,有你为我折家报这一箭之仇,我就可以摞下这副重担了。唉……,这一生,只喜欢了你这么一个冤家,到头来,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甘州城外,杨浩军营中军大帐。
军营中一片忙碌,一队队士兵衣甲鲜明,迈着整齐的步伐匆匆来去,没有一点喧哗的声音。验看符牌、喝问口令,虽然有木魁亲自引领,每过一重营盘,守戍的士卒照样一丝不苟,可见杨浩的中军大营是如何的戒备森严,这样的所在,除非拿出远比对方更加强大的实力强行突阵,否则怎有可能见得到那位尽统诸将、授师五州的杨大帅?
夜落纥可汗的乞降使节队伍,明显的是阴盛阳衰,除了打旗持节的几个士卒和一个能言善道的使臣沙木沙克,随行其后的便是十多个身姿曼妙的绝色佳人了,一旦对杨浩成功实施行刺,这些送与杨浩的女人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愤怒的杨浩军士兵乱刀斫成,不过人事代谢,江山颠覆,牺牲者何止万千,几个女人,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这些女人大部分都是炮灰,真正负有行刺任务的只有阿古丽王妃一人,她面遮轻纱,也混在这些女人当中,进入杨浩军营之后,那种被人牺牲的悲凉、被人出卖的沉痛感渐渐消失了,她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到了杨浩营中的军队身上来。
眼见夏州军士气饱满,军纪森严,阿古丽王妃不由有些茫然:“难道我真的错了?他们的粮草,真的可以继续支撑如此庞大的军队继续围困甘州?”
杨浩的中军大帐到了,只听帐中丝竹声声,不绝于耳。木魁与守卫大帐的穆羽低语几句,便向后招了招手:“请贵使和公主殿下跟我进来。”
阿古丽王妃如今的身份是阿瓦尔古丽公主,夜落纥可汗的爱女。之所以给她安排这么一个身份,是为了方便靠近杨浩,阿古丽王妃固然美貌,但是每个人最为欣赏的美女都不同,这使节团中妖艳的、清纯的、柔情似水的,火辣性感的,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天晓得阿古丽王妃这样的美人儿是不是他最为中意的。给她安排一个尊贵的身份,便能保证让她引起杨浩足够的注意,才能贴近他。
沙木沙克使臣和阿古丽王妃跟着木魁轻轻走进了大帐,帐口又闪出两男两女四个侍从,将两人从上到下搜索了一片,身上确无寸铁,这才挥手让行。二人又进三尺,只见宽敞的大帐中帷幔重重,胡榻上铺着兽皮和靠枕,水灵灵的瓜果置于几案,酒味淡淡,脂粉飘香散布其间,七八个玉臂粉腿轻衫半露的美人儿或坐或卧,娇笑声时而传来。
站在这里向她们望去,却因帷幕重重,看不清楚,只有帷幕轻轻摇曳,掀起一角缝隙时,惊鸿一瞥般,见那些美人儿如镜花水月一般,袅娜朦胧,情挑无限。而胡榻正中斜卧着一个白袍公子,眉目五官,说不出的俊俏,颌下一部微须,修剪的十分漂亮,他正向沙木沙克和阿古丽王妃所站的地方看来。
“这就是杨浩?”
阿古丽王妃衣裳鲜洁,容止闲丽,袅袅娜娜地立在使者身后,伸手拉着蒙面的轻纱,一双妙目向内窥看着去,见那白袍公子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石榴裙下醉安眠,醒时犹忆小蛮腰。啊……呵呵,美人儿,给本太尉捶捶腿。”
他把一条大腿往龙清儿的大腿上一架,龙清儿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却依言握起粉拳,轻轻捶了起来。
“唔,她就是夜落纥可汗送给本太尉的美人儿么?”
那公子轻轻抚着修剪得十分整洁飘亮的胡须,一双眼亮的眼睛瞟着阿古丽王妃,嘴巴却向旁边一努,旁边便有一个美人儿马上伸出纤纤玉手,从盘中拈了一粒紫檀檀水灵灵的葡萄,送到他的嘴边,白袍公子张口吃了,轻浮地捏了把那美人儿的翘臀,惹来美人儿轻怒薄嗔的一声娇笑。
“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却果然是一个好色之徒!”
阿古丽王妃心中满是愤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好色之徒,居然逼得我甘州回纥三十万军民走投无路,堂堂回纥大可汗居然没落到让自己的王妃实施色诱行刺之计,难道我甘州的气数真的尽了?”
“夜落纥可汗使者沙木沙克,谨见杨浩太尉:……甘州城内,如今军民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太尉天军天威,实不可敌,今我可汗,诚心乞降,愿奉太尉旗帜,纳于太尉治下,乞请太尉恩准。这一位,是我甘州阿瓦尔古丽公主,我甘州夜落纥可汗为表归顺之诚意,特将爱女阿瓦尔古丽公主送与太尉藏书网,侍奉太尉枕席,还请太尉笑纳。”
使者说完,向旁边侧了侧身,阿古丽王妃轻移玉趾,袅袅?99lib?娜娜地向前走了一步,做出含羞姿态,微微垂下头去,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却微微扬起,向白袍胜雪的杨浩盈盈一瞟。
“哦?”
扮作杨浩的唐焰焰就着龙莹儿手中的夜光杯轻轻抿了一口葡萄美酒,饶有兴致地向阿古丽王妃瞟来,自从主持飞羽秘谍,她和狗儿从竹韵那里也学到了精湛之极的易容化妆术,这时扮做男人,竟是毫无破绽。
她色眯眯地瞟着阿古丽王妃,从她的发丝一寸寸地直瞄到脚趾,轻佻地赞道:“粉面含春,柳眉杏眼,蜂腰肥臀,体态妖娆,果然是一个绝色尤物呀。”
阿古丽听他如此无礼,大剌剌地把自己当了一个粉头儿般的评价,不禁又羞又忿,暗暗攥紧了粉拳,指甲直刺到掌心里。
唐焰焰翻身坐起,轻浮之色一扫而空,正色说道:“甘州城这份大礼,本太尉收了。阿瓦尔古丽公主这份大礼,本太尉也收了,只是不知……夜落纥可汗几时肯献城投降呢?”
沙木沙克躬身道:“可汗说,如果太尉大人肯接受我甘州乞降之诚意,那么明日便遣阿里王子与太尉大人当面签订盟约,后日午时,移军城外,交出甘州,接受太尉大人的辖治。”
“好!”唐焰焰双眉一挑,大声道:“请回复我那岳父大人,就说本太尉全都照准了,明日会在?99lib?我的中军大帐设宴迎候阿里王子。”说着,她的一双眼睛便瞄向了阿古丽王妃。
沙木沙克见状,便道:“既如此,那下臣便告辞了。”
“去吧去吧,”唐焰焰拍拍身旁锦榻,轻浮地大笑道:“美人儿,过来坐,且随本太尉饮上三杯,灵儿,准备兰汤,本太尉要与娘子鸳鸯同浴,交颈合欢……”
第二章 哥舒夜带刀
阿古丽王妃一只莲花般的素手轻轻拉着面纱,轻移玉趾,娉娉婷婷地走到“杨浩”身边,那双媚目做出羞怯不胜的模样偷偷瞟向他的脸庞,一俟看清了杨浩的模样,阿古丽王不由微微一怔。
焰焰的眉眼五官实在是过于精致了,她若想扮成一个完全没有破绽的男人,必须得经过竹韵那样的易容大家对她的肤色、眉毛、眼形、嘴唇等处都进行十分细致的设计和修饰,肩宽、体形、喉节这些细微处都不能放过,再加上口技的配合,才有可能瞒得住人。
而此时竹韵不在身边,焰焰自她那儿学来的易容术自以为已十分高明,但是与竹韵的水准一比,还只是业余水平,竹韵能与折子渝同行那么久,不管是声音,举止、气质,乃至形容的细微处,都叫折子渝那般精细的人都看不出破绽,唐焰焰却是望尘莫及。
再说,她又不舍得在自己的肌肤上涂抹些使肌肤变色、肤质变得粗糙的东西,以免伤了她娇嫩的肌肤,自然也就瞒不过阿古丽王妃的眼睛。方才隔着层层纱幔,瞧的不是十分清晰,她的口技倒是颇具几分火候,还能瞒得过去,这一走近了来,便令人心中起疑了。
阿古丽王妃见他虽然生着胡子,可是肌肤娇嫩白皙,吹弹得破,在这大草原气候中,简直让女人都嫉妒,一个男人……保养的也太好了吧?尤其是他的眉眼五官,脂粉气也太浓些,这样的人会是授师五州尽统诸将的西域第一霸主杨浩?
阿古丽王妃乍一瞧这玉人儿一般的男子,美目中也是异采频闪,大为惊艳,接下来却是疑心大起,心道:“杨浩竟然俊美若斯,一如温柔处子?不可能,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男子。不过……却也未必不能呀,听说汉朝时候,我西域有楼兰王,娇美如处子,美人儿亦不能比,所以他只得铸了一件狰狞鬼相的面具遮住他的容颜,在战阵之上始增其威武颜色,莫非杨浩也是……,然而……杨浩若是这般模样,必然极为引人注目,怎么我们从不曾听人对杨浩的容貌品头论足过?”
阿古丽王妃站在唐焰焰面前,心中惊疑不定,她那薄纱一袭,身姿袅娜,往焰焰身前一站,长腿细腰、隆胸秀项,若是个真汉子,此时一揽她的纤腰,早抱进怀里去了。焰焰却好整以暇地仰起脸儿来,自阿古丽王妃高峙的双峰间看上去,看着她的俏脸儿,笑吟吟地道:“美人儿,还不坐下陪本太尉喝上一杯?”
阿古丽王妃低头一..看,这时唐焰焰恰恰仰起脸儿来,阿古丽的目光堪堪落在焰焰的颈间,只见她颈间没有一点喉结突出的现象,阿古丽王妃心头顿时一震,目光稍一迷惘,随即变得冷峻凶狠起来。
唐焰焰发现她的神色变化,心中不由一惊,刚刚生起警意,阿古丽王妃玉腿一抬,便向她的心口狠狠踢去,与此同时,阿古丽伸手拔出发间的金簪,趁着唐焰焰向后仰身中门大开的机会,探手便刺向她的咽喉,动作狠辣无比。
阿古丽王妃此番做了刺客,情知不管成败,自家性命都难以保全,然而王命难违,她只得豁出了这条性命,就算不为夜落纥,也算是为自己的族人争取了一个生存的机会。她也知道谋杀一个男人,最好的机会就是等他与自己云雨缠绵、双栖合欢的时候,那时他的戒心最轻、防范最不严密,必能一击得手,阿古丽王妃原也打定了主意要以身饲虎的。
不过这时看出唐焰焰是女儿身,她就知道原来的计划行不通了,这个人真的不是杨浩,她竟然是一个女人,那么她又怎么可能被自己的美丽所惑?阿里王子明天是根本不可能来签订什么契约的,依据他们之前的计划,如果她能成功刺杀杨浩,那就趁夏州军心大乱的时候全力反扑,如果行刺失败,那么今夜城中就要集中精锐,抛弃老弱,全力突围,四散遁入大漠草原。
这样一来,自己已经成了一枚无用的弃子,唯今之计,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阿古丽王妃是草原上的女子,骑射弓马一身武艺,生性彪悍,心意一定立即动手,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阿古丽王妃这一踢一刺迅疾如电,她发髻上的金簪也不是真正的金子,金质性软,不能做为武器,这支金簪只是涂了金粉,尖端又淬了剧毒的药物,当真有见血封喉之效。
唐焰焰如今一身武功非同等闲,再加上她对阿古丽王妃只是存着些戏谑的意思,绝不可能为她意乱情迷,阿古丽王妃骤然出手,唐焰焰的反应也极是迅速,在电光石火之间,千钧一发之际,凹胸收腹一仰身,便避开了那凌厉的一脚,双手在榻上一推,整个人就滑向阿古丽王妃的裆下。
阿古丽王妃一脚踢空,手中的毒簪也刺了个空,唐焰焰险之又险地滑到她的裆下,挺身向上一扛,阿古丽王妃哎呀一声,整个人就向旁边跌倒。
唐焰焰像一头发怒的豹子般猛蹿而起,矫捷灵活之极,抬起玉足就向阿古丽王妃跺去,这时四下里那八个美人儿一起扑了上来,八龙女都不是娇怯怯不懂武艺的娇娃玉女,阿古丽王妃是个女子,所以她们动起手来无所顾及,这一扑来来,七八双手锁的锁扣的扣,和身压上去的也不是没有,一堆美人儿牢牢地扭缠在了一起。
唐焰焰本要一脚跺下,不想龙家八女反应更快,竟已牢牢地锁住了阿古丽王妃。她们本来扮做“杨浩”的侍妾,在他寝帐中穿着打扮俱都随意轻薄,这时扭打在一起,衫裂裙扬,只见得浑圆笔直的白花花大腿、粉润酥盈的弱柳蛮腰、高挺丰盈的如玉双峰缠作了一团,妙相毕露,若是一堆男人这般扭打在一起,那是穷形恶像,既是一些美女,便是春色无边了。
阿古丽王妃眼见受制于人,心中悲呼一声,便想努力扭转手臂,把金簪刺到自己身上,只求死个痛快。可她身子被人牢牢控制住,又哪里动弹得了。
龙灵儿劈手夺下她手中金簪,放到鼻下嗅了嗅,对唐焰焰道:“焰夫人,簪上有剧毒。”
唐焰焰这时急促的呼吸才平稳下来,她看得出,这个阿瓦尔古丽公主并不懂得上乘功夫,内家吐纳之学更是一窍不通,不过她弓马娴熟,身体矫健,猝然发难时,无论是力度、速度、灵活度,都已堪称上乘,所以她虽不擅长近身格藏书网斗术,竟也逼得自己手忙脚乱。
再听说那簪上有剧毒,想想方才反应稍慢一些,这时可能便有性命之忧,心中大为恚怒,她怒容满面地盯着阿古丽王妃,沉声喝道:“夜落纥竟然派你这个亲生女儿做一个有来无归的刺客?”
阿古丽王妃被牢牢压在地上,呼吸急促,酥胸起伏,因为簪子拔了下来,所以头发瀑布般披散开来,她紧咬牙关,发丝凌乱,一双眸子从发丝间狠狠瞪着唐焰焰,满是仇恨的光芒。
龙莹儿在她鼓腾腾的胸部掏了一把,吃吃笑道:“焰夫人,阿瓦尔古丽王妃年方十七,尚未出阁,我看她呀……未必就是那位公主。”
唐焰焰有些嫉妒地瞟了眼阿古丽王妃高耸的雪玉双峰,冷哼道:“我想也是,夜落纥好歹也是一位可汗,西域的霸主,处境再如何凶险,又怎舍得让自家亲人以身饲敌,你是他的什么人,甘为他如此牺牲?”
阿古丽听得心中一惨,凄然笑道:“我是阿古丽王妃,算不算是他的亲人呢?”
唐焰焰暗吃一惊,她看看阿古丽王妃忽然变得有些凄伤落寞的神情,又看看控制着她的八龙女,慢慢地吸了口气,脸上恚怒的神色渐渐消失了。
归义军曹氏,长女嫁与夜落纥为妃,次女嫁与于阗国王为后,他们是亲戚呢,可是甘州与敦煌却时起征战。肃州龙王称霸一方,也算是西北一个不大不小的霸主,一旦城破,却马上厚颜把八个女儿侄女塞给自家官人,不过是想用这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保住自家的权势。而今,河西走廊第一霸主夜落纥可汗走投无路,就让自己的王妃来刺杀敌军将领……
说起来,她们个个身份尊贵,姿容千娇百媚,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然而一旦有所需要,她们尊贵的身份,美貌的姿色,便都成了权谋的工具。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这种戏码无数次上演,失败者……就是这样一个下场。
想起府州发生的变故,想起自己夫君在这西域草原上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所经历的重重困难,唐焰焰心有所感,对阿古丽王妃的敌意便也减轻了许多。
“焰夫人,咱们如何处置她?”
龙清儿扯出一匹绸缎,将阿古丽王妃扯起来,迅速返绑了她的双手,向唐焰焰问道。
唐焰焰把玩着金簪,若有所思地道:“夜落纥……根本没有投降的意思,咱们的计划……看来也要变一变了……”
瓜州城就像被一柄陌刀劈开的烂西瓜,已是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无数的夏州兵从四面八方像行军蚊一般蜂拥入城,瓜州城头蹄声如雷,人喊马嘶,箭矢穿空,牛羊乱叫,乱哄哄的好像要天塌地陷一般。
归义军仍有一少部分忠于曹氏的兵将在竭死抵抗,进行巷战,而更多的归义军将士已将兵器抛在地上,高举双手站在墙边,接受夏州军受降了,曹氏大势已去。
曹延恭、曹子涛叔侄率领最忠心的人马狼狈逃入内城,匆匆闭紧了大门,大门旋即就在重重的撞击声中隆隆响起,震得城上沙石簌簌而下,也不知城门在如此猛烈的撞击下还能支撑多久,外边的兵马实在是太多了,守城的士卒在城头上面对着骤急如雨的箭矢根本抬不起头来,还如何对城下撞城的夏州兵予以压制?
曹延恭又恨又悔,恨只恨自己糊涂,不该把自沙州逃来的人放进城,也不知这些自沙州?逃来的兵将是真他娘的忠心,还是受杨浩支使弄进城来的奸细,一进城就到处嚷嚷沙州已经姓了杨,而且把张承先那老匹夫蛊惑人心的话到处传扬,等他发觉不妙,想要控制住这些人时,消息已像瘟疫一般在全城传开了。
面对夏州军本就没甚么坚决战意的归义军更是消极起来,杨浩似也得到了沙州到手的消息,这时候一面喊着口号令城中守军弃械投降,一面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其结果不问可知,就如蚁溃长堤一般,有一处被攻克,整个瓜州城便迅速陷入全面失守的状态,夏州军进城了。
“轰!”一座城门在巨木的不断撞击下四分五分裂,巨木一丢,还不等城中守军放箭,那些撞城兵便向两侧逃了开去,在他们身后,一队骑兵高擎雪亮的钢刀,跨马扬刀,扑了进来,立时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大战,马踏长街,铁蹄践尸,暴烈的叱喝,凄惨的呼号四起……
“叔,不成了,咱们降了吧。”
曹子涛的发髻被射乱了,他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地提着刀闯进内城最后的堡垒,那座高高的烽火台,身上鲜血淋漓。
烽火台完好无损,一窖储放着蒿艾、狼粪、牛粪,用以白天施放狼烟,一窖储放着浸了油的薪柴大木,用以夜间放火。可是,这时候还有什么用呢?纵然点燃烽火台,又有谁人来援?烽火台下战鼓隆隆,铁骑呼啸,眼见得夏州兵越战越勇,旌旗所至,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势不可挡,就算想点燃烽火博美人一笑,怕也没人笑得出来了吧。
“降?为什么要降,为什么要降?”曹延恭势若疯癫,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曹子涛,看得曹子涛连连后退。
“弃械不杀!投降不杀!……”呐喊声此起彼伏,内城中反抗的嘶杀声越来越小了,曹子涛扶着烽火台向下边一看,焦急地回头叫道:“叔啊,内城也已全部失陷,咱们已经没有机会了,投降吧,降了吧!”
曹延恭披头散发,举起手中的剑疯狂地大吼道:“滚!给我滚下去!统统给我滚下去!”
曹子涛与几名侍卫被狼狈不堪地赶下烽火台,这时一队夏州武士已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如狮搏兔,斗志全无的曹子涛和几名侍卫匆匆招架片刻,便又向烽火台上退却,这时他们突然发现那些夏州兵停止了攻击,全部仰头向上望去,曹子涛忽有所觉,猛地扭头一看,就见烽火台上烈焰冲宵而起。
曹子涛大惊失色,转身就往烽火台上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叔,叔……”
那几个侍卫看着烽火台上怒卷的烈焰,手中的兵器当啷一声落了地,可是他们失魂落魄的,全不察觉。
曹子涛慌慌张张地跑上烽火台,烈焰焚天,炽烈的热浪扑面而来,将他扑了个踉跄,曹子涛仓惶四顾,就见曹延恭站在前边不远处,热浪烘烤得他披散的头发都卷曲起来,热浪扭曲了光线,曹延恭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水中的倒影一般摇曳着。
“叔……”曹子涛只喊了半声,扑面而来的热浪卷进喉咙,就呛住了他的声音,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曹延恭以袖一遮面,忽然向前飞奔两步,一纵身,便跃进了那熊熊烈焰,身影瞬间便被烈火完全吞噬。
曹子涛惨叫道:“叔!”
在他背后,一个高大彪悍的夏州兵已扑了上来,凶睛如虎,手中血淋淋的钢刀自他背后高高举起……
杨浩提着剑踏入瓜州刺史府,一路行来,伏尸枕藉,血溅当地。
艾义海随行于侧,匆匆禀报:“曹延恭投烽火台自焚,经人指认,曹子涛亦在烽火台前被我将士枭首,曹延恭所有亲信嫡系,除战死者外,所有受伤就擒或弃械投降者皆已被控制在这刺史府后宅。”
杨浩在原本富丽堂皇,此时却遍地鲜血的大厅中站住,游目四顾,沉声说道:“打扫战场,安抚百姓,严肃军纪,但有抢劫、强奸者格杀勿论,扰民欺民者重责三十军棍。本帅马上赶去瓜州,要迅速稳定瓜沙二州,对其实施统治,少不得各大家族的助力,这里的事一俟解决,马上就得率大军回师。”
“是,对曹延恭这些心腹嫡系们怎么处置办?曹家是沙州第三大世家,家族极其庞大……”
“全部押往夏州,做为战俘,曹氏族人不论男女全部充做官奴,分配去做工、务农!”
杨浩拄剑而立,冷酷地说道:“沙州曹氏,我要连根拔起,迁地而居,全部打散。有恩也要有威,恩抚沙州八大家族,而曹家,必须从沙州抹去,抹得干干净净,以后不管哪个家族,想要扯旗起刺,都得给我三思而后行!”
黄沙漫漫,数十名轻甲抱肚的武士在一个身穿明光甲的将领带领下,夹持着一个头戴黑色幞头,身穿圆领袍衫的文士和一个头戴毗卢帽、身穿大红袈裟的和尚,狼狈地自阿尔金山下向前狂奔,他们的打扮,竟然是原汁原味的大唐装束。
在他们后面,是百余名身穿条纹长袍,连头带面都裹在汗巾里的回纥武士,手举弯刀,呼啸而来,不时有人施放箭矢,前边的大唐武士边逃边在马上还射冷箭,双方箭来箭往,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一个校尉模样的人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忽地勒马大叫:“将军,追兵难以摆脱,再这么下去,咱们就完了,请将军护持李大人和慧生大师继续前行,我等竭死阻拦追兵!”
说着他弃弓于地,拔出笔直雪亮的横刀,一道锋寒的光芒冲宵而起,亢声大喝道:“狮子王的勇士们,我们绝不惧怕任何敌人,为了完成大王交付给我们的使命,和他们拼了!”
“杀!杀!杀!”一个个武士急急勒住了战马,弃了弓箭,拔出了横刀,几十柄锋利无匹的横刀直指长空,迅速排成了一个小小的锲形阵,突然加速,向回冲去。
“丹丹乌里克!”
一个身着明光甲的将军勒马狂叫一声,那些侍卫们充耳不闻,已是义无反顾地向追兵迎去,他长长叹息一声,含泪道:“李大人、慧生大师,我们走!”
慧生大师双手合什,高颂一声佛号道:“佛祖保佑你们!”说罢一拨战马,随着那幞头圆衫的文士快马加鞭,向前奔去。
“哦哦呵呵呵……,哦哦呵呵呵……”
追兵发出怪异的呼叫,眼见数十名身着轻便的半身皮甲,腰束狮兽纹换肚的武士迎面扑来,他们也收起了弓箭,拔出了雪亮的弯刀,用回纥语大叫道:“日月神无处不在,真神的信徒战无不胜,杀光这些异教徒,冲啊!”
百余名弯刀武士催马如飞,搅起漫天黄沙,滚滚沙尘之中,像一条土龙般朝着那些唐装武士冲了过去,铁骑呼啸,刀剑相交,人人皆决意赴死,血染黄沙……
“我……我不成了,咱们……咱们歇一歇吧。”
由于那些武士舍命阻拦,将军护持着那个文士与和尚暂时摆脱了追兵,也不知赶出了多远,只见山势仍连绵不绝,黄沙仍旧无垠无际,也不知几时才能走得出去。毒辣辣的太阳烘烤着他们,那文士嘴唇皲裂,精疲力竭,两条大腿已经磨破了,再也挥不动马鞭,行不得一步了。他摇了摇一滴水声也没有的水囊,绝望地叫道。
“大人,不能休息啊。三百武士,一路追杀之下,就只剩下咱们三个人了。三百将士的血不能白流啊。”
身穿明光甲的将军将自己还剩下的小半囊水递给了他,心急灵焚地道:“大人,咱们左边是高昌国回纥人,右边是黄头回纥人,虽说他们也是佛国,与信奉真主的喀喇汗王国不一样,可是毕竟俱属回纥一系,天知道他们会不会请喀喇汗人所请,加入对咱们的搜捕,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凶险。”
慧生大师舔了舔渗着血丝的嘴唇,也振声说道:“是啊,歇息不得,大人,一定要撑住,快了,路已不远了,等咱们赶到沙州,那时再歇不迟。”
李大人看看他们二人,一咬牙根,喝道:“好,咱们继续赶路。”
一行三人使尽最后的气力,拼命向前赶去。很快,他们的身影就变成了三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这时,一群汗巾裹着头面的灰袍武士,卷着漫天尘土出现在他们方才停歇的地方,一个骑着雄骏的高头大马的武士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他兜着马原地转了几个圈子,低头看看风沙还没有完全抹去的一点点马蹄印,伸手向前一指,喝道:“追!”
蝗虫一般的追兵在他的带领下,沿着那三人逃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自从阿古丽王妃进入杨浩的大营,夜落纥可汗就挑选了十来个目力奇强的人站在城头高处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杨浩的中军方向,观察着那里的一举一动。
草原上的人目力较之常人都要远一些,这些特意挑选出来的人目力更是超群,而且个个都有百步穿杨的箭技,想成为一个箭术超凡入圣的神箭手,鹰一般敏锐的视力自然不可或缺。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杨浩的军营中仍是一片肃静,巡弋的巡弋,站岗的站岗,可是当最后一缕阳光没于地平线下,整个大地归于沉寂之后,杨浩的中军大帐突然骚动起来,先是隐约的尖叫呐喊声顺风飘来,随即点点火光燃起,那是一支支火把。
从城头看去,由那些火把的移动来看,显得杂乱无序,可见持着火把的人是如何的惊慌,他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蹿,火把照耀下,还隐见数道白晃晃寒气袭人的刀光反映,那些正观察着杨浩军营动静的“千里眼”立即把这个消息禀报了正焦急等待城外动静的夜落纥。
夜落纥急匆匆奔上城头一看,果见杨浩军营中军大帐内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局面,夜落纥先是一阵狂喜,随即便想到阿古丽王妃能在此时得手,必已被那好色之徒拖上榻去,在他欲仙欲死时刻方能偷袭得手,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本是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如今却……
想到这里,夜落纥黯然神伤,可是杨浩对他的威胁、对权力地位的渴望,在他心中的份量终究要比阿古丽一个女子要重的多,黯然神伤的感觉只是稍纵即逝,他立即迫不及待地下令:“快,快快,全军出城,马上进攻!”
“父汗且慢!”
阿里王子及时阻止了他,他向杨浩营中慌乱奔跑的火把处看了一眼,沉声道:“杨浩被刺的消息还未传开,此时出战,各营守将仍要从容反击,这些时日他们挖深壕、筑高墙,在外面构筑了重重防御,强攻损失太大,等杨浩遇刺的消息在各营传开,军心大乱,无心恋战的时候,咱们再……”
夜落纥恍然大悟,赞道:“我儿思虑周详,所言甚是。各部鞍鞯齐全,勒马备战,随时听候本大汗的命令。”
杨浩营中匆乱的火把渐形扩散,最后整个大营似乎都引起了骚动,火把如流星一般闪动,但凡火把密集处,必然都是各营主将的所在,城上,夜落纥和麾下一众将领屏息等待着,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繁星满天,大地寂寂,杨浩营中的火把渐渐稳定下来,停在原地不动了。
夜落纥正在纳罕,一个目力出众的士卒忽然指着远处喊道:“大汗,他们逃走了。”
“啊?在哪里?”夜落纥连忙按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这么远的地方,根本什么也看不见。那士卒激动地道:“大汗,在那里,看,有一道道阴影,就像一条条长龙,正迅速向东而行,他们息了火把,正趁夜潜逃。”
夜落纥还是看不见,但是听他一说,隐约觉着看到的那沙丘起伏的明暗之色间,确实似乎有大队兵马正悄然东行。
阿里王子阴阴笑道:“成了,夜间行军,本为一忌;敌前撤军,又是一忌;主将遇刺,群龙无首,更是大忌。夏州这十万大军,顷刻间已从猛虎,化成一群待宰的绵羊了。父汗,咱们可以出兵了!”
夜落纥精神一振,颤声叫道:“吹起号角,追!给我追!”
阿里王子握紧了刀柄,大声道:“父汗请紧守城池,等儿捷报,众将士,随我来!”
说罢举步便向城下飞奔而去!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声。
甘州城门洞开,阿里王子亲率铁骑,像一群饿极了的野狼,向着杨浩的军营扑去,不出所料,杨浩军营已成一座空营,火把插在沙地上,以充疑兵之计。
夜落纥手中弯刀向前一指,意气风发,大喝道:“追!”
说罢一马当先,马踏连营而去。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唐焰焰一身火红色的战袍,英姿飒爽,骏马高鞍,龙家八女也俱着半身甲,红披风,随侍在她左右,策马轻驰,一路谈笑。
此外还有一人,却是甘州的阿古丽王妃,她被反剪双手,骑在一匹马上,裹挟在龙家八女之中,随着唐焰焰的中军一起东行。
“美人儿,你说夜落纥大汗,会不会趁机追来?”
阿古丽王妃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唐焰焰用鞭俏轻轻挑起她白皙尖俏的下巴,笑道:“你的大汗就要来送死了,你不关心么?”
阿古丽淡淡地道:“自入你营那一刻起,甘州回纥的阿古丽王妃已经死了,我能做的,已经做了,大汗之生死、甘州之未来,与我已经没有一分关系。”
唐焰焰哈哈大笑,回首四顾道:“拿得起,放得下,合我的脾味,如果我是男人,一定娶了她。”
龙灵儿赔笑道:“夫人若是喜欢,就收了她,似我们姐们一般,侍候夫人左右便是了。”
“哦?”
唐焰焰扭头又看向阿古丽,上下打量一番,说道:“阿古丽王妃就像一匹舛傲不驯的野马,肯乖乖套上鞍辔,做我的使女么?”
阿古丽王妃眼眸一转,忽然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声道:“入营行刺,本就是注定了是有来无回,夜落纥舍得我一命让我前来做刺客,我与他的夫妻之情便自那一刻起一笔勾销了,在夫人帐中时,阿古丽虽未完成使命,但我已竭尽所能,问心无愧。如今我与甘州已再无干系,夜落纥也再无阿古丽这样一位王妃。如果夫人愿意收留,阿古丽愿与八龙女一般,做夫人身前一名使女。”
唐焰焰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当真愿意?”
阿古丽王妃心中暗喜,连忙乖巧地答道:“心甘情愿。”
唐焰焰拔剑出鞘,剑光一闪,便已刺向阿古丽王妃,阿古丽惊叫一声,却未躲闪,也未反抗,唐焰焰手横秋水,微微一凝,剑光一绕,便削断了缚在她身后的绳索,如今唐焰焰与狗儿、竹韵整日厮磨在一起,剑术突飞猛进,已非吴下阿蒙,一剑出手,再也不会闹出当初替杨浩斩蛇时的失误笑话来了。
阿古丽王妃活动了一下手脚,讶然看向唐焰焰。一旁龙清儿已急道:“夫人,总么也该带她回了夏州再说,怎好现在就放了她。”
唐焰焰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再说,她赤手空拳,哼哼,能在我大军之中逃出去么?阿古丽,我现在解开你的束缚,不要再生妄想,乖乖随在我的身边吧。”
阿古丽双手得释自由,虽然唐焰焰没像其他侍女一般给她一把兵刃,仍是欢喜不胜,连忙答应一声。
这时,后方厮杀声起,唐焰焰勒马驻足,向声浪起处凝望片刻,转首向阿古丽笑道:“身为王妃,你真的不为夜落纥汗担心么?”
阿古丽脸上全无表情,轻轻垂首道:“婢子现在是焰夫人身边的侍女阿古丽·买买提,不是夜落纥的七王妃。”
唐焰焰看着她宛宛轻垂的螓首轻轻一笑,在中军大帐时,她也是这般温驯低头,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可她亮出来的却是见血封喉的毒簪,这一回,她是真心驯服了么?
唐焰焰眼中异采一闪而没,她忽然勒马回身,沉声大喝道:“伏兵尽出,全歼追敌!”
第三章 以退为进
阿里王子率军狂飚急驰,肆无忌惮,这倒不是因为他如何狂妄,而是当时那个年代,受限于兵员素质和指挥系统上传下达的效率等客观因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追击敌军都是稳操胜券。不管敌人是一败涂地还是主动撤退,只要?99lib?强敌仍有反扑之力,这种情况下令旗一展,全军撤退,就是再出色的将领也无法完美地调动军队,让他们在撤退中尚能保持旺盛的斗志,有条不紊地进行反击。
如果是夜间撤退,那么需要考虑的因素就多了,指挥系统几乎会陷于瘫痪,如果部队在撤退中被追及,这种情况下与强敌交锋,便已注定了失败,再加上主帅遇刺群龙无首,那么就算溃逃的一方有百万大军,在兵力相差悬殊的追兵面前也注定是一败涂地。
所以阿里王子毫无顾忌,当他追上杨浩正趁夜疾退的大军时,兴奋得浑身发抖,他紧紧攥住手中弯刀,大喝道:“冲过去,杀光他们!”
正向东方急急赶路的夏州军听到他们的马蹄声时已匆匆停下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布下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势,这时如龙的火把已出现在沙丘上,薄弱的防御阵形显然无法阻挡甘州大军,他们匆忙间后阵变前阵布置而成的防线迅速被撕开一道口子,回纥兵悍然冲了进去,继续扩大突破口,制造着更大的杀伤和混乱。
夏州军士兵自然知道今晚这次突然撤军的真正目的所在,所以军心士气全无影响,尽管如此,急行军过程中突然停下来变化防御阵形,各部无法协调作战,默契配合,阿里王子的人马成功地突进敌阵,像一柄尖刀般向前刺去。
这时两侧沙漠中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兵马,悄然向他们掩杀过来。两侧突兀出现的兵马既不喊也不叫,更不高举火把,他们的马蹄声也被现场的人喊马嘶声掩盖住了,如果这时有人注意到两侧的情形,他们会发现,正有一张遮天蔽地的大地毯,悄然向这里铺来,一寸寸地将沙漠的颜色改变了。
终于有人发现了两侧突然杀出的兵马,因为随着那大军而来的还有冲宵而起的沙尘,沙尘高高扬起,将天上明亮的星辰都遮蔽了,一时间就像是有一个沙漠魔怪突然把星光月色都吞噬了,幸好在双方混战的地方还有回纥追兵高举的火把以及被追及的夏州兵匆匆燃起的火把。
于是,这火把就成了沙漠中唯一的光明,而双方的士兵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回纥兵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些本来扮演猎手的人突然变成了被猎杀的对象,惊惶失措间慌忙迎战,却已被两侧掩杀上来的人马截成了数段。摸上来的夏州兵既无旗帜,也无号角,既不大声喊杀,也不需要指挥调度,尽管奇袭在战争中常常发挥巨大的作用,但是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你只需要速度和勇气,只需要不断地向前冲,只需要你比对方更能砍人。
从两侧扑上来的夏州兵拿的就是最适合用来砍人的刀,一柄柄钢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在火光中映出一道道电弧,随着一道道电光的乍现与消逝,便会响起“噗噗”入肉的沉闷响声,铿锵交击的兵刃相撞声,嘶杀呐喊的惨叫声,还有马儿希聿聿的长嘶声……
持刀者凶猛砍杀,当者披靡!好一阵凶猛狠辣的血屠!好一场雷霆万钧的突袭!
正冲杀在前的阿里王子忽然发觉后阵的嘶杀声甚嚣尘上,竟比他这里更加惨烈,阿里王子匆忙回头一看,马上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这是一个陷阱!
一俟弄清楚了这一点,阿里王子的心立刻沉到了谷底,他马上就想到了突围,可是……他冲的太深入夏军阵中了,后面的人马已被切断,前面的敌军正反扑回来,而左右两翼,黑压压的根本看不到有多少敌军。
当敌军汹涌而至,将他像一朵浪花般地湮没在大海中时,阿里王子忽然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老话:
请君入瓮!
“我军伤亡……”
“告诉我敌军的伤亡数字!”
木魁匆匆赶到唐焰焰面前,刚刚开口说话,便被打断。
木魁顿了一顿道:“详细数字还在统计之中,根据现在的粗略估计,敌军死九千余人,伤俘一万五千余人。”死与俘的比例如此接近,可见这场伏击战打得如何惨烈。
唐焰焰皱了皱眉:“甘州城几乎可以说是全民皆兵,骑射之人至少有七万人,如果只是守城的话,能控弦足矣,这样的话兵力还要高于这个数字,也就是说,这场诱蛇出洞的伏击战,我们只消灭了三分之一的敌人?”
木魁道:“夫人,并非士卒们畏敌不前,一场夜战,能歼灭三成敌军,这战绩已是十分难得了。夜战,尽管咱们占了先机,却也易于敌军四散脱逃,所以击溃他们容易,想要全歼,却大不容易。”
唐焰焰叹了口气,担心地说道:“木将军,我不是责怪将士不肯用命,只是……这样的战果并不理想啊,如果我们马上回师,再困甘州城,凭着城中现存的兵力,还是一样不能尽快把它打下来,可时间不等人呐。”
木魁道:“不.99lib?
能一战功成,那也是没有办法,昔日李光睿数度拥兵西进,战果还不及咱们一半显赫呢,这一仗打下来,已足以威慑西域诸部了,咱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太尉命令回师的军令已经下达,咱们得尽快回师凉州才是。”
一直静悄悄地站在角落里的阿古丽王妃因为这一场大战,几乎被所有人遗忘了,这时听到木魁的这句话,她的娇躯不由一震:“太尉下令尽快回师凉州?他们的粮草果然不济了啊!我没有猜错,如果再捱下去,他们一定先行撤军,我们根本不必四散突围,根本不必主动出击啊!”
阿古丽在心里面呐喊着,恨不得马上冲到夜落纥面前,叫他睁大他的狗眼看清楚,到底是他的宝贝儿子英明,还是她阿古丽聪慧。
唐焰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是啊,甘州城守军已被消灭三分之一,只要再给咱们点时间,困上它一段时间,甘州必然到手。可惜!朝廷为了吞并我们,居然勾结赤忠反了府州,又嫁祸给我们,使得我们百口莫辩,如今朝廷大军已兵临城下,而太尉却正从瓜州撤军,也不知几时才能赶到,我们只好先行回援了。如果回去迟了,根基有失,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什么?宋国对麟府二州下手了,而且嫁祸杨浩,进逼夏州?”
阿古丽的芳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只听唐焰焰断然道:“不能再等了,咱们马上赶去凉州,稍做休整,立即驰援夏州。不过……甘州回纥会不会继续追来?”
木魁道:“夫人放心,咱们撤退不远,他敢出城追击,如今他们中了埋伏,此刻甘州城势必四城紧闭,枕戈待旦,生怕咱们再打回去,哪里还敢出兵。我们现在立刻行军,等到天亮时,和他们距离已经拉开,夜落纥绝不敢精锐尽出,以虚甘州的。太尉那边随时可能回师,他若敢远出甘州,不怕被太尉抄了老巢么?”
唐焰焰赞道:“木将军所言大有道理,好,马上整肃军队,半个时辰之后,急驰凉州。”
“遵命!”
这时龙灵儿提着剑跑来,急急说道:“夫人,有一个回纥人先是混在死尸堆里,后又趁人不备夺马而去,有回纥俘兵辨认,那人是回纥大王子阿里。”
唐焰焰耸然动容:“当真?可已使人去追?”
“已经派人去追了,不过大战刚刚结束,到处都在收集尸体,救治伤兵,拘押俘虏,黑夜之中,谁也没有料到策马之驰的人竟是回纥余孽,这时还不知追不追得上。”
唐焰焰道:“原来领兵追击的竟是回纥王子,可恨,追!一定要捉到他!”
木魁提醒道:“夫人,救兵如救火,我们不能在此久耽!”
唐焰焰咬了咬牙道:“大军多等半个时辰,若无结果再行上路。”说着急急向前走去,边走边道:“俘虏全部带走,说不定其中还有甘州回纥的甚么重要人物。”
站在一边的阿古丽机警地四下瞅瞅,慢悠悠地踱了开去,一队押着俘虏的士卒匆匆从身边走过,阿古丽向外让了让,这队士兵阻断了别人视线的片刻功夫,阿古丽从地上急忙捡起一件弃甲和头盔穿戴起来,急行几步,已然没入影影憧憧阵形散乱的兵马之中。
唐焰焰和龙灵儿在一处沙丘上站住了,龙鸣儿自后面匆匆赶过来,抱拳道:“夫人,她果然逃了。”
唐焰焰点点头,回首对龙灵儿道:“怎么没按咱们约好的言辞说话引我离开,以便给她制造机会?亏得我反应快,要不然还真信了你。”
龙灵儿苦笑道:“夫人,灵儿没有说谎,真的有人冒充死尸,夺马而去,经俘虏辨认,说那人就是阿里王子。”
唐焰焰一怔,失声道:“竟然是真的?果真派人去追了?”
“是。”
唐焰焰远近看看,到处一片散乱,都是走来走去打扫战场的兵丁,火把如翰空星海,这种情形下突然有一人策骑急走,身边的人怕是问也不问,想要把他抓回来谈何容。
唐焰焰摇了摇头,喃喃地道:“想抓他回来,很难,可惜了……”
龙灵儿安慰道:“如果抓不回来,那便算他命大,反正无碍于大局,夫人何必放在心上。”
唐焰焰瞟了她一眼,微笑赞道:“你的计策很好,如果真能奏效,太尉面前,你便立下了一桩大大的功劳。”
原来,甘州存粮殆尽之后,夜落纥几次三番尝试突围,有那落在唐焰焰手中的回纥兵受刑不过,招出了夜落纥意欲突围的打算,唐焰焰听了非常担心,如果夜落纥真的逃了,茫茫大漠、漫漫草原,那时再想歼灭他可就难了。
打蛇不死反被咬,放虎归山害自家,到那时甘州回纥百姓不会臣服于杨浩麾下,夜落纥更有可能勾结陇右吐蕃,随时卷土重来。
有鉴于此,杨浩得到唐焰焰传报的消息后,回复说要她不惜一切羁绊住夜落纥候他回师,否则的话夜落纥一旦突围逃脱,得了这座空城并没有多大用处,真正重要的是人,是三十万甘州回纥,如果不能收降他们,河西走廊就会陡增三十万阴魂不散的游击队,那时杨浩真要深陷河西走廊的战争泥沼了。
然而以唐焰焰手中的兵力,分兵围困偌大的一座城池,想要阻拦夜落纥弃城而逃着实不易,唐焰焰几度召集将领们议事,都没有想出一个确保夜落纥不会逃脱的办法,与此同时夜落纥进行试探性突围做战的频率越来越高,形势十分急迫。
这时被杨浩“发配”到甘州营中的龙灵儿为唐焰焰献了一计,她分析说:如果逼急了夜落纥,真的促使他不计牺牲弃城而逃,以目前部署在甘州外围的兵力是困不住他的,而夜落纥如今已经急了,太尉又不知何时才能解决沙瓜二州,这样的话,不如主动放弃甘州,撤回凉州,对甘州的回纥人放出朝廷攻击麟府两州的消息,做出被迫回援的假像,反正这消息再过几天一定会传入他们的耳中,正可加以利用。
外敌一退,就算甘州寸米皆无,夜落纥也不致于弃城逃荒了,他只会尽量从在外游牧的部落中征调粮米肉食以解决甘州粮荒。而唐焰焰退兵凉州之后,可以暂且在那里休整,做出准备驰援麟府的姿态,但是并不真的上路,等杨浩解决了沙瓜两州,胜利回师的时候,再通知焰焰,南北两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度兵困甘州。如此围而不攻,主动撤兵,再度围困,就算他夜落纥的神经是钢丝做的,这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下也得崩溃掉。
唐焰焰把 9f99." >龙灵儿如此设计的理由详详细细地记述下来呈报杨浩,杨浩汇集诸将,尤其注意听取了新降不久,熟悉甘州情形的将领们的意见,便同意了这一计划。
唐焰焰与木魁等人正在商议如何主动退兵,并且技巧地把退兵的理由传到夜落纥耳中,夜落纥便施出了献美乞降之计,唐焰焰初还半信半疑,等到阿古丽王妃动手行刺,明白了夜落纥的图谋,唐焰焰便知道行刺失败的消息一传回去,夜落纥必然马上大举突围。
于是她将计就计,来了个引蛇出洞,如果能一举消灭夜落纥主力,也就不必大军往返了。不过战斗结果并不十分理想,仍得按原定计划撤回凉州,这时如何把假撤军后“真”撤军的原由透露给夜落纥,且不让他生起疑心,却成了一个难题,这样重大的消息,总不能随便逃回一个士卒都恰巧能够听到吧?
龙家是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被迫投降的,龙灵儿经历过这样的心境变化,所以对同样“被迫投降”的阿古丽王妃是真心投降还是虚与委蛇,远比旁人看的清楚,她根本不相信这匹舛傲不驯的牝马会这样痛快地投降,便又献计:大家一起在阿古丽王妃面前演一出戏,给她制造机会逃脱,回纥王妃亲自送回去的情报,必能安抚夜落纥,让他踏踏实实地守在甘州城。
龙灵儿谦逊地道:“肃州与甘州最近,身畔有此强敌,怎么不加小心,所以我龙家每天都在研究甘州,都在琢磨夜落纥这个人,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是因为灵儿了解甘州,了解夜落纥的性情脾气,却也算不得甚么的,倒是夫人您,能随机应变,顺水推舟地利用了行刺之计,让夜落纥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灵儿真是由衷的钦佩。”
唐焰焰嘻嘻笑道:“好甜的一张嘴儿,你们龙家连一个女子都智计百出,也算得上人才济济了。”
龙灵儿更加谦卑:“有人才,也要有实力,才有壮志得酬的机会,龙家已诚心归顺,今后还请夫人多多扶持。”
唐焰焰微笑道:“这话么,你何不等到庆功的时候亲自对太尉说呢,经此一事,太尉一定会对你辞目相看的。”
龙灵儿泫然道:“夫人,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家的女儿愿意被当成礼物般送来送去呢?都是家父一时糊涂,才想出这样拙劣的法儿贻笑方家,其实杨太尉英明神武,志怀大志,与女色讨好,反会被太尉看轻了,龙家循规蹈矩、认真做事,总会得到太尉青睐的。”
唐焰焰妙目流盼,嫣然道:“那么……如果我家官人真的是一个好色之徒呢?”
龙灵儿心中一跳,略一犹豫,决定在她面前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为妙,便道:“那样的话,灵儿与众姐妹,为了龙家满门,便服侍于太尉和夫人身前,也是心甘情愿的。”
唐焰焰故作惊讶道:“那样一个人,你愿意委身于他?”
龙灵儿扮出一副可怜模样,幽幽地道:“灵儿是降臣之女,哪有资格说一声愿意或是不愿意,不过是为了父兄前程,一门安危,主上好色,献之以色;主上重才,示之以才罢了。”
唐焰焰含笑道:“这么说,你是投其所好了?”
龙灵儿道:“是,世上几人,不喜别人投其所好呢?龙家的兴亡,都在太尉一念之间,自然要看太尉脸色行事。其实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方霸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做些什么样的事,汇聚到他身边的就会是些什么人,这些人就会喜欢做些同样的事,这本就取舍于主上的喜好。灵儿看太尉身边,文官清廉能干,武将勇猛善战,焰夫人又是这般文武双全的贤内助,就知道家父用错了法子,看低太尉了。”
唐焰焰笑道:“好一个可人儿,允文允武,生得俊俏,又这般能言会道,我若是个男子,都要对你心生怜爱了。嘿嘿……,你这番立了大功,确也显出了你的才能,等太尉回来后,我举荐你去银州做个长史兼参议如何,掌理银州的是李一德和柯镇恶,正缺一个贤才辅佐。”
龙灵儿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一个女孩儿家,也能……做官么?”
唐焰焰道:“怎么不能?杨太尉治下,并不禁止女儿家抛头露面做事情的,也不禁止女子科举、入仕,现在节帅治下就有些女官的,只不过做到长史参议这么高级别的以前还不曾有过。”
龙灵儿赞佩地道:“太尉行事,当真是不同常人,女子……竟也可以在官衙做事。”
唐焰焰笑道:“那是自然,我们杨家的女人,如今也在节帅府里担着几个要职呢,不过太尉说他的女眷在官府任职弊病太多,正打算一统河西之后,就取消我们在军政两界所担任的职位,不过其他人任职却没关系,太尉只看才学,不分男女的。”
“喔……,啊!多谢夫人赏识。”
唐焰焰嘿嘿一笑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好,等麟府危机解决,我便为你举荐”说罢,唐焰焰便转身离去。
龙鸣儿马上跑到龙灵儿身边,兴奋地道:“姐姐,夫人要让你做长史参议?哇!姐姐一个女儿家,居然可以做官,还能做这么大的官,看来夫人真是很赏识你呢。”
龙鸣儿就是那个身材最为娇小玲珑的龙家女孩,年纪也是最小。龙灵儿瞄着唐焰焰的背影,脸上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夫人未必是赏识我啊,傻妹妹,我看她是怕太尉赏识我才对。”
龙鸣儿眨眨眼,讶然道:“这话怎么说?”
龙灵儿叹道:“亏得太尉的地盘只有这么大,要是南诏国也是太尉的天下,你的灵儿姐姐就要被发配到南诏去,让你一辈子也看不到喽。”
“啊?”
龙鸣儿看着龙灵儿姗姗离去的背影,一头雾水……
第四章 砥定沙州
沙州城外,已先行抵达的艾义海列阵于道路两侧,沙州城门前高搭彩棚,沙州的文武官吏、士绅名流、各大家族的当家人物,俱都衣着鲜明,翘首而立。
“杨太尉来了!”
消息传开,沙州城前一阵骚动,众人纷纷闪目望去,却见前方远远行来一支人马,既不见那十六匹马拉着的八角毡帐,也不见狼头大纛,前方先是步卒,然后是骑卒,俱着甲盾为前导,再后面是旗牌官、押衙官,后面旗幡招展,“肃静”、“回避”的牌子,接着是金吾卫士、直场排军、青衣缉捕,接着是一顶八抬八簇肩舆明轿,轿上一人头戴尺半长翅的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的绒袍,腰横荆山玉玉,悬挂太尉牙牌、黄金鱼钥,威风显赫,贵气逼人。
在他后面,才是顶盔挂甲十余员武将,宝鞍骏马,威风凛凛,带着穿战袄、戴皮笠儿的无数士卒,远远望去,笠顶红缨如同一簇簇火苗,耀人二目。
沙州官吏、士绅,似乎这时才意识到,杨浩不仅仅是手握十万大军的一位征服者,身兼横山节度、定难节度、安西节护的一员武将,而且他还是开封仪同三司的大宋使相,具有开衙设府、任免官吏的大权。杨浩深知水满必溢,月满必缺,行事本来一向低调,但是现在赵光义悍然动手,兵锋直指府州,他已经不能韬光隐晦。
西域汉人散落各处,有数百万之众,而且他们自大唐安史之乱后,就与中原断绝了联系,两百多年下来,他们虽思念故土,向往中原,思念与倾慕的却只是打着他们家乡烙印的人和物,而不会无缘无故就把历五代之乱后,建立仅仅十年,刚刚一统中原的宋王朝当成他们应该服从的正统。
也就是说,西域汉人是最好归心的,今日在他们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恩威并用,叫他们晓得自己这自东方而来的征服者就是统御此地文武的最高统治者,那么他们就会成为自己的子民,就像幼兽睁开眼,会把它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成自己的父母,所以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杨浩也是煞费苦心,此刻果然先声夺人。
八抬八簇肩舆明轿一到城前,沙州众文武士绅立即上前迎见,杨浩满面春风,下轿还礼,艾义海一旁引见,待听说那站在最前面的皓首老人就是张承先,杨浩连忙抢上一步:“杨浩久仰张翁尊名,今日方得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啊。来来来,请张翁与杨某同登肩舆,一同入城。”
张承先一惊,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朽哪能与太尉共乘,沙州百姓渴慕太尉尊颜久矣,还请太尉快快上轿,我等自有乘驾,当随于太尉之后,共入沙州。”
杨浩笑吟吟地道:“嗳,老先生太过客气了,诸位,且请各自登车上轿,咱们进了城再好生亲热亲热,张翁,莫要推辞,请请请,请上轿。”
杨浩不由分说,搀着张承先便往轿中走,张承先再三推辞不过,这才谢了罪,侧身贴着坐榻坐了半个屁股上去。
仪仗一入沙州城,就见归义大街上人头攒动,对这个一朝风云雷动,踏平河西走廊,其战绩谐美沙州人心目中永远的英雄张义潮的杨浩,沙州百姓心中充满了敬畏和好奇,当他们亲眼看到与张家老族长张承先共乘八抬八簇的明轿入城的竟是一个英武年少的青年时,更不免啧啧赞叹。
杨浩出师前通告西北的那番掷地有声的话,已在沙州的大街小巷中传播,人人耳熟能详。杨浩那番话,唤起了他们心中压抑已久的豪迈之气和对故乡的向往。他们就像与家乡久已失去联系的游子,本已茫然淡忘了故乡的一切,曾经让他们引以自豪的、曾经是他们坚强的后盾与支柱的故国家园,已经成了一代代沙州人口口相传的遥远传说。
即便是张义潮,他也是沙州本地人,他的归义军是从沙州起兵,从西往东打,大唐无法援以一兵一卒。尽管张义潮在短短两年间,从一无所有到一统瓜沙十一州,成为事实上的西域之王,但是他的势力也至此而止了,当时西域与中原之间仍是险恶重重,强敌遍布。张义潮一统瓜沙十一州后,派遣使者到中原晋见大唐皇帝,居然走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普通的西域汉人想要见一个故国人物,其艰难可想而知。
而杨浩却是自中原而来,他带来的是真正的乡音乡貌!
他的卫队是清一色的中原军队打扮,皂绸衫、绢夹裤、外罩战袍,颈束红巾,头戴皮莅子,帽上红缨火苗一般迎风飘拂……
这支军队,是真正从中原开过来的队伍。
道路上的百姓越来越多,前驱的仪仗已经不得不用盾牌抵挡着不断挤向中央的人群,才能为杨浩的仪仗开辟出一条道路来。见此情形,杨浩忽然探身对策马驰于身畔的木恩吩咐了一声,车仗停止了前进,杨浩自明轿上缓缓站起,正兴奋地向前拥挤着,争先恐后一睹杨浩尊容的沙州百姓顿时一静。
旁边张承先见状,忙也站了起来,杨浩忙扶住张承先,目光自道路两侧无数百姓脸上一一扫过,忽然向大家一抱拳,朗声说道:“诸位乡亲父老!”
大街上虽是人满为患,因这一声却立即变得鸦雀无声,怀里抱着不懂事的孩子的妇人忙也掩住了婴儿的嘴巴,恐他啼哭起来,听不清杨浩的声音。
杨浩提足了丹田气,清声入宇,朗朗发言:“大唐开成年间,一百多年前,大唐使者出使西域,中午已沦陷多年的凉、甘、肃、瓜、沙诸州,我汉人百姓惊见故国旌节,夹道欢迎,悲喜交加,你们的祖先,曾经流着泪,向来自中原的使者大声发问:‘皇帝还记得身陷吐蕃的汉人吗?’”
说到这里,杨浩顿了一顿,忽然提高了嗓音,掷地有声地道:“今天,我杨浩,可以在这里告诉你们,大唐的皇帝已经不在了,但是和你们流着同一血脉的中原汉人,从来没有忘记你们,我们记得你们,所以……今天,我们来了!”
大街上静寂寂的,仿佛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许久,仿佛一阵呜咽的风轻轻吹过,低泣声在归义大街上渐渐响起,许多人,尤其是白发苍苍的年迈老人,都泪眼模糊,泣不成声。
杨浩的双眼也湿润了,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朗声又道:“今日,本帅拥兵入沙州,与归义军合为一体,将秉持张义潮将军之遗志,济民抚远,确保河西走廊畅通无阻,保护西域百姓安居乐业;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胡商汉客,日款于塞下,重现古道兴旺繁庶!”
“万岁、万岁、万岁!”
一个激动的浑身发抖的老汉忽然匍匐在地,行五体投地大礼,振声高呼起来。
一人动,众人从,周围的人很快受其感染,随之跪倒在地,向杨浩顶礼膜拜:“万岁!万岁……”
就象平静的湖水中投进一枚石子,涟漪荡漾开来,以他们为中心,黑压压一望无边的百姓们纷纷响应,随之下跪高呼。
百姓们的感情是最朴素的,也是最容易感动的,而沙州的官吏士绅们历经多多,却不会因为几句贴心的话就感激涕零地掏心窝子,他们已从中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大唐皇帝不在了,但是现在中原还有一个大宋的皇帝,而杨太尉却只说中原的汉人没有忘记被抛弃在西域的汉人,并不提宋国皇帝,这就耐人寻味了。
还有此刻,百姓们高呼万岁,而太尉他……
杨浩下意识地回首,看向东方。
曾经,他也经历过这样一幕,那时,他惶恐不安,诚心诚意地下马,面向东方而跪,引领众人高呼万岁,把百姓们的谢意和敬爱,转达给东方那位皇帝陛下,而现在,他还会再次下轿,率领众人面东而跪么?
“万岁!”声中,杨浩缓缓落坐,轻轻向前一挥手,仪仗再度前行了,百姓们都自觉地闪向两边,诚惶诚恐地目送着杨浩的仪仗前去。
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大军,他们忽然不约而同,高声唱起了《大阵乐》。
大阵乐,大唐的战歌。中原已没有几个人会唱这首战歌了,可是在被割裂于西域的汉人们心中,祖宗传下来的任何一点东西,都是弥足珍贵的,正是这些东西,使他们保持着对故土的思念和联系,这《大阵乐》的曲子他们自然是耳熟能详的。
不同的是,曲子还是那个曲子,杨浩部下齐唱的歌词却已去掉了许多不合时代的东西,加以改变了。
战鼓隆隆,伴随着士兵们气壮山河的歌声:“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当年,吐谷浑进犯沙州,张义潮大败敌军,追出一千多里地,活捉吐谷浑宰相,将其与来犯之俘一起斩首示众,扬眉吐气,傲视天下,凯旋之时,全军高唱的就是《大阵乐》,这样的威风多久不曾有过了?
不知何时,沙州百姓异口同声随之唱了起来:“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他们唱的词与杨浩所部的歌词不尽相同,但是两股声音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在沙州城头、在大漠黄沙之上回荡……
后面一辆车中,竹韵微微侧着身子,听着那雄壮豪迈的《大阵乐》,凝视着前方端坐在肩舆明轿之上的杨浩背影,眼波幽若两潭老酒,未饮便已醉了。
许久许久,她才清醒过来,蓦然回眸,却发现坐在她身边的狗儿也在痴痴凝视着前方,脸上有种以前从未见过的恬静安详,那双眸子,朦朦胧胧的,好象雾中的星辰,竹韵的芳心不禁攸地一跳:“难道这及笄之年的小丫头……竟也动了春心?”
“我……我为什么要说也?”竹韵的脸蛋儿突然艳若石榴。
“咦!竹韵姐姐,你怎么了?”
狗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首一瞧,讶然问道。
竹韵不动声色地自袖中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扇了扇,泰然自若地道:“阳光太晒了,咱把帘儿放下来吧……”
穿过长街,一行人赶到敦煌王府。
杨浩被延请入厅,沙州的军政要员、各大家族的当家人,纷纷上前再度行礼。
杨浩昨日还是他们的敌人,今日却已摇身一变,成为他们将要效忠的首领,这番晋见便有点降臣认主的意思,所以杨浩也就不再推辞,坦然就坐,受了他们的大礼。
“诸位都请坐吧。”
待沙州官吏、士绅名流乱烘烘地见礼已毕,杨浩笑容可掬地道:“各位深明大义,避免了沙州一场刀兵,本官在此,代我十万远征的官兵、伐沙州这些将士与百姓,谢过诸位啦。”
“哪里哪里,太尉客气了,曹家不明大义,不识大体,我等岂能与之为伍。张翁一番慷慨>藏书网陈辞振聋发聩,不但使我等幡然醒悟,也唤起了归义军的将士,我等方不致错随曹氏逆天而行,与太尉为敌,将我沙州八百年古城毁于一旦……”
杨浩呵呵笑道:“张翁乃金吾卫大将军义潮公之后,当然是深明大义的,可是诸位于沙州,那也是功不可没呀。这次诸位同心协力,在张老先生号召之下,群起响应,使得沙州古城免于战火,挽救了沙州城内外无数性命。这么多年来,沙州屹立于虎狼之地,始终传承我中国衣钵,各位瓜沙的文武官吏、地方名流,同样是居功甚伟呀。本太尉早听说敦煌古城人才济济,各大世家藏龙卧虎,本官今后欲治理瓜沙,少不得还要依赖各位归心输诚,共谋大业!”
听到这句话,许多人忐忑不安的心便稍稍安定下来。
杨浩又道:“自古以来,欲治一地,不外乎驻军镇戍、屯田垦荒、设官分职、邮驿通达、编户齐民、纳粮完赋、课税工商、兵役派征、官设学校、国家科举、通货可兑等等。诸位瓜沙官吏,本太尉会尽量起用原职,然本官治府,政令法纪,与曹氏亦有不同之处,.
这样的话,有些官署职位会重新进行调整,有些空出来的职位也要重新进行委派,希望涉及调整的官员能够理解本太尉的一番苦心,欲要重用的才智之士也莫要推辞。”
杨浩为了尽快稳定人心,对原有的官员和瓜沙的世家大族自然要尽量予以接纳,但是要说一点也不触动,那是不可能的。张、索、曹、阴、李、汜、阎、安、令狐九大家族,其中索氏虽然也参予了推翻曹家势力的政变,但索家是因为家主受制,不得不从,主动与被动不同,所得的回报自然也不同,他们原本是沙州第二大世家,且与曹氏走的最近,占据了瓜沙许多重要职位,这时说不得就要推位让贤了,这贤当然是沙州政变出力最大的张家。
再者,占据了瓜沙军政两界最多重要职位的曹家已经倒了,这些职位必然需要有人去填补,杨浩有可能会从势力比较弱的汜、阎、安、令狐等家族中大力提拔新人,加强各大家族间的制衡,也有可能任命一些他的亲信官员,加强对瓜沙的直接控制力,总之……必然是要动上一动了。
然而杨浩大军在握,如果他横下心来,完全可以用两三年的动荡和萧条为代价,铲除沙瓜二州原有的整个统治阶层,从无到有重新建立,而各大世家不管你在瓜沙如何的源远流长,如何的开枝散叶,有多么深厚的群众基础,有多大的威望影响,却不具备与杨浩进行军事抗衡的条件,那么在这种利益分配面前便只能表示赞同,何况他们本也没有奢望杨浩能把曹家垮台、索家失势空出来的权位。
只不过谁要上谁要下,现在都还是未知之数,大家也不好表态应和,张承先见状,忙起身笑道:“我沙州士绅为迎接太尉,特意准备了丰盛的酒宴,大家还是先赴宴吧,太尉入主敦煌,瓜沙中兴有望,大家今日不醉无归,呵呵,老朽虽然年迈,这样大喜的日子,也是要喝上几杯的,太尉,请,诸位,请……”
初次会见沙州官吏士绅,其实这些安排都不必马上提起的,大家尽可摆开盛筵,杯筹交错,尽欢而散,然后按照杨浩一惯稳妥的做法,先分别谈话,统一思想,再公开商议,正式宣布。
可是杨浩现在真的急呀,没有打下沙瓜二州之前,他日夜盼着踏进沙瓜二州,如今终于打下了沙瓜二州,他又盼着马上离开了,在他屁股后面还有个钉子户等着他去拔呢,而麟府两州的烽烟也等着他去救火,他蔫能不能,所以他只能尽量加快自己在沙州的操作步伐,马上着手进行权力分配。
当然,今天刚到,无论如何不必立即进行各种委任和调撤,这不过是给各大世家以及沙州官吏们先吹个风,点到为止,尽管这样,沙瓜二州的官绅世族们还是充分体会到了杨太尉的雷厉风行。
饮宴散了,杨浩就下榻王府了。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狗儿就飘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叠东西,说道:“大叔,曹家涉罪人员已全部拘押,等候迁置。这里是属于曹家的田庄地产、商铺牧场、金银财帛等物的帐册,如何处置,还要大叔示下才是。”
“我就不看了,具体的处置,你去做就好。我的意见是:凡属曹家所有的财产,一概充公,我要在瓜沙两州分设刺史,开衙建府,不但要用人,也是用钱的时候,曹家百年积蓄,正好为我所有。能直接用上的财物先封存起来,田产庄院,牧场商铺一类的,看看瓜沙各大世家谁愿买下,就做价变卖了吧。”
“是。”
狗儿闪身欲走,杨浩忽又唤住了她:“对了,你竹韵姐姐……”
“嗯?”
“竹韵自陇右归来时接连受创,伤势甚重,如今虽然见好,可是还要小心照料才行,她那里……”
狗儿恍然道:“大叔放心吧,竹韵姐姐现在就和小燚住在一起呢。其实竹韵姐姐已好的差不多了,好多天不洗澡,她一见了浴桶,就两眼放光,嗖地一下就扑进去了,动作利索着呢。”
杨浩哈哈一笑,说道:“那就好,大叔与沙州士绅们多喝了几杯,现在有点头晕眼花,我先歇歇。”
“喔!”狗儿答应一声,却未立即离去,眼见杨浩和衣卧于榻上,忽然摞下那叠帐册,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杨浩正觉头重脚轻,一双柔软的小手忽然轻轻地搭上了他的额头,按摩的力道不轻不重,手法轻而不浮,重而不滞;柔中带刚,刚中有柔,令人飘飘欲仙。杨浩没有睁开眼睛,他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摆了更舒服的姿势,完全放松了身体……
沙州的政权重立的确非常复杂,光是人事安排方面就费尽了脑筋,既要重用张家,让张家后人发挥余热,利用张义潮的威名抵消曹家几十年来统治归义军的影响,确保归义军的稳定,又得权衡利弊,妥善安排各大家族在新政府中的位置,使他们既能通力合作,又能相互制衡,同时还得安插夏州官吏,加强对沙瓜二州的直接控制。
钱粮税赋方面的制定也十分谨慎,既要让瓜沙百姓感受到杨氏优于曹氏的地方,又不能无限制地优容,让沙瓜百姓把低税低赋当作理所当然,养兵作战、官府统治,所需所费,可都是要通过钱粮赋税来征收的。不过这方面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河西走廊一统之后,久已荒废的通商古道就能重新焕发青春,厘卡抽税的收入,足以抵消农牧税的损失,而且还大有富裕。
同时,杨浩以沙瓜二州为中心,加强了对周边地区的宣传,河西各州诸族杂居,甘州是回纥人的地盘,凉州是吐番人的地盘,但是其领地内也有大量的汉人,而瓜沙地区是汉人的政权,其辖内也有大量的吐蕃人、回纥人,对这些人当然也要纳入统治,再时利用占领瓜沙之后的莫大声望,还要尽量招纳星罗棋布于沙漠绿洲上的大小村镇的百姓。
河西走廊自然环境艰苦,有人聚居的地方都在星罗棋布的一个个小绿州上,附近石板墩、琐阳城、榆林窟、石包窟、红柳峡等城阜虽在瓜沙治下,可是路途极为遥远,若放在中原,等于跨越了几个县的距离,才能看到人烟,对这些地方,要想迅速收降,纳入统治,就要大力依赖于撤沙各大家族的力量了,他们去了见到当地牧守官员招呼一声,说明瓜沙如今的情形,便能很顺利把这个地方纳入版图,如果靠兵去打,就算这些地方全无对抗之力,往来奔波,各处调兵,没有一年半载也不可能拿下来,还得大量驻兵才能镇压,这时就显出当地大家族的作用来了。
军队方面的改制幅度是最大的,归义军已进行了完全的整编,精壮者编?入了艾义海的飞豹军,离开沙州戍守玉门关,这样一来沙瓜二州就成了内线城池,归义军余下的老弱就编入城防部队做为当地的守备已绰绰有余。
除此之外,杨浩还令人四处张贴告示,大举招纳各族勇士踊跃参军。归义军养不起那么多军队,可杨浩正是大肆扩张期间,以战养战的所得,再加上他大力发展工商与农耕,以灵州为中心,依托贺兰山,借助黄河水,发展了大片的粮米基地,却是支撑得起扩招军队的消耗的。
至于修整拓宽原有驿道,开拓建设新的驿道,以便人马往来,并建立驿寄邮传,烽火传报,确保军情传递、商业运输的需要。暂时是不能着手的,因为在来路上还亘着一个甘州,得回头拔掉这颗钉子,才算是真正畅通了河西走廊。
在此期间,杨浩与夏州的讯息往来也是接连不断,种放与杨继业联名上报的主动撤防,以横山建立第二防线,御宋军于横山以东的计划,正与杨浩所思不谋而合,杨浩见信心中大定,不但未予治罪,而且通令嘉奖。
宋军原有的战略部署、军事安排、后勤辎重的供给,都是按照占领府州,牵制麟州,逐一消灭来援之敌设计的,东线部队甩开已糜烂不堪的府州和已成为包袱的麟州,主动撤防横山,进行了一次战略大转移,主动放弃麟府战场,开辟了以横山轴、芦银两州为点的第二防线,这就彻底打乱了宋军的安排,虽然是撤退,却是化被动为主动,扭转劣势的开始。这样一来,东线就算不胜,至少也能暂时维持对峙,为杨浩在西域的军事行动争取了宝贵时间。
在完成这些部署,彻底控制沙瓜二州之前,杨浩不想把宋国出兵麟府,讨伐于他的消息公开,然而这么多的安排,林林总总,方方面面,就算他再如何日以继夜,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这些天可真是累坏他了。
这一天,杨浩到阳关巡察驻兵防务,敦煌西北是玉门关,西南是阳关,这两座雄关在握,就能确保敦煌不会受到来自西北回纥和瓜沙以南回纥人的侵扰。瓜沙二州各个方面的部署已基本完成,杨浩已有把握在他离开之后,仍能把这里牢牢控制在手中,只要他回师之后没有遭受大的失败以致势力大损,就能始终保持对这里的控制。
站在古长城的烽燧上,眺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漠黄沙,杨浩正思索着回返夏州,并顺路拔掉甘州回纥的事情,木恩忽然脚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对他耳语几句,杨浩顺着他的手势回首东望,只觉阳光刺眼,杨浩手搭凉蓬,眯起眼睛,定睛观望,待他看清了那片沙丘后面缓缓出现的景像,不由惊奇地叫道:“怎么可能!那是甚么?海市蜃楼么?”
第五章 跋前疐后
出现在杨浩面前的,是一个密集的重步兵方阵,士兵们戴着式样奇特的头盔,身披奇特的板甲,身后背着两杆标枪,手中拿着短剑藏书网和大型立盾,胳膊大腿的古铜色肌肤都裸露在外面,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每个士兵的头盔上面都有一个白色马鬃做成的扇形羽翎。
这支队伍大约在一千二百人左右,队伍中还有十多个身穿鱼鳞状铁甲,头戴横向装饰的红色羽翎,外披红色斗蓬的人,看起来像是这支奇怪队伍的头领。
他们渐渐走近,杨浩从他们行动间身上盔甲的扭动中忽然发现,他们那身鲜明的板甲其实是皮革做成的,大概是涂了层漆,远远看去就像是真正的白铁板甲,一到近处就原形毕露了。
饶是如此,杨浩还是看的目瞪口呆,或许别人不认得这支队伍,但他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分明就是一支罗马军团!
从他们的板甲偷工减料用皮革制成来看,这还是一支山寨版的罗马军团。
在这个地方,突然发现这么一支意想不到的队伍,杨浩自然有点发懵。
罗马军团在一箭之外停下了,这一箭的距离是按照西域传统弓弩射程计算的,杨浩的士兵已装备了最新式的一品弓,此时完全可以乱箭齐发,不过因为杨浩正在目瞪口呆之中,并未下令放箭,所以士兵们只是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停了片刻,一个大红披风,头戴横向红鬃鸡冠的罗马百夫长,就像一只高傲的雄鸡,一手剑、一手盾,昂首阔步向前走来,杨浩见状连忙吩咐道:“不许放箭,让他近前答话。”
“娘的,我这边谁懂罗马话呀……”
命令下达,杨浩才想到沟通上的困难,不过令他更为吃惊的是,那个罗马百夫长走到城下,仰首向城头大声喊的居然是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话:“我们是暧泉峪的百姓,听说杨浩太尉正在招募兵马,我们全寨壮年都来投军了,不知哪位将军能为我们引见。”
杨浩愣了片刻才清醒过来,忙下令道:“打开城门,放他进来说话。”
杨浩手下的兵将中,这时忽然有人惊叫起来:“啊!我认得他,这不是卖菜的隆德斯大叔吗?我的天呐,他怎么扮得像一只公鸡似的?这是什么打扮!”
利用在沙州的这段时间,杨浩已将他手下成份复杂的军队进行了重新整编,焉耆人、吐蕃人、回纥人、党项羌人、吐谷浑人,以及汉人,全部打散组成新的军团,归义军中精壮的士卒也全部编入他的主力部队,老弱则成为沙瓜二州的守备部队。
这样一来,阳关和玉门关的守军就并非全部都是原来的军卒了,玉门关和阳关原来的守军本就有限,杨浩对军队进行整编,并派驻重兵把守两关之后,阳关的守军里面原有的当地士卒寥寥无几,所以这时才有一个当地的士兵认出城外那人身份。
杨浩无暇多问,叫人打开城门,放了那人进来,那个隆德斯听说杨浩太尉正在阳关,不由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参见,杨浩一看此人,果然金发碧眼,隆鼻凹目,是个正宗的欧洲人,杨浩惊诧不已,听他自叙身份,竟是沙瓜政权辖下暖泉峪镇的百姓,因为见了官府张贴的告示,竟尔举族投军。
杨浩按捺不住,问道:“你们的形貌与此地各族多有不同,你们的装扮,像是极西之地一个国家的军队,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百夫长打扮的卖菜大叔隆德斯大为讶异,钦佩地道:“太尉大人当真是见多识广,竟然认得我们的装扮,不错,我们的祖先正是来自极西之地的一个国家……”
卖菜大叔很是健谈,把他们的来历娓娓道来,杨浩才知究竟。原来早在几百年前,罗马人就已经到过东方,当初正是汉朝初年,罗马帝国三巨头之一的克拉苏率领罗马第一军团东征帕提亚王国,也就是汉朝所称的西域安息国。
克拉苏的第一军团中了安息骑兵的埋伏,不甘坐以待毙的克拉苏万般无奈,只好命令部下各自逃命。他本人战死沙场,其子率领部下杀开一条血路,为了避开帕提亚军队的封锁只好继续向东突围,逃窜到了敦煌附近,并成为当地王国的雇佣军。
此后,汉军西征,讨伐与汉为敌的郅支单于,发现匈奴人不但懂得在土城外建造重木城拱卫主城,而且他们的队伍会使用鱼鳞阵等几种防御和进攻的阵法,对当时的匈奴人来说,这是他们不可能掌握的技术,所以汉军大为惊奇。
不过尽管有这支雇佣军相助,但当时已经分裂的北匈奴人与汉军相比实力相差太过悬殊,而且罗马军团就算没有遭受重创,凭他们的武器和战术面对同等数量,且装备了弩的北汉游骑兵也不是对手,于是他们就成了汉朝的俘虏。
这些俘虏被安置在了河西走廊一带,几百年来,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由于交通不便,再加上各部落间的天然隔阂,所以这些罗马军团后裔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祖先的文明,没有受到其他文化的冲击,他们的后人仍然保持着独立的作战方式和生活方式。
起初,他们的生活还算稳定,不过汉王朝自顾不暇后,西域重陷战乱,罗马人的生活便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不管哪一族称王称霸,做>为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这支罗马第一军团的后裔都是属于被统治的阶层,更是受到其他各部落欺压的对象,生活极其艰难。
河西各族征战不休,一般都使用本族的战士,而且本族的战士都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没有军饷可拿,难得这一次杨浩在西域大举征兵,而且不分种族,一视同仁,入伍还有相当高的待遇,所以看到沙州地方官府的告示之后,暧泉峪的罗马人心动了。
他们觉得这是改变族群命运的一次难得的机会,要想改变他们的族人艰苦困厄的生活环境,唯有投军入伍,如果能立下战功,出几位将军,那么整个部落的境遇才能随之改变,于是他们拿出仅有的积蓄,按照他们祖先的军容,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的风光一些,以期得到杨太尉的青睐,能对他们委以重任。
虽说他们早已化军为民,不过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地方安家落户,厮杀征战的技艺是不会摞下的,再加上他们部落内部时常搞些长跑、掷标枪一类的体育运动,族人的身体素质还是很好的,他们整个部族的百姓始终沿袭着祖先传下来的军事训练,说到闻金而退、闻鼓而进的军事纪律和军人素质,远比刚刚收服时的艾义海的马贼队伍还要强上许多。
杨浩正在用人之际,这样一支稍加训练就能投入战斗的部队自然不会拒之门外,一俟弄清了这些人的来历,杨浩便慨然应允,同意他们加入自己的队伍,并且会立即分发一部分军饷和米粮,以使他们的族人没有后顾之忧。得到杨太尉的亲口接纳,隆德斯也十分兴奋,立即出城向他们的族人说明情况,然后列阵入关,接受杨浩的检阅。
杨浩出城前只带了三百名轻骑兵,回城时后面倒跟了一支千余人的罗马军团,木恩放心不下,特意加派了士兵护送太尉赶回敦煌。
沙州地方百姓对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并不陌生,可是对他们这种大公鸡似的打扮,而且是千余只大公鸡一齐现身的壮观场面却是从未见过,罗马军团一进城,就引起了城中居民的好奇围观,沿途跟来看热闹的沙城百姓越来越多,那些罗马兵一见这么多人围观,个个挺胸腆肚,摆出威风凛凛的模样,那高大的身材、整齐的行伍,倒也搏得了一片喝采声。
杨浩带着这支雄鸡队伍正赶向王府,前面大街上突然又赶来一支队伍,后面同样是熙熙攘攘看热闹的沙州百姓。看那群人,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也有浑身黝黑如墨的黑人,只不过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并不整齐,被围在中间的人手中也没有兵器。
两支队伍相遇,大眼瞪小眼的都有些发怔,杨浩也在纳罕,这时就听有人大叫道:“杨太尉,杨太尉,哈哈哈,杨太尉好生了得,竟然这么快就打下了沙瓜古城,一统河西古道,真是可喜可贺呀。”
杨浩闻声看去,竟是大食国商人伊本·艾比·塔利卜,杨浩立即明白过来,不禁大喜过望:“塔利卜先生,你这是……这就是……”
塔利卜笑道:“是啊,这些就是我从鄙国给太尉大人带过来的农奴。”他说完看了杨浩后边的人马一眼,惊疑不定地问道:“太尉大人,你后面这支队伍……”
杨浩笑道:“他们啊,呵呵,他们是沙州本地的百姓,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远征安息,兵败之后流落于此,听说本官正在招兵,便举族来投了。”
“原来如此,”塔利卜见这些士兵的模样和装备与大秦帝国的士兵有些相似,本来心中极是诧异,一听原因如此,就不太上心了,他转而指向自己带来的人,得意洋洋地吹嘘道:“太尉,你看看,这些人个个健康强壮,吃苦耐劳啊。我这次一共给您带来一千五百人,哎呀,一路上带着这么多人,叩关过城、疏通交际的花费可着实不少,太尉你可不能让我赔了本钱呀,呵呵呵,这一次时间仓促,只是就近调拨了我们在东来商路各处地方充当奴仆的战俘过来,你要是满意,下一次运过来的人还能更多。”
杨浩笑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沿贺兰山下来,本太尉已在黄河两岸开辟了大片沃土,西域古道平定之后,草原上会安静下来,农耕、畜牧,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商路通畅,渐尔兴旺之后,客栈酒家等等也需要大量人手,而戍疆守土,建立政府,需要大量的本地青壮,这样一来,劳力十分匮乏,想从中原招募是不成的,他们本来就是故土难离,何况西北如今终究要比中原贫穷的多,所以,你弄来多少,我收多少……”
他看看塔利卜带来的人,又说道:“下次可以把女人也带来一些,人口的繁衍生息,总不能只靠男人,种棉纺织、制作皮裘、酿酒、经商、畜牧,这些事情女人一样做得来,有些事情比男人还可以做得更好。”
塔利卜犹豫道:“这个么……女奴的价格嘛,比起男奴要低了许多……”
杨浩笑道:“这有何难?节帅府来支付差价就是了,总不能叫你吃亏。”
塔利卜闻言大喜,当下两人边行边走,塔利卜喜上眉梢,以前他经营买卖,在西域古道上每过一城都会遇到一方势力,每一方势力对他们这些胡商都会抽以重税,如果运气不好正赶上各方势力大战,更有可能人货并失,所以塔利卜辛苦一趟,敢携带的财物并不太多。如今杨浩统一了河西走廊,自玉门关往东,直到宋辽境内的税赋成本会大幅降低,其中可以增加多少利润,塔利卜心中有数,当然喜悦非常。
一路上塔利卜带来的许多俘虏看见杨浩麾下的罗马兵,都面露异色,尽管他们的军服款式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但是对本国古老的战服自然并不陌生,行进中,他们壮起胆子试探着同这些士兵问话,这些暧泉峪的士兵中还有些人会说些简单的母语,得知这些士兵竟是几百年前他们遗落东方的同族,那些农奴大为震惊,同时也起了从征入伍的念头,当兵自然比当奴隶要强上许多。
快到王府时,塔利卜便向杨浩告辞,先去客栈安顿自己的部属和贩来东方准备继续运往宋国和辽国的财物,两下里拱手告辞,塔利卜走出几步,纵身上马,无意间回头一看,忽然又勒住了缰绳。杨浩带着亲兵卫队在他的府门外停住了,府门前站着三个人,竟是一个将军、一个文士、一个和尚。
塔利卜为之一诧,连忙又跳下马,带着几个弯刀武士跟了上来。
和尚、文士、将军,这样的组合已经很是匪夷所思了,更离奇的是他们的装束。那和尚大红袈裟、毗卢帽,手中一杆禅杖,好象东土大唐西天取经的唐三僧。而那文士玄色幞头、圆领白袍,脚下一双马皮六合靴,既具儒雅之气,又带骁勇之风。袍袖上还绣着翔鹤吉云。
至于那武官,则是顶盔挂甲,头盔顶竖红缨,左右护耳外卷,身甲探出护颈,披膊如同龙首,胸甲前后各有一枚护心宝镜,腹甲如鱼鳞,下垂膝裙战袍,小腿缚扎吊腿,脚下一双战靴,按剑而立,一动不动。和尚的装扮自古如今没甚么太大变化倒也罢了,这一文一武,却俱是唐人打扮。
杨浩看到那三个面朝王府而立的怪人,也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今天就连几百年前的罗马军团都穿越到他面前了,就算再蹦出几个唐将来,那也算不得甚么了。杨浩定了定神,举步上前,沉声问道:“你们是甚么人?”
王府大门前站立的三人回头一看,见杨浩年纪虽轻,神情气度却是不凡,而且后面跟着许多披甲佩刀的侍卫,便晓得这人在沙州的官职地位一定不低,那和尚白眉一垂,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贫僧等要面见河西陇右兵马大帅杨浩杨太尉,不知小施主在杨太尉军中官居何职,可肯代为引见。”
杨浩刚要答话,大门里边喊了一声:“太尉大人回来了!”
脸若重枣、身材魁梧的令狐上善快步走了出来,令狐上善如今是沙州别驾,官职不低,杨浩皱了皱眉,一指那和尚问道:“令狐大人,他们是什么人?”
令狐上善哈哈一笑,说道:“大人且请回府,咱们慢慢的话。”说着不由分说,拉起杨浩就走,这时那三人听清眼前这箭袖青衣的弱冠男子就是杨浩,不由的精神一振,立即回转身来,成品字形将杨浩拦在当中。杨浩身后侍卫一见登时上前,只听“呛啷啷”声不绝,十几口刀剑已将三人死死逼住。
三人面无惧色,当中而立的文士向杨浩长揖一礼,肃容说道:“鄙人是于阗国黄门将军、国子少监李从林,奉大朝于阗国中兴皇帝之命,前来沙州。”
杨浩并不知道这个黄门将军李从林口中的大朝指的是中土,把大朝放在于阗国前面是始终表明于阗国是中原属国。于阗国主李圣天是个疯狂的哈唐族,衣饰、官制、建筑、文化,莫不效仿大唐,就连名字,他都在自己的本名尉迟僧乌波之外,另取了个唐朝国姓的名字李圣天。
杨浩还以为李从林口中的大朝是自称于阗,虽说于..阗国在西域确也称得上是一个大国,而且历史悠久,秦始皇一统六国称始皇帝前,于阗国就已建立了,不过自称大朝未免有点狂妄,他只一笑,却也并不动怒,只问道:“你们是于阗国主的使者么,求见本太尉做什么?”
令狐上善晒然道:“他们哪里是来求见太尉的,他们要见的是曹延恭,可惜他们来迟了一步,曹延恭自不量力,妄与太尉为敌,已然自焚于瓜沙烽燧,嘿!这些于阗人急病乱投医,居然妄想再求太尉相助。走走走,太尉莫要理会他们。”
令狐上善拉起杨浩就走,杨浩见令狐上善举动大异于常,料他必有缘由,所以也不再拒绝,那三人被刀剑紧紧逼住动弹不得,眼见杨浩就要步入王府,情急之下,李从林高声喊道:“我于阗素来以中土为奉朔正统,施政建制、职官衙署,文物教化,都城建筑,莫不以东胜为风范,以中土臣属而自居。太尉拥兵入沙州,曾当众言道,要秉承张义潮将军之遗志,济世抚远,保境安民,今我于阗,危在旦夕,求于太尉门下,太尉却将我等拒之门外,莫非要食言而肥?”
令狐上善勃然大怒,回首嗔怒道:“岂有此理,我家太尉与你于阗有甚关系,济世抚远,保境安民,与你于阗有何相干?再敢胡言乱语,就把你们叉将下去,打个半死,逐出境去!”
李从林惨然道:“李某此来,本领三百侍卫,沿途受人追杀,三百勇士以身殉国,只保得我三人性命周全,披星戴月地赶到沙州,如果不能完成使命,何须令狐大人动手,我们三人也无颜回去了,就死在这儿便是。”
李从林说罢,抽出匕首抵住心口,那将军与僧人也都从容取出随身短刃抵住了自己要害,看那样子,杨浩一脚踏进门去,三人就要立即自尽。
杨浩脸色一变,马上制止了令狐上善的动作,返身走到三人面前,沉声问道:“你们求见本官,到底有何所请?”
李从林见他回来,连忙说道:“前些时日,喀拉汗国不宣而战,猝袭于阗,他们步步进逼,焚我佛寺,杀我僧侣,劫我民财,烧我民居,欺男淫女,无恶不作,我于阗错失先机,以致步步受制,急需外援相助。李从林与慧生大师在苏拉将军保护下来到沙州,就是要乞请太尉发兵,解我于阗之围。”
杨浩听了眉头顿时一皱,他自己还有甘州和麟府两州的难题未解,哪有闲心替于阗解难,杨浩便道:“我与于阗国主素不相识,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为什么要为你于阗出兵,折损我麾下将士?”
那慧生大师高宣一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杨太尉此言差矣。太尉出兵援我于阗,既是助人,也是助己。助人者,为的是大义所在。助己,是为了西域古道万千庶民,怎么能说此事与太尉毫不相干呢?”
杨浩晒然道:“助你于阗,如何就是助人助己,大义当先,还请大师明示。”
慧生大师侃侃而谈道:“太尉,我于阗和喀拉汗国时战时和已十余年了,当初,大战初起,我于阗三位太子便分赴沙州与开封求取救兵,当时沙州慨然助兵,而中原因路途遥远,中间又相隔吐蕃、回纥、党项羌等诸多部落,难以发兵,宋国皇帝陛下只得派了一百五十七名僧侣行勤往赴西域,予以道义上的支持。未能发兵来援,贵国皇帝陛下亦以为憾事。
太尉是宋国使相,今既屯兵沙州,与我于阗近在咫尺,反倒不能发兵相助么?太尉既说要恩遥抚远,我于阗向来奉中原为正朔,无论唐梁晋宋,但主中原,即是我于阗正统,西域孤臣,一片丹心,如今国事危急,不正是太尉恩威抚远之时么?这不是上合帝意、下合民心,匡扶正义,炫耀军威的时候么?
再者,喀拉汗国能击败我们,却不能灭亡我们,纵然太尉不肯发兵相助,我于阗也是要与敌人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我于阗疆土西南抵葱岭与婆罗门接,相去三千里。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二千余里,领地辽阔,疆域宽广,一旦燃起战火,玉门关外处处狼烟,再无一片净土,胡商难来,汉商难往,太尉纵然一统河西,又如何做得到胡商汉客,日款于塞下,重现古道之兴旺繁庶?这不是失信于天下么?
三者,于阗佛教隆盛,乃崇佛之国,喀拉汗国之敌烧我寺庙、杀我僧侣,焚我经卷,其形其状,惨不堪言,我闻太尉是我佛家护法,敬佛崇佛,译经印经,功德无量,深受西域诸活佛、高僧之信赖,深受西域百万佛教信徒之拥戴,今于阗僧侣信众大难临头,太尉岂能坐视不理?”
好一张利口!
慧生大师琅琅而言,舌灿莲花,现场围观的百姓听了登时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汇聚成了一股嗡嗡的声浪,杨浩脸色不喜不愠,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眼神却陡地锐利起来。
一旁的塔利卜听了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他是大食国人,与喀拉汗人有着同一信仰,喀拉汗王国原本是崇佛之国,刚刚改变信仰才三十多年,这正是大食用军事征服和经济渗透的方式向东方扩充的一个杰出成果。而今,面对于阗和喀拉汗的这场战争,他的立场不问可知。
不过塔利卜心中虽然十分紧张,但是他也清楚以自己的商贾身份,对这种事不宜置喙,所以他只是谨慎地盯着杨浩,看他如何决定。
杨浩凝视慧生大师许久,忽然淡淡一笑,吩咐道:“令狐大人,将三位于阗使者于馆驿中暂且安顿下来。”
令狐上善一怔,下意识地朝王府里看了一眼,这才应道:“是,下官马上就安排。”
李从林见杨浩转身欲走,急叫道:“杨太尉!”
杨浩驻足,回首道:“军机大事,岂能轻率?三位且请去馆驿歇,听候本官传见。”
杨浩说罢便进了王府大门,一踏进府门,他看似轻快的步伐忽然沉重起来,塔利卜将这一幕完全看在眼中,他眉头一拧,目光针一般微微一缩,忽然急急转身,向侍卫们打了个手势,悄然没入人潮之中……
第六章 泥菩萨也是菩萨
杨浩迈进府门,脚步就沉重起来,行不多远,就唤过一人,吩咐道:“去,马上请张雨大人来府中一唔。”
张雨是张承先的第四子,杨浩入主瓜沙之后,拜张雨为沙州刺使,至于张承先张老先生,已是偌大的年纪,自然不会入仕,仍然于士林之中,充当沙州归义军的精神领袖。
行至中堂时,杨浩看见狗儿和竹韵正在花丛绿树下活动,竹韵本来练的是外家功夫,自从在狗儿口中套得了周女英的坤道铸鼎功,内外兼修,武功大进,内气中和,伤势痊愈的也较常人迅速,不过在杨浩面前,她可不敢露出一丝端倪,此刻所练的仍是外家功夫,只是伤势未曾大愈,只挑些轻柔的动作活动身体。
杨浩见二人切磋的入神,便没有高声,径自转向了中堂。一杯香茗还未饮尽,张雨便匆匆赶来,杨浩连忙起身相迎,将张雨接到厅中就坐,张雨茶不沾口,便拱手问道:“未知太尉匆忙相召,有何要事垂询?”
杨浩一笑道:“张大人,这只是私下叙话,不必拘于礼节。”
他请了口茶,这才说道:“张大人,今日有于阗使者,往我沙州乞援。他们本来是要向曹氏求援的,却不知如今已是本太尉统御沙州。听他们说起于阗目前的情形,其形其状甚是可悯,然本太尉与于阗国素无往来,对他们目前的情形了解也十分有限,所以对他们的恳请,并未当场答应。如今请张大人来,本太尉就是想知道这于阗国的详细情形,以及与我沙州的关系。”
张雨听了方才释然道:“原来如此,是为了沙州使节一事啊。”
他捻须想了想,这才说道:“说起于阗,灭而复立,立而复灭,如此反复,不知凡几,不过该国始终不灭,倒也是一桩异数。唐玄宗时候,嫁宗室之女予于阗国王尉迟胜,自此于阗自称中原臣属,其后代国王与中原皇帝国书往来,皆尊中国皇帝为舅,自称为甥。
尉迟僧乌波称帝之后,向往中原文化,国家体制、文化建筑也都一应仿照中土,当时大唐已然灭亡,但于阗远在西域,不闻消息,仍以大唐宗属自居,尉迟僧乌波还给自己起了李姓汉名,后来与我沙州开始结交,当时沙州是曹氏掌权,曹议金把次女嫁给于阗王李圣天为皇后,李圣天则把第三女嫁给曹议金之孙曹延禄为妻。从那时起,与我沙州往来渐密,两地使者、僧侣来往不断。”
说到这儿,张雨端起杯来喝了口茶,又道:“于阗是西域大国,自南而来的胡商翻越葱岭,必经于阗,方至玉门关,西域诸国中,如今与我沙州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于阗国,如果于阗动荡不安,或许有些有手段的商贾可以另辟蹊径,不会受到大的影响,但是对大部分胡商来说,确实会怯于东行。而喀拉汗国……”
张雨侃侃而谈,杨浩只是凝神静听,有所疑问时便开口询问,张雨知无不言,两个人说了一个多时辰,杨浩不但对于阗国的情形已经基本掌握,就连它周边各国的势力分布,国家情形也大致有了了解。不过与张雨言谈期间,杨浩丝毫没有露出是否援助于阗之意,等到张雨将情况介绍清楚,杨浩起身送走了张雨,再返回中堂时,令狐上善已经等在那儿了。
杨浩问道:“于阗使者已经安顿好了?”
令狐上善忙道:“是,他们已被安排在胡杨馆,那位与太尉相识的胡商塔利卜本已入住胡杨馆,占了最好的房舍,下官出面斡旋,让他们腾出了三间上房,又嘱咐了店主要生侍候,一应花费皆由刺使府支付,这些事儿忙完了,这才刚刚回来。”
杨?99lib.浩点点头,说道:“令狐大人请坐,方才在王府门前,令狐大人再三阻止本官与那几位于阗使者交谈,莫非……内中有甚么缘故?”
令狐上善苦笑道:“下官哪里有什么缘故,实是马统领特意嘱咐下官,说那于阗人既是来求曹氏的,便与咱们全不相干,太尉政务繁忙,哪有余暇理会这些不相干的人物,要下官将他们逐出府去。”
杨浩一怔,若有所思地道:“马燚?”
后宅,马燚和竹韵的住处。
杨浩抬腿进了院子,刚要走向门口,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里边探出一个身穿月白小衣的女孩儿来,手中端着一个木盆,一盆水“哗”地一声扬向院子,亏得杨浩身手灵活,攸地闪了开去,佯怒道:“小燚,要把大叔淋成落汤鸡吗?”
“啊!大叔!”
马燚吐吐舌尖,笑嘻嘻地道:“谁晓得大叔要来啊,你走路像猫似的,不带一点声音的。”
马燚推开房门,笑道:“大叔进来吧。”
房内的灯光撒出来,给她的身子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小丫头好象刚刚洗过了澡,水灵灵的模样,俏生生的身子,她未着外衣,身子还未长成,但胸口已见一抹浑圆隆起,撑起她月白色的棉布小衣,犹如一对可爱的玉兔。
马燚一直叫杨浩大叔,虽说如今渐渐长大,可在杨浩心中,现在的她与当初那个黄毛小丫头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从来也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待,所以虽见她未着外衣,却也未觉有什么不妥,便泰然迈进房去。
马燚平常惯挽的道髻已经打散了,长发简单地分作两束垂在削肩上,月白色小衣,灯笼纱裤,宽大的裤脚在足踝边松松的迭了几笼,两只白生生的小脚丫汲着一双木屐,卧蚕似的十颗小脚趾就像新剥的荔瓣一般晶莹可爱,如画的眉眼,带着新浴之后的潮红,瞧来倒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大叔今晚怎么有空过来呀?”
马燚摞好木盆,马上殷勤地给他斟了杯茶过来,欢欢喜喜地问道。
“哼!”
杨浩板起脸道:“大叔是兴师问罪来了。我问你,我早吩咐过衙中各司各负其责,不得利用职权插手过问其他人的事情,今日有于阗使者到访,你为什么告诉令狐别驾把他们驱赶出去?你是我身边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该更加谨慎,否则旁人岂不以为是出于我的意思?”
马燚只道他真的生气了,小脸立刻紧张起来,双手垂着,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期期艾艾地道:“啊,我……我是听竹韵姐姐说,这些于阗人来了,对大叔并无半点好处,反要让大叔陷入两难之地,不如趁着大叔不在,将他们打发了去,也可保我沙州体面,所以才……才……”
杨浩哼了一声,沉声道:“竹韵呢?”
马燚慌慌张张地道:“刚刚沐浴,正在梳妆,我……我去叫她……”
马燚一溜烟跑到旁边门口,掀起帘儿,探头进去,小声叫道:“竹韵姐姐,快来,快来。”
杨浩横目一瞧,松软薄纱的灯笼裤掩不住她那娇俏的身段,这样往房里一探身,纤腰微沉,凹下浅浅一道沟痕,翘臀挺起,小巧玲珑,虽说看起来似乎一巴掌就能盖住,但是隐隐已有些圆润的女人味道了,心中不由得一动:“小丫头开始长大了呢,我以后对她说话倒要注意一些,小孩子不会往心里去,一个姑娘家,这样严词训斥,难保她不会觉得委曲……”
内房中,竹韵已经听到了杨浩的声音,狗儿叫她时,她已匆匆穿上一件外衣,应声便走了出来。
竹韵穿了件白色绣鹤的轻袍,秀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肤色白里透红,娇中有媚,伤体初愈的她,英气少了几分,倒是多了几分柔媚,站在阑珊的灯影里,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予人一种光艳清华的美丽。
她浅浅笑道:“太尉大人,我们俱是一番好心,小燚做事,更是处处只知为太尉着想,何必这么声严色厉的,莫要吓坏了她。”
杨浩瞪她一眼道:“小燚本来很乖,就是跟着你,学的一肚子机灵古怪。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未经我的允许,就擅自赶走于阗使者?”
竹韵最擅察言观色,一个人是真怒还是假嗔,哪能瞒得过她的眼睛,所以杨浩的佯怒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她走到杨浩身边,嫣然笑道:“我的大老爷,你就不要装了成不成?难道你喜欢看见那些于阗人?沙州官吏还不知道发生在麟府的事,可是我还不知道么?大人在沙州这些天做事废寝忘事,通宵达旦,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尽快稳定沙州,挥兵去解麟府之乱?”
她捧起狗儿斟给杨浩的那杯茶,轻轻递到杨浩手边,这一靠近,杨浩闻到一股淡淡的藻豆香气,令人心旷神怡,竹韵穿着轻松的博袍,袍袖一滑,露出一截雪腕,腕上却有一道刚愈的伤痕,才生好的嫩肉还泛着嫩红的颜色,杨浩心中一软,便接过了茶杯,说道:“你们坐吧。”
狗儿如奉纶言,她拍拍心口,赶紧蹭到一张椅子上,乖乖坐好。
杨浩道:“继续说。”
“是!”
竹韵见他听进了心里,浅浅一笑,又道:“大人,于阗和咱们有甚么关系,更何况于阗先王李圣天的皇后还是曹家的人,他们今日是急病乱投医,可来日焉知不会恩将仇报?就算咱们现在太太平平的,也没必要赴援于阗。再说,大人的根基在夏州,虽说以横山天险为隘阻循宋军西进的步伐,他们未必就能攻下银芦两州,夏州可保无恙,然而一旦让他们在麟府两州站稳脚跟,把那里据为己有,就堵住了咱们东进之路。”
杨浩乜了她一眼,哼道:“东进?谁说我要东进?”
竹韵挑了挑眉毛,向他妩媚地一笑,并不反驳。
杨浩吸了口长气,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子,沉吟道:“你认为,我应该对于阗之难置之不理?”
竹韵道:“那是自然,不但我这样想,就算种大人、张将军在这里,恐怕也要这样想吧。漫说咱们和于阗素无交情,就算彼此交情深厚,如今咱们自顾不暇,安能为他解围?”
杨浩缓缓摇头,喃喃地道:“都这么想么……”
竹韵窥他脸色,忽地动容道:“难道……太尉真想出兵攘助于阗?”
杨浩反问道:“如果我确有此意呢?”
竹韵惊诧道:“如此自讨苦吃,所为何来?太尉,现在朝廷大军压境,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哪里还能顾及他们?”
杨浩喟然道:“泥菩萨……也是菩萨啊,若不然,就真的只是一滩泥巴了。竹韵,对这件事,我已想过很久,我们现在是很辛苦,内忧外患,危机重重,可咱们就是再苦,这个仗还是得打,应该去打。”
“应该打?”
“不错,应该打,内中原由有四:第一,利益。于阗西南抵葱岭与婆罗门接,相去三千里。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二千余里,领地辽阔,疆域宽广,如果这个地方战火连绵,那我们纵然一统河西,也无法做到振兴河西的承诺了,中西贯通的丝绸之路,我河西走廊只是其中的东段啊……”
竹韵反驳道:“太尉,于阗与喀拉汗之战一直时断时续不曾停止,可属下听说,大食商人塔利卜已带了一千多个农奴和大批的财物抵达沙州,再加上之前他偷运过来的大食宝马,可见,他们并未受到于阗战火的影响呀。”
杨浩摇头道:“不然,那只是一个塔利卜,他有大食王族血统,与大食军方必有联系,而普通的商贾却没有这样的特权,也没有这样的本事。重振河西,不可能只靠一个塔利卜,何况……”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竹韵,如果我的经济命脉掐在一个人手中,你说那是幸,还是不幸呢?”
竹韵不说话了,杨浩又道:“第二,安全!宋国伐我麟府,消息还一直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可是随着河西古道的畅道,消息是遮掩不了多久的,一定会传到这里来。如果这个消息传开,刚刚归附我们的各方势力会不会蠢蠢欲动?我们封锁了麟府之乱的消息回师东下平乱,势必不能把收服的西域各州军队带回夏州去。
这样一来,玉门关、阳关、肃州、甘州、凉州……,每一处地方,我还要留驻忠心可靠的大量的军队,以防我们一走,就有人利用我东线之乱,蛊惑刚刚归附尚不可靠的军队死灰复燃。与其派驻重兵日夜防范他反,不如釜底抽薪,干脆以保我河西古道昌隆兴盛为名、以援我友邦,救我信众为名,派一支精锐,带领支刚刚归降的大军赴援于阗。
远师在外,他们是反不起来的,而且,在此紧要关头,我还有余力支援他国,等宋国攻我麟府的消息传开,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想要造反,就是再三拈量,而>那些三心二意、观望行色的,就会更加坚定对我信心。”
“那么,第三呢?”
“第三,人心。民心向背,在战场上虽然显示不出明显的力量,可是它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敌我军心士气的兴衰、粮秣辎重的供应。河西诸地崇佛信佛,而于阗佛教隆盛,此番乞援使者中又有一位高僧,我能这么快一统河西,除了我们的兵士作战勇敢,其实当地百姓与其统治者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大大消磨了他们的壮志也是一个主要原因,否则当初李光睿挥军西进,屡至凉州而止,难再寸进,何以我们却能势如破竹?是我们的兵力远胜于李光睿,还是我们的战斗力远甚于李光睿?
路无痕西域大儒,在沙州士林素享盛名,要想做官,曹氏早已委以重任了,他为何弃沙瓜而为我所用?一路西来,为什么西域的士林名宿纷纷投效?汉人子弟雀跃相迎?因为他们身处异地,饱受欺凌,才会更加的记得自己的根,才会更加渴求同祖同宗的亲人。
于阗国昔日与大唐往来密切,当年安西四镇之中就有于阗。所以那里国内也有很多汉人,而于阗国王更以中原宗属自居,自视为中原之人,他们受到了欺凌,当初困守沙瓜二州委曲求全赖以自守的曹氏尚能派兵相助,而今我这尽拥河西,兵强马壮的杨浩反而袖手旁观,岂不是还不如原来的曹家?
沙州百姓爱我敬我,将我比拟为当年的张义潮。张义潮曾策马急追一千多里,斩杀吐谷浑宰相,而我呢?于阗使者向我乞援时,我却带领大军匆匆逃回夏州去了,还谈什么保境安民?做不到这一点,如何得到这方百姓的拥戴?归义大街上,我曾对沙州百姓亲口说过,要爱我百姓,济民抚远,重振 6cb3." >河西,再现兴旺,现在却是一副虎头蛇尾的模样,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爱,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这才是我真正的命门所在啊。”
杨浩说的激动,顺口溜出了一句后世名言,一语出口,心头就是一惊,他的身子僵在那儿,好半晌,才尴尬地转向竹韵和狗儿,却发现两个人听的非常入神,两双大眼睛就像天上星,亮晶晶,正满是崇拜地看着他。
见他回头,狗儿击掌赞道:“大叔说的好棒!”
杨浩松了口气,暗自庆幸道:“幸好……,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词儿……,要不然我杨太尉在两个下属、一个晚辈面前,可真是全无形象可言啦。”
竹韵站起身,心悦诚服地道:“太尉说的太好了,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许多道理,竹韵错了,以后……竹韵再也不敢自作聪明,坏了太尉大事……”
杨浩汗颜道:“知错就好,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想要维护我,反而做出有害于我的事来,不属于你们职权范围之内的事,以后切勿插手便是。呵呵,刚才这番话,我是分析给你们听的,不过这样一说,倒是更坚定了我自己的决心。”
狗儿眨着眼道:“大叔,你方才说有四个理由,这第四个原因是什么啊?”
杨浩的眼神攸地变得深沉起来:“这第四个理由,与东边有关。”
“东边?”
“对啊,那个炅啊。”
“啊?”
还是竹韵机灵,脑海中灵光一现,脱口道:“赵炅?赵光义?”
杨浩一笑:“不错,军事上,我要把他阻于横山以东,消化巩固整个河西。军事上进入僵持之后,就是政治上的互相攻讦,这政争,却是比战争更加险恶、更加诡谲。其中理由,你们现在不必知道的太细……”
他看了竹韵一眼,温和地说道:“等你养好了伤,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需要你去汴梁,等你把这件事办妥,就是我和他赵炅摊牌的时候了……”
杨浩说完又道:“好了,你和小燚先歇息吧,等我安排了远征之事,就立即回师夏州,希望赶回夏州的时候,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不管对错,不管用心,这一次的教训,要记住,不许再犯。”
“是……”
竹韵和狗儿一齐应了一声,狗儿乖巧认真的很,竹韵偏要扮出一副委委曲曲地样儿,杨浩瞪了她一眼,这才离去。杨浩一走,狗儿马上蹦蹦跳跳地跑进里间,拿了竹韵放在梳妆台上的一支眉笔,又跑出来趴在桌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本摊开,一笔一画地记了起来。
竹韵奇道:“小燚,你在做甚么?”
狗儿一边念一边写:“爱,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然后抬起头道:“我记下大叔说过的话啊,大叔经常会说一些很精彩很精彩的话,我都会记在小本子上,省得忘记了。”
竹韵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大叔如果有一天真的做了皇帝,我看你做个起居郎倒正合适。”
狗儿合上小本本宝贝似的揣回怀中,好奇地问道:“起居郎是干什么的?”
竹韵道:“起居郎啊,皇帝御殿则侍立,皇帝行幸则随从,就是整天跟在皇帝身边,不管是他做国家大事也好,还是日常起居也罢,统统都要记录下来的人。”
狗儿一听,讶然道:“还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官儿吗?要整天跟在大叔身边呀……”
她按着自己心口的小本本,幸福地傻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叔讨个起居郎做,呵呵呵呵……”
竹韵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没心没肺的傻丫头,真是傻的没治了……”
天亮了,雄鸡唱晓。
杨浩一身箭袖青衣,在院中刚刚打了两趟拳,额头沁出些微汗水,正欲正练两趟剑法,令狐上善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了后院,边跑边叫:“太尉,太尉大人,出事了,藏书网胡杨馆出事了。”
杨浩愣了愣,收剑问道:“胡杨馆?胡杨馆是个什么所在?”
令狐上善急得直跺脚:“就是安置那三个于阗使者的地方啊,他们出事了。”
杨浩失声道:“于阗使者?他们出了什么事?”
令狐上善急得满头大汗:“杀了,被人杀了,下官刚要登衙署理政务,就听到这个消息,一刻不停马上就来寻找太尉,太尉,这下可糟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于阗国的使节,彼国使节死于沙州,这事……”
杨浩的脸色严峻起来,截断他的话道:“我曾任鸿胪少卿一职,自然知道一国大使身死于此意味着什么,不要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有何用,咱们去看看。”
杨浩一边说一边大步而行,令狐上善提着袍裾,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两人出了府门翻身上马,在一行侍卫的护卫下急趋胡杨馆。
胡杨馆是沙州最大的一家客栈,条件也最好,占地极为宽广,杨浩赶到时,沙州府衙的衙役公差已然进入了胡扬馆,客栈外面又有沙州的守备军将那里团团围住,杨浩急急下马,与令狐上善进了大门,那胡杨馆掌柜脸色如土地赶来相迎,引着两位大人直趋三位于阗使者住处,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的辩白撇清:“大人啊,小老儿一向本份,经营这客栈从来没有出过事情,今儿一大清早,起夜的时候听见一声惨叫,小老儿匆忙赶来一看……”
杨浩二人也无暇理他,沉着脸只是赶路,到了那处院落,早有几个衙役迎上来道:“太尉大人,别驾大人,这院门本是自内闸着的,小的翻墙才打开来,贼人是直接翻墙进去的……”
杨浩点点头,脚下不停直接进院,一进院门就吃惊地站住了,那位于阗将军站在门边,身着小衣,嗔眉怒目,似欲择人而噬的一头猛虎,但是他再也动弹不得了,一杆长矛洞穿了他的胸膛,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墙上。
旁边的门敞开着,杨浩快步进去,就见那位文士李从林同样未着外衣,他似乎刚刚闻声起床,走出内间要察探动静,便被猝然闯入的凶手一剑刺穿了颈子。这一剑刺断了他颈间动脉,鲜血喷溅了一身,尸体软软地靠在壁上,他的脸上还带着一片惊诧与茫然。
杨浩定定地瞧着李从林那双已了无生气,却死不瞑目的眼睛,许久没有动弹。
“大人,这和尚还有一口气儿。”里边的衙差高声叫道,杨浩一个机灵,立即弹身掠进了内间,只见那位慧生大师一袭月白色僧袍,斜斜倚在榻上,一手掩住汩汩流血的胸口,一双无神的眼睛正向他看来。
杨浩立即掠过去,俯身扶起他来,怒声问道:“大师,是何人行凶?”
慧生大师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艰难地道:“老衲……能捱到太尉大人赶来,总算我佛……有灵。不知太尉思虑一夜,今……是否……决定出兵,解我于阗万千……众生之难?”
杨浩急道:“大师,到底是何人行凶?”
慧生道:“老衲……三人此来,已怀必死之心,今……已见太尉,死得其所矣。老衲……身为于阗……使节,只想知道……太尉可有定……议么?”
杨浩重重地一颔首,沉声道:“本太尉心意已决,必援于阗!”
慧生和尚目中露出惊喜之色,他颤巍巍地合起染血的双手,宝相庄严,一派肃穆:“太尉……慈悲为怀,寻声救苦,不舍于阗众生,有此弘愿,便是菩提心,心怀菩提,即是立地活佛,老衲心愿已了,可以去了……”
“大师!”
杨浩叫了一声,却见慧生唇角含笑,意态安详,竟已坐化菩提。
杨浩慢慢站了起来,默默地退了两步,向这位只有一面之缘,却令人肃然起敬的佛门高僧双手合什,郑重地施了一礼,又沉默片刻,返身便往外走去。令狐上善惊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忙也匆匆向慧生大师行了个合什礼,紧跟着杨浩走了出去。
杨浩一路出了胡杨馆,翻身跳上战马,拉住缰绳,这才对令狐上善道:“于阗国使者的后事,就拜托令狐大人,要好生处理,以备送回于阗国去。”
“是,下官自会妥善处置,太尉尽管放心,下官恭送太尉。”
令狐上善一揖到地,再抬头时,杨浩已率侍卫扬长而去。
杨浩信马游缰,拐上长街时,这才放缓了马速,轻轻摊开了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有一枚被鲜血浸染的戒指,戒面很宽,纯金打制,沉甸甸的很有一些份量,用两指将它轻轻拈起,可以看见上面有些细小的蝌蚪文,乍一看去,就像一串串花纹。
杨浩仔细地端详着,目中渐渐泛起针一般锋利的光芒,冷冷笑道:“竟然是他……也只能是他,我竟然没有想到。刺杀于阗使者,哼!刺杀于阗使者干什么……你想做司马班超么?可惜,我杨浩却不是鄯善王!”
第七章 风雨欲来
回到书房,杨浩拿出那只已经洗去血迹的宽面金戒指,再度端详起来。这只戒指是慧生大师坐化前塞到他手里的,作工一般,但是硕大的纯金戒指,戴在手上显得很大气,戒指的正面没有镶嵌宝石,正面和背面都雕刻着一种蝌蚪式的文字。
这种文字他不认得,但是他前世的时候,常在某一类饭店里见到挂着类似文字的匾额。在塔利卜和他的随从侍卫们身上,他也见过这种戒指。他知道那上面雕刻的是经文或圣训。
事发地点、塔利卜的出身来历、再加上这枚戒指,三者联系,凶手是谁已是呼之欲出了。
杨浩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商人对信仰竟是如此的虔诚,他竟然不怕触怒自己,冒着巨大的风险动手杀人,信仰之力实在是太可怕了。或许,塔利卜是自恃与他关系密切,认为他杨浩断不致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外人与他决裂,才如此肆无忌惮吧?
慧生师入驻“胡杨馆”时,是亲眼看见过令狐上善与塔利卜进行交涉,很客气地请塔利卜让出一处上房给他们居住的,自然明白他们双方的关系密切,慧生大师至死也没有当众说出凶手是谁,而只是把他抢到的物证悄悄塞到自己手?中,恐怕也是出于这种忌惮,他怕节外生枝,增加杨浩出兵赴援的变数。
正思忖着,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杨浩收起戒指,轻轻抬头。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侍卫高声禀道:“沙州别驾令狐大人到。”
“有请。”
令狐上善举步入内,向杨浩一礼:“太尉,属下已处置妥当了,三位于阗使者皆已入敛,内置香料以存尸体,现存放于‘得圣寺’中。”
杨浩点点头,肃然道:“我叫你调守备官兵困住胡杨馆,缉凶查案,真相未明前,不得放一人出入,可办妥了?”
令狐上善道:“是,遵太尉吩咐,胡杨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此案一日不结,不许放走一人。”
杨浩冷冷一笑,颔首道:“甚好!我倒要看他,还能不能沉得住气……”
……
一队侍卫,个个高头大马,腰带刀,肩挎弓,猩红披红,远远驰来如同一片红云,整个敦煌内外,如此既拉风又烧包的作派,除了马匪头子艾义海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艾义海领一队轻骑急驰入城,片刻不停地直奔王府而去。
艾义海本来正在玉门关督建工事、修缮烽燧,得到杨浩将令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敦煌,到了王府前面他翻身下马,把大氅一撩,风风火火地直奔中堂,一进杨浩的书房,便迫不及待地叫道:“大帅,急急调末将回来,可是有仗要打了么?”
杨浩笑道:“你这性子便是一个霹雳火,来来,先坐下,玉门关的防务怎么样了?”
艾义海擦了把汗,在胡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咧嘴笑道:“玉门关腐朽倒塌处甚多,烽燧古城年久失修,目前正在进行修缮加固,旁的么,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大帅啊,你要老艾冲锋陷阵那没得说,这种娘娘们们儿的活,干着可实在无聊。要说这修缮工事,加固城防,还是老柯干着在行,不如太尉把他调过来吧,要是哪儿有仗要打,大帅您把我派过去那才痛快。”
杨浩哈哈笑道:“好的很,本帅如今,正有一场恶仗要你去打!”
艾义海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兴奋地道:“当真?果然?哈哈哈哈,总算不用待在那玉门关喝西北风了,太尉真是我老艾的知音呐,哈哈哈,大帅,咱们要打谁?要打哪儿?请大帅示下,老艾马上就走。”
杨浩笑道:“不要急,先喝杯茶,喘口气再说。”
艾义海抓起茶杯咕咚一口喝干了,呼呼地喘了两口大气,迫不及待地道:“大帅现在可以说了?”
杨浩哭笑不得地道:“急甚么,等木恩和李华庭到了,本帅再详细与你解说便是。”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木恩和李华庭也分别赶到了,杨浩这才正了正颜色,把于阗使者向沙州求援前后发生的事,以及自己昨日对竹韵分析的四点出兵理由说了一遍,木恩和李华庭用心听着,艾义海却左顾右盼,根本没往心里去,这种勾心斗角的事要让他多想一会都觉得头痛,他只晓得有仗打了,一颗心早飞了起来,在那儿摩拳擦掌的只等着杨浩下令出兵。
木恩和李华庭的性子比起他来可要沉稳的多,杨浩说罢,李华庭蹙眉沉思半晌,忍不住说道:“大帅,如今凉甘肃沙瓜诸州刚刚归附,咱们对其军队的控制力还有限,这个时候如果把他们调往东线,让他们面对朝廷军队,难保不会有人干出阵前倒戈的事来。
如果把他们留在河西呢,却也不妥。各州的残余反对势力如果借朝廷攻我麟府的机会蛊惑军心,煽风点火,很难说不会有人哗变造反。想要克制他们,咱们东行前就得留驻大量的军队。现在把他们调往于阗,一则可以扬我军威于西域,二则也是釜底抽薪,借喀拉汗的兵牵制着,河西诸州心怀叵测者就搅不起什么风浪,这倒的确是个妙计……”
杨浩笑道:“你是一员武将,说话痛快些,莫要绕来绕去,倒底想说什么,尽管开口。”
李华庭微窘,讪讪一笑,这才说道:“属下担心的是,如今喀拉汗国与于阗交战具体情形如何,出兵多少?领军何人?战力如何?兵力部署怎样?我们一概不知。而于阗方面目前的情形我们也一概不知,劳师远征,粮草辎重能否承担得起?自此往于阗去,黄沙千里,路途坎坷,能否保障运输?这都是问题。万一吃了败仗,削弱的可是大帅的威信,刚刚对太尉生起敬畏之心的西域诸国也难免又生怠慢之意。”
杨浩道:“这一点,我自然想过。喀拉汗与于阗双方时战时和已十多年了,喀拉汗国的兵力多寡,战力如何、有名的将领,沙州官员并非一无所知,至于具体的兵力部署、如今的战况情形,呵呵,就算于阗使节把这些交待的清清楚楚又有何用?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们赶到我沙州的时候,于阗国的情形早已天翻地覆,与他们所知全然不同,等我们的人马赶到,彼国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如果咱们囿于成算,出兵之前就按照现在了解的情形拟定战略、画好阵图,依样儿打仗,那不成了纸上谈兵了?如此拘泥不化,哪里还有胜 7b97." >算?”
木恩赞同地道:“大帅所言甚是,咱们只要估算出他们大致的兵力,了解基本的情形就足够了。属下担心的是,于阗国王李圣天的王后是曹家的女儿,如今于阗国三位使者又丧命在沙州,于阗朝廷对此种种,心中岂能没有芥蒂?咱们贸然出兵,热脸贴了冷屁股还是其次,如果于阗再对我们怀有敌意……”
杨浩失笑道:“可能吗?于阗岌岌可危之时,大军远来相助,难道于阗国王疯了?会选择拒援亡国?”
“这个……”
杨浩又道:“本帅已向张刺使了解过于阗国的情形,于阗国主李圣天已逝世十多年了,其子李从德去年也刚刚驾崩,如今于阗国是李圣天的长孙尉迟达摩在位。新君登基,国势不稳,这才连取败绩,不得不向沙州急急求援。江山基业,与彼国太皇太后的一点私人恩怨敦轻敦重,我想这尉迟达摩还是分得清的。
何况,如今于阗掌握大权的宰相是李从德、尉迟达摩父子两朝的元老重臣张金山,这张金山说起来可是沙州张家的后人,昔年李圣天与沙州归义军张氏互结姻缘,嫁女娶媳时,张家有一个晚辈做了于阗驸马,就此留在了于阗,张金山就是他的后人,论起辈份,沙州刺使张雨张大人乃是他的族叔,你说他会做何立场?”
说到这儿,杨浩轻轻笑了:“昔日于阗王与张氏交厚,也是姻亲。曹氏取代张氏成为归义军首领后,于阗王是怎么做的?与曹氏结亲而矣,他可曾因为曹氏代张而对曹氏生起敌意?所以,这件事无须担心。至于于阗使节被刺一事,若是他们为我所杀,那才是向于阗公然宣战,可我杨浩却派了援军去解于阗之围,于阗王又不是白痴,好赖还分不清么?”
说到这儿,杨浩的神色严肃起来:“真正需要我们考虑的,其实只有一点,那就是如何远征做战。”
杨浩返回身拉开墙边遮幔,墙上悬挂着一张十分简陋的西域地图。杨浩到此时日尚短,对玉门关外情形了解有限,还未做出让人一目了然的沙盘地图来。
“三位将军,你们看,首先说行军与后勤。如果我们要赴援于阗,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出阳关,沿阿尔金山脉直达于阗国的约昌城。这条路是直线,路途最近,不过沿途不是山峦就是沙漠,补给方面很成问题。第二条路就是西出玉门关,先抵罗布泊,借道高昌国,沿若尔臣河直达约昌城。这条路稍远一些,不过真要走起来,反要比第一条路好走,抵达罗布泊之后,补给问题也可以就近解决。”
艾义海跳将起来道:“好,那咱们就走第二条路,西出玉门关好哇,我的军队正在玉门关呢,大帅下令吧,末将马上出兵。”
杨浩瞪着他道:“你要如何补充粮草?”
艾义海理直气壮地道:“抢他娘的呗!这事儿老艾常干,大帅放心,我那些兵油滑的很,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来去如风,行踪莫测,高昌国的人休想挡不住我们的去路。”
杨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此番援救于阗,只有你那五千游骑兵?”
木恩蹙眉道:“末将听说高昌人与喀拉汗人都是回纥一族,借道高昌,可行吗?”
杨浩道:“本属同族,却也是不同的国家。高昌崇佛,而喀拉汗国却崇信日月神,他们为了推行教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行事十分霸道。如今他们发兵攻打于阗,固然是为了扩张国土,信仰的原因也是其一,高昌岂能不生忌惮?
再者,高昌国是被于阗、沙州、喀拉汗呈品字形包围在中间的一个小国,国小势微,所以一向安份守己,不敢妄生事端,对于阗、归义军和喀拉汗,高昌一向以结交为主,中原每立新朝,他们也都会想尽办法遣使进贡,所以他们是不会主动对我们挑起事端的。
当然,如果是在喀拉汗国的胁迫之下,高昌国也未必就不会对我们起了歹意。我们若是挟起尾巴取道阿尔金山,悄悄赶往约昌,正是壮其贼心,借道高昌,反而可以耀我军威,打消他们的妄念,嘿!西域诸国,哪个不是欺软怕硬呢!
他们一旦借道于我,那就是向我靠近了一步,轻易来说,就不会再投向喀拉汗王国。同时,我打算派一个商贸使团与援军一同前往,大棒加胡萝卜,呵呵,也就是软硬兼施的意思……”
杨浩事前已经做足了功夫,侃侃说来胸有成竹:“高昌以畜牧为生,高昌王、王后、太子均各有领地和马场,在他们那儿,好马一匹值绢一正,差马仅供肉食,每匹只值绢一丈,贵族食马肉,平民食羊及野鸭、雁等为食,因为周围国家都有自己的马场,他们的马销路少,所以生活极其贫苦。
本帅通过一笑楼,从中原廉价买进了大批丝绸,本来是要充作军饷之用,此番正好用上,我可遣一使团,携带高昌国匮乏的丝绸、瓷器、茶叶、盐巴前往贸易,换取他们的马匹、布匹、貂皮、玉器、琥珀、室刀、镔铁剑、药材等等,一面以军威震慑他们、一面以商贸的甜头羁縻他们,高昌就能成为我远征军的后勤补给基地。到了于阗之后,军需辎得自然要于阗国来承担,这一点倒无需担心。至于如何作战么……”
杨浩转向三人,微微一笑:“喀拉汗军自西而来,约昌却是于阗国最东边的城市,喀拉汗人是不可能打到约昌的,如何他们已打到约昌,那于阗也就亡了国,咱们直接打道回府算了。所以,远征军进入于阗后的这第一个立足之地,不会有凶险,接下来,就是与于阗国人取得联系,共同作战,迎战喀拉汗军了。”
木恩听到这里,方才微微点头,踏前一步,振声请命道:“末将明白了,末将愿领军往援于阗……”
艾义海怪叫道:“木将军,你99lib.可不能跟我抢啊,这差使大帅已经许给我了。”
“哦?”
木恩和李华庭看了看艾义海,再看向杨浩,神情都有些诧异,艾义海善打猛仗硬仗,在战场上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这个他们自然知道,可是艾义海此人性情暴躁,作风狂野,向来有前无后,让他单独领军远出千里,谁能放心得下?
二人不太相信杨浩会委派艾义海做为援救于阗国的三军主帅,是以都向他望来,杨浩笑道:“此番往高昌、于阗,自然需要一位使者的,这位使者,由张家来出。至于统兵主将,不错,本帅的确属意艾将军。”
李华庭是降将,资历浅,不好表什么态,木恩却抢前一步,说道:“大帅,艾将军……”
杨浩摆手道:“孤军远战,处境险恶,对手又是骁勇善战的喀拉汗人,这种情形下,艾将军正是最佳人选,我大军此去,若能成为喀拉汗人的克星,威震西域,那这员大将,便非艾将军莫属了。”
艾义海一听大为得意,乜了两个袍泽一眼,脸上满是沾沾自喜的表情。
杨浩夸奖完了,却把脸一板,对他道:“艾将军,此番远征于阗,我可是把凉州、肃州、瓜沙的精兵都交给你了,异域他乡,人地两生,打胜仗不容易,如何尽可能地保全咱们的将士,更是大不易,你不要一味想着打仗可立战功,要好好想想如何打上一场大胜仗,又能把咱们这支军队完完整整地带回来,本帅把这重任交给你,把这些兵交给你,你可莫要让本帅失望。”
艾义海一抱拳,大声应道:“大帅放心,艾义海绝不会让大帅失望。”
木恩茫然道:“大帅,艾将军征于阗,那末将做什么?”
杨浩道:“你,就为本帅守住阳关和玉门关!艾将军一上路,本帅就得回师甘州了。如果艾将军惨败于阗,命丧他乡,说不定战火就会直接烧到玉门关来,那时候……为我守住两关,不使外敌入侵一步,不使本帅后院起火,首尾两顾的重任,就全要靠你了。”
艾义海一听大是不忿,刚想顶撞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心里忽然翻了个个儿。他仔细想想杨浩的话,脸上倨傲狷狂的神情渐渐敛去,换上了一副谨慎凝重的神情,沉声道:“大帅,艾义海此去,定会谨慎小心,不辱使命!”
杨浩欣然一笑,说道:“那样最好,本帅若信不过你,也不会把这件重任交给你。你们现在就回去各自准备吧,三日之后,艾将军远征于阗,李将军随本帅回返夏州,看看两线作战,比一比,谁能打个漂漂亮亮的大胜仗!”
甘州汗帐王庭上,双方的激辩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阿里王子和阿古丽王妃互相攻讦,彼此贬斥,已经完全不顾母妃和王子的身份。而仆固浑氏、拔野古氏、同罗思结氏、动罗葛氏各大部落首领也微微加入了战团,各自拥护一方,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阿古丽王妃激动的满脸红晕,大声说道:“大汗,事实证明,阿里的猜测从一开始就完全是错的。夏州军虚张声势,本已不克久战,如果我们一直坚守城池,夏州军早已绝望退却了,可阿里王子是怎么说的?他一味撺掇大汗弃城逃入大漠,三番五次催我各部强行突围,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估固浑部、动罗葛部在夏州军的屠刀之下损失怎会如此惨重?”
阿古丽王妃这一说,估固浑、动罗葛诸部的族长和头领们登时连声附和,估固浑首领苏尔曼更是老泪纵横,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强行突围时惨死在夏州军的陌刀阵下了,陌刀之下,人马俱碎,其状惨不忍睹。大漠男儿,马革裹尸寻常事,可这牺牲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啊,老来丧子,怎能不一掬伤心之泪。
夜落纥大汗盘膝坐在白熊皮的王座上,双目似阖非阖,始终一言不发。
夜落纥占据甘州这些年来,已渐渐接受了汉人的一些生活习惯,虽然他在城中还设有毡帐,不过早已盖了一座金碧耀煌的王宫,这王宫自然比毡帐住着舒坦,所以夜落纥大汗平时都居住在王宫里面,那大汗的毡帐只是做做样子,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踏进去一步了。
这座宫殿是汉人工匠建造的,不但富丽堂皇,而且拢音效果极好,阿古丽王妃站在庭中说话,声音悠远传开,站在大殿每一个角落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出声应和,自然有人出声反对,站在阿里王子一边的拔野古氏、同罗思结氏头人们马上就站出来进行反驳。
阿里王子不阴不阳地道:“目前围城之军虽已退却,可杨浩的主力却还在瓜沙那边,焉知他回师途中,不会顺手抄了我甘州城?以父汗的安危和我甘州城十万军民的性命打赌,这个赌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七王妃可以不在乎,身为父汗的儿子,我阿里却不能不在乎。”
阿古丽王妃怒道:“大汗之安危,甘州军民之安危,我如何便不在乎了?”
阿里王子冷笑一声,负起双手,仰望殿顶承尘,悠悠地道:“父汗令你入杨浩军营行刺,他们竟然识破了我们的计策,反而将计就计打了我们一个埋伏,他们营中主将能掐会算不成?而你……阿古丽王妃,既然被人识破身份,居然还可以从万马军中从容逃脱,不伤分毫,这份本事,就更是了得了。”
阿古丽气得娇躯乱颤,反唇相讥道:“杨浩营中,没有人能掐会算,可是如果有人施计拙劣,人家还看不破吗?我一个女子,假意投降,趁乱逃脱并不稀罕有,倒是阿里王子你,于乱军之中受伤被擒,竟然还能只身夺马,逃出生天,这才真是不可思议。”
阿里王子大怒,嗔目喝道:“你言下何意?我是父汗的儿子,难道会背叛父汗吗?”
阿古丽王妃把酥胸一挺,娇声反驳:“我是大汗的王妃,难道我会投靠汉人?”
“好啦好啦,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夜落纥断喝一声,霍地站起来,他在王座前缓缓踱了几步,回首问道:“阿古丽,依你之见,本王如今应该怎么做?”
阿古丽王妃急忙道:“大汗,若敌尚未至,咱们先已弃城而逃,威风扫地之余,如何称雄西域?如果让杨浩顺利得了这座空城,派一支兵马驻守,咱们再想取回来,岂不是难如登天?如今宋国讨伐麟府,正是我们的天赐良机。杨浩虽拥重兵于瓜沙,可是他的根基之地正受到攻击,他岂能不急如风火地赶回夏州去?哪有余暇再打我甘州。
依我之见,咱们应该令域内各部多筹粮草屯于甘州,据甘州而观河西形势。杨浩驰援夏州时,我们可以出兵抄他的后路,如果杨浩防范严密,不予机会,我们便可在他退兵之后,上下其手,对西路,扶助肃、瓜、沙、凉诸州不肯臣服于杨浩的权贵世家,煽动他们造杨浩的反,重现河西旧势。
对东路,则可以观望夏州战事行色,杨浩虽然势大,可是与实力雄厚的宋廷比起来,却如狼搏雄狮,难有胜算,等到杨浩落了下风出现败势时,我们就可以立即进兵,趁他自顾不暇时吞并灵、兴、顺、定诸州,到那时,大汗就可取代夏州,成为河西霸主了。”
夜落纥听的怦然心动:从一个眼看就要弃城而逃、流落大漠的亡国大汗,一跃成为河西霸主,有这个可能吗?能抓住这个机会吗?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啊……,想着想着,他的心渐渐 70ed." >热了起来。
阿里王子怒道:“你的部落族人多在甘州执业工商,自然不想远离。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为了你那些坛坛罐罐,就要让父汗担上无尽凶险不成?”
阿古里王妃毫不示弱地道:“王子驻牧于贡雍之地,如今一味劝诱大汗弃甘州富庶迁居大漠,又是何居心,莫非你要挟大汗而自重?”
阿里王子听了怒不可遏,猛地拔出弯刀,直指阿古丽王妃,厉声喝道:“你敢挑拨我与父汗的关系?”
夜落纥大喝道:“够了!在我面前拔刀霍霍的成何体统,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汗么?”
阿里王子急忙收刀请罪:“父汗,儿是因为一时激忿……,父汗,你万万不可相信她的话啊,留守甘州的风险……”
夜落纥面沉似水,冷冷地道:“前番,我错信了你,这一次,你还要我相信你么?”
阿里王子怵而抬头,待他看清夜落纥那双冰冷的眸子,一颗心顿时沉落深渊……
第八章 大漠雄风
沙州城外,白云蓝天。
万里黄沙做校场,缕缕白云做旌旗,从凉州吐蕃军、肃州龙王军、瓜沙归义军中精中选优挑出来的各一万骑的精锐铁骑,再加上艾义海本部的五千骁骑兵合兵一旅组成的远征大军经过三天的整合备战,秣马励兵,如今盘马弯弓,正候令出塞。
马鸣风萧萧,红日照大旗!
一杆火红的“杨”字大纛高高飘扬,秋风吹过,猎猎有声。勒骑肃立的士兵立即齐刷刷地向东望去,一轮红日下,杨浩亲自来为他们饯行了。
随同杨浩而来的,是瓜沙二州的地方官吏、士绅名流、乡里耄耋,除了准备随同大军赶赴高昌国的使团队伍,后边还有几十辆车子,荷牛载酒,以为犒军之用。
“呜~~呜呜~~~”
杨字大纛一出现,军阵之中便兵甲铿锵,旌旗飞扬,数万精骑徐动如林,向高垒一丈的黄沙土台靠拢。
这番出兵,杨浩发动了瓜沙的士绅名流,乡里父老,打出保家卫沙,抗喀援于的旗号,更利用三天的时间,做足了宣传功夫,将援救于阗的重要意义直接和河西走廊的兴衰和瓜沙父老的存亡挂上了钩。
每一个百姓、每一个士卒,现在都已知道于阗大乱,阻塞东西,他们不但无法重现西域古道的兴旺,而且将因道路阻塞,不得通商,渐渐变得和高昌国一样贫穷落后。
每一个百姓、每一个士卒,现在都已知道,喀拉汗人穷形极恶,他们一旦占领于阗,就会继续东进,威胁敦煌的安危,敦煌的佛寺、塔林都会被捣毁,所有的僧侣和虔诚的信徒都会被枭首焚尸,整个河西将陷入无尽的战火,所有的百姓都将变成他人的奴隶。
其中有多少夸大其辞且不去管,宣传是很有效果的,同仇敌忾之心已弥漫于整个瓜沙,原本一场遥不可及的战争忽然间变成了与他们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瓜沙父老、乡亲百姓自然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们的态度直接影响到了这支远征军,每个士卒从百姓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都感觉到了自己负有多么重要的使命,他的长弓利矛,并不仅仅是去西域他乡作战,他在直接保护自己的父老乡亲,士气空前地高涨起来。
而今天,杨浩携八大世家、地方官吏、士绅名流,以及德高望重的乡里耄耋隆重检阅远征部队,更是把这种荣誉感、自豪感和坚不可摧的旺盛斗志提到了极至。
杨浩徐徐登上了点将台,随之而来的人都在台下肃立,面向远征大军。
从台上看下去,正对着点将台的是艾义海的五千骁骑兵,飘扬的飞豹大旗下面,是同色同款的战袍甲胄、统一制式的锋利刀枪,军容威武雄壮。
马是雄壮魁梧的西凉健马,护甲披膊、火红的披风,随秋风一起,就像一片火烧云。秋风掀起披风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肋下的弯刀,枪托上的长矛,侧挂的圆盾,他们的肩上俱挎一品弓,两壶狼牙箭满满当当的。
左右和后阵,便是凉州、肃州、瓜沙三路军阵。他们的武装和武器并不整齐划一,刀枪剑戟、棍棒鞭锏不一而足,同一队伍中,长短兵器、轻重兵器可谓五花八门,使用的弓箭也是各有不同,但是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威严凌厉,彪悍如虎的气势,却也丝毫不弱于艾义海的中军。
同样还是这些队伍,在与杨浩为敌的时候,他们消极怠战,士气低落,而落到杨浩手中后,稍加摆布,精气神儿就完全变了个样儿,看在杨浩身后那些人眼中,不由得他们不对杨浩更生几分敬谓。
杨浩练兵,固然注重军纪军法,但是从芦州演武堂训练出来的各级将佐,本就是平民出身,他们更淡漠上下阶级、更注重官兵一体,素质一流的将校军官、保家卫民的同一志向,再加上绝不拖欠和克扣的军饷,使得这支队伍在杨浩手中迅速脱胎换骨,变了模样。
站在杨浩身后的人群虽然都是赶来劳军的,但是他们未必全都与杨浩一心一意,比如本是沙州第二大世家的索家,如今已是大权旁落,虽说他们庞大的家族注定了索家在瓜沙仍然具有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他们家族的人已经从瓜沙军政要职上退了下来藏书网,像九大世家中屈居最末的令狐世家,如今其家主都做了沙州别驾,如果索家今后不能出几个杰出人物,不能在瓜沙军政两界谋几个要职,那么不可避免的,三五代之后,在沙州九大世家中屈居末尾的很可能就是索家,甚至一蹶不振,彻底没落,没挤出世家大族的行列。
像这样的家族不止一个,他们也未必就肯甘心臣服,用忠诚和行动来维持家族的地位,如果杨浩把主力撤回夏州,而且杨浩与强大的中原政权发生战争的消息传来,他们很可能就会联起手来发动政变,颠覆杨浩对瓜沙的统治。
而现在,他们却不得不与杨浩齐心协力了。
杨浩回师夏州,瓜沙凉肃诸州精锐远征于阗,这个时候他们还能搅起什么风浪来?就算还有那个余力,他们也不敢妄动了,远征大军中不少将领都是诸州世家权贵的子侄,如果河西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这支孤悬于外的军队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将领们后面站着一个个根基深厚的世家名门,士兵们后面站着一个个百姓人家,这些人就算只为了自己的家人,也绝对不允许河西大乱,阻塞了他们子弟回家的道路。
杨浩今天一身戎装,顶盔挂甲,威武不凡。
他肃立在点将台上,望着缓缓迎向台前的三军将士,忽然轻轻一举手,三军立即戛然而止,驻马于前,肃然而立,当真是其徐如林、不动如山。
艾义海和其他三路兵马的统军将领策骑出阵,向台前疾驰而来。
杨浩徐徐收回目光,高声说道:“三军将士们,杨某自夏州而来时,曾张《告河西父老书》,向天下宣言,誓统河西,光复故土,还河西父老一个太平世界。杨某做到了!”
他在台上踱起步来,威然注目各99lib.个军队:“如今,只剩一个甘州苦苦支撑,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本帅挥军回师时,踏平甘州,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现在,本帅要向西域诸国、诸部,发布《告西域诸国书》,向天下宣言!”
三军肃穆,战旗猎猎,就连杨浩身后的八大家族、瓜沙士绅们,也都感觉到了杨浩话语中的腾腾杀气,是的,杨浩的崛起是个另类,他奇迹般地崛起于河西,奇迹般地打败了河西之王李光睿,在此之前,他一直低调又低调,只是埋头发展自己的军政,他第一次信心十足地向整个河西宣告他的实力和主权,就是出兵西进,一统河西的时候。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慷慨激昂的誓词言犹在耳,他做到了,他奇迹般地一统河西,他用了最短的时间,实现了他的第一宣言,这是杨浩第二次向天下宣告,这一次,他要说什么?
那时将帅对全军讲话,哪怕声音再大,喊得声嘶力竭,也不可能布达全军,军中自有训练有素的传令兵,将将帅的讲话用最快的速度传过下去,所以将帅们讲话,常常一句一顿,这样自然可以加强语气,加强将士们的理解消化,同时也是为了方便传达。
杨浩顿了一顿,方才朗声道:“于阗国,素以中国藩属自居,事之以忠,待之以诚。中国万邦上国,交往诸国,素以睦邻友好为策,然扶危济远,亦是己任。菩萨慈悲,亦有修罗护法,今喀拉汗悍然兴兵,荼毒千里,于阗国使求于本帅阶下,本师忝为河西陇右兵马大帅,安能置之而不顾?西域宵小,妄逆天威,我若倒退一尺,彼岂便进一丈……”
胡杨馆中,一直悠然安坐的塔利卜霍然而起:“他已决意出兵?”
他的一个仆从躬身道:“方才听馆外守卒言道,杨太尉已沙场点兵,出征在即了。”
塔利卜的双眉攸地拧了起来,杀死于阗国三位使节之后,他就料到以杨浩的精明早晚会猜到凶手是他,也料到这般触犯杨浩的权威,必然惹他激怒,不过于阗对杨浩来说,实无必保之需要,而他却是杨浩的重要合作伙伴,至于于阗之乱会阻碍东西交通,影响河西兴衰,这应该是杨浩最为担心的了,而这个问题对别的胡商是天大的问题,对他来说却不是。
他自以为按住了杨浩的命门,杨浩早晚要服下软来。等到杨浩对通商西域的倚赖越来越重,而通商西域的关键完全掌握在他的家族手中,他就可以对杨浩发挥更大的影响,兵不血刃地让这位西域霸主皈依他的信仰,成为大哈里发在东方最强有力的伙伴和代言人。对喀拉汗,他们正是这么做的,而且大获成功。
行刺成功之后,他就耐心等着杨浩主动来找他,不管杨浩如何的怒不可遏,他都有信心以让人心动的条件,息杨浩雷霆之怒,从而进一步加强对他的控制,可是想不到杨浩居然封锁了胡杨馆,根本不与他见面。塔利卜一直猜度不透杨浩的用意,只得沉住了气,看看谁先按捺不住。
万万没有想到,杨浩在三位于阗使者身亡之后,短短几天功夫,就已做好准备,毫不犹豫地发兵远征了。一时间,塔利卜完全猜不透杨浩心中的打算了,不由得方寸大乱,他绕室疾走半晌,忽地站住脚步,急道:“备马,更衣,我要去见杨浩!”
点将台上,杨浩的声音铿锵有力:“喀拉汗侵我藩属,就是挑战我中国之权威,本帅既然在此,就有执中国之责任,援藩邦之义务。今告西域诸国,莫以为玉门之西,便是我中国不臣之地。今大难当前,大义所在,大爱所施,大善所行,大德所向,不容反顾,杨浩将义兵,行天诛,陷陈克敌,必败宵小,以为天下戒!”
狗儿满眼崇拜的小星星,伸手便去摸胸口,竹韵乜着她,见她掏出个本子,忍不住好笑地道:“小燚呀,你什么时候落下这么个毛病,他说的又不是圣旨,还是记下来。”
狗儿幸福地笑道:“我就是喜欢记下大叔说过的话啊,他以前说的话少,我记得住,现在不成啦,哇……,刚刚说什么了?好多话,我记不住……”
竹韵翻了个白眼儿,顺手递过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喏。”
狗儿茫然道:“这是什么?”
竹韵没好气地道:“张贴的满大街的告示啊,上面都写着呢……”
杨浩说罢,大声道:“众将士,此番出征,还望三军将士奋勇争先,建功立勋,打出一个威风来,不要辜负本帅的期望,不要辜负河西父老的期望!”
艾义海等将帅在马上齐齐拱手,轰然称喏,四下将士一齐响应,声震长空。
杨浩把手一挥,大喝道:“出发!”
中军移动,旌旗如云,号角声响彻大漠。
慷慨激昂的《大阵乐》在苍茫万里的大漠上空回响:“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长矛前指,万马纵横,宛如一股旋风,无数勇猛的将士呼啸西去……
沙州金山国王府,杨浩戎装未解,大马金刀地坐在帅椅上,看到塔利卜走进来时,双眼只是轻轻一抹,全无前番相见时的礼遇。
塔利卜的脸色十分难看,进来以后长揖一礼,也未讲话。
杨浩也不让座,端起杯来轻轻抿了口茶,这才瞟向他,淡淡说道:“于阗国使遇刺一案尚未查明,所有嫌犯不得稍离,塔利卜先生是本帅的好友,是以破例允你来见。不知道塔利卜先生有什么要事?本帅马上就要挥师返回夏州,如果塔利卜先生只是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可以直接向张刺史提出来,这些方面,我们是会予以满足的。”
塔利卜一听,脸色更加难看:“太尉何必明知故问,在下的来意,想必太尉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杨浩冷冷一笑:“本帅只知道,塔利卜先生是本帅十分器重的西域商贾,一个商贾就该自明身份,不想妄想干预我的政事!”
塔利卜吸了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渐收敛:“呵呵,太尉何必这般震怒,为了于阗伤了你我的和气,值得吗?不错,我是一个商贾,可是与你们中原的商贾不同,在我们大食,商贾的身份地位并不低。而我,更有皇族身份,在大食军政两界均有许多关系,对太尉的助益,在下相信,远比那不知所谓的于阗国要重要的多。”
杨浩放下茶杯,沉声道:“塔利卜先生看来还是没有明白本帅的心意。这不是谁有用谁没用的问题,而是我的权力,绝对不容侵犯。塔利卜先生与我的合作,只在于双方的金钱利益,余此并无其他。”
塔利卜晒笑道:“呵呵呵,这里没有外人,在下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太尉是冈金贡保,是佛教的护教法王……,然而据在下看来,太尉只是利用了河西民众崇佛之心罢了,如果太尉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我在太尉府上,却不曾见过一尊佛像,不曾见太尉去任何一座庙中礼佛上香,不曾见太尉诵过一句经文,佩过一件法器。太尉,佛家对民众的约束号召力,其实十分有限,太尉如果……”
杨浩一举手,制止了他的讲话,微微一笑,说道:“果然如此,我想……我已经明白你要说什么了,你的目的是什么了,呵呵,你不必再说了。”
塔利卜目光一厉:“难道太尉欲扶菩萨而灭我真主?”
杨浩冷哼道:“日月神的光辉,还不曾洒到我河西之地,塔利卜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塔利卜惊疑不定地道:“那么,太尉是什么意思?”
杨浩缓缓直起身来:“你既开诚布公,那我就把我的意思也与你说个清楚明白。如果塔利卜先生愿引贵国阿訇入我河西传播教义,杨浩竭诚欢迎。”
塔利卜一听喜上眉梢,连忙道:“此话当真?”
杨浩道:“本帅一言九鼎,自然当真。不过,我有一言在先:唐朝时候,贵国商旅行人自海路而来,大量聚居于广州、泉州、洪州、扬州等地,多者达数万人,建寺传教,皆属自由,大唐并不禁止。唐伐西域时,大食国曾发一路援军相助,后来这一支人马到了长安,蒙唐皇恩赐,允其娶汉妇,驻于长安,其信仰教派,亦随其自便。
本帅也是这个意思,效仿唐时办法,海纳百川,兼收并蓄,信仰自由,绝不独尊一术。佛儒释道,概不打压。如果基督教徒要来我的辖地传教,我一样欢迎,对你们,自然也不会拒绝,不过,我绝不允许你们唯我独尊,以血腥手段屠灭其他信仰,你的信仰若是真可令百姓信之,百姓自然便是你们的信徒。大家各呈其能罢了,在我这里,你不要妄想喀拉汗故事重演。”
塔利卜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杨浩道:“如果塔利卜先生能够同意,那么我与阁下,我与贵国,便仍是亲密的朋友。如果塔利卜先生仍固执己见,那么,如果说本帅真要在我辖地禁绝一教,那就是你所信仰的了。本帅希望塔利卜先生能做出明智的选择,等你有所决定之后,随时可以来见我,现在,请回吧。”
杨浩说罢,返身就走,塔利卜急叫道:“太尉且慢。”
杨浩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怎么,塔利卜先生这么快就有所决定了么?”
塔利卜含怒问道:“如今我的人全被困在胡杨馆,几时可得自由。”
杨浩呵呵一笑,说道:“这个啊……,等我的西征大军抵达于阗国约昌城的时候,你们会得到自由的。不过,不管塔利卜先生是否答应我的条件,今后为敌还是为友,我需要几个凶手,这……是本太尉因为你我以往的交情,所做的最大让步了!”
塔利卜被侍卫引着,怒冲冲地往王府外走,走到前院时,迎面正碰上几个人,两个沙州官员引着身穿大红的披风的几名罗马武士正往里走,他们戴着横向红鬃的头盔,银白色板甲,小腿和手臂都胳露在外,肌肉虬结如龙,古铜色的肌肤蕴含着强劲的力道。其中有两个,甚至就是塔利卜这一次运到河西的罗马战俘。
塔利卜怔了怔,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那几个人似乎全未注意这个胡商,其中一个道:“隆巴斯,你真的是克拉苏执政官的后裔?哈哈哈,那好的很呐,当年我们罗马帝国与帕提亚王国议和之后,曾经向他们索要我们第一兵团的战士,我们知道你们没有全部战死,你们是罗马公民,我们不会放弃你们的,可是安息人也不知道你们的下落,这件事成了我们永久的遗憾。这一次,太尉大人让我们一起去罗马,克拉苏执政官的后人回到故乡,一定会轰动整个罗马……”
几个人 8bf4." >说着,兴冲冲地过去了。
塔利卜心中一惊,脚下顿时沉重起来,别看他在杨浩面前把大食帝国说的无比强大,似乎纵横西方,所向无敌,但那只是借了东西信息不畅之利。实际上大食帝国与罗马帝国已经打了几百年的仗,在几十年前那段时间,大食帝国的确占了上风,节节进逼,胜仗无数。
可是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帝国之后,在军事、政治、文化各个方面都出现了分岐,西罗马帝国是守旧派,一直沿用步兵为主力的作战方式,以致于当骑兵成为战场主力的时候,日趋没落直至灭亡,而东罗马帝国早已开始重视以骑兵为主力的作战方式,并渐趋壮大。
近一百多年来,东罗马帝国在幼发拉底河上游的萨莫萨塔全歼大食军队,先后收复巴里、塔兰托和卡拉布里亚。又夺取了美索不达米亚、克里特岛、塞浦路斯、安条克、阿勒颇、埃德萨、大马士革、贝鲁特及叙利亚等地,拜占庭帝国在东方已开始重新获得优势。这也是大食人迫不及待地要在东方发展同一信仰国家的原因,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东方盟友,共同扼制罗马的壮大。
东罗马帝国重新走向下坡路,是在他们丢失安纳托利亚这个重要的马匹盛产地之后,而那已是几百年后的事了,塔利卜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现在只知道如今的东罗马帝国正如日东升,按照这样的发展态度,大食帝国的未来岌岌可危。他只知道当杨浩了解这一切后,杨浩就会明白,如果他同罗马帝国建交,所获的帮助并不弱于大食帝国,而对大食帝国来说,失去目前在西域拥有重大影响的杨浩,对他们来说,却是极其重大的损失。
塔利卜的双腿就像灌了铅,越来越是沉重,他本来是绝不肯接受杨浩的建议的,而现在……他的意志不得不动摇起来……
第九章 九月鹰飞
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那时秋高气爽,草长叶黄,在辽阔的原野上,猎人们会放出漫天的猎鹰,当猎鹰飞舞时,即使是那最狡猾的狐狸也以为地上有了美味,便纷纷从那躲藏的洞穴中出来奔向那假想中的食物,殊不知自己反而成为了猎人的礼物——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这大概就是“九月鹰飞”的由来。
九月,是野兔肉肥味美的季节,也是狐狸觅食的季节;九月,是雄鹰振翅高飞的季节,更是猎人狩猎的季节;所有生灵都将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拼尽全力,勇往向前,只为冬日之前多准备些口粮。那么在这场生死博斗中,究竟谁才是狐狸,谁又是真正的鹰呢?
鹰扬长空,战马啸啸,杨浩大军集结,正待东下。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诸位不必远送了,待平定甘州,杨某还是会找机会西巡敦煌的,到时候,也会邀请诸位东行的。”
杨浩在马上畅笑抱拳,他此时虽然挟弓佩剑,却是一身箭袖青衣,头戴饰貂笠帽的打扮,看那模样不像是一个统率大军正要去踏平甘州的大将军,倒是要一个策马塞外,引雕猎狐的少年郎。
“吾等恭祝大元帅此去甘州,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沙州八大家族、地方官吏、士绅名流,以及归附杨浩的左近吐蕃、回纥、吐谷浑、汉人族寨的豪酋土官们纷纷驻马抱拳,向他祝福。
在杨浩身后,是他日益壮大的军队,其中有夏州兵、凉州兵、肃州兵、归义军,以及新近招纳的罗马军团、吐谷浑军团等等,此外还有大批的沙瓜士林名宿、各大家族长房嫡系的重要人物,他们是要随同杨浩前往夏州做官的,这些人的另外一层身份就是质人,是各大家族派遣家族重要人物为质向杨浩表态效忠的一种形式。
这些家族头领、地方豪酋虽地处西域,性情粗犷,但是能为一部之长,心机智慧自然超人一等,杨浩自凉州向西一路行来,真正做到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各方势力谁肯归附,谁肯为之而战,就能获得远较别人更多的利益,沙州张氏现在在军政两界,真正再度成为沙州第一大家,仅仅屈居于杨浩之下,就连驻守阳关、玉门关,手握三万精兵的木恩,这样一个杨浩最为亲信的将领也只能与张家平起平座。
此番以莫大魄力,力排众议远征于阗,既在河西诸州百姓和西域诸国面前显示了他强大的军事实力和自信,也使得河西乱源薪柴为之一空,而他用的,却是堂堂正正的办法,一箭双雕于不形声色间,以壮我军心士气的手段排除了撤兵东返时的一丝潜忧。
这样宽猛相济,刚柔并用的手段,足见大帅驾驭治理的手段,此前在他对八大家族的具体运用和任命之中,更已充分显示了他激励制衡、相佐相挟的圆滑心术,对这些西域大豪来说,一个统御百万雄兵的莽夫不足畏惧,而这样一个深谙政治、心机慎深,胸藏百万甲兵的领袖,才更加令人敬畏。
这些一方之雄对此尽皆看在眼中,感悟心里,对杨浩的敬畏和崇信也是与日俱增。此去甘州,他们相信甘州是必败无疑的,夜落纥做为河西走廊上曾经最强大的一方势力,多年来的积蓄之丰厚可想而知,经此一战之后,杨浩将会获得更加雄厚的实力,而那些战利品:无数的黄金、白银、玉器、奴隶、牛羊、马匹……,做为杨浩的部下,他们也能从其中分一杯羹,岂有不踊跃支持的道理?
杨浩正欲策马离去,沙州方向忽有几匹快马飞驰而来,正欲率军离去的杨浩和远送至此的沙州士绅都向那里望去,那几匹马渐渐走得近了,头前一人看其官袍颜色,只是个从七品的州官属吏,而他后边随行的几匹马上的人,却都是皂隶衙役的打扮,这样品级的官员,是没有资格来送杨浩的,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已到了军前,杨浩扬了扬手,阻止侍卫阻拦,那几匹马得以长驱直入,一直抢到了杨浩近前,这才翻身下马。
那刚刚下马的官儿三十出头,两撇胡须,有些不拘言笑,看来倒是有些沉稳老练的样子,只是这样冲撞太尉的仪仗,可就看不出他哪里沉稳了。阎家家主定睛一看,谁得是自家的一个侄儿,名叫阎肃,如今正在州府里担任录理参军,不由脸色一沉,斥道:“阎肃,太尉面前,竟敢长驱直入,你好大的胆子。”
阎肃一抬头,见是自家家主,不禁有些讪然,有心解释,可杨浩正在面前,哪有撇了主官去答自己家主的道理,失措之间,杨浩已笑道:“唔,原来是阎参军,呵呵,阎老先生不必怪罪,阎参军此来,想必是有紧要的公务。”
阎肃松了口气,连忙弃了马缰,上前大礼参拜:“沙州司理参军阎肃,见过太尉。”
杨浩在马上点点头:“有什么事,你?99lib?说吧。”
阎肃急急禀道:“太尉,于阗国使遇刺一案,已然有了眉目,事涉他国使臣,干系重大,属下不敢不急来禀报。”
杨浩目光微微一凝,问道:“详细说来。”
“是,自于阗国使节遇刺之后,州衙封锁了事发之地‘胡杨馆’,一直在寻踪觅踪,缉索凶手,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有胡杨馆中几个胡商酒后言语,谈及所掳于阗使者随身财物,因分脏不均大打出手,胡杨客栈掌柜的一旁听到,急急赴衙举报,下官遇讯现已将几人缉拿归案,并从他们住处搜出于阗国使节随身之物。
几个胡商人脏并获,已然招认,是他们听闻于阗国使节向我沙州乞援,就住在他们隔壁,料想国使求援,必携重宝,因而起了歹意,夜入于阗使节住处,杀人掳财。现有人证胡杨馆掌柜和小二,以及自几个凶手房中搜出来的紫玉如意、七宝杨枝等宝物数件。”
杨浩听罢目注沙州刺使张雨道:“张大人,本帅出征在即,三军将行,不能回去了。司理参军查证清楚之后,由司法参军依法断案,整个过程,还要张大人全程督理,因此案事涉于阗使节,总要审个清楚明白,方好对于阗有个交待,不可不慎。”
杨浩入主沙州以后,已改变了沙州沿袭唐律的司法体系,在宋律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些自己的想法进行改进,司理参军审理案件、司法参军判案断刑,再加上鞫司和谳司两个内部稽核复审系统,尽量利用原来的官署设置,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古典式的审权、判权和检察权的分离,三者和巡检司的缉捕权一起构成了州衙司法系统。
张雨闻言连忙应道:“下官遵命,对此案一定慎之又慎。”
杨浩淡淡一笑,向沙州方向轻轻扫了一眼,心中暗道:“塔利卜,你终于让步了么?”
夜黑风高,草原上隐隐传来狼嗥,一切显得十分静谧。
而在通往甘州的东西两条要道上,两路大军正在夜色中急急行军。
为了不致让甘州回纥得到警讯之后逃之夭夭,一东一西两支队伍自肃州和凉州同时袭向甘州,昼伏夜行,偃旗息鼓,轻装疾进,另有几支轻骑已然先行几步,堵在了甘州逃往北方大沙漠和南方叠嶂重峦的险要路径,对其形成了合围态势。
离城还有五十里,军令秘密下达,三军悄然止步,开始安营扎寨,他们要以最好的状态、最饱满旺盛的斗志出现在敌人面前。当黎明到来的时候,甘州回纥会突然发现,他们已四面烽火,八面来敌。
杨浩的军队向四下散开,把周围一切沙丘、山窟、河谷、草原细细梳理了一遍,开始安营扎寨,游骑暗哨秘密派布,探马斥候已直抵甘州城下。
中军大帐迅速扎好,营外战堑壕沟也同时挖好了,鹿角、陷阱、拒马枪等密密排布,顷刻间在甘州外围外形成了一座城外之城。虽然夜深,杨浩的中军大帐却是一片忙碌,各营的安置进度,与唐焰焰自东而来的东面军团的联系情报、各营将领的请示、建立等密集往来,均需杨浩定夺吩咐。
当这一切消停下来,营中兵马匆匆往来的身影也渐渐稀落,杨浩才和衣躺到了行军榻上。夜深了,在侍卫们的拱卫下,他的中军大帐周围最是寂静,可是他躺在榻上,却没有一点倦意。忙碌了半天,人歇下了,可脑海里还是像走马灯一般,许多想法虑纷至沓来。
这次西征,到目前为止,一统河西的整个进程是非常顺利的,他所遭受的困难和阻力远远小于他的前任李光睿。尤其是他善用所降服势力的力量,使他们迅速为自己所用。在这个过程中,他通过战争手段促使刚刚归顺的力量迅速转化成为服从于自己的武力,也保证了他的力量没有因为连续的战争而遭削弱,相反,却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是壮大。
单纯依靠本族核心力量对杨浩来说是不切实际的,对宋国这样基本一统的国家来说同样不切实际。目前的宋国,同样需要大量的时间来消化融合本族不同势力,把他们彻底融合,这个帝国最快也得需要几十乃至上百年的时间。
然而,你无法保证你的帝国一直明君辈出,也无法保证你的帝国始终处于上升期和旺盛的扩张力,因此真的经过百十年的发展,帝国内部在人力充足和内部一统两方面达到条件后,反而极少会有多大的建树,武力的强大、政治的清明、旺盛的野心,通常都集中在开国之初,当帝国秩序稳定下来,一个庞大的统治机器已经完善,文臣武将可以通过循规蹈矩的正常模式来录用、晋升,百姓们已经完全稳定下来的时候,朝野各方就会形成一种合力,制约对外扩张造成的必然动荡,兴兵会被视为穷兵黩武,无论是皇帝、官吏、士绅、百姓,都已丧失了这种对外扩张的动力。
所以崛起之初,是最好的扩张时机。而要迅速扩张,那么征服一个地方,再用这个地方的军民继续出征,这种次第扩张的方式就成了最好的模式,它能避免本族人力物力不能源源供应的缺陷,可以用极快的速度扩张开去,汉、唐、阿拉伯、蒙古帝国,都是这种扩张战法的佼佼者,也从中获取了极大成功。
当然,这种打法如同玩火,必须控制住火候。有两个问题必须予以注意,一是你的核心力量必须保证对受控势力的足够的约束力,否则也许就会遭受为你所驱的力量反噬之险。第二就是不能无限扩张,哪怕是一家公司,快速且无限的扩张,其弊端都远远大于它的收益,更何况是一个政权呢。
你的配套管理体系、对被征服区的统治与消化,疆域迅速扩大而造成的通讯障碍,这些问题中任何一个出些岔子都能促使你刚刚构建起来的统治集团陷于崩溃。这些原因,正是杨浩目前把自己的势力控制范围锁定在玉门关以内,同时竭力保持自己的直属部队不会被摊薄、削弱的原因。
这些杨浩做的很好,所以他暂时还不必担心这方面会出现问题,他现在真正担心的是东线。以横山为主要防线,可以集中有限的兵力,依托险要的地势,构建一个最完美的防循体,又有杨继业这个善守的战术家,种放这样一个战略家,其实哪怕他本人现在就在横山,也未必就能比这两个人做的更好了。
可是……,对手是宋国这个庞然大物啊,这是他所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强敌,领兵将领又是潘美这个最擅长进攻的宋国名将,东线到底会不会出问题?杨浩对此惴惴不安,自然在情理之中。
更加令他难以决断的是,他要以什么身份面对宋国?他很佩服折子渝的果决和勇气,如果折子渝不是当机立断,果断放弃了府州,随同杨继业撤往横山,那么折家军就会全部葬送在府州。如果折子渝不是顶住了莫大的内部利益集团的压力,和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无法承受之重的诋毁和侮辱,‘一意孤行’地决定放弃折家军的称号,将折家军并入了夏州军,易帜换旗的话,那么折家将面对打起受折家乞援而来的旗号,挟折家少主为幌子的朝廷大军,必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战场上,一个先机就有可能决定全军的胜败,陷于尴尬境地,进退两难犹豫不决的折家军将落得一个什么下场那就可想而知了。
易地而处,如果自己是折子渝的话,杨浩不敢确定他有没有这个气魄胆略,做出折子渝做出的决定,他的性格其实一直都有些优柔寡断,即便现在拥兵十余万,成为一方霸主,其实这个性格上的弱点也没有完全改变,如果折子渝不是有一个先天缺陷:她是个女儿家,杨浩相信,她会比自己更加成功。
杨浩能够想象得到,一个本不该承受这么多责任的女孩儿,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公主,一个做为女孩儿家本来最重视的就是清白名声的人,承受这么多的压力和责任,承受这么多谣言诽谤和侮辱,她心中的压力该有多么沉重。她放弃了府州,交出了折家军,对她而言,并不是卸下重担,而是背上了更多的负担、还有屈辱。
她再坚强,又能支撑多久?
子渝……
杨浩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去,用他坚强的臂膀做那棵为她遮风蔽雨的大树,可是这个时候对子渝表现出更多的热忱,夏州军会怎么想?折家军会怎么想?朝廷又会怎么说?他能不能不在乎这些声音?子渝能不能不在乎这些声音?即便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仍然无法马上飞奔而去,他只能耐着性子,先来解决甘州的事情。
同时因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最大最大的问题,他毫无思想准备的问题,子渝已经反了,他怎么办?反还是不反,不反如何自处?如何御敌?反了话,以什么名义?什么身份?目前他所控制的各种势力,能否在他丧失河西陇右大元帅这个合法身份,且与中原最强大的帝国成为对立之敌的时候仍然忠于他?
这个火候比他吞噬河西各方势力,再引为己用,滚雪团般进行扩张涉及的层面和需要考虑的因素还要复杂百倍,做的力度不够,那么在名份大义上,他就屈居下风,这场仗,就不能打得理直气壮。如果火候过了,他将取代辽国,成为宋国首欲对付的第一大敌,他能不能应付源源不绝的大宋军队?倾国之力,他能应付得了吗?
尽管他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做着种种准备,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不到最后关头,他不能动用,他可以看不起赵光义,但他不能无视宋国的强大实力,无视宋国的战将如云。
杨浩越想越是头痛,他终于从沙州回师了,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轻松,他现在将要面对的,反而是更多棘手的问题。
辽国会干预吧?就像他不会坐视于阗被灭一样,一个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同样不会容许河西沦落宋人之手,萧绰可不是一个仅仅金玉其外的美人儿,不过……她会如何进行干呢?蜀地那边,如果小六和铁头成功夺取了领导权,现在也应该有所行动了吧?他们能不能成功地从赵得柱手中夺取领导权?
冬儿……,上一次送来的情报中,说她已经几次出现阵痛,现在应该已经生了吧?母子平安么,是男还是女?
国事,家事,天下事,一桩桩、一件件,杨浩就像锅里的烙饼,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而他这一夜唯一没有去想的,就是他眼皮底下的甘州。
对囊中之物,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这一夜,对甘州回纥可汗夜落纥来说,同样是一个不眠之夜。
探马斥候如流星赶月一般,把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消息送到了他的王宫。宫殿上,灯火通明,所有的重要人物济济一堂,人人皆现惊惶之色。
“怎么会……,怎么会……,麟府两州受到攻击的消息绝不会假,杨浩怎么可能还安之若素,取我甘州?”阿古丽王妃方寸大乱,喃喃自语,花容一片惨淡。这本是在大汗面前贬低她的最好机会,可是阿里王子已经顾不上嘲弄她了,他急不可耐地道:“父汗,杨浩回师,凉州那一路军马也杀了回来,杨浩如此阵仗,是必欲取我甘州才甘心呐,依我看,他是宁可放弃麟府,一统河西之地,事不宜迟,趁他兵马刚刚赶到立足未稳,我们马上突围,不惜一切代价,或有一线生机。”
“走?往哪儿走?”
夜落纥两眼无神,茫然抬起头来:“杨浩不惜调动两路大军取我甘州,分明志在必得。他离城五十里就开始扎下营盘,分明就是担心大军直趋城下,会被我游卒探马发现后,本可汗会立即突围,让他来不及安营扎寨,设置防御,如今我们趁夜突围,还来得及吗?哪个方向敌军势力薄弱,浓浓夜色之中,我们查得清吗?”
阿里王子急道:“父汗,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吗?”
他急急地道:“父汗错信了七王妃的话,没有趁杨浩撤兵之机远遁大漠,反而将我各部资源全部调集到了甘州,杨浩既然摆出这个势头,这一回就绝不会轻易撤兵,就算杨浩对城中不发一矢,城中存粮终有耗尽自取败亡之时,更何况他大军云集,岂有不攻城的道理?
如果拖下去,我们在城中是坐以待毙,我们在草原大漠上的部落既失精锐武力,又失去了牛羊粮米,也必被强族吞并,我甘州回纥一脉就要全军覆没了,父汗,杀出一条血路,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是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了!父汗是大漠之鹰,是草原之虎,是河西诸部闻风丧胆的英雄,难道鹰翅已老,虎爪已钝,连一拼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夜落纥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阿古丽王妃听到阿里王子提到可汗错信自己的话,脸色攸然变得惨白,她忽然向前走了几步,在夜落纥的王座前单膝跪下,按住腰间宝刀,沉声说道:“大汗,阿里王子说的对,我们不得不走了。拼,还有一线生机,不拼,就是坐以待毙。”
阿里王子头一回见到阿古丽王妃与他意见一致,倒是不由一怔。
阿古丽王妃道:“大汗,阿古丽愿率我部族人和武士为先驱,哪怕全军尽没,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掩护大汗突围。大汗,请与阿里王子为阵,由阿古丽冲南城,大汗……”
阿里王子听到这儿,急忙打断她的话道:“冲南城?冲南城怎么成?我们往哪儿去?大汗,咱们应该冲向北城,突破敌围,冲向巴丹吉林大沙漠,那里地域广袤,且有我们的许多部落,杨浩绝对难以利用他的优势兵力聚歼我们。”
“阿里王子,前番的确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愿一力承担。”
阿古丽王子脸色惨淡,苍白如纸,神情却是十分的决绝,而语气也出奇的平静:“可是,北向巴丹吉林,以前也许可行,现在却不可行了。因为……,我们族人的粮草,已经尽可能的集结于甘州城中,轻骑突围,绝对无法把这么多粮草带上,这么多人马,要吃要喝,一旦到了大漠,我们的部落支撑不起的,这个冬天,我们的族人将大半冻饿而死在大漠戈壁上……”
大漠上的部落多是阿里王子的部属,听阿古丽王妃一说,阿里王子面色渐转扭曲,狰狞地道:“那么,往南突围,又能往哪儿去?”
阿古丽沉静地道:“杨浩自西而来,凉州军自东而来,他们刚刚扎营,兵力应该还没有来得及排布开,其主力必然在东西两线,北面是死路,去不得,那就只有往南走了。往南走,是祁连山脉,翻过祁连山,就是我……”
阿里王子怪叫道:“你疯了?翻过祁连山?我们这么多人,如果翻过祁连山,要死多少人?还能留下什么?就连马,恐怕也剩不下几匹,草原上的汉子,一旦失去了战马,我们也就等于失去了全部家当,翻过祁连山又能做什么?”
阿古丽等他咆哮完了,才继续道:“大汗是回纥九大王姓,身份尊贵。翻过祁连山,就是陇右之地,陇右如今在吐蕃人手中,不过青海湖以西地区,散居着大量的我回纥族人,他们其实如果合力的话,并不弱于吐蕃人,可惜……他们一个尊贵的王者,百十帐、千百帐为一部,如同一盘散沙,屡受吐蕃人欺榨,如果大汗到了陇右,凭着尊贵的王姓血脉,就能一统回纥诸部。到那时,有祁连山阻挡着夏州军的铁骑,东有吐蕃人牵制宋人的武力,大汗就可以在青海湖以西积极蓄实力,东山再起。”
“疯狂,真是疯狂,父汗,就算到了大漠十分的清苦,可是我们还有复起的机会,抛弃一切翻越祁连山,我们就要彻底没落了啊,抛弃了这里的族人,陇右的同族会信任依赖于父汗吗?父汗,这个女人自作聪明,您万万不可……”
阿古丽大声道:“大汗,这是唯一的机会了。阿古丽会携我族,不惜全部代价,护卫大汗出去,当此时刻,不能再犹豫了。大汗……”
夜落纥愤然道:“前番,我错信了你,这一次,你还要我相信你么?”
这话,正是他上次对阿里王子说话的,而这一次,却是一字不差地送给了阿古丽,阿里王子心中一阵快意,阿古丽王妃却是脸色雪白,眸中露出凄然的神色,她缓缓拔出雪亮的弯刀,绝望地道:“一切,都是阿古丽的错,甘州落得今日局面,阿古丽百死莫赎,大汗,请你杀了我,以身族人吧!”
阿古丽的族群,在甘州本部中占有相当大的力量,而且估固浑部、动罗葛部与阿古丽的部落也是向来同进同退,这种时刻实不宜寒了她的心。夜落纥一见她惨淡的颜色,急忙语气一转,痛声道:“阿古丽,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我其实……是在自责啊。唉,不管你们如何建议,最终决定的毕竟是我这个可汗,你一个女人,既然做了我的王妃,本该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受到我的恩宠和保护的。可是……你却要为我殚精竭虑,为我冲锋陷阵,而我……我没有尽到一个大汗的责任,更没有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啊。”
阿古丽热泪夺眶而出,伏地流泪道:“大汗!”
夜落纥起身走下王座,双手将她轻轻扶起,深情地道:“这些年来,住在这甘州城,锦衣玉食、丝竹雅乐、醇酒美人、风霜不侵,我这双手上,当初被刀剑磨励出来的硬茧已经消失了,能挟得住性子最烈的野马的一双腿,也已生满了赘肉,我的心,我的雄心壮志,已经消磨……”
他扶着阿古丽的手臂,缓缓看向殿中各个部落的酋领头人,眉宇间重新焕发出了豪迈之气:“今天,我夜落纥,要重新做回你们信赖和拥戴的回纥大汗,我要保卫我的族人,重振我甘州回纥的威名。杨浩小儿,何足惧哉,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他自阿古丽手中拿过那柄锋利无匹的弯刀,高高举在手中,振声说道:“各部立刻回去准备,不分男女老幼,但能控弦骑马者,尽皆披挂起来,听候我的调遣,当黎明第一线曙光出现在天涯的时候,我将率领你们,杀出一片新天地来!”
第十章 王妃末路
拂晓突围,这是夜落纥大汗定下的时间。
如果连夜突击,杨浩那边固然刚刚扎下营盘,但是甘州城里调兵遣将,舍弃老弱,收集细软,等等等等……,也不是一时半晌可以完成的事,而杨浩的军营刚刚扎下时警惕性必然最高,五十里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又显得十分尴尬,快马冲锋的话,路途太远,轻骑缓进的话,敌人又可以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既然这样,不如天明一战。
待得天明,天光破晓的时分,只要杨浩军的士兵夜间歇下了,这时就是精神最困顿,行动最迟缓的时候,而做为攻击的一方,旗鼓信号、将令传达的运用方面本就逊于杨浩一方的甘州军队,也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更易于调遣。
那么逃逸的方向呢,选择哪里?
天色微明,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甘州南城大开,阿古丽王妃率其亲族为先锋,估固浑部、动罗葛部为两翼,如同一柄三尖两刃刀,迅速刺向驻扎在西南方向的夏州军军营。
阿古丽王妃认为甘州落得如此困境与她有莫大的干系,所以一力承担了这个突击任务,率领她的部族勇士誓要为全军杀出一条生路来。与之交厚的估固浑部、动罗葛部,也知道这是甘州回纥生死存亡的时刻,全族精锐青壮全部出动,估固浑部族长苏尔曼有两个儿子在以前突围时都惨死在夏州军的陌刀阵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刻更是杀气冲宵。
怀必死之心的哀兵,可以暴发出的战斗力较之平常时候一倍不止,何况南面是连绵高耸的祁连山脉,所以杨浩军的主力并不在此处。当甘州军队源源不绝杀向南面大营的时候,借着清明的晨曦,他们很快发现,飘扬的旗帜、林立的矛戟、长嘶的骏马、层层的盾牌,在他们前方构筑成了一座铜墙铁壁。
防守南线的的确不是杨浩的主力,却是杨浩的精锐,飞熊战旗高高飘扬着,这一路人马正是杨浩麾下大将李华庭的阵营。甘州回纥已被逼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眼见夏州军阵营似乎不可撼动,阿古丽王妃还是一马当先,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就算今日在这里洒尽她的血,就算被夏州军的战马把她踩成烂泥,她也一定要趟开一条血路!尽管她是一个女人,但是她的血脉里,流动着和男人一样的刚烈之气。
呐喊厮杀声充盈双耳,杨浩虽想阵兵于坚城之下,采取强势攻城的手段,不过也考虑到了敌人狗急跳墙的可能,四面八方处处军营,尽皆挖战壕、设拒马,严阵以待,这时终于用上了。
战壕被死尸和战马填平了,拒马的长枪被野蛮的冲撞折断了,陷入绝地的回纥人发挥出了令任何敌人望之胆寒的勇气,用他们的血肉撕开了一道口子,第一道防线失陷。
“继续冲!用最快的速度,撕裂敌人的阵营,掩护我们的族人杀出去!”
阿古丽浑身浴血,就像一朵被鲜血染红的玫瑰花,眼见夏州军营被冲开防线,她精神大振,举起已经有些卷刃的弯刀大呼道。
箭雨横空,厉啸不绝,在她的鼓舞之下,回纥勇士以必死之心拼命地向前冲去,那种一往无前的劲头,恰与当初杨继业率八千死士趁大雾袭击宋营一般无二,是的,此刻他们就是死士,肩负着全族存亡的死士。
阿古丽弯刀过处,波分浪裂,人仰马翻,她的贴身侍卫不顾一切地往她前面抢,攻如凿穿而战,竭力撕开涌上来的夏州军兵,凶猛地突破,一往无前。
“杀!”
夏州军也杀红了眼,四柄长矛闪电般刺向阿古丽的颈、胸、腹和她胯下的战马,阿古丽王妃提缰磕马,纵马疾进,手中刀“当”地一声砸开劈面刺来的一杆长矛,随即挥若匹练,向当面之敌的颈部猛劈下去,对挑向她颈部和小腹的两杆长矛不管不顾。
她的侍卫及时赶到,一个磕开长矛,另一个来不及招架,竟然大吼一声,整个人和身扑了上去,他手中的刀贯穿了那个夏州兵的身体,直没至柄,两个人一起栽下马去,随即几柄雪亮的钢刀劈下,这个人就被乱刃分尸了。
阿古丽王妃提缰跃马的姿势,避开了刺向马身的一矛,可那使矛的夏州兵反应极快,一矛刺空,立即抽矛再刺,手中的长矛犹如毒龙般一吞一吐,“噗”地一声刺穿了阿古丽王妃的大腿。
血洞殷然,鲜血四溅,阿古丽王妃闷吼一声,刚刚把身前那名夏州兵分成两段的弯刀划着一个弧形再度扬起,那个士兵还没来得及拔出长矛,头颅和身体就分了家。
“当当当当……”
鸣金声响起,阵形已乱的夏州军迅速后撤,或避向两翼,前方乱兵一空,迎接他们的又是一个枪戟森利,严阵以待的阵势。
阿古丽王妃一把拔下刺入大腿的长矛,一手钝刀,一手长矛,鲜血在指缝间流淌着,一刻不停地向前冲去。她必须抓紧时间,当杨浩理解了他们的作战意图,派出大军前来围堵的时候,即便他们能够冲出去,成功地逃上祁连山,所付出的损失也将成倍地增加。
第二道防线,在付出无数的伤亡后再度告破,回纥兵士气大振,他们连一口气儿都来不及喘,马上就迎向了第三道防线。
近了,更近了,清晨第一线曙光跃然而出,前方林立的长矛阵上耀出了道道锋寒。阿古丽双目尽赤,双脚微微用力,臀部离开了马背,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刹那之间,她已看清了眼前的形势,眼前这第二层密集的枪阵,她是冲不过去了,但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她的马至少可以折断六柄长矛,当她的马和她的身子被长矛一齐贯穿的时候,她手中的刀和矛至少还能杀死三个人,她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敌阵中撕开一道口子,只要再有两名侍卫迅速跟上扩大战果,这第二道防线就能撞开,再度展开一场有你无我的肉搏。
而她的身后正有几名侍卫紧紧相随,不离不弃。阿古丽王妃深吸一口气,一声呐喊刚欲出口,斜刺里忽然抢出一匹战马,马上的骑士一弯腰便抄住了她的马缰,使劲向后一勒。
阿古丽王妃的胯下马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若不是她马术精湛,双腿夹得甚紧,这一下就要跌下马去。
阿古丽王妃侧首一看,只见那人须发皆白,正是估固浑部头领苏尔曼,阿古丽嗔目大?99lib?喝:“苏尔曼,你胆怯了么?”
苏尔曼脸色灰败,沉声道:“王妃,你看!”
阿古丽扭头一看,远远的自东面正有一线尘烟滚滚而来,烟尘之下,马头攒动,旌旗如云,来得好快。
阿古丽不由变色道:“他们的援军来了,延误不得,抢在敌军合围之前,冲出去!”
苏尔曼悲哀地道:“王妃,老苏尔曼是要你看后面。”
阿古丽王妃扭身回顾,脸色刹那间也变了,变得比苏尔曼还难看:大汗的人马不在后面,被冲开的夏州军已自后面合拢,夏州军的飞熊旗飘扬着,他们三个部落的突击勇士们,就像汪洋中的一只小船……
“父汗,宋营出兵援助南线了。”
阿里王子兴冲冲地回头禀报道。
夜落纥迫不及待地问道:“哪一面出动了援军?”
“东面,是东面。”
夜落纥目光一厉,沉声道:“那么,我们向东去!”
“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声起,甘州城东门大开,回纥军向潮水一般倾泻而出,朝着东面铺天盖地的卷去。
夜落纥从一个草原大漠的可汗,到成为一个皇帝般的人物,二十年来,锦幄玉帐,醇酒美人,已消磨了他的壮志。但是他毕竟是从腥风血雨中拼熬出来的人物,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胸中那腔傲气和浸淫入骨的凶狠便又焕发出来,再度成为一个枭雄。
他不能接受南越祁连山的建议,如果翻越祁连山,当他到达陇右的时候,他就一无所有了,率领着一群叫化子似的族人,他得卑躬屈膝地向陇右吐蕃人讨好,得放下王族的身段向那些原本绝不会放在他眼里的区区千百帐的回纥小部落一个个的乞食。
也许,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确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但他不是勾践,他也不想做勾践,他是草原上的雄鹰,大漠中的猛虎。雄鹰,就算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它也会展开翅膀,奋力向上飞翔,直到力竭而死。猛虎,就藏书网算即将逝去,它也会努力维持它王者的尊严,不会在百兽面前俯首贴耳。
于是,他放弃了对他忠心耿耿的阿古丽,连带着她的族人,以及与其部落一向同进同退的估固浑、动罗葛部,用他们的决死一战,吸引围城大军,破坏他们的部署。
甘州城并不是一座正南正北的城池,它的角度稍稍有些倾斜,所以杨浩从西而来的主力等于扼守住了西北角,阻住了北进大漠的道路,而自凉州而来的军队则扼守住了东北角。如果赴援南线的是西北方向的大军,那么他就冲向西北方向,趁其移兵出营,尚未来得及添补空虚的机会突围出去,到戈壁沙漠上去与杨浩再做周旋。如果赴援的人马来自东北一线,那么他就向东面进攻,突破夏州军的防线,杀到更远的东方去。
得到阿古丽送回来的消息以后,他已经派人探查过消息的真伪,他知道阿古丽说的消息是真的,宋国真的发兵进攻麟府了,夏州军队已沿横山一线布署防御,他还打听到绥州的李光睿残部也趁机而动,在横山防线布署完成以前就越过横山奇袭夏州去了。正因为了解了这些情形,他才相信了阿古丽的话,相信杨浩一定会急急回师,保他的根基。
可是杨浩突然兵困甘州,打破了他的幻想,在他看来,杨浩此举只有一个原因:杨浩没有信心同宋国一战,此前他已主动放弃麟府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在横山部署第二防线,也只是垂死挣扎,竭力维持。
如果横山再度失守,那么杨浩很可能连夏州也一并放弃,全军撤入河西走廊,以夏州和99lib.灵州之间的八百里翰海这个天然屏障,做为阻塞以步卒为主的宋军西进的天堑。杨浩不急急回师东线,甚至还集结兵力打他的甘州,这是抱着最坏的打算,想着一旦夏州失守,全力经营河西,做一个河西之王。
所以,如果西北一线的宋军阵营没有破绽可寻,没有机会让他逃去大漠,他就出其不意地攻打东线的夏州军,杀开一条血路,杀到杨浩的大后方去。那里有宋军,还有绥州军,那些都是他的盟友,在那里,他可以乱中取胜。即便没有机会浑水摸鱼,他也可以从那里取道绥州入陇右。
翻越祁连山到陇右,他可以尽量保存族人的性命,却必须得舍弃战马,草原上的汉子离了战马,当他们赶到陇右的时候,与乞丐何异?他现在不得已而选择的这条路固然漫长一些,凶险一些,却是风险与机会共存的一条路。一旦这条路走不通,他也可以绕道去陇右,族人的损失会大一些,但他带出去的将是精锐中的精锐。有马才有兵,有兵才是草头王,权力,他是一刻也不想放弃的。
这样的话,他只能放弃阿古丽,而不能让她知晓自己真正的打算。
做为先锋突围,固然死伤惨重,但是并非没有一线生机,在此存亡关头,她的族人,包括估固浑部、动罗葛部谁也无法推诿退却,只前决死一战。然而如果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们是去做诱饵的,是必死无疑的,就算阿古丽肯,她的族人肯吗?估固浑部、动罗葛部肯么?
当舍则舍,才是枭雄所为。
如今,阿古丽率领着三部勇士,用惨烈的牺牲连破夏州军防御阵势,东北一线的夏州军终于沉不住气出兵援救了,他的机会来了!
“呜~~~呜呜~~~~”
雄浑悠长的号角声传来,草原上无数的小黑点从前方滚滚汇聚而来,渐渐形成一线汹涌澎湃的恶涛狂潮,向唐焰焰的中军大营滚滚而来。
唐焰焰全身披挂,站在望楼上,看到如潮般涌来的回纥兵,不由怵然色变:上当了!南线那么多回纥兵,那么惨烈的攻势,竟然……只是佯攻?
眼见人马如潮,蹄声如雷,声势惊人的回纥铁骑滚滚而来,唐焰焰无暇多想,立即下令迎战,箭矢如雨,铺天盖地而去,冲在最前面的约两千回纥骑兵高举圆盾遮住头面要害,一刻不停地继续扑来,在他们后面,大队的人马就像一柄锋利无匹的弯刀,划出一道劲疾的弧线,斜指重甲铁骑的侧翼。
这支可怕的装甲部队曾经给回纥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们清楚这支重装骑兵拥有多么可怕的战斗力,同时对他们的弱点也已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需要其他诸兵种的密切配合,他们对战机和地理的要求特别高,当这些条件失去的时候,这支重装甲骑兵就是一群废物。
所以,当阿里王子亲率大军冲锋在前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支队伍,立即主动迎了上去。
重甲骑兵还没有跑动起来,沉重的甲胄在重量没有化作动能之前,使得他们无比笨拙,而回纥人已经用两千人的队伍充做人墙抵挡箭雨,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冲到了重甲兵的面前。一场惨烈血腥的屠杀开始了……
“夜落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千军万马的战场上,竟然呈现出一片异样的寂静,只有阿古丽王妃撕心裂肺的呐喊声随着风声呜咽。
阿古丽王妃喊罢,将头一仰,弯刀一横,便划向自己的咽喉。
“铿!”一声金铁交鸣,久战力疲的阿古丽王妃拿捏不住,弯刀脱手飞去,她愕然看向苏尔曼,却见苏尔曼须发如飞,大声咆哮道:“大汗已经抛弃了我们,如今王妃也要弃我们而去么?”
阿古丽惨笑道:“苏尔曼,你告诉我,如今这种情形,我们还能做甚么?”
苏尔曼大声道:“不为我们自己,也要为城中抛下的老弱妇孺想一想,不为我们自己,也要为这些追随我们的勇士们想一想,王妃,我们现在不该为他们的出路着想么?”
阿古丽王妃呆呆地道:“事已至此,我们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苏尔曼咬了咬牙,沉声道:“投降!杨浩要的不是一座空城,要的是我们的人,我们投降,保一族性命。”
阿古丽怔怔地看着他,苏尔曼老泪纵横:“我的两个儿子,都为大汗战死了,他们都是死在夏州军之手,你以为老苏尔曼就愿意投降?可我们还有第二条出路么?王妃,这已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了。”
风徐来,卷动阿古丽苍白脸颊上的发丝,她凄然一笑,幽幽地道:“投降?投降?他们……还会相信我么?”
苏尔曼大声道:“为什么不信?我们交出所有的兵马,接受他开衙建府的统治,他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咱们打打杀杀,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族人的生存?而今,大汗已弃我们而去,我们不该为自己的命运有所打算吗?阿古丽!”
阿古丽深深地吸了口气,艰难地回头,向她那些浑身浴血的战士们望去,久久不发一言……
第十一章 难兄难弟
甘州突围,本在杨浩的预料之一,在他的预料中,是希望甘州回纥弃城突围的。因为围攻甘州城要么耗时太久,要么需要付出重大代价,而敌军弃城,尽管敌军多了一线生机,对杨浩来说,也是压力大为减轻。
甘州回纥向南突围,却比较出乎杨浩的意料之外,他与众将商讨战事时,本来估计回纥人最有可能向北突围逃去大漠的,因此他亲自驻军于西北方,堵住了北向大漠的必经之路,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回纥人竟然选择了向南突围,向南走,必然是要经祁连山脉逃向陇右。
杨浩意料之外也不禁大为佩服夜落纥的隐忍心计,大漠之雄铁木真几起几落,最惨时身边只剩下寥寥几人,最后还不是东山再起?在草原上,声望和血统,就是招纳部众的最好招牌,败走陇右虽然比逃向大漠的惨烈阴柔了一些,不过理智地说,确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只有逃向陇右,可以暂时避开杨浩的追击,并且利用青海湖附近回纥部落众多的优势和他尊贵的王者身份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杨浩屯兵于北,一开始还想观敌形势再做行动,不想回纥人孤注一掷的突围速度太过猛烈,南线防御阵地一连两道防线接连失守,这样猛烈的攻势,这样密集的冲锋,把杨浩心中最后一丝犹疑也打消了,他正想派人赴援,加强南线防御,距南线更近的唐焰焰已经先行赴援了。
紧接着,夜落纥亲率心腹部族的勇士突出奇兵,打了东线军一个措手不及,杨浩大惊之下急忙率军接应东路军,当他人马赶到时,夜落纥已突破重围,望东而去。随他逃逸而去的人马约有一万五千人,其余人马或战死沙场,或被杨浩的大军重重围困起来。
这时阿古丽和苏尔曼、斛老温来了。阿古丽是拔野骨部少族长,其父没有儿子,她成为可汗王妃以后,拔野骨部就等于并入了夜落纥本部氏族,不过该部仍然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夜落纥也是通过阿古丽才能指挥调动这个原本地位并不弱于他的部落,同样属于王姓的部族。
该部汉化程度较高,基本已放弃游牧,改以甘州为中心从事农耕和工商,甘州城中以她的部落人口最众,而苏尔曼是动罗葛部族长,斛老温是估固浑部族长,在回纥部落中同样拥有极高的号召力,同时,三部亡命南突,为回纥同族争取生路,却显然做了大汗的弃子的经历,这些东行的将士心中有数,对此他们不免心中有愧,于是当这三位极具号召力的重要人物同时现身招降时,身陷绝境负隅顽抗的回纥将士便放弃了抵抗。
杨浩此时刚刚赶到军中,一见杨浩的帅字旗来到近前,阿古丽三人便已下马等候,待杨浩出现,阿古丽不顾腿上鲜血淋漓,挣扎上前,跪拜于地,双手举起卷刃的弯刀,大声道:“拔野骨部阿古丽率动罗葛部、估固浑部向太尉乞降。但求太尉慈悲,恕我甘州部众死罪,阿古丽诈降在前,不敢求赦,请太尉斩我一人,以敬效尤。”
苏尔曼和斛老温听了同时抢上前来,同样跪伏于地,双手举起手中兵刃,大声道:“杨太尉,战阵之上,各为其主,使计施诈、用间埋伏,无所不用其极。我等愿弃械投降,效忠太尉,请恕阿古丽王妃不死!”
被夏州兵团团围困的甘州兵紧握兵刃,紧紧盯着杨浩,只见杨浩策马而前,走到三人面前,还未开口说话,负责东线防御的唐焰焰、何必宁忽也铁青着脸色赶了来,二人都是一身戎装,浑身浴血,到了杨浩面前一言不发,便跪了下去。紧接着,驰援南线中计上当的木魁也匆匆赶了来。
杨浩看看又在身前跪下的三人,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唐焰焰闷声闷气地道:“我等中计,让夜落纥逃出重围,特向太尉请罪。”
杨浩淡淡地道:“若出师常利,自古何惮用兵?一生一负,乃兵家常势,岂可遽以此倾动任事之臣?杨某用将,只看将勇怯、兵强弱、处置何如,岂会因成败而论英雄,起来!”
三人对视一眼,向杨浩抱拳行了个军礼,然后同时站起。
杨浩又道:“夜落纥逃向东面,就是本帅也不曾预料。他想赶去那个乱摊子里浑水摸鱼,哼哼……好!木魁、何必宁!”
二人一个愣怔,同时抢前一步,下意识地应道:“末将在。”
杨浩厉声喝道:“你们马上集结所部,全力追击夜落纥残部,不容他有片刻喘息之机!”
二人一见杨浩要他们将功赎过,亲自追击夜落纥,不由得精神大振,立即大声应道:“得令!”二人立即翻身上马,大声吆喝着召集本部将士,迅速追击夜落纥去了。
唐焰焰四顾茫然,讷讷地道:“太尉,我……我呢?”
杨浩看看她散乱的发丝、染血的战袍,汗津津风尘满面的脸庞,声音柔和下来:“这些日子,也真难为了你。现在官人回来了,这个担子,当然我来挑!”
唐焰焰眼睛一湿,所有的委曲、担心和这些日子的紧张、焦虑全在杨浩的柔情一语中一扫而空了,要不是此时正在千军万马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她真想扑进杨浩怀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眼见得杨浩与唐焰焰情意绵长的模样,阿古丽触景伤情,鼻子一酸,泪水顿时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赶紧又俯低了些,不愿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杨浩拨马看看这三个回纥酋领,略一沉吟,忽然摘下了自己的佩剑,“铿”地一声连鞘扔在了匍匐在地的阿古丽王妃面前。
阿古丽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她弃了手中刀,一把抓起紫电剑,大声道:“请太尉信守承诺,善待我甘州百姓!”说罢,阿古丽一按剑簧,“呛啷”一声宝剑出鞘,便决绝地割向自己的咽喉。
“王妃!”
苏尔曼和斛老温大惊失色,抢上前来就要夺她手中刀,那些被围困起来正静观其变的回纥兵也骚动起来,再度举起了他们手中的兵刃。杨浩冷眼旁观,匆匆一扫,已将众人反应尽皆看在眼里。阿古丽举剑划向咽喉,杨浩的动作却更快,他一伸手,手中马鞭便插了进去,牢牢抵在剑锷处。
阿古丽已仰起头来,双眼紧闭,因这动作,霍然睁眼,诧然向他看去。
杨浩徐徐收回马鞭,朗声道:“本帅一统河西,辖下各州府县,麾下各将校卒,乃到地方各族百姓,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甘州既诚心归顺本帅,本帅岂有不善待之理?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从今日起,本帅就任命你为甘州刺使,暂负责甘州军政一切事务。”
阿古丽有些不敢置信,呆呆地道:“太尉是说……我?”
“不错,夏州那边的情形,想必你也很清楚,印信官凭现在来不及颁发,本帅的贴身佩剑就是你的印信官凭,你持此剑开衙建府,持此剑为本帅打理甘州,甘州连番战事以致糜烂,若不能尽快收拾,难捱今冬。如今秋高气爽,若不尽早使勇士们返回部落,打草蓄冬,今冬人畜难以撑得过去,你须速速筹措此事。若今冬真个天寒地冻,不能支撑时,亦可持此剑向凉、肃两州求取部分余粮,维系甘州百姓性命。”
阿古丽先是满脸的惊讶,随着杨浩一声声吩咐,渐呈感动与信服,她嚓地一声还剑入鞘,左手持剑往沙地上一拄,右手握拳往左胸一按,沉声道:“阿古丽遵大帅所命!”
阿古丽、苏尔曼和斛老温的主动乞降并出面招纳受困的甘州兵,为杨浩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如果等他解决这些陷入重围决死一战的回纥兵,再发兵追赶,那至少得耽搁半日功夫了,而今他却能马不停蹄追着夜落纥下去。
木魁、何必宁在前,李华庭居中,杨浩在后,三路大军急急东行,唐焰焰把她掌握的横山一线的最新战况向杨浩说了一遍,然后担心地问道:“官人,那个阿古丽前番诈降,险些伤了我的性命,你说她这一次会是真心投降么?”
杨浩道:“我们马上要面对的,是宋国这个庞然大物,所以务必得尽可能集中全部力量以应其变,同时要应可能的稳定内部,哪怕是暂时的稳定。甘州是河西道上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就算是连番受挫,剩下来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如果把他们裹挟往东,那是非常不稳定的一个因素,如果把他们留下,马上由我们实施统治,那又得留下一支比他们更强大的力量钳制他们,这样不成啊,非常时行非常事,我也只能施以羁縻之策了。”
杨浩顿了顿,又道:“以阿古丽的性子,这一回诈降的可能不大,如果她真的仍是诈降,她现在的负累比我们更大,唯一的选择也只有带着老弱妇孺弃甘州而逃,给咱们添不了多大的麻烦。何况,今冬他们不好熬啊,我想就算只为了族人着想,她眼下也不能不降,如果我能成功地把宋军阻挡在横山以东,那么阿古丽就更加不敢生起异心。”
“喔……”..
唐焰焰睨了杨浩一眼,抿抿嘴道:“我就说呢,同样是临阵受降,肃州龙王就得可怜兮兮地被拿去夏州软禁,而阿古丽诈降在先,血战于后,居然获此恩遇,苏尔曼和斛老温被带到军中,说是要借他们的身份尽量招降夜落纥余部,实则是充作人质,而阿古丽却得以留在甘州,还做了甘州刺使,这待遇……可着实有点不同呢。”
杨浩乜她一眼,失笑道:“莫非你.以为你家官人见那阿古丽年轻貌美,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唐焰焰撇嘴道:“人家可没那么小心眼,你是三军大帅呢,这个时候还开玩笑!宋国大军已兵临城下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这时候还有寻花问柳的那个心思,嘿嘿,我就真服了你。”
“呵呵,大敌当前,怎么就不能开玩笑了?谈笑用兵,那叫风度。”
杨浩微微一笑道:“打肃州与打甘州不同,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正是杀一儆百的时候,而且肃州几乎已完全汉化,我们很容易直接进行统治,对胆敢反抗者的处罚便不能不重。而今,甘州虽然到手,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人家既然降了,就不能临阵杀俘,否则恶名传开,有害无益。若不杀俘,这么庞大的一股由回纥族人组成的力量,现在又腾不出手来进行统治,就只好恩威并施,制其首脑。”
他看了唐焰焰一眼,说道:“你唐家富甲天下,拥有无数的商铺、作坊,举手投足,就能在商界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如果现在你唐家的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么多的商铺、作坊,财富、人手都还在,可是他们还能有这么大的作用么?早就成了一盘散沙了。
如果有人要取代你唐家,要不要把你唐家的商铺、作坊全部挤兑破产才算成功呢?也不需要,如果他能取代你唐家的统治地位,笼络好那些商铺作坊的掌柜、管事,就能换一个字号,指挥你唐家的商业帝国,真正占多数的,真正在做事的,是你们唐家的那些伙计,可是不管谁当了这个家,都不需要逐个征取他们的同意,才能指挥号令,是不是?”
唐焰焰侧头想了想,点了点头,颔首称是。
杨浩道:“这就是了,人类是生活在群体之中,而群体必须有一个核心组织才能协调集中所有的力量,起作用的正是这个核心,一个掌柜,是一家店铺的核心,你唐氏家主,就是所有掌柜、管事们的核心,一般的民众,哪怕集合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力量不但不会增加,相反还会更加涣散。
拿宋国来说,他现在正在攻我麟府,进逼横山,在他背后,是中原广阔富庶的领地和数千万子民,听起来骇不骇人?可是这么广袤的土地,数以千万的人口,只能表明他有充足的财力支撑这场战争,他可以源源不断地征兵来补充作战的损失,如果打持久战,他比我有更多的本钱,仅此而已。
可是具体到横山一线来,我的十万兵和他的十万兵有什么区别?所以横山既然还在我的手里,杨继业既然在横山一线打得可圈可点,暂时我就不需要太过担心。我真正要考虑的,是如何解决宋国对我持续不断的进攻。因为……他耗得起,我耗不起。”
说到这儿,杨浩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甘州打下来了,可这个烂摊子我来不及收拾,我得马上赶回夏州,着手解决宋国这个难题,合纵连横也好,釜底抽薪也罢,不管是使计施谋,还是用间运策,总之……要竭力避免我最担心的——持久战。
甘州打得一穷二白,我暂时来不及管,又不能坐视甘州今冬冻饿无数,就得用一个能指挥得动这些回纥人的人,要他尽快着手解决冬储问题。我不用阿骨丽,甘州回纥就失去了唯一能聚拢他们、统一调配他们的人,他们就会四散逃亡,成为河西古道上的流民,甚至走投无路揭杆而起。
我把这三个部落交到阿古丽手中,挟苏尔曼和斛老温两位族长为人质,我就能把甘州城十万百姓组织调动起来自力更生,不拖我的后腿,把甘州回纥散落在大漠草原上的那些部落也都兵不血刃地吸纳进来。而明年……他们就能开始为我提供粮草和战士,成为我的基础的一部分。”
唐焰焰听的有些入神,许久,才喃喃地道:“这里边,竟要有这许多的算计……,我本以为做一个商人就够劳心费力的了,想不到做你这大将军,看着虽然威风,却也更辛苦十分。”
杨浩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还真想做一个商人的,奈何,天不从人愿……”
唐焰焰也叹了口气,既然嫁了杨浩这个以天下为买卖的大生意人,她也只好嫁狗随狗,为了自家的地盘、兵马、子民,还有生死攸关的一场场战争来操心劳力了。想到向东逃去的夜落纥,她又暗暗担起心来:“他逃向东去,会不会使得杨将军腹背受敌呢?”
旋即,她就自我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木魁、李华庭、何必宁三路大军穷追不舍,夏州又有种大人在,他怎么能安然抵达横山?绝不会的!”
夜落纥一路东行,过凉州而不入,先袭沙陀,夺取了粮草补给,再经应理,鸣沙,耀德,盐州……,一路之上,他们绕开所有的坚城大阜,哪怕那里守军有限,也决不打那里的主意,只拣些小寨小镇袭掠一番,抢上些粮草就继续赶路,饥一顿饱一顿的直奔夏州。
后面木魁、李华庭和何必宁阴魂不散,穷追不舍,也是他不得不狼狈赶路的原因,直到他兵经柳泊岭,发现这里地势险要,只有一条道路可行,且易守难攻,于是派次子曲离率兵三千守在那里,并下达了死令,务必守足一天一夜,方可伺机而退。
曲离的死守给夜落纥争取到了摆脱追兵的机会,夜落纥率主力一路上又劫掠了些村寨补充给养,然后穿过左村泽,到达了三岔口。他知道三岔口再往前,就是李光睿时期拱御夏州西面的一个重要兵塞,然而如今杨浩的势力迅速西扩,已将灵州、盐州等尽皆纳入掌握,这个重要兵塞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同时李丕寿(李继筠)正自绥州奇袭夏州,而横山一线宋国军队也在磨刀霍霍,夏州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理由还在西线无用兵之地布署一支重兵。
尽管这样揣测,夜落纥还是不敢大意,先使了探马斥候前方探路,这才率领大军急急尾随,他不知道目前东线战局已经进入了什么状态,如果绥州兵正与夏州鏖战,那么他就与绥州兵合兵一处,合攻夏州,如果已经失去攻打夏州的机会,他就继续向东靠拢,与宋军取得联系,谋求他们的援助。
毕竟二十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辛苦的行军了,再加上年岁已高,夜落纥的身体已极是疲乏,然而只要一想到夏州就在眼前,而他业..已成功摆脱追兵,精神便亢奋起来,看在麾下将士眼中,他们的可汗仍是精神奕奕,一腔雄心。
离离秋草,呈现出枯黄的颜色,草原显然被为牛羊马匹储蓄冬粮的牧人收割过,看起来就像一个癞痢头,这里呈现出地皮的颜色,那里却还是野草滋生。
往东是一条宽敞的道路,北面是一望无限的荒原,南面两三里外则是一片低矮的山林,太阳就要落山了,瑟瑟秋风袭来,已带上了几分寒意。
忽然,仿佛秋风突然骤急起来,风声飒然,摩擦野草的声音突然增大了十倍。
夜落纥若有所觉,猛一抬头,就见四面八方骤然袭至的狼牙箭,已经像镰刀刈草一般连人带马射倒了一大片,人喊马嘶声这才仓促响起。
“埋伏,有埋伏!”
有人凄厉地大叫,叫声随即戛然而止。
“嗖嗖嗖!”
“噗噗噗!”
弓弦颤鸣,箭矢破空,利箭入肉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毙命前的惨呼,使得整个队伍顿时大乱。那一阵乱箭雨打残荷一般,刹那功夫就放倒了一片。
射箭的人站在道路两侧一箭之外的地方,草地上挖了能容人藏身的一个个坑洞,上面饰以枯黄的野草,望去毫无破绽,夜落纥的探马刺候也并非全沿道路而行,可他们也并未探查一箭之外的地方,这时候,那些伏兵幽灵般地冒了出来,肆无忌惮地开弓射箭,用猛烈的箭雨收割着人命。
“啊!”有人正欲去摘盾牌,有人正欲跳下战马,可是转瞬间就被利箭贯身,惨叫摔倒。
“散开,反扑!”
不等夜落纥下令,有经验的将佐已大声呼叫起来,这时他们才来得及摘下马鞍旁的圆盾,拨马向两侧射箭的伏兵猛冲过去,雪亮的钢刀高擎于手中,只要给他们三息的时间,他们就能冲到那些弩手面前。
然而,队形刚刚散开,南侧两三里地外的矮山密林中突然杀出了五路人马,呈五个锲形阵,锋芒毕露地刺向一条长蛇的甘州兵,看那模样,他们想利用骤急的箭雨袭急打乱甘州军的阵形,再用猛烈的冲锋把他们截成数段,分而歼之。
“退!,退退!”
阿里王子拔刀在手,护着夜落纥仓促向后退去,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骤逢敌袭,顷刻间就被射死了数百人马,可是能被夜落纥带到这儿的士兵,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汉子?凭着他们精湛的马技、灵活的身手,人尸马骸、圆盾皮甲的抵挡,他们总算撑过了这一波猛裂的攻击,并且很快恢复了秩序,簇拥着夜落纥后阵变前阵急急逃去。
“呜~~呜~~~~”
“咚咚咚……”
号角与战鼓齐鸣,斜刺里又杀出一支骑兵,从南面山坡上俯冲而下,漫山遍野地截向他们的前方,当真如猛虎下山一般。那些夏州骑士驱马如飞,且弛且射,一旦进入六十步之内的距离,他们立即收弓拔刀,踏直了马镫,呐喊着冲上来肉搏。
一个急急驱马迎敌的甘州兵首当其冲,被那冲在最前的夏州将领一刀连盾带人劈成了两半。随即他磕马提缰,战马再冲,刀光一闪,又是一颗人头冲天而起,那人跃马扬刀,溅得满脸鲜血,显得异常狰狞,正是夏州守将拓拔昊风。
利箭破空生啸,兵刃耀日生辉,这场短促的伏击战打了只有短短一柱香的时间,却是战果显赫,遗于地上的尸体至少一千多具。回纥兵若不是这一路行来总是敌军在后,向前疾逃已形成了他们的惯性思维,也不会落得这么凄惨。可他们怎能想到他们急如星火的这般行军速度,前边居然有人早早的做好了埋伏?
“鸣金!不要追了!”
张崇巍翻开一具尸体认真看了看,缓缓直起腰来吩咐道,鸣金声立刻响了起来,训练有素的夏州兵立即停止了追击。
“张将军,怎么不追了?”拓拔昊风快马急驰到张崇巍身边,一挺腰跃下马,大声问道。
张崇巍沉声道:“咱们伏击的这些人不是绥州兵,他们是回纥人,嘿!想不到夜落纥这么快就逃过来了,既然他也来趟混水了,这事儿还是先禀报种大人再做定夺吧,不可莽撞。”
夜落纥仓促中伏不敢恋战,眼见退路被切断,只好慌不择路,沿三岔路的最后一条向北的道路急急行了下去,一路疾逃,眼看将到一座谷前,就见前方一路兵马急急驰来。
夜落纥一见不由面色如土,绝望地道:“此处竟然还有一支伏兵?这……这……嗯?且慢,他们……他们的形色怎么如此狼狈?”
对面而来的乃是李继筠的绥州兵,李继筠壮志在胸,本想效仿杨浩来个奇袭夏州,想不到种放那个不知兵的书呆子根本没在夏州等他去攻城耀威、等他去借宋国讨逆之事煽动夏州城中的拓拔贵族们造反,种放居然主动出兵,与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场野战。
李继筠一败涂地,再败还是涂地,涂来涂去,就变成了他在前面跑,种放在后面追,李继筠被种放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今逃到二狼口刚刚收拾了一下残兵败将,不想一出谷就碰上了夜落纥的人马,一时间,李继筠也吓呆了:“他们追得怎么……嗯?且慢,他们的形色……怎么比我们还狼狈?”
第十二章 运筹
李继筠真是被种放给打怕了,胆战心惊之余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对面军中簇拥着一将,远远看去隐约有些面熟,定晴再看,这才认出那人乃是甘州回纥的夜落纥大汗。
前两年夏州定难军和吐蕃人、回纥人战事连绵,后来迫于杨浩崛起太快,已对夏州构成极大威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与仇敌和解,忍气吞声做出让步,当时就是他受父亲之命与凉州吐蕃首领络绒登巴以及甘州回纥首领夜落纥数度进行谈判,他自然认得夜落纥的模样。
如今两人竟在这里相见,李继筠不由又惊又疑,试探着上前喊话相认,夜落纥才晓得前边这路人马竟然就是那个所谓的绥州李丕寿的人马。夜落纥惊喜交加,连忙上前相认。
二人下马互诉处境来由,都是被杨浩所害,夺了他们家的根基,一个死了老爸,一个弃了老婆,逼得他们如丧家之犬般落到这步田地,说到凄惨处,也不由掬一捧英雄泪。
二人昔年虽是仇敌,此时却已是实打实的盟友,说起杨浩来更是份外的眼红。
这时夜落纥才晓得李继筠奇袭夏州,实际上根本没有对夏州构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他以破釜沉舟之势离开绥州,本来算计的很好,想着李家统御夏州上百年,在那里的势力根深蒂固,李家的影响绝不是那么容易被抹除的,而且如今杨浩不在夏州,而定难军又碰上了他们最强大的敌人:宋国,夏州此刻必然是人心惶惶,各部族的头人酋首们意志摇动,这时只要他李继筠兵临城下,就能在这些拓拔氏贵族摇摆不定的心中再压上一块沉重的砝码,一举夺回这党项羌人中兴之地。
谁想到那种放居然兵出夏州城,在旷野平原间摆开阵势,与他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场遭遇战,以后的情形他不说夜落纥也看到了,李继筠倾绥州所有的三万五千名兵卒,如今只剩下了破破烂烂的一万人,而他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却连夏州城的边儿都没沾着,这些天一直在夏州外围玩敌进我退的把戏来着。
夜落纥就不必说了,他本来比李继筠的势力强大十倍,现如今混的还不如李继筠呢,两个人咬牙切齿,痛定思痛,便绞尽脑汁地开始磋商如何应对当前的形势。
经过一番磋商,二人想出来三个行动计划:一是集合两人全部兵力,埋伏于杨浩必经之路,利用杨浩东返的急切心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二是合力围攻夏州,如能争取到城中拓拔氏贵族的支持,就能趁种放挥军在外的机会轻易破城。只要占据了夏州城,凭他们现有的兵力怎么也能坚守一两个月,那样就能造成整个东线地区人心浮动,给宋军攻破横州创造机会。第三就是马上向横山转移,内外夹攻,先助宋军攻破横山防线,再挟宋军之威反攻夏州。
打杨浩的伏击,二人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还是否定了。杨浩挥兵东返,手中至少有八万人,他们二人的残兵加起来一共不到两万人,打伏击的确大部分时候是以少对多的局面,可前提是他们还得有后续的军队,可以利用他们打伏击创造的战果来扩大战绩,扭转战场形势。
如今他们一共只有这么点人马,杀人一千自损八百,这一锤子买卖下去,就算成功伏击,他们的人马也要损失殆尽了,那时不是白白让宋军捡个大便宜?这一点不管是夜落纥还是李继筠都无法?接受。更何况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种放,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钻出来,这计划太过凶险。
两下里合兵一处攻打夏州倒是个令人心动的诱惑,可是盘算来盘算去,二人还是否定了,夜落纥刚刚中了种放的埋伏,现场必然有受伤和被俘的士兵,种放的人马一经盘问,得悉夜落纥的人马也赶到了这里,必然会引起警觉。李继筠可没有自己一到夏州城下,振臂一挥,城中守军马上倒戈出迎的自信,而种放的兵马以及杨浩的七八万大军都是随时可能要出现的,到时候打不下夏州不要紧,反让人一锅端了那就冤枉之极。
二人计议来计议去,最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去横山。他们两下合兵一处,将近两万兵马,这股兵力要冲破党项八氏的部落势力辖区还是办得到的,而且以这股兵力,也足以给镇守横山的杨继业造成相当大的困扰,只要他们能在横山打开一个豁口,就能把宋军源源不绝地放进来。
一对难兄难弟一拍即合,计议已定,立即合兵一处,兵进大沙堆,经七里平直扑横山,要抢在杨浩援军到达之前,撕破横山防线去了。
种放本来驻军三岔口,令张崇巍、拓拔昊风在前路偃兵设伏,本来是要打李继筠的,不想夜落纥一头踩进了陷阱,发现敌军有异,又审讯了俘虏得到准确消息后,老成持重的张崇巍立即劝阻拓拔昊风,回师三岔口兵塞,把消息禀报了节度副使种放,请他定夺。
种放听说夜落纥已经逃到了夏州左近,眉头顿时蹙了起来,他倒背双手,在戍楼中轻轻踱着步子,口里边念念有词,一双眼睛还时不时的翻向天空,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麾下众将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思考时的习惯,只是静静地等候着,过了半晌,还不见种放有所决定,拓拔昊风忍不住了,大声道:“大人,大帅马上就要回师了,夏州安危可保无虞,咱们现在何不趁胜追击呢,如果能抢在大帅赶回来之前一举歼灭夜落纥部或李丕寿部,那岂不是奇功一件?”
种放轻轻摇了摇头,又沉吟半晌,这才吩咐道:“立即把我们这里的情形传报到太尉那里,请太尉一路小心,勿中埋伏。”
李继谈应了声是,紧跟着问道:“那我们呢,现在该如何做?”
种放双眉一扬,沉声道:“张崇巍,你率所部马上赶赴德靖镇,如果李继筠或夜落纥部经过那里,只守不攻,只是阻滞了他们的队伍,那就达成了你的使命。李继谈,你率所部去守铁冶务,防止他们经银州奔回去,他们若想逃出生天,这是除往横山外的唯一一条路,切记,你也是只守不攻,只要能把他们牢牢地困在我夏州地面上,就是你的大功一件。”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兵遣将,众将对种放的手段已是心悦诚服,李继谈和张崇巍二话不说,齐齐拱手道:“末将遵命!”
拓拔昊风迫不及待地道:“大人,那我呢?”
种放微微一笑,说道:“你么,随本官回夏州,加强夏州防务。”
“什么?”
拓拔昊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叫道:“大人,想当初李丕寿气势汹汹而来,人人都劝大人据城而守,不可冒进,可大人你却一意孤行,执意出兵寻敌决战。而今,咱们胜券在握,大帅的兵马顷刻间也就到了,你的胆子怎么反而变小了?”
李继谈和张崇巍同声喝止道:“昊风,怎么用这种口气跟种大人说话,还不快快谢罪。”
种放微笑道:“无妨。拓拔将军,须防狗急跳墙啊。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如今大帅马上就要回师,大局已定,需要冒险的已不是我们,那我们又何必冒险?切记,兵出险招,乃迫不得已之举,若处处行险,剑走偏锋,早晚必吃大亏。”
拓拔昊风眼见大功在握,种放却一反常态,采取了谨慎姿态,心中大是不服,可是李继谈和张崇巍在一旁扯着他的衣袖,不断示意他少说几句,而且这些时日下来,他对种放用兵确也心悦诚服,因此虽然还是不理解,却还是闷声答应了。
种放也不多做解释,便命飞羽立即传书杨浩,示警报信,同时命张崇巍和李继谈马上领兵上路,自己则迅速回师夏州。
当初,刚刚收到李丕寿挥军四万,绕过银州奇袭夏州的时候,夏州文武本来都一力主张在此严峻形势下采取稳妥的守势,借助夏州城的高墙深壕抵御绥州军的进攻,而种放当时则坚持主动出击,御敌于外,是因为实质上如同定难军宰相的种放,站在他的地位,有他更深一层的考虑。
首先,杨浩西征已用去了夏州这两年来的大部分积蓄,可以预料的是,将来他要稳定河西诸州,对其实施统治,仍要动用一部分储备,而此时已是秋季,夏州附近的大片良田已进入成熟期,夏州城外还有大片的牧场、农庄以及财源滚滚的作坊工场,如果兵力收拢于夏州城内,这些根基都会被乱兵毁去,对正遭受宋军攻击的夏州来说,那是雪上加霜。
其次,李继筠寄予厚望的,正是种放所忌惮的。夏州的拓拔氏豪门贵族太多了,其中有的并没有从杨浩上位中获得什么实际利益,有的忠诚度有限,如果李丕寿兵临城下,打出匡复李氏的旗号,再加上有宋国大军压境这个因素,难说会不会有人临阵反戈,防范再严密、防御再坚实的城池,一旦出了内鬼也很难抵御敌人,既然如此,不如主动御敌于外,反而更加安全。
第三,就是此举可以向周边各部,向党项八氏,向定难五州的子民释放一个信号:夏州,并没有因为大帅东征、宋国来袭而失去对其辖地的控制,夏州还有足够的余力打击入侵之敌,警告蠢蠢欲动者安份一些。
否则,以目前杨浩乃宋国封疆大吏的身份,定难军正在重复着折家军面对打着受折家所邀的旗号而来平叛的宋军时的尴尬,打吧,理不直气不壮,不打呢,则只有束手待毙。虽说杨浩的军队是以定难五州军队为骨干,招兵买马自行建立的,不会听从朝廷号令,可是一些无形的东西对军队、对百姓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的,一旦有一个部落或一营官兵投敌,其连锁反应将十分堪虑。
有鉴于此,种放才坚决主张御敌于外,主动出兵,他将自己从各个方面的综合考虑合盘托出,最后还是得到了罗冬儿的大力支持,这才得以力排众议,调兵出城。而今,杨浩将归,大局已定,他当然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优先考虑的自然是确保夏州稳若泰山。
杨浩回来了,当他的大旗出现在夏州城外时,守候在城门外的文武官员、士绅百姓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已然有人欢呼起来。夏州在杨浩远征期间,能支撑到现在,如今他率大军归来,而且是一举踏平了河西故道,以新胜之师,挟满腔锐气而回,或许夏州面前的这个难关就能闯过去了。
一见杨浩,种放、萧俨、徐铉、丁承宗等人脸上就露出了由衷的喜悦,节度留后丁承宗由人推着,率先迎上前去,抱拳道:“职等恭迎太尉归来,先贺太尉一统河西。”
杨浩翻身下马,满面春风地抱拳道:“杨浩远征期间,多赖诸位维持夏州军政,杨某能平定河西,诸位功不可没,在此,杨某先谢过各位。”
杨浩向前来相迎的夏州文武团团拱手为揖,众人纷纷举手还礼,一通忙乱寒喧后,丁承宗立即道:“太尉,横山那边……”
杨浩泰然道:“不急,咱们回府再说。”
一旁种放见了,不由会心地一笑。杨浩这般沉得住气,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些惴惴不安的夏州文武官吏、士绅名流们看在眼里,当可安心了。
杨浩此举确实是为了安抚军心,其实他现在心里比谁都急,他恨不得马上就把横山内外发生的一切情形事无巨细地了解一遍,但是从夏州文武的脸上,他看得出,虽然人心不定,但是眼下还没到火烧眉睫的时候,做为夏州的军政最高统帅,这个时候他的一举一动莫不引人关注,此时他能神情自若,安之若素,将远比一番慷慨陈辞更能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
对于眼下的夏州,杨浩心中其实是颇为庆幸的。庆幸的是他有杨继业、种放这样的名将,能为他分忧解难,庆幸的是他这两年来对内政建设不遗余力地投入终于得到了回报,他的统治已经初成规模,统治机构已日趋成熟完善,并没有因为他这个统帅不在夏州就群龙无首,变成一团散沙。
节堂就在他的节帅府西侧,到了节府前面,杨浩下意识地向自己的府门看了一眼,他多想现在就回到府中,见见自己的娇妻爱妾,看看他的宝贝女儿,还有冬儿,现在应该已经生了吧,为什么往来的军书中对此一字不提呢?大敌当前,他也不好动问此事,而现在文武臣僚都在身边,等着他对夏州目前的困局做出指示,虽然家门近在咫尺,他竟然要效仿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
轻轻的一声叹息,杨浩硬起心肠,正要直奔节堂,府门中忽然走出了一群人,杨浩立刻站住了,跟在他身后的文武官员们很默契地停住了脚步,只见娃娃妙妙一左一右陪着冬儿,正娉娉婷婷地站在府前,瞧见官人归来,三人喜泪盈睫,若不是见他身后跟着许多官吏士绅,三人早就忘情地扑了上来。
杨浩瞧见三人,却是一怔,女英有孕在身,按时间算,现在已经显怀,不出面本在情理之中,不过……出现的这三人……,娃娃手中牵着雪儿,妙妙牵着呀呀学语的姗儿,而冬儿……冬儿怀里抱着的那小小婴儿……
杨浩急行几步,抢到冬儿面前,冬儿喜极而泣地唤道:“官人。”
杨浩匆匆瞟了眼三位娇妻略显清减的俏丽容颜,迟疑道:“冬儿,这……这是……”
一旁雪儿已叫了起来:“爹爹,雪儿好想你。这是弟弟,嘻嘻,娘亲给雪儿生了个弟弟。”
杨浩又惊又喜:“弟弟?”
冬儿破啼为笑:“官人,这是你的儿子,才刚刚满月呢,妾知官人重任在身,恐官人恋栈思归,因此不许人把喜讯传报于你,可怜这孩儿,直到今日才见到他的爹爹。”
杨浩喜出望外:“他是我儿子?哈哈,我也有儿子了,来来,快让我看看。”
杨浩后面,种放适时走上两步,笑吟吟地道:“太尉一统河西,此是一喜,复得佳儿,又是一喜,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众人纷纷拱手笑道:“恭喜太尉,贺喜太尉。”
杨浩抢过儿子,看着那不管不顾,只是呼呼大睡的胖儿子,不禁喜形于色,冬儿擦擦眼泪,又笑道:“孩儿还没起名呢,就等官人回来,好为他起?个名字。”
杨浩端详着那撅着小嘴睡得正香的婴儿,笑不拢嘴地道:“不用想了,就叫……唔,就叫杨佳。哈哈……”
身后,种放和丁承宗相视一笑。
毕竟公务繁忙,冬儿几女都是识得大体的女子,虽与郎君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只匆匆一瞥,稍慰相思之意,便赶紧回府了。杨浩与妻儿没说上几句话,便先赶到了白虎节堂,暂抑与亲人团聚的喜悦,收拾心情,凝神听众将讲解着当前的情形。
丁承宗侃侃而谈道:“自横山送回的各种军书战报,概由下官整理归纳,此中情形,承宗可以向太尉详细解说。王继恩先诱赤忠作反,一举擒获折家满门,随后打起受援平叛的旗号,统五路兵马攻陷府州几处要塞,切断麟府两州联系,羁绊折家军以待潘美发雷霆一击,这些情形,太尉已经都知道了。”
杨浩点了点头,丁承宗又道:“我们在潘美赶到之前,便主动撤军,回防横山,打乱了宋军部署,抢得了先机,潘美赶到以后,双方以横山为线,展开争夺。宋之企图,是占我五州,进逼河西,所采取的方略是,武力进击和羁縻并举,他们一面拉拢绥州李光睿残部牵制我银州、夏州,一面对横山各堡塞羌人部落封官许愿,施以贿赂,进行分化瓦解,多方招抚。军事上,则以暖泉峰、浊轮寨、大横水为重点不断进攻……”
杨浩站在沙盘前,静静听着,目光不时随着丁承宗的介绍,移向相应的位置,丁承宗接着道:“我们还抓获了意欲翻越横山的宋军秘使,从他身上搜到书信一封,这信本是写给甘州夜落纥的,信中说……太尉有不臣之心,故兴兵讨伐,朝廷并无意于河西,又说朝廷现已联络绥州党项羌人、陇右尚波千等吐蕃众侧击我腹背,以分兵势,要夜落纥自我夏州背后掩杀,彼此呼应。”
杨浩听到这里不禁淡淡一笑,他早料到赵光义必会借助当地各方势力,所以抢先下了一步棋,让赤邦松和六谷藩的罗丹赶赴陇右,一个暗中分化离间,一个明着动刀动枪,陇右吐蕃自己打得如火如荼,哪里还有余力顾及河西。甘州的夜落纥更是自顾不暇,他纵不来攻打夏州,杨浩也是要去平他的甘州的,唯一一个被赵光义利用了的,就只有绥州的李丕寿罢了。
丁承宗道:“杨继业将军所采取的战略是,对横山诸羌部落同样封官许愿,以作拉拢,对投靠宋军的部落毫不手软,全力打击,软硬兼施,促使横山诸羌至少做到袖手旁观,不予生乱。对正面之敌,则屯重兵血战,不让横山寸土,同时另遣奇兵,断敌粮道,劫敌粮草;
此外,因宋军是由边军的安利军、隆德军、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和朝廷禁军组成,各有派系和从属,诸军之间缺乏统一指挥,互不协同,故而杨将军在防御之中,不时发动突袭,使得宋军各路首尾不能兼顾,吃了不少暗亏,迫使宋军改变了战略。”
杨浩很感兴趣地道:“哦?宋军改用了什么策略?”
丁承宗道:“潘美主张,以六路边军合为一路,自己的禁军为一路,放弃横山一面,专攻横山一点,利用优势兵力分别自兔毛川、须弥洞齐头并进,呈钳形夹击,速战速决。王继恩则认为此招孤注一掷,太过行险,一个不慎损兵折将的话,已到手的麟府两州都要被夺回去。主张先行稳固新占的麟府两州,巩固防务,再进取横山,占据要地,修筑堡寨,步步进逼。
两下里僵持不下,潘美是主帅,王继恩是监军,众将领无所适从,最后官司打到了东京城,赵光义取了折衷之策,同意两路分兵,但不同意突击冒进,要潘美出塞筑垒,步步为营……”
丁承宗此时所说,竟是连宋军主将不同的意见、在朝廷上发生的争执都一清二楚,显见杨浩在朝廷那边是隐有耳目的,虽说这只是大政方针,并不涉具体而微的战策战术,但是对夏州军排兵布阵,如何调遣,那也是大有衬益的。
丁承宗道:“潘美奉旨而行,兵分两路,步步为营,因其集中兵力,而我军在兵力上本就弱于宋军,又须防守整个横山,初始着实吃了几个大亏,潘美又施声东击西之计,佯攻飞壶口,实夺马湖峪,杀我守军三千,一日之内,连夺三个城头,王继恩在他后面垒堡寨而进,他在马湖峪筑了一处堡垒,占此要地,北可攻芦州,南可攻银州,又可屯粮以供给前哨,占据这处地利,我军着实凶险。”
杨浩面皮一紧,沉声道:“杨继业如何应对?”
丁承宗道:“杨将军先放弃一些地势不太险要的地方,诱敌深入,使得宋军张开两翼,彼此不能呼应,这才据险隘死守,同时调一路奇兵出明堂川,绕经辽国草原,攻府州后路,待府州烽烟一起,求援军书雪片一般飞来,潘美就只有被迫撤军了。
杨将军则趁势反击,逐一收复了失地,又兵困马湖峪的守军。嘿!那马湖峪粮草倒是屯积了不少,可笑的是,堡寨中竟然没有活水,杨将军困了马湖峪,与宋国的援军血战九日九夜,打退无数次进攻,堡寨中的宋军则空守着一袋袋粮米,眼睁睁渴死了一半,余者全部被俘,如今马湖峪已重回我手。双方再度陷入僵持阶段。”
杨浩吁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将丁承宗所说在心中又细细地滤了一遍,这才转首看向种放。
种放会意,将他如何主动出击迎战李丕寿,如何打败绥州军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又道:“夜落纥与李丕寿先后出现在夏州附近后,下官料这两路残兵一旦汇合,所取不外乎伏击太尉、奇袭夏州或夹攻横山之策,是而向太尉示警后,立即赶回坐镇夏州,同时命张崇巍、李继谈分别率部驻守德靖镇、铁冶务,阻敌退路……”
他说到这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不料,这两路人马竟似早有联系似的,夜落纥刚刚逃离我伏击之地,就与李丕寿合兵一处,马不停蹄地向横山去了,张崇巍赶到德靖镇时,他们的人马刚刚穿过该镇,既然大帅马上就要赶回,而他们业已离开,下官在夏州也不需要留驻那么多军队,所以当时马上就命令张崇巍、李继谈率部追了上去。如此情形,他们就算逃到了横山脚下,后有追兵形影相随,他们也无法对我横山主力展开有效攻击的。”
“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以前。”
杨浩点了点头,再度沉思起来。
徐铉见状,忍不住说道:“太尉远征西域,风餐露宿直至玉门关,又一路急急赶回夏州,鞍马劳顿,将士俱乏,本该好生歇养几日。不过……横山三军,一直都在翘首企盼太尉的归来,如今太尉已率大军回返,下官说句不近情理的话,太尉应该马上亲自赶赴横山,亲自指挥作战!”
杨浩摇摇头道:“这个不急。”
众人面面相觑,面上都露出古怪神色,这事儿不急什么事情才急?难道还要先抱抱娘子、逗逗孩子?
杨浩顿了顿道:“西征玉门关,虽势如破竹,那是因为民心所向,又赖张浦等众将扶持,三军将士效命,本太尉不是张良萧何韩信英布之流,虽能将将,却不能将兵,真论起排兵布阵、战场厮杀,不及杨无敌多矣。”
徐铉不悦地道:“纵然如此,太尉乃我夏州砥柱,也该现身横山,以定我民意,壮我军心。”
杨浩淡淡一笑道:“去,总是要去的,不过……眼下却有一件事,比我亲自赶去横山坐镇更为重要。”
他双目轻轻一扫,吩咐道:“种放、丁承宗、萧俨、徐铉、拓拔昊风、木魁、林朋羽,范思棋……”
杨浩一口气点了十来个人的名字,然后说道:“你们留下,余者退下。”
节堂上一阵脚步杂乱,没有点到名字的文武官吏纷纷告退,大堂上顿时清静了许多,杨浩返身走到帅椅前坐下,缓声道:“诸位,请坐吧。”
众人纷纷就坐,种放拱手道:“不知太尉有何大事商量?”
杨浩道:“这件事,就是我杨浩、乃至我夏州今后的立场。”
他展了展自己的袍袖,苦笑道:“如今,我杨浩还穿着朝廷的官衣,还是朝廷钦封的横山节度使、检校太尉、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可是……我却在正在同朝廷的大军开战。朝廷指斥我勾结府州属将,吞并府州,我们迄今为止,还没有正面应对这个罪名,以前我没有回来,我的人可以闷头打仗,不去理会这件事。如今,我已经回返夏州,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呢?”
众人一下子明白了杨浩的话,不错,这个问题才是眼下亟待解决的问题,也是关系到杨浩麾下每一个人的大问题,身份不正,这仗终究打得不明不白,立场未决,光是防就防得理不直气不壮,更遑论主动出击,进逼宋国领土了,局缩于一隅施展不得,这样的话,他们先天就失了人和,放不开手脚。
立场!
太尉回来了,首先需要决定的,就是他应该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面对东京汴梁的那位皇帝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其中的厉害之处:立场,什么样的立场?
丁承宗的心忽然变得火热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刚要开口点破这个大家都有心支捅破,却又都不敢去捅破的薄薄一层窗户纸,穆羽忽然未经宣召,急急冲入节堂,叫道:“大人,折姑娘来了!”
第十三章 唇枪舌箭
杨浩自返回夏州以前,一直在考虑未..来的立场和出路。这一点不仅涉及他未来的发展方向,对他当下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也有着莫大的指导意义,所以他留下自己权力班子的核心成员之后,便立即提出了这个问题,不想他刚开了个头,子渝竟然到了。
杨浩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快,快快有请。”
种放咳嗽一声,提醒道:“太尉,该当亲自出迎才是。”
“啊?哦!”杨浩恍然大悟,连忙站起身来。
种放说的不错,现在折子渝可不是盟兄小妹的身份,而是折家势力的代表,对她的一举一动,代表着夏州对折家军的态度,岂可不慎。
杨浩连忙离开帅案,带领.99lib.文武亲自迎出节堂,折子渝正站在阶下,穿着一身戎装,她虽玉颜消减,有些清瘦,但是这一身武装,俏丽中倒也透出几分勃勃的英气。
杨浩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当日她一怒而去,杨浩真以为这一生都无缘再见了,想不到……做了他那大媒的居然是赵光义,若不是赵光义袭取府州,子渝今日又怎会乖乖出现在他们面前?四目相对,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倾吐。
思来想去,啼笑皆非,杨浩神情复杂地看着子渝道:“子渝,未曾远迎,尚请海涵。”
折子渝手中捧着一只锦匣,上前一步,躬身道:“保德军折子渝,见过杨大元帅。”
“子渝……,快快请起”,杨浩急忙上前搀扶,手指一碰她手臂,折子渝的娇躯不由一颤,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却又马上垂下眼帘。走得近了,才能看出子渝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惫,杨浩眼中流露出一抹心疼的意味,却只轻轻说了句:“子渝,快请进来,咱们堂上说话。”
一行人重新返回白虎节堂,杨浩叫人在上首为折子渝置了张座椅,又送上一杯香茗,折子渝却不就坐,只把那锦匣往椅上一放,立在杨浩帅案前,说道:“杨太尉,子渝此来,有三件事要禀与太尉。”
杨浩刚刚落座,一见她未就坐,便又站了起来,说道:“子渝坐下说话就是。”
折子渝不为所动,肃然说道:“府州折家与太尉一向荣辱与共,同进共退。今宋廷使计,诱我苛岚防御使赤忠背叛我家兄长,擒我全家,占我州府,折家军骤失根本,茫然不知所向。子渝与我折家众将计议,征得诸将同意,愿将折家军从此归附太尉,听凭太尉调遣,还请太尉恩准。”
杨浩没想到她单刀直入,马上就提到了这个问题,有些迟疑地道:“时局变化,难以预料,或许……我们有机会重新夺回府州,到那时……”
折子渝黯然一笑,轻轻说道:“折家老少,尽在宋廷掌握之中。纵然夺回府州,折家军又如何存续?折子渝又如何与宋廷为敌?不瞒太尉,如今横山战事吃紧,折子渝偏于此时率折家军来到夏州,就是因为我折家军如今身份不明、立场难定,宋廷打起受我兄长所请援师平叛的旗号,又裹挟我侄儿为傀儡,以致三军束手缚脚,战也不是,和也不成,士气低迷,人心焕散,结果不但不能成为杨将军的臂助,反而做了他的累赘,马湖峪一战,就是我折家军迟疑出战,贻误战机,丢了那处险隘,逼得杨将军兵出险招,方才扭转败局。”
折子渝涩然道:“折家军若不能抹去折家的印记,便不能有所施展。太尉请勿推脱了,子渝此举,只是不想府州数万好男儿,糊里糊涂地葬送在战场上,太尉是我长兄义弟,如今……把折家军托付给太尉,子渝才能放心,他们……也算有了一条出路。”
杨浩深有同感地苦笑道:“你的难题,也正是我的难题……,唉,你先坐下吧,这件事容后……”
折子渝不搭他的话碴儿,自顾说道:“太尉,子渝还有一言,如今横山战事吃紧,折家军又已撤下了战场,还请太尉早发援兵,以免……”
杨浩忙道:“这个勿需担心,本帅已发兵四万奔赴横山,由杨继业辖制,统一部署,以应强敌。不日,本帅还要亲赴横山的。”
折子渝道:“如此甚好,子渝要面禀太尉的第二件事,是我率军自横山撤下来时,恰逢一路乱军往横山而去,观其旗号甲胄,不似太尉的兵马,子渝率军阻拦,欲问明那路人马身份,他们却立即与我军动起手来。双方恶战一场,那路人马抵敌不过,向东南逃去了。
随即张崇巍、李继谈两位将军率兵追来,子渝才知方才那一路败兵竟是绥州李丕寿和甘州夜落纥的联军,子渝当即就派程世雄率军与张、李两位将军一起追下去了。张李两位将军知我欲归夏州,故而托我将此军情禀与太尉和种大人知道。”
杨浩一听喜形于色,种放、丁承宗等人听了更是松了口气,尽管他们已做了最好的安排,但是他们还是担心夜落纥和李继谈万一甩脱追兵,抢先杀上横山会给横山战局造成什么不必要的损失。幸好,人走霉运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那对难兄难弟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一路人马自战事吃紧的横山迎面而来,如今有程世雄和张崇巍、李继谈三路大军追去,这对末路枭雄就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众人正在欢喜议论之中,折子渝已捧起那锦匣,一双妙目中微微露出关切之意,轻声问道:“太尉,不知飞羽所属,有一位贾大庸贾公子,他……可已安然返回太尉身边了?”
杨浩自知她说的是谁,想不到以她的精明,迄今也未看出竹韵是个女孩儿家,心中不觉有些好笑,但是一见她手捧的盒子,神色却也凝重起来,忙道:“贾大庸……,他已安然返回。当日,他引了吐蕃人一路西去,直到青海湖附近才摆脱了敌军,翻越大雪山到了河西,当时本帅正引兵西征瓜州,得以遇见了他。”
折子渝喜道:“贾公子安然无恙就好。那么此事的前因后果想必太尉业已知晓了,此物是贾公子托我保管的,不料府州惊变,羁绊了身子,直到今日……子渝才能完璧归赵。”
折子渝说完,将锦匣轻轻送到杨浩面前,杨浩连忙双手接过,将那锦匣轻轻放在案上,看着那锦匣,目中闪过一丝异色。和氏璧、传国玉玺,不管是哪一个名头,都是一个传奇,这里边的那件东西从春秋战国直至如今,多少王朝兴替、多少帝王将相,不管是贤是昏,不管是千古一帝还是亡国之君,围绕着这匣中小小一方玉玺,发生过多少故事……
可是很奇怪,当它摆到了面前的时候,杨浩对这宝物却只剩下一种好奇感,却并没有那种国之宝器,操之我手的惶恐与狂喜。
丁承宗见杨浩悠然出神,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太尉……”
“喔……”
杨浩矍然惊醒,忙放下锦匣,肃手道:“本帅正与诸将讨论一桩大事,五公子来得正好,你请坐,咱们一同参详。”
“属下遵命!”杨浩说的客气,折子渝却固执地执以下属之礼,杨浩只能无奈地望她一眼,眼中满是幽怨,折子渝却不领情,目不斜视地在椅上坐了。
杨浩吁了口气,缓缓坐回帅椅,目光在众文武脸上一扫,朗声道:“方才所议,事关重大,还请诸位各抒己见,本帅现在……洗耳恭听。”
林朋羽老脸胀红,慷慨陈辞:“老朽以为,太尉就应该反了它宋朝,如今太尉名义上是宋臣,然而太尉早已不是朝廷颁赐的那个芦州知府了。这民,是太尉一手带出来的,这兵,是承自李继岑大人,太尉头上虽无那顶皇冠,实则却是无冕之王。既如此,何不求个名正言顺?”
老林是汉国宿儒,自从随了杨浩,这才壮志得伸,老来反而官越做越大,如今见有机会保杨浩称帝立国,那可是从龙之功啊,有生之年,他也能辅佐一位皇帝,建一世功业!一时间,林朋羽就像喝了一壶烈酒,神为之醺醺,血为之沸腾,当下鼓弄如簧之舌,头一个跳出来表态支持。
“以太尉如今身份,那是以臣抗君,是逆臣,名不正言不顺,处处束手缚脚,西域诸部观望者众,欲求外援的话,以宋国臣子的身份又能结盟何人呢?不如自成一格,称帝建制,到那时,联辽抗宋,自可傲立于西域矣。更何况,如今宋人的刀已经架在了咱们的脖子上,这君臣的情义早就断了,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范思棋反驳道:“林老,愚以为,当前夏州之危,未必非得称帝才能解决。朝廷给太尉编排的罪名是勾结叛将赤忠,图谋府州之地,这才兴兵讨伐,如果咱们现在反了,不正中宋廷之计?太尉先牧芦州,再得先帝遗诏而成元帅,在天下人眼中,这可都是朝廷的扶持,如今咱们羽翼丰满就反了?就算朝廷有对不住咱们的地方又如何?正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朝廷这么大的恩典,咱们若没有更充足的理由,如何反得理直气壮?
再者,赵光义虽不及其兄多矣,但是秉政治国方面也不是个昏庸无道的君王,宋国目前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如今弃宋称帝,不合民心,定然是千夫所指啊。你所说的联辽抗宋,未免也有些一厢情愿,现在尚未明了辽国态度便仓促称帝,万一辽国那孤儿寡母自顾不暇,到时谁来助你?”
丁承宗一听有些沉不住气了,便道:“范大人所言,不过是担心称帝立国,不得宋人民心罢了。呵呵,就算我们现在一味地向宋廷忍让、效忠,就能得到宋人民心么?不会,永远不会,有时候,这民心是争过来的bbr>..,有时候,这民心却是打过来的。
我们现在称臣俯首,就能避免宋人的刀兵么?我们现在做的,与自据一地、自立一国有什么区别?如今,河西诸州已经到手,地域了阔,子民百万,已经具有立国之根本,不立国称帝,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来说毫无助益,可要是称帝,那就不然了,军队会明白他们是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而百姓心有所属,也会不遗余力,此时称帝,正当其时。”
卢雨轩和林朋羽本是知交好友,此时却站到了范思棋一边,其实他早已看出以杨浩这样的发展,早晚要向着自立称帝的道路去,可他反复思虑,却不认为现在建国称帝正是良机,于是斟酌着说道:“留后大人,太尉如今就是河西之主,有无帝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种情况下,我们不立国称帝,与宋国未必没有回旋罢战的余地,可是为了一个虚名,却会使得宋国不遗余力,大军压境,何苦来域?”
“虚名?呵呵,这只是一个虚名么?”折子渝浅浅一笑,缓缓站了起来。
她没想到,刚刚赶到夏州,竟然参与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会议,方才她以折家掌门人的身份向杨浩献兵归附时,心中正不无怨尤。尽管她归附献兵所托的名义是为了给折家军找一条出路,不过既然将折家兵将一股脑儿地送给了他,自然便有相托之意,希望他能替自己出头,报折家一箭之仇,这不只是做为折家军掌舵人的正当请求,也是她一个女孩儿家,受人欺负时,下意识地希望自己的男人为她出头。
可是杨浩这个一锥子扎不出血的臭男人却在那里推推却却,折子渝多么希望他能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答应为她一力担当啊。尽管她心中一向以来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胡乱承喏、鲁莽好斗的匹夫,一向最欣赏的就是那种谋而后动,泰山崩于前而不失其色的男子,可是如今她一肩重任身心俱疲,倒宁愿她的心上人只是个徒具一腔热血的楚霸王,至少能从他的豪言壮语中让自己得到稍许慰藉。
然而,杨浩什么都没有说,以折家军目前的处境,身在人家的地盘,吃着人家的米粮,哪有资本要求杨浩必须为他们做到什么这才归附?折子渝正在心灰意冷,却没想到杨浩嘴里没有半句豪迈之言,却已不声不响地与麾下文武计议起了立国称帝的事来,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子渝的心也热了。
折子渝举步走到节堂正中,面对卢雨轩,沉声问道:“这位大人,你说的不错,太尉继李光岑大人衣钵,如今执掌河西,自征部曲、自纳税赋,自任官吏,俨然一国,形如一帝,纵然此时立国称帝,除了建个年号,把节府改称皇宫,扒了这斗牛官袍,换一身五爪金龙,余者全无变化,疆域不会因而扩大,子民不会因而增加。但……称帝真的只是一个虚名吗?”
卢雨轩知道她的身份,倒不敢因为她是一个少女便露出轻视姿态,忙道:“一无所助,难道还不是虚名吗?”
折子渝晒然道:“它是个名不假,却不虚。如果它只是个虚名,那宋国管你称不称帝呢,你又何必会担心因此招致宋军无穷无尽的攻击?”
“这个……”
“没有这个名,太尉面对宋国的步步紧逼,便没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和身份,没有明确的身份立场,如何制定对敌的大略方针?没有这个名,太尉征河西,驻兵玉门关,援师于阗国,建衙制署,统治百万之众,一合西域各族,就得始终打着宋国的旗号才能出师有名,而今宋与直斥太尉为叛逆之臣,太尉如何自处?今后以何名义发号施令?”
“这个……”
折子渝咄咄逼人地道:“这一切,就是因为没有这个名,哪怕你有足够的实力。名不正则言不顺,要是这个名不重要,韩赵魏三侯分晋,其权柄地位已与君王无异,何必还得煞费苦心非要从周天子那里讨得一个正式的诸侯称号?如果这名不重要,武曌以大唐天后之尊,早已形同帝王,又何必非得自立为帝?”
折子渝扫了众人一眼,毫不客气地对卢雨轩道:“称帝,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号的问题。老大人,这帝王之名背后的东西,你一点也没有看到。”
“好!”
丁承宗忘形之下,也顾不得卢老头儿面红耳赤,竟为之击掌叫好:“折姑娘所言甚是有理,定难五州是大唐赐予拓跋家的,是从拔跋光岑大人手中传给他的义子我家太尉的,和他赵家有什么关系?唐立时,河西臣于唐;梁立时,河西臣于梁;晋立时,河西臣于晋;汉立时,河西臣于汉;周立时,河西臣于周……,一概自据其地,自征部曲,自纳税赋,自委官吏,唯只称臣纳贡,以中原为尊。
今之宋?国,赵大以殿前司而黄袍加身,当真是柴氏禅让吗?嘿,他欺柴氏孤儿寡母,武力篡谋其国,据河北之地,得时运之济,灭荆南、灭武平、灭蜀、灭南汉、灭唐、灭北汉,吞吴越,始以正统自居,虎视耽耽北望契丹,侵略之心始终不止。而今,赵炅自毁其兄当日对折姑娘令尊所做的承喏,诡谋兴兵,谋取府州,又栽脏于我夏州,欲谋河西之地,这就是自认正统的天朝天子!哼!”
丁承宗奋力推动车轮,大声疾呼道:“而今,太尉执掌定难,较之以往尊奉前朝何止恭敬百倍?河西走廊一统,得其利益的难道只是我河西百姓吗?宋伐北汉时,我太尉不曾听调相助吗?恭顺换来的就是这个结局,忍让就是换来了他们更大的野心,我们还要退让到什么时候?退让到什么地方去!”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堂上回荡着,杨浩却轻轻蹙起了眉头。他想听取众文武的意见,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已经考虑到了要解决自己尴尬的处境,最好的办法就是自立建国,但是要自立,宋国绝不会容忍,势必下定决心与河西一战,其中各有利弊,实在委决不下;二来,如果要做这件大事,他必须知道手下拥不拥戴。
他麾下的武将如今大多都驻扎于外,不过对他们杨浩并不太担心,武将们对扩张作战大都有一种狂热的态度,也不会考虑那么多的利害,麾下重要武将之中,张浦素有雄心,巴不得他立国称帝,而杨继业是属骆驼的,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劳工,再加上他的旧主死于宋军手中,所以他的态度也不必担心。
杨浩担心的主要就是他的文官体系是个什么态度,他们倒未必是畏惧宋国,而是他们考虑问题更细致全面,更多的会从政治利益、外事关系、民政、经济等方面着手考虑,所以也更有参考价值,如果他们顾虑重重,对立国称帝信心不足,那么很明显,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如今看来,文臣们的意见相左的厉害呀,想到这里,杨浩的目光不禁向向种放看去,他可一言未发呢。
种放见他向自己望来,便踏出一步,欠身道:“下官以为,如今不宜称帝。”
“哦?”杨浩动了动眉毛,不动声色地道:“愿闻其详。”
种放道:“自古已来,能除民害为百姓所归者,即民主也。太尉独领河西,功德著于黎庶,为诸族所依归,应天顺民,俨然河西之主,如要称帝,下官以为,河西内部,不会遭遇什么阻力的。所以,下官不是反对称帝,而是说,眼下,不宜称帝。
原因是何?一:是为身后名,此时称帝,便坐实了朝廷所泼的污水,再也辩白不得,徒留千古骂名;其二:时运尚不得济,河西诸州刚刚平定,诸族杂居水火未容,又有许多强宗大姓盘踞其间,太尉根基还不稳定,如宋国自陇右与之联系,恫之以威,诱之以利,而太尉大军又被牢牢牵制在东线,则河西失而复得,也未尝不可能。
其三,西北地虽广大而膏腴多产之地狭小,又因战事糜烂多年,府库空虚,太尉执掌定难以来,仅两年生聚,稍有积蓄,此番西征已耗去大半,如若称帝,宋必不遗余力来战,到那时恃何以持久?
其四,太尉如今兵马虽众,但大多刚刚归附,兵未归心,将未效忠,只在太尉威权之下臣服从命罢了。若与宋国战,胜则罢了,一旦失败,这些兵马必率先离散逃奔,那时如何是好?”
种放说到这里,堂上已一切肃静,种放看了看丁承宗和折子渝,语重心长地道:“逐鹿天下,实力为本,何谓实力?一者,人口众多,民生富庶,田业畜牧兴旺;二者,五谷丰登,府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天灾战祸之消耗;三者,万众同心,上下一志;四者,吏治清明,纲纪森严;五者,兵强马壮,谋臣济济,良将如云。我们现在具体哪些条件?诸位,欲速……则不达呀。”
丁承宗虽然满心热诚,却只是希望自己的兄弟成就大业,如今种放一瓢冷水,他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旁边那些武将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只在旁边看着,根本上插不上嘴,什么一二三四的,他们连个一也说不上来,他们只想等个结果而已。
折子渝颔首道:“大人,您说的,子渝明白,然则,若不称帝正名,如何应对我们眼下的难题呢?”
种放的双眉紧紧锁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尉令卑职等议论立国与否的利弊,下官便陈述己见。若说眼下难题……,唉!若不称帝,下官也想不出……该如何解决。”
折子渝精神一振,接口道:“既如此,就当迎难而上,称帝,诚然要面对很多困难,可若是不称帝,宋国还是要打的,难道我们就能避免这些困难吗?这世上有哪一个开国皇帝,不是经历了多少次的艰难困厄方成大器?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有计算而无担当,这九五至尊就算本该是你的,也会跑掉,所以,在下以为,眼前这团乱麻,就该用柄快刀,这快刀,就是立国称帝!”
折子渝说完,下意识地便看向杨浩,种放、丁承宗以及堂上所有文武都不约而同向他望去,不管大家各抒己见,说出多少道理来,最终一锤定音的,还是坐在白虎图下的那位杨太尉。
杨太尉轻拍着锦匣,一脸深沉,一双眼睛盯着他面擦着光洁闪亮的帅案,眼神闪烁不已,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的争论已接近尾声。
“这个死人,还是这副死样子!”
折子渝一见就气不打一处来,她银牙一咬,杏眼微嗔,就要出声唤醒他。却见杨浩的手掌在锦匣上忽地疾拍了三下,然后攸然一顿,蹭地一下便站了起来,开口便道:“诸位……”
第十四章 指点江山
杨浩一起身,所有人都马上向他望来,呼吸顿时粗重起来,帝王一言,可定天下兴亡,可决万民生死。如今河西的未来、眼前这些人的未来,何尝不是决定于此刻傲立于“猛虎下山图”下的这个人?就连折子渝也是目不转睛,心头小鹿乱撞。
“他……会如何选择?”
杨浩肃然起身,沉声道:“诸位方才所议,其中利弊得失,本帅已经明白了,本帅心中已有计较,唯因此事太过重大,其中诸多细节,还需逐一敲定,节度留后丁大人、节度副使种大人、子渝姑娘,你们留下,本帅心中还有些许疑问,要与你们参详。其余人等各归本司料理军政,三日之后,本帅会把我的最终决定告诉大家。”
“还要等三天……?”众人听了面有苦色,然而杨浩已经下令,众人人焉能不遵?若他真个称帝,这可就是金口玉言,忤逆君言,岂不是先给皇帝留下一个坏印象?众人只好一一告退,等到节堂上只剩下种放、丁承宗和折子渝的时候,丁承宗按捺不住问道:“不知太尉到底如何决定,现在可以说了么?”
杨浩端着的肩膀忽然放下了,微笑道:“我今日方归,府中必已备了酒宴。娃儿和妙妙俱有一手佳艺,我正觉腹中饥饿,咱们不如一同饮宴,品尝佳肴,席上,咱们再详谈不迟。”
看到杨浩天官赐福似的笑容,听着他不咸不淡的回答,折子渝的十根脚趾顿时蠢蠢欲动起来,突然间很想和杨浩的臀部做一个亲密接触:“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大家群策群力,所思所想,莫不因他而动,他可倒好,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可是如今杨浩是什么身份?老虎屁股摸不得,杨太尉的屁股又如何摸得,就算这只杨老虎不介意她折大小姐飞靴吻臀的无礼,可他的两个重要僚属都在旁边呢,这两个人都是极重视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的人物,他们也是绝对看不下去的。
折子渝只得强抑怒气,质问道:“太尉,今日所议,何等重大,成与不成,都该早做决断,太尉怎么还能如此泰然?”
丁承宗毕竟与杨浩兄弟多年,对他的性情脾气更加了解,一看杨浩那种气定神闲的模样,便意识到在杨浩心中,恐怕想的不仅仅是称帝与不称帝的问题,众人的议论,必然触动了他的灵机,使他有了别的想法,看到杨浩泰然中微带蔫坏儿的笑容,他就不由想到了当初杨浩用墨鱼汁算计当铺大掌柜徐穆尘的事来,这一回……他又想出什么损主意来了?
丁承宗也恨不得马上知道杨浩心中所思,不过杨浩如果真的于称帝之外另有打算,三言两语恐怕是说不清的,反正他留下自己三人,那么他们三个就是有资格参与最终决策的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夜,便道:“好,那么……我与种大人先去换了袍服,再去节府见过太尉。”
他二人还穿着一身官袍,戴着尺半长翅的官帽呢,这副样子自然不能赴宴。二人双双告退,杨浩眼见二人走出节堂,这才缓步走到子渝身边,轻声责备道:“你原不是这样的性子,怎就受人一激,便离家远走了?害得大家惊慌,让我担了许多……”
折子渝轻轻垂下眼帘,梗着嗓子道:“太尉,这些个人私事,我不想再提了。”
杨浩叹了口气,无奈地道:“算了,你若当初不走,现在恐怕也被朝廷掳去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若你真个被擒,我真要方寸大乱,不反也得反了。”
折子渝双目微抬,澄澈如水的一双眸子凝视着他,反问道:“现在的你,已不是当初一身之外别无所有的钦差副使、西翔都监了,而我现在只是一个脾气很坏、不识好歹、也不讨人喜欢的小女子,你会么?”
杨浩道:“海誓山盟,我张口便来,你信么?”
折子渝微怒道:“我只问你河西形势,如何决断,折盟危机,如何处置,个人私事,我不想再谈。”
“哦?”杨浩摸摸鼻子,一脸无辜地道:“原来杨浩会不会藏书网为了一个脾气很坏、不识好歹、也不讨人喜欢的小女子反了大宋,居然关系到河西形势与我盟兄的安危,这么玄妙,我竟未看出来,还请姑娘指点一二。”
折子渝气极,顿足bbr>便走,杨浩一把拉住,说道:“你本来越遇大事越是冷静聪慧,如今怎么这般沉不住气。今日所议,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我岂能不三思而行?子渝,你先随我回府吧,总不能穿着一身甲胄赴宴吧,我知道你喜欢素雅,冬儿正有几套素色的衣裳,也合你的身材……”
折子渝焦躁起来,顿足道:“出家的是壁宿,又不是你,怎么你现在比他还能念经,唠唠叼叼,聒躁得人头昏脑胀。喝酒喝酒!我哪里还有心思喝酒!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个皇帝,你倒底称不称,这杨烂仗,你倒底要怎么打。”
杨浩苦笑道:“就算我现在告诉了你,难道就能马上有所行动吗?仗要打,饭要吃,日子总还要过吧?”
折子渝心中一阵气苦:“你倒是有你的好日子过,我还有什么可过的,府州没了,折家没了,一门老少全做了囚徒,我……我……”
折子渝本来意志坚强,又极好颜面,在别人面前不肯露出半分软弱的,可是不知怎么,一到了杨浩身边,就变成了一个渴望保护和希望依赖的普通女孩儿,一涉及杨浩的事情,那份云淡风轻和雍容大度也都抛到了爪哇国去,说到悲苦处,她的双眼中已是泪光盈然。
杨浩见她软弱的模样,心中不由一痛,脱口道:“怎么就没有日子过了?天还没塌下来呢,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替你顶着。你要真的没有什么日子好过,那我把我的日子给你,咱们一起过。”
折子渝气极,转身想走,奈何杨浩手如虎钳,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如何走得脱。
“走,先跟我回内宅。”
杨浩一手提着锦匣,一手拉着折子渝,迈开大步就走,折子渝被他拖得一溜小跑,气极败坏地道:“我不走!走就走!我自己走!你放开我,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堂堂河陇元帅、定难节度,拉拉扯扯的干什么!你……”
“太尉!”
一出节堂,守在外面的侍卫们立即向杨浩躬身施礼,态度自然并无半点不敬,可是一双双眼睛却都瞄着两人互攀的手臂,露出几分古怪的颜色。
折子渝娇躯一僵,连忙换上一副笑容,干笑道:“啊……,太尉请,请请请……”
节堂就在帅府西院,不必再出大门,两个人好似把臂而行各自礼让,待一拐进了帅府,折子渝再度抗议:“放开我,我现在任你摆布了,是不是?”
杨浩大言不惭道:“你已率军投我,便是我的部下,任我摆布,岂非寻常?”
折子渝火冒三丈:“我把折家军投了你,可我折子渝却没投效你,我在军中一日,如何抹去折家印记?我本待此间事了,便……便……”
“便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不要你管,总之,我不是你的属下!”
“那你还要不要听我的打算呢?”
“我……我……我有权知道。”
杨浩轻笑起来:“子渝,你知道么,现在的你才像个女人,虽说胡搅蛮缠了些……”
“你才胡搅蛮缠!”
“不过却比以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多了几份女人味儿。”
“我像不像女人关你甚事,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令尊早逝,折家是令兄做主?”
“当然。”
“长兄如父?”
“不错!”
“令兄现在不得自由,我是令兄义弟,论齿排序,现在就是你的长兄,长兄如父啊,管不管得你?”
“你?你长兄如父!”折子渝的肺都快气炸了:“我告诉你,姓杨的,我爹活着的时候还真没管过我,我大哥也不敢管我……”
杨浩睨她一眼道:“所以现在我来管了,你再吵吵嚷嚷的,我就替令尊管教管教你,在你的尊臀上掴上十七八个大巴掌,看你还有无颜面见人。”
“你……你敢!”
二人这一路走,杨府尽有许多仆人下人、丫环侍婢,老远的看见杨浩就避让一旁,躬身施礼,口中唤着老爷,子渝看见他们模样,好象每个人都在笑她,一时也真怕杨浩恼将起来,将她摁在膝上打一顿屁股,那她折二小姐可真的要钻进地洞再见不得人了,是以语气虽还强硬,手上却不敢用力了。
被他拉着走了一段,眼看将至后宅庭院,想想光是这一路行来拌嘴争吵,传扬开来也够丢人了,折子渝不禁泫然欲泪:“你……竟如此欺负我!”
“那你不会欺负回来?”
折子渝嘿了一声道:“你杨大太尉如今是什么身份,我欺负得了你?”
杨浩忽然停住脚步,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欺负我,却也不必比我身份贵重的。我听说过一句真言,大有道理,你可想知道?”
杨浩一凑近了去,鼻息都拂到她的耳朵,子渝只觉暗处好象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偷窥着自己,弄得十分不自在,可是听了这句话好奇心起,便没躲开,而是脱口问道:“什么真言?”
“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其中道理,大是玄奥,以你的冰雪聪明,一定可以参悟的。”
“参悟个屁!”折二小姐忍无可忍,终于说起了粗话:“你放开我,我……我跟你走就是了,放手,放……”
二人一路吵着,便迈进了后院儿,一进院门儿,就见冬儿、娃娃、妙妙,和已换回家居仕女装的唐焰焰并肩站在轩廊下面,左右侍立着小源、杏儿等几个俏婢,八九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在他们身上。
折子渝身子一僵,只觉浑身燥热,被杨浩攥住的手臂好似被烙铁烫了一般,下意识地便往后一缩,但是紧跟着,略一犹豫之后,她却巧妙地垫了一步,与杨浩靠近了一些,这样一来,不像杨浩拖着她走,倒是两人亲亲热热把臂而行了。她脸上恚怨的神情也顷刻间变成了温驯、娇怯,唔……,还有那么一点点羞涩……
杨浩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女人啊……女人……”
三房娇妻确实置了丰盛的酒宴,因为这是家宴,不需要讲究花色排场,所以置办的都是杨浩喜欢吃的口味,并不讲究菜色体系,“山煮羊”,取小羊羔肉置砂锅内,除葱、椒、盐等各色佐味材料外,又放槌真杏仁数枚,活水文火细细煮来,至骨糜烂,香嫩可口。又有豉汁鸡、蒸猪肉、八糟鹅鸭、炙麒肉、黄河鲤鱼、拨霞供、田鸡蛇羹等,经娃娃等人妙手烹来,风味绝佳。
宴席设在一间宽敞的房中,又有八扇屏与外间隔开,但是侍婢们只立在门外,不得传唤并不许入。
种放和丁承宗都是直掇方巾,一身文士打扮。折.子渝却换穿了冬儿的一领月白色衣裳,窄袖短衣,下曳长裙,外边再配一件对襟的长袖小褙子,褙子的领口和前襟,都绣着朵朵梅花,完全是一副家居小妇人的打扮。虽然还是未嫁少女,可她毕竟已双十年华,所以没有再梳那种双丫髻,而是把光可鉴人的青丝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簪了一枝碧玉簪子,清丽绝俗,光艳清华。
在种放和丁承宗面前,又是计议的对他目下来说至关重要的大事,杨浩和折子渝都没有了私下斗气时的姿态,四人端坐于席上,酒过三巡,动箸布菜之后,杨浩便开门见山,说起了众人都最关心的头桩大事。
“今日在节堂上,众人争执辩论,其中利害,一目了然。简单地说,就是以我现在的身份,无法整合内部,以堂堂正正之师面对节节进逼的宋军,身份不定,就难以辖其中,据其民,统其军,制定方略,所以……据地自治,脱离朝廷控制,已是势在必然。”
杨浩这定锤之音说罢,丁承宗和折子渝都是精神一振,折子渝本来还有些气鼓鼓的,这时也都把怒气抛到了九宵云外,瞬也不瞬地盯着杨浩,种放欲言又止,也放下筷子,静静聆听他的下文。
杨浩的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道:“而据地自治,脱离朝廷控制,虽能正我身份,整合内部,使得我军不再受制于名义,做到出 5e08." >师有名,无所束缚地应对宋军,但是这只是站稳了立场,却并不能改变宋国大军压境的事实,相反,我一旦称帝,宋军必不遗余力,全力攻伐。
其结局那就只有两个了,一个是战事不利,实力不济,难以持久,终被宋所灭。一个是利用自己的力量正面御敌,同时联合其他国家牵制宋国对我用兵,最后得以在河西立足,不过可以预料的是,我们将从此困囿于河西,战事连绵,再无宁日。”
杨浩所言并非虚言,毕竟对宋而言,辽国比它立国还早五十多年,宋是南朝,辽是北朝,同为天下大国,打得下来固然好,打不下来对统治阶级也没有什么压力,可自己的地盘上跳出个小弟来据地称帝,这却是不可容忍的事情,是对朝廷权威最大的打击,宋国今后的军事战略必然以西北为重,历史上李元昊称帝后,宋国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既想称帝,总要有所担当,不能指望宋国主动放弃,对我不兴兵戈,可是战祸连绵,终非国之幸事、民之幸事,所以我们现在就得早做准备。所思所虑,共分两步:第一步,如何确保称帝后,我们的实力,能抵御得住宋国的雷霆之怒,使我们在河西站稳脚跟。
第二步,站稳脚跟之后,如何尽量避免宋国必欲重新臣服河西而发动的连绵不断的战争?这是涉及兴亡的根本,总不能急来抱佛脚,走一步是一步。必须得未雨绸缪,早做打算,所以在听及众人论及其中利弊时,我一直在考虑解决内部、外部、当前、今后这几方面的问题,想出了一个办法,与你们研究一下。”
杨浩所说,的确不止考虑了眼下内外各方的困难,连即便应付了眼下危局之后的长远问题都想到了,而且自称想到了解决的办法,种放三人不禁耸然动容,齐声道:“愿闻其详。”
“爹爹,爹爹,妹妹抢我的猴儿……”
杨浩刚说到这儿,门外脆生生的叫声传来,就叫雪儿跑了进来,红通通的小脸蛋,后边一只高大雄伟的白狼蹭地一下紧跟着跃入,它倒还认得主人,一见杨浩,那条直撅撅的大尾巴使劲地学着狗儿摇了几下,可惜尾巴太硬,好似扫地一般。
在这雄骏高大的白狼背上,蹲着一只猴儿,左顾右盼,搔首弄姿。紧接着,一个小娃儿跌跌撞撞地追了进来,却是杨浩的二女儿杨姗,一眼瞧见折子渝背影,还以为是娘亲罗冬儿,立即奶声奶气地告状:“娘亲,娘亲,姐姐不许我和大狗玩,也不许我和小猴玩。”
杨雪理直气壮地道:“大狗是我的,小猴也是我的。”
杨姗跑过去一拖折子渝的衣袖,见她回头这才认得不是罗冬儿,便有些怕生地往后靠了靠,怯怯地道:“咦,不是娘亲……”
杨浩见了哭笑不得,忙起身道:“雪儿,当姐姐的,得照顾好弟弟妹妹呀,怎么就不……,你什么时候又养了只猴儿?还有这大狗……咳,这是狼,不是狗,唉,好好一只啸傲草原的狼王……”
他走过去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抱了起来,方才一家人已经见过了,但是姗儿和杨浩聚少离多,不似雪儿那么熟悉,一到了父亲怀里,就老实了许多。雪儿却告状道:“是娘亲不许妹妹碰它们的,怕它们伤了妹妹……”
姗儿听了马上嘟起小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门口站着几个看护两个小丫头的丫环,探头探头的却不敢进来,杨浩自然明白小孩子还是尽量不要接触宠物的好,何况这两个小娃娃养的宠物实在是太大了些,他便说道:“好啦好啦,不要争啦,你不带着大狗……狼和猴儿在妹妹眼前晃,她怎么会想逗弄它们呀。快带妹妹去找娘亲,等爹爹得了空,给你们做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杨雪闻言大喜:“爹爹说话算数。”
杨浩笑道:“自然算数,不过你得听话才行。去吧,爹爹有事要忙,先带妹妹去娘亲那儿。”
杨浩在两个女儿脸上各香了一下,然后把她们交到丫环手中,两个小丫头得了父亲的许喏,兴高彩烈地出去了,杨浩这才回到席上。
丁承宗笑道:“这两个小家伙一向淘气,雪儿又爱养些猫猫狗狗的,常常闹得后宅鸡飞狗跳。不过……也亏了这两个小丫头,呵呵,家里边还是热闹些好。”
折子渝看着这副父女天伦的景像,心中忽然有些惆怅。折家子孙兴旺,也有许多小孩子,可是以前她对小孩子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折家的小孩子都像她几个侄儿一样,有些怕这个小姑姑、小姑奶奶,可是这一两年来,对那些粉妆玉琢淘气可爱的小孩子,折子渝的免疫力却直线下降,刚才杨姗认错了人,唤她一声:“娘亲”,竟然叫得她心弦一颤,嗅着姗儿身上的奶香味儿,她好想把那可爱的小丫头抱进怀里亲亲。等她怯怯退开,子渝心中竟然有种莫名的失落。
只是她这微妙的心理并不为人所察,种放和丁承宗更是一门心思放在了杨浩所说的事情上,房门一关,种放便开口问道:“不知太尉方才所言,要一举解决内、外、今、后的法儿,到底详情如何?”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杨浩如今已把对宋廷和赵匡胤的崇敬之情封闭了起来,全心全意地站在自己的立场思考问题了,他知道这时再摇摆不定,必酿大祸。杨浩坐回上首,一正容颜,沉声道:“我这打算,分三步,每一步均以阴阳辅之。”
种放、丁承宗、折子渝不由自主微微倾身,竖起了耳朵,杨浩道:“这些年来,我明中暗里,布下了许多棋子,原想着总有用上的一天,今日,也要向你们合盘托出了。我这三步,就是先称帝,打一打;再称王,降一格;蓄力扩土,最终称帝!”
在座三人,皆是心思缜密,机警聪慧之人,却是折子渝最先领悟过来,她颊上腾起两朵兴奋的桃花,呼吸急促地道:“此法虽妙,难在如何施行,怎样达成所愿?其中奥妙……莫非就是你所说的阴阳相辅?”
第十五章 华容道义释两阿瞒
杨浩道:“是,第一阶段:称帝。其结果可以预料,我们必将迎来宋廷更猛烈的打击,在这一阶段,我们必须也要集中全部武力与之一决,这一仗虽未必大获全胜,却一定打得够猛、打得够凶,打得它越疼,宋国上下越会明白,它想吃掉我,它就得付出天大的代价。这就我们第二步的计划打下了基础。
当然,这只是从明面上来说的,暗的一面,我们要南纵蜀地之乱,北联辽国契丹,并对宋廷内部进行种种干扰,让它有心无力,直到疲战、厌战,这时我们再主动请降,弃帝号,就王位,也就给了他们一个缓和事态的台阶。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有利让三分,这样咱们看着是输了,其实却是赢了……”
定难军节度使本来就有一个西平王爵位的,自从朱温灭唐建立大梁以后,梁、唐、晋、汉、周等中原政权,每一朝为了笼络西北,对河西拓拔氏都要用怀柔政策,恩赏有加,于是就在唐朝所封的定难军节度使名号上又为拓拔氏进爵为西平王。
宋朝代周自立后,又马上加封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为太尉,以此为恩拢的手段,但是例朝所封的西平王爵并没有取消,只不过随着宋朝先后消灭中原诸国,一统天下,宋国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夏州李氏见机知趣,对这个无甚用处的王爵便再不提起了,宋国也只当从来没有过这回事,双方很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既然梁、唐、晋、汉、周各朝都承认过定难节度使的王爵身份,那么宋国再追封确认一下,其实也不是很难下台的事情。
丁承宗见他把自己教给他的“生意九字诀”居然活用到了争霸天下上面,不由会心地一笑,当即点头赞许道:“太尉所言有理,如果太尉称帝后咱们能够顶住宋廷的强大攻势,那么给他个台阶下,据地称王还是能做到的。”
杨浩当然知道能够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这一套路子本就是李元昊昔年称帝的路子,直到目前为止,他借用的就是李元昊的办法,自然对宋廷可能做出的反应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判断。
杨浩又道:“据地称王后,我们就融合各部,内修甲兵、振兴经济,使得民生富庶,畜牧兴旺,五谷丰登,府库充盈。对外则同时结交与辽宋,两边借力,引以自重,同时开辟疆土直至陇右。陇右嘛,如今大半都在吐蕃、回纥人手中,还有一小部分是党项羌人的地盘,陇右回纥人是一盘散沙,党项羌人的部众更少,都不足一提,实际上就是掌握在吐蕃人手中,宋廷如今还没有尽占陇右,对其宣示主权,这就是我们难得的机会,陇右,务必要打下来,这是我们最终立国后避免与宋打一场百年之战的必要条件!”
历史上,西夏国疆域最盛时,“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凭此疆域与辽宋三国鼎立,但它却是三国之中最弱的一方,究其原因,就是先天不足。
西夏国中兴是据定难五州而起的,当时西夏的李德明同时向辽宋称臣,辽宋为了拉拢这个最强大的第三方势力,使它尽量保持中立,于是都接纳了它。辽帝封李德明为西平王,宋国亦授李德明为定难军节度使、西平王。西夏与辽宋两国开榷场,通贸易。稳定了东方和北方两大强国后,才开始大举西征,攻打凉甘肃瓜沙诸州,最后势力直抵玉门。
等到他的势力到达玉门关时,再想向南扩充已经不可能了,那时候陇右之地业已尽数落于宋国之手,所以西夏疆域自始至终就只能局限于河西一地,西夏国就凭河西这一隅之地统治那里三百多年,称帝建国近两百年。
如今杨浩既然已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就得全心全意为自己的生存空间进行考虑,他比李元昊称帝时早了五十多年一统河西,势力直抵玉门关外,再想拓张国土,最好的地方就是如今还是群雄逐鹿不得其主的陇右。一旦陇右到手,他的疆域将比历史上的西夏国扩大一倍,人口自然也倍增,其国力当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语。比西夏国强大一倍的新帝国,宋国发动战争时势必要多了一分忌惮。
听到这里时,种放和折子渝心中都想到了一些具体的问题,不过杨浩还没有说到第三点,而这个人常常后发制人,前边许多看以莽撞的举动、大有破绽的动作,他在后面都有极稳妥巧妙的手段来画龙点睛,谁也不知他后面是否还有妙笔,所以二人也不忙着插口,只听杨浩继续说下去。
杨浩道:“第三步,再择机称帝。我若现在就据河西之地称帝到底,宋国大可从陇右出萧关、自河东伐横山,对我大举用兵,迫我两面受敌,而陇右到手,我们据河西陇右之沃土,无论是粮米供给、兵员供给方面都可绰绰有余,从地理上来说,我们不管是出兵还是防御也能做到进退有据,这样的话,宋国就不敢对我轻易发动攻势。”
杨浩说到这里声音一顿,对三个听的入神的人问道:“诸位对此还有何意见?”
丁承宗想了想道:“太尉方才在节堂曾说,其中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推敲,不知是哪几点?”
杨浩微微一笑:“以三位之见,我这计划之中还有什么破绽呢?你们不妨说出来,与我心中所思印证一下。”
“我以为……”
种放和折子渝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三个字后,相视一笑,又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杨浩不禁笑了,点将道:“种兄,你说。”
种放放下酒杯,捋须说道:“太尉,我有几个疑虑,还请太尉释疑。第一:降格称王后拓土陇右,如何保证宋廷不会出兵干预?就像辽国不会坐视河西之地落入宋廷之手一样,宋廷又岂会袖手观我夺取陇右之地?一旦宋国插手,不管从双方实力上来权衡,还是出兵陇右的便捷上,宋廷都占据着绝对优势,我们的打算,十成有九是要落空的。
第二,陇右吐蕃人自从得到宋国暗中扶持之后,不管是兵甲还是粮米都充足无比,各部落合并缔结的速度前所未有,虽说目前有罗丹族长牵制着他,可是我们一旦降帝号称王爵,在休养生息期间,是不能再主动对外用兵的。
以宋国的雄厚实力,却可以在这段时间里继续予尚波千强大的支持,照这势头下去,在很短的时间里,尚波千就能一统河西,甚至把河西星罗棋布的回纥部落、党项部落也全部纳入麾下,到那时,就算没有宋国相助,他的势力也将不逊于我们多少,我们一旦图谋陇右,不过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说不定反被宋国或辽国捡了便宜,又谈何壮大呢?”
杨浩又转向折子渝,问道:“还有么?”
折子渝到底是女人,心细如发,想的也多,除了这两点,她还想到其他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即便实现了第一步计划,在双方僵持阶段提出议和称臣,如果宋国依然态度强硬,拒不接受杨浩的要求又该如何。不过转念一想,再缜密的事情,如果反复去想,都难免要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非得做到十全把握才去做,那干脆什么都不要做好了,这些担心实无提出的必要,便摇头道:“没有了,只有这两点,不知太尉可有解决的办法?”
杨浩道:“第一个问题不必担心,我很了解赵光义这个人,也很了解宋国。他们大致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还是揣度得出的,如何让宋国袖手旁观,我心中已有定计,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公诸与众的时候。倒是如何阻止尚波千继续这样疯狂扩张下去,直至一统陇右,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我思量许久,也没想出个妥当的办法来。”
种放和折子渝、丁承宗听了心中都暗暗称奇,在他们看来,如何让宋国在杨浩吞并陇右时袖手旁观才是难如登天的大事,毕竟站在宋国的角度,它是无论如何不会坐视杨浩这个舛傲不驯的蕃王继续扩张的,同时宋国又有那个实力予以阻止,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是什么人,都不可能改变赵光义的心意。
而阻止尚波千的势力继续扩张,一家坐大,独霸陇右,反倒要容易一些,虽说六谷藩部的罗丹族长只能在短时间内牵制尚波千,不足以阻止在宋国鼎力相助下大肆扩张的尚波千,但是迟滞他势力扩张的速度还是有希望的,此外还可以采用其他一些手段,可是在杨浩心中,反而是最难的问题他先想出了办法?
三人见杨浩语气笃定,却不肯透露详情,只得捺下好奇心,开始思索第二个问题。
杨浩如今手中还有两件时机得宜时拿出来将有极大作用的宝物,一件是传国玉玺,一件是宋皇后的血诏。
血诏对竭力宣扬自己正统继承人身份的赵光义来说,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玉玺的作用则更大,然而这两件东西和杨浩手中的重甲骑兵差不多,合适的时候用上它,将无往而不利。不合适的时候拿出来,那就只有起反作用。
大汉车骑将军董承得到了皇帝诛曹操的衣带诏,结果却是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而那玉玺,刘邦、曹丕、石勒……,但凡得到了它的人,都大肆利用传国玉玺在国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服务于自己的合法统治权,但是每一朝崛起,都同样有一个持有着它,却亡国丧命的前朝君王,此物要时机得宜、实力相称时方有大用,此时是只能秘而不宣的。
因此杨浩思索了片刻,便打消了把这两件东西现在示之于三人的打算。四人各自想着心事,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几个人默默地思索着,时而挟一口菜,品一口酒,就这样沉默了一柱香的时间,丁承宗慢慢抬起头来,略一迟疑,方道:“太尉欲谋陇右,而尚波千在宋廷扶持下的崛起速度不逊于太尉初到芦州时候。六谷藩部的罗丹族长虽是受太尉暗中扶持的,但是现在的尚波千就如同已得了银州的太尉,而罗丹族长却远不及当时的李光睿,此消彼长之下,仅凭一个罗丹,是绝对阻止不了尚波千的崛起的。”
众人都专注地盯着丁承宗,丁承宗道:“这样的场面,与行市商贾之竞争不无相仿,如果是在商场上,对这样的局面,若想扼制打压其一方,倒是有一个办法。”
杨浩迫不及待地道:“你说。”
丁承宗道:“引进一股新的势力,把水搅混,地盘一共只有这么大,若再引进一个势均力敌的商家进来,让他们你争我抢,大家瓜分一番,结果是谁也别想坐大,等我腾出手来,就可以凭着远较他们雄厚的实力,对他们或收买、或打压、或分化,最终把他们一一吃掉,这样还省了我在当地打响名号、建设店铺的前期一应事务了。”
杨浩三人的眼睛一齐亮了起来,丁承宗本是试探着说出自己的见解,一见三人神色,不禁大受鼓舞,继续道:“如果此法同样可以用于谋国,那么……在完成第一步计划之后,把蜀地义军就近调往陇右如何?如此,既可避免他们在宋廷的围剿之中损失殆尽,又能起到制衡尚波千的目的。”
说到这儿,丁承宗诡秘地笑了笑,道:“宋廷是不会想到我们‘被迫’去帝号,安份守己地待在河西的时候,还会打着陇右的主意。蜀地义军一走,宋廷不但松了口气,对陇右的平衡局面也会乐见其成的,毕竟……宋廷是不希望在陇右再出一个杨太尉的,可尚波千是他们一手扶植起来的,那时要利用他们牵制我们,又无法自己出面来削弱尚波千的势力,这借刀杀人的手段,就算赵光义想不到,他手下的文臣武将们又岂会没人进谏呢。”
杨浩脑中急转,仔细想了想,却否定了这个计划:“计是好计,只是所用不当。”
“哦?如何不当?”
“蜀中义军,虽99lib?号称有十万之众,但是其中却有许多妇孺老幼,故土难离啊,就算咱们已经控制了他们的领导权,也很难要他们背井离乡,此其一。蜀中多山地,那些义军士卒攀山越岭如履平地,可是却大多不懂骑马,他们不擅马战、骑射,也弄不到战马,养不起战马,一旦到了陇右,本来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将不复存在,在尚波千的铁骑面前,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不堪一用。”
杨浩所说,正是蜀中义军的软肋所在,丁承宗听了,不禁大失所望,种放却脱口道:“罗中义军不可用,那甘州的阿古丽如何?”
杨浩一呆:“阿古丽?”
种放兴奋地道:“不错,阿古丽!如果令阿古丽假意反了太尉,率部众逃往陇右,不就能起到分尚波千之势的效果了?”
杨浩怔怔地道:“这个……回纥部落虽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但甘州回纥多少已有了些农耕的习惯,让他们举族迁徙至陇右,要说服他们的头人恐怕很难。再说,阿古丽王妃目前对我倒底有多少忠诚还不确定,如果纵之远去,能否还对她加以控制实难预料。”
丁承宗道:“那就先牢牢地控制了阿古丽不就成了?”
杨浩反问道:“人心隔肚皮,如何确定她的忠心?”
丁承宗身为飞羽在夏州的负责人,对甘州那边的情形了如指掌,脱口便道:“恩威并施,足矣。阿古丽王妃与太尉一战时,以女儿之身,数度冲锋在前,不畏生死,可谓其勇,可谓其忠。而夜落纥却拿她做了弃卒,阿古丽王妃对此一直耿耿与怀。草原上的女儿家,爱恨分明,性情爽快。阿古丽王妃年轻貌美,又是回纥九姓中的王姓部落后人,身份尊贵的很。如果太尉纳她为妾,许之以情。留其亲眷,以之为质。还怕……”
和亲结势,在那时代实属寻常,女子再嫁,漫说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是寻常事,所以就连种放这儒家大贤听了也不以为忤,而杨浩若真称帝,那阿古丽王妃也就不是妾了,而是尊贵的皇妃,相信以杨太尉的人品才貌和尊崇的身份,阿古丽王妃也不免意动,陷其情网,此计实是大为可行。
种放双眼一亮,刚要开口赞许,敦促杨浩为霸业宏图,与阿古丽王妃成就一段姻缘,折子渝已气冲斗牛,脱口便道:“不行!”
种放和丁承宗现在满脑子都是站在从龙之臣的位置上为杨浩的宏图霸业想问题,全然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个快被杨浩折磨成闺中怨妇的女诸葛,这时她一开口反对,二人才省觉过来。
丁承宗心道:“折姑娘啊,我兄弟若做了皇帝,后宫还少得了你的位置吗?帝王后妃,岂是相夫教子那么简单,光是身具大智慧,那是没用的,要做一个贤妃,你还少了几分胸襟啊。”不过丁承宗是知道折子渝在杨浩心中的份量的,虽然暗自腹诽,却不便直接说些什么。
而种放却没有这些顾忌,在他看来,纵论天下大事,让一个女人参与谋略,已是太尉格外的看重了,牵涉江山社稷根本之大事,一切衡量标准只有“利益”两字,正所谓将者无情,谋者无心,什么儿女之情,都得靠边站。谏臣的脾气一上来,莫说现在折子渝和杨浩还没有甚么关系,就算她是统帅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也敢犯颜直谏的,立即把脸一沉,反驳道:“如何使不得?”
“我……”折子渝一阵语塞,杨浩看着她,眼中却渐渐露出有趣的意味:这才对,一个不知道吃醋、不会使小性儿发脾气的木美人,又哪来的活色生香。这才像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咳咳……,她……应该是为我吃醋了吧?
杨浩暗喜在心,巴不得她失口说出什么话儿来,也不忙着为她解围,折子渝看他一副看笑话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情急智生,她脑筋一转,忽地计上心来,从容开口道:“我是个女儿家,自然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夜落纥和阿古丽王妃本是夫妻,大难临头却把她做了替死之鬼。如今太尉先秘密纳她为妾,再驱使她为自己所用,那么和夜落纥又有什么区别?阿古丽王妃已经被夜落纥伤透了心,还会相信太尉的诚意吗?甘州回纥与陇右吐蕃人本有交情,一旦等她到了陇右,焉知他们不会勾结起来?”
种放道:“那么……折姑娘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折子渝浅浅一笑,斜眸睨了杨浩一眼,挑衅地道:“小女子受两位大人启发,倒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只是不知……太尉敢不敢用呢……”
夜落纥和李继筠,与程世雄、李继谈、张崇巍的三路追兵像捉迷藏一般,一会儿跑到横山脚下,一会儿渡过无定河水,东躲西藏,你追我逃,好不容易甩开了一段距离,快马加鞭逃奔银州,到了米脂河边,看看两人几乎又折损过半的兵马,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还是坐拥雄城甘州,手握六万大军,麾下三十万子民的西域霸主,而今根基已失,兵不过万,就连王妃阿古丽和次子曲离都先后拿去做了弃子,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李继筠倒是淡定,大概他已经窝囊两年多了,昔日的傲气傲骨早就被打磨的差不多了,居然还挺沉得住气,一见夜落纥站在米脂河边回望河西放声大哭,便劝道:“可汗不要伤心啦,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汗顷刻间败落如此,其速之快,势如山崩,安知来日杨浩不会比咱们败得更快、败得更惨?宋国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咱们虽然败了,可宋国还没有败,潘美大宋名将,靠山比你我强硬百倍,杨浩得意一时,未必就能讨得了好去。”
夜落纥痛心疾首地道:“宋国纵然大败杨浩,把他挫骨扬灰,也不过替我出一口心头恶气罢了,想当初你李家坐拥定难五州,我夜落纥据甘州而望南北,俱是一面之雄,今日败落如此,再无出头之日,岂不伤心?”
李继筠目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咬牙道:“我们败是败了,若说再无出头之日,那也未必,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只要找到机会,我们一样能东山再起!”
夜落纥只是摇头:“难,难如登天啊,没有地盘、没有子民、没有兵马,我们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投靠宋廷,受人所制,做一个马前卒,要说东山再起,岂非痴人梦话?”
李继筠狞声一笑道:“未虑胜,先虑败,自从我李家痛失夏州,落得这个下场以后,我就明白这个道理了。退路,我早已想好。”
夜落纥两眼一亮,急忙问道:“还有退路?往哪里退?”
李继筠向前一指,说道:“出银州,地绥州,入陇右。陇右无主这地,四方豪雄争霸,如今尚波千和罗丹打得不可开交,你我前去相助,尚波千岂有不倒履相迎的道理。到那时候,大汗可以王者之尊,于河西重招旧部,聚陇右回纥为己所用,而我也可以招纳陇右羌人,咱们重整旗鼓,未必没了机会!”
夜落纥精神一振,脱口道:“不错!不错!我们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还有陇右可去,不过……”
这一有了出路,夜落纥又患得患失起来:“如今你我兵马有限,又俱是伤卒败将,士气低迷,还能闯过银州么?若是银州出兵阻拦……”
李继筠心中暗骂:“这老货,亏他当初还是西域一霸,连番战败,已是胆气尽丧了。”
骂归骂,现在两人合兵一处还有一线生机,若各自为战,那真的是自蹈死路了,他还得耐着性子予以宽慰:“可汗放心,继迁奇袭夏州之前,对一路所经都做过缜密的调查。银州扼延绥,连榆林、南通川陕,本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早被杨浩打造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坚城,可杨浩兵寡将微,如今手下屈指可数的几员良将,或在横山、或在沙瓜甘凉,或镇于夏州,故而银州已无良将了。
如今银州守将是柯镇恶和李一德,这柯镇恶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不是善战之将。而那李一德原是银州李氏大族之长,故而为杨浩所用,现任银州知府,此人更不知兵。银州之重要,杨浩早已对他们耳提面命,他们岂会不知,又岂敢冒险离城御敌?我来的时候,银州就四门紧闭,如临大敌,只怕我去打它,嘿嘿,就凭那两个夯货,我们就是大摇大摆地从银州城下走过,他们也不敢向我们邀敌的。”
夜落纥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说道:“如此甚好,你我驻军于此,暂歇一时,然后马上启程吧,若让追兵赶来,那便想走也走不脱了。”
银州城头,柯镇恶一身甲胄,巡视四城,无一丝懈怠。虽然现在没有战事,城池防御方面又是风雨不透,但是他仍一丝不苟,一日一夜四次巡城,风雨不误。而派驻城外的斥候探马更是远出百里,时刻掌握着银州左近的一切动静。
自从银州自他手中丢失过一次,虽然杨浩未予他重责,但是这份耻辱他始终牢记心头,再也不敢有一丝大意。他本是追随杨浩最早的将领之一,论资历没几个人超得过他,可是如今他不过是银州一城之守,后来的战事,杨浩很少要他出头,杨浩的权势越来越大,而他在杨浩武将班子里的地位却是每况愈下,柯镇恶心中有数,也自觉羞惭。
但他对杨浩并无一丝怨尤,他知道自己虽是大唐武将之后,但是行军作战的本领并未继承几分,论冲锋陷阵,他不及木恩、木魁、艾义海等人骁勇,论调兵遣将,他又远不及种放、张浦、杨继业,就算张崇巍、李华庭这些降将,本领也要强他许多。
所以柯镇恶一面做好份内之事,一面翻出祖上传下的兵书,身上揣着一本,有空就翻出来看看,一面苦读兵书,将书中所学与实战经历印证揣摩,一面时常与其他将领探讨求教,哪怕对方官阶地位低于他也不耻下问。如此劳心劳力,哪怕他的身子强壮如牛,一日下来也是疲惫不堪了。
泄下重甲,柯镇恶疲惫地坐回椅上,穆夫人闻听丈夫回来,已自内宅走出,一见丈夫模样,颇觉心疼,她虽性情刁蛮,柯镇恶又有些惧内,可两人情感却是非常深厚。穆夫人连忙上前,轻轻为丈夫揉按着肩膀,柔声道:“累了吧,我给你用枸杞炖了只老母鸡,先吃点东西,然后去睡一下吧,夜里还要巡城,可别太劳累了。”
“娘子不必挂怀,我这身子骨儿,不碍事的。”柯镇恶拍拍妻子的手背笑道,他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看了一多半的兵马,一面享受着妻子的温存,一面打开来,想抽空再看上一篇,就在这时,一名背插红旗的小校飞奔而入,抱拳禀道:“报!柯将军,甘州夜落纥与绥州李丕寿的败兵已向我银州而来,现在距城七十里。”
柯镇恶吃了一惊,攸地站起,沉声问道:“敌军数量多少,军阵形色如何?可曾携带攻城器械?”
那小校禀道:“敌军数量,约摸在一万二三上下,虽是败军,行色倒还从容,并未携带甲仗战车,看模样,是要自我银州逃往绥州方向。”
“再探!”
“是!”那小校飞奔而去,柯镇恶匆匆抓起盔甲,一边急急披挂。
穆青璇道:“夫君要登城御守备么?”
柯镇恶道:“不错。虽然看他们模样,不像是要攻我银州,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不能大意,我马上登城守备。”
穆青璇略一思索,忽道:“夫君何不主动出城,抢占要害,阻其退路。”
“嗯?”柯镇恶手上一停,讶然看向爱妻,迟疑道:“主动陈兵城外阻其退路?”
穆青璇走近了,柔声道:“夫君,绥州兵来时,兵马近四万人,且将绥州付之一炬,以背水一战的姿态,夫君以一万五千守卒的兵力,不予出战,一面驰报夏州,一面坚守城池,这是稳妥的作法。而今,敌军大败而归,军情传报上又说现在李继谈、张崇巍、程世雄三位大将自后追赶,>敌军胆丧,不堪一战,如果我们仍然坚守城池,坐视其逃走,岂不坐失战机?”
“唔……”柯镇恶将刀挂在腰带上,双眉拧起,深深思索起来:“太尉令我银州,而今……,万一有甚么好歹,柯镇恶那便百死莫赎了。”
穆青璇柔声道:“夫君还在为上一次失陷银州而自责么?夫君,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是军神兵圣,也没有不打败仗、不失战机的时候,如果因为一次失败就变得谨小慎微,再不敢主动捕捉战机,那么这个人就不是败了一次,而是因为一次失败,做了一辈子的失败者。
如今敌军总兵力一共才一万出头,而且都是残兵败将,其战力可想而知。他们既然来了,李、张、程三位将军顶多迟延半日,也必将赶到。此时主动御敌于外,风险极小,而如果能把这两个人统统拿下,对太尉来说,却是军心大振的事情,夫君亦可藉此扬眉吐气,挽回容颜。如果夫君心存怯意,眼睁睁看他们从咱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以后在同僚们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在部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么?”
柯镇恶听得大为心动,可是上一回失败,险些把太尉的家眷都葬送了,那一次的事件,在他心中实是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他仍犹豫道:“可……可银州是太尉的一个重要门户啊,此处若有失,柯镇恶以死谢罪,也难赎万一。真要有点事情,只怕……”
穆青璇有些生气了,沉声道:“夫君,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丸地之法,不可拘泥,须识变通,可屈可伸。如今情形,敌军纵是全盛之时,也不是轻易可取我银州的,更何况援军迅即便至,而敌军意图逃走。为将者,智、信、仁、勇、严缺一不可。如果你连这也做不到,咱们还是不要做这个官了,妾身收拾行囊,请夫君向太尉请辞,你我回转穆柯寨,继续做一个山中猎户便是了。”
柯镇恶被妻子一激,不禁胀红了脸庞,把牙一咬道:“好!我率五千兵,出城占据要地,阻敌退路,这银州城……”
穆青璇道:“妾身马上披挂起来,代夫君上城御敌。李大人那里,我也会代夫君知会一声,兵贵神速,迟延不得,夫君,既已决断,就不可再有丝毫犹豫!”
“我省得,这便.99lib?去了!”
柯镇恶一拍刀鞘,久失的豪气自眉宇间重新涌起出来,他转身便走,行至厅门处忽又驻足转身,唤道:“娘子!”
穆青璇正欲回转后宅披挂盔甲,闻声回身,怒道:“怎样?”
柯镇恶一揖到地,说道:“柯镇恶得贤妻如此,今生无憾了。”说罢一转身便快步如飞地去了。
穆青璇呆了呆,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拭了拭眼角,轻声骂道:“这个呆子……”可她嘴角,却分明噙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穆青璇这厢一面急禀李一德,一面亲自披挂登上城头,代表守御银州不提,柯镇恶点齐五千兵,俱乘快马出了城门便疾驰银州城西的檀合焉山,此处是夜落纥和绥州兵逃来的必经之路上一处可据地利的地方,如果要打阻击,此处已是最合适的选择。
柯镇恶带领兵马抢先一步赶到檀合焉山,立刻依据地形布署起来,挖战壕设伏坑、堆堡垒架弯弓,在柯镇恶的部署下井井有条。防御正是柯镇恶最擅长的本事,而且他最擅长利用周围地形,哪怕是一草一木、一块巨石、一个凹坑,都能被他加以利用。
这一番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在他的指挥下,这一座矮山居然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被他打造成了一座似模像样的兵塞。柯镇恶以传说中的貂蝉洞为阵眼,举目眺望了一下远处刚刚冒出的一线敌军身影,又看看匆匆布署完成的防御阵地,忽地灵机一动,又叫人在山上多插旗帜,砍伐树枝伪饰出来一些堡垒,一时间,看那山上兵马,似乎又多了一倍。
夜落纥和李继筠率兵匆匆逃到檀合焉山下,老远就见山上旗幡招展,兵马密布,夜落纥一见急急一勒缰绳,骇然失色,胆丧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你不是说银州兵马断不敢出城迎战的么,你看那是什么?”
李继筠见了前方严阵以待的兵塞气势,心头也顿时一沉:“失算,我竟然失算了,难道……难道老天真要我李继筠命亡于此?”
他们倒不是畏战,只是追兵太紧,这一次虽然甩得远了些,用不了半日功夫,他们也就能追上来,再看前方阵势,恐怕银州守军已是精锐尽出,誓要不容他一兵一卒逃出生天了。真要打起来,这座山头他们未必就能攻下来,就算攻得下来,也不是一时半夜能够完成的事,而追兵那时必已赶到,他们哪里还有机会再行逃脱。
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李继筠勒马望山,呆呆半晌,竟然想不出是该进该退。阿里王子一看四下士卒俱现犹疑恐惧神色,再迟延下去,恐惧气氛蔓延开来,莫说要打,这支残军马上就得崩溃四散,再不可战,他们父子和甘州余部今日就得全军覆灭,立即拔出弯刀,高声大喊道:“众将士听了,如今后退必死,前进方有一线生机,咱们杀过去!”
夜落纥和李继筠被他一言唤醒,立即各自拔刀呼喝三军,方欲溃散的人心这才为之一振。
柯镇恶站在山下,眼看敌军情形,不禁暗暗冷笑,信心也为之倍增,一见敌军片刻惊惶散乱之后,在将领们的约束下慢慢摆开进攻的阵形,立刻也命所部做好准备,就在这时,后方一骑飞马上山,跳下马来匆匆一问,便飞也似地抢进了他的临时指挥所,大叫道:“将军,将军,‘飞羽’传来太尉十万火急的命令。”
“什么?”柯镇恶急忙抢前一步,一把抓过那军书,竟然是用明文写的,柯镇恶匆匆看了一遍,脸上顿时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放……放他们逃生?!”
第十六章 络绎东去
大风起兮云飞扬。
杨浩挟西征之锐师,从容回返夏州的消息传开,横山前线士气顿时为之大振,紧跟着四万精锐兵力的注入,使得在杨继业的打造下风雨不透的横山防御阵线更是坚若磐石,又五日,杨浩亲自驾临横山,巡视战情。在这种激励之下,横山守军大展神威主动出击,予宋国兵马以沉重打击。
得悉杨浩已赶回夏州且增兵横山,潘美和王继恩也暂时停止了内耗,一致对外,首先停止对横山发起的一系列进攻,然后利用已经占据的疆域筑垒堡塞,建设烽燧,开始稳扎稳打,做起了持久战的准备。杨浩一方也依托险要,加固防御工事,双方猛烈的战势暂时告一段落,双双进入休整备战期。
杨浩赶到横山,立即召见杨继业等心腹大将,秘密计议三日,随即杨继业就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久战已疲的士兵撤至二线进行休整,新发之军调至一线,伤兵残卒运回夏州养伤,粮草给养源源不断送上横山,分别屯驻京于几处重要的兵塞。同时令夏州军高筑堡垒,深挖壕堑,兵营堡垒本已垒就的在其外面尽皆再筑一层,中间夹以草木泥土,使得厚重无比,看那样子,不但使堡垒坚固无比,而且还兼具了冬季御寒的功能,有些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仗恐怕是不想善了了。
与此同时,军书公函也是越来不绝,一日之内,飞鹰信鸽起落无数,红旗信差更是穿梭不停,虽说太尉如今就在横山,各种军情公文理当送到这儿来,可是如此密集的传报、如此频繁的消息,还是令人感觉到,大帅必然要有一番大举动了。
不过真正获悉杨浩欲称帝的人整个河西一共也不超过三十人,知道他早已做好第一次称帝失败准备的人除了杨浩自己更是只有寥寥六人:种放、丁承宗、折子渝、杨继业、张浦还有罗冬儿。
大漠穷秋塞草衰之时,秋风寒凛,胡马正肥。草原上,牧人部落正在抓紧蓄积秋草以渡寒冬,以灵州为中心,依托贺兰山和黄河耕种的大片良田也进入了收割期。一亩草地,顶多养得起一匹马,但是一亩土地打下的粮食,产量在一石到两石之间,足以保证五口之家一冬之用,尝到了甜头的农民一边兴冲冲地收割着麦稻粟米,一边已开始盘算着趁冬闲多开几亩荒,明年扩大种植了。
杨浩不但为愿意耕种的农民提供了优良的粮食种子,从中原高薪聘请了经验丰富的庄稼把式,而且为了鼓励种植,粮赋不但偏低,对开荒垦田也有相当详细的优惠政策。
横山前线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后方百姓的生活。打仗,对这个地方的百姓来说,他们已经见过太多了,哪怕是普通的百姓,神经也锻炼的无比坚韧,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他们比别处的百姓更坚强,也更乐观,一点点希望,也能给他们带来欢乐和满足。
杨浩初具规模的统治机构已经开足了马力,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宣传各个方面紧锣密鼓地开始运作,为杨浩称帝、为河西诸州安然度过今冬的天敌和人敌做起了种种战略准备。
秋意真的越来越浓了,山脚下,野草已一片枯黄,高大的树木那遮天的绿荫也不见了,一阵风来,败叶随风飘落,树枝似在瑟瑟颤抖,一望无垠的平原上,虽然阳光灿烂,却少了几分暖意,天地间一片肃杀,似乎也感染了依托横山据险而守的双方大军的无穷杀气。
“得得得得”,山谷间响起一片清脆的马蹄声,几只正在枯草丛中觅寻着草籽野谷的鸟雀惊飞起来,展开翅膀飞上枝头,用鸟喙剔剔羽毛,顾盼着树下,耐心地等候着山间行人经过,不过那两人两马,却偏偏在树下站住了。
一箭地外,穆羽率领着杨浩的亲信侍卫们勒马驻足,机敏地扫视着左右,而大树下,杨浩已勒住坐骑,与折子渝并?肩站在那儿。
“子渝,赵炅对折家,必然置以最严密的看管,你一个人去汴梁,个人安危且不说,想救他们出来,更是无济于事呀,你真的要去吗?”
折子渝轻轻点点头:“他们是我的亲人,自从出事以后,我还从来没有去看过他们,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不去亲眼看看他们,我难以安心的。原本,有折家军这个责任、有府州这个责任,我就算天天梦见他们,牵挂着他们,也走不开的,如今……总算是一身轻松,我可以去看看他们了。你称帝在即,我提前几日离开,路上也容易些。”
她又看了杨浩一眼,眸中的冷意渐渐化作一缕柔情:“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这份责任,我只放心交给你,也只有你肯替我代起来。杨……浩哥哥,算我欠你的……”
杨浩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马缰,蹙眉道:“怎么说的这么客气,叫我越听越是不安,难道……你打算再也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折子渝的眼神有些茫然:“真的,我不知道。我不能舍下自己的亲人,却又知道救不出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将来应该怎么活。走一步……看一步吧……”
“子渝,我知道你在汴梁还有一些潜伏的势力,‘随风’中还有一些绝对忠心可靠的人受你所命,但是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救出你所有的家人,如果救出一个两个,恐怕就会害了其他所有人,切切不要感情用事。”
折子渝勉强一笑:“我明白,我绝不会做伤害我家人的事的,凡事我会小心。”
“你不明白!”
杨浩的语气加重了:“你以为,我只接收了你的兵马,答应替你折家出一口窝囊气,然后就心安理得地置你折家于不顾了?对我杨浩,你已心灰意冷了,是么?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打算,只是有些事情,在筹划出一些眉目之前,我不想胡乱张扬、不想对你胡乱许喏。我已经在想办法,救你全家出来。”
折子渝苦笑道:“不可能的,除非你能打到汴梁去,夺了他赵氏江山,你能么?你打不下来,就算能,你也没有代宋自立的念头,从来没有,你如今最大的野心,也只是想占据河西陇右这无主之地,再造一个天下,是么?”
杨浩惊讶地道:“你怎么知道?”
折子渝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不知道?你的为人秉性,性格脾气,我又怎么不了解?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是被逼无奈,你是绝不肯与宋国大举交兵,让整个中原再度陷入战乱之中的。北国契丹虎视耽耽,赵光义忌惮它,而你……你虽与契丹暗中往来,交情深厚,可是你也在防备着它,对它的猜忌远甚于一直迫你害你的宋国,你当我看不出来?
你与我们纵论天下大事时,只说要将吐蕃人占据的陇右尽占手中,可曾有过再谋关中、西蜀的打算?没有!得陇而望蜀啊,得到了陇右,开启关中的钥匙便掌握在手中了,何况你在蜀地还有小六和铁牛两颗伏子,一旦陇右在握,关中和蜀地轻易便可拿下,据此而东望,何事不可为?
可是你利用李煜父子的声望在江南挑起的几起事端稍经打击便偃旗息鼓了,如果你有心于中原,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还有蜀地义军,他们的作用,在你眼中一直只是扯扯宋国的后腿,减轻你河西的压力,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打造成一支可用之兵,直捣宋国腹心,为你图谋天下之先锋的打算。你,虽得天独厚,不过你很容易满足,也从来没有什么野心。”
杨浩看着她,冽冽秋风中,那双眸子却满是暖意:“知我者,子渝也。有些事,我说出来你也不会信的,我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我胸无大志,而是……”
“嗯?”
杨浩意兴萧然地一笑,仰首望天,.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决定抛开这个话题不谈了,转而说道:“子渝,我真的想过如何救出你的一家人,我打算……如果真的无技可施,那么就在去帝号,称王歇兵的时候,以那玉玺为代介,换回你的家人。所以,你此去汴梁,暗探亲人,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切勿做出打草惊蛇的事来,反而害了他们。”
折子渝吃惊地张大双眼,失声道:“你说什么?那……那可是传、国、玉、玺!”
杨浩淡淡地道:“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你也说过,我无意于中原,要它作甚?在我眼中,它怎么及得义兄全家满门。”
“你真是疯了,交出玉玺,换我家人。他赵光义不担心我兄长揭发他出兵府州的真相?你既已请降,分明已不克久持,他不会因此加派兵力,一举消灭你?”
杨浩微笑道:“我看你才是关心则乱,往日的聪明智慧都不见了。我不把他拖到精疲力尽的时候,怎会送他台阶自去帝号?他还有余力继续发兵?他不怕我把这传国玉玺送给大辽皇帝藉以与之结盟?呵呵,你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它交换,若果用它交换,必也通盘考虑,虑及种种后果。”
折子渝静静地凝视着他,眼中渐渐漾起深深的感动,轻轻地道:“浩哥哥,如果……你真能救我家人出来,折子渝这一辈子都不再和你拗气,为奴为婢,都听由你的使唤。你那位唐夫人……再如何嘲我气我,我也不在乎了……”
杨浩嘟囔道:“我缺奴婢么?那可是传国玉玺呀,用来换一个奴婢,实在是吃亏了些。”
折子渝一时冲动,心中情意已表露无遗,哪个女孩儿好意思明明白白自许终身,什么为奴为婢,言外之意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偏偏他还在那里抱怨,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折子渝殚精竭虑,本就已经心力憔悴,懒得再动心思了,在杨浩面前她更是脑子一团浆糊,这时一听他抱怨,也无暇多想,便没好气地嗔道:“难道你缺老婆?”
杨浩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道:“天地间只有一块传国玉玺,却也只有一个折子渝,所以,你和那传国玉玺一样,在这世间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杨浩胸无大志,在我心中,温香暖玉远胜那冰冷冷的石头百倍。子渝,我从来没想过做一个孤家寡人,从来没有想过,在我心中,每一个家人都重过那权位,就像你对你的家人一样,所以……我不阻止你。所以……我愿意为你这做这一切……”
“我……”
折子渝很想再说点什么,却只觉得鼻子发酸,很想流泪。她吸了吸鼻子,强抑欲流的泪水,提缰说道:“我去了!”
杨浩松开她的马缰,说道:“好,我让你去!记着,保重自己,保重家人,早些回来。因为,你是我的!你的家人,我来担待!”
折子渝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地打马飞奔而去。她不敢再说什么了,是的,杨浩有时候优柔寡断,有时候温吞怯懦,但是当他真的决定一件事时,却常常能为人所不能。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第二个男人肯为了她把中原的帝王做对手?这事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把她看得重过那代表着‘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传国玉玺?
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是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着“受命于天”,失之则意味着“气数已尽”。杨浩岂会不明白它的重大意义?他早晚还是要登皇帝位的,岂会不明白它的重大作用?‘我折子渝是独一无二的吗?’折子渝知道她不是,天下间的美人儿应有尽有,杨浩如果想要,吴娃越艳,郑婉秦妍,东西佳丽,异域佳人,唾手可得,就算是如今杨浩府中的焰焰、娃娃,风情姿色也不逊于她,乃至那位原来的唐国皇后,如今的修真女冠,美貌更胜她三分。
然而,在杨浩心中,她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他说的少,但是他只一说,就胜过多少海誓山盟。是的,他做的少,但是他只一做,就做得惊天动地。多少的委曲和幽怨,这时都已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她不敢不走,再不走,或许就会软倒在他的怀里,再也不舍得走。
她走了。没走的时候,一颗心已系在了汴梁。现在走了,一颗心却又牢牢地系在了杨浩身上。
“这个害人精!”
折子渝狠狠抽出一鞭,在心里面又甜又酸、又怜又喜地轻唤一声。
99lib?
杨浩笔直地坐在马上,直到折子渝的身影闪过山路,便将手中的马鞭举了举,后边立即有两骑飞奔而至。马上的人看起来像是一对父子,大的三十五六,一张惯见于西北小行商的赭黄色的脸儿,精瘦的身子,身手倒是利索。另一个看起来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头上戴了一顶宽沿毡帽。
“我要你们做的事,现在不得不加上一件了。”
杨浩叹了口气,回身说道:“虽说子渝聪明机警,在汴梁也在她的一套班底,做事也知轻重。不过……龙潭虎穴之中,终究处处凶险。宋国皇城司的密谍虽没甚么了不起,毕竟是地头蛇,你们在做好自己的事的同时,尽可能照顾她一下。”
“大叔放心好啦,我会照顾子渝姐姐的。”
少年拍拍小胸脯,脱口而出的却是清脆悦耳的女声。
一旁的中年汉子把寿字眉一拧,训斥道:“我不是说过了一旦换了装扮,不管人前人后,任何时候,不得使用声,必须养成习惯?”
少年调皮地吐了吐小舌头,虽无什么惧意,却乖乖地改口,用少年声音应道:“狗儿知错,下回不会啦。”
杨浩一笑,对那气势汹汹的中年汉子温和地说道:“竹韵,自你上次奄奄一息地归来,我就不想再让你刀山火海的闯荡了,可这件大事,我又实在找不出别人可以胜任,还得委曲你走一趟。”
那黄脸汉子一口男人声音,说道:“太尉太客气了,竹韵别无所长,只有这一身高来高去,匿踪易容的本领,承蒙太尉高看,此去,竹韵一定完成太尉交办的重任。”
“好!”杨浩点点头:“你们赶快上路吧,沿途莫跟丢了她。待到了汴梁,你就潜伏下来,我给你足足一年的时间,许多事情都可以早做铺垫,以完成这桩惊天之举。等这一回事了,你就留在夏州,以你累积之功,足以掌理谍报院,以后再也不用亲自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了。”
“太尉,今昔往昔,天壤之别,竹韵已经心满意足了,为太尉做再多的事,属下也……”
杨浩道:“竹韵,你在我的心中,可不只是一个属下啊。”
“啊?”那汉子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一抹清晰可辨的红晕爬上了他赭黄色的脸颊,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杨浩却全未注意,他遥望汴梁方向,喟然叹道:“玉落现在正在汴梁,唉,我这大妹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了,却因为我的缘故,如今虽能日日相见,却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竹韵,在我心中,你不止是我的属下,其实我也把你当成亲妹子一般看待呢,我已经耽误了一个妹妹,可不想再耽误第二个,何况……古老伯也着急的很呢,等这次任务事了,你安顿下来,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啊……,喔……,竹韵……竹韵知道了,劳太尉费心……”
竹韵本来芳心如小鹿乱撞,这时大失所望,却是一阵失落,随口答来,不知不觉地便恢复了女孩儿家的声音,语气不无幽怨。
一旁狗儿不识愁滋味,却哈地一声笑,拍手道:“竹韵姐姐说错话了,哈哈哈,你也用了本来的声音。”
竹韵瞪她一眼,扬手一鞭,抽在狗儿的马股上,狗儿“哎哎”地叫着坐正了身子,那马已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竹韵向杨浩一抱拳,强装豪迈地道:“太尉,属下告辞!”说罢反手一鞭,大喝一声:“驾!”便追着狗儿去了。
芦州开宝寺后殿中,一黄衣僧人正在殿中练武,这一套掌法由他施展开来,当真是殷雷阵阵,罡风排空。他把僧衣掖在腰带里,呼喝叱咤,如同惊雷,一双铁掌使将开来,当真是凌厉无匹,威猛无做。
殿中地上有许多圆形的坑洞,里边立着半人多高的木桩,那木桩都有壮年人小腿粗细,用的木料是结实结重的梨木,就算以利斧去劈,也不是三斧两斧就劈得断的,但那年轻黄衣僧人一掌劈去,木桩便应声而断,拍得漫天木屑纷飞,其掌势迅急,竟然没有一丝迟滞。
两个红衣喇嘛立地殿外一角粗大的殿柱旁,静静地看着殿中那疯狂地击打着一切、摧毁着一切的黄衣喇嘛僧,就见那黄衣僧人一个旋身,狂风般闪至大殿一角,吐气开声,双掌一推,砰地一声击在立在 90a3." >那儿的一块半尺厚的石碑上。
这样厚重的一块石碑,但凭一双肉掌若能把它击断的话,那掌力已是十分惊人了,可是这黄衣僧人一掌击中那石碑之后,石碑竟然一动没动,待那黄衣僧人徐徐抽掌,立定身子下压丹田的时候,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方才那稳丝不动的石碑突地轰然倒塌,化作了一块块碎石,原地坍落下去。
殿外一个白眉老僧不由“丝”地吸了口寒气,看起来如此刚猛的一掌,又是击在同样至刚至硬的青石碑上,所有的掌力居然被这石碑完全吸纳承受,没有一丝撼动,这可不仅仅是速度能办得到的事,这殿中的年轻僧人分明已将这掌法练到了阳极阴柔,刚极化柔的至高境界了。
“武痴就是武痴,如此年纪,习此秘技短短几年,竟然……竟然练到了这般境界。”那白眉僧人赞叹了一声,却又省起了什么,皱趣眉道:“手印,只是修习佛性的身外心法,导引智慧,了义教理,而他……似乎有些舍本本逐末了,这么重的戾气,如何修练佛性佛心?”
达措活佛微微一笑,转身行去,说道:“宗巴大帅,了义教理,亦可由外而内的,依我看,他却大有佛性呢。”
殿中,壁宿站在原地,看着那被击得粉碎的石碑,又看看自己由通红粗大渐趋正常的一双肉掌,这几年,他一直活在仇恨里,只有令疯狂的练功,才能稍抑他心头的杀意,如今,最难练的大手印也被他练成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压制他心头日积月累,越来越重的心障。
“凭我如今刚猛无俦的拳脚功夫,和那潜行匿踪的本领,我还不能潜入皇宫,杀了我的大仇人吗?一定要在战场上才有机会?仅凭一身武功,我做得了大将军吗?”
他的双眼微微地眯了起来:“太尉,我已等不及了,我现在……就去汴梁!”
第十七章 下诏
夏州节度使府这些日子信使往来,十分繁密,等杨浩自横山前线赶回来以后,更是信差如织,一刻不停,阖府上下人人都看得出来,太尉必然正在酝酿着一桩大事。所以府中的侍婢下人们全都提起了小心,做事谨小慎微,生恐出错,不过闲人倒也不是没有,像窅娘、龙灵儿诸女并非府中侍婢,这段时间就格外的清闲。
八龙女赶到夏州后便离开了军伍,回到自己家在夏州的府邸,将这些时日为二夫人出谋画策,并立下战功的消息禀报了龙翰海,龙翰海听了之后老怀大慰。
其实他到了夏州之后也并非没有官职,只不过他这个官儿是杨浩照搬了宋国的官僚体制,封的是个闲官儿,有官无职,只拿俸禄,无权做事,眼见杨浩对龙家没有进一步的管制措施,龙翰海的心里便稳当了些,又听女儿透露出了二夫人有意委其官职的信息,仔细想想,也打算放弃以女儿为进身之阶的方法,龙家子孙不乏俊才,既然太尉爱才,那么待时局稳定下来之后,龙家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不想夏州重要人物这些日子活动频繁,天天聚集节帅府召开秘密会议,过了几天会议规模开始扩大,龙翰海这个闲官也被召去,龙翰海又惊又喜,只道女儿的表现已使得太尉注意到了龙家,不想他赶去节堂参与一次会议之后,回来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会上讲了些什么,他对谁都不讲,就连自己的兄弟和儿子都不肯说,却又把当初从家族中鳞选出来的八龙女打发进了节帅府,对她们只说尽量帮几位夫人做些事情。
龙灵儿龙清儿等八女哪晓得杨浩已欲称帝,龙翰海思来想去,又打起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巴望着她们之中能有一个两个被杨浩看中,将来做个贵妃,既然夏州是有女儿家做官先例的,唐焰焰又亲口许诺过要给她们举荐个官职,便听从龙翰海之言,赶到了帅府。
节帅府中这些日子全力运作,整个统治机器都隆隆开动起来,一时间还真没什么事情要交办给她们,闲来无事,龙家八女和窅娘等人便成了朋友,谈天说地,切磋舞蹈,甚至玩玩马球都是有的。
此刻几人坐在右跨院已然凋零的葡萄架下,正在打着叶子牌,从月亮门望出去,只见府中正道上来来去去的尽是背插红旗的紧急信使,龙灵儿忍不住说道:“太尉自打回了夏州之后,倒比西征时更加的忙碌了,尤其是从横山回来后,几.乎不见他有片刻歇息,不是说横山战事现已进入僵持阶段了么,怎么还会如此的紧张?”
窅娘道:“是啊,我到节帅府几年了,还从未见过太尉如此的忙碌,不管面对怎样的对手,形势如何紧迫,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自打他回来,就连玉真子道长那儿也只去了一趟……”
玉真子道长就是周女英如今在节帅府的身份,窅娘一边打牌一边说话,信口便说出这句话来,一语出口,便知不妙,龙灵儿、龙清儿诸女果然生疑,一双双妙目都瞟向她,龙琳儿疑道:“玉真子道长?太尉如此忙碌,只见玉真子道长一面有何出奇?我听说太尉这几天书房的灯彻夜不熄,就连后宅都没去过几回呀,妻妾尚且如此,何况一个道人?”
“啊……”窅娘慌慌张张地丢出一张牌,胡乱掩饰道:“这个嘛……,呃……你们有所不知,太尉虽是佛家护教法王,却也是道家大圣纯阳子真人的徒弟,这个……这个……对三清祖师也是一日三省礼,十分的崇敬的,要不然何必在府上建一座道观?这……这玉真子道长,恰是太尉的……师妹!”
“原来如此……”
诸女疑心稍去,窅娘红着脸蛋暗道一声惭愧,做为昔日唐宫首席舞娘,又与周女英一同流落西域,她和女英早已成了无论不谈的闺中蜜友,平时也是她陪伴女英左右的,女英与杨浩之间的事情她自然清清楚楚,只不过这事儿却是不便公诸与众的。
龙璧儿见她脸映红霞,似带羞涩,不禁笑道:“窅娘姐姐,我听说你很早就在节帅府中了,却是地位超然,既非妻妾,又非侍婢,也未免太奇怪了些。以你如此美貌,整天在身边晃来晃去,我才不信太尉他……,嘻嘻,你老实说,你有没有被太尉大人宠幸过呀?”
龙璧儿这一问,其余诸女都竖起了耳朵,龙氏家主固然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最初的时候,被家族选作和亲之女,她们也不情不愿,可是亲眼见到杨浩年少英雄,对妻妾也是体贴爱护,十分的尊重,并没有寻常权贵的习气,这几个小妮子不觉便也动了心思。正所谓宁做鸡头,不为牛后,若嫁个寻寻常常平庸无奇的男人,倒真不如服侍了这啸傲西北的第一英雄,如果杨浩打过窅娘的主意,她们自然也大有机会。
龙璧儿这一问,窅娘登时脸赤如火,想起与女英抵足而眠,共宿一室,夜间叙些私己话时,女英说过太尉勇猛持久,叫人抵受不住,她二人今日处境,正是同病相怜,有心拉她做个‘姐妹’,却终因女儿家的羞涩,不敢应允,如今龙璧儿这无心的一问,恰勾起她的心事,倒似这个秘密被人知道了一般,窅娘登时跳将起来,笑骂遮羞道:“你个小蹄子好不知羞,这种话儿也问得出来,没得毁人清白,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这小蹄子本是北方一句方言,恰和说男孩子是小犊子相似,用在彼此不熟悉的人之间那是骂人,若是相熟且年长于对方的人说出来,便是一句昵语了。龙璧儿见她恼羞成怒,大笑拍手逃走,窅娘拔足便追,几个女孩儿便丢了叶子牌,在院中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把戏。
这些女孩儿家俱都是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的小美人儿,这一扑一跃,一闪一藏,恰如彩蝶翩跹,又似一枝枝花儿风中摇曳,倒是别有一番曼妙风情,吸引了匆匆来去的许多男人的目光……
此刻,杨浩在书房中却正忙得昏天黑地,自打他回了夏州,就像上了发条似的,四房娇妻爱妾固然无暇常顾,就连那刚刚足月的宝贝儿子虽是近在咫尺,也没见过两回。
“什么?还在商议?不用商议了,自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第一个大帝国就是夏朝,本帅中兴之地又是在夏州,这国号就定了吧,就用夏字好了。叫他们多干点正事,少在这上面浪费工夫。”
杨浩不耐烦地吩咐道,他搞不懂那些文人怎么就这么在乎区区一个国号,难道一个国家是否强大,就取决于一个名字?议论来议论去,没完没了的,已经把他烦透了。
反正这一次的国号只是临时性的,将来降而复立的时候还要重新取国号,这次马马虎虎就用个夏字吧,也算是本来历史上应该出现的一个朝代一个补偿,让它短暂地露一小脸。
打发了秦江出去,杨浩又拉过林朋羽,二人磋商半天,杨浩总结道:“对,主要就是这些事情,林老,你盘点整理一下我们的粮米存量,速与崔大郎取得联系,原购货物暂且放下,全部改成粮米,对!正是秋收时候,要他不惜一切购买粮食,想办法运过来,必要时我们可以派人相助,价钱方面随他开价,不过……得先欠着。呵呵,放心好了,他抽身不得,就必须得继续支持下去。”
打发走了林朋羽,杨浩又转向卢雨轩:“卢老,河西诸州,以维持稳定为第一要务,只可适量征调少部分士兵来援,至于粮草方面要酌情调配,尽量不征调那里的粮食,不可影响了河西诸州百姓的生活。你告诉张浦将军,我把河西交给他了,一定要给我看好,打得下河西诸州,并不代表那儿就一定属于咱们了,务必要争取百姓归心,争取世家大族们的拥戴,做事莫要拘泥不化,要懂得权变之道。”
“是!那下官马上启程了。”卢雨轩站起,掸掸官袍举步便走。
“大帅,你找我?”
“大少,哈哈,叶大少。”
杨浩一见叶之璇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立即丢下刚刚拿在手中的一封密函,满面春风地抢上前去拉住了他,叶之璇受宠若惊地道:“大帅。”
“来来来,坐,坐坐坐。来人啊,看客。”
杨浩亲切地道:“大少啊,这一回可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你看,从辽国上京到我夏州这条讯息线原已铺就了,如今从敦煌到夏州,从兀剌海到灵州,这两条讯息线你也刚刚铺完,我知道你辛苦的很呐,不过现在还有更艰巨的任务交给你,而且必须得马上去做。”
叶之璇嗫嚅道:“大帅,我爹……我爹刚给我说了门亲事,原说自沙州回来就要操办一下的,你看……”
“啊?哦,我知道我知道,等你办婚事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的,还会准备一份厚礼。”
叶之璇搓着手干笑道:“这个……太尉公务繁忙,身份贵重,属下不敢妄想太尉能驾临寒舍,参加属下的婚礼,属下是说……”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这事儿急呀,你看看,麟府两州落入宋军之后,原有的与汴梁的通讯渠道不太顺畅了,被破坏的部分得重新架设起来,还有这里、这里……”
杨浩在沙盘上指指点点:“从这里到陇右,从陇右到巴蜀,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要看你从来没有握过一天刀,上阵杀过一个敌人,可是你的战功赫赫,在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可是立下了莫大功勋呐。新娘子那边,就让她再等等嘛,反正也跑不了,要不本帅派几个兵去你丈人家守着?”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
“那就好,那就好,你马上上路吧,这几条讯息线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建好,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什么我给什么。呵呵,这番功劳立下来,本帅还要升你的官,嗯……听说你那未来的娘子是银州李家的闺女?好啊好啊,大户人家的闺女,不错不错,不过我听说李家这闺女妒性奇重,怕你不好摆布她呀。”
“啊?不会吧,我听媒人说,李一德大人家的那个侄女儿温柔娴淑,貌美如花,是整个银州城最具妇德的女人啊?”
“嗨,媒人?麻子脸他也能说成一朵花。媒人的话能信吗?就你这狎妓偷欢的风流性儿,到时候就得像程世雄将军一样,不但惧内,想要纳妾蓄婢,那更是难如登天啦。不过你不用怕,你是本帅甚是倚重的人,本帅给你撑腰,将来这新娘子要是倚仗她娘家的权势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
叶之璇大喜,连忙道:“多谢大帅。”
“不谢不谢,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啦。小羽啊,带叶大少去见范主事,需要什么尽快备齐,大少设置了这几条通讯线后,还要回来成亲的。”
“遵命!”穆羽答应一声,拉起叶之璇就走。
“嗳,我其实……”
叶之璇看看桌上那一口还没喝的热茶,稀哩糊涂地就被穆羽带了下去,等他走到范思棋的官署里,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暗叫一声晦气。
杨浩书房外面又来了张崇巍,后面带着四个人,到了门口张崇巍大声禀报道:“报,大帅,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哦,快快进来,怎么样,都合乎要求么?”
等张崇巍步入书房,来到杨浩身边,杨浩立即问道。张崇巍低笑道:“大帅放心,这几个人做战勇敢,机警伶俐,而且都在陇右待过,熟悉那里的民情地理,正合大帅的要求。而且他们俱已成家立业,有妻有子,不怕会生异心。”
杨浩点点头:“唤他们进来!”
门外应声走进四人,俱有三十多岁,身材魁悟,举止沉稳。四人向杨浩抱拳禀报道:“定难军营指挥王如风、都头狄海景、都头巴萨、队长张俊参见大帅。”
“快快请起,张将军已把本帅的意思告诉你们了么?”
“卑职等已然知晓。”
“好,你们可愿往陇右一行?”
“愿从大帅吩咐。”
“甚好,夜落纥、李丕寿一旦进入陇右,必然招兵买马重聚势力,你们四人弓马娴熟,又是带过兵的,投效到他们麾下,很容易就能脱颖而出,这两人初到陇右,必然倚重尚波千,可是等到他们气候已成,嘿嘿,一山难容二虎,他们都是舛傲不驯的一方枭雄,又岂会甘居尚波千之下?夜落纥有大把的回纥人可以召纳,李丕寿也必然大量吸引羌人,再加上罗丹族长,到时候陇右四分五裂,你们大有可为。”
杨浩严肃起来,郑重地道:“此去,固然凶险重重,可是未必就比留在夏州战阵厮杀凶险,这一去,武力还在其次,你们要多动脑子,尽量谋取他们的信任,掌握他们的力量。来日,本帅收复陇右之时,你们在他们麾下不管做到了哪一级将领,本帅都会在你们已有的官位上,连升三级!”
四人激动地道:“谢大帅。”
杨浩道:“好,你们去吧,张将军会把你们的具体任务和联络方式告诉你们。至于这里,你们不用担心,你们的父母妻子,本帅为你们赡养。”
四人重重一抱拳,兴冲冲地跟着张崇巍出去了。杨浩折身返回书案旁坐下,打开那份好半天都没顾上看看的公函,刚刚看了两行,门外急急行进一名侍卫,说道:“大帅,芦州达措大师送来消息。”
“哦?”
杨浩遂又抬头,说道:“拿来我看。”
匆匆展开书信一看,杨浩不由拍案道:“这个壁宿。”
杨浩摇头一叹,蹙眉想了一想,抬头唤道:“暗夜……”
汴梁,汴河,千金一笑楼。
绮楼朱阁,花树成荫。那些秋花秋果、常绿的名贵树种,把千金一笑楼的核心所在“如雪坊”点缀得春意盎然。秋的气息,似乎在这里没有烙下多少痕迹。
秋风中,正有阵阵琴声传来,琴声悠扬,是自“如雪坊”中传出来的,诗一篇,酒一觞,抚琴品箫,佳人相伴,这里正是才子贵人们趁醉徘徊的美景佳处,只是……如今已很少有人能看到如雪坊主,汴梁第一行首柳朵儿的美妙之姿了。
这倒不是因为千金一笑楼日进斗金,柳行首无须再亲自出面接待应答贵客,就算她富甲天下,可以不理会才子名士,可是权贵公侯若求一唔,她又怎能拒绝?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坊间传说,这位汴梁花魁,如雪坊主已是名花有主了,而那主儿,就是当今的大宋皇帝,试想,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大赖赖地去求见柳大行首?漫说心猿意马,欲求佳人温存良宵了,就算让她抚琴一曲、斟酒一杯,谁敢承受?柳朵儿或许没甚么,问题是谁敢在她面前摆一摆和当今天子一样的谱儿啊。
于是,那美妙的琴曲也就只好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了,或许有幸一闻的,只有“如雪坊”中的花花草草了。
千金一笑楼中,正有悠悠歌声传来,不用琴瑟,只以象牙拍轻敲板眼以和,浅吟低唱,曼妙异常,若有人听过雪玉双娇中的雪若姌檀口清唱的歌喉,当可知道这正是雪姑娘正在曼声低唱,能得她亲自献唱的,想必也是地位极高的达官贵人。
只是那歌声虽自高楼上传来,却也压不住那似有若无,袅袅不断,细若发丝却有绕梁三日般效果的琴声。琴声时而低回婉转,时而如珠走玉盘,柳朵儿焚香静坐,淡然抚琴,纤纤玉指轻抚慢捻,幽雅的琴声便自指间流水般泻出,空灵飘逸,变幻自如。
柳朵儿手法熟稔地抚着琴,心神也随着那琴声飘到了九宵云外。寂寞,无尽的寂寞,当她昔日迎来送往,为了身份地位和“如雪坊”的存在而煞费心思的时候,多么想停?下来歇一歇啊,可她从来也没想到,停下来歇一歇,竟然是这般的孤寂无聊。
她如今是当今帝王的女人,却囿于身份,不能入宫。她只是一个花魁,在平民百姓心中,却和母仪天下的皇后一般尊贵,不容亵渎。于是她便卡在了这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的尴尬境地,当初刚刚成为帝王的女人时那种诚惶诚恐、暗自窃喜的感觉已荡然无存,现在只有深深的疲倦和厌倦。
“千金一笑楼”已奠定了它在汴梁无上的地位,她现在也奠定在自己在“千金一笑楼”的无上地位,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争取的了,于是她也便像一个无欲无求的老僧,虽然仍是花容月貌,身姿婉媚,却少了几分灵韵和活力。她还年轻,却只能活在回忆当中。
如今想来,最多姿多采,最叫人难忘的岁月,似乎还是“千金一笑楼”刚刚建起的时候,还是杨浩在这里的时候,学戏、编曲,一起想些打败竞争者的手段,甚至和吴娃儿在那位火情院长家的后院里争风吃醋,绞尽脑汁地做些美味佳肴显摆自己的手段……
而今,是高处不胜寒么?可她所站的这个高处,又是何等的虚幻。如果时光能倒流……,听说吴娃儿现在在西北俨?99lib?然是外事院、鸿胪卿一般的身份,以她的文采学问,妙语如珠,当真是得其所哉,只是……杨浩那么高的身份,也舍得让她抛头露面。
还有妙妙,听西北那边过来的人说,胡商汉贾,豪绅阔富,全都要仰她鼻息,这个丫头,倒真是个理财打点的行家里手,她嫁了杨浩多久了?怎么想起来好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现在该已有了自己的骨肉吧?而我……
柳朵儿唇角露出一丝苦意,每一次受到那皇帝宠幸,她都不能真个和自己的男人温存共眠,一俟云雨事了,内侍们就如临大敌,务必把她唤起来进行种种善后措施,皇家……是不能在民间遗有血脉的,尤其是自己的身份……,怎么能怀龙种?那种羞辱……,现在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琴韵悠悠,如烟之痕,袅袅萦绕,缥缈空灵,她的躯壳,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神思,却在回忆和遐思中飞翔,就像花落池水,涟漪不断……
“哈哈哈,好,朵儿的琴技更加的高妙了。”
忽地一阵掌声传来,随之而起的是高声喝彩。
不由抬头,柳朵儿就晓得是他来了,现在除了他,还有谁敢在自己身边做高声语呢?
朵儿慌忙起身,裣衽道:“官家。”
赵光义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在锦毡上坐下,笑道:“来,这边坐。”
“是。”柳朵儿应了一声,款款行至他的身边。
昔日那皎洁如月的美人儿,如今已经是一个姿容婉媚的小妇人了,灵秀依旧,却多了几分成熟妇人的丰腴圆润,风情更加迷人,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素肌莹玉,风华正茂。
“官家今儿怎么这么高兴?”柳朵儿在他面前,岂敢一脸落寞寡欢,她换上一副笑颜,玉臂轻舒,为他斟了杯香茗,笑问道。
那一探身,柳腰如折,圆臀如柳,雪肌玉肤透轻绡,赵光义双眼不由一亮,伸手便揽住了她腴润动人的腰肢,呵呵笑道:“一见了朕的美人儿,自然就开心啦。”
他的确开心,一直狗咬刺猥无处下口的西北,被他巧施妙计,名正言顺地拿下了麟府,至于横山目前的僵持,他并不担心,想打持久战?哼哼,小小西北,地贫山瘠,能耗得过我么,皇兄十年生聚,给他留下钱堆满了封桩库,多的连串钱的绳子都放烂了……
还有那个碍眼的老三赵光美,淮南西路节度使兼侍中、中书令,知开封府、封齐王,大权在握,令人忌惮啊,现在也好了,帝王心意,自然有人揣摩,如京使柴禹锡告他骄恣狂妄,规格逾矩,先是撤了他的中书令和开封府,重新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紧接着张洎也善体上意,又弹劾他不知悔过,怨恚圣上,有了这两个大臣出头,如今已把他贬斥西京(长安)做留守去了。
今天,又有一个好消息传来,蜀地反贼头目赵得柱在官兵围剿下误中流矢,暴毙身亡,此事必将重挫反贼的士气,接下来不管是剿是抚,想必都会事半而功倍,内忧几已尽去,外忧铲除在望,他如何不喜?
柳朵儿娇俏地白了他一眼,神情甚是动人:“官家心忧国事,哪里会把妾身放在心里,想起来了,才来走走,偏会说些甜言蜜语。你要开心啊,必也是因为军国大事,朵儿……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赵光义哈哈大笑:“真是个伶俐人儿,呵呵,要说军国大事,却也不假。如今政通人和,用兵顺利,朕如何不喜啊?”
柳朵儿心中一惊,失声道:“西北……已然打下来了?”
“西北若是已被朝廷打下来,那杨浩他……他莫非就这么死了?”柳朵儿的心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尽管她一直对杨浩深怀怨尤,可她绝不希望杨浩身故,他们两人之间那些恩恩怨怨,很难说谁对谁错,大家各有立场罢了,可不管如何,有那一段故人情在,柳朵儿还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希望他能活着让她怨,而不是死了让她想,可是……他已经?
赵光义嘿然笑道:“哪有那么快的,这可是用兵打仗,不过嘛……却也快了,来来来,先来让朕朕怜爱一番。”
赵光义伸手一探,柳朵儿那轻盈的身子便被他抱到了膝上,香骨珊珊,柔嫩温润,圆而挺翘的香臀隔着一层轻软绫罗却也不掩那柔软弹性,翘臀入怀,一股香馥馥的热力透体传来,赵光义不禁色心大动,立即探手握紧了她胸前一双酥腻娇软。
柳朵儿心中一阵厌恶,赵光义这人从来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知情识趣的主儿,床第间全然不晓合欢共乐的诀窍,又或者,因为他的身份,他从不耐烦花费功夫去抚爱得怀中女人情动,他就像上阵杀敌一般直来直往,令人只觉苦楚而不觉其乐。急吼吼地来了,接着便迫不及待地要,当初还知道听曲吟诗装装样子,而今他做了皇帝,全无了顾忌,却是更加的面目可憎了。
这也罢了,尤其是每次欢爱之后,还要被他身边的那些不男不女的内侍摆布,做好一切防孕措施,就算他懂得轻怜蜜爱,那也是滋味全无了。对心高气傲的柳朵儿来说,简直受他宠幸一次,就是受人羞辱一次,以致弄得她对床第之事全无兴趣,甚至厌恶和恐惧。可是……这个男人是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不予取予求,她一个女儿家,怎能拒绝?
赵光义的大手扯起了她的腰带,柳朵儿不禁闭上了眼睛,长睫覆下,心中暗想:“早些遂了他的意,他便能早些离开我这儿,就当被鬼压了吧……”
赵光义哪知自己雄才大略一世英主,床第间却会被个小女人鄙视厌恶,全无吸引力,见她娇娇怯怯闭上双眸,一副任君索尝的模样,不禁欲火更炽,将她放倒在锦毡之上,便去轻解罗裳。
合欢结开,薄裳款褪,冰肌玉骨稍露芬芳,赵光义正待俯身下去,门外内侍都知顾若离却轻唤道:“官家,官家。”
赵光义大怒,抬头斥道:“混帐,未得允许,谁准你过来的?”
顾若离期期地道:“官家,非是奴婢大胆,实是……实是宫中有大事,促请官家立刻回宫。”
“大事,什么大事,片刻功夫不容人清闲?”赵光义转念一想,不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沉声喝道:“太子又做什么事了?”
顾若离道:“不是太子生事,禁宫中无甚大事,是中书门下卢大人,同平章事张大人和枢密使曹大人联名促请官家即刻回宫。”
赵光义先听不是太子生事,不由松了口气,他真是被自己那个宝贝儿子折腾怕了,不料随即就听说文武首辅联名请见议事,心中不由又是一紧,这种事还从未发生过,如今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会让他们几人联名请见?
赵光义心中绮念立时不风,他马上束紧袍服,拔腿便走,一边走一边急匆匆地吩咐道:“快,备轿,不,备马,立刻回宫。”
“他连一句告辞的话都不和我说,他当我是什么?最低贱的娼妓么?”
柳朵儿慢慢坐起,掩起了衣衫,自嘲地笑笑,两行清泪控制不住地滚下脸颊……
赵光义不明所以,心中焦急,可他又知道内宦不得干政,所以他纵然问起,顾若离也绝对不可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军国大事,所以一离开如雪坊,他立即飞身上马,连轿也不坐了,便在明暗各路侍卫的护送下急急返回皇宫。
出“千金一笑”,西行不远再向右一拐,就是汴桥。这石桥宽敞,桥上桥下尽是做生意的百姓,不过就这片刻的功夫,已被如狼似虎的衙差侍卫们清了个干干净净,那桥头现在干净得就像一根狗啃过的骨头。
本来正在桥上做生意的百姓都被赶得远远的,桥下两侧的彩棚还在,货物井然,不过那店铺的掌柜也全被赶开了,每隔三步,站着一个佩刀的开封府衙役,至于人群中有没有皇城司的秘谍那就不为人所知了,帝王出巡,自然戒备森严。
赵光义一身宋国官绅都喜欢穿的圆领公服,软脚幞头,急急策马而行,那远远观望这般阵仗的百姓纵然看见了他,也不晓得他就是宋国的皇帝。虽说前边不远就是皇宫,可是皇帝赵炅岂是他们见得到的?就算是当初的开封府尹赵光义,你跑到开封府告大状,也未必就由他亲自出面审理。
赵光义策马上桥,马速便缓了下来,这时忽听一阵如雷般的喝彩声,他闪目一看,自桥头望去,就见远处岸上高搭彩棚,有许多人正聚拢在那儿,鼓噪高声。不由勒住了缰绳,举马鞭一指,喝问道:“那些人在做甚么?”
那地方离得还远,这些侍卫和开封府的衙差能在片刻功夫内清出一座桥头已属难得,哪里来得及把目光所及全部清理,不过开封府的衙役对这周边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知道的,桩子似的立在桥头的一个班头儿扭头一望,立即回禀道:“官家,那是汴河帮帮主正在向大弟子传授帮主之位。”
赵光义见那岸上船上算起来怕不有上千条汉子,心中不由冷笑一声:“区区一伙跑船的苦力贱汉子,也搞什么传位仪式,哼!早晚把你们清个干净!”
赵光义此时无暇理会那些跑船汉子,只是一路疾驰,赶回了皇宫,过嘉肃门,登集英殿,就见卢多逊、张洎、曹彬三个人正低着头,像走马灯一般在大殿上绕着圈圈,赵光义立即喝问道:“甚么大事,急着见朕?”
三人一抬头,看见赵光义,张洎立刻举起手中一个卷轴,急叫道:“官家,十万火急啊,官家快看看这份诏书。”
赵光义奇道:“你这是发的什么魔症?朕在这里,谁能下诏?”
卢多逊抢过来道:“官家,这是大夏皇帝立国诏书!”
第十八章 二王一后
赵光义端坐龙书案后,展开那封所谓的大夏国使臣送来的立国诏书,仔细地看了起来。卢多逊、张洎、曹彬三人已经看过了这封诏书,对其内容了如指掌,此刻只是小心地观察着赵光义的神色。臣子做了友邦,太尉成了皇帝,如此大逆不道,圣上肯答应才怪。
古语有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位大宋天子,恐怕马上就要雷霆大发,风云为之变色了。
“臣本布衣,起于微末。先帝亲征汉国时,臣受命于两军阵前,危难时刻,携离民五万,辗转千里,驻牧河西。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授河西陇右元帅职,臣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兴我芦州、兵伐银州,驱逐辽国逆乱之兵,交好于麟府,抚济于西域,始有建树。
未几,今上再伐汉国,臣于岌岌险境之中尽起银州之兵勤王。不意,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藐视朝廷,骤然发难,袭我腹背,臣忧心忡忡,归心似箭,犹待汉国事毕,方始回师。李光睿明臣而实王,奸佞也。臣手掌兵符,诛奸除恶,一番鏖战,得取夏州,尽败李光睿诸军,尽复定难五州之地,受我义父衣钵,继承定难之主,始纳党项八氏于麾下。
定难既定,兵甲充足,臣之忠心不敢稍减,遂兴师西征,深入不毛,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一举踏平河西诸州,悉降诸部,兵锋直指玉门关下,西北沦落两百年,今日始复汉土,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不意陛下受残阉之谗,涂污泼垢,骤然发难,兴兵于麟府,伐臣之忠属。当是时也,西域于阗乞援于臣。于阗者,向以中原宗属自居,臣惊闻陛下之举,岂不如山之倾?然大义所至,不敢悖也!臣以天下为重,莫敢负先帝隆恩,遂秉先帝遗志,以贯彻天下为己任,兵援于阗,恩济抚远,所行所为,岂有与陛下为敌之意耶!
惟陛下兵锋西进,烽火信传,一意孤行,不教而诛,莫予臣自辨之机。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杨浩一己之身,何惮尽忠而伏诛于陛下?奈何河西诸州新复,根基未定,党项、吐蕃、回纥、吐谷浑,皆乃西域诸蛮舛傲不驯之众也,杨浩若亡,狼烟四起,其众必散,河西又复陷落矣。
河西诸州诸部,只识臣畏臣,敬臣从臣,臣称臣则不喜,臣称帝则是从,令臣忠义两难,取舍无措,追思先帝,夙夜难眠。先帝雄才大略,素以光复河西为己任,先帝仁慈,素以拯藏书网我河西百万汉人为己任,臣既受命于先帝遗诏,岂敢不尽大忠大义,而为一己贤名伏诛于‘莫须有’之罪,将此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使河西百姓荼毒兵灾,使先帝在天之灵不得安宁,使陛下遗万世骂名乎?
今臣手握乾符,悬掌西域,大业集于一身,山川盛于一时。义旗所至,定难五州,党项八氏旋踵而归;号令之下,河西十五州,吐蕃、回纥、吐谷浑等众莫不从伏,有思于此,方有所定。臣愿以一垓之地,革故鼎新,膺于景命,变家为国,德被荒遐,威震绝域;使西域杂胡,继我汉人衣冠,习我汉人文教,建为万乘之邦家。遂以十月十五日,郊坛备礼,为大夏国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始皇帝,年号天授。
伏望大宋国皇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防之患。至诚沥肯,仰俟帝谕。”
这立国诏书写得非常客气,语气不乏谦恭,直到最后一段之前,仍是字字句句以臣子自忙居,可那话儿细细品来,却是绵里藏针,照杨浩这么说,讨伐麟府二州,兵进河西,这是皇帝受了阉人王继恩的蛊惑了,而他被迫称帝,却是因为一直念着先帝的遗愿。
这诏书里,杨浩诉说委曲,自明志向,口口声声秉持先帝遗志,尤其是他自述得知朝廷大军兵临城下,仍然分兵援助于阗,更是说的大义凛然,大公无私,把他自己摆到了一个委曲之极的位置。
自唐朝安史之乱以后,中原已丧失了对西域的主权,唐朝不能继续对河西实施统治,梁晋汉周也没有做到,现在他杨浩为大宋去做了,可官家做了些什么呢?就和那李光睿一般,居然寻个由头,讨伐忠臣。他在做什么,宋国在做什么?公道自在人心!这一记大耳刮子扇得……
说来说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宋国好,都是因为受了先帝的遗愿,他反宋正是因为忠于宋,只不过,他忠的是赵匡胤的宋,反的是他赵光义的宋,他会有今日此举,完全是迫不得已,他是被逼的,赵炅心中那个炅啊……
一篇洋洋洒洒千余字的诏书看罢,赵炅把诏书往龙书案上一丢,缓缓抬起头来,卢多逊三人下意识地躬下身去,端起了肩膀,等着赵光义咆哮风雷,>99lib?不想赵光义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三人诧然,悄悄抬起头来向上望去,就见赵光义双手扶案,半晌,忽地豁然大笑:“朕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操劳国事,今文修武治,天下太平,政绩不输于先帝。唯一憾事,便是朕灭唐、汉、收吴越,一统三国,终不及先帝征服荆湖蜀汉四国之武功,这个杨浩果然忠心,他要送朕一个直追先帝的机会,朕岂能不接受他这份赤胆忠心呢?”
赵光义霍然站了起来,目光一厉,森然道:“召两府、一院、三司、六部、九卿,齐至紫辰殿议事!”
辽国上京,月华宫,夜色已晚,灯光如昼。
皇帝年幼,如今太后秉理国政,这太后的月华宫便也成了议论军机大事的地方。此刻,辽国文武济济一堂,正在议论着刚刚发生在西北的一桩大事。
辽国虽早已立国,得了幽云十六州后汉化的速度也渐趋加快,朝廷官制架构大多仿效中原,不过文武们除了正式上朝的日子,在皇帝面前还是比较随便的,这些大臣们在太后面前俱有座位,谈笑说话也没有太多的顾忌,远不及宋国朝堂的威武庄严。
宫卫军都指挥使耶律蛤抚着胡须,幸灾乐祸地笑道:“好啊,前几年,咱们大辽先后出了几个叛逆,内乱不休,让那宋国看了笑话,捡了便宜,趁我大辽无暇他顾的机会一举灭了汉国,嘿嘿,现世报来得快,如今宋国的杨浩也反了,河西十九州,两三百万子民呐,宋国这一下可要自顾不暇了。”
萧绰端坐上首,眼波盈盈一瞟,说道:“诸位爱卿,还是说回正题吧。杨浩一统河西,建国称帝,宋帝恼羞成怒,必然再发大军讨伐西北,杨浩这大夏国皇帝的宝座能不能坐热乎还两说着呢。如今,杨浩以大夏皇帝的身份遣使来朝,欲与我国建立邦交,并希望我朝能予以帮助,不知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耶律休哥起身道:“太后,河西自立,与我大辽甚是有利,但杨浩自立,便也与南朝撕破了脸皮,南朝有了借口,必然对河西大举用兵。河西绝不可落入宋廷之手,否则此消彼长,对我大辽非常不利。臣以为,应当对杨浩尽可能地予以帮助。”
萧绰听了大感欣然,耶律休哥是她的爱将,甚受她的倚重,她当然希望耶律休哥一心为公,而今耶律休哥能摒弃前嫌,全心全意为朝廷着想,没有因为罗冬儿的事以对杨浩的个人好恶有所判断,她自然打心眼里欢喜。
不料耶律休哥话风一转,接着又道:“不过,虽然帮助夏国与我辽国大是有利,我们总不能无端相助,白白损失我大辽将士。臣以为,仅仅是两国建立邦交是不够的,夏国应效仿汉国,与我大辽结父子之国,甘为我大辽附庸,听我大辽皇帝号令……”
萧绰一怔,失声道:“父子之国?”
耶律休哥道:“不错!杨浩既然称帝,最大的忌惮,必是宋国的大军。最大的倚仗,唯一我辽国虎狼,嘿,这世上哪有那样的便宜事,叫咱们白白的出兵帮他?用一个儿皇帝的称号,换取一个帝位,谅他也不会拒绝。”
他转向众文武,目中微微露出嘲弄之色,笑道:“诸位大人,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这夏国,咱们还是要帮的。至少这夏国对咱们的好处,要强过汉国多多,不过嘛,他总得付出些代价不是?要他这位大夏皇帝,向咱们三岁的小皇帝称一声父皇,我大辽才扬眉吐气,你们说是不是?”
殿中文武听了哈哈大笑,纷纷起哄道:“不错,不错,他想从咱们大辽借兵,就得向咱们皇上称一声父皇。”
“父皇?”
他们肯,萧绰也不肯呐。虽然这一对父子间的关系终究是不能挑明的,可是他们毕竟是真正的父子,要老子向儿子喊一句父皇?就算她舍得了杨浩,也舍不得儿子。父子逆伦,是要天打雷劈的。
萧绰叹道:“休哥大人,一国新立,一帝新立,便向他国三岁的娃娃称儿皇帝?你道天下人都像石敬塘一般利令智昏么?”
萧绰还没说完,耶律休哥就笑道:“太后,他既有求于我们,不管所求多少,总要付出代价的。”
萧绰摇头道:“休哥大人此言差矣,须知那杨浩本是宋人,他在立国诏书上口口声声说仍秉承南朝先帝遗志,迫于今上的欺压不得已而自立,如果向我大辽称儿皇帝,岂非贻人口实?他麾下文武,多有汉国旧臣,当初刘继元向我大辽称儿皇帝时,这些臣僚已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
耶律休哥有心折辱杨浩一番,闻言立即道:“他纵不肯,也可藉此挫一挫他的锐气,继而提出其他的条件,总不成他的使节一到,太后便一概应允了他吧?”
萧绰不答,转向北府宰相、同政事门下平章事室昉,问道:“爱卿怎么看?”
室昉沉稳地道:“臣以为,结兄弟之邦还是父子之国不过是一个虚名,无甚要紧。”
郭袭虽位高权重,甚受太后的器重,却也不愿因此得罪了耶律休哥,说到这里便向他歉意地一笑,说道:“当然,休哥大人所议,那对扬我大辽国威,长我大辽志气,其实是大有助益的。但是太后所言甚是,杨浩是这个条件是绝不会答应的,如今他要争取民心士气,要得一个立国的借口,就绝不会自掌嘴巴,向我辽国称臣,如今他们遣使而来,是有求于我,这就是承认我辽国是上国大国的地位,如果我们提出一个他根本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既而再做出让步,岂非成了我们迁就于他了?
何况宋国国力强盛,武力强大,乃是我大辽最强大的对手,这几年来,因为辽国内乱,大伤元气,眼看河西渐渐掌握于南朝手中,却无力与之正面一战,我们已是非失了先机。如今杨浩据河西而与南朝决裂,这对我大辽来说,是从天而降的大好消息,我们不妨一展大国的雍容大度,不要与之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争执,双方缔结友邦,这就是大利于我辽国,重挫南朝的好事情,再藉此得些实质的利益岂非锦上添花?”
他转向萧绰,又躬身道:“太后,夏国既有所求,必有所给,他们提出了哪些具体的条件?”
萧绰道:“一者:两国建交,互不侵犯,沿边城池,不得创筑城隍,不得派驻重兵;二者:双方文教传播,互不阻碍,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藏匿庇护,可互为引渡;三者,双方于边境设置榷场,互市贸易;四者:夏国愿向我辽国每年提供盐六万石、茶一千石、丝绸十万匹,铁器两万件,以及陶器瓷器,均按中原常价交易,不抽重税。”
室昉听了眉尖不由一挑,这几个条件中,除了最后一条,都是互惠互利完全平等的邦交条件,只有最后一条,..t>算是杨浩主动谋求辽国的承和和帮助所给予的报答了。
当时宋国对辽国是实施经济封锁的,双方虽设有几个榷场,不过可以交易的物品有限,辽国不向宋国输运马匹,宋国不向辽国输运铁器,就算是布匹、茶叶、食盐、陶瓷等这些生活必需品,也都抽以十分高的税赋,以限制其出口规模。
而铁器,比如铁锅、锄头、镰刀、犁铧等生活必需品也是生产必需品的东西,辽国更是十分的贫乏,以致于许多人家嫁姑娘把铁锅都当了十分昂贵的陪嫁品,送上一口上好的铁锅那对娘家来说是十分有面子的事,其有价无市的程度可想而知。再比如锄头、镰刀、犁铧,现在仍有大量使用木制和石制品的地方,其生产力因此受到了极大限制。
这些困难作为宰相的室昉非常清楚,如果能从夏国买到这些商品,而且价格优惠,那对辽国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不过这个杨浩刚刚立国,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他真正只给出一个好处,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不算是好处,只不过因为两国不是敌对状态,所以没有刻意进行限制和抽加重税的正常贸易,有求于人,居然只许给这么点好处,这个夏国皇帝还真够抠门的。
室昉忍不住摇头一笑,晒然道:“这位夏国皇帝倒底是一贫如洗呢,还是根本没有要我辽国相助的意思,这建交的条件,确实是单薄了些。”
耶律休哥冷笑道:“室昉大人,你也觉得不妥了?嘿!这就是那位夏国皇帝结交我辽国的诚意。依我之见,绝不可轻易地便答应了他。不错,我们很在意河西的归属,可现在他杨浩既然叛宋自立,对河西比起我们就会更加的重视百倍。
太后,以臣之见,咱们不妨先拖上一拖,不予置答,或者,先承认夏国的存在,答应与之建交,但是暂不予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他既敢称帝,必也料到会惹得南朝皇帝雷霆大怒,短时间内,河西当可无虞,待他难以支撑的时候,我们再提出一些要求,他不想答应也得答应,我们大辽对夏国的控制也就更强了些。”
萧绰犹豫了一下,又看向枢密使郭袭,这三人可是她一文一武一皇族三套马车的领军人物,漫说她是太后,就算她是皇帝,对这三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意见也不能予以无视的。
郭袭沉吟片刻,说道:“以我辽国如今情形,不宜与南朝大动干戈,杨浩本宋臣而自立,非人君所能容,南朝皇帝如今会做何反应尚不得而知,万一他不计利害、不惜一切……,为防我朝牵涉过深,臣以为,当慎重其事,可先答允与夏国邦交,看看南朝动作,以及他这夏国倒底有无力量,若是扶不起的一场闹剧,我大辽也不必去趟这趟混水了。”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萧太后眉峰轻敛,秋水凝愁,暗暗地叹了口气:“事先全不与我商量,事后就来要我做这做那,欠你的么?冒冒失失的称什么帝,称王也比称帝好呀,你这不是逼着赵炅与你决一死战,连个回旋的余地都不要了么,我有我的江山、我的子民,一举一动岂能轻率决定。你现在一定后悔不迭,愁得寝食难安了吧?”
萧绰心中想来此时应该正后悔不迭、寝食难安的大夏国皇帝杨浩此刻却正一摇一摆,颇有雅兴地踱着步子:“嗯……,汴梁赵官家现在想必已是鼻孔冒烟了,上京萧太后怕也正在进退两难,说起来,现在唯有我这个始作俑者,还能云淡风轻,气定神闲,呵呵,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罢了。”
想到得意处,杨浩微微一笑,悠然停在一栋雕栏画栋的小楼前,举手叩了叩房门,里边传出娃儿娇媚的声音:“谁呀?”
杨浩促狭地笑道:“爱妃,朕来临幸你啦。”
“呀!”房中立即一声轻呼,杨浩耳力何等灵敏,侧耳听听,房中悉悉索索,动静颇为异样,竟似在匆忙掩藏着什么,再仔细听听,竟有两个人的急促呼吸声,杨浩心中登时疑窦大起:“我……我了个艹,我那还没打造好的皇冠……不是要染成绿色的吧?”
第十九章 时来,自然运转
“娃儿……”
杨浩伸手一推,房门竟是插着的,以他武功若要破门而入并非难事,只不过手上力道刚刚凝聚起来,略一犹豫,却又散了气力,只沉声道:“开门!”
房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房门开了。绯色的灯光洒过来,只见娃儿娇小玲珑的身子裹在一袭月白色浅饰竹梅图案的软袍里,好似还未成年的一个女娃儿,但是一头秀发打散了,只用一根杏黄的丝带松松地挽着,却是充满了迷人的女人味儿。
闺房装束本就随意,再加上此刻正是入寝时刻,吴娃儿懒梳螓首,青丝半挽,双腕如藕,瞳如点漆,再加一袭软袍,绯红色的灯光映得那稚嫩如少女、奶白如美玉的一张俏脸,娇韵动人。
娃儿轻轻撩了下发丝,俏脸微晕,稍带些不自在地道:“老爷……官家……,忙完公事了么?”
杨浩一见她神情心中更疑,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信步入房,扑鼻而来先是一阵香气,仔细一嗅,却是檀香的味道。房中隐约可见一丝未散的烟气,杨浩心中更是疑惑,再往桌上一瞧,只有茶盘茶盏,余外并无他物。不过那茶盏却有两只是掀开了的,茶水正满溢着。
杨浩一见,目光顿时一厉,娃儿在他身后,瞧见桌上茶杯不由暗吃一惊:“坏了,忘了收起杯子。”急忙再看杨浩,见他动作沉稳,好似没有发现异状,这才稍稍心安。
杨浩一面走,一面侧耳倾听,屏风后面就是娃儿的锦罗绮帐,锦帐后面本是放置马桶的地方,此时那里隐隐有一道呼吸,杨浩打心眼里不愿相信娃儿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可是这样的场面换了哪个男人不起疑心?杨浩只想抢步过去揪出那个人来,却又不知一旦发现娃儿果真不守妇道,又该如何处置于她,一时心乱如麻,便在桌边慢慢坐了下来。
娃儿赶紧走到他的面前,堪堪挡住他的视线,柔声道:“官家这些时日操劳bbr>国事,已有多日不曾回转后宅了,今日可是清闲了些么?”
杨浩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她,娃儿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丽尤物,虽今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可是看起来丽色娇容仍与十六七相仿,杏眼桃腮、稚嫩清纯,若不是杨浩早知道这个水晶一般的妙人儿一旦与人间情欲挂起钩来时是如何的销魂蚀骨,妖娆妩媚,也要被她这副稚嫩的容颜骗了去。
“可这美人儿……真的难耐闺中寂寞,做出……做出……”
杨浩心中不由一痛:“我夙兴夜寐,辛苦操劳,又何尝不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让你们能有一个太平富贵的日子?娃儿啊娃儿,你若真个做出了对不起我的事来,你叫我如何处置于你。”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怎么,今日我来看你,娃儿不欢喜么?”
娃儿道:“妾身哪有不欢喜的道理,只是过于惊喜,只担心官人公务繁忙,来坐上一坐就要回去呢。”
她一面说,一面扭头回顾,螓首微微一侧,却又硬生生止住,杨浩一见,心中疑虑更深,他顺手抓起一杯茶,强笑道:“怎么会呢,我既来了,今晚就不会走了。”
娃儿见他要喝茶,连忙轻呼一声,杨浩抬了抬眼皮:“嗯?”
娃儿吱唔道:“这杯茶……妾身喝过了,要不……给官家再斟一杯吧。”
“不必了。”
杨浩刚刚忙完了公事,确也又乏又渴,便将那碗稍有凉意味道稍差的茶水一口喝干了,漫声道:“我那立国诏书一发,赵光义就像火烧屁股一般,立即加派兵马,催促那潘美加紧讨伐。潘美又是个善攻的将领,本就不耐和我僵持,进攻自然不遗余力。
嘿!这就正合我的心意了,我正不想与他久战呢,短时间内呢,就算如今不是杨继业那样善守的名 5c06." >将为我主持大局,宋军一时半晌也打不下我的夏州,我该忙的都已忙完了,剩下来的就是见招拆招罢了,所以也就不甚忙碌了,以后这些日子我就可以多陪陪你们,开心么?”
“官人,真的么?”
娃儿喜出望外,忘形这下,娇躯轻纵入怀,玉臂环住他的脖子,含情说道:“官人西征大漠,戎马倥偬,回来后又筹立登基之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人家纵然思念官人,却也晓得轻重缓急,哪敢……哪敢在官人面前露出依恋之色,官人现在既然不甚忙碌了,你……你可要多陪陪人家才好。”
杨浩自度阅人多矣,真情假意一目了然,可是此刻看她真情流露,欢喜出于自然,全无半点矫饰虚伪,心中不由冷笑:“好演技,可以拿金马奖了!”
他哈哈一笑,一把抄起娃儿轻盈香软的身子,说道:“这几个月整日忙于大事,你道我便不想你么?来,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便上榻去,早些歇了吧。”
杨浩说完抱着她便绕向屏风后面,娃儿顿时紧张起来,忙娇嗔道:“官人怎么这般猴急,总得容……容妾身卸妆沐浴一番,再来服侍夫君呀。”
说话间杨浩已到了床边,他冷笑一声道:“老夫老妻了,何来那许多规矩!”说着一步迈到锦帐后面,伸手将那锦帷流苏一掀,锦帐后面果然站着一人,锦帷一掀,那人便是一声轻呼,杨浩怒气盈然,瞪眼一看,待看清了那人模样,不由也是一声惊呼……
床后有人不假,却是一个女人,那女人竟是唐焰焰。杨浩一见先是一呆,继而大惑:“焰焰在她房中何必躲我?难不成……难不成床第久旷,她们竟搞起了假凤虚凰的把戏?”
转眼再看,却见唐焰焰手中还捧着一具佛像,那这似乎最靠谱的猜疑却又不像了,杨浩不由怔道:“你……你躲在这儿干什么?”
唐焰焰看看吴娃儿,吴娃儿看看唐焰焰,唐焰焰跺了跺脚,说道:“我早说就不必躲他,偏你顾虑重重,还不是被他看到了。”说着从那帐后走了出来,杨浩这才看清她手中捧着的是一具“观音送子像”,心中立时恍然,不由为自己方才的猜疑暗叫一声惭愧。
不过幸好他方才并未发作,这一家之主可不能轻易示弱的,杨浩知道这两个妞儿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他这般闯入,不由分说去掀后帐,恐怕两人业已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干脆先发制人,放下娃儿,板起脸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吴娃儿吱吱唔唔一番,便拿眼去看焰焰,焰焰却不怕他,她在榻边一屁股坐了,将那佛像抱在怀里,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们俩偷偷的去请了一尊送子观音,敬香礼佛,祈求菩萨赐子,这法儿在此地流传了几百年,据说灵验无比呢,偏她不想让人看见,惹人笑话,所以躲躲藏藏的,我们还不是为了让你杨家人丁兴旺,多子多孙?有什么好羞的。”
杨浩一听果然是这个缘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还真是急病乱投医,如此虚无缥缈之说,你们也信?与其求菩萨,还不如来求你家官人,没有我,你们生的什么子女,再说,我不就是冈金贡保,活佛转世?”
唐焰焰气冲冲地道:“谁晓得你是怎么一回事,你最偏心不过,大姐有儿有女,就连女英也……,偏偏我们毫无动静,心中怎能不急?”
吴娃儿却不敢像她这般和杨浩说话,忙解释道:“这些法儿虽说听起来荒唐,却未必不管用呢。药王孙思邈有‘转女为男’之法,女子怀孕之后,取弓管弦一枚,以绛囊盛之,带妇人左臂之上,满百日去之,或取利斧一柄,于孕妇床下藏置,系刃向下,勿令人知,则生子必为男。比这法儿还要稀奇……”
她瞟了唐焰焰,吞吞吐吐地道:“我们……我们原打算待有了身孕之后,便依药王之法试上一试呢。”
杨浩听了苦笑不已,原来药王孙思邈那样被后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古代名医也有这样荒诞无稽的药方传世?是了,就算他原来那个时代,也有许多人有种种迷信行为,对她们此举倒也不好苛责。
唐焰焰把菩萨像往床上一放,跳下地说道:“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女儿家的心思难处,他懂得才怪。走,先去喝了‘赐子汤’……”
杨浩看看她背影,诧异地道:“不求向菩萨求子么,怎么还有什么‘赐子汤’?你们可别乱喝东西,小心喝坏了肚子。这‘赐子汤’用的什么药物?”
吴娃儿抱起那佛像,赧然道:“这方儿用的不是药物,仙姑说,只要我们女子在‘送子观音像’前跪拜三柱香的时间,默默祈祷之后,将……将这里……刮下一点土来,和水喝了,就……就成了……”
杨浩顺着吴娃儿的手指看去,两只眼睛顿时直了。她怀中抱着观音大士,慈眉善目的菩萨怀里抱着一个肥墩墩的大胖小子,只穿一件红肚兜儿,脖子上系着长命金锁,吴娃儿的纤纤玉指所指之处,正是那大胖小子幼蚕一.般大小的……小鸡鸡。
杨浩瞪眼看了半晌,忍不住暴笑出声:“哈哈哈哈,小鸡鸡?吃小鸡鸡上刮下来的土?哈哈哈哈……,真想得出来,笑死我了,这小家伙的这玩意儿比得了我?依我看呐,你还不如吃吃你家夫君的……,没准还有点用处……,哈哈哈哈……”
杨浩笑得前仰后合,吴娃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唐焰焰昂首挺胸地从屏风外面绕了回来,横了杨浩一眼道:“笑!有什么好笑!”又看向娃儿,问道:“你那份先喝了?”
杨浩笑得打跌,摆手道:“去吧去吧,把你那份什么什么‘赐子汤’喝了吧,我看菩萨给我杨家送个什么来,哈哈哈……”
吴娃儿羞羞答答地道:“妾身那一碗……,刚刚被官人喝光了……”
“嘎!”杨浩的笑声戛然而止。
关中,蓝田,灞水边上。
虽然已是夜深,原淮南西路节度使兼侍中、中书令,知开封府的齐王赵光美却是全无倦意,他徘徊在灞河边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忧心忡忡,初冬的风呼啸在河面上,寒意袭人,可他的心却更冷。
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王爵和长安留守的官职,又被发配到了这个地方,照理说应该安全了,可他不知道这是结束还是开始,不知道他那位二哥会不会就此放手。
本来,他被谏官弹劾,罢了他的开封知府回家反省,就以为到此结束了,谁知道弹劾并未就此结束,紧跟着张洎又弹劾他不知悔过,怨恚圣上,结果又被皇兄发配到了长安古城。上路之后,外管事胡喜儿的一番话,又让他心中忐忑,一路难安,好不容易熬到了蓝田,暂时保住了这条性命,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知道那位二皇兄会不会就此罢手,如果他对自己猜忌之心不去,就算离得再远,他一道诏书,还不是会取了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赵光美不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胡喜儿是他去年经“千金一笑楼”的女儿国大管事张牛儿引荐才招募的一位管事,这胡喜儿因为善体上意,说话办事很知分寸,所以很快就赢得了他的欢心,成为他的心腹。
赵光美并无大志,又恐皇兄对他有所忌惮,所以在知府任上并不怎么关心政事,倒是常常流连于“千金一笑楼”,因此与“女儿国”的张牛儿、老黑两个大掌柜十分相熟,并得其引荐,聘用了胡喜儿代替年迈病故的老管事。
他流连风流之地,本是藉酒色自晦,可惜……人家想收拾你,你做事就一定找得出你的岔子,你不做事……那人家就不需要找了,不做事这就是岔子,结果他还是被罗织了一堆罪名,发配长安城了。
离京没有多久,胡喜儿就告诉他,发现一群形迹可疑的人暗中跟着他的车队,赵光美马上就想到皇兄是不是想要借匪盗之名拔去他这颗眼中钉,一路上害怕的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后来还是胡喜儿为他出谋画策,自导自演了一出遇刺的闹剧,又故意把声势闹的极大,把这事捅到了朝廷去。
结果,朝廷不得不加派了人马护送,沿途各府道官员生怕这位王爷在自己辖地出身,也是入境即迎,远送出境,把他护侍得风雨不透,这才顺利到了蓝田,再走不远就是长安了,说起来该是安全了,可他最大的危险来自于当今的皇帝,这个危胁又如何解除?
赵光美越想越是担忧,正仰天长叹的当口,一道人影悄悄地走到了身后。侍卫们正在上下游警戒着,能走到他身边的自然是府上的人,这人在他身边一丈远处停下了,躬身道:“王爷,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赵光美攸然回头:“喜儿。”
“小的在。”
胡管事刚一欠身,赵光美就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激动地道:“胡管事,本王可以信任你吗?”
那胡管事抬起头来看了赵光美一眼,这人三十出头,貌不惊人,只是一双眼睛非常有神,透着几分精明。他只抬头一看,便又垂首下去,说道:“王爷信重小人,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视王爷为主,愿为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赵光美道:“明日一入长安,便如进了樊篱,再想稍离都不可能了。为策万一,本王现在托付你一件大事,本王的侍婢云霓现已怀了孤的骨肉,此事知者寥寥,她也尚未被本王晋为侧妃。唉,本王原本是想等风平浪静之后……
现在倒是更好,本王给你些金银细软,你带了她连夜离开,代孤照料于她。本王身边少一个侍婢一个下人,不会太过引人注目的。云霓生男生女虽尚不可知,如有万一,至少算是为本王留下一线骨血。”
胡喜儿大吃一惊,失声道:“王爷这话从何说起,王爷是皇室贵胄,天子胞弟,路上遇些强盗歹人还是有的,一入长安,谁还能加害王爷?”
赵光美惨笑道:“嘿!这个人……他若想害我,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阻止得了他?”
他看了眼胡喜儿,忽然下定了决心,把脚一顿道:“罢了,孤……就全告诉了你吧。”
赵光美把先帝格外看重,一月三入其府,以致许多揣摩上意的朝臣与他亲近,继而与二哥生了嫌隙,此后二哥继位,为大宋开了一个兄终弟及的先例,因此对他更为猜忌,他怀疑撤职发配、路遇劫匪这一连串的事都是出自皇兄授意的事对胡管事说了一遍,含泪道:“孤这二哥,远不及大哥仁爱家人,品格宽厚,如果他觉得我对他会有所不利,就算一母同胞,也不会放过了我的。”
胡喜儿看着赵光美,安慰道:“王爷想的太多了,就算官家想对王爷不利,也绝不会起了灭王爷满门的念头,何至于要王爷生起托孤之心?再者,路上所遇的行踪可疑者就算与官家有关,如今咱们既然安全抵达了长安,一时半晌,官家也绝不会再下手了,如果堂堂王爷刚到长安就出了事,连如此大阜大城都治安不靖,官家如何向天下交待?所以,王爷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赵光美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一时想得悲观,便把事情想的不堪之极,一旦受人开解,仔细想想却也大有道理,不禁又焕发了希望:“有道理,有道理。此去长安,孤一入城,立即托病自闭门中,安份守己不生事端,长安军政概不理会,或可避此塌天大祸。”
胡喜儿目光一闪,静静地说道:“王爷本来是大智慧的人,如今自乱阵脚,有些东西也就想的不那么缜密了。”
赵光美一怔,讶然道:“本王所虑,哪里不对了?”
胡喜儿道:“如果官家确对王爷起了杀心,王爷这么做,那就是予官家以机会了。”
赵光美愕然道:“怎么说?”
胡喜儿道:“王爷若是托病闭门不出,天长日久,长安百姓不记得有您这么一位留守,朝廷百官淡忘了您这么一个王爷,那么您的生死还有谁会在意呢?既然王爷一到长安,就自己告诉天下人您生了病,生了很重的病,所以不会署理政务,不能接见属僚,那么一年两年,三年五载之后,‘久病不愈’的王爷您要是‘病死’了,也不算是很意外的暴卒吧?”
赵光美憬然大悟:“啊!不错,是孤糊涂了,那……依你之见,孤王应该怎么办?”
胡喜儿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此去长安,就该负起这长安留守的责任来,关心民生,署理政务,时常宴请士绅会唔名流,寻访乡里探查地方,兢兢业业不遗余力,叫人人都晓得王爷是奉官家之命来留守长安,造福一方的,要所有人都晓得王爷春秋鼎盛、龙精虎猛。”
赵光美惊疑不定地道:“如此这般,就可避祸么?”
胡喜儿道:“自然不能,不过……却能制造官家对王爷不利的难度,拖延官家下手的时间。”他回眼东望,脸色有些阴沉起来,不过夜色掩饰,难以叫人看个清楚:“天下大势,时移势变。或许……时日久了,官家就会改变心意,又或许……天长日久,官家会觉得王爷已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呢?”
胡喜儿转过身来又复微微一笑:“拖的时日久一些,王爷也才能多为自己寻找一些机会,今天看来山穷水尽,明日再瞧,也许生机已现。”
“那本王……”
“等,好好活,耐心等……”
唐焰焰无力地俯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任由杨浩的大手将她胸前腴润的双峰揉面团儿一般搓成各种形状,高潮的余韵此刻仍叫她难以自己。
而杨浩身后,娃儿香软温滑的娇躯紧贴着他,一双粉光致致雪白腴嫩的大腿已紧紧缠向他的腰间,渴求的意味不言自明,杨浩一回身,那与他连体婴儿般缠绕在一起的娃儿便被他覆在了身下。或许女儿家真的是天生驼骨吧,她那娇小的身子没有感到丝毫的痛楚,反而在一仰一压之间,发出一声曼妙诱人的低吟,低吟婉转,荡魄销魂。
方才目睹了一番活春宫,娃儿早已情动,杨浩一压上身来,她那蛇一般的腰肢便蠕动着,一双丰腴雪腻令人神驰的玉腿悄悄蜷成了蛙形,好似一只玲珑可爱的玉蛙,和他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起,随着那绣榻颤动的节奏,一只妖媚雪嫩浑圆光滑的美臀也极富技巧地筛动起来,令得覆于其上的杨浩不费什么气力,便体会到了极乐的快感。
甜美娇腻的呻吟声中,杨浩在泥泞幽秘的谷壑中奋力厮杀,一山又一山,山的尽头仍然是重峦叠嶂,将他牢牢地嵌在中间,突围不得。有人说,灯一关,世上的女人都一样,这话只能骗骗经历未深的毛头小子,真正见过女人的男人是骗不了的,每一个女人,都有不同的容貌,不同的风情,不同的胴体,不同的反应,于是她给予男人的感觉便也迥然不同。
焰焰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喷发的火山,热情、猛烈、狂放,却不持久,而娃儿,则像一只修练千年的狐狸精,娇躯玲珑如童子,媚眼如丝真女人……
娃儿那玲珑娇小的身子所迸发出的力量和激情,比唐焰焰更胜几分,一柱香的时间,焰焰就在杨浩的伐挞之下溃不成军,胡言乱语了,而娃儿娇小却韧劲十足的胴体,要让她骨软筋酥再也无力反抗,恐怕要比焰焰多出一倍的时间。
……
烛花轻爆,似已昏迷过去的娃儿嘤咛一声,悠悠回魂,慵懒地翻身,一条玉臂,一条大腿侧搭在杨浩身上,灯光映在她美妙的臀部,那一道曲线就像初月的弧:“官人……越发的厉害了,人家两个都似应付不得你……”
唐焰焰则把发烫的脸蛋贴上了他的胸膛,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痴痴地道:“你已几个月不曾……这回人家一定能怀上宝宝……”
杨浩一番欢爱,却仍是精神奕奕,在两位爱妻桃花映红的颊上香了一吻,低笑道:“这段时间,事务繁忙,着实地冷落了你们,接下来这段时间,咱们就专心致力于造人运动好了。”
唐焰焰听了,勉强挣扎起酥软的身子,担忧地道:“浩哥哥,人家不是不知缓急的蠢妇,也不是贪恋床第之欢的淫娃,国事要紧,我们晓得轻重的。”
娃儿也应了一声,轻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嗯,虽说我们盼着能天天见到官人,可是好男儿是不该迷恋温柔乡的,相夫教子,妇人的本份,我们懂得的。”
杨浩笑了笑,说道:“我有此言,自有道理。只要想得明白,准备充份,这气势汹汹而来的大军并不足惧,寒冬将至,大雪将来,天时、地利、人和尽握我手,短时间内,宋军的攻势不足构成什么威胁。
至于长远么……,我只能等,等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各股势力各步伏棋开始变化,现在敌是敌友是友君是君臣是臣,接下是,我只能等,等到敌非敌友非友,君非君臣非臣……,时来,自然运转。”
焰焰眨眨眼,向娃儿道:“官人在说甚么,你听得懂么?”
娃娃摇摇头:“一头雾水。”
杨浩哈哈一笑道:“不懂没关系,你们只要懂得服侍好官人就成了。来,良宵苦短,咱们再恩爱一番。”
“还来?”娃娃和焰焰齐声娇呼,一左一右纷纷逃开,可惜尚未及远,就被杨浩大手一伸揽了回来。锦榻上,两个美人儿齐肩并股,四肢拄地,好似两只可爱的小牝犬,红烛泪尽,只有火盆中的炭火一闪一闪,映着圆月两轮,一榻春光无限……
窗外,今冬第一场雪,簌簌落下……
第二十章 帝王心思
入冬以来的第七场雪,也是最大的一场雪,大雪下过之后,河西大地上真个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北国风光,分外妖娆,不过当地人对这景象却是早已见惯不惯了。如果有自南方而来,初见千里沃雪的人,还未来得及赞叹一声,也会被那呼啸而来,雪沫子刮得漫天遍野的大风吹回暧融融的炕屋里去。
这样的天气,除了少数猎人跋涉在没及小腿的厚厚积雪中搜寻觅食的小兽,已很少有人会出现了,这样的大雪,不但车子难以通行,驴、马、骆驼也是行路艰难,然而此刻却有一支队伍以极快的速度行进在莽莽荒原中。十余架雪撬被狗儿拉得飞快,前后更有几百名身穿灰白色皮袍的人踏着滑雪板呼啸相随。
一只小兽忽然在风中听到了些声息,马上迅速逃开,钻进一个雪洞子里,悄悄探出头,鬼头鬼脑地窥视着,那路奇怪的队伍就在前方雪原上飞驰而过,不管是坐在雪撬上的,还是踏着滑雪板的,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皮袍,口鼻遮在厚厚的毡毛巾中,眼睛居然也用黑纱蒙着,看起来怪里怪气,那小兽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禁吓了一跳,立即飞快地逃开。
这支队伍正护送着杨浩、种放、丁承宗等几个夏州军政首脑赶赴银州途中。这样奇怪的运输工具用于军队行军赶路,在西北也还是头一次。其实雪撬和滑雪板已不知发明多少年了,现存最早的有关滑雪板的记载是新疆阿勒泰山上一万多年前古人刻绘下的以滑雪板滑雪的岩画。
杨浩没有滑过雪,也不知道这个时代在东北、西北地区不止有了雪撬,连滑雪板也有了。他刚想起这件事时,煞有介事地传来一个木匠,比比划划地对他说出自己创意,那木匠只听了一阵儿,便一拍脑袋,说道:“皇上说的怕不是咱西北人冬季远行所用的‘察纳’吧?”
当时倒把杨浩弄得一愣,细细一问,才明白当地人所说的‘察纳’就是滑雪板,这种滑雪板与现代滑雪爱好者使用的滑雪板略有相同,滑雪板宽约十三厘米,长约二百二十厘米,从尾部到脚踏处是直的,从脚踏处到前端尖部渐渐向内变细,微微上翘。
制作起来也简单,一般是用云杉木刨出雏形来,将其半投入火中利用木板自身的水分使其变弯或在热水中煮,使其一端变弯,然后定型。雪板中间用生牛皮做一个固定器,大小可容一只鞋子,然后用皮带缠绕因定,板底用兽皮覆盖,皮毛向后,这样滑雪板不只可以平地行走,也可以用来爬山或向山下滑行。只要材料齐备,很快就能制作一具。
那个木匠自己就是会滑雪的,他做了一副,很卖力气地给杨浩表演了一番,这种察纳所用的滑雪杠不是双杆,而是一根两米左右长短的单滑雪杆,两端裹以铁尖,不止可以用来滑雪、平衡、掌握方向,还能做为武器。
经他一番演示,杨浩发现这种古老的滑雪杆速度上虽然比不上现代的滑雪板,但是却更加的实用,不仅结实耐用,可以在雪地上滑行,还能在岩石、倒地的原木上滑行,这些可是现代西方流行的滑雪板无法办到的。
杨浩见之大喜,立即将军中所有懂得使用‘察纳’的士兵选拔出来充作教官,教授全军学习使用滑雪板,如今很多士兵都能熟练使用‘察纳’,这种西北地区古老的冬季狩猎工具,便成了夏州军必须熟练使用的一件交通工具。
现在,辽国和于阗国已率先承认了大夏国的成立,派出了使节进行庆贺。高昌国犹豫了一阵之后也“羞羞答答”地表态承认了大夏国的合法地位。对于阗国和高昌国来说,毕竟宋国离他们太远,虽然听说宋国十分强大,但是近在咫尺的却是这个大夏国,何况于阗国正接受着杨浩的武力援助,哪有舍近求远,为了那个从未打过交道的宋国得罪杨浩的道理。承认大夏国的成立,虽然会令宋国不满,却也不致兵戎相见,而眼前利益却是不能不顾的。
辽国也承认了大夏国的存在,辽国如今无力西顾,西北出现一股抗衡宋国的势力,对他们来说当然是大大有益的,不过他们并未答应给予大夏经济和武力上的援助,现在这种承认,有点像一位黑道大哥拍着一位小老弟的肩膀,鼓励他说:“兄弟,跟他拼,扛到底,大哥在精神上支持你!”
辽国有此反应,原因无他,只因为夏国给予辽国的条件实在是太少了,这样的条件不足以令辽国掌握军队的几个大佬为之出兵,而萧绰虽与杨浩有一段不能为人所知的情愫,同样不会情令智昏,毫无条件地予以相助。
毕竟,她是一国太后,代表着一个庞大的统治集团,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得从国家利益的角度出发,不符合辽国利益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她必须得为自己的国家谋取利益,为此,彼此勾心斗角都是有可能的,如果她真是一个为爱昏了头的小女孩,肯不惜一切地帮助杨浩,那也起不了作用,违背本集团的公众利益,其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她的统治集团所抛弃,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杨浩此刻急行于雪原之上,就是在接到辽国的国书之后,与丁承宗和种放紧急磋商一番,决?定亲赴前线,与前线将领进行一次会议,拟定夏国下一步的行动方针,眼下夏国的一举一动,离不了前线将领的支持和理解,而他们此时又不能远离前线,就只得杨浩屈尊相就了。
不过杨浩现在也是一国帝王,身份尊贵。而横山前线的战事如火如荼,你争我夺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在宋军的猛烈攻势下,一处处险要之地常常一日之间数易其手,文武大臣们是不肯让他亲身涉险的,所以会议地点就选在了距横山前线最近的银州城。
檀合焉山,貂蝉洞。
一个头戴昭君卧兔绒的暖套,貂尾环颈,身穿乌云豹裘,身材修长的女子正眺望着远方,忽见一线黑点顷刻间便现于眼中,越来越近了,那些人俱都刀盾弓弩,装束齐全,身下并无战马,居然快捷如飞,如惊涛拍岸一般直扑山下,虽知夏州军伍之中正习练‘察纳’行军之法,这女子还是因为他们的奇速惊讶地挑了挑蛾眉。
她马上向山坡下走,待得那队人马到了近前,她率领侍卫也堪堪迎在山下,一见最前面的那只雪撬端坐的人,裘衣女子立即举步上前,敛衽低首,姗姗下拜:“银州长史龙灵儿,拜见官家。”
“呵呵,爱卿平身。”
杨浩一见这美人儿,便会心地一笑。当初唐焰焰刚刚向他举荐龙灵儿的时候,他就猜到焰焰的用心了,不过这龙灵儿有勇有谋,倒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既立国,就需要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而且自己的娇妻爱妾要退出政治中枢,要推行自己允许女人参政的国策,也的确需要人来填补这个空白,于是他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当然,对柯镇恶和李一德他也另有封赏,一则是安抚其心,二来也是对他们能顺应时势,主动出城阻击夜落纥和李丕寿的赞许。
杨浩和颜悦色地问道:“李一德和柯镇恶何在?”
当初龙家能在金山国和甘州回纥夹缝之间生存,自有一套自己的治理地方的独到之处,这龙灵儿是肃州龙王龙翰海的爱女,确也是个人才,到了银州之后主持政事,比那对政经一窍不通的柯镇恶和半路出家的李一德强了百倍,确也把银州打理得井井有条,日渐兴旺。对这样一个得意的臣属,杨浩当然要客气一些。
龙灵儿道:“李知州和柯防御使因责任重大,未能亲自出城相迎,着微臣在此恭迎圣驾。”
杨浩问道:“原来如此,你起来吧,镇守横山的几员主将可到了么?”
“谢官家。”龙灵儿盈盈起身,仍然恭敬地低着头:“臣离城之时,他们已将到银州,此刻该已在城中相候了。山后备了车舆,官家可要换乘车驾而行么?”
杨浩便道:“既如此,就不必换乘车驾了,杨将军等人不能久离,咱们还是快些赶去吧。这雪撬行速甚快,节省些时间,你也上来同坐吧,这些侍卫,让他们骑马慢慢而行便是。”
“臣遵旨。”
龙灵儿欠身答应,上了雪撬,在杨浩身边坐了下来,她虽身材修长,仍比杨浩矮了些,往他身边一坐,身子微微前倾,貂尾中便露出半截粉颈,颈子又细又长、线条柔润,肌肤白皙,看起来就是一个秀美处子,谁晓得这妖娆竟然是银州长史。
驾驶雪撬的人一抖绳索,十几条大犬便拉着雪撬向山坡上奔去。
银州城中,杨浩受众文武将相迎,马上赶往防御使的将军府,一进议事大厅他也顾不及客套,便立即召集文武开始筹划定难军应对眼前因局的详细策略。杨浩介绍清楚了目前的内外形势之后,丁承宗道:“诸位大人,自从官家登基以来,宋国的攻势一日比一日凛厉,如今辽国只答应与我国建交,而不肯予以任何实质性的援助,可以预料的是,宋国一旦得知这个消息,必然更加肆无忌惮,我们所承受的压力将更胜从前。”
众将顿时议论纷纷,丁承宗提高嗓门道:“承宗在夏州时,就向官家建议,我国新立,国小势微,离不了辽国的帮助。我们可以做出更多的让步以换取辽国的援助,而官家已否决了承宗这个建议,官家以为,外力之助,终非持久之计。
夏国之立,利于辽国,所以能予以我们帮助的地方,我们不提出要求,辽国也会去做,不能予以我们援手的地方,我们不知要做出多少让步才能换取辽国的援助,那么我们从此就要接受辽国的控制,可谓得不偿失,所以,还得我们自己来解决这个困难。”
辽国的武力援助,本是夏国文武十分期盼的外在因素,而丁承宗这番话却是抢先告诉大家:不要指望辽国了,不给辽国更多的好处,辽国不会发兵,官家也根本没考虑给予辽国更多的好处,求人不如求己,咱们还得自己来想办法。
已被派赴横山参与防御作战的张崇巍微微蹙眉道:“若无辽国直接出兵干预,或者由他们在辽宋边境制造些事端牵制宋国兵力,恐怕我们要承受的压力太大,短时间内,横山防线或许不会被攻破,不过兵员消耗方面,我们是耗不过宋国的。”
杨延浦沉声道:“不错,若不争取辽国的援助,我们的困难会增大十倍。但是,末将以为,官家不求助于辽国,未必就是坏事。辽国狼子野心,一旦对他们依赖过重,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最后,我们必然沦为辽国的附庸,而辽国对其附庸是如何的予取予求,从汉国的情况诸位大人应该看得出来。到那时,我夏国不过是辽国手中对付宋国的一件工具,我夏国君臣也将沦为辽国的马前卒。把我夏国立足根本寄望于辽国,这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不足为取。”
杨浩微微一笑,赞许地点头道:“延浦所言甚是,倚助于辽国,不足为取。而我们周围,并没有其他强大的盟友,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困难是更加困难了些,可是一旦熬过了这个阶段,却可以少了许多后患。我们在一统河西的战争中,每一个敌人都比我们强大,可是最后都被我们一一战胜了。以前能,现在就不能了?
把辽国这个庞然大物放进来帮助我们对付宋国,两个巨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大打出手,最先灭掉的不会是这两头猛虎,只能是我们自己,所以……不要过份寄望于外力,我们要好好算计一下,如何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撑过这个难关。”
基调既已定下,文武们便只需要顺着这个基调来出谋画策了,一个个计划被提出来,然后又在同僚的论证之下一一驳下去,杨浩也不时插嘴,加入正方或反方的辩论。
他是大夏国的最高统治者,并不代表他是夏国文韬武略最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长期以来,他早已在自己的部下间养成了一种良好的风气,大家各抒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他亲口提出来的东西,也可以予以反驳。一开始大家还有所顾忌,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格。
大家议论良久,杨浩忽然发现杨继业太沉默了些,他很少插嘴,只在别人提出一个新的见解的时候注意倾听一下,一旦被人推翻,他的视线就会重新投向沙盘,苦思冥想,杨浩心中不由微微一沉,杨继业可是横山前线的作战总指挥,也是他在东线最为倚重的将领,如果他对此战心存悲观消沉,那么势必影响全军士气。
杨浩开口问道:“杨将军以为,我们该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啊?”
杨继业盯着面前的沙盘两眼出神,根本没有听到杨浩说话,杨延浦忙拐了拐父亲的胳膊,低声提醒道:“爹,官家唤你。”
“哦?啊!官家……”
杨继业回过神来,茫然看向杨浩:“官家说什么?”
杨浩吁了口气,说道:“我说……杨将军对我们如何应对宋国,可有主意?”
“这个……”
杨继业又看向沙盘,沉吟片刻,说道:“短期内,宋军不可能攻破横山防线,但是,辽国未予我们帮助的消息一旦传开,宋国没有了后顾之忧,必然会派出更多的兵力,给予我们更大的冲击,就算我们顶得住,消耗也必然极大。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更麻烦的是,少了一个强大对手的牵制,宋国的攻势可以连绵不绝,而避免持久战,正是官家最初的计划。那么,我们要想避免持久战,就不止是守得住那么简单了,我们还必须得予敌重创,迫使宋国放弃武力进攻,至少……也要大伤他的元气,叫他一时半晌不敢再向我河西增兵。”
种放听了目光顿时一闪,若说到战略,他能高屋建瓴,若说到具体的战术战策,这些时日前方敌我双方的排兵布阵,攻防战斗,他在收到情报后也常常在自己心中进行一番推演,其反应和判断与实际战果相印证,使他知道自己的实战经验还是不如杨继业的,这时听他说法,不由有些吃惊,忙问道:“莫非将军认为,我们还该主动出击?”
杨继业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杨浩不禁说道:“我们正在这里讨论军事,言者无罪,将军如果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大家论证一番。”
杨继业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末将以为,我们……应该放弃横山,再度后撤。”
众文武听了顿时哗然,丁承宗变色道:“横山天险也弃而不顾了?我们还未露败势呢,这就主动退却?如果放弃横山,门户大开,宋军长驱直入,就可以直抵夏州城下了。”
种放、张崇巍、李继谈等也纷纷动容,银州长史龙灵儿却把一双妙目投注在杨浩身上,女儿家心细,又不似男人一般争强斗胜,所以她的第一直觉就是杨继业还有后招,所以马上看往杨浩,看他反应如何。种放、丁承宗都是心思缜密的人,片刻惊骇之后,也反应过来,便即住口,看向杨继业。
杨浩初闻杨继业所言,也是大吃一惊,横山险要在他心中一直是对抗宋军的一道可以倚赖的凭仗,如果放弃横山……,在他看来,和乍一听说宋军安然渡过长江天险时的李煜心情差不了多少。
可是看见杨继业的神色,他心中不由一动:“杨继业莫非想要来个林冲棒打洪教头的招法?可能么?宋军实力不弱呀,我们主动放弃麟府,是为了争取主动,集结优势兵力,布防天险山隘,从战略上来说,是以退为进,可是面对如此强大的一个对手,把横山也放弃了……”
他缓缓举起手,制止了众人的声音,待得厅中一静,这才慢慢说道:“杨卿,说说你的理由。”
杨继业道:“是,官家,臣以为,要守住横山,虽然艰难,但是我们还是守得住的。可要重挫宋军,迫使他们停止武力进逼,却不可能。而按照官家的大计,又必须尽快结速这场战争,迫使宋国朝廷与我们议和,那么,就必须得使用非常手段了。”
杨浩问道:“你的非常手段,就是放弃横山天险,再度撤军,与宋军在夏州城下来一场攻防大战?”
杨继业道:“若依臣的主意,在夏州决战也不是个好主意,最好继续撤下去,一直撤过八百里翰海,把宋军引到灵州城下再决一死战,才最妥当,只不过……官家既立都于夏州,国之根本不可轻弃,是决不能再退的了,所以……只好至夏州而止。不过,虽然没有了八百里翰海之助,妙在此时正值冬季,靠着老天爷的帮助,勉强也可抵过八百里翰海沙漠的作用,只是……难免要更加艰苦了些。”
在座众文武还有许多不明白杨继业的意思,而杨浩、种放、丁承宗却已听明白了几分,三人不约而同向前探了探身子,杨浩迫不及待地道:“说下去。”
“是!”杨继业答应一声,这才把他刚刚考虑成熟的大胆计策说了出来。依着他的算计,要守住横山易,要迫宋国和却难,而且战事一旦持久不歇,国力薄弱、根基不稳的夏国在历时绵长的战争中,必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从内部崩溃,想尽快结速战争,只有尽快重挫宋军,想重挫宋军,在自己实力有限的情况下,就得把他们放进来,为自己创造更有力的胜利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利用宋国想尽快取得胜利,给予这个胆大包天自立称帝的夏国皇帝一点颜色看看的急迫心理,放弃横山,进行战略撤退。即便是潘美这一代名将,也不可能想象夏国是主动放弃这个对夏国来说倚为重要凭仗的横山的,何况他们大可把有序撤退,做得像是一败涂地。
不管是出于宋国朝廷的政治需要,还是从具体的战场形势分析,亦或是从潘美这员主帅的个性上来分析,在这种局面下,宋军都没有稳扎稳打、一步步筑堡垒,设营寨步步进逼,给予杨浩喘息之机的可能,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迅速追击,抓住这个给予沉重打击、甚至一举灭掉夏国的机会。
而宋军迅速推进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战线拉得过长,兵力予以分散,后勤补给变得更加困难,对杨浩来说,放敌人进来,他内部也没有多少城池,不虞城池陷落,捣毁国家根基的危险,党项八氏的部落随时可以迁移避祸。
只要以夏州为据点吸引宋军主力团团围城,且能在猛烈的攻击下坚持得住,巨大的后勤消耗就会变成宋国最头疼的问题,这时夏国却能发挥它的大量优势,它在宋军外围有大量的游迁徙部落,这都是全民皆兵的草原游牧部落,而且对杨浩的忠诚度极高,可以破坏宋军的通讯、补给,不断地对其实施骚扰战术。
而杨浩的夏国军团也可以发挥骑兵作战的优势,在围城的宋军外线实施反包围,声东击西、围点打援,运动作战,摧毁补给线,把宋军硬生生拖垮。严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过去,在这段时间里,当宋军的补给断绝,士气低落的时候,就是他们发起全面反击的时候。在辽国的俯瞰之下,夏国的一场完胜,足以迫使宋国暂时停止武力进逼。
杨继业的计划说完,丁承宗第一个提出反对,他知道杨继业这个大胆的计划不无实现的可能,但是以都城为诱饵,以大夏皇帝杨浩为诱饵,这么行险他接受不了,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在,他就不会同意用这么冒险的主意。
种放也反对这个计划,其理由与丁承宗大体相同,以皇帝为诱饵?简直是大逆不道,杨继业只考虑战争胜负,完全忘记了皇帝对一个帝国具有多么重大的作用,就算丢了横山,丢了夏州,夏国还有直抵玉关门的十多个州,仍然成其一国,可要是把皇帝丢了……
面对众文武的指责,杨继业苦笑道:“我们可以先行准备,把本就坚固无比的夏州城再做一番布署。臣多年来守御城池,颇有心得。以现在的攻城器械和宋军的攻城战术,只要让臣布置稳妥,臣有把握抵御得住宋国的进攻,确保夏州不失,臣有此大胆主意,也是先考虑了官家的安危的。”
李继谈道:“不成,我反对,虽说杨将军善于守城,可是百密一疏啊,以官家和都城做诱饵,万一有所闪失,我们输不起。”
杨延浦道:“你道宋国是那么好对付的?潘美是那么好打的?我们夏国新立,兵微将寡,根基浅薄,若不行奇险,如何取奇胜?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双方激辩不已,杨浩坐在上首听着众人的意见却是一动不动,看来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他娘的是要打一场莫斯科保卫战?杨继业能成为朱可夫第二么?夏州将成为我的滑铁卢,还是赵二叔神功大成的代表作?”
正沉吟着,种放制止了双方的争辩,转而对杨浩道:“官家,杨将军所提的计划虽有成功的可能,但是太过冒险。以臣之见,我们不如再做一番尝试,争取让辽国对宋国施以压力,我们的存在,对辽国有重大意义,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们只要稍做让步,就能换取他们的帮助。”
杨浩摇了摇头,沉默有顷,说道:“不,对辽国,只能提出完全平等的条件,不能以牺牲主权换取任何帮助,哪怕是微小的让步,这关系到……”
他顿了顿,霍地抬头,沉声道:“就按杨将军所说的计策办,马上加固夏州城防,会见各部首领,提前做好种种应变部署,然后杨将军率横山诸军执行撤退,布局完成后,立即展开内外两线作战,直至反攻条件成熟!”
他站起身,又道:“夏州是定难五州的中心,却不是河西的中心,朕如今拥有整个河西,夏州已不适宜做我夏国之都,朕早有意立兴州为国都。兴州西御玉门,南控萧关,北制贺兰,东挟黄河,周围顺静怀定四州拱卫,北有啰保大陷谷,西为腾格里沙漠、东为毛乌素沙漠,南有青铜峡,易守难攻,虎踞龙蟠,又因倚托贺兰山和黄河,环境气候适宜,不远处的摊粮城乃是河西的粮米之乡,最且定为都城。因此,朕欲定都兴州,丁大人马上着手准备,先将朕和夏州重要人物的家眷以及我夏州财富尽数搬迁兴州。”
杨浩要把妻妾子女全部迁往兴州,那就是要接受杨继业的计划,自己留在夏州行险一搏了。见他计议已定,丁承宗不再反驳,只是神色凝重地答应下来。杨浩又从战略战术两方面与众将边磋商边敲定,待所有安排明确下来,便道:“横山诸将立刻返回,待朕这里布局完成,便立即开始执行撤退!”
众将轰然称喏,立即散去,丁承宗和种放并肩出了大厅,看看众文武已匆匆散开,丁承宗摆了摆手,推着他的那个侍卫立即止步,藏书网轻轻退了下去。丁承宗扭头道:“种大人,我总觉得……官家似乎另有算计。”
种放笑道:“帝王心思,还是莫要胡乱揣测的好。”
丁承宗一笑,说道:“不是猜测官家的心思,而是我们辅佐人君,总要务求做到尽善尽美嘛。我的意思是说,官家对辽国的态度……有问题。”
“哦?”种放走过来,推起他的轮椅,一边走一边问道:“丁大人有何见解?”
丁承宗沉吟着道:“昔日官家图谋银州时,与辽人曾并肩作战,虽说当时是各取所需,辽人欲谋庆王,官家欲谋银州,可是辽人擒了庆王便就此离去,没有趁机进城大索财富,与辽人一向的作派迥然不同,可见……官家与辽人还是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如今官家自立称帝,河西独立一方,这对辽人来说,是对他们大有助益的事情,其实官家不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不管是出于自身利益,还是因为往昔的交情,只要再做些让步,要得到辽国相助并不困难。叫人想不通的是,官家对借助辽国之力似乎全无诚意。
不管是我夏国目前的实力,还是眼下的窘境,辽国的帮助都是十分重要的。可官家在国书中所提的条件仅仅是在一些货物交易上予以优惠,辽国如此庞大,这些许利益好处,岂能看在它的眼中?官家就是不肯再让半步,你不觉得有些蹊跷么?”
种放也猜不透杨浩为什么对这个唯一肯给予夏国帮助,也有实力给予夏国帮助的大国竟然采取这样的态度,思来想去,他只能苦笑道:“或许,管家昔日在宋国的控制之下举步维艰,深以此为戒,故而不想再被一个强国控制过深吧。”
丁承宗慢慢摇头,他很了解以前的杨浩,能借势时,杨浩决不会犹豫,尤其是在这样因难的时刻,他如何不肯借势,一定是有更多的考虑,会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是……这明明是两边不讨好的事情,这好处……在哪儿呢?
丁承宗百思不得其解,他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不了解自己兄弟现在的想法了。
待得众文武纷纷领旨退下,杨浩站在厅中蹙眉思索片刻,扬声唤道:“暗夜!”
一个灰衣人应声闪入,躬身领命,杨浩吩咐道:“立即通知巴蜀那边,停止对义军的粮草供应,告诉小六儿,‘祭灶节’那天,攻打成都夺粮,声势越大越好。”
那灰衣人答应一声,返身便走,杨浩喃喃自语道:“谁说皇帝不差饿兵?该饿,就得饿着。”
他负起双手踱了几步,又想:“杨继业这个计策虽然行险,却比我硬抗硬顶的想法更能减小损耗,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该冒险时还得冒险。巴蜀那边可让小六配合一下,汴梁那边,要不要……”
仔细想想,他又摇了摇头:“不行,汴梁那步伏棋,现在不能动,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啊……”
汴梁,东十字大街有一家酒肆,叫丁美人酒坊,店主就叫丁美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少妇,手下有一个小伙计。这家店店面不大,但是在东十字大街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一个小妇人能单独开得起这样一家店面,家境也算是蛮殷实了。
这店不卖菜食,就只是单纯的沽酒,在这闹市区生意品种如此单调,生意大多不好,不过这当垆卖酒的妇人眉色姣好如望远山,脸蛋妩媚常若芙蓉,肌肤柔滑羊脂美bbr>..玉,身段婀娜娉婷多姿,是个秀色可餐的佳人。那酒坊卖的酒品质也好,绝不掺水,也从不卖放久了的酸酒,便有许多酒客上门照应。
东京城里泼皮混混多,好酒的食客中好色之徒自然也多,不是说……酒为色之媒么。丁美人酒坊刚刚开张的时候,东十字大街上的泼皮头子熊开山见了人家,口涎马上就流了一地,当即就宣布这美人儿是他的禁脔了,可他只调戏了这美人儿一番,还没来得及动手动脚呢,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禁军壮汉吊起来暴打了一通。
等那些军汉打累了抬腿走人,他的泼皮兄弟们才壮起胆子过去放他下来,当时熊老大舌头抻出来好长,肿得有三寸厚,也不知道那几个军汉用的什么拔舌之刑,舌头虽未拔了去,从此却变成大舌头了,更糟糕的是他两条腿都被打瘸了。
一开始他昔日的兄弟还敬他三分,时日久了便没人理会他了,东十字大街的新老大朱壮薯嫌他这原来的老大哥在这儿碍眼,也怕他给自己招灾引祸,于是这往日里踢寡妇门、刨绝户坟,无恶不做无所不为的东十字大街头把金交椅的熊老大就只能捧着个破碗到枣家子巷守着单雄信墓讨饭吃了。再后来,常常有个年轻英俊的将军来访,时日久了,大家便晓得这个将军必是她的相好儿,如此一来,更没人敢来闹事了。
此时,东京城里正下着大雪,大雪弥漫,飘飘洒洒,眼见雪厚盈尺,沽酒的客人稀少,那丁美人儿便吩咐道:“小明,雪下得这么大,没什么客人登门的,把门板安上,你先回了吧。”
那小伙计一听掌柜的提前打烊,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去安门板,刚安了两扇,外边一个身着禁军将服的人 8e0f." >踏着碎玉飞琼健步而来,进了门一边拂着肩上雪花,一边笑道:“怎么,晓得我要来,这便打烊了么?”
小二一瞧,连忙点头哈腰地陪笑道:“哎哟,罗太尉,这不是雪太大么,掌柜的吩咐,提前歇了。”
那老板娘瞧见他来,连忙迎上前来,一边使毛巾帮他扫着一头一肩的雪,一边温柔地嗔道:“雪下这么大,你还过来做甚。”
那小二伶俐,一见二人说话,赶紧把另两扇门板安上,一溜烟儿地去了。不料对面酒楼这时走出两个身着裘衣的老者,步履沉稳,神态安详,顾盼之间,不怒自威,颇有几分大人物的权贵之气。这两人正是三司使前任主官楚昭辅和现任主管罗公明,二人走出酒楼拱手道别,楚昭辅转身登上自己的小轿,下人抬起小轿,轻轻快快就离去了。
罗公明却没有走,老人家老眼不花,方才罗克敌进店的一幕被他堪堪瞧在眼中,只是碍着楚昭辅在旁边,不便露出形色,待得楚昭辅走了,就见那小伙计上了门板,只留一道小门儿,竟也一溜烟走了,罗公明不禁寿眉一皱,疑惑地道:“克敌这是……,那贩酒的妇人,是什么人呢……”
旁边恰有一个圆领长衫,头戴兔绒护耳帽的书生往酒楼里走,听清了他后半句话,扭脸一看,见这老人年纪虽大了些,倒是腰不弯,背不驼,精神矍铄,颌下美髯,显得极具仪态,不禁笑道:“呵呵,老人家,你也瞧上那当垆卖酒的小娘子了么?
嘿嘿,倒是好眼光,不过瞧你难得活到这么大,老胳膊老腿的怕也禁不起折腾了,晚生好心,说一句忠言给你听,那小娘子可是咱东京禁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罗克敌罗大将军的相好儿,你惹不起人家的,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
这秀才不是旁人,就是当年因为受违命侯李煜府上的大火牵累,把自己家烧个精光,无奈之下搬到这儿居住的那个秀才萧舒友,萧秀才当日看到禁军大汉修理泼皮熊,这人天生的好事儿,便四下里打听,罗克敌又是常来的,竟被他打听明白了罗克敌的身份,经他大嘴巴一番宣传,美人酒坊在东十字大街可就成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再也没人敢去生是非了。
罗公明一听不觉大怒,他这小儿子老大不小了,早过了婚配年纪,可是与他说亲时,这混帐儿子却坚辞不受,退而求其次,要给他纳两房小妾吧,他还是不允,老罗还以为这个儿子是骤然大权在握,是以谨慎克己,一心扑在仕途上,想不到……想不到他竟迷恋了一个当垆卖酒的女子,听这人说话,竟还是嫁了人的?克敌他……我罗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忤逆子!
萧秀才两句话说完,见这老头儿凸眉瞪眼地定在那儿运气,还以为他被自己一番话给吓住了,吓住总好过被一群粗汉军爷打死,萧秀才自觉做了件好事,便哈哈一笑,摇摇摆摆地登楼而去。
罗公明站在那儿又气又急,当即就想让下人去酒坊那边拍门而入,揪了那混帐儿子出来,可是眼见那门儿掩着,天晓得儿子与那美貌妇人在里边正做些什么勾当,万一有什么不雅的举动,这一闯进去,让街坊四邻的看见,老子捉儿子的奸,父子俩还都是东京城位高权重的官员,这事儿在东京城一传开,老罗家的脸可丢的干干净净了。
老罗投鼠忌器,吹胡子瞪眼睛地生了阵子闷气,便把靴子重重一跺,转身走向自己小轿。老罗愤愤地登轿坐下,唬着一张脸对正欲放下轿帘的老家人沉声吩咐道:“等克敌回来,叫他马上来见老夫!”
第二十一章 外围
店门一关,罗克敌脸上轻松的笑容就消失了,他搓搓手,在炉边坐了下来,伸出双手烤着火。
“有心事?”丁玉落柔声问道。
罗克敌摇了摇头,道:“你也坐吧。”
丁玉落嫣然一笑,搬过一条凳子,双手一拂裙摆,折腰坐下,挨着他的肩膀,静静地看着他,几年下来,罗克敌显得更加成熟了,大权在握,使他的气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神情一肃时,颇有一种不怒而威的仪态。
店中一片静谧,清冷的光线从门隙中透过来,映在玉落的脸上。玉落仍然有种卓尔不群的清傲,不过芳龄渐长,肌肤腻玉,清艳如雪的娇容已带上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妩媚,柔化了她的飒爽之气。
“喝杯酒,暖暖身子……”
丁玉落轻轻说着,抬起玉手,为他斟了一杯酒,酒是烫在热水中的,此时温度正好。酒杯轻轻送到他的面前,罗克敌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手上,一双柔荑如玉,小指微翘,宛若一朵幽兰,只看到这只手,便已令人销魂,美人在坐,暗香浮动,恍若天上人间。
雪花簌簌,远远传来小贩的叫骂声,更显室中的安静。罗克敌满怀愁绪都消失在她的柔情里,他轻轻揽过玉落的纤腰,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听着彼此的心跳。出神半晌,罗克敌才轻轻说道:“辽国已与夏国缔结邦交,不过仅仅是最基本的邦交,并答应未予夏国任何帮助,官家闻讯大喜,已下诏自河北道再调三万禁军增援河西,同时传令于潘将军,要他抓紧战机,尽快突破横山防御,直捣夏州腹心,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他当然知道,丁玉落隐姓瞒名在汴梁开店,绝不仅仅是为了能与他时常相见。当杨浩还是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的时候,他很开心玉落的到来,至于玉落来汴梁是不是还负有特别的任务,他并不太在意,别说以杨浩这样手握重兵称霸一方的封疆大吏,地方上有些实权的人物谁在京里没有几个眼线负责打探朝廷的一举一动?
可是等到朝廷发兵夺麟府,进攻横山,杨浩悍然称帝,彼此的关系就尴尬的很了。如果被朝廷知道他和夏国大长公主有私情,而且明知对方在汴梁反而替她隐瞒,他罗克敌马上就得从高高在上的禁军统帅变成阶下囚,可是尽管他知道后果如此严重,但他并不想对玉落有一丝一毫的伤害,除了他对玉落深深的爱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杨浩如今的作为还没有触及他心中的底线,同时他对赵光义这个皇帝,本就缺少忠心,他忠的是赵氏天下,而不仅仅是代表着这个天下的某一个人。
丁玉落轻轻吁了口气,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喃喃地道:“是啊,我知道了,不过……二哥既敢自立,必然也会考虑到官家会做出的反应,我想……二哥不会这么不济事的,何况如今天寒地冻的,潘将军想要取得重大进展并不容易。我只担心……你不会被派去河西吧?”
罗克敌摇了摇头:“官家对前朝老将不甚信任,要不然也不会破格提拔我这个和前朝老将无甚渊源的少壮将领了,他没个三五七年来稳固帝位,是不会轻易把我调走的,除非……他想御驾亲征,我才会伴驾随行。”
丁玉落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真怕你会去和我二哥对阵厮杀,那时候两军阵前相见,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罗克敌苦笑道:“我现在,就已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想当初,我煞费苦心谋取今上的信任,得以手握重兵,一路升迁到今日地位,本意是要做一个扶保正朔振兴社稷的周绛侯,可是皇长子德昭已死,皇次子德芳又年幼无知……,我罗克敌独立朝纲,孤掌难鸣啊。还有你那二哥,他足智多谋,我本以为他能做个陈平之流的宰相人物,谁想得到他却跑到河西去做了一个海外立国的虬髯客,当年我们是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如今我是宋国将领,而他却成了宋国的叛逆……”
丁玉落挺起腰来,反驳道:“难道钢刀颈,我二哥就该俯首就戳?现在不是我二哥攻打大宋,可是宋国出兵讨伐河西呢,官家是使得什么卑鄙手段谋夺了麟府两州,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可能一点内情都不知道。我二哥如今所统御的领土,可从不曾划入过大宋的版图。
麟府两州呢,更是先帝在的时候公开承诺过允其自治的,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官家巧取豪夺了去?都说北朝人凶悍,可是这么多年来,北朝徒负恶名,可曾出兵灭过一国吗?他们顶多扮扮强盗抢掠一番,哪比得了赵氏兄弟,连灭七国犹不知足,野心越来越大,恨不得将四海全部纳入囊中,挑起战火的,可是宋国。”
罗克敌摇头一笑:“..什么叫义?什么叫不义?我的义,就是他的不义。他的义,就是我的不义。站在不同的阵营,立场自然不同。南平、荆湖,西蜀,汉唐乃至吴越,它们都能骂宋国野心勃勃挑起战争,但我是宋人,是宋国的臣子,我就不能说这样的话,这种事本就没有对与不对的道理的,谁也别自以为受命于天,其他的国家和其子民就活该俯首称臣。
所以……你二哥据河西而自立,我没有话说,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站在他的立场,他没有错,可是如果真的需要我领兵与之一战,我绝不能容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和你二哥兵戎相见,我和你……该怎么办呢?”
丁玉落听了一时只觉心乱如麻,思来想去,只觉二人此刻虽是依偎在一起,彼此间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深鸿沟,只怕当年一言成真,二人真的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栏,也无法成就鸳侣,不由得黯然神伤……
罗克敌踏着一天飞雪碎屑回到罗府,府中老家人一见了他,立即道:“四公子,老爷请您回来,马上去书房见他。”罗克敌如今虽在朝中官位甚高,但是在家里仍叙齿排行,被家人称为四公子。
“哦,”罗克敌用马鞭敲了敲肩头雪花,跺着脚上的积雪问道:“是什么事啊,我爹心情如何?”
老家人四下看看,凑近了小声道:“老爷怒气冲冲,好似不甚开心,老奴进去送茶时,见老爷走来走去的,往日里老爷回了家,可是很快就焚香读书的。”
“知道了。”罗克敌向前走了两步,忽又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招手唤过老家人,吩咐道:“告诉我娘一声。”
老家人会意,立即一溜烟地去了。
罗夫人听到老家人传讯,马上从后宅往书房里赶,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何况这罗克敌不但是老罗家的小儿子,还是她的亲生骨肉,这宝贝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这么大的官儿,而且既不嗜酒也不好赌,简直越看越完美,老头子还要时不时的敲打敲打,修理修理,她岂能不管。
待罗夫人赶到书房,侧着耳朵贴在门上一听,书房里头父子俩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
“混帐东西,老夫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畜牲。多少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你不要,偏要喜欢了一个当垆卖酒的女子,我听说怎么着?还是嫁过了人的?也是,这般年纪,岂能是没嫁过人的,你……你怎么偏偏被这么一只狐狸精给迷住了?”
“爹,什么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便胜过了她吗?扭扭捏捏、拿腔作势的所谓使相千金、名门贵女,我一个也看不上,我就喜欢了她了。”
“绝对不成,我罗家是什么身分,娶这么一个女人过门,你要满朝公卿都拿老夫说笑吗?”老罗的调门儿拔高了一格。
“拿您说笑?您就算想,也办不到,人家还不愿意嫁到咱们家来呢。”罗克敌毫不示弱,大嗓门马上压过父亲一格。
“什么?”老头儿咆哮起来:“那你就这么耗着?一辈子不成亲了?到底是个什么女子,竟有这样的妖魅手段,老夫明儿就叫人去砸了她的店!”
“父亲大人敢派人去,那儿就叫我的兵去守着,我就不信咱罗府的家仆斗得过禁军大营的士兵。”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你老子如此说话?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老夫……老夫亲自去,我看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那成,酒馆儿砸了,我找个您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安顿她,满东京城的人看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想必父亲大人也一定压得住!”
“混帐!混帐!”
房中“哗啦”一声,打碎了一只茶盏,罗夫人一听赶紧往门里闯,刚一伸手,房门就开了,罗克敌一个箭步蹿了出来,紧接着一本线装书嗖地一下飞了出来,贴着他的头顶飞到了雪地当中。
罗夫人两眼放光地道:“儿子,你喜欢了谁家的媳妇?错了,是个孀居的妇人?人品如何,长相怎样……”
罗克敌刚要说话,就听房中脚步声响,他敢跟父亲顶嘴,可不敢还手,马上一溜烟地逃了,罗夫人“哎哎”两声,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的好奇,笑眯眯地闯进门去,堵住了自家老爷。
罗克敌这岁数还不成亲,在汴梁城的确是凤毛麟角,如果他时常流连于烟花之地那也罢了,偏偏从不曾听说过他的什么风流韵事,把个老娘担心的不行,汴梁这几年男风盛行,平常和三姑六婆,各家使相夫人们闲坐聊天,也常说些八卦新闻,偏有那家财万贯的大财主,放着妖娆的女子不纳,专好男子,甚至郑重其事娶个男妾的奇谈怪事在东京城也不是没有,她一直担心自己这儿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如今听说他喜欢了一个女子,罗夫人心事搁下,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男人嘛,只要还是个喜欢女子的,哪有不风流好色喜欢三妻四妾的,就算他现在痴迷那妇人,也情有可愿,那妇人既是嫁过了人的,知情识趣,善会温存,自己这儿子哪有不动心的,时日久了也就好了,以他如今的官职权位,以后三妻四妾那是跑不了的,就算先纳一个身份不高的再蘸之妇,那也没甚么。
要知道许多大户人家儿子长大,都纵容他出入烟花之地长长见识,再不然就先找两个姿色出众的使女送与他作妾,一来是要儿子开开窍儿,不要与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又或者情事少于历练,将来反受制于男女之情。这妇人就算嫁过了人,总好过那青楼女子吧?罗夫人把这儿子当成宝贝疙瘩,自然会为他找出一堆理直气壮的理由,她倒想得开。
罗夫人一进门,就见老罗吹胡子瞪眼,气喘吁吁,立即漾起一脸笑容,迎上去道:“哎哟,老爷,这才多大的事呀,值得你这么生气。你看看你这四个儿子,最有出息的就是咱们克敌,平时和那些大人们的家眷一起喝茶聊天,谁不羡慕咱们家呀,如就不就是喜欢了一个嫁过了的女子嘛,总好过不喜欢女人不是?看把你气的,值当得嘛。”
老罗一见罗夫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儿子毕竟大了,又是朝廷大员,他怒归怒,总不成真个追出去劈头盖脸地一通打,如今夫人出面拦驾,他正好趁机下台,不过一腔怒火就发向了自己夫人,怒哼道:“你还说,看你生的好儿子。”
“我生的好儿子怎么啦?你还别说,克敌还真是个好儿子。”罗夫人喜孜孜地道。
“他好?他好!堂堂正五品的朝廷官员,禁军大将,却与一个卖酒的妇人勾勾搭搭,传扬出去岂不丢尽了我罗家的脸?就算叫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少不得也要告他个行止不端。”
“嗨,我当多大点事儿呢。”罗夫人松了口气:“赶紧叫克敌把那妇人娶进门儿来不就没事了,谁还敢说三道四?”
罗大人顿足道:“那是一个妇人。”
罗夫人瞪起眼睛道:“妇人怎么啦?不就是嫁过人了嘛,只要人品出众,贤淑温良,克敌又真心的喜欢她,那又有何不可?难道我是你第一个女人吗?”
老罗七窍生烟地道:“我是男人!”
“男人了不起?还不是女人生的。”
“满口的废话,没有我这个男人,你生个屁呀。”
罗夫人瞪起杏眼,叉腰嗔道:“怎么着,离了你这个男人,我就不能生么?”
老罗气得晕头转向,已经快找不着北了,罗夫人佯怒打岔,心里却在暗笑,只要成功地转移了老头子的话题那就好办了,一会儿他总不成捡起方才的事情旧话重题,等安抚了老头子,她再去好好盘问儿子一番,如果那妇人确是个品性出众的女子,便一顶小轿抬回门来,给儿子做个二房,好歹先生个亲孙子抱才是正经。
老两口儿在房中吵个没完,罗克敌逃出书房,站在廊下想了想,又赶紧向外走去,他得知会玉落一声儿,叫她赶紧关了酒馆换个地方,要不然这事儿只怕没个善了……
罗克敌出府门,匆匆上马直奔梁门,他的家在城西,而玉落的酒馆儿在东十字大街,这一去得横穿半个汴梁城呢。前行不远,就是原来“建隆观”的地方,当年这里起了大火,微服巡访军营归来的赵匡胤、赵普在此处救火,曾经遇见了杨浩的地方。
那片大火毁了一片房屋,新起的房子临街的大都改成了店铺,雪愈发的大了,罗克敌从张家铺子前边匆匆而过,没向路边瞧上一眼。张家铺子是西城最大的一家菜铺,常年从郊外采购各种蔬菜,店铺后面又挖了巨大的菜窖可以大量储藏,冬季的时候生意更加火爆,附近大户人家,小户百姓,大都从这里采购蔬菜。
原来这里叫赵家铺子,店主叫赵夕樵,和大宋皇帝是本家,平时最好关扑,结果在一次关扑的时候,把自己的店铺都输了出去,于是这家店铺就换了主人。这事儿在西城下层百姓间很是喧嚣了一阵子,其结果不是使得嗜赌者以此为戒,东京关扑之风大减,恰恰相反,反而使得东京关扑之风更加盛行,谁都想着赢,却很少去想输。
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从那次豪赌之后,赵家铺子就换成了张家铺子,如今的店主姓张,名叫十三,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老大年纪还未娶妻,时常留连青楼烟花之地,不过却不好酒不嗜赌,在西城地方,还算是一个名声不错的人物。
张十三原是京西南路房州府人氏,前些天,听说家中老父过世,张店主把铺子委托给可靠的掌柜照料,回了趟老家,再回来时,把他三个未出阁的妹子都带了来。嘿!别看哥哥生得其貌不扬,他这三个妹妹,却是如花似玉,百媚千娇,虽说布衣钗裙,怎掩天香国色,登时引起了许多人家注意,这几天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把张家的门槛儿踏破了。
可惜,张十三放出话来,老父过世,虽因生意需要打理,不能在祖坟前为父守孝,但是张家兄妹四人还是要为老父守孝一年,一年之内,不谈婚嫁,门庭这才清静了些。东京城百姓,女儿家坐店经商的比比皆是,张家铺子虽也算殷实,可是三个妹子个个能写会算,出来坐店经营,那可省了一大笔帐房的支出,所以这三个妹妹都帮着哥哥打理店铺,这一来,除了买菜的人家,许多西城的泼皮混混,有事没事儿的便都开始登门了。
雪花袅袅,一个黑衣少女闪进门来,从腰间抽出手巾抽打着身上的积雪。西城的泼皮陈昭华正趴在柜台前,跟里边埋头拨着算盘珠子的张家大姐张韵姑娘搭讪着,一见这黑衣少女进来,肤白胜雪,玄衣似墨,娇媚不可方物,登时撇了那半晌不曾抬头的张韵,凑上来笑道:“张渝姑娘,这么大的雪,还要出门送菜啊,可真是辛苦。”一面说一面抬起袖子,就要帮着人家扫雪。
可那黑衣姑娘身子灵活的很,蛮腰一扭,就避开了去,杏眼朝他一瞪,嗔道:“走远些,别跟本姑娘动手动脚的。”
姑娘闪身就进了柜台,盯着那纤腰款款,步履轻盈,把个陈昭华心痒痒地,不过像这样正经生意做到一定规模的,和当地的里正、巡检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他们这些泼皮混混只能欺负欺负路边小民,这样的人家,口花花一番倒没甚么,真要他出手调戏,他是没那个胆子的。
“折家的菜送去了。”张韵抬头,向张渝微微一笑。
张韵自然就是竹韵,张渝却是折子渝,如今二人虽走做了一路,可是折子渝却还不知她就是当初与她并肩作战的贾大庸。
“嗯,送去了,这是菜钱。”
折子渝掏出一个钱囊放在桌上,当着外人的面,两个人对这商贾身份做得有板有眼,毫无一点敷衍之处。
折家就是云中折家,因为主动归附朝廷,被朝廷晋封..为牛千卫上将军的折御勋折大将军家。因为折家人口众多,每日需要消耗大量的蔬菜,而张家铺子在西城有字号的老店,早在折家搬至京城前这家店就已存在了,无甚可疑之处,所以这蔬菜就由张家铺子供应。
不过折家的戒备简直比公主出家的崇孝庵和一般的官府衙门还要森严十分,据说这是官家对折家的关爱,官家担心河西叛贼杨浩派遣刺客对折家不利,因而给予万全的保护,虽说张家铺子在西城是有字号的老店,但是往折府送菜,还是要严加看管,一路监视着直到膳房的。折子渝带着伙计已去了几回了,还没有接触到一个折家人,不过她有的是耐心,再严格的戒备,哪怕是皇宫大内,也有日久懈怠的时候,何况是折家,她会一直耐心地等待机会。
折家被安置在西城,“飞羽”“随风”秘谍机构也在西城,这倒不是他们神机妙算,早已算出有此一劫,提前在汴梁安排伏桩,而是因为原来的赵家铺子所负责的大主顾之一,就是“崇孝庵”。
“崇孝庵”在西城,庵主是报慈普渡定如大师,就是当年的永庆公主。夺赵家铺子为己所用,目标其实是“崇孝庵”,折家也被安置在西城,只是他们的意外之喜,这也是折子渝答应竹韵一同乔扮身份,共同匿居于此的原因。
“张家”三个姐妹花的出现,多多少少会吸引些登徒浮浪子的注意,不过她们并不在意,有时候太低调了反而会引人注意,你要是在街坊四邻之中尽人皆知,反而是最好的保护色。张扬与低调,危险与安全,运用存乎一心。
“大姐,二姐。”如今化名张燚的狗儿蹦蹦跳跳地走出来,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小巧动人的樱唇泛着甜甜的无邪微笑,透出三分顽皮七分俏巧。匀称的身材还未发育完全,但是那花布小棉袄却已隐隐透出胸前一对半熟的蓓蕾轮廓来。绝对是个美人胎子,要是再大几岁,应该会出落得比两个姐姐更加祸水。
“哟,小燚妹妹。”陈昭华眼前一亮,相对于张家大姐和二姐,很明显这年轻活泼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更容易揩油,陈昭华立即贱咧咧地凑了过去:“你大哥太小气了吧,这么漂亮的小妹子也舍得出来帮他做事,要是我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子,可不舍得她抛头露面。”
陈昭华一面说,一面很有大哥风范地举手拍向人家小姑娘的香肩,“去,不知羞,谁是你妹子啦,别瞎叫。”狗儿瞪他一眼,闪过了他的魔掌,跑过去搬起了凳子:“雪这么大,没生意啦,我家要关门打烊了,出去出去,不要在这儿聒躁。”
小姑娘一弯腰,小屁股便翘了起来,虽说冬天穿得厚,可是她的身材似乎根本遮掩不住,举手投足间衣服的一凹一折,就能让你意会到她的小蛮腰是如何的不堪一握,小屁股是如何的翘挺,一双玉腿是如何的圆润笔直。陈昭华眼中闪过一抹淫邪的神气,假意笑道:“天还没黑,哪有往外赶人的道理,嘿嘿,你昭华大哥坐镇这儿,不知给你张家少了多少麻烦。”
他一面说,一面飞快地往前靠去,运气好的话可以假装立足不定,挨一下小妮子的屁股,她要是起身早了,假意一闪间,也能在她大腿上蹭一下,虽说穿着棉裤,那柔软十有八九不是来自她的肌肤,不过对一个合格的淫民来说,代入和幻想是不可或缺的揩油工具啊。
杯具了,小姑娘没起身,也没在起身前让他捱近了去,她搬起凳子,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弯着腰便是一个大转身,凳子角儿不偏不倚地撞在昭华大哥的裆下。
“嗯!”陈昭华一声闷哼,脸色当时就白了,双膝微微弯着,屁股微微后翘,屏着气,瞪着眼,好象一副便秘的样子,这个泼皮吃了个暗亏,气都喘不上来了。
“哎呀,你怎么了啊?”
狗儿眨眨迷死人的一双杏眼,一脸天真无邪的神情。
“你……你……”泼皮连话都说不全了。
“喂,你可不要想讹人喔,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再说了……”小妮子撇撇樱桃小口..,不屑地道:“你个大男人家,我才几分气力啊,撞你大腿一下,至于嘛你……”
陈大混混欲哭无泪,也无从解释,他似乎看到眼前这个眉眼如画的小妮子头顶双丫髻上慢慢钻出了一对角来,他咬着牙,吃力地向前挪了几步,趔趔趄趄地出了店铺的大门,风雨一吹,身上一凉,胯下倒似舒坦了几分。
竹韵仍然埋头打着算盘,只是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折子渝正在回想着方才进入折府一路所经的房舍、道路、以及各处的警卫,眼前一幕也被她完全看在眼里,她轻轻笑了笑,忽地想起了那一年、那一天、那个人因为“挤神仙”的泼皮占她便宜,为她挥出的一拳。
恩怨纠葛这么多年,她累了、倦了,峥嵘的傲气也磨得差不多了,那个想忘也忘不了的人,以前常常想起他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总是他对不住自己的地方,越想越气,现在每次想起他,却更喜欢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甜蜜日子,在广原程将军府斗嘴,在府谷碧荷院喝茶,在芦州草丛中的一吻,在金陵花市中他死皮赖脸的纠缠……,她发觉自己的性子已经有些变了,骄傲的小公主快要变成温柔的小女人了。
想起此次来汴梁前,他对自己承诺一般的庄重宣言,想起他如今已身为帝王,却愿意把一件对帝王来说无比重要的传国玉玺用来交换她的家人,她的心不由热了起来:还要要求他什么呢,天下的臭男人都是一个样儿,他……算是不太臭的那一个吧……
子渝想着,轻轻皱了皱鼻子,丽颜顿如一湖春水,荡起片片涟漪。
门外飞雪飘摇,她的心神忽也随之飘摇起来:“对辽国,你为什么开出那么没有诚意的条件呢?凭你一己之力对抗宋国有多困难,难道你不知道吗?傻瓜……”
此时,巴蜀境内,邛崃关上,也有一个人正遥望着河西,心神飘摇。绵亘于岷江、大渡河之间的邛崃山,与大渡河沿岸的险隘关栅形成一道屏障,翼护着成都的西面。不过这个地方如今已经被攻破了,破关的是纵横巴蜀的义军,如果让他们平地列阵,与训练有素的宋军做战,他们就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然而在这势如山劈的高山和滔滔不绝的江水之上,那些一身甲胄的士兵与这些身形动作比猿猴还灵活,攀爬绝壁如履平地的山民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猪。他们一扑上来,就是漫山遍野,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打着乱七八糟的旗帜,纵跃跳蹿,呐喊呼啸,全无章法,也不需要章法,这里特殊的地势,使得常规的防御措施几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他们不止从关下悍不畏死的往上攻,还有无数的人凭着他们的手脚,爬上两侧的悬崖峭壁,居高临下往关隘里射箭,或者干脆跳进城来一通厮杀。
好歹这也是冬天啊,他们居然光着大脚丫子,凭一双手脚攀爬悬崖峭壁如履平地,这他娘的还是人吗?在视死如归的强悍士气面前,守军崩溃了,剩下来的就是一面倒的屠杀,守军仓惶逃却,邛崃关易手。邛崃关陷落,再往前去,就可以长驱直入,进掠成都了。
此时,取代赵得柱成为义军大头领的弯刀小六正站在邛崃关上昂首北望,久久不语。
邛崃关的粮食落到了义军的手中,一处处炊烟开始燃起,饥饿的义军迫不及待地生火做饭,巴望着吃上一顿饱饭。破衣烂衫的士兵们把战死守军的军服都剥了下来,七手八脚地穿在自己的身上,全然不顾上面还沾着鲜血,关隘上下登时出现了无数赤条条的尸体。
一员将领向站在城头箭垛上眺目远望的弯刀小六拱手道:“大将军,邛崃关已经到手,咱们现在……真的去打成都吗?”
小六侧首,目光微微一凝。
这人叫狄峰,也是义军的一员骁将,原本是义军大头领赵得柱的亲信将领,不过赵得柱中“流矢”而死,义军指挥权落入二头领童羽手中之后,狄峰对此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实际上他也无法有所不满,对赵得柱的逃避政策,二头领、三头领、四头领都是完全一致的反对意见,所以早在赵得柱活着的时候,其余几位头领便走得极近。二来,他们避往偏远这么长时间,义军的粮食供给主要靠二头领率兵出去筹措,不管是声望还是人脉,二头领早已不在大头领之下,如今大头领死了,他就是顺理成章的老大,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位子。
狄峰抱拳道:“大头领,成都毕竟是巴蜀中枢,屯兵甚多,我们不如劫掠金堂、九陇、晋源、蜀州等地,这些地方离成都甚近,粮草也必丰厚,何必舍易而就难?”
弯刀小六冷哼一声道:“你这还是赵大头领当初的策略,总是避险就易,躲来躲去,结果如何?我们当初声势何等浩大,躲来躲去的结果却是越来越弱小,逃兵越来越多。正因为成都是巴蜀之中心,现在我们才一定要把它打下来,如此,我们不但可以获得足以支撑一年的大量粮食,而且……成都陷落,巴蜀震动,我们的声势大起来,才会有更多的人投奔我们。”
他霍地转过身来,披风在风中飘摇:“夺取成都的意义并不在于区区一座城池,我们能否扭转颓势,在此一举,所以,成都一定要打。”
他转首看向成都方向,冷冷一笑道:“成都算不得险要,它的险要,在于它在四面八方几处绝险天堑处设置的关隘,如今邛崃关已然在手,成都何足为惧。”
“大头领说的是!”微微有点鹰勾鼻子,显得有些凶猛的三头领王小波踏前一步道:“兵威和实力是打出来的,而不是逃出来的,打成都损失一定不小,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大把的好处,这笔买卖,值得一干。”
二当家铁牛趁机站出来,攘臂高呼道:“祭灶节马上就要到了,老爷们要祭灶王上天言好事去啦,可咱们这些穷棒棒们还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呢,跟着大当家打到成都去,抢了那些贵人老爷们的东西,祭咱们的五脏庙,这个祭灶节,咱们替灶王爷过啦!”
关下,十万大军群起响应,呼啸如潮,挥臂如林……
第二十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光义得知辽国对夏国的态度后自然大喜,夏国毫无反应的反应却令辽国朝堂众臣一片愤怒。辽国虽未给予夏国武力援助,但是辽国承认夏国的成立,这就给夏国留出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夏国在两国间的地位上,或者军事合作、经济互通方面能做出一些让步,那么辽国方面未必就不肯给予他军事援助,到时候不管是直接出兵相助,亦或是陈兵边境做一个姿态,都足以牵涉宋国兵力,减轻杨浩的压力。
然而杨浩愣是没有做出任何让步,这个消息不得令辽国文武愤愤然的觉得这个夏国皇帝不识抬举,就是萧太后也是怒极而笑:“这个冤家真以为和我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缘,就可以摆布本宫,让我损害我的国家、我的族人与部众的利益,不惜一切地帮助你吗?大辽江山是我儿子的,任何人想损害它、操纵它都不可以,就算是你也不行!”
萧绰气极,决心坐视不理,先让杨浩吃个大大的苦头,肯对辽国服软乞援时再说,哪知道宋国马上增兵三万赶赴河西,援军还未到,原本固若金汤的横山防线?就开始松动,等到回京汇报军情的王继恩带着三万援军赶到横山,两军汇合士气大振,竟一鼓作气连拿五处要隘,夏军的横山防线全面崩溃。
萧绰得到这个消息不禁大吃一惊,她本以为杨浩坚决不肯向辽国称臣纳贡,必然是有所倚恃的,哪想得到他竟败得这么快,如果河西真个落入宋国之手,让宋国拥有了自己的养马之地,不但从军事实力上会对辽国构成更大的威胁,而且会很大程度地抵消幽云十六州的地理优势。幽云十六州的险要是对南而言的,如果河西尽入宋国之手,宋国就可以从河西,取道奉圣州,直接杀到辽国中京。
有鉴于此,萧后不得不改弦更张,打消了让杨浩吃个大苦头的想法,马上命令耶律休哥统迭剌六院部四万精兵赶奔河西,以宋夏之战影响辽国国境安全为由,充实西京大同府的实力。
萧绰对耶律休哥面授机宜,吩咐他非不得已绝不可直接干涉宋夏之战,这一去非敌非友,只循战场形势而动,如果宋军势强,就对宋军施加压力,如果夏军反败为胜,少不得就要敲打敲打夏国,总之,要尽量制造一种有力于辽国的军事平衡。
辽国突然增兵西京大同府的消息传回东京汴梁之后,赵光义颇感担忧,辽国如果与夏国建立了军事联盟,大可直接挥军南下,不需要舍近求远赶赴西京,如今辽国向西京集结军队,未必就是与夏国有所勾结,但是冰天雪地的,辽国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向西调兵吧?如果辽国想火中取粟……
赵光义坐不住了,三日之内连下三道圣旨,命令潘美、王继恩所部加紧攻势,抢在辽国屯兵西京大同之前尽可能地扩大战果,同时令崔彦进率两万禁军急赴雁门关,与当地守将郭进一同守御雁门关,对辽西京大同构成威胁。
宋辽两国调兵遣将,互相震慑的时候,夏州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诱敌深入,打其后勤,阵地战与运动战相结合的战争准备。接到授命的党项八氏部落纷纷开始迁徙,坚壁清野,以应敌军。而夏州城则加固城防,屯集粮草,同时对大量人、物进行战略转移。
河西城池少而草原多,部落迁徙十分迅速,要做到坚壁清野非常容易,寒冬一来,大雪遍地,各部落一走,正是斥候之郊,非耕牧之所;转战之地,非耕桑之邑。宋军十万余众,浩浩荡荡而来,若不能迅速攻克夏州,其后勤压力马上就会凸现出来。
潘美久经战阵,对后勤辎重的重要岂有不知之理,可是如今夏军溃败,正络绎撤出横山,逃向夏州一带,常言道兵败如山倒,此时正是奋起余勇追穷寇的时候,哪有时间再来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以致坐失战机,让杨浩有时间集结乱兵,重新整编,站稳脚跟后,拉开架势在千里雪原上层层设防。
何况辽国的态度暧昧不明,战机稍纵即逝,官家..一次强似一次的催促更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压力,因此潘美只能选择迅速挺进,穷追敌寇,他本想留下监军王继恩负责照料后勤,可是眼看大胜在即,那可是灭其国擒其君的无上功劳,王继恩哪肯留在后方,执意要与他一起挺进夏州城下,潘美无奈,便留下了两员稳健老练的心腹将领专司负责辎重,这才匆匆上路。
夏国为撤退的军队提供了大量的马匹,因此退速甚快,宋军衔尾急追,两条腿终究赶不上四条腿的速度。不过夏军退得毫无章法,已很难对潘美的进攻形成有效的抵抗,一路追下去,接近夏州外围的时候,夏军才开始组织起了一些像样的阻击和偷袭,潘美明白对方的目的所在,所以不为所动,一俟击退敌兵绝不追击,只认准了一个夏州。
夏州是夏国的都城,它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不管是夏国皇帝被擒,亦或是夏国都城失陷,都不是刚刚立国的夏国所能承受的失败,杨浩不能离开夏州,夏州插翅难飞,他的目标自然只有一个夏州,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岂能不懂。
潘美的大军赶到铁冶务时,才算是遇上了自横山失陷后夏州军真正意义上的抵抗,这是挺进夏州的门户,一处坚固的堡垒,攻下铁冶务,他便能直达夏州城下,潘美立即在铁冶务关隘之外扎下十里连营,各军轮番出战,开始日以继夜一刻不停地攻打这座要塞。
与此同时,潘美还命令后方加紧向前线运输粮草,并且集中麟府两州和宋军中的工匠,开始制造攻城器械。宋军是猝袭麟府得手的,潘美更是一路急行军,轻装从汴梁赶来,所以并未准备沉重的军械,一到麟府他就投入了横山争夺战,军匠们大多承担的是建造兵营和横山各处要塞的堡垒任务,此时才得以腾出手来制造巨型攻城器械。
尽管有最熟练的工匠和充足的材料,第一批军械制造出来也需要最少半个月的时间,再运至夏州城下耗时更长,不过夏州是跑不了的,先打到夏州城下,把它围困起来,杨浩这个短命皇帝嘛,他自然可以慢慢地消遣。
此时,夏州迁往兴州的最后一批物资和人员正在紧急地集结之中。其实杨浩早已有意把他的政治中心设在兴州,兴州就是历史上的西夏国都城兴庆府,西夏立国时还没打下河西诸州呢,那时夏州的重要政治作用更甚于现在的夏州,然而李元昊还是顶住了重重压力,把国都从夏州迁到了兴州,这里边自然是极重要原因的。
6b63." >正如杨浩在银州对文武重臣们所言,兴州的地理位置特别好,依贺兰山傍黄河水,周围不是天堑雄关,就是大阜大城,又紧挨着产出最多的粮食基地摊粮城,而且是在整个河西地区的中心位置,这个地方适合做一国都城,而夏州距宋国太近,一旦横山失守,宋军数日可至,军事上太不安全,而且由于夏州附近沙漠化日趋严重,从自然条件上来说也不适宜做为一国之都。
不过要想迁都可不容易,和宋国一样,他的统治班底主要是夏州附近的人,许多官员在此根深蒂固,想要.99lib.他们迁徙岂是那么容易的,这一次杨浩却是借了宋军的势,使得迁都压力减至最低,顺利完成了迁都的前期准备。
杨浩不但借宋军的势,完成了迁都这个大难题,还借宋军的急进,打乱了辽国的计划,顺利地引出了辽军,当他收到辽国已向西京大同府集结兵力的时候,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杨浩不肯向辽国让步,放弃了两国本可因共同的政治利益而从一建国就缔结牢固联盟的机会,其实他是有着很深层的考虑的,这其中的好处,要在他整个部署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才能慢慢凸显出来,这招意义深远的伏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虽说宋国辽国乃至他的麾下,都是人才济济,不乏目光长远的政治家、军事家,但是绝不会有人看得出他这步棋的深远意义,甚至完全看不出这是杨浩有意为之。这倒不是杨浩雄才大略无人能及,而是因为做为后来人他对一些历史大事件的把握。
尽管因为他的出现,整个历史已开始改变,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改变到面目全非的地步,有一些历史大事的走势,他现在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就凭着这一点先见之明,他把南朝北朝两大帝国,都做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现在好了,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料进行发展,接下来就要看他如何唱好“夏州保卫战”这出大戏了。
杨府右院,玉真观。
女英最后环视了一眼自己所住的静室,她马上就要去兴州了,冬儿、焰焰她们是第一批上路的,先行赶赴兴州部署安排,而她将随最后一批人员和物资离开。腹中婴儿已经六个多月了,可是并不怎么显怀,穿上一件肥大的道袍,就更加的不引人注目,只有她自己轻抚腹部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里面孕育着的小生命是如何的蓬勃。
忽然,一阵脚步声起,女英立即欣喜地回头,这处静室,如今还在夏州城中的人中,只有窅娘和杨浩可以不告而入,窅娘走路轻如灵猫,没有半点声息,这脚步声不是杨浩还能有谁?
女英知道杨浩此刻是何等的繁忙,本没指望他还抽空来送自己,经历过亡国毁家之痛的女英,再也不是那个不知轻重,一直活在虚幻浪漫中的小周后,她如今懂得珍惜,懂得知足,杨浩的意外到来,让她惊喜不已。
“官人……”
回眸一望,果然是杨浩,女英扑到他怀中,亲昵地唤了一声。
杨浩轻轻揽住她,并肩在榻边坐下,柔声道:“一会儿你们就要上路了,忙里偷闲,来看看你。铁冶务那边支撑不了多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佳儿出生的时候,我这个做爹的没能在他身边,希望你生产的时候,我能赶回你的身边。”
“嗯,”女英温顺地点头,依偎在他怀中,抬起头看着他道:“官人,人家……人家现在还是出家人的身份,孩子出生后,该怎么安排个身份才好?官人自从回来一直太忙了,妾身……未敢用这件事打扰你,可……可再有几个月他就出生了,人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件事啊……”
杨浩沉吟起来,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不由一拍大腿,说道:“对了,可以过继给我大哥呀……”
“嗯?”
“这个孩子若是男娃,过继给大哥怎么样?”
女英慢慢低下头去,细不可闻地道:“喔……”
杨浩察觉有些不对,诧异地扶住她的香肩,说道:“过继给大哥,也还是咱们的孩子啊,怎么你……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女英低声道:“官人怎样安排,妾身怎样做就是了。”
杨浩蹙眉道:“抬起头来。”
女英挣了一下,不肯抬头,杨浩扳住她的肩头,逼她抬起头来,才见她脸上已有两行晶莹的泪花。一见杨浩看她,女英便扭过了头去,轻轻擦擦眼泪。可怜见的,女英现在快成了水做的了。
曾经高高在上的一国皇后,那个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热情浪漫活泼温柔的最佳情人,自从跟了他,从不违拗他的任何决定,不求什么,也不争什么,乖巧的快成了个小可怜,就连反对,也只会用她的眼泪来表达,真是让人又怜又爱。
杨浩又好气又好笑:“你不舍得,说一句不就完了,我也就是一时起意嘛,至于……,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女英轻轻地道:“人家……人家只是舍不得,总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嘛,并不是想要违拗官人的心意,要是官人想把他?99lib.过继给大哥……”
“得了得了,我本想着,过不过继的,不过是个形式,孩子不还是咱的孩子,一样的疼他也就是了,嗨,我这当爹的,总归不如你这当娘的,算了,这是官人的错,以后都不提了,嗯?”
女英破啼为笑,轻轻点了点头,一副温驯听话的模样。
杨浩轻轻一叹,勾起她的下巴,笑道:“瞧你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儿,为夫万丈豪情,一见了都烟消云散啦。”
女英害起羞来,又见自己稍露不愿之色,杨浩便马上否决了原来的打算,心存感激,一见杨浩吻来,便吐出雀舌儿,与他实实在在地亲了一下,杨浩与这可人儿久未温存,今日难得见她主动,羞涩中温婉妩媚之态娇艳不可方物,不由得魂儿一荡,便俯身相就,吮住了她的雀舌儿……
杨浩与女英温存叙话的当口儿,汴梁城东华门太子宫正烈焰焚天。
宫卫禁军、大小太监、乃至设在皇宫内的火情铺子,各路人马来去如飞,那水龙车也罢了,有的小太监还端着脸盆,抱着水瓶儿,也不知这杯水车薪济得甚么事。
太子宫起火了,不是失火,而是纵火,那纵火的人居然就是太子赵元佐。
赵元佐一直疑心先帝之死与自己的父亲有关,自幼接受孝悌忠义教育的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无法接受自己的交亲竟是这样一个大奸大恶狠毒无情的人,再后来赵德昭意外死在两军阵前,赵元佐对父亲的疑心更重了,这笔帐毫无例外地被他算到了父亲头上。
父子二人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哪怕是重大国事,需要皇帝和皇太子一同出席的时候,他对父亲也是不假辞色,官家父子不和在东京汴梁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不过,他对父亲虽然甚是冷淡,这两年来只是幽居太子宫中读书习文,倒也很少与父亲再生冲突。
谁知这两天不知哪个多嘴,居然把齐王赵光美被罢了开封府之职,发配长安城,途中还遇到刺客的消息告诉了他,赵元佐一听可就炸了。他为人单纯而偏执,他的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仅次于雄才大略的伯父赵匡胤,这种印象已不是一年两年,可当他长大成人,却发现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大奸大恶之辈。
现在,有人要害叔父,天下间有谁要害他?谁有必要去害他?伯父是爹爹害的,堂兄是爹爹害的,那么他对叔父下手还有什么稀奇?爹爹已经做了皇帝,还要不断残害自己的亲人,他真要做一个无情无义的孤家寡人么?想起历史上那些一登帝位,就把自己的兄弟侄儿杀个一干二净的昏君枭雄,赵元佐又悲又怒。
他本来是个极开朗的青年,这几年来因为背负着沉重的心事,心情一直无比压抑,到这一刻,数年来积蓄于心中的愤懑终于彻底爆发了,赵光义正与心腹大臣兴冲冲地分析着河西形势,皇太子就闯了进去,父子二人激烈冲突,暴跳如雷的赵光义吩咐人把儿子捆回了太子宫。
赵元佐压抑扭曲数年的情感一俟暴发,直如癫狂,回到太子宫后一会大哭一会大笑,神志都有些激愤不清了,最后竟举火烧殿,大叫着要把自己和这太子宫付之一炬,要把一切肮脏污秽烧个干干净净。
总算抢救的及时,太子宫除了主殿付之一炬,几座偏殿尚还完好,眼看着那残垣断壁,青烟袅袅,还有那被人控制着犹自大哭大笑的混帐儿子,赵光义气得浑身哆嗦,铁青着脸色转身就走。
回了文德殿,赵光义余怒未熄,抓起茶盏哆嗦着凑到唇边,一口未喝又狠狠掼到地上摔得粉碎:“孽子!孽子!”
“官家息怒,太子是性情中人,只是年纪轻,少不更事罢了,以后,他会明白官家的苦心的。”
程羽、宋琪、贾琰等人战战兢兢地解劝着,赵光义一拍龙书案,咆哮道:“年少无知?他还年少无知?已经过了及冠之年,居然如此不知轻重,忤逆不孝,气死朕了,真是气死朕了,悔不当初啊,朕不该轻率立下太子,这个儿子,如何能继承大宝,君临天下!”
程羽、宋琪等人听了面上顿时变色,不敢接口。
尽管他们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可也不是什么话题都能接的,太子乃国之根本,岂可轻言废立?真个废了太子,如何对满朝文武、对天下万民交待?用个什么理由?这要是不能拿出一个让普天下都信服的理由来可是绝对不成的。
再说,就算这太子应该废掉,那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要是他一个臣子出言赞成,等皇帝气消了,想起你一个臣子掺和他立储之事,岂能对你没有戒心?怎么?你同意废太子,你为什么同意?莫非你私下结交拥戴了哪个皇子?再者说,万一哪天皇帝回心转意了,重新扶立废太子,那不是给自己找别扭么。
要是出言反对那还好一些,要知道太子既立,就是国之储君,是正统,你表示拥戴,就说明你忠于朝廷,就算有一天太子真的换了,新太子只要明事理,不是太浑蛋,他对你也没有多少敌意,因为你这种表现就是懂分寸、守规矩,你能反对皇帝也要扶保太子扶保正统,那我现在做了太子,你自然也能全心全意地忠于我。
正是出于这番考虑,赵光义激怒之下露出废储的念头,众心腹大臣没有一个出声附合的。
赵光义并不只是口头说说,这几年来和儿子不断交恶,他心中的愤怒也是越积越深,此刻真有动了废储君的念头,他喘了几口大气,在御案后坐下,扫了一眼几个心腹大臣,沉声道:“你们怎么不说话?元佐狷狂荒诞,无父无君,还像个太子吗?国之诸君,社稷根本,岂可不慎,朕有心废了太子,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问到头上了,不能搪塞了,程羽上前一步,斟酌着说道:“官家,元佐乃官家嫡长子,皇室正统,且人品端正,素无大错,不可轻言废立以乱社稷,臣眛死言:还望官家收回成命。”
贾琰也道:“太子国之基石,续统之事,关乎天下,还请官家三思。”
赵光义冷冷地瞟了宋琪一眼,宋琪道:“官家,太子废立,事关宗庙社稷,虽系陛下家事,实为国家大事,不可轻言更改的,还宜从长计议。自古立嫡以长,元佐位居东宫,天下皆知,且素无大过,人心归附。今太子与陛下冲突,便即更立,恐不利于长治久安。官家不见先朝隋文帝废立太子之祸么?”
程羽一见两位同僚都同意自己的意见,胆气壮了些,忙又说道:“依臣愚见,太子之位万不可轻夺,可将太子圈禁起来闭门思过,也许太子闭门反思,会痛改前非亦不可知。”
赵光义余怒未息,冷笑道:“闭门思过?朕一再忍让,这几年一直让他闭门思过,他可曾有过一丝悔改,反而对朕变本加厉,朕已忍无可忍了。”
贾琰道:“今太子与官家之争,实不宜为外人道也,若废太子,以何罪实公诸于天下呢?再者,官家登基大宝,本是兄终弟及,如今诸皇子之中,除太子之外,以德芳年纪居长,官家若废了太子,那时当立谁为储君呢?”
赵光义身子一震,怒气立时便收敛了几分:“德芳么……,德芳……”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目光一闪,带起了一丝冷意……
东华门外,一个年轻俊俏的和尚站在百姓群中,仰望着太子宫上飘起的滚滚浓烟,又看看前面戒备森严的皇宫大门,冷冷一笑,转身向大相国寺走去……
第二十三章 行刺
这是一处偏殿,盘剥的廊柱,潮冷的室温,透出几分荒凉,这是前朝宋皇后的寝殿。
赵德芳和已出家成为定如大师的姐姐永庆公主坐在桌前,和脸带病容的宋皇后正说着话儿。这两年,赵光义对他们的戒心已渐渐消除,不再严密监视了,所以他们想见宋皇后并不是很难。宋皇后这两年身子骨一直不大好,险恶的处境让她的身子越来越差,当年娇艳欲滴如同一朵富贵牡丹的宋皇后,如今已是容颜憔悴,形销骨立。
赵德芳现在身高比姐姐还超出几分,唇上一抹淡淡的茸毛,虽仍带着几分稚气,却是一副远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的气质,再过一年,满十六岁,他就有资格封王了。.
永庆的身材依旧是那么娇小,几年的佛门岁月,青灯古卷的熏陶,使得她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她文静、秀气,神韵内敛,和光同尘,再不是当年那个娇蛮任性,整日像一只开心的喜鹊似的小姑娘了。
几年下来,赵光义已渐渐坐稳了帝位,他们想报仇的希望越来越是不过是刹那之间,那军官被他一掌扫中胸缘,只觉如中大锤,胸口一震,喉头一甜,他硬生生憋住一口鲜血,借势化劲,狂退八尺,这才大喝一声:“有刺客!”
壁宿身形极快,在飞雪中化作一道淡淡虚影,一掌横拍在他手中钢刀上,一股大力几乎震裂了虎口,那钢刀脱手飞去,然后双手连环击出,“噗噗噗噗”一连八掌,壁宿连进,那军官连退,身子每每刚刚顿住,就被壁宿一掌再度拍起,八掌击罢,那军官整个胸口都塌陷了下去,两扇肋骨都被拍断,内腑五脏已糜烂如泥。
但是这时又有几个人从殿角、殿内、廊柱后闪了出来,光看那身法,没有一个武功在刚刚毙命的这个军官之下,“砰砰噗噗!”拳掌交击,几人合围,那雄浑有力的攻击就像大海横流,激得雪花四溅,被那罡风激荡着,扑在脸上如刀子般的生痛。
壁宿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头蛟龙,若随巨浪汹涌,或迎狂涛而上,双方拳掌相交,不时击中人体,传出如中败革的声音,这些人不止有一身高明的武功,而且个个都有一身强悍的硬功,以一敌众,每一掌不能出尽全力,纵然有人受伤,也不致马上失去战力。
此时,四下里影影憧憧地又闪出了一些侍卫,外围持枪拔刀的都是和刚才被壁宿扼喉而死侍卫一样,属于普通侍卫,而前边几个赤手空拳的,稳稳地站在那儿,论武艺,个个都不在正与壁宿交手的人之下。只不过这样的高手相争,三四人合攻一人,便已将四面八方封锁的风雨不透,旁人再难插进手来,那些人都只站在外面,控制了所有逃走的方向。
壁宿暗暗吃惊,他没想到还未靠近正主儿,就碰上了这么多高手,尽管他们的武功都逊色于自己,但是好虎架不住群狼,在他们的合击之下,他一点机会都没有。皇宫大内竟有这么多的高手吗?
杨浩常常东奔西走,亲临战阵,出于安全考虑,在他身边也有一群贴身铁卫,可是那些铁卫绝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些禁军高手。这些禁军侍卫武艺精湛,功力浑厚,临战对敌的经验更是丰富,在他们的合围之下,壁宿左冲右突,不管拳掌如何凌厉绝伦,都始终无法再向文德殿踏近一步。此时他还没有看到赵光义,可以想见,当他冲到赵光义身边时,贴身保卫赵光义的高手会比他现在所遭遇的侍卫更强大多少。
天子富有四海,当然网罗得到许多江湖奇人,皇城司自大宋立国时就建立了,主要就是负责皇城和皇宫的安全,岂能不竭力招纳天下高手?其实杨浩麾下也不乏高手,只不过这样的高手大多都被杨浩派去执行一些艰难特殊的任务去99lib.了,就连最喜欢黏着杨大叔的狗儿都被派了出来,留在他身边的自然没有特别杰出的人才。
杨浩喜欢把实力最强的,最信得过的人派到外面去主持大局,承担重任,而赵光义喜欢把最强大的,最信得过的力量留在自己的身边,这是他们两个人为人处事的一个很大的区别。
这边的打斗已然惊动了赵光义,他站在文德殿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在他身前身后,站着八个五旬上下的常服老者,往那一站,渊停岳峙,气宇不凡。赵光义低声吩咐了两句什么,便有两个老者举步向前走来。
“九五至尊,果然不是轻易靠近的,今日没有机会了,我再不走,就得白白交待在这儿!”
壁宿把牙一咬,突然吐气开声,大吼一声,两只手掌陡然变成赤红,霍地变大了一圈,两只巨灵掌猛地迎上,气劲爆响,劈啪作响,那几个侍卫压力陡增,只觉这股大力莫可抗御,下意识地一退一避之间,壁宿便从杀开的一线缝隙中一掠而出,呼啸而出。
有两个侍卫只来得及在他背心猛拍了一掌,却被他藉这两掌之力加快了速度,两个纵掠之间,便突出了这几个侍卫的合围。严阵以待的外围护卫立即纵身扑来,不料壁宿劈面喷出一口血雾,藉这一阻之机,抖手一扬,袖中飞出一只飞爪,堪堪钩中殿顶鸱吻,一个身子腾空而起,三下两下便上了殿顶。
赵光义冷笑道:“抓住他,要活的,朕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敢打天子的主意!”
不待他吩咐,侍卫们已急急追去,顷刻间皇宫警讯大作,一队队禁卫武士四处出动,壁宿强提一口真气,飞檐走壁,那溜滑的琉璃瓦在他脚下如履平地,仗着一身高妙的轻身功夫和手中一只飞爪,壁宿的身影在一幢幢殿宇楼阁间神出鬼没,渐渐消失在禁宫深处……
第二十四章 等待
“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红尘中,不动不伤。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一柱檀香,两盏红烛,永庆合手合什,正默默诵经。尽管她当初出家并非因为信奉佛教经义,但是几年下来,身在佛门,对于经义的了解,她已不弱于一个真正的比丘尼,现实世界的无奈,使她更加的寄托于佛的世界。
忽然,静谧的宫中传来一阵嘈杂,这是绝不该出现的情况,永庆心中诧异,便起身走了出去,就见宫女内侍们都站在殿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永庆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见公主动问,一个随她入宫的女尼连忙迎上前来,说道:“定如大师,宫中突现刺客,圣上震怒,已下令封锁禁宫缉拿凶手。”这女尼原本是她贴身的侍婢,永庆出家时,她也随之出家,一直侍候左右,乃是她的心腹。
永庆听了暗吃一惊,诧然道:“有人行刺官家?”
“正是。”
一个内侍连忙赶上前来,细声细气地说道:“大师不必担心,官家身边高手如云,那刺客再如何了得,也根本接近不得,哪能伤得了圣上分毫呢。现如今宫中已经戒严,那刺客是逃不了的,定如大师请回去歇息吧,勿需担心。”
永庆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转身往自己房中行去。
“竟然有人闯进皇宫大内行刺?好高明的身手,好无畏的勇气!”
永庆心中百感交集:“可惜,那恶人命大,如果真的杀了他,那该多好。”
永庆举步入房,美目一闪间,恰见一道人影一闪而过,永庆吃了一惊,一声惊叫便要脱口而出,不料一只大手已突兀出现,紧紧扼住了她纤细的脖子,那手十分有力,有如一只虎钳,看那样子,只消一发力,就能硬生生扼断她的脖子,此时那人尚未用力,永庆就已喘不上气来了。
壁宿正要下手杀人,忽见自己所擒竟是一个比丘尼,在皇宫大内意外地撞见了一个出家人,壁宿便是一呆,手上的劲道顿时一松。永庆几近窒息,惊骇欲绝地望去,却见一个脸颊苍白如雪的男子,那目光却狠厉的像一头利齿狰狞的狼,正冷酷地盯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尼很年轻,一袭缁衣,眉清目秀,那双因为惊愕而张大的杏眼,像极了水月的神韵,清澈如水,纯洁无暇,壁宿明知自己身在险境,只要这女尼一声呼喊,顷刻间就能引来大队的侍卫,可是那只手颤抖着,竟然无论如何也扼不下去。
永庆定定地看着这个杀气凛然的刺客,察觉他扼住自己咽喉的铁掌轻.轻一松,她急促地喘了口大气,忽然问道:“你……就是行刺皇帝的刺客?”
“不错,我就是!”
永庆眸光一闪,忽然说道:“放开我,我助你脱困。”
壁宿讶然道:“你?”
他逃跑的时候,后背被两个大内侍卫击中了一掌,他一双肉掌虽如铁铸,可是身子却未练得金刚不坏,那两掌已震伤了他的内腑,紧接着未及调息便蹿高伏低一路逃窜,伤势更加的严重了,此刻再想逃走已是不能,可是……她想帮自己脱困?她是谁?为什么肯冒奇险救自己性命?这个女尼……值得信任么?
殿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禁军侍卫一座座宫殿搜索着,听声音已搜到了这处偏殿,永庆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笑意,轻轻地道:“你要么相信我,要么杀了我,自去闯开一条血路,你选择!”
她的笑容淡淡的,一如水月般温柔,她的双眸一如水月,无邪、纯洁、善良、温柔……,盯着这样一双眼睛,壁宿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寸、一寸地离开了她的咽喉……
一夜大雪,清晨起来,后院的腊梅居然开了。洁白的雪厚厚地覆盖在虬龙般的枝干上,梅花从雪底下钻出来,点缀着毛茸茸的树枝,就像是在雪地上洒上了点点鲜血。
折御勋一如往常,穿着一件棉布袍子,脸色阴霾地走到后院中,抬头看看,竟意外地发现沃雪下盛开了一朵朵梅花,他凑近了去,仔细端详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复退开几步,抬腿在身旁一个竹篱笆上踢了一脚,竹篱笆一阵抖动,雪洒了一地,折御勋伸出两指,挟住一片竹篾扭动了几下,伸手向上一拔,便将竹篾握在了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在那树下展开架势练起了剑法,折御勋的剑法大开大阖,气势雄浑,轻薄的一片竹篾在他手中竟似一柄大锤,有重若千钧之感,折御勋心中无尽的愤懑、忧虑、苦闷,尽被他付之于剑舞之中,雪随剑起,回风激荡。
院角,几个缩着脖子抱着枪,慢悠悠地巡弋着的士兵,一如平常地巡戈着,偶尔往这里瞄几眼,懒散而随意,随即便又自顾聊起了天。
“嗳,听说昨儿晚上大内遭了贼?”
“那是贼吗?那是大盗!敢去行刺官家的贼,放眼天下,你能数出几个来?”
“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圣上也敢行刺,别说圣上身边高手如云,就算他真得了手,还能活着离开吗?”
“废话,人家敢去,还能打算活着回来?就像荆轲似的,人家那是怀着必死之心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人还真是好本事,行刺不成,居然就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逃了,高来高去,能人啊。”
“能人?他再能有个屁用,调一路兵来,他就得屁滚尿流,想当初那聂隐娘红线女,据说千里之外飞剑杀人,也没见他们能对抗得了皇帝,就连一方节度使都对付不了,这就叫蚁多咬死象,现如今满城戒严,到处追索凶手,他再有本事还不是不敢露面?”
另一个士兵就嘿嘿地笑了起来:“眼瞅着年关将至,因为这件事,各营兄弟又得忙活起来了,要说呢,还是咱们兄弟运气好,就守在折家大院里,差使够清闲,折家的伙食也比军营里好了百倍……”
几个士兵聊着天,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了,折御勋每天都在树下练武,发泄心中的愤懑,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懒得理会。折御勋在一树梅花下舞了三趟剑法,直到身上渗出汗来,这才丢了竹篾,返回自己的住处。
他回到住处的时候,也就是折夫人做好了早餐的时候。折御勋这一辈子生活的都没有这么规律过,可是现在他每天的生活都完全一样,不断地重复着,完全没有新意。
折夫人托着一个托盘从膳房走来,托盘上放着几样清淡的小菜,后面跟着一个半大小子,看衣着应该是折家老三,折惟昌穿着一件兔绒袄,头戴灰兔皮的帽子,手里端着满满一大海碗粳米粥,因为脚下积雪未清,手中海碗饭汤齐沿,热气蒸腾,所以低着头两眼只顾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慢腾腾地跟在折夫人后面。
由于府州已落入朝廷手中,目前杨浩的地盘和折家已没有关系,再加上杨浩称帝自立后,最初的缘由也已不再重要,朝廷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兵讨伐,所以折家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了,只是赵光义当初使了不甚光彩的手段谋得夺了府州,在河西未定之前,他担心折家不顾利害,把府州沦陷的真相张扬开去,所以折家目前仍处在监控之中,也不允许他们雇佣奴仆,一日三餐都是折家的人自己料理。
折家被擒来此处已有半年多了,兵丁对折家的监控早已流于形式,尤其是对折家人在内院的种种活动,更是无人理会。就算在他们监视最严密的时候,也不可能对折家上下百十口人的日常起居都逐一监视盘查不是。厢房廊下蹲着喝粥的一个大头兵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折夫人母子一眼,又埋下头去,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大碗,一圈圈地唏溜起白米粥来。
一进门,折夫人便扬声道:“官人,开饭了。”
“你们先吃吧。我没胃口。”
折御勋闷声回答,他正站在墙边就着水盆里冰凉的井水哗啦哗啦地洗着脸。折老二、折老四都在房间里正襟危坐,折家一直保持着在府州时的习惯,用餐时一家人都要聚在一起,如今老大折惟正已经成了亲,尚水成亲的几个儿子仍是遵循着老规矩。
“新年就要到了,张家铺子按咱家的菜单送来了一大堆年货,等一会吃完早饭,我带几个孩子去厨房清理一下,给几位长辈和各房分送下去。”
折夫人一边掩着房门,一边大声说着。
房门一关,那个刚刚放下粥碗的半大小子便慢慢地抬起头来,端坐桌边的老四折惟忠一眼看清这个穿着二哥衣服的人,不由得浑身一震,身前的筷子都被他碰到了地上。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身旁二哥折惟信已手疾眼快,一把掩住了他的嘴巴。
“你多大了,还毛毛躁……”
折御勋正拿毛巾用力地擦着脸,听见筷子落地,没好气地训斥道,可是他的毛巾移开,一眼看清了站在桌边的那人,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都似石化了一般,定定地呆在那里。
“大哥……”折子渝柔柔地叫了一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为什么要救我?”
偏殿深处,一片幽暗,壁宿盘膝坐在榻上,疑惑地看着这个行止奇怪的女尼。
永庆盯着他头上的戒疤,眼前的,分明是一个僧人,可是一个僧人,却扮起了刺客,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永庆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刺杀官家?你应该很清楚,就算你能成功,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壁宿恨声道:“从江州屠城的那一刻起,我活着的唯一使命,就是杀死赵光义!只要能杀得了他,能不能活着离开又有什么关系?”
“江州?”永庆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你的亲人……死于江州之战?”
壁宿的牙齿格格作响,两只眼睛已慢慢变成了赤红色,他一字一顿地道:“那不是作战,那是一支军队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善良百姓的屠杀!”
永庆静静地凝视着他,从壁宿的神情和语气,她能看得出壁宿的恨有多深,受过的伤有多痛,那疯狂的眼神,真已到了为复仇不惜一切的地步。他的亲人因为赵光义的一声命令,死于战乱之中。而自己的亲人,却是直接死在赵光义的手中的,两相比较,谁的仇更重,谁的痛更深?可是他能为亲人做的,自己却……,永庆心中一阵羞惭。
她不是不想报仇,只是她的牵绊太多……太多了……,她想为爹爹报仇,还得想办法延续爹爹一手创下的基业,她想杀死杀父弑君的大仇人,可是还要尽最大可能保全自己的兄弟,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为之缟素,确实痛快,她也想,但是……她做不到。
壁宿想起惨死的水月,一时激愤难以自控,好半晌,他才压住心头腾腾的杀意,慢慢抬起头来,寒声问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了?因为……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一次,我没有成功,但是只要我活着,下一次我就还会来!你呢……你是什么人,你明知我是刺王杀驾的凶手,却要冒险救我,为什么?你千万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佛家弟子的一颗慈悲心,呵呵,人间世上,帝王最大,佛在西天,难顾世人啊!”
永庆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和你要刺杀的那个人,同??样有不共戴天之仇。”
壁宿眉头一挑,道:“你以比丘身分,能住在宫中,可见……你和皇室当有莫大关系,你会和赵光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是什么人?”
永庆双手合什道:“贫尼定如,未曾出家时,是宋国永庆公主。”
赵光义登基后曾假惺惺地加封永庆为虢国公主,可永庆心中,永远都是她父皇身边的小永庆,虢国公主的封号直接被她无视掉了。
壁宿自然知道永庆公主是谁,一听她的身份,立即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救自己:“永庆公主?原来你就是……你父皇是被他……”
永庆公主一双粉拳握得紧紧的,双眸也隐隐泛起血丝:“我爹爹,是被他杀的,他是一个弑君自立的大奸臣。可是,他现在是皇帝,我杀不了他。不过……我有机会接近他,你有杀人的本领,但是你却接近不了他。你我既是同仇敌忾,那么,你我合作,怎样?”
壁宿的眼睛顿时一亮:“怎么合作?”
“我提供机会,你来杀人!但是这机会,你要等。”
壁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能等,我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只要有机会,我会很耐心地等着它出现!”
“好!”
永庆点头道:“现在宫禁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任何人出入都会仔细盘查,你且耐心留在这里,母后会帮我照拂你。我马上出宫,制造一出你已逃离皇宫的假像,宫里的戒备自然放松了,等下一次来,我再想办法带你出去。”
壁宿冷冷一笑,说道:“等到宫中戒严的情形一撤消,我自可以离开。”
“那也好,贫尼现在城西‘崇孝庵’修行,你若离开皇宫,可来那里寻我,我们再好生计议”
这看似善良单纯一如水月的女尼,声音中终于带出了一片森冷的杀气……
“赤忠死了?嘿!死得好,死得好啊!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视他为心腹,想不到他竟在我腹心狠狠捅上一刀,可惜,他投错了主子,狡兔未死,走狗已烹,真是大快人心呐,哈哈……”
卧房中,听说赤忠已死,杨浩称帝,现在与宋军依托横山大战数月未露败迹,折御勋心怀大畅,多日来的积郁之气一扫而空,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忽又转向折子渝,目光炯炯地道:“他立国了,他现在已经立国称帝,那么他准备怎么安置你?他有原配,皇后之位咱家是抢不得了,怎么着他也该封你一个宸妃吧?唔……唐家那丫头抢了先着,莫非他封你做了淑妃?”
民间有所谓三宫六院之说,那都是不明皇家规矩得出的似是而非的说法,三宫其实是指皇帝、太后、皇后三宫,又或称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为三宫。所谓六宫或六院,都是指的皇后居处,皇后寝宫有六处,一正寝,五燕寝,合称六宫或六院。
明清以前,皇后只有一个,独一无二,其下为妃,依次为宸妃、淑妃、德 5983." >妃、贤妃、惠妃、贵妃;以上都是一个封号只有一人,再往后的封号便不限人数了,分别是贵仪、顺容、婉仪、婉容、充媛、修容、修仪、修媛、昭容、昭仪;再次一级是婕妤、美人、才人;然后是夫人;最低一级的是红霞帔和侍御。
折御勋琢磨着自家妹子论身份论地位论才貌怎么也不算差了,再说以杨浩的为人,折家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他又是深爱着自己妹子的,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不会亏待了她,是以有此一问。
折子渝听了又气又羞地道:“哥哥,人家费尽心机进来,只为你和家人担忧,你偏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折御勋梗着脖子道:“怎么不相干?咱一家老少全被圈禁在这汴梁城,活,活不了;死,死不了。从今往后,再无出头之日了。我只有你一个妹子,不关心你的终身还关心甚么?杨浩那小子没有对不起你吧?”
折子渝顿了顿足,没好气地道:“人家没有嫁他!”
“什么?”折御勋的脸皮登时就紫了:“好,好啊好!破鼓众人捶啊这是,我折家如今一无所有了,他就如此待你,我折御勋瞎了眼睛,竟把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做了兄弟……”
“哥……”
一听大哥破口大骂,折子渝不爱听了:“哥哥,是我不肯现在嫁他,不关他的事。”
折御勋瞪起眼睛道:“你明明爱煞了他,怎么,还在计较昔日那么一点狗皮倒灶的事情?妹子,不是大哥说你,你也太小气了点儿。”
“胡说什么呢你!”折子渝冲大哥翻了个白眼儿,无可奈何地道:“一门老少在汴梁受苦,你让子渝如何安心出嫁?”
折御勋道:“若说受苦,倒也谈不上,只不过混吃等死,无所事事罢了。你便为这,一辈子不嫁人了?你呀……你这妮子真是混帐的可以,从来都不叫我省心……”
折子渝哭笑不得地道:“哥,我不是不肯嫁,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其实……我……我已答应了他,等救了你们回去,就……就嫁给他……”
折御勋两眼发直,一屁股坐在榻上:“完了!等你救我们出去?你也看到了,以这府中的防御,我若一个人想逃走,未必就走不了,可是我若一走,折家满门就都葬送在这儿了。我不是走不了,是不能走啊。可是若想要我折家满门百十口人老老少少一齐离开,那可是神仙都办不到了。你这么个条件,那和一辈子不嫁人还有什么区别?”
折子渝四下看看,放低声音道:“大哥,救我折家上下离开,未必就没有机会,杨浩手中有一件宝物,这宝物在赵光义心中远比我折家重要百倍,他说……等时机适宜的时候,就用这件东西,换我折家满门自由。”
折御勋奇道:“什么东西有这般重要?”
折子渝低声说了四个字,折御勋一听传国玉玺.四字,登时大惊失色:“这东西……竟然落在他的手中了?他……他肯为了救我折家满门,把这东西交给赵光义?不可能,怎么可能,那是传国玉玺啊,得之就是天命所归,他如今建国称帝,这东西对他何等重要,怎么舍得送人。”
折子渝听着大哥的话,想起杨浩为救自己家人,竟把对一个皇帝来说无比珍贵的宝物拿来交换,不由得也是心怀激荡。传国玉玺,当它还是一块和氏璧的时候,秦国要用十五座城来换,赵国都不答应。当它被赋予“皇权神授、天命所归”的重大意义时,其价值又该如何衡量?无价之宝啊!
这么些年来,为了些许纠结的原因,自己一直冷战、为难他,杨浩如今是什么身份地位?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只要他想要也绝对不缺女人,可是在藏书网他心中,自己竟是这般重要,竟让他连传国玉玺舍得放弃!一个女儿家,有一个男人这样的疼她爱他,复有何求?曾经的那些痴怨纠葛,此时想来,只觉好笑。
子渝心中一阵柔软一阵辛酸,一阵甜蜜一阵后悔,百转千回,不由想得痴了。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想要马上赶到他的身边,扑到他的怀里去,用她的一腔柔情,还报他的深情厚意。
折御勋到底是曾经统治一方的地方领袖,惊讶之余神智迅速恢复了清醒,他本以为折家要永远留在开封,再也不得自由了,任谁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救他们脱困,可是传国玉玺……,如果说普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能扭转折家的命运,大概也就只有这件宝物了,如此说来,折家想脱困未必无望。
原本他的心已经死了,只想着妹子能有一个好的归宿,了却自己最后一桩心愿,如今有了这个希望,他顿时恢复了生气,心眼也活泛起来:“不成啊妹子,这样不成,这么做太莽撞了,赵光义贪婪成性,如果杨浩主动去除帝号乞降,赵光义气焰更盛,这时他若不肯用我们来交换玉玺,继续发兵讨伐,迫使杨浩交出玉玺,杨浩的打算未必能如意啊。”
折子渝道:“杨浩既敢甫一称帝就做好了去除帝号的准备,岂能没有所恃。他没有对我明说过,不过我猜……他是想借重辽国之力。”
折子渝素来聪慧,就连折御勋每遇大事也常问计于她,对妹子的判断自然十分信服。他也不是庸者,妹子一点,他往深层一想,便已明白,不由大喜道:“不错,十有八九该是如此了,只要佯做献玉玺于辽国,赵光义还能沉得住气才怪,如此说来,我们折家真的有希望逃出生天了!”
这兄妹二人皆非庸才,但是所思所想也只至此而止,全未想到杨浩伏棋之深莫测如斯,不过想到了这一步,便知折家脱困有望,折御勋大感振奋,身心都轻松下来。
折子渝道:“大哥,我冒险潜入,一来是想探望探望你们,看看你们如今情形如何;二来就是想把这个大秘密亲口告诉你,莫要因为受困于此,气闷郁结,生出一身病来,又或者以为脱困无望,触怒了赵光义,惹来杀身之祸。如今河西战事正酣,要等候良机,救你们脱困,还须一段时日,你们……一定要耐心等待。”
折御勋兴奋难捺地道:“你放心,既已有了盼头,大哥会耐心地等下去!”
说完,他又担心地道:“小妹,虽说现在朝廷对我们的看管已经不那么严了,可是府中毕竟还驻有兵丁,你千万不要再来了,以免打草惊蛇。”
折子渝道:“大哥放心,要不是以前不清楚府中房舍建筑的位置,驻兵的多少,你们各自住于何处,兵丁的监视是否严密,妹子早就夜行潜入了,今日能这般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你面前,看着容易,事先我可是做足了功夫的。此番离开后,如非特殊大事,我不会再来,你只需耐心等候时局变化便是。”
折御勋点点头,仔细想想,却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妹子,离开之后,你还是马上回河西去吧,大哥可不希望你也出点什么意外。再说了,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再这么蹉跎下去,万一人老珠黄……,咳咳,我是说,你先嫁了他,救自己大舅哥的事儿,他也会更上心不是?舍不着妹子套不着狼啊,说到孩子……,你们的亲事哥怕是不能去喝喜酒了,不过我可以去喝孩子的满月酒啊,对,是这么个主意,你先给我生个小外甥,宫里的地位也才稳当……”
“滚!”
折子渝恼羞成怒,狠狠一脚跺在大哥的脚背上,折御勋闷哼一声,停止了对小妹后宫生活的畅想聒噪。
茫茫雪原,惟余莽莽,宋军和夏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射程达到六百步的床子弩,仰射城头,巨箭破空,呼啸声几乎刺裂耳膜。宋军使用的抛石机虽然是中原传统的抛石机械,需要大量人力操纵,但是宋军有充足的人手,所以也能保证抛石机的持续操作,随着黑压压一群炮手的奔跑,百十条纤索拉动,一块巨大的石头便在空中翻滚着,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力砸向城头,每一颗巨石落下,都砸得泥土飞扬,混挟着鲜血和骨肉的碎屑。
橹盾、尖头木驴之类的近战攻城武器在远程打击的掩护下持续接近,壕桥、折迭壕桥、折迭云梯、攻城槌也在大量集结,配合发动猛烈的攻击。宋军已开始使用火药武器,不过这时的火药武器主要还是用于纵火和施放毒烟,火蒺藜、火乌鸦、毒烟团,弄得城头一片乌烟瘴气,不过现在是冬天,夏州城周围又是平原,寒风呼啸,这种原始化学武器对夏军的干扰作用十分有限。
这是宋军刚刚运抵夏州城下的第一批攻城器械,宋军随即使用这些武器对夏州城展开了更为猛烈的攻势,可是城中的防御力量也随之加强了,原本未曾动用的床弩和新型抛石车也拉上了城头,与城外宋军展开了猛烈的对射。
王继恩披盔戴甲,亲自站在前沿督战,命令各部轮番作战,不予城中片刻歇息。自从他们付出巨大牺牲强行夺取铁冶务要塞,兵临夏州城下,因为缺少必要的攻城武器,一直在重复着围城和剪除外围的准备工作,直到这批器械运至,他已经不想再等了,他热切地盼望着早日攻破城池,亲眼见证夏国都城陷城的那一刻,如果他能攻破夏州城,生擒夏国皇帝,那么以他和官家那么亲密的关系,再加上如此不世战功,一个公爵之位想必跑不了吧。
连营数十里,旌旗飘扬,刀枪闪亮,中军大营,信使斥侯来去匆匆,一派杀气腾腾的模样。潘美稳坐中军,偎着火炉,翻阅着一份份军情战报,综合了各方面的消息,却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管是野战还是攻坚城,对辎重补给的依赖都是很重的,而辎重粮秣的统筹调运更是战争的重中之重。而这方面,尽管他事先已给予了相当程度的重视,如今看来,事先对可能遭遇的困难,还是严重估计不足。
与以往做战不同,宋军攻打荆湖蜀汉唐诸国时,粮草辎重问题完全不需要主帅担心,宋军步兵所向无敌,水军尽管不及步兵强大,但是要担任补给运输任务也毫无问题,实在不济时,他们还可以就地取粮,以战养战,他们攻打以上诸国时,到处都是大城大阜,想要就近解决粮食问题非常容易。
可是这次不同,从横山过来就是一片不毛之地,除了大雪还是大雪,这是宋国自建国以来,头一次长途北征,深入大漠雪原,并且是冬季作战。在这种特殊地形、特殊气候下的作战经验十分匮乏,粮草补给线也是头一次拉得这么长。因为漫漫路途和冰天雪地造成的补给困难变得尤为明显,如果夏军能在外围对其展开有效打击的话,这条脆弱的生命线很容易就被掐断,围城的军队越多,因为供给线被切断带来的困难也越严重,其后果不堪设想。
同时宋军的装备也不适且这种恶劣环境作战,这里的夜晚太寒冷了,以棉花填塞御寒的衣服在中原还没有流行,现在属于奢侈品,宋国士兵的铺盖、衣袍都是布料,不像西北民族大多采用可御严寒的兽皮缝制,所以御寒效果太差,许多士兵都生了一身冻疮,生寒热病的人群也日渐增多,非战斗减员的现象十分严重。
这些都是对战局可以产生重大影响的不利因素,然而监军王继恩现在已经被夺取横山、长驱直入的一连串胜利弄得忘乎所以了,他一门心思盘算着打下夏州城,生擒杨浩,对这些可能产生的问题毫不在意,不过……现在意识到了,恐怕也没有什么作用。
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如何没有不败而退,主动从敌国都城下卷旗撤军的道理,现在只能尽快想办法补救了。“希望……夏国新立,人心不稳,如今其都城被围,其外围溃军会变成一盘散沙,无法展开有效反击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潘美忧心忡忡地想:
夏州城头,杨浩迎风而立,静静地凝视着城下冰天雪地中的十里连营,半晌,他淡淡一笑,吩咐道:“可以开始了!”
穆羽等七名侍卫齐刷刷地站在他的身后,每人小臂上架着一只顾盼生威的雄鹰,杨浩一声令下,七名侍卫齐齐振臂,七头苍鹰振翅高翔,迅即钻入浓重的铅云……
第二十五章 劫粮
草原上的积雪因为运送粮草和巨型攻城器械,被车轮不断地辗压,与泥土混淆成了混浆,上面一层结冻后,勉强可以行人,但是高低不平且湿滑的路面走起来跌跌撞撞,极易摔倒。而装满粮食和军械的车子,是这些泥浆地面无法承受的,车子一走,地面就重新变成了泥浆,十分难行。
不过宋军也没有办法,西北地面他们并不熟悉,一路上又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如果胡乱改道,天知道会走到哪儿去。再者说,那些表面已经晶化的雪地,未必就比这泥浆路好走。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沿着这条路前进。
他们行进的路线有迹可寻,对党项八氏的游骑来说就容易捕捉他们的队伍,眼前这支庞大的辎重运输队伍一路上已经和夏军几度交手了。夏军看来是真的被宋军打散了,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游弋于草原上对宋军运粮队伍进行袭击的人马十分有限,很难组织大的袭击和阻拦战斗。
不过他们人数虽少,却充分发挥了游骑兵的机动优势,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所以就得时刻保持高度戒备。他们攻击一旦受阻立即就会远遁,你的战斗力再强也赶不上他们逃跑的速度,所以对他们只能击退,无法予以有效杀伤。夏军攸忽往来,一触即退,尽管始终是浅尝辄止的战斗方式,却使得运粮的宋军队伍疲惫不堪。
此刻,距夏州城只有几十里路程了,按照惯例,夏军游骑不会在太靠近夏州城下宋军主力的地方进行袭击,宋军队伍不禁松了口气。
军旗猎猎,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皇甫香君掌中枪、胯下马,端坐马上十分精神。这位将军,头戴护耳铁盔,身穿鱼鳞甲,胸口八卦护心镜,肩头睚眦吞肩兽,下身八片战裙,战裙下露出一线雪白的内裤,这一路上虽然不止一次与夏军游骑作战,道路又泥泞不堪,但他仍是一尘不染,威风飒然。
押运粮草的宋军身背蹶张弩,手上红樱枪,俱是禁军精锐,只不过他们哪怕是穿了七八层布衣,也挡不住寒风呼啸地往脖子里灌,一个个冻得嘴唇发青,脚上一双靴子沾了厚厚一层泥巴,变得好象有十来斤重,就算轻装徒步而行,这么远的路程也早累的精疲力尽了,何况又是这样的路况,若不是马上就能赶到夏州城下,喝一口热水,躺在帐蓬里暖暧身子,他们真是坚持不住了。
宋军拄着枪杆儿,打起精神竭力赶路,争取今晚赶到大营,不必再露宿旷野,不必再整夜警醒着以防偷袭,而此时,盘旋在天空中的苍鹰可以看到,在他们前面左右方向,各有五千人的骑兵队伍正像一对铁钳般夹向这条运粮的长龙。
左右各有一翼,每翼五千人,每一千人为一大队,排列五层,层层推进。每一百人为一分队,每十人为一小队,迂回包抄,十里之外,宋军斥候急射响箭向中军示警,警讯刚刚传到军中,夏军呼啸而来,距其目标已仅止五里路程,一时蹄声雷动,随风而来,宋军的运粮队伍顿时骚动起来。
夏军左右两翼,各挺一杆狼头大纛,左翼先锋穿一身灰色的狼皮袍子,头戴狗皮帽子,护耳口罩一应俱全,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他的手也裹在一层毛皮中,只露出十根手指,把钢刀紧紧握在掌中。这人正是野利氏少族长小野可儿。
右翼先锋是杨延浦,杨延浦披挂整齐,却只是一身轻便的黑色皮制铠甲,皮灰顶上红缨突突乱颤,犹如一簇火焰,掌中一杆长枪,随着越发逼近,他的枪已挟在肋下不,枪尖前指,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夏军竟然还敢袭扰?”
皇甫香君又惊又怒,正欲令人上前迎敌,只见左右两翼无数人马滚滚而来,较此前一路上所遭遇的七八次劫粮兵马何止多了数倍,这才晓得此番敌人有些扎手,当即下令:“快,依托粮车,布三环套月阵。”
来不及了,夏军马速甚快,宋军依托粮车,三环阵刚具雏形,夏军已冲到近前,小野可儿跨下战马撒开四蹄飞奔如箭,手中的钢刀高高举起,在凛冽的寒风中闪耀着嗜血的寒光。另一侧,杨延浦紧攥手中长枪,长枪前指,铁蹄踏踏,犹如一阵旋风般卷过雪原,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绷绷绷绷……”一阵弓弦声响,刚刚扎下阵脚的宋军第一泼箭雨呼啸而去,杨延浦一抖长枪,上护人下护马,拨打乱箭,速度一刻不停>,在他后面,士兵们或以兵器拨打,或以取出了马盾,一蓬箭雨下去,倒也有些冲锋的士兵中箭落马,但是根本没有整个部队前进的步伐和速度,这一蓬仓促凌乱的箭雨下去,就像一块石头抛进了汹涌澎湃的河水,只溅起一抹无关轻重的浪花。
另一侧,小野可儿的人马不像杨延浦的人马都是制式武器,统一的训练,反应就是五花八门,各显其能了,有人蹬里藏身,有人举盾迎箭,有人挥舞兵器拨打,有人狂呼乱叫悍不畏死地狂冲,还有人反应极快,早已取了弓来骑射反击,两路大军主将冲锋在前,无数英勇的武士呼啸其后,在溅起的雪雾之中,好象天兵天将一般冲杀过来。
小野可儿和杨延浦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能力,迅速集结,迂回包抄,突击穿插,切割作战,漫说是皇甫香君在指挥一支疲军,就算是潘美在此,所部又体力充沛,在这样的劣势下也唯有失败,顶多会让对方多付出些牺牲罢了。
这一路上,夏军假劫粮劫了七八次,把宋军拖得人困马乏精疲力尽,如今又在宋军最为懈怠的时候突然出现,九浅一深,直捣黄龙,宋军……终于高潮了,丢盔卸甲,任人宰割……
夏军十人一小队,仿佛一百枚锋利的箭簇,在运粮的长龙队伍中凿穿而过,左右两翼同时夹击,就像是咬合的锯齿,宋军的防御阵线全部告破,整个粮队被切割成了一截截的零碎。第一波的冲锋就如波分浪涌,杀得宋军人仰马翻,紧接着,第二波打击接踵而来,夏军千人为一排,左右两有五列纵队,五次咬合之后,宋军成了被剁碎的肉馅。
最后一拨冲锋的骑兵交错而过的时候,第一拨冲杀过去的夏军已拨马回来,开始了下一轮的冲锋,长枪大戟,铁叉钢刀,利刃碰撞,火花四溅,横七竖八的车队中已抛下了无数的尸体,面对着这种根本无法抵抗的打击,宋军放弃了粮车,开始向雪原上逃散,如此一来,更轻易成为对方的猎杀目标。
皇甫香君惊怒交加,舞动一杆长枪,恍若猛虎出柙一般左挡右杀,可是战阵之上哪有万人敌?一人之力实在微乎其微,夏军十人一队的密集冲锋就像一波一波永无止歇的潮水般涌来,皇甫香君杀得汗流浃背,却觉得敌人似乎越杀越多了。
他原本一尘不染的风采全然不见了,当他的汗水模糊了双眼,双臂酸软的已抬不起枪时,忽然发现,厮杀已经停止了,在他的周围是一圈端坐马上,凶狠盯视着他的夏军勇士,其中一人用嘲笑的眼神看着他,只轻轻一举刀,七余条套马索就齐齐飞上半空,向他头顶罩来。
“真他娘的,好多粮食。哇哈哈哈……,好多箭矢……”
小野可儿兴冲冲地检查着一辆辆大车,顺手一刀刺开一袋粮食,白花花的大米流淌出来,顺手接了一把,在阳光下,那一粒粒米就像珍珠一般晶莹剔透。再掀开一辆车子上的油毡布,只见里面是一匣匣的利箭,箭羽雪白,箭簇锋寒。垫在下边的却又是一件件的冬衣……
“有钱啊,真他娘的有钱啊。”小野可儿口水直流,立即吩咐道:“快,快快,每个人都尽量往马上装,能拿多少拿多少,剩下的全都烧了,快一点!”
大雪弥漫,天地一片迷茫,呼啸的风雪扑打在脸上,刀子一般生痛,运粮的宋军步卒顶着风雪艰难地跋涉着。他们知道运往夏州的辎重已经被夏军劫掠多次了,他们知道围困夏州的袍泽们现在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不是夏州城中的军队,也不是夏州城外不断袭扰他们的部落军,而是严寒的天气和粮食的匮乏。
自从离开麟府,越过横山,他们一路上就不断地遭到夏国小股骑军的追击骚扰,不分骤夜,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夏军盯上,当他们被拖得精疲力尽的时候,就会有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可是……夏州他们必须得去,他们别无选择。
大地微颤,后方响起隐隐的马蹄声,虽说这里是平坦的雪原,可是迷茫的大雪阻碍了视线,百十米外便难辨人踪,他们无法看清来了多少敌人,只能从大地的颤动中估量一个大致的数目。
他们已经很小心了,一路尽量节省体力,每日行军的里程极其有限,行军的时候随时保持警戒,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一听声音,不待吩咐,他们就开始围成车垒,准备据垒抵抗。宋军兵种以步卒为主,在这样的草原上,同等兵力下他们在战法战术上本就吃亏,而且他们执行的任务是运送粮草,粮草就是他们最大的罩门,敌人可以攻可以守、可以进可以退、可以随时来随时走,他们攻不得走不得,只能守着粮草被运挨打,这样的战斗胜算怎不寥寥?
追兵如铁流漫卷,冷酷无情的骑兵们围着各个车垒轮转围攻,冲击、骑射,如同虎入羊群摧枯拉朽。晋宁路副都总管黄道乐眼见后阵有大股夏军追来,沉声喝道:“传令,各部就地防御,不得妄动,免为敌人所趁,龙敢情,你领本部人马往援后阵……”
黄道乐一语未了,就听一阵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前方白茫茫的大雪中突然又杀出一路人马来,影影绰绰的队伍还未冲到面前,无数利箭已破空而至,带走了无数生命,紧接着,又是那如潮水般一层叠着一层,楔入阵来的夏州兵。随即,两侧亦现敌踪,狂冲疾驰,血肉横飞,当者披靡。
这样的雪原,本就是骑兵的天下,以己所短,迎敌所长,疲困之师,又有粮草辎重这个大包袱,这场仗的结局如何还有悬念。马嘶人喊,流矢横刀,不断地有人倒毙沙场,却无人顾及,只有冲、斩、劈、撞……,什么阵势协同都无济于事了,夏州兵狂冲而来,面对密集结阵的枪兵迅速提缰掠过,就在他们身前十余步远,划着弧形冲向另一处结阵薄弱点。
匆忙结成的阵势破绽百出,宋军眼睁睁看着他们像一柄尖刀般从薄弱处切入己方阵营,根本来不及过去加强那里的防御,纵然来得及他们也无法过去,只要阵势一动,这边密集的阵形也会立即弯成不堪一击,夏军骑兵来去如飞,他们只凭两条腿,在有辎重车辆需要照顾的情况下顾此失彼,进退维谷,只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一处告破,处处糜烂,阵形松散的宋军被夏军铁骑断地分割、压缩、冲杀、再切割、压缩……,已是人仰马翻一片混乱。黄道乐眼见在夏军急如骤雨的强大攻势面前,各部被切割开来的将士只能各自为战,自己的将旗已失去效用,不由得面色如土,他知道,溃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们的打法很简单,但是很有效!”
夏州城下,中军大营中,将领分坐两旁,上首坐着面色阴霾的潘美和王继恩。
潘美继续总结道:“平原雪地做战,我们步卒本就屈居劣势,又兼有粮草辎重需要照料,只能被动挨打,而夏军熟悉地形,来去迅速,他们的马队游弋在草原上,不断对我运粮队伍进行疲劳战术,等到时机成熟,就迅速集结大批兵力,他们的集结速度非常快,在骚扰进攻中不但使得我军精疲力尽,而且试探出了我军虚实,集结时总能保持优势兵力,行致命一击,所以几乎是不打则已,一击必成。我们没有好办法应付他们这种战术。”
王继恩眉头一皱,不快地道:“明知他们的计谋所在,都不能化解吗?”
潘美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说道:“监军大人,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姓,并不适应所有局面的。战场上,种种诡道层出不穷,的确都是克敌致胜的法宝。可是,有时候即便你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怎么做的,也未必就能破解掉他的部署,尤其是……目前这种情形。”
王继恩沉着脸道:“兵出横山,追击夏军的时候,这个问题……难道诸位将军就没有想到过吗?”
潘美大怒,他长吸一口气,压了压火气,这才说道:“我们从未有过在北方冬季草原上作战的经验,许多困难估计不足,对于这种环境下运输粮草的难度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实际困难远比我们预料的更大。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现在已可以确定:夏军并没有败,他们是主动放弃横山,诱使我们突击冒进,从而使军需补给,成为我们最大的困难。”
潘美沉重地道:“如果夏军真是在横山一败涂地,仓惶后退,那么我们紧急追击,在其稳住阵脚之前兵困夏州,隔绝内外,完全可以使其外围乱兵群龙无首,无法组织有效反击,更不可能让他们像现在这样有目的地针对我们的粮草下手。只要辎重无虞,我们就可以一直困住夏州,就算今冬不能攻克,也可以一直守下去,凭我宋国雄厚的实力,夏州早晚必克。但是现在,其实是我们被困在这儿了,而且……我们无法撑过这个冬天。”
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众将,说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夏军,而是天威和粮食。天气越来越寒冷了,没有足够的冬衣送上来,冻伤生病的士卒会越来越多,我们十万大军,没有多少人能凭着现在的衣服强撑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没有粮食送上来,我们不要说打仗,就算只是守在这军营里,也绝不会撑过三天。”
王继恩倒也不是一点军事也不懂,听潘美说的这么明白,他也开始恐慌起来,忍不住放下傲气,紧张地问道:“潘将军,那……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潘美的目光从众将脸上一一扫过,沉声说道:“别无办法,要想扭转颓势,我们只能退兵!”
王继恩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道:“退兵?杨浩就在城中,已被我们牢牢困住,如今他们连一场象样的仗都没有和我们打过,我们主动退兵?”
潘美的脸颊抽搐一了下,淡淡地道:“监军大人还没看出来吗?杨浩不是被我们困住的,他只是一个饵,吸引我们集结于夏州城下的饵,现在退兵,我们还能保全实力,以待卷土重来。如果等到那诱人的饵探出它下面雪亮的钩子的时候,我们……就成了他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王继恩倒抽一口冷气,紧紧盯了潘美良久,才阴恻恻地问道:“未奉诏谕,若是我等退兵的话,官家怪罪下来,谁人承担?”
潘美挺起胸膛道:“本帅是三军统帅?,此事自然有我一力承担。”
王继恩暗自松了口气,潘美没再理他,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半晌,才喃喃低语:“我只担心,杨浩……肯不肯让我们走呢?”
第二十六章 崔大郎的苦恼
天寒地冻洛阳城,尽管是大宋繁庶的西京,但是在这寒冬天气,街头巷尾也是一片萧条。
尽管室外滴水成冰,岳员外的花厅中却是温暖如春,流香四溢。八个白铜的火盆,燃着质地最好的兽炭,房中热流涌动。岳员外叫岳尽华,有一处店铺、一所宅院,都可以被人恭维一声员外,但岳员外却是真正的员外,洛阳城的豪商巨贾,洛阳三条最繁华的街道上,一多半店铺都是他的。
在洛阳城漫说寻常百姓、商贾富绅见了他要毕恭毕敬,就算是知府大人那儿,他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本该是跺一脚九城乱颤的大人物,此刻就在自己的家中,他却正恭恭敬敬地站在花厅一角,就算是在知府大人面前都没这么温驯有礼,垂头耷脑的好象正在受着他老爹的教训。
可是那老爹看起来比他的岁数还小了许多,黑铁塔一般的身子,粗壮结实,虽然穿着一身文士常服,却没有一点斯文儒雅之气,若非他眸间闪动的光芒精明如电,很容易就会被人把他归为一个只知道动用一双钵般巨大铁拳莽夫。
这个莽夫正在大发雷霆,他坐在岳员外的家中后宅,大发雷霆的对象也不是岳员外,可岳员外却象扫到了风尾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坐在上首正在发火的这个男人,正是崔大郎。在他面前,正躬身立着三个女人,头前一个玉立修长,穿着一件玄狐皮裘,柔顺光鲜的裘衣闪耀着紫中透黑的毫光,裘衣外又罩一件灰鼠皮的披风,延颈秀项间围着一截雪白的狐尾,足下一双鹿皮小蛮靴,若有行家去看,便知道这一身名贵打扮,俱都出自名家。
裘衣女子眉如远山,眸若秋水,秀媚靓丽,不可方物,再穿着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衣服,真如天上仙子,只是这仙子穿着裘衣,站在这温暖如春甚至如同初夏的花厅中,眉际间已隐隐沁出汗来,所以显得有些狼狈。她一进花厅,还未宽去外衣,就被盛怒的崔大郎给吓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时间一久,自然难耐房中温度。
站在她后面的,是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都是明眸皓齿的美人胚子,各穿一件兔绒袄儿,衬得她们粉光脂艳,美丽动人。
“这样的事,竟然把我蒙在鼓里,真是岂有此理,此番若非我突然停止采购丝绸茶叶瓷器首饰,大量筹集粮食,打乱了他们的部署,还是一无所知呢。语姮,这件事,你难辞其咎。”
那美人儿忙俯首道:“奴家知罪,郑爷那边的动静,奴家一向过问不得,这些年来,潜显两宗又一向相处得益,所以……奴家未免大意了,请公子处罚。”
那美人儿说着,一提裘裾,便跪了下去,身后两个俏丽的小婢见状,忙也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
这美人儿叫石语姮,本是崔氏家族里从小就特意挑选出来着意栽培的女子,小时候伴着崔大郎读书、习武,学习经商,长大后便做了他的侍妾,崔大郎能逍遥自..在地周游天下,对这么庞大的一股势力只从发展方向上做些决定,身边自然有一个分工明确、极具效率的执行班底,诸多细节都是由他们去完善贯彻的,他的几个侍妾都是这个班底中很重要的人物。
崔大郎沉着脸色一挥手,说道:“筹集粮食的事,交给李家去做,从现在起,你给我严密地监视郑家的一举一动,不管是人事调动还是钱款调拨,事无巨细,统统都要及时禀报于我。”
石语姮连忙应了声是,崔大郎沉思片刻,又道:“郑家现在派往河西主持其事的是夏夏和唐然?”
崔大郎目光闪动有顷,渐渐露出一丝杀气,冷笑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看来,我以往太纵容他们了。”
石语姮忙道:“公子要怎么做,请吩咐下来,奴家马上去安排。”
崔大郎睨了她一眼,吁了口气道:“算了,这件事我还要好好想想。你刚刚赶来,天寒地冻的行路不便,暂且留下吧,去换了衣裳,沐浴歇息一下。”
石美人儿闻言便知他已冷静下来,又可留在他的身边,心中不无欢喜,连忙答应一声,似喜还嗔地瞟他一眼,妩媚自生,姗姗起身,便带着两个小侍女退了下去。转身之际,石语姮嘴角轻轻一翘,方才装出来的胆怯模样儿已换成了浅浅一丝笑意。
她与郎君久别重逢,刚一见面,却先被他训斥了一番,岂能没有一点脾气的?既然公子叫她留下……哼哼!这时受了气,当着下人呢,得给自己男人面子。待得晚上床第之间,少不得要先撒撒娇儿使使性儿,总得让他低声下气告个罪儿,扳回了这一局,才与他恩爱缱绻。
石语姮自幼侍候崔大郎,和他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又是他的枕边人,要说怕他,除非自己触了他的逆鳞,否则……倒不会真个害怕。要不然假正经的孔老夫子怎么会很头痛地说女人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情感动物呢?这位大学问家显然是学问有余,情商不够,在男女情事方面有点摆不平,这才悻悻地发了句牢骚。
“公子……”
石美人儿一走,岳员外便凑了上来,崔大郎摆摆手,吩咐道:“你也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岳员外如释重负,在这位不常见到的掌门人面前,他的心里总有种无形的沉重压力,尤其他正发怒,不管是崔大公子还是方才石姑娘口中的那位郑爷,都是“继嗣堂”里顶尖儿的人物,动动小指都能让他灰飞烟灭的人物,能躲远一点儿那是最好不过了。
眼见岳员外如履薄冰地退了出去,崔大郎吁了口气,有些头疼地坐了下来。杨浩突然称帝,保密工夫事先又做得十足,连他也被搞得十分被动,不过自从杨浩一统河西,他就已经有了这种预感和心理准备,倒也不是特别的匆忙,河西一统,与宋辽鼎足而立,本就是他当初鼓动杨浩回到河西时憧憬的局面,这两年,他的投入虽然还没有全部收回来,可是河西一统带来的收益已是十分巨大了,他的投入是一次性的,得到的好处却是源源不绝的,这笔生意自然是大获成功的。
至于杨浩对他庞大的潜势力有所忌惮,有些事情能避过他就避过他,他倒没有放在心上。他是生意人,根本就不想掌握政治权力,也没有那个能力,拥有庞大的财力未必就能自己来做那个一统天下的人,要不然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富可敌国眼光长远的豪绅富贾,想要掌握权力或者想要得到权力的庇护以图长治久安时,要散家财去资助一位当时未必就比他实力强大的有潜力的英雄豪杰了。
大唐当年何等耀煌,强盛不过三代,说亡就亡了。自朱温灭唐,自立称帝,哪一位豪杰不是剑指天下,豪门世家无一可御?然而,这些庞大的帝国,这些帝王将相,一个个像昙花一现般辉煌、泯落,从无例外。唱戏的角儿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可那后台里边打鼓拉弦的却不会受到影响。
崔大郎有心要做的,就是那幕后击钹打鼓的乐师,浪花淘尽英雄,我不做那浪尖上的小舟,只做那把你推上巅峰的浪花。这也正是继..
嗣堂历数百年总结出来的生存经验。
然而如果这小舟没捧起来,舟倾船覆之时,风起云涌的新一代权势人物未必就肯接受你这朵浪花,那时怎么办?帝王将相、皇朝霸业总是轮番变幻的,同样总是有投机正确的新的世家大族以从龙之功取代前朝的世家大族,成为天下一等一的豪强世家,继嗣堂如何能保持不败?
继嗣堂想出的办法是把整个庞大的势力划分为两部分:潜宗和显宗。显宗负责审时度势,追随强者逐鹿天下,以赫赫功勋谋取利益。潜宗则偃旗息鼓,在显示扶保一方豪杰的时候,处于绝对的沉寂状态,一旦显宗投资失败,需要扶保另一方时,亦或是功成之后不能身退,受到了清洗,这个皇帝需要另一股势力来取代一手把他扶上九五至尊宝座的继嗣堂时,表面上和继嗣堂全无关系的潜宗就会出现,潜宗变成了显宗,显宗变成了潜宗,在这个互换过程中,保证家族的存续和兴旺。
崔大郎是继嗣堂这一代的掌门人,是显宗的带头人。他接掌权力的时候,继嗣堂已在唐、宋和边远地区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安插下了自己的势力,天下乱局初定,继嗣堂各大家族大多已经开始看好宋国,认为它能一统天下,但是五代乱世,不知多少雄才大略之主,最终也是功亏一篑,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事,继嗣堂是不会做的。
更何况赵家是利用兵权,直接从前朝皇帝那里接掌了权力,继嗣堂当初可没有在雄才大略的后周世宗柴荣在位时,把赵匡胤这个正做着殿前都点检的将军看成一条潜龙,所以并未从中谋得多少好处,这也正是唐家后来举族迁往汴梁的原因,因为这里还有大量赚钱的机会,继嗣堂并没有早早地把持这里的一切。
这个时候,崔大郎发现了杨浩这支潜力股。西域商路本是继嗣堂的一条重要商路,可是西北连年战乱,尽管从祖辈起,继嗣堂一代代当家人都不遗余力地试图打通西域商路,并且和大食商人塔利卜搭上线,联手打造了一条秘密经商通道,可是这成本太高了。
再加上西域比中原五代十国时期王侯将相纷纷登场的局面不遑稍让,继嗣堂重金贿通一个地方势力,刚见成效,这股势力又被其他人取代,他们还得从头再来的事情屡见不鲜。而且这些少数民族政权搞破坏远比搞建设更在行,就算是运用大量金钱,与他们攀上了关系,也很难从这个地方政权中获取更多的好处。
最初,崔大郎扶持杨浩,只是希望能通过他来改善继嗣堂在西北的处境,可是随着他们掌握的有关杨浩潜势力的越来越多的情报,以及对杨浩这个人的了解,他们渐渐发现,杨浩这个人、杨浩这个人的势力,还大有潜力可挖,于是投入也越来越大,随着杨浩的崛起,他们终于发现,这个人完全有能力一统西域,彻度解决困扰继嗣堂百多年来的西域商路通畅问题。
杨浩一统西域,就能保证东西方货物的畅通无阻,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西方的珠宝、香料、琉璃……,每一个往返,都是黄金万两。如果河西走廊不统一,根本无法想象可以让大量的、易损坏、易打劫的财物平平安安地运送往来。
河西地区丰富的盐矿、铁矿、硫磺矿、芒硝矿,牛马羊畜、棉麻制品、乃至阿尔泰山的金矿、宝石矿、昆仑山以及和阗的玉矿,如果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商人想要开采、制作、运输、贩卖,更是不可想象。于是经过慎重缜密的分析,继嗣堂开始不遗余力地全力扶持他。
可是没想到继嗣堂巨大的投入刚刚开始产生效果,便到了杨浩与宋国政权角力的关键时刻,一旦杨浩失败,归附于杨浩麾下的河西各族势力很可能立刻土崩瓦解,重新回到原来的无序混战局面,这个时候继嗣堂已经没有回头路,必须全力支持,不管杨浩称王称帝还是叫甚么河西陇右大元帅,总之要尽量保持河西地方政权的统一性的关键时刻,继嗣堂内部居然又起事端。
几十年前,卢家试图一举干掉其余六姓,攫取继嗣堂的最高权力;前几年唐家拒不服从继嗣堂的统一部署,悍然从河西迁往汴梁;而今,潜宗领袖郑家也不甘寂寞,想要跳出来呼风唤雨了。
郑家暗中调动各种资源开始为赵光美经营关中创造条件了,因为郑家是潜宗一派,平时本就只管进行各种正常的经商买卖,显宗没理由干涉和监督,竟然毫无察觉,要不是崔大郎因为杨浩突然称帝,被迫改变原有的采购计划,大量筹措粮草,因为事态紧急,需要动用潜宗的储备,他还发现不了郑家的所作所为。
“他奶奶个熊!”
想到这里,崔大郎不由骂了一句粗话:郑家真是异想天开,竟想扶植赵光美!
赵光美?崔大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也看不出赵光美有取代赵光义的条件和机会,郑家那老不死的脑袋简直是让驴踢了!
不错,我当初扶植杨浩的时候,他还只是东京汴梁的一个火情院长,赵光美如今是王爷,起点比杨浩高的多,坊间都在传说赵氏天下兄终弟及,赵大把皇位传了赵二,赵二将来还要传给赵三,可是赵光义像是肯放弃的人吗?他已经把太子都立下了!
而杨浩当初虽然只是开封府一个火情院长,可是芦州百姓是他从汉国带出来的,他们只认得杨浩,不认得大宋朝廷;杨浩还有党项七氏秘密的服膺和臣服,有李光岑这个定难节度使的法定继承人做义父,赵光美有什么?
东施效颦!
这就是崔大郎得出的结论。
刚才气头上,崔大郎恨之已极,真想动用最严厉的手段制裁郑家,可是此时冷静下来,才发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首先,尽管他是继嗣堂的当家人,可是对继嗣堂中的一大世家,举足轻重的一方势力,同时也是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潜宗领袖,不是轻易可以动得的。如果他真有这么大的权力,当初也不会无奈地接受唐家迁往汴梁的事实了。
第二,郑家的举动并不算大,对赵光美的投入也还有限,潜宗本就有权力对他们认为有潜力的人进行扶持,哪怕是两股势力正打得如火如荼,显宗正在全力支持其中一方,潜宗如果认为有必要,也可以和另一方先行进行接触,总不能等到显宗失败退入幕后时,潜宗才跑出来急急抱佛脚,所以……郑家的举动在继嗣堂不算是出格的行为。
这个擦边球打得……
坐视不理?
不成,唐家自西北撤走后,继嗣堂在西北的资源有限,这有限的资源必须全部用在杨浩身上。蜀地弯刀小六和铁牛的十万义军需要资助、河西地区如火如荼的战事更是烧钱,叶之璇在河西陇右巴蜀一线铺设通讯、陇右王如风、狄海景、巴萨、张俊等人招兵买马,哪一处不用钱,不能再让潜宗的郑老头儿像吸血似的把这有限的资源浪费在赵光美那个废物身上。
崔大郎咬着牙齿冷冷地笑起来:西北,诱敌深入、断敌粮道之计已初见成效,潘美进退两难,看样子杨浩是守得住了。这郑老头儿我动不得>..,那就来个釜底抽薪,绝不能让郑家坏了我的大事!
第二十七章 潘杨会
杨浩的暖阁中同样温暖如春,杨浩和几个重要的官员围坐着一个大火盆儿,正在谈笑风生。这些日子杨浩并不轻松,每日里处理各种军机要事,人清瘦了些,但是神情气质却更加凝练精神。
左右几个主要官员神色也十分的振奋,诱敌深入、断敌粮道已初见成效,事态的发展已在掌控之中,众人揪着的心自然放松了许多。
种放、萧俨、徐铉等几人已经去了兴州,萧俨和徐铉善于治理,并不善于开拓,在夏州起不了多大作用,而且他们是文臣,岁数又大了,万一需要放弃夏州的时候,他们禁不起折腾,所以早早的送去兴州了,在那里他们正好发挥所长。
至于种放,兴州那边虽说在敌后,但是诸部族中难保不会有生异心者,再者说从夏州迁至兴州的豪门大族众多,不能少了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主持大局,所以他也去了兴州。有张浦坐镇肃州,种放坐镇兴州,河西走廊可保无虞,杨浩便后顾无忧了。如今坐在杨浩左右的只有丁承宗、拓拔昊风、张崇巍等几个近臣。
丁承宗微笑道:“杨延浦、杨延朗、小野可儿等将领每每出兵袭击宋军粮队皆有斩获,能够安全运抵夏州城下的粮草军械已经越来越少了,什么叫以战养战?这才叫以战养战,以往草原部落间的争战,就算打了胜仗,顶多捞到一些牛羊,哪有这么多军需供给可以掳获,呵呵,小野可儿他们倒是尝到了甜头,出兵洗劫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虽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可是宋军不敢追,想追也追不上,这样想打就打,想走就走,可把宋军憋屈的够呛。”
张崇巍道:“宋军其实并没有多少在草原上进行冬季作战的经验,经过这么多次失败,他们已经渐渐尝握了些应付游骑兵的手段,虽说不是非常奏效,不过已为劫掠增加了许多难度,杨将军已命各部尽量打消掳掠物资的念头,只以摧毁为目的。
从横山到这里,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再加上大雪寒冬,步卒行进更加困难,潘美没有足够的兵力运送粮草,又无法把这段广袤的雪原完全掌握在手中,我们的骑兵来去自如,纯以摧毁为目的的话,潘美如果不能大量增兵,就无法解决这个粮草运输的难题。”
“他没办法大举增兵的。”
杨浩微微一笑:“对宋国来说,真正忌惮的不是我们,而是辽国。有北朝这个庞然大物虎视耽耽的盯在那儿,宋国绝不会不留后手,使尽全力来讨伐西北。再说,他增兵越多,辎重补给的压力越大,赵光义可不想把封桩库积攒了十多年的钱财都耗费在西北。如今辽兵突然增兵大同府,雁门关那边很紧张啊,小潘潘如今可是进退两难喽。”
“小潘潘?”众人先是一愕,随即才明白杨浩所指,不由得哄堂大笑。很快,这个诨号就不径而走。
这时,有人悄然闪进大厅,在丁承宗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丁承宗脸色顿时微微一变,杨浩看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丁承宗脸色凝重地道:“宋军开始退兵了。”
杨浩一怔,失声道:“这么快?向汴梁讨旨,一往一返,应该没有这么快吧。”
丁承宗道:“很显然,撤兵并不是赵光义的旨意,而是……潘美自作主张。”
杨浩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起来,过了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欣赏与赞许地语气道:“潘美,无愧一代名将!”
拓拔昊风紧张地道:“圣上,杨将军本想待他粮草耗尽,不得不退时,才尽起伏兵全力反击,杀他个溃不成军。如今潘美军中尚有余粮,军心未慌,若从容后退,再使其后方兵马接应的话,恐怕便不易得手了。毕竟,借其冒进之机断其粮草容易,若他全军后撤,想要追击也好,阻拦那罢,那就是实打实的对战,凭杨将军手中的兵力,再加上潘美用兵的本领,咱们未必便占得了便宜。”
“如果再加上我夏州兵马呢?”沉思半晌,杨浩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精芒暴射。
丁承宗吃了一惊,反对道:“夏州守军不能动,夏州是我国都城,圣上也在这里,岂能……”
杨浩一言不发,起身便往沙盘旁走,众将会意,立即起身赶过来,丁承宗也推动木轮车到了他身边,杨浩待众人赶到身旁,伸手一指沙盘上的夏州城,再缓缓东移,忽尔顿住,说道:“叫杨继业全力出击,我夏州按兵不动,宋军后撤两日路程之后,倾我夏州兵马,与杨将军合力一击,以优势兵力,务求重创敌军!记住,我说的是宋军步卒后退两日的路程。”
张崇巍一下子反应过来,大叫道:“啊!我明白了,这个险值得一冒!”
杨浩轻轻地笑了,说道:“哪还有什么险啊,朕摆明了就是在欺负人嘛,小潘潘这回更要郁闷了。”
“呜~~~呜呜~~~~”号角长鸣,伴随着雄浑悠长的号角声,皑皑雪原尽头,无数的小黑点从四面八方密集而来,逐渐汇集成一线,然后犹如一股怒潮,恶狠狠地翻涌着,铺天盖地而来。天空中,两只苍鹰尖唳一声,敛翼扑向宋军,堪堪飞过大旗顶端,长翼一振,又复冲宵而起。
潘美勒马住缰,戟指喝道:“左右布数阵,本阵布偃月阵,迎敌!”
旗鼓号令立即传下,三军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是训练有素的主力军团,又没有粮车辎重>这些累赘需要照料,布阵速度着实更快,那铁骑尚未冲至近前,长枪大盾已布下数重,后面弓弩手业已就位,箭矢斜指长空,只候将校命令。潘美提着手中刀,冷冷凝视着远方扑来的夏军,怒火在眉宇间腾腾燃起。
潘美还是果断退兵了,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各路将领都认同他的判断,王继恩虽然不舍得前功尽弃,却也担心如果真如潘美所料,全军就得交待在这儿,到时候自己也跑不了,既然潘美要一力承担,他便不再坚持,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自始至终不曾说出一句赞同的话。
潘美亲自押阵,在队伍的最后方,眼见得远处人马如潮,蹄声如雷,他丝毫不惧,反而怒火满腔。在他亲自押阵之下,三军寂然无声,只是迅速而密集地按照将领吩咐排列阵势。前方,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呼啸而来,明明眼见前方偃月状的大阵中无数弓弩斜指,枪戟森然,却夷然不惧,事实上在这样的冲锋阵势下,他们也站不住脚步,谁要停下,先就要被自己人撞个人仰马翻踏成烂泥,向前,唯有向前,死中求生!
近了,更近了,千余人的先锋队伍渐渐形成一个锲形箭头阵,笔直 5730." >地向偃月阵心,潘美立处杀来。
潘美冷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眼看敌骑马上就要进入弓弩的有效杀伤范围,潘美一声令下:“放箭!”
“嗡”地一声,听得人心都发怵发麻了,本来是呼啸破风的尖利声音,可是因为千百枝箭一齐腾空,便形成了令空气震颤的嗡鸣声,仿佛一团乌云般,利箭迎空射去,箭速加上马速,双方恰可在箭矢最有效的射杀距离内重创敌骑。
不料,几乎与潘美下令的同时,夏军狂奔如雷的骑士竟然齐刷刷地提缰转向,潘美的后阵布的是偃月阵,形如半月,他们堪堪擦着一侧月尖,划着弧形绕向左翼扑去。他们是骑兵,岂有不发挥所长,偏与敌人硬碰硬的道理。
但是潘美早已防到了他们可能利用马速声东击西的战术,宋军左右两翼布的是数阵,密集的阵形可攻可守,铁骑洪流冲向左翼,迎来的同样是密集的箭矢和枪戟,夏军一路疾驰,人人侧举圆盾护住要害,第一拨箭雨虽也射倒了许多人马,但是因为他们是从敌军后阵擦其尾翼而来,并不是正面冲来,所以与宋军挨的极近,正常情况下宋军在短兵相接前至少可以射出三拨箭雨,这时已被减少成一拨,使得夏军的伤亡减至最低。
前方数千骑根本就是引发敌箭的幌子,他们冲过去之后,紧跟其后的骑兵稍稍拨马,便与宋军短兵交接了,仍然是片刻不停地向前冲,手中的刀枪只凭快马疾驰的一个拖字诀,就划断了许多宋军将士的咽喉、胸膛。宋军不甘示弱,长枪短戟交替刺出,上刺人下刺马,一旦有夏兵中枪落马,阻得后面的兄弟冲势一顿,便都做了宋军刀下之鬼。
想打仗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擦翼而过的打法避免了正面冲撞,却将伤亡降至了最低,万余人的马队驰过之后,借着强大的冲劲,宋军密集的阵形已被冲乱,后边洪流般不断的大军开始直接突入敌营,舞动钢刀居高临下进行斩杀藏书网。
宋军大旗又变,大军立即由数阵变为疏阵,密集的队伍立即撤向中间空地,整个密集的大阵疏散成十人左右的一个个小阵,盾牌手、短刀手、长枪手相互配合,歼杀夏军骑士。在这样的阵形下,已突入敌军的夏军已失去速度优势,反会变成任由步卒宰杀的对象。只要运用得宜,没有完胜不败的兵种,任何兵种都是可以发挥自身优势,重创强敌的。
夏军显然也非庸手,三长三短的号角声起,刚刚陷入宋军阵营尚未深入的骑兵突然拨马后退,融入了密集的洪流,绵绵不断杀至的夏军继续快马贴着宋军阵势,开始用大斧长刀像削皮剔骨一般,一层层地削去宋军的外层皮肉。宋军马上阵势再变,重又集结成密集队形,长兵器刺人身,短兵器斩马腿,双方残肢断臂,血浪滔天。
这是杨继业的主力和潘美的主力第一次的正式交锋,无所谓谁强谁弱,端看你临战的技巧、心态、意识、装备,和手下兵将的素质,没有人全靠硬打硬拼,除非你数倍于敌,且全不在乎己方的伤亡,杨字大旗下和潘字大旗下,两员以守和攻闻名于世的名将,此刻堪堪掉了个个儿,善守的在攻,善攻的在守,似乎……他们攻或守的本领都不弱于他们为他们创下一世英名的另一方面的专长。
名将本就如是,攻守兼备,能守能攻,杨继业以善守而闻名于世,只是因为他以前所保的君王国力太弱,无法给他攻的机会;潘美以攻名扬天下,不是他不善守,而是他以前所遇的对手,再加上他所在阵营的强大实力,不需要他去守。
这一场大战,厮杀半日,直至风起雪飘方止,双方死伤枕藉,不计其数,杨继业一声令下,大军迅速撤去,潘美则迅速整军,急急东行。
不提战马在战斗中的作用,就算它仅仅只能起到代步作用,在这莽莽雪原上,一方只能用双腿赶路,一方可以积蓄体力,直到迎战时爆发,这是多大的差距。宋军粮草将尽,军衣不暖,若不尽快上路回到横山以东,仅是这北国凛冽的风雪就能把他们的战力消磨殆尽,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所以明知对方未生死对决是存着消耗他们体力的打算,他也不能不硬着头皮赶路。
有时候,即便你明知道对方是怎么做的,有什么目的,你也无从化解,铁索横大江,这就是阳谋的威力。阴谋自有阴谋的作用,用得好时胜过十万大军的作用,两行密疏倾天下,一夜阴谋达至尊。但是再高明的阴谋都有一个罩门,这罩门就是那个阴字,阴谋是不能被人看穿的,否则你这陷阱就一文不值。
杨浩准备用来对付赵光义和萧绰两大政治领袖的办法就是阴谋,所以他轻易不敢示人,为了保证绝对的安全,就连他身边最可靠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打算,因为它一泄露,便一文不值。
而阳谋则不同,它是借势而动,推动一切必然的发展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它把一切都放在你的面前,毫不藏匿,本身没有多么复杂的策划,但是它的去势是不可逆转的。你明知是计,还是不得不往里钻。
正如潘杨这场大战交兵正酣的时候,夏州的追兵业已倾巢而出一样,夏州现在已成了一座空城,就剩下杨浩一个光杆皇帝守城,只消派出五千兵就能轻易夺取城池,生擒杨浩,可是潘美坐拥十万大军,两天前都攻不下夏州,现在五千兵就能轻取夏州了,但是他就算知道了也无计可施,他这里兵马一动,杨浩的斥候就能掌握,派人回去就是送羊入虎口。全军回去就正中杨浩下怀,把他足以支撑着逃回麟府的粮草也全部消耗掉,步卒两天的路程,就算玩了命的往回赶,又怎能快得过杨浩的骑兵?
你知道也破解不了,无破绽可寻,无懈可击,这就是阳谋。
大军漫漫,一路上杨继业阴魂不散,两军且战且走,大小战事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直到今日,攻击才突然停止。再往前去就是黑蛇岭了,黑蛇岭迤逦如蛇,翻过这道岭,再有几十里路就能进入横山,一旦进入横山,善于马战的夏军就难以发挥他们的优势,宋军就彻底安全了。
车中,潘美沉沉思索着。他并以为到了这里就安全了,夏军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打击他们的机会,如果这十万大军受到重创,短期内以宋国雄厚的家底一时也无法再对河西用兵了,夏军必然不惜一切,在他们逃出横山以前尽可能地打击他们,削弱他们,直至铲除他们,可以预见,黑蛇岭作为可以起到一定阻击地势作用的唯一所地,突然消声匿迹的夏国军定然是赶到前面去准备决战了。
铁索横江,势不可挡,又不能不挡,潘美并不在乎,他一生戎马,不要说..
被他消灭的军队,就算是亡在他手中的王国,生擒的皇帝都不止一个,这一生已经辉煌过了,复有何憾?但是他虽败了,非战之罪,夏国也并非不可战胜的,他正在苦思对付夏国的良策。
“夏军悍勇,民风使然,然其武勇,非不可敌也。唯河西形势,地广人荒,夏人善马战,我军若分兵深入,粮辎不支,进则贼避其锋,退则敌蹑其后,劳师费粮,终难胜也。若长驱直入,摘其首脑,敌以雄城,坚壁清野,非旬日可克,而敌断我粮道,疲我军伍,未知何谋可以捍御。
故臣以为,谋夏国宜缓而不宜急,若有十备,当可谋之。一、占据麟府,养备马匹,教习骑射,以为奇兵;二、羁縻横山属羌,恩威并抚,以为藩篱;三、结交凉甘吐蕃、回纥,又联陇右吐蕃北出萧关,以胡制胡,并力破贼;四、度地形险易远近、砦栅多少、军士勇怯,而增减屯兵,逐步推进,蚕食其地;五、诏诸路互相应援,统一调度,如臂使指;六、并边小砦,毋积刍粮,贼攻急,则弃小砦入保大砦,以完兵力;七、夏国路途久远,城池少而草原广,兵众则辎重,兵少则辎轻,故伐夏国之兵宜精而不宜众,当裁并冗兵,集结精锐以舒馈运……”
潘美字斟句酌,沉吟良久才写下一条,一封请罪奏表及平夏谏议写思忖良久才写完,凝神又看一遍,唤进书记,吩咐道:“分抄十分,令驿兵分路送回汴梁,急奏官家。”
此时,王继恩也窝在车子里,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奏表:潘美怯敌畏战、潘美临阵退兵、潘美独断专行……,想了半晌,看看写下来的才只七条罪名,王继恩不禁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也得凑足十大罪状,那才有些力量。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咬着笔杆又思索起来。
“报!大将军,夏军陈兵黑蛇岭。”赶到潘美车前禀报的探子声音中微微带起了怵惧之意。
“知道了!”潘美淡淡地说了一声,两个亲兵立即上前,先替他穿好战袍,又为他披上战甲,中箭的左臂被甲胄一战,又变成了一个铁甲衣寒、威武铿锵的大将军,仿佛出鞘的宝剑一般,锋寒夺目。
走出车子,翻身上马,此时冬日残阳如血般殷红,那森寒的铁甲上竟也染上了一层血色。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潘美一磕马镫,战马轻驰起来,赶向队伍前列,后边几十名护卫紧紧相随,三军肃立,注视着他们的主将。这位将军打荆湖,平蜀汉,带领他们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这一次,他能带领他们安然退回宋国去吗?七万余众,默默地伫立在那儿,目光随着他们的大将军远去,远去……
一眼看清前方的敌军,潘美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他早预料到夏军在此必有一战,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摆出来的阵势竟是如此雄壮。夏军背依山岗扎营,从山脚到山顶一座矮山已被密密匝匝的夏军覆盖了,远远的依稀可见山头上杨字帅旗在冷冷的朔风中飘扬。
东西两面,无数的骑兵刚刚陈列好阵形,看得出来他们是刚刚赶到,大概是怕打草惊蛇吧,他们一直隐遁在什么地方,以他们的马力,只派几个游骑斥侯监视着宋军主力的动向,想要及时赶来自然易如反掌。这两侧的兵马穿着五花八门,看得出来是党项八氏的部族兵,不止装备混乱,骑士们的年纪也是老少皆有。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哪怕是花白胡子的老汉,穿着狗皮袄的少年,一旦打起仗来,照样都是威猛难敌的对手,河西人口不过中原之十一,但是真要倾国用兵,其兵力不在中原之下,就因为他们是全民皆兵,自幼的骑射,几乎不需要专门的训练。
而中原那些握惯了锄头的农夫,没个两三年的训练岂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战士?尽管这样的部族兵是一群乌合之众,比不得经过行伍训练的士兵,但是混乱的大决战时,这个不利因素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今日,当有一番苦战!
晚霞渐暗,威力全无的太阳正一寸寸沉落天边,宋军和夏军遥遥对峙着,没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没有任何一方冲杀。风吹着他的胡须,潘美扬起头来,看着映在山头帅旗上的最后一缕阳光:“今日的太阳落下,明日,我是否还能看到它呢?”
“轰隆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起,张崇巍和拓拔昊风带领夏州守城的大军也赶到了,四面合围,九万对七万。王继恩脸在马上,脸色苍白如纸,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藏在袖间的弹劾奏章。
“大夏皇帝有旨:小潘潘若肯弃械投降,官赐上将军,封护国侯!”
山坡一面,杨继业身后帅旗下,近百个大嗓门的士兵突然齐声大吼,声音在整个原野上飘散开来,四面合围的夏军顿时哄然大笑。
潘美,河北大名人,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晓谕天下的圣旨,就是由他宣读的。陕西袁彦心怀异志,太祖命潘美监军,潘美单骑入长安,唇枪舌箭,说服袁彦顺天应命,俯首入朝。此后,征荆湖、灭李重进、汪端;伐南汉,以十万大军一举荡平二十万汉军;独当一面,所向无敌,文武双全的潘大将军几时受过这样的奚落?
潘美白皙的面皮一下子变成了茄子色儿,手中的刀柄儿几乎被他攥断,战神之火在他头顶熊熊燃烧起来……
夏军嘲弄似的呐喊声还在继续,宋军也被激怒了,只要这时潘美把刀锋向前一指,全军就会蜂拥上前,哪怕全军都交待在这儿,也要冲上山去,把那些奚落自家主帅的“大喇叭”撕个粉碎,但是暴怒中的潘美却突然一提马缰,在众目睽睽之下返回了中军。
杨继业站在山头,眼见潘美并不受激,不禁也是心中暗赞,顿起惺惺相惜之意。这一路追击,几番交战,他对潘美用兵也是十分的钦佩,此时在十余万大军面前如此嘲弄,潘美神志仍然清醒,并未上当妄动,这样的对手,由不得他不敬。
杨浩数度公开表现出对潘美的赞赏,丁承宗见他有爱才之意,曾问他如果能包围宋军,可否尽力生擒潘美,以纳为己用,却被杨浩一口否决了。
潘美全家都在汴梁,就算被生擒了,也决不可能投降。潘美是宋军主帅,是全军的灵魂,所有将士拱卫的核心,万马军中想生擒其主帅,更是不可能的任务,如果真的昏了头,下这么一个命令,使得自己的部将束手缚脚,不得舒展,弄不好就做了曹操第二,活活放走了赵子龙。
再者,就算真的生擒了潘美也没有用,一个潘美扭转不了大局,接下来,他斗智斗勇的对象是身揣好人卡的赵二叔,和绝对把社稷江山看得重过一己情感的女强人萧炎炎,到时候向宋乞降议和,这潘美无论如何都得交还回去,与其如此,不如抓住机会,尽最大能力,削弱敌人的力量。
所以,杨浩倾巢出动;所以,杨浩给杨继业的命令是:尽其所能,重创宋军。
潘美策马驰回中军,马上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布方圆阵!”
麾下众将摩拳擦掌正待强攻黑蛇岭,一听这道命令登时傻了眼,方圆阵?方圆阵几乎是完全放弃了进攻的阵法,大将位于阵中心,兵力层层布防,长枪、弓箭在外,机动兵力在内,这是与优势敌军交战时使用的阵法,队形密集,防御力强,不过同时也是一种挨打阵法,大帅不下令强行突破敌阵,反而要采取绝对的守势?难道我们还有援军吗?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众将还是马上执行了潘美的命令,杨继业站在山头看得分明,不同也是一奇:方圆阵?就算潘美被吓破了胆,也没理由布方圆阵啊,他这是……
眼角光线忽然一暗,杨继业眸光一凝,盯在那面帅旗上,映在帅旗上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了,太阳堪堪沉落山头,杨继业憬然大悟:“我还道宋军精疲力尽,方才缓行至今方到黑蛇岭下,难道……竟是潘美有意为之?他明知黑蛇岭前必有一战,故意不早不晚赶在这个时间到达,就是要等待天黑!要想突围,还有比黑夜更有利的机会吗?”
“大败之余,退战之中,竟连这也算计在心,此人,真是我平生所遇第一劲敌!”
杨继业深吸一口气,霍然举起了手中令旗。
第二十八章 你混水我摸鱼
一夜鏖战,死尸盈野。
潘美拿捏着时间,堪堪在日暮时分赶到黑蛇岭,早一分便提前陷入重围,多付出无数牺牲,晚一分则无法充分利用旗鼓号令于岭下集结,已是将时机算得再准确不过。但是杨继业虽仅名闻于西北,远不及他战功赫赫,名扬天下,论起调兵遣将的本领来却丝毫不弱于他。
在日落西山时刻,如果倚仗优势兵力和有利的地形全力进攻,一俟天色漆黑,敌我难辨,他的兵力优势、地形优势将全部失去效用,必须潘美所趁。所以此刻虽然占据了绝对上风,杨继业却下令四面合围,只以弓弩等远程武器进行攻击,阵势团团扎住,不肯上当混战。他此刻占据着绝对优势,就算捱到明日天光大亮也无所谓,何必急于一时。
若说远程武器的犀利,虽说弓弩在宋军中的配备比例极高,但是远不及杨浩所属配备的一品弓,一品弓强劲的杀伤力,在双方阵营密集的对射中发射了极大的作用,宋军的伤亡率远远高于夏军。.99lib.及至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潘美终于按捱不住,下令突围。
夜色的作用还是发挥了作用,双方一旦短兵交接,弓弩便失去了作用,士兵怕误伤战友,岂能胡乱发射,而双方一旦进入混乱,除非正在生死双搏的双方,其他士兵冲到近前,也要先顿上一顿,看清敌我这才挥刀劈砍,这样一来宋军99lib?自然可以钻个空子。
面对如此局面,杨继业便也无计可施了,潘美失了地利,却充分利用了天时,好在宋军不管怎么混水摸鱼,其主攻方向必是黑蛇岭无疑,杨继业早在黑蛇岭上布下重重防线,防线内的士兵绝不许妄动,堵在山下的士兵只管背对山岭向前冲锋,所以但凡冲上山来的士卒必是宋卒无疑,只管摸黑放箭,刀枪齐上。一俟被其靠近,陷入肉搏,短兵交接的夏军也是只向前不向后,能够突出来的宋军迎来的又是一道严阵以待的防线。
在如此打法下,宋军每进一步,都要付出重大牺牲,一座不算甚高甚险的黑蛇岭,几乎一步一具尸体,鲜血染红了整座山岭。
及至天色微明,宋军终于用人命冲开了黑蛇岭,杀向横山去了,夏军则留一部分人马打扫战场,清剿残余,救助伤残战友,又分兵追赶,此时宋军得以逃出生天的已仅仅两万人上下,人马只管前奔,混乱之中帅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号旗鼓钹全部丢失,完全是各自为战了。
突击,摆脱,拦截,再突击,再摆脱,再追击……,五步杀一人,一步一流血,所有人都疯狂了一般,只是本能地向前冲去,最前面的宋军已冲到了横山脚下,最后面的宋军犹在黑蛇岭下竭力突围,在黑蛇岭到横山脚下十数里皑皑雪地上,已被死尸和鲜血铺出了一条道路。
宋军慨然向前,同仇敌忾,每个人都血贯瞳仁,伤痕累累中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战力,给试图拦截包抄的夏军以极大杀伤。潘美这三军主帅也亲自上阵了,掌中一口长刀所过之处波分浪裂,人仰马翻,哀号惨叫之声令人闻之心悸。
宋军且战且走,除了紧紧守在潘美左右的亲兵侍卫之外,谁也不知道主帅在此,眼见大军拖成一条稀稀松松的队伍乱哄哄地冲入横山,潘美有心整顿一下队伍,以免为敌所趁,奈何一夜冲杀之中帅旗鼓号全都丢了,他就是扯破了喉咙,也没几个人听得到他的号令。
后面夏军紧追不舍,到处都是一片“活捉小潘潘,赏千金,封万户侯”的叫喊声,把个潘美气得七窍生烟,却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王继恩也被他的亲兵护拥着,随着这乱军向前冲杀,王继恩通晓些武艺,在太监之中也算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阴柔之气不算十分严重。
在此生死关头,更是阳刚之气大作,提着一口刀子,踉踉跄跄随着大军向前冲杀,虽然自始至终,在士兵们的护卫下,他并未和夏军交过手,那刀口还是不沾一滴鲜血,却也累出一身透汗,狼狈不堪。
最先冲到横山脚下的几百名宋军乱哄哄地上山了,丛林中雪地下突然钻出许多衣衫凌乱的“宋军”,他们悄无声息的,往身上泼了些鸡鸭狗血,悄然前进,很快混进了宋军队伍之中,像这样悄然加入的宋军不止一拨,随着宋军的步伐,他们也脚步踉跄,一副疲惫不堪气喘如牛的模样。
横山宋军营寨,如临大敌,严bbr>阵以待,一俟有人靠近,堡塞上的宋军已即吱呀呀拉开了弓弦。
“打开寨门,快,夏军追上来了!”
“我日你亲娘,你拿箭对着谁?老子厮杀一夜,人都快瘫了,开门,开门!”
“我是禁军侍卫步军都虞侯岳无声,守将是哪个小婢养的,给老子开门!”
“潘大将军和王监军都在后面,再不开门,有个好歹,哪个灰孙子替大人偿命?”
城头守将严阵以待的戒备把厮杀了一夜,好不容易赶到自己营下,结果迎接他们的不是战友的抚慰和援助,反而是森冷的刀枪,一下子把这些百战余生的战士激怒了,叫骂声不绝于耳。杨延浦、杨处朗、小野可儿带着化妆成宋军的“夏军”混在这乱哄哄的队伍中,跳着脚儿的骂,比谁咋唬的都起劲。
这样的情景在每一处叫营的堡塞前都有上演,堡寨上的守将吃不住劲儿了,堡寨下面可不是一个两个三百五百的袍泽,那是漫山遍野数以千计的伤兵,若不开城,一个个验明身份把他们用筐吊上来?候得夏军追至,把他们眼睁睁bbr>..剁在城下,自己有几个脑袋够官家砍的?
再说人家死了,那是为国捐躯,自己就算被砍了脑袋,那也是遗臭万年啊。更何况潘美和王继恩这两位大人也在城外,闭门不纳?谁也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守将无暇多想,在叫骂声中仓惶开了寨门,乱兵一哄而入,扮成宋军的夏军一入堡寨,呼号一声便立即动手,展开了一场混乱。
这一下各处宋军堡塞立即也陷入一团混乱,夏军混水摸鱼闯进堡寨的战士不是很多,每队不过数百人,一则是因为人数多了,恐被宋军发觉有异,二来他们都是宋军打扮,又不能携带明显标志,彼此不熟悉面孔的一旦闯进城去,很可能会来个自相残杀,所以每一队人都是原本一营的战友或者同一部落的勇士。
而宋军则不然,逃回的宋军,守卫堡塞的宋军,假扮宋军的夏军,三方大多各不相识,夏军发一声喊,便开始动手杀人,混战一起,那些宋军提着刀,只看见两个战友捉对儿厮杀,哪还分得清敌人?不等他分清敌我,又有那沉不住气的举起枪向他刺来,没奈何只得举刀相迎,于是乎真宋军之间,真假宋军之间,便打成了一锅粥。
潘美和王继恩也先后赶到了宋军驻守的横山堡寨,此时各处堡塞一团混乱,敌我难辨,追兵蹑足而至,堡塞的作用全然消失,夏军紧跟着宋军拥入堡寨,宋军眼见已不可守,只得再度败退,夏军再分一路兵乱哄哄地自后追赶,其余人等迅速清剿堡寨里未及撤走的残敌,加固要塞,插上夏军大旗,宋军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杨继业、张崇巍将领登上葫芦寨,葫芦寨失守两月有余,如今再度回到了夏军手中,堡塞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呻吟挣扎的伤兵,山野丛林间夏军犹自追捕着宋军。
张崇巍翘首远望,对杨继业道:“将军,我们仓促追来,将士们业已疲惫不堪,马匹辎重又来不及运至。再者说,混入敌军的将士有限,由此前去,麟府两州烽燧堡寨不计其数,大可放过前军,截我旗帜鲜明之队伍,已难再有混水摸鱼之奇效,咱们此时就算一鼓作气,也拿不下麟府,宜固守横山再做打算呀。”
“呵呵,张将军所言有理。”
杨继业微微一笑道:“不过,再追一追也无妨,宋军落花流水而去,总得给他一个反扑回来的机会才是。要不然,赵官家颜面何存?”
张崇巍大惑不解,夏已立国,和宋早成水火之势,给赵老二留什么颜面?
不过杨继业一语说罢,便不想再说,张崇巍只好把这个闷葫芦憋在了心里。不出张崇巍所料,麟府守军早已得了消息,正严阵以待。由横山下去,俱是借助天险修建的一处处堡寨烽燧,同横山不同,这些堡寨都借助地势,依托险要修建在一处处必经要道上。
偶有几处堡寨救人心切,被夏军混进城去,但是宋军将领也都是久经战阵,并非平庸之辈,消息通过堡寨烽燧间的通道迅速传递开去,再往后去,各处堡寨便闭门坚守,不放宋军入城,只将他们放过,后面但有穿着夏军服饰,打着夏军旗号的队伍,便以弓弩一阵招呼,如此一来,切断了夏军内应与外援的关系,内应就算跟着混过去也搅不起什么风浪,进攻只得就此而止。
潘美稳住了阵脚,马上便集结兵力进行反扑,依托各处堡塞相互呼应,已被夏军占领的几处堡寨彼此间都是切断了联系的,很难据而坚守,夏军被迫后退,放弃了刚刚占领的这几处要塞撤回横山,双方分别以横山和麟府为据点,再度进入僵持状态。一切,又回到了两个月前。
第二十九章 焦头烂额的赵二叔
汾州驿站,远远三骑飞驰而来,到得驿馆前飞身下马,寒冬天气,那马却遍体大汗,四条雄健有力的马腿突突乱颤。马上的骑士纵身下马,先是一个踉跄,被驿站的人急急扶住。
驿馆的人训练有素,当下便有人捧了温盐水来,又有人帮助他们解下肩上的褡裢,返回房中急急装上肉干馒头一类易携带的食物,又有人牵走战马,另牵了三匹鞍鞯齐全的新马来,三个背插小旗斜背信筒的军使接过瓢来咕咚咕咚痛饮一番,这时驿馆的人已七手八脚把褡裢系在他们肩上,三人把瓢往驿使怀中一扔,转身接过马缰,纵身上马,奋力一鞭,又复狂驰而去。
“怎么这么急,莫非夏州城已经打下来了?”一个驿兵望着三个信使绝尘而去的背影疑惑地说道。
“啪”地一下,他的后脑勺挨了一个老驿丞一巴掌,驿兵哎哟一声,摸着后脑勺道:“周大叔,你打我作什么?”
“谁让你小子不长脑子?”老驿丞骂了一句,嘟囔道:“如果真个打下了夏州城,这样的大胜仗,就算他们再累,一路上也要大声报捷了,能这么蔫头耷脑的?依着我说呀,怕是吃了败仗了……”
“能么?”那驿兵有些不相信地道:“朝廷十万大军呐,就凭河西那个什么什么夏国,能打得败咱们潘大将军?”
“瓦罐难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上亡啊,”老驿丞喃喃地道:“我周侗当了一辈子的驿兵,这双老眼还没花呢,瞅这情形,咱们不止吃了败仗,恐怕还是……大败仗呢。”
“啪!”
一个圆似月魂坠,轻如云魄起的上品刑窑茶盏被赵光义摔得粉碎,震怒的声音在整个大殿上咆哮:“十万禁军,十万禁军啊,朕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十万大军,就这么葬送在他潘仲询的手里!回到府州的残兵败将不过两万余,我大宋从未吃过这样的败仗,我大宋的将领从未遭遇过这样的败绩!惨败!这是惨败!谁允许他擅自退兵的?擅作主张,损兵折将,罪该万死!”
众文武俯首躬腰,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赵光义怒气冲冲一拍御案,伸手指向曹彬,喝道:“曹国华,你是枢密承旨,你说,潘美该当何罪?”
皇帝问到头上,曹彬便不能不言了,他捧笏出班,沉声说道:“圣上,潘美的奏陈军报已到,臣仔细看过,潘美虽败,非因擅作主张退兵之故。实因我军冒进,战线延长,自横山而至夏州数百里荒原无我一处堡垒要塞,莽莽雪原,敌骑纵横往返,来去自如,断我粮道,劫我辎重,前方十万大军已不克久持,潘美当机立断,果断退兵,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只说了一半,赵光义脸上便是一红,冒进?宋军为何会冒进?他曾一连三天,连下三道圣旨催促潘美急进,曹彬这么说,难道潘美损兵折将反成了他的责任?
赵光义恼羞成怒地道:“狡辩,纯属狡辩,朕只问你,潘美未奉诏谕,擅自退兵,以致中敌埋伏,损兵折将,该当何罪!”
曹彬鼻翼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上,说道:“治军当严,赏罚分明,潘美打了败仗,理应予以严惩。”
赵光义神色刚刚一缓,曹彬话风一转,便又说道:“但臣以为,赏罚分明,亦须有度。赏无尺度,便会滋生骄逸,放任乖戾;罚若无理,也必流于粗暴,失于偏颇,有失赏罚之初衷,诚不可取,总要赏罚明辨,赏罚合理,才能令人心服口服,亦可警尤他人。”
赵光义脸色一冷,森然道:“曹国华,你这是在教训朕么?”
“臣不敢!”曹彬腰杆儿又弯了弯,声音语气更加恭敬,但仍执拗地道:“臣仔细看过军报,扪心自问,换了臣是潘美,当时情形,唯一选择,也只有壮士解腕,马上退兵。哪怕明知退路上设有陷阱。”
赵光义冷笑:“就这么退兵?把十万大军送进虎口,逃出区区两万人,这也叫壮士解腕,笑话!天大的笑话!这是把整个身子都扔给了人家,只逃出一条手来!”
曹彬身子又欠了欠,几乎快成九十度角了:“圣上,臣以为,断的不是全身,仍是一只手。”
卢多逊,张洎、薛居正、吕馀庆、罗克敌、党进等人都替曹彬捏了一把冷汗,赵光义听了却是气极而笑,他倒没有马上大发雷霆,反而缓缓坐回龙椅,寒声道:“八万人只算一只手,两万人倒算是全身而退了?好,你且说说,让朕听个明白。”
“是!”曹彬缓缓直起腰来,一直这么哈着他也吃力:“圣上,潘将军十万大军聚于夏州城下,困住杨浩,而其军营距横山绵延数百里,皆是莽莽雪原,那是夏国骑兵的战场。如果潘将军没有当机立断,立即退兵,那么就需要后方不断地起运粮草辎重,以藏书网供应前军所需。
如此一来,粮草军械、甲仗军服就只能一批批地不断落入夏军手中,夏军借我宋国财物,以战养战,不断壮大,此消彼长,我宋国纵有百年积蓄,也禁不起这么不断的消耗。而前军得不到补充,冻饿乏力,漫天风雪就足以将这十万大军活活困死在夏州城下,到那时便连这两万人也不得生还了。
又或者,潘将军可以将前敌情形速报与圣上,朝廷命麟府守军予以接应,又或者再遣军队,确保其从容退却,然而,往返京师旷日持久,再调大军劳师远征,非旬月可及,待得大军赶到,已是春暖雪消时节,军中余粮岂能支撑如此久远?
若动用麟府两州守军赴援,亦不可取。麟府两州守军有限,以有限之兵力据坚城而守,可拒十倍之敌,敌无可趁之机,若使其弃城出城,杯水车薪,与潘将军并无多大助益。麟府守军一出,敌骑纵横,北出浊轮川,南出弥陀洞,一日之内便可快马赶至麟府,轻易夺取城池。到那时,后路已绝,百里雪原任由敌骑肆虐,不但潘美十万大军尽丧于河西,麟府两州也将再度沦落敌手。
这还只是臣就河西形势而言,尚未考虑辽国举动。辽国突然移驻大同四万铁骑,距我雁门,朝发夕至,虎视眈眈,居心叵测,如果我朝中再出大军羁縻于河西不得脱身,又或者麟府两州尽丧,雁门关侧翼暴露于夏军面前,辽国会有何举动,殊未可料,但是可以预料的是,他们不动则已,一旦出动,我宋国将陷入全面被动,因河西一隅之战,而举国陷入泥沼之中。圣上,这是杨浩设的一盘死局,不死不休啊。”
赵光义怒火万丈,最痛恨处正是潘美不曾求旨便擅作主张,如果他真把十万大军都安然带回来也罢了,结果却损兵>折将惨败而归,要是事先禀与他知道,这边从容安排,调兵遣将,怎么也不致于惨败若斯,听了曹彬这番分析,他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看清曹彬脸色,他心中憬然一动,忽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曹彬如此卖力地为潘美说话,纯是出于一片公心么?哼哼,他.们之间,好象并没有这么和睦吧?这些前朝老臣,不管私交如何,现在是抱成团儿啦……”
难怪赵光义这么想,潘美有从龙之功,先帝在时,就是心腹重臣,曹彬是赵匡胤坐了天下之后从后周军中接收过来的,并未参与陈桥兵变,而且曹彬的从母(姨),是后周太祖的贵妃,有这么两层关系,虽说他文武全才,品德高洁,但是最初并未受到赵匡胤重用。
及至后来,赵匡胤已坐稳了江山,渐渐重用曹彬,曹彬也始终没有融入赵匡胤的功臣集团,军中派系的形成十分复杂,可不是并肩打一仗,一齐喝顿酒,就算是同一派系的,因此尽管曹彬职位越来越高,后来居上甚至坐到了潘美头上去,但是赵匡胤一朝有从龙之功的那些骄兵悍将只是敬他,并不服他。
曹彬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和先帝朝的功臣集团只是君子之交,现在可好,党进那个莽夫还没跳出来表示不满,曹彬已竭尽全力为潘美开脱了,这些老将军分明是对自己大肆任用新人,排挤前朝老臣起了戒心。
一念及此,赵光义顿时忐忑起来,相当于河西败局,他更看重的是朝中势力的动向,宋国家大业大,十万大军的损失,给他一年功夫就能恢复元气,可要是朝中掌握兵权的老将们生了异心,一旦出事就是一场内乱,内乱不仅祸及当时,事后的清理排查可能还要绵延几年,最伤元气,而且五代以来当皇帝的大多不是死于外人之手,十之八九都是被自己手下的大将干掉,取而代之的,这不过就是头些年发生的事情,赵光义怎不忌惮。
卢多逊一见赵光义听了曹彬这番话并没有发怒,反而沉思起来,脸上阴晴不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最擅揣摩上意,仔细想了想,自觉把握住了官家的脉搏,便出班奏道:“圣上,曹大人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潘将军是我朝名将,昔日十万大兵横扫闽南三十万汉军,擒其君主,亦是战功赫赫。
此番兵败于河西,曹将军用兵固有错误,不过我朝从未有过北地冬季作战之先例,以致经验不足,受天灾所累才是主因。河西之战可算是我朝北伐西征之草演,总结其中教训,来日再发天兵,伐北辽征西夏,必然无往而不得。不过潘美打了败仗,这罚还是要罚的,臣以为可将潘美贬官三级军前听用,令其戴罪……”
“哈哈哈哈……”赵光义哈哈大笑,摇头道:“朕听国华一言,方才恍然大悟,潘美何罪之有哇?都是朕误听王继恩馋言,险些罪及功臣啊。闻过则喜的胸襟气度,朕还是有的,潘仲询不该罚啊,当赏!”
卢多逊一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正不知该怎么转寰回来,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上御阶,将一件东西递给站班侍立的内侍都知顾若离,又对他耳语几句,顾若离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你说甚么?”
他这一声喊的大了点儿,赵光义虽是笑着说话,其实心中恨极,只是警觉到前朝老臣们目前已前所未有地团结,喜怒不敢形于色,忽听顾若离惊叫一语,隐忍的怒火不由尽皆发泄在了他的头上,赵光义把御案一拍,劈面骂道:“你这大胆的狗阉才,金殿之上,也是你这等人可以高声喧哗的!”
顾若离大惊,连忙跪倒阶上,战战兢兢地道:“奴婢骤闻西川急报,以致失声高语,惊扰圣上,喧哗殿堂,有罪,有罪。”
“嗯?西川急报,何事?”
顾若离连忙双手高高举起一封奏报,御案旁边执拂尘的小内侍连忙接过,转呈于赵光义手中,赵光义展开一看,不由勃然大怒:“……匪众破邛崃关,长驱直入,兵发成都。臣等苦战难敌,为保根本,被迫退出成都,北撤汉州。
成都陷落,西川震动,匪众尽得成都府库给养,声势大振,又抄没豪商富户,缙绅官吏之家财,散于百姓,以致官绅人心恐悚,投死无地。依附逆匪者如雪滚团,一呼百应,今其兵力,恐有八十万矣。逆匪皆刺字于颊,曰‘应运雄军’,众志一心,悍不畏死。
匪势欲盛,纵祸西川,今日取某州,明日陷某县,向风则靡,何啻席卷之易。臣之手中,只余怀安一军,自保不足,剿匪无力,伏请陛下,再发天兵。西川安抚使万松岭、成都知州周维庸昧死百拜!”
可怜这西川安抚使万大人、成都知州周大人也是实在没办法,把敌人说的太弱了,那他们丢了成都就罪该万死,只好把义军无限夸大,其实他们战无可战也是没有办法,朝廷对西川的苛捐杂税一直太重,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收成又少,义军造反有庞大的群众基础,不管打哪儿,总有活不下去的人为内应。
而且宋军当初打下蜀国之后,到处抢掠,斩杀俘兵,名声太臭了,这且不说,因为巴蜀地区地势险要,为防造反,宋国打下蜀国后,把各州各郡的城墙和护城河绝大部分都夷为平地了,西川共二十九个州郡,只留下益州(成都)、梓州、眉州、遂州四座城池,还把城防措施拆得七零八落,一座城池连城墙都没有,试问如何拒敌?
成都陷落之初,这一文一武两个地方长官还想瞒着,因为以往义军不管打下哪儿,抢掠一番马上就走,再逃回山里去,所以他们巴望着义军抢了就走,到时候再回到成都,就说是自己挥军反击,成都失而复得,报到官家这儿也好听些。
谁晓得义军首领童羽听了王小波的建议,大开粮仓赈济灾民,招兵买马到处攻掠,一时间声威大振。以前他们是抢了就走,老百姓只是觉得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这一回开仓赈粮之举大获民心,举家投靠者不计其数,虽说目前没有八十万之众,其实三四十万总是有的,只不过这都是举家投奔的,真要论起来,能打仗的没多少。
万松岭和周维庸可不管那么多,不但把这些人都算成了士兵,而且还翻了一倍,令人急急报上京来。
赵光义听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手,伸手抓起一方“紫花夜半吐虹霓”的端溪古砚,狠狠掼到了金砖御阶之上:“万松岭、周维庸,弃城而逃,避匪如畏虎,罪该万死!”
赵二叔在金殿上砸锅摔碗的时候,杨浩已驾临横山,巡阅三军。
在杨继业和张崇巍的陪同下,杨浩沿横山一线巡阅各处堡寨,又会见横山诸羌部落首领,对他们没有附庸宋军的立场表示赞扬和嘉奖,一番封官许愿,赏赐财帛总是免不了的。
几天之后,杨浩才来到横山防线的最北端丰台谷,这里是夏、辽和府州交界之地,府州如今在宋军掌握之中,远远三箭地外就可看见宋军依山而建的堡塞。夏军这边也是倚山建寨,戒备森严。
站在山寨中眺目北望,一片雪原,就是辽国的疆域,一条河流自雪原蜿蜒而入夏境,这条河就是浊轮河,直抵夏国境内的浊轮川。此时河水已经结冰,成了一条巨大的冰龙。
杨继业指点道:“圣上,那边本是折家的丰台寨要塞,如今驻扎有宋军三营兵力,咱们这边部署的兵力大体相当,守将就是犬子延训,往北去,是辽国的疆域,这片土地比较丰沃,春夏之交,辽人会有部落来此放牧,不过此时天寒地冻,那边是没有人的。”
杨浩点了点头,说道:“宋国吃了这个大亏,绝对不会就此偃旗息鼓的,哪怕是做做样子,必然也得挥军再来,不过这场仗打到现在,再要继续舞枪弄棒的话,他们打不起,咱们更打不起,真要不顾一切,可就便宜了契丹人。大家坐下来打嘴仗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你是武将,只管为朕守好横山,这耍嘴皮子吐口水的事,朕自己来。”
杨继业听得笑了起来,就在这时,立在高处望楼上的士兵忽然举起牛角呜呜地吹了起来,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即从营房中跑了出来,披甲执仗赶赴工事,杨继业面皮一紧,急忙道:“护圣下退往后寨!”
张崇巍紧张地拖起杨浩就走,却被杨浩按住了他的手,杨浩眯起双眼往宋营看去,宋营那边毫无出兵的动静,倒是这边号角一响,那边的士兵也纷纷赶往前哨工事,准备御敌。
这时望楼上的士兵又用旗子向下面打出旗语,杨继业一看,不禁讶然道:“敌众自北方来?”
杨浩伫立望去,片刻功夫,就见北方雪原上潮水般的大军蜂拥而来,片刻功夫就到了这片三角地带,一时间山谷中旌旗招展,人喊马嘶,当中一杆大旗,上面以契丹文和汉文写着两行大字:“北院大王耶律休哥!”
杨浩的下巴忽然有点发酸,当年耶律休哥一对钵大的铁拳往他身上招呼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第三十章 蛰伏
辽人到了谷前空旷之处,策马纵横,一阵喧哗,颇有先声夺人之效,紧跟着后边大队人马赶到,就在宋夏两国军队面前大剌剌地扎起了营寨。张崇巍仔细看了片刻,回首对杨浩道:“圣上,这支人马打得虽是辽国北院大王的旗号,不过看其营盘,并无北院大王的规制,似乎只是一支先头部队。”
杨继业蹙眉道:“北人来此作甚?若是图谋宋国,屯兵大同威慑雁门才是道理啊。”
杨浩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露出笑意道:“看这支人马至少在五千人上下,辽人派了这么多人马屯扎于此,总不会是来看风景的吧?呵呵,由他去吧,咱们只管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是!”
杨浩返身便走,走出几步,回头又道:“宋人不管有意还是无心,总要与咱们再打几仗的,其中的分寸,你要拿捏得住。”
杨继业做为横山前敌总指挥,是少数几个知道杨浩要先立国,再逊位乞降,蓄力生息,直至再度称帝的完整国策的人,自然明白杨浩这番话的意思,连忙答应一声。
杨浩懒懒地瞟了眼雪原上星罗棋布正在迅速扎起的一处处毡帐,笑道:“走吧,来的既不是耶律休格,朕也懒得露面,咱们回去。”
“圣上。”杨延训匆匆追上来:“圣上,我宋夏两国大营成犄角之势,臣看辽人扎营之处,不偏不倚,未必便对咱们心存善意,若是辽人挑衅或者发难,臣该如何应对?”
杨延训并不了解上层的最高意图,他是丰台谷守将,眼见辽人扎营之处占据了这处三峰对峙的第三个山角,其堑壕拒马等物的摆设位置,不止针对着宋人,根本就是把夏军也当成了假想敌,顿觉辽人来者不善,而此前杨浩未称帝时不但曾经与辽人一同攻打过银州,此番立国之后第一个遣使建交的就是辽国,所以对各种不测之反应,该如何掌握,他觉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
杨浩颇为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能想到这个问题,能提出这个问题,这个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一个只会打仗只能打仗的人,充其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把趁手的刀,唯有肯动脑筋,肯思考战争服务之目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帅才。
难得啊,这个当初他勤王伐汉时破坏桥梁,险些死在他前锋手下的小将,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眼光和缜密的心思,杨家儿郎随便拉出一个人果然都是独挡一面的人才,真不知道老杨整日里备战练兵,整夜里忙着造人,哪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教出这么杰出的子孙来,估计这功劳十有八九都是那位“折老太君”的,等儿子再大些,不如让这位杨夫人帮着管教管教,不是说易子而教嘛,从小养在深宫,翅膀硬不起来。
杨浩一边想着,一边拍了拍杨延训的肩膀,微笑道:“记着,这座山是你的营寨,山下那条浊浪川以西,俱是我夏国领土,来犯者不管是辽人还是宋人,一视同仁!若是他们寻衅滋事,也勿需忍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话听着提气,杨延训虽然文武双全,但是毕竟年轻所盛,一听这话大为欢喜,连忙立正应道:“臣,遵旨。”
杨继业有些不安地道:“圣上,臣在汉国时深知辽人习气,辽人一向骄横,纵然?奉诏赴援汉国,也是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如果他们偶有寻衅滋事之举,却未必就是有心惹是生非,犬子年轻气盛,圣上给他这道旨意,万一真与辽人交恶……”
杨浩睨了他一眼,问道:“怎样?”
杨继业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如今虽将宋人赶回横山以东,但是以宋国之强横实力,却不算伤了元气,欲遏宋人贪婪之心,圣上还须借助辽人之势,正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此时实不宜与辽人多生事端。”
杨浩微微一笑,信步走去,漫声道:“借势嘛,有明借暗借,阴借阳借,直借曲借,强借软借……,有些人是属驴子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非常人就得用非常法儿,对耶律休驴嘛,不用太客气。”
杨继业站在那儿苦笑不已,杨延训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对杨继业道:“爹,圣上在说什么?”
杨继业叹道:“莫测高深,爹也不懂。”
杨延训讪笑道:“那爹笑甚么,儿还以为爹听明白了。”
杨继业微窘:“爹之所以发笑,是因为发现圣上最近忽然添了个毛病。”
“什么毛病?”
“给人起绰号……”
成都失陷,赵光义可不能等闲视之了,然而派何人去西川平叛,这主将人选却煞费心思,最可意的自然是他一手提擢起来的罗克敌,不过自从他感觉到潘美、党进、曹彬等这些前朝老臣似有结党之势后,哪里还敢把罗克敌派出去。
何继筠、李继勋、赵赞、王全斌……,这都是名将,可惜,这两年这些老将跟赛跑似的,一个个都去了西天。党进?这老货倒是能打,不过……潘美现在领兵在外,再给党进一支大军把他也打发出去?关中紧捱着巴蜀,老三赵光美如今正在长安府呢,万一这些老臣们……,不行,绝对不行!
赵光义思来想去,觉得崔彦进也不错,可这主意刚想出来,还没等拿到金殿上议一议,就先被宋琪、程羽等一干心腹给否决了,想当年兵进西川的首功之臣就是王全斌和崔彦进,这两个人不但能打,而且可算上最熟悉蜀国山川形态势。
然而巴蜀百姓之所以如此仇视宋人,屡屡造反,最直接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巴蜀赋税过高,要知道那些苛捐杂税早在还是蜀国的时候就是这么多,宋国占领巴蜀后只是故意装糊涂,没有把宋国其他地方并不存在的这些苛捐杂税给取消罢了,蜀人之所以再三造反,这根儿就在王全斌身上。
王全斌入蜀后烧杀抢掠,又坑杀降俘逾千过万,从此和蜀人结下了深仇大恨,这才是蜀人屡屡造反的直接反应,如今王全斌死了,崔彦进可是他当年的副将,如果把崔彦进派去西川,那不是变相地把蜀人往造反的童羽身边推么?
赵光义一想也是道理,最后只好选了大..将郝崇信为主帅,王政忠为先锋,又命程羽为监军,领禁军五万,并持节节制西川各路地方兵马,一刻不停杀奔西川去了。
西川战事骤急,可不只是两面用兵那么简单,辽国在宋夏战事正酣的时候突然增兵大同,到底意图何在,赵光义一时还有点搞不清楚,横山之战恐怕得搁置下来了,然而宋国刚刚在夏国手上吃了一个大败仗,若是就此偃旗息鼓,如何向天下交待?更不免要让四邻诸国看轻了,就算硬着头皮也是要打一打的。
曹彬在朝堂上的态度引起了赵光义的警觉,阵前换将本是大忌,何况如今潘美领兵在外,大权在握?赵光义打消了原来的念头,下旨严厉斥责了王继恩一番,罢其监军之职,仍返河北任观察使,另遣宋琪任监军,他本想调郭进赴麟府,奈何雁门关军情紧急,只得派出老将定国节度使宋偓赶赴麟府,只象征性地带了一万五千人马,其实是要他节制西北六路边军,以分潘美之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西北战局如何进展已可想而知,不管如何,至少麟府两州已经落入赵光义的囊中,总算是颇有斩获,要不是在黑蛇岭丢了六万大军,遭致一场惨败,迄今为止,这场战争还是非常风光的。
北人凶悍,远较南人难敌,当年太祖皇帝亲征北汉,北汉数万兵马,几座破城,都能让他无功而返,赵光义自问此番对西北用兵,还是功大于过的,如今所虑,只是如何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罢了,若论国家实力,他不信区区一个新立贫瘠之地的夏国,能耗得过他的大宋。
崇孝庵的香火很旺盛。
崇孝庵本就是一座极有名气的寺庙,再加 4e0a." >上地处西郊,不是汴梁中心繁华所在,所以殿宇庞大,占地很广,虽说这里是尼姑庵,僧众不及大相国寺那种极富盛名的男性出家人所在僧侣众多,但是汴梁有百万人口,基数庞大,因此这最出名的尼姑庵里僧俗弟子也就不少了。
这里本有持戒修行的女尼和俗家弟子一百五十多人,自从永庆公主在此出家修行,朝廷下了大力气修缮翻盖,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这里的香火更加旺盛,来此剃度修行的女尼也日渐增多,如今人数已有二百八十多人了。
此刻,正有一位崇孝庵的大施主又来进香了。
庵外爆竹声声,新年的气氛仍然十分浓郁,庵中,庵主定如大师,也就是永庆公主亲自接见了前来进香的这对老夫妇。这对老夫妇是高员外和高夫人,夫妻俩都是佛门信徒,不管走到哪儿,老夫妻手中一串紫檀念珠总是少不了的,平素里修桥补路,赈济乡里,是出了名的善人。
高员外夫妇俩本来是大相国寺的护法施主,自打公主到了崇孝庵,那可是金枝玉叶啊,这层身份可比把佛祖塑得金光闪闪更具号召力,从此老夫妇就把这崇孝庵当作了平素礼佛参拜的佛门圣地,每一回来,老夫妇出手就是一千贯的香油钱,出手如此豪绰的信众自然是佛门弟子最为青睐的人物,就算永庆是公主身份,如今成了崇孝庵主,高员外夫妇对本庵贡献如此巨大,那也是要十分礼遇的。
此刻,定如小师太就在住持禅房里,亲自接见款待这对老夫妇。永庆身边只有一个原来在宫中时就侍候她起食饮居的宫女林儿,此刻也被打发了出去。永庆刚到崇孝庵的时候,赵光义还让皇城司暗中注意崇孝庵的动静,但是真正的原因皇城司自然不会知道,他们只道是官家关心皇侄女的安全,对这个命令不敢不上心。
然而他们只能派些人在崇孝庵四下活动,注意庵内来往香客的动静,无法更进一步,准确掌握永庆的一举一动。两三年下来,崇孝庵从无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永庆本就是一个女儿家,赵光义对她忌惮有限,便也放松了管制,现在皇城司已很少派人来崇孝庵附近占卯了。
永庆一身缁衣,秋水湛湛,颇有些佛门得道高人的气派,高员外夫妇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气度雍容,和颜悦色,也是一对长年吃素的在家居士,这样的人相逢于佛门,说的理应是经义教理才是,不过如果有人现在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却一定会大吃一惊。
“高员外,我现在愿意按受你的援手。”
白发苍苍的高员外喜形于色:“公主同意了?那就好,那就好,草民马上……”
“且慢,我还要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高员外的神色一下子冷静下来,公主要他帮忙去做的事,又岂是容易办到的?高员外未敢一口答应,只是问道:“不知公主所托何事?”
永庆缓缓地道:“我弟德芳已年满十六岁,我要你发动你们的力量,造出声势,迫官家封王。”
高员外诧异地道:“封王?公主既已答允了草民的安排,又何必在意今上所封的一个王爵?这个……”
“本宫所图,你不必管。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只要你们办到了,我就按你说的去做。”
高员外与夫人对视了一眼,一根根地捻着胡须沉吟起来,永庆亮晶晶的双眸微微向他一瞟,端起茶来缓缓喝了一口,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高员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方重重一点头道:“好,草民答应了。不过……是否封王,决定于今上,草民不敢保证……”
永庆双眼微微一眯,淡淡地笑道:“你放心,那个人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做李世民第二,不但在文治武功上以李世民为目标,而且希望自己也能像李世民一样彰功扬过,让后人只记得他的好,不记得他的过。如果你们真如你自己所说,拥有如此庞大的力量,那么只要你们发动士绅公卿,造出声势来,他就算心里头再不愿意,这个名声他也是要顾的。”
“好!”高员外白眉一耸,说道:“我们尽力而为,但愿一切尽如公主所料。”
起身送了高员外夫妇出去,永庆站在廊下,双手合什望着高员外夫妇离去的方向,半晌,眼帘微垂,看向院中正在扫雪的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可僧帽下后颈处隐隐露出的一绺秀发,显示着她的身份:这是一个皈依三宝,但尚未持戒的俗家弟子。
永庆静静地凝视她一阵,开口唤道:“丁玉,把贫尼禅房的茶水撤了。”
那正埋头扫雪的清秀女子闻声抬头,向她微微一笑,轻轻放下扫帚,便步履轻盈地踏雪走来……
第三十一章 人人都在算计
那个叫丁玉的俗家弟子进了庵堂,永庆随之而入,顺手掩上了房门。
丁玉似也知道她唤自己进来并不是要让她收拾茶水的,一进房,便转身望向她,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殿下可是已同意了在下的计划么?”
永庆微微颔首:“不错!”
丁玉欣然道:“好,那我马上去为殿下安排。”
“且慢!”
永庆唤住她道:“不止我和皇弟要走,我的母后也要一起离开。”
丁玉吃了一惊,说道:“皇后娘娘?这恐怕……深宫大内,要把皇后娘娘带出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永庆道:“如果我的母后到了这崇孝庵呢?”
丁玉沉吟道:“那样的话,自然比宫中要容易一些,可是……尽管皇后娘娘如今不是统率六宫、母仪天下的当今皇后,一旦出宫,必然也是鸾驾隆重,而我们就算能把娘娘劫出来,甚至出了汴梁城,此去河西,山高路远,想要在官兵手中脱身也是大不易。如果施计悄然带了公主和德芳皇子走,只要抢出一两天的时间来,成功的希望就大多了。”
说到这里,丁玉对永庆认真地道:“我主虽已自立称帝,实是迫于无奈,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先帝的恩典,没有忘记娘娘和公主对他的呵护关爱,我主安排我们潜伏于京师,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公主和德芳皇子救出去,以报先帝娘娘和殿下的关心厚爱。
当今圣上心胸狭隘,猜忌心重,前朝皇子柴氏、蜀国废帝孟氏、南唐废帝李氏,乃至先帝和公主的皇兄德昭,个个死得蹊跷,说起来背后似乎都有当今圣上令人生疑的举动,如今二皇子渐渐长大,恐怕当今圣上的猜忌之心又起,早晚还是要对他下手的,要救一个皇子离开已是难如登天,如果再要娘娘同行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呢。为安全计,还是请公主打消这个主意吧,当今圣上爱惜羽毛,容不得人说三道四,不会悍然不利于一个对他无甚威胁的宋皇后的……”
永庆打断了她的话,断然道:“如果母后不能离开,永庆和皇弟德芳也不会走的!如果丁姑娘办不成这件事,那么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你可以离开了。”
“公主……”
永庆转身就走,丁玉连忙唤住她,低头思忖片刻,轻轻一顿足道:“公主真是难煞人了,也罢,我答应你就是,只是这一来路上便少不得一番腥风血雨了,原来拟定的计划都要全盘推翻,事关重大,公主还要容我等仔细思量一番,详细做番准备才是。”
永庆转过身来,缓和了颜色道:“那是自然,我想在不引起今上猜疑的情况下把娘娘和皇弟齐聚于崇孝庵,也需先做许多准备,你们自管去商议,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丁玉苦笑道:“万全之策么?唉,在下尽力而为便是了。”说完向永庆拱了拱手,便匆匆走了出去。
丁玉,是新近刚刚皈依三宝,尚未持戒的一个俗家弟子,据说她是一个孀居的妇人,本在东十字大街上开了一家酒坊营生度日,谁知道被禁军中一个太尉垂涎于她的姿色,常来骚扰,未几,那太尉家中又找上门来打闹,她一个寻常妇道人家,如何能与那官宦人家对抗,只得匆匆了结了生意,走投无路之下,才来出家修行。
这只是她对外公开的说法,至于真实身份如何,便不足为外人道了,至少永庆公主就知道她绝不是一个寻常的民妇,而是河西杨浩派来京城潜伏的人,只是她这层身份,永庆是绝对不会对人透露的。
看着丁玉出去,永庆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内间,内室香案上,供奉的观音大士像下面,便是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的灵位,永庆拈起香来,在烛火上点燃,轻轻煽灭香火,把香插在香炉中,默默于灵前合什行礼。
后面,悄然走进了侍候她起食饮居的心腹女尼林儿,林儿站在她身后,也向观音像和太祖灵位合什行礼,礼毕起身,这才对永庆悄声道:“公主,您……答应了他们么?”
永庆慢慢转过身来,语调有些低沉地道:“我已经看透了,父皇驾崩之后,我们一家人,就只得任人摆布了。当今官家厚待我们,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其实,不过是利用我们达到他欺瞒天下的作用罢了。高员外也好,这个丁玉也罢,他们背后的势力,也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在利用我们。哼,他们能利用我们,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他们?”
林儿讶然道:“利用他们?”
永庆冷冷一笑,一双粉拳慢慢地攥了起来,有些激动地道:“不错,今上在位渐渐久了,我们一家人的作用也就渐渐少了。我兄弟德芳已经长大了,长大成人了,也就成了当今圣上的眼中钉,我担心……他早晚会被那奸人所害。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该为他好好打算打算,在这些自以为可以操纵我一家人命运的人眼中,我永庆,始终都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公主,可是……我也会长大的,不是么?”
崇孝庵最后一处院落的一间偏殿,一个女尼正在井边打着水,井台上洒的水都结了冰,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大跟头,要是运气不好,一跤跌进井里,又没有人看到的话,那就连命都没了,品秩比较高的出家人是不会亲自来做这种力气活的。
这个女尼刚来不久,而且是个哑巴,她来庵中挂单,却连话也不会说,只能比比划划,本来知客僧是要把她赶走的,还是住持定如师太看她可怜,大发善心,把她留了下来。这处偏殿住的都是寒冬季节衣食无着流落街头的老妪丐妇一类的人物,主持师太收容了她们,指定她们住在这处偏殿,不得随意走动,庵中派了几个小尼来照料她们,这个哑巴女尼也是其中之一。
一桶水提上来,摘下挂钩,双手提着水桶正要小心地走下石阶,那哑巴女尼忽然站住了,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已静静地站了一个女尼,正是这里的庵主定如大师,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的亲生女儿永庆公主。
四下没有旁人,永庆凝视着这个哑巴女尼,忽然问道:“你的伤……已经好了么?”
哑巴女尼轻轻点了点头,严冬季节,双手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一会儿功夫就会冻得通红,尤其是沾了水的时候,可是她的手有点例外。
永庆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和她清秀的容颜颇不般配,那双手比起普通女人的手足足大了两号,皮肤有些粗糙,但是那双手的肤色一点都没有变,沾过水的地方正在冒着腾腾的热气,好象那双手就是一对填满了燃烧正炽的炭火的怀炉。
永庆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声又道:“那么,你就在这里耐心地待着吧,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那个哑巴女尼一双天生的桃花眼立即变得神光湛湛,凌厉的竟然让人有些不敢逼视:“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哑巴女尼竟然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她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粗糙沙哑,有些像是男人的声音。
永庆道:“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我现在还说不准具体的时间,地点么,就在这崇孝庵!”
哑巴女尼目光闪烁了一下,瞳孔缩小如针尖,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双手去提水桶,好象费了很大的力气,怯弱不胜地从井台上一步下向下挪去……
潘美向官家递上奏表的时候,就预料自己会受到严惩,已打好包裹准备发配岭南终老此生了,不想官家的圣旨下来,倒把王继恩训斥了个狗血喷头,免了他的监军之职,打发回河北专心为雁门关的郭进和麟府屯驻的大军筹措粮草去了。
对他这个损兵折将大败而归的三军统帅,不但未予责罚,反而充分肯定了他果断退兵的正确性,嘉勉之余,令他稳住阵脚,重整旗鼓,打上几个大胜仗,还夏军以颜色。对于官家如此反应,潘美大感意外,不久才得知曹彬为他仗义执言的举动,潘美感激于心,有心打上几个漂亮仗,一雪黑蛇岭一箭之仇。同时对官家的宽宏和曹枢密也算有个交待。
新来的监军宋琪也是官家的心腹,对王继恩,潘美多少还带着几分轻蔑,毕竟是内宦出身嘛,而宋琪可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而且是官家还在潜邸的时候就予以重用的人物,潘美也不敢怠慢了他。幸好此人虽不懂军事,却从不对军事胡乱插嘴,调兵遣将方面的事完全放手由潘美去做。
而新来的定国节度使宋偓也是一员身经百战的老将,用兵虽不及他潘美,却也不是易与之辈,虽说此人军阶地位不弱于他,有些不好指挥,不过宋偓此来,主要是节制宁化军、晋宁军等六路边军,有他统一辖制六路边军,总好过六路边军各自为政。
在这样的情况下,潘美倒也取得了些战绩,被夏将沐丝、边一狼、韩坚、李从龙等人占据的横山东线几处堡塞一一被他夺了回来,不过继续向前进入横山之后,战事就不再那么顺利了。在横山上利用各处险要地势,当初宋夏两军对峙时修建了大量的堡垒烽隧,夏军败退,宋军镇守横山时再度进行了坚固整修,而今夏军用计夺回了横山,对这些坚固的堡寨烽隧三度进行了翻修,这些地方已坚若磐石。
再加上进入冬季后漫山大雪行动不便,想要发起攻击更不容易,宋军再三发起猛攻,可是痛失八万大军之后,麟府两州的机动兵力已十分有限,尽管潘美亲自率军不断发动大型战役,成效仍是极微,其脚步仍是止于横山脚下,有鉴于此,潘美会合监军宋琪,副帅宋偓仔细商议一番之后,决定暂时停止大型攻势以候良机。
眼下赵光义因为前朝老臣们的私下结盟暗生忌惮,西川愈演愈烈的乱民叛乱严重扯了他的后腿,对横山战事赵光义从心底里感觉头痛,颇有些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的鸡肋感觉。可是杨浩本是宋臣却悍然自立,这已触及了大宋朝廷的底线,是赵光义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行为。
哪怕他现在无力继续西进,这敲敲打打的行为也是必须要做的,能不能打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态度是另一回事。宋琪做为赵光义的心腹,对他这个心态十分了解,可是眼下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实在不宜继续发动攻势,所以他也赞同暂停进攻。
在把与潘美宋偓商议后的详细分析密报于朝廷的同时,宋琪又以一枝妙笔,同朝廷上了一份公开的奏报,其中极其夸张地描述了一番宋军如何反败为胜,夺取横山东线几座堡寨,把夏军赶回横山的战绩,算是为官家此番用兵西北的失败进行了一番粉饰。
朝廷把宋琪的奏表印到邸报上传抄天下,使得尽人皆知。不过与此同时杨继业多次发动反击,倚仗地利予宋军以痛击的战报,却被朝廷方面选择性忽视了,在朝廷这种有选择地舆论引导下,黑蛇岭大败造成的负面影响渐渐消失了,在平民百姓看来,朝廷仍有余力打过横山去,只不过因为天寒地冻,所以暂时休兵,不止是平民百姓,就是许多中低阶地方官员也是这种乐观态度。
于此同时,辽国出兵直抵宋夏两国营前的举动,也使得宋国朝廷十分敏感,赵光义亲自召见了辽国使节斥问辽国在宋夏交兵之际出兵西北之意图,辽国使节早已得到了上京的吩咐,马上对此做出了答复:宋夏两国交兵,做为其近邻,辽国有权为保障其国土和国民安全,派兵驻守于边境,密切关注交战双方之进展。
这不痛不痒的回答如何能令人满意,两国使臣为此打了几回嘴仗,只是彼此各有忌惮,所以都还克制,没有上升到更严重的外事纠纷程度。这种情况下,宋夏两国在军事上暂时保持着对峙,宋辽两国在外事上暂时保持着僵持,河西的严峻形势因而进入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期。
然而这个微妙的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如果不是在三国交界的丰台口发生了一桩意外,那么赵光义此时会以驼鸟心态,暂时无视河西僵持的战局,静下心来先解决掉西川越闹越凶的乱民问题,同时在内部继续大力提拔年轻将领和中间派将领,用比较平和的手段一步步削弱前朝老臣对军队的控制,而这件意外的发生,却使得赵光义面前出现一片曙光,把他的视线再度拉回了西北。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丰台山三山对峙,中间是一个山谷,又有一道河流穿谷而过,把山谷一分为二,这条大河,河西是夏国,河东是辽国和宋国,宋辽则以宋国占据的那座山峰做为两国的分界线。三国间这种边境的划分,只是沿袭了当年定难节度使辖地、府州折氏辖地与辽国辖地三方的默设界限,那时两国间大多以这些标志明显的山川河流等自然物体做为标志,没有什么界碑界线的。
辽国士兵驻扎下来之后无所事事,每日都在寨外巡狩打猎,有一次他们追赶一头黄羊,越过结了冰的浊浪河,进入了夏国领土,类似这种偶尔越界的情形十分寻常,出于更深层次的考虑,很少会有人视此为冒犯,那些辽军捉到黄羊也就准备返回营寨了,不料夏国的巡弋士兵居然郑重其事地缴了他们的械,没收了那只黄羊,然后把他们递解出境,赶回了河东。
这一来可捅了马蜂窝,辽国人哪吃过这样的大亏,以他们骄悍的性情,要不是因为自家这支队伍与夏国皇帝一同攻打过银州,彼此间算是有份香火之情,他们早就没事找事,欺到夏人头上去了,如今可好,夏军竟敢主动挑衅?
夏军守将赖多福带着人跑到夏军营寨下叫骂一番,杨延训虽把黄羊和缴来的武器还给了他,却正告辽人不得欺入夏境。多福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当时讨回了东西掉头就走,但是当天下午夏军士兵到浊浪河上刨冰取水时,他却带着百十个亲兵冲上来一阵拳打脚踢,说这浊浪河源头在辽国境内,河西才是夏土,这条河以东连着这条河,都是辽国领土。那些夏国士兵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还被他们捆回去,在这寒冬天气里剥光了绑在营盘栅栏上鞭笞示众。
当初杨延训曾亲口问过杨浩,如果辽人挑衅该如何处置,当时杨浩告诉他八个大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时杨浩还以为杨延训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孰不知倒不是杨延训如何的思虑长远,实在是他本是汉国将领,而汉国每次与宋国交战,都会向辽国那位父皇帝乞援,辽人每次派了兵来,都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除了没有杀人,其祸害实较宋兵还要为甚。
做为汉国将.99lib.领,杨延训对此有切肤之痛,是以一见辽人赶到,而且在宋夏之间,辽人出兵似乎还是站在自己一边的,这才向杨浩探问自己面对辽人时该有的态度。得了杨浩的回答后,他心里就有了底气,如今自己的人被人家绑去剥光了鞭笞用刑,他身为主将,若就这么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如何还能带兵?当下就带了兵去抢人,人虽然抢回来了,可双方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械斗,各自死了几个人,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
多福把夏军如何蛮横无理挑衅滋事的经过派了心腹迅速禀报驻扎于大同府的北院大王耶律休哥,请大王决断,杨延训也立即把前因后果详细写下,命人速速传报于圣上杨浩。宋军丰台守将岳阳本来正怕辽夏合兵对自己不利,一见双方起了冲突不禁大喜,他虽不便派兵掺和其事,不过让人站在营寨上高声吆喝几声,给辽夏双方的士兵煽煸风点点火却不过就是动动嘴的事儿,在他们有意识的挑拨下,双方冲突越来越激烈,岳阳十分得意,便把此事报给了潘美和监军宋琪。
宋琪不会用兵,但是精于吏治,精于吏治的人对人情事故何等明了?他马上从中发现了问题:辽夏之间如果能因为这些事情造成这么大的冲突,便不仅仅是下层士兵间的纠纷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辽夏双方绝对没有暗中结盟,辽军对宋军没有善意,对夏军怕也同样没有多少善意,同样的,夏军对辽军的到来似乎也并不欢迎,否则就算再多死几个人,从大局着想,双方的将领也会保持克制,不会纵容部下发生械斗,宋琪察觉了这一点,马上把这件事向赵光义做了禀报。
大同的耶律休哥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宋夏双方的战局进展,他离开上京的时候,萧太后曾面授机宜,要他见机行事,尽量保持河西的平衡局势,如果宋夏双方能以横山为界,宋吃不掉夏,夏也赶不走宋,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耶律休格文武全才,并不只是一个英勇善战的将领,萧太后的嘱咐他马上便心领神会。宋国占据了麟府,进逼一步,随时对夏国构成威胁,夏国才会向辽国俯首,借助辽国的势力制衡宋国,这样辽国就能对夏国渐渐施加影响,直至把这个夏国控制起来,就像当初的汉国刘氏政权一样,成为辽国牵制宋国的一枚棋子。
而扶持夏国,使其在横山一线站稳脚跟,就能吸引宋军长期与之作战,宋国将在河西部署越来越多的军队,每年消耗的粮米军饷无数,凭一个夏国就算拖不垮宋国,也必拖得宋国兵疲国困,到那时莫说宋国无力北征幽燕,长期下去,必然要仰辽国脸色行事。此所谓驱狼斗虎,两败俱伤之计也。
谁料宋军急于速战,大军冒进,结果因为战线延长,又适逢寒冬,被夏军坚壁清野,断其粮道,打得宋军大败而归,征西大军元气大伤,这段时间里杨继业依托横山,反而不断向麟府两州宋军发动反攻,宋军兵员不足,又不占地利人和,以致败多胜少,耶律休哥对此了如指掌。
本着谁强就踩他一脚,谁弱就拉他一把,让他们始终斗个旗鼓相当的主意,耶律休哥正欲制造些事端,向夏国施加压力,多福这个消息一送,那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耶律休哥登时大喜,马上就让那亲兵给多福捎去了一句话:“夏人交出伤我子弟凶手者便罢,否则,夺其营寨,逐其守军!”
赵光义收到宋琪的情报,不禁龙颜大悦,凭心而论,八万大军的损失,对他这个天下最阔的大财主来说赔得起,别的地方不说,雁门关现在就屯扎着重兵呢,只是辽人增兵大同,来意不善,他不敢擅自调动罢了,如果辽人和夏人起了争斗,那么……,一念及此,赵光义马上给宋琪下了一道密旨,叫他亲赴丰台,想方设法扩大辽夏两军之争,以牟其利。
赵光义的八百里探马疾驰出京的时候,身在夏州的杨浩把穆羽唤到身边正暗授机宜:“小羽,此去丰台,务必小心从事,既要挑起与辽人正式的战争,还得控制住战火蔓处的程度,一切都要按我方才交待的去做,不可感情……”
杨浩刚刚说到这儿,拓拔昊风怒气冲冲闯了进来,叫道:“圣上,大事不好,丰台山辽军守将赖多福悍然发兵攻我营寨,丰台营失守,杨延训已退守二台山。”
拓拔昊风只道这番话一说,杨浩必然又惊又怒,不料听了他的话,杨浩和穆羽脸上都显出一副很古怪的神气来,两个人互相看看,便有了以下一段古怪的对话:
“圣上,臣……还用去吗?”
“……去吧,让杨继业增一路兵,帮杨延训把丰台寨夺回来。”
“是,那臣去了!”
杨浩嗯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一休哥,知己呀……”
第三十二章 杨浩的阴谋
宋琪接到赵光义的圣旨,还没赶去丰台山,就发觉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按照官家的希望在发展了,夏辽两国打出了火气,围绕丰台山夏军营寨,双方展开了拉锯一般的争夺站,今儿一早辽国的大旗插上了山头,可能到了下午就换成了夏国的龙旗,明天早上睁眼一看,却又换成了辽国的旗帜。
美中不足的是,双方的战火始终围绕着丰台山地区在进行,并没有进一步扩大。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辽国与夏国接壤的领土当然不止这一块,但是其余大部分地区都是沙漠,不止夏国境内北部边区是大片的沙漠,辽国境内西北地区也是一样的地形,这样的沙漠地带,根本无法支撑军队长期作战,唯一的突破口只有一个浊轮川地区,而丰台山就是这个地区的唯一入口。
同时,辽国和夏国也是有意控制住冲突态势,避免进一步扩大战局,夏国不用说了,除非杨浩疯掉,否则决不会想要同宋辽两大帝国同时开战,而辽国出于本国利益考虑,也不想进一步扩大战争局面。辽国现在正在休养生息阶段,正如宋国有辽国这只猛虎在畔不敢竭尽全力一样,辽国同样有所忌惮,不愿把实力消耗在河西。
辽国与夏国一样,同样存在着地广人稀的局面,对辽国来说,中原富庶之地才是他们垂涎的目标,河西之地还不及辽国富庶呢,宋人最为看重的马匹,辽国本身也不缺乏,至于河西作为一条东西通商的重要通道,辽国的贵族阶级目前还远未把东西通商上升到可以派遣大军进行征服的重要性上。
最为重要的是,宋国虽然乐于见到辽国与夏国交恶,但是绝不会坐视辽国一鼓作气灭了夏国占领河西,从而对宋国形成自北而西的大包围。别看宋国现在站在一旁为辽夏之战摇旗呐喊不亦乐乎,一旦辽国真的突破丰台山防线向夏国纵深挺进,宋国一定会跑出来拖他们的后腿,甚至在他们深陷河西的时候大举北伐,向他们的腹心深深捅上一刀。
为他人作嫁衣裳?辽人没有这么蠢。何况宋国在辽国眼中,远比夏国更具威胁,他们不希望夏国壮大,却更不希望予宋国可趁之机。有鉴于此,耶律休哥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战争的规模。
不过宋夏两国在丰台山地区大打出手的消息传回上京,还是在辽国上层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对辽国的出兵,夏国应该感激涕零才对,难道夏人得了失心疯?怎么现在逮谁咬谁啊,宋国正大军压境,他居然还敢跟辽国动手?
辽国上层贵族、官员们大多认为,这个夏国皇帝不像汉国刘继元一般容易摆布,恐怕他就是看出了辽国不会坐视夏国沦落宋国之手,才敢如此肆意妄为,所以纷纷建议太后应予夏国更大的压力,迫其屈服。
萧太后更不相信杨浩如此疯狂,她甚至怀疑会不会是耶律休哥到了西京后,暗施手脚故意向杨浩这个情敌挑衅,激怒了夏国守军才造成目前这样的局面,因为她完全想象不出杨浩有任何理由干出这样疯狂的事来,居然同时得罪宋辽两大强国,虱子多了不怕咬么?
有鉴于此,萧后并未急着绝交,她一面下旨着人出使夏国,直接向夏国皇帝杨浩提出诘问,一面暗中下令命耶律休格严格控制事态,勿与宋国可趁之机。
宋国并没有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趁着辽国向夏国发难,宋军接连对夏国横山守军发起几次进攻,虽未取得大的进展,却也一扫颓势,夏国不但不能再利用横山在握的优势持续向麟府两州发动袭击,而且被迫转入全面防守,处境变得坚难起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夏国刚刚因黑蛇岭大捷为之一振的士气再度陷入低迷,众多的中高层官员不断向杨浩进谏,谏书奏表像雪片一般传到宫中,都认为夏国现在向辽国宣战是不智之举,应该迅速平息辽国方面的怒火,双方罢战休兵,为此就算做出一些赔偿和让步也是应该的。
杨浩这些日子没干别的,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观注着丰台山战事,既要打出影响,又得控制火候,这种仗对杨继业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对杨浩来说,同样如是,他知道自己在玩火,玩不好当然要引火烧身,但是玩好了,却一定是个满堂彩。
论实力他不及宋辽,论发展潜力同样不如宋辽,不剑走偏锋就一点机会也没有。如果他不想重复西夏的历史,夹在宋辽之间委曲求存,直至女真人、蒙古人先后崛起,最后迎来一个亡国灭族,永远沉湮灭于历史长河的命运,这火他就必须玩上一回。
正在这时,种放和丁承宗这两个最忠心耿耿,也是职位最高的近臣也沉不住气了,二人私下先会唔了一番,就目前形势交换了一下意见,探得了对方的心意与自己相同,便马上联袂来见杨浩,向他当面进谏。
二人见了杨浩还未说话,杨浩便笑道:“两位大人,可是觉得朕现在是瘦驴拉硬屎,一味在这苦撑么?”
种放一呆,说道:“圣上知道我们因何而来?”
杨浩指了指御案前堆积如山的奏疏,笑道:“谏书雪片般飞来,朕还不知道二位联袂入宫所为何事吗?”
丁承宗按捺不住地道:“圣上,我国新立,国力薄弱,根基不稳,不能与宋久战,去帝号,降规制,从而结束与宋国之间的战争势在必然,不过臣实未料到圣上采取的办法竟是与辽为敌,其实咱们只要故意打上几场败仗,再就势向宋议和,那就足够了。
圣上要降帝号而求和,宋廷也未必就肯轻易答应的,到那时候,咱们少不得还要借助辽国向宋国施加压力,从而迫使宋国接受这种我们得实惠、宋国得体面的结局,如今却因为小小龃龉而与辽国失和,如此情形下,恐怕会弄巧成拙,假借与辽发生冲突而被迫向宋乞和,恐怕宋国反而不肯答应了。”
杨浩转向种放,问道:“种大人也是这样的看法吗?”
种放道:“是,臣担心,与宋辽两国同时交恶,我们想以降制称王做为让步的条件,宋国反而不会答应了,那样的话,我们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无倚仗可以借助了。”
杨浩颔首道:“两位爱卿忠心可嘉,所虑也甚有道理。只不过……”
丁承宗急问道:“不过怎样?”
杨浩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还记得朕当初说过,务必要夺取陇右,确保我国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以避免宋国对我们发动持续不断的战争,消耗我们的实力么?”
种放和丁承宗对视了一眼,点头道:“臣自然记得,不过此事与发生在丰台山的冲突有何干系>.99lib??”
杨浩道:“怎么没有关系?两者间大有关系。当时你我君臣计议,立国称帝分三步走,第一步先称帝,立下名份大义,以实施河西之治;第二步自除帝号,议和罢兵,休养生息,谋取陇右;第三步,待兵精良足,国力充沛,再复而称帝。其中提到谋取陇右时,你们都提出过宋国必然予以干涉,而朕说过,到时候必有办法使得宋国无暇他顾,使我从容谋取陇右,是么?”
饶是丁承宗智计百出,种放谋略长远,杨浩说到这个份上,他们还是想不通这和眼下发生在丰台山的战事有何关联,不过二人听杨浩此时提起这件事,便知道两者间必有自己尚未看透的一个关键点,是以只是点了点头,屏住呼吸听杨浩继续说下去。
杨浩道:“陇右目下是无主之地,党项、吐蕃、回纥与汉人散居其间,对宋国构不成什么威胁,所以宋国眼下还能容忍它的存在,我们取河西走廊时宋国鞭长莫及,管也管不得,可要是我们想吞并陇右,宋国万无坐视之理。能让宋国不插手陇右之争的,当今天下,除了辽国,谁有这个力量?”
种放和丁承宗越听越迷糊,种放忍不住苦笑道:“圣上这么说,臣是愈发地不明白了,既然圣上认为当今天下能阻止宋国插手陇右的只有辽国,那我们更应该和辽国建立密切关系才是,怎么反要与辽国动兵呢?”
杨浩叹了口气道:“两位,如果我们与辽国建立密切关系,联手扼制宋国,那么我们出兵夺取陇右的时候,?99lib.辽国会发兵直取汴梁,与宋国发动全面战争,从而为我们争取机会么?”
丁承宗和种放想都没想,立即摇头道:“不会。”
杨浩又道:“那么,如果朕向辽国称臣,以辽帝为父皇帝,自称儿皇帝,将为夏国为辽国附庸,辽国肯为我们出兵,倾其国力,正面承受大宋数十万精锐禁军的强大压力,助我们夺取陇右么?”
种放和丁承宗又摇了摇头,丁承宗苦笑道:“怎么可能呢?如果辽国的实力足够强大,又能像控制汉国一样控制我夏国,那么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命我们与其一同出兵讨伐宋国,驱使我们为其所用,待得宋夏两国两败俱伤之际倾其精锐谋夺宋国江山,怎么可能为我们付出这样的代价。”
杨浩笑道:“这就是了,既然我越巴结它,对我越不利,那我为什么要巴结它?”
种放蹙眉道:“圣上,恕臣愚钝,臣还是不明白,就算如此,难道我们与辽交恶,它反而会帮助我们牵制宋军,使我从容谋取陇右么?”
杨浩一脸从容,笑得天官赐福一般,颔首道:“正是。”
种放和丁承宗听了同时进入梦游状态,面容呆滞,眼神连焦距都没有了。
杨浩一看自己的左膀右臂马上就要抓狂,想想许多大事都要依赖他们去做,一些最机密的策略虽然出于保密目的,不能让所有的官员都提前了解,但是如果连他们两个也一直蒙在鼓里的话,他们两个人的消极态度就会逐级影响他们的一级级下属。
如果自己的这个帝国是一个已经发展成熟的帝国也罢了,可是现在刚刚成立,还谈不上什么根基,那样的话难保不会出现预料不到的内部危机,所以仔细地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打算,提前向这两个股肱之臣透露一番,让他们做到心中有数。
想到这里,杨浩便带着他们离开了朝堂,杨浩匆匆称帝,其实不过是建了国号,称了皇帝,因陋就简,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财物铺张,所以具体的东西没有什么太多改变,所谓金殿也就是原来的节堂,节帅府也只是改称了皇宫,其实里面全无变化。
杨浩引着二人离开朝堂,回到自己府中,到了书房中坐下,待人送上茶水,关上房门,这才推心置腹地说道:“辽国虽然强大,却因为内部连年的叛乱而元气大伤,目下正处于休养歇息的阶段,就算许给他们十成的好处,他们也不会南下中原的,更不会因为我们而南下。
相反,宋国以十年功夫,灭荆、湖、蜀、南汉、唐、北汉,吞并吴越,气势如虹,剑锋所至,势如破竹,迄今未逢一败,若说野心,现在宋国远大于辽国。目下,辽国无南侵之意,而宋却自立国之日起,就虎视眈眈,觊觎幽云,如果说现在有哪个国家会主动挑起战争,入侵他国,必是宋国无疑。”
杨浩这话说的十分笃定,事实上也是如此。契丹人当时是外族人,于是在中原汉人传下的小说、传记中,都把契丹人建立的辽国描述的极具侵略性,野蛮、凶悍,却有意无意地虚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被视为正朔传统的宋国,才是当时最富有侵略性的国家。
中原各国并没有哪个有那个实力和野心挑衅宋国,而它们都是被宋国发兵消灭的,不管是宋国也罢,辽国也罢,不管是打得如何冠冕堂皇的旗号,其实质都不过是一个帝国侵略、征服,扩大疆域的战争,‘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赵匡胤早已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战争的本质。
辽国固然民风剽悍,而且宋国立国时,辽国就已是一个疆域庞大实力雄厚的大帝国,但辽国一直没有正式对宋国发起过战争,两国间正式开始战争,是从赵光义北伐开始的。
杨浩道:“辽国君臣当然也算不得善男信女,但是咱们想要谋取陇右的关键是宋辽做战。而我们指望辽国来打宋国,其希望之微,还不如等着宋国去打辽国可能性更大一些。”
杨浩吁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可是河西突然冒出个杨浩来,而且蹬鼻子上脸,居然以宋臣的身份自立称帝了,试问宋国这时还有闲心北侵么?它必然先得铲除我夏国才成,就算咱们乞和投降,除了帝号,仍以宋臣自居,如果咱们和辽国相交甚厚,过从甚密,宋国也绝不会放心北伐。现在,你们懂了么?”
种放和丁承宗都是七巧玲珑的心思,一点就透,听到这里不禁惊愕地张大眼睛,期期地道:“莫非……莫非圣上要……”
杨浩道:“不错,我们只是自除帝号,向宋国称臣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得做足了姿态,比如制造几起内乱,叫宋国认为我们无力外顾;比如比照李光睿的时候,向宋国进贡战马,而且进贡十倍的战马,叫宋国绝不怀疑我夏国还有更大的野心;再比如……与辽国交恶,甚至大打出手,叫他们绝不怀疑我们有与辽国秘盟的可能,这样宋国才能戒心尽消,放心北伐,我们的机会才会到来!”
种放紧追着问道:“辽国实力之雄厚,远非南方诸国可比,圣上如何料定宋国必会北伐?”
杨浩自然不能说他知道历史本来的发展方向,知道历史上是宋国先对辽国开战,赵光义亲率大军数十万入侵辽国的史实,他有机会接近赵光义,了解这个人的性格和志愿,再加上对历史上本来事件的记忆,所以才具备了这种其智近于妖的前瞻性,这个金手指是其他再如何高明的政治家也无法像他一样准确预测的,也是不可复制的,如果他照实而言,说是他的推测,很难让种放和丁承宗信服,他又不可能告诉他们自己是个穿越者,于是编了个理由道:
“朕在汴梁的时候,曾任鸿胪寺卿,对宋国的大政方略、基本国策颇知底细,宋立国之初,就已立志一统天下,只是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颇费思量,当时赵普等从龙之臣尚在朝中秉政,他们仔细权衡之下,决定沿袭周朝皇帝郭威时的国策,先南后北,从易到难。
而今,南方诸国已然平定,全部纳入了宋国辖下,宋国已着手北伐了,你们以为,宋国建封桩库是出于什么目的?真的要用钱赎回幽云十六州?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说得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赵匡胤,真会那么天真,会相信用钱能买回国土?那不过是个幌子,从一开始,这笔钱就是攒下的军费,是为武力收复幽云十六州做准备的。当今皇帝赵光义消灭汉国的刘继元政权,就是他要清除宋国北伐的最后障碍。”
还有一句话,杨浩没有说出来,原来历史上赵光义北伐的时候,西夏政权虽然也是独立政权,但是并未称帝,而今自己却迫于无奈建国称帝了,这个变数虽然不能打消赵光义超越皇兄的梦想:北伐燕云,建不世奇功。但是历史上赵光义是打下北汉之后立即挥军北伐的,而今他杨浩的出现已经改变了这段历史,这个变数影响到底有多大,现在还不好说。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减轻自己这只小蝴蝶对历史走向造成的影响,通过降格称王,制造内乱,敬献贡马,与辽国交恶等一系列烟雾弹,促使赵光义回到本来的历史轨道上去。以他对赵光义的了解,.99lib.此人野心勃勃,好大喜功,他毕生心愿就是超越他那个雄才大略的兄长,从兄长的光辉之下走出来,建立他的不世功勋。
而他想要超越赵匡胤,其他的功劳都不足为凭,收复燕云是唯一的机会,他不是那种脚踏实地,肯隐忍下来,把机会留给条件更成熟的子孙去实现这宏图大业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会亲手去完成。他现在正当壮年,既然有心北伐,就不会等到年迈苍苍、半截入土的时候才御驾亲征,因此,只要自己能成功地消解他的戒心,他就一定会按照原来历史的轨迹去走,北伐契丹!
种放和丁承宗都不曾在宋国朝廷里担任过一官半职,杨浩说北伐契丹是宋国的既定国策,而且朝廷建封桩库、消灭北汉国,是从财务和地利两方面为北伐铺陈条件,自无不信之理。丁承宗凝神想了想,欣然道:“原来如此,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虎捕食,必先扑伏;臣明白了。”
种放却犹疑地道:“若按圣上所言,宋廷已着手北伐准备,如此行险,倒也有一搏的必要。只是……如今既与辽国交恶,再向宋廷乞和的话,他们还会答应么?难得如此良机,有机会直接吞并河西,他们何必再要一个自据其地,名义上称臣的夏国?要想宋国放手,恐怕十分艰难了。”
杨浩微笑道:“要说难么,却也不难。辽人也不是白痴,岂会放任甚至协助宋人取我河西呢?宋廷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如果我们露出投靠辽国的意思,宋国就要有所考虑了。不过朕不想用这个法子,朕有两件宝物,其中一件,时机未到,现在还不是亮出来的时候,另一件么,只要以它献与宋国,这个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第一:可让赵官家认定朕满足于河西一隅之地,再无更大野心;第二:可以让赵官家的野心无限膨胀,加快他北伐的步骤;第三,也是最重要有一点……”
杨浩看了看这两位心腹重臣,说道:“朕当初只有芦州、银州一线之地,兵力不足四万,而今一统河西十八州,辖下二百万子民,自玉门而至横山,总兵力超过二十万,这么庞大的兵力,大部分都是接纳收降的各方势力,他们如今只是归附,还谈不上归心。
尤其是折家军,折帅是我的义兄,朕于微末时,得他多方照应,朕于危难时,得他并肩做战,而今他身陷汴染,如同囚徒,朕取不回府州,又救不得他自由,却为一己安危向宋乞和投降,称臣纳贡,如何向折家 6570." >数万将士交待?麾下二十万得自各方的军队将士又会如何看待朕?朕又如何心安理得,坐享太平?朕要用这件东西,换回他全家的自由!”
种放和丁承宗听了齐齐动容:“圣上,那是什么宝物,有如此妙用?”
杨浩微笑道:“这件宝物,其实你们已经见过了,只不过当时你们还不知其中所盛是何物罢了。这件东西,就是子渝姑娘上次送与朕的那只锦匣,其中所藏么,就是……‘受命于天,既寿有昌’的……传国玉玺。”
种放和丁承宗本来坐在他的下首,一听这话身子齐齐一震,失声叫道:“传国玉玺?!”
丁承宗又惊又喜地道:“传国玉玺?如此宝物,怎么落在圣上手中的?”
种放却道:“传国玉玺!如此宝物,怎能拱手予人。”
杨浩坐直了身躯,悠然道:“秦昭王欲以十五城而易和氏璧,种卿以为,可换否?”
第三十三章 左膀右臂
走出杨浩书房时,丁承宗犹自有些肉疼地道:“难怪圣上如此笃定,认为宋国一定会答应议和,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东西,可……那是传国玉玺呀,怎能献与宋国……”
种放此时却已想得透澈,说道:“玉玺留在圣上手上其实毫无用处,以我河西的根基实力,这玉玺根本不能亮出来,宋国向来以中原正朔自许。辽国虽是蛮人,然而经过六十多年的发展,尤其是得到幽云十六州后,其子民中汉人占了近一半,官制政体、宗教文化,越来越是汉化,渐渐地也打起了正统旗号,开始称宋国为南朝,自称北朝,以分正朔体统。
这件东西,他们虽未必如宋帝一般垂涎,却也不会舍得放弃,如果我们亮出玉玺,做为传国之物,那就是众矢之的,这件东西本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是一拿出来,天下英雄就会望风影从的,要不然,当年王莽逼宫,太后何至于怀抱玉玺而无力反抗,以致怒掷玉玺缺了一角,还得用黄金来补缺呢?列代帝王,手中都有这件宝物,该丢江山的不还是一样国破家亡?
我们没有拥有它的实力,我主如今疆域最狭,人口最少,实力最弱,根基最浅,与其藏着这件华而不实的东西,不如用它换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当年孙策献玉玺,换兵三千,横扫江东,奠定了江东霸业。我主献玉玺,我相信能够得到的还胜孙策。”
说到这里,他向丁承宗笑道:“好啦,不要念念不忘这枚传国玉玺了,如今得圣上交了实底,咱们就可以安心了。现在看来,横山战事,杨将军是一定要吃亏的,不打几个败仗,怎能就势乞和?咱们现在该为主上分忧,好生稳定内部,安抚群臣,同时为圣上好好谋划一番,看看如何着手开始议和,并尽量争取最大的好处才行。”
丁承宗憬然道:“种大人所言有理,不知大人对具体措施可已有了什么见解?”
种放刚要说话,林朋羽脚步匆匆地走来,一见二人便道:“两位大人,圣上可在书房?”
丁承宗颔首道:“在,林大人这般匆忙,发生了什么事?”
林朋羽道:“刚刚收到消息,绥州李丕寿,实则就是当初兵败消失的李继筠,他到了河西之后,已亮出真正身份,以此身份招纳党项羌人为其所用了。”
丁承宗和种放听了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又随着林朋羽向杨浩书房走去。杨浩听林朋羽说明经过,虽然听说李丕寿就是李继筠的时候,微微有些动容,但是并未露出预料之中的惊讶。他微微蹙起眉头想了想,抬头看看三人凝重的神色,不禁莞尔一笑:“李丕寿就是李继筠么?呵呵,是便是呗,想当初他还是定难军衙内都指挥使的时候,都不放在朕的眼里,如今不过是陇右一犬,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三人一听,也觉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不禁相顾失笑,杨浩摆手道:“好了,你们各自去忙吧,哦,对了,种大人……”
种放欠身道:>..“臣在。”
杨浩道:“那件东西,来自陇右,本是陇右吐蕃头人尚波千之物,被我飞羽秘谍自其身边盗来,此物来历,你要记下,来日遣人与宋廷交涉的时候,这个来历,务必得说个明白。”
种放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若说这阴谋诡计,丁承宗实比他还要在行,杨浩刚刚说完,他便已将其中道理想个透澈,此时四人之中倒只剩下一个林朋羽,就像刚刚踏入书房时的种放和丁承宗一样,雾煞煞的一脸茫然了。
杨浩的左膀右臂齐心协力为贯彻杨浩的政略方针而殚精竭虑的时候,赵光义的左膀右臂才散了早朝,各自离开皇宫。
千金一笑楼,一间花团锦簇的宽敞明阁,暖阁外,冰天雪地,屋檐飞角下的铜铃上都悬挂着冰凌晶柱,可是一进室中,却是热流涌动,温暖如春。室中并没有火盆这类明处的取暖之物,因为全部采用了砖石结构,所以自有暧墙、地龙和火炕,以供房中取暖。只不过房中如此温暖,光是这燃薪之物,就所费不菲了。不过能到这千金一笑楼来饮酒取乐的人,哪个不是一掷千金的豪客,这种奢侈的消费,他们负担得起。
暧阁中不管几案橱柜、床榻台架、屏风灯架,用材无不使用极昂贵的紫檀、花梨等名贵木料,造型古朴雅致,富贵之气逼人。
暧阁地上铺着奢华精美,价值昂贵的阿拉伯地毯,案上摆着金桔密果,各色新鲜,在这寒冬季节,就算是达官贵人府上平素待客摆的也多是干果,可这里却俱都是夏秋时令的鲜果,就凭这一点,便可见销金窟名不虚传,一掷千金,换来的王侯一般的奢华待遇,而那万中选一的绝色美人,更是连皇宫大内的妃嫔,也少有如此风情的。
美人两行,正翩翩起舞,翠衫湘裙,广袖轻舒,一个个尽都是粉颈嫣颊,脂滑肌凝,更兼丝竹之乐靡靡入耳,恍若人间天上。一时间,裙裾翻飞,脂香扑鼻,这样的排场,这样的奢华,得享温柔滋味的却只有一个人,一个眉目朗星,眉目清瞿的半百老人,宽袍博带,气度雍容,颇具儒雅之风。
此人正是文采清丽,少有俊才,博览经典,尤通释道古籍。文通词达,著于当世。然而性情凉薄,颇为世人不齿的前唐旧臣张洎,自降宋以来,张洎渐受赵光义的重用,先任太仆少卿,因为人处事处处迎合上意,颇得赵光义欣赏,此时已成为翰林院学士,参知政事。
当朝参知政事,一主三从,以卢多逊为主,吕馀庆、薛居正、张洎三人为副,因政事悉决于卢多逊,吕、薛、张三人各自负责其他方面的事情,张洎主要负责专修政纪、编纂史籍。不过他在四人中虽是升迁最晚,却因受到赵光义的赏识,所以能够参预机密,恩宠无两,实际权势犹在薛、吕二人之上,仅次于宰相卢多逊。
陪伴在他身边,鼙笑嫣然,体态妖娆的却是一个绝丽的佳人,佳人穿着一袭如纱的轻衫,娇娆体态毕露无遗,一张灵秀而妩媚的娇靥,滑如凝脂的雪嫩肌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把一种沁入骨髓,柔媚灵动的魁惑力展露出来,让人神魂颠倒。
这美人儿就是汴梁四大行首排行第三的雪若姌雪姑娘,那一袭烟罗纱的水袖轻衫披在身上,实在比剥成了小白羊儿还要诱人,凸凹有致的身材,坚挺饱满的酥胸,圆润纤细的小蛮腰,修长浑圆的大腿,娇慵无限,绮丽动人。
“呵呵,这些姑娘们都是万中挑一,无论歌喉舞蹈,莫不如同仙子般迷人,可是一与雪姑娘比较,便是天壤之别了。自从见识过雪姑娘的歌舞绝艺,其他人唱的再好,舞得再妙,老夫也很难入目了呀。”
张洎的一只大手在几案下抚摸着雪若姌薄纱之下隐现肉色的诱人大腿,此时借着几案的遮掩,渐渐向那纵深沟壑处滑去,然而看其上身,却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仿佛只是一个欣赏歌文的雅人儿:“哎呀,雪姑娘这是用的什么脂粉呀,馨香扑鼻,肌滑如脂,老夫也曾在‘女儿国’花费重金为爱妾购买了几匣上等的胭脂,可是远不及雪姑娘所用呢。”
“嘻嘻,张相公真会说笑话,若姌所用的脂粉,哪里比得了大人所买的上等胭脂呢。”雪若姌掩袖羞笑,玉臂轻撑,慵懒的娇躯便坐了起来,一双并起来时不露一指缝隙的浑圆大腿一合,便将他的大手阻之门外,张洎不好用强,不禁微露悻色,不过他是朝廷权贵,又以江南名士自许,总不能穷形恶像,以势迫人,当着这么多乐师舞伎的面儿,更不好惹人笑话,只得悻悻地缩回了手。
“哼,声名再高,也不过是个欢场女子罢了,老夫肯来捧你的场,就是给你面子,可你的排场也太大了些,迄今不肯纳老夫做入幕之宾,太不识抬举了!”
张洎悻悻地想着,脸上不愉之色便更浓了,雪若姌却好似并未发现他的神色变化,妙目盈盈一转,又嫣然笑道:“不过,奴家用的这脂粉虽非名贵之物,却是有些稀罕之处,女儿国所售的胭脂水粉,第一等的佳品来自江南上知堂,奴家用的这脂粉,却是一位来自极西之地的商人所赠,如果大人喜欢,不妨取些回去,或许府上的女眷也会喜欢呢。”
张洎脸色难看地道:“不必了,西域之物,及得我中土上国所制之物的精细么?老夫有些醉意了,想听雪姑娘抚一曲《普庵咒》,小睡片刻,叫她们都退下吧。”
雪若姌一双明媚的大眼若有深意地瞟着他,柔声道:“中土之物有中土之物的美妙,西域之物,亦有西域之物的神奇,这位客人历经千山万水方至中原,一路所见所闻十分渊博,大人辅佐朝纲,威加中外,不想听这位西域客人说说他跋涉中原一路的见闻么?”
雪若姌明眸闪烁,似有深意,张洎何等深沉的人物,一见她目光有异,未能一尝芳泽的些许不快登时抛到了九宵云外,马上变得警醒起来。
青楼名妓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并不是出卖皮肉,以色相娱人赚取缠头之资的,从古到今都是青楼妓坊中的下等娼妓,真正能名利双收的名妓,其实都是出色的女公关,为想合作的人穿针引线、为产生矛盾的人居中协调、为各方政治势力、商界巨擘的结盟与合作创造机会。
她们超然的身分,使得她们成为各方可以信任的引见人,不管是明里和作还是暗中勾结,做为沟通各方的媒介,这个人只管赚取委托方请她帮助引见对方的酬谢,不会去了解他们的交易内幕,仅仅起到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是最可信任的中间人。
张洎一听雪若姌语气有异,便立即醒觉过来,原来这位雪行首是要为自己引见一个人?
想见我的,能是什么人?能让雪若姌这样的汴梁行首为他出面引见,这人得有多大的手笔?这个西域商人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又能给我什么呢?
张洎眼中最后一抹情欲之火都消失了,双眸变得深邃起来:“呵呵,如果雪姑娘都这般推崇的话,想必这位域商人一定是个博闻广识之辈了。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夫年纪大了,公务繁忙,又脱不开身,不能亲自去行那万里路,听人说说,长长见识也好。”
雪若姌羽袖一挥,轻启樱唇道:“你 4eec." >们都退下 5427." >吧。”
乐声一停,两行舞伎齐齐止步,向张洎盈盈一拜,姗姗退下,两厢乐师也悄然退了出去,温暧如春的轩厅中顿时一静。张洎轻轻端起一杯酒来,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抚着胡须道:“那个西域商人,现在何处?”
雪若姌妩媚地一笑,蛾眉轻扬,两只玉掌啪啪击了三掌,就听后边珠帘轻响,一个面如冠玉、三绺长髯的青袍中年人自后面走了出来,到了面前,向张洎含笑一礼。
张洎上下看他几眼,见此人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倨傲之色稍去,正容问道:“先生自何处来,见过哪些西域人物?”
雪若姌果然知趣,此时已折腰而起,轻笑道:“这位先生姓龙,龙莫闻龙先生,这一位呢,就是当朝参知政事张洎张大人了,你们谈着,奴家去为张大人烧制几味小菜以佐酒兴,失陪了。”
雪若姌欠了欠身,飘然而去,那龙先生这才向张洎含笑道:“久仰张大人声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在下来自河西,奉我主之命秘往中原一唔相公,有一件大事想与相公商议。”
张洎一听瞿然变色,原以为是什么商贾豪绅拐弯抹脚的要见自己,想得自己照应,不料竟然是杨浩的人,张洎立即拂袖而起,厉色道:“河西杨浩的人?岂有此理,你们若有什么大事,可遣使者来向官家面禀,本官身为朝廷重臣,岂能与你私相会唔,速去,速去!”
龙先生微笑道:“张相公此言差矣,放在明面上的东西,那都是用来遮天下悠悠众口的东西,国家大事,慎之又慎,若不事先有所沟通,岂能轻率示之与众?大人本是唐国制诰,岂能不知唐宋交涉之内幕?”
张洎绷紧脸皮,沉声道:“河西杨浩本是我朝臣子,也能与唐国相比的?不要与老夫说这些东西,你不走,我走!”
张洎抬腿便走,龙莫闻仍然一脸从容的笑意,扬声说道:“在下并无要大人与我夏国私相勾解,许之以利的意思,只不过有些极重要的国事,总须先私下与贵国朝廷沟通一番,方始放到明处。这件大事若办得妥当,相公在朝廷和官家心目中的位置,必然更上层楼。想那卢多逊沽名钓誉之辈,一身才学远不及张相公,难道张相公愿意久居人下?”
张洎脚下微微一滞,目光向他转来,沉声道:“你要说什么?”
刚刚问罢,他马上声明道:“本官对卢相公并无不敬之意,对朝廷、对官家,更是忠心耿耿,如果你所说的,非与朝廷有利,只是想要重金贿赂本官,为你河西谋利,那你就免开尊口吧,本官听都不想听。”
龙莫闻笑容可掬,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就算倾我河西所有,又怎比得了张相公在宋廷上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呢,呵呵,张相公稍安勿躁,且请坐下,在下与相公徐徐道来,请。”
张洎满腹狐疑地回到上首坐下,那龙莫闻走到他的对面,大袖一扬,风度翩翩地跪坐下去……
中书侍郎、平章事,加兵部尚书卢多逊如今虽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日理万机,国务繁忙,但是有一个差使,他从未放下,那就是史馆修撰这个职务。这个职务以他宰相之尊,本不必兼任,可是卢多逊从未放弃,虽说吏馆日常事务早已交予副手,他只挂了个闲名,但不管公务如何繁忙,他每日必往史馆一行,借阅几本史书。
百官都道卢相公博涉经史,聪敏好学,却不知卢多逊之所以每日留连史馆,就只为了一件事,他想知道官家自史馆取阅了什么史籍。赵光义好读书,每日都自史馆取书阅读,尤其是朝廷大政方略未决之时,他常自史书中研究历朝类似的事例,从中借鉴。
赵光义每次借阅了什么书,卢多逊一定要照样借阅那几样,熟记于心,仔细揣摩,这样一来,不管赵光义在朝上提及哪朝哪代的大事小情,旁人答不上来,卢多逊却一定有问必答,而赵光义想要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他也总是能提出与官家一致的建议,正是凭着这份机巧,他才得了个博古通今的美名,并且越来越受到官家的重视。
“卑职见过卢相公。”今日当值的史官小吏曹习丝一见权倾当朝的卢多逊到了,赶紧迎了上来,纳头便拜。
“不必多礼,今日官家借阅了哪些史籍呀?”卢多逊矜持地问道。
每日当值的史馆小吏都知道卢大人的吩咐,早将官家借阅的书籍列出了名录,曹习丝立即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心中却自忐忑:“今日这几样书,官家并未取阅过,万一卢大人体会错了上意,会不会怪罪于我?嗯,不会有什么事的,卢相公还敢去问官家是否真的看过这几本书么,偶尔体悟错了上意,与我有甚么相干?再说官家也许只是随意取阅,并无什么深意,根本用之不上呢。”
这样自我安慰着,曹习丝忐忑的心安静下来,想想所获的酬劳,心底马上热烘烘的:“一万贯呐,足足一万贯呐,只不过帮着说上这几句话,递上这么一张书条,就是一万贯的酬劳,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买一幢豪宅,几百亩肥田,再也不受那黄脸婆儿的气,嘿嘿,还能把杏雨楼的当家花魁淳于嫣那妖娆美人儿聘回家为妾,由我一人独享,娘的,值了!”
曹习丝咽了口唾末,稳定了一下情绪,谗笑道:“今日官家取阅的是史记、汉书等几部史书。”
“唔,是哪些部分的?”
“都是关于汉武帝北击匈奴的资料,哦,对了,这一卷,官家看得最是仔细,还加了记号。”
卢多逊如获至宝,连忙取过来一册仔细翻看,只见那部分讲的是匈奴北迁,汉武帝犹以之为生平大敌,然西域不靖,朝廷顾此失彼,最后得朝中谋臣方略,结盟西域大国乌孙国,断断匈奴右臂,终至心无旁骛,挥军北伐,封狼居胥,成就一世霸业的吏事。
“官家取阅这段史藉,意欲何为呢?嗯,我得多了解了解这一段,以备不时之需。”
卢多逊连忙吩咐道:“有关汉武帝西联乌孙北击匈奴的这段史实,都有哪些书籍涉猎,尽数取来,本官要马上查阅。”
“是,相公请入书室宽坐,且饮杯茶,卑职马上就去。”小吏曹习丝将他引进书室,连忙一溜烟地去了。
不一会儿,曹习丝捧来一堆古书,本来书室之中不得见明火,可是他还取来一个火盆放在卢多逊脚下,为其取暖,卢多逊赞许地一笑,立即如饥似渴地捧书阅读起来。
“在汉武帝眼中,强敌唯有北方的匈奴,而西域诸国虽也强大,为害却远不及匈奴,乌孙..国是西域大国,与汉朝亦常起战事,然其疆域国土有限,故而自保有余,进攻不足,为害终不及匈奴之烈。汉武放下身架,与乌孙结盟,消除后顾之忧,全力北伐匈奴,创下一世霸业。匈奴既败,对西域诸国想打就打,自然臣服于大汉旗下,唔……”
卢多逊闭目捻须,反复品味,沉吟半晌,忽地大张双目:“河西跳梁小丑,国势较辽国千万里之差,若说真正威胁我大宋的,只有辽国,官家品鉴这段史实,莫非是想效仿汉武帝……,不对,杨浩本是宋臣,自立称帝,乃大逆不道之举,怎么可能结盟,何况双方正在鏖战不休,官家不会是这个意思,联辽击夏?更不可能,北人猛虎也,一旦与其平分河西,辽人如虎插翼,我宋国所得远不及辽国所得,官家不会是这个意思……”
卢多逊思忖良久,心道:“此事我且记在心头,旁敲侧击,察颜观色,待明了官家心意,再抢先进奏附议应和便是,嗯,就是这个主意。”卢多逊推书而起,胸有成竹地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苏秦张仪
这个年宋夏辽三国许多人过的都不安宁,赵光义尤其如是。西川已经派去了重兵,可是这一次剿匪远比以前困难,虽然调拨了大批的兵力和物资,但是迄今为止,成效不大。
其中缘由除了乱匪的四处活动已经把西川的官僚体系打乱,使其不能正常运行之外,乱匪不同于以往的做法起了极大的作用。以前,赵得柱是乱匪头领的时候,完全就是一副流匪做派,他们即便打下一座城池,也并不据守,抢掠一番后不待官军赶到便即离去。
那时的剿匪通常都是朝廷大军入山扫荡的过程。赵得柱中死后,朝廷本以为这是对叛匪的一次重大打击,想不到童羽继任后却比赵得柱更加难缠。童羽自从坐上了义军头把交椅之后,改变了以往打完就走、四处流窜的做法,他每打下一座城池,除了搜刮府库豪绅以充军备外,还开仓赈粮,广泽百姓,代行官府职责。
他进攻时所选择的城市也不再是就近就便毫无目的,而是优先选择影响重大的、和他已占据的城市可以互为犄角互望相助的地方。与此同时,他还在巴山蜀水险涉难及之处开始建立根据地,让老弱病残和妇孺都留守在这些建在深山大泽深处的山寨里,手下只留忠勇敢战之士,同时对这些人马进行整编,建立了骁雄、骁勇、骁战、骁胜四支军队,每军只有两万人,人数虽然少了,配备的武器装备却相对精良了,战斗力十倍于从前。
同时,童羽还加强了军纪方面的贯彻,以往破城得胜后,说是只抢豪绅权贵,其实小康人家,若家底殷实,也难免做了池鱼。有那人家女子姿色出众的,乱军入城,也难免有人起意祸害。虽说这些造反者原本都是家徒四壁的寻常百姓,可一旦手中握住了刀把子,其凶狠贪婪实不逊于匪盗。
而童羽严肃军纪后,每破一城都要求秋毫无犯,所需补给先尽府库取用,不足时便号召百姓检举当地为富不良的奸商豪霸,抄没他们的家产以补不足,若有剩余便赈济百姓,而那些声望良好的缙绅人家,哪怕家资百万他也决不取一文。
这一来童羽的军队大获民心,以往攻打一处城池时,当地的豪绅巨贾都不遗余力地在人财物各方面支持官府,如今则大大不然,有时攻取一座城池确实如同成都知府周维庸所说的旌旗所至,望风而降,连一点象样的抵抗都没有。
而义军中坐第三把金交椅的王小波则成为童羽最为倚重的幕僚,为他提出了“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吾疾苛税之重,今为汝减之,吾疾耕者无田,今为汝分之”的三吾口号。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每到一处赈济贫穷、免减捐税,分田分地,由此大获民心。
童羽的一系列做法,使这群到处流窜的乱匪开始具备了一支正规军队的模样,而王小波的一系列做法却使这支军队又具备了政权的特征,这使得朝廷对西川那些泥腿子再也不敢等闲视之了。
河西那边的情形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趁着辽国和夏国在丰台山地区发生了冲突,潘美组织了几次反击,虽说他现在兵力有限,而且不占地利,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战果,夏军被迫放弃了横山东线前哨的一些堡寨烽燧,不料宋国这边刚刚占了上风,辽国那边马上停止了进攻。萧太后的使节这时也赶到了夏国,双方开始展开了谈判。夏国一面与辽国谈判,一面集中兵力,对宋国这边又发动几次反突击,夺回了一些堡寨,双方胜负掺半,总的来说,目前仍是一个僵持的局面。
一个西南,一个西北,让赵光义伤透了脑筋,新春的大假刚刚放完,一大早开完了朝会,他马上留下了军政各界的几位首脑人物,在文德殿议起了这两件令他头痛不已的大事。
待几位大臣施礼已毕,赵光义开门见山地道:“诸位爱卿,如今西川糜烂,河西胶着,朝廷分心两顾,颇为吃力啊。西川乃朝廷腹心之地,逆匪作乱于西川,则荆湖云贵乃至关中都不得安宁,此腹心之患不可不除。河西杨浩谋反,无视朝廷,此乃大逆不道之举,亦不可不诛而儆天下,然当前局势,西南西北两地作战,谁主谁次,谁轻谁重,诸位爱卿有何见解?”
对于军事,枢密承旨曹彬做为军方最高首脑自然应该首先表达自己的意见,当即出班奏道:“圣上,西川百姓聚众谋反,其远因是我朝当初并取西川时杀戳过重,王全斌又纵兵为匪,四处劫掠,以致激起民怨,近因则是我朝一统西川后,前蜀之苛捐杂税未予取消,百姓生活艰难,生计无着,盐茶政策又出了大问题,如此种种,导臻民冤沸腾,此时又天灾频生,方?.才揭竿而起。
说起来,西川乱匪,不过是一些走投无路的草民为讨口食而纵掠四方罢了,其危害较之河西天壤之别,故而臣以为,对西川乱匪,当剿抚并用,一方面对冥顽不灵者以重兵围剿,一方面取消苛捐杂税、调整西川盐茶政策,施粮赈灾,切断乱源之根本,则祸患自然消除。而河西杨浩本为宋臣,却据地谋反,此獠不诛,何以警天下?如今杨浩刚刚称帝建国,根基浅薄,又与辽人交恶,正是天赐良机于我朝,朝廷应当稳住北朝,以重兵讨伐河西,毕全功于一役。”
“曹大人此言差矣。”
张洎立即出班反驳:“对西川,恩威并施,剿抚并用,这一点,本官亦表赞同,但是对河西之策,本官觉得,曹大人的想法有些一厢情愿了。”
曹彬不以为忤,拱手道:“张大人有何见解,曹某愿闻其详。”
张洎道:“自来内忧重于外患。西川之乱,是我宋国子民在我宋国疆土上生乱,而杨浩所御兵马、所辖疆土、所治百姓,乃是以河西拓拔氏为根基,西扩玉门所成,两者谁远谁近、为害谁轻谁重呢?西川乃朝廷腹心之地,若是久不平息,必伤元气。
至于说西川乱匪不过是些走投无路的草民纵掠四方,胸无大志,曹大人对他们为害之烈未免也看得太轻了。强秦一统六国,威加宇内,强盛一时无两,可是推翻大秦帝国的起因,便是大泽乡一群泥腿子揭竿造反。自古以来,去旧迎新,政权更迭,有多少次起初都是些草民为匪,纵祸一方?
那些草民或许真的胸无大志,然而当他们气候已成的时候,其首领的野心和志向自然不比往日,再者说,就算他们始终没有图谋社稷的野心,也自有野心勃勃者对他们加以利用。西川匪首赵得柱在的时候,率领匪盗四处劫掠,啸聚山林,确是一群胸无大志的流匪,而今……他们的所作所为,分明已有建立政权之意。一旦真个让他们成了气候,其害不是尤烈于河西吗。”
这番话倒是公允之言,吕馀庆、薛居正等人听了频频点头,张洎又道:“反观河西,想要毕全功于一役谈何容易?我宋国这边刚刚占了上风,一向凶悍骄横的辽人便立即与夏人休兵罢战,何解?不想予我宋国可趁之机罢了。就算没有辽国从中作梗,如今朝廷内有西川之乱,想要征讨河西亦非旦夕之功啊。”
卢多逊捻须问道:“那么依张大人所言,朝廷当以西川为重,先取西川,再征河西了?”
张洎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卢大人以为,我朝之根本大敌,在河西还是在塞北呢?”
卢多逊一怔,见众人都向他望来,只得答道:“自然是塞北了,杨浩纵然称帝,也不过是河西小藩罢了,河西地瘠人贫,难成大器,自古以来,我中原的心腹大患从来都是出自塞北,匈奴、突厥,乃至如今的契丹,莫不如是。”
张洎笑道:“这就是了,塞北,例来是我中原大敌,自从幽云十六州落入北国之手后,北人对我中原的威胁就更大了。正因如此,前朝世宗皇帝才亲征北国,夺回瀛、莫、易三州之地。我朝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便定下池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国策,想的也是要收复燕云。
先帝一统中原后不肯接受群臣请加‘一统太平’的尊号,是因为先帝念念不忘幽燕未复。今上御驾亲征,踏平汉国,就是为收复幽燕消除阻力,在臣来,先帝之遗志,必成全于圣上之手,这‘一统太平’的尊号,必由我等,请加于圣上。”
赵光义听了,脸上红光顿时一闪,“御驾亲征,踏平汉国”正是他生平至今,最为光彩的壮举,听张洎提起,自然大为兴奋。而那“一统太平”的尊号,前朝世宗柴没有得到,太祖皇兄没有得到,如果能够加到他的帝号上,他就可以凌驾于柴荣和赵匡胤之上了。他现在是皇帝,富有四海,地位更是无人比肩,还能有什么追求?唯一的追求就只有史书之中的地位了,超越柴荣和赵匡胤,做秦皇汉武唐太宗之后文治武功最辉煌的天子,这个想法让他的热血沸腾起来。
张洎见已成功地挑起了官家的雄心,心中更加笃定,侃侃而谈道:“而今,河西自成一方势力,若其与北国联手,西、北联手钳制我大宋,我朝两面受敌,图谋幽燕之举必成泡影,眼下辽夏交恶,这是天赐良机,正该善加利用才是,如果一味地继续打压杨浩,只恐他走投无路,彻底投向辽国,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赵光义听他提起自己御驾亲征消灭汉国的壮举,神色间本来颇有自得之色,但是听到这里,却不禁面色一沉,不悦地说道:“杨浩以臣子身份自立称君,面南背北,此乃大逆不道,若不讨伐,何以警示天下,难道因为忌惮其与北朝联手,便承认他的帝位不成?”
张洎连忙躬身道:“臣不敢,臣的意思是,杨浩所辖之民,所御之土,皆是定难五州及河西诸州。所率之军,一则来之于定难军旧部,一则来之于河西甘凉肃沙诸州,一则乃招纳的西域杂胡,我大宋初立,尚无暇西顾,以上其民其土,皆非我宋国原本的治下,今能操之杨浩之手,总好过掌握在党项、吐蕃、回纥诸蕃头人手中,当然,前提是杨浩仍得以宋臣自居。
杨浩称帝,本无此野心,实是朝廷大军西进,其身份尴尬,进退不得,不得已而之。故而,若朝廷能趁夏国与辽交恶之机,息兵戈而遣使臣,说服他自去帝号,降一等规制,仍然以宋臣自居,便可以名份大义对其施以羁縻。如此,我朝便可以腾出手来,先行平定西川,解除后顾之忧。同时,还能彻底斩断夏辽之间的联系,明确我朝对河西之主权,可谓一举两得。
之后么,待西川平定,时机成熟,圣上北伐也可,西征亦可。若要北伐,河西势弱力孤,又已受到朝廷羁縻,但存一分侥幸,必不会招惹是非,甘为辽国先驱。朝廷只要示之以恩,便可安抚,使西北坐壁上观,不拖朝廷的后腿。如果想要西征么,那时后方已靖,较之现在也要容易的多。”
罗克敌听到这里微微摇头道:“昔日唐国李煜亦曾自降帝号,却未能阻止我大军南下,前车之鉴,杨浩既已称帝,安肯相信朝廷的招抚,自降规格,去除帝号?若他附从辽国,至少可保得帝位不失,在宋辽之间,他不会选择宋国的。”
一向信奉多做事少说话的罗老爷子站在一边双眼半睁半阖,就好象睡着了一般,直到儿子说话,他一双老眼才微微张开了一些,待听儿子说完,没有什么有失分寸的地方,上眼皮和下眼皮又阖上了,那模样比旁边的龙廷石柱不过是多了一口气而已。
张洎早已受了杨浩的请托,自是胸有成竹,闻言慨然说道:“汉国甘为辽国马前卒,下场如何,同样是前车之鉴,何去何从,固然在于杨浩的选择,不过我们若能主动招揽,说服于他,安知他不会选择我朝呢?何况,如今辽夏起了纷争,这便是个好机会,抓住机会,就能事半而功倍若能言之得法,何愁不能说服杨浩?”
张洎说到这里,向赵光义拱了拱手,说道:“如果圣上同意,张洎愿为朝廷主持其事,说服杨浩向官家俯首称臣!”
赵光义想想西川越来越是靡烂的形势,再想想一向骄悍狂傲的辽国,在宋军出战前后的表现,不觉有些意动。麟府两藩、定难五州,再往西去的吐蕃回纥,以前一直都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下,如今朝廷已得了麟府两州,然而黑蛇岭的惨败却使得攻势止于横山,如果能迫使杨浩再度称臣的话,麟府已然到手,朝廷暂且从河西体面地退兵,来日再徐徐图之又有何不可呢?南唐、北汉可都不是一次打不来的呀,如今的夏国,较之唐汉似也并不逊色,朝廷不可能将全部实力耗费在河西,张洎说的对,对大宋最具威胁的是辽国,而且辽国不会坐视宋国占领河西,见好就收么……bbr>
赵光义越想越觉得这个缓兵之计使得,卢多逊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眼见赵光义的神色,不由暗道不妙,他想起前些日子赵光义读过的那些史书,不由得恍然大悟:“这根本就是圣上的心意啊,圣上想效仿汉武,羁縻河西而制漠北,漠北若定,河西自然臣服,只是杨浩终是逆臣,圣上有碍脸面不好主动妥协,张洎……怕是受了圣上指点,方才提出这个主意。”
一念及此,卢多逊顿生危机之感,他自觉号准了赵光义的脉搏藏书网,生怕赵光义马上点头答应,总得卖弄一番,以表现自己和圣上一贯的心有灵犀的才好,于是急急出班奏道:“圣上,臣以为张洎大人所见甚是。昔年汉武帝以漠北匈奴为大敌,为恐西域拖了后腿,便主动与乌孙王缔结联盟,匈奴一败,西域不战而降,若非如此,汉武想长驱直入,大败匈奴,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河西杨浩,因势应运而起,然其地贫瘠,其民剽悍,今朝廷大军压境,其辖下所属杂胡诸部尚能同心协力,外力一去,杨浩想整合吐蕃、回纥诸部为己所用难如登天,介时内乱自生,外顾不暇。朝廷如今若羁縻杨浩,便可解决两面用兵之困扰,可以集中全力平息西川之乱,将来若要北伐契丹,亦可令杨浩坐壁上观。幽燕一旦到手,杨浩不过就是第二个陈洪进罢了,除了献地纳土,还有第二个选择么?”
赵光义心中最重要的地方也是幽燕,之所以必打河西,是因为杨浩称帝,昔日的臣子与他平起平坐,这是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他不认为河西独力能对中原构成什么威胁,但是河西一旦与辽国联手那就不同了。而眼下分明是打得夏国越狠,辽夏合盟的可能越大,既然奇袭速战的计划已经至麟府而止,无法再获取更多的好处,那么能够体面地结束河西战事,先集中全力解决西川之乱,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至于夏国,等将来西川平定,如欲取西川,便可效仿皇兄,召杨浩这个臣子来见,他若来了,便可将他软禁京城,他若不来,还怕没有借口再征河西。赵光义越想越觉得这样处理最是妥当,如今自己最为倚重的两位宰相意见一致,赵光义的决心便定了,他点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卢多逊又抢前一步道:“杨浩任鸿胪寺卿时,与臣还算熟识,臣愿为陛下分忧,与杨浩交涉,说他来降。”
赵光义大悦,欣然道:“好,既如此,此事就交予两位爱卿了,两位爱卿有苏秦张仪之才,朕有两位爱卿辅佐,霸业可期呀!哈哈哈……”
第三十五章 智斗
辽夏之间因为边哨士卒的冲突引起的战争进入了外交沟通阶段,双方动刀动枪的局面暂时停止了,而宋夏之间的战争却活跃起来,双方不断进行试探性进攻。在双方前沿,有一个小哨所,双方各自驻扎有一个小队约百人左右,因为地形险峻,这里不适合大部队出入,军事位置也不是很重要,所以双方除了互射,从未发生过直接接触。
在换防的时候,这个战争伤亡率为零的小哨所先是悄然更换了守卫的队长,紧接着这里的士兵也一批批地进行了更换,本来就只有百十人的哨所,在十多天的时间里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换血,所有的人都被换过了。紧接着,两个哨所之间那道白雪覆盖的山梁上出现了一行自宋营走向夏营的脚印,脚印很快就被飘零的雪花,和山风卷来的雪屑覆盖了,但是很快,那里又出现了两行返行的脚印。
脚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山梁积雪上,渐渐踏出了一条坚实的小道,风雪再也不能掩盖。宋辽之间的秘密接触,在双方发起的大大小小的战事掩护下,就从这里开始了。
经由这个哨所,送到夏州杨浩手上的第一封信,是由张洎执笔,卢多逊润色的亲笔书信。
“……府州折氏,心向朝廷,我朝甫立,即入朝觐见,太祖欣然,倚为心腹,故委以重任,诏令折氏世镇云中,自御部曲,以为国家藩篱。太平兴国七年,足下勾结云中叛将赤忠,兴..兵夺取府州,折节度举家逃亡,乞援于京师。天子兴兵讨伐河西,实为庇佑折氏,惩戒不恭,岂有诛戳之意。
然足下冥顽不灵,不知今上有天地之造,悍然自立,以臣伐君,此大逆不道之举。河西反叛,震动中外,闻者莫不愤慨,纷纷上言请旨发兵,请诛足下以惩反逆。然天子以文武之德柔远,常怀慈悲之心,故对左右言道:朝廷非不能以四海之力支其一方,唯念先帝垂爱足下之本意,又及足下开拓河西、招抚诸胡之功劳,不肯以一朝之失而骤绝,更不肯为足下一人故,使河西万千生灵涂炭,故虽命潘美兴兵,仍切切谕之曰:‘有征无战,不杀无辜,王者之兵也。’
圣上仁以治世,厚德载物,有古圣先贤之风,假有诸蕃首脑抗礼于足下时,足下岂有圣上如此含容之量乎?省初念终,天子何有一处曾负于足下,足下有何以报陛下?而今河西对峙,辽人趁机作乱,兴兵丰台,心怀叵测,所谋者,火中取粟矣。
卢多逊、张洎,与足下同事朝廷,于天子则父母也,于足下则兄弟也。岂有孝于父母而不爱于兄弟哉?故为足下一一陈之。自古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足下奉旨驻牧西土,纵然辖地万里,统御百万,亦当执守臣子之礼,安得与天子同?名岂正而言岂顺哉?若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徒使疮痍百姓,伤天地之仁,又为胡虏所趁,亲者痛而仇者快也。
足下但有爱民之意,忠君之心,便当除帝冠、去帝号,俯首贴耳,上表请罪,足下当初自立乃因为众请所,一时糊涂而误入岐途。天子仁德,必不加罪,足下仍可复定难节度,河西陇右元帅之职,如此,失一尊号而保一方安靖,去一帝冠而保项上首级,何乐而不为之,天下孰不称赞足下贤哉!介时贡奉上国,不召天下之怨,不困天下之民,边蕃之人复见大康矣。
足下幸听之,则上下同其美利,边民之患息矣。其若不听,他日虽有请于朝廷,必有噬脐之悔。卢张今日之言,不独利于大王,盖以奉君亲之训,救生民之患,合天地之仁而已,唯足下择焉。”
杨浩看了卢多逊、张洎这封文诌诌的书信,不禁开怀大笑,传示与左右,说道:“曙光已现,朝廷不想深陷河西泥沼,已然有心议和了。你们看看,这是宋国宰相卢多逊和张洎的来信,信上说,只要我自去帝号,俯首称臣,朝廷仍然承认我的定难节度使身份,着我领河西之地,御河西之民,率河西之兵呢,哈哈,河西本来就在我手中,赵官家这还真是慷他人之慨呢。”
丁承宗笑道:“咱们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既然宋国已经做出姿态,接下来就好办了。不过这帝号可以削去,却不可以接受复称定难节度使的职务,圣上务必要保留一个王号,如此方可保持河西政体的完全独立,关于这一点,宋廷怕是不会轻易答应的,看来要讨价还价一番了。”
种放道:“宋廷已吞并了麟府两州,如要议和,麟府两州的归属,也该和他们好好谈上一谈,麟州早已归圣上所有,如今咱们要向宋称臣,仍奉宋国旗号,那么这麟州,是不是该还给咱们了呢?还有府州那笔糊涂帐,赤忠已经死了,朝廷只管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反正也是解说不清,可这罪名咱们是不能承认的。这个嘴仗,一定也得打个明白才成。”
杨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道:“去帝号而称王、交还麟州,解决府州争端,这些,恐怕每一件都不是那么容易让他做出让步的,尤其是麟府二州的归属,宋国在黑蛇岭损兵折将,丢了脸面,聊可自慰的,就是占据了麟府两州,现在让他们交出来?难!难啊,到了赵光义口中的肥肉,你想让他吐出来,那可是难如登天。不过……,这个条件不妨提出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
他瞧了眼种放和丁承宗,吩咐道:“赵光义让卢多?逊、张洎主持议和之事,咱们这边,就由你们两人牵头吧,在事情未曾明朗之前,务须绝对保密,不得让辽人掌握一点消息。”
种放和丁承宗齐齐应道:“臣遵旨。”
此后,杨浩便将议和之事全权交付于种放和丁承宗,二人与卢多逊、张洎鸿雁传书,开始了秘密的谈判,为了掩人耳目,杨浩仍然时常出面宴请款待辽国使节,就宋辽之间的军事冲突进行和平解决的尝试,夏辽两国在横山一线也仍保持着对峙状态。
而宋辽两国的前锋主将潘美和杨继业,虽然知道双方朝廷正在议和,但是为了施放烟幕,进行掩护,双方的冲突仍是从不间断,当那条秘密的山间小道信使穿梭往来的时候,其他地方仍然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打得欢实。
夏国的回信很快送回了汴梁,现在不是和宋廷撕破脸皮的时候,为了这一天,当初杨浩自立的时候,就没有把攻击麟府两州的罪名直接算到宋国头上,而是假托王继恩与赤忠勾结,为了挑起战争,谋立战功,造成了麟府之乱。
虽然宋廷贼喊捉贼,一直坚持说是杨浩勾结了赤忠,图谋府州,眼下双方有了合谈的意思,杨浩反驳,自然不能把这罪名算回到宋国头上,因此一股脑的推给那死鬼赤忠,仍然坚持说他是受权阉王继恩蛊惑,蓄意制造事端蒙蔽了朝廷,杨浩本人当时正率大军西征玉门,对此全不知情,也是一个受害者云云。
当然,双方孰对孰错,这个已经不是重点了,双方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不出所料的话,只要双方能达成和解,挑起麟府之乱的罪责,势必会在双方的谋臣智士共同策划下全部扣在那个无头骑士赤忠将军的身上,双方目前和谈的核心问题乃是议和的条件。
赵光义听说杨浩要求朝廷交还麟府两州,并且去除帝号后要称王,果然一口回绝。虽然他现在已经确定了先平西川后谋西北的政策,但是即便不能议和,对河西暂时停止进攻,维持现状还是可以办到的,朝廷耗得起,小小夏国未必耗得起,赵光义底气十足,自然不肯轻易做出让步。
然而朝廷议和的主要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可以腾出手来先平西川,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防止夏国走投无路投靠辽国,分化夏宋的关系,为将来北伐创造条件,朝廷奇袭麟府,以闪电战夺取河西的军事计划已经彻底破产,在辽国虎视之下图谋河西已成泡影,为了羁縻河西,在未来北伐之战中让河西至少保持中立的战略目的,又不能不做丝毫让步,不能一下子就谈崩了。
有鉴于此,卢多逊和张洎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最后由卢多逊执笔,回复说杨浩图谋麟府之举,事后看来,确实疑点重重,朝廷对此会进行核查。至于麟府两州的归属问题,情形就十分复杂了。首先要说到府州,府州是云中折氏的辖地,而折氏已举家迁离府州,现在做了牛千卫上将军,在京为官,这样的情形下,府州自然要由朝廷派驻流官,万无交付给杨浩的道理。
至于麟州,其情形更加复杂。麟州本是府州折氏的辖地,火山王杨衮自立刺史的时候,因与折氏结亲,故而受折氏委托,守御麟州,折氏从未就此承认麟州为杨氏所有,故而折氏入朝为官,将府州交予朝廷治理,则麟州的归属不言自明,自然也要由朝廷直接管辖。
同时,对杨浩除帝号而称王的要求,卢张二人也委婉地进行了拒绝,说如今朝廷只有一个异姓王,那就是吴越王钱俶,而钱俶得封郡王,是因为他将吴越国献与朝廷地,功高盖世。如果杨浩请封王爵,那么就得效仿钱俶,首先将河西十八州这地全部交给朝廷,赴汴梁定居,便可封他为王。
杨浩当然不肯去,赵光义的名声太臭了,他可不想像那些生日前后离奇暴毙的亡国之君一样,每年过生日时,捧着赵光义赐的御酒,战战兢兢赌它一把。再者说,自己几个娘子都是千娇百媚,人间绝色,谁知道赵老二那个人妻控会不会起了邪心,将来传出几副《熙陵幸冬儿图》、《熙陵幸焰焰图》,那自己的绿帽子不是要戴个千秋代,永垂不朽?所以也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
因为两地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太耗功夫,杨浩回信之时建议双方派驻全权特使,在横山前沿直接进行谈判,重大事宜再请示东京。于是张洎称病告假,悄然赶赴横山,和丁承宗直接住进了那道山梁两侧的边防哨所,开始了更加密集的谈判过程。
想让朝廷交还麟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块硬骨头丁承宗决定放到最后再啃,双方议和的第一个议题,重点放在了杨浩去除帝号后的定位上,夏国这边坚持称王,并且旁征博引,从杨浩占据的领土,统治的子民,驾御的军队性质上,进行了辩驳。
面对夏国态度强硬,决不肯再做让步的这一条,张洎引经据典,居然找出了一个让赵光义可以接受的办法,告诉丁承宗说,河西乃诸胡杂居之地,丁承宗所言属实,该地、该民、该军与朝廷的关联确实不大,因此朝廷可效汉唐故事,封杨浩为河西单于或河西可汗,以此为稽,今后以外臣身份贡奉上国,存中外体制。
去帝号而就单于、可汗,倒的确是保持了政权的独立性,丁承宗觉得这个办法已经得到了实际利益,于虚名上不需要计较太多,于是马上把这个进展向杨浩做了汇报,谁料种放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陷阱,向杨浩指出,如此一来,杨浩就把自己也划入了夷狄之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河西数百万汉民产生那么大的号召力,而且从此将和中原泾渭分明,来日宋廷如果撕破脸皮再伐河西,简直连借口都不用找了,其内部阻力将微乎其微。
杨浩听到丁承宗回信的时候,也未想到朝廷竟有如此险恶用心,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密令丁承宗予以拒绝,同时再度抛出一个强大的诱惑:贡奉战马。李光睿任定难节度使的时候,贡奉的战马极其有限,当年他的父亲赴汴京朝觐时,所携的 8d21." >贡马也不过才五百匹,这还让朝廷大喜过望,加官进爵,钦赐玉带。如果朝廷能与夏国达成合议,夏国愿意进贡一千匹马,而且是每年一千匹马。
这个条件传到时东京,果然让赵光义眼热不已,不过赵光义麾下文武也不简单,曹彬和薛居正马上向皇帝指出,由于朝廷缺马,故而宋军的建制一直以步卒为主,军中必要的马匹,通常通过民间和买就可以办到。朝廷与辽国交恶时,就从河西购买,与河西交恶时,就从辽国购买,辽国和河西皆与朝廷处于敌对状态时,还可以从大理以及川西陇右的吐蕃人那里得到补充,这样一来,一则保持了战马的必要供给,而且其来源不会受到旁人的挟制。
现在,除非宋军想组建大规模的骑兵队伍,否则并不需要大量购买马匹。然而大量组建骑兵,所需的不仅仅是战马,还有配套的诸多装备和训练问题,养一个骑兵至少可以养三个步兵,这样巨大的投入之后,一旦真的建成了骑兵军团,其战马的损失、老病,其补充之大,就不是以前所用的传统手段可以解决的了,势必完全依赖于夏国,这样一来,宋国的军队就等于扼在了夏国的手中,一旦夏国停止输入,耗资巨大建成的骑兵军团就成了废物,这是把自己的军队操之以他人之手么?
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进行这样的战略冒险,与其如此,还不如因地制宜,重点发展步兵。况且,宋国没有养马之地,真的大量进口战马,组建了骑兵军团,饲养也大成问题。没有养马之地而培养骑兵军团,和一个完全是内陆的国家花大力气培养海军有什么区别?
赵光义恍然大悟,立即回旨张洎,晓以利害,张洎这才惊觉险些中了杨浩的圈套,于?99lib?是客客气气地回书一封予以拒绝,信中说:“中原锦绣,富有四海。对四夷诸藩,朝廷每岁必有物帛之厚赐。河西贫瘠,于战马之外别无所出,足下若臣服于朝廷,每岁进贡马匹,财用或缺时,天子慷慨,岂有不予惠赐之礼?此礼尚往来之举,岂可以之要挟朝廷?”
杨浩本以为战马供给这个条件一提出来,赵光义必然上钩,没想到战马这么有诱惑力的东西,也为朝廷所拒,不禁大为意外,待听张崇巍诸将言明其中缘故,杨浩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自己以前想的太简单了,一直以来只以为宋国缺少战马,却忘记了宋国为什么缺少战马,除非宋国自己拥有养马之地,否则你真的无限制地供应战马,他也养不起。
如此一来,就只能动用传国玉玺这件秘密武器了。赵光义可以拒绝战马的诱惑,但是杨浩不信他能拒绝得了传国玉玺的强大魅力。赵光义贵为天子藏书网
,高高在上,常人一生求之不得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做为一个帝王,他唯一的追求就只有功名,而传国玉玺的拥有者,这就是一个无比辉煌的功名。
于是,杨浩召回丁承宗,在一番详尽的谋划之后,丁承宗带着传国玉玺这件大杀器的消息,亲自赶赴东京汴梁去了……
第三十六章 谋国
丁承宗到了东京汴梁,先被安置在礼宾院,张洎立即入宫去见赵光义,赵光义已先行接到张洎的报告,知道夏国派了人来京城,有要事当面奏与天子,却还不甚明了这个使节的具体情形,待问明丁承宗双腿俱残,不禁失笑:“所谓夏国,果然是地荒人稀,居然连一个残废也能委以重任,夏国当真无人了么?”
宋国选士,不要说是残废,就算五官长得不够周正的都不能做官,这官威体统总要讲的,而夏国居然让一个残废身居要职,这不是人才匮缺吗?
张洎忙解释道:“官家,听说这人虽是残废,却极具智谋,而且此人乃是杨浩的异母兄长,是他最为信赖倚重之人,当初杨浩任定难节度使时,此人就是节度留后,官职地位仅次于杨浩。此番和谈,这丁承宗就是夏国全权负责之人,倒不可因为貌相小看了他。”
“异母兄长,丁承宗……,唔,我想起来了,好象……以前是霸州一个贩粮的商贾?”
“是。”
“呵呵,一个商贾出身的人,能有多么了得?”赵光义淡淡笑道:“让他在礼宾院待着吧,晾他些时日再说,要沉住了气……”
“官家,那丁承宗此来……”张洎话说到一半儿,便上前一步,对赵光义低低耳语几句,卢多逊站在下首,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还是没有听到,不由得心中暗恨。这一次张洎带着夏国使节回京,是绕过了他直接禀与官家的,他们两个是受皇帝委任的和谈正副钦使,除非事情已经有了重大进展,出于邀功请赏的目的这才绕过他,否则的话以张洎善于恭维上官、拍马奉迎的性格,没理由把他蒙在鼓里。卢多逊不由暗想:难道夏国已经答应了朝廷的全部条件?
赵光义刚刚慢条斯理地叫张洎沉住气,不料一听他的话,全身便猛地一震,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张黑胖的脸庞涨得通红,炯炯双目紧紧盯着张洎,呼吸粗重地道:“你说甚么?此话当真?”
张洎一见赵光义动容的情形,不由得心中欢喜,连忙俯首道:“臣之所言,一字不假。”
赵光义大喜若狂,连忙道:“宣,马上宣他觐见!”
“臣遵旨。”
张洎欢欢喜喜地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把一旁卢多逊恨得牙根暗咬,偏偏仍是不知就里。
“且慢,回来。”
张洎兴冲冲地刚走到殿门口,赵光义忽又唤住了他,他真的没有想到,杨浩手中居然有传国玉玺,这件宝物对别人没有什么用处,对他的用处却是不言而喻,尤其是他一直以来的志向就是超越皇兄,一直以来的忌惮就是帝位不稳,这件宝物前朝一代英主柴荣没有得到过,他那雄才大略的大哥也没有得到过,如今却有机会落入他的手中,怎么不心花怒放?
可是他马上就想到了其中要害所在,杨浩为什么甘心交出这件宝物?自然是为了以此换取朝廷的退让,可是杨浩的条件能答应么?玉玺,吾所欲也,麟府二州,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谁而取谁呢?
赵光义心中委决不下,目中渐渐露出凶光,冷声道:“杨浩身怀此宝而不知敬献,还口口声声自陈冤枉,谁能信他,若朕御驾亲征,率重兵直捣夏州……”
张洎大吃一惊,连忙拜倒在地,高声道:“官家,使不得吗。”
赵光义咬着牙根问道:“使不得么?”
张洎情急之下把手连摇,一迭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呀。”
赵光义重重一哼,问道:“如何使不得,你说。”
张洎咽了口唾沫,急忙说道:“官家,杨浩已将朝中权贵、自己家小,尽皆移往兴州,在那里筑城建府,另立新都,官家你想,杨浩乞和、迁都、献玺,所为何来?”
张洎情急之下,说出玺字来,卢多逊在一旁听的便是心中一动:玺?什么玺?杨浩称帝后所用的玺印?那有什么贵重之处了?
传国玉玺久已不现人间,自后晋之后,不管哪一个皇帝登基,都煞费苦心暗中寻访,却都不见下落,卢多逊想像力再丰富,也无法根据一个玺字,就想到那件传奇之物上去。
赵光义神色一动,问道:“所为何来?”
张洎道:“由此种种,可以看出,杨浩之野心,仅止于河西一隅。他放弃夏州,西迁都城,逾八百里翰海而驻兴州,说时他对中原全无觊觎的野心。当然,我中原人口稠密,兵精国富,根本不是他能挑战的,杨浩这样做,也算是有自知之明。
不过由此也可看出,杨浩只要拥有河西就心满意足了,河西诸胡杂居之地,不服教化,又有辽国野蛮一旁牵制,八百里翰海较之江南长江天堑更加凶险,以上种种,都是我们不能一战而胜的因由。如今夏国虽有意称臣投降,但是辽国使节如今仍在夏州,双方接触频繁,如果朝廷迫之太甚,一旦夏国以玉玺为媒,投效辽国,那咱们不是弄巧成拙么?
再者说,官家的志向在幽云十六州,如果夏辽结盟,必使我大宋两面受敌,一身二疾,势难支矣。如果把他拉过来,则我大宋增一臂助,而辽国少一手足,彼消此长,泽及长远。官家富有四海,何必计较麟府弹丸之地呢?”
张洎对朝廷一举平定河西根本不抱希望,所以他一心促成和谈,如果能成功说服杨浩称降,他这首功是谁也抢不走的。将来平定西川之乱,追溯因由,这功劳还是少不了他的。将来北伐幽燕,只要成功了,这功劳仍旧是跑不了他的,他对和谈自然比谁都热切。
何况他所说的确实是事实,夏国不管是从兵力上,还是从疆域上,都不是那个北汉可以比拟的,朝廷未必就能把它拿下来,夏国的实力,值得辽国出手相助,在西域培植一个能牵制中原的强大势力,如果辽国再横下心来进行干预,那更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光义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刚刚因贪欲而生起的杀机慢慢消去,脸上微微露出颓色,若是能得到这传国玉玺,那么封他一个王爵也没甚么,不过……,已经到手的麟府二州再还给他?那可不行,绝对不行!他可不像唐朝皇帝那么大方,和亲一个公主,就陪嫁数州之地,汉人的文化、科技、领土,一股脑儿的都送了出去,结果养出一堆白眼狼。他赵二叔是属耗子的,只管往窝里扒拉,让他往外送,那不是割他的肉么?
赵光义轻敲御案,脸上阴晴不定地沉吟良久,这才缓缓说道:“罢了,爱卿一路舟车劳顿,实也乏了,先回府歇息吧。明日……,不,还是得晾一晾他,不可露出急迫之色,就定在三日之后吧,三日之后,朕再见他。”
张洎见赵光义的脸色完全冷静下来,一时也猜度不出他的心意了,这位帝王喜怒无常,着实不好侍候,哪像唐皇李煜一般,喜怒皆形于色,完全没有城府。张洎暗暗发着牢骚,却也不敢多说,只得应声退下。
“二姐,我回来啦。”
狗儿蹦蹦跳跳地跑到帐房里边,扭头看看店中没人,立即凑到折子渝身边,低声道:“五公子,那边来人啦。”
“嗯,做好自己的事,旁的不要过问。”折子渝八风不动,手中一只算盘打得滴滴答答,清脆悦耳。
狗儿小声道:“来的是丁大人,丁大人亲自赴京和谈,怕是马上就要向朝廷提出释放五公子家人的条件了。”
折子渝纤指一颤,算盘上的珠子登时乱了。抬起头来,就见狗儿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向她扮个鬼脸:“丁大人住在礼宾院,那里戒备森严,不过嘛,以我的本领,要想夜入礼宾院而人不知鬼不觉,却也未必就办不到,要是有人肯求我呢,今晚我就帮她去打听一下情况。”
折子渝难抑激动的心情,丁承宗亲自赴京,和谈必是到了最紧要关头,自己一家人是被圈养京城,等着几十年后皇子继位,亦或是皇孙继位后再开恩赦免,放出一群因为与世隔绝,已完全失去了生存能力的折家子孙,从此沦落为奴为乞,还是得以重获自由,就在今日了。
丁承宗入京和谈,他的倚仗必定是……,折子渝的心弦忽地一颤:杨……浩哥哥,竟然真的交出了玉玺?他……也是一个皇帝呀……,在他心里,我……我终究是重过了帝王的辉煌与尊贵……
折子渝心怀激荡,妩媚的眸波里绽起了两点璀璨的星光。
狗儿向她扮个鬼脸,笑道:“五公子是个大美人儿,要是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啦。你别着急,今晚我潜入礼宾院,帮你去问问情形如何。”
“不要!”折子渝一口回绝,她吸了吸鼻子,眨去眼中的泪光,抬眼看向狗儿,说道:“强中自有强中手,莫要以为宋国朝廷无人,一个大意暴露了身份,可就满盘皆输了。谈判,是丁大人的事,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插不上手,只管静待结局便是。”
狗儿攀住她的胳膊,柔声道:“五公子,我知道你心里急,经常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放心啦,我会小心的。”
“不行。”折子渝正色道:“小燚,你大叔为什么那么早就把你和竹韵这两大高手派到汴梁来?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够潜伏下来,不露一丝形迹,等到东京大乱,禁军大索九城的时候,第一时间内不会有人怀疑咱们这些早就定居于汴梁的百姓。咱们所谋的这件事太过重大,说它是偷天亦不为过,到时候,哪怕多争取出一个时辰的时间,对于事情的成败也会有莫大的关系,所以,咱们现在务必得做好潜伏的本份,不可以坏了你大叔的大事,知道吗?”
狗儿吐吐粉红的小舌尖,应道:“知道啦,人家不去拖大叔的后腿就是。”
子渝展颜道:“这对乖。”
她捏了把狗儿粉嫩嫩的小脸蛋,微笑道:“竹韵已去着手安排今天的离京演习了,这一次,是夜间试演,你跟着一起行动,熟悉一下撤退路线、沿途环境、离开城池后的接应,意外事件的应对。现在咱们可以失手,等到正式行动的时候,可万万失不得手,否则可就身陷万劫不复之地了,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把它当成一次真正的逃跑,做到胸有成竹。”
“嗯!”狗儿重重地点头:“五公子放心,小燚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大叔的期望。”
折子渝的眼神柔和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柔和地道:“以后,叫我子渝姐姐。”
“喔……”狗儿站起身,一边往后屋走,一边摸着自己的头发,困惑地想:“五公子让我叫她姐姐,不对呀,我叫杨浩大叔大叔的,要是叫她一声姐姐,那她不是也要藏书网管我大叔叫大叔了?大叔喜欢五公子,是要娶她的呀。要是管我大叔叫大叔,也……可以嫁他的吗?”
好象一口气从华山脚下跑到了山顶,狗儿的呼吸马上急促起来,胸前一对初绽的蓓蕾起伏之下,那里面有一架小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这枚传国玉玺自何处得来?”
丁承宗道:“我主杨浩欲伐河西诸州,因肃州吐蕃人与陇右吐蕃一向关系密切,担心陇右吐蕃人会在大军西征时出萧关断我退路,故而遣秘探入陇右,监视陇右吐蕃头人尚波千的举动,尚波千一次酒醉之后取出玉玺向儿子炫耀……”
竹韵赴陇右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杨浩注意到陇右吐蕃的迅速崛起是由于宋国的扶持,这件事引起了他的警觉,怀疑宋廷扶持陇右吐蕃,是欲行驱虎吞狼之计,因此未雨绸缪,派人前去打探真相,这个理由当然不方便说给赵光义听的,因此被他自动换成了一个同样可信的理由。
赵光义冷冷地逼视着丁承宗,从他的神情举止间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丁承宗被带进宫来,初入文德殿的时候,就已是一副色厉内茬的模样,一个乡下种地的土财主,见过什么世面?到了这天子脚下,皇宫大内,法度森严之地,怎不由他惶恐于心?
等到赵光义对传国玉玺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时,这个贩粮商贾出身的土财主最后一丝倚仗也消失了,伪装的镇静全然不见了,在他的逼视和质询下开始局促起来,赵光义注意到,他在回答自己的垂询时,几次出现口误,据张洎说,此人能言善道,口才颇为了得,此时口吃,显然是心慌所致了。
丁承宗说完,悄悄抬眼瞟了瞟赵光义,眼神与他一对上,不由机灵一下,好象被蜇了一般,赶紧又低下头去。赵光义轻敲御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
以杨浩原本的出身,这玉玺也不可能是他本来就有的宝物,必有一个出处,丁承宗所交待的这个出处,不像是假话,而且,如果是假话,也极易拆穿。据他所言,当时从尚波千手中偷得这枚传国玉玺后,尚波千曾派出千军万马,前堵后追,声势颇大,这么大的阵仗,当地百姓必然记忆犹新,只要派人一查便知真假。如果此事属实,那么尚波千……
赵光义的心沉了下来,尚波千身怀传国玉玺,秘而不宣,意欲何为?河西陇右,何其相似?今日的尚波千,与当日的杨浩,又是何其的相似?朝?99lib.廷想在河西扶持杨浩,削弱三藩的力量,结果杨浩扶持起来了,却因此脱离了朝廷,成为比三藩更强大的一股地方势力,如今掉过头来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陇右尚波千……莫非要故事重演么?不!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陇右,决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杨浩。
赵光义忽然想起了李继筠和夜落纥,李继筠没有听从他的摆布,拒绝出兵银州牵其一线,反而想浑水摸鱼直扑夏州,结果功败垂成,带着残兵败将退到了陇右,赵光义对此颇为不满,李继筠到达陇右后数次上书朝廷,向他乞援,都被他置之一旁,未予理会。如今李继筠兵微将寡,虽然亮明自己身份后召纳了许多党项羌人,但是既缺衣甲,又缺粮草,只能受辖于尚波千,为他摇旗呐喊,做一个马前卒。
还有甘州夜落纥,以前和朝廷并没有什么接触,自从朝廷扶持尚波千之后,原也无意再扶植一个地方酋领,而尚波千对夜落纥也颇具戒心,一直阻止他往青海湖方向迁徙,陇右回纥人都在青海湖附近,夜回纥被阻于吐蕃人地境,就像离了水的鱼儿,如今同样难以发展起来。
嗯……,如今看来,尚波千是不大靠得住的,可陇右吐蕃人的这股力量又不能不用,既要用它,还得能控制住它,免得它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似乎……李继筠和夜落纥还是有点用处的,如果朝廷减少对尚波千的援助,扶持李继筠,再对尚波千施加压力,让夜落纥赶到青海湖去逐渐壮大,那么尚波千、夜落纥、李继筠三个人都得依赖于朝廷,都无法一家独大,陇右就可以牢牢地控制在朝廷手中的。
天子没有千手千眼,不可能亲自掌控整个天下,必须借助臣的力量,而臣的力量太过于庞大,就有可能反噬其君,因此,帝王心术,其精髓就是制衡,扶持几股势.力,避免一家独大。当年,皇兄如果不是扳倒了赵普,我又岂敢轻易动手呢?想到这里,赵光义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冷厉而得意地光芒。
这抹光芒,似乎被丁承宗看到了,他悄然举袖,轻轻拭去鬓边一滴汗水,艰涩地咽了口唾沫,赵光义看在眼里,嘴角微微绽起一丝轻蔑的冷笑:“商贾而已,不过如此……”
他忽然一拍御案,厉声喝道:“大胆丁承宗,杨浩到底包藏什么祸心,从实招来!”
丁承宗吓得一个机灵,看那样子,若非没有双腿,简直就要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外臣……外臣惶恐,我……我主包藏了什么祸心?”丁承宗一脸茫然失措的表情。
赵光义冷笑一声道:“没有包藏祸心?那朕来问你,你既说杨浩仍心向朝廷,并无反意,为何不肯接受定难节度使之职?他挥军造反,乃灭九族的大罪,朕不予追究,反让他官复原职,这已是莫大的天恩,他为何不肯接受?”
丁承宗吞吞吐吐地道:“回禀陛下,其实……其实称王也罢,仍做定难节度大将军也罢,只是……只是名号大小不同,权力地位,原也……原也没有甚么不同。只是……只是我主麾下的军队派系众多,来路复杂,有横山羌人,有定难军,有凉州吐蕃人、有甘州回纥人、有肃州焉耆人、还有瓜沙二州的汉人,不易管教。
他们的旧主,有的曾经是可汗,有的曾经是国王,如今我主将他们一一纳于麾下,若我主仍复节度使之职,未免……未免便被他们看轻了,再者说,那些投靠我主的许多将领,原来的官阶便是节度使一类已至武将巅峰的官职,如果我主复定难节度使之职,这些将军投靠我主,不但不能升迁,反而还要官降数级了,这个……这个……这些人,大多好勇斗狠,唯利是图,到那时必然酿成大祸,故而……故而……”
赵光义想起当初杨藏书网浩率兵参加讨伐北汉之战时,手下那些杂七杂八的军队,杨浩每下一道将令,得靠十多个通事官进行翻译的模样,情知丁承宗所言属实,心中不禁好笑。他不无恶意地想:“如果朕坚决不肯让步,一定逼他就定难节度使之职,河西岂不是不打自乱了?”旋即想起杨浩还有辽国这个第二选择,这个想法只得作罢。
他吁了口气,故示大方地道:“这也罢了,昔年李氏世袭定难军节度使之军职时,本就有一个西川王的爵位,如果杨浩诚心归附朝廷,朕何吝于赐他一个王爵呢。不过……”
赵光义微微俯身,森然道:“杨浩既肯归降,重奉宋帜,做朕的臣子,那么……他坐拥河西十八州犹不知足,执意向朕讨取麟府二州,意欲何为,嗯?!”
第三十七章 转机
赵光义对传国玉玺志在必得,但是他绝不肯露出一丝垂涎之色,宋夏之间的谈判在艰难地进行,丁承宗把杨浩的苦衷一股脑地告诉了赵光义,吐蕃、回纥的骄兵悍将不易驯服,而且那些兵战时是兵,平时是牧民,不能随时听从调遣,杨浩身边必须得留一支常备军,由于杨浩一口气吞了河西诸州,原定难军旧部分驻各方,都城防守力量不足,需要倚重折家军,而麟州本是折家根基,那些士兵故土难离,不取回麟府,很难保证这批折家军旧部俯首贴耳,忠心臣服。
但是麟府二州是河西东进中原的门户,从军事意义上来说十分重要,而且一个帝王最大的功劳就是开疆拓土,麟府已经在手,叫他赵光义吐出来,他是绝对不肯的。谈判就此进入僵局,几天之后,丁承宗拿出了第二方案,要求朝廷释放软禁中的折家满门。
折家如今困在汴梁,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人能把他们救回去,折家旧部对此本来是能够理解的,可是杨浩和折御勋是盟兄弟,折御勋对杨浩恩重如山,如今既救不了折家满门,又无法 6551." >救回折家的人,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希望朝廷能释放折家,这样杨浩对方方面面也算有个交待。
虽说府州到手,折家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且就算释放了他们,除非杨浩想要主动与宋国再挑起一次战争,否则折家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决不会再指摘朝廷什么,可是朝廷以什么名义把折家交予杨浩?这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赵光义对这个条件仍然不肯答应,在他想来,肯赐予杨浩王爵,已是莫大的恩赐,最终杨浩还是要做出让步的。
不料这时又传来一个消息,改变了赵光义的心意,那就是于阗国对喀拉汗王国之战胜利了!艾义海率军赶赴于阗国时,于阗国与喀啦汗国的军队正在叶尔羌河附近展开激战,双方损失惨重。当时于阗国王正在前线,王都宰相张金山亲自 63a5." >接见了艾义海,艾义海听说了情况,马上让张金山派了一个陪同的大臣,和一个向导,带领着他的大军冲向叶尔羌河。藏书网
等他赶到的时候,双方刚刚结束一场大战,正在休整阶段,于阗国人见到一支装备齐整的汉人骑兵,却好象草原上惯见的马匪一般大呼小叫地猛扑过来,直把精疲力尽的于阗军队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匆匆抓起兵刃,防御的阵形还没摆好,就看见那支疯子般的队伍呼啸着冲过叶尔羌河,一刻不停地扑向喀拉汗人的营地。
凶悍的喀拉汗人正在做礼拜,他们知道于阗国的兵力有限,已经不可能再抽调出一支大军协同作战,而河对岸的于阗军比他们更加的疲乏,根本不可能于此时发起进攻,于是全体信仰虔诚的将士们,都在清晨薄薄的晨雾中面向天房,心里举意。
随军的阿訇率领大家正在虔诚地念着赞美词:“苏卜哈奈坎拉洪麦,卧比罕目迪开,卧台巴来开斯目开,卧99lib?台而俩占杜开,卧俩一俩亥艾一鲁开……”
艾义海就像骑在战马上的怪兽一般,率领着旋风一般的队伍,径直扑进了他们的大营,骁勇善战的喀拉汗战士,在猝不及防之下,前营大军全军覆没。于阗国王尉迟达摩听到陪同艾义海前来的大臣禀报,马上欢天喜地的换了一身新衣裳,等着艾义海前来朝觐。
可是他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无奈之下,只得在军队保护下小心翼翼地赶向河对岸,到了那里才发现遍地血腥,那些魔鬼般的骑士已经把喀拉汗人的大营搜刮一空,揣着满怀的金银珠宝,一个个坐在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正在吃着喀拉汗人还没来得及享用的食物,艾义海吃得满口流油,当那随他前来的于阗大臣向他介绍了达摩的身份之后,他马上扔下羊羔腿肉,用那一双油渍渍的大手亲切地握住了尉迟达摩的双手。
如果在平时,这样的一位外国将领就算不会受到失礼的指责,至少也会被斥以粗鲁,而这个时候,尉迟达摩却觉得这样作风粗鲁强悍的将领,才能成为于阗国的倚仗,有了主心骨的尉迟达摩和艾义海就在喀拉汗人的前哨营地里拟定了反攻计划,当天下午,两军合兵一路,就正式展开了反攻。
双方先是在叶城南郊摆开战场,激战了七天七夜之后,喀拉汗人仍然摸不清状况,既不知道艾义海这支比他们作战还要疯狂的军队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此时双方本来打得不胜不负,但是喀拉汗人是劳师远征,在异国作战,为慎重起见,喀拉汗统帅决定撤军。
喀拉汗国此时的军力比于阗国还要强大,按照尉迟达麾的想法,此时应该见好就收。可艾义海却不做此想,喀拉汗人东侵时,烧毁寺庙,劫掠民居,掳夺了大批的财物,每个士兵的私囊都丰富无比,这几仗打下来,艾义海赚得钵满盆满,当初做马匪时的贪婪习气又上来了,而且尉迟达摩认为穷冠莫追,他从杨浩那儿学来的却是宜追穷寇,决不予敌喘息之气,于是紧追不舍,坚决不可放弃。
尉迟达摩无可奈何,总不能让援军独自做战呐,只好硬着头皮与他一同前进。其实以喀拉汗人的军力,又已进入他们的地盘,占据着天时地利人和,艾义海未必就能占得了多大的便宜,不过由于追兵的毫不迟疑,使他们误判了追兵的实力,撤退一旦变成败退,便不是任何人都进行约束的了。
喀拉汗逃兵一直逃向他们的都城疏勒,追兵便紧追不舍地扑向疏勒,当地百姓们在充当消息散播的传话筒过程中,本着八卦本性,把追兵的英勇夸大了十倍,结果无形中为追兵起到了宣传战、心理战的重大作用,喀拉汗王国历史上本来是个佛教国家,改变信奉才三十多年时间,在其国家内部,仍有大量的佛教徒,因为是本国人,他们尽管受到了排挤,但是并没有被武力清洗,这时听说于阗国的军队强大无比,不禁大受鼓舞,居然在喀什嘎尔造反了。
这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变化帮了艾义海和尉迟达摩的大忙,在喀什嘎尔城中的佛教徒帮助下,于阗军队居然轻而易举地攻进了喀拉汗人的都城疏勒。这一战果,直到尉迟达摩踏进喀拉汗的王宫,他都以为是在做梦。尽管因为喀拉汗人迅速组织反扑,从其他城市抽调了大量军队,他们无法守住喀什嘎尔,因此劫掠一番后主动退兵了,不过这一重大胜利仍然使于阗国上下欢欣鼓舞。
此战,于阗国不但掳获了大量的财物,还抓到了不少的贵族,将来可以换取大笔的赎金。经此一战,于阗士气大战,喀拉汗人元气大伤,至少五七年内,再也不可能进行有力的外侵了。艾义海所率军队的英勇,疯魔一般的作战方式,给一直看在眼里的尉迟达摩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所以在向杨浩报捷的时候,于阗国继承认杨浩的夏国之后,又更进一步,尊奉杨浩的夏国为宗主国了,在他写给杨浩的报喜信中毕恭毕敬地说:“大夏朝皇帝陛下,做为护教法王,您派来的军队就像金刚狮子一般英勇,在可以信赖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艾义海大将军帮助下,我们长驱直入,直接打到了疏勒城,俘获了敌人的妻子家眷,还得到了大象、良马、黄金、宝石等财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地方人口密集,所以粮食有限,我们回来的时候都饿着肚子,就算是臣和艾将军也不例外……”
这个消息通过夏国和谈使者之口,巧妙地透露给了宋国官员,而宋国自己搜集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一来夏国使者的态度明显强硬起来,赵光义也不得不开始从新审视对待夏国应有的态度了。
夏国打了这场大胜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在西域迅速扩大了影响,西域诸国都是信奉强权和实力的,不管是出于敬畏也好,想要攀附强权也好,很快将有众多的西域国家向夏国示好、往来,而这些国家对宋国来说,是鞭长莫及,无从影响的。
这一场胜仗还意味着夏国的军心士气会暴涨,意味着夏国至少暂时会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意味着杨浩至多再有一个月的时间,手中就会增加一支刚刚打了胜仗归来的生力军,补充到横山前线来,宋国想要压制夏国的困难将进一步增加。而于阗国做国西域诸国中的一个大国,已经率向承认了夏国的宗主国地位,如果和谈能够成功,朝廷成为夏国的宗主国,那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廷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把宋国的影响和皇帝的荣耀扩大到遥远的西域去。
赵光义的心热了,他唤来卢多逊和张洎,只向他们交待了一句话:“朕想答应杨浩的条件,放折家满门归去,你们为朕想个稳妥的法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