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步步生莲11·西夏王》 第一章 艳福不浅的杨浩 天亮了,张崇巍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现在他已确定留守无定河边大营的杨浩兵马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对方又是守的一方,这些天对防御工事不断加固、完善,防御战打得风雨不透,阵地上丢下了许多尸体,可是到了天亮时分,他的营寨还没有扎下来,士兵们人困马乏,煮些粥食,前方都得排下重兵以防杨浩营中发动反冲锋。 他无法想像面对一连串的失败,他将迎来的是李光睿怎么样的怒火,就在这时,一路轻骑寻到了他的驻地,来人是拓拔宛然,拓拔系的一员将领,两人一向没有多少交集,不过还算相熟。 拓拔宛然率了一个百人小队急匆匆驰进张崇巍匆忙建立的简陋营地,立即去见张崇巍,张崇巍忐忑不安地把他接进才搭设了一半的营帐,匆匆摒退左右,试探问道:“宛然大人怎么来了?可是带有大帅的军令?摩云岭那里,可已救下了军粮?” 拓拔宛然不答,他看了看张崇巍营中的狼狈,不禁眉头一蹙,责问道:“整整一夜的工夫,张大人都没有打下敌军的营盘,而且丢盔卸甲,如此狼狈?” 拓拔宛然的官职比张崇巍小的多,虽说拓拔宛然是李光睿身边听用的人,可是起码的上下尊卑还是该守的,张崇巍听了便暗生火气,可是又不能得罪拓拔宛然,只得解释道:“宛然大人有所不知,杨浩留守此地的失力并不只五六千人,依我估计,其兵员总数应该不在我部之下,这么多的人马,又取守势,我部想攻下他的营盘,实非易事。” 拓拔宛然冷笑一声道:“张大人,吃了败仗便夸大敌人的兵力么?杨浩哪还来得那么多兵马?有这么多兵马,他也不会败的这么狼狈了。” “你……” “行了,你不必多说了,这些话,你留着和大帅解释吧,我这次来,是传大帅军令的。” 张崇巍连忙肃立起身,沉声道:“请吩咐。” 拓拔宛然道:“大帅吩咐,命你部消灭杨浩留守军队之后,立即渡河,至骆驼岭与衙内两面夹攻,消灭杨崇训部,然后合兵一处攻打银州。” 张崇巍听了吃惊地道:“再打银州?杨浩既然没有被咱们吃掉,按照计划,咱们不是该退向石州方向,争取重夺夏州的么,怎么……?” “你当大帅也像你那么废物?” 拓拔宛然把眼一瞪,晒然道:“折御勋想袭我摩云岭,断我粮草,嘿!可他的奸计被大帅识破的早,折御勋正仰攻摩云岭的时候,大帅就已把他团团围住,如今虽逃了一个杨浩,折御勋却是插翅难飞了。杨浩虽逃出生天,可是损兵折将,还能一战么?既然如此,咱们何必仓惶退却,仍然可以执行第一计划,尽歼三藩,夺取银州,才挟不败之姿重返夏州,那样不是更好么?行了行了,我也不和你说那么多,本以为你已尽歼敌营守军,想不到一夜功夫,竟是寸步未进。” 张崇巍听了又惊又喜,忙道:“既然如此,还请大帅分兵相助,实不瞒宛然大人,这敌营守军的兵力,确实超出我们的想象。” 拓拔宛然瞪眼道:“分兵?你道折御勋拼死反抗,就那么容易对付么?大帅还在摩云岭下,正对其残部继续进攻,要全部消灭他们,还需要时间。消灭了折御勋,不需要休整么?摩云岭已经遇了一次险,不需要留驻重兵把守么?张大人,杨浩可是从你手里溜走的,你若不能将功赎罪,大帅的手段……嘿嘿,你是晓得的。” 张崇巍脸色一变,急忙道:“宛然将军请放心,待士卒们用过了饭稍事歇息,张某就亲自率队再度发起冲锋,务必拿下敌营,赴援骆驼岭,为大帅先驱。” 他用衣袖殷勤地扫了扫凳子,说道:“宛然将军一夜跋涉,辛苦了,还请稍坐,张某出去安排一下,一会回来陪宛然将军用过早膳,再请将军回去复命。” 张崇巍离开营帐,忽听阵前一阵喧哗,他心中正觉懊恼,趋前喝道:“谁人喧哗?” 有士兵指点道:“将军请看,杨浩的战旗!” 张崇巍抬头一看,只见对面营中的李一德的主将战旗正缓缓降下,重又升起了杨浩的战旗,张崇巍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杨浩安然回营了?我的猜测没有错,难怪对面守军大增,原来……” 他强抑震惊,喝道:“惊慌甚么,大帅已将折御勋困在摩云岭下,今日灭了折御勋,杨浩所部,在大帅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说到这儿返身欲走,刚一举步,心中忽地意念一闪:“摩云岭……真的没事么?以大帅的兵力,如果困住了折御勋,以今日一天时光,怎么也能把他们尽数消灭,那时大军北向,挟新胜之锐,不是更加妥当?何必急着催促我渡河作战,先解骆驼岭之围,再攻银州城呢?” 张崇巍越想越是不安,绕着中军大帐边走边想,忽地一抬头,看见随拓拔宛然而来,正在单独僻出的一处所在休息的那百十名侍卫,便缓步走去,斜眼睨那些侍卫们的神情气色,悄悄观察片刻,张崇巍已心中有数,他近前几步,迎面一名侍卫见了忙起身见礼,张崇巍劈头便道:“粮草被焚,大帅定然震怒吧?” 这些侍卫都受了严嘱,不得与张崇巍部下将士互乱说话,不说擅叙前方军情,可是张崇巍是将军,往他们面前一站,先就有些敬畏,张崇巍脱口便问粮草被焚,大帅情形如何,而不是问粮草是否被焚,他们更以为拓拔宛然已把真相告诉了张崇巍,毕竟……对这些小卒,拓拔宛然吩咐些他们该注意的话就是了,不可能事无巨细,合盘托出,因此直觉地便道:“回大人,大帅的确震怒不已,守山的残兵被大帅一声令下,全部砍了头,丢进了火堆。” 张崇巍心中巨震,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却强抑着平静,点了点头:“是啊,宛然将军只说大帅震怒,我料也会严惩他们的,这些人守粮不利,确实该死。喔,对了,折御勋部现在好象……” 他敲了敲脑袋,手指往远处点了点,那侍卫一见,忙提醒道:“他们往东南方向去了,依属下看,大帅的人马未必追得上,咱们离摩云岭还远着呢,他们就纵火离开了,一夜功夫,还往哪儿去找?” 说到这儿,他有些担忧地问:“将军,你说……咱们还能安然返回夏州吗?” 张崇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放心,咱们……会回去的。” 张崇巍举步离开了,脸上慢慢露出冷笑,冷笑继而变成狞笑。 “摩云岭粮草已毁,折御勋已经像一条凶狠的狼,在李光睿这个巨人身上狠狠地撕开一道口子,咬掉一块肉,便避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静静地等候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等着这个巨人的血慢慢流干、倒塌,不堪一击…… 而李光睿重施故伎,上一次,他是屠尽信使,隐瞒三军士卒,这一次,他连我都要瞒了。嘿!援兵骆驼岭,攻打银州城,大帅这是要用我来吸引追赶在他背后饥饿的狼群,以增加他逃回西北的机会呀!” 他重又走到阵前,守阵的第一营指挥使、他的拜把兄弟日麦牟西诧异地迎上来问道:“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张崇巍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了看对面阳光下高高飘扬的“杨”字大旗,招手唤过亲兵侍卫长,平静地吩咐道:“带几个人?99lib?去,把拓拔宛然给我捆起来!如敢反抗,立斩!” 侍卫长很明显地有些惊讶,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声,带了几名孔武剽悍的士兵飞奔而去。 日麦牟西惊讶地道:“大哥,你……你这是?” 张崇巍笑了笑,一拍他的肩膀,吩咐道:“少废话,集合你的人马,把拓拔宛然那些亲兵的兵器都给我下了,看住了他们!” 杨浩营中也开饭了,糟米饭,上边还有一块新鲜的马肉,老兵玛西感到很满足,他美滋滋地抓起树枝做的筷子,刚想美美地吃上一口,一枝箭便不偏不倚地射进了他的碗里。 “他娘的,吃口饭也不容易,这箭上没淬毒吧?”玛西拔出箭小心地检查,却发现没有箭簇,箭头上却绑了一个纸卷,拿下来展开一看,一个字也不认得,他抓抓脑袋,忽然看见穆羽从身旁走过,连忙唤道:“小穆大人,这是敌营里射过来的,你瞧瞧是个什么玩意儿。” 穆羽接过去一看,两只眼睛顿时瞪的溜圆:“这是对面射过来的?真是对面射过来的?” 在得到准确的答复之后,穆羽拔腿便跑:“夫人,夫人,对面的人马要投降啦!!!” 无定河边,冬儿坐在礁石上,双手抱膝,望着滔滔河水悠悠出神。 唐焰焰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焦灼地道:“大姐,官人还没有找到,雪儿和周夫人也没……,唉,真是急死人了。” 冬儿头也没回,静静地说道:“大哥那儿一定会想尽办法尽力寻找他们的,我相信,只要他们还活着,一定找得到,焰焰,你不用太担心。” 焰焰对她异常冷静的声调感到有些惊讶,她侧头看看冬儿沉静如水的脸色,按捺不住地道:“大姐,他们……一个是你的官人,一个是你的亲生骨肉啊,难道你不担心?怎么……” 冬儿缓缓转过头来,淡淡地一笑:“担心又能怎样?我应该怎么办呢?如疯似魔、形销骨立,整日以泪洗面,那才是一个好妻子该有的表现么?” 她缓缓站了起来:“是的,我是他的妻子,也是雪儿的亲娘。可是……眼下我还是咱们一方无数军民的主心骨,是千军万马的统帅。焰焰,我方才想了很多……,其实上一次折将军按兵不动、不肯赴援时,我心中的怒火并不比你小,只不过……我知道那个时候不是和他们翻脸的时候。 然而事实如何呢?事实证明,折将军是对的,折大小姐也是对的,如果当时我们真的不顾一切赶去解救官人,只会促使官人早死,而且会搭上我们所有的人。昨天,银州又险险失守,要不是大哥恰好带了训练后的新军赶回来,现在就不只是雪儿和周夫人下落不明那么简单的后果了。 我思来想去,想了许多,咱们发展的虽快,可是能用的大将太少,张浦算是一个智将,可他远在夏州,济不得力,木恩、木魁、艾义海三人都是善攻的将领,他们能当一面之雄,同样不是统帅的材料。柯将军虽是大唐武将之后,可他囿于山寨做猎户太久了,格局太小,始终难成大器。” 唐焰焰烦躁地道:“大姐,官人下落不明,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冬儿认真地道:“你看,如果是折御勋遇到了咱们官人遭遇的事情,府州就绝不会倾巢出动,以致后方剩下一座空城。如果折御勋倒下了,府州可以马上推出一个替代他的人,而我们就不成,能统领全局的,只有官人一个,能攻守兼备的武将,我们屈指可数。如果不是靠了别人的帮助和从天而降的运气,我们现在已经一败涂地了,可运气不会永远站在我们一边的。我们真的是……太感情用事了。” 她缓缓转身,面向焰焰而立,说道:“焰焰,方才折将军派人来了,询问了官人的安危,并邀我们在可能的情况下,出兵共同挟击李光睿,否则凭他自己的力量恐怕吃不掉李光睿。” 唐焰焰惊奇地道:“那又怎样?姐姐不会同意出兵吧?现在官人不见了,雪儿也不见了,茫茫草原,到处不是乱兵就是乱民,咱们要找到他们何其不意。把咱们的人手全部撒出去,也不见得能搜遍整个草原啊,哪有时间去追杀李光睿?” “不,要去,一定要去!” 冬儿不容质疑地道:“官人跳水脱困前,就已对接下来敌军的动向,我们应该做出的反应进行了预料,他嘱咐我们不要赴援,以免落入陷阱,同时马上进入防御状态,防止李光睿反扑,然而又不可远退,要紧紧缠住李光睿,直到把他锐气已失的军队拖困、拖垮,拖到四分五裂。这是彻底打败李光睿的好机会,千载难逢,不容错过。 而今,有一点是官人是没有预料到的,李光睿不但困住官人藉而吃掉援军的计划失败了,而且还丢掉了他赖以支撑的粮草,所以,他们瓦解的速度将更快、崩溃的时间也将提前,当然,这前提是……我们对即将崩溃的敌军再施以强大的压力,叫他们觉得别无出路。 在如今这样紧要的时候,把所有的兵马都做了斥候,撒遍整个草原去寻人,那已不是愚蠢,而是疯狂了。焰焰,咱们家不是一家一姓过日子的百姓人家,我们之所以做了蠢事,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官人不在,我们也要打好这一仗!错失这个机会,官人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 她抬起头,看向营中那杆杨字大旗,坚定地道:“官人嘱咐我们,不管他有没有赶回来,都要升起他的将旗,官人用心良苦啊,焰焰,我把三千女兵交给你,你带她们继续搜索官人的下路,而我……将打起官人的旗号,配合折将军,对李光睿发动最后的攻击!” 冬儿拍拍唐焰焰的肩膀,举步向前走去,焰焰有些错愕地望着她的背影。 战争,使人成熟。 陶谷废墟的陷阱,银州城的失而复得,让罗冬儿迅速地成长起来,痛定思痛,她已渐渐褪去了最初的青涩懵懂,开始用平和冷静的心态面对敌人了。 焰焰看着冬儿坚定的步伐,恍惚中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折子渝,她们的眼神一样坚决、冷静,可是那冰一般的眸光下,难道真的没有感情的波动吗? 或许……我真的错了?折子渝并不象我看到的那样冷酷无情? 横山脚下,山坳中,有一家猎户。 这是一个很小的山坳,坳外有一道河流,蜿蜒北去。坳口长满了荆棘灌木,只有一条小道可以拐进谷中,谷中林木葱郁,那几间茅屋上爬满了藤蔓,远远看去与山林混然一色,几乎辨认不出,也不知已有多少年头了。相对于外面世界的纷纷乱乱,这个地方俨然就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茅屋三间,被暖洋洋的太阳晒着,几只母鸡在石砌的院子里翻着草堆,翻找着虫子,一只母鸡刚刚下了蛋,扑闪着翅膀“咯咯咯”地叫着,从草垛上跃下来,得意洋洋地走开了。 听到鸡的叫声,一个妇人从房中走了出来,这妇人穿着一身粗糙简陋的羌人衣服,衣服都是素色的,头上的青布帕也显得很陈旧,看得出家境并不太好。妇人三十多岁,身材健壮,眉眼五官颇有几分风韵,尽管因为辛苦的劳作皮肤有些粗糙,也有了浅浅的皱纹,可是依稀可以看得出,年轻几岁的时候,必定是个十分俊俏的女子。 那枚刚下的红皮鸡蛋个头儿很大,应该是个双黄蛋,妇人一见满意地笑了,拿起还拿着温热的鸡蛋,小心地放到廊下挂着的篮子里,妇人便打开左边那道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杨浩昏昏沉沉的正睡着,却被那母鸡的叫声唤醒了。他正发着高热,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整个身子就像陷在云堆里,忽而被风吹得直上九宵,忽而又快速坠向地面的感觉,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十分难受,他又赶紧闭上了眼睛。 门开了,他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然后一个瓦罐递到了嘴角,感觉到水的湿润,杨浩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咕咚咚地喝了起来,凉水入肚,身上清凉了些,意识稍稍有些清醒,然后一只长满硬茧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 “唔……,还是烧的很厉害呢。” 妇人嘟囔着,那手从滚烫的额上滑到了脸颊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滑到他的胸口,轻轻按了按他结实的胸肌,女人吃吃地笑了:“倒是个精壮的汉子,长得也俊,不知道他是哪一家的兵,唉,整日价打打杀杀,也就为了浑口饭吃,可怜见的,要不是我救了你,好好一个汉子,可不就泡稀囊了……” 女人的目光又移向他的下身,看到那高高撑起的小帐蓬,吃吃的笑声便隐隐带起了一丝荡意:“都病成这个样了还不老实,到底是年轻……” 她的脸晕红起来,轻轻咬咬嘴唇,那手便试探着摸向他的下身…… “小东,小东……”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那女人触电般地缩回手,匆匆离开了房间。 杨浩却不知道她的小动作,感觉到她离开了,这才无力地张开了眼睛。 杨浩一身武功,照理说不会比那些士兵们差劲,那些士兵大部分都被救上了岸,有些半途就挣扎着划到了北岸,自行上岸离去了。杨浩无论如何不该昏迷不醒,飘流到现在。 可是说来倒霉,杨浩跳下悬崖后,一面拼命划着水,不让自己马上被冲走,一面向崖上大叫,鼓励兄弟们跳下来。小羽在后面安排了亲兵,在他大叫时故意向前拥挤,挤下了一批人去。可怜的杨浩脚下无根,避无可避,额头被一个士兵抱着的朽木很乌龙地撞了一下,于是……杨大元帅就此晕厥…… 晕厥中的杨浩顺流直下,穿过浮桥,飘进了岔水道,最后沿着一条小小的支流飘到了这处山坳里,要不是这个叫小东的妇人正在溪水浣衣,恰好把他救上来,他此时已经成了一个水鬼。可是他的人虽然被救回来了,可他在水中浸的时间太久,洪水过后的河流寒意澈骨,这么长时间浸泡,就算他身子健壮,也捱不起了,他本是孤阳之体,外热诱发了内火,一发烧得不可收拾了。 那妇人拐进另一间屋子,双手叉腰吼道:“斡儿牛,老娘出去这么屁大的功夫,你又叫什么叫啊?” 只听那男人的声音道:“小东啊,咱家自己的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够辛苦了,你怎又救回一个白吃饭的?” 妇人道:“那就见死不救了?” 她叹息一声,进了屋子,在炕沿上坐了下来,说道:“斡儿牛,我核计着,把他留下,你看咋样?” “留下?” “嗯,他的衣袍虽然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可还看得出来,是个兵,那不身上还带着剑呢嘛。当兵卖命,还不就是为了有口饭吃,咱们这日子苦是苦点儿,至少不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啊,我核计着,跟他说说,他能答应。” 男人激动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救个陌生男人回来,就没打好主意,好!好!你要舍了去了是不是……” 房子里啪地一声,似乎有人被打了一记耳光,然后那妇人带着些火气的声音响了起来:“斡儿牛,我二十三岁上没了男人,被你用一张熊皮换回来,嫁给了你们兄弟俩。本来,你们兄弟是有名的猎户,家境也还殷实,也不算屈了我,可第二年冬上,你们打猎那豹子脱了套儿,咬死你兄弟,把你的腿也咬瘸了,咱们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这十多年来,是谁辛辛苦苦的支撑着这个家? 我要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早就一走了之了,你上哪儿追我去?就算是现在,凭老娘这模样,愁嫁么?我就是不舍得抛下你呀。可你如今腿脚不利索,只能在近山上下下套子、设设陷阱,能抓得到甚么猎物?不招个男人进屋,咱们怎么过活,你说?” 男人不吭气了,那女人又道:“再说,你兄弟俩熊一样壮实的身子,偏没让我生个一儿半女,等咱们老了无依无靠,还有活路走吗?要是他肯留下,咱家不也有些奔头?” 男人唯唯喏喏的不吭声了,妇人叹了口气,又道:“你放心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你是瘫了还是瘸了,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的,可是靠我一个妇人,这家撑不下去呀……” 女人说着说着呜呜地哭泣起来,那男人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小东啊,别哭了,是我对不起你。唉,那就……把他留下吧,啊?” 女人哭了一会儿,说道:“我去山上看看你昨日下的套子可捕住了什么猎物,顺便给他采些草药回来,锅里煮了五个鸡蛋,一会儿等他醒了,你给他送过去,我看他身子壮实着呢,要是肯吃东西,这病就容易好了。” 男人憨声憨气地嗯了一声,门扉吱呀一响,妇人便走了出去。 杨浩听得时断时续,可那房舍一点也不隔音,两人的对话还是被他听了个清楚,两眼顿时直了…… 杨浩知道,横山地区诸族杂居,有些事情如果用中原汉人的观点去看,可能有些惊世骇俗,但在西北苦寒地区,由于生存环境的恶劣,一些在中原为理法不容的事情在当地却寻常的很,比如说一夫多妻。 横山地区有些部落是一夫一妻制、有些部落是一夫多妻制,也有一些深山部落是一妻多夫制,一妻多夫的家庭,有些是兄弟共妻,也有朋友共妻的。兄弟共妻是长兄娶妻后,弟弟也可与嫂嫂同居,这种现象主要是因为家境贫寒,娶不起媳妇,天长日久形成的一种习俗。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兄是主夫,不管孩子生父是谁,子女都称这个长兄为父,而称他的弟弟们为叔,哪怕这个弟弟才是他的生父。主夫对外代表家庭,对内决定事情,所以家长和长子的地位都是清楚的。 另一种情形是朋友共妻,由于家中缺少劳动力,不能维持家庭的生存,所以要招个男人回来,组成共妻家庭,共同维持生计,当地俗语把这种家庭形式称为搭边锅或者拉边套。 共妻家庭里女人的地位相对高一些,只要这妇人精明能干,家庭生活安排得当,能使诸夫之间和睦相处,那就是一个贤惠能干的好妻子,当地百姓不会因为她有几个丈夫而岐视她,反而会敬佩她持家的能力。 听起来这个家庭的确苦了一些,当地也有这种习俗存在,所以那个斡儿牛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没有理直气壮的理同驳斥妻子,只能答应下来。 杨浩听清了经过,不禁有些啼笑皆非:“残兵?招赘?没想到我杨浩还挺抢手的……” 自嘲一番,他又牵挂起了自己的军队:“现在李一德想必已经得到消息了,折御勋的军队应该也赶到无定河了吧,他们合兵一处,应该可以抵挡得住李光睿的疯狂反扑,接下来,恐慌和绝望就该在李光睿的军中蔓延开了,希望他们能抓住机会,彻底打垮李光睿,到了这一步,李光睿应该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我得……我得尽快养好病赶回去,嗯……说不定,这一两天我的人就会赶来找我的,这是什么地方呢?” 昏昏沉沉的想着,一股倦意让他眼皮又沉重起来。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了,暂时……他是安全的。心里一宽,杨浩又昏昏睡去…… 健马一声长嘶,颓然倒地不起,马嘴吐着白沫子,眼见是不成了。幸好周女英骑术不错,竟没被摔出去,不过这一夜急驰,她两股酸软,大腿内侧似乎都磨掉了皮,火烧火燎的,也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纵身跃开。 怀里的雪儿一路哭得又倦又累,被这么晃了一下竟未醒来,还在沉沉入睡,女英心中一宽,四下看了看,便沿着那山脚踉前去。 昨夜城中一片混乱,她那辆车子的车夫中了箭,车子失去驾驭偏离了大队,紧接着马儿中箭狂奔,结果被拥挤的难民拥出了南城,出城之后又跑了很远,马儿气力耗尽,便又没人挥鞭急赶,便在路上缓缓而行。不想没多久的功夫,城中李继筠的乱兵便被丁承宗的人马追杀了出来,那些士兵正在城中烧杀抢掠,突然又杀出一支‘契丹’人马来,一时将士无从相顾,只得各奔东西,自去逃命。 那些逃跑的士兵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各奔东西。其中有两个士兵慌不择路沿着大路南逃,耳听得后面追兵马蹄渐稀,这才放下心来,这时他们看见前面出现一辆马车,知道是自城中逃出的百姓,又见马车华丽,料来是富有人家,顿时又起了贪意。 这些士兵溃散出来已不想再去寻找主将集结,只想抢些财物各奔前程,自然是财物掠夺越多越多,不想那两个士兵用火把往车里一照,没见到金银珠宝,倒是看见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他们这一辈子怕也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登时喜出望外,身上揣着从城中抢来的金银财宝,眼前又有一个绝色的美人儿,还打他娘的什么鬼仗,自去寻个地方快活才是正经。 那马上骑士登时便要来抢人,女英一见那两个武士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已是唬得手软脚软,哪里还能想得及反抗,眼见他大汉伸手抓来,她只呆呆地坐在那儿。不料那武士一眼又瞧见她怀中抱着个孩子,却是恶意顿生,一把抢过孩子就欲抛出去摔死,女英本来吓得全无反抗之力了,陡见孩子被他夺走,狠狠地扔了开去,护犊母性陡然发作,却一下子爆发出了无穷的勇气。 女英想也不想,那失去的气力、灵活的身手突然间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缠在腕上的“狐尾”灵蛇般探出,缠住哇哇大哭的雪儿卷回自己身边一把抱住,便探身出车,挥鞭再度抽了下去。 女英雌虎发威,当真厉害,她那一条鞭子在名师指点下,本已有了几分火候,腕粗的小树也能被她一鞭抽断,何况是抽人,再加上夜色之中鞭影难辨,那两个士兵手中提着刀,却对付不了这样忽软忽硬、可长可短、方位也异常刁钻的武器,一个士卒被抽瞎了一只眼睛,惊得落慌而逃,另一个却被鞭子卷住了脖子,活活地勒死。 女英杀了人,自己也是又惊又怕,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雪儿哇哇啼哭把她惊醒,她也不知后面还会有多少敌兵追来,本能地便想逃走。她虽不会赶车,却会骑马,大唐遗风,豪门仕女鲜有不会骑马的,当下便用丝带将雪儿缚在怀里,要借那死去士卒的战马逃命。 翻身上马,她才发现自己一身衣裙太过惹眼,便又壮着胆子解了那死去士卒的外袍穿在自己身上,那袍中本有干粮、水袋和抢来的金银,沉甸甸的,一时之时她也无暇察看,翻身上了战马,便偏离官道落荒而逃,直到这马儿活活跑死在这处不知名的山脚下。 女英虽然会骑马,却从未骑过这样的快马,只累得双腿酸软,她踉踉跄跄行了一阵,又饥又渴实在没有力气了,这时听到哗哗流水声,心中不由一喜,转过山脚,就见前边有条溪流,便奔到河边,喝了口水,洗了把脸,这才坐在河边歇息。 雪儿饿醒了,张开小嘴又哇哇地啼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女英的怀里钻,女英见了心里发酸,可她没有奶水,如何能让孩子吃奶,焦急之下,她在身上胡乱翻了一气,摸出几个馍馍来,便把馍馍嚼得烂烂的,一点点儿渡给雪儿吃。 雪儿吃惯了奶水,一开始只将嘴躲来躲去,可她饿得极了,眼见今天实在没有香甜的奶水可吃,只好哇哇大哭几声以示抗议,然后乖乖就范,吃起了面糊糊。 好歹喂饱了雪儿,女英啃了半块馍馍便再也吃不下了,看看怀中年幼的孩子,再想想银州已失,马儿也累死了,自己到了这荒郊野外,还不知道凭一双腿能不能走得出去,不禁黯然泪下:“苦命的娃儿,干娘的命已是够苦了,可我好歹还过过二十年富贵日子,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受这么多坎坷?” 女英贴着雪儿的小脸,哭一声说一句,越哭越是悲凉。这时不谙世事的雪儿吃饱了肚子,偎在她的怀里却又甜甜入睡了。女英心中本来凄凄惶惶,可是看着怀中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这可爱的娃儿如今全要靠她才能有一线生机,女英心中陡又生起一股勇气。 一直以来,她要靠别人的照顾,美丽娇艳的小周后,不过是依附于男人和权势的一条藤,她的人生道路要靠别人来安排,她的命运要靠别人来摆布,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人生。 可是这一次不同,怀里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孩子,她的生死,完全系在女英身上,从看着她呱呱落地,一直到今天,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她这个干娘对孩子的感情,绝不比雪儿的亲生母亲更薄。母性的力量,无论如何要保住孩子的念头,让女英重又坚定起来,青藤变成了小树,她有了自己的意志和想法。 “雪儿,干娘一定会把你带出去,交还你的父母的,一定!” 女英轻轻吻了吻孩子的小脸,把她重又揣回怀中,用腰带系紧,又学着银州士兵行军的法子,从衣衫上撕下布条,在自己的小腿上细密地缠上了绑腿,沿着河流继续上路了。 在西北这几个月,她多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草原上水源很珍贵,所以沿着水源走,一定可以找到人类聚居的地方,便也能找到出路!” 四面一片苍茫,不是旷野,就是高山,女英却不再彷徨,不管前方还有多长的路,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走出去。这一刻,她的脊梁挺的笔直。 可是……这条溪流并不算大,前方能找到人类生活的地方么? 第二章 旖旎 小东背着药篓从山上下来,到了河边放下药篓,正想拿出药草在河水中濯洗一番,忽地感觉对岸有个人影,她立刻警惕地从药篓中抓出药锄,喝道:“谁?” 女英也不知走了多久,仍是茫茫不见人烟,正精疲力bbr>竭的当口儿,忽地瞧见对岸大石下站着一个人,不禁又惊又喜,连忙说道:“大嫂,我……我们母女路遇匪盗,仓惶逃命之下迷失了道路,还请大嫂行个方便,指点一条离去的道路。” 小东仔细看看,对面是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妇,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一看那模样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心中戒意这才稍缓,她上下打量一番,惊讶地道:“遭了匪盗?你从哪儿来呀,这里数十里内难见人烟,竟然逃到了这里。” 周女英彷徨无助的当口儿瞧见了人,本来喜出望外,这时稍稍平静下来,忽然想到许多传闻。文明地区的人,总是喜欢夸大落后地区居民的愚昧和野蛮的,诸如山民劫掠行商、杀人灭口,甚至剁了人肉做包子……,或许百里之内发生过一次,或许几十年前有过一回,但是口口相传之下,所有的山民都成了恐怖动物。 眼前虽是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妇人,女英也不禁提起了小心,便道:“我……我一路随着家人只是坐车而行,也无心打听夜宿的寨子是个什么所在,谁想遭了盗匪,仓惶之下乘了马逃走,与家人失散,结果流落至此,马儿累得力竭而死,只好步行。” 小东一听双眼不由一亮:“你骑马逃出来的?马儿累死,想必你走的也不甚远,那马在哪里?” 周女英只道她仍怀疑自己身份,便指了指走来的方向,又道:“小女子不敢哄瞒大嫂,所言句句属实。我家的人本来是往来与麟州和银州的商人,还请大嫂指点一条道路,不知怎样去那里……” 小东笑道:“银州、麟州么?那地方我倒是听说过,听说是极繁华极大的城池,不过这一辈子我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听集市上的人说,银州距这里得有两百多里地,麟州就更别提了,还远着呢。” “两百多里地?” 周女英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一匹快马一小时能跑三四十公里,也就是七八十里地。但是就算汗血宝马,能连续跑五六个小时,走三四百里地也就是极限了,她那匹马自然没有这么雄骏,不过好在她身轻体软,轻盈的很,再加上不断地快马加鞭只想逃命,把那马儿最后的体力都榨取出来,这一通落荒而逃,跑的可也够远的了。 周女英忽地想起她说去赶集市的话来,登时又生起一线希望:“大嫂,你说的那集市在什么地方,我……我的家人一定十分牵挂我们,..大嫂若能送我母女去到那集上,说不定有办法离开,如果能寻回家人,小女子一定重重报答大嫂。” 小冬道:“离着赶集的日子还有七八天呢,现在那儿只有一些当地的山民。你真个要去,也得翻过几座大山,走几十里山路,现在可不成,唉,瞧你母女可怜样儿,要我见死不救,那是要天打雷劈的,算了算了,你先到我家里住几天吧,等赶集的时候我带你去便是。” 女英又惊又喜,连忙道谢,小冬过了河扶着她踩着那大石头过去,匆匆洗净了草药,引着她转进山谷,把她带上山去,引跟自己当家的引见了,那斡儿牛见又来了两个白吃饭的,心中甚是不喜,不过转眼瞧见这少妇惊人的美貌,把他这个一辈子只知道跟豺狼虎豹打交道的猎户惊得目瞪口呆,如见仙子,哪里还说得出半句不悦的话来。 他是个老实本份的猎户,倾慕美貌异性乃是发自本能,可一见了人家的美貌,反而局促自惭起来,连忙起来招呼,只知憨憨地陪笑。 小东倒是个俐落的当家人,把这对母女带到自己家中,便道:“妹子,我这地方小的很,这间屋子是我和当家的住处,旁边那屋……是我救下的一个男人,如今正生着重病,你不用怕,我们一家都是本份人,你且在此住上几天,等赶集的日子到了,我带你去便是。” 周女英道了谢,小东便将草药熬煮了,对男人耳语了几句,那男人听了大喜,连忙提了把猎刀,拿了口筐子,和小东急急地出了门,周女英先见他拿刀,立即警觉地握紧了腕上了“狐尾”,却见人家夫妻俩背着筐篓急匆匆地下了山,竟把一个家都扔给了她。 周女英眼见四壁皆空,确实也没有什么好防备外人的,她见那对夫妻确已去远,便把孩子解下来放在炕上,让她舒舒坦坦地睡个觉,自己则熟悉一下这个环境。 院落不大,四下都是山林灌木,一排三间的茅屋,最西头的放的是各种杂物、动物皮毛一类的东西,气味难闻,东屋里边确实躺着一个男人,周女英只探头一瞧,没敢进去,她正要折回正屋,却听那男人迷迷糊糊呻吟着要水喝,周女英本待不理,可转念一想,这人既然也是人家救回来的,可以说和自己是同病相怜,大家都是落难的人,眼见他病得起不了身,怎好袖手旁观? 这样一想,女英便迟疑着进了房子,从那楸木桌子上拿起水罐想要喂那人喝水,走到近处一眼看见那人模样,虽然头发凌乱,脸颊赤红,可是这人的样貌真是再熟悉不过了,竟然就是杨浩,女英娇躯一颤,手一哆嗦,一个瓦罐“啪”地一声落地,打得粉碎。 “你……你……太尉……,你怎在此?” 女英扑到杨浩身上,惊喜交集,杨浩如同浸在一个大火炉里,两眼都烧得红了,意识昏沉,刚刚清醒了些,认出女英模样,呵呵笑了一声:“我在做梦么?喔……我被救回去了?”转而又陷入昏迷,怎么呼唤也叫不醒他。 女英急急跑到旁边屋子,寻到盛水之物,找了清水来喂他喝了些,见他那憔悴无力的模样,忍不住坐在他身旁,低声饮泣起来…… 马鞍、马辔、嚼头、缰绳,搭在马鞍马的褥子,还有马皮,这都是值钱之物,至于马肉也是可供食用之物,熏制好风干了,一家两口人挨过整个冬天也不难,小东和斡儿牛欢天喜地把整匹马分解了,陆陆续续搬进坳里,然后又一段段路地挪进院子,斡儿牛整治马肉,小东则笑容可掬地回了房间。 一见自己屋里没人,她又拐进另一间房,就见那被自己接回来的美貌妇人抱着孩子,坐在那汉子身旁正无声落泪,小东纳罕地道:“妹子,你这是怎么了?” 女英见她回来,不由大喜,连忙起身道:“大嫂,他怎么病得这般沉重,大嫂,求你救他性命,千万要救他性命。” 小东疑道:“你认得此人么?” 女英连忙点头,落泪道:“他……他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我这苦命的娃儿……” 小东惊道:“他是你男人?” 女英也是一呆,这才想起刚才对人家说过自己是孩子的娘,如果躺在那儿的男人是孩子的爹,那两人岂不正是夫妻? 女英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忽然转身把孩子放在榻上,伸手在怀中一阵乱摸,把那夏州兵劫掠来的金银财宝值钱物事都掏了出来,虽说这对夫妻确实像个本份过日子的人,可她对这山民到底还是有着几分小心,既然财露了白,干脆一点不留,全部塞到了她的手中。 女英哀求道:“大嫂,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全部财物,我知大嫂家中并不宽裕,这些财物赠与大嫂,只求大嫂想个法子,无论如何都要救他……我夫君性命。大嫂,我家是极富有的人家,大嫂若救了他,来日寻到出路,我家必定还有千百倍的回报。” 小东听说自己内定的男人居然不是伤兵,而且有了娘子,心中颇有些失望,毕竟……毕竟那男人真的很招人喜欢。可是那一堆珠玉金银往手里一放,不免晃花了她的眼睛。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那些许失望登时便抛到了九宵云外,又听说救了她夫妻出去,必定还有重谢,小东欢喜的几乎晕了过去,慌忙答应一声,便跑出去找她男人了。 斡儿牛正卖力地分割着马肉,一见婆娘捧出这么多财宝,又听她说明经过,开心得几乎一刀攮进自己的掌心里去,两口子自己穷的吃不上饭,还不忍心见死不救呢,何况人家给了这么多财宝,当下便急急张罗起来。草药是山上现成新鲜的药物,煎好了给杨浩灌服了一碗,高烧一时却不退却。 小东收了人家那么多好处,自己却帮不上多大的忙,心里十分的过意不去,陪着女英着急良久,她忽然一拍额头道:“马贴儿木家境富裕,家里或许有些药物,我去寻他。” 女英一问,这马贴儿木也是个猎户,是住得离小东家最近的人家,不过也得翻过几道山岭才到得了,这妇人倒底是飒俐能干的女人,当下抓了把猎刀,割了二十几斤马肉背进篓子,便风风火火地上路了。 她离开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等到远山背后只剩下一抹红的时候,她才赶回来,马贴尔木家境比她家里富裕些也有限,平时也靠采草药治些风寒脑热,并无什么高明的药物,女英听了不禁大失所望。不过小东带去的那二十多斤马肉人家倒底不好白收,便把家中仅存的一坛老酒送给了她。 小东有些愧然地道:“妹子,我这山疙瘩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就弄来一坛子洒,你用这酒给他全身擦擦,先降降热。” “啊?”红晕登时爬上了女英的脸,她结结巴巴地道:“用……用酒涂抹身子?” 小东道:“是啊,用酒涂抹在身上,可以降温的,这土法儿特别有效,我看你男人高烧不退,这草药一时也不起作用,他身子强健,未必熬不过去,可就怕烧的久了,会烧坏脑子。我听说集上有户人家就是有人高烧不退,结果烧成了白痴,自己男人,你羞个啥,我先出去了。” “嫂子……”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女英捧着酒坛子进退失据,回头瞧瞧杨浩,低头又看看酒坛,女英尴尬不已,可一想到小东说的可怕后果,可能会把人烧成白痴,她心中更加的害怕,终于……就像要走上刑场似的,她捧着酒坛一步一步向昏睡不起的杨浩走去…… 唐焰焰找杨浩快要找疯了,她甚至有些恼恨冬儿,尽管她知道从理智上说,冬儿的决定是对的。然而,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世上还有比她的丈夫和孩子更重要的人么?她怎么就狠得下心,抛开这一切去追击李光睿,如果多给我一些人手,多给我一些人手…… 望着广袤无边的草原,焰焰也不禁生起一种无力感。 这几天无定河上下已经被她翻了个遍,三千银州女兵共找到跳河后先行逃上北岸的士兵五百多人,抓到自银州逃出来的夏州残兵三百多人,截回逃散百姓两百多户,又打到羊、獾、狍、兔等野兽若干,搜索范围不断扩大,也越来越向偏僻荒凉的地方延伸了。 天快黑了,唐焰焰无奈地探了口气,正欲下令就地驻营休息,天亮后再继续搜索,前方忽然传出几声惊呼,唐焰焰心中一紧,立即策马驰去,大喝道:“什么事?” 唐焰焰驰到近前,就见十余名女兵或挺矛,或张弓,成半圆形围住了一个土包,那是一个洞穴,洞口一只硕大的白狼,张牙舞爪,极其凶狠,可是在这么多人环伺之下,它却只是不断地咆哮示威,却不肯逃走。 唐焰焰本以为有了什么线索,见此情景大失所望,摆手道:“杀了它,驻营歇息。” 唐焰焰一声令下,立即弩箭齐发,那头强壮高大的白狼虽然极其勇猛,是狼王级的猛兽,终究难敌人类发明的弓弩机械之力,它绝望地仰天长啸一声,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搏斗,可是战士们骑在马上,手中有锋利的长矛,只管抵住它的尖牙利爪,这头孤傲巨狼的反抗只成了一个笑话。 在利箭的攒射下,片刻功夫,那头巨狼就被自己的血染成了红色,它半伏在地上,肚皮嗖嗖地发颤,已经无力再发起反击,驱逐这些入侵它领地的人类了。 忽然,它艰难地转过身,挣扎着往洞穴里爬,看着它异样的举动,女兵们停止了攻击,静静地看着,眼看离洞穴还有几步之遥,白狼凄然低嗥一声,趴在地上寂然不动了。 “洞穴中有东西?”唐焰焰挺身下马,要过一枝长矛,小心地靠近过去,不一会儿,她从那洞穴里抱出一只小白狼,还是一只幼崽,趴在她怀里,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狗。 巾帼英雄们的母性情怀泛滥起来,有人壮着胆子求情道:“夫人,饶过了它吧,这么小的狼不会伤害咱们的。” 唐焰焰怀里抱着通体雪白的小狼,又看看地上那头狼尸,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头白狼明明有机会逃走,却宁肯留下进行一场没有希望的决战。 轻轻抚摸着柔软的狼毫,看着那位浑身浴血的伟大的母亲,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让焰焰的双眼有些湿润,这令人心颤的一幕让这个未曾做过母亲的女孩儿最近距离地体会到了母子之间的情感,她忽然明白,尽管她这些天受尽了煎熬,可是放弃寻找夫、子,毅然领兵出战的冬儿,心中一定比她更痛苦百倍。 “雪儿,你在哪里?” “浩哥哥,你在哪里?” 两颗晶莹的泪珠,无声地落在洁白如雪的小狼身上…… 此时,雪儿吃饱喝得,换过了尿布,正躺在床榻内侧,双手抱头睡的正香。 在她外面,她的爹爹躺在那儿,衣襟被轻轻拉开,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女英拿着一块布,蘸着酒液,战战兢兢、面红耳赤,轻轻地拭了一下,浓郁的酒味儿迅速荡漾开来,女英的眸子忽然变得更加幽深朦胧,就像喝醉了酒,眼波迷离起来。 酒味似乎把浓郁的男人味道也飘进了她此刻变得异常灵敏的嗅觉,那健壮结实的胸膛,她不敢去看,却无法不落入眼中的结实平坦的腰腹肌肉,轻轻拭上去时指端触觉的感受,就像那样荒唐的春梦忽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她心猿意马,难以平静。 经过了片刻的羞窘,她轻轻咬着细白的牙齿,开始认真地擦拭起来,一双眼波却飘忽不定,时而从他身上移开,却又被无形的丝线牵扯回去,她嫩白如玉的肌肤已染上一抹无比动人的晕红,宛如微醺美人,娇丽动人。 咬着牙坚持着,胸膛终于擦完了,手指移到他的腰带处,女英却迟疑着,久久不敢去解,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酥软到了极点,已抽不出一丝气力去解。 隔壁,小东夫妇房中传出了某种动静,已是过来人的女英自然明白那隐隐的声音代表着什么,于是她的脸蛋就像着了火,红得更加厉害了。 终于,她把明媚的双眼一闭,一下子扯开了杨浩的腰带,哆哆嗦嗦、摸摸索索地把手探了进去…… 万籁俱寂,茅屋中鼻息咻咻,异常诱人…… 第三章 良宵美景 当李光睿看着摩云岭上冲宵而起的火光时,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大势已去。 没有粮草的军队就算拥有百万之师也是渣儿,根本不可能同敌军周旋。此刻他唯一的选择只有强行南下,在追兵的不断打击下,竭力维持着,把军队带到石州。石州还在他的掌握之中,到了那里,就可以前往宥州,这支大军一路逃下去,还能保留多少有生力量,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不甘心,极度的不甘心,可是面对这种困境,他不能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李光睿慌而不乱,在这种不利的时候还竭力为自己创造着机会,一面连夜命心腹将领拓拔宛然去稳住张崇巍部,令张崇巍部猛攻杨浩留守无定河畔的军队,击溃他们之后渡河北上,尽可能地吸引追击的部队返回,一面马不停蹄,连夜踏上了漫漫逃亡路。 这一路下来,折御勋部阴魂不散,始终紧紧地蹑着他们,当他们扎下营盘,疲惫不堪的士兵刚刚入睡的时候,急骤的马蹄声就会在耳边响起;当他们一路狂奔,好不容易赶到一条河流旁,刚刚支起炉灶,拿出为数不多的猎物,采摘一些野草,再杀几匹战马,正想熬锅野菜肉汤让又饥又渴的士兵们吃上一口饭时,折御勋的兵马又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 可想而知?99lib?,这样的骚扰对一直军心士气已降落谷底,而且正在执行战略撤退的军队来说,打击有多么严重。他想倚仗兵力进行反击的时候,折御勋却逃的比谁都快,李光睿哪有可能追着他在草原上绕圈子? 这样被动的局面是李光睿 4ece." >从小到大从未遇到过的狼狈。他身躯肥胖,随着大军日夜急行军,已经累死了几匹坐马,坐马受不了,他大病中的身子更受不了,再加上承受的沉重精神打击,许多贴身将领都看得出,这位节度使大人恐怕已是油尽灯枯,也不知撑不撑得到宥州了。 这个时候,杨浩又来了,杨浩的出现使他目前的困境雪上加霜,杨浩不但活着,而且已经回到军中,带领他的军队与折御勋并肩作战了。当杨浩的战旗出现时,对战斗意志已几乎消磨殆尽的李光睿部又是一个严重打击,随后……张崇巍部也出现了,并且是出现在杨浩的麾下,夏州军队的意志彻底崩溃了。 夜晚,开始有士兵悄悄地离开大队做了逃兵,一开始是一个一个地逃,再后来是一队一队地逃,有的逃亡他方,有的投向了敌营,李光睿的六万兵马现在只剩下四万五千,此消彼长之下,杨浩和折御勋的兵力总数却在不断增加,完全有能力和他打一场阵地战了。 可是卑鄙的杨浩和折御勋仍然不肯与他正面决战,仍然轮番以骚扰战术一路追着他打、压着他打,当李光睿赶到额济乃时,他被迫停了下来对残部进行整顿,再不让他们稍做休息,再搞不到一点粮食,恐怕他们是无法赶到石洲了。 额济乃西去数十里,是原来细封氏部落的驻地,李光睿刚刚驻扎下来,就让自己的侄儿李继谈领兵一万赶去细封氏部落的驻地,在他想来,细封氏部落那么庞大,即便转移,也不会把老弱妇孺尽皆迁走,如果能在那儿抄到一些粮食总是好的,哪怕是抄回来一些人……紧要关头,人也一样可以用来裹腹。 别的将领他已不敢随意派出去了,这些将领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余威之下无人敢生异心,再加上各部将领之间也心怀忌惮,他还弹压得住,一旦让他们率部离开,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投向杨浩,或者干脆逃之夭夭? 派走了李>99lib?继谈,李光睿便一头倒在了毡毯上,这一路逃亡,他连药都来不及吃,强撑着走到今天,已是强弩之末,这个肥胖多病的老人快要撑不住了。可是就算躺下来,他的大脑仍然在不断地思考,思考着如何从眼下的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杨浩、折御勋主力尽出,如今正紧紧地追在我的后面,其后方空虚,遗憾的是,我同样无兵可用,而且……很明显,杨浩的目的是把我拖死,消灭我的主力,而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我就算抢回了银州也无济于事了。 杨崇训是三藩中最弱的一环,以继筠的兵力至少可以和他杀个势均力敌,一定能牵制住他。本来以为张崇巍杀回本岸去,可以吸引一部分敌军回收防卫,想不到被他识破,竟尔投了杨浩。继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计划失败了,这样的话,他他就不会赶来与我汇合,而是应该退往绥州。 我儿那边只有一个杨崇训追着,不会有太大的凶险,当能安全抵达绥州。绥州刺史李丕禄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应能服从于我儿。眼下真正危险的是我,此地距石州已经不远,只要让我搞到一点粮食就能暂时维持,待我到了石州,首先分兵加强石州防御,使杨浩内外两军不得相通,然后迅速调集宥州兵马攻打夏州。老夫经营夏州三十年,李光岑虽担着一个大义名声,对那里的影响力终究还不及我,只要老夫抢在石州城陷之前夺回夏州,我就……” 李光睿正计划着逃回宥州后如何重拾旧部,再整山河,乐飞雨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大人,李继谈他……他……” 李光睿霍地一下坐了起来,肥脸一下子绷紧了:“继谈怎样了?难道吃了杨浩和折御勋的埋伏?” 乐飞雨颤声道:“大人,李继谈他……他……他降了杨浩了。” “畜牲,他敢!” 李光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将出去,把乐飞雨喷了个满脸花。 眼见李光睿摇摇欲倒,乐飞雨连忙上前搂抱,李光睿身躯硕大肥胖,他哪里抱得住,李光睿直挺挺往后一倒,把他瘦小枯干的身子整个儿压在了身下,慌得乐飞雨连声大叫:“快扶住大人,扶住大人。” 左右侍卫七手八脚把李光睿拖开,把乐飞雨从下面拽出来,乐飞雨顾不得自己衣衫皱乱,忙不迭抢上去道:“快快,快唤郎中,大人他……他……” 乐飞雨声音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白,只见李光睿一张胖脸惨白如纸,两只眼睛怒凸着,直勾勾地瞪着朵朵白云悠闲飘去的天空,那模样……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生气? 乐飞雨颤抖着把手伸到李光睿的鼻下,试了半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大人~~~~~” 折御勋的驻地,望着不远处杨浩军营热闹非凡的样子,折御勋眼热不已,不禁笑骂道:“老子拼死拼活,老三倒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奶奶的,李继谈也投了他,怎就不见一路人马来投我?” 赤忠马上啐了口唾沫,以示和大帅“同仇敌忾”。 折子渝目光盈盈一瞟,横了大哥一眼,淡淡地道:“若你是李光岑义子,并得党项七氏拥戴,又挥兵占了夏州,相信他们投的人就是你了。” 折御勋眼见李光岑越来越弱,全面崩溃在即,所以心情甚好,涎着脸笑道:“奶奶的,我比老三,只差了运气而已。” “唔……,杨皓还没有消息?” 折子渝脸色一黯,轻轻点了点头。 折御勋走过去,揽住妹子的肩膀,轻轻安慰道:“子渝,莫要太过担忧,我看那小子……可不像是个短命的相,一定能找到的。” 折子渝回眸一笑,轻声道:“哥,我不担心的,这么多人,没有找到他,我反而放心了。没有消息,就是一个消息,我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 折御勋大感宽慰,把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嗯嗯,这么想才对,这么想才对。” 但是一离开折御勋身边,一丝忧虑和担心还是跃入了她的眸波,她能找个理由说服别人,却如何说服自己的心? 就在这时,一骑探马直驰入营,折子渝见那奔马迅急,其速甚快,双眉不由一挑,举步便迎了上去:“甚么事?” 探马忽见大小姐立在前方,急急一勒战马,战马希聿聿一声嘶,人立而起,前蹄还未停稳,马上的骑士已矫健地滑下马背,拱手道:“大小姐,李光睿部扎营额集乃,标下正奉命监视其三军动静,忽见其营中发生异变,因此赶回急报。” 折子渝夷然一笑:“李光睿穷途末路,任他如何了得,还能有甚么诡计,说,他营中有何异变。” 探马道:“标下立于高岭上探看敌营,本见李光睿诸营扎成梅花阵,可诸营之中忽各有百余骑直趋中军,料想李光睿必有异动,因此格外小心,但是过不多时,却见敌营中军一片混乱,远远还见刀光剑影映日反光,似在发生打斗,紧接着各营突然各自拔营,四散而去,其中有两支人马,奔着咱们的驻地来了。” 折子渝眸波一转,略显诧异,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摸不清重点,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士卒飞也似地奔了过来,老远大叫:“报,杨元帅通谕:李光睿死,李华庭部、何必宁部前来射书投降!李光睿死,李华庭部、何必宁部前来射书投降!” 折子渝没有拦住他,任由他一路大喊大叫着奔向中军,左右的将士们先是一阵静谧,然后欢呼声开始此起彼伏,直至汇成一股巨大的呼浪,震荡在整个营地的上空。 折子渝脸上也露出了欣然的笑意,可是在跳跃欢呼的人群当中,她欣然的笑意只bbr>..持续了片刻便淡然隐去:“我们胜利了,胜利了,杨浩……你这该死的王八蛋,到底猫在哪个洞里,到现在还不出现,叫人家这样担心?” 幽幽地一声叹,无限心酸。 但愿同生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 一颗女儿心,谁解其中苦?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裙裾轻摆,小周后端着个盆儿,轻盈地走了进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裙子是一条八幅湘水裙,只是有些残破,下摆也被撕去了,那时女英当初用来缚住孩子和打绑腿时撕去的,于是一双纤秀娇美的小腿便暴露出来,脚下是一双轻便的草履,细细的绿色的几条草线,缠住了那晶莹动人的玉足。 灯下美人,玉足生光。 雪儿睡在床里边,在小东眼里,这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他们自然要睡在一起,于是,小雪儿晚上总是睡在这对男女之间,成了两人始终谨守礼制的唯一见证人。 杨浩脸上有些发热,他想告诉女英,自己的身子已经高的多了,现在每天让她用酒擦身,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可他又说不出口。他的意识真的已经清醒了,可是奇怪的是,高热依然不退,甚至呼吸时,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好象要喷火一般,这种奇怪的病症,连他也弄不明白。 女英在床边坐了下来,脸蛋红红的,眼帘垂着,始终不敢与杨浩对视,她轻轻地投净了毛巾,开始温柔地为杨浩擦拭身子,从额头、脸颊、嘴唇、颈子…… 已经无数次在人家面前赤身裸体,现在他还怎好端起一本正经的架子来拒绝?杨浩只好逆来顺受,任由他的摆布。 喂孩子,侍候杨浩便溺、擦身,一辈子不曾做过的事这几天都做过了,堂堂一国皇后,洗尽铅华,现在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贤惠妇人没有什么区别。 过了一阵儿,女英的神色自然多了,杨浩的目光也不再躲闪,开始投注在她身上,欣赏着她的美丽。白皙腻滑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隐隐流转着玉一般温润的光泽,这样的人间绝色,即便布裙荆钗,也难掩其天香国色,何况那铅华弗御,芳泽无加…… 柔软的纤手,在那有力的肌肉线条上轻轻滑过,刚与柔、阴与阳、力与美,在这静谧的山夜中异常地迷乱人心。昨夜……她又发梦了,在梦中那个男人的狎昵下,她婉转娇啼,欲仙欲死,这一回,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模样,那个男人……就是眼前的他…… 自从凭一条鞭子解决了两个强悍的夏州兵,女英对师傅传授的本领信心大增,每日练的更勤了,可是坤道铸鼎功也就罢了,每次练那幻影剑法,需要主动去幻想交合恩爱,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被她看清了全身的男人,她从来没有把一个男人看得这么彻底,那心魔越来越强,几欲抵挡不住。 食色,性也!男女皆然。 杨浩目光灼灼,看得女英不敢抬头,这个男人眼中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火焰一般的力量,好像能把她融化一般。这让女英的心颤栗不已,这种带着些侵略性质的光芒,她曾经在赵光义的眼中看到过,然而她却没有面对赵光义时的厌恶和憎恨,反而有一种隐隐的窃喜和得意,这才是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地方。 她害怕会发生些什么,又似乎期盼着会发生些什么。她不知道,这一刻,她又变成了那条藤,只能由人来安排、摆布她人生旅途的藤…… 面对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有欲望,孤阳之体的杨浩欲望更是强烈,可是他与女英面前有一条无形的、不可逾越的壕沟,所以他一直强迫着自己的意志,始终没有剑及履及,做出什么侵犯她的事来。但这仅限于他的肉体,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和神念…… 越来越放肆的目光,让女英把眼前这具强健有力的男体,和她心中那个荒唐不羁的春梦不自觉地交织在一起,越是压抑,越是无法控制,让她分不清哪些是幻像,哪些是真实,梦中销魂蚀骨的呻吟和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萦绕,她都快哭了,她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放浪,她不知道所习功法无限加强了她的欲念,而两人练的是同一功法,更增强了他们彼此之间的那种吸引力,她惭愧的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狠狠抽自己几个巴掌。 红着脸为他擦净了全身,女英额头已沁出了细密的香汗,她投净毛巾,正想抱过那小半坛的酒来再为他擦拭一遍,一阵山风透门而入,将那摇摇欲灭的灯火“噗”地一下吹灭了。 女英先是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想要躲到杨浩怀里去,然后才定了定神,低声道:“我……我去掌灯……” 杨浩忽然抓住了她的玉臂:“不用了,我觉得……已经好多了,涂了酒,你睡不舒服,雪儿也不舒服。” 他一抓女英,女英娇躯便是一颤,异样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她的全身,心头如小鹿乱撞。 灯火灭了,室中先是一暗,然后月华如水,淡淡月色下,那姣好的人体剪影,起伏剧烈,看得人惊心动魄的酥胸,粉光致致如雪如玉的肌肤,纤细的蛮腰,柔顺的秀发……看得杨浩口干舌燥,他觉得自己的欲望似乎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根本无法控制。 如此良宵,如此佳人,谁不想拥有这样一个绝世尤物呢? 几乎是本能地、也是自然地,杨浩轻轻坐起,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女英全身都绷紧了,哪怕隔着衣服,她也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发烫的身子是光滑的,他是赤裸的,她又怕又想的事,好象……好象马上就要发生了…… “脱了衣服!” 杨浩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颊边,女英的脸颊已烧得像火,但她感觉这个男人的呼吸似乎比她的脸蛋还烫。 “这个可恶的男人,他居然要我自己宽衣解带?” 女英芳心中不无幽怨,但她却像喝醉了酒,又好象本能地应该服从眼前这个男人,颤抖的手指悄悄摸向了自己的腰带…… 轻褪衫裙,慢解抹胸,亵衣羞持,正犹豫着该不该听话地除去,她那轻盈的身子便被杨浩一把搂上床去,曼妙胴人的身体,如羊脂白玉般柔润腻滑,粉嫩可人,那欲拒还迎的羞涩动作勾起了杨浩更强烈的欲火。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杨浩强劲的手臂,牢牢地钳住了她,她的身子像刚削了皮的香水梨般丰润水灵,绮情春意在两人之间就像春生万物一般自然地滋长起来,两个人一点点滑向欲望的深渊…… “无位真人炼大丹,倚天长剑逼人寒。 玉炉火燃天尊胆,金鼎汤煎佛祖肝。 百刻寒温忙里准,六爻文武静中看。 有人要问真炉鼎,岂离而今赤肉团。” 不约而同地,两人想起了本来就一脉相传的师门心法,似懂不懂处,这一刻豁然开朗,当那壮硕叩关而入,两行泪水流下了她的脸颊,那双玉臂却环上了他的脖子,春夜绵长,宛如游丝一般的呻吟羞涩而含蓄,堆玉双乳几乎被那结实有力的胸膛压得扁平,一双修长丰腻、如象牙美玉的大腿却不甘示弱地缠上了他的腰肢。 经过最初的酥软如泥,相同功法本能地开始水乳交融,让她在体会到极乐的同时,一种似乎属于彼此共同的东西在他们身体间流动,使她渐渐缓过气儿来,开始下意识地迎合起来。 春色无边,酣畅淋漓…… 当一切重归沉寂,女英静静地偎在杨浩的胸前,感受着他双臂有力的拥抱,却突然感到一种若有所失的惶惑和恐惧。 这一切发生的那么自然,可是这一切发生之后该怎么办才好。以我的身份,能和他在一起么?能么? 已经得到的幸福,如果再失去,那是最让人痛苦不过的事,女英越想越怕,心都在颤抖。 一双大手顺着肩背优美的曲线滑向盈盈不堪一握的小蛮腰,抚上了挺翘圆润的玉臀,着手处丰若有余、柔若无骨,杨浩诧异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灼热正迅速地消褪,身体前所未有的强劲,精神变得异常敏锐,可他现在无暇思索其中的诡异之处,他的双手正把玩着两团腴润结实、令人心神俱醉的香丘…… “我……我有了今夜,足矣。我……我不会让大人为难……” 女英忽然结结巴巴地说话了,试探着杨浩的心意。 杨浩的手一停,欲望褪去,他忽然也想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能让唐国皇后在此时现身于人前么?能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么? 见杨浩忽然没了反应,女英又吃吃地道:“我……我会出家,随师傅……一齐修行……” 杨浩心中电闪,思索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一举一动可能带来的重大变化,他觉得自己的思维不知是不是因为几日的高烧突然清醒后产生的错觉,变得特别清晰、快捷。 他的手又动了起来,轻轻抚摸着那腴润柔软的腰肢,低声道:“唔,也好。” 女英心中一阵失落,却又有种莫名的轻松,停噎了片刻,她淡淡地应了一声,想要从杨浩身边抽离身子。 可是杨浩的手忽然收紧,她柔软的身子又复贴紧了他:“我在节帅府,设一处养心堂,你就做个居士,先带发修行吧。” “啊?”女英诧异地抬头,眼波流动,然后婉约地低头,又浅浅应了声是,这一次,却像一个小女人,得到了自己男人的什么承诺,隐隐带着窃喜。 杨浩拍拍她的粉臀:“你的身份……太麻烦了,眼下只好这么安排,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你放心,既然做了我杨浩的女人,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我决不会放弃她!” 女英乖巧地应了声是,温顺地把脸颊贴到了杨浩胸口,听着他结实有力的心跳,心满意足。 有力的大手在她的肩背、腰肢、粉臀上游弋,痒痒的好舒服,叫人只想昏昏沉睡在这样的温柔里,但是…… 女英忽然抬起头,紧紧抓住他的手,紧张地道:“我……我若有了身孕,怎么办?不会被人发觉么?” 杨浩诧异地看着她的俏脸,这个女人想的也太远了吧?还真是天真烂漫的一塌糊涂,这跳跃性思难……,唔……果然有艺术家的气质…… 眼见杨浩瞪着她沉默不语,女英恐惧起来,下意识地掩住小腹,摇头道:“不,我不,就算惹得你生气,就算你从此再也不肯碰我,我也不要打掉自己的孩子,我决不!” 杨浩干笑两?99lib?声,喃喃地道:“真是极品……” “嗯?” 杨浩无可奈何地道:“有了身孕的话……,女居士不会闭关修行么?” “啊!”女英转惊为喜,忘形之下,直扑入他的怀中,感激地亲了他一口:“你真好,你真聪明。” 杨浩翻了翻白眼,心想:“我挺卑鄙的……” 女英心满意足,打了个俏巧的呵欠,真的想睡了。她的身子倒底比不得杨浩,这一番折腾,已是精疲力尽了。 可是那条腴润的大腿刚刚搭到杨浩身上,她就感觉到一股杀气腾腾,不由掩口惊呼一声:“大人你……你……你不是吧?” 杨浩一翻身,便覆在了她的身中,带着笑意道:“什么是不是的,做我的女人,就要有做我女人的觉悟……” 夜色中,又是一声异样的呻吟…… 隔壁两口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躺了好久好久了,小东嫂子忽然间也有了些觉悟,她觉得……就不该救那女人回来,虽说得了好多的财物,可是……好象自己还是亏大发了…… 第四章 归衙 李光睿呕心沥血地盘算着如何撑过难关,重返宥州,继而再夺夏州,不想这时他的亲侄儿李继谈也叛变了,油尽灯枯犹在苦苦挣扎的李光睿就像一盏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了许久的灯火,最后却被人轻轻的一口气给吹灭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结果就是麾下大将失去压制,没有了一个统一的号令。 众将云集中军帅帐,就如今的困境各抒己见,有人要去投降杨浩,反正杨浩是李光岑的义子,就算他上了台,也不会亏待了拓拔一脉的族人;有人则建议继续前行,投向宥州;更有人异想天开,想要杀个回马枪,赶去绥州;至于那些隶属于某一部落势力的将领,此时却是归心似箭,只想带着自己的族人返回自己的部落,至于谁当夏州之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不管谁做了夏州之主,总不会灭了那些表示归顺的部落的。 诸将之间意见相左,有的想法更是水火不容,一言不合,就在李光睿的遗体前大打出手,最后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这一来折御勋和罗冬儿要对付那些仍存敌意的人马固然容易了,可是敌人四散而逃,无形中却又增加了他们围剿的难度。有鉴于此,罗冬儿和折御勋两员主将匆匆会唔了一番,就下一步的行动进行磋商。 罗冬儿如今扮的仍是杨浩的身份,一身男装,唇红齿白,与同样一身男装的折子渝往帐中一坐,倒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双方见礼落坐,折御勋便道:“弟妹,如今情形,其实留少量人马追剿逃逸的敌人,你我主力合兵一处,直取石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石州守军仍在等候接应李光睿,那里虽是易守难攻,但只要我们先行派人抄山间小路过去,请夏州那边出兵应和,内攻夹攻,石州克日可破。不过现在有几个麻烦难以解决,愚兄想来想去,觉得如今还是稳妥一些的好,是以请弟妹来一齐商议。” 前日杨浩孤军追杀李光睿的余部中伏被困,折御勋部损伤极微,却不肯赴援,冬儿虽竭力维持着大局,但是私底下两军之间的气氛非常紧张,折御勋也不敢再套近乎,只以杨夫人称之,如今杨浩脱困,两军又戳力同心共同对敌,合作十分默契,气氛重又融洽起来,他这称呼不知不觉便也亲近了些。 冬儿颔首道:“大哥请讲。” 折御勋丹凤眼微微一眯,捋须说道:“弟妹,我部粮草已然不多,恐怕支撑不到石州了,一鼓作气固然爽快,可粮草不继,却是大患。而且李光睿已死,大势已然逆转,我想……求稳的话,不如暂时收兵,所以想问问弟妹的意思。” 罗冬儿道:“大哥所言甚是,由于投靠过来到夏州军队甚多,我部粮草消耗的更快,军中存粮已然告罄,我也正想与大哥商议收兵之事。而且,这些投诚的军队数量如今已超过了我本部人马,他们刚刚归附,忠诚还很成问题,一旦遇到挫折,难保不会有人反戈一击,唯今之计,我也觉得还是暂时收兵为妥。” 折御勋一见二人意见一致,不由大喜,二人计议了一番暂且收兵的事情,便又问道:“如今还没有老三的消息?” 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折子渝飞快地瞟了罗冬儿一眼,耳朵悄悄地竖了起来。虽说她收到的情报中,杨浩始终下落不明,可她还是期望着能从罗冬儿口中听到一点希望。 罗冬儿脸色一黯,轻轻摇了摇头,帐中顿时寂静下来。 过了片刻,罗冬儿强自一笑,说道:“还好,没有坏消息,就算是一个好消息吧,骆驼岭那边可打听到消息了么?” 罗冬儿这样一问,折御勋的脸立即黑了下来:“嘿!骆驼岭,骆驼岭!”他“啪”地一拍桌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罗冬儿诧异地看了看折子渝,折子渝轻轻一叹道:“杨将军……目中流矢,矢上有毒,以致晕迷不醒,其部将登时溃散,扶了杨将军急返麟州去了。” 折御勋怒道:“他受了重伤,我不介意他返回麟州,可是多少该给我们通报一声消息吧?留他守在骆驼岭,他居然不声不响地逃之夭夭了,把我们的腹背留给了李继筠。李继筠偷袭银州,亏得丁先生回来的及时,以致银州未失。可是你的女我却…… 嘿!李继筠袭银州也罢了,如果当时我们不曾烧了李光睿的粮草,老三不曾机智脱困,这时腹背处出其不意地杀出李继筠的人马,今日一溃千里,四散逃命的就该是我们了。杨崇训,真匹夫也!” 折御勋越说越气,正怒不可遏的当口儿,一名亲兵悄悄走到了帐口,一见大帅正在发怒,站在那儿不敢说话。折子渝转眼看见,问道:“什么事?” 那亲兵抱拳禀道:“禀大帅、五公子,麟州杨将军麾下李安、杨小幺、杨大宝、卢永义四位将军求见。” 折御勋大怒道:“这个时候他们来做甚么?不见!” 折子渝眸波一转,问道:“他们可曾说些甚么?” 那亲兵道:“四位将军是反缚双手,被人押来的。押他们来的人来说……杨将军受箭创后昏迷不醒,几员部将急拥主帅逃返麟州,竟未向大帅和杨帅通报军情,险酿不可挽回之大祸。杨将军羞愧难当,只是因伤势过重,不能亲来负荆请罪,是以绑了这四员将,杀剐刑罚,听凭大帅处置。” 折御勋冷笑道:“三家结盟,联手出兵,本该同进同退,战场上,胜败乃常事,败则败矣,然而一则便落荒而去,弃盟友于不顾,如此作为,实在令人齿冷,如今战局已定,还来请的什么罪?他杨家的兵将是他杨家的人,我折某可管不着,请他们回去吧,请罪之说,折某当不起。” 说起来,杨崇训兵败急退,无暇通知杨浩和折御勋,折御勋部并未因此遭受什么损失,他纵然恼火,也未必就愿意与这多年的盟友就此拆伙。可是杨浩这一方却不同,如果他早早的通报消息,让杨浩一方得知后方有一支敌军已失去牵制,银州未必失守。如今银州虽失而复得,可是杨浩的女儿杨雪却下落不明。眼跟前就坐着杨雪的亲娘,折御勋不管怎样都要做做姿态的。 那亲兵并未立退,见大帅恼怒,便向折子渝望去,折子渝一双明眸却已瞟向罗冬儿。 罗冬儿静静地坐了许久,忽尔展颜一笑,轻轻站起身来,说道:“大哥,主帅生死不明,从属难免惊慌失措乱了阵脚,我尽出兵马,银州空虚,还不是因为一样的原因?杨将军浴血奋战,阻挡李继筠部数日,若非如此,我们未必能一心一意应对前敌,取得今日这般战果。杨将军的部将纵有些不是,我们也不会待之过于苛刻,不如你我出营,将四位将军接进来吧。” 折子渝明媚的双眸中顿时异采一闪…… 草原上这场错综复杂的大战,攻守之势瞬息数变,以致草原各部传说纷纭,这个部落还在流传着李光睿十万大军围困银州城的消息,那个部落已在流传夏州失守、李光睿大军溃退的传闻。这个部落说杨浩中计失陷于无定河畔生死不明,那个部落就说杨浩烧掉了李光睿粮草,现已趁胜追击。 消息的闭塞,使得各种相左的传闻在整个草原上传来传去,弄得人们无所适从,无法深入战场的朝廷探子更是无法搞清楚谁胜谁败,以致各路探马送往汴梁的消息也常常是相互矛盾的,这一边刚说杨浩大获全胜,那一边就说李光睿取得大捷,消息莫衷一是,从侧面也印证了战局的变幻莫测和激烈程度。 赵光义自从回了京城,家事国事天下事,折腾得他不胜其烦,西北的杨浩更是让他时而欢喜时而忧,这皇帝做得也不快活。直到最近一封秘报从银州传来,确认杨浩中伏脱困时已数日,迄今仍下落不明,恐怕已是凶多吉少,赵二叔才着实地高兴了一回…… 此时,下落不明、凶多吉少的杨浩正和扮成羌族妇人的女英,扮做一对夫妻,赶了一辆驴车,走在返回银州城的道路。 杨浩病逾之后,立即便向小东夫妇告辞,此时距离集市尚有三天,可杨浩归心似箭,哪里等得,小东嫂子只好带着他们一家三口赶去集市。 这个集市也在一处山坳里,不过这处山坳不是死的,两头都有道路,可以通向更大的城镇。因为集市之期未到,这里只有在此定居的十来户人家。杨浩向他们打听山外的情形,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杨浩无奈,只得摸出身上仅有的一点玉饰,想换了那户人家的驴车出山。 他衣上的这玉饰虽小,却是价值万金的极品好玉,可惜那山民不识货,见这汉人想拿块石头换他的驴车,他是万万不肯答应的,杨浩便把自己的腰带送了给他。他这腰带名匠做工,饰以金扣,整条腰带的价值远远高于金扣自身的价值。 杨浩也不知这腰带落到那山民手中,会不会被他干出买椟还珠的蠢事来,不过那驴车倒是换到手了。 说起杨浩身上的玉饰和腰带,一直就在他的身边,由此也可看出小东夫妇的纯朴,这些山间猎户虽然爱财,却是取之有道。杨浩向小东嫂子再次承诺一旦安全返回,一定使人再来酬谢,这才起身上路。 瘦毛驴儿承受不起三人的重量,女英抱着孩子坐在车上,杨浩便执鞭干起了老本行,走在山间小道上,倒真像回门探亲的一家三口。 “驾!” 马鞭一挥,在空中炸出一个清脆藏书网的鞭花,女英坐在车上,怀里抱着雪儿,悄悄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熟练的赶车动作,眸中一片痴迷。 他真的好厉害,要说文,他做过宋国的鸿胪寺卿,同许多博学鸿儒打交道,连徐大学士都对他的聪明睿智感到头痛。要说武,才短短几年时间,他就从无到有,拥有了一支强大的军队。现在看来,他赶车这种事情都这么的熟练,简直让人想不出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他会的是真正的本事,而不是吟风弄月、无病呻吟的东西,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想到这里,女英脸上一热,她真不知道,杨浩居然那么厉害,简直是需索无度,神勇无比。被他欺侮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炸开了来,炸成亿万碎片,然后飘飘缈缈的又合为一体,那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她从来也不知道恩爱缠绵的时候,会有飞一般的感觉,好羞人的感觉…… “哈,前面……” 杨浩转过山角,瞧见前面一条大道,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回头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一回头,恰好迎上她痴恋缠绵的目光,那种又羞又喜、安恬满足的幸福神情,是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的,那焕发的光采,仿佛她今天才做了新嫁娘一般,..杨浩不由住口。 女英未料到他突然回头,一时来不及收回目光,顿时腼腆地垂下头去,杨浩见她连颈子都羞得红了,不禁有些好笑,打趣道:“怎么,没见过我这样的美男子么?” 女英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轻啐了一口,神色倒不是那么羞窘了,杨浩扬手一鞭,笑道:“喜欢看,以后有得是你看,只要你看不厌就好。” 女英脱口说道:“看不厌,看一辈子也不厌。” 这句话下意识地说出来,女英登时羞不可抑,杨浩心中一荡,可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前方有人大喝:“站住,打劫!” 杨浩听了急忙回头,下意识地去摸佩剑,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杨浩从女英那儿了解的情况是银.99lib?州被人奇袭失陷,可是杨浩从陶谷废墟脱困时尽管还不知道折子渝已烧了李光睿的粮草,但是也知道自己成功脱困,对李光睿的士气又是一次沉重打击,他不可能支撑太久,崩溃只是时间问题,银州哪里来的敌兵,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却不认为能瞒过前方重重眼线奇袭银州的兵马能有多少人,他们能奇袭银州,却未必守得住银州。 尽管如此,因敌情未明,杨浩还是尽量小心,扮成了羌人百姓,用驴鬃粘了满脸的大胡子,那柄紫电剑也放到了车底,并未带在身上。这时一把摸空,省起自己如今所扮的身份,杨浩便向身后悄悄打个手势,安抚住女英,同时向前看去。 只见前方站着四个破衣烂衫的汉子,手中执着长矛弯刀,背上还背着弓,如果不是这套行头太过破烂的话,瞧来倒像几个军卒,这些天大战频繁,有些落单的兵卒做了剪径的强盗也是可能的,只是不知他们是银州辖下,还是其他哪一路的人马。 杨浩做出一副畏怯的模样,战战兢兢地道:“几位……几位大王,小人身上没有钱。” 领头一个强盗瞧瞧他的样子,呸了一口,没好气地道:“谁说老子要劫财?” 杨浩露出一副更加吃惊的模样,回头看看女英,见她头一直低着,配合着自己的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忙又说道:“几位大王,我家娘子……我家娘子长得很丑,哪里入得了几位大王的法眼。” 他一面说,一面四下打量,不见还有其他的强盗,料来这贼伙也就只有这么四个,他正准备把这四个剪径的蟊贼拿下,就听那领头的强盗更加没好气地骂道:“呸,谁说老子要动色?” 杨浩正欲动手,一听这话不禁有些纳罕,忍不住好笑地道:“那么诸位大王要打劫甚么?总不会是要打劫脚底板吧?” 领头的强盗大怒,刷地一下举起大刀,骂道:“混帐东西,好大的胆子,还敢消遣军爷,说!你们是住在山里边的?” 杨浩暗道:“他们果然是流散的兵卒。”口中便应了声是,那人又问:“你既住在山中,我且问你,这几天,可有陌生人出现在你们那儿?他是个男人,二十三四岁年纪,身量大概有这么高,皮肤比较高,长得很英俊,姓杨的。” 杨浩心中一跳,目中便露出警觉的锐芒,他慢慢攥紧鞭子,沉声问道:“不知几位军爷打听这个人干什么?你们是夏州的兵还是银州的兵?” 那人一听勃然怒道:“混帐东西,是我问你,还是你来问我?不教训教训你,不晓得军爷的厉害!”说着便倒转钢刀,使刀背向杨浩斫来。 杨浩知道自己失踪后,自己手下的兵将必来寻找他,可是却也不排除李光睿的人知道他并未生返军营,从而到处寻找他的下落,如今既摸不清这几个士卒的来路,倒也不能伤了他们。杨浩手中鞭子一挥,便缠住了那人手腕,将他手中钢刀一把夺过,顺势在他膝弯里一踢,便把他踢跪在地上,沉声喝问道:“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马,快说!” 左右两人见状,急急扑了上来,杨浩干净俐落地把他们掀翻在地,最后一人见状掉头便跑,杨浩刚欲追赶,那人早已摘弓搭箭,望空射出一枝响箭,动作如行云流水,想不到这普通一个士卒,一手箭法竟然如此娴熟精湛,杨浩只来得及追上去将他制服在地,那枝响箭却已破空而去。 那人被杨浩扼住手腕,却夷然不惧,只是冷笑道:“懂得些武艺很了不起么?我劝你快快脱了我们,否则,片刻的功夫,我们大王就会赶到,大王武功盖世,要收拾你易如反掌。” 杨浩失笑道:“一会儿军爷,一会儿大王,你们到底是军卒还是山贼?” 这时遥遥一声传来:“谁放响箭,有消息了么?” 那声音异常的清冽,远远传来,响遏长空,好似就在耳边说话一般,那人闻听大喜道:“大王来了!” 那声音响起时,似还在里许外的林中,等到杨浩一脚踹翻了这士卒,抬头望去时,已见一条人影如离弦之箭,自林中一跃而出,攸然闪现在他的身前,那快捷如电的身法把杨浩吓了一跳,杨浩不禁暗悔托大,没有先行取出车底的宝剑。 凝神看去,只见这人身量不高,一袭杏黄的道袍,肩后一柄宝剑,杏黄的剑穗兜着疾风刚刚飘落。他的头上戴着一个竹笠,竹笠上垂着一层黑纱,黑纱遮住了他的面孔,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杨浩见识了他的轻身功夫,似比自己还高明几分,当下不敢大意,暗暗凝神运气,沉声道:“阁下何人?” 那道袍人立在杨浩面前,左右一看,忽然不悦道:“哪个胡乱放箭,找到我杨浩大叔了吗?” 那强盗苦着脸告状道:“大王,我们奉大王命令,本来是认真盘查过往行人的,可是这人仗着有几分本事,竟然蛮不讲理,把我们打倒在地,还求大王为小的们做主。” 那人哼道:“你们不是不听我的吩咐,欺侮了人家吧?” 四个强盗一齐叫冤道:“大王,我们哪儿敢,遵大王吩咐,我们盘查过往行人,俱都是斯文有礼的很,哪里会欺侮人家。” 那道袍人听了便双手一掐腰,转向杨浩,凶巴巴地道:“你,为什么欺侮我的人?” 杨浩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忽地见他朝着自己凶巴巴的样子,不禁笑道:“欺侮你的人有甚么了不起,我还要欺侮你呢,你奈我何?” “嘿,你这人不讲道理,真的讨打呢。看打!” 那人说打就打,打字出口,一个小拳头已呼地一声递到了杨浩面前,杨浩含胸急退,袍袖一扬,便向她的拳头卷去,两人这一番交手,兔起鹘落,身形似电,时而在山路上交手,飞沙走石,时而跃转林梢树后,如灵狐捕兔,只看得那四个强盗目不暇接,张口结舌。 小周后握紧了“狐尾”,本来还想助杨浩一臂之力,可是眼见二人如此快捷的身法,恐怕她连人家衣袍的边都沾不着,当下只得紧紧抱住雪儿,把她护在怀里,恐她有失。 杨浩与那道袍人战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陡然团身后退,这一退便跃出三丈多远,站住了身子,哈哈大笑道:“不打了,不打了,大叔认输便是。” 那人恼道:“你是谁的大叔?不行,继续打过!”说罢猱身扑上,又是一拳击来,不过这人动手还算有分寸,虽然说的生气,却始终没有动用兵刃。 杨浩笑吟吟地撕去颌下胡须,向那道袍人眨眨眼睛,促狭地道:“狗儿,杨浩不是大叔了吗?” “哎呀呀呀……” 小道童知道眼前这人一身功夫不比自己差多少,他又占着身高力重的优势,所以这一拳并 672a." >未收力,不想那人撕去络腮胡子,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杨浩大叔,狗儿这一记粉拳眼看就捣到了他的胸前,生怕伤了他,急急叫着便想收拳,拳头是收回来了,身子却止不住冲势,呀呀地叫着,便撞进了他的怀里。 杨浩连退三步,才卸去她的力道,不禁苦笑道:“狗儿,一见面,就要给你杨浩大叔一个下马威么?” “杨浩大叔!” 小道童仰起斗笠,定定地看了他刹那,忽然带着喜极而泣的哭音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原来,狗儿心急火燎地把种放夫妇送到芦州,立即启程去寻杨浩,离开芦州前,她已打听到杨浩回了银州,可是一路上少见人烟,她竟迷了道路,等她好不容易寻到银州,又得知杨浩被困无定河,脱困后下落不明,狗儿只道师傅所说的死生之劫已然应验,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离开银州四处寻找。 可她不但地理不熟,而且这地方诸族杂居,有些地方还言语不通,如何寻人?这一天恰好遇上一伙从银州逃出来的夏州兵拦道抢劫,狗儿灵机一动,于是施展武功,大败这伙做了山贼的夏州兵,把他们的财物全都一骨脑儿收拢起来,勒令他们帮着寻人,寻到了人就发还财物,这伙山贼大概有四五十人,一来畏于她的武功,二来又被她控制了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财,只得改行寻人。有了这些人的帮助,狗儿搜索的范围和速度就快多了,不想今日果然就寻着了杨浩。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往银州方向赶,杨浩听她说银州已经收回,顿时也大放宽心,走出几十里路,正碰上分队巡弋,寻找他下落的银州女兵,一伙女兵护拥着杨浩赶往银州,又有几个女兵一路飞驰,先行赶回报喜。 听说找到了杨浩,连雪儿都找到了,城中诸人狂喜,杨浩离城还有三十里,就见娃娃、妙妙、徐铉、萧俨、林朋羽、秦江、柯镇恶等人一路迎了过来。 女英乍见众人,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娃娃和妙妙,看她的眼神总有些怪异,看得她心慌意乱。幸好……杨浩就在身边,众人都围着他嘘寒问暖。有这棵大树在身边,女英这棵青藤就觉得有了主心骨。 可是……,银州到了,娃娃和妙妙侍候杨浩沐浴更衣去了,然后又听说他马不停蹄地赶去白虎节堂了,女英开始没来由地心跳起来,她坐立不安,只想找个理由尽快离开,可雪儿只腻着她,府上那些丫环俏婢们又围着雪儿叽叽喳喳,让她想走也走不了。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咳,然后……然后那些机灵的丫环侍婢们就跟黄花鱼似的,一条条地溜出去了。 女英也想变成一条黄花鱼,可她刚刚站起来,就见娃娃和妙妙挽着袖子,用背顶上了门,似笑非笑地向她走来,女英忽然有点心惊肉跳:“我的大树……在哪?” 大树……大帅坐在白虎节堂帅椅上,听着手下详细禀报前方战况,得知李光睿身死,其残部或降或逃,夏州李光睿一系的势力如今只剩下宥州、绥州、静州,冬儿正率兵回返,折御勋已先行率部返回府州,补充给养,休整军队之后,杨浩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的冒险,成功了,如今想来,简直如同99lib?做梦一般。 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的收益,杨浩如果按部就班,稳扎稳打,以他正如日初升的发展速度,未必就不能彻底打败李光睿一系的势力,但是那或许需要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的时间…… 可是,他自置死地而后生的冒险手段,在几次险险失败之后终于大获成功,本来需要十年二十年之后才有可能开创的局面,如今就已初具雏形了。 从他接到赵光义的诏书,决定冒险设计开始,他就游走在悬崖之上,一个不慎就要跌得粉身碎骨,多少次生死胜败悬于一线,现在回头想想,仍然令人心惊肉跳,他都不知道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大胆,怎么就敢接受这样疯狂的建议,执行一个疯狂的计划。张浦有投机的理由,而他身为主帅,是万万没有这样冒险的理由。 幸好,成功了…… “太尉。” 见杨浩沉思出神,众人都屏息相候,范思棋忍不住唤醒了他。 “哦!”杨浩长长地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环顾左右文武,踌躇满志地吩咐道:“如今,是我们休养生息,经营西北的时候了。详细情形,容后本帅再与诸位商议。当务之急么……,徐大人。” 徐铉应声立起,微微欠身,拱手道:“卑职在。” 杨浩见了微微有些诧异。徐铉如今虽为他做事,不过一直有如客卿,身份超然,像现在这般恭谨守礼如侍君上的态度,以前还从来没有过。 微微一诧之后,杨浩又复恢复了从容:“有劳徐大人,拟奏表两封。第一封,以本帅口吻上奏朝廷,本帅奉诏平叛,大获全胜,李光睿伏诛,其余宵小,不足为虑,臣当再接再励,尽诛余孽。现为我军中文武,向官家请功。” “是。” “这第二封奏表么……” 杨浩微微一笑,续道:“要以我义父的口吻上奏:李光睿父子篡位,窃据定难节度之权柄逾三十余载,如今民心所向,党项八氏拱迎我父义重返夏州,再掌军权,特向朝廷请封,以正名位!” “卑职遵命!” 杨浩微微一顿,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忙环顾左右,脱口问道:“李继筠被逐出银州城后,如今身在何方?” 众人面面相觑,柯镇恶硬着头皮出班,叉手施礼道:“回太尉,李继筠……迄今下落不明。” 杨浩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喃喃自语道:“他……也下落不明么?” 第五章 我只会做女人 娃娃往女英身旁一坐,嫣然道:“女英姐姐,我们那天重新返回银州,救下中箭的杏儿后,得知你的车bbr>藏书网惊了马,走得不知去向,真是吓坏我们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生得又是国色天香,就算我们女儿家见了都要怦然心动,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莫说是被李继筠的兵马追上,就算是落荒而逃的百姓若起了歹意,可如何应付?可是想不到姐姐竟然毫发无伤,还碰到了我家老爷,妙妙,你说这是不是吉人天相啊?” 妙妙走到女英身后,伸手一搭她的肩膀,女英娇躯不由一颤,妙妙向娃娃促狭地一笑,忽然换了一副紧张的语气,失声道:“姐姐怎么了,莫不是……莫不是这一回落难,你还真的被人给欺负了?” 女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赶紧面红耳赤地否认:“没有,没有,你……你们不要乱讲。” “没有?”娃娃眼珠一转,摇头道:“你一个弱女子,出难这一遭,若非是……,岂能安然以返?” “我没有……真的没有……” 女英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娃娃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泪光盈盈地说道:“姐姐,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如此神情,还能瞒得住谁?娃儿知道,姐姐甘心受辱,都是为了维护雪儿的安全,你……你为我家付出的真是太多了。” 女英急得快要晕了过去,这时妙妙也来凑趣,转到她身边,握住她另一只手,关切地道:“女英姐姐,你放心,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其他人知道。你为杨家的付出,杨家上下都会感念于心的。” 当日静音道姑得知女英并不是真正的吴娃儿,却也只来得及将她冒名顶替的事情说出来,然后就去急急寻找她的下落,其他的事情,那种情形下不方便讲,也没有时间讲,所以娃娃和妙妙只知道这位美貌师娘本来是要传授她们武功的,周女英却冒名顶替,拜了她为师。 武功在上流社会中从来不是什么上得了台盘的学问,虽说娃娃和妙妙如今也越来越觉得,懂些防身的武艺并不是坏事,却也没有把武术看得多么珍贵,更没有秘技自珍的想法,周女英身娇肉贵,堂堂一国皇后,为何会纡尊降贵,冒名顶替学习武艺,两人也猜得出她的想法。 两人知道女英如今已不似外貌那般娇怯怯的弱不禁风,自然明白她带着雪儿,为什么能在荒郊野外得以生存,这么说话不过是有意捉弄她,若换了冬儿和焰焰,未必就肯这么说话,可她二人本是青楼出身,谈起这些话题可不像寻常女子那么难以启齿。 女英不知就里,被她们挤兑得欲哭无泪,她咬了咬牙,说道:“两位妹妹,我……我正有一桩事情,要向你们、要向冬儿和焰焰两位夫人请罪。” 娃儿见她羞急得眼中都露出了泪光,捉弄得也差不多了,不由“噗嗤”一笑,说道:“好啦,好啦,我们两个只是捉弄你一下罢了,你的事情,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 周女英大惊失色道:“你……你们已经知道了?” 妙妙向她扮个鬼脸,格格笑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你不说,难道就没有人告诉我了么?” 她呵呵地笑着,将挽着的衣袖放了下来,女英一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真是羞得无地自容了,她垂下头去,脸皮子涨红如血,吃吃地道:“杨……杨大人他……他方才已经说与你们知道了?我……我……” 女英突然掩面而泣,娃娃和焰焰面面相觑,对视半晌,眸中突然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妙妙吃惊地道:“你……你和我家老爷他……” “妙妙!” 娃娃突然一声断喝,截住了妙妙的问话,然后向女英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姐姐别想那么多,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先好生休息一下,不管有什么事,都是咱们家里面的事,好商量。” 娃娃向妙妙使个眼色,起身道:“我们先带雪儿去休息。”说完从女英怀中接过雪儿,快步走了出去。 妙妙紧随其后,一出房门,便紧张地道:“她和老爷难道……” 娃娃轻叹道:“恐怕……她真要和咱们做了姐妹了。” 妙妙嘟都起小嘴道:“我就知道!她往咱家来的也太勤快了些,我还当她是孤身一人寂寞无聊,如今看来,寂寞是真,无聊也是真,却不是寻咱们姐妹开心解闷儿的。” “噤声。她是什么身份,老爷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家事国事,都是天下之事,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万一出些什么差迟那可如何是好?她的美貌,的确……,唉!可是她的身份……,算了,这事儿老爷心中想必自有主张,你我只作不知,万万张扬不得……”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去,怀中的雪儿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又很舒服地趴着睡去。吃了多日的糊糊粥,今天终于吃到了香甜的奶水,雪儿大快朵颐,心满意足,才不理会两个娘娘说什么悄悄话儿。 周女英虽然在诸女之中年纪最长,但是彼此生长环境不同,所以她生性天真烂漫,城府最浅,娃娃和妙妙几句话一讲,心中发虚的她便以为方才杨浩沐浴时已将二人之间的事告诉了他的两位爱妾,不禁又羞又愧,不想话还没说完,娃娃和妙妙就像见了鬼似的逃之夭夭,倒把她愣在那儿。 痴痴半晌,如今这般窘境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想起杨浩,她的心中又是一阵甜蜜,一阵踏实:万事自有大人作主,总不会委曲了她的。 女英想着心事,眼角忽地捎见门前似乎站得有人,急忙抬头一看,却见静音道长正飘然出现在门外,闪现如幽灵一般,只不过如果女鬼都是这般活色生香,恐怕夜半读书的秀才们都巴不得来他一场惊天动地的人鬼恋才是。 周女英却是一惊而起,双膝一软,便跪到了地上:“师傅。” 静音道长凤目含威,冷哼一声,举步入内:“周女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杨夫人,骗学我的武艺。” 女英无地自容,含羞带愧地道:“师傅恕罪,弟子……弟子身世悲凉,孤苦无依。那日见到师傅武功卓绝,便想拜师学艺,谋得一技傍身。也是徒儿利令智昏,错用了手段,才冒了三夫人的名号,原想着学成了师傅的武艺,再转授给杨家几位夫人……,师傅,弟子虽用错了手段,但弟子实非为非作歹之人,此举也不怀丝毫恶意,还求师傅恕罪。” 静音道长冷笑道:“若是寻常技艺,被你诳我学去原也没有什么,但是你可知道我传你这门武功到底是什么心法?如果我一股脑儿传授了给你,就此飘然而去,而你转授与杨浩几位夫人晚了,说不定就会因此害了杨浩?杨浩如今俨然一方诸侯,他若有事,更会牵连无数bbr>无辜?” 女英暗吃一惊,惶惶地抬起头道:“弟子不知,弟子……弟子学习师傅武功,怎么……怎么就会害了杨大人?” “咦?” 她这一抬头,静音道长瞧清了她容色,只见柔和细润,神光内蕴,眸正神清,却是波光潋滟,竟是一副阴阳中和、水乳交融之像,不禁惊讶地道:“你……你与杨浩,已有了合 4f53." >体之缘?” “这事儿果然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 女英很想晕倒,可她偏偏清醒的很。她很想见到地上裂开一道缝隙,让她躲进去再也不见人,偏偏地面又结实的很,娃娃和妙妙是杨浩的妾,在她们面前,女英虽然羞涩,还能承认其事,可她一个孀居的妇人,如何在师傅面前承认自己不守妇道,她只能下意识地否认着:“没有,没有,弟子……弟子……没有……” 静音道长夷然道:“还想瞒过我么?若非习得吕洞宾这门心法的男子与你交合,断不会出现这样的神采。吕洞宾那老鬼只收了杨浩这一个徒弟,你若不是和杨浩有了合体之缘,难道是吕洞宾那老鬼亲自操刀不成?” “吕……吕洞宾?” 小周后茫然道:“师傅说的是那位早已飞升仙界的道家大圣纯阳子吕岩么?” 静音小嘴一撇,讪笑道:“飞升?你们还真当他是神仙了。他不过是学了些阴阳双修吐纳养身的本事,比寻常人活得长久些罢了,我怎么没看出他有那么大的神通?” 说到这儿,她把杏眼一瞪,嗔道:“既然你根本没见过吕洞宾那为老不尊的风流老鬼,那就是承认与杨浩有行过夫妻之事了?” “我……我……弟子没……” “杨浩所学,乃阴阳双修功法。男子铸剑,女子铸鼎,和合双修,方臻大成。若是没有鼎炉淬练,孤阳成煞,恐有性命之忧。女英,你若不说实话,待到杨浩走火入魔的时候,就是我也救他不得了。” 女英听她说的恐怖,却不知这和自己习武有甚么关系,但是人家明明已经知道,这种关头也无法继续否认了,她才垂首道:“是,师傅,弟子……弟子与他……确实……确实……” 女英实在说不出口,伏在地上,羞得耳颈都是一片通红。静音道长低头看着她,许久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冤孽,天缘……” “师父……” 女英想想自己曾经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冒名学艺也就罢了,还做下这样羞人的事情,更要当面向人承认,不禁又是羞愧,又是委曲,忍不住哀声哭泣起来。 静音道长瞪视她良久,悠悠问道:“我已知道,你曾是一国皇后,身份非比寻常,如今你们既已成就孽缘,杨浩……他待如何安置于你?” 女英含羞带怯地把杨浩的主意说了一遍,静音道长听了脸上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说道:“他倒是个怜花惜玉的种子,呵呵,吕洞宾后继有人,比起乃师当年,更加风流荒唐,这老鬼有了这么出息的弟子,一定得意的很。” 女英听的莫名其妙,却不敢抬头询问,静音道长又道:“你冒名顶替,学我武艺,初时,我也火冒三丈,可是……似你这般姿质的弟子,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再加上,对你身世略有了解之后,我也略略懂得了你的心思,唉!如今你们又……,或许这就是缘份吧,你既成了他的女人,我传你武艺,也不算是违了规矩,罢了,你这徒弟,我认下便是了。” 女英大喜,连连叩头道:“多谢恩师,多谢恩师。” 静音道长微微摇了摇头,又道:“这些天我到处寻你下落,才知杨浩不止唐焰焰、吴娃儿两个夫人。我看他四位夫人,有的擅长调兵遣将不逊男儿,有的擅长理财经济,堪称内助。而你……你曾是唐国皇后,身份特殊,与他有了私情,对他如今的大业不但毫无帮助,反而会生出许多滋扰,以色怡人,终非长久之道,你要如何在杨家立得住脚,得他的欢心?” 女英抬起头,神情有些茫然:“弟子不知,弟子只知道,我是他的女人,他饿了,我可以为他烹调可口的饭菜;他乏了,我会为他打一盆洗脚水,侍候他上床歇息;他烦了,我可以为他抚琴、为他歌舞,以娱其乐;如果有了孩子,我可以把他好好带大,教他识字,教他做人,让他的爹爹可以安心地打天下,不必牵挂着家里……” “就这些?” 女英嗫嚅道:“我……我只会做女人……” 静音道长凝视她良久,忽地展颜一笑:“为师在银州耽搁的已经够久了,再要为师从头传授她们武艺是来不及了。坤道铸鼎功和幻影剑法,你可代为师转授于她们,接下来这几天,为师便把戏道八动、合道十修、阴阳采炼、玉液还丹、仙道求索传授于你,待你与杨浩切磋熟练了,再一并传授她们便是。” 女英讷讷地道:“与……与杨浩切磋得熟练?” 静音道长黛如翠烟的双眉微微一扬,忽然狡黠地笑了,那仙风道骨顿时变了狐媚入骨,风情风限:“我的傻徒弟,你还没明白师傅传你的功法到底是什么东西么?” 家事,国事。 对赵光义来说,同样是不胜其烦。 回到京师后,出乎他的意料,赵德昭之死,宋皇后和赵德芳,乃至出家修行的永庆公主,都未寻他来哭闹不休,赵光义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对这样反常的表现感到有些不安。他一面主动拜见皇嫂,接见皇侄,为赵德昭风光大葬,一面又得安排心腹加强对他们的监视戒备。 倒是他那儿子赵德崇,闻听皇兄之死号啕大哭,三日不曾进食,赵光义凯旋还京之日,文武百官俱来相迎,只有他这儿子,却一身缟素,闯到军中,抚棺大哭,弄得赵光义好不扫兴。 对他这个儿子,赵光义这老爹真是没了办法。一方面,当爹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品性高洁、遵崇孝道的。赵德崇如此品性,当爹的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才对。可是先帝死的蹊跷,赵德昭死的蹊跷,先帝的遗孀和子女不来哭闹,三弟赵光美不敢置喙,偏偏是自己这个个拘泥不化的儿子,和他这个爹较上了劲,赵光义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赵德崇的纯孝看在满朝文武眼中,对他俱都大加褒扬。赵光义回京不过数日,论功行赏遍封群臣之后,便有宋琪、张洎等人上 4e66." >书请立太子。 如今赵德昭已死,皇子中以赵德崇年纪最长,且又是当今圣上长子,请封太子也是合理之举。赵光义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对这得之不正的皇位,他总有一种危机感,想法设法的想要稳定自己的帝位,如果他做了皇帝,自己的儿子也早早的做了太子,这江山便又稳定多了。 而且这个儿子执拗的可恨,却又执拗的可爱,把他封为太子之后,他总该认清自己的位置,晓得些进退了吧?有鉴于此,三辞之后,赵光义便应文武百官所请,封长子德崇为太子,改名元佐。并加封其母贤妃李氏为元德皇后。 赵德崇,如今的赵元佐被立为储君,却并没有改变他对父亲的态度,赵元佐是个十分情绪化的人,不一定什么时候想到激愤处,就要跑来与父亲争辩一番,搞得赵光义不厌其烦,恼恨之下,甚至有些后悔把他立为太子了。可他其他的儿子都还年幼,太子更不是轻易废立的事,赵光义懊恼不已,只得又委派了四位博学鸿儒为太子太傅,一同去教化自己的儿子。 在皇仪殿里,赵光义耳提面命一番,刚刚打发了四位太傅去给自己的儿子洗脑,就有两封奏报呈上,第一封来自夏州,是李光岑请封定难军节度使的奏表。西北地区,一直以来都是在大义上隶属中原,但是除了国名国号奉行中原正统,外交追随中原正统脚步,经济、军事、政治诸项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自节度使以下各路官员也是自行任命,只向朝廷报备,由朝廷颁发印信,名义上是朝廷的官员,实际上自成一个小朝廷。 如今李光岑不过是重复李家政权或继承、或篡位的历任前任节度使的惯例,向朝廷报备罢了。奏表上又是表忠心、又是恳请委任的,那不过都是浮云,你答不答应,他都已经做了夏州之主了。赵光义咬着牙根看罢,将它丢在一边,又取过来自银州的奏表,却是杨浩表功的奏章。 杨浩回返银州前,可是御前痛哭,讨得了伐逆诏书的。当时赵光义本想令潘美率十万大军与他同去,不料后院失火,军队没有派去,白白送了人家无数的粮草、箭矢和一道出师有名的讨逆诏书。如今杨浩讨逆成功,请功领赏来了。 杨浩一回银州,马上就令人拟写奏章,上奏朝廷。徐铉文采出众,这奏章写的也快,几乎是和“杨浩安返银州”的密探消息同时到达汴梁的。 那奏章洋洋洒洒,妙笔如花,赵光义却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正文看完了,后边还有长长的足有三米长短,罗列的都是请封的官员名字和现任官职,赵光义看的头晕眼花,他恨恨地丢下奏章,沉思有顷,吩咐道:“来人,传宋琪、程羽、贾琰、张洎来见。” 片刻功夫,四个心腹急急赶到,赵光义把两封奏折丢给他们看,宋琪看罢冷笑道:“夏州与银州的奏折虽然日期不同,可哪有那么巧,就同时送到。而且这笔迹虽然不同,可是纸张、用墨殊无二异,依臣看,都是出于杨浩授意,出自一人手笔。” 赵光义冷笑道:“那又如何?朕知道,你知道,杨浩也知道,但是能说破么?杨浩是讨了朕的诏书才回的银州,打李光睿打的出师有名,如今他来请功领赏,朕能不封不赏么?定难节度使从来都是由他们内部角逐产生,谁登临大位,朝廷便承认谁,惯例如此,以施羁縻,朕能不封么?更何况李光岑夺的是李光睿的位子,李光睿如今却是朝廷讨逆的幌子。” 赵光义像牙疼似的动了动嘴角,恶狠狠地道:“杨浩小儿,处处抢了朕的先机,朕要办他,都无借口。朕真恨不得杀尔之头、食尔之肉、剥尔之皮、挫尔之骨!” 张洎打了个冷战,连忙道:“官家,要对付杨浩有何难处?想要寻他个岔子,安排他个什么罪名办不到?如果实在拿不到他的短处,朝廷可以派一路人马,扮做杨浩人马,首先挑起事端……” 张洎说的,正是宋国当初对付唐国惯用的手段,唐国深受其苦,却又辩白不明,张洎自是记忆犹新,赵光义听了竟是老脸一红。贾琰却摇头道:“张大人此言差矣,官家要对付杨浩还不容易?只是如今有几桩难处,第一,潘美将军领兵下江南平叛去了,蜀地的叛乱又愈演愈烈。朝廷连番用兵,粮草告讫,一时半晌不能再大举用兵了。 第二,杨浩与契丹暧昧不明,如今西北已大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虽有拥兵自立,称霸西域的野心,却未必敢对朝廷不利,然而朝廷如果贸然对他用兵,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投了契丹。因此,臣以为,对杨浩如今还是应以羁縻为主。” 程羽沉思良久,说道:“贾大人所言有理,就算我们粮草充足,兵士也已经过休养,但是一伐西北,很可能就把杨浩推向了契丹一方,不管是平定南方,还是欲伐北方,西北都应以羁縻为主。西面是狼,北面是虎,咱们平定了南方,休养生息几年,一面以小恩小惠笼络住西北,一面大举北伐,一举收回幽燕,到那时,回过头来再吃掉西北狼,还不是易如反掌?” 赵光义脸上阴晴不定,轻轻叹了口气道:“杨浩已小成气候,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这两封奏表,朕准了便是。” 宋琪道:“官家与诸位大人所议,大略方针上是没有错的,不过……对杨浩,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任由他坐大。朝廷不能出兵,却可以想办法牵制他。” 赵光义目光一亮,忙道:“宋卿有何妙计?” 宋琪道:“扶持吐蕃,牵制杨浩。” 赵光义扫了一眼群臣,见大家都有些茫然,忙道:“说详细些。” “是!” 宋琪拱手一礼,说道:“如今雄武军节度使、秦州知州张炳,正屯兵伏羌,那里也是自唐大中之后第一块正式归属于中原朝廷的陇右之地。当地吐蕃人以采木牟利,我朝刚刚驻军于秦州时,亦常伐大木运抵京师,因此与吐蕃人交恶,彼此常起征战。 先帝在时,禁运秦陇大木,固然是因此木造房屋易起大火,而京师房屋鳞次,太过紧密,一旦火起,必绵延成片,酿成大患。不过安抚西北,勿与吐蕃夺利争战,也是一个主因。 自那之后,吐蕃尚波千部慑于我朝的武力,又见我朝不与之争伐木之利,对我朝渐渐恭驯亲近起来。还有吐蕃大石族、小石族、安家族、延家族常常纵兵劫掠我边寨,原因却也是因为生活贫苦,前不久新任巡检使韦韬纵兵击败这几个部族之后,曾将他们自渭河以南驱赶到渭河以北,还记得官家闻知后,恐吐蕃诸部尽驱河北,更加生计无着,早晚必反,便下令让还渭南之地,容他们回来,这些部族对官家也亲近的很。 如今河西之地几乎尽落杨浩之手,而陇右之地却以吐蕃为众。自吐蕃亡国以来,各部落独据一方,自设首领,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户,互不统属,如同一盘散沙,如果朝廷对吐蕃部族多多扶持,使尚波千、秃逋、王泥猪这些吐蕃部首领渐形壮大,吞并其他诸部,当可与杨浩抗衡。” 宋琪说到这儿,微微一笑道:“这两年来,为了争夺草场,吐蕃诸部合力与夏州之战,拖得李光睿精疲力尽,便可见其势力,这还是在诸部临时结盟的情形下取得的战果,如果他们进一步凝聚,杨浩取了夏州,会不会步李光睿后尘呢?如果他深陷与吐蕃部的战乱泥沼之中,彼此制衡着,又哪有余力再形壮大,或对官家多生滋扰?待他耗得兵困马乏,朝廷要取西域,呵呵……” 赵光义怡然一笑,抚须道:“宋卿所言有理。好,杨浩那边,暂且稳着他,宋卿则速往秦州走一遭,笼络吐蕃诸部,予以扶持壮大,先给杨浩立一个对手再说!” 宋琪欣然道:“臣遵旨。” 这时内侍都知顾若离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吃吃地道:“官家,官家……” 赵光义怒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顾若离苦着脸道:“四位太傅……四位太傅,都被太子殿下打将出来了。” 赵光义一听,一张黑脸登时变得更黑了。 宋琪、贾琰等一见皇帝闹起了家务事,这种事还是少掺和为妙,赶紧请辞,溜之乎也。 绥州,刺史府。 李丕禄穿戴整齐,吩咐道:“大开中门,我要亲自迎接衙内入府。” 李丕禄的儿子李十二按捺不住,愤愤地道:“爹,他李继筠好大的面子,爹是他的堂兄,又是绥州刺史,他像一只丧家犬一般,逃来也就来了。居然还摆臭架子,等在府外,要爹爹大开中门迎他进来。我呸!夏州已经丢了,老大人也已经死了,他还当自己是衙内都指挥使、检校工部尚书么?他的地盘呢?他的人马呢?就剩下百十来人还敢……” “住口!” 李丕禄脸色一沉,厉喝一声,李十二不吱声了,不过他把脖子一梗,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这孩子才只十一岁,但是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已经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了,只是脸上仍是一片稚气。 李丕禄沉着脸骂道:“混帐东西,小小年纪,你懂得甚么?老子告诉你,衙内到了,你须礼敬有加,但有半点不恭,老子打断你的狗腿!给我滚出去!” “瞧瞧你这德性,就知道冲自己儿子摆威风!” 李夫人满脸不屑地走进来,李十二趁机溜了出去,李丕禄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他个屁大的孩子懂得甚么,都是你说给他听的吧?十二还小,你别和他讲这些事情。” 李夫人瞪起眼睛,怒道:“何止我这么说?谁不这么说?李继筠现在还摆的什么谱儿?你现在可是绥州之主,麾下数万军民,他李继筠手上才几个人?接了他来,就是接了个大祸害,说不定杨浩的大军随后就跟着杀到了,这样的灾星避之不及,你还要以下官之礼,亲自相迎?” “头发长,见识短,军国大事,女人家家的懂个屁!” 李丕禄呵斥一声,又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的李继筠对我没有半点用处,现在的李继筠对我才有大用,懂么?快去准备家宴,我要好好款待款待这位贤弟!” 第六章 麟州父子 风尘仆仆的柯镇恶踏入节堂,见杨浩仍在伏案批阅,神情极为专注,便往旁边一站,肃立等候。 过了片刻,杨浩阅完一篇萧俨呈报的有关税赋方面的文件,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意见,随手放在一边,一抬头,这才看见柯镇恶。 柯镇恶叉手道:“太尉,卑职奉命,已将李安、杨小幺、杨大宝、卢永义四位将军护送回麟州去了。” 杨浩颔首道:“好,杨将军的伤情怎么样了?本官欲邀他同往芦州参加活佛盛会,再同往夏州,杨将军能够成行么?” 柯镇恶恭谨地道:“下官没有见到杨将军,听说……杨将军中那一箭,箭上淬有剧毒,毒性入脑,伤重不起,杨将军恐难以成行,麟州上下如今人心惶惶,十分凄凉。” 杨浩吃了一惊,担忧地道:“杨将军的伤势竟然如此沉重?” 柯镇恶又道:“还有,四位将军被送回麟州之后,杨将军把他们直接关进了大牢。杨家少将军说,太尉大人大量,可他父亲却是无法宽宥这样的属下,对他们必要严惩,给太尉大人一个交待。” 杨浩起身踱了几步,沉吟道:“杨崇训如此煞有介事……,好了,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吧。” “是!” 柯镇恶躬身退下,杨浩四处张望几眼,奇怪地自语道:“狗儿刚刚还在这里,一会功夫又上哪去了?”转念一想,哑然失笑道:“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有闲心闷坐在那儿看我批阅公文……” 杨浩笑着转过身去,堪堪与狗儿撞个正着,杨浩唬了一跳,失声道:“你这小丫头,刚刚躲哪去了?走路像猫似的都不带动静。” 马燚抿嘴一笑,向梁上指指,说道:“我在上面小睡片刻而已,大叔忙完公事了?” 杨浩道:“是啊,大叔每天要处理很多公务的,你这么陪在大叔身边很闷是吧?” 狗儿摇头道:“没有啊,守在大叔身为边,小燚很开心啊。反正我没事就喜欢入定的,大叔有空就陪我说说话,没空我就找个僻静的地方睡上一觉,不过你别看我睡着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不过看着大叔忙碌,小燚什么忙都帮不上,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杨浩捏了捏她粉扑扑的小脸蛋,笑道:“怎么会没用,大叔闷了的时候,也想找个人说话呀。不过你想留下的话还是应该回华山一趟,过些天我派辆车去接你娘接来,你怎么也要跟去向师傅辞行才好。要不然,扶摇子老前辈打上门来,说我诱拐他的徒弟,我可吃不消他老人家的拳头。” 马燚吃吃一笑,嗯嗯地点头,基本上,杨浩不管说什么,她只有点头,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表达不同意见的时候。 马燚身患奇病,平常怎么都好,就是不能直接接触阳光,所以从小与别人少有交往,因此很不习惯与人亲近,更加忌讳与人身体接触,不过杨浩却是个例外,杨浩捏捏她的脸蛋,些许的亲昵动作,狗儿心中便觉欢喜愉悦的很,对杨浩的依赖,早已深植她的心中,这种自幼年种下的感觉,可是轻易磨灭不去的。 杨浩又道:“等把你娘接来,我再给你安排点事做,挺机灵的孩子,早是总这么枯躁乏味地待着,会待傻了的。嗯……,焰焰现在负责‘飞羽’,我回头和她商量商量,拨出些人来由你带着,专门专负照料我的安全好了。对了,说到焰焰……焰焰她们几个最近在搞什么鬼?” 马燚眨眨眼道:“大叔在说甚么?” 杨浩道:“大叔设了那养心堂之后,怎么焰焰去的那么勤快,还有娃娃、妙妙,不止……,就连冬儿都变得有些怪怪的,我问起她来,她却不说。连她都瞒着我,那可真的是有些古怪了。” 狗儿摇摇头道:“大叔不知道,小燚更不知道啊。” 杨浩眼珠一转,招手道:“来来,大叔现在就给你派个差使去做。” 马燚大喜,连忙凑上前来,杨浩悄声吩咐道:“狗儿,你潜去养心堂,帮大叔监视着她们,看看她们每天去养心堂,和女英都说些甚么,你要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回头告诉大叔知道,好不好?” “嗯!”狗儿重重地点头,兴冲冲地答应一声,便闪身离去。 杨浩嘿嘿一笑,得意地道道:“这几个女人,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居然还想瞒着我,哼哼,我有狗儿这样身手高超而且只听我一人号令的大内秘谍在,你们几个丫头能瞒我多久?” 得意地轻笑两声,转念想起柯镇恶带回来的消息,杨浩的眉头不由又是微微一皱:三藩出兵,只有杨崇训惨败。败则败矣,又是兵败如山倒,一路仓惶逃去,竟然忘记知会友军,险些酿成大患。如今我军大获全胜,风光无限,换了我是杨崇训,又羞又惭之下,这时也是绝不会登门的,登门做甚么?那算是巴结还是谢罪?嗯……,他的伤病恐怕未必那么严重,真正严重的是他的心病才对。看起来,我得亲..自去一趟麟州,总要化解了他的心结才是…… 两天之后,折御勋赶到银州,杨浩亲自相迎,一见折御勋,两人便欢喜相拥,折御勋放开杨浩,上下扫视几眼,大笑道:“好,好好,得知你安然返回银州,我可真是高兴坏了,立即马不停蹄赶了来,嗯……看你全身上下一件不少,果然是福大命大,哈哈……” 杨浩笑道:“大哥,小弟不在的这些时日,麾下兵将惶惶然若六神无主,全赖大哥主持大局,方有如此大捷。小弟福大命大,全因有大哥扶助啊。” 折御勋连忙摇头道:“哪里哪里,这是你自家的气运使然,可不是旁人帮得了的。” 二人说笑一阵,并辔入城,折御勋又道:“老三呐,你如今有什么打算,是一鼓作气再伐静宥绥三州,还是歇养生息,维固根本?大哥需要 77e5." >知道你的打算,才好做出相应的准备。” 杨浩摇头道:“一鼓作气?攻城之战,哪有三天五天,十天半月打得下来的?何况连番大战之下,咱们的兵也不是铁打的,哪有不累不乏的。再者说,刚刚招纳了这么多的降兵,扩张了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吞下去,总得等它稳稳妥妥地化作自己腹?中的食物才好,想要一口吃成个胖子,还不被撑死?” “嗯,三弟这一桩大冒险固然是成功了,可是其中凶险,实在难以尽述。我还怕你大胜之后得意忘形,想着顷刻之间,便能平定整个西域呢,你能如此慎重,我也就放心了。” “嗯,我打算,芦州赠经大会的时候,去见见各路活佛,然后再赶往夏州。想邀请大哥二可同去的,咱们三人站在一块儿,那比说什么都有用。可是二哥那里,因为骆驼岭一战有了心病,而且他的伤势,也不知到底有多严重。我打算和大哥一块去探望探望二哥的病情,如果可能,就请二哥同去。如果真的病情严重,我们自家兄弟,也该去探望一番。” 折御勋苦笑道:“算了,你不用去了,我刚从他那儿吃了闭门羹回来。” 杨浩吃了一惊,失声道:“大哥已经去过了?” 折御勋嘿然道:“是啊,去过了。结果到了杨家城,居然是四门紧闭,杨仲闻那老混蛋不露面,只叫他儿子在城头向我叩头请罪。” 原来折御勋赶来银州前,先去了一趟麟州城,到了城下令人传报上去,本以为就算杨崇训真的病情严重,也该遣子侄出迎,不想等了许久,城头才出现一员小将,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杨崇训唯一的爱子杨光扆。 杨光扆在城头向折御勋遥遥跪拜,高声说道:“侄儿见过折伯父。” 折御勋奇道:“臭小子,老子又不是来攻打你杨家城的,你爹用不着闭门不纳吧?那老家伙怎么不来见我,真的病重不起了?” 杨光扆哀声道:“伯父,家父左眼中箭,箭毒入体,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折御勋先前还以为是杨崇训没脸见人故寻遁词,可是杨崇训可以说自己病重不起,他的儿子万万没有咒自己老爹命不长久的道理,如此说来杨崇训的伤情真的是十分严重了,折御勋不由大惊道:“伤势竟然真的这般严重?你……你这小混蛋哭个什么劲儿?跟你爹一样的没出息,快快打开城门,带我进去看他。” 杨光扆泣声道:“伯父,家父说,三藩联手起兵,共拒强敌。我杨家独退,且又不知知会友军,险些葬送了伯父与叔父的身家性命,家父羞惭不已,特令侄儿在此代他向伯父叩头谢罪。家父此生,是无颜再见伯父与叔父了。” 折御勋听的又惊又怒,喝道:“这叫甚么屁话?难道他从此缩在杨家城,再也不出来了么?” 杨光扆道:“伯父,家父有言,待他身故之后,自会让侄儿去聆听伯父、叔父教诲,如今是实实地无颜再见故人了。折伯父,家父病重,侄儿须得侍候身前,还请伯父回去吧。” 杨光扆在城头又拜了三拜,便大哭而去,任凭折御勋如何叫门,竟是再也不见回转。折御勋无可奈何,这才怏怏转来银州。 杨浩听了不禁默然:“我本想与大哥同去,如今大哥吃了闭门羹,我去……恐怕也是没用了。” 他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便对折御勋道:“大哥不必为此烦恼了,我想起一个人来,一定叫得开麟州城门。” 折御勋奇道:“是谁?比你我还有面子?”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这件事小弟正想说与大哥知道,走,咱们先回府去,酒宴之上,咱们再慢慢谈起。” 麟州杨府,杨崇训的一众妻妾都围拢身旁,默默垂泪。 杨崇训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出去,都出去。扆儿,你过来,到为父身边来。” 杨崇训和乃兄杨继业不同,杨继业儿子生了一堆,就是不生女儿,杨崇训却是生了许多千金,儿子只有一个。所以把他从小宠若珍宝,折御勋的几个儿子小小年纪就随着父亲南征北战,经历过许多战阵了,可是杨崇训这独生子杨光扆虽然也是从小习文练武,悉心传授兵法,却从未让他上战场磨励过。 杨光扆走到父亲身边含泪坐下,杨崇训头上斜斜缠着绷带,伤眼的一侧脸颊和额头肤色发青,肿起老高,可以想见他此刻是如何的痛苦,可是他却努力保持着平静,低声说道:“儿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般模样,岂不叫人笑话?” “爹……”杨光扆轻唤一声,热泪簌簌而下。 杨崇训道:“扆儿,扶爹……扶爹起来。” 杨光扆依言将他扶起,拉过被子垫在他的身后,杨崇训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儿啊,爹紧闭四门,不肯见你折伯父,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杨光扆含泪道:“孩儿不知。孩儿只觉得,折伯父并无责怪爹爹之意,爹爹何以……” 杨崇训叹道:“何以如此不近人情,是么?儿啊,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杨光扆诧异地擦擦眼泪:“爹,不见折伯父,怎么是为了我?” 杨崇训叹道:“儿啊,说起来,这麟州本来是折家的,当年,我折杨两家也并没有什么交情,要不然,你爷爷不会占了麟州,他既占了麟州,折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可是这么些年来,折杨两家相安无事,而且守望相助,为什么? 因为你爷爷火山王在世的时候,咱们杨家的兵威之盛,那可是连折家都要为之侧目的,而折杨之外,群狼环伺,折家不能不吃这个哑巴亏,要不然,两虎相争,结果必然是我杨家守不住麟州,他折家却连府州也要丢了。 二十多年下来,漫说爹爹和你折伯父如今义结金兰了,就算我们不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我们西边抗着李光睿,东边抗着赵匡胤,就像两只风箱里的老鼠,相依为命地守着这份家业,那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了。可是……,可是我们不是绿林好汉,毕竟不是绿林好汉呐……” 杨光扆茫然不解其意,杨崇训见了不由暗自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爹的意思是说,当初折杨两家本该成仇而未成仇,是因为外敌强大,须得携手。如今我们亲如一家不是一家,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做出什么不得不有所取舍的事来,我们必然也是要以自家江山为念的。这,就是枭雄与江湖好汉的区别,义气……总不会大过责任。 可是……,爹爹无能啊,西北诸藩之中,以爹爹的势力最弱,杨浩如今占了夏州,灭了李光睿,眼看着就要取而代之,称霸西域了。一个与党项七氏不合、与麟府两州不合、与吐蕃、回纥为敌的李光睿,中原是能够容忍的,可是一个得到党项八氏拥戴、与麟州两州结盟、吐蕃、回纥对他也颇具善意的杨浩,是中原朝廷万万不能容忍的。” 他喘了口大气,指了指桌上晾着的开水,杨光扆忙取过来,杨崇训喝了几口,又道:“儿啊,等中原腾出手来,必攻西域。欲攻西域,则麟府两州首当其冲,我们不过是盟友而已,今日爹爹中箭昏厥,麾下大将扶我便走,哪里还顾得及你折伯父和杨叔父?同样,来日大军压境时,他们若自顾不暇,也未见得就肯全力以赴援我麟州,而你……你少不更事,从未经过什么历练,你挑不起这副重担呐。” 说到这儿,杨崇训面有苦色,喃喃地道:“大哥满门尽丧于伐汉之战,杨家……如今就剩下你一根独苗了,如今爹也不敢指望着你能守住祖宗基业,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把我杨家香火延续下去。可是……爹若撒手尘寰,你小小年纪,又无历练军威,纵然想保得一己安危,恐怕你也做不到了。” 杨崇训喃喃地道:“投靠朝廷?赵光义不是赵匡胤,赵匡胤死得蹊跷,赵德昭死得古怪,难保不是他赵光义动的手脚。他对自家人都这般狠毒,又如何容得下你?就算这些事不是他赵光义干的,这么多年来,咱们和折家掺和得太近了,折家的‘随风’无孔不入,你要是想去投靠朝廷,天高皇帝远,朝廷哪有折家应变及时?往日的交情必然一笔抹杀,你是抵挡不住府州和银州夹攻的。” 杨崇训喘了几口大气,又道:“可是继续跟着你折伯父、杨叔父他们走呢?你又不能独挡一面,爹思来想去,若想保你平安,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投靠一方,把……把这份重任交出去。” 他凄然一笑,又道:“如果一定要投靠一方,自然要选那强大的一方,那么除了杨浩,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选了。爹这一次让他吃了大苦头啊,银州丢了,女儿没了,虽说最后失而复得,可杨浩难免心存芥蒂,就算他不介意,他的家眷、他的部将也未必不在意。” 杨崇训抓住儿子的手,凝视着他,郑重地道:“儿啊,爹若临死之前先见了你折伯父,我们两人到底说过些什么,谁能知道?爹借口羞见故友,拒不让你折伯父入城,就是希望杨浩那里免生猜忌。爹不见杨浩的人,则是因为……因为麟州从爹手里交出去,还是从你手里交出去,那是大不相同的。” 杨光扆听父亲如此说话,分明就是在交待后事了,不由得泣不成声。 杨崇训说了这半天的话,已是倦极了,他靠在被上,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低低地道:“李安、杨小幺、杨大宝、卢永义,他们是爹麾下最得力的将领,也是兵权最重的将领,爹还活着,就能镇得住他们,可你就难说了,所以……现在得关起来。 麟州交予杨浩之前,你不可放掉他们,以免他们别有主张,你却左右不了他们,杨浩出兵接收麟州之前,你却须记得一定要放掉他们,大局已定,他们没有时间另生主张的,而他们本是我杨家宿将,你又是从我刀口下救了他们性命的少主,以后……以后不管怎样,他们总会对你心存一丝感激的,懂么?” 杨光扆“卟嗵”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道:“爹,儿不想记得这些事,儿只想要爹爹活着,爹……” 杨崇训泪水缓缓流下,黯然说道:“傻孩子,人生在世,谁能不死……” 这时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杨子曰急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二少爷,二少爷,城……城下有人求……求见……” 这老管家杨子曰是当年为火山王杨衮牵马坠镫的马童,他口中的二少爷,叫的却不是杨光扆,而是杨崇训。杨崇训是被他抱大的,这么多年来二少爷早已叫习惯了,虽说他已做了杨氏家主,却仍不改老称呼。 杨崇训奋起余力,沉声道:“我不是早已吩咐过了么?本帅一日不曾气绝,麟州一日闭城不开。” 杨子曰满头大汗,面孔涨红,吃吃地道:“老爷,老奴晓得。可……可城下那人……那人……” 杨崇训缓缓张开眼睛,问道:“那人怎样?” 杨子曰老泪纵横,颤声道:“那人……那人是大少爷,大少爷他……他回来了……” 老管家说罢,伏地大哭,奄奄一息的杨崇训却霍地一下坐了起来,奋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叫道:“你说甚么?” 第七章 兄弟 绥州,刺史府。 白幡满堂,中间一个斗大的“奠”字。 李继筠一身孝子打扮,穿麻衣、系麻绳,头系孝带,红着眼睛把最后一枚金锞投进火盆,在那蝴蝶般飞舞的灰烬中慢慢站起身来,同样一身孝子打扮的李丕禄连忙上前搀扶。 李继筠回过身,环顾厅中肃立的众人。 除了身旁的绥州刺史、堂兄李丕禄,厅中还有绥州治中从事楚云天、别驾从事吴有道、兵曹从事花小流等大小官员,人人都系了孝带,陪同他一起祭奠李光睿。 李继筠目蕴泪光,抱拳说道:“家父误中贼人奸计,以致战死疆场,我李继筠仓仓惶惶,落难于此,诸位大人仍能对我李家如此忠心耿耿,李继筠实是感激不尽。继筠今日在我父亲灵前起誓,杀父之仇,李继筠必报!李氏江山,我一定要夺回来。还望诸位大人扶助继筠,功成之后,我李继筠与诸位大人无分彼此,同享富贵荣华,如有忘恩弃义之举,天地共诛之!” 众文武齐齐躬身道:“愿遵衙内号令,进退如一,生死与共!” 李丕禄连忙说道:“衙内,我等本就是李氏同族,夏州一脉,荣辱于共,生死与同,那是份内之举。李光睿大人的死,是衙内的血海深仇,也是我绥州上下的大仇,我绥州上下,同仇敌忾,无不愿顺服于衙内麾下,重振我李氏声威。” 李继筠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堂兄,我爹没有看错你,堂兄对我父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小弟借堂兄这碗酒,敬堂兄与诸位将军,请大家满饮此杯。” 李断筠俯身自几案上端起酒碗,众文武轰然称喏,齐齐将一碗酒饮了,李丕禄放下酒碗,便削了一块鹿肉,殷勤地呈到李继筠的盘中,恭声说道:“衙内请坐。论起私谊,卑职是衙内的堂兄,可若论公职,衙内却是卑职的上司,如今李光睿大人早逝,我银州李氏,上上下下无不遵奉衙内号令,衙内直呼卑职的名姓便好,不必以堂兄相称,乱了尊卑上下的规矩。” 刺史别驾吴有道忙道:“是啊,李光睿大人虽死,夏州虽陷落杨浩之手,但是在我们心中,党项真正的主人,还是李光睿大人、李继筠大人,衙内不必如此客套,我们是衙内的部属,不是客人。如今处处危机,咱们还是尽快商量个对策出来,以求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 李继筠道:“诸位大人请坐。” 众人在席上纷纷落坐,刺史治中楚云天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咱们李家虽吃了几个败仗,可杨浩何尝不是兵困马乏?依我看来,一时半晌,他是没有可能统兵来攻的。咱们可藉此机会广纳兵员、积蓄粮草、高筑城墙、深挖沟堑,以做应战准备。 衙内带来绥州的那百十来名侍卫,俱是夏州衙内侍卫亲军中的精锐,比起我绥州军士来要强上许多,做个侍卫太可惜了,回头不妨把他们都派为伍长、队长、都头等军职,我绥州兵马少经战事,如今有这些能征惯战的英勇之士为统领,相信可以迅速提高我绥州军力。” 别驾从事吴有道颔首道:“楚大人所言有理,我们还得加强与静州、宥州的联系,互通声息,相互呼应。如今,杨浩一下子增兵拓地,看似威风无限,可是现在他需要休养歇息,稳固已经占有的领地,而银州不可能养得起这么多兵,这么广袤的地盘都被他占了去,他自然要分兵驻守以保境安民。 等他忙完了这些事,对我们的威胁就没有这么大了。只要我们保得住绥州城,随时可以轻骑四处,袭其领地与子民,让他顾此失彼,首尾不得兼顾,杨浩能以区区芦州一席之地,称霸于西北,咱们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又有何不能?” 众官员纷纷点头称是,李继筠见众人斗志昂扬,不由容颜大悦,这时司录参军赤义乎鲁鲁忽然急步走进,面色沉重。李丕禄一眼看见,便拍着席子道:“赤义乎鲁鲁,过来坐,你可收到了什么消息?” 赤义乎鲁鲁走到李丕禄身边,跪坐说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刚刚收到消息,杨浩已向朝廷上表请功,遍赏三军,士气振,杨浩正调运粮草,加紧备战,同时与府州折御勋、麟州杨崇训也是往来不断、密切联络,据属下派出去的探子得来的确切消息,杨浩已然决定……一个月后,兵发绥州,一鼓作气将我绥州拿下!” 厅中立时静寂一片,众文武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李丕禄怪叫一声,惊怒地道:“杨浩久战之兵,还敢马上伐我绥州?” 赤义乎鲁鲁沉重地道:“刺史大人,杨浩的兵虽经久战,可是刚经大胜、又经犒赏,可谓士气如虹,军心可用。再者,杨浩打得是奉诏讨逆的旗号,可谓一呼百应,如今不但麟州、府州兵马尽为其调用,党项七氏以野离氏少族长小野可儿为统帅,也集结了四万精兵,随时准备应诏出战。 同时,杨浩又持圣旨下令,自横山诸熟户部落中抽调勇士计两万人,自吐蕃、回纥部落抽丁组伍,建军两万人,杨浩现仅银州一地就有雄兵六万,麟府两州至少可出四万人,也就是说……杨浩可集结的总兵力……有十八万控弦之士……” 厅中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赤义乎鲁鲁低声道:“衙内,刺史大人,我部三万兵马,若在十八万大军的重重围..困下,能守绥州到几时呢?” 李丕禄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沉默半晌,咬牙切齿地道:“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啊,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线生机了么?” 李继筠突然问道:“静州、宥州那边有什么消息?” 别驾吴有道说道:“衙内,李光睿大人身故以后,石州守军因即将陷入腹背受敌之窘境,遂主动撤退,将石州的子民、粮帛、军队,全部撤往宥州了。如今静州、宥州正各自加固城防,严阵以待,防范杨浩攻击。石州陷落之后,长城门户洞开,夏州与银州之间已无障碍,杨浩若是豁得出元气大伤,一鼓作气灭我绥州,他是办得到的。” 李继筠咬牙道:“静州宥州各自备战?杨浩兵力如此庞大,那还不是各个击破?杨浩兵马虽众,可是这些人马大多是战时为军,平时为民,他们需要耕种放牧,养活部落与家人的,所以绝不可能久战,如果能使静州、宥州出兵,共同牵制杨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怕杨浩不收兵?” 治中从事楚云天道:“衙内,银州、石州、夏州三州落入杨浩之手,将我静宥绥三州分割了开来,如果想要静宥两州发兵来援,却有三个大患:一:宥州若精锐尽出,夏州自后出兵,宥州岂不有失?二:自宥州至此路途遥远,党项七氏尽皆效忠于杨浩,恐怕粮道会被断掉;第三:就算静宥两州倾巢出动,兵力仍远逊于杨浩,如果杨浩围城打援。恐怕静宥要先于我绥州被吃掉了,所以,静、宥两州刺史恐怕是不会贸然出兵的。” 李丕禄呼吸越来越是沉重,忽地大喝一声,拍案而起道:“纵有百万兵来,又有何惧?绥州只有战死的李丕禄,没有投降的孬刺史!衙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咱们尽起绥州兵马,趁他兵马尚未集结,先杀向银州,与他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楚云天提高声音道:“刺史大人,我们不可逞血气之勇啊,杨浩十八万大军虽尚未集结,可银州一地现有兵力也远胜于我绥州,我们若弃了城池主动去攻,那便是抑长扬短,恐怕……要败的更快了。” 李丕禄怒道:“攻也不成,守也不成,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坐以待毙么?” 兵曹从事花小流忽然沉声道:“衙内,刺史大人,下官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一起向他看来,李丕禄按捺不住,急忙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讲来。” 花小流向李继筠拱手道:“下官想知道,衙内是想做那自刎乌江的楚霸王,图个一时痛快,还是想做那卧薪尝胆的勾践,争个千秋霸业?” 李继筠目光一凝,沉声问道:“做楚霸王要如何?做那勾践,又待如何?” 花小流道:“衙内如果愿做楚霸王,卑职等便尽起绥州兵马,随衙内与那杨浩决一死战,杀他个轰轰烈烈,痛痛快快!衙内若想做勾践么,下官倒是有个主意,叫那杨浩再也找不到理由出兵,静、绥、宥三州得以保住,咱们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将来未必就没有机会重新扭转西北局面。” 李继筠动容道:“你说,如何让他出不得兵马?” 花小流微微一笑,从容说道:“衙内,西北诸藩间虽常起战事,但是自我们先后归附宋廷以来,彼此间的战事虽然仍不时发生,比起以往却收敛的多,凡有战事,多以削弱对方为主,少有侵城占地的,真有战事,也都是打的‘匪’与‘剿匪’的旗号。 比如说,咱们李氏派兵劫折杨两家粮草、攻打麟府两州堡寨时,打的是马贼的旗号,折家出兵对付咱们的兵马时,打的是剿匪的旗号,何以如此?因为名义上,咱们头上顶的都是大宋的天,身上穿的都是大宋的官袍,如果诸藩之间公开打打杀杀、争城侵地,那分明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这一次,李光睿大人攻打银州,那是因为银州本就是夏州辖下,大人打得是光复银州的旗号,本想着一攻而克、木已成舟,到那时朝廷也只好做做样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把银州重新划归大人辖下。而杨浩自汉国退兵,仓惶之际,也没忘了向朝廷讨一道伐逆的诏书,如此种种,全因为不管我们在西北真正想做的是什么,这个大义的名号暂时还是要的,至少面子上要做到出师有名,这样朝廷一旦怪罪下来时,我们都有斡旋的余地。” 李丕禄不耐烦地道:“你啰哩啰嗦的,倒底想说甚么?” 花小流道:“刺史大人,谁都知道,咱们静、绥、宥三州,本是李光睿大人辖下定难五州中的领地,咱们三州的刺史,都是李光睿大人的部将。可是……至少名义上,静、绥、宥三州是大宋朝廷的领土,刺史大人您,接的也是大宋文思院所铸的官印,受的是大宋皇帝所封的官职。” 说到这儿,花小流狡黠地一笑道:“李光睿大人伐银州时,我静、绥、宥三州不曾出动过一兵一卒,那么……杨浩要讨逆?谁说我静绥宥三州也是叛逆,需要他杨元帅出兵讨伐呢?只要衙内向朝廷主动请罪,自请为质人,这样一来,明着是自投罗网,实则是保全自己,避免给予杨浩借口继续追杀。而我静、绥、宥三州,也可同时上表,自陈清白,求朝廷作主。” 李丕禄先是一呆,随即怒道:“岂有此理,难道要我李丕禄将衙内逐出绥州,撇清自己以保安危?呸!死则死矣,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我李丕禄绝不会去做!” 花小流忙道:“刺史大人息怒,您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朝廷未必愿意让杨浩一统西北,趁机坐大。可是如今这种情形,杨浩有圣旨在手,已然占了先机,朝廷纵然不情愿,那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可要是衙内依照下官的主意去做,那就给了朝廷一个台阶,朝廷也就有了借口进行干预。” 花小流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等着众人消化了一下他说出的话,才继续说道:“静、绥、宥三州因此必可得保,杨浩除非现在就肯与朝廷翻脸,否则绝对找不到借口攻打我们。如此,衙内可以在汴梁卧薪尝胆,一面使金银多多结交朝臣权贵,一面暗中控制我静、绥、宥三州的复兴大业。而我三州则可以在此期间休养生息,积聚实力,同时秘密联络吐蕃回纥各部……” 楚云天讥笑道:“花大人,你也太过异想天开了吧?我们李氏和吐蕃、回纥征战多年,彼此死伤无数,你居然说联络吐蕃回纥各部?” 花小流道:“不可能么?”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和吐蕃、回纥的头人们并没有私仇,争的都是地盘、都是得益。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却有永远的利益。火山王杨衮趁折家自顾不暇的时候霸占了麟州,折家却因我李家势大而与之结盟。当吐蕃和回纥渐渐意识到杨浩的威胁时,为什么不会与我们结盟自保?” 楚云天为之语塞,花小流又转向李继筠,拱手道:“衙内,等到时机成熟,朝廷有心借衙内之力制衡杨浩的时候,衙内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重返西北,在朝廷的暗中扶持下,率领我三州兵马,重走今日杨浩以弱胜盛,夺我夏州的崛起之路。一起一伏,一盛一衰,周而复始,因果循环!一个新的轮回将再度开始” “荒谬!一派胡言!” 李丕禄脸色铁青地道:“这全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朝廷会乖乖按照你的想法走么?衙内若主动向朝廷请罪,固然不会有杀身之祸,可是十有八九要以待罪之身予以软禁呢,西域之猛虎,囚禁汴梁之高墙,岂非生不如死?你这混帐东西贪生怕死,竟出这样诡计害我兄弟,陷我李丕禄于不义之地。来人呐,把他给我……” “且慢!” 李继筠出声喝止,沉吟说道:“花大人所言……未必不可行。” 李丕禄惊道:“衙内,你怎可相信他的异想天开?” 李继筠摇头道:“不然,我爹说过,赵光义并不信任杨浩,当初调他的兵伐汉国,赵光义未尝没有借我李家的刀,削他杨浩势力的意思,可惜……杨浩太过奸诈,我们袭银州不成,如今这一纸诏书,倒是被他大肆利用。朝廷大杆大旗,他可以扛,我当然也可以。” 李继筠猛地抬起头来,沉声道:“花大人的主意不错,这是我们目前摆脱杨浩的唯一手段,就按花大人的意思干吧。堂兄,我去朝廷为质,做他一回勾践!这西北,就全都拜托堂兄了。” “衙内!” 李丕禄握住李继筠的手,激动地道:“既然衙内要做勾践,那我李丕禄就为衙内做一回文种!” “你我兄弟同心,再创李氏霸业!” 麟州,杨家城。 这里同样设着一座灵堂。 杨崇训眼部中箭,毒素直入脑髓,本来已是神仙难救,只是他放心不下儿子,凭着一股坚强的意志挣扎着生命,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安排后事、为儿子安排出路,等到他听说大哥未死,而且已赶回麟州,心神一懈,这油尽灯枯的生命便也到了尽头。 杨崇训自少年时便离开杨家,扶保汉国,后来又改随了刘姓,如今自己兄弟已成为杨氏家主,他这个长兄的身份未免显得尴尬,所以他本来是不想再去见自己兄弟的,可是当他听说杨崇训身受重伤,已将不久于人世时,这兄弟之情终于压过了一切,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麟州。 当他赶到麟州时,杨崇训已是气息奄奄,杨继业快步走进久违二十多年的杨家老宅,一进祖屋后宅杨氏家主的居室,就见杨崇训身边已围满了杨家的文武部将,见到自己大哥出现,杨崇训独目怔忡良久,才依稀认出自己的胞兄。 二十多年未见,当初风华正茂的少年,现在已近中旬。如今相见,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梦镜,杨崇训与杨继业痴痴相望良久,突然热泪长流,颤声说道:“大哥,你……你终于回来了。” 杨继业目蕴泪光,缓缓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蹲下,握住他无力的手,低声道:“二哥,我回来了。” 杨崇训哭得就像一个孩子,泣不成声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哥,这麟州城,本该是你的,如今兄弟不成了,就把它……交还给你。” 杨继业握着兄弟的手,目光渐渐蕴起泪光,许久才道:“二哥,为兄听说你因伤病重,这才赶回见你。为兄如今已投效于杨浩大人麾下,这麟州城,我不会要的。” 杨崇训听了先是一呆,随即却放声大笑,边笑边咳嗽着道:“好,好,大势如此,天意如此啊……” 杨继业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问道:“二哥,为兄这次来,还带了几位银州名医,可否让他们为你诊治一番。” 杨崇训惨然道:“带了这么多年的兵,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见过那么多死人,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么?来不及了。大哥,兄弟临死之前,能见到你,也就能够闭眼了。兄弟无能……无能啊,这么多年,兄弟独自一人,撑得好辛苦,如今……你回来就好。杨家这份基业,兄弟交给大哥你了,如何处置,由你决断。” 他又颤巍巍地唤过儿子,让他跪在杨继业面前,含泪说道:“大哥,我……把扆儿,托付给你了。有大哥照拂着他,兄弟……兄弟死也瞑目了……” 一语未了,杨崇训拉住杨继业的手便轻轻滑落下去,含笑而逝。 杨继业虽是久经战阵,见惯了生死,如今匆匆一面,阔别二十多年的兄弟便就此长逝,也不禁老泪纵横,抛洒胸襟。 杨家城开始办起了丧事,杨继业一面使人把这里的情形禀报于杨浩,请杨浩和折御勋为结义兄弟奔丧,一面亲自为兄弟料理丧事。麟州兵将凋零,本来就没有几个能撑得起局面的人物,主要的带兵将领李安、杨小幺、杨大宝、卢永义又被杨崇训关在牢里,所以杨继业召集麟州文武,宣布麟州就此归附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杨浩的提议没有受到丝毫阻挠。 杨继业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他既答应效忠杨浩,便无论生死,绝不会更改主意。但是麟州城是杨崇训托付给他的,如果麟州能独自支撑,他是会尽可能地帮助侄儿,使麟州自立一方的。可是,待他了解了麟州的兵员、粮草、百姓各个方面的情况之后,他便知道,在西北地界上,已无杨家立足之地,就算他肯回来,在西北也支撑不了多久,毕竟……他只擅长打仗,麟州这个烂摊子,做为一个政权,绝不是只靠一员良将就能支撑下去的,于是便与侄儿商量。 杨光扆本已受过父亲的嘱咐,自然不会反对,于是,麟州正式易帜,成为杨浩辖下的一座城池。 这边料理着丧事,杨继业便下令把李安、杨小幺、杨大宝、卢永义四人释放,杨继业长子杨延朗为人稳重,听了父亲命令,不禁迟疑道:“爹,他们四人是叔父亲自下令拘押起来的,如今二叔刚刚过世,爹就推翻了他的命令,让麟州上下看在眼中,恐怕……不太好吧?” 杨继业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你二叔若是真想惩治他们,早就动手了,何必拘而不治?难道,要等杨浩大人赶来才开释他们么?你去,让扆儿亲自去狱中放人。” 杨延郎只得称诺退下,室内一空,顿时静了下来,杨继业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天空一角,喃喃地道:“二哥,我想……这也是你的意思吧?” 绮楼画阁,锦幄低垂,绣床上的流苏正在有韵律地抖着,里边传出声声娇吟和男人粗重的喘吸声。 忽然,随着一声低沉的嘶吼,一切归于寂静。过了半天,才听里边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女人声音:“老爷总说宠着人家,可是口不对心,就只会拿话哄人。” 李丕禄的声音笑道:“爷可不就是拿那话儿宠你?” 女人娇嗔道:“去你的!谁稀罕!” “不稀罕么?呵呵,十二房妻妾,爷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睡在你这儿,那些个女人都恨不得一口吞了你呢,还说不稀罕,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说说,爷怎么不疼你了。” 锦幔一分,李丕禄赤着身子坐到了床边,一边往身上穿着衣服,一边问道。 在他身后,玉体横陈,裸露的玉臂粉腿,温润如玉,嫩白如脂。雪白丰挺的乳峰只搭了一块绯色的汗巾,更有一种香艳的味道,那成熟丰盈的体态,显见是个绝佳的尤物,只是那最紧要处,堪堪被李丕禄的身子挡住,春光总算没有尽泄。 这女子是花小流的妹子花飞蝶,李丕禄的第九房妾,虽说李丕禄贪新鲜,在她之后又纳了三房妾,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她。 花飞蝶支起螓首,春情满脸,轻轻哼道:“老爷送我的首饰,比起老爷交给那李继筠准备带往京城打点权贵的珠宝,可是差得无了。若是咱家没有这些宝物那也罢了,既有此等珠宝,老爷却只拿去给他挥霍,人家以前见都没有见着,还说疼人家。” 李丕禄穿衣束带,梳发系冠,一边对镜端详自己模样,一边说道:“飞蝶啊,那可是你家老爷这么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家底子呀,把这些东西叫他拿去,自有叫他拿去的道理,舍得这些东西,将来才有百倍、千倍的回报,你懂么?” 花飞蝶哼了一声,起身着衣。她这一坐起,挺翘的臀丘,修长的粉腿,幽深诱人的乳沟便赫然在目,已然打扮停当的李丕禄见了不禁色心大动,顺手在她身上又掏摸了几把,弄得这女人又脸红心跳地呻吟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轻轻的叩窗声,李丕禄连忙住手,花飞蝶在亵衣外面又加了件衣服,款款走去绕过屏风,打开了前门,只见花小流一身隆重地站在外面。花飞蝶忙唤了一声:“哥哥。” 花小流搓搓手,问道:“大人起了么?” “老爷已经起了。”花飞蝶回首唤道:“老爷,是我大哥。” 李丕禄缓步走了出来,自墙上摘下佩剑挂在腰间,向花小流点点头,问道:“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李丕禄微微一笑,便举步走向房门,花飞蝶攀住他的手臂,向他抛个媚眼儿,撒娇道:“老爷,人家一会儿炖上参茸鸡肉汤,等老爷忙完了公事回来补补身子。” 李丕禄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粉颊道:“好好好,一会儿送走了李继筠大人,老爷就回来喝汤。” 花小流站在门口,对自己妹妹和李丕禄的打情骂俏视若不见,待李丕禄举步走出房门,他便赶紧跟了上去。花小流亦步亦趋地陪着李丕禄往外走,谄笑道:“大人对李继筠恭敬异常,我绥州将领,多有不甚服气的呢,如今李继筠要进京去,大人又馈以这么厚重的财物,就连楚云天、吴有道、赤义乎鲁鲁几人都颇为微辞。他们说,如今局势险恶,财力物力,应该尽量购买粮草军械才是,嘿嘿,他们哪知大人您志向高远,雄图大略呢。” 李丕禄自得地一笑:“他们的忠心,自然是有的,可惜呀,目光短浅。把李继筠一脚踢开,未必挡得住杨浩吞并李家势力的步伐,更是使我留下一个薄情寡义的臭名声。宥州、静州那两个老头子根本不买我的帐,但是对李光睿的儿子,那两个老家伙却是忠心的很。如果我把李继筠一脚踢开,我们三州从此也就是各自为战了,其结果必然是被杨浩各个击破。 而今我把李继筠送去汴梁,既可以让杨浩找不到讨伐我绥州的借口,又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借李继筠的名号,控制静宥二州。有朝一日他若真的回来了,那时本官已然羽翼丰满,静宥绥三州尽在我的掌握,他又能奈何?还不是我手中的傀儡?呵呵呵……” 今天是李继筠上京的日子,车驾已然备好,随从侍卫们一身戎装,牵着马肃立于府前。李丕禄赶到前厅,前来送行的绥州文武官员早已济济一堂,李继筠也已收拾停当,几乎与李丕禄同时出现。 绥州官员在李丕禄的带领下,把李继筠送出城去,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尽显兄弟深情。 到了凹面坡前,李继筠才止步道:“堂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李丕禄说道:“衙内,此去京师,一路小心。到了地方,千万及时捎个信儿回来,免得叫人牵挂。” 李继筠拱手道:“小弟省得了,兄长止步,兄弟这就告辞了。” “来人啊,端酒来。” 李丕禄高喝一声,立时有人呈上杯来,李丕禄捧杯在手,含笑说道:“衙内,为兄这杯酒……” “噗!”一道怵人的声音响起,李丕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缓缓低下头去,只见一只雕翎箭斜斜刺入他的心口,李丕禄双手一松,手中杯咣当落地,滚入了草丛之中,他的身子晃了晃,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光芒,失声道:“是谁?怎么会……” 一语未了,他仰面便倒,李继筠脸色大变,急忙拔刀出鞘,同时往地上伏去,大叫道:“小心,有刺客!” 李继筠刚刚伏下,前方林中便箭骤如雨,只听箭矢破空声不绝,一枝枝羽箭嗖嗖不断,不断有人惊呼着中箭倒地。 花小流惊慌失措,转身便跑,刚刚跑出两步,箭雨便蹑足而至,将他射得刺猥一般。 楚云天大腿中箭,慌慌张张地伏在地上,向一块大石后爬去,一边爬一边愤怒地叫道:“林中怎会伏了这么多的刺客?我们的探马都是瞎子不成?” 再往前去,是一道凹型的山岭,岭上山林茂密。不过绥州军政要员远送李继筠赴京,漫说前方,四面八方方圆数十里的地域内,都要派人仔细布哨防御的。而且此处距那山岭密林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就算林中有人,也不可能把箭射的这么远,所以李继筠在此止步,准备与李丕禄告别登马的时候,诸位官员都纷纷围拢过来,侍卫们却留在外围,根本未曾对前方生起戒心。 那林中刺客仿佛携带了无数的箭矢似的,利箭穿空,连绵不断,侍卫们一抢上来便被射倒了一片,侍卫中虽有持盾的武士,可是那种随身的小圆盾哪能护得自己周全,林中刺客的箭不但能抛射,还能直射,他们只能伏在地上,使小圆盾护住头背要害,冒着箭雨一点点向前潜进。 “堂兄!堂兄!” 李继筠一把抓住李丕禄,把他拖向身边,飞快地挪到路边一块大石后面。 “毒,箭上有毒。” 李丕禄只觉胸中麻胀不已,却无半点痛楚的感觉,心知不妙,急急想去拔掉利箭,可是他现在全身已没有半点力气,甚至嘴唇都有了麻木的感觉,他赶紧指着胸口向李继筠示意。 李继筠大叫道:“箭上有毒?” 他一把抓住箭杆儿,作势欲拔,可是他的手一攥紧箭杆,那箭却“噗”地又深陷了几分,李丕禄“呃”地一声,两眼放出栗人的光芒,死死地瞪向李继筠,奄奄一息地道:“你……你……” 李继筠回首看了眼乱箭之下人慌马乱的场面,由于箭雨密集,一时无人能冒着箭雨爬到身边,但是后边的侍卫们已迅速分向两翼,借着山坳边上的矮树丛林向前摸去,便扭过头来,一手放在李丕禄的嘴角,随时准备掩住他的嘴,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道:“堂兄,兵马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心里那才踏实。我若一到绥州,你便交出兵权的话,兄弟我是决不会出此下策的。” 李丕禄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杀我,就是为了夺我的兵权?就算你得了绥州,那又如何?你……你如何抵挡得住杨浩的进攻?” 李继筠道:“所以,兄弟一直想夺堂兄的兵权,却始终没有下手,幸好堂兄的人给我想了一个好办法,不过我可没什么耐性去汴梁卧薪尝胆,今日遇刺,你死了,我也‘死’了,你的儿子会继任为绥州刺史,由他执掌绥州,向朝廷输诚,我这个‘死人’则在幕后控制,不是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吗?” “你……刺客是你安排的人,杨浩……会相信你已死去么?” “他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会相信,而且就算朝廷明知我活着,明知绥州在我的掌握之中,它也一定会相信。” 李丕禄的心跳越来越快,眼前出始出现一片片七彩的云团,但是他的意识仍然清醒,他喃喃地道:“如果杨浩抗拒朝廷令谕,执意来攻……” 李继筠满不在乎地道:“杨浩若有那个胆量,我在不在绥州,他都会来。如果他没有那个胆量,我在不在,他都不会明着来,我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李丕禄惨然而笑,聪明人费尽多少心机,瞻前顾后,精心策划,步步推敲,思虑长远,原来都不值这莽人一箭,世事如此,真是荒谬无比。 楚云天惨叫道:“这是蛇毒,箭上淬了蛇毒,我的腿……,快救人呐。” 吴有道则嚷道:“刺史大人,刺史大人怎样了?” 李继筠回头叫道:“快快救我堂兄,他快要不成了。” 李丕禄真的快要不成了,他的眼睛已渐渐看不清东西,四肢酥软无力,心跳却如擂鼓,四周的喊杀惨叫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感觉到李继筠俯下了身子,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我李继筠不管如何行事,从不觉得有愧于人,唯有堂兄你,这是头一次。你对我如此忠心,小弟却这般待你,心中有愧啊。可是……我真的不想做勾践……” 李丕禄身子一抖,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 “其实,我也不想做文种……” 他的嘴唇又黑又紫,已麻木的失去了知觉,这句话在舌尖上打着转,终究没有气力再说出来。 第八章 拜相 芦州开宝禅院,前面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后殿中却是一片宁静。 壁宿赤着上身,正用掌刀劈着木柴。 壁宿的身体如今精壮黝黑,汗水顺着脊梁和胸膛淌下,身上的肌肉显得黑亮亮的。 竹韵轻盈地盘坐在劈好的一堆木柴上,继续说道:“如今,太尉以银州、芦州为根基,将横山诸羌纳入麾下。再以银州、夏州为根基,将之间的党项八氏尽数笼络其内,已然取代李光睿,成为西北事实上的主人。” 壁宿竖掌为刀,一刀劈下,手中臂粗的硬木应声分为两半,切口平滑,真如刀斧所截。他手势一堆,沉声说道:“太尉与李光睿不同,李光睿四面树敌,必然也受到四方豪强的牵制,而太尉……,想必赵光义是容不下太尉的,太尉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早晚与赵光义也必有一战。” 竹韵嫣然道:“也许吧,谁知道呢?许久不见了,我只是来见见老朋友,和你说说话儿,这些军政大事,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壁宿见她神情洒脱自然,昔日一抹情愫果然已经放下,不由微微一笑,顺手又拿起一块木头,“嚓”地一掌劈开,抬头说道:“师父传授于我的五行遁法,我一直勤练不辍。再加上习自密宗的武功绝学,你说……我能不能潜进皇宫,杀得了赵光义?” 竹韵黛眉一颦,说道:“赵光义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不过,他的武功,应该是大开大阖,力战千军的战阵本领,要说到辗转腾挪,近身搏斗,我相信,他敌不过你这个练了一身杀人绝技的武疯子。” 壁宿双眼一眼,急忙道:“你觉得我能成?” 竹韵微笑道:“如今,杨太尉还未正式号令西北,不过,在他身边,已经有许多能人异士了。我为太尉亲手训练的飞羽斥候中,挑选出了机警能干者数十人,现在已经成为太尉身边的侍卫,他们每一个的武功都不如你,可是他们联起手来,你一定不是对手。 而且,我发现,太尉另有一路侍卫,我训练的人在明,他那一路侍卫在暗,其中有个高手,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却一直无法确定他的位置,更不晓得他是什么人。我从小就被训练成为刺客,是继嗣堂中最高明的刺客,可是如今若是要我去刺杀太尉,我相信……死的一定是我。” 壁宿疑道:“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太尉身份贵重,一俟确立了自己的根基和权力,便会马上建立一支风雨不透的侍卫队伍。更有许多三山五岳的高手,赶来为他效命。赵光义如今是皇宫,他居住的地方叫皇宫,那是天下中枢之所在,你说……那里会有多少侍卫?会有多少高手?” 壁宿听了茫然若失:“难道……一定要在战阵之上,千军万马之中,才有机会除掉他?” 竹韵腾身跃下柴堆,笑道:“四方活佛毕集,太尉也赶来芦州了,竹韵奉命保护太尉周全,不能在此久耽,他呀……现在可是我继嗣堂诸位长老眼中的活宝了呢……” 竹韵笑容一敛,稍微一顿,又道:“我不认得那位水月姑娘,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你想为她报仇,哪怕那仇人是富拥天下的帝王,我真的很钦佩,可是……你不必让自己一直活在仇恨之中,逝者已矣,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多日的佛法熏陶,再加上密宗武学的精进,使得壁宿的神韵气质也发生了些变化,至少现在的他虽仍执着于复仇,但是眉宇之间那种乖戾怨恚的味道已经消失不见了。 听了竹韵的话,壁宿微微一笑,双手合什道:“师姐金玉良言,师兄会记在心里。” 竹韵一笑,拍拍屁股道:“那我走了,师弟保重。” 竹韵闪身掠到禅院角门时,壁宿忽然道:“师姐!” 竹韵身形一凝,回首问道:“还有甚么事?” 壁宿慢慢拾起袈裟,说道:“太尉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竹韵柳眉一挑,脸蛋没来由地浮起两抹红晕:“那又怎样?” 壁宿慢条斯理地道:“而且,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 竹韵嚷了起来:“做了两天狗屁和尚,就跟师姐打禅锋么?” 壁宿抖了抖袈裟上的灰尘,又道:“我也劝师姐一句,年华易逝,青春易老,难道你打算做一辈子刺客?” 竹韵飞起一脚,地上一枚石子便腾空而起,疾射射向壁宿的后背。 壁宿“哗”地一抖袈裟,大红袈裟堪堪挡开那枚呼啸疾射的石子,然后有若一朵火云般飘落在他的身上,壁宿举步向殿中走去,悠悠地说道:“刺客,最善于捕捉机会、制造机会,从而一击致命,猎杀对手。这样好性情、知雅趣、有前途、居重位的男人,若是放过了,可就白白便宜了别人……” “混蛋!”竹韵红着脸,咬牙切齿地骂,可是壁宿已然闪入大殿不见。竹韵咬了咬嘴唇,眼波忽然有些迷离起来,这时“当”地一声,前殿钟声悠悠响起,竹韵眸光一清,忽然察觉自己竟被壁宿一番话惹得心猿意马,不由羞不可抑地顿足闪去…… 杨浩和折御勋是参加了杨崇训的葬礼之后才马不停蹄地赶到芦州来的,因此迟了几日,错过了气势最恢宏壮大的时刻。 不过晚到也有晚到的好处,当时的活佛虽然在信众中拥有极大的声望和影响力,但是整个密宗也像吐蕃各部一样,大至数千帐,小至数百帐,各有统属,互不相从,加上西域贫瘠,战乱不休,所以活佛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像后世的活佛那般惬意。 他们到了芦州,眼见那高耸入云的宝塔,气势恢宏的禅院,还有那神奇的活字印刷机器,都不由得大为羡慕。统治者需要活佛的支持,活佛同样需要统治者的支持,杨浩为开宝禅寺提供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这就使得达措活佛99lib?在西域诸活佛中的地位更加崇高,而芦州高效率的翻译、印刷经卷的本事更令他们倾倒。 这些活佛阅读梵经,一旦有什么领悟、理会,都只能口口相传,雕刻一套印版耗时费力,所用资财巨大,一位活佛,一辈子也未必有一次机会能把自己的感悟、领会印制成书,广播于信徒之中,而芦州就有这个本事,可以让达措活佛通过译经、印经,把他的教义迅速传播开来。这样一来,话语权就能极大程度地集中在达措手中,他们怎能不为之眼热? 待到杨浩与折御勋两藩齐至,为达措活佛要贺,更是把达措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两藩都是手握重兵,称霸一方的人物,杨浩更是取李光睿而代之,成为夏州拓拔氏一族重新振兴的代表人物,这两个人物对达措活佛如此礼敬,达措在西域的影响力必然进一步扩大,要成为凌驾于诸活佛之上的大活佛,那也不是为难之事。 因此等杨浩到了芦州的时候,正是各路活佛为之意动的时候,他们纷纷请见杨浩、折御勋,交好亲近的意味十分明显。 杨浩也是有意与这些活佛结交,不管是他辖地内的还是吐蕃、回纥辖地内的,对他们保持适当的亲近,一方面可以让达措活佛保持危机感,予自己更多的支持与合作,同时也可以避免让达措活佛一家独大,以免尾大不掉。杨浩答应达措活佛的事并不打算食言,他是真的有心要把达措捧成西域诸活佛之首的,但是各路活佛,必须得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且具备越过达措,直接与夏州杨氏政权沟通的渠道,这样主动权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 同时,杨浩现在也急需各路活佛的支持和配合,使他能迅速消化、稳定占有的领土和这些领土上的百姓,帮助他推行新政。 西域千百年来,不管主政者是谁,但是对各个部落,都是采取间接控制的方法,号称西域之主的人,没有权利对他辖下的领土和百姓实施垂直管理、直接管理,而是必须通过部落的土司、头人、族长。赋税要通过他们以贡物的方式上缴,百姓要能过他们来间接管理,当需要与外敌做战时,需要通过他们来征兵、用兵。这样也就决定了最高统治者权力的局限性,和政权的不稳定性。 杨浩想在整个西域铺开银州模式,建立统一的户藉管理制度、全民征兵、赋税制定、司法独立制定,这些是建立一个较之以前的管理模式更为先进的封建政权的基础。 可是想推行这些制度实在是太难了。银州能迅速推行,主要是因为那里的战争已经打烂了的原来的权力结构,当地的部落势力并不强大,再加上他血屠怀有不轨之意部落的强硬手段,数管齐下,这才成功。 但是在整个由他控制的区域内推行这些政策就因难多了,这么做会直接削弱那些各部落头人、土司、族长们的权力,就算是党项八部的头人,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们,对此也必然会产生抵触情绪。 杨浩并不打算以武力强行推行这些制度,那样做,他将会如慧星般升起,又如慧星般离去,成为搞大跃进的王莽第二,必然落得个众叛亲离,惨淡失败的下场。 他要首先发展工商、繁荣经济;藉由自己的独特身份,推行汉羌杂居、通婚、建立更多的城市,促进各族的融合;同时在气候和地理合适的地区发展农耕,经过几年的时候,先为自己这些政策打下经济基础,然后再顺理成章,从城市这种阻力最小的地方开始,以点带面,逐步推行。 可是即便如此,恐怕来自各部头人土司方面的阻力仍然不会小,阴奉阴违的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这样,可以与部族首领们分庭抗礼的宗教领袖们就会起大作用,这些政策会强化他的政权,削弱各部落头人土司们的权力,但是对活佛们的教权并没有影响,如果能谋求他们的支持,有他的政权自上而下地强力推行,由影响力深入每一帐、每一人的喇嘛们横向促动,成功的希望就会大增。 因此,杨浩即便再忙,对这些活佛们也不敢怠慢,每天接见、拜访,馈赠经卷、许诺支持,可谓不遗余力,那些活佛们见杨浩对他们如此礼遇热情,对他自然也是赞不绝口,杨浩“岗金贡保”的身份再度得到了确认和强化,经由这些活佛们的宣传,现在就算最先承认他护教法王身份的达措活佛出面否认他的身份也不可能了,杨浩的影响力已直接渗透到了每一个佛教徒的心中。 几天之后,杨浩迎来送往接待应酬方面的事才轻松了些,他是这些活佛们想要结交的一方豪强,这头一次见面无论如何都得自己出面才成,摸清了彼此的态度,彼此有了交情,以后自可由大哥承宗出面与他们交往,对长袖善舞的丁承宗来说,这正是得其所长。 等到稍稍清闲了些,杨浩这才抽空与狗儿一同去探望他救回来的那位种放种进士。杨浩如今势力更加庞大,急需的就是管理人才,范思棋一个秀才,经过一番磨励,都能被他委以重任,这个种放既然曾经考中进士,想必是有大学问的,尤其是他考中了进士却不去做官,反而归隐山林继续研究学问,对这样一个人物,就算没有狗儿这层关系,那也是要见一见的。 种放此时伤势已然大好了,他正忙着对父亲一生的诗文学问进行编撰、校定,以便印刷成书,留传后世。见恩人马燚和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登门造访,种放忙搁笔相迎。他是参加过殿设的进士,虽未做过官,却是连皇帝也见过的人,见了杨浩这么大的官儿,倒不致诚惶诚惶,那不卑不亢的态度,首先就给杨浩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杨浩原先还有些担心他是个只知道研究学问的书呆子,于是言谈之间有意试探,种放随口说出,杨浩才发觉这位种进士不但在政治、吏治、经济方面颇有独到见解,就算是军事方面,那也是提纲契领、高屋建瓴。许多见解、看法,与自己经历过的、和权衡再三正准备去实施的政策不谋而和,不由又惊又想。 窥一斑而知全豹,这个种放如果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赵扩,那么他的才识学问、胸中韬略,应该比徐铉、萧俨那样的治世能臣还要高明几分,尤其难得的是,此人与徐铉萧俨比起来,那可是文武全才。 杨浩如今手下不乏能征善战的将领,虽说比起宋国的名将如云还稍逊一筹,可是有了杨继业和张浦,手下至少有了两位帅才。但是文治方面,只靠大哥丁承宗和徐铉、萧俨撑着,这三人中,丁承宗虽然心思缜密,智计百出,但是格局气量还是太小。 而徐铉和萧俨,经过这么段时间的起用,杨浩已经开始发觉,他们两人可算是守成之臣,若是江山已定,让他们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治理天下, 4ed6." >他们可以如鱼得水,然而打江山闯天下,他们终究还是差了一筹,在自己的文臣之中,始终缺少一个能佐主公、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的宰相人才。 如今见了这种放,杨浩不禁如获至宝,顿时起了招揽之心。种放倒也不是不想做官,只是想起父亲要他弃官归乡深研学问的遗嘱,不禁又有些犹豫,杨浩便道:“学问,就算穷一生时间,那也是学之不完的,学当致用,才有学的意义。先生如今正当壮年,难道要学到满头白发,才来经邦治世么? 出家人苦苦修行,目的都是为了出世,即便如此,也有入世修行之途,何况先生所学本就是为了入世。古之大儒,哪个不是将一身所学用之于天下,这才成就他的青史留名?先生如果做了官,难道就不能研究学问了?依我看,闭门造车,所研习的学问是否能够应用,终究难以印证。不如治理一方,事业有成,学业么,自然也会精进。” 狗儿见杨浩对她救回来的这个书生如此器重,自然也要帮腔说话,种放便有些动了心思。杨浩又趁热打铁,再三招揽,种放终于答应下来。杨浩又得一个人才,自然喜不自胜。接下来几天常常与种放一起喝茶聊天,他的学问自然是比不上种放这种博学大儒的,然而许多新奇的观点,总能发前人所未想,令得种放暗暗称奇,对这位杨大元帅,种放却也不敢等闲视之了。 这时却有两个消息接踵而至,第一个消息是绥州刺史李丕禄和投奔绥州的李继筠同时遇刺身亡,绥州士卒在丛林中找到几具尸体,身上俱都携带着杨浩军中特有的一品弓。李丕禄幼子李十二受三军拥戴,继承刺史之位,同时与静州刺史、宥州刺史上书朝廷,自陈清白,撇清与李光睿的关系。 杨浩听了正觉惊讶不已,第二个消息又到了,这个消息却是他的义父李光岑病情逾加严重,要他马上赶往夏州主持大局。杨浩得了消息不敢怠慢,马上便与折御勋上路启程,披星戴月地赶往夏州。 马蹄声疾,过了已经落入杨浩之手的石州关隘,仍然一路疾驰向西,折御勋喘着粗气道:“李继筠、李丕禄同时丧命在一品弓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儿太过蹊跷,可惜李老爷子这边拖不得了,要不然真该去查个明白。” 杨浩一边快马加鞭,一边说道:“这事儿,我也想过了。既然你我已打定主意先修根本,那绥州就且由他闹去,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他冷冷一笑,又道:“那李十二今年十一了吧?嘿!这孩子的名字起的好,依我看,恐怕他这辈子,只能活到十二岁了。” 折御勋神色一动,追问道:“你是说?” 杨浩不答,却焦虑地看了一眼前方的茫茫夜色,忧心忡忡地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恐怕义父这一遭真是撑不过去了……” 第九章 初履夏州 过了石州,一路西去,先是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原,牛羊成群,毡帐朵朵。时而又是阡陌纵横,麦苗青青,道道河流蜿蜒其间,又有许多不大不小的村庄城镇。 这里比起石州外面党项七氏的地方,生存环境还要好些,游牧与农耕参差其间,虽然夏州刚刚经历了一场夺权之战,但是这个地方的百姓却未受到战争波及,如今正是草绿马肥的季节,百姓们还是要努力放牧、耕种,以保证今年的收成的。 绥州在石州外面,如今自顾不暇,而宥州、静州都在夏州更西面,虽说他们路途遥远,而且如今又已上书朝廷,撇清他们和李光睿之间的关系,未必就敢明目张胆地出兵截杀,但是为防万一,石州方面还是派出了大队人马一路护送,等到进入夏州地境,艾义海率着他的五千铁骑接到了杨浩,石州守军才折返回去。 由此再往前去,戈壁沙滩,开始渐渐有了沙漠的气象,纵目所及,到处是绵延起伏的戈壁虽说这里距毛乌素沙漠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充满了西域大漠的情调。 统万城,就矗立在这片土地上。 从统万城往东,这里与宋国共有三道防线,最外面的一道防线是麟府两州,第二道防线是横山,第三道防线是依托古长城的石州,只要西域内部不乱,据此而东望,可谓是稳如泰山。从统万城继续往西去,则拥盐州而据灵州,自灵州向北,是沿贺兰山和黄河流域的大片广袤、肥沃的土地,自灵州往西,?99lib.则是甘凉二州,河西走廊。夏州地理位置之优越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杨浩夺了夏州,又得到了党项八氏中拓拔氏大部分部落和其余七氏的拥戴,隐然已有西北王的气概,虽说宥州、静州都在夏州腹心,也控制着大片领土和一些城池,而甘凉二州及河西走廊的一部分还在吐蕃、回纥的掌控之下,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但是杨浩的实力稳居第一,这一点已是毫无疑问的了。 所以当杨浩赶到夏州城下时,木恩、木魁、拓拔苍木、拓拔昊风以及诸多的李氏、拓拔氏贵族早早便远迎出来,恭候他这位夏州少主。 朝廷的恩旨已经下来,确认了李光岑的定难节度使之职。李氏政权是世袭罔替,不需朝廷干涉的,杨浩是李光岑唯一的继承人,法理上注定了就是夏州的主人。再加上袭取夏州靠的本就是杨浩的力量,李光岑又病重不起,众多头人心中都明白,“尽统诸将授师五州定难节度使”这个宝座,很快就要落到杨浩头上。 到那时杨浩身兼定难节度使、横山节度使、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三个职衔,再拥有整个党项八氏的支持?99lib.,要建立一个比李光睿更强大的政权轻而易举,甚至河西陇右尽落其手,成为名符其实的西北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此一来,他们对这位少主怎不拱手听命? 更何况李光睿这些年来四处结仇,穷兵黩武,到处发动战争的结果,不但没有扩张他的势力,反而使得他的地盘日渐萎缩,尤其是这次瞒着各部头人们与吐蕃、回纥秘密议和,又割让了大片草原,更引起各部头人们的强烈不满,仅从这一点上来说,能更换一个家主,也符合他们的切身利益。 因此这番迎接杨浩,诸部头人们可谓应尽了心思,将本部落的精兵强将尽皆拉来以壮声威,只希望能够给杨少主留下一个好印象,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睐,便能得到他的重用,得到他的重用,将来开疆拓土,扩张势力的时候,他们的部落才能跟着少主的步伐更形壮大。 当杨浩赶到统万城下时,城下已排列出了一个个迎候的方阵,在宽敞笔直的大道两侧,呈雁翅状排开,这些各部落精心挑选出来的武士虽然兵器服装并不统一,可是个个彪悍魁梧,胯下战马神骏异常,大道两侧一个个99lib.方阵,千军万马鸦雀无声,但是一股冲宵的杀气却扑面而来,看得杨浩也是暗暗心惊。 如果不是夏中出了内鬼,如果不是他冒险穿越毛乌素沙漠,而是从银州一路杀过来,就看这些皮裘皮甲,弓强刀利,剽悍威猛的武士,恐怕他耗光了自己的兵力,也休想摸得到夏州的边儿,“斩首行动”使他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大的收益,这支强大的军队,今后就属于他了,一念至此,雄心顿生,若不是心中惦念着义父的病情,杨浩此刻真要喜不自胜了。 尽管心中牵挂着义父的病情,杨浩恨不得马上驰进夏州城去,但是见到各部落头人们精心准备的阅兵式,还是强捺着勒住了马缰,他驻马不前,锐利的目光从道路两侧一个个气壮如山的骑兵方阵前掠过,然后双腿一夹,轻叱一声:“驾!” 胯下战马改为轻驰,整个侍卫大队的节奏都随着他一变,折御勋自觉地控制了马速,退后了两个马身,与艾义海并肩而行,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地向前驰去。 肃立两侧的骑士们都是各个部落最骁勇善战的勇士,眼力自然也是不差的,虽说他们对杨浩恭敬异常,可那是下位者对上位者本能的敬畏,直到看见杨浩从容改变步伐,不需下一道命令,追随于其后的数千名骑士便心有灵犀,如同一人般地齐刷刷变换了速度,从疾驰、静止、缓驰,整个变化如行云流水,自然从容,没有半点混乱,他们的眼神不由一变,这才由衷地起了敬意,这敬意,是对真正强大者的敬畏。 西北比起中原生存尤为不易,所以……敬畏强者,是深入每个草原儿女骨髓的一种本能,要想征服他们,光靠一个了不起的出身,是绝对办不到的。 其疾如火,不动如山,其徐如林,杨浩用一手最简单的阅兵式,让各个部落的战士们亲眼见证了他的军队乃是一支久经战阵的威武之师,在检阅夏州各部军队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强大的军威展现了出来,道路两旁各部落的勇士们服气了。 草原男儿性情爽快,仪式相对简单,远不比中原的繁文缛节冗长乏味,与诸部头人们见礼已毕,杨浩便被众星捧月一般拥入夏州城。 赶到定难节度使府,中门大开,甲士林立,杨浩与麾下几员大将,以及各部头人们快步而入,直到中堂,才见张浦陪同党项七氏族长在阶下迎候。 党项之核心部族共有八氏,拓拔氏是八氏之首,李光岑如今就是拓拔氏族长,同时也是党项八氏的大头人,而杨浩如今虽有横山节度之职,但是论起族中地位,比起七氏族长还要逊上一筹,这七位族长在中堂恭候,既保持了身份,又不失礼敬。 杨浩与这七位族长可是早就熟悉了的,当下与细封氏族长五了舒、野离氏族长苏喀、往利氏族长革罗罗等人一一见礼已结,便马上向张浦问道:“我义父……如今怎样了?” 张浦沉重地道:“大人今日气色还好,早上吃了一碗粳米粥,中午吃了肉汤泡馍,还吃了几块羊肉……” 杨浩听了心中一宽,张浦却继续道:“自打年初,李大人就有咯血的毛病,或许是前往夏州劳累过度,到了夏州之后,病情愈发的重了,前些日子还吐了血,卑职恐李大人有失,所以才急急传信,请大人马上赶来。” 杨浩心中一沉,忙向几位族长告一声罪,便欲赶往后宅,苏喀忽然唤住他,略一迟疑,说道:“少主,大人恐怕是……,趁着各部头人都在,大人该早早正名,确立身份才是。” 杨浩重重地点点头:“我明白,苏喀大人放心。” 到了后宅李光岑的居处,还没进门,就听房中传出李光岑的声音:“混帐东西,把酒囊给我拿来,信不信老夫一句话,就叫你人头落地?” 只听房中一个少年声音怯怯而坚决地道:“大人,张将军吩咐过,绝对不能让大人再喝酒了,要不然就把小的活埋在沙漠里,求大人开恩,不要难为了小人。” 李光岑还待再说,杨浩已举步走进,唤道:“义父。” 李光岑坐在榻上,本来怒容满面,一见杨浩,不由大喜,拍着床榻道:“我儿,来来来,在为父身边坐下。哈哈哈,苏喀、五了舒他们头几天就对我说,你马上就到,一次两次哄得我开心,说的多了我也不信了,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杨浩一瞧李光岑的模样,几个月不见,他愈发的消瘦了,高大的身子瘦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满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头发胡子几乎已变得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加密集,脸色灰中透红,只有一双眼睛,仍是熠熠有神,放着惊喜的光彩。 杨浩看着他的模样,依稀想起了初次见到他的时刻,他盘踞在一辆车上,满脸皱纹刀削斧刻一般。魁梧高大的身子稳稳坐定,给人一种泰山苍松、东海碣石的感觉,孤傲、挺拔。而今的他,却分明已是一个孱弱的老人了,杨浩鼻子一酸,眸中便泛起了泪光。 李光岑却特别的欢喜,待杨浩在榻边坐下,便一把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仔细看看,越看脸上的笑容便越是浓重:“浩儿,当初为父只想着族人们有块安居之地,可是从不敢想有朝一日能重返夏州啊。现如今,我回来了,居然真的回来了,好儿子,为父今生有你这样一个义子,是我的福气。” “义父……” 李光岑抬起头,缓缓扫视着老屋的一切,轻声道:“浩儿,这间老屋就是为父少年时住的房间,呵呵,那边的柱子上,还刻着几道刀痕,那是小时候,为父丈量自己身材时刻下的,一晃儿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这一辈子啊,还真他娘的短暂。” 杨浩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可是李光岑的病情,恐怕他自己比谁都明白,杨浩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李光岑笑了笑,又道:“其实,前些年,我一直觉得人这一辈子过得太慢、太慢了,整日在草原上流浪、逃难、杀人、被追杀,每一天都是那么的难熬,可老天爷偏偏听不到我的祈祷。如今,我嫌它过得快了吧,它还是听不到……” 说到这儿,李光岑的目光投注在杨浩身上,沉声道:“浩儿,老天爷是懒得管咱们凡人的事的,一切还得靠咱们自己。夏州,如今已经夺回来了,李光睿也遭了报应,你不用说什么,为父知道自己的病情,男子汉大丈夫,用不着婆婆妈妈惺惺作态的那一套。我只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义父,你说。” 李光岑凝视着他,一字字地说道:“我要你答应我,要做得比李光睿好、比为父好,哪怕我死了,荣耀也将与我俱在,而这荣耀,是来自于你!” 杨浩眼中的泪终于流了下来,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义父,我答应你!” 李光岑欣然一笑,疲惫地躺回榻上,缓缓说道:“浩儿,你刚刚赶来,各部头人一定都想拜见你呢,你先去忙吧,忙完了再来陪我说说话儿。” 他目光一转,又对侍立一旁的张浦道:“要你做的,都准备妥了?” 杨浩疑惑地转向张浦,问道:“什么?” 张浦向李光岑点了点头,说道:“大人放心,都已准备妥了。”随即又转向杨浩,低声道:“大人要尽快召集八氏族长、头人,公开宣告您的身份,并……称节授权,授大人为定难节度留后。” 节度留后,就相当于储君,仅次于节度使的人物,这个身份的确立,也是在向各族头人们宣告他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尽管,杨浩是他的义子,这件事早已尽人皆知,但是就像一位突然驾崩的皇帝没有指定太子一样,那么嫡皇长子也未见得就一定是必然的继承人,如果有人..凭借武力取而代之,旁人纵有微辞,也无法指责他得位不正,篡夺权力。 李光岑念念不忘这件事,甚至早已开始筹备,就是希望能为杨浩扫清最后一点障碍。这个障碍凭着杨浩现在的兵威,其实是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威胁的,然后人有三衰六旺,早点从法统秩序上确立他的合法继承地位,才能在今后任何时候,让别人都无法利用这件事大作文章,使他名正言顺地成为李氏政权的合法继承人。 苏喀明知李光岑命在旦夕,这时候催促杨浩尽快正名,显然是也有这层顾忌,毕竟,李氏嫡系族人众多,如果不能由李光岑亲口确认对杨浩的传承,那么从法理上来说,李氏嫡系族人还是与他有一争之力的,将来不管是这些族人想要争位,亦或是被大宋或者契丹扶植起一个傀儡来,对拓拔系的部落还是会有相当大的蛊惑力的。 杨浩默默地点了点头,拭了拭腮边的泪水,刚刚站起身来,李光岑忽然又道:“浩儿,叫他把酒囊给我留下吧。” 这时的李光岑,看起来就像一个贪吃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杨浩,目中大有哀求之意。杨浩瞟了眼站在房中局促不安的那个小厮,蹙眉道:“义父,你不是已经戒了酒么?” 李光岑舔了舔嘴唇,恋恋不舍地道:“从两岁时起,爹爹用筷子蘸着酒给我吃,这一辈子,我就没离开过它呀。不错,这酒害了我的身子,可要没有这酒,这么多年的血雨腥风,我也熬不过来了。自己事自己知,浩儿,为父已经不行了,我这一生别无所好,只贪这杯中之物,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让我一饱口腹之欲么?” 李光岑那哀求的目光让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犹豫半晌,杨浩轻轻一叹,自那小厮手中拿过酒囊,轻轻地放在李光岑的榻前,李光岑大喜,刚刚抄起酒囊,却被杨浩一把按住:“义父,一天只许喝三口。” “啊?”李光岑犹豫了下,看到杨浩不容拒绝的目光,这才苦着脸点了点头。 尔玛伊娜把针往尚未完工的鞋面上一插,慵懒地抻了个懒腰,看看炕上一堆堆的鞋子、袜子、帽子、鞋垫,又看看自己面前仍然堆积成山的原料,不禁悲从中来:“我吃的很多吗?我会把细封部落吃垮掉吗?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我嫁人呐?嫁人也就算了,干嘛要做这么多鞋子袜子和帽子呢?等到一百双啊一百双的做好了,人家就累成斗鸡眼了。” 她越想越气,忽地眼珠一转,顺手抄起剪子,又拈起一个纸样儿,灵巧地剪动起来。 西北羌人少女不但容颜俏美,而且个个心灵手巧,剪纸是她们从小就会的一门手艺,剪出来的花草树木,人物肖像,俱都栩栩如生。不一会儿,一个人物剪纸就在她的剪下成形了,这是一个侧站的男子,看他的服饰,分明就是中原人物,宽广的额头,高高的鼻梁,抿紧的嘴巴,看起来很是英俊。 尔玛伊娜把纸人剪影拿在手里,沾沾自喜地欣赏半天,忽然吃吃一笑,拔起针来就往纸人身上扎去:“扎你个小人头,扎得你口歪眼又斜;扎你个小人手,扎得你钱财往外流;扎你个小人眼,扎到你眼盲心也盲……” “杨浩大人,这里就是老夫的住处了,呵呵呵,这边请,这一间呢,是小女的住处……” “扎你个小……哎呀!”尔玛伊娜正扎得开心,忽闻此言心中顿时一惊,一针便扎到了自己手上,殷红的血珠倏地一下从指肚上冒了出来。 杨浩一脚踏进门去,就见一个身穿翠色马甲,下系紧腰筒裙,头戴瓦状青帕,项戴银饰颈环,眉儿弯弯如新月、下巴尖尖卡哇依的美少女,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第十章 得陇望蜀 女大十八变,如今的尔玛伊娜和三年前比起来,依然是青春、俏美、水灵灵的一朵花儿,只是那种青涩的味道已经渐渐被一种成熟起来的味道所取代,就像一枚挂在枝头的青苹果,已经渐渐露出了诱人的红色。 如果不是五了舒特意指出这里是他女儿的住处,杨浩第一眼见到尔玛伊娜的时候,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明眸皓齿、青春俏丽的大姑娘就是他三年前在党项七氏锅庄大会上所见到的那位欢快地跳着踏歌舞的俏皮少女了。 “尔玛伊娜,杨浩大人来看……,嗯?伊娜,你这是怎么了?” 五了舒特意落后一步,等到.杨浩先进了房间,这才笑眯眯地跟了进来,不想一进屋就看见女儿眼泪汪汪的模样,不禁有些诧异。 “哦!” 尔玛伊娜赶紧把手里的纸人儿攥成一团揣进怀里,一边吮着手指,一边吱吱唔唔地道:“我……我……不小心扎了手指头。” 五了舒正想夸赞自己的女儿针织女红的技艺,放眼整个西羌大地都是再也无人能及的,听她这一说,倒是不好替她吹嘘了。五了舒眼珠一转,赶紧又上前一步,指着那做好的鞋子、帽子、袜子和鞋垫等物道:“杨浩大人请看,这是小女亲手缝制的东西,自从她来到夏州之后,就开始制作,呵呵,你看,这才多长一点时间,已经做好这么多了。瞧这鞋上的花儿绣的,就像沾着露水的鲜花,如果放在外面,能把蜜蜂都给骗来,多么精美啊,这可都是……小女的一番心意呀。” 尔玛伊娜听了狠狠瞪了老子一眼,心道:“还不是被你逼得,被姐姐烦得,要不然谁想做这些东西。” 杨浩听了春风满面地道:“伊娜姑娘,真是辛苦你了。” 由于杨浩也听说过自己与尔玛伊娜间的许多不实传闻,骤然见到了她,神情也有些不自然,所以这时刻意地拉开了距离,语气非常的官腔。 他就像一个深入基层,搞蜻蜓点水式访问的领导,带着一副亲切而矜持的笑容,对尔玛伊娜道:“姑娘冒险犯难,亲赴夏州,同令姊一起说服拓拔昊风,为我们顺利攻取夏州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莫看姑娘没动一刀一剑,却不知避免了多么重大的伤亡,而且确保了我方的胜利,可谓是攻取夏州第一功啊。” 他又指指堆得半人多高的鞋子、帽子、鞋垫等物,非常感动地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张浦道:“张将军,你看,伊娜姑娘是细封氏族长的女儿,说起来那也是公主般尊贵的女子呀,可是你瞧瞧,伊娜姑娘竟然亲自动手,为我戍疆守土的将士们制作了这么多的衣服,你看看,这么多的衣物、鞋袜,这得付出多少心血?实在令人感动啊……” 张浦自幼居住于西北地区,当然知道羌人少女制做这些东西是当作陪送的嫁妆的,一听杨浩自我感觉觉良好的这种理解,他细长的眼睛蓦然睁大了一下,待看清楚杨浩的确不是说笑,两只腮帮子便一鼓一鼓地学起了蟾蜍。 站在杨浩身侧的竹韵也知道西北羌人少女的婚嫁习俗,听到这里却忍俊不禁,“嗤”地发出一声轻笑。 尔玛伊娜听了杨浩这不着调的赞扬,本来也有些啼笑皆非,可是一听笑声,这才注意到杨浩旁边站着一位十分俊俏的姑娘,纤月似的蛾眉下,眼波狐一般媚丽,很灵秀、很讨喜,和草原上的姑娘一样阳光、飒俐,但是五官眉眼分明又有一种汉家女子的温柔风韵。 尔玛伊娜立即对她本能地生起一抹敌意,还有一点儿……醋意,就像一只见到别的动物进入她领地的小狐狸。 无所不能的白石大神在上,尔玛伊娜绝不承认……,不,是绝不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只在三年前见过一面,而这三年来,天天有人在她耳边聒噪着这个人的名字,但她再也不曾见过的一个男人已经产生了爱意。但是,一个美丽、高傲的少女该有的矜持与自尊她还是有的。 她看得出,这个笑得非常俏皮可爱的汉家少女梳得的是双丫髻,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嫁人,自然也就不会是杨浩那四位夫人之一。既然如此,她却又陪在杨浩身边,那她是他的什么人,自然也无需多言了。 就算自己不喜欢他,也未答应嫁给他,可是自己和他的婚事已经吵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那些蜜蜂一般天天追逐在她周围的少年汉子们全都被他们的长辈们耳提面命地赶离了自己的身边,她又被老爹关在这个地方,像个小奴隶似的整天赶嫁妆,而他却带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准夫人出现在她面前,这是示威还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刺客的感觉无异要比普通人灵敏的多,尔玛伊娜眼中那一抹敌意被迅速竹韵捕捉到了,她先是微微一诧,然后便露出恍然的笑意。促狭心起的竹韵向尔玛伊娜扮了个调皮的鬼脸,把尔玛伊娜逗得气虎虎的。 杨浩却没发觉自己搞了个大乌龙,他还煞有介事地拿起一只鞋子,仔细地看了看,赞叹道:“看这针脚细密的,多结实啊,穿在脚上一定很舒服。不过……我建议这鞋面上就不用绣这些花鸟鱼兽了,太耗费功夫了,有这工夫,能多做多少双鞋子鞋垫啊。” 尔玛伊娜脸臭臭的,根本没理他的碴儿,五了舒干笑两声道:“啊……这个……,啊哈哈哈……” 亲自给女儿提亲,他到底还是拉不脸来,便向张浦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张浦微微点点头,然后向杨浩笑道:“大人,咱们再去老苏喀的住处走走吧。小野可儿也在那儿,谌沫儿的第二个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正陪在那儿呢。” 杨浩一听笑道:“小野可儿又要当爹了?好,咱们瞧瞧去。” 尔玛伊娜在父亲面前扮着乖乖女,把杨浩一行人送出去,回身便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儿,学着杨浩的口吻傻乎乎地道:“这鞋面上就不用绣这些花鸟鱼兽了,太耗费功夫了,有这工夫,能多做多少双鞋子鞋垫啊……” 说着她噗吃一声便笑了出来:“难怪呢,他在汴梁的时候,会落下个‘大棒槌’的诨号,还真是个大傻瓜,嘻嘻……” 杨浩拜访了七氏头领之后,天色已近黄昏,斜阳夕照,残红如血。 杨浩对张浦道:“走,咱们再去城外,巡访一下拓拔各部的营盘。” 张浦神色略显迟疑:“天色已晚,不如……待属下妥当安排一下,明天咱们再去吧。” 杨浩摇头道:“义父安排的大会之期是明天午时,时间太仓促了,明天的事情一定不少,在此之前,我总该逐一走访一下,也算是礼尚往来。等我明日确定了夏州留后的地位,与现在的身份便截然不同了,还是抓紧时间走一遭吧。” 张浦仍在犹豫,杨浩瞟了他一眼,忽然神色一动:“怎么?莫非……前来迎接我的这些拓拔氏部落中,有人还不甚可靠?” 张浦道:“这个……,其中有些部族,确实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向太尉低头。他们与李光睿以前的关系太过密切,李光睿死后,他们与静州、宥州也还藕断丝连,虽然料想他们未必就敢对太尉不利,可是以太尉如今的身份,那是一丝风险也不该冒的,所以……” 杨浩截口道:“你且把各部落的情形与我说说。” 二人返回书房坐下,张浦把他所了解的各个部落的情形逐一与杨浩说了一遍,杨浩听罢说道:“我的打算,你是知道的。如今,咱们似乎一下子成为西北第一强藩了,可是我对这片领土的控制力,现在还远不及李光睿。本帅决定歇养生息,稳固根本,再徐图后计。这歇与养,静与动,是相辅相承的。 歇,是要把咱们已经拿下的领土和部落尽快通过各种方法纳入统治,既要加强约束,改变李光睿统治时期放羊般的管理方式,又得尽快恢复农牧业生产,加强工商业规模,叫他们尝到甜头。大棒加胡萝卜,一头苦,一头甜,他们自然甘心服从,太多的变动,现在还不适宜,主要以稳定和发展为主。这养,却仍要以战来养,不管是人口还是经济,比用和平手段扩张的速度要快上千百倍,要想打下一块稳定的疆域,战争手段必不可少。” 他走到墙边,指着那副西域地形图道:“你看,宥州、静州,还在李光睿的亲信掌握之中,以点带面,他们还控制着大片的领土,而且把投靠本帅的一些部落和地方势力割裂了开来。有些部落头人首尾两端、三心二意,与此不无关系。 由此往西,河西走廊的很大一片地方,仍在吐蕃、回纥的控制之下,李光睿议和的时候,又割让了一些给他们,李光睿兵败之后,吐蕃回纥又趁机占据了一些,整个河西走廊现在几乎全落到了他们的手中,这是不利于我们开发西域商路的。这一片地方,务必要拿下来,拿下来我们才有发展,才会繁荣。” 张浦随之走过去,欣然道:“是啊,河西走廊处于南北两面山岭的夹峙之中,最宽处不过两百余里,窄处仅数百步,正像一条从东南倾斜向西北的狭长走廊,连接着关陇和西域。古人谓河西之地‘自兰州渡河,夹以一线之路,孤悬两千里,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控制河西,退则可以控制西域,进则可以据关陇而望中原’,这里是极重要的门户咽喉,必须掌握在咱们自己手中那才放心。” 他瞟了杨浩一眼,又试探道:“河西之地可居高临下,俯视河陇、关中,河西一带山川河谷地形地貌,注定了自河西出兵攻关陇易,而自关陇仰攻河西则难。如果咱们把整个河西之地控制在手,后顾无忧,那时便可自北而南、自上而下,图谋陇右。陇右如今在吐藩人手中,如果得了陇右,那么关中……” 据河西而谋陇右,据陇右而谋关中,占据关中之后该图谋甚么? 关中者,天下之脊,中原之龙首。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五千年历史帝都之首。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汉光武帝刘秀在给他麾下大将岑彭的书信中就说过了:“两地若下,便可带兵向南击破蜀虏。人若不知足,即平陇,复望蜀。” 那么得到巴蜀之后又想得到什么?这一点,秦始皇也早给后人留下了正确的指示: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巴蜀水道通楚,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秦始皇一统六国,就是从平巴蜀开始的。而今蜀地义军越来越是壮大,江南不稳,而春秋战国时候的楚,如今的荆湖,又是刚刚被宋国吞并才几年的地方。 想像一下,从河西至陇右,从陇右至关中,从关中至巴蜀,从巴蜀至荆湖,一旦这个计划成功,宋就成了虎口的一块肥肉,完全在他们的包围之.99lib.下……,张浦的野心显然比木恩、木魁这两个毕生以辅佐主公夺回定难五州为目标的将领更大。 而这,也将是越来越多汇聚到杨浩麾下的,拥有中原背景的文武官员的希望,就算是木恩、木魁这样的将领,在彻底控制河西之后,必然也会萌生这样的欲望。 杨浩顺着 4ed6." >他的手势看去,目光落在陇右之地,随即却跳过了关中,直接向标注着巴蜀的地方深深地看了一眼,在那里,他已经预埋了一着伏棋了,但是这件事暂时却不必对张浦说,伏棋能不能用上,还要看他这条大龙能不能做成,高手对奕,劫争之下,看似威猛的大龙也未必不会被人寸斩。有些伏棋,让它一直伏下去,才能做到进退自如。 杨浩对张浦的试探貌似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微笑着道:“张将军想的太远了,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本帅如今的打算,是放过外线的绥州,暂避宋国锋芒,专心经营西域,先拔除静宥两州外围据点,用孤立、排挤手段,和平拿下静宥,然后向西,占据甘凉瓜沙几州,攻克敦煌,打通西域通道,把河西之地先经营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到案边道:“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得把在此地经营多年的李氏势力尽数掌控于手中。” 张浦趁机道:“不错,所以首先得通过各种方法把党项八氏完全控制在手中,比如……” 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与细封氏联姻的事来,杨浩已赞同地道:“正是如此,你所说的那些三心二意的部落,如今只是拿捏不定,怕投错了主子,倒不必用强硬手段强行打击,否则一着不慎,恐将陷入内乱。只要拔掉静宥,他们自然归心。在此之前,我相信他们纵有异心,也不敢对冒着灭族之险对本帅不利。” 张浦被他打断了话题,一时不便再提起来,略一沉吟道:“大人说的也是道理,那好,待卑职去调艾将军和木将军的兵马来,护卫大人逐营视察便是。” 杨浩失笑道:“怎么?调上万余人马,随着本帅浩浩荡荡穿越诸寨?如此一来,岂不被他们看轻了咱们?” 杨浩问道:“这些部落中,你觉得哪个最不可靠?” 张浦道:“驻于城西南的拓拔嵬武部,与李光睿关系最为密切,与静宥两州的联系也最频繁。” 杨浩断然道:“好,你我轻骑上路,先访嵬武部。” 张浦失色道:“大人,先……先去嵬武部?” 杨浩向他眨眨眼,笑道:“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最安全么?” 张浦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急急一转,便明白了杨浩的意思,不禁信服地点了点头。 二人带了百十名侍卫离开了节度使府,这百十名侍卫一身重甲,挎弓佩刀,马上又横一杆长枪,杀气腾腾,气壮如山,其中只有一个竹韵,虽然内着易于行动的劲装,外边却仍是女儿家的衣裳,轻轻盈盈,不着片甲。她轻快地跳上战马,扶了扶肩后的宝剑,忽然眉头一皱…… 她又感觉到那股气息了,就像一只猛兽凭着敏锐的六识感觉到了潜伏于侧的强大敌人,可是她始终锁不定那人的位置。自从在芦州的时候,她就时常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尤其是夜晚,当她靠近杨浩的时候,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杨浩的贴身侍卫,对她并没有敌意,可是一个刺客的本能,使她对任何一个无法掌握的人的存在,都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戒备。 更何况,无法锁定这人的位置,证明这人比她的本领要高明的多,武艺比她高明的对手她见的多了,可武艺高明,不见得匿踪锁气藏匿身形的功夫也一样高明,死在她手上的人,大部分武功都比她高明,而这个人,明明让她感觉到危险,却找不到他的存在,这才是让她最为忌惮的,她无法容忍这么一个人物的存在,就像一头雄狮绝不容忍另一个强大的野兽侵入它的领地。 “不行,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要不然,这种感觉太叫人难受了。” 竹韵一抖马缰,锐利的目光从那些侍卫们身上掠过,忽地瞥见杨浩的背影,嘴角顿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已经找到对付那个高手高手高高手的法子了…… 第十一章 归心 前来夏州拜见杨浩的各部落人马都驻扎在城外,拓拔氏之外其余七氏?t>的族长因为只带着少量侍卫赶来夏州,故而住在城里。夏州城外西城最南端的营盘,驻扎的就是拓拔氏嵬武部,也就是张浦对杨浩分析城外各部落时认为最不可靠的一部。 嵬武部如今是兄弟俩当家,长兄拓拔韩蝉、二弟拓拔禾少,嵬武部落与李光睿的关系一向十分密切,他们的领地也离夏州最近,故而,他们不能不向李光岑称臣。然而,他们对杨浩使计智夺夏州,一直是有些不以为然的,直到听说李光睿十万大军,居然在杨浩的反击下瓦解,这才凛然于他的威势。 今日一见杨浩近万大军令行禁止、如同一人的盛大军威,拓拔韩蝉凛然畏惧,收兵回到自己的营寨后,便马上找来兄弟,直言不讳地道:“禾少,我观杨浩军威之盛,确是百战精兵,取夏州他固然是取了巧,但是李光睿大人十万大军,被他杀得丢盔卸甲,父子二人也丧命疆场,这可不是取巧得来的。依我之见,这党项之主的位子,他是坐定了,咱们还是不要和宥州的李三思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了,否则的话,恐怕会惹火上身。” 拓拔禾少也有些泄气,但他沉吟半晌却道:“韩蝉,话先不要说的太早,虽说李光岑占了名份大义,可他自幼出质于吐蕃部落,他父亲死后又流亡在外,可以说如今我拓拔氏的头人们与他俱都不熟,如今投靠了他,一是因为对李光睿大人有所不满,二是因为不得在其兵威之下,不得不从。可是未必就对他父子心悦诚服,李光睿大人死了,李继筠大人却还在,焉知他不能卷土重来? 咱们嵬武部与李光睿大人的关系一向密切,杨浩会真心信任咱们吗?而且,咱们的领地距夏州最近,你怎确定杨浩就不会为了他的安危,软硬兼施地吞并咱们的部落荒而逃。依我看,如今不妨虚与委蛇,继续看看风色。宥州那边,也不能断了联系,否则一旦李光筠大人卷土重来,咱们拥有的这最肥沃的牧场和田地,还能继续享用么?” “嗯……咳!”一个一个矮胖子以手掩唇,轻轻地咳了一声99lib?。 拓拔韩蝉一见,忙道:“世荣有何看法?” 这个矮胖子叫王世荣,别看其貌不扬,却是一位极有学识的人物。此人世居敦煌,是一个汉人。 其实西域汉人一直为数甚众,自汉隋唐以来,西域商路的兴旺繁宁,使得大批汉人移居西域,并沿这条路线定居下来,唐肃宗时期,吐蕃成为西域的绝对统治者,使得数百万汉人皆陷于他们的统治之下,唐文宗时期,曾经遣使者至西域,见甘、凉、瓜、沙等州城邑如故,而当地汉人无数,见有唐朝使者,夹道欢呼,涕泣质问:“皇帝犹念陷蕃人民否?” 可是当时唐朝政府已无力收复西域,又过了几年,唐朝迫于吐蕃的武力,干脆与吐蕃王朝建立清水盟约,表示唐地泾州右尽弹筝峡,陇州左极清水,凤州西尽同谷,剑南尽西山、大渡水,吐蕃守镇兰、渭、原、会,西临洮,东成州,抵剑南西磨些诸蛮、大渡水之西南…… 从此以后,使得陇南文、武、成、迭、宕、岷各州郡县俱废,全部成为吐蕃的领土,于是陷落西域的汉人人口更形壮大,达到了数百万之众。这数百万汉人与中原的联系却也彻底中断了。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吐蕃王朝灭亡了,吐蕃、回纥、党项等部落政权分别瓜分其地,各占一方。这王世荣本是世家弟子,祖上一直在沙洲(敦煌)经商为业,但是党项人成为西北最强大的力量之后,限制西域商人与中原通商纳贡,对过境商人也课以重税,迫使西域各国使者和商人避开他的辖区,改由塔里木盆地的南沿经青海进入中原,而从事东西经商最为活跃的回鹘人则使用从中亚到契丹的草原之路。 这样一来,王家的生意大为萧条,可是尽管生意萧条、门可罗雀,当地部族政权敛收的苛捐杂税却是半点不减,如此殷实富有的一户人家,竟尔债台高筑,那时王世荣还未当家,他大哥被逼债逼得上吊之后,王世荣一口薄棺埋了兄长,连夜携妻抱子逃离了沙洲,辗转投到了嵬武部落,渐渐得到拓拔韩蝉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幕僚。 王世荣微笑着看了眼拓拔韩蝉,慢条斯理地道:“愚意以为,韩蝉大人所言,对了一半。禾少大人所言,也对了一半,如果把两位大人的话合在一起,才是对我嵬武部最为有利的。” 两兄弟面面相觑,拓拔禾少性子急,已按捺不住问道:“你莫要卖关子,且说说如何对了一半?” 王世荣道:“韩蝉大人以为,当断绝与宥、静两州的联系,从此与李光睿大人余部再不往来,一心归顺于杨浩;而禾少大人以为,得与杨浩保持距离,与静宥两州保持联络,静观其变,再做决定。” 拓拔禾少点头道:“不错啊,你又有何高见了?” 王世荣摇头道:“两位都是大谬,大谬啊。若依韩蝉大人所言,万一李继筠大人东山再起,我嵬武部何以自处?” 拓拔禾少一听喜道:“着哇,我正是担心如此。” 王世荣又道:“可是,如果杨浩站稳了脚跟,.99lib.t>凭着党项八氏对他的支持,开疆拓土,恐更胜于李光睿大人在位之时,那些紧紧追随于他的部落,必然获得极大利益,而咱们若即若离,察看风色,恐怕诸部落中,我嵬武部的声势地位就要一落千丈,到那时悔之晚矣。” 拓拔韩蝉蹙眉道:“那么世荣以为,还有两全之策么?” 王世荣捻须道:“那是自然。以在下之见,咱们嵬武部是必须依附夏州才能生存的,那么谁做夏州的主人,咱们就得对谁竭诚效忠。如今李光岑大人已成夏州之主,方才禾少大人也说,以前咱们与李光睿大人过从甚密,此时若不竭诚效忠,焉能得到他的信任,为我嵬武部谋取莫大的好处?” 拓拔韩蝉抚掌赞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可你说……我只对了一半,是何道理?” 王世荣道:“禾少大人的担心咱们也不能不做防备,可是万万不能依禾少大人所言,若即若离,冷落了这个夏州之主。眼下,咱们该对李光岑大人竭诚效忠,甘为犬马,这样才能维持我嵬武部的地位。与静宥两州,则不妨断了往来,以免消息泄露,招致不测之祸。 来日,李继筠大人若真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那时我们已得李光岑、杨浩之信任,若是紧要关头助李继筠大人一臂之力,在杨浩腹心处做做手脚,还怕不能成为李继筠大人的有功之臣,重获他的欢心么?这才是审时度势,进退自如。” 拓拔韩蝉听了,不禁赞道:“妙哇,哈哈,我拓拔寒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及你鬼门道多,世荣不愧是商贾出身,这生意经算计得甚妙。” 拓拔禾少沉吟半晌,也不禁点头道:“嗯,我们所思所虑,都是为了嵬武部落的前程。你的主意,的确是比较稳妥。如此说来,咱们眼下对李光岑和杨浩,还真得毕恭毕敬、死心效力了?” 王世荣颔首道:“禾少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拓拔寒蝉道:“形势比人强啊,除此还有什么法子?如今一心为李光岑、杨浩做事,心中预留一步退路,这已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了。世荣对我兄弟忠心耿耿,一心只为嵬武部打算,我兄弟俩飞黄腾达之时,断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离开拓拔寒蝉的大帐后,王世荣信步走出营盘,踱到了河边,望着悠悠的河水,捻须出神: 昔日张义潮振臂一呼,瓦解了土蕃王朝,此时势造英雄罢了。而今,杨浩短短三年功夫,成为西域霸主,其手段、情形,一藉名门望族、二藉佛门僧众、三藉商贾百姓,与当年的张义潮何其相似?他会成为第二个张义潮吗? 他是汉人,而且重用汉人,麾下文官政要俱是中国之人,而武将之中,仅有两员独挡一面的将帅之才,一个张浦、一个杨继业,亦都是汉人。杨继业陈兵于横山一线,控制银州、麟州、芦州,而张浦坐镇夏州,显而易见,将来攻克静宥、尽复河西走廊,这份重任是要由他来承担的。 西域有数百万汉人,乡音虽改,汉服依旧。来日杨浩挥兵西进,或降或驱吐蕃回纥诸族时,西域数百万汉人岂能不为之响应?他们会成为杨浩最忠诚的拥戴者。 而且,当日张义潮虽迅速占据了西域,随后却也遭到了当时仍是最强大的吐蕃人的反扑,而杨浩则不然,党项八氏已在他的控制之中,被中原抛弃了近两百年,流落西域受人欺压的数百万汉人们,会因此结束战乱不休、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迎来稳定、安康、不受压迫、不做奴隶的日子么?我王世荣能赎回自家的老宅、祖宗的基业,重新在敦煌古城建起我王家的百年老号么?清明、重阳的时候,我能去列祖列宗坟上,为他们祭扫一杯水酒么? 王世荣怀激荡,望着悠悠河水心,泪水潸然而而下。 这时他的儿子王兆阳寻到了河边,在身后立定,轻声道:“爹,你怎么到这儿了,马上要吃晚饭了,娘要我来找你。” “哦。”王世荣从遐想中醒来,回身随着儿子往回走:“兆阳,明日你替为父去一趟城里。” 王兆阳道:“是,爹要买些什么东西?” 王世荣微笑道:“不是买东西,而是送东西,要往节帅府送一封极重要的书信,此事重大,关乎你我父子性命,切要谨慎,不可使任何人知道。” 王兆阳见父亲说的如此慎重,不由凛然道:“是。” 父子二人说着已然到了营盘辕门外,远处忽有急骤的马蹄声起,正欲入营的王世荣驻足回头,翘首望去,就见百余骑人马正向他们的营盘急驰而来。到了近前赶在最前的一员将领急急勒缰驻马,王世荣看清这人正是夏州留守张浦,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拱手道:“张将军,何故来此?” 张浦向他一扫,却不认得他的身份,便高声道:“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杨浩大人巡视嵬武,速要拓拔韩蝉出寨相迎!” “杨……杨浩大人巡营?” 王世荣看看他身后不过百十名侍卫,不由惊愕当地。 杨浩驱马向前,微笑道:“不错,正是本帅。” 他看了看马前这个汉服男子,西北各部大多都有汉人,而且西北各族的上层人物平素也有喜欢穿汉服的,这倒不算奇怪,只是眼前这个穿汉服的中年男子望着自己的目光十分的古怪,他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意味。 杨浩忍不住问道:“本帅是由张将军陪同而来,怎么,阁下还怀疑我的身份么?” “啊……,不不不,在下……在下马上入内通报,杨帅请稍候。” 王世荣回头看看辕门口已聚集了许多闻声赶来的部族中人,忙定了定心神,向杨浩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转身向营盘内急急跑99lib?去。 果不其然,杨浩猝然赶到,大出拓拔韩蝉的意外,两兄弟慌慌张张地迎出辕门的时候,衣服都没有穿好。就算两人没有被王世荣那一番话打动,这时也来不及安排人手对付杨浩,并在事成之后立即拔营逃命的时间了。 杨浩由这两兄弟接近营去,探望嵬武部将士,这才知道那个望着自己目光有些怪异的人是拓拔韩蝉的幕僚。他在嵬武部没有多耽,巡视慰问一番,便在拓拔兄弟恭送下直奔下一部族的营寨,眼见与李光睿最为亲近,堪称李光睿嫡系的嵬武部首领对杨浩都是如此恭驯,其他部落哪里还敢有不轨想法。 杨浩就像轻骑简从巡视刚被收服的敌军大营的刘秀一样,大模大样在四城各部营寨中走了一遭,刚刚出城时血色夕阳还挂在天边,等到自东门回城时,随行侍卫已打起了火把…… 欣然回城的杨浩没有发觉他的侍卫队伍中,唯一一个没有打起火把的侍卫正打量猎物一般瞄着他的背影,风轻轻地吹着,月牙儿刚刚爬上天空,就像竹韵那双弯弯的笑眼…… 第十二章 授师五州 杨浩回城之后,先去探望了李光岑。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杨浩心情转好,又或者是因为开了酒戒,李光岑的气色变好了许多,二人见了李光岑,把赶到夏州后会见各氏族头领的经过情细与李光岑简略地汇报了一番,二人关起房门密议许久,直到明月高升,李光岑现出几分倦意,杨浩才告辞离开。 出了李光岑的故居,只见轩廊阵庭,假山池水,显得古色古香,这些建筑若在江南,只能说是尚显粗陋,然而在西域莽莽风沙之地,能有这样的景致,可是十分的不易。 李家规模宏大,是按照王府的建制建造的,前后分明,后苑十分的宽广,杨浩沿曲廊绕到一个人工小湖边,过了那座小桥,就是他的住处了。一到桥边,月色下但见碧波荡漾,秀丽的白石小桥凌驾水上,那一端与月色泯然一色,如同消失在月色之中,尽显夜之静谧。 杨浩举步正欲登桥,一阵习习风来,他却猛地站住了脚步,整个身子都凝止在那儿,只有他手中的灯笼随着惯性仍然轻轻地摇晃着。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杀气,很凌厉,很危险,却无法摸清它的方向。 曾经,他以为所谓什么无形杀气一类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但是当他的内功修为达到一定的境界,六识达到极为敏锐的境界的时候,他才知道此言不虚。谁说它是无形的东西?以为无形,只是大多数人感觉不到,就像高频声波,人类的双耳很难听得到一样,一个人内心的杀气,是可以形诸与外的,内家修为达到极高境界的人,就可以像机警的野兽踏进猎人的伏击圈时一样,哪怕它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但是它一样能够感觉得到。 有刺客! 竟然有刺客! 刺客会在哪里?桥下?假山后面?树上?灌木丛中?亦或是利用某些可以混淆耳目的斑斓披帛伏在地上? 他使用的是什么武器?是锐刀利剑、伏弩强弓,还是细如牛毛的吹针? 如果不能确认对方的位置,在这么近的距离,对方于夜色之中,又是使用的依靠机括发射的强弩或肉眼难辨的吹针,杨浩实在没有把握能避得开。 他就像一尊石雕,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冷汗不知不觉间沁满了他的掌心。 有时候,手握十万大军,一念间可令千万人生、千万人死的枭雄人物,在匹夫面前未必就能占据上风,杨浩万万没有想到在重重警围之下,居然有人不动声息地潜入他的府邸,耐心地守候在这里。 杨浩一动不动,目光徐徐扫过一切可疑的目标,伫立良久,他的耳边突然听到细微的两声,非常细微,那只是扣指之声,这两声扣指犹如一个讯号,杨浩闻声转身便走,把整个后背毫不设防地丢给了桥头一侧,但是他虽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两只耳朵却警觉地注意着两侧的动静,手掌也已紧紧地攥住了剑柄。 埋伏在暗处的刺客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做此反应,先是微微一诧,眼见他马上就要走开,刺客无暇多想,立即叱喝一声,如一缕轻烟般自桥下翻出,箭一般射向杨浩的背影。 与此同时,杨浩前面也陡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速度似乎比那刺客更快,而杨浩眼见那人扑面冲来,居然没有反击,眼看着那人箭一般自他头顶掠过,半空中便呛然一声利剑出鞘,堪堪截向冲向杨浩后背的那人面前。 这明显是在保护杨浩的侍卫后发先至,掠至刺客面前,截住他的去路,手中剑电光一闪,带着飒然的风声便刺向他的面门,那刺客大吃一惊,但他却不格架,手中剑陡然下沉,反刺向这人小腹,才只一个照面,就似已打定了同归于尽的主意。 那截住了刺客的黑影身材娇小玲珑,动作如同鬼魅,这样前冲的情形下居然犹有余力进退,她低喝一声,身形陡然一闪,堪堪旋过对方刺来的一剑,手中长剑一划,划出一个小小的半圆,荡向那刺客的长剑。 他这一剑本来是只防守,意欲荡开对方的长剑,随即再猱身而进,重展攻势,不想双剑相交,并未发出他预想之中的铿锵之声,反而轻飘飘如未着物,只听“嚓”地一声,那刺客手中的兵器已然短了一截。 那侍卫不禁惊咦一声,站住了身子。两人交手的功夫说来话长,实则电光火石,只在刹那之间,而这刹那之间杨浩业已飘身闪到了那刺客后面,一手仍然持着灯笼,另一只手却已按住了剑簧,逼住了刺客的退路。 他与那侍卫虽只两个人,可是凭他两个人的身手,已足以封住这刺客意欲逃走的一切路线。顷刻间攻守易势,那刺客反成了网中之鱼。 杨浩按剑森然道:“阁下是甚么人,受谁差遣而来?” 那刺客前后看看,讪讪地道:“杨太尉,找的好帮手,在下自愧不如。” 杨浩听她声音,不由失声叫道:“竹韵?” 那刺客转过身来,轻轻拉下面巾,摇一摇手中的“断剑”,叹道:“竹韵只是想知道暗中守护着大人的这位高手到底是甚么人,如今知道了,我却只希望自己不知道才好。” 灯下一照,那人一身夜行劲衣,俏脸如花,正是竹韵,她手中拿的也不是剑,而是一截细细的树枝,难怪她方才不敢硬接狗儿的一剑。 杨浩苦笑道:“你如此这般,就为了引出她来?真是胡闹,如果我刚才真的伤了你怎么办?” 竹韵不服气地道:“若论武功呢,我或不及大人,也不及大人这位……” 她看了看杨浩身边一身灰衣,头梳双丫、姿容俏丽的女孩儿:“不及这位小妹妹,不过就算你们联手,想让我连表明身份的机会都没有,大人也太小瞧了我吧?” 杨浩摇头一笑,对狗儿道:“收起剑来。” 狗儿嗯了一声,手腕一翻,利剑呛然一声,准确地插入肩后的剑鞘,一双大眼睛仍是瞪着竹韵,目中不无敌意,显然对她方才的行为仍然不能释怀。 竹韵瞄她一眼道:“在芦州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大人身边有人暗中护卫,而我却一直无法发现他的踪迹,若论潜伏匿踪的功夫,除了我爹,能在我眼皮底下潜伏起来而不被我发觉的,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就算大人您,武功虽比我高明,可若论起这匿踪的功夫,你也远不及我,是不是?” 杨浩颔首道:“是,这方面的功夫,我的确不及你。” 竹韵叹了口气道:“你六识敏锐,我想瞒过你却也殊为不易,这一番,为了引出你身边这位高手,我着实地费了番功夫,用了闭气法儿,才算彻底隐藏了方位。想不到……,找不出这位高手时,我固然不服气,待到引出她来,我却更受打击。她才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身手……” 杨浩笑道:“她叫马燚,是华山陈抟祖师的亲传弟子。” “华山睡道人?” 竹韵面现顿时现出惊容,她仔细地看看狗儿,不无艳羡地道:“原来是华山睡仙的徒弟,想不到辈份尊崇的睡道人偌大年纪,还肯亲自授徒。我学的虽也是道家武功,可是比起睡道人的功法来自然要差上许多……”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有些落寞地道:“竹韵奉命卫护有大人周全,如今大人身边既有华山睡道人的高徒,想必……以后也不会再用到我了。” 杨浩截口道:“此言差矣,你二人各有所长,小燚师从一代道家大圣扶摇子前辈,一身艺业武功自然不俗,可若论起阅历经验,那又远不及你了,本官如今得了夏州,大败李光睿,正要大展宏图,我的‘飞羽’名为暗谍,实则主要作用仅仅是传递讯息,远远没有达到密谍的要求。我正想自飞羽中集结一批精英,打造一支更加高明的密谍队伍,专司护卫、刺探之要任,想让你和小燚分别担任正副统领,竹韵姑娘何以忽萌去意?” 竹韵有些意外地瞟了杨浩一眼,迟疑道:“我……我是继嗣堂的人,大人肯用我担任直属大人的密谍统领?” 杨浩笑道:“自我离开汴梁回返芦州那一路上,竹韵姑娘小心护卫,为我挡下无数明枪暗箭之后,又为我鞍前马后,立下无数功勋,我早有心想向大郎说一声,把你父女二人讨要过来,我若开口,相信这个面子,大郎还是会给我的。” 竹韵听的一阵凄然,杨浩说的不错,虽然她父女都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放到江湖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说到底,她父女只不过是“继嗣堂”豢养的鹰犬爪牙罢了,出生入死、替人卖命,就是他们的使命。如果有需要,他们随时可以用来牺牲,如果要把他们送人,尤其是送给杨浩这样一个对继嗣堂来说极为重要的扶植对象,继嗣堂的那些长老们也绝不会犹豫。她,不过是人家手中的一枚棋子,虽然她能掌控许多人的生死,可她的命运,何尝不是任人摆布? 她淡淡一笑,情绪更加低落,幽幽地道:“既然如此,大人何必再来问我,如果崔大公子要把我父女送与大人,我们任人驱策的两个小卒,又哪有拒绝的本领?” 杨浩笑道:“强扭的瓜儿不甜,总要你心甘情愿……” 他刚说到这儿,狗儿螓首一侧,突然道:“大叔,有人来了!” 只一句话的功夫,杨浩和竹韵也先后听到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杨浩立即道:“闪避一下。” 三人不约而同,跃到了就近的一丛灌木后伏下,狗儿在左,竹韵在右,本能地将杨浩紧紧护在中间,迟疑片刻,狗儿眨眨眼睛,好奇地对杨浩道:“大人,这是咱们府上啊,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躲起来?” 杨浩听了也是一怔:“是啊,我躲什么躲?” 竹韵忍俊不禁,吃地一声笑,杨浩瞪她一眼道:“还不是你闹的,弄的我疑神疑鬼。” 竹韵道:“嘘,那人走近了。” 三人这时再要露头反而不妥,只得噤声潜伏。 因为那丛灌木并不甚宽,所以三人只得紧紧偎向中间,狗儿年纪尚小,不知男女有别,小时候她还被杨浩抱着在月下漫步呢,虽说如今长了几岁,偎得他近也自然无比,并不觉有甚么出奇。可竹韵却已是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了,与一个男子这般紧紧偎依在一起,大有耳鬓厮磨的味道,一旦静下来,只能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绮思不禁悄然萌生,由不得她胡思乱想起来。 杨浩知道夜间在内宅这般大模大样走动的人,不会是什么外人,所以也未想去看他身份,仍在想着自己的盘算。他想招揽竹韵,确是看重她的本事,狗儿的武功无疑是比竹韵高明的,但是她只适合做一名贴身侍卫,而竹韵则不同,她从小就从事各种刺杀、刺探情报、潜伏追踪、敌后破坏的伎俩,堪称特务密谍行业的祖师爷。 刺客、密谍、斥候,从春秋战国时候起,他们就开始发挥了重大的作用,然而他们只是掌权者凌乱松散偶尔为之的一种运用,始终没有形成一个系统的组织,而杨浩来自后世,却是深知一个强大有务的特工组织在两个对峙的政权之间,会有多么重大的作用。 两股势力之间,其中一方的战略策划、战术运用,可以被对方通盘掌握,可以随时掌握对方的一举一动,可以在双方对战的紧要关头在敌后进行各种破坏,可以策反他们的将领、刺杀他们的官员,随时掌握对手的动向,了解对手的虚实…… 那么,特工的作用将不亚于一支强大的军队! 当然,除了竹韵本身具有这方面的极深厚的造诣外,任由两个女统领,是因此杨浩想建立的这个核心密谍组织,全部由女性组成。女性的敏感、细腻和耐心,已经越来越证明在情报战方面确实先天就具备优于男性的优势,而且女性一旦树立忠诚,比男性更不易受到金钱、利禄、色相等外在因素的引诱而叛变。 当然,在间谍和保镖组织中由女性来组成其核心,其中也不排除杨浩还有他自己的恶趣味:克格勃的“燕子”、德意志的“朱丽叶”,尤其是卡扎菲上校那支忠心耿耿,女子之妩媚、军人之英武兼备的女保镖军团,那可是杨浩前世时曾YY无限过的梦想,拉风的很呐…… 这时,脚步声在灌木前停下了,三人忙屏住呼息,就听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幽怨地道:“为什么要给他熬什么枸杞参茸汤啊,李光睿做定难节度使,爹就把姐姐送给了他。如今杨浩眼看又要做定难节度使,爹又想把我送给他。如果……李光岑大人不是病重不起,这定难节度使还要再做几十年,爹爹是不是也要把我送给他为妾?难道我们女儿家,生下来就是为部落牺牲的?” 她越说越气,忽然顿足道:“还要上我赶着去给他送参茸汤喝,没得叫人家看轻了我,我才不去!” 说完,她掀开罐盖儿,将一罐参汤泼向灌木丛后,狗儿和竹韵反应甚快,两人不约而同地掀起了杨浩的长袍,将自己的脑袋藏了进去。 “哗……”杨浩背上一热,一下子被烫醒过来:“似乎……女保镖也不是那么忠心耿耿啊……” 尔玛伊娜泼光了汤,端着空罐子洋洋得意地道:“这不就成了?爹总不会跑去问他汤的滋味怎么样吧?嘿嘿……” 尔玛伊娜一转身,便向来路走去。 竹韵从杨浩的袍下探出头来,似笑非笑地瞟着他道:“杨大人虽然少年得意,位高权重,不过……看起来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愿意跟着你呢。” 杨浩摸摸头发,好在那汤被有直接泼在头上,他轻轻一摇头,笑道:“是啊,就算她肯,我也未必就答应。我的身份和她的身份,又岂能视同一般的婚姻?眼下人心未定,我若与细封氏族长之女成为夫妻,那么拓拔氏的头人们会不会以为我要重要七氏,抑制李氏? 七氏之中,其余六氏,会不会以为我将最为倚重细封氏,不能一碗水端平,损害到他们的利益?而细封氏会不会恃宠而骄,主动去欺压其他诸氏,从而给我惹下麻烦?我今已有四位妻妾,都没有强大的势力做后盾,如果我真娶了这位细封氏的小公主,那么她会不会倚仗娘家对我的助力,闹得家宅不宁? 西域有数百万汉人,我做这定难节度使,想要收复自清水盟约之后被吐蕃、回纥诸部占领地区,必然会受到他们的欢迎和拥戴,大大减轻我的阻力,然而一旦与细封氏联姻,他们还会不会把我看做与他们同族同宗的汉人?” 竹韵怔道:“好麻烦,怎么会牵扯上这么多东西?” 杨浩道:“天地一盘棋,人人是棋子。哪一件事,不是牵一发而动全局?要不然,你当我真看不出五了舒大人的意思?在不恰当的时候、不恰当的地位上,娶回一个不恰当的女人,会惹下一身麻烦的。我又不好拂了五了舒大人的好意,不装傻充愣又能怎么办?竹韵姑娘,你不要以为自己只是一件为人卖命的工具而自怨自艾,其实谁也做不到超然世外,凡事只为自己负责,凡事只由自己作主的。许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竹韵“嗤”然道:“你何必说的那么可怜,就算我们一样是棋子,你也是帅,而我……我只是那枚可怜的过河卒罢了。” 杨浩笑道:“你不愿做那有去无回的过河卒?呵呵,那么,本帅想想提拔你做那进退自如的守宫士,你可愿意么?” 竹韵眼珠转了转,眸中渐渐露出一抹笑意:“我听我爹的,我爹肯,我就肯。” 杨浩轻轻吁出一口气,微笑道:“女人呵,都是天生的外交家,或许……我的衙门里,将来可以不止有一个女统领,还可以有一个女鸿胪寺卿……” 党项八氏头人,这数十年来还是头一次聚集的这么齐全。 人人都知道,李光岑拖着病重的身躯召开这次大会,必然是要把定难节度使之位公开传于杨浩,确立他的合法继承地位,尽管这件事还没有公开宣布。 除了拓拔氏一脉,其余七氏早在三年前就已歃血为盟,承认了杨浩的少主地位,今天,党项七氏,乃至杨浩身边的文武重臣俱都扬眉吐气,只有拓拔氏的头人们有些忐忑不安,杨浩一旦确立身份,那么他不但是党项八氏的共主,正式成为西北王,而且将是拓拔氏党项羌人的直接领导人,其余七氏的藏书网内政事务,他或许还要通过七氏的族长来管理,而拓拔氏各部的领地、族帐规模、甚至各部落头人的任免,他都可以直接下令。 所以,尽管昨天杨浩已经巡阅各营,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安抚,然而除了对杨浩攻克夏州立下汗马功劳的拓拔苍木父子,其余的部落头人们还是有些心中忐忑,只是如今已是大势所趋,他们除了接受,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杨浩对李光岑抱病传位颇为担心,以义父如今的病情,他也不希望这个老人继续以拓拔氏族长的身份操持族务和履行定难节度使之责,可是传承大位,又不能视若儿戏,必要的典制礼仪还是要的,所以他只能嘱咐操办此事的张浦和拓拔苍木,要他们尽量简化步骤,免得义父过于操劳。 所以这场传位大典操办得十分简约,尽管典礼已再三简化,可是规模仍然宏大。 今天,天气十分晴朗,初夏的草原美丽而巡阔,无垠的草浪中点缀着星星般的野花,一座座毡帐星罗棋布于草原之上,无数的骑士策马肃立于城下,按照部落结为一个个方阵。 党项八氏的人马排成一个个方阵,除拓拔氏外,其余七氏的部落在古长城外线,在此的族人不多,所以只是各成一个方阵,而拓拔氏一族的力量就大过其余七氏的总和,当真是兵强马壮、虎贲如云,虽说如今静州、宥州、绥州及其附近的府县还在李光睿旧部控制之下,拓拔氏一族的部落还有三分之一未曾赶来向杨浩宣誓效忠,可是城下各部落的方阵也足足有数十个之多。 一身隆重装束的李光岑高声宣布传位于义子杨浩,强撑病躯把那杆犛牛尾的狼头大纛递到杨浩手中时,老人已满头大汗、脸色赤红如血。在此当口,杨浩看的心痛,却不能有什么表示,只能向随侍在义父身侧的木恩木魁递个眼色,他刚一接过大纛,二人便赶紧扶着李光岑,退回白虎交椅上坐下。 杨浩立在城头,将那杆高大沉重的大纛尽力举起,往石砌的坑洞中用力一矗,大纛迎风展开,九条犛尾飞>99lib.舞,“尽统诸将授师五州定难节度使杨浩”的旗号亮了出来,城下所有的武士齐刷刷拔出了肋下的弯刀,数万柄钢刀霍然举起,如一道闪电,刹那的光辉超过了天上的太阳。 “呜呜”的号角声在苍凉雄壮的古城上响起,各部头人站在城头,手抚左胸,向杨浩单膝跪下,宣誓效忠。 “……本帅志存裹革,仕不择地。继义父之志,统御99lib?西北,唯以保境安民为己任,不打无利于民之仗,不行无益于民之举,惟西北戎政敝极,警息频闻,欲政修人和,诸部安乐,尚需吾等上下一心,今日谒我夏州诸部,皆我定难之股肱,愿你我众志成城,共创幸福美好的家园。” 杨浩一番由张浦草拟的就职演说铿锵有力,待他朗声说罢,城上城下轰然应和,声撼天地。 这一刻,大漠孤烟,碧空万里,杨浩手扶犛尾狼头大纛,俯瞰着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雪亮刀丛,心潮澎湃,他高声道:“酒来!” 竹韵托着茶盘来到他的身边,茶盘上放着三碗烈酒,杨浩捧起一碗,面朝城下,高声道:“这第一碗酒,我敬所有的勇士们,愿你我戳力同心,用我们手中的钢刀,让这草原永远美丽、安详。” 杨浩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城下无数的草原男儿见大帅这般豪爽,轰然叫好,他们虽无酒碗,但草原男儿嗜酒如命,谁的腰间不带着酒囊?只听“嚓嚓嚓”一阵怵人的钢刀入鞘声响,战士们纷纷取下腰间的酒囊,举在手中,高声喝道:“甘为大帅效死!甘为大帅效死!甘为大帅效死!” 三声高呼,勇士们便开怀痛饮起来。杨浩放下酒碗,一抹嘴角酒渍,又痛快地端起一碗,竹韵撇撇嘴,小声地道:“拿白开水唬弄人,还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杨浩瞪了她一眼,转身又向七氏族长及各部落头人们慨然道:“这第二碗酒,本帅敬各位族长、头人。愿本帅与诸位从此如兄弟手足,同荣共辱!” 族长、头人们纷纷自案后起身,捧起牛角杯,高声敬酒道:“我等愿同心戮力,扶保大帅,天地神祗,共知我志。有负此誓,使身体屠裂,同于牲蓄。”说罢,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第三碗酒,我敬义父!浩只希望义父能身体安康,亲眼看我……” 杨浩捧起第三碗酒,回身看向端坐虎皮交椅上的李光岑,忽然发现他虽面带微笑,二目微睁,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但是眼中的神采却已消失不见,杨浩脸色一变,踏进两步,颤声道:“义父……” 李光岑仍然静静地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一阵风来,吹着他颌下的胡须瑟瑟抖动,杨浩迟疑着将目光投向侍立在虎皮交椅两侧的木恩、木魁,两人脸上热泪纵横,强抑着一直没有发出哭声,这时见杨浩向他们望来,两人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一起跪倒,伏地大哭。 杨浩双手一颤,不由倒退三步,手中的酒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第十三章 桃花依旧 号角长鸣,声音在辽阔的草原上远远传开,片刻的功夫,方才还厮杀成一团的战士便迅速回归本队,形成了两个齐整的队伍。两个方阵,各三千人,都骑在雄骏无比的战马上,左边一队人马甲胄鲜明,鞍鞯齐备,左手刀右手盾,背挎一品弓,刀盾相击,用沉雷一般的声音向肃立在军旗下的杨浩致以敬意。 右边一队人马,使得都是红缨长枪,腰佩短刀,肩上也斜挎着角弓箭囊,手中的长枪鹅卵粗的枪杆,长约一丈有八,精钢打造的近一尺半长的枪刃,寒光烁烁,杀气腾腾,他们亦高举长枪,向杨浩山呼三声。 杨浩箭袖轻衣,银冠束发,骑在一匹红马上,肃立在猎猎生风的大旗下,唇上两撇微髭,目光锐利,气度威严,见到这两支人马训练有素,他严肃的脸庞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向木恩和艾义海两员带兵将领赞许地点了点头,一拨马首,说道:“走,咱们去琉璃厂看看。” 策马驰出校场,杨浩对张浦道:“很好,种放与杨继业都是帅才啊,会用兵固然了不起,可是会练兵一样的了不起。我这芦州讲武堂成立的还不错吧?由种放任主师教授,杨继业为辅师教授,练成的兵再调到这边来,交给木恩、木魁和艾义海他们在实战中予以锻炼,小经几战,便有如此威势,不亚于一支百战精兵啊,尤其是自讲武堂中出来的人,在战阵中稍经磨砺,就可以担任将校,如此一来,我们扩招的兵马才不会只占了一个人数,才不致成为一群乌合之众啊。” 张浦笑道:“大帅说的是,自讲武堂教出来的人,连卑职也有些惊讶,其中许多人至少已具备了低阶将校的才干,只是少了一些战场上的经验,而且自大帅设立的讲武堂中教出来的勇士,都是大帅的门生,可以避免军中派系滋生,形成一个个互相勾结照拂的小团体,呵呵,大帅这一点,想必是偷师于赵官家的主意吧?” 杨浩大笑道:“人家有好东西,咱们为什么不拿来一用?”说罢策马一鞭,飞驰而去,张浦带着几十名侍卫,立即紧随其后,让骏马放开四蹄,踏着风奔驰在草原上。 自杨浩兼任横山节度使、定难节度使以来,已经两年过去了。两年的时间,杨浩休息生息,屯田练兵,开设工厂,发展商业,设立学堂,储备文武,又大兴水利,为农耕和蓄牧提供种种便利条件,两年的时间,他的领地日新月异,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变化不止是武力的强大和经济实力的急剧发展,更重要的是,为他争取了民心,他已经占领的土地,所有的百姓不管信不信佛的,都已把他视做了甘霖普降的岗金贡保、活佛转世,凭着杨浩现在的莫大威望,和佛教界对他不遗余力的支持,他的芦藉制度和司法制度已经建立下来,如今正着手建立常备军,这是把武力从各个部落上收的第一步。 如今,杨浩麾下已建立了常备军飞龙、飞虎、飞豹、飞狼、飞鹰、飞马六支军队,这六支军队是从部族勇士和原>来各有派系出身的军队中择其精锐,打散混编,重新编组,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同时,他在芦州设立讲武堂,由种放以将校标准进行培养,杨继业等将领也不定期地赶到讲武堂将自己一身韬略和战阵经验倾囊相授,教出来的学生再打散了编入已成常备军的各个序列,从基层干起,在他麾下最强大的武力,如今已被他完全消化吸收了。 李光睿原来所统治的领地,本来还有绥州、静州、宥州三地,及其相邻地区,掌握在李光睿残部手中,杨浩采用蚕食、排挤、拉拢、分化等非战手段,已经迫使静州和宥州内部兵变,改换门庭投到了他的麾下,至于绥州,其外围也已被折御勋和杨继业逐步侵蚀,完全吞没。 如今绥州只剩下一座孤城,简直是吹口气儿都会倒,杨浩之所以还留着它不动,只因为绥州刺史明明身陷绝境,连兵都快养不起了,bbr>却仍坚决不降,绥州地处外围,杨浩现在还不想和赵光义撕破脸面,为了如今只是一块鸡肋之地的绥州,不值得。 不出杨浩所料,绥州刺史李十二,原绥州刺史李丕禄的儿子没有活过十二岁,杨浩当初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自五代以来,乱世之中,绝无一个少年人能坐得稳他的位子,就算他手下掌握重兵的大将本人没有野心,这些将领的属官们也不会甘心服从于一个无知少年。自己的主帅再升一步,他们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何乐而不为? 李十二去年“病”死了,离他生日还有七天的时候,“暴病”身亡,如今的绥州刺史名不见经传,据说是李丕禄的一个堂弟,叫李丕寿,杨浩向李氏嫡系族人打听,绥州刺史李丕禄确实有这么个堂弟,因自幼多病..,所以习文而不武,为人低调,因是李丕禄至亲,又确有一身学问,所以在绥州任长史之职。 杨浩料想此人必是一个傀儡,真正掌握绥州权力的,应该是一员武将,可是绥州草木皆兵,进出皆十分严密,上层人物更是很少再公开露面,所以始终无法掌握绥州的真正动静,不过如今的绥州,已经不看在他的眼里,所以也未对那投以太多的关。 杨浩麾下,如今文臣有种放、萧俨、徐铉、丁承宗、林朋羽,范思棋,秦江,卢雨轩、席初云,武将有杨继业、张浦、木恩,木魁,艾义海,李华庭,何必宁,拓拔昊风,李继谈,张崇巍、柯镇恶,还有新近投靠的大批文武之士。 而他的密谍队伍“飞羽”与冬儿亲手训练的“火凤”合并,现在也划分出了更加细致的功能。内城警卫力量由冬儿掌握,密谍由唐焰焰掌握,竹韵和狗儿则负责“火凤”最核心的部分,直接对他负责,可谓是人尽其用,人才济济了。 战马驰骋,遥遥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一人一身青衣劲装,笠纱蒙面,杨浩一见便知是马燚到了。 狗儿到了杨浩身边,一个轻快的拨马转身,与他并辔而行,脆声说道:“大叔,刚刚收到的消息,吐蕃尚波千部、大石族、小石族、安家族、延家族正进行会盟,指责大叔派兵南侵西进,抢占他们的领地,他们还拿出清水盟约来做为凭证,尚波千、秃逋、王泥猪等吐蕃部首领已联手派出 4f7f." >使者赴汴梁请宋帝为他们主持公道呢。” 杨浩闻言失笑道:“他们打仗不行,吵架看来也不在行。想求赵光义主持公道,只管去向他哭鼻子好了,好端端地何必扯出来《清水盟约》?赵光义做的是大宋的皇帝,不是大唐的皇帝,那些领土,是软弱无能的唐德宗李适割让给他们的,他们把《清水盟约》搬出来,赵光义若肯给他们撑腰,那不是掌他自己的嘴么?” 狗儿抿嘴一笑,薄薄黑纱下,皮肤白皙如雪,若隐若现两个酒窝儿,说不出的迷人:“大叔可不要这么自信啊。赵光义不肯明着替他们出头,未必就不肯暗中援助他们,拖大叔的后腿。” 杨浩若有所思地道:“嗯,不无可能。这几次与他们发生冲突,我军小有斩获,俘获的军械制作精良,规格统一,虽无宋国的钤印镌铸于上,可是凭他们这些部落,那是万万制造不出来的。还有他们的军粮,竟有大批米麦,这可不是他们惯食的牛羊和青稞,没准……” 杨浩扭头道:“狗儿……” 狗儿螓首微歪,虽有黑纱遮面,仍可感觉出她向杨浩扮了个鬼脸:“大叔放心,竹韵姐姐已经亲赴秦州察探虚实去了。” 杨浩点了点头,又对一侧的张浦吩咐道:“那些地方,赵官家收不了,难道还不让我收么?不过……我眼下的目标是往西,暂时不宜与赵官家较劲,咱们还是收敛些好了。向南的行动暂缓,然而也不能让他们清闲了,让赤邦松和罗丹两大部落去对付他们好了,粮秣军械,有什么需要,尽管满足他们。” 张浦点头应是。 琉璃厂设在夏州城外十余里地处的一片地方,占地宽广,犹如一个农庄,是星罗棋布于夏州周围的众多工场中的一个。一路行来,羊群像一片片白云,牛儿则哞哞地欢叫着,三五个牧人,在牧羊犬的帮助下,便能照料一大片牛羊。 看到杨大帅自前方的军营里归来,热情的牧民用欢歌和舞蹈邀请他停一停马足,到帐蓬里稍坐歇息。杨浩耐不过他们的好意,与张浦、狗儿下了马,到了一个老牧人的帐蓬里,眼看就快到饭晌儿了,毡帐的女主人正在侍弄饮食,一见自己的男人把杨大帅给请了来,忙欢天喜地的把鲜美的手扒羊肉、烤羊腿、青稞清、奶皮子呈上来。 杨浩与毡帐主人对坐畅饮一番,拣了几样东西填填肚子。 夏州附近的草原是十分肥美的,虽说这里往北去已接近毛乌素沙漠,夏州城也有渐趋沙化的模样,可是因为选择的这处建城地点是依据着几条黄河支流,所以沙漠至此而止,这里俨然就是一片绿洲。四面的山脉,遮住了寒冷的气流,使得土地膏腴,牧草肥美。河套地区青青的草原是天然的牧场,引水灌溉,则立成肥田,可谓宜耕宜牧。 杨浩这两年兴修水利,鼓励工商,这里的百姓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家境立刻显得富足起来,而且学着汉人在帐前屋后种植粮粟、蔬菜、瓜果,时不时的还可以骑上马去打打猎,开些黄牛、野鹿一类的野味,日子真是过得惬意无比。 杨浩和张浦捱不过主人的好意,各自饮了三碗青稞酒,又吃了几块肥美的手扒羊肉,这才告辞离开,赶往琉璃厂。 这间琉璃厂是大食国商人伊本·艾比·塔利卜投资兴建的,叫琉璃厂,只是适应本地叫法的习惯,实际这家作坊生产的可不是琉璃,而是玻璃。中原制作的琉璃是不透明的,而且轻脆易碎,西方传来的玻璃窗能耐高温,可以做饮食器皿,而且晶莹剔透,水晶般璀璨,再加上自西方一路运来,辗转万里,磕磕碰碰,所以能完整运到中原的玻璃制品都是价比黄金的贵重商品。 本来杨浩还没有想到这个东西,而是塔利卜献宝似的拿了一匣玻璃杯来送给杨浩,这样极佳品质的玻璃杯,价值万金,塔利卜这一路送过来,还没有一位大人不见之欣喜的,可是杨浩……杨浩是打哪儿来的?玻璃这东西,实在很难叫他看进眼去。 不过他也知道这玻璃是如何的珍贵,更知道将来人类的科技文化知识不断发展的进程之中玻璃会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顿时就起了觊觎之意,软磨硬泡的只想要这玻璃制作之法。 塔利卜自然更明白这东西的贵重,哪肯轻易把它的制作方法说出来,不过他想发展西域自中原的商路,甚至想垄断几桩最获利益的商品独销权,万万离不开杨浩的支持,而杨浩如今的势力扩张已经让崔大郎大获其利,对杨浩他是不遗余力地支持,便也帮着杨浩说项。 最后,还是杨浩签署正式公文,答应这琉璃厂建成之后,由塔得卜独家经营十五年,此后杨浩才可以据此技术和工人,进行官家生产,塔利卜这才重金邀请了几位西方玻璃匠人来到此处建厂。由此,中国第一部专利法,便也顺理成章地在杨浩手中完成了。 杨浩赶到琉璃厂,正在此处的崔大郎、妙妙和大食国商人塔利卜闻讯忙迎了出来。 “官人。” 一见杨浩,妙妙便欢喜地叫了一声,妙妙身穿一袭绯色的圆领官衣,腰束玉带,头顶垂耳幞头官帽,若不是宜喜宜嗔的模样,修长苗条的身段,显得脂粉气太浓,俨然就是一位风流俊俏的小公子。 杨浩掩唇咳嗽一声,妙妙忙敛了欢喜的笑容,规规矩矩地向他兜头一揖,拉着长音道:“下官林音韶,见过节帅。” “咳,免礼,平身。” 一见夫妻俩正儿八经的模样,狗儿忍俊不禁,“噗吃”一声笑,赶紧把脸扭到了一边。 妙妙如今可不是像在银州时候一般,以杨浩妾室的身份代他打理一些工商事务了。她如今已是节帅府专门负责工商方面的一位正式官员。哪个朝廷都有女官,可女官向来只在宫中负责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等一应宫中事务,从来没有女官抛头露面,处理外界政务的,然而杨浩却开了这个先例。 如今不但妙妙有正式的官职,他的四房妻妾都有正式的官职,包括穆青璇、丁玉落、甜酒,都担负着一定的正式职务,在下属的各司衙门里,也或多或少地穿插了一些女官。 杨浩起用女官,最初所受的阻力,不亚于他推行户藉制度和司法权上收。不过西北地区诸族聚居,清规戒律并不如何森严,此时的儒家弟子也没有后来那么多愚腐泥古的臭毛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推行,反对者发现并没有因此闹得风化大伤、家庭破裂、丑闻重重,反对的声浪这才渐渐平息。 再加上杨浩用人任官总不能用些大字不识的,而识文断字有文彩的大多都是豪门世家、头人贵族家庭的女子,此时中原的男女大防也没到了后世草木皆兵的地步,女人也拥有相当大的社会地位,西北地区的贵小姐们更不用说了,她们得以起身,来自上流社会的阻力更为削弱,这样一来,自上而下,把女人从政做官视若母约司晨有悖天理的说教者就更没了市场。 杨浩与妙妙以上下官员的身份正式见了礼,这才转向塔利卜,笑道:“塔利卜先生,听说第一批玻璃器皿已经烧制出来了?” 塔利卜笑逐颜开地道:“不错,样品非常成功,所以我和大郎才急着请大人来一见看看,大人,请。” 杨浩随着他们送进作坊,只见案上放着已经烧制成功的一些玻璃器皿,棚上悬挂着彩灯彩烛,映得那晶莹剔透的各色器具璀璨夺目、绚丽多姿,杨浩见惯了玻璃,根本没往心里去,可是像张浦、狗儿等人却像刚刚走进来时的妙妙一样,看得目瞪口呆,瞧着那一件件珍逾美玉的器皿爱不释手。 “好极了,就这一案的器皿,就能卖上一大笔钱呐,呵呵,塔利卜先生可以加紧制造,通过大郎的商路渠道卖到上京、汴梁去,卖到南诏大理去,还可以卖到日本、吕宋去,本官在这里先祝你财源滚滚啦。” 塔利卜撅着大胡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承大帅吉言,承大帅大吉。” 妙妙美目一瞟,在一旁接口道:“大帅,方才塔利卜先生正与奴……下官商量,希望能在税赋上再多予他些优惠呢。” “是啊,是啊。”塔利卜忙道:“大帅,我这琉璃厂的税赋是最高的,咱们是老朋友啦,我又是受您杨大帅之邀,才费尽周折,聘请了名师,在此设厂,大帅是不是应该给我些优惠才是。” 杨浩拿起一只造型别致的酒杯,一边端详,一边笑吟吟地摇头:“塔利卜先生,我的税赋虽然收的很高,可是你的盈利,也高的离谱啊。而且,这些玻璃的本钱,可比你不远万里,从贵国运来可低的多了。呵呵,珠宝玉器、首饰头面一类的商品税赋定的是最高一档,这是本官定下的税法,本官岂能不带头遵守?” 塔利卜的脸刚垮下来,杨浩忽然放下酒杯,回首说道:“嗳,不过呢……谁也不会怕钱多的咬手,我知道塔利卜先生的生意做的很大,绝不只是这琉璃厂一途。有些方面的税赋是可以商量的,甚至……本官还可以免税。” 塔利卜精神一振,崔大郎在一旁也两眼放光,商人逐利而动,一听有些商品可以免税,他们怎能不动心? 塔利卜赶紧问道:“大人请说,什么商品可以免税的。” 杨浩转身面对着他,又睨了一脸期待的崔大郎一眼,说道:“人。” 塔利卜一呆,奇道:“人?” 杨浩笑道:“不错,人。你看啊,我这西北,是地广人稀啊,现在工商农牧,百业初兴,最缺的就是人手。我见塔利卜每回贩卖货物,常使黑奴往来,不若……你贩些黑奴过来,如何?” 塔利卜一听大为意动,大规模的贩卖黑奴是从十五世纪开始的,当时虽然也有黑奴买卖,但是新大陆还没有开辟,欧洲的那些大公国本身就没有多少土地,也用不到多少奴隶,所以还没有形成风气,如果杨浩这里需要大量人手,只要有利可图,这个生意自然是可以做的。 塔利卜想了想,觉得十分合算,他的生意做的十分繁杂,虽说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在家乡,他有一个庞大的家族,经营着各种各样的生意,不断地开拓着商路,扩大着家族的势力,贩卖奴隶,本来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再加上杨浩若不收税,那更是一条赚钱的路子。 塔利卜捋着大胡子沉吟许久,一边点头一边自言自语:“唔……,我看可行,可行……,啊!大人既然要的只是人力,那么应该不只限于黑奴吧?白奴……也可以吗?” 杨浩一怔,诧异地道:“白奴?” 塔利卜道:“不错,我们大食与波斯帝国、大秦(罗马)帝国经常发生战争。” 他呵呵地笑起来:“波斯和大秦经过五百年的战争,国力正在衰落,同我们的战争中,他们经常落败,被我们俘获大批的俘虏,那些贵族,会被他们的家人重金赎回去,可普通的士兵下场就凄惨的多了,与其把他们杀掉,做为肥沃土壤的肥料,我想大人您……对他们会有兴趣的。” 杨浩听了有些好笑:“弄一些金发碧眼的白种人做奴隶么?” 转念一想,却又怦然心动:“那些战俘可是各行各业,什么样的人才都有,造纸术就是唐朝与黑衣大食在怛罗斯战役中失败后,被大食人把大唐战俘带回了撒马尔罕,而这些战俘中就有长于造纸术的工匠,从而使造纸术传遍西方的。同样的,这些西方人中也不乏能工巧匠,各个方面的人才,他们的到来,岂只是带来了劳动力,而且会带来大量的西方文化和科技知识,彻底地融入我们的文化,对我们的发展产生有益的补充,尤其是思想方面的融合……” 杨浩只略一沉思,便很痛快地点头道:“好,不管黑奴白奴,我都要,而且完全免税。” 塔利卜大喜,连忙躬身道:“多谢大人的慷慨,我会尽快派人回去通知我的家族,将尽可能多的,您所需要的健康、强壮、吃苦耐劳的奴隶运来。” 题内损失题外补,有了这条财路,塔利卜对玻璃生产征收的高税也不那么计较了。 离开琉璃厂的时候,崔大郎也跟了出来,乘马与他一同返城。 刚一上马,狗儿便道:“大叔,咱们干嘛要花钱买些金发碧眼的番鬼啊,看起来好吓人的。” 杨浩失笑道:“有甚么吓人的?我觉得挺好看的啊。” 崔大郎按捺不住地道:“如今大帅兵强马壮,随时可以向西打通西域商道,那才是财源滚滚呐,奴隶交易和玻璃生产与之相比又算得了甚么呢?中原的茶叶、丝绸、瓷器,镜子……,西方的药材、香料、镔铁、宝马……,然而现在不成啊,几过每过一地,都是据地称王的一方豪强,都要缴纳极高的税赋,沿途还要自备强大的护送队伍,一批货物近六成的利润,就这样消耗掉了,要不然,大人想把这里打造成西域江南又有何难?” 此地离城已然不远,杨浩缓辔而行,微笑着说道:“大郎此言差矣,其实我早就想兵进西域,把河西走廊、瓜沙甘凉诸州彻底拿到手,这方面的武力准备也已经做好,可是,占领它容易,彻底把它据为己有却大不容易。不把它彻底据为己有,又如何做到你说的保证财源滚滚呢? 要把它彻底占为己有,那么武力征服之后,就要驻军控制,移民实边,两者互辅,才算是真正的征服了那里,否则西域商路不可能长久畅通。可是,驻军控制移,移民实力难呐,我这地方,本来就地广人稀,壮劳力少的可怜,如今工商农牧四业一齐发展,现在看着是蒸蒸日上,百业俱兴了,可再发展下去,那就处处缺人,严重制约进一步发展了,哪里还有闲人移去驻边?而且故土难离,如非得已,谁肯移民?” 杨浩道:“西域有数百万汉人,可是分散开来,却是百里难见人烟,弄些人来,才能增加这里的生气,这些来自遥远异国的人,今后习我汉文、穿我汉服、说我汉话,百年之后,就是不折不扣的汉人,无论是对现在还是对将来,这不正是立足长远的大利润么?” 崔大郎憬然若悟…… 到了夏州城,崔大郎告辞回了他的住处,杨浩径回节帅府,把马交给狗儿,独自行往后院,刚刚走过月亮门儿,就见姆依可挎着一个食盒走向西跨院,忙唤住她,诧异地道:“月儿,这是给谁送餐,府上来了客人?” 姆依可扭头一看是自家老爷回来了,忙蹲身施礼道:“奴婢见过老爷,府上没有来客,奴婢是给莲觉居士送饭。” 莲觉居士就是周女英的法号,如今杨浩四房妻妾自然知道她与杨浩的关系,不过府中下人也是一概瞒着的,她在西院自有一个住处用做修行。平素她虽与冬儿她们常在一起,夜晚却是“独宿”于彼的。 杨浩一听忙问道:“莲觉居士身体不适么?怎么不与大娘一起用餐?” 姆依可道:“莲觉居士闭关了,所以需要奴婢把饭菜送到居士的修行之所。” 杨浩窒了一窒,摆摆手让她离开,姆依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挎起食盒走了。 杨浩站在原地发噱:“又要闭关?女英还真是……真能生啊……” 女英去年已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当时也是遁词闭关修行,本来想孩子生下来就先充作冬儿所生,可是冬儿偏偏那时又有了身孕,便要娃娃乔扮怀孕,女英一朝分娩之后,对外就说是吴娃儿所生。女英喜欢孩子,冬儿公事繁忙,雪儿就是她一手带大的,这亲生女儿虽假托了别人是生母,却也仍然由她带着。想不到冬儿眼看就要瓜熟蒂落,分娩在即,女英居然像跟她比赛似的,又有了身孕。 多子多孙,自然是好事,可是娃娃和妙妙到现在肚子还平坦如昔,女英这一有孕,只怕那两个小妖精又要死缠住自己不放了。 女英既然有孕,杨浩自然不能置若罔闻,女人本来就是敏感动物,何况是这个时候,若是怠慢了些,怕是要让她以为自己对她有所冷落。杨浩略一思忖,便向西边拐去。 绕过一丛假山花树,刚要踏上长廊,一个头梳双角丫,穿着小花袄,生得粉妆玉琢的小丫头忽然向他跑来:“爹爹回来了,爹爹抱。” 杨浩抬头一看,不由喜上眉梢,这小丫头正是他的爱女雪儿。 “来,爹爹抱抱。” 杨浩刚刚蹲下身子,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已一溜烟儿蹿到了他的面前。 “去去,大笨狗,走开啦,不要抢我爹爹!”雪儿瞪起杏眼,对唐焰焰拾回来的那只狼中之王,她眼中的大笨狗一阵拳打脚踢,打得小白狼抱头鼠蹿,躲出老远,才委曲地呜呜两声,用一双幽怨的狼眼瞟着它的小主人。 雪儿根本没理它,已换了一副甜甜笑靥,向自己的爹爹张开了小手。 杨浩俯身将女儿抱起,这一抱忽地发觉她的裤子湿了,不禁羞羞脸道:“小丫头,都这么大了还尿裤子,羞不羞?” 雪儿理直气壮地道:“这不是我尿的,是妹妹尿的,我哄她玩,她就尿到我身上了。” 杨浩抱起雪儿往前走,小白狼又蹭地一下蹿过来,贴着他的腿,拖着一条直撅撅的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杨浩笑道:“是么,妹妹这么不乖呀,好,等一会爹爹打她的小屁股,好好教训她一顿。” 雪儿一听咯咯地笑,快乐地道:“我就知道爹爹会这么说,我已经替爹爹打过了,哈哈哈……” 杨浩听了哭笑不得,瞪她一眼道:“臭丫头,不学你娘那般温柔善良,偏学你三娘四娘的狡诈机灵。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单独带着小狼玩耍吗?怎么没有人陪着,是不是也要讨打啊?” 雪儿得意地道:“我才没有一个人玩,我有姨姨陪我啊。” 杨浩随口问道:“是你二姨娘还是三姨娘啊,她们今天怎么这么闲?” 雪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奶声奶气地道:“不是二姨娘,也不是三姨娘。” 杨浩笑道:“小丫头,撒谎露馅了吧?嘿嘿,你四姨娘如今正在城外呢,来,让爹爹拿胡子扎扎你的小脸蛋做为惩罚。” 雪儿用小手推着他的下巴,咯咯地笑:“人家才没撒谎,这是雪儿刚认识的一个姨娘,喏,爹爹你瞧……” 雪儿用手向水上亭中一指,杨浩一抬头,瞧见那亭中人,不由停住了脚步。 碧水红亭,翠萝垂蔓,柔软的枝条在风中轻轻婆娑起舞,停中藤萝下,俏生生地立着一位姑娘,穿着一身玄色衣衫,腰扎一条青色的带子,上悬一口短剑,脚上一双鹿皮小蛮靴,英姿飒爽,宛若神仙中人,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正投注在他的身上。 杨浩一时间呆住了,折御勋时常到夏州来,可是折子渝却已很久不见她的芳颜了。想不到,今天竟会遇到她。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昔日那尚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如今已是秀雅妩媚,娇丽不可方物。 小白狼见男主人停下了,便殷勤地绕着他打起转来,时不时地用狼鼻子嗅来嗅去,杨浩只是定定地看着亭中俏立的折子渝,过了半晌,忽然踢了一脚,喝道:“闪一边去!” 小白狼热脸贴了冷屁股,刚挨了小主人一顿粉拳,又挨了男主人一脚,于是很受伤地呜呜叫着逃去找它的女主人了。 折子渝站在亭中,看着身形颀长,日渐雄壮,虎目有亮,日益成熟的杨浩,心中也是心潮起伏,但她面上却是竭力保持着风度,尽力的矜持着,不让自己内心的情感呈露于外,可是忽见杨浩这个顿失节帅风范的动作,却忍不住“噗吃”一声笑了出来。 杨浩并没有忘记她,可他也不知道这段感情该如何继续下去。这两年来,军务、政事、文事、宗教、农工商牧,乃至外交,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策划、决定、推行,他没有时间去想一些不愿遗忘,却又无法面对的事情,他只能把某些人、某些事,深深埋在心底,藏在他尘封的记忆里。 现在,当那深藏心底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往事历历在目,他才忽然发现,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管他经历了多少,成熟了多少,身份地位又是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有些事没有变,也没有忘。 折子渝忽然的一笑,杨浩忽然发现,现在的他,和当年在程世雄府上,看着那个葡萄架下笑颜如花的玄衣小姑娘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她呢? 桃花依旧,满眼春风…… 第十四章 交锋 折子渝对杨浩浅浅一笑道:“雪儿聪明伶俐,可爱的很。” 杨浩笑道:“呵呵,聪明伶俐么?这丫头跟娃娃和妙妙学的一身古灵精怪,叫人头痛的很呢,你要是熟了就知道她有多难缠了。” 说着,两人已很自然地走了个并肩,眼下这情形,他自然是不方便再赶去养心堂了,便陪着子渝往后院里走:“今天……,怎么肯来夏州?” 折子渝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不欢迎么?” 杨浩脱口说道:“怎么会不欢迎,我恨不得你肯长住夏州才好。” 折子渝笑了笑,抿着嘴唇不说话,杨浩自知失言,只得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却偷偷地打量着子渝。 当年广原初遇的及笄少女,如今已出落成一个双十年华的大姑娘了。人常说,美人如玉。年至双藏书网十,正是美玉芳龄。少女时候的她,还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欠缺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少了几分人生的阅历,这几年下来,她已是润于内、泽于外,剖去石璞的一方美玉了。 然而在这个时代,年近双十的女子,已鲜有尚未婚嫁的,就算她自己不介意,也难免要承受家人的唠叼..,旁人的指点,压力之重可想而知。杨浩知道她是为谁磋砣了岁月,可是曾经的争吵和冲突他至今记忆犹新,哪怕他如今称霸西北,在折子渝面前,他始终没有那样的勇气,霸道的勇气。 折子渝看着脚下的小路,忽然道:“早听说,在你的治理之下,这一方土地已变得十分富饶,百业兴盛,大有西域江南之风范。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当真不假。我折子渝少有服人的时候,如今……却是真的很佩服你。” 杨浩也微笑起来:“能得你夸奖一声,当真是不容易。不过认真说起来,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点铁成金的本事,我所做的许多事,不是别人做不了、想不出,而是他不肯去做。今日我去做了,显得我很是英明,如果当日取代李光睿的不是我杨浩,而是张浩、李浩……,只要他肯与麟府息兵戈,修水利,兴工商,扶农牧,重文教,一样可以取得这样的成就……” 折子渝莞尔道:“可惜……没有如果一说,所以,你这西北大帅、岗金贡保的声名,便也如日中天,再也无人能抢得去了。” 这时前边花苑之中忽然传出一阵笑闹声,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啊!这就是海东青么?好雄骏的鹰儿,难怪人家说,十万只雄鹰中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把它尊为万鹰之神呢,真的是太漂亮了!” 一个男子声音得意地道:“那当然,叶之璇从女真那儿一共才弄回来五只,每只都是价值千金,我加了双倍的价钱,又向他说尽好话,这才讨来一只。你瞧,这只海东青的爪子是纯白色的,这种海冬青叫‘玉爪’,是海东青里的极品。伊娜,你既然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什么?送给我?这只海东青价值两千金呢,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我这只鹰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呀,我不能时常留在夏州,就让这只鹰陪着你。” 女孩吃吃地笑起来:“臭美,谁会想你呀。嗯……,不过这头鹰嘛,倒真是比你生得英俊,有它陪着可比你来陪我有趣多了。” “好呀你,居然说我不如一头鹰。”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从花丛里跑了出来,一下子撞见民杨浩,那女孩儿一见杨浩不禁吐吐舌头,红着脸唤道:“杨大人。” 这女孩儿红扑扑的一张俏脸,正是尔玛伊娜,在她后面张牙舞爪地追出来的男子肩头稳稳地站着一头雄骏的海东青,看他模样,却是杨继业的三公子杨延训。一见杨浩站在那儿,杨延训不禁红了脸,他讪讪地放下手,向杨浩施礼道:“延训见过大帅……三叔……” 一转眼他又看到折子渝,不禁吓了一跳,马上变得更加规矩起来:“小姨,你……你怎么来了。” 折子渝板起俏脸道:“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马上就要及冠的年纪了,还这般不稳重,这是节帅府,不是你杨家的后花园,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说起来,这杨三郎只比折子渝小了一岁,可论起辈份来,却是他实实在在的亲姑姑,折子渝非要拿出长辈架子,老气横秋地一通训斥,杨三郎也只好苦着脸连连称是,好不容易等折子渝训斥完了,他才悄悄拉拉尔玛伊娜的衣袖,两个人飞也似地逃了。 折子渝看着那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伊娜……,这女孩儿就是尔玛伊娜?” 杨浩道:“是啊,她就是细封氏的尔玛伊娜。” 折子渝瞟了他一眼,神气有些古怪地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杨浩笑道:“亲戚越近越亲,朋友越走越近,如果大家老死不相来往,这西北诸族如何能融为一体,亲如一家呢?西北战乱不休,很难稳定,虽说有许多原因在其中作怪,可是族属众多,互有恩怨,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我致力于诸族融合,自然要率先垂范,这夏州城,如今不止是拓拔氏的头人贵族们在此建有府邸,其余七氏,乃到我节帅府的重要官员,大多在此建有府邸,他们的家眷常常驻居于此,彼此间多了往来,关系也就亲密起来。当然,我这府邸对他们也是不设防的,大家多走动走动,不是什么坏事。” 折子渝唔了一声,又睨了杨浩一眼,淡淡说道:“我听说,细封氏五了舒大人,一直想把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嫁给你,你若肯点点头,尔玛伊娜早就成了你的五夫人,..以她的身份,你若娶了她,对巩固你的权力可是有莫大助益的,怎么……看这样子,她和延训似乎……” 杨浩淡淡笑道:“联姻,有利有弊,在我看来,弊大于利,我一直在努力促进西域诸族融合,消弥彼此间的仇恨,也鼓励各族百姓间的通婚联姻,但那种联姻和我这种联姻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这样的联姻毫无意义,文成公主之和亲,带去了营造、工技、农耕、医术,还有植桑养蚕之法;金成公主之和亲,把整个河曲九套都送给了吐蕃,可曾因此得以化解他们的敌意?我若想依赖联姻来取得他们的支持,其实也就意味着,我根本无法控制他们,你说是么?99lib?” 折子渝负起手来,莞尔笑道:“纵不谈利益,尔惠伊娜也确实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啊。” 杨浩若有深意地道:“那又怎样?她的姐姐玛布伊尔的美貌并不逊色于尔玛伊娜,李光睿夺人所爱,强娶玛布伊尔的下场你是知道的,我若想要一个女子,也得她心甘情愿跟我才成……” “心甘情愿么?” 折子渝的目光凝视着尔玛伊娜远去的背影,悠悠地道:“如果你肯对她用心的话,焉知她不会为你心甘情愿呢?” 杨浩心中怦然一动,似乎若有所觉,可他的目光在折子渝脸上转了几转,却未发觉丝毫异样。 “难道……她只是无心之语,是我多疑了?” 杨浩暗自揣测着,..正欲再出言相试,前方路上闪出了唐焰焰的身影:“官人可算回来了,折元帅已在中堂等你好久了。” 杨浩抬头一看,就见唐焰焰俏生生地站在前面,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杨浩忙咳嗽一声,对折子渝道:“好,咱们到厅上说话。” 折子渝看着前方的唐焰焰,也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对杨浩道:“家兄找大人,是有军政要事商量,子渝却不便在场的。” 杨浩奇道:“此话怎讲?” 折子渝瞟了他一眼道:“听说大人的‘飞羽’甚是了得,西北地面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的耳目,怎么对我府州的事情竟然毫不知情么? 我侄儿折惟正年初成亲之后,已正式开始帮我大哥参谋军政。折家的‘随风’,我现业已交给他了,如今我是无事一身轻,论起身份来,只是折家的二小姐而已,这些军政要事,我是不便再参与的了。” 原来,折御勋的长子折惟正在今年年初已经成亲,同时娶了一房妻子一房妾室。妻子曹氏,年方十七岁。妾室李氏,年方十三岁。 男儿成立家庭,也就意味着彻底步入成年人的行列,所以折惟正已正式开始参与府州的军政大事。折御勋正当壮年,这么着急开始扶植儿子料理军机大事,其实也是受了杨崇训后继无人之事的影响,未雨绸缪,开始提前培养接班人了。 这件事杨浩是知道的,折惟正成亲的时候,他这个做叔叔的不但去喝了喜酒,还馈赠了一份厚礼。不过折子渝交出“随风”,彻底退出折家的权力核心这件事,他的确一点也不知情。他的情报组织是掌握在唐焰焰手里的,而唐焰焰……,明显是把涉及她昔日情敌的情报都过滤掉了,根本没有让他过目。 杨浩回头瞪了唐焰焰一眼,便又改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先陪你到花厅去吧。” 折子渝微微一笑,睨了他一眼道:“怎么,你还怕她唐大小姐会吃了我么?”说着提高了嗓门,说道:“大人有事尽管去忙,我和焰夫人许久未见,正好促膝长谈,叙一叙旧。” 唐焰焰同样笑得风情万种,乜着折子渝,一语双关地道:“好啊,焰焰许久未见子渝姑娘,心中也想念的很呢。官人尽管去忙,妾身会好好款待子渝姑娘,一尽地主之谊的。” 两个美丽的女人巧笑嫣然,仪态万千,看起来就像……一对斗屏的孔雀。 第十五章 交心(上) 杨浩一路赶往中堂,想起唐焰焰和折子渝之间的恩恩怨怨,总是放心不下,这两人唇枪舌箭一番倒也罢了,怕就怕焰焰性如烈火,两人若是把那花厅做了全武行,那这节帅府可就真热闹了。行至中堂廊下,恰见小源丫头姗姗而来,杨浩连忙招手把她唤过,嘱咐道:“小源,府中来了女客,现在花厅。你让二娘去款待一下。” 小源答应一声折返身去,杨浩这才稍整衣衫,举步入厅。 中堂是他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轩敞而豪绰。本来,这里也是李光睿当初会见重要客人的所在,所以整个中堂原本是按照游牧民族毡帐的布置习惯进行摆设,纯羊皮的坐褥、狼皮的靠垫、胡凳锦墩、长条的几案,壁上还挂着兽骨的装饰品。 杨浩入主夏州后对此已进行了彻底改变,无论是室内装饰,还是桌椅陈设,俱都代之以符合中原文化品味和官场身份地位的东西,绣屏字画,卷耳方桌,花梨木的座椅,布置精美而雅致,富丽而堂皇。 亲眼见过杨浩中堂的气派之后,许多受他接见过的僚属官员都起而效之,回去后按照这种汉家风格对自己的府邸进行了重新装饰。 在西北游牧地区,崇尚中原文化是有相当深厚的基础的,在原本的历史上,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建立西夏王国与大宋抗衡的时候,就曾为了“去中国化”而大费脑筋,为了完全保持党项羌人的风俗习惯,与汉人区别开来,他软硬兼施,费尽了手段,仅是为了让族人把发型一律改成那种中间秃秃,四周留发的羌式发型,就下达了类似于“留头不留发”的强硬指令,这才把西域百姓向往和融入中原文化的势头缓了一缓。 如今杨浩就是夏州之主,统御着党项八氏,与吐蕃、回纥的一些部落也过从甚密,以他的地位,他既有心推行中原文化,再加上手下的文教之臣俱是来自中原汉土的博学之士,对这种汉化势头自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本来就向往中原文化的部落贵族们对汉化更是趋之若鹜,由上而及下,他正在不动声色地消弥着各个民族之间的差距和区别。 杨浩走进中堂,一眼就看到娃娃正坐在主位上与折御勋谈笑风生,不由得暗暗叫苦。他这才想起来,娃儿如今可是徐铉的副手,专司文教和外事差使。 娃娃博学多才,当初在汴梁的时候,结交往来的就俱是鸿儒名士,那时还得了一个“清吟小筑主人”的雅号,诗词文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以她的才学,从事文教和外事工作正是得其所哉,如今已成为徐铉的得力助手。自己不在府中时,出面款待折御勋,本就是她份内之事。她既然在这里,花厅那边,真不知道那两只母老虎会不会闹出事来,可是这时再想回头已经晚了,杨浩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展颜笑道:“大哥,你来了。” 中堂里不止坐着吴娃儿和折御勋,丁承宗和范思棋也在一旁陪坐谈笑,四人正在说着甚么,一见杨浩进来,立即起身相迎,杨浩忙道:“坐坐,都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你们在聊些什么呀,兴致这么高。” 折御勋就势落座,笑道:“弟妹正在向我讲起大兴文教的好处,老三呐,你确比老哥我有眼光呐,真没想到,一个重文教、译印书籍,会有这么大的好处。” “哦?” 杨浩在主位上坐下,瞟了娃儿一眼。娃儿笑着解释道:“妾正在向折帅解说我芦州印书馆的事呢,我们不止印了佛经和儒教经曲,而且还印制了农书、牧书、法经、武略等等发付各处,影响颇大,如今正打算定期印制小报,折帅对此很是好奇呢。” 杨浩释然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呵呵,其实这小报只是邸报、边报的模仿,邸报记载的多是军国大事,边报记载的多是沿边地区的军政动态,这些传报一向只能由官员权贵们来阅读,不过唐朝最兴盛的时候,曾经出过一种杂报,上边公私事宜一应俱全,亦有民间佚闻、朝野逸事,印制之后叫卖于市。 而今,我就打算仿照‘开元杂报’,将我辖地内各种动态、新闻定期编辑成报,发行于各城阜与部落贵人们中间,这只是个开始,受限于西北地区如今的城市规模和文化传播条件,不会做的很大,不过有胜于无,这个东西对我在西北各部贵族头人们之间传达声音、统一论调,推行汉学,都是有相当助益的。” 折御勋摇头叹道:“你说的只是眼跟前可见的利益,我真正钦佩你的,是你大行文教所产生的长远影响啊。只是一个译经印经,尊崇佛教,你就把西域的活佛们全都拉到你身边去了,有了这些活佛寺主们相助,你上令下达,推行治理,无往而不利啊。 还有这大行文教,唉!不是做不到,只是想不到啊,我和李光睿之间打打杀杀,和吐蕃、回纥之间打打杀杀,唯一看重的就是农耕,唯一舍得花钱的地方就是军队,谁肯花钱印些书籍典章,把那些文诌诌的士子文人当回事的,可是你杨浩却是独立特行。” 折御勋艳羡道:“更想不到的是,这样做竟99lib.然有这么大的效果,不但有许多在中原不得志的文士才子们望风而来,西域许多士林名儒也都投到了你的门下。沙洲(敦煌)的路无痕,其家族在沙洲有很大的势力,而他本人,不仅是一位博学鸿儒,更兼精通天文、地理、西域民情,他在沙洲开堂讲学,授业弟子已有七百多人。 七百多人呐,贫苦人家哪里读得起书?他这些弟子,大多都有一定的家世背景,能得到他的支持,那就是得到七八百个在西域家境殷实,有一定地位的门户的支持啊,嘿!想当初我曾派任卿书携重金往沙洲,欲礼聘他来我府州做事,他却不屑一顾,如今竟因你兴文教而欣然投效。” 杨浩微笑道:“路老一生致力学问,官途财运,自然是不放在他的眼中的。” 丁承宗笑道:“不止折帅没有想到,就是我,当初也没有想到兴文教会得到西北士族这样的鼎力支持。呵呵,还有太尉发明的那个活字印刷术,远胜于雕版印刷,对大力推行文教,实有莫大的助益。可笑的是,有人把这门技术传入中原后,一些士林名流却颇为不屑呢。” 杨浩晒然一笑,说道:“那些所谓名流,夸夸其谈,弃实务虚,哪是真正重视文教的人。那些士林名流认为,雕版印刷刻工精美,那字都是请名士誊抄刻模的,字字都是精妙的书法,一卷书印出来,就是一部精品。而活字印刷,字体千篇一律,粗制滥造,实是亵渎了学问。 呵呵,可笑,这些士林名流,简直是买椟还珠,忘却了书本存在的根本意义,反倒是在边荒地区,能有本书读,对读书人来说这是极为不易的事了,反而没人在乎这些东西,像路无痕那样的西域大儒,一代代历尽艰辛,在最困难的环境中口口相传地向后人传递着汉学精髓,才明白活版印刷大大降低了印书成本,对普及书本,传播学问具有多么重大的作用,你看着吧,活字印刷,早晚取代雕版印刷,在中原也形成主流。”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一下,又轻轻叹道:“自大唐势衰,吐蕃占据河西走廊之后,回纥、拓拔氏次第统御这里,隔绝了西域数百万汉人与中原的往来,然而,那里依旧是文教不绝,许多学问精深的儒家弟子在那狼烟四起、处处杀伐,唯尚武力的地方,努力地传播着中原汉学,历两百年而薪火不绝,实是难能可贵啊。” “大哥,路无痕这等西域大儒竞相来投,原本也不在我的算计之内。我之所以重文教,是因为纵然乱世,也离不了文。治国平天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专文而弃武,则趋于柔弱,任人欺凌。专武而弃文,纵然倚仗强横的武力逞威于一时,结果仍是能立而不能治,战乱连绵不休。 纵然开拓期间武力显得更为重要,通盘运筹、策划全局的人也必然应该是站在一个脱离于武力的更高点,而不是为战而战的人。武功是术,文治是道,唯有以道御术,文武并用,宏图大业方有可期。这才是我重视文教的根本原因,至于西域士林名流竞相归附,倒是意外之喜,事先连我也没有想到。” 折御勋默默点头,索然一笑,轻轻地道:“这就是我和仲闻不如你的地方了。正因为你看的比我们远,才能赤手空拳打下这片天地,而我们,纵然继承了祖宗基业,可是……漫说开拓,就是守成,嘿!也嫌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丁承宗和吴娃儿对视了一眼,吴娃儿姗姗起身,嫣然道:“折帅,奴家去吩咐一声,备几味精致的酒菜,折帅和我家老爷许久未见,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才好。” 丁承宗也微笑说道:“我手头也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折帅与我家太尉且品茶宽座,承宗去处理了手上的几件事务,待酒宴齐备,再来奉陪几杯,呵呵,告辞。” 二人寻个由头,各自告辞,厅中顿时只剩下杨浩和折御勋两人,杨浩这才一敛笑容,倾身说道:“大哥此番来,似乎心事重重,莫非府州那边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折御勋有苦难言,欲言有止。 他的确遇上了为难之事,可这事儿却是和杨浩无法启齿的。自铲除死对头李光睿,府州外无战事,着实安泰了一阵,也有了些兴旺的意思,可是这种因为和平而换来的发展契机,却远不及同样处于和平之中,却大力革新的杨浩。 杨浩兴工商,重文教,扶农牧,给各行各业制造了大量的盈利机会。商人逐利,这就使得各种社会资源必然向他的辖地流动,相应的,近在咫尺的府州竞争力不足,便成了资源流出方。府州只有一州数县之地,无论是农耕还是蓄牧的底子都很薄,商业赋税是他的一块重要收入,然而杨浩得了麟州,使得他这一块收入也锐减。 因为商人往来,许多品种的税赋,在一个统治者的辖地内只可能缴一次,而不会每至一城都重复缴纳,这样一来,麟州成了杨浩的辖区,西域来的商人在夏州缴了税,就会选择麟州做为北上契丹或南下宋国的出入口,而不必跑到府州去再缴一次税,从契丹和中原的客商自然也是如此选择。 商人获得了利益,繁荣了他们经营、流通区域内的地方经济,然而政权独立的府州却因此在经济上遭受了重创,这是谁事先也没有预料到的。折御勋能对杨浩怎么说?杨浩没有使用任何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更无心对府州进行挟制,只不过当一大片区域成为一个政治、经济共同体的时候,被包围其中的某片自治区域,必然是这样一种结局,而当时的这些地方统治者们,谁有这种经济学家的预见能力呢? 折御勋总不能告诉杨浩他不得不取消各项与杨浩辖区的重叠赋税以加强自身竞争力,杨浩因此得与他共享赋税的支配权利吧。就算他们是亲兄弟,两个独立的政权之间,也不可能有这样荒唐的利益分配方案。 折御勋反复思量,自己的这些苦处实在无法说与杨浩知道,纵然说了,杨浩也不可能拿出解决办法,他只好摇了摇头,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老三,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积蓄实力,你如今已成为整个西北无论是地盘还是武力都最强大的一方诸候……” 他微微蹙起眉头,说道:“可是……,你这两年来练兵从不松懈,先是把得自银州、夏州的军队,重新编制之后调往芦州训练,继而不断扩充军队,训练出来的士卒也都调到夏州这边来,近来……银州、麟州、芦州几个地方的驻军也在减少,大批的藏书网军队调往夏州…… 老三,为兄不是想干预你的事情,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忘了,在我们东面,还有一个赵官家。你这两年养精蓄锐,赵官家这两年也没闲着。朝中,利用两年的时间,他提拔了大批新晋官员,文臣以张洎为首,武将以罗克敌为首,这些新晋文臣、少壮武将,虽然一时还不能完全取代曹彬、潘美这些前朝老臣,然而,至少已经具备了与之分庭抗礼的能力。有这些他亲手提拔起来的文臣武将支持,赵官家已完全控制了朝政,根本不必担心受到老臣们的掣肘,更不必担心皇位不稳。 对外,他彻底荡平了江南的叛乱,加强了对闽南、江南、荆湖的控制,蜀地叛乱义军也接连吃了几个败仗,十余万义军现已退往与吐蕃交界的山区蜇伏,他如今已经具备了对外大举用兵的条件。老三,赵光义雄心勃勃,一直想着超越他的兄长,建立一世奇功。如今他既腾出手来,依我之见,他不是要往北,就是要往西,在没有摸清他的动向之前,你把大批军队调往夏州,临宋一面的防线立显空虚,万一宋国寻个由头突然来攻,岂不是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杨浩微笑道:“这一点,大哥不必担心,你在宋国那边遍布眼线,同样的,小弟在那边也是耳目众多,他要调动大军,怎么可能一点声息不透?只要提前得到消息,还怕来不及准备么?” 折御勋犹疑不定地道:“可是,你向夏州大量集结军队又是意欲何为?” 杨浩起身走到墙边,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富贵牡丹图,杨浩伸手在墙边扯起一根细绳一拉,整幅画面刷地一下卷了起来,露出下面一张巨幅地图。 “大哥,你看,由此往西,凉州、甘州、肃州、瓜州,玉门关,直至天山,还有多么庞大的土地?由此往南,庆州、原州、渭州,过六盘山,经巩州、熙州、兰州、湟州、青海湖,昆仓山……,又是多么庞大的土地?向西,吐蕃、回纥、和李光睿的残余势力参差其间,犬牙交错,向南,大片领土此时更在吐??蕃人统治之下。” “大哥,如果我不能把这些地方一一征服,那么来日当宋国大军真的来袭的时候,除非我们投靠契丹,否则真有实力自保吗?吐蕃亡国已一百多年,可是吐蕃王系还传下四脉子孙,他们控制的领土比我们还大,只要他们从王室子孙中推举出一位赞普,重新建立政权,一团散沙就会形成一只铁拳,我们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那时又该怎么办?” 杨浩回转身来,亢声说道:“天山,是我们的!昆仓山,是我们的!我兴工商、强农牧,重文教、练兵马,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就是想把这些地方都拿下来。那些吐蕃部族如果愿意归顺我,我会一视同仁,让他们过上安泰富足的生活。如果他们不愿意……” 杨浩冷冷一笑:“如果他们不愿意,我就在那儿重建北庭都护府、安西都护府!若是不然,我怎对得起赵官家钦封我的这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之职?” 第十六章 交心(下) 折御勋知道杨浩向夏州集结军队,是有西进意图的,但是在他预料之中,杨浩西进,应该是想把河西走廊完全控制在手中,让这条财源滚滚的西域古道重新兴旺起来,却未料到他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折御勋愕然看着那张地图,越看越是吃惊,这些地方若真的被杨浩争取到手中,他的辖地之广几乎已不下于整个中原,到那时……,然而……这可能么? 折御勋讷讷问道:“老三,这……可能么?” 杨浩道:“如果等到中原腾出手来,给予吐蕃人更多的援助和支持,就会大大增加我成功的难度;如果吐蕃这盘散沙重新凝聚起来,建立一个统一的政权,我想成功就更加困难;如果我望而怯步,根本不去尝试,那么……毫无疑问,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幸好,我所说的,现在都不会出现,我竭尽全力的与赵官家争夺时间,就是为了抢先一刻,抢得一步先机,就能处处主动,如果我此时全力以赴的话,怎么就不会成功呢?” 折御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沉声道:“就怕……,无论是契丹还是宋国,都希望西域维持现状。” 杨浩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仿佛穿破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过了许久,他才轻轻一笑,说道:“大哥,相信我,就算我不做这件事,也会有人去做。谁也不希望这里出现一个强大的、统一的政权,但是这里一定会出现那样一个政权。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西域……已经分得太久了。 至于契丹和宋国,的确不会希望出现第三个强大的竞争者,然而它们之间的竞争,注定了他们无法出兵干涉,而一旦有一方出兵干涉,另一方就会马上转变态度,变反对为扶持的。这符合它们的利益需要,大哥应该明白的。” 折御勋沉默了,他知道杨浩说的是实话,不管是契丹还是宋国,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在身边,都不可能对西域投注全力,一旦在这里陷入太深,另一方就会获得渔人之利,不管其中哪一方先按捺不住对西域动手,另一方都会很高兴看到杨浩与之结盟的。 如果杨浩果真把这些领土都拿下来,那么他完全可以称王称帝,与赵官义平起平坐了。而对他来说,那时府州何以自处?在这副庞大的藏书网版图上,小小的府州不过是沧海一粟,麟州成为杨浩的辖地之后,府州已然失去了它存在的必然意义,如果杨浩整个西域拿在手中,府州被他怀抱于内,面朝大宋,唯有处于一个更加尴尬的境地。 杨浩伸手轻轻一扯,“富贵牡丹图”缓缓滑落,将那副地图遮掩了起来。 杨浩微笑道:“大哥,我这两年练兵、富民齐头并进,就>是在和大宋抢时间,抢在它有余力对我下手之前,把自己更形壮大;抢在它有余力扶植吐蕃、让西域始终处于战乱之前,壮大自己。时不我待啊,这就是我集结军队与夏州的原因,事实上我早就开始轮番把他们调过来通过实战以适应这里的地形地貌了?现在不过是把预演变成行动罢了。” 杨浩拍了拍手,又笑道:“我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安于现状而能图长远的道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岂能做了一方草头王,就心满意足?以前,常有人拿张义潮的事来鼓励我,张义潮一代豪杰,杨浩不敢比拟,是否重返西北,我曾经犹豫再三,然而我既然回来了,那么,要么不做,要做,我就做杨浩第一,决不做张义潮第二。要做,我就要建立一个比他更庞大的王国,建立一个比他的百年王国更长远的政权。” 折御勋忽然古怪地一笑,轻轻地道:“老三,你现在已是有实无名的西北王了,如果你真能拿下这些地方,那你就是有名有实,到那时,我府州该何去何从呢?” 杨浩一怔,折御勋的语气更加萧索:“一群狼,可以抱成团儿抵御一头猛虎的威胁,然而在两头猛虎之间,哪有一只狼存在的余地?” 杨浩讶然道:“大哥不会以为……,你我情同兄弟,杨浩无论如何,也不会打府州的主意。” 折御勋淡淡地笑道:“赵匡胤曾在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向家父亲口承喏,‘折家世居云中,尔后子孙遂世为知府州事,得用其部曲,食其租入’。未过几年,中原一俟到手,还不是改变了主意?我相信你时的诚意,可是时过境迁之后,你还会是这般想法么?” 杨浩道:“赵官家欲得西域,必先取陇右,欲取陇右,必先取麟府。而我不同,我的天地在西北,若我再能得到陇右之地,则这片领土已浑然一体,何须背信弃义,谋夺大哥的府州呢?” 折御勋睨着他道:“在你腹心之地,容忍我的存在?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或会对你不利么?” 杨浩沉默有顷,方道:“夏州往西,是拓拔嵬武部的99lib.牧养之地,在我入主夏州之前,拓拔韩蝉和拓拔禾少与静宥两州过从甚密,如今他们虽迫于我强大的武力,与李光睿残部彻底断绝了往来,归顺于我,焉知来日有更大的利益可图时,会在我的腹心突然下手呢?为安全计,大哥以为,我要不要先把他们除掉?” 折御勋本来满腹怨恚,却未料到杨浩突然向他请教事情,听他一说,顿起兔死狐悲之感,脱口反驳道:“荒唐!欲成霸业,就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就因为他们曾与李光睿过从甚密,就因为他们有可能对你构成某种威胁就要来个先下手为强? 你好不容易经营出如此局面,使得党项八氏尽皆归心,何其不易?如此作为,岂非不教之诛,如果你这么做,恐怕本来对你忠心耿耿的部族,也会生起异心;今后也不会再有部族来投奔于你,你这不是自毁长城么?” 杨浩眸中微微闪过一丝笑意,说道:“大哥教训的是,那么,杨继业如何?他如今为我掌管着麟州、银州、芦州,而且他与你又是姻亲,万一他对我起了异心,三州之地,顷刻易主。这太危险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先下手为强,把他除掉呢?” 折御勋终于明白他意有所指,只是睨着他不语。 杨浩又道:“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坚持的,‘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领道、悟道、循道的人决不翻云覆雨,将周围的人玩弄与股掌之中。这道,是为人做事的根本,是大略,无道,则根基不牢,目的不明,方向不稳,术将安出?而术,不过是技巧、方法,采用什么样的方法,取决于什么样的道。 有道而乏术者,终被人所败,而有术而乏道者,必然将遭反噬。杨浩率五万疲弱不堪之民逃亡西北,是得大哥相助,才得以立足。杨浩据芦州而有今日,更离不开大哥的鼎力相助,杨浩是绝对干不出过河拆桥的事情的。” 杨浩郑重地道:“府州但在折家手中一日,杨浩绝不会对府州用兵。” 折御勋神色缓了缓,忽然苦笑道:“老三,你言重了。我……最近心情不好,说话未免有失分寸。”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知道,你的子孙、我的子孙,将来……他们之间是否也能像你我一般肝胆相照呢?” 杨浩也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有一个残暴的子孙,或许他会对府州用兵,如果你有一个颇具野心的子孙,或许他会对夏州用兵,又或者,你我的子孙皆不肖,这西北大地上,再出一位豪杰,将你我留给他们的基业都取了去,未来的事,你我管得了么?” 折御勋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忽然苦涩地一笑,说道:“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事。我们就说些我们管得了的事吧,老三,如果在你有生之年,真能一统西域,奠基定国,说句实在话,到那时,你纵不打我府州的主意,府州弹丸之地,也已没有了独立生存的可能。我现在,终于明白仲闻身受重创,苦捱求生,煞费苦心地为儿子安排出路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了。” “大哥……” 折御勋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不转晴地盯着他,沉声道:“如非得已,我是决不愿在我手中,把祖宗基业交出去的。可是你说的对,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也得为子孙后代有所打算才行。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一统西域,荣登九五,那时为兄才厚颜将府州归附,你会如何待我折家?” 杨浩苦笑道:“大哥,我真的无意于府州。再说,什么奠基立国,称王称帝的,这样遥不可及的事,谈它做甚么?” 折御勋嘿然道:“既然遥不可及,那我随便说说,你又何妨一答?” 杨浩无奈地摇头道:“好好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送大哥一个世袭罔替的折兰王,行了吧?” 折御勋一呆,失声道:“折兰王?” 杨浩笑道:“我听子渝说过,大哥本是匈奴折兰王后裔,祖上自匈奴分化出来,成为鲜卑,无魏王朝灭亡之后,与鲜卑皇裔拓拔氏一同融入党项,世居云中,始有今日,难道不是么?” 折御勋抚着他标志性的关公胡子,喃喃地道:“是啊,是啊,折兰王,折兰王,我家先祖,本是匈奴之王,纵横大漠,子孙不肖,不断衰败,不断迁徙,到如今不过一州之地,左支右撑,捉襟见肘,难道只是我折御勋不肖么?嘿嘿,要是能做个世袭罔替的折兰王,我折御勋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还有啥没有颜面的?” 折御勋自知杨浩越是发展,府州越是萎缩,偏偏这种隐性压制,是商道和士林自然的选择,他既无法指责杨浩,也不可能要求杨浩停止发展,恢复李光睿时期的封闭落后,在杨浩的不断扩张和发展中,府州必然几近于消亡,可是祖宗交下来的基业,如非得已,他是绝对不想交出去的,然而他不但要对祖宗负责,又不能不考虑子孙的出路,如此种种,纠缠心中,这才矛盾不已。 而今得了杨浩这个承喏,心中如醍醐并顶,豁然开朗,不禁心怀大畅。 赵光义的为人秉性,实在是叫人不放心,如果必须得投靠一方,他当然会选择杨浩。而宋国处置投降的国君,以原国君的身份,也不过是封个侯、伯,他折御勋就连侯、伯的爵位都不可能,顶多封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纵然不死,三代之后,家门也必然中落,杨浩一开口就是一个世袭罔替的折兰王,这后路已然无忧,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至此处,折御勋不由转哀为喜。 杨浩瞧他眯着丹凤眼,捋着大胡子,分明一副关二爷再世的模样,偏偏一脸诡笑,瞧起来奸诈无比,不禁好笑:“大哥这么大老远的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折御勋陡然清醒过来,连忙一正神色道:“自然不是,这次来,我除了提醒你向西集结军队,也须小心东边的赵官家,更主要的事情是……我的小妹子渝……” 杨浩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子渝,子渝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折御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冷哼道:“怎么了?老三呐,你小子也忒不厚道,我妹子她……她今年都二十啦!” 折御勋痛心痛首地道:“别人家的女孩子,十五岁都当娘了,可我妹子……,女人二十,形同败犬啊!” 杨浩翻了个白眼儿,心道:“至于么,二十岁,大一的小学妹罢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她哪儿像败犬了。” 折御勋却忧心忡忡地道:“二十岁了,还不许配人家,能不让人说三道四吗?长兄如父,她的终身大事,我不管谁管?本来,我是女方的家长,没有主动向人许亲的道理,可是……可是……” 折御勋忽然凤眼一瞪,正色道:“今天我拉下这张老脸,豁出去啦,你说吧,到底对我妹子有没有意思?凭我小妹的姿色,配不上你吗?” 杨浩方才指点江山的激扬派头全然不见了,他讷讷地道:“大……大哥,子渝的身份……,你知道的,我……我已经有四房妻妾了。” 折御勋挥手道:“这算甚么?你大哥我如今有九房妻妾呢。只要你不委曲了她,嫁过来之后,扶她做个平妻,冬儿是你发妻原配,咱比不了,只要不比旁人低一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杨浩满头大汗,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问题是……子渝外柔内刚,性如烈火,我看她……她与程世雄将军的娘子有些相似,不喜欢……不喜欢丈夫三妻四妾啊……” 折御勋紧锁双眉道:“我说老三,你怎么就那么蠢呢?” 杨浩呆呆地道:“啊?” 折御勋道:“十五妙龄、及笄之年时不切实际的想法,和二十岁时的老姑娘能比么?家中长辈给她说了多少门亲事,都被她拒绝了,还不是仍然惦念着你?你已经娶了四房妻妾,连娃儿都生了好几茬了,还能休妻不成,她既然仍是放不下你,就算心里有些不开心,可是只要你上门提亲,她还能拒绝不成? 她平时如何的闷闷不乐,我可是都看在眼里,我还能不了解她的心思嘛,她那几个侄儿每天被她训得三孙子似的,这无名之火哪儿来的,还不是因为你嘛。我已让她交出了折家的一切职司,这就有点待嫁的意思了。这次到夏州,又特意要她同来,她若不想见你,以她的性情,你想她肯来么?结果还不是痛痛快快地来了,都二十岁啦,成了老姑娘啦,你以为她自己心里不急?可你这榆木疙瘩,总不能要她主动以身相许吧?” 杨浩听的两眼发亮,连声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吗?对啊,她刚刚那似有所指的话……,她若不是动了嫁人的心思,怎么会来到我的府邸呢……” 杨浩一拍脑门,喜不自胜地道:“大哥说的对,我这真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子渝……子渝真的肯放开心结,愿意与我双宿双栖,白头携老了么?”杨浩心花怒放,搓了搓手,才忐忑地问道:“大哥,那……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马上向你提亲吗?” 折御勋抚着胡须沉吟道:“女孩子脸皮子嫩,你若现在提亲,倒像是她自己送上门似的,子渝一定会感到羞涩。依我之见,不如……” 他刚说到这儿,雪儿骑在小白狼的背上,抱着它的脖子,笑逐颜开地闯进了大厅,小源和杏儿慌慌张张地追了来,一见自家老爷和折大将军正在厅上,不虞无人照料雪儿,这才施礼退下。 雪儿喜孜孜地叫道:“爹爹,爹爹,二娘娘和穿黑衣的姨姨玩的游戏好有趣,我也要爹爹教我。” 杨浩俯身将?99lib?她抱了起来,在她颊上亲了一下,问道:“玩什么游戏?” 雪儿手舞足蹈地比划道:“二娘娘和黑衣服的姨姨在花厅玩游戏,她们跳来跳去,跳来跳去,你劈我一剑,我打你一拳,好玩极了,然后二娘娘扭住了黑衣服的姨姨的手,夺了她的剑,黑衣服的姨姨就羞羞了,二娘娘就说这是爹爹教给她的功夫,然后黑衣服的姨姨就像一只蝴蝶,咻地一下,飞出窗口不见了……” 折御勋抚着胡须,笑眯眯地道:“雪儿小丫头年纪不大,已经会学话了啊,呵呵呵,你的二娘娘是焰夫人吧?那穿黑衣服的姨姨是谁啊?” 杨浩瞧了折御勋一眼,突然抱着雪儿咻地一下,就飞出门口不见了。门外传出雪儿大惊小怪的叫道:“哇!爹爹咻地一下,比黑衣服的姨姨飞得还快啊……” 折御勋怔了一怔,突然也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便抢向门口,那小白狼一见主人离开,忙也追了上来,折御勋毫不客气,把它一脚踢开,便甩开大步,追着杨浩去了…… 绥州,刺史府。 李丕禄的九姨太花飞蝶的闺房中。 花飞蝶自帐中起来,顺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懒洋洋地坐到了梳妆台前,抓起玉篦轻梳秀发,可是只梳了几下,便停了手,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仍然风华正茂,胴体丰腴匀称,容貌娇美冶艳,散发着成熟妩媚的魅惑力,就是那丝袍半掩的巍巍乳峰,娇雪腻玉间一道深深的乳沟,也足以令人沉醉。 刺史府这两年又纳进了几房侍妾,她们服侍的那个男人虽然换了一个,而她九姨太却依旧是所有女人中最受宠的那个,可是,她一点也不快乐。 纤毫可鉴的上品铜镜中,那如花美人一头秀发披散肩头,脸上还带着两抹酡红,和云雨之欢后的满足与慵懒,可是她的眉宇之间却是寂寥的。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依赖美色,倚仗男人生存的女人。她一直怀疑大哥的死,与刚刚在她身上满足了兽欲,正躺在榻上的李继筠有关,可是她不敢露出一点疑色,还得尽心竭力地服侍他、取悦他,只为生存。 然而,绥州这座孤城,几乎已成了一座死城,她不知道李继筠会不会在榨尽绥州最后一点民脂民膏之后一走了之,也不知道这座城池会不会一夜之间就被杨继业或者折御勋攻陷。到那时候,她一个弱女..t>子,又将成为谁手中的玩物呢? 轻轻地盘起秀发,玉簪轻轻插到一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放下了手,让那一头青丝又复披下,黛眉笼烟,满是忧愁。 一只大手忽然按上了她的香肩,花飞蝶娇躯一颤,赶紧扮出一副娇媚的笑容,回眸娇声道:“大人……” 李继筠赤着黑熊似的胸口嘿嘿一笑,问道:“在想甚么,我看你好像很多心事?” “我……”花飞蝶欲言又止,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壮着胆子幽幽地道:“大人,妾身……是为大人担忧,为我绥州担忧,这两年,绥州既无百姓税赋,又无商贾往来,四城紧闭,犹如一座死城,街上,每天都有人饿死,还能……撑多久呢?” 李继筠被她的柔情打动了,探向她胸口的大手居然没有如以往一般粗暴地揉捏,只是轻轻地握住那一部玉峰,柔声道:“你不用担心,你是我李继筠最宠爱的女人,不管到哪儿去,我都会带着你的。” 花飞蝶神色一动,脱口道:“大人要走?” 随即自醒失言,忙道:“啊,妾身不敢胡乱动问大人公事的。” 李继筠道:“告诉你也无妨。这两年,你以为我一直缩在绥州扮乌龟么?嘿嘿!我只是在等机会。静州完了,宥州也完了,还有一部分残部逃到了瓜州、沙州,我李继筠鞭长莫及,也指挥不动他们了,凭区区一座绥州,我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与谁为敌?我在等,一直在等啊……” 李继筠神秘地一笑,说道:“现在,终于不用再等下去了。很快,我的机会就要来了。” 他眼中露出危险而得意的神色,说道:“有一个比杨浩强大百倍的大人物,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条出路,我可以循那条秘密路径,远离绥州,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去。” 他直起身,傲然道:“到了那里,会有人提供给我金钱、粮食、盔甲、兵器……,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有了粮,我就能召兵,有了钱,我就能买马。有了盔甲和兵器,我就能马上武装起一支大军,杨浩,就是两年前的我,我,现在就是两年前的杨浩。” 他狞笑着说道:“我一定会杀回夏州,亲手砍下杨浩的狗头祭奠我父在天之灵,我还要让他的妻妾做我的女人,狠狠地蹂躏她们,让他的子女做我的家奴,让杨浩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哈哈哈哈……” 他仇恨地说着,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花飞蝶的香肩,仿佛那就是杨浩的头颅,花飞蝶一直银牙紧咬,苦苦支撑,直痛得花容失色,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娇呼一声,李继筠这才清醒过来,忙放了手,又复诡谲地一笑:“而这,只是我万一失败后的退路,我如今正在筹谋一件大事,这件事如果成功,这天马上就要变了,我再也不用扮可怜虫,藏头露尾地躲在这儿,也不用像一条丧家犬般灰溜溜地逃走,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绥州城头,向杨浩挑战!” 李继筠说罢,仰天发出一阵猖狂、阴险、得意的笑容…… 第十七章 女人之间的战争 杨浩一缕风般掠进花厅,就见唐焰焰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品着香茗,旁边侍立着杏儿和小源,一见他赶到,立即娇声沥沥地唤了声老爷。杨浩却不应承,只是眉头微锁,向焰焰问道:“折姑娘呢?可是与你闹了意气?” 唐焰焰站起身,一脸无辜地表情:“官人,奴家岂会不知待客之道,又怎会无端得罪了折姑娘。折姑娘因何发怒,人家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呢。” 就这功夫,折御勋也追了进来,杨浩的目光在小源和杏儿身上转了一转,向小源问道:“小源,你和老爷说说,折姑娘为何一怒而去?” 杨家四房夫人各有本领,丫头们也都古灵精怪,且各有出身,各依一人,对自己说话恐怕会有所忌惮,虽不敢说谎,但是避重就轻那是一定难免的了,而小源是比较老实的姑娘,而且是自己在霸州丁家时就认得的人,一直服侍在冬儿身边,谅她也不会搪塞。 小源瞟了刚刚走进花厅的折御勋一眼,欠身答道:“二娘邀折姑娘入花厅就坐,又奉上今年刚刚购进的泸州新茶‘纳溪梅岭’请折姑娘品尝,接待十分热情。不过……折姑娘似乎心情不好,也不见什么笑颜,二娘与折姑娘就坐谈天,也只说些家长里短,聊着聊着,二娘又说起近两年来随老爷学武,一身技艺大为增进,折姑娘却不甚服气,二娘便与折姑娘切磋起来,结果……折姑娘落败,便一怒而去。” 这样说来,倒是折子渝气量狭窄了,折御勋字字句句听在耳中,却不相信自己妹子如此不识大体,可是如今他妹子可不是杨夫人,杨家的侍婢们哪有可能背了自己的女主人,说他妹子好话的道理,折御勋便干笑两声,打个圆场道:“老三,你看,我就说吧,舍妹近来脾气有些乖张,呵呵,倒让你们见笑了。女儿家使使小性子,发发小脾气,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没关系,没关系……” 杨浩勉强笑了笑,说道:“折姑娘外柔内刚,一旦脾气发作,这夏州城,她未必就肯再待了。恐怕……” 折御勋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不错,这丫头,若是独自离开,我还真的放心不下,我这就去找找她。” 杨浩道:“我与兄长同去吧,不管如何,这总是待客不周。” 折御勋苦笑道:“还是算了吧,小妹脾气拗起来时,就连我也……,她如今正在气头上,我去劝劝她就好。” “如此,有劳大哥了。”杨浩忙陪着折御勋步出花厅,走到廊下,略一犹豫,又道:“大哥,我没想到,会弄出这档子事来,子渝和焰焰,简直是一水一火,没有一回碰到一块儿不生出些事端来的,咳!咱们……方才所议?” 折御勋一口应承道:“自然还是算数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折氏家主,再说她的心意我不知道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他探头看看,见无人追来,又向杨浩挤挤眼睛,说道:“不过……,小妹还很少有在人前失据的时候,如今她也不知怎地,发了这股无名火,恐怕……也只有才能真正化解她心中的怨尤。” 杨浩郑重地道:“漫说小弟深爱子渝,就凭她为我付出良多,小弟心中怎不感念?子渝不是个不识大体的姑娘,偶尔性情发作,女人嘛,谁不这样,我知道怎么做的。” “那就好,那就好。”折御勋拱了拱手,急急走出门去,雪儿眨眨眼睛问道:“爹爹,黑衣服的姨姨生气了么?” 杨浩沉着脸转身就往花厅走,雪儿咯咯地笑起来:“雪儿捉迷藏的时候,不管被小白抓到,还是被小源她们抓到,从来都不生气的,雪儿是不是比黑衣服的姨姨要乖?” 杨浩在她嫩颊上拧了一把,苦笑道:“乖,当然乖,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回到客厅,只见唐焰焰已坐回椅上,端起了那杯茶,见他进来,只是美目微扬,瞟了他一眼,便又赶紧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微微露出心虚的模样。 杨浩哼了一声,在厅中踱了几步,盯着小源道:“我不是叫你请三娘来待客么?怎么你独自在此?” 小源忙道:“奴婢已把话传到,三娘正处理几桩紧急的公务,说是马上便到。” 唐焰焰放下茶杯,板起俏脸道:“官人,焰焰不懂得待客之道么?还要叫娃儿来应承客人?” 杨浩瞪她一眼,怒道:“懂,怎么不懂,若是不懂,怎么就把人气跑了?” 唐焰焰站起身来,怒道:“我可不曾对她说过半句言重的话,她要发火,我有什么办法,你刚才也听到了,小源可不会撒谎,你就会怪我……” 杨浩怒道:“那也没有一见面便切磋武艺的道理,你们两个剑来剑去,在这花厅之中,成何体梳……” 唐焰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抢白道:“人家可没动刀动静。”她举起双手,翠袖垂下,露出一双皓腕柔荑,沾沾自喜地道:“官人,她动了剑,我可是空手喔……” “你!” 唐焰焰马上又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泪巴喳地看着他,微微缩着脖子,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杨浩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又道:“那我问你,你几时随我学过功夫来着?怎么就说打败她的武功是跟我学的了?这不是……她岂不是……” 唐焰焰破啼为笑,羞嗔而迅速地瞟他一眼,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嗫嚅道:“本来就是跟你学的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明知故问,要不是官人三不五时的便来‘教’……人家功夫,人家哪儿能打得过她。” 杏儿和小源不知就里,杨浩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脸上不由一热,拿这没皮没脸的丫头可真是没辙了,他跺了跺脚,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怒容,瞪眼道:“不许打马虎眼。那个……咳,那个只是内功,你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是从哪儿学来的?” 唐焰焰抬起头,眨眨眼,一脸天真、理直气壮地道:“自悟的呀……” 杨浩怪叫一声道:“你?你能自悟武学?” 唐焰焰赶紧换了一副讨好的模样道:“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是我和马燚、竹韵,以扶摇子前辈的先天太极拳法,纯阳子真人的天遁剑法、静音道长的狐尾鞭法,再加上竹韵所习的极其庞杂的武功招法,倾心研究予以揉和,由马燚创出来的一套功法,施展起来,既优雅又犀利,我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天山折梅手’。” “天山折梅手!?” “是啊,你不是总说,天山、昆仑山,都是我汉家故土,早晚要从你手中收回来嘛,我们起这么个名字,先为官人讨个吉利的彩头啊。这折梅手共包括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招。” 杨浩有点懵了,喃喃地道:“天山折梅手?天山折梅手!” 唐焰焰道:“我受官人差遣,负责飞羽秘谍嘛,有许多刺探、潜伏的任务,需要深入敌群,不能携带兵刃,我们创出这套武功来,择其精要,传予咱们的秘谍,才好为官人做事呀。” 唐焰焰说着更加委曲起来,走到杨浩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抵在自己酥胸上,娇躯扭起麻花,开始撒起娇来:“人家一个妇道人家,这么费心竭力的,还不是为了官人你?如今不过是和折姑娘起了点小磨擦,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人家才是你的女人啊,你怎么里外不分啊?是不是天下间的男人,都喜欢胳膊肘往外拐,偏袒别的人女人,已经娶过门儿的女人,就成了落翅的凤凰,再也不受待见了……” 唐焰焰说着,已是眩然泪下。她本来就是极美的一个女子,眉眼五官更是精致到极点,毫无半点暇疵,自与小周后学了那双修功法,与杨浩效鱼水之欢之后,那种蕴于其内的媚态被开发出来,与她娇美动人的模样更是相得益彰,这一含泪,我见犹怜,不知不觉便露出了几分媚功。 杨浩大感吃不消,有些头痛地扶住了额头,小源和杏儿瞧了不禁感到好笑,却又不敢当着杨浩的面真的笑出来,只得紧紧咬住了嘴唇,把一张俏脸憋的通红。 杨浩无奈地叹道:“你……,唉!焰焰啊,你们之间曾经的些许恩怨,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总之……,这一次我不说什么了,但是决不允许再有下次。你呀,你那小聪明,可不要放在这种地方,明白么?” 唐焰焰马上换了一副模样,甜甜地笑,用力地点头:“嗯,奴家明白。应该大智若愚么,对不对啊官人,你看我傻不傻,呵呵呵……” 杨浩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在她丰臀上就是一巴掌,“啪”地一声响,唐焰焰哎哟一声,便捂住了翘臀,一双大眼瞟着杨浩,却有了几分水汪汪的味道。 杨浩把雪儿往她怀里一递,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小源,为老爷执行家法,今天中午不许二娘吃饭。” 小源瞟了唐焰焰一眼,赶紧应道:“喔……,是。” 唐焰焰追在后面,藏书网娇声道:“官人不要生气啦,人家今晚为官人炖参茸熊掌汤谢罪,好不好啊?参茸熊掌汤补气血、健脾胃、壮阳、益精髓,主治头晕眼花、少气乏力、食欲不振、心悸失眠……” 远 8fdc." >远的,传来杨浩一声闷哼,唐焰焰捂住唇,吃地偷笑了一声,眉眼间满是得意。 怀中的雪儿大叫道:“二娘笑得好奸诈!和我家小白一样奸诈。”小白狼听见小主人叫它的名字,忙凑到了跟前。 “去你的,臭丫头,没大没小。”唐焰焰在雪儿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雪儿又大叫道:“哎哟,爹爹打二娘,二娘就打雪儿,我要告诉我娘。” 唐焰焰瞪她道:“敢去?敢去下回二娘不偷偷喂你糖吃了。”雪儿听了就扁起了小嘴。 唐焰焰道:“雪儿啊,二娘教你个乖,自己一家人呢,千万不要斗来斗去的,纵然别人小有不是,也要多多包容。要不然,你一时小小得意,却早晚搞到家人失和,家道中落,害人又害己。但凡大户人家,最忌讳的就是自家人之间勾心斗角,你二娘的娘家,已经够大了,可是咱杨家,将来更要大上许多,咱们家的孩子,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不过呢……,她折子渝可还不是咱杨家的人,你看她傲的那副模样,又有一个有势力的娘家撑腰,哼!还没门儿呢,就拽成那副模样,不削削她的锐气,真等她进了门,咱们这些女人还有容身之地么?” 雪儿道:“二娘是说黑衣姨姨吗?黑衣姨姨很好啊,一直笑眯眯的,还给雪儿糖和奶酪吃呢。” 唐焰焰白了她一眼道:“那是对你,可不是对别人,笨丫头,几块糖和奶酪就把你收买了,亏了二娘对你那么好……” 娃儿端坐案后,悬笔疾书,一行行端正娟秀的小楷字题写于卷宗之上,杏儿站在一旁,把发生在花厅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向她学说了一遍,娃儿笔端一停,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地凝神想了片刻,莞尔一笑道:“折御勋此番登门,莫非是按捺不住,给子渝姑娘提亲来了?也是啊,子渝姑娘如..今都双十年华了,就是她自己,也该着起急来了。子渝姑娘真若嫁进门,就是一家人了,那时再若与她争锋,必惹老爷憎厌,所以二娘抢在头里,先给她一个下马威。” 说到这儿,她笔尖一顿,轻轻地画上了一个圆润的句号。这是杨浩传授开来的分句符号,为防语意不明,容易产生分岐,节府乃至辖下各职司的公文都要注以标点符号,就连芦州印刷的各种经书、农书、医书、兵书,都莫不如此。 娃儿轻轻摇着手腕,摇头叹道:“二娘只是想削削她的锐气,免得她入了我杨家的门,目中无人,谁也不放在眼里,凭她的身份和娘家的势力,天长日久,影响渐深,咱们谁能与之相争?然而子渝姑娘身份尊贵,心比天高,天下的男子没有几个被她看得上眼的,可她一颗芳心偏就紧紧系在了我家老爷身上。 只是咱家老爷关心则情怯,总是畏葸不前,反把人家耽搁到了今日,最后还要折帅厚颜主动上门提亲,以子渝姑娘的冰雪聪明,焉能不知兄长用意?恐怕她早已是一肚子委曲,这个时候,旁人随意笑上一声,耳语一句,恐怕都要被她以为是在讥笑她,二娘偏又……” 娃儿苦笑一声道:“子渝姑娘轻易不怒,一旦动了真怒,恐怕又要凭生许多波澜。老爷想要一偿夙愿,与这怨偶共结连离,又要费上许多周折。二娘只想挫挫她的锐气,可她难道不晓得,男人是参天树,女人是菟丝花?子渝姑娘也是如此,她们聪明绝顶,偏偏就不明白……斗什么气,争什么争,难道不知道,老爷心中最在意谁,谁才是胜利者么……” 折子渝伏在马背上,挥鞭如雨。 骏马扬开四蹄,疾策如飞,马鬃迎风飞舞。 火辣辣的脸庞被风吹着,那种屈辱羞臊的感觉渐渐淡了些,可是委曲的泪水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一次,大哥执意要带上她同赴夏州,她就隐隐明白了兄长的用意。年已二十,孑然一身,折家许多比她小上五六岁的女子都已成亲生子,而她仍是形单影孤,独自一人,就算平时没有家中长辈没完没了的唠叼,没有那些奶着孩子的堂姐妹甚至侄女、甥女们一见了她就小心翼翼生怕她触景伤情的眼神,那种难言的寂寥、孤单,也早磨消了她的傲气。 她来了,用一种矜持、隐晦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如果那个该死的胆小鬼肯向她求亲,她也不想再为了一些既成的事实,与他计较那些毫无意义的恩怨。可是……可是唐焰焰欺人太甚! 折子渝抬起衣袖,又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 唐焰焰其实也没做甚么,只是太“热情”了一点,款待接迎,尽显女主人的风范,气度雍容地往主位上一座,大模大样地吩咐下人藏书网取出刚自泸州购进的“纳溪梅岭”请她品尝,再说说一家人如何的和睦,花厅中这边几扇屏风是她选购的,那边墙上挂的字画,是她淘弄的…… 可怜子渝此时的心态是何等敏感,往客位上一坐,听说唐焰焰所说的一切,只觉得她无一处不在卖弄、嘲讽,炫耀。她的从容和风度都不见了,只觉得尴尬、难堪。如果……如果不是她唐焰焰横刀夺爱,今天坐在那里的本该是她,她才应该是杨浩的夫人,她的女儿也该有雪儿这等年纪、这等可爱了,而如今,她却只能陪着笑脸,忍受着唐焰焰的羞辱。 继而,那唐焰焰又状似无心地谈起她随杨浩修习武功,当年在府州时武艺不及她十之二三,而今一定能比她高明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无法忍受唐焰焰后来居上,处处压她一头的模样,一想起杨浩扶着唐焰焰的纤腰皓腕,手把手地教她武艺,更是妒火中烧,她本想至少扳回一局,于是主动提出比试一番。可谁知……,她用上了剑,而唐焰焰居然是空手,空手夺剑!把她打得一败涂地! “你亲手教你娘子的武功,让我丢尽了脸面,这一辈子都要贻人笑柄,我就算孤老一生,也不嫁你这混蛋了!绝不!” 傲娇的子渝行至三岔路口,吸了吸鼻子,泪眼迷离地往东去府州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夏州,她丢尽了脸面。而折家,她就有脸回去么? 一时间,天地之大,似乎已无她容身之处了。忽然,她一拨马头,狠狠一鞭,策马向南驰去…… 第十八章 羯鼓声催入西凉 折子渝这一去,竟是下落不明。杨浩也慌了,与折御勋分头找了几日,一切可能的地方都查找过了,始终不见她的踪迹。折御勋懊恼不已,不由怒道:“不省心呐,真是不省心呐,都是我从小把她惯坏了,居然连‘随风’都找不到她的下落,一个女孩儿家,又能到哪里去?” 杨浩这时也清醒过来,想起与折子渝相识以来种种,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子,尤其是地位尊崇,所以薄皮好面,受不得羞臊,这一番虽只是比武较技输与焰焰,事情本身并没甚么了不起,却是她心怀忐忑地意欲应长兄之命嫁入杨家前,与自己夫人之间的一场较量,内中微妙的含意却不是那么简单了,恐怕她不堪羞辱,一时半晌不会回家。 想到这里,杨浩便对折御勋道:“兄弟正欲西进,大哥不可久离府州,还请尽快回去坐镇,以你我二人之力,就算马不停蹄日夜寻找,能搜寻几块地方?何况这事又不便张榜,行文天下的。子渝刚刚交出‘随风’没有多久,‘随风’在各地的潜桩眼线,她一清二楚,如果她存心不让人见,‘随风’怎么可能找得到她?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吧,我让‘飞羽’暗中搜寻。” 他略一思忖,又道:“兄长返回府州后切勿声张,全当不曾发生这回事儿,反正子渝经常离开府邸,不会引人疑心。要不然,闹得尽人皆知,就算子渝想回去,也是羞刀难入鞘了。” 折御勋别无他法,仔细想想也是道理,便依了杨浩嘱咐,返回府州去了。送走折御勋,杨浩回到府中,往花厅一坐,沉着脸道:“叫二娘来。” 厅中几个丫环一见老爷脸色,连忙去唤人来。焰焰掌握着飞羽,早已知道事态发展,眼见连折家的人都找不到折子渝下落,情知这一次事情真的闹大了,这几日也着实有些忐忑。 当初她被折子渝欺侮的狠了,若是她的性子像子渝一般高傲,早就气得呕血,如今虽时过境迁,可是想起旧怨,难免仍有些芥蒂。她是明知折子渝是一定会嫁进杨家与她做姐妹的,那日故意撩拨她,激她发怒,既有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意思,也有些炫耀杨浩对她疼爱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想在旧情敌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却不想以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受些委曲大吵大闹一番也就够了,她以己度人,以为刺激一下折子渝出口恶气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却不想一样米养百样人,折子渝与她性情截然不同,而且不知怎地,年纪长了几岁,脾气倒似比头几年更加刚烈,这一番出走竟连折家都找不到她的下落了。 唐焰焰怯怯地进了花厅,丫环们早知趣地退了出去。杨浩面沉似水地道:“折姑娘迄今下落不明。” 唐焰焰嗫嚅地道:“妾身……妾身已经知道了。” 杨浩道:“种放带着最后一批训练的新军马上就到夏州,八万大军,总不能在这儿控耗米粮,等他一到,我就要率军西征了。寻找折姑娘的事情,我交给你了。” 唐焰焰窥他脸色,晓得这番是动了真怒,不敢再向他撒娇,低低地应了声是。 杨浩沉着脸,起身便往外走,唐焰焰一阵心慌,忙道:“官人。” 杨浩站住了脚,却没有回头,唐焰焰捻着衣角,低低地道:“我……我原也没想会闹到这个份上,我只想小小出口恶气罢了,官人,焰焰……知错了……” “哦?”杨浩缓缓转过身来:“错在哪儿?” “我……” 杨浩叹了口气,疲倦地道:“焰焰,你对我付出良多,我心中岂能不知?可是对子渝,我亏欠她的还少么?你也知道她个性高傲,受不得羞辱,你这么做……,唉,为夫整日忙于公事,已经很累了。回到家,只希望能轻松一些,你们都是极聪明的女子,我实在不想说的太多……” 唐焰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这几天落寞的表情和刚才隐含警告的话,忍不住眩然泪下。 她越想越伤心,伏在案上正嘤嘤啼哭,肩头忽然被人轻拍了两下,连忙拭泪抬头一瞧,竟是即将临盆的冬儿。焰焰连忙起身扶她坐下,抽噎道:“姐姐怎么来了?” 冬儿在她身边坐下,柔声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这没心没肺的妹子,说起来,折姑娘与官人相识最早,两人之间却最是坎坷。这么多年下来,折姑娘为官人付出许多,迄今始终不嫁,心中那份情意你还不明了么?她早晚是一定要入咱杨家的门的,姐妹间和睦相处不好么,给她一个下马威,出一口恶气,就那么重要?” “焰焰,尽力把她找?回来吧,就算亲口道个歉,也不是丢人的事,你真想争,就争谁在官人心中的份量最重。如何让官人看重你,难道是凭姐妹间明争暗斗么?官人是个精明人,只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公事上罢了,家里边,只要无伤大雅,他都故作懵懂,可真要有什么算计,是瞒不过他的。就说这一回,虽说折姑娘一身武艺,为人又机警,可这西北地方比不得中原,万一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就是官人心中一辈子的病了……” 唐焰焰懊悔不已,喃喃地道:“我……我知道了。我一定尽全力找她回来。姐姐,还是姐姐对我最好。” 冬儿道:“有你们几个帮衬着官人,我如今只在后宅安心养胎,哪晓得这些事情,这是娃儿去告诉我的,怕你想不开,也怕官人真的恼了你。焰焰,姐妹们在一起,偶尔争风吃醋,讨官人的欢心,那是一家人的情趣,无碍其他,可要是不知轻重,让官人懒见勾心斗角,厌了回家,那可就……,你明白么?” 唐焰焰怵然一惊,她当然明白,她生在富可敌国的唐家,家中叔伯、兄弟,俱都妻妾成群,她对这种情形早已见惯不惯了。这样的家庭,男人哪愁没有娇丽可人、知趣识趣的女子为伴?所以越是恃宠而骄的女人,越是容易失宠。 一开始,折子渝只是一怒而走,官人是什么态度。待始终寻她不见,官人又是什么模样。如果……她果真因为这次出走有个三长两短……,唐焰焰越想越是心寒…… 冬儿柔声道:“真为官人打算,真想讨官人的喜欢,就要敛起你骄傲的羽毛,女折姑娘若是够聪明,她早晚也会明白这一点,可她明白的晚一些没有关系,你这毛躁的性子,若是不知收敛,那可要悔之莫及了。” 唐焰焰黯然道:“难怪官人对姐姐又敬又爱,焰焰实不如你。我……我这就派人去她!” 种放带着在芦州训练的最后一批新兵马上就要赶到夏州,种放一赶,就意味着西征的开始,杨浩势必不能再为寻找子渝分神,这事又不能公开张扬,唯有交给“飞羽”。 事情已交待给了焰焰,杨浩却不放心,恐她心中不忿,阳奉阴违,于是又命狗儿暗中督察。如果焰焰仍旧感情用事,不知轻重,他就撤消她的一切职务,让她只安心做一个杨夫人。 杨浩也知道自己对这几房妻妾是有些太过纵容了,可是夫妻之间,总不能像上下尊属之间一般戒律森严,夫妻之间、妻妾之间,总会有些摩擦的,总不能一有事情就暴跳如雷,那样的家庭只有怕,又哪有爱。所以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他都会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理会。几房妻妾间感情一直不错,再加上个个聪慧,知道进退,彼此间一直相安无事,而这一回,他是真的有点怒了。 狗儿与焰焰、竹韵,是‘飞羽’组织核心中的核心,是这个情报组织的三大巨头。杨浩在任何一个重要职司,不分亲疏,一概设置两到三个重要职务,保持其职司互相制衡、监督的制定,以防因人废事,又或有人只手遮天。 竹韵亲手训练秘谍,这就是她的资本,在‘飞羽’中独立一帜,飞羽的人事方面,其实掌握在竹韵手中。唐焰焰以夫人的身份,也无法挟制她。唐焰焰掌管着‘飞羽’资金、财物的调拨,以及情报的最终汇总、上报。而狗儿地位更加特殊,她只对杨浩一人负责,负责与杨浩相关的安全工作,以及在这个范围之内的一切人事调动、财物调动,她的职司不受竹韵和焰焰职权辖制。 至于下达命令,则是由一个类似于秘书处的组织负责,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接受命令,传达命令,报备候查。‘飞羽’各级首领包括杨浩的命令,全部通过这个部门发出,某一首领下达的命令,上一级的官员均可调阅,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内部透明度。 杨浩知道特工组织具有多么大的重要作用,可也知道它一旦沦为某人一手把持的特权机构后,可以翻云覆雨,甚至把他头上的最高统治者玩弄于股掌之上。所以既要发挥它的作用,又得尽量避免在发展过程中,它渐渐沦为某个特工组织强腕人物的私人工具。 他并不疑心唐焰焰会对自己心怀歹意,亦或有此野心或权力欲望,但是他对所有机构的设置,从一开始就立下了相应的制度,并在实际操作中不断地进行修订和补充,使它更加完美、更加严密。 依赖制度也许不是最完美的,但是人类哪怕是发展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文明程度,依赖制度,仍旧是远比依赖领导公正、无私的个人品德和智慧、知识水平更稳妥的方法。 当然,多少年后,他的某个继任者完全可以一手推翻他这个始创者制订的制度,而这,则已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因为他熟知未来,所以一直纠结于改变未来,但是现在他已渐渐明白,他哪怕有再大的力量,也只能好好地活在现在,创造现在。 未来掌握在未来人的手中,并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一个人,常常连他儿子的命运都无法安排,怎么可以为几百年后、上千年后的人安排一条道路,让他们一致的遵守、服从?这和那些想要修仙学道、长生不老的帝王一样愚蠢,想通了这一点,杨浩变的豁达多了。 狗儿督察的结果送回来了,焰焰的确在不遗余力地组织人手寻找折子渝的下落,并没有阳奉阴违,对他的命令打折扣。杨浩这才放下心来,暂且抛下家事,开始专心策划西进。 他调种放到夏州来,是想亲征西域期间,由丁承宗和种放坐镇夏州。这两年来种放在文治、武功方面的表现,已经赢得了节度使府各级官吏的尊敬和信服,授予他如此重任,可谓实至名归。而丁承宗是杨浩的大哥,对他的忠心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所以丁承宗被任命为节度留后,代理节度使之职,种放任节度副使,主持日常事务。 古长城外,河西东线,以麟府两州背靠横山,为第一防线,银、芦两州依托横山为第二防线,古长城关隘为第三防线,每一道防线由杨继业和府州折御勋共同防御。第二道防线由杨继业和李一德把握。 南面,则暂缓对吐蕃人的蚕食,与秦州宋军由敌对已转为暧昧的吐蕃尚波千部、大石族、小石族、安家族、延家族诸部,交给他的四弟赤邦松和在他的扶持之下渐渐壮大起来的吐蕃六谷蕃部罗丹族长去对付。 赤邦松利用他的王子身份分化瓦解诸部,尽力争取他们对杨浩投效支持,而罗丹则扮演那根大棒,在武力上遏制他们的发展,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对那些大大小小组织松散的吐蕃部落极具杀伤力。尚波千、秃逋、王泥猪那几个吐蕃首领虽然在宋国的扶持下势力日益壮大,可是血统上却不及赤邦松和罗丹尊贵。这在尚保持奴隶制的吐蕃部落中间,足以使赤邦松和罗丹抵消他们一部分的势力优势。 完成了对夏州的安排和东线、南线的部署之后,杨浩就全力以赴地开始策划西进了。兵员调集、粮草储备、武器军械、后勤运输、情报刺探……,又将费尽心机弄来的西进路线山河地理详图誊录多份,分发各部将领。在休养生息两年之后,杨浩首度开始了一场最大规模的战役,兵戈直指西域古道。 白虎节度,远征之前的最高级别军事会议。 只有六个人,杨浩,种放,张浦,丁承宗,萧俨,徐铉,军政两界最高级别的官员。 一番计议之后,杨浩总结道:“此番远征,对巩固、壮大我之政权意义深远,将领方面,本帅会以张浦为副帅,木恩、木魁、艾义海、李华庭、何必宁为将,拓拔昊风、李继谈,张崇巍随种大人留守夏州。诸位还有什么建议么?” 徐铉拱手道:“太尉,我军收复华夏故土,兵威直指玉门关外,这是堂堂正正之战,彪炳千秋之举,出兵之前,当有一篇檄文,公告于天下。” 此言一出,萧俨、种放、丁承宗齐声响应,杨浩若有所悟,颔首道:“有理,以各位大人的学问,要写一篇铿锵有力、义正辞严的檄文出来,那是轻而易举,只是这檄文基调,却须先定下来,诸位大人怎么看?” 萧俨拱手道:“太尉,西域故土,有我汉人数百万,太尉此番出征,要复我华夏故土,救我同祖同宗之汉家百姓于困厄之中,应着重申明这一点。西域杂胡,野蛮之人,不受教化,乘我中国无人,野狐升据,沐猴而冠,盗据汉土,霸压汉民。 今幸天道好还,太尉统御西北,百业复兴,人心思治,故奉天威,廓清华夏,复我故土,救我汉民,此乃顺天应命之举,以我中国六合之?大,九州之众,兵锋所指,势如破竹,当能犁其廷而锄其穴,胡虏宵小,应低首下心,甘为臣仆。若否,兵威所至,玉石俱焚!” 徐铉精神一振,抚掌叹道:“掷地有声,萧大人好气魄,徐某还在咬文嚼字,大人已是出口成章了。如此气吞天地之气慨,实是好文,如此一来,西域数百万汉人必然归心,太尉以为如何?” 杨浩差一点便说出“扯淡”二字,只是徐铉、萧俨都是文人,比不得武将们,随意开开玩笑也无所谓,遂摇头道:“不妥,又是胡虏,又是宵小,那将置木恩木魁,和我军中许多契丹、吐谷浑、吐蕃、回纥乃至羌人将士于何地么?” 杨浩微笑道:“契丹国有五十多个民族,为了尊重各族的习惯,笼络上下归心,以契丹族人之骄横野蛮,尚知各依其族、各依其俗,又设南院北院,妥善安置汉民,六十年下来,如今幽云十六州的汉人,是亲契丹多些,还是仍然向往中原,诸位应该知道吧?” 他换了个坐姿,又道:“再说宋国,那也是汉、苗、瑶、仡佬、壮、黎、畲等民族繁多,禁军中还有吐谷浑直、契丹直、日本直等各族的特别军种,也是一视同仁,方使他们倾心归化。天下之水莫大于海,缘何?盖因万川纳之。西域不只有数百万汉人,还有数百万其他民族的人,这篇檄文一出,是把他们有心归附于我们的,也都推到了敌人的阵地上,你们说是么?” 张浦颔首道:“大99lib?帅说的是,当年张义潮义旗一举,气吞万里,顷刻间占据西域十一洲,成为凌驾于吐蕃、回纥之上的西域第一霸主,可是其后却是势力渐渐萎缩,如今他的后人只剩下瓜沙两地,苦苦挣扎了。原因就是,贬抑其他诸族,彼此间战事绵绵不绝。西域汉人深受其苦,从拥戴,渐至抛弃。” 萧俨和徐铉本是身处中原腹心的唐国旧臣,这方面的感触不深,方有此言,此刻听了杨浩所言和张浦的印证,不禁自觉冒失,点头称是。 杨浩道:“这篇檄文,第一,文风上要少用瑰丽词藻和偏辟的字句,否则,恐怕除了本就有心归附本帅的一些博学鸿儒,看得懂的就没几个人了,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务必要简洁直白,让大数人都听得懂。 第二,檄文立意上,要强调河西走廊西域古道的重要作用。要知道,当年以河西走廊为商道,交勇东西,河西之富,富甲天下,谁不受其惠泽,如今呢? 要让所有人知道,如今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彼此征战不休,以致百十年来西域战祸连绵,各族百姓俱受其苦。人民无论贫富,尽遭战乱,被人抢掠罄尽,寸草不留,西域商道断绝,以致民无生计,西行诸城日渐萧条。而本帅就是要打通西域商道,使之尽在我军保护一下,重新振兴河西,使我西域诸族,四方百姓俱受其惠。农牧工商,所求不过温饱,这样一说,其利自见。” 他顿了一顿,又道:“萧大人所言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是要提上一提的,然而却不可激化矛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章,不得其传,行将湮灭,本帅出兵,这就是卫道保儒了。西域士林,也当拥护。还有,西域战乱不休,不但百姓受苦,就是佛门寺院,也多有受霸道豪强劫掠而焚毁,使得僧侣流浪四方,不得礼佛打坐的,本帅此去,自然也要保他们无忧。” 杨浩直起腰来,说道:“那些既不肯降,又不肯走的既得利益者,要打败他们,用武力就行了。可是要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所辖领土上的百姓们的拥戴。所以,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挥师西进,不使阴谋诡计,不可不宣而战,要把我们做战的意图和决心,想要达到的目的,让说着不同民族的语言、识着不同民族的文字的西域百姓,人人都明白,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愿意,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 “……古道如龙,惨遭寸折。大漠风萧,敦煌离宗,玉门关外,车马凋零……,谨以至诚,宣告天下,河西陇右兵马大元帅、定难节度使、横山节度使、检校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杨浩气愤风云,志安社稷。今见河西之凋蔽,感一身之责任,率堂堂之师,息贼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此大仁大义举也。令旗所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铿锵有力的檄词声中,杨浩大旗漫卷,虎贲八万,出夏州,过翰海,度黄河,越沙陀,沿长城古道,浩浩荡荡,直奔西征第一站:西凉府。 第十九章 兵不血刃 草城川,岢岚防御使驻地。 赤忠巡视军营,刚刚回到府邸,迎在廊下的副将萧晨便迎上前来,自他手中接过马鞭,见礼道:“大人。” 赤忠唔了一声,举步往府门中走,萧晨忙快步跟上,说道:“大人,府谷那边已经拖了一个多月的饷,军士们多有怨言呐,今年还未秋收,府谷那边又要征调一批粮草,咱们这边的日子不好过啊。” 艳阳当空,府中绿树成荫,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鸣叫着,听得赤忠一阵心烦,他扯了扯衣襟,露出胸口透着气,不耐烦地道:“不过个把月而已,谁家里揭不开锅了?大帅那里不会把你们的饷银拖光了的。要说起来,大帅那边日子也不好过嘛,咱们也得为大帅分忧不是,等熬过这一阵儿就好了。说到粮草,咱们这边的屯粮该够吃到明年冬天了,府谷那边有些困难,咱们就如数调拨一批粮草过去嘛。” “是是是,”萧晨一迭声地应声,随着赤忠进了花厅,侍卫随从们都退下了,这才压低嗓音道:“大帅,代州那边去年缺粮,大帅把咱们的积粮运去,大赚了一笔,今年还未秋收,这亏空还没补上呐。” 赤忠瞪他一眼道:“废话,老子难道不知道?外面人多眼杂,有些紧要的事情不要在路上说。” 他一边解着盔甲,一边在厅中转悠着,沉吟半晌,将沉重的锁子甲铿地一声扔在椅上,向萧晨一招手,萧晨连忙趋身近前,赤忠小声道:“如今商旅多不从我府州境内通过,牵累的百业萧条,府谷那边实有些困难,咱们要是明着推诿势必不成。这样吧,粮饷不是已经拖了一个多月了么,你利用此事,鼓噪士卒闹出些事端来,我再出面压制,回头就对大帅说,为安抚军心,将部分存粮充饷下发了,所以存粮不足调拨府谷,这样大帅那边也就能交待过去了。” “大人英明,好计谋。”萧晨不失时机地拍了个马屁,见赤忠转身拿起凉茶猛灌,忙又凑到跟前,低声道:“大人,汴梁那边又来人了。” 赤忠听了顿时一怔,缓缓在椅上坐下,萧晨忙趋身道:“大人,府州这边,经过调整之后,就算能应付眼下吃紧的局面,怕也不如往昔一般繁荣了,如今谁还不晓得杨浩的地盘上才处处财路?就连李玉昌,那可是大帅家的亲频,现在都跑到杨浩的地盘上去,一口气连开了三个商号,依卑职之见,府州……前途无亮啊。” 赤忠眉头紧蹙,默然不语。萧晨忙又转到他另一边,接着说道:“大人,那边的使者说了,官家对大人你一向甚是器重,如果大人能下定决心,为朝廷效力,事成之后,这保德军节度使就是您的。” 赤忠身子一震,惊道:“此言当真?” 萧晨忙道:“自然当真,官家九五至尊,一朝天子,那是金口玉言,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大人劳苦功高,可是跟着折大帅,这一个防御使也就到头了,还能有什么前程?大人,咱们私下与朝廷交结,万一被大帅知道,就算大人没有二心,也必被大帅罢职。如今朝廷又许了大人偌大的好处,大人,应该早做决断了。” “大人,前程富贵唾手可得,还要犹豫甚么?” 赤忠挺身而起,绕室疾走,脸上阴晴不定,始终犹豫难决。过了半晌,他脚步一顿,回首道:“朝廷使者现在何处?” 萧晨忙道:“仍然扮做卑职的亲戚,住在卑职府上。” 赤忠咬了咬牙,说道:“今晚,本官去你府上饮酒,嗯?” 萧晨心领神会,连忙道:“卑职明白,卑职会妥善安排,今晚……静候大人大驾光临。” 萧晨趋身而退,一俟出了花厅,眼中却攸然闪过一抹诡谲。 厅中,赤忠仰首望着房顶承尘,久久,方沉沉说道:“折帅,人往高处走啊……” 府谷,百花坞。 折御勋怒容满面:“胡闹,真是胡闹,九叔,子渝这丫头到底去了哪儿?” 面容清瞿的九将军一脸苦笑:“御勋啊,子渝这丫头整个就一人精,她不想让人找到,谁又找得到她?喏,这是她传回来的消息,消息最初是从绥州境内传出来的。她在信上只讲了几样改善我府州窘境的建议,向家里报一声平安,叫我们不必找她,她要一个人出去走走,散散心。消息虽是从绥州境内传来的,可现在这么会儿功夫,早不知她又去了哪里,如何找他?” 折御勋一把抓过小妹传回来的信柬,一边看一边咬牙切齿,看完了把信一团,狠狠丢在地上,问道:“她就没再说甚么?咱们若有事,如何找她?” 九将军道:“子渝倒是留下话来,对她的建议若还有不明之处,可以密信传达‘随风’可处,本月十五,她会去取。” 折御勋皱眉道:“可否在各处安排人手,她一露面,就把她捉回来?” 九将军苦笑道:“怎么可能?咱们许多情报点都设在不属于咱们辖地的大城大阜,或药房、或青楼、或茶水铺子……,哪有可能安排人手把她大模大样地掳走?” 折御勋愁眉不展,长叹道:“她一个妙龄女儿家,生得又是一副花容月貌。一个侍从也不带,独自出门在外,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这……这……” 折御勋转悠了半天,一俯身又抄起折子渝传回的信柬,展开来仔细看了看,转身便往书案后走去。 折御勋展开信纸,提起笔来,略一沉吟,便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封书信,内中详细讲述了她出走之后杨浩牵挂担心的情形,又把一旦杨浩称霸西域,折家献城归附后,可封世袭罔替折兰王的秘盟誓约也一并告诉了子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解一番,仔细看看并无大碍,这才起身交予九将军,说道:“九叔,把此信编成密文,下发各处。” 凉州,地饶五谷,尤宜麦稻,岁无旱涝之虞,尤以畜牧甲天下。自汉在此设郡,凉州下辖..七县,经多年经营,人口繁众,物产丰饶,素有凉州七城十万户之说。 除了凉州自身具备的优势,这也是??西进夺取河西走廊的第一镇,军事地位亦十分重要。此处七城,被三方势力盘据。其中党项羌人本来是效忠于李光睿的,李光睿死后,该地羌人暂时自治,待杨浩的势力逐步西进,逐一收服贺兰山脉诸城,并屯兵于灵州之后,据守凉州嘉麟、昌松两地的羌人便向杨浩乞降了,因此杨浩在此已有先头部队。 占据凉州的势力除了党项羌人,还有吐蕃六谷藩部,六谷蕃部是罗丹的族人,罗丹族长接受杨浩的援助,实际上俨然已是他的马前卒,现在正统兵与陇右尚波千等部族征战,他们在此地的领地自然也向杨浩臣服,这样一来,杨浩西进凉州的第一步,兵不血刃,就已占据了五城,只剩下姑臧、神鸟两县之地,占据这两城的也是吐蕃人,却不受六谷藩部辖制。 中军,张浦展开地图,说道:“大帅请看,姑臧、神鸟两地,是西凉七城最重要的城池,两城共有户七千三百余,人口三万六千余,其中汉人三百户,羌人一千一百户,其余诸族百姓约两百户,此外俱是吐蕃人。占据此处的是吐蕃达昌部,首领叫络绒登巴,现驻姑臧城。姑臧城,汉名卧龙城,南北七里,东西三里,是匈奴时候所筑,当地人又称之为盖鸟城。” 杨浩微微一笑,城中有户多少,构成如何,都能了解得如此详细准确,这功夫可没少下,‘飞羽’小试牛刀,战果不凡。 杨浩问道:“城池可还坚固?城中有兵多少,这个络绒登巴为人如何?” 张浦道:“两城俱是小城,虽经多年维修加固,但并不算险峻。达昌部落常备兵不足两千人,但全族男女俱擅骑射,人人可上阵厮杀,真要据城死守,至少拿得出两万人马。这个络绒登巴为人还不错,因为旁边就是强大的夏州李氏、六谷蕃部又兵强马盛,所以他一向与人为善,盘剥百姓也不..算十分苛薄,据两城而自守,并没什么野心。” 杨浩蹙眉道:“是啊,西北地区,但逢战事,男女老幼、农牧工商,皆可充作控弦之士,看似人少,若要集结兵力,实比中原容易百倍。父母妻儿尽皆上阵,那更是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我虽打得下这两座城,可是一番血战下来,城中恐怕剩不下多少人了。 我的目的是整振西域古道,可不是想一路杀个血流成河,做一个河西屠夫。这个络绒登巴既无大志,为人又不算凶恶,或可软硬兼施迫其投降?如果能控制他们,就尽量避免制造仇恨。咱们的布告已送进城去了么?这络绒登巴可有降意?” 张浦道:“前天就已送进城去了,城里边但凡我们能够影响的一切力量也都在向他施加压力,如今他既未拒绝,也未答应,大帅你看,是不是再等他明确做出答复?” 杨浩略一沉吟,说道:“令木恩、木魁、艾义海,再加上重甲骑兵阵、陌刀阵,轮番在姑臧城下演武布阵,他既然下不了这个决心,咱们再帮他一把。” 张浦会心地一笑,抱拳道:“末将遵命!” 扎西多吉趴在草围子上,紧张地看着远处的动静。 在他身后的姑臧城内,一派紧张气氛,所有的商号店铺全都歇业了,门扉紧闭,鸦雀无声。街头,只有一队队持刀荷箭的武士脚步匆匆地来去。 城中的紧张氛围也影响到了扎西多吉的情绪,当他看到一队队人马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笑傲叱咤的时候,脸色苍白如纸。 他见过许多军队,吐蕃人的、党项人的,而且同他们交过手,不管是谁的军队都如虎狼般凶悍,然而眼前这支军队同他们显然有着一个显著的不同点。他们一样凶猛,一样彪悍,同时整齐划一,进退如一,于是在如泼天巨浪般凶悍的气势中,便又独具了一种肃杀凌厉的气势,气壮如山,一静如岳之峙,一动如山之倾。 他知道杨浩取李光睿而代之,麾下许多军队本是来自于李光睿的夏州兵,却未料到两年光景,李光睿的兵在杨浩手中竟有脱胎换骨的效果。一群猛虎纵横于草原之上,是令人望风而逃的。但是如果是温驯食草的野牛群,一旦受惊狂奔,其不可抵御的威势,丝毫不弱于一群猛虎,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如果千百头猛虎,忽然间像野牛群一样号令如一,那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一队马军,带着如雷般的呼啸声退去了,片刻功夫,又是一队骑兵,马匹膘肥体壮,强健有力,神骏之极,随着鼓声,他们气势汹汹,疾而不乱,统一制式的服装、统一制式的武器,三人一伍,顷刻间便汇聚成一股强劲的铁流,齐刷刷地在姑臧城下从容驰过。 这样威武严整的军容,扎西多吉从来也没有见过,虽然说这样迅速的集结、这样严整的军容,在战阵上毫无作用,顶多是用来检阅仪仗,可是能有这样的效率,证明这支虎狼之骑有着严明的军纪,他们不止单兵战力强劲,而且训练有素,那么这支军队的可怕就可想而知了。 这支队伍还没从眼前消失,一支更可怕的队伍又出现了。他们的马比刚才的骑兵队伍更加雄骏高大,那是罕有见的大食宝马,这样的宝马,一匹两匹他是见过的,可是数千匹大食宝马集结成阵,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黑马、黑甲、黑色的披风,就像一股黑色的巨浪。 草原上有白灾,黑灾,这支骑兵滚滚而来,简直就是人为的一场黑灾,带着踏平一切的庞大气势,当他们行至近处时,扎西多吉才发现他们不止人身上穿着制式古怪连头面都遮掩其内的板式盔甲,就连马身上都穿着铁甲。然后,他才发现,在那骑兵方阵后面是如林的刀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巨大的战刀,握在一群铁甲步卒手中,形成一座刀山的模样。可是他几乎是顷刻间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陌刀阵!草原骑士集结冲锋时最为畏惧的陌刀阵,曾经有多少草原勇士,就在这样的巨大大阵中被连人带马绞杀粉碎,空有一身武勇,根本不得施展。 扎西多吉机灵灵打个冷战,连忙向后蹿退了几步,连滚带爬地翻下土围子,纵身跃上一匹快马,一溜烟儿地向姑臧城奔去。 “大哥,大哥,夏州兵强马壮,力不可敌啊!” 扎西多吉慌慌张张跑回他大哥的府邸清凉城去,他的嫂嫂正在东汉武威太守张奂修建的澄华井旁小厅中喝茶,一听声音忙迎上来道:“扎西多吉,你大哥去罗什寺求见活佛了,如今怎样,羌兵难敌么?” 扎西多吉无暇多说,忙道:“我去找大哥。”说罢返身往外就跑,逃上战马,又直奔罗什寺。 姑臧城中寺庙众多,其中有名的主要有晋朝时凉州牧张天锡修建的宏藏寺,武则天在位时改称为大云寺。主持其事的是中原禅宗弟子,还有一座海藏寺,乃四百多年前于凉州自立称王的张茂所筑。再有一座便是罗什寺,传的却是密宗教法,乃龟兹国圣僧鸠摩罗什传教之地。 鸠摩罗什出身高贵,父亲是天竺名门之后,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鸠摩罗什幼时就极为聪敏,七岁随母亲一起出家,成年后更是通晓佛法,尤善经文。在凉州羁留讲经的十六年里,他佛法精进,并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后来以西域高僧的身份被邀往中土,以其对佛法的深刻见解翻译佛经三十五部,近三百卷经文,大唐高僧玄奘所读的许多经书都是由鸠摩罗什翻译的。 如今,这罗什寺寺主,是凉州最有名的活佛,络绒登巴的父亲就虔诚向佛,生下两儿一女,俱都请罗什寺活佛为其赐名,如今的凉州城主络绒登巴翻译成汉语就是智慧佛陀的意思,扎西多吉就是吉祥金刚,而他们的妹妹泽仁拉姆就是长寿神女的意思。 络绒登巴拜于罗什寺主座下,每逢大事,常问计于寺主活佛。扎西多吉也是活佛的弟子,到了寺前弃缰下马,进了寺院,却不敢再急如星火,只在喇嘛僧引领下循规蹈矩直趋佛堂,到了大殿上,正见长兄络绒登巴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听着活佛训示,扎西多吉不敢怠慢,忙也毕恭毕敬地上前,向活佛行礼,跪坐,一旁静听。 “杨浩,乃岗金贡保转世灵身,我教护教法王。此番他兴兵西进,重辟西凉古道,乃是以霹雳手段,布慈悲甘霖,这是一桩大功德,违之不祥。络绒登巴,以你兵力,难敌杨浩西进铁骑,为今之计,唯有献城乞降,以保富贵。” 活佛说罢,瞟了扎西多吉一眼,缓缓问道:“扎西多吉,你有什么话说?” 扎西多吉连忙伏地道:“活佛,扎西多吉出城瞭望,见夏州军兵强马壮,气势如虹,非我姑臧城所能敌。正要归来,将我所见,告于兄长。” 活佛微微一笑,摆手道:“络绒登巴,此乃佛门净土,不闻刀兵之气,你们兄弟出去谈论吧。” 络绒登巴伏地道:“是,不知活佛还有什么训示?” 活佛以掌摩其顶,悠然道:“你是姑臧城主,姑臧城是焚于兵灾战炎,还是得大吉祥。全在你一念之间。一念可以成佛,一念亦可成魔,为师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自行决定吧。” “是,谨遵活佛教诲。” 络绒登巴与扎西多吉三叩首,屏息退下。 两人一走,佛台后面便转出一个人儿,黑纱掀起,挂于笠顶,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正是马燚。 马燚嫣然道:“活佛慈悲心肠,姑臧城若因此免于兵灾,实是活佛的无量功德。” 活佛微笑合掌道:“善哉。杨浩重辟西域古道,尽纳诸部于统一号令之下,这是消弥兵灾、繁荣地方、惠及苍生的一件大事,纵然没有达措活佛的书信,嘎噜也是愿为凉州之和平,尽一己之力的。络绒登巴素无据地称王之野心,还请马燚姑娘回复杨浩,请他切莫轻启战端,给络绒登巴一点时间,他会做出明智抉择的。” 马燚笑靥如花,纤掌轻合如玉女礼佛:“活佛慈悲心肠,我大……我家大人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十五万大军屯扎于此,每日空耗钱粮无数,所以我家大人西征之路,是不会在凉州久耽的。这样吧,就以三日为限,三日之内,络绒登巴若献城投降,我家大人自会保他一身富贵,节府中亦有他一席之地。三日一过,大军攻城。” “当……” 钟声悠悠响起,嘎噜活佛与马燚相对一礼…… 汾州古城,六月天,炎阳似火。 蝉儿没完没了地鸣叫声中,晓楼药铺的西门掌柜懒洋洋地伏在案上,手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案上轻扬着。 一个穿青色短襟裤褂、头扎英雄巾,步履矫健的汉子快步走进药铺,屈指在案上叩了叩。 西门晓楼没精打彩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见这汉子年纪甚轻,皮鲜肉嫩,五官却也秀气,只是双眉过重,带了几许煞气,唇上还有一点黑痣,瞧起来令人不大待见。便懒洋洋地打个呵欠道:“客官想买点甚么?” 那青衣汉子直截了当地道:“砒霜。” 西门掌柜又打了个哈欠,伸手道:“买几钱啊?地保的凭书拿来,这种药,可不是随便就能买的。” 青衣汉子回头看了看,忽然探身对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本来睡眼朦胧的西门掌柜霍地张大了眼睛,那青衣汉子摸了摸下巴,手指在胸前又迅速做了几个动作,西门掌柜急忙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你……” 青衣汉子伏在案上,随意拣拾着几样药材,低声道:“少废话,有没有我的书信?” 西门掌柜忙道:“有,有,请小……壮士到后房来。” 青衣汉子压着嗓子道:“不必了,就在这儿成了,拿出来。” 西门掌柜忙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封捂热了的书信来,青衣汉子一把抢过,匆匆将信浏览了一遍,冷笑一声,咬牙道:“折兰王?真是慷慨!大哥好没出息,他杨浩若是个没本事的,我可以为他受委曲,总不教他难堪了去。他既是个有本事的,我偏不低声下气地受他杨家人的窝囊气。谁离了他便不成么?这一世的缘份,断了!” 西门掌柜只知她的身份,并不知发生在折杨两家的事情,听她自言自语,只听得目瞪口呆,却还是不明所以。折子渝忘形之下说出了心里话,忽地惊觉柜台里面还站着一位,不由嫩脸一热,羞窘之下把眼一瞪,娇嗔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西门掌柜唬了一跳,赶紧摆手道:“老汉没看,什么也没看。” 折子渝冷哼一声道:“既然他折大将军连后路都安排好了,看来是不用我操心了。你捎个话回去,就说,我如今逍遥自在的很,叫他不必以我为念。” 折子渝说罢转身就走,西门掌柜情急之下忍不住叫道:“五公子,要往哪里去?” 折子渝不答,西门掌柜连忙自柜台后闪出来,等他追到门口抬头望去,只见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去,早已不见了折子渝的身影。 折家收到折子渝在汾州出现的消息,发现她自夏州而绥州,自绥州而纷西,先南后东,整个行进路线是向中原而去的,立即传出消息,令密谍沿途打探她的消息,可是折子渝自汾州乍一露面,再也难觅她的踪影,集‘飞羽’和‘随风’西北两大秘谍组织,在一切关隘、渡口、车行及主要道路安插眼线,都无法找到她的下落。折子渝似已就此石沉大海了。 此时,折子渝已离开汾州,转而向西,到了陇西的六盘山下。 六盘山山势雄伟,巍峨挺拔,素有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之美誉,此地气候凉 723d." >爽,春去秋来无盛夏,盛夏时节到了此处,真是神情气爽,心旷神怡。 折子渝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但是每一次都负有使命,行色匆匆,唯有这一次为情所伤,独自遨游天下,反而能静下心来欣赏山川大泽之壮丽,心胸亦为之一畅。 旭日东升,朝雾弥漫,重峦叠嶂,翠橡青杉,一道山泉,咆哮涧间,仿佛人间仙境。 折子渝从搭在石下的窝棚中起来,于山间清泉濯洗娇颜,漱口刷牙,收拾停当,以一枝木钗挽了秀发,去林中转了一圈,便提着一支红腹锦鸡回来,在泉边收拾停当,回到大石下窝棚边生起火来,然后将锦鸡架起烘烤,当锦鸡发出浓郁的肉香,她又起身赶到一旁拴在大树下的马儿旁边,自马背包裹中取出一个包囊,里边盛着盐和各种调味品,她回到火旁,一边转动着烤得黄澄澄的锦鸡,一边细心地撒着佐料。 鸡肉的香味更加可口了,折子渝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又自腰间取出一只扁口酒壶,盘膝坐定,准备大快朵颐。她撕下一条鸡腿,刚刚咬了一口,又拧开酒壶,才凑到唇边,就听一阵叱喝打斗声传来,折子渝黛眉一皱,便起身伏在石上,向刀剑铿锵处望去…… 第二十章 一叶随风 折子渝闪目望去,就见一个青衫武士手持一柄竹杖剑,与五六个吐蕃服饰的大汉正在搏斗,边打边退,正往山上退来,那些吐蕃大汉将他团团围住,七八柄大刀如匹练漫卷、长虹穿空,始终堵住他四面八方的出路。 折子渝的马匹、帐蓬、女儿家的一些应用之物都在这里,还未来得及收拾,自也不会仓惶逃去,一见事不关己,便爽快地自石后站了出来。这也是她行走江湖得到的一些经验,公开行藏,亮明旁观身份,事不关己,寻仇的双方便也不会把她牵扯进去。 要不然,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她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一俟被人发现,便很难表示清白。折子渝倒也是又艺高人胆大,眼见双方冲的惨烈,还好整以暇地站在大石前,一口肉、一口酒,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一边瞧着双方厮杀。 那些大汉个个身材魁梧,动作却极敏捷,手中一口硕大的弯刀,刀风霍霍,凌厉无匹,而那青衫秀士就像一条灵活的游鱼,兔起鹘落、闪躲腾挪,在一道道闪电般的刀光中总是险之又险地避过那足以一刀断其肢体的狠招,手中的青竹剑仿佛一条吐信的灵蛇般吞吐闪刺,不时还给对手挂上几道伤痕。 那青衫秀士攸然刺出一剑,剑光飘忽,浮光掠影,一下子逼退了面前的几个对手,然后一个斜插柳、大弯腰,又凭着机敏的身法闪过四柄交叉下击的弯刀,居然还忙里偷闲往折子渝这边看了一眼,见是一个一身玄衫,肤白如雪的美貌少女站在那儿,见了他们如此搏斗稍一不慎就要血溅当场,居然不慌不忙,还在那儿从容地吃着东西,不由为之一诧。 他这一扭头,折子渝也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此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俊俏公子。他穿着一袭青衫,肩上还斜着系了一个包裹,紧紧贴在身上,然而他攸进攸退,动作仍是如同鬼魅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那青衫公子只匆匆一瞥,分神不过刹那,两柄弯刀便在如雷的叱喝声中交剪而至,青衫秀士急退,手中长剑剑尖飘忽,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飒然点在一柄匹练般掠过的弯刀上,剑刃一弯,他已趁势跃起,又避过了险之又险的一击,当下不敢再分神旁顾,只是专心应敌。 折子渝在一旁看着,只觉这青衫秀士不但身法怪异灵活,一手剑术也是出神入化,时不时的还要夹杂着几招拳法、掌法,每每能出奇制胜。看起来,若论武功,这青衫秀士不但比自己高明,比那几名吐蕃武士更是高明多多。 那些吐蕃武士论武功远不及这青衫秀士,若是单打独斗,恐怕无一人是他五合之敌,然而他们的刀又快又狠,超卓的速度和力量,有我无敌的一味进攻,已经足以抵消招术技巧的杀伤力,况且他们人多势众,互相之间配合默契,这又抵消了那青衫秀士身法上的优势,一时之间,双方竟打了个平分秋色。 这时,那青衫秀士一边还击闪躲,一边向折子渝所立的方向渐渐移动过来,折子渝也不知道他是为敌所迫,还是有意为之,只不过她的背囊窝棚全都在这儿,要她就这么赤手空拳地逃开她是不肯的。折子渝只蹙了蹙眉,仍然一支拿着鸡腿,一手拿着酒壶,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却已暗暗提起了小心,免受池鱼之灾。 那青衫公子的武学实在繁杂,剑招刁钻,而且不时夹杂着拳掌腿法,有时又以竹杖剑使出几招刀法来,刀势凌厉,大有西域刀法的风格。不过他的武功虽然繁杂,却是应用熟练,颇有诡奇莫测的威力,若不是这些吐蕃武士配合默契,又刀刀连环,不容他有半刻喘息,纵然人多势从,也休想困得住他。 那青衫公子越退越近,忽然,他大喝一声,一扬袖子,只听“嗤嗤”两声,竟自袖中射出两枝袖弩,迎面迫来的两个吐蕃武士措手不及,一人迎面中了一箭,大叫一声,仰面便倒。另一个只来得及微微一侧,弩箭正中肩头。 青衫公子诡笑一声,狸猫般一转,一剑挑开双刀,左腿飞旋而出,自一名吐蕃武士胸口一掠而过,那武士大叫一声,衣衫裂开,鲜血四溅,原来这青衫公子靴底居然还藏了尖刃,真不知他浑身上下装了多少武器,竟像刺猥一般,浑身是刺。 青衫公子这一出手伤敌,自己灵活机灵的身法便为之一滞,另外四个吐蕃武士齐齐大喝,四柄弯刀齐齐劈下,如同力劈华山,已然封锁了他前左右三方所有的去路。刀光如电,势若雷霆,而他后面,就是站在石下的折子渝。 眼看这青衫秀士就要被三把刀分成六片,他的身子突然整个儿萎缩下去,整个人萎缩于地,如同小儿叩拜,他这一叩头,背上“嗤”地一声响,又是一枝背弩破衣而出,陡然射向当面之敌,逼得那人向后一退,与此同时,他的身子也像皮球般弹退过来,两柄弯刀险之又险地贴着他的面门劈下。 这几手动作说来漫长,实则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青衫秀士迅之又迅地退到折子渝身畔,忽然反掌一推,在折子渝腰间推了一把,将她整个人都推了出去,借此机会长身而起,挺剑扑向右翼一人。 折子渝万没料到此人竟然如此歹毒,竟然用自己这无辜之人来替他挡刀,这一前扑,堪堪迎向左侧两人,有她挡住了吐蕃武士,那青衫秀士再无顾忌,猱身而进,手中剑毒龙一般直取那右侧吐蕃武士的咽喉。 折子渝又惊又怒,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卑鄙!” 可是当面两个吐蕃武士手中的刀一刻不停,已然卷了过来,而且他们虽知这女子与那青衫秀士不是一伙,也丝毫根本没有绕过她的意思,折子渝娇叱一声,左手鸡腿飞向一人面门,右手酒壶砸向另一人脸面,伸手一拔,腰间短剑便出了鞘,想也不想,便朝那酒液溅了满脸,正掩面急退的吐蕃武士小腹刺去。 借折子渝一挡之机,那青衫秀士又结果了一个吐蕃武士,转回身来,便与折子渝夹击那几个人。 “铮铮铮!”折子渝连刺几剑,逼退当面一个吐蕃武士,反手一剑,便刺向那青衫秀士的左肋,那青衫秀士似乎早知她会挟恨报复,哈哈一笑,回剑一挡,“叮”地一声,如画圆圈,挡开了这一剑,又挑开了吐蕃人的一刀,畅然笑道:“美人儿若要报仇,也得先解决了这些胡人再说,你这样的俊俏姑娘,恐怕他们未必放得过你。” 折子渝反手一刺的功夫,当面的弯刀又阴魂不散地劈了过来,本来可以再给那无耻的青衫人一剑,这时无奈只得回剑去挡。一剑刺出,瞧见那吐蕃武士看清自己容颜时贪婪惊艳的眼神,情知这几个吐蕃武士也不是什么善类,只得银牙一咬,加入战团。 一时间,三伙人杀在一起,折子渝和那青衫秀士一面与吐蕃武士交手,趁隙还要剑来剑往,彼此厮杀一番。那些吐蕃武士本来就被青衫秀士杀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折子渝的一口短剑,在两人联手之下,不时有人中剑倒地。 这青衫人剑法毒辣。一剑刺出,不是咽喉就是心口、肋下,但凡中了他剑,就难再有生机。折子渝却只是抵挡,暗暗蓄力等待机会,那青衫人一剑刺向最后一名吐蕃武士时,折子渝手腕一翻,突然削向他的竹仗剑。那青衫人一剑刚刚刺中吐蕃武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折子渝当初一剑刺向吕洞宾时,都被他夸赞了一句剑如闪电,这时蓄势已久,何等迅急?那青衫人收剑不及,眼见折子渝剑锋贴着自己的竹杖剑刃向手指削来,只得弃剑后退。这时那吐蕃武士才捂着咽喉仰面倒下,竹杖剑仍颤巍巍地插在他的心口。 折子渝心中恨极,一剑得手,再不罢休,刷刷刷一连几剑,逼得那青衫人连连后退。那青衫人一连退了七步之后,便已稳住了身形,双手突然如抱圆球,左绕右绕,变化莫测,竟以一双肉掌探入白刃,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妙的身法,居然欺身近前,贴近了折子渝。 折子渝若非手中拿的是短剑,被他这么一欺近身来,手中剑简直就成了一件废物,可饶是如此,她剑上威力也是大减,交手几合,那青衫人缠腕一带,紧接着一压一扼,自己的臂骨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一弯,身形与她交叉而过时,竟然扼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折向了背后。 “天、山、折、梅、手?” 折子渝咬牙切齿,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她堂堂折家二小姐,身份尊崇,如今浪迹天涯,看似潇洒,究其缘故,却全是因为在杨浩受了昔日手下败将唐焰焰的折辱,那一幕她迄今还记忆犹新,唐焰焰所用的擒拿手法她也常常暗自揣摩,寻思破解之法。谁想到今日在六盘山上居然又碰上一个会这门武功的人,手法与唐焰焰如出一辙,折二姑娘可真是要气疯了。 那青衫人扼住她的手后,竖掌为刀,一掌便斩向她的后颈,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可是陡听折子渝唤出自己所使这门武功的名字,他的掌缘本已斩到折子渝的后颈肌肤,却一下子硬生生停住,惊诧地道:“你是谁?怎认得这门功夫?” 这扮成青衫秀士的男子,正是古竹韵。她所使的这门擒拿手法是集吕洞宾的天遁剑法、白牡丹的狐尾鞭法、陈抟的太极拳剑,再加上她所熟知的门派繁杂的武功,由马燚煞费苦心地揉和到一起所创出来的,其中还有冬儿学自契丹萧后的瑜伽术,可说是集各家绝学之大成。 这门擒拿手法练成之后,因为冬儿分娩在即,所以只有她和马燚、妙妙、娃娃、焰焰还有当时尚未“闭关”的周女英学过。说起对这门功夫的掌握,马燚第一,她排第二,唐焰焰是个身娇肉贵的大小姐,年幼时在武学根基上所下的苦功远不及她们俩,那就弱了一些了。 这门擒拿功夫创出来以后,唐焰焰兴致勃勃,还给它起了个名字。三人并未想要开宗立派,收徒授艺,所以这个名字从未外传,教给飞羽秘谍的只是依据各人身体条件传授的一些散手功夫,也从未告诉他们这门擒拿术的名字。这时陡然听到有人一口叫出这门擒拿术的名字来,她自然不能再下手伤人。 折子渝被她扼着手腕,身子只能向前弯着,狼狈的很。若换一个人,受制于人只是技不如人,败就败了,也没甚么了不起,可她折二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丢过这样的人,这样翘着屁股弯腰受制于人,简直是丢尽了脸面。虽说此处除了这个青衫人再无旁人看见,那也是羞愤难抑。 两次!一连两次!这一辈子就只这么两次! 唐焰焰说过,她这门武功传自杨浩,自己两次出乖露丑,居然都是杨浩教了人功夫来欺侮自己,这个王八蛋! 折子渝弯腰翘臀,真是欲哭无泪,她真恨不得那个杀千刀的杨浩现在马上就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一口一口,把那欺人太甚的杨浩连皮带骨地吞下肚去,这才解恨。 竹韵见她不答,眉头一挑,手上就欲加力,但她目光一凝,忽地瞧见折子渝颈间衣领上绣的花纹,不由惊咦一声,登时放手,失声道:“你是‘随风’的人?” 原来,折子渝衣领上绣着一片花纹,花纹是一片落叶状,瞧来只是普通的衣饰绣纹,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知其底细的人却知道,这是‘随风’秘谍的标志。 一叶随风,知天下秋。 旁人不知这个秘密,可她身为‘飞羽’秘谍的三大巨头之一,与府州的“随风”秘谍合作十分默契,岂有不知之理? 折子渝原先掌管“随风”秘谍时,做了几套在外行走的男女衣衫,上面都有“随风”的标志,如今虽交卸了差使,可她的贴身衣物,总没有随便销毁的道理。这一次因受了唐焰焰的气,愤愤然赶回自己住处后,匆匆收拾了几件衣物和金银细软便飞马出走,这衣服便也带了出来。 折子渝听他叫破自己身份,不由也是一怔,得释自由后正要再刺出去的一剑也硬生生停住了,怒视着他道:“你是何人?” 竹韵嘴角一抿,翻开自己衣领,呵呵笑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如果早知姑娘是‘随风’的人,再如何凶险的状况,在下也不会用姑娘你充作肉盾的,实在抱歉的很。”? 竹韵一翻衣领,便见她衣领上也绣着一片花纹,花纹与折子渝衣领上的花纹极为相似,不过折子渝领间的花纹只有一片,而她是相连的两片,看起来就像一对翅膀。这是“飞羽”仿效“随风”设置的一种辩认标识,当然,要想确认一个人的身份,还有其他的暗语、手势相互印证,并不只靠这一样东西。 “你是‘飞羽’的人?”折子渝这才恍然,随手打了几个手势,再度确认他的身份。 竹韵熟稔无比地回了几个手势,这时才看清折子渝的模样,不由得顿时一呆。她的化妆术十分精妙,折子渝看不破她的身份,而且折子渝从未注意过她,就算看到了她的真面目,恐怕还是记不起来,但她却记得折子渝的模样。 此前,唐焰焰命令“飞羽”旗下所有秘谍打探折子渝的消息,她也是知道消息的,而且做为“飞羽”的核心首领,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的内幕比普通的秘谍要多的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全都知道。 此时见了折子渝,一下子认出她的身份,竹韵心中电闪,对她离奇出现于此的原因,已经了然。见她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竹韵一边打着如何把她诱拐回夏州的主意,一边抱拳笑道:“是啊,我是‘飞羽’的人,在下姓贾,贾大庸。” 折子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听这青衫人的名字,实在平庸之极,与他唇红齿白,一表人才的模样大不相配,不过这人看着虽然俊俏,折子渝对她却没有半点好脸色,她冷着脸道:“方才,你是不是真要拿我替你挡刀?” 竹韵干笑道:“不错,为了保住我自己的性命,完成我的使命,一个素不相识者,我又何必在意他?不过,如果方才知道你是‘随风’的人,我就不会那样做了。” 折子渝没好气地道:“你当然不必那样做,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大可叫我出手帮忙了。” 竹韵嘿嘿一笑,道:“那时不是不知姑娘是什么人么?幸好姑娘无恙,就不要耿耿于怀了,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此番来此也是为了打探吐蕃人的动向么?” 折子渝目光一闪,随口说道:“我……姓折,折唐。” “折唐?好名字。” 竹韵眼中一抹玩味的笑意一闪即逝:“看来焰夫人真是把她得罪狠了,折唐?嘿嘿……” 折子渝没有发觉这个十二岁就开始杀人的超级刺客眼中一闪即近的诡异,继续说道:“近来陇西的吐蕃各部一边结盟一边与宋人来往密切,我们‘随风’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动,所以奉折惟正公子之命,在下来此打探消息。” 竹韵故意惊讶道:“折惟正?负责飞羽的不是折子渝姑娘吗?” 折子渝不动声色地道:“你们的消息太闭塞了吧?如今执掌‘飞羽’的是折惟正折大公子,折姑娘已交卸了所有事务。” 竹韵“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你不必再去打探什么消息了,我已经探听到了他们的秘辛,待我回到夏州,会与你们‘随风’分享这些消息。而且……实不相瞒,这一次我还从吐蕃人手中弄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如此一来,已经打草惊蛇,他们侦骑四出,正在搜寻我的下落,姑娘这时前往刺探,恐怕正入虎口。而我欲沿六盘山北上,翻越兜岭返回夏州,一路上恐怕也少不了遇到拦截的吐蕃武士。” 她看看满地伏尸,说道:“你也看到了,这些吐蕃武士十分难缠,我单身一人,不管怎样乔装打扮,总难避过他们的耳目。而且敌骑人多势众……,不如姑娘你助我一臂之力,那我成功回返夏州的希望就要大得多了。” 折子渝看了眼竹韵一直背在肩上的包裹,那包裹不大,却沉甸甸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过看她方才混战之中,不管如何凶险,始终将这包裹护得紧密,料来她所说的那十分紧要的东西就在这里边了。 折子渝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东西,这般紧要?” 竹韵嘿嘿一笑,说道:“姑娘应该知道咱们这一行的规矩,有些机密,恕我不便透露。” 折子渝哼了一声,忽又问道:“你在杨……太尉麾下,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吧?” 竹韵眨眨眼道:“此话怎讲?” 折子渝道:“据我所知,这‘天山折梅手’是杨浩的功夫,你若不是他麾下极重要的人物,他岂会将这功夫传授于你?” 竹韵笑道:“姑娘,我看你们‘随风’的消息似乎也不太灵通呢。我这折梅手的功夫,可不是杨太尉所传。事实上,杨太尉也不会这门武功,这门武功,是我‘飞羽’秘谍统领马燚大人所授,‘飞羽’的每一个秘谍都习有此技。” 折子渝为之愕然:“不是杨浩?杨浩也不会这门武功?” 竹韵道:“是啊,我家大人公务太过繁忙,哪有功夫习这近身擒拿功夫?” 折子渝怔怔半晌,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竹韵又道:“小唐姑娘,我所得的这件东西十分紧要,不止对我家杨太尉有极大用处,府州折帅那边也会得益,你我两家,本就是共损共荣的嘛。姑娘可愿陪我护送这件东西返回夏州?” 折子渝沉吟片刻,犹豫道:“这东西,真的十分紧要?” 竹韵摊开双手道:“你瞧,他们派出这些武艺高明的武士追杀,也该知道这东西如何重要了。” 眼见折子渝还有些犹豫,竹韵心中暗忖:“这位大姑娘负气出走的事,搅得府州和夏州鸡飞狗跳,再无太平。看起来太尉大人对她在意的很呢,这番诳她回去,她大哥十分八九要把她绑上花轿嫁给我家太尉做娘子的,若不使个甜头诱着,她怎肯跟我回去,反正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不如用这擒拿术来引诱她,她对败于焰夫人之手一直耿耿于怀,想必使此一计,这小鱼儿便会乖乖上钩了。” 想到这里,竹韵又笑:“身为秘谍斥候,多一门技艺傍身,便多一分安全。姑娘若护送我返回夏州,我便把这门擒拿术传授于你做为报答,你看如何?” 折子渝刚刚离开夏州,再自己这么走回去,那也太丢脸了,可是听说这人身上的东西十分紧要,又怕他真的不能送到,耽搁了大事,所以心中委决不下,这时听竹韵一说,那心中天平便又向护送她返回夏州方面倾斜了几分。 折子渝暗想:“不如就策应他返回夏州,若能从他手中学得这‘天山折梅手’,有机会的话我还能找那唐焰焰一雪前耻,待进了夏州范围,我再悄然离开便是。”于是痛快地答道:“好,那么……我就陪贾公子走一遭!” 竹韵大喜,伸手便来揽她,笑不拢嘴地道:“如此甚好,咱们一同返回夏州。” 折子渝弹身而退,杏眼圆睁,按剑怒道:“贾公子!” 竹韵手张在空中,愕然瞧了瞧折子渝羞怒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噗哧”一笑:“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我当你是好兄弟而已,何必拘泥于那些俗礼?” 折子渝嗔道:“胡说八道!” 竹韵无所谓地撇撇嘴,说道:“来,咱们看看这几个吐蕃武士身上都有些甚么玩意儿。” 折子渝转身便走:“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竹韵嘿嘿一笑,一边翻拣着那些死尸,一边扬声问道:“折姑娘,许配了人家没有啊?” 折子渝蹲在石后,拆卸着帐蓬,没好气地道:“关你甚么事?” 竹韵嘎嘎怪笑两声,促狭地又道:“正好,小生也未婚配。折姑娘芳龄几何呀?” 折子渝把拆开的帐蓬往地上重重一顿:“这个贼眉鼠眼的杨家秘谍看起来不太靠谱儿,我一个女孩儿家,武艺又不及他,万一……” 她蹙眉思忖片刻,便起身走到马包旁,回首看看那贾大庸正俯身翻拣东西,对她的举动并未注意,便迅速抽出一柄匕首,悄悄藏到了靴筒里…… 凉州城东十里,白塔寺。 这是一座不大的寺院,黄土夯成的寺墙、房舍,后院中有一座涂了白粉的泥塔,塔前一座长宽各三丈高一尺的黄土台,是寺僧们修习打坐的地方。 院舍四处都是松林,合抱的古松高可参天,寺后又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虽然这寺院远不及中原佛寺的金碧辉煌,却自有一种异域风味。 这里是杨浩西进,兵困凉州后的中军驻地,经过十多天的讨价还价,商渝和谈,络绒登巴方才就是来到这里,正式拜见杨浩,向他输诚投降的。 杨浩的条件是:交出兵权,归顺夏州,络绒登巴由自封的凉州刺史改任凉州知府,由杨浩派兵驻守。络绒登巴自封的刺史,是占据一地后的军阀惯用的官职,当初火山王杨衮占据麟州,也是自封刺史。他们这刺史,是依照唐时制定的,唐宪宗以后,支郡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拥有极大的权限,与节度使的区别主要是管辖区域和实力的大小不同。 如今杨浩让他按照宋制改任知州,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文官了,从此以后他只可以在杨浩的节府治下管理凉州民政,而军事则完全由杨浩接手,派兵驻扎。 络绒登巴占据凉州,本来就是在诸强豪的夹缝中求生存,如今交出兵权,反少了一份负担,再加上眼见杨浩兵强马壮,实不可敌,又得座师指点,所以对杨浩的要求一概应允,双方会见,敲定一切后,约定明日巳时一刻交接城防,络绒登巴便回城去了。 络绒登巴走后,杨浩和几员大将仍未离开,他们坐在土台凉席上,喝着热茶,谈笑风生。 何必宁神采飞扬地道:“大帅了得,兵不血刃便取了凉州,若是此番西去,各州都这般望风景从,一一俯首,我们这些人可就没有用武之地啦。” 张浦微笑道:“艾将军,这凉州离夏州最近,凉州七县,有三县之地本就在夏州掌握之中,另外两县在吐蕃六谷蕃部掌握之中。六谷蕃的罗丹族长实际上已然投效大帅,络绒登巴实际上只据有两县之地,本来就没有与大帅一拼的实力,献城投降以全宗祠,是他最明智的选择,可是甘州……就不会这么容易得手了。” 杨浩笑容一敛,正色道:“张浦所言不假,接下来,甘、肃、瓜、沙各州都不会像凉州这般和平到手。如今凉州已然到手,以此为据地,对我们继续西征大有裨益。对凉州,要随着我们西进的步伐同步加强治理。此处本来崇信佛教,我们可以投其所好,大兴佛教,藉此捆绑式推行中原文化。” “呵呵,你们不要对文教之事不以为然,要想长治久安,可不是单凭武力就办得到的事。北方草原也好,西域草原也罢,都出现过强大无比的部落联盟,他们的可汗纵横大漠,倚仗的只是强大的武力。没有共同的文化、经济基础,当他们的武力衰弱以后,便迅速四分五裂,一旦分裂,也就泯然无迹,消失在茫茫人海间了。 昔日强横一时的匈奴、突厥,如今在哪里?可我中原就不同,皇帝可以轮流做,然而这天下,却始终还是那个天下。没有文教,便没有凝聚,没有凝聚,又何谈继承?这件事,我已令种放、徐铉等人着手去做,你们不必头痛,如今虽是军务第一,平时与文教之事有什么冲突时,你们尽量予以方便就是。” 杨浩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又道:“另外,我已命后方的粮草军需尽快起运至凉州,由此进行供应,可以大大减轻消耗,也能供给及时。谍报中心、后勤中心,全部前移,设在凉州。下一步,我们就该考虑攻打甘州的事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张大人,你把凉州的情形向大家说一下。” 正敞着怀,摇着蒲扇的张浦也严肃起来,他摞下蒲扇,扶膝说道:“自回纥帝国崩溃以来,其族人散落于草原各处,其中最强大的三支力量,一支迁到了高昌,一支迁到了葱岭以西,一支驻牧于甘州。回纥有九个最强大的部落,回纥的可汗一向世袭产生于这九姓之中,因此这九姓又称可汗姓。在甘州设立牙帐的可汗叫庞特勤,就是可汗九姓之一的后人。如今他已传五代,这一代的甘州可汗叫夜落纥。夜落纥可汗治下的人口……,有二十多万人。” 艾义海和木恩、木魁听了,不禁为之凛然,张浦又道:“甘州城是仿照回纥汗国时期的都城建造的,城墙高三丈三,碉楼高四丈,望楼五丈,城廊范围之广,步行一天,方可穿城而过。不过,因为他们仍然保持游牧习惯,而少农耕,所以城中建筑并不密集,甘州回纥的族人常常整个部落迁徙出城,逐水放牧,食物以肉食为主,存粮极少,不能供应那么多人口的需要,所以甘州城中的常住人口只有八万余。” 木恩迫不及待地道:“其城中兵力如何?” 张浦道:“城中可征兵力在两万到三万人左右,而且城墙不高,城廊又太大,实际上不利于防守,麻烦的是,他们在城外的族人更多,一旦得悉甘州被围,而我们又不能迅速攻克该城的话,就会迎来源源不断的援军,他们的援军是来自各个部落的骑士,来去迅捷,可以袭扰战术对付我们,而且四面八方都是草原和沙漠,不存在什么必经之路,这种地理上的特殊性,使我们无法围城打援,拖住他们死战,甚至……还有可能被他们拖垮。” 艾义海道:“我听说张义潮后人张承奉所建的金山国,和甘州为了争夺西域古道的控制权,曾连年征战不休,彼此是世仇。甘州回纥后来得大梁之助,兵困沙州城,迫使沙州迁了城下之盟,结下父子之国,降皇帝号而称王,金山国也改称敦煌国,归义军对此一直心有不甘,可否挑唆金山国在它背后狠狠捅它一刀?” 杨浩摇头道:“现如今,金山国已复称归义军,由曹氏把持大权,与甘州和亲结好,没有十分把握,他们是不会与甘州撕破脸面的,而且,我们此番西征,是要一统诸州,他们同仇敌忾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在这时自相残杀?” 艾义海挠了挠脑袋,不作声了。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现在知道,甘州如何难打了?” 木恩振声道:“难打也要打!甘州城总比不过银州城的险峻,西行路上,最强的一方势力,就是甘州,只要拿下甘州,肃州龙家、沙州曹家,还有胆量与我一战么?” 杨浩笑道:“打自然是要打的,可是如何打法,却须好好计量一番。如果因为打甘州,耗尽我军实力,就算继续西进,又如何能把这些占领的地方切切实实地掌握在手中呢?” 他扬起头,喃喃自语道:“但是……必须得打下河西走廊,否则,财源受阻,兵力无着,我这条大龙就做不活,须得好好思量一番!” 这时,穆羽快步走上颂经台,凑到杨浩耳边低语几句,杨浩目光微微一闪,点了点头,对诸将道:“不要一根筋的只想着用武力强行攻城,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啊,你们可要知道,自损的那八百固然是咱们的兵,杀别人的那一千,一俟征服该城,那也本该是咱们的兵。好了,大家回去都好好想想,集思广益,咱们总能想出一个最妥当的方法来的。” 众将一一起身,拱礼退下,杨浩却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抬眼向前门望去。 娉娉婷婷,翠羽黄衫,衣带飘飘,宛若飞天,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儿,正自前门款款走来…… 九羊寨,百余名骑士蜂拥而来,杀向前方的两名敌人。 竹韵一马当先,大喝道:“紧跟着我!”说着一挺手中长枪,向前疾冲,折子渝眼前几柄长枪攒刺而来,她轻叱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往后疾退两步,又一勒马缰,侧身避过险之又险的两枪,挥枪一挡,迅速追上竹韵。 也不知竹韵倒底拿了吐蕃人的什么宝物,这一路上,不管山川河流、城镇乡寨,追兵总是阴魂不散,两人纵然换了吐蕃人的衣裳,也摆脱不了那些追兵,今日又逢一伙敌骑,折子渝已杀得香汗淋漓。 “杀!”竹韵一声厉叱,手中枪猛地挑开当面之敌,一蓬血雨飞溅中,大枪一转,又复刺向一人面门,这时两柄长枪自侧翼刺来,折子渝拍马赶到,一枪替她解了侧翼之险。这一路行来,一路厮杀,两个人已配合十分默契,折子渝不但随她学了那手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而且还学了许多竹韵去芜存精,融各家之所长的独门杀人技巧。 “冲过去,快马上山!” 竹韵“铿铿铿”一连三枪,挑开当面之敌的兵刃,折子渝趁隙跟进,两人藉着撕开的一道口子,迅速地冲向山坡密林。 “放箭!放箭!” 追兵铁羽疾射,二人镫里藏身,冲到林中立即下马,牵着马儿急急向山上逃,那些追兵远远的还可隐约见其行迹,一俟追到林中,草深林密,却再难找到她们的踪迹了。 也不知翻过了几道山岭,折子渝双膝一软,几乎跌倒在地,她忙唤道:“不成了,我得歇一歇。” 竹韵倒是气息悠长,神态从容,她闻声回头,看看折子渝脸色,微微蹙眉道:“你练的是外家功夫,只靠体魄强健,终难持久。” 她双手插腰,四下看看,说道:“行,停下歇歇吧,再吃点东西。回头我再传你一门上乘内家吐纳气功‘坤道筑……基功’,你必受益匪浅。”说着,她的脸上已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当初狗儿受杨浩所命,窃听女英传授于焰焰、娃娃等人的功法,狗儿本是道家弟子,其中许多术语她一听就懂,但她毕竟年少,对男女之事一片懵懂,所以旁人不懂的术语她一听就懂,旁人一听即明的事情,她反而一窍不通。到后来杨浩知道了原委,便也不再令她去偷听,可她本好武成癖,这门功法她觉得并不在师门内功心法之下,偏又觉得太过怪异,令人参详不透,于是和竹韵主持飞羽秘谍,并研创擒拿术的时候,也曾把这门心法说出来向见识博闻的竹韵求解。 那时本没有后来那么强的门户之见,狗儿又是年少无知,而刺客出身的竹韵早不知偷学过多少门派的功法,对这些忌讳更不当一回事儿,狗儿只说几句,她便晓得是一门上乘内功,便施展技巧,从狗儿口中套得了全套心法。 她习的本就是道家旁门功夫,本就算不得外行,自然全都明白,只是这种功夫确也难以启齿,对豆蔻年华的狗儿,她不能详说这门功夫,自己却是完全记在了心里。她知道,从“幻影剑法”开始,就进入了阴阳双修的境界,一个黄花闺女,万万练不得这种功夫,不过坤道铸鼎功本身就是一门高深的吐纳功夫,是修习内家上乘武功的筑基武功,习之却无大碍,所以早已偷偷习练,自己的武功也更上层楼了。 她这时想传子渝的,就是这门气功心法,倒不想把“幻影剑法”之后的男女同修功夫拿来害她,不过想起这门武功的特别,神情难免有些怪异。 折子渝却未注意她的神情,一听说可以歇息,折子渝贴着一棵大树便坐了下去,连番逃命之下,也顾不得折家二小姐的温雅风范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抬头看着头顶如盖的树冠,喃喃地道:“贾公子,你说……如果咱们逃不出去,就这么死在这儿,与草木同朽,谁会知道?谁会记得?” 竹韵也贴着一棵树坐下,双手抱膝,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折子渝,悠悠说道:“别人我不知道,不过……杨太尉一定会伤心欲绝。” 折子渝心中怦地一跳,警觉地扬起目光,问道:“你说甚么?” 第二十一章 推心置腹 竹韵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若要让杨太尉伤心欲绝,除了他的亲眷家人、手足兄弟,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一人才有这样的本事。” 说着她已站起身来,开始在周围忙碌起来,一棵小树、一个土坑、一块尖石,利用周围地形和随手可得的材料,一个个足以使人或伤或死的小陷阱便在她手中成形。 折子渝不懂这些东西,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而且身子一动,双腿肌肉就是一阵酸痛,只得看着她摆弄,折子渝想起杨浩所传的跑长途打绑腿的法子,便从衣襟上撕下几条布条,一边打着绑腿,一边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竹韵道:“自然就是那位一怒而去,结果惹得我家太尉牵肠挂肚,明明他西征在即需要大量的耳目人手,还得调拨了大批秘探去搜其下落的那位折子渝折姑娘。” 折子渝神色微动,迟疑道:“他……很在意我家小姐下落么?” 99lib?竹韵道:“自‘飞羽’成立以来,调集所有人手全力以赴去查一个人的下落,这还是破天遭头一回,你说他在不在意?” 折子渝冷哼道:“那也未必就是他在意我家小姐。不管怎么说,折帅和我家小姐登门是客,唐焰焰言辞挑衅在先,出手辱人于后,他杨浩脱不了一个御妻不严之过,他这么做,或许只是觉得对折家不好交待。” 竹韵笑道:“也许。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常听人说你们折二小姐冰雪聪明,依我看来,她这人却笨的很呢。” 折子渝叫道:“我……我家小姐很笨?何以见得?” 竹韵又挥剑斩下一段树干,一边削着枝叶,一边说道:“难道不是么?焰夫人是大户人家出身,待人接物,自知规矩,若非知道杨太尉对折姑娘旧情难忘,而且十分的在意她,又怎会醋意大发,失了分寸,故意去激怒折姑娘呢? 如果我是折姑娘,才不会笨到一走了之,我要嫁的是杨太尉,又不是焰夫人,为什么要中她的计?我偏不趁她心意,对她的言语挑衅我只做未闻,那才是保持了风度,回过头来,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既趁了自家心意,又叫她所谋落空,这才是占了上风。嘿嘿,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呐,再聪明的女人,陷身情场时,脑筋也不大灵活。她一走了之,只苦了我家太尉,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折子渝晒然道:“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别把他说的情种一般成不成?我……我家二小姐年近双十仍待字闺中,难道是她嫁不出去么?她的心意,谁还不知,你家杨太尉会不知道?若他真是这般在意我……家小姐,怎么不见他向折家提亲?” 竹韵反问道:“提亲?你让他怎么提?我家太尉直接去府谷,见了折帅就说,小弟对令妹心仪的很,想要娶她为妻。不过我已有了两妻两妾,虽说节帅与我地位相当,又曾提携过小弟,不过我如今的势力可比你大多了,令妹若是嫁过来么,让她做个三夫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你觉得这样说怎么样?” 折子渝一窒,恼道:“哪有这么说话的,这不是成心生事么?难道不能说的委婉一些?” 竹韵道:“话说的再怎么委婉,难道能改变他已有妻有妾的事实么?折二小姐是什么身份?一嫁过门去就屈居人下,折家颜面何在?更何况,杨太尉当初迁至芦州时,折家对他曾予以相当大的助力,不管折家出于何种目的,相帮过太尉,这是事实。如果折家当时稍怀歹意,对朝廷谕令阳奉阴违,想要使些手段葬送了杨太尉和芦州五万百姓实是易如反掌。 及至后来,两家结盟缔交,歃血为盟,折帅也是被认做大哥的。如今杨太尉若尚未娶妻,他去折家求亲,自无什么所碍,可是他已有两妻两妾,地位隐隐然也已在折家之上,这时登门求亲,如何安置折姑娘,是不能不提的,折姑娘一向心高气傲,若是以此为辱,你让杨太尉如何自处?” 竹韵削净了树干,试了试长短,又削去一截,说道:“折姑娘在焰夫人手中折了面子一怒而走,尚不至于影响折杨两家的关系,可若是杨太尉冒冒失失地去折家提亲,却被折家当作他有看低折家之意,视之为奇耻大辱,以后两家还能走动么?” 折子渝反驳道:“我折家几时有过如你所说的这般想法了?折帅此番去夏州,岂非……岂非就有与杨浩联姻的意思?” 竹韵道:“你说的没错,所以……折帅可以先开口,杨太尉却绝对不能贸然提亲。折帅没有表明心迹之前,杨太尉又如何能洞悉其心意?杨太尉对折姑娘一向敬若天人,人若喜欢了另一个人不打紧,但若既爱且敬,由敬生畏,又岂敢有丝毫亵渎之意?你莫看杨太尉如今权柄之重,他可从未以此自恃过,一见了折姑娘,他就心虚情怯,以他如今的处境,对提亲的话自然难以启齿。谁知他诚惶诚恐,本是出自对折姑娘的一番敬爱,却反被人视做薄情寡义了,冤不冤枉。” 折子渝气极而笑:“照你这么说,倒是折家的不是了?” 竹韵笑道:“那也不然,这种事哪说得上谁对谁错?只能说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罢了。” 说着,竹韵将削好的木杖递到折子渝手中:“那些吐蕃人还会追上来的,咱们走快些,摆脱了他们之后再好好歇息一下。”说罢牵过两匹马儿,头前行去。 折子渝迟疑地跟在她后面,尾行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说的振振有辞,但你怎能确定,杨浩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竹韵漫步前行,一边使竹仗剑拨开草丛,一边说道:“因为我是一个杀手,从小就是一个杀手,你们看人看事,总是喜欢从自己的角度,而我则不同,我总是站在对方的位置,去揣摩他的心理,了解他的想法。” 折子渝道:“可是,你又怎么能证明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呢?” 竹韵微微一顿,回首看了她一眼,目中闪烁着奇怪的光,有些惆怅地一笑,说道:“因为……我如今也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他的身份地位,与我有天壤之别,所以我不敢在他面前有所表露,怕只怕一旦说破,却不被他接受,那我连如今这样的关系都不能维持了。所以……杨太尉那种患得患失、近之情怯的心情,我很明白……” 春水绿的罗裳,外罩杏黄色的缦衫,窄腿宽口的紧腰裤裙,纤腰一握,长腿错落,樱口瑶鼻,姿容婉约,虽已嫁作人妇两三年了,可是唐焰焰神情气质,乃至身材容颜,依旧妙丽如同少女。 然而杨浩看着她向自己款款走来时,不知怎地,却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时,那个坐在雾气氤氲的浴桶中,露着性感圆润的香肩,惊愕地张大樱桃小口,一双柳眉慢慢竖起,发出那一声极具舞台效果的娇叱:“你好大的狗胆!”的唐焰焰。 杨浩眼中不禁露出了笑意,但唐焰焰却没有笑,她板着俏脸,很严肃地走到杨浩身边,说道:“‘飞羽’已奉命前移。” 杨浩微微颔首,说道:“坐。” 唐焰焰便一屁股坐在席上,双手按膝,腰杆笔直,眼观鼻,鼻观心,有如入定老僧。 杨浩恍然未见,又道:“我让叶家客栈在明,‘飞羽’和‘继嗣堂’在暗,由沿途州府配合,修路建桥,铺设邮驿的事已经开始了么?” 唐焰焰声音呆板地道:“是,自府州、麟州、银州、芦州纵向一线,已利用原来的消息点设置了邮驿,由四州至石州、至夏州、盐州、灵州横向一线刚刚铺设完毕,纵向,沿黄河和贺兰山,自水陆两道,从兀剌海、顺化渡、娄博贝、省嵬城、定州、静州到灵州一线的邮驿正在铺设,从灵州、沙陀、济桑到凉州尚未开始铺设,沿途,我们已察看了路况和各地地形,等凉州到手,马上着手进行。” 杨浩赞许地道:“甚好,利用原有的水陆交通要道,尽快铺设邮驿,畅通交通,不止有利于工商的兴旺,也有利于我们真正对整个西北进行掌控。我和种放、张浦、萧俨、徐铉几位大人商议过,自古以来,控制疆域的手段,不外乎是驻兵、屯垦、设官、纳税、编户、兵役徭役、科举教学,同文通兑这些事情。 此番西征,我之所以必须亲自前来,就是因为这些事全都需要我来决定,如果传达请示,公文往复,实在旷日持久,我不止要一路用兵打到玉门关去,还要一路把我们的触角铺到玉门关去,如此方能一劳永逸,真正统治这些地方。” 唐焰焰微微欠身道:“官人但有吩咐,妾身安敢不从?这些道理,倒不必说与妾身知道。” 黄土台旁,高高的古松上面,狗儿弹了弹耳朵,微微侧身,托着粉腮向台上望去,看着杨浩大叔和焰夫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双眼便弯成了月牙儿,她从怀里摸出一只沙洲水晶梨子,一边在衣襟上蹭着,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杨浩加重了语气道:“我不是说给你听,是要你记住了,把这些道理说给主持其事的人听。治政之要,不管是驻军屯垦、移民实边、编户齐民、纳税徭役,官府一向知其利害,执行起来也不遗余力,唯有这邮递传驿,却向来不被人重视,如果他们不晓其利害,又怎么会认真去做呢? 邮驿不通,则政令不达,军令延滞,通商受阻,百姓之间不相往来。便是中原,如此这般,也将在不同地方的百姓心中竖起一堵坚墙,何况这西北地方,地广人稀,交通本不便利呢?想要怀柔抚远,你的恩威,便得时时能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才会时时警醒,在他们头上,还有一个随时可以降临的管理者。天高皇帝远,这句古话,难道你还不明白它的意思么?” 唐焰焰道:“是,妾身明白了,妾身一定将官人的意思传达下去,叫他们认真做事,绝不敷衍。” 杨浩展颜道:“这就对了。” 唐焰焰起身道:“官人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妾身就告辞了。” 杨浩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公事谈罢,两夫妻见面,难道就没有私房话说了么?” 唐焰焰硬着嗓音道:“折姑娘……一直下落不明。官人和焰焰还有话说么?” “她的错,她负责。你的错,你负责。你现在才是我的娘子,我不责备你,难道反去责备外人?我管得了人家么?你给我坐下说话。” 杨浩拍了拍身边的席子,唐焰焰回头看了看,杨浩又往旁边挪了挪,唐焰焰咬了咬嘴唇,离着杨浩两尺多远,重又坐回席上。 古松上,狗儿笑眯眯地看着,将梨子凑到嘴边,张开小嘴,“嚓”地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甜到了心里。 好甜,好有趣呵…… “知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唐焰焰抿着嘴唇不说话。 杨浩吁了口气,说道:“子渝是客人,是我的盟友府州折家很有影响力的一个人。我前能在芦州立足、今能在银州一战中全歼李光睿大军,府州折家出力甚巨,如此慢待客人,尤其是对我杨家十分重要的客人,这是不是轻重不分,公私不……” 唐焰焰抢白道:“我没有,我好心请她喝茶,热情款待,就算比武较技,也是她提出来的,我从始至终……” 杨浩双眼微微一眯,截断了她的话道:“你从始至终,没有慢待客人,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就算小源和杏儿没有偏袒主母,也拿不出一点你慢待客人的理由来,是么?” 杨浩颔首道:“我相信你没有,你虽然性情冲动,但是十分聪明,怎么会遗下那么明显的把柄给人家抓?不过……,我从房无三间、无无一垄的一介布衣,熬到今日,拥地万里,挥兵十万,难道还不明白,一个轻蔑的眼神、一个倨傲的动作、一个不屑的语气、一句明知对方不喜欢听的话题,偏要不断说个没完,足以耗尽别人的耐性,激得他怒气勃然么?尤其是……,在明知对方秉性脾气的情况下!” 唐焰焰又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杨浩道:“再往私里说,我和子渝的情怨纠葛,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她真肯下嫁于我的话,以后与你就做了姐妹。你以为这是为自己昔日的委曲出一口怨气,给她一个下马威?如果折子渝能被人这样一吓便畏人如虎,那她也不是折子渝了。你给咱杨家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杨浩加重语气道:“漫说你和娃儿、妙妙她们如今俱都担着十分重要的差使,就算你们在节府里没有任何差使,试想想你们整天里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家宅不宁,咱们杨家还有一天好日子过么?哼!我只婉言责备了你几句,你倒好,还跟我拗起气来了。将心比心,若是你我调换个位置,你是唐太尉,我是你的浩夫人,对我这般作为,无论于公于私,你见了都是置若罔闻?” 唐焰焰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杨浩佯嗔道:“笑,你还笑得出来?子渝负气而走,若真出了什么事,把我抛开不谈,光是对折家,你让你的官人如何对人家交待?我以后还有脸去见折帅吗?就你们之间那点恩怨,你希望有这样的结果吗?到那时,难道你不后悔、不 81ea." >自责?” 唐焰焰低下了头,幽幽地道:“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她……她应该是去了中原,那里治安还算绥靖,她有一身武功,为人也很机警,应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你自己?” 唐焰焰又抿起了嘴,眼中泪光频闪。 杨浩叹了口气道:“你呀,刀子嘴,豆腐心,图了一时快意,事后还不是自己后悔?做事不知轻重,难道不该叫训你么?” 杨浩说着,从案上果盘中拿了一只水晶梨子,递向焰焰。 焰焰偷眼瞟了一眼,吸了吸鼻子,硬梆梆地道:“我不吃。” 杨浩瞪了她一眼道:“我吃!” 焰焰嘟着嘴唇生了半晌闷气,一把抢过梨子,从腰间拔出小刀,一下一下削得果皮纷飞,然后恨恨地递向杨浩。 杨浩却不伸手,反而悠然张开了嘴巴,焰焰瞪着他,然后收回梨子,就着果盘,“嗖”地一刀削下一片晶莹的果肉,用刀尖用力一插,攸然刺向杨浩的嘴巴,果肉递到杨浩嘴边时,迅速地一顿,动作明显地轻柔起来。因为自己向他服了软,有些羞涩,她的粉腮像涂了层胭脂似的,一下子红了起来。 杨浩咬掉果肉,咀嚼几口咽下,轻轻乜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哼道:“害什么羞?跟自己的男人认个错,很丢人么?” 焰焰气鼓鼓地扭过头去,负气嗔道:“人家不想理你。” “是么?” 杨浩拈起一粒葡萄干扔进嘴里,悠悠然道:“不想理我?那就奇怪了,刚刚有位唐大人面见本官,谈的明明是公事,却一口一个官人,要是不想理我,那就叫我大人嘛,叫官人做什么?” “哎呀,你……” 焰焰一下子被他说破了心事,俏脸顿时像着了火,羞得她无地自容,她一下子扑进杨浩怀里,将手中的梨子狠狠地往他嘴里一塞,嚷道:“不许说,不许说!” 杨浩得意洋洋,含含糊糊地笑道:“你就那点小心眼儿,还想瞒我……唔……唔……,轻一点,再塞……就变成谋杀亲夫了……” 狗儿趴在树丫上,托着下巴看着树下闹作一团的两夫妻,心中油然生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大叔有多久没有抱过我啦?子午谷前,大叔抱过我,那时,所有的人都逃光了,左右是顷刻间就能把人踏成烂泥的军队,头顶是无孔不入的阳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大叔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用一件袈裟裹住我,把我抱在了怀里……,大叔就是我心中的佛,我的菩萨,我的倚仗。”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漫步在茫茫草原上。大叔抱着我,站在一堆堆篝火中间,告诉我说,在东方,有一座不夜之城。那一晚,我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娘给了我身子,大叔给了我身份,他和我娘,是这世上我最亲最亲的人,和大叔在一起,最快乐、最幸福……” “还有没有?” 狗儿仔细地想,想了半天,忽然发现,杨浩的每一次拥抱,都让她刻骨铭心,可是杨浩给予她的拥抱,竟是少的可怜。 她羡慕地看着树下的一对儿,轻轻地咬了口梨子,忽然觉得那梨子一点也不甜。 凝晖殿。 自凝晖殿出来,自会通门可直入大内禁中,因此凝晖殿只设了御书房,平素不做朝廷典礼,接见内外大臣的所在。然而此刻,赵光义端坐凝晖殿内御书房的宝座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双眼却看着前方,似有所待。 王继恩自左掖门进入皇宫,在两个早已在宫门前迎候的御书房小黄门引领下,沿着琉璃瓦的黄色宫墙,快步走向凝晖殿。 凝晖殿前,绿柳成烟,两重禁卫,戒备森严。 王继恩快步入殿,到了御书房前止步叉手,恭声道:“河北道刺史兼河北西路采访使王继恩,请见官家。” 赵光义把书卷一放,双眉一轩道:“继恩,进来。” 王继恩闪步入殿,两个小黄门立即往左右一站,门外侍候。 王继恩进入御书房,躬身长揖道:“臣得官家密旨后,立即日夜兼程赶往汴梁,路上适逢胡芦河洪水泛滥,耽搁了几日行程……” 王继恩还没有说完,赵光义便打断他道:“无妨,你到了就好。一路进京,不曾泄露行藏吧?” 王继恩忙道:“臣得官家密旨,岂敢胡乱泄露于人?这一路进京,直到皇宫,始终遮掩行藏,绝不会有人知道。” 赵光义甚喜,笑道:“甚好,朕有一桩大事,唯有交办于你才放心。” 王继恩听了惊疑不定,他是赵光义心腹不假,可是无论文武,他都算不上十分的人才,所以在赵光义登基后,始终不能继续升迁,进入朝廷的核心权力圈。朝中文臣武将如云,官家却说此桩大事唯有交给他去办,诚惶诚恐之余,王继恩心中难免忐忑。 赵光义见他神色,不禁笑道:“唯卿与朕,曾共谋大事,卿乃朕最为心腹之臣。这桩大事,换了旁人虽未必不能做得,只是……此事虽利于社稷,却谈不上正大光明,朕实不便明谕文武。要把这桩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办得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唯有交托于卿了,来来来,近前说话。” 第二十二章 棋子 十万大军陈兵于甘州城下,一个个威武的军阵肃立如山,各种攻城器械密集如林,森严凝重的杀气,笼罩着整个甘州古城。 城墙上密布着一排排箭手,矢弩遥指城下,严阵以待着,一片静寂中,在他们的身后,却有隐隐的尘土飞扬,从城外的望楼上看进去,可以看见一队队骆驼正在牧人的驱赶下快速移动着。这座城出奇的大,城中也出奇的空旷,与中原的城池风格截然不同。如果只看靠近城墙的部分,你几乎可以把它理解成为一堵高墙围着的草原,建筑群还在距城墙两里多远的地方呢。 这些骆驼有的身上架着旋风炮,有的载着巨大的藤筐,筐中装着一块块碗口大的卵石,很显然,这是甘州一方守城和远程攻击的重要武器。 身材高大瘦削,穿着一袭白袍,凹目高鼻的甘州可汗夜落纥亲自登上城头,指挥作战,眼见城外一个个军容严整的战阵,夜落纥不禁暗暗心惊。可是,他只能战,不能降,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是甘州可汗,是皇帝,占据河西走廊各处州府的地方豪强都可以降,但是一个皇帝,如果降了,他如何自处? 几个王子都分别赶到各处城头去督战坚守了,包括他的几个王妃,这些女人也都骑得快马,射得利箭,战场上并不比男人逊色,为了守住他们的疆土,皇室中能战的人全都登上城头了。 夜落纥惊忧的目光注视良久,才从城下煞气冲宵的队伍中慢慢移开,望向他们的身后,遥远的沙漠和绿洲,他的长子已在杨浩的大军赶到甘州前便已离开甘州飞赴游牧于外的各个部落去示警求援了,可是援军什么时候才会到呢? 城中竭尽全力,已召集了六万控弦之士。夜落纥从不怀疑自己的士兵做战的勇气和杀敌的能力,但是,他与夏州李光睿的军队并非没有打过仗,李光睿想把势力继续向西渗透,他则想把势力不断向东延伸,甘州回纥和夏州党项,百余年来一直征战不断。 在以往的战绩中,双方各有胜负,但是李光睿在历次作战中,多是进攻的一方,是在他甘州地境作战,他占着地利,而且李光睿还受到麟州、府州的牵制,以及党项羌人内部不断造反的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打个半斤八两,就意味着李光睿的实力实际上远胜于他。 直到近几年,整个西北局势才发生了逆转,狂妄自大的李光睿同时向吐蕃和回纥开战了,而且是南北两线作战,甘州回纥联合凉州吐蕃六谷蕃部和陇西吐蕃尚波千部,头一次占了上风,直至李光睿让出沙陀以西所有领土,并且保证十年之内不向甘州、陇西用兵之后,双方才休兵罢战。 连续两年不曾停歇的战争,尽管打击了李光睿,也耗尽了夜落纥的家底,他本想利用一两年时间积蓄实力,然后西进肃州、沙州,把龙家和归义军都解决掉,回过头来再对付夏州,谁曾想,一口气儿还没缓过来,夏州便换了主人,而且实力更胜于李光睿时期。 吐蕃的老朋友尚波千是指望不上了,杨浩西进的宣示还未公布,凉州吐蕃部落的大头人罗丹就倾族南下,与陇西吐蕃这对昨日的战友大打出手,紧接着吐蕃亚陇觉阿王后裔赤邦松赤王子也跑到陇西去,煽风点火,左挑右拨,也不知在打什么.99lib.主意,总之,陇西吐蕃顷刻间分裂成了三块,一部分部落与尚波千结盟,对付凉州吐蕃罗丹。另一部分投靠罗丹,对付陇西势力最大的部落头人尚波千,还有一部分则保持中立,态度暧昧。如今他们正打得如火如荼,是绝不可能息兵罢战,替他甘州回纥出头的。 眼前这一劫,能不能熬过去呢? 夜落纥握紧了肋下的弯刀,眼中一片杀意…… 城下,杨浩勒马而立,腰板儿挺得笔直,傲然地看着城廓宽广,但城墙和护城壕并不算十分险峻的甘州城,越接近大漠草原深处,城池建筑的越简单,大漠草原上的汉子,更习惯策骏马,挎良弓,沙场驰骋,挥刀杀敌,而不惯城池攻防战,然而眼下,他在攻打甘州之前,已经做足了功夫,内政、外交、战略储备、战术演练,不管是野战还是城战,他都有把握立于不败之地。 对甘州可汗夜落纥来说,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撑下去,苦苦坚守城池,耗光杨浩军的锐气和辎重,让他无功而返。而对杨浩来说,所要考虑的不是能不能打败夜落纥,而是如何完胜,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打败西至玉门关的道路上最强大的这个敌人。 杨浩古井无波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举起马鞭,向前方的甘州城遥遥一指,峙如山岳的大军顷刻间开始行动了。一个个庞大的军队整齐地向前涌动,就像一波波潮水,士兵们喊着齐刷刷的口号,推动各种攻城器械向甘州城挺进,隆隆车轮声中,一辆辆巨大的新型抛石车、攻城战车、攻城云梯、撞城车,就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 最先发动的,是弩战。 一品弓将无数的利箭,在甘州回纥人的射程之外,就将乌云般的利矢射上城头,床弩发出令耳膜破裂般的疾劲呼啸,把一支支小儿手臂粗细的踏弩箭深深射入甘州城墙,然后投石机便开始发动,没有看见传统的抛石机抛一块石头就要几百号人拖着绳索来回奔跑的场面,就看见一块块沉重庞大的石块被高高地抛出,在恐怖的呼啸声中,远远飞过空中,重重地砸落到城头上,砸起一蓬尘土,砸下一地血肉。 首战,远程攻击,杨浩的军队就利用比对方先进多多的兵器,对甘州城头进行了压制性的打击。回纥士兵猝不及防,脑浆迸裂,骨断筋折者比比皆是,士兵们匆忙避入藏兵洞,有些来不及逃离的,就蹲在箭垛碟墙下,心惊胆战地看着漫天石雨,不可抵挡地在城头倾泻。 “嗵嗵嗵……” 战鼓声响起,城中的回纥士兵知道夏州军队已结束了远攻,开始攻城了,他们匆忙自掩蔽处钻出来,只见整个城头已面目全非,许多地方被砸得已没了城头的模样,但是他们来不及细看,便抽出一枝枝羽箭,迅速向城下还击起来。 “吼!吼!吼!” 夏州士兵以刀击盾,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挺进,一俟进入箭程之内,徐动如林的队伍便立刻成了奔涌的潮水,他们举着大木盾,一面抵挡着如雨的箭矢,一面飞快地向前挺进,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浸润的沙海绿洲,但是没有人去多看一眼。 比这更惨烈的城池攻防战,杨浩也早已看过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时,他感到震撼;第二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时,他热血沸腾;如今,他已经麻木了…… 要想长治久安,要想达成他的梦想,这牺牲,是必须的。他也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要想不战而屈人之兵,首先要拥有令敌人只会感到绝望,连一战的勇气都会丧失的强大武力,现在,就是他展示武力的时候。 在展示了让夜落纥可汗感觉到对手不可战胜的强大实力之后,他准备让夜落纥可汗自己打败自己。 这就是他所想出的以最小伤亡,换取最大胜利的办法,第一步棋至此才刚刚布下…… 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关中四大险隘。 萧关地势险要,东北一带花马池、定边出入之要津。自灵州而南至郡城,由固原迤东至延绥,相距各四百余里,其中唯此一县襟带四方。实银夏之门户,彬宁之锁钥,依托周围地势和秦长城,这里有大量的堡寨完美地联系在一起,彼此既可遥相呼应,又能将方圆千余丈内的一切山川、河流、村舍、道路尽收眼底。 这个紧要的关隘,如今就掌握在吐蕃尚波千部的手中。 出萧关,翻越兜岭,就能进入夏州地境了,然后折子渝和竹韵在这最后一关,却再也难以前进一步了。尚波千部吐蕃人也知道,如果让那飞贼过了萧关,就再也不可能阻止他的去路,于是,在一次次追杀、拦截、埋伏失败以后,他们一面继续派人追杀驱赶,一面令人赶到前面来,把萧关布置的水泄不通。 当折子渝和竹韵赶到萧关的时候,面对的就是针插不进的局面。竹韵的五行遁术可以在人眼皮低下消踪匿迹,但是她也无法在层层警戒的险隘之地如入无人之境。而且,要施展五行遁术,也需要一些小道具的辅助,而一路厮杀过来,两人不但遍体鳞伤,许多应用之物也都丢失了。这且不说,她还带着一个折子渝,她的本事再大,也无法带着一个大活施展遁术。 伏在一蓬草丛中,细细观察半晌,满面风尘的竹韵摇头道:“不成,这样子,咱们过不去的。如要绕路,又得几百里路,咱们两个的体力,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如果路上再碰到追杀的人马,势难支撑得住。” 蓬头垢面的折子渝沉默片刻,说道:“贾公子,你的身手比我高明,不如你一个人冲过去吧,我沿原路退回去。” 竹韵摇头苦笑道:“是我带你来的,岂能弃你而去?如今不管是向前还是向后,危机四伏,什么地方谈得上安全?” 折子渝蹙眉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竹韵把牙一咬,断然道:“这个地方防守相对薄弱,我出面去引开守敌,你则趁机冲过去返回夏州。” 折子渝道:“不成,你做不出弃友而去的事,我虽一介女子,却也同样干不出这样的勾当。” 竹韵睨她一眼,邪邪笑道:“那怎么办?你我在此做一对同命鸳鸯?” 折子渝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话?” 竹韵嘿嘿一笑,说道:“本公子才貌双全,姑娘你就真的没有考虑过下嫁于我的可能?” 折子渝瞪着她道:“我只是很佩服你,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还有心与我取笑。” 竹韵耸耸肩道:“从十二岁第一次杀人,我就做好了被人杀的准备。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伸手取下一路行来,须臾不离其身的包裹,递到折子渝手上,随手撕下一块袍襟,包了一块石头,重又系到自己肩上,然后对折子渝正容道:“折姑娘,这件乌裹,麻烦你转交我家太尉大人,我此番入吐蕃,探听来的情报,以及窃得的一件重要物事,都在里面,对我家大人十分重要。” 折子渝刚要拒绝,竹韵已截住她道:“如果你我一定要留下一个人来做诱饵,我比你合适。你留下来,必死无疑,而我,凭我的身手和手段,引开敌人之后,一个人想要逃命,未必就办不到,你不要再和我争了。” 折子渝微微动容,略一迟疑 9053." >道:“你说……吐蕃人穷追不舍,全是为了这包裹中的一件物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不能……让它故意落后吐蕃人手中?那样,前方的防守必然松懈,一件死物,再如何珍贵,难道重得过一条性命。” 竹韵摇头道:“不成,你可知道……这里边到底是什么东西?” 折子渝凝视着她道:“你肯告诉我了?” 竹韵咧嘴一笑,悠悠说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现在,你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了?” 折子渝娇躯猛地一震,失声道:“传国玉玺!” 竹韵眸中满是得意的神色:“不错,我偷来的,正是得之则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始皇帝玺。” 传国玺,自中原出现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开始,就成为中国皇帝的信物。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视为国之重器。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朱元璋称帝时自称平生三大憾事,首要一件就是“少传国之玺”。这样的宝物,自然不是等闲金珠玉宝可以比拟的,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这块宝玉本身亿万倍。 折子渝骇然道:“唐国李丛珂死后,传国玺就此下落不明,怎么……怎么竟会落到你的手中?” 竹韵道:“我也是从尚波千那里偷听来的,石敬塘引契丹兵攻洛阳时,唐帝李丛珂纵火自焚,世人都说这传国玺也随之一起葬身火海,实则不然,当时城池陷落,宫中太监宫女随手抄了些财物便四处逃命,那掌印太监老迈,没抢到什么财宝,只带了这传国玉玺逃出了皇宫。 他换了平民衣服出宫,一个年迈老人,谁会打他主意?竟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洛阳。这老太监也知道传国玉玺虽然贵重无比,却绝对不能拿出来发卖,否则不但得不到一文银钱,恐怕还有杀身之祸,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他随手扔掉,他又舍不得。 当时中原诸雄林立,各自称霸,战乱连绵不休,许多百姓都往边荒地区逃,有的逃到河西,有的逃到陇右,这老太监一路逃入关中,被一户吐蕃牧人收留。老太监临死,才说明自己身份,并交待了这传国玉玺的来历,把它送给了那户牧民。如今陇右吐蕃人先被宋人驱出渭南,又与夏州李光睿苦战两年,许多部落一贫如洗,眼下又和凉州六谷蕃部大战不休,那户牧人的后人实在捱不下去了,便违背了祖父的嘱咐,将这玉玺拿来出叫卖,他倒存了个机灵的心思,并不言明这是传国玉玺,只希望换几文钱就好。” 说到这儿,竹韵笑了笑,道:“可惜,‘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字号实在是太响亮了,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一个不识字的牧民不晓得这些道理,可是但凡有些见识的,谁没听说过传国玉玺的事情。玉玺就此落入尚波千手中,他杀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把传国玉玺供若至宝,私自收藏。 他会盟诸蕃部落.99lib?,被奉为大头领之后,得志意满,大醉而归,酒醉之后得意洋洋地取出此宝向自己儿子炫耀,被我听个真切,这才下手偷了出来。尚波千派出这么多人马穷追不舍,你现在知道原因了?” 竹韵说着,紧了紧腰带,将剑挪到最易拔出的位置,对折子渝柔声道:“请你帮我,把你和这玉玺,安然带回夏州,好不好?” 折子渝心中警铃大作,疑声道:“什么意思?” 竹韵嫣然一笑:“因为,这玉玺,对杨太尉很重要。折姑娘你,对杨浩,很重要!” 她双手轻轻一按地面,轻盈的像一只狸猫,攸然蹿了出去,快得让折子渝根本来不及阻止…… 第二十三章 大叔好坏 攻城到了第三天,甘州各处城墙已破败的就像一座遗弃千年的废城。 甘州城的防御同夏州、银州是根本不能相比的。越是接近中原文明核心的地方,其城市建筑风格就逾具备中原特点,而草原上,在百十年前,就算大汗驻牧的地方,也不过是一片片帐蓬,拔营起寨,说走便走,在整个草原上迁移,所以他们的战斗风格一向是进攻,用进攻取代防御,势弱的一方要么在草原上与对方展开决战,要么利用广袤无垠的大漠草原四处逃避,根本不存在据城而守的说法。 而今,契丹人已经从匈奴、突厥的部落联盟政体发展成为帝国政体,开始建造堡垒。河西走廊上的这些城池,也早因为汉唐以来西域商道的兴旺而开始建造,但是这些城池的防御效果其实有限的很。 杨浩是有把握在第二天就突破甘州防御,杀进甘州城去的,但是他没有暴露自己强大的攻城能力,许多重型攻城器械和犀利的远程武器,只是为了压制城头守军,尽量减少己方伤亡,他并没有强行破城的打算。 甘州回纥是一个独立王国,其居民主体是回纥人,杨浩在这里的影响有限,如果强行突破,攻进城去,守城军队就会从六万变成全民皆兵,巷战的耗损将更加严重,而且甘州回纥仍以游牧为主,机动力极强,一但甘州城破、可汗战死,各个部落就会趁乱突围,四下逃逸,那时,四处追缉降服的难度将更大,最快也需要两三年时间才能让这些脱缰的野马一一归附。 于是,杨浩压制着攻城火力,甘州城总是岌岌可危,却总能危而不倒,如此一来,让夜落纥可汗和回纥军民心中始终保持着一丝幻想,坚守着他们的王城。 攻城在继续,杨浩盘膝坐在十八头牛拉着的巨大的白色毡帐牛车中,车前矗着犛牛九尾的狼头大纛,悠然地品着西凉葡萄美酒,看着各部士兵有序地发起一次次进攻。 “呜~~~~,呜呜~~~” 一阵苍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穆羽飞骑而至,大叫道:“大人,回纥援军来了。西北方向,有七八千人。” 杨浩唇边绽起一丝笑意:“来的好,等了他们三天,终于来了。” 他立即振衣,大声喝道:“传令:木恩率军阻截,艾义海、木魁迅速包抄援军两翼,准备压制。张浦、何必宁、李华庭等各守本阵,暂缓攻城,变攻为守,阻止夜落纥出兵接应。马上把重甲铁骑、陌刀队调过来,列阵甘州北城门下!” 随着一道道将令,传令兵打马如飞,奔驰往复,每一支队伍就像杨浩手中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中的一个齿轮,彼此之间咬噬的紧紧的,开始迅速转动起来。 远处尘土飞扬,一支骑兵铁骑从西北方向出现,看他们的冲势,是打算一鼓作气突破正在攻城的杨浩军队,制造大量杀伤和混乱的同时冲进城去,如果杨浩攻城已经用了全力,那是绝对来不及马上应变,一面约束军队,调整节奏,变攻为守,一面调集充足的兵力进行阻截的。 回纥人的这种战术谈不上如何高明,却绝对有效,取的就是一个快字,这就是骑兵机动能力的体现。 回纥士兵们高鼻卷发,杀气腾腾,挥舞着雪亮的战刀,和木恩所部战在了一起,马蹄翻飞处,激起大片尘土,迅速将敌我双方包裹在其中,尘烟滚滚,如同两支天军在云中作战。 “喔……,喔喔……” 虽在援军只有七八千人,但是首支援军的出现,使得死守城池的回纥军士气大振,城头上的回纥人望着远处来临的援兵,发出兴奋的欢呼,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兴高采烈地大叫,整座甘州城都为勤王之师的出现而亢奋起来,夜落纥立即命令开城接应,里应外合,对北城方向展开反扑。 吊桥的绞索在吱呀呀地放下,沉重的吊桥轰地一声,落在护城河上,城门洞开…… 何必宁正在攻北城,一俟接到杨浩将领,立即鸣金收兵,后备队则将拒马、荆棘飞快地铺布到前方阵地上,攻城军队弃了沉重的攻城器械,刚刚回返本阵,摆出半月形的防御阵势,夜落纥的七王妃阿古丽便亲自带领五千精兵,高举弯刀冲上了吊桥。 “噗噗噗”一片血光迸现,回纥武士用他们的马躯,强行撞上刚刚布好的拒马,战马惨嘶倒地的同时,枪尾深深抵在沙地中的拒马枪也被强劲的冲力撞断了。 随即,一身白袍,面蒙白纱的阿古丽骑着一匹雄骏的战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顶着夏州军强烈的箭雨,风一般冲进了何必宁的军阵。 “锵!铿!铿!”交击声起,剑影刀光,阿古丽王妃的身子都裹在宽大的袍服里,看不到她曼妙动人的娇躯,但是挥着她踏镫、俯身、仰面、侧劈的一个个动作,那种魅惑妖异的美丽还是能在她的衣袂飘飘间若隐若现,刚劲凶悍与女性的妩媚柔美,完美地揉合在一起,鲜血的飞溅,更让她增添了几分娇魅的魔力。 杨浩站在远处,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战斗,眼见率军冲锋的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其剽悍狂野的味道竟比许多草原上的男子还要凶猛,杨浩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的唇上还有葡萄酒甜美的滋味:他奶奶的,这个女人……好凶悍。就像 href='/article/11922.htm'>《海市蜃楼》里的那个女马匪头子加沙洛娃一般狂野凶猛。 何必宁身在阵前,看的更加真切,眼见那个面蒙白纱,只露出一双妩媚而煞气凛然的大眼美女竟然如此骁勇,何必宁也不禁暗暗心惊:“难怪大帅说甚么全民皆兵,在敌军锐势未尽前不许我等强行破城,这些回纥女人,竟也如此恐怖。” 眼见那白袍女子势如破竹,已率军冲破拒马和荆棘,冲进了前军,何必宁立刻提刀在手,亲自迎上前去…… 在何必宁军阵后方,陌刀阵和重甲骑兵已进入阵地,距城一面,何必宁与阿古丽王妃正在苦战,距西北一面,木恩率兵正力阻回纥援军,陌刀手列阵于前,以刀拄地,凛然戒..备着,后边的老爷兵们开始在从兵的帮助下开始披盔着甲,细致的好象一个个马上就要登上花轿的新娘。 他们的作战优势是明显的,但是劣势也十分明显,在千步之内,他们顶多往返冲击两次,然后就得气喘如牛,任人宰杀,所以适合他们做战的条件特别的苛刻,为了节省人力马力,不到作战地步,他们也不会披上战甲,但是勿庸讳言的是,一旦给他们从容发挥的余地,他们的杀伤力,简直就是冷兵器战场上的黑豹坦克。 刀如山,矛如林,杀声震天。 木恩手中一杆长矛已被鲜血淋透,尽管有护兵的竭力保卫,但是他的身上也出现了许多轻重不一的伤痕,敌军来势出奇的凶猛,若不是大帅早留了余力,仓促应战的话,他手中有限的兵力是无法阻止这么强劲的攻势的。 眼见被木恩和何必宁夹卫在中间的重甲骑兵们已装扮停当,而远处尘土飞扬,木魁和艾义海的机动轻骑已向这里绕来,杨浩立即下令木恩收兵。中军大旗发出讯号,木恩的军队开始向两侧撤退,援军在丢下千余具尸体之后,迅速突破进来。 表演开始了…… 杨浩故意把他们放进来,放到甘州城下,让急急赶到甘州北城眺望战局的城中所有王族、贵族、头人和将士们亲眼见证一场大屠杀。 重甲骑兵无视迎面而来的敌军,开始像一台台重型坦克般地进攻了,箭射在身上,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随即弹开,箭尖已钝。弯刀砍在甲上,铿然的火花中,不是刀断,就是被震得脱手飞起,而重甲骑兵就像一座座铁山,轰隆隆地向前开去,撞得他们人仰马翻。 在重甲骑兵后面,陌刀手们就成了一台台绞肉机,此起彼落的陌刀,收割着人和马的性命,陌刀挥舞之间,绞杀着一切,在他们趟过的地方,留下一地血肉。 城头上的人亲眼见证了这场他们从未见过的大屠杀,刚刚还攻势凌厉,与夏州军势均力敌的回纥援军,在这样两支怪异的军队配合下,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眼看着那恐怖的屠杀场面,城头的人面色如土,肝胆欲裂…… 夏州轻骑兵从两侧挤压上来,迫使他们无从逃避,回纥援军只能硬着头皮像飞蛾一般冲向迎面而来的铁山和刀轮,被辗压、绞碎,重甲骑兵和陌刀手从敌群中趟过去之后,两侧密集的轻骑兵就像铡刀一般合拢了,打扫战场、收拾最后的残敌。 夜落纥站在城头,眼睁睁看着一支庞大的援军,近七八千人的援军,在夏州军恐怖的绞杀下人马俱碎,直至……全军覆没。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军覆没,没留..一个活口,甚至就连他们胯下的战马,都没能有几匹幸存下来,夜落纥手扶着城墙,双臂颤抖,双腿发挥,直勾勾地看着方才还是数千人如虎、马如龙,奔腾欢跃的地方,那里现在已是一片红,一片怵目惊心的红,浸湿了那一片土地。 夜落纥失魂落魄,以致于竟忘了命令收兵,手下的将领们也都吓呆了,他们的心一下子从天堂落到了地狱,从大喜变成了大悲,尤其是方才亲眼见到夏州军正面冲突时那种根本不可能抵抗的可怕战力,那种心灵的强大震撼力,让他们久久难以平息。 城下阿古丽的五千兵马仍在苦苦挣扎,他们看不到前方的情形,仍在竭力接应那已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援军,直到这时,夜落纥才如梦初醒,大胡子猛地哆嗦了一下,用凄厉的声音叫道:“收兵!收兵!” 方才所见的一切,将化为一场噩梦,纠缠他们每一个人的梦乡,很快,将藉由城头数千人之口,把这噩梦,送进整个甘州百姓们的心中…… 大漠中,月下一顶帐蓬,如同一座坟茕。 四下里,马儿静静地站着,骆驼安闲地伏着,士兵们围着一堆堆篝火,压抑的气氛使得少有人言。 帐中,夜落纥长子阿里王子和几个部落头人面色沉重地盘坐于内,火把在风中摇曳不休,晃得他们的面孔忽明忽暗。 “不成,我们不能马上赴援甘州了,要等候其他各部落的援军赶来,集合足够的人马,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冲击围困甘州城的军队,让他们彼此不能兼顾,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冲进城去与大汗汇合。” 阿里王子说罢,沉声吩咐道:“从现在起,携带的粮食,要尽量节省,直到等来更多的援军!” 杨浩帐中,诸将云集。 杨浩朗声说道:“今日一战,顷刻间使七千援军全军覆没,逃无可逃,让甘州守军亲眼见证,这种震慑力是无以伦比的,他们很难再有信心冲出城来与我们决一死战了。可是回纥人不会就这么放弃甘州,更不会就此投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甘州城廊宽广,我们无法迅速调集军队赴援任何一处的弱点,集合足够的援军,同时攻打各城,试图与守军汇合。”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无妨啊,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让他们放弃与我决战,而去据城死守。夜落纥想守,就让他把城守死好了。” 众将哈哈大笑,杨浩按膝又道:“再有援军,尽数放水,让他们冲进城去与夜落纥汇合,接下来该干什么,诸位心中该已有数了,既然他们肯被咱们牵着鼻子走了,那咱们就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对甘州夜落纥可汗,围而不打,对肃州龙家,打而不围,对瓜沙两州的归义军,只截不打,三座城池,同步进行。” 众将轰然称喏,杨浩又道:“这里,留张浦将军主持大局,艾义海、木恩、李华庭三位将军……” 三人一抱拳:“末将在!” 杨浩微微一笑:“你们么,陪本帅去去肃州,现在回去准备,连夜撤出兵来,明日起行。” 众将恭声应命,杨浩道:“好了,连日征战,也都乏了,大家都回去吧,从明天起,做做样子就好,可以轮番歇养一下。” 众将领命而去,杨浩端起茶来又将自己的整个部署细细琢磨了一遍,他此番西来,本统八万大军,得凉州后,毫不客气地把络绒登巴的两万吐番军也带了出来,上山做贼还要来个投名状呢,这两万比夏州兵更加熟悉和适应西域地理的生力军,自无不用的道理。 兵力上的运用是充裕的,可是这一仗十分复杂,当初扫荡横山诸羌和打银州,都是简单的一对一的战役,及至后来打李光睿,虽然采用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战略,一明一暗两条战线,但仍然是一对一的作战,而今却大大不同,他要以最小的伤亡,采用对河西走廊最不伤元气的打法,同时针对三条战线,三股不同的势力,采用三种不同的战略,而且要同步进行,如此方能使甘州不战而降,其中的复杂程度,却是远甚于他以往经历过的所有战争。 甘州、肃州、瓜州、沙洲,以及驻守这些地方势力的首脑,及其之间的关系,在杨浩心中细细地过滤了一遍,当他想得灵台一阵清明的时候,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起,杨浩张开眼睛,就见一位唇红齿白、脸若桃花的俊俏少年,翩然走进帐内,一见杨浩睁眼,那白袍少年张开双手,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个身,嫣然笑道:“好看么?” 逍遥巾、翠玉带、登云履,白袍如雪,粉妆玉琢的一张俏脸,眉眼盈盈如星月,当得起一个翩翩浊世佳少年的美誉,杨浩却皱了皱眉道:“天色已晚,你穿成这样做甚么?” 俊俏少年嗔道:“是你说要秘密潜去肃州,要我扮成你坐镇此地的嘛,我打扮打扮让你看看啊。” 杨浩摸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邪邪的笑意:“反正瞒的是外人,用不着太过谨慎,不过……焰焰,你这么打扮,倒真是别有一番味道。” 唐焰焰转嗔为喜,张开袍袖,自顾欣赏着道:“是么?我方才揽镜自赏,也觉得很漂亮呢。” 杨浩忍笑道:“是啊,看了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权贵名士,喜欢娈童了。” 唐焰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道:“喂喂喂,你可不许不学好,宠幸娈童……好恶心啊。” 杨浩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恶心的?据说许多名士都喜欢娈童啊,所以常挑些眉清目秀的少年做小童,白天研墨递茶,晚上么……,嘿嘿,风雅的很。” 唐焰焰紧张起来,赶紧抢到他身边,拉住他衣襟道:“你可不许学他们,要不然……要不然……以后都不许你碰我。” 杨浩呵呵地笑起来:“为什么要了娈童就不许碰你了啊?” 唐焰焰的脸蛋红了起来,抿着嘴摇摇头:“不许就是不许,还要什么理由?” 杨浩黠笑道:“喔……,焰焰好象明白娈童是些什么勾当啊。唐家是不是有人蓄养过娈童啊?” “是……没有,不是,不是……”唐焰焰刚刚点头,突然惊醒过来,连忙bbr>使劲摇头。 杨浩哈哈一笑,一把将住她柔软的腰肢,在她莹润如玉的粉腮上亲吻着道:“放心啦,你家官人不会喜欢娈童的。” 唐焰焰皱了皱鼻子,哼道:“这还差不多。” 杨浩哧哧地笑,不怀好意地道:“因为……,我家焰焰打扮起来,比最俊俏的娈童还要娈童,官人何必骑马找马呢。” 唐焰焰被他亲得仰起了颈子,星眸迷离,娇喘吁吁地道:“人家……人家可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杨浩贴着她平坦柔软的小腹向下滑动,另一只手轻轻去解她的腰带,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你当然是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女人侍候男人的事,你能做。娈童侍候男人的事,你也一样能做的,焰焰,今晚,就做一回官人的娈童好不好……” “不……不好……” 唐焰焰羞得脸红似火,一把打开他的大手就想逃开,可是她刚刚像小狗儿似的爬出两步,就被杨浩钳住两髋,将她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啊”地一声轻呼,她的袍服被掀起,臀如满月,如玉生光。 风吹裙起屁屁凉,浅吟低唱菊花殇…… 巨大的白色毡帐牛车外,一道人影惊鸿般掠起,嗖地一下飞上了犛牛九尾的狼头大纛,狗儿脸颊发烫地蹲在狼头大纛上,用两根手指紧紧堵住了耳朵,羞得无地自容道:“大叔是坏人……” 草城川,岢岚防御使府。 书房中,神秘客人带着一副阴柔的笑意,说道:“赤将军肯弃暗投明,官家龙颜大悦呵。如今你我共图大举,只待取了府州,这府州节度,一方封疆大吏,就是你囊中之物了。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不可限量,王某这里先恭喜了。” 赤忠按捺不住地道:“王大人,本官现在想的不是个问题,而是……取了府谷之后,如何应付随之而来的种种变化,这件事不解决,本官就算肯投效朝廷,也不敢保证麾下将校人人效死啊。” 那王大人竟是河西转运使兼河北道观察使王继恩,听了赤忠的话,他淡淡一笑道:“呵呵,赤将军客气了,将军坐镇草城川多年,俨然就是一方诸侯,若说控制不住麾下兵将,谁人肯信?赤将军不必担心,官家已计议周详,将军来的……” 王继恩手指地图,沉声说道:“你这里一动手,我们马上行动。安利军、隆德军控制广原程世雄部,挟其不得妄动,本官奉有官家密旨,到时候会亲自统率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迅速进入府州地境,协助将军控制府州下辖的各路兵马。绥州刺使李丕寿会秘密率军北上,截住麟州杨继业的援军。 到时候,府州将被牢牢控制,麟州杨继业难进寸步,杨浩如今正忙于西征,就算他肯半途而废,等他赶回来,府州大局已定,除非他敢挑起反旗直接面对官家,否则还能怎样?赤将军,你看这样的部署,可还算得上是万夫一失么?” 赤忠看了看地图,估量着这几路宋军的实力,脸色渐渐从容起来:“官家的部署,自然是天衣无缝,不过……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王继恩道:“赤将军,官家图谋西北久矣,如果说最想把西北纳入掌中的,那非官家莫属,如此重大的事情,官家岂会容它出现什么岔子?赤将军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只要你这里成功了,府州军群龙无首,大事可成!” 赤忠又仔细看了半晌,把牙一咬,点头道:“好,等折惟昌到了,本官马上开始动手。” 王继恩喜形于色,说道:“好,王某一定全力配合,助将军完成这件不世之功。” 赤忠道:“今日天色已晚,王大人就请暂在赤某的书房住下吧,明日,本官再亲自送你离开。” 王继恩点头答应,赤忠告辞出来,刚刚来到中堂,就见副将萧晨候在那儿,一见他来,连忙迎上前道:“大人,折惟信已经进城了,马上就到府邸。” 赤忠吃了一惊:“这么快?” 萧晨笑道:“折帅得知咱们这儿三军闹饷,哪里还能放心得下,二公子自然要日夜兼程,赶来安抚军心了。” 这时前庭中有人高唱道:“惟昌公子到……” 赤忠和萧晨相视一笑,连忙掸掸衣袍迎了出去。 折惟信风尘仆仆地赶到草城川,进城时已是日薄西山。如今他大哥折惟正渐渐着手替父亲掌理府治,折惟信做为二弟,将来就是折御卿一样的角色,将是大哥的左膀右臂,此番听说因为粮饷紧张,草城川军心思变,折御勋不敢大意,便令他带了一笔钱粮赶来安抚。 如今粮饷车子已停在府外,折惟信心忧草城川形势,不及等人传报,便进了府邸,在管家陪同下快步走向中庭,一路思忖着如何安抚草城川将士,府州上下同心协力共度难关的措辞。 刚一跨过院门儿,就见赤忠领着副将萧晨快步迎了上来,折惟信一见,连忙抢上两步,微笑施礼道:“惟昌见过忠叔,萧大人好。” 赤忠与他父亲平辈,唤其为叔而不称其职,这也是折惟信故意亲近,赤忠却不敢当他一声“叔”的敬称,连忙上前搀扶道:“哎呀呀,少将军快快请起,赤某可当不起少将军这样的称呼。节帅身体还好吧。” 折惟昌道:“家父身体康健如昔,只是一直牵挂着草城川的形势……,如今草堂川军心如何?” 一旁萧晨忙接口道:“少将军,我苛岚军毗邻着朝廷的宁化军,朝廷兵马粮饷无忧,而我草城川却是捉襟见肘,将士们不满之心渐生,前番闹饷,赤大人当机立断,将存粮充作饷银发了下去,可是有朝廷方面的人暗中挑拨着,士卒怨气不减反增,再这样下去,军心堪忧啊!” 折惟昌闻言大惊,望向赤忠道:“大叔,如今情形竟已这般严重了.99lib?么?” 赤忠面现忧虑,肃手道:“少将军,请厅中宽坐,某再将详细情形说与你听。”说着向萧晨目光一横,萧晨会意,立即拱手道:“末将暂避!” 第二十四章 和亲 肃州城,夜战。 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城头的守军在战火硝烟中亡命地阻击着不断扑上城头的夏州兵,双方以城头为战场,展开着一场殊死搏斗。 守军的战袍很有大唐遗风,卷发高鼻的军队,兼具突厥和回纥人的长相特点,但是衣饰服装一如汉人,将领们披挂的居然还有许多破旧的明光铠,使用的兵器更是大刀战斧、长矛钩枪,人手再配一支长弓,基本是唐朝边军的配备。 肃州是龙家的地盘,首领叫龙王。每一代龙氏首领,都叫龙王。 肃州龙家是唐朝时候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焉耆国王族后裔,焉耆古城博格达沁陷落后迁入河西陇右一带,最初,甘州本来在龙家的掌握之中,不过回纥帝国灭亡合,其中较大的一股势力庞特勤部也逃到了河西,把龙家逐出甘州,鸠占雀巢。 龙王只得率领族人退出甘州,占据肃州,在这里,焉耆国人和吐浑族人、尤其是大唐对西域失去控制后遗留在河西的安西都护府大唐军队后人们完成了第一次民族融合,所以他们接受了相当程度的汉族文化,战略战术也学习了大量大唐军队的特点,甚至连武器装备、军服款式都十分相似。 肃州龙家退守肃州后,就向金山国归义军称臣纳贡,成为附庸。然而,后来金山国在同甘州回纥争霸中落败,被甘州回纥一直打到沙洲城下,逼迫张义潮的后人,金山国皇帝签订城下之盟,从此回纥可汗是父,金山天子为儿,双方结下父子之国,金山国也改称敦煌国,肃州龙家便脱离了归义军的控制。 如今的局面是,沙州曹氏继承的归义军政权、肃州龙家政权、甘州回纥可汗,三家之间时而发生大大小小的战争,时而往来走动,姻亲友好,遇到强大的外敌时他们一致对外,没有外敌威胁时,它们之间勾心斗角。 杨浩对这三家政权的建立和建立之后的发展充分了解之后,断定一旦他在甘州城下遭受重创,正在观望之中的肃州龙家、沙洲曹家,必然壮起胆子联手来解甘州之围,于是他先下手为强,对甘州围而不打,调集四万精兵绕过甘州直扑肃州,到达肃州后又遣艾义海率一万五千人绕过肃州,截断肃州和归义军控制的瓜州之间的联系,自己则率主力,先行解决肃州。 肃州是这三方势力中最弱的一环,解决了它,第一,可以给甘州和沙州更进一步的心理压力,迫使他们早日屈服,另一方面,又可以截断归义军和甘州回纥之间可能联系起来联手顽抗的消息渠道。 攻城战到了第四天,夏州兵已经可以冲上城头做战了,夏州兵奋勇向前,前仆后继,烧城门、撞城墙,用云梯、飞抓攀爬城头,与守军决死一战。夜已深了,厮杀声却是震天撼地,城中死伤惨重,但是攻上城头的夏州兵也被利箭射倒无数,小小一片城头已是到处死尸。 然而对肃州龙家来说,他们已退无可退,这已是他们最后的凭仗,唯有决死一战。 一片金锣声起,杨浩收兵了。 守将阿罕莫儿举着火把,环顾城头,城头到处是人的尸体,断头戳肢惨不忍睹,浓重的血腥气中人若呕。死者如山堆积,残肢断臂,没有头颅的躯干,没有躯干的头颅,焦臭的尸体,肠肚内脏,森森白骨,散落得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硝烟烈火弥漫,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杀戮战场;敌军退了,可他毫无欢喜之色,他不知道下一次进城会什么时候发生,那时候自己是否能够依然活着,伤重未死者凄惨的痛呼呻吟声传到他的耳中,他的脸颊不禁抽搐了几下,下意识地扭头向内城望去。 内城一片漆黑,就连龙王府也看不到几点灯光,龙王在想什么,肃州何去何从,是该做个决断的时候了啊…… 龙王府,这一代肃州龙家的家主,龙王龙翰海跪坐在蒲团上,阴沉着脸色看着环坐左右的兄弟、子侄和龙家的心腹将领。 “爹,我们拼下去,现在甘州还没被打下来,杨浩居然绕过甘州来打我肃州,我肃州就这么好欺负吗?咱们多年经营,好不容易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如果丢了肃州,咱们龙家还能到哪儿去?和他们拼到底,他们劳师远征,兵员接济不上,粮草耗费更巨,只要咱们咬咬牙撑下去,一定能撑到杨浩退兵。” 龙翰海的儿子龙战慷慨激昂地道。 龙翰海的兄弟龙翰江冷冷一笑,不阴不阳地道:“杨浩绕过甘州,先取我肃州,就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肃州容易打。你说他兵力不足么?哼,他还分了兵,抄了我们的后路,截断了我们同沙州的往来呢,这像是兵力不足的模样吗?” 龙战嚷道:“我肃州还有两万五千精兵,还有一座城池可守,还有……” 龙翰江截口道:“一旦城破,性命都没有了,还有甚么?” 喝住了侄子,他双手扶膝,微微俯身,沉声道:“大哥,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中原乱了一百多年,如今被大宋一统,这就是天下大势,久乱必思大治。我西域乱了多久?人人都称草头王,比中原战乱的时间更长,如今……是该出一位一统西域、天纵英明的大汗的时候了。这个人,除了杨浩,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依我之见,不如称降。咱们降过沙州、降过甘州,再降夏州,又有何不可?” 龙翰海唏嘘道:“翰江啊,就怕……人家要的不是称臣纳降,而是夺我龙王称号,取我肃州兵权呐。” 龙王的小儿子龙云略一思忖,提议道:“爹,要不……先休兵罢战,试试杨浩心意,至少……可以借此机会,让我将士稍作歇息。要不然,恐怕真的是撑不下去了。” 龙翰海沉吟半晌,点头道:“也罢,翰江,明日一早,你替我走一遭,探探杨浩的口风,咱们再做决断。” 龙翰江顿首道:“是!” 杨浩在肃州城外中军大帐中接见了肃州使者龙翰江,听龙翰江说罢向他称臣乞降之意后,杨浩一笑摇头,直截了当地道:“西北诸侯林立,战乱不休,一向是今日你强,我向你称臣,明日我强,你向我称臣,所恃者,就是一时一地之胜利。 有此常例,所谓诺言、契约,不过就都是一纸空文,人人今日称臣,想的都是明日如何再战胜对方,杀来杀去,胜败已成平常事,倒霉的只有无辜的百姓,我要让这河西长治久安,重回盛唐时候的繁庶局面,想做到这一点,唯有收各族兵权,尽集于一府治下。 龙家乃肃州豪族,如果你们献城纳兵,与我夏州成为一家,我自会保你龙家一门富贵,就算是节府中,也有你龙家一席之地,龙家子侄,允文允武,来日在文治武功方面但有建树,本帅也会不遗余力,抬举扶持,难道不好过似如今这般,于沙州甘州夹缝之中苦捱日子。” 龙翰江低声下气地道:“杨帅,这肃州基业,毕竟是祖上传来的,谁愿成为一个败坏祖宗基业的不肖子孙呢?夏州兵强马壮,我们情愿归附,向杨帅称臣纳贡,听从调遣。如果……杨帅宏恩,那么……我肃州龙王可效沙州与甘州故事,与杨帅结为父子之邦,杨帅是父,龙王是子。” 杨浩哈哈大笑,摇头道:“龙大人,你说笑了,杨浩是宋臣,不是一国皇帝,一都君王,岂敢与肃州龙王结父子之邦?请回复龙王,他有请降的诚意,本帅亦有纳降的诚意,不过,我的条件不能改变,?献城、交兵,除此之外,本帅余皆不图,龙家的田地私产、奴隶仆佣一概不动。我知道,肃州龙家擅做生意,我节帅府中,尚有转运使一职,亦候龙王就任。” 龙翰江面有苦色道:“杨帅……” 杨浩长身而起,朗声道:“小羽,送客!” 议和既不成功,唯有再战,次日又是一场血战,两日后,东城失陷,被夏州兵冲进城去,压迫守军直入内城,龙战、龙翔、龙云等龙氏几兄弟亲率拱卫龙王府的三千精锐士卒浴血杀出,这才夺回东城,重新确定了对肃州的控制权。 但是夏州兵一直杀至肃州内城,对龙王府高层造成的心理震撼是惊人的,他们现在每一个人都已明白,肃州随时可能失守,一旦失守,他们将失去一切,昔日高高在上的王族,将按照草原上的惯例,战败者,沦为胜利者的奴隶。 一入奴籍,何日再有出头之日? 次日一早,肃州城头高挂免战牌,龙翰江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议和队伍再度赶向杨浩的大营。 杨浩刚刚练罢功,又与狗儿对练了一趟剑法,然后回到帐中,在她侍候下洗漱更衣,打扮停当之后,换了一身箭袖,神清气爽地赶到前帐,肃州城的议和使者又来了。 这一回,杨浩没有如上一回般起身迎出帐外,他就端坐帐中,将校顶盔挂甲,分列两旁,杀气腾腾地等着龙翰江进帐参见,不想龙翰江进得帐来,后面居然跟进来八个人。这八个人一进大帐,立即香风阵阵,沁人心脾,一下子把大帐中萧杀的气氛冲个一干二净。 杨浩愕然扶案望去,只见跟在龙翰江身后的,竟然是八个彩衣霓裳、体态婀娜、轻纱遮面、雾寰云鬓的少女。杨浩看了看陪同龙翰江进来的木恩,木恩向他咧嘴一笑,杨浩心中顿时了然,敢情……这一回龙家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虽然薄纱遮面,却根本掩不住那俏美精致的五官,反而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朦胧诱惑,鼻梁儿都高高的,轻柔的薄纱随着鼻息轻轻起伏,如今刚到八月,正是酷热的时候,姑娘们穿的都不算很多,薄衣蔽体,曲线玲珑,仔细看去,八个美人儿风情居然各不相同。 有直发的,有卷发的,有黑发的,有金发的,有蓝眸的,当然也有黑眸的;有的身材苗条颀长,一双出挑修长的大腿配着那小蛮腰和丰硕的翘臀,诱人鼻血;有的娇小玲珑,就像还未长大的女童;有的丰盈,有的苗条;有的含睛脉脉,有的柔媚可人,有的冷艳高傲,有的天真无邪…… 她们个个都是花容月貌,娇柔妩媚,但是风情气质、体态身形又各不相同,肃州龙王似乎一下子就把不同体态、不同风情,不同肤色、不同人种的美人儿都收集全了,打包给他送了来。 杨浩看的出,其中有些金发美人儿,其实也不是纯种的白种人,似乎,这些美人儿都是混血儿,混血儿,果然比普通的美女更具一种特殊的味道。 八个风情各异的美人儿娉娉婷婷往那一站,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侍立两旁,手按刀柄,本来目不斜视的将校们,也都不错眼珠地盯着这些美人,这样的美人,平时一个也不大容易见到,何况一下子就是八个。 杨浩经过刹那的惊愕以后,已经镇定下来,他微微一笑, 76ee." >目注龙翰江道:“龙大人,这是何意?”藏书网 龙翰江躬身道:“杨帅,我龙家实无意与杨帅为敌,也确有诚意归附杨帅。前日回城之后,翰江将大帅的意思回禀了龙王,龙王苦思两日,今日遣翰江来,是为了再一次向杨帅表达我龙家的诚意。龙家……愿意自削肃州王号,归附夏州旗号……” 杨浩双眉一轩,喜形于色,龙翰江继续道:“肃州龙王愿奉杨帅为主,接受转运使之职,肃州行政、军事,悉从夏州号令,税赋、子民,直接受夏州管制,只不过……,还有两个条件。” “你讲。” “一:我兄翰海,仍然驻守肃州,不去夏州就职;二:肃州军队,听从杨帅号令节制,但是需由我兄兼任肃州防御,直接统御。” 杨浩一怔,不由怒而失笑道:“这算甚么,有其名而无其实,和那些败则称臣,据地称霸有甚么不同。” 龙翰江道:“杨帅,我们甘愿请降,节帅投桃报李,也该予我龙家一些方便吧?何况这其中是大大不同的,我龙家实则已交出了肃州,交出了肃州百姓,受到了杨帅的节制,只是想暂时保有一定的兵权,这……也是因为龙家一些长辈尚有疑虑,只是为了安抚大家的心,天长日久,肃州还不是要被节帅牢牢控制?” 杨浩心道:“肃州交出了民政权、经济权,假以时日,我的确能逐渐加强对军队的渗透控制,把它也完全掌握在手中,可这……需要和平的外部环境,需要一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如果肃州照此办理,甘州和沙洲必然有样学样,如果河西走廊诸州全都照此办理,那我对河西走廊,实际上就是根本没有达到完全的控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还不是各自扯旗自立?” 龙翰江见杨浩垂首沉吟,又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步,恭声说道:“家兄一片赤诚,些许顾虑,还望杨帅体谅。同时,为表诚意,家兄还向杨帅奉献这几名女子,侍候杨帅左右,请杨帅笑纳。” 杨浩慢慢抬起头,笑是笑了,却不接纳:“龙大人,自肃州城中搜罗几个美人儿,就想本帅弃了根本所图?” 龙翰江正色道:“杨帅错了,她们……并不是从肃州城中百姓人家搜罗来的女子。” 他一指那个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蓝眸金发的美人儿,和另一个身段凹凸有致,极为媚惑的女子,说道:“这两个,是家兄的亲生女儿龙灵儿、龙蝶儿” 他又一指长袖素罗、清雅妩媚的一个少女,和另一个眉若远山、眸若星辰、肌肤似玉,嫩白水灵的秀美佳人,涩然一笑道:“她们……是在下的女儿。” 龙翰江的手指又移到那个身材娇小可爱的小萝莉身上,说道:“这个,是我的亲甥女儿……” 龙翰江一一说出,这八名女子,居然俱是龙家至亲,把个杨浩听的目瞪口呆,龙翰江一一介绍完了,喟然一叹道:“杨帅,如此……还不能证明我龙家归顺杨帅的诚意么?” 杨浩慢慢抓起茶杯,在手中转了半圈,抬眼望去,八双或灵秀,或娇艳,或妩媚,或优雅,或纯真,或羞涩,或好奇的明眸正齐刷刷地投注在他的身上,就算这些身娇肉贵的金枝玉叶今日被拿来送人,她们心中不无屈辱之意,可是与家族的命运前程相比,她们却也有着奉献自己的觉悟。何况,这个挥兵杀来的杨大帅,并没有血口獠牙的凶形恶相,而且……还颇为英俊。如今,她们也想知道,这个夏州杨大帅,会如何选择。 杨浩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淡淡笑道:“杨某挥兵十万,叱咤西来,如今若为女色所迷而改初衷,岂是大丈夫所为?” 龙翰江道:“何谓大丈夫?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可没有美色不能惑这一条,英雄美人,本就相得益彰,就连亚圣也未见反对呀。” 杨浩好笑地道:“龙大人的《孟子新解》,倒是令人耳目一新,别致的很。不过……甘州夜落纥可汗,纳了沙州曹将军的女儿为九王妃,又嫁了自己的女儿给曹将军的四公子,那又如何?可曾阻得甘沙两州间的明争暗斗?以联姻而定敌友,根本就是靠不住的。而且……”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放下茶杯,庄严站起,沉声说道:“一路西来,我夏州将士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战场上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勇往直前,无畏生死,不是为了让我杨浩纳几房美妾回去侍奉枕席!若我答应,以这些美人换取肃州保留军权,就是对我夏州阵亡将士的亵渎!” 帐中两排将校将目光霍然投向杨浩,面前那些花枝招展,妖娆妩媚的美人儿也都视之不见了。 “龙大人,请回复龙王,杨浩也抱着最大的诚意,愿意再给他一天时间,好生考虑。我的条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龙王答应,龙家一门富贵,绝无影响。希望他能打开城门,化干戈为玉帛。杨浩率堂堂之师,息贼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以济苍生,如果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的时候,龙王仍执迷不悟,本帅会履行誓师夏州时宣告天下的誓言!” 龙翰江身子一震,脱口问道:“什么誓言?”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帐中将校们不约而同地拔直了腰杆,按住了腰刀,这一刻,男人们焕发出的萧萧杀气,将那满帐妖娆的脂粉气,都一下子扫了出去! 草城川,苛岚防御使府。 折惟信双手抓着牢房的栅栏,怒不可遏地瞪着赤忠,厉喝道:“赤忠,我折家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来?” 赤忠沉沉一笑,说道:“少将军,官家……待我更是不薄啊。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中原一统,是大势所趋,小小府州,想要阻挡大宋西进的步伐,根本是螳臂当车,赤某人这么做,只是明大势,从大理。人往高处走嘛。” 折惟信冷笑道:“人往高处走?小心摔个跟头,摔得你粉身.99lib.碎骨,我爹……绝不会放过你的!” 赤忠扶了扶头盔,淡淡一笑道:“折帅?呵呵,你还是多为折帅担忧吧。” 折惟信晒然道:“你有胆子跟我爹对阵么?宋军若有实力一举吞掉西北,又何必使此龌龊手段,当初我折杨两家与夏州李光睿为敌,中原尚且奈何不得我府州,如今杨太尉兵强马壮,更胜李光睿当年,我两家联手,宋国敢倾力来攻么?北国契丹人,也不是吃素的。” 赤忠睨他一眼道:“三公子,这些道理,赤某还要你来教么?谁说……我一定要用打的?”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着披挂,冷笑道:“三日之后,就是折二太爷大寿之期,你折家上下,都会齐聚府州百花坞,你说,那时候本将军带兵去百花坞,就说士卒哗变,三公子下落不明,赤某弹压不住,请领援军,趁其不备,将你折家上下一举拿下,还需要大费周章吗?” 折惟信神色剧变,赤忠哈哈大笑,悠然道:“你看,秦国兵强马壮,穷六国之力不可敌,然渑池之会,蔺相如五步之内,却可令秦王击缶。何也?时机选择的好,匹夫之怒,亦可使天下缟素。赤某确实没有与折帅公平一战的实力,但是……” 他走到牢房门边,脚步一顿,冷冷说道:“只要机会运用得当,就算富有天下的赵官家都做不到的事,偏偏我赤忠……却是可以办得到的。” 第二十五章 龙王不王 交出兵权就是彻底交权,虽然说杨浩承诺许他一个转运使的官职,这官儿职阶不低,而且是个肥差,可是同做一方生杀予夺的草头王相比,那就大不一样了,龙王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自称儿王、交出财政和民政大权,又搭上龙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八个美人,杨浩竟然还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所以听了龙翰江的回报后,不禁勃然大怒。 事到如今,他才想起沙洲归义军来,两家虽然常起征战,如今却是唇齿相依,同仇敌忾,能否争取沙洲出兵相助呢?龙王计议已定,便命刚刚回城的二弟龙翰江想办法再突出重围,与沙洲取得联系。 说起沙洲与肃州之间的关系,更是复杂的很,肃州龙王本来是沙洲归义军的附庸,沙洲金山国称帝的时候,肃州龙王是向金山国称臣的,但是归义军被甘州回纥打败,成为回纥人的附庸之后,肃州龙王便脱离了归义军的控制,自立门户了。因为这样一层渊源,所以肃州与沙洲的来往反而不及甘州与沙洲之间的联系密切。 沙洲曹家汲取了归义军张义潮一脉传人贬抑其他诸族,只会使用武力进行排挤打压,结果遭到反噬,使得自己的势力不断萎缩的教训,常以怀柔手段与吐蕃、回纥诸族结交关系,和亲就是曹家一个惯用的手段。因此曹家东结回纥,西结于阗,互嫁女子,以为姻亲,但是因为肃州龙王本是归义军下属,所以却不肯自折身段主动攀交,而肃州龙王对旧主也本能的想保持距离,所以两者平素来往并不多。但是这个时候,龙王不得不倚助归义军,于是便想与之和亲了。 肃州龙王家多出俊男美女,这倒不是因为龙王本人的基因如何的优良,而是因为肃州人的血源太混杂。一般来说,混血儿更容易遗传父母双方的优点,肃州龙家本是焉耆人,但是焉耆人亡国后,他们辗转东迁,不断与各族融合,突厥人、党项人、回纥人、契丹人,汉人乃至波斯、大食人,百余年下来,使得肃州多出俊男美女,按照现代标准,肃州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小贩儿,大概都够得上一个模特的基本条件。 既然杨浩宁要江山,不要美人儿,龙王就想用这几名本打算和亲杨浩的美人儿再与沙洲曹家结亲,换取曹家的帮助。当夜,夜黑风高之时,肃州城悄然开了藏书网西门,使龙战亲率五千轻骑,护送龙翰江杀出重围,龙家用来和亲的那几个女子们虽然看着娇娇怯怯,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其实也是个个弓马娴熟,因此俱都乘了战马,换了骑装,随同龙翰江一齐杀出重围。 龙战浴血厮杀,总算把二叔的使节团安然送出了重围,趁着夜色,一队轻骑没入茫茫草原。可是他们虽冲出了围城的大军营防,却没能避过艾义海的耳目。艾义海的铁骑早已封锁了肃州到瓜沙两州的一切通道,艾义海本是大漠马匪出身,攻城掠寨、拦路剪径本就是他最拿手的本领,给他一万五千精骑,要他封锁一条道路,自然是易如反掌。 于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龙翰江和八美人便一个不剩地被艾义海送回了杨浩的中军。 杨浩闻讯迎出帐去,就见龙翰江臊眉搭眼,垂头丧气,那八个换了骑装之后更是妩媚与英武兼备的佳人则用异常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倒是不见什么惧怕之色,也不知这些美女是因为出身龙王世家,见惯了生死场面,还是有着一个美人儿最差的结局也是充作战利品,绝不会被人暴殄天物一刀断头的觉悟。 杨浩对龙翰江挪揄讥笑道:“龙大人去而复返,可是龙王已然有了决断?” 龙翰江长叹一声,挺胸闭起双目,慨然道:“士可杀,不可辱,杨帅只管动手便是了。” 杨浩笑吟吟地道:“杨某说过,等待龙王做出决定,直至明晨东方日出,又怎会出尔反尔?来人呐,送龙大人和几位美人儿回肃州,龙大人,这一回小心些,可不要再认错了路,肃州城四面八方,早被围的风雨不透,要是一不小心,再误入我的军营,那就尴尬的很了。” 龙王龙翰海正焦急等待消息,听到城外动静慌忙跑上城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浩把他的和亲队伍再度送了回来,直到穆羽率人悠然返回,这才急刀放下吊桥,把二弟和几个女子都接了回来。 是夜,城中如何算计暂且不提,到了天明,东方破晓,一轮红日破空而出,杨浩见肃州城头仍然毫无动静,便立即下达了攻城令! 一时间,战鼓雷鸣,号角声声,龙王披挂整齐登上城头,向外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战鼓声弥漫于整个战场之中,压抑得人心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一队队士兵如潮水般扑向城头,过去这些天杨浩的军队攻城只使用过云梯和飞抓,而今……形形色色、体形庞大的攻城战车、巢车、望楼、撞城车、掘洞车一辆辆大模大样地开了过来,真不明白城外俱是一片黄沙,他们从哪儿弄来如此多的巨木,制造出来这么多庞大的攻城器械,就凭沙漠绿洲中的那些低矮树木?一 65f6." >时间,龙王几乎要以为甘州已落陷落,杨浩把攻打甘州的各种战车全都调到了肃州。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呼海啸般的狂野吼声震天撼地。远远望去,漫无边际,漫山遍野都是夏州军的飞龙、飞虎、飞豹战旗,因为天气炎热,许多夏州兵都脱去了肥大的袍子、沉重的铁甲,赤膊挎弓,舞着大刀长矛,就像一群野人般纵跃跳蹿,呐喊呼啸着扑过来。 肃州城虽不算高,但是至少也有三丈,他们可以倚仗地利,居高临下,与夏州军作战,而现在,那么多庞大的攻城器械,完全弥补了双方地利上的差距,在那高大的攻城战车面前,肃州守军变成了仰攻,而在他们脚下,夏州兵利用飞抓、云梯也是蚁附不断,令得他们上下难以兼顾。 龙王见此声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他见龙翰江等被安然送回时,就已知道杨浩的决心不可撼动,但是心中一丝侥幸,使他始终不肯做出献城投降的决定,可是此刻他亲眼看到这么精良的器械,这么多一往无前的军队,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杨浩誓得肃州的信心有多么坚决。 抛石机、床弩、旋风炮,率先向城中发起了密如暴雨般的攻击,哪怕站在坚固的护顶下面,龙王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有些人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哪怕你说上千言万语,不用武力去亲自证明,他就始终不肯放弃妄想。肃州龙王就是这样的人,现在他终于知道杨浩的的确确与沙州归义军、甘州回纥、党项李光睿的为人处事截然不同了。 那些枭雄,只想占据最便利的通道、最富庶的城池、最肥美的草原,然后用强大的武力压迫诸族向他臣服,让豺狼虎豹都臣服于他的尖牙利爪之下,做一个风风光光的狮子王,大漠草原的“阿斯兰汗”,便心满意足了。 而杨浩……杨浩是汉人,推崇的是汉人的治理方法,他要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要的是把整个草原变成他的领地,整个草原上的子民都直接纳入他的统治之下;他要的是天无二日,人无二主。 战鼓轰鸣,号角怒吼,现在已经不需要他来决定什么了,杨浩已经做出了决定,龙王仓惶回顾,龙王宫中那座佛塔的尖顶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金光灿烂,但是龙王心中却已明白:这里……很快就要不再属于他了。 八月十八日卯时一刻,肃州城东门率先告破。一柱香之后,西城门告破。随即肃州龙家军主动弃守北城、南城,全城军队撤防内城。辰时二刻,肃州四城飘起的炊烟,已尽属夏州军所有。 巳时三刻,杨浩三军一鼓作气,开始对内城发动攻击,内城争夺战打到末时,城中挑起了降旗,肃州的缙绅名流受龙王所托,出内城陈情乞降。 这一番,杨浩不再亲自出面,而是由张浦出面接待。双方确定受降之后,龙翰江第三次进入杨浩的军营,开始正式洽商受降事宜,此时杨浩仍不出面,还是由张浦出面接待,全权负责受降细节。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龙家若主动投降,那就是杨浩的座上宾,如今兵临城下,不得不降,就不可能受到那样的优待了,杨浩拒不出面,那么他原先允诺给予龙翰海的转运使之职也要落空,龙家已注定要离开河西的权贵势力圈子,他最好的结局,只能是成为夏州城中一个富家翁。 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结局,你想得到多少,就得付出多少。肃州城还在龙家手中时,如果把它和军队完整无缺地交予杨浩,回报自然也高,既然你还抱着万一的幻想,希望能够抵住夏州军的进攻,保住自己的地盘,那你就要承担失败的一切后果。 龙家虽不得不降,又怎甘心就此一蹶不振,于是向张浦议降时,龙翰江再度委婉地提出了将龙家几名女子送作杨太尉侍妾的意思,张浦虽负有谈判全权,但是这种事他可不敢替杨浩做主,于是寻个由口,便抽身去见杨浩。 杨浩听罢回禀对张浦笑道:“龙家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黄河还是不死心呐。如今他山穷水尽,被迫投降,还想与我讨价还价么?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整军投降,交出肃州内城,我会安排他举族迁往夏州,赐他府宅,龙家上下的安全和个人私产,都会受到妥善的保护,余此没有其他条件,叫他不必疑虑重重。” 张浦笑道:“龙家一番好意,大帅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其实和亲献女,事属寻常。漫说龙家敬献的那几个女子天姿国色,的确妩媚动人,就算姿色平庸一些,大帅也不宜拒绝。和亲固然不可能决定一方豪强势力的决断,但是这种微妙时刻,这个举动,却有重大意义。” “龙家献美,于龙家来说,这是输其诚,大帅接受了,这便是安其心,才能笼络住他们。如果大帅拒绝,龙家难免要寝食不安,不知道大帅对他们龙家是否还有什么后续的制裁措施,心中不安,就会猜疑不定,猜疑不定,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 杨浩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现在和龙王已不是谈判,而是受降,龙家必须得明白一个道理:他们已经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本钱!” 张浦无奈,只得点头应承:“是,末将知道怎么做了。” 杨浩目送他走出大帐,微笑着摇了摇头。龙家他当然会保全,既然降了就绝不能杀,还得务必保证他们的安全;可是到这种时候才降,对他们的制裁就绝不能手软,今天如何处置龙家,沙州曹家、甘州夜落纥很快就会知道,龙家就是他们的榜样。 恩威并施,刚柔并济,这就是手段。 至于龙家那几个美女,杨浩并不讳言她们的美丽,虽然还没完全看清她们的容貌,但是仅从她们的身段体态,风情气质来看,已是各具特色,较之自己的几房妻妾,别具一种异域草原的美人韵味,如果龙家是在主动献城的同时,献女和亲的话,为了安抚龙家,打消他们的疑虑,他是不会拒绝的。 在这个时代久了,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豪强相争时以女子为工具的现象,豪门权贵的政治婚姻,不但古代以为常事,就算现代就少了么?他不会去做这样的事,但是要他接受却也不妨,就算以后不会建立什么深厚感情,出于政治需要把这些养眼的美人充实他的私宅内室,他并没有太大的抵触。 然而,现在却大可不必,既然没有这个必要,那么要她们何用?美人,杨浩已经见过很多了,对美色的抵抗力和眼界也在不断提高,他欣赏那些女子的美丽,却完全会生起把她们金屋藏娇的打算,更何况,此举还是对龙家、对沙州和甘州有一种警示呢。 然而对龙家来说,却不做此想,和亲的作用固然有限,然而这却已是龙家不被权力所抛弃的唯一手段,得到张浦的回复后,龙王一边自怨自艾,一边把那几个女儿、侄女、甥女唤到面前,声泪俱下地做着最后的努力和安排,希望能靠她们最大程度地挽回龙家败落的局面。 而炮打翻山先取肃州的杨浩,此时已一刻不停地开始了对沙州归义军的征服。 沙洲,是归义军的老巢;归义军,曾是所有西域汉人的骄傲。打沙洲的法子,自然与肃州有所不同…… 第二十六章 软硬兼施 肃州这么快落入杨浩的手中,大出沙洲归义军意料之外。 当杨浩不战而克取了凉州的时候,沙洲归义军仍抱着观望的态度,尽管杨浩围困甘洲的时候,沙洲已开始着手做出种种备战措施,但是实际上仍然不甚紧张,因为夏州军队以前气势汹汹一路西进的情形并不是没有过,但是他们每一次的军事行动最后也就是止于甘州罢了。 一则,是因为甘州回纥兵力强大,能征善战,在河西走廊各股势力中最为强大;二则,是因为自夏州往西,每一州府间的路途都非常遥远,越是往西,战线越长,粮草辎重的运输供应越成问题,所以夏州军队一路西进,就算无人可以正面为敌,只要在夏州军队深入大漠之后派出小股部队沿途骚扰,断其粮道,就足以使夏州军无功而返了。 然而,这一次杨浩的打法与夏州定难军的传统打法截然不同,他先以和平手段取了凉州,然后以凉州为跳板兵困甘州,甘州被围之后,杨浩围而不打,又突出奇兵直取肃州,攻打肃州的时候,又事先切断了肃州与凉州的一切联系,直到杨浩兵困肃州的第四天,沙洲归义军节度使曹延恭才知道杨浩的大军已到了肃州城下,接连派出几拨探马都没有回音,等到最后一拨探马成功探得了消息,结果却是肃州已然易主。 杨浩这种下跳棋一般的打法让曹延恭大为紧张,虽说沙洲还在瓜州后面,可是杨浩既能跳过甘州先取肃州,那么跳过瓜州先取沙洲也未必就不会再来一次,所以瓜沙二州都集结重兵,严阵以待。 瓜洲城头,曹延恭正亲赴此地巡阅三军。旌旗猎猎,归义军士兵们齐齐整整地立在城头,滚木擂石俱备,弓匣箭弩齐全,士气看来也是十分饱满旺盛,曹延恭十分喜悦,一番作势鼓动之后,便与瓜洲守将,自己的侄儿曹子滔回了内城,听取他对瓜州的详细部署。 令旗一挥,三军解散,方才那种气壮如山的气势顿然不见,一个老兵和一个看起十分稚嫩的小兵没精打采地抬着两匣箭,准备搬回军械库去。 小兵张望着城外,喃喃地道:“齐二叔,你说……杨将军真能打到咱瓜洲城来么?” 老兵懒洋洋地哼了一声道:“天晓得,不过……现在他不是把龙王府给抄了么?你说他肯就此罢手么?依我看呐,他是一定会来的。” 小兵舔了舔嘴唇,说道:“齐二叔,要是杨将军真的打过来了,咱们真的跟他打么?” 老兵道:“吃军粮拿军饷,咱们干的就是这行杀人的买卖,上头吩咐下来,怎么不打?” 小兵道:“唉,何若呢?杨将军可也是咱汉人呢,咱们世居瓜沙,中间隔着焉耆人、回纥人、吐蕃人、党项羌人,可有多少年不曾见过故乡人物了。如今,咱归义军势力越来越小,节度使大人还得向甘州回纥人叫一声父可汗,丢人呐。 听听人家杨将军是怎么说的,‘古道如龙,惨遭寸折。大漠风萧,敦煌离宗,玉门关外,车马凋零……,谨以至诚,宣告天下,杨浩气愤风云,志安社稷。今见河西之凋蔽,感一身之责任,率堂堂之师,息贼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此大仁大义举也。旌旗所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二叔,我听着心里热乎啊。” “闭嘴,祸从口出,知道么?” 老兵教训着他,担心地向前看了一眼,两人抬着箭匣刚刚走下石阶,已经快到军械库了。 小兵不满地哼了一声,嘟囔道:“以前,咱们归义军何等威风,不管是吐谷浑人、突厥人、回纥人、吐蕃人,把谁放在眼里了?如今,咱们就守着这么屁大的一块地方,要用女人和于阗、回纥结亲,才能维持咱们归 4e49." >义军的存在,想想咱归义军当年的威风,唉!”藏书网 老兵默不做声,眼看要走到军械库的时候,他才喃喃地道:“息贼安民,重辟古道!旌旗所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杨将军真是这么说的?” “嗯!” 藏书网老兵眼睛里放出了光芒,慢吞吞地道:“其实……咱们归义军金吾卫大将军张义潮大人在的时候,也这么威风过的……” 瓜州内城,防御使府。 侍婢奉上茶来,又退了出去。 曹子滔俯身向前,对曹延恭道:“叔父,杨浩来势汹汹,甘州如此强大的兵力,竟也只能据城自守不敢出战,如今肃州失守,如此一来,杨浩便可以据肃州为根本,粮草接济、兵员休整方面,再也不必山遥路远,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打到我瓜州城下,甚为可虑呀。” 曹延恭不无焦虑地道:“子滔,叔父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尤为可虑的是,佛教界态度暧昧,我瓜沙二洲的佛教弟子实在是太多了,在他们的影响之下,许多人对杨浩的到来,明面上不反对、暗地里很欢迎,真他娘的……” 曹延恭在自己的侄子面前,自然不需要什么遮掩,说到这儿,已是忧心忡忡地站了起来。 当年张义潮起兵反吐蕃时,西域佛教界曾给予他极大的帮助,因此归义军建立金山国后,便成为崇佛之国,虽说金山国信奉的是中国大乘佛教,与密宗佛教政教合一,或者对政权影响极深的情况有所不同,他们并不干预当地政权的统治,然而佛教的普及,使得各行各藏书网业都有大量的佛教弟子,这些寺主、座师、有道的高僧威望卓著,他们的态度对佛教徒们自然会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杨浩不但敬佛崇佛,将芦州打造成了佛教圣地,而且本身还有一个冈金贡保、护教法王的名头,从他翻译、倡导的佛教经义来看,他并不独尊密宗,对大乘佛教、小乘佛教都十分尊重和保护,如今瓜沙二洲势力极度萎缩,所以大乘佛教在西域的影响也越来越小,这不是佛教显宗弟子对密宗弟子的竞争结果,而是由于政治势力的萎缩造成的,因此沙洲佛教界认为,如果河西走廊各州府能够统一,他们不会受到打压,而且可以发扬光大,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对杨浩到来的态度便可想而知了。 曹子滔道:“不止佛教界态度暧昧,叔父,我刚刚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禀报叔父呢。” 曹延恭道:“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曹子滔脸上露出一副苦涩的笑容:“叔父,我沙洲大儒路无痕被杨浩招揽了去,如今……他已被任命为肃州知州,走马上任了。” 曹延恭脸色攸然一变,失声道:“路无痕做了肃州知州?” “曹延恭现在在做甚么?” 狗儿俏皮地轻笑道:“听说大叔取了肃州之后,曹延恭非常紧张,急急赶往瓜州,亲自安排防御。大叔迟迟不攻,反令曹延恭寝食难安,他每天都登上瓜州城头,眺望东方,比一个盼望远行的夫婿归来的闺妇还要执着呢。” 杨浩被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丫头,整天和竹韵那个鬼机灵混在一块儿,也学会说俏皮话了。” 他略一沉吟道:“嗯,曹延恭的确是急呀,他的外援,一共有两个。甘州可汗夜落纥如今自顾不暇,他是指望不上了;于阗国王李圣天,正忙着与打伊斯兰圣战的喀喇汗王朝交兵,这时候根本不可能出兵援救他;瓜洲内部又不是铁板一块,佛教界和他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归义军的底层士兵们,对我一路西征败吐蕃、困回纥,颇有汉人同族扬眉吐气之感,曹延恭岂能不急?” 狗儿道:“这还不止呢,路知州走马上任后,曹延恭更加不安了,路大人是西域大儒,在西域士林中威望卓著,他在西域有弟子七百,这七百弟子,哪个没有一点家世背景?听说路大人做了肃州知府,曹延恭把他认为和路大人关系密切、不太可靠的人,一律或明升暗降、或寻衅罢职,统统赶离了军政两界的要职。” 杨浩得意地笑道:“临阵换将,本是大忌,一下子换掉这么多文武官员,更是大忌。这些人哪个没有亲信的僚属?哪个没有三亲六友?曹延恭不这么做,他不放心,他这么做了,瓜沙二州却更是暗流汹涌,人心思动了。且不去管他,让他再乱一乱吧。那边的消息,你要随时掌握,禀报于我。” “是,大叔,那我先下去了。”狗儿掩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杨浩一拍额头道:“啊,我倒忘了,你平时都是白天睡觉,晚上精神的,还拉着你说这么多,快去休息一下吧。” 狗儿向他扮个鬼脸道:“才不是呢,自打随师父学艺之后,狗儿站着也能睡觉,走路也能睡觉,骑马也能睡觉,要不是这一次潜赴瓜洲,往来奔赴一刻不曾得闲,我才不困呢。” 杨浩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好啦好啦,大叔知道你的本事大,快去休息一下吧。这些天,大叔会留在肃州城内,安全上勿需担心,你只帮大叔注意着瓜沙那边的动静就好。” 狗儿应了一声,这才返身跑了出去。 杨浩吁了口气,刚刚在座位上坐下,穆羽也走进来,低声道:“大人,那个人……已经到了。” 杨浩精神一振,连忙起身道:“把他从角门带进来,请进后宅花厅,我马上就到。” “是!”穆羽一闪身,又溜了出去。 杨浩稍事整理,便出了书房,向后宅行去。 如今,杨浩已在肃州成立了安西军,自任安西军节度使,迄今为止,他已兼任横山、定难、安西三军节度使。同时,他任命张浦为安西军节度副使,并且实行军政分开,命人火速从夏州调来了沙洲大儒路无痕,担任首任肃州知州。 路无痕高调上任,兵不血刃地便帮杨浩完成了一件大事:曹延恭开始自乱阵脚了。 “张兄此行机密,而本帅出入,行止难免为人所注意,就不亲自送张兄离开了。”杨浩起身,向那位神秘的张姓客人笑道。 “杨太尉太客气了,太尉政务繁忙,张某就不打扰了,现在就赶回沙洲,一定把太尉的意思,告知家父。”张姓文士起身还礼,笑容满面。这人三十左右岁年纪,白面微须,一表人才,只是在杨浩面前,脸上带着刻意堆起的笑容,有点诚惶诚恐的感觉。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将军者,张义潮大将军是也。今日本帅统兵西征,未尝不是秉承张大将军遗志。此事若成,便是造福我西域数百万汉人,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昔年,张义潮将军振臂一挥,群起响应,西域重回汉家手中,这是不世之功。今日,希望张老先生能振令祖之余烈,再举义旗,则杨浩感激、西域数百万汉人感激、就是令祖张义潮大将军,也会含笑九泉的。” 张姓文士听他吟起赞颂自家先祖的诗句,提到自家先祖的名字,不禁挺了挺腰杆儿,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他听杨浩说完,向他重重一抱拳,激动地道:“太尉放心,此回沙洲,张某一定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杨浩也肃容道:“杨某先祝张兄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穆羽,替我送张先生,要艾义海亲自带人护送张先生,安然返回沙洲。” 张姓文人又向他抱了抱拳,随着穆羽急急行去。 他是张义潮的后人,张承奉称王时,敦煌长史、金山国吏部尚书曹仁贵自称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使,确立了曹家在敦煌的统治地位,与张承奉共同统治敦煌。从那时起,张义潮的后人便只是名义上的金山王,而曹仁贵则是实际上的金山王。 此后,曹家势力一步步扩张、稳定,直到从架空到取代张氏后人,成为金山国不管名义上还是实际上的真正掌舵人,张家后人则渐渐沦落为游离于沙洲权力核心之外的一个大家族。然而,张家毕竟是归义军的创始人,尽管丧失了实际权力,但是张家依然是归义军的精神领袖。 平时,张家已很难对沙洲归义军产生什么影响,但是这并不包括特殊时期。比如:沙洲内忧外患,人心不稳,曹家不能给沙州带来和平与希望,相反会带来毁灭和死亡,权贵豪门世家需要一个新的代言人,这个人得有资格与曹家叫板的时候。 归义军苦守瓜沙二洲,固然不必扯上什么民族大义,只是曹氏政权维护一家一族之利益的原因,但是客观上,他们却起到了让汉家文化在西域薪火相传、始终让汉人在西域保持一定影响力的作用,所以如非迫不得已,杨浩不想与归义军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他先以强大的军威震慑瓜沙二洲,以民族大义唤起归义军将士的共鸣,以路无痕影响瓜沙二洲的士林官场,通过宗教势力左右无数的沙洲佛教信徒,最后再给他们推出一个血统纯正、形象灿烂的张义潮后人,让张家振臂一挥,直指杨浩大将军才是沙洲的希望、沙洲的未来,沙洲东方的启明星……,如果这样都撼动不了曹延恭的统治,那瓜沙二州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副要死不活、到处和亲的窝囊样了。 送走张姓文士,杨浩回到书房,看了看面前堆积如山的各种公文,轻轻捏了捏眉心,顺手拿起一份便展开来。 路无痕赶到肃州以后,杨浩肩上的重任减轻了许多。路无痕是西域大儒,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收徒授业,传递教化,使得路无痕成为一个很实际、也很懂得变能的人,他不止有才学,而且是个干吏,绝没有中原某些博学鸿儒的臭毛病。 杨浩得了肃州之后,军、政、经济,各个方面,都要建立新规矩,推行新制度,还要任用大批的官员,要想得到肃州世家豪族的全力支持,不可避免地要从他们之中挑选一些精明能干的人才为己所用。肃州龙家已经倒了,肃州的豪门世家也需要攀上这棵新的大树,因此每日都有许多世家豪族,带着珍贵的礼物登门造访,与他攀交。 杨浩不能冷落了这些人,每日光是搭在往来迎酬上的事就占用了他绝大部分的时间,路无痕赶到之后,杨浩算是彻底解脱了。路无痕对这里的豪门大族都很了解,接迎待答更是长袖善舞,有他接手这些事情,杨浩才能腾出手来考虑一些全局问题。 门扉轻叩两声,杨浩唤道:“进来!”仍然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案牍,门扉轻启,从外面轻盈地飘进一个妙龄少女,手中托着茶盘,修长出挑的身段儿,丰隆饱满的酥胸,盈盈一握的蛮腰,尤其那扎紧细腰、下开喇叭口的石榴裙,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在裙下款款一动时,便摇曳出一股狂野意味的风情。 杨浩本来专注于公文之上,鼻端忽地嗅到一股中人欲醉的幽香,不禁讶然抬起头来,乍一迎上那双勾魂摄魄的海水蓝的明眸,瞧见那一头瀑布似的金发,杨浩不由一怔,失声道:“怎么是你?” 第二十七章 龙女风波 蓝眸金发的少女向他嫣然一笑,福礼道:“老爷,请用茶。” 说着双膝并紧,隔着三尺远,便恭恭敬敬地弯腰,将一杯热茶轻轻放到他的面前。 正值盛夏,穿着简单。肃州人有一大半都具有大唐安西都护府军人后裔的血统,所以军阵战法、衣甲穿着,俱有大唐遗风,这女子们的衣饰也不例外,金发少女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对襟衫襦,外罩一件半臂衣,下身穿一件嫩黄色的裙子,大V领的衣衫,露出一抹诱人的绯色胸围子,尽得薄、透、露的大唐女装遗风。 她这一俯身,一对娇嫩丰盈的堆玉乳丘便似要裂衫而出似的,沉甸甸极具质感在凸现出来,一对玉峰丰盈挺拔,粉莹莹、颤巍巍,羊脂玉球一般,旖旎香艳,勾人魂魄。 朱唇深浅假樱桃,粉胸半掩疑晴雪,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美人了,只不过……对一个头梳双丫寰,明显尚未嫁人、不谙云雨滋味的少女来说,这样饱满丰挺的胸部实在显得是太大了些,不过考虑到她有一半的欧洲血统……,杨浩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这一抬头,瞧见的却是她轮廊分明的侧脸。 金发少女的五官线条比血统纯正的欧洲人要柔和了许多,肌肤也不像纯正的欧洲人一般粗糙或生有雀斑,而是牛奶一般白皙柔嫩的质感,几缕金色的头发就垂在她那吹弹得破的脸蛋上,因为靠的太近,似乎他只要呼一口气,就能拂开那少女颊上金色的发丝。 杨浩窘然,忙又直了直腰杆,与她悄悄拉开了些距离,蓝眸少女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放好茶杯,飞快地瞟了杨浩一眼,一双月眉弯弯,眼波俏皮媚丽,眼角微微向上吊起,透出一股子飒俐精明的味道。 这个女孩儿不是别人,赫然竟是肃州龙家的那个龙灵儿,当日龙翰江向杨浩介绍的龙家八美中,头一个就是这龙灵儿,虽说当时她以轻纱蒙面,但是那双妩媚天成,慧黠机灵的眸子,杨浩既然见过,自然不会认错。 杨浩微微蹙起眉头道:“龙姑娘,你们龙家……不是已经迁去夏州了么?” 龙灵儿温顺地道:“是,遵大帅吩咐,龙家已举族迁往夏州,不过……龙家在肃州多年,家中略有薄产,仓促之间迁走,有些田产房舍还来不及变卖处置,所以……我爹就留了二娘在这里打理……” 杨浩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道:“我的意思是说……姑娘你何以出现在这儿,扮起了端茶送水的侍婢?” 龙灵儿道:“灵儿是太尉府的侍婢,不留在这儿又去哪里,不做这些事情又做什么呢?” 杨浩听了不禁愕然,失声道:“什么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是谁做主让你们留下的?” 龙灵儿道:“是灵儿姐妹乞求路知州恩准,才得以留在府上侍候太尉。” “你们姐妹?”杨浩又失声叫道:“你……和龙蝶儿那几位姑娘,都留在了这里?” 龙灵儿更加乖巧,小声应道:“是!”不过眸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口是心非的臭男人,还要装做一副不近女色的圣人嘴脸,那怎么一眼就认出了人家,还把人家的名字都记的清清楚楚?” 杨浩的眉头攸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想到擅自做主把龙家八女充作自己侍婢?的竟是路无痕,既然是路先生,他倒不好为了几个丫头侍婢的事情对他有所责难了。 杨浩吁了口气道:“龙家的姑娘,怎么可以干些端茶递水侍候起居的事情呢。龙姑娘,你们还是尽快赶去夏州吧。我在夏州已为龙家安排了府邸,龙家在我治下,一定会受到保护和尊重,杨某人一向言行如一,说到做到,你们尽管放心便是。” 龙灵儿垂首道:“太尉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小女子和龙家上下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家父当初不识大体,妄图抗拒太尉天兵,以致无端多造许多杀孽,亏得太尉宽宏大量,未予追究,家父心中实是既惭且愧,只恨不能有所补偿。太尉在此,戎马倥偬,身边怎能没人照顾?那些男子们粗手大脚的,哪里做得了细致的事情,灵儿和姐妹们服侍太尉,实是出自本心,只想报答太尉一二,还请太尉大人不要拒之千里……” 杨浩冷哼道:“你也知道本帅戎马倥偬,此来是领兵打仗的?为将者有八患,拒谏、策不从、善恶同、专己、自我、信谗、贪财、内顾,姑娘虽非武人,却是将门之女,这内顾的意思,你该懂得?” 龙灵儿俏脸微微一白白,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嗫嚅地道:“小女子风尘陋质,貌乏葑菲,难入太尉法 773c." >眼,怎敢妄想能侍奉太尉枕席,此来……只想做个茶水丫头,那也心甘情愿的,色相诱引的罪名,小女子实不敢当。” “我不需人照料的,你们姐妹……” 龙灵儿抽噎一下,眼泪就像拧开了水龙头,扑簌簌地滚下脸颊:“太尉,小女子是龙家的女儿,曾几何时也是王女,说起来,算得上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可是大难临头,我们这些女子们却被家族送来送去,犹如一件货物,何止尊严扫地?不错,藏书网做一个侍婢,若放在以前,确实算得委曲,可如今……却是我姐妹们的一种体面,太尉忍心驱赶我们离开么?” 杨浩苦笑道:“侍候人还成了什么光彩的事情不成么?真是胡搅蛮缠,本帅对龙家,确实并无加害之意,姑娘在我面前,也大可不必扮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来,这样吧,回头我派人送你们去夏州……” “太尉,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姐妹啊!” 龙灵儿凄呼一声,卟嗵一下跪倒在杨浩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龙灵儿这一跪下,胸前顿时一阵波涛汹涌,看着叫人眼晕。 杨浩一头黑线,慌得连忙拔直了身子,双手扶着胡椅的扶手,吃吃地叫道:“龙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太不成体统了,起来,起来,快快起来……” 龙灵儿哪里肯放,抱着他的大腿大放悲声,裂衣欲出的一对饱满乳球紧紧抵在杨浩的膝盖上,窘得杨浩更是动弹不得:“太尉,你道我姐妹喜欢被人送来送去的么?我们留在太尉身边侍候,此事太尉府上下已尽皆知晓,整个肃州城也是无人不知,若是此时太尉逐我姐妹离开,那我姐妹可真要成了肃州城的笑柄,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太尉若要杀我,只管一刀砍下来,何必用这样的软刀子逼我们自尽呢……” “你……你你……你你胡说什么,放手,先放手,有话好话,咱们有话好说……” 杨浩狼狈不堪,正在连声要她放手,门外侍卫高呼一声道:“肃州知州路无痕路大人求见。” 杨浩一听沙洲大儒路无痕到了,这副模样要是被他看见,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好连声道:“你快起来,你快放手,这副模样成何体统,你……你……罢了罢了,你要留下便留下好了。” 龙灵儿霍然抬头,一双泪眼犹自朦胧:“太尉答应了?” 杨浩苦笑道:“答应答应,本帅答应了,你快放手。” 龙灵儿欢喜地站了起来,这一起立,胸前一对玉瓜又是一阵荡漾,她欢天喜地把茶盏往杨浩面前轻轻一推,柔声道:“多谢太尉大人收留我们,老爷请用茶。” 那双柔滑的纤纤玉手,是侍婢该有的一双手吗?杨浩苦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 龙灵儿乖乖应道:“婢子遵命。” 杨浩暗暗擦了一把冷汗,这才扬声说道:“有请路大人。” 杨浩知道龙王费尽心机,厚颜留下这几个至亲的女子,绝不是惧怕他会加害。他若有心加害,靠几个女人怎么可能改变他的心意。但是,女人不能阻止杨浩的杀心,却能改善龙家的处境。龙家几个美人儿身前身后的侍候着杨浩,就算杨浩自己没有优待龙家的意思,还怕他手下没有善于揣摩上意者去迎合他么?真难为了龙王,如此煞费苦心,不过……由此也可看出,龙王此人只是靠祖宗余荫成就了一方霸主,他本人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杨浩刚刚想到这儿,路无痕便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迈步走了进来…… 路无痕刚刚上任,设官分职,安抚军民,整顿吏治,设置调整肃州所属的治官属吏,推行杨浩制定的各项法令,正忙的不可开交,有许多事情,是需要随时与杨浩沟通的,他每次到杨浩书房,杨浩都是急急请进,这一次却耽搁了片刻,先走出一个容色妖艳、体态火辣的女子,路无痕也是男人,自然会想歪了。 他久居西域,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传道解惑,授业教化,必须得懂得变通,不像中原的一些大儒一般性格刻板,对于英雄豪杰的风流韵事,也很有一种理解和宽容。 杨浩明知他想歪了,可这种事却是解释不得的,所以把他延请入内,也不提方才发生的一幕,只与他商讨设官分职、推行律令的公事,等到路无痕把自己拿捏不定的事情一一向杨浩问清了他的态度,正欲起身告辞的时候,杨浩才按捺不住问道:“路大人,这龙家八女,是你留下来充作节府侍婢的么?” 路无痕一笑,捋须道:“非也,非也,下官刚刚赶到肃州还没两天,哪里想得及这些事情,这是张浦将军亲自把八龙女送来,下官才为她们做出安置的,呵呵,八龙女出身名门,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尽皆精通,有她们在身边侍候,大人可还满意么?” “张浦?”杨浩苦笑一声道:“还好,呃……还好。” 送走了路无痕,杨浩连书房都没回,拔腿便向张浦那里走去。杨浩攻打肃州时,让焰焰代替自己留在甘州城外,由张浦主持大局,肃州得手后,杨浩已离开甘州的消息便也无法隐藏了。 在这段期间,陆续赶回甘州勤王的回纥各部,都被张浦放进了甘州城去,等到援军基本全数赶回甘州,张浦突然在甘州城外挖战壕、布荆棘、摆拒马、筑围墙,建起了城外之城。这种打法,后周世宗柴荣也曾经用过,围那城池,足足耗时一年。 有那陌刀阵和重甲骑兵严阵以待,早被这两支人马吓破了胆的甘州军队并未敢出城阻挠,甘州可汗夜落纥站在城头看的莫名其妙,虽说甘州以牧民居多,城中粮食储备有限,突然涌入的大批援军俱都消耗粮食,可是久困甘州,劳师无征的夏州同样耗不起啊,他有多少粮食可以这样挥霍? 有鉴于此,夜落纥按兵不动,同夏州军打起了消耗战,等到甘州城外防御工事全部建起,各军部署完毕,肃州得手的消息业已传来,张浦便飞马赶到肃州,接任了安西军节度副使之职。 如今张浦的节度副使府和路无痕的知州衙门,都设在龙王府前庭的左右跨院里,倒不用离开府门,杨浩匆匆赶到张浦那里,只见张浦面前案牍如山,把他的人都埋了起来。 一见杨浩赶来,张浦大喜,忙请杨浩入座,说道:“大人来的正好,卑职正在拟定攻打肃州的抚恤和赏罚名单,并对龙王府的原有军队进行整编,重新任命将佐。抚恤与赏罚,关系到军心士气;对肃州龙王军的整编,关系到大帅下一步行动的时间,多等一天,就多耗一天米粮,光是军饷,就不计其数,末将不敢耽搁呀,刚刚整理出个眉目,大人就到了,呵呵呵,来来来,快请大人看看,还有甚么不妥之处。” 杨浩见张浦眼中泛着血丝,显见公务繁忙,恐怕通宵达旦都在工作,那问罪的话便咽了回去。这些天,张浦真是累坏了,谋画方略、分析军情、巡察军营、将佐任命、军队整编,诸如此类的事务已是极为繁重,还要与路无痕一起出席肃州名流士绅、世家豪族的宴请应酬,一个人分成了几份用,也真是难为了他。 杨浩现在已经开始有意地把许多事交给下属去办,军政分家之后,张浦和路无痕就成了肃州文武两衙的负责人,只要在他们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杨浩就不予以过问,哪怕他们的安排并不是百分百的合乎自己的意思,杨浩也不予点出,而是等着他们自己去发现不妥并进行修正。 他如果始终抓权,不予放手,就会使自己的部属对他形成一种依赖,始终无法成长起来独挡一面,何况……他未必就能保证自己的意见永远正确。然而,涉及一地政权的创立,他想完全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涉及人事权和财权,许多事都需要他这位军政两方面的最高首脑出面协调和决策,做最终决定。 杨浩放下八龙女的事,先接过了名单仔细看起来,有疑虑的地方,就问问张浦如此安排出于何种考虑,两人一问一答,研究到暮色西斜,下人上来掌灯,这才惊觉天色已晚。 杨浩搁下笔道:“成了,主要的官员就这么定了吧,再往下一层去,咱们也不要一手包办,这些官员,也要给他们一些自主权。喔,对了,龙家八女,留在我的后宅充任侍婢,我听路大人说,是张将军把她们送过去的?” 张浦应道:“是啊,八龙女一心要留下来侍奉大人以报答大人宽宏之恩,软磨硬泡的,末将也是穷于应付啊。呵呵……,还是穆羽看着不忍,在末将面前为她们说了几句好话,末将这才……,呃……难道这不是大人的意思?” 杨浩心中灵光一闪,已是恍然大悟,他干笑两声道:“没甚么,本帅很满意,嘿嘿,很满意。” 张浦便也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呵呵笑道:“末将是个粗人,还怕错会了太尉的意思呢,只要太尉满意就好……” 杨浩离开张浦的署衙办公之地,回到自己书房坐下,方始苦笑一声。 万万没有想到,结果竟是如此令人啼笑皆非,原来一切缘由,尽是因为穆羽的一句话。如果旁人为八龙女说几句好话,张浦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可穆羽是什么人?那是杨浩的贴身侍卫,论亲近,那可是天天守在杨浩身边的人。 他说一句话,张浦难免要犯核计,会以为穆羽说情,是出于杨浩的授意,身为上官,有些事、有些话,不方便自己去说、去做,就要有善解人意的下属精于揣摩,体会上意。张浦虽是一员靠战功升上来的武将,却也不能免俗。 州府民政,乃至府衙内的差使,都是知州路无痕管着,路无痕见是节度副使张浦亲自把人送来,自然也绝对不会刁难,很痛快地便答应下来。等他把人往杨浩身边一送,穆羽见是连杨浩也十分敬重的路无痕安排下来的事情,自然一口应承。这场乌龙事闹下来,穆羽竟不知道他才是始作俑者。 杨浩如今日理万机,几个丫环侍婢的事情穆羽自然不会也去麻烦他,就把这几个女子安置下来,这几个女孩儿确也机灵,她们并不急着在杨浩身边露面,每日洒扫庭院,制作饮食,先和府上的侍卫亲兵们都混熟了,连带着整个肃州府都知道杨太尉收了龙家八美,造成了既定事实,这才由最机灵的大姐灵儿试探着去给杨浩送茶,开始公开亮相。 杨浩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双眉不禁深深地锁了起来。 龙翰海费尽心机,厚颜把龙女安排在杨浩身边,是因为他知道龙家是否就此没落,完全取决于杨浩。杨浩对此早已洞烛,也不想追究什么。说起来,龙家统治肃州这么多年,在这常年与各方势力角逐征战的地方,家中的子侄没可能成为纨绔子弟,龙家的男儿个个能文能文,他如今正是开疆拓土的创业阶段,等他把龙家的势力根基彻底消化之后,就用用龙家子侄也无所谓,他身边正缺将才呢。 他真正担忧的,是由此想起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如今,他威权日重,在西北,俨然就是一位土皇帝,麾下的文官武将越来越多,他的统治,已经渐渐走上了轨道,有些问题如果现在不加以注意,他的统治势必如昙花一现,最终必然走上穷途没路。 今日穆羽无意中一句话,就引起张浦那么多的联想,进而又影响到路无痕,原因仅仅是因为穆羽是自己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就起到了一种杨浩代言人的作用。一个侍卫统领尚且有如此影响力,那么冬儿呢?焰焰呢?娃娃和妙妙呢? 以前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总觉得身正不怕影子邪,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是微妙,是无法用一定之规去约束的。他的统治集团越来越庞大,上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明显,许多事情他已不能去亲力亲为,需要通过层层的下属官僚去执行,这个时候,他这个最高领导者的亲眷家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然会被许多揣摩上意的人很自觉地把她们当作他的代言人,从而想尽办法的去执行。 张浦、路无痕,都是清廉能干,职位很高的官员,涉及到他杨浩的事,尚且会有这许多想法,在他庞大的官僚体系中,他能保证多少人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黑包拯呢?吏治崩毁,其政必亡。吏治,必须治吏。治吏,公私界限必须分明。 杨浩暗暗决定:等到打通河西走廊,返回夏州的时候,必须马上着手收回赋予冬儿、焰焰她们的权利,以前,兵微将寡,地盘有限时,贤内助们可以站出来为他分忧解难,同时也可以做为鼓励女人参政的榜样。但是时移势易,现在继续让她们在自己的“小朝廷”中任职,已是弊大于利了。 杨浩并不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韬武略,足智多谋的天纵奇才,但是他的优点是善于学习、长于自省。从霸州一介家丁,直到今天,成为拥兵十余万,身兼三州节度的一方节度使,除了机遇、运气,还有他自己不断的学习和进步,肃州龙女事件,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但是由此及彼,却在杨浩心中敲响了警钟,使他意识到了自己治政上存在的漏洞和不足。 杨浩唇边慢慢绽起了一丝微笑:“这个龙翰海,此举对我,倒是大有裨益啊。” 不知什么时候,穆羽闪进了房中,见杨浩一脸的若有所思,唇边还带着一丝微笑,不禁好奇地道:“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杨浩醒过神来,瞪他一眼道:“开心?开心个屁!你这小子啊……” 穆羽莫名其妙地道:“我?我怎么啦?” 杨浩哼了一声道:“张公子送走了?” “是,艾将军亲自护送,绝对没有问题。” 杨浩站起身,徐徐踱了几步,沉吟道:“好,一俟沙洲有了回音,本帅就要统兵杀往瓜州,你呢,就去甘州一趟。” 穆羽奇道:“大人去瓜州,不带上我吗?” 杨浩道:“你自己惹下的祸事,自己去解决。本帅兵发瓜州的时候,你就护送了龙家八女往甘州去,交给二娘。”说到这儿,杨浩眸中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就说……本帅给她找了八个使女。” 焰焰那个醋坛子,一见了子渝,就像针尖碰上麦芒,总要斗个你死我活,这八个美人儿送到她那里去,女人对付女人,她一定会有办法把她们打发开去的吧?龙灵儿……,那么‘胸狠’的女人,惯会利用女人的本钱,大概……也只有焰焰才能对付她们了…… 这一晚,府州百花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赤忠趁折二太爷大寿之期,领着一队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死士,扮做残兵败将直趋府谷,诡称草城川守军哗变,杀官造反,急急赶回府州搬取救兵,一路诳开府寨要隘,先行夺取关隘,再使大军通过,他本折御勋极为信任的将领,竟然顺利赶到了府谷。 到了府谷,赤忠率死士直扑百花坞,由于杨浩的秘谍如今大部调往西域,而折家的眼线耳目也都放在了外线,对内部这种异动,居然一直没有察觉。 赤忠诳开百花坞的城门,立即挥军杀入,同时蹑踪而来的大军也突然杀将出来。府谷有两城,隔河对峙,互为犄角。北城建在山梁上,百花坞就在此处,北城南侧,有一道深涧南逼黄河北枕群山,名为营盘岭,此处驻扎有一营重兵。北城北的石嘴驿,也是府谷一处军事要塞,两处兵营要塞,将百花坞紧紧拱卫在中间。 倚仗险要的地势,如果外敌来侵,是很难攻入百花坞的。百花坞做为折家日常办公、家族驻居之地,坞城内本身却并没有多少人马,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赤忠自东而来,以自家人身份直扑百花坞,又迅速占据桥头,截断了与黄河对面的南城之间的联系,本来固若金汤的百花坞,竟就此陷落在他的手中。 赤忠站在白虎节堂上,惨白的脸色还没有恢复正常,虽然他已决意与旧主决裂,可是多年来俯首听命,折御勋在他心中的威严已牢不可摧,攻入旧主府邸,他不免有些心虚情怯。 士兵们已控制了整座百花坞,白虎节堂上也经过了一场厮杀,旗牌、兵器架倒了一地,士兵们正搬出尸体,扶起旗牌,打扫着节堂。 这里……以后就属于我了么?我将取代折帅,成为保德节度使? 望着巨幅的白虎下山图,赤忠还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大人,大人。” 萧晨赶到了他身边,小声唤道。 “哦?”赤忠一个机灵,连忙转身,问道:“怎么样,折家上下,可全抓到了?” 萧晨得意笑道:“嘿嘿,他们今儿白天折二太爷庆寿,已经喝了一遭,晚上是折家族人的聚会,喝的更多,一个个酩酊大醉,哪晓得咱们从天而降,所以也没费多少周折,折家上下一个不少,全都抓到了,现在都已投入囚车,大人可要见见他们。” “不不不,本官……本官不见他们了。”赤忠脸上掠过一片不太引人注意的惭色,仔细想想,他又不放心地道:“你确定?折帅和折御卿、以及折家上下重要人物尽皆抓到了?” 萧晨道:“末将亲自一一核对的,绝不会错。” 赤忠颔首道:“唔,那就好,那……本官就放心了。” 萧晨道:“大人,那……末将马上押运他们上路?” 赤忠皱了皱眉头道:“王大人为什么这么急,夜色深沉,万一有个什么差迟,岂不坏了大事,要不然……等到天亮如何?” 萧晨急道:“那怎么成?咱们动手虽快,折家还是放出了烽火,现在营盘岭、石嘴驿的守军正向这里驰援,住在南城的那些高官显要、权贵名流也在集结家将侍卫,试图杀过河来,任谁也想不到大人您刚一得了百花坞,马上就把折家上下全部转移了的,此时把他们运走,最是安全不过,何况还有末将亲自押运呢。” 赤忠还是犹豫不决,萧晨又道:“大人,忠于折家的军队为了把折家满门救出去,必会不遗余力攻打百花坞,虽说此处粮草充足,易守难攻,足以支撑到朝廷的援军赶到,可是那样一来,咱们的死伤必重。如果把折家的人全都运走,交给王继恩大人,各路援军一旦知道折家已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必然军心涣散,再无斗志,有他们为人质,大人才能更好的控制府州,咱们也能少一些伤亡啊。” “这个……,好吧,你马上把人运走,一定要亲手把他们交给王继恩大人。” 萧晨挺胸道:“大人放心,属下但有一口气在,决不辱使命。” “好,本官给你三千……不,给你五千人,务必要押着折家上下,决不可出现半点差迟。”赤忠犹豫了一下,目中闪过一丝狠色,低声道:“如果真的被人截住,且无法突出重围,你就……” 萧晨会意,重重一点头,狞声道:“末将明白,如果事有不济,折家上下百十口人,不会有一个活着!” “好,你去吧……” 赤忠看着萧晨急步离去,略一思忖,忽也唤过几名亲兵,急急走了出去。 赤忠隐在城门一侧,混在士卒们中间,眼见灯笼火把打起,一排早已备好的囚车将折家满门一一押运出去,像折御勋、折御卿这样的重要人物,都是单独一辆囚车,赤忠亲眼看见他们被五花大绑在捆在囚车里,这才放心。 囚车驶出百花坞,只见唯一的一座桥梁上刚刚经过一场厮杀,对岸的人摞下了许多尸体,已退回南岸。萧晨沉声吩咐道:“熄了灯笼火把,加紧赶路。” 一支大军护着二三十辆囚车,藉着夜色的掩护,急匆匆沿河而下,行出里许,就见远处山岭上一条火把长龙正急急奔向百花坞,那是营盘岭的守军看到了百花坞上燃起的烽火,急急赶来驰援,萧晨见了,不禁冷冷一笑。 折家四太爷、五太爷、和老七、老九,还有折惟昌和折惟忠两个小辈困在同一辆囚车上,五太爷醉意未去,神色却已清醒,他藉着月色环顾四周,喃喃自语道:“赤忠这个叛贼在搞什么鬼,这是要把咱们运到哪儿去?” 沉吟有顷,摸不着头脑,五太爷回过头来,怒视九太爷道:“老九,以前,咱们的‘随风’一直是由你负责的,虽说如今交给了惟正,可他还年轻,许多事仍然是由你掌舵,你可倒好,你是怎么管的,咱们折家被人家一窝端了,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九爷苦笑道:“老五啊,咱们的‘随风’,耳目眼线都排布在外面,难道是用来监视自家人的么?谁想得到他赤忠吃了熊心豹胆,居然会窝里反?” 老五怒不可遏地道:“他们困住聚会堂,喝令我折家的家将们放弃抵抗时,不是说过么,朝廷已调安利军、隆德军控制了广原的程世雄,王继恩亲率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进入府州,绥州刺使李丕寿秘密北上,设伏截击麟州杨继业的援军,叫咱们不要妄想,速速弃械投降么?那些不是外面,还有那里是外面?怎不见一点消息传回?” 老四这时也黯然道:“不错,凭他一个赤忠,就算反了,哪能镇得住整个府州。正因如此,才不虑他反。如今他真的反了,那话决非恫吓,赤忠背后,一定有朝廷撑腰,所以他才甘冒天下之大不讳。老九啊,咱们折家这次算是彻底栽了,如果‘随风’能事先发现点什么风吹草动,咱们何至于如此不济?” 老四、老五都这么说,一向淡定沉着的九爷急得脸色赤红如猪血,他气极败坏地道:“我们折家的眼线虽不能打入宋国高层,但是宋军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军调动间,声息岂能小了?那样的话,就绝不可能瞒过我的耳目!” 老四沉声道:“事实是,他们已经瞒过了你的耳目,难道你想说,朝廷兵马根本没有接应赤忠,赤忠是发了失心疯,才想凭他草城川倾巢而出也不过一万八千的兵马,就想来个改朝换代,占据府州?” 九爷登时语塞,他失魂落魄地望向茫茫夜色中的层层山峦,听着滚滚不息的黄河滔声,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安利军、隆德军、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但有一处调动兵马,我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难不成……我的‘随风’也尽被收买叛变了不成?” 骑在马上,横枪行于囚车旁的萧晨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萧晨抿了抿嘴唇,回头望了眼已看不到一丝灯火的百花坞方向,脸上又露出了得意而阴险的笑容…… 以君伐臣,且无正当名义,实在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因此即便大宋朝廷的高级官员们,对赵光义取府州的计划也大多不曾与闻,只有一个在外带兵,且与皇帝曾同谋过弑君大事的王继恩,是这桩阴谋的全程参与者。因此从朝廷方面,即便他们的密探成功地在朝廷的要害部门潜伏下来,这一次事先也休想打听到一点什么消息。 杨浩的“飞羽”秘探,除了一些固定的消息站之外,已全部调往西域搜集战争情报,但是折家的根基就在此处,“随风”的密探虽也时刻关注着河西走廊的战事,但是他们的重点监察对象,仍然放在府州外围。 正如折九爷所说,“随风”秘谍虽不能打入朝廷的要害部门,但是府州周边的朝廷驻军乃是重点监控对象,他们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无法瞒过折家训练有素的秘探们的耳目,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对这次内外勾结的兵变,折家事先的确一点异动都没有发觉。其中缘由何在呢? 烽火台烈焰冲宵,在夜色中异常的醒目,当百花坞的烽火台上燃起冲宵的烈焰时,一座座山头的烽火便相继燃起,迅速向远方传去。 以建在高山上的麟州城为中心,长城绵延而去,探向四面八方,乌沉沉的夜色中,它们就像一条条沉睡的古蟒巨龙,一动不动,突然,其中自北方延伸过来的一条长城烽火台上,突然相继燃起了烽火,本已睡下的杨继业闻讯匆匆披衣起身,登上箭楼向远方眺望一阵,确认警讯来自府州,不由瞿然一惊。 今天是折二太爷的大寿之期,他还着人送了一份厚礼去的,杨继业实在难以想像府州这一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难道是折二太爷喝的兴起,要玩一出“烽火诸侯”? 杨继业当然不会以为折二太爷会有这个雅兴,眼下敌情未明,但兵贵神速,援军是绝不能等到真相大白之后才派遣的,杨继业立即披挂整齐,击鼓聚将,点齐一路人马,先使数百探马先行上路,察探消息,又遣长子杨延朗、次子杨延浦领兵八千,杀奔府州。 大军连夜上路,铁骑驰骋,次日中午便抵达了府州与麟州之间最大的关隘大堡津,稍事休息之后,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沿途根本未曾遇见绥州刺史李丕寿的一兵一卒…… 第二十八章 折兰王 天光大亮,赤忠依托府谷北城的险要地势,布下了重重防线,人间仙境一般的百花坞里尽是兵营。从百花坞高处望出去,河对岸经过一夜的整顿,浑乱无序的队伍也已经集结起来。 赤忠见此深以为憾,折家麾下的权贵世族,俱都住在南城,整个北城百花坞,就相当于折家的私邸,而昨天白天已经开过寿宴,昨晚是折府家宴,那些官员们都回了南城,赤忠图谋故主,难免情虚胆怯,所以全部兵力都集结在北城,以致没有把这些官员一网打尽。 不过聊以自慰的是,折家的主力部队都设在外线,府谷在重兵团团拱卫之中,府谷本地的兵马反而有限,屯扎重兵的地方只有石嘴驿和营盘岭守兵,合计也不会超过一万人,依托百花坞的险要地势,根本不必担心会被他们打下来。 漫步在百花坞中,赤忠一时得志意满:折家在外线的兵马是不用担心的,和他一样重兵在外的程世雄,已被朝廷的安利军、隆德军挟制,王继恩大人亲率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四路兵马进攻府州,足以牵制群龙无首的府州军队,而绥州刺使李丕寿秘密北上,设伏截击麟州杨继业的援军,他便可以安享胜利果实。 折家满门老少尽被活捉,这就是他献给朝廷的奇功一件,等到朝廷大军将各路兵马降伏,他赤忠,将成为府州的主人。 旧主折御勋满门老少已被运走,赤忠心中的不安淡了许多,他已经开始把自己当成府州之主了,看着那一草一木、一亭一廊,心中都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到了中午,心怀大畅的赤忠坐在折家花厅,折府之主折御勋日常用餐的地方,与麾下几员心腹爱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赤忠吃的甚是满意,不禁抚须笑道:“记得以前为折帅……为折御勋贺寿时,也曾吃过他府上厨子的手艺,这几道菜做的,味道并不逊于当日的府州名厨呢,不过风味却截然不同,折家已换了厨子么?” 营指挥伍维笑道:“大人,昨夜一场混战,折家的大厨们惊慌逃窜,乱兵之中也被咱们的人砍死了,剩下的不过是几个徒弟小工,末将特意抓了折惟正新纳的小妾李氏来做的这几道菜,李氏是府谷小樊楼李掌柜的爱女,这手艺自然是不差的了。” 说到这儿,伍维向他挤挤眼,小声地道:“大人,折惟正那妾室李氏,虽然年只十三余,却是花容月貌,姿色婉丽呢,大人若是喜欢……” 赤忠连忙咳嗽一声,正色道:“唉,你我效忠于朝廷,反了他折家,那是大义,若是欺辱人家女眷,那与占山为王的强盗还有何不同了?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伍维忙道:“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那以后,就叫她专为大人调治膳食好了。” 赤忠沉吟道:“这也不妥。唔……,折家的女眷,还有多少留在此地的?” 伍维忙道:“遵大人吩咐,折家的正室女子,和已有子女的妾室,尽皆装入囚车,一并押运送与王继恩大人处了,留下的都是些偏房妾室,未曾生育过的,在折家,算不得甚么重要人物。” 赤忠挥手道:“把她们集中在后面一幢楼上,统一看管,不得使人骚扰凌辱,那个李氏,一并关起来,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折家的人,不可欺之过甚。” 伍维略一犹豫,勉强应道:“是。”其他几员将领面面相觑,都在互相打着眼色。 赤忠察颜观色,一见这般情形,已经有些明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能被折家的人纳为妾侍的人,姿色自不待言,昨夜乱军攻入百花坞,赤忠就曾亲眼看见折家的一些侍婢丫环被他手下的兵将们按在地上撕破衣裙大逞淫威,如今看伍维和众将领这副模样,恐怕这些将领们利用权势,早已霸占了些折家的女人,那个李氏想必姿色殊异,兼为折家少主的妾室,身分比较高,这才留给了自己。 赤忠沉哼一声道:“等到朝廷大军进了府州,降服各路乱军,本官就是府州节度。自古以来,就算是改朝换代,前朝的庙堂祖坟、宫妃嫔妾,也是要秋毫无犯的,人心!懂么?如果不得人心,以后咱们怎么在府州站稳脚跟?如今刚刚打下府谷,你们就肆意妄为,让对岸那些世族豪门、权贵大家们得知,谁还肯降?谁还敢降?真是目光短浅!” 折家的美妾们的确被赤忠手下的将领们瓜分了一些,只是时间仓促,连夜布置城防,许多女人还暂时关在后面。待得天明,秩序已定,就不好瞒着赤忠做这些事了,因此他们才撺掇伍维挑了这个娇俏可爱的李氏来,先以一手高明的烹饪技艺勾起赤忠的馋虫,然后便想趁机引见,只要赤忠把她纳入自己房中,他们也就能够明目张胆地瓜分女人了,不想赤忠一门心思想着成为府州节度使的事情,不肯自伤羽毛,反把他训斥了一顿。 伍维被训的灰头土脸,唯唯喏喏只是称是,赤忠厉声道:“待本官成为府州节度使,你们俱有封赏,个个都是镇守一方的大将,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怕没有女人?把折家的女人都集中关起来,不许再占为己有,真是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 “是是是……” 伍维正连声称喏,一个斥候匆匆跑了进来,叫道:“大将军,南城集结兵马,在转动使任卿书带领下,正欲对我桥头再度发起攻击。” 赤忠晒然一笑道:“任卿书么?呵呵,本官与他私交不错,此人打仗不行,但是理财却是行家能手,本官将来,麾下缺不了这样的人才,待本官.去,亲自招降了他。” 他刚刚站起身,又是一个斥候匆匆跑入,抱拳禀道:“报,大将军,麟州方面已派出了援军,杨继业长子杨延朗为先锋,率三千轻骑,已杀到营盘岭,与营盘岭守军合兵一处。” 赤忠脸色一变,怪叫道:“怎么可能?麟州的人怎么可能赶来?你可曾看清楚了?” 那斥候道:“属下决不会看错,隔着一道山岭,那旗幡飘扬,字迹清楚,的的确确是麟州杨延朗的旗号。” 赤忠惊骇莫名,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依照前约,绥州李丕寿不是出兵截击麟州援军的么?怎么这么快就把他们放了过来?” 营指挥刘挣跳将起来大叫道:“他娘的,莫非那朝廷阉人阴了咱们一道?” 赤忠向他翻了个白眼,叱道:“真是个不动脑子的蠢物,朝廷一心得到西北,既有如此良机,岂会轻易放过,你道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堂堂一国帝王,如此费尽心机,却不出一兵一卒,就为了看着府州内乱?府州虽首脑尽去却元气未伤,旁边又有个杨浩虎视耽耽,赵官家会坐失良机么?” 刘挣被骂的不敢吭声儿,一旁伍维说道:“不错,与咱们大人合谋的乃是朝堂,岂同儿戏?依末将之见,恐怕是绥州兵马难敌杨家所至。” 他拱手道:“大人,绥州自李丕禄死后日渐凋零,这两年来,又受麟州和府州打压,情形更加不妙,军心士气恐早不堪一用,而杨家如今东征西讨,放眼西北憾无敌手,却正是士气如虹的时候,那绥州兵,恐怕是没有阻拦住他们。” 赤忠听了伍维的分析,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不禁转怒为喜道:“不错,想来也是如此。呵呵,折家的大军无法回援,靠杨家一路人马济得甚么事?他们不来则已,既然来了,就别想再回去了,官家想吞下府州,又岂会放过麟州,等朝廷大军一到,咱们一鼓作气,杀到麟州去!” “将军英明。” “哈哈哈哈……” 任卿书组织了各豪族世家、权贵官员的私兵家将,正欲联合营盘岭、石嘴驿的驻军,对百花坞再发动一次攻击,争取救出几个折家人来,这时传来消息,麟州杨家已派出了援军。 此时此地,任卿书做为保德军节度使和折御勋的拜把兄弟,已是府州的最高指挥官,闻讯立即暂停进攻,会见援军统领杨延朗。 两下里一见面,任卿书便道:“少将军,我府州危急时刻,麟州慨施援手,任卿书实是感激不尽,在此,我先替我家大帅向令尊、向杨帅致谢了。” 杨延朗连忙还礼道:“任大人客气了,你我两家休戚与共,本应互相照拂,谈不上什么感谢。只是……我麟州见烽火起了,便急急派出了兵马,迄今尚不知道,府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任卿书苦笑道:“说来难以置信,草城川防御使赤忠,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突然诈称兵变逃回百花坞,一举控制了南城,将折帅全家都控制了起来。” 杨延朗失声叫道:“怎会如此?他……难道他以为如此一来,就能让府州易主,从此受其辖制么?” 任卿书苦笑道:“就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我也满腹疑惑,或许……折帅对他草城川连番闹营有所不满,想要撤了他的官职,所以他才铤而走险?如今折家上下俱都在他控制之中,到底原因为何,我却难以知晓了。” 杨延朗迟疑着摇摇头,忽然问道:“朝廷方面,可有什么异动?” 任卿书道:“少将军是怀疑赤忠已被朝廷收买了?不瞒你说,我得知奇袭百花坞的竟是赤忠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个可能,如今已派出探马与各地驻军取得联系,同时,因折家满门都被控制,‘随风’的人也刚刚与我取得联系,现在由我接手掌管。从我掌握的情况看,朝廷目前并无一丝异动,只有赤忠的一路人马约四五千人正急 901f." >速返回草城川,令人莫名其妙。” 杨延朗一听也不禁蹙起了眉头:“折帅全家都落入他的手中,这就非常棘手了,搞不清他的目的所在,就更无法对症下药。任大人,延朗有个建议……” 任卿书忙道:“少将军请讲。” 杨延朗道:“折家在外围府县的兵马,轻易不可撤回。” 任卿书颔首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只与他们取得联系,通报消息,暂时并不打算要他们挥师府谷。” 杨延朗又道:“此事干系重大,应该把掌握的情况随时通报与杨太尉,这件事,咱们只怕是扛不下。” 任 537f." >卿书道:“我明白,这事必须得知会杨太尉。同时……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折二太爷大寿,折家上下全都赶回了府州,结果被赤忠给一窝端了,但是我们五公子却一直没有出现,我想……得知府州发生的事情后,她会现身的。” 任卿书忧心忡忡,却强作欢颜地道:“如今,杨太尉远在西域,一时半晌就算知道了消息也来不及赶回的,折家军如今只能有赖五公子出面来主持大局了。” 杨延朗点点头,说道:“第三,暂时停止对百花坞的进攻,试一试和赤忠见个面,了解一下他囚困折帅的原因,是利令智昏还是因为什么个人恩怨,尽最大努力保障折帅全家的安全,再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任卿书欣然道:“少将军所言,正合我意,咱们就这么办!” 任卿书依杨延朗之言,一面通知折家外围各军镇将领严守本阵勿乱阵脚,一面吩咐“随风”加紧侦缉朝廷动向,同时通过情报站向杨浩传报府州发生的最新状况,又派遣一位与赤忠私交甚笃的府州官员赴百花坞会见赤忠。 当然,私下里,任卿书不免也要把最新发生的情况向他的大当家崔大郎通报一番,不过,他目前虽是折家军的领军人物,但是折家经营府州历两百年,树大根深,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利益团体,任卿书目前虽是大家的带头人,也不可能独断专行,一味按照继嗣堂的主张去行事的,如今尚未得到崔大郎的指示,他更是完全以保德军转运使的身份主持大局。 任卿书派往百花坞的官员连门都没有进,就被赶了回来,赤忠拒绝会见。 赤忠当然要拒绝,折家上下已经被他一股脑儿地押运去交给王继恩了,彼此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叛主之人,但有三分天良,也无颜再见故人的,在这种势必决裂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必要与折家的属僚们谈判。 任卿书得到回信,与府州官吏们磋商了一番,杨延朗和刚刚赶到的杨延浦也列席了会议,商讨的结果仍然是毫无眉目,只得再与百花坞交战。 杨家军毫无阻碍,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府谷,这令赤忠颇为惊疑,但是在接下来的攻防战中,他发现任卿书动用的军队只有营盘岭、石嘴驿,以及由府谷南城豪绅世家、权贵名流的家将、私兵们组织的队伍,还有就是麟州杨继业的人马,外线军队一直没有露面,这才放下心来。 从眼前这种情形看,麟州兵马出现在这儿不是绥州的李丕寿出了岔子,就是他的军队不堪一击,府州屯于外线的大军皆不见回援,可见王继恩仍然依照前言调动诸军发起了进攻,在群龙无首军心涣散的情况下,府州军队不可能是朝廷兵马的对手,他只要守住百花坞,就能等着王继恩传来捷报。 有鉴于此,赤忠利用百花坞的险要地势只守不攻,与任卿书的兵马僵持起来。 这一天,萧晨押运着折家老少抵达了草城川,赤忠倾巢而出,草城川已是一座空城,萧晨连城都没有进,直接绕城而过,奔向细腰寨。 细腰寨是朝廷宁化军的驻地,依山而建,这山自岭上俯视,恍若一个倒卧于地的美人儿,因此整座山峦都起了很别致的名字,与草城川折家苛岚军接壤的三处要隘,分别是乳山崮、红唇岭和细腰寨。细腰寨居中,同时也是苛岚军出入中原之地的交通要道。 此时,山西道观察使王继恩已悄然自代州赶来,屯兵于细腰寨,萧晨赶到的消息刚一传进大寨,王继恩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一见军中护得水泄不通的二十多辆车子,王继恩又惊又喜,连忙问道:“萧将军,折家的人可全都在此?” 萧晨得意笑道:“末将幸不辱命,折家除了一个喜欢扮做男儿装的女儿家折子渝,满门老少,所有折家嫡系宗亲,尽皆在此了。” 王继恩哈哈大笑,一拍萧晨肩膀道:“萧将军立下了一桩天大的功劳啊,官家那里,少不得你的锦绣前程。” 萧晨连忙道:“还请王大人多多提携。” 王继恩喜不自胜,又问了问府州情形,便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来人,把折家的人全都带下囚车,一一捆上,帐前听命。” 王继恩回到中军大帐,扶着帅案站定,左手边竖着王旗,右手边竖着令箭,神情肃然,威风凛凛,双眉一轩,便凛然喝道:“来啊,有请……保德节度使,折御勋折大将军。” 不一时,两名小校押着五花大绑的折御勋走上大帐,王继恩一见,佯怒道:“岂有此理,折大将军乃是朝廷命官,官阶比本官还高上三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快快松绑,看座。” 两个小校连忙为折御勋松绑,又搬来一把椅子,折御勋这一路都是绑在囚车里,精神有99lib?些萎顿,可是一见王继恩,他却是怒目喷火,他也不在椅上坐下,就立在两排甲仗森寨的侍卫面前,怒声喝道:“原来如此,赤忠已被你们收买,所以反了本帅。” 王继恩一脸惊讶地道:“折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我王继恩可听不大明白。” 折御勋冷笑道:“王大人,折某人栽了,栽得彻彻底底,要杀要剐,如今都由得你,大人又何必装腔作势?” 王继恩一脸苦笑,环顾左右道:“折将军在说些甚么,你们可明白么?” 两旁带刀侍卫齐齐躬身:“标下不明白。” 王继恩双手一摊,笑道:“我倒是明白了,折将军想必是怒火攻心,气的有些糊涂了。” 王继恩笑吟吟地在帅椅上坐了,拈起一张卷轴来,细声慢语地道:“折将军莫要动怒,且请坐下。” 他顿了一顿,又道:“杨浩狼子野心,图谋府州久矣。他先占了麟州之后,便开始觊觎府州地盘,这一次,他亲自率军西征,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整个河西之地,几乎已尽落其手,唯有这府州……,嘿嘿,麟府两州,是他出横山的门户,他既得西域,99lib?便思中原,这个时候,岂容折将军扼其咽喉? 因此上,他勾结赤忠,夜袭府谷,麟州杨继业也适时出兵接应,趁折帅不备,终于夺了府谷。可惜呀,百密一疏,危难关头,方显忠良啊。赤忠的副将萧晨萧将军深明大义,岂肯与贼为伍,紧要关头,萧将军救了折将军满门老小,逃到这细腰寨来,是向本官求援来了,折将军,下官说的可对呀?” 折御勋微微一愣,那双紧锁的卧蚕眉渐渐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嘿嘿,哈哈……” 折御勋仰天狂笑:“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既夺了我的府州,又得了攻打杨浩的借口。好算计呀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只可笑那赤忠,一门心思以为攀上了高枝,却没想到,他不过是一条被人利用的走狗,哈哈哈哈……” 王继恩好脾气地陪着他笑,等他笑罢了,王继恩才和颜悦色地道:“折帅,这是哪里话来,你看看,这是你向官家亲笔写就的请兵奏折,杨浩勾结赤忠,攻占府州,图谋不轨,折大将军举家投靠朝廷,请朝廷出兵平叛,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来人呐,拿去给折将军看看,若是没有问题的话,就请折将军誊抄一份,呵呵……,折将军,你放心,官家……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我呸!”折御勋目若喷火,一张赤红的脸庞已是红中透紫:“你打的好主意,嘿嘿,要谋我的府州,你们已经得了去。以君伐臣,出师不正,这便宜你占定了,这骂名,你们也是担定了,还想要折某为虎作伥不成?” 王继恩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折御勋!这份奏折你若不写,你道朝廷就没有办法正名了?嘿,偌大的天下,要找几个能将你笔迹模仿的一字不差的又有何难?朝廷未必要你的人证,你的遗书,再加上赤忠副将萧晨的人证,已经足够了。 如果你折家满门尽皆‘死在府谷’,凭你的遗书,朝廷一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占据府州,讨伐杨浩。留你一条性命为朝廷佐证,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你道缺了你,真就不能取信于天下了么?留你一命,乖乖按官家的意思办,以后夹起尾巴好好听官家的话,你折家满门至少可以保住这条性命,你折大将军还能受官家赏赐一个官职。可你若不肯相从的话……,云中折家,将从此除名,其中孰轻孰重,难道你还分不清么?” 折御勋须发皆飞,怒目嗔道:“你说甚么?” 王继恩悠然道:“折将军,你看清楚,如今你折家满门都在我的手中,他们的生与死,可都在你一念之间呀。” 王继恩向帐外一指,折御勋回头一看,就见折家老少尽皆五花大绑,被按伏于中军大帐两侧,折御勋仓惶抢出帐外,就见折家老少一字排开,足有数十丈开外,每个折家人后面,都站着两个押解的士兵和一个手执雪亮钢刀的刽子手,折御勋登时脸白如纸。 王继恩领着一帮侍卫跟了出来,悠然笑道:“折将军,若是折家上下百十口人,于此时此刻同时尸首异地,你说那场面,是不是很壮观呐?” 折御勋浑身簌簌发抖,只是不语,折家的人是按照身份地位的重要,从帐口向外排开的,被绑在帐左第一人,就是白发苍苍,枯如老鹤的折二太爷,折二太爷又痛又悔,声泪俱下地叫道:“御勋呐,都是因为我这老家伙,才害得折家上下被人一网打尽呐……” 旁边折三太爷却是老而弥姜,怒声喝道:“老二,此时还说这些做甚么,没得叫人笑话。御勋,咱折家统治云中两百年,威风了两百年,该享的荣华富贵、权柄地位,都享用过了,天下的好处,还能都叫咱们占了不成,今有此报,也没甚么了不起,他们要杀要剐都由得他们,挺起脊梁来,咱折家的人,就算是死,也不能向人弯腰服软。” 王继恩晃了晃手中的卷轴,微笑道:“折将军,可肯依我之言呐?” 折御勋脸白如雪,眸子却赤红如血,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王继恩唇角渐渐绽起一抹阴冷的笑意,他慢慢举起手,突然向下一挥,“嗵”地一声鼓响,站在大帐最外端的一个刀斧手刷地一下举起了钢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 被砍的折家人自始至终没有吭出一声,只见一腔血涌,人头落地,折御勋的心一下子绞紧了,赤红的双目中蕴起了泪光。 “嗵!”又是一声鼓响,另一侧尽头的刽子手又扬起了手中的大刀…… 五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当第六通鼓声响起的时候,折御勋终于崩溃了,那都是他的骨肉亲人啊,折御勋心如油泼,惨呼一声道:“住手!” 王继恩微笑道:“折帅可是回心转意了?” 折御勋一双赤红的眸子狠狠地瞪着王继恩,老牛一般喘着粗气道:“好,我……我写……” 王继恩得意地笑了一声,扬声道:“来人呐,给折帅搬来一张书案。” 当下就有几名兵士搬来一张几案、蒲团,又摆上文房四宝,铺开纸张,王继恩将手中的卷轴交予一名侍卫,就在折御勋面前展开,折御勋抓起笔来,依着那卷轴上所言,奋笔疾书起来。 折家的人却不明白王继恩要他写些甚么,折二太爷愤然呼道:“死则死已,御勋呐,什么都不要答应他们。” 折老四则瞪着萧晨喝道:“府州已落入你们手中,我折家满门也已成了阶下囚,你们还想要什么?” 王继恩细声慢语地微笑道:“几位老人家稍安勿躁,折帅现在做的,正是要保你一家太平富贵呢。” 折御勋把牙齿咬的格格直响,只是奋笔疾书,并不搭一言,一张奏表匆匆写就,折御勋悬腕执笔,盯着奏表末端一片空白,定定出神半晌,这才署上自己的名字。 侍卫立即扯过奏表,交到王继恩手上,王继恩展开奏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开眼笑地道:“好,好好,官家等得急着呢,呵呵,朝廷十余万大军,可都在等你折大将军这张奏表啊。” 王继恩将奏表卷起,立即有人递上一个卷筒,王继恩将奏表装入,封好,立即交予一名心腹侍卫,沉声喝道:“以八百里快骑,急送汴梁!” “遵命!”那侍卫双手接过,倒退几步,翻身跃上早已备好的一匹战马,打马扬鞭,由几十名侍卫护送着离开了军营。 王继恩满面春风,又对折御勋笑道:“折将军,稍候,本官会派人把你一家送往京师。呵呵,折帅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只要你乖乖听官家的话,那么……你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等官家接到你的请兵奏折,折家满门都会安全了,官家会赏你一幢华丽的宅子,赐你一个显赫的官职,以显皇家胸怀的……” “哈哈哈哈……”折御勋忽然一跃而起,仰天大笑,王继恩吓了一跳,恐他惊起伤人,连忙退了几步,只见折御勋两眼发直,喃喃自语道:“一幢华丽的宅子,一个显赫的官职,嘿嘿,哈哈,那我就要当一个折家祖上最显赫的官职,我要做折兰王,我要官家赐我做折兰王,哈哈哈哈……” 折家几老见他如此异状都惊愕难言,折惟正、折惟信等几子挂念父亲,不禁骇然叫道:“爹,爹,你怎么了?” 萧晨又惊又笑,诧然道:“王大人,他……这是怎么了?气火攻心,疯了不成?” 王继恩也有些愕然,听萧晨一说,却冷笑道:“堂堂折氏家主,什么风浪没见过,说疯就疯了?” 他狡黠地盯了犹自狂笑的折御勋一眼,说道:“他疯且由他疯,如果他想做孙膑,我却不是庞涓,嘿嘿,看紧了他,他要疯,且由他疯!” 折御勋大笑几声,忽又声泪俱下,其状真若癫狂:“折兰王,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我……我折御勋,要做折兰王!折兰王!” 第二十九章 贫僧功力尚浅,不能隔衣疗伤 赵光义收到王继恩快马递来的折家请兵奏折后大喜过望。此前,他已令自江南剿匪平叛胜利归来的潘美调兵五万,对外宣称要对蜀境叛乱加强围剿,却迟迟不予发兵,一直在等候这个机会,此时一见请兵奏折,如获至宝,立即开动一切宣传机器,高调宣扬杨浩背信弃义,罔顾国法,悍然对府州用兵的不义之举。同时责令王继恩就近调安利军、隆德军进攻广原程世雄部,调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攻打府州。又命潘美亲率五万禁军,马不停蹄直扑麟府。 消息传到契丹,萧后大为惊异,杨浩若是真的图谋府州到没甚么,在她看来,欲成大事者,岂能为情谊所羁绊,杨浩若真的如此心狠手辣,才算是一个枭雄人物,不过以她的了解,杨浩却不是这样一个人,而且……就算时移势易,杨浩已然蜕变,也绝不会利令智昏,在他大举西征,河西走廊尚未到手的时候,在东线突然再启战端,难道李光睿两面用兵,以致拖得自己山穷水尽的教训还不够么?及至大宋对此迅速做出反应,宋军以最快的速度攻入府州,萧绰终于了然:大宋对西北动手了。 此时,大契丹国刚刚改名,由大契丹国改名为大辽国。大契丹国,本来是以族名为国名,但是契丹的民族构成十分复杂,族群众多,尤其是还有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加上少主新立,改个国号,也是一种新气象。 新君登基,年纪尚幼,萧绰以太后身份听政,正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因此改国号大辽,取汉字“辽”的本意,山修远其辽辽兮,寓意扩大疆域,以其辽远,只不过这时内乱刚刚平息,元气未复,行事还该低调一些,所以对外宣称是取“辽”在契丹语中意译镔铁的意思,以辽为国号,寓意国家坚固。 大政方针既是休兵养民,这时就万万不能与宋国再起战端,然而如果坐视赵光义攻占西北,将整个西域纳入他的统治之内,不但宋国的疆域将更形扩大,而且宋人有了养马之地,辽人的一大优势就会荡然无存。这却是十分棘手的事情。 萧绰穿着一身松软舒适的便服宫衣,斜倚在榻上,一手轻轻摇着团扇,一手轻拍着在她怀里睡的正香的儿子,思索着西北局势,那里发生的战争虽与辽国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却对宋辽两国未来的形势有着莫大的影响,她岂能不重视。 小皇帝已经起了名字,大号叫耶律隆绪,小字叫牢儿。“舜住陶焉,期年而器牢”矣,这和寻常人家给孩子起名“拴柱儿”、“铁锁”一样,都是盼着孩子平平安安、成人长生的意思,当然,这只是萧后对娘家人的说法,至于这“牢儿”是否还有别的某一层意思,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双十年双的年轻少妇,又兼锦衣玉食,保养得宜,那体态圆润丰腴,肌肤脂白粉嫩,诱惑的很,两条纤直的美腿在榻上半屈半伸,更是依稀可见裙内粉光致致,滑嫩动人的一片春光。 此时正当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晒在她那张清水莹润的俏脸儿上,有一种慵懒的风情。她的黛眉微蹙着,紧张地思考着对策。 如今大辽是绝不能轻易对宋国这个庞然大物用兵的,否则,一着不慎,自己两年时间苦心经营的局面就会毁于一旦。大辽帝国实在是太庞大了,杨浩可以用两年时间整合诸部,振兴夏州,对契丹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来说,两年时间,经济上不过刚刚恢复一些元气,军事和政治上,才刚刚将重要职位上的官员全部调整了一遍,内部矛盾的调和、外部纠纷的消弥,如今还很脆弱。然而,就算西北如今不是那个冤家的地盘,也决不能坐视宋国把河西拿到手,大辽对此必须得有所表示。 萧绰苦苦思索,看来,辽国能采取的办法依旧是牵制,尽量牵制宋国,使他们不能对西北投入太多的兵力,减轻夏州军的压力,至于如何化解这场危机>?,最终还是要靠那个冤家自己,可那个冤家,如今却正在瓜沙古道上,他来得及赶回去吗? 想到这里,萧绰轻轻叹了口气,怀里的娃儿似乎嫌闷在她怀里有些热了,他闭着眼睡着,两只小手不耐烦地推开母亲的手,两只小胖脚丫在娘亲身上蹬了蹬,整个身子就在榻上打了横。 萧绰瞪了眼熟睡中的儿子,眸中不无幽怨:“这个小冤家bbr>,吃饱喝得就不是他了,倒是铁随他那没良心的爹爹……” 旌旗猎猎,杨浩的大军终于向敦煌开拔了。 敦煌南枕气势雄伟的祁连山,西接浩瀚无垠的罗布泊,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东峙峰岩突兀的三危山。乃是西域胡商跨过玉门关,东进中原的必经之路,这片绿洲面积不是很大,但是土地肥沃,在这个靠近沙漠戈壁的天然小盆地中,党河雪水滋润着肥田沃土,绿树浓荫挡住了黑风黄沙,粮米旱涝保收,瓜果四季飘香…… 敦,大也;煌,盛也。敦煌,诚为大漠古道中的一个奇迹之城。 为了彻底断绝匈奴与西羌的通路和联系,捍卫边关和丝绸之路的安全,汉武帝曾在河西设置了酒泉郡和武威郡。并采用设防、屯垦、移民等措施,不断充实、加强建设河西。后来又将酒泉、武威二郡分别拆置敦煌、张掖两郡。又从令居经敦煌直至盐泽(今罗布泊)修筑了长城和烽燧,并设置了阳关、玉门关,列四郡,据两关,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 从此,中国的丝绸及先进技术源源不断地传播到中亚,西亚和欧洲。欧洲、地中海沿岸和西域的玉器、玛瑙、奇禽异兽、农作物等长途转运到中原。各国使臣、将士、商贾、僧侣往来不绝,都要经过丝路要道敦煌。敦煌成为中西交通的“咽喉锁钥”。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国,获汗血马;赵破奴击败姑师国俘获楼兰王,都是以敦煌为粮草、兵马供应基地而一举获胜的。 因此这里的汉人最多,占当地居民的八成以上,于是这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景,当西域与中原隔绝往来之后,瓜沙二州有大量的汉人,反而是在瓜沙东面,更靠近中原的地方,被吐蕃人、回纥人、党项人占据。但也正因如此,西域汉人与中原断绝往来,已有上百年之久,这些孤悬于外的汉人,建归义军,自立金山国,依旧传承着汉人的文化和血脉。 然而,金山国的统治者一味打压当地少数民族的错误政策,使得他们处处树敌,渐渐的,祖先的荣耀不再,金山国渐渐没落,反而要敬甘州回纥为父可汗,这个时候,杨浩来了,带着他的大军,总欲重新打通西域古道,重振这里的东方文明,对执掌瓜沙政权的曹家来说,这是他们的末日,而对归义军来说,却是喜忧参半。 当萧绰正睹儿思人,黯然神伤的时候,杨浩已亲统大军到了葫芦河,从此再往前去就是瓜州了。 暮色苍茫,夕阳西下,杨浩的大军在葫芦河边驻扎下来。毡帐如同突然生长在河边的一朵朵蘑菇,绵延开去,无穷无尽。尽管瓜州归义军冒险偷袭的可能不大,不过排布在外线的人马,还是按照规矩,一丝不苟的挖战壕、设拒马,做好了防御准备。 这一路上,他们见过了雕刻在沟壑峭壁上的佛像,见过了大漠驼铃、瀚海蜃景、胡杨秋色、清泉绿洲……,异域风光固然优美,但是见多了也就索然无趣,每日感觉最深的反而是白天的烈日炎炎,夜晚时的秋风刺骨,还有风起时的漫天黄沙。 军营最南面驻扎的是肃州龙家兵,杨浩得了凉州,便把凉州城主络绒登巴的两万兵马带了出来,此番得了肃州,以肃州为据点,攻打瓜州的时候,依样画葫芦,把肃州兵马也都带了出来。龙家兵久居西域,对西域风情更是司空见惯,毫无新奇,好不容易度过沙漠,来到绿洲,兵士们十分畅快,纷纷来到葫芦河里沐浴洁身。 最上游的河里,站着两个只穿兜裆布,就像两个相扑手似的彪形大汉,黑铁塔一般的身子,两个大汉正在河里摸鱼。这里的鱼肥硕无比,因为没有渔夫的捕猎,生态环境极好,一两尺长的大鱼随处可见。不过对不怎么懂水性的肃州军来说,想要徒手捉条大鱼却不怎么容易。 好不容易,其中一个黑嘟嘟的汉子溅得满脸水花地抓起一条大鱼,哈哈大笑道:“老支,老支,快来看,哥哥我抓到了好大的一条鱼。” 另一个黑汉子一见大喜,连忙蹿了过来,嚷道:“妙极,吃那又硬又干的肉干儿真是吃腻了,哈哈哈,老卡啊,你抓紧了它,赶快上岸,咱们把它烤来吃。” 老卡一听,瞪眼道:“怎么要烤来吃呢?这样鲜美的河鱼,应当下水去烧,烧得肉烂骨酥,吃净了肉,啃干了骨头,再喝一碗浓浓的鱼汤,那才美味。” 老支摇头道:“你懂个屁,这鱼莫要刮鳞,也莫去了内脏,就这么在火上烘烤,鱼的鲜香滋味才不会消散,我见西域远来的商贾这样吃过鱼的。” “炖了吃,有肉有汤,汤鲜味美。” “烤了吃,鲜香扑鼻,回味无穷。” 两人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大吵起来,老卡勃然大怒,把手中活蹦乱跳的鱼儿往手里狠狠地一摔,那鱼砰地一声入水,竟尔有些晕了,清醒了一下,才摇头摆尾地游去。 老支瞠目结舌地道:“你怎么把鱼扔了?” 老卡赌气道:“要炖来吃,就要炖来吃,你偏要烤来吃,好罢好罢,干脆不吃,懒得跟你惹那一肚子鸟闲气!” 老支听了也是怒发冲冠,大叫道:“不吃就不吃,好稀罕么,难道就你会抓,老子的一双手是摆设不成,我自己抓!”说着双手伸手河中,拼命地搅活起来,搅得河水四溅,故意溅了那老卡一身。 岸边站着的侍卫见了二人吵闹,不禁掩口偷笑。这两个人,一个叫卡波卡,焉耆国人后裔,还有点突厥人的血统,是肃州龙王军的左果毅都尉,另一个姓支,叫支富宝,山东琅琊人,唐朝时他的祖上从军入伍,成为安西都护府的一名士兵,后来道路阻隔,就远离家乡,在西域安家落户了。这两个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又一起当了兵,一起做了官,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偏又最喜欢拌嘴呕气,他们的属下早就见惯不惯了。 肃州军因为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大唐安西都护府军的衣钵,所以官制一如唐朝,又因他们学大唐官制学了个四不象,最高领袖称王爷,区区一州之地,偏又按照一国的官制来设官,所以官制体系混乱的很,按大唐军队的官制,每十丁设一什长,每五什设一伙长,每三伙设一队长,这支部队的规模也就是一队的数量,设一个队长、一个队副足矣,然而肃州龙王兵的将校“通货膨胀”的厉害,这一队约一百五十人的队伍,居然设了左、右果毅都尉两名正六品级的校官。 杨浩因为正在战时,不能对他们的军队进行彻底的改编组和,为了让士兵们习惯和适应,现在只来得及对管事的高级官员按着节府编制进行了改制,至于下面人浮于事的众多将校长官,依然按照旧制,暂时没有触动。 支富宝搅活了一阵,一条鱼也没有抓到,觉得很没面子,不禁愤愤地道:“奶奶的,不捉了不捉了,我还去吃自己的肉干去。” 他直起腰刚要上岸,忽然发现前方顺流而下,落隐若现一道影儿,不禁惊喜道:“哇!好大的一条鱼,来人啊,来人,抛一支矛下来。” 岸上士兵急忙抛过一支长矛,支富宝接矛在手,便向那河中起浮不定的一道黑影急急赶去,卡波卡扭头一看,忙也跟了过去。 支富宝得意洋洋地道:“嘿嘿,这条鱼块头儿够大,一半用来沌,一半用来烤,怎么样,哥哥我比你大方吧?” 卡波卡嗤之以鼻:“等你真捉到了再来充大方吧,你就那笨手笨脚的样儿。” 支富宝大怒:“你这厮怎么总是与我作对?好好好,叫你看看某家的手段!”支富宝举矛在手,就欲抛出长矛,卡波卡突然一把拉住了他,凝神肃容道:“等一等,好象不是鱼,是个人。” 卡波卡奇道:“怎么可能?这种地方,哪来的人?” 二人凝神屏息,定晴看去,只见那或浮或沉的黑影渐渐飘近,果然是个溺水的人,卡波卡大惊道:“真的是个人!”说罢伸出长矛将那人拨了过来,只见那人长发在水中披散,容颜苍白清丽,恍如一个水妖,又大叫道:“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支富宝掏掏耳朵道:“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女人落水而死呢?莫非是过境的胡商遭了马匪?” 卡波卡道:“你怎知她就一定是死的?” 支富宝道:“不是死的,难道还是活的?” 两个人又抬起杠来,一边拌着嘴,一边各自拉住一只手,将那女人拖上岸去。 卡波卡喋喋不休地道:“如果是活的,咱们以后捉了鱼,就全都沌了吃。” 支富波道:“如果是死的,咱们以后捉了鱼,全都烤了吃。” 虽然日光西斜如血,但是沙地上仍然极热,那女人被拖上岸,往沙地上一放,热气往上一烘,不等救治,鼻翅便翕动了一下,卡波卡眼尖,一见大喜,叫道:“活的,活的,她是活的。” 支富宝不屑地道:“你没看她一身是伤?现在活着,不代表一会儿还活着。” 卡波卡气的跳脚:“你又要赖皮不成?依你这么说,就算她是活的,再过几十年还是要死的,这个赌你岂不是永远也不会输?” 支富宝道:“咦,我有说几十年那么久么?我只是说,一会儿她也许就断气了,这样的话,我就没有输。” 手下的兵士早已看不下去了,当兵三年,老母猪做貂婵,何况这女人虽然芳容憔悴,却极是秀丽,偏生两个混帐主将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还在那儿拌嘴,一名亲兵便忍不住插嘴道:“两位都尉大人,咱们是不是先救人呐?” 这时,那女人似乎神志清醒了些,她朦朦胧胧地张开眼睛,虚弱地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卡波卡和支富宝对视了一眼,蹲下身道:“这里是葫芦河,你怎么落了水的,还有什么家人么?” 女人眸波闪烁了一下,弱弱地问道:“葫芦河?瓜州……东面的葫芦河?”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人道:“我……我认得沙州曹家的人,你们……你们救我……” 卡波卡哈哈大笑道:“那可对不住了,我们虽然正身在葫芦河,可我们却是肃州龙家的人。” 女人微微茫然,半晌才低语道:“肃州龙家?又……又开战了么?龙家……龙翰江大人,与……与家父是老友,尚请……请赐予援手。” 支富宝拐了卡波卡一下,说道:“老卡,以后不要再说是龙家的人了,太尉听了一定不开心的,咳!姑娘,我们现在,实是夏州杨太尉的人,奉命西征,讨伐瓜沙的。” 女人哑然:“杨太尉?” 卡波卡道:“不错,夏州杨太尉挥军西进,一路势如破竹,已然占了凉、肃,现在正兵进瓜洲,我们龙家军,现在也归附太尉了。” 女人眸中一片惊喜,身躯猛然一动,似想要坐起来,可惜实在虚弱,她喘息着,一把抓住卡波卡的手,急促地道:“快!快带我去见杨太……尉,我……我是杨太尉的……” 女人勉强说到这儿终于力竭,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卡波卡抓了抓头皮,疑惑地道:“她怎么谁都认识啊?她说她是杨太尉的什么?” 支富宝蹲下来,仔细看看那女子憔悴中仍不失俏丽的容颜,摸着下巴沉吟道:“莫非她是杨太尉的相好儿?” 卡波卡恍然大悟道:“老支啊,你总算聪明了一回,我琢磨着也是八九不离十,八龙女都做了太尉的侍婢,太尉为人,那可是风流的很呐,你看她这俏模样儿,就算现在不是太尉的相好儿,见了太尉之后,也保不齐就成了他的相好儿。” 一旁的侍卫忍无可忍了,大叫道:“两位都尉大人,等你们弄清楚了,这女人也就死啦!” 卡波卡大惊道:“既是太尉的相好,可不能死在我的军中。” 支富宝跳起来道:“不错不错,咱们得撇清自己,快快快,拿条毡毯来,趁她还没断气,赶紧给太尉大人送去。” 两个活宝弄来一条毯子,把那女人往毯中一裹,又试了试她的鼻息,果然还有微弱的呼吸,两个大汉赶紧把她抬起来,撒开双腿便向杨浩的中军奔去。 中军帐外,杨浩忧心忡忡,踱来踱去,也不知帐中的竹韵现在是生是死。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竹韵,看她一身是伤,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场惨烈的厮杀,方才赶紧喂了些热汤下去,看她气息稍稍平稳了些,但是到底生死如何,bbr>.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 杨浩正在想着,就听帐中一声娇叱:“滚开,再敢碰我……杀了你!” 随即便是哎哟一声杯盘落地的声音,杨浩一惊,赶紧冲了进去,就见头发花白的军中老郎中仰面摔了开去,旁边一个捧着药匣的小徒弟惊惶失措地站在那儿,杨浩赶紧扶起郎中,掠到榻边,就见竹韵伏在榻边,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抓着杨浩的佩剑,紧咬牙关,怒视着那郎中。 杨浩道:“竹韵,你怎么样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郎中险险被一剑开膛破腹,吓得脸色惨白,这时一见杨浩,便大吐苦水道:“太尉大人,老朽奉命来为这位姑娘诊治伤势,谁想这位姑娘也太凶了些,老朽还没解开她的衣衫,就险些被她一剑取了性命。常言道,有病不讳医,老汉这么大岁数了……” 那郎中还在喋喋不休,竹韵一见杨浩,顿时萎顿在榻上:“太尉,竹韵……竹韵此去陇西……” 杨浩截口道:“有什么话,等裹了伤再说。” “不,此事干系重大……” “再如何重大,也得保住了性命再说。” 竹韵臂上一条刀口肌肉外翻,因为被水浸泡的缘故,已经不再渗血,看着更是怵目惊心,杨浩急忙唤过郎中,吩咐道:“快快为她涂药包扎。” 竹韵这一动作触及伤口,又已痛出一身冷汗,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勉强一笑道:“大人,我……没有事……” 那郎中马上插嘴道:“还说没有事?我的老天,这浑身上下,也不知伤了多少处地方,肋下的箭伤都化浓了,大腿上中的一刀……” 竹韵霍地一下强撑着坐了起来,气的脸庞胀红:“你这混蛋?你看了我的身子?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竹韵挣扎着就要下地,那郎中吓得一溜烟逃到帐口,探出头来道:“姑娘,老朽绝对没看你的身子,那脓水血水都沁出了衣袍,老汉两眼不瞎,又是治惯了刀剑疮的,还用脱衣诊治么……” 杨浩一把按住竹韵的肩膀,训斥道:“都这副模样了,你不想活了么?” “我……” “好了好了,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先治伤,有什么话,等敷了药,包扎了伤口再说,郎中……” 杨浩扭头唤人,那郎中站在门口一见竹韵杀气腾腾的目光,哪里还敢进来,杨浩好说歹说,最后气极了走过去拎着他的衣领,才把这郎中强行拖了进来。那郎中战战兢兢拾起药匣搁在榻边,先抬头看看竹韵的脸色,又扭头看看杨浩,杨浩鼓励地点点头,郎中才哆哆嗦嗦去解她湿透的衣衫,竹韵紧紧闭上了眼睛,苍白的脸颊上却浮起了两抹异样的红晕。 外衣解开了,只见腰间系着一条已经变了颜色的布条,布条是从长袍下摆上撕下来的,缠了几匝,在小腹前打了个死结,那郎中哆哆嗦嗦解了几下,没有解开绷带,手指偶尔碰到她的小腹,反而令得竹韵一下下绷紧了身子。 郎中解了几下没有解开,自己急出一头大汗,他喘着粗气,壮起胆子勾起死结,弯腰凑近了去想看个清楚,竹韵忽然尖叫一声,一把拍开他手,喘吁吁地道:“不要碰我!再敢碰我,我就宰了你!” 杨浩哭笑不得地道:“竹韵……” 竹韵哀求道:“太尉,我……我自己敷药,成不成……” 郎中早已像受惊的兔子般闪了开去,苦着脸道:“老朽还没碰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太尉大人啊,反正……反正就是敷金疮药嘛,药在匣里呢,您不如让人四下搜寻一番,找个女人来为她敷药就是了,老朽……实在侍候不来。” 杨浩怒道:“这种时候,去哪里找人?这样严重的伤势,还拖得下去么?” “可是,老朽……” “快些诊治!” 杨浩一声嗔喝,老郎中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凑上来,竹韵紧握明晃晃的紫电剑,倔强地道:“不许……不许他看了我的身子,否则……否则我必杀他。” 那郎中一听立即畏缩不前,杨浩不禁大感头痛,可惜军中没有带着一个女人,那八龙女都让穆羽送去甘州了,指望着焰焰把她们打发回家,早知有今日,就把她们带来了。 眼见竹韵就像受了伤的雌虎,那郎中哆哆嗦嗦却象一只病猫,杨浩把眼一咬,喝道:“药匣留下,你们出去吧。” 老郎中如获大释,赶紧答应一声,叫那徒弟放下药匣,带着他一溜烟逃了出去。 杨浩沉声道:“军中实在找不出一个女子,事急从权,现在……本太尉亲自为你敷药,若是你觉得于名节有损,无法接受,那你就一剑刺死我好了!”说罢昂然走到竹韵身边,伸手便去解她腰带。 “你……你……” 竹韵的娇躯打起了摆子,手中的剑颤抖不已,杨浩刚一解开那湿拧在一起的衣结,竹韵忽然娇呼一声,当啷一下长剑落地,双手迅速掩住了脸庞,指间露出的肌肤已赤红如血。 第三十章 紧要关头 杨浩虽然说的正气凛然,然而手指一触及竹韵的腰带,还是有些紧张。他和竹韵只是上下从属的关系,虽说是为了替她敷药,可男女有99lib.别,一触及这女杀手的身子,心中自然也不太自然。 但是解开腰带,轻轻拉开她贴身的小衣,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后,这些顾虑和些许的旖念便都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有关切和担心。 竹韵自水中飘流而来,这就省却了杨浩为她清洗伤口的步骤,伤口已没有血迹,创口伤势十分清晰,因此看来更加令人触目惊心,肋下那道深深的箭创,因为她强行把箭拔了出来,倒钩撕裂了一片肌肉,被水浸泡以后,肌肉创口外翻,看着有些吓人。而这时又没有缝和的工具,敷药后即便是好了,也难免要留下一片疤痕。 杨浩抓过药匣,将金创药小心地洒向她的创口,竹韵闷哼一声,双手忽然握紧,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 杨浩紧张地道:“竹韵,忍耐一下,创口若是化脓,那就麻烦了。” 竹韵嗯了一声,咬紧了牙关不再发出声音,杨浩加快速度,为她的创口均匀地撒好金创药,又扯过裁好的洁净白布,轻轻按在她的伤口上,然后扯紧一端,轻轻探入了她柔软的腰下,竹韵娇躯一颤,眼帘紧闭,任他摆布,杨浩将布条一层层缠起,将伤口紧紧包扎起来…… 竹韵身上的伤不止一处,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杨浩真难相信一个女孩儿家竟然可以强悍若斯,以她的武功,尚且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知经历过过多少惨烈的厮杀,到底经受过什么样的境遇。杨浩忽然想起她曾经自傲地对自己夸口过十二岁就开始杀人,忽然觉的她那未今是自夸,其实未必是在倾诉她内心的辛酸:谁愿意做一个刀口舔血的杀手呢,尤其是一个女儿家,她的身上依稀还有一些依稀可见的旧创伤痕,从小到大,也不知她经历过多少次这样险死还生的危局。 竹韵咬紧牙关,紧闭双目,俏丽的脸蛋透着晕红的颜色,她还从来不曾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袒露自己,尤其是一个让她倾心的男人,这样任他摆布,她真的是羞不可抑,然而……如果一定要在一个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她宁愿看到自己身子的那个人是他。 竹韵的肩胛处也有一处创伤,敷药容易,可要包扎伤口,就不免要为她除去整件衣衫,杨浩为难半晌,说道:“竹韵,事急从权,你的伤势耽搁不得,我只好……得罪了。” 竹韵微微张眼,就见杨浩并掌如刀,正要对她颈项斩下,不由脱口叫道:“不要!” 杨浩硬生生止住,尴尬地道:“暂时晕厥……更好过一些,而且痛楚也能……也能轻一些……” 竹韵的呼吸急促起来,却倔强地道:“不要,我……我不习惯昏迷着受人摆布……” 她牙关一咬,忽然竭尽力量翻过身去,颤声道:“有劳太尉大人了……请……请动手吧。” 杨浩犹豫了一下,这才轻轻一扯她胸围子系在后背上的活结,胸围子已被她的体温烘干,结扣一解,胸围子便松开了,身侧乳肉被她身子挤压着,在侧边微微露出一弯圆润动人的轮廓曲线,杨浩迅速将药粉洒到伤口上,取过布带,低声道:“得罪。” 竹韵双手撑床,竭力将身子撑起,纤腰微沉,上身挺起,下身贴身小衣裹着的隆臀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得更形丰盈隆突,整个姿势充满了暧昧的味道。 杨浩不敢多看,视线紧盯着大帐一角,试探着将布条裹向她的身下,竹韵胸前一对玉乳儿受地心引力作用,轻轻荡漾在她身下,杨浩两眼旁望,笨拙的双手即便想避开它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再三碰触到。 竹韵被他触到第一下时,羞得一声嘤咛,双臂酸软几乎瘫倒,只是咬牙苦撑,过了片刻才适应过来,杨浩慌慌张张地将布带缠过去,布带一圈圈缠上,只觉触手处肌肤火热光滑,那异样的触觉在他脑海中渐渐幻化出了那里完整的形状,唔……,应该是笋状的,顶端还微微有些上翘,两粒小小的乳珠……,在他不断的碰触之下,那乳珠竟渐渐凸出、坚硬……,老天! 杨浩低头看了一眼,见竹韵的耳根后颈都是红的,浑身的肌肤都透出了一种粉红色,自己的呼吸也不禁急促起来,手忙脚乱地为她裹好伤口,杨浩的额头也不禁渗出了紧张的汗水。 竹韵这时身上横七竖八的缠满了绷带,虽然露出一处处肌肤,倒也不致春光大泄难以见人。杨浩取过一件自己的干净整洁的中衣,轻轻为她披上,裹住了她的上身,让她重新翻躺在榻上,然后如临大敌地看向她的下身…… 方才裹伤,已先挑容易包扎的地方敷药包裹过了,所以竹韵的两条裤腿早已撕开,她小腿上的伤处倒不多,只有几处在山涧树林间奔跑时的刮痕和磕碰的淤青,但是大腿上……一道斜斜的三角形创口正刺到大腿根下,应该是用长矛造成的创伤。 她的下身只剩下两片遮羞的布片,如果要包扎那里,少不得要掀起一些,这时代没有那种贴身的小裤裤,那布片儿一掀开,万一看到点什么,这女孩儿的身体对他而言可就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杨浩迟疑半晌,才试探着将手凑向她的大腿,刚刚靠近,掌背就感觉到一股热烘烘的力量,竹韵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忽然沙哑着声音叫道:“太尉!” 杨浩吓了一跳,急忙收手,抬头一看,就见竹韵红晕爬满脸颊,结结巴巴地道:“太尉……还是请你,斫晕了我吧……” 一掌下去,竹韵解脱了,杨浩也轻松了,他小心地掀起竹韵下身的一角衣片儿,露出大腿根部嫩若豆腐的肌肤,忽然想到:“不对呀,大腿处的伤痕……她自己不也能包扎的么……” 杨浩看看已晕迷不醒的竹韵,摇头苦笑一声,只得硬着头皮包扎起来…… 竹韵幽幽醒来,只觉一勺浓香扑鼻的肉汤正轻轻灌到口中,她下意识地张开眼睛,就见杨浩正端着汤碗,坐在她的榻前,竹韵的颊上登时又飞起两抹火烧云:“太尉……” 只叫出一声,她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就已经很少再哭,但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原来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想哭的时候并不需要什么理由。竹韵眼泪汪汪地看着杨浩,从未发觉自己是如此的软弱。 杨浩喜道:“不要哭,危险已经过去了。”为避免尴尬,他马上聪明地换了话题:“竹韵,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还弄得一身是伤?” 杨浩这一问,竹韵也清醒过来,急忙问道:“太尉,折姑娘还没有赶回来么?” 杨浩惊道:“折姑娘,哪个折姑娘?” “折子渝折姑娘呀。” 杨浩失声道:“子渝?你见过她了,你在哪儿见到她的?” 竹韵道:“属下……去陇右打探吐蕃人动静,窥察尚波千与吐蕃诸部结盟,勾结宋国意欲对太尉不利的举动……” 杨浩喟然道:“这个我知道,其实他们能玩出来的花样不多,早知此行如此凶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你去陇右的。” 竹韵启齿一笑:“险……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险,属下本可全身而退的,只是……属下无意中见到尚波千酒后向他儿子卖弄一件宝物,属下以为,此宝物对太尉必然大有用处,可是他对这宝物太过看重,属下无法下手窃取,只好强行抢夺,以致暴露了行藏,被他们一路追杀,属下逃到六盘山时,恰好在那里碰见了折姑娘。” 杨浩惊讶地道:“六盘山?原来如此,她使了个声东击西之计,故意暴露行踪,似乎潜去中原,原来竟是去了陇右。” 竹韵道:“是,属下见到折姑娘,也感到非常惊讶。属下当时已收到焰夫人的传讯,知道折姑娘一怒之下离开了夏州,就想诳她回来,恰好此时追兵迫近,属下就携了折姑娘一起向北逃,我们赶到萧关的时候,后有追兵,前有强敌,无奈之下,属下只好把窃来的那件宝物交予折姑娘,由我出面诱开守关之敌,为她制造逃回河西的机会。” 杨浩沉声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个月前。当时,我只想越招摇越好,逃得越远越好,这样折姑娘才容易闯过关隘,待我吸引了大批追兵后,我就向西逃去,后来又从牧人那儿抢了匹好马,这一路逃亡,他们紧追不舍,属下自萧关向西,逃到兰州,又从兰州逃到西宁,本来想翻越姑臧山先到凉州,再返回夏州。 可是整个陇右,几乎都是吐蕃人的地盘,他们知道我是夏州的人,不管是往东还是往北,都安排了重重兵马,属下始终不能摆脱,更难以突破他们的重围,无奈之下只得继续西向,一路杀入青海湖,直到进入黄头回纥的地盘,这才摆脱他们的追兵。 属下翻越大雪山后,便进入了瓜州地境,不想翻越大雪山后,又碰到一伙马贼,见我一个女子形单影孤,对属下起了歹意,属下当时已精疲力竭,边打边逃,逃到一条河边旁,终于不支落水……” 说到这儿,竹韵道:“属下从萧关这一路逃过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折姑娘如果能顺利自萧关返回河西,早该见到太尉了,至少……也该与太尉通个消息,可是……难道……她遭遇了什么不测么?” 杨浩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按照竹韵所说,折子渝如果当时顺利过关的话,至少会比竹韵早半个月时间见到自己,就算她不想见自己,但是以她为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绝不会就此消声匿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浩心中焦虑,可他也知道,这时如何担心都无济于事,至多叫人加强自萧关北来各处地方的搜索注意罢了,看了看竹韵苍白憔悴的容易,他这才问道:“竹韵,你夺了尚波千的什么宝物,以致他不惜一切,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一直追杀你过青海湖,直到黄头回纥境内?” 竹韵的眸中立时放出光来,激动地道:“是传国玉玺!” 杨浩骇然道:“传国玉玺?” 竹韵道:“是,传国玉玺,秦始皇的传国玉玺。谁也没有想到,这件宝物竟然落在尚波千手中,尚波千得了这件宝物后,就欲以此为号召,重建吐蕃帝国,可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实力有限,因此对这宝物秘而不宣,只想在宋人的支持下占据整个陇右,一统吐蕃诸部,待时机成熟后,再亮出此宝,自立称帝。这传国玉玺,被属下偷来了……” 她的两颊浮起两抹激动的红晕,说道:“太尉啸傲河西,掌控西域,将来还要挥军南下,一统陇右,此玺若归太尉所有,不啻猛虎背插双翼,来 65e5." >日……太尉若要建国称帝,也可据此宝而号令天下了。可是……,折姑娘怎么会迄今没有消息……” 竹韵身子一震,突然失声道:“莫非……折姑娘把玉玺拿回折家去了?” 一语出口,竹韵立知失言,担心地看了杨浩一眼,杨浩却未发怒,只淡淡一笑道:“不会,重利面前,一个人的为人品性或不可尽信,至少……他的智慧不会因此而稍减。这传国玉玺虽是无上宝物,但是也得有相应的实力,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否则只会给人带来祸事,尚波千虽得此宝却秘而不宣,就是这个缘故,折家虽是云中一霸,但是却不具备称王称帝的条件,府州若据宝物,那便是为折家招来来顶之灾。” 竹韵惭然道:“是,竹韵错了。” 杨浩笑笑:“不要多想,折姑娘的下落,我派人去打听。天色已晚,你好生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 竹韵回过神来,轻轻应了声是。 杨浩起身为她掖好被角,嘱咐道:“大漠中夜晚凉意袭人,注意休息,如有需要,帐外有人侍候,你就在我的帐中好好休息吧,我去跟老艾挤一晚,呵呵,但愿他的呼噜不要震天阶地响……” 竹韵定定地看着杨浩背影,待杨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竹韵的目光又慢慢望向帐顶,眼神飘忽,也不知想着什么,眼波先是朦胧如星海,渐渐盈盈欲流,如同两泓春水。 她悄悄掀起薄衾,看看自己已被包扎过的身子,忽然一把扯起被子,在她的脸蛋变成一个红苹果之前,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杨浩走出中军大帐,手下侍卫立刻为他披上了大氅,杨浩挥了挥手,屏退了侍卫,却没有急着往艾义海的大帐里去,他踱在如银的沙地上,慢慢踱到河边,望着葫芦河中鳞鳞的河水,痴望半晌,忽又回首东顾:子渝虽然骄傲负气,却绝不会带着传国玉玺翘家的,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呢?她是回了府州,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杨浩的视线,穿越大漠长空,似乎已飞到了府谷百花坞。 百花坞,赤忠酩酊大醉,趔趔趄趄地被人扶回他的寝室。他的寝室就是折御勋原来的房间,他早已把自己当成府州之主了,可是这种得意和满足感只持续了区区七天。 今天,他的心腹侍卫出去探察消息回来,他才知道自己被人当了猴耍,朝廷的确出兵了,可兵马今天刚刚才对府州发起进攻,他们拿着朝廷的诏令和折御勋的亲笔请兵奏折,把他赤忠说成背叛折御勋、投靠杨浩的一个奸佞,号召府州上下立即归附朝廷,共同讨伐折赤两家叛逆。 外围,现在是一团遭,折家的兵想要抵抗朝廷的旨意,但是却有折帅的亲笔书信,而且朝廷的使者陪着折御勋长子折惟正亲自到阵前招降,折家军此时根本无法分清到底孰是孰非了。杨家军处境尴尬,被迫撤军以示清白,任卿书等人明知朝廷必有奸计,可朝廷一方有大帅的亲笔书信和折惟正出面,他们根本不能再做抵抗,眼下是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而正在百花坞里翘首企盼的他,却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踏上末路了,朝廷容不得他,折家容不得他,杨浩也容不得他,不管是哪一路人马攻到府谷,他都是死路一条。他甚至不敢把这个消息向全军宣布,可就算如此,很快,所有的将领都会知道,紧接着,所有的士兵也都会知道,那时候,谁还会死心踏地的跟着他往绝路上走?他很快就要众叛亲离了。 赤忠想到悲处,不由大叫一声,一把将搀扶着他的两个侍卫推了开去,大叫道:“滚,都给我滚!滚、滚、滚!” 两个侍卫不知将军为何大发雷霆,慌忙退了下去,赤忠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赤忠,岂能如此任人摆布?折家满门,都葬送在我手里,老子反正是无法回头了,明天……明天我就亲自去见任卿书,把你赵官家的丑恶嘴脸公诸于众,总会……总会有人信的。” 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一阵凉风吹来,突然扶着廊下栏杆俯首大吐起来。呕了半天,忽然惊觉有人接近,赤忠霍地一下拔出了佩剑,那柄皇帝御赐的锋利宝剑,挥剑一指,大吼道:“谁?给我出来!” “嘿嘿嘿,将军,是我啊。” 一个人从屋檐阴影下慢慢踱了出来,现身于月光之下,赤忠定睛一看,认得是营指挥伍维,不禁吐出一口浊息,摇摇晃晃地以剑拄地,斜睨他道:“你……你不巡守营盘,到……到这儿干什么?” 伍维谗笑道:“大人,朝廷兵马一到,咱们的困局立解,大人到时候就是府州之主,一方节度了,大人怎么还郁郁寡欢呢?” 赤忠听了,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朝廷兵马一到,咱们的……困局立解,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如哭,俨如夜枭鸣啼,惊起林中几只飞鸟,伍维眉头微微皱了皱,说道:“大人,夜深更凉,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呵呵,末将在大人房中,为大人安排了一个排遣寂寞的妙人儿,大人若是喜欢,今夜就留宿了她吧,这事儿只有末将一人知晓,断不会张扬开来的,大人戎马辛苦,偶尔放纵一番,也是应该的嘛,不要太苦了自己……” 说着就要上前扶他,赤忠吼道:“走开,我……我没事,本将军还没有老,不……不用人扶。” 他拔起明晃晃的利剑,摇摇晃晃地往自己房中走,喃喃地道:“不……不错,不能太……太苦了自己。唔……,妙人儿,妙人儿……” 伍维站住了脚步,看着赤忠的背影,阴阴一笑,又复遁入了檐下,赤忠跌跌撞撞抢进房去,房间里已掌了灯,赤忠把利剑往桌上一拍,抓起茶壶咕咚咚地灌了一气儿,醉眼一扫,这才发现榻边站着妙龄少女,豆寇年华,却梳着妇人的发型,眉若春山,眼似秋水,似乎见他进来,才从榻边站起,躲在榻边瞟着他时,神情怯怯,犹如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儿。 赤忠一怔,指着那小妇人,大着舌头问道:“你……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小妇人怯生生地道:“奴家……奴家姓李……,是折少将军的妾……” 赤忠“啪”地一拍桌子,抓起明晃晃的长剑,晃晃悠悠地指着她喝道:“老子问你名字,你哆嗦什么,你也要欺骗老子,是不是?你也要背叛老子,是不是?你……你想害我么?” 那小妇人眼见长剑抵到了胸前,只骇得魂飞魄散,颤声说道:“妾身……妾身只有一个乳名儿,叫小咪……” 赤忠一拍额头,忽然清醒了一些:“啊,我知道你,你……你做的一手好菜,你是小樊楼掌柜的女儿,呵呵呵,我很喜欢,咦,你……你在这儿做甚么?” 小咪体如筛糠地道:“是……是将军大人派人把我押……押过来,要妾……妾妾身……服侍将军……” “哦?”赤忠上下打量她,只见这年方十三的小妇人纤细的蛮腰,光滑的皮肤,柔顺的秀发……,一切都是那么的迷人,尤其是她年纪尚小,那种稚嫩、清新、妩媚的味道,叫人打心眼里喜欢。 赤忠的目光渐转淫邪,他曾想努力做一个人所景仰的大人物,做一个府州上下人人爱戴的大将军,可是现在一切梦破,除了美酒,大概只有这美人儿是他能够争取,能够享用的了吧,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官家御赐的那口宝剑,被他踩到了脚下,他一把扑上去,双手一分,“哧啦”一声,便将小咪的外袍撕开两半,只着抹胸亵衣的小美人儿,肌肤粉光致致,幼滑如雪,极致妖娆,赤忠咕咚吞了泡口水,一把抱起她,随着那小妇人的一声尖叫,一起倒在了榻上。 “嗤嗤”声不绝于耳,衣片粉飞,小妇人尖叫着被脱成了一个粉嫩嫩的小白羊儿,赤忠咬牙切齿地扑了上去藏书网,就像见到了生死仇敌,奋力一刺,小妇人一声尖叫,几乎痛得晕厥过去,赤忠却迫不及待地颠动起来。 锦帐频摇,吱呀作响,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幕丑陋在房中上演,赤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看就要攀登到极乐巅峰,一个敏捷的人影儿突然闯了进来,赤忠正在销魂蚀骨的关键时刻,欲罢不能,那人闯进来后更不搭话,手起刀落,一颗大好头颅便飞了出去。 小妇人被喷了一脸热血,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那人持刀而立,面对闻声冲到门口的侍卫们大喝说道:“赤忠背叛主上,欺凌主妾,罪不容赦,伍维大好男儿,岂甘与此丑辈为伍,今已取他性命,众将士是要附逆,还是愿随本官弃暗投明?” 是夜,府谷南城,众文武云集转运使任卿府中,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庭院中,侍卫们高举火把,照得庭院亮如白昼,众人的心也如那火把一般,烧得噼啪作响。 赵光义控制了折家满门,因此便左右了天下舆论,做为一个帝王,对他的臣子和子民有了一个出师有名的交待,而对府州军来说,如今却是进退两难,他们自然知道折帅不可能远远逃去汴梁求取救兵,折惟正的出现,恐怕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主公在人家手上,折家军该怎么办? 降了不甘心,战又不占理,折家的官员们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指挥使马宗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任卿书耳边低语几句,任卿书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喝道:“她在哪里?” “正迎进府中。” 任卿书拔腿就往外走,众文武莫名其妙,纷纷随之行出,众人行到院中,恰见中门大开,一群侍卫高擎火把,拥着一辆车子闯了进来,车上盘坐一个玄衣少女,脸白如雪,神若寒冰。任卿书一见,惊喜交集,霍然拜伏于地,高呼道:“五公子,你可回来了!” 第三十一章 母豹 任卿书的转运使府临时做了帅堂,折子渝静静地坐在主位上,看着鱼贯而入的文武官员。她仍是一身玄衣,肤白如雪,苍白而肃穆的脸颊上有种说不出的憔悴,可是一双眸子却熠熠放光,就像一头受伤的黑豹,随时会跃起伤人。 堂上一片寂静,只有悉索的脚步声,很快,连脚步声也消失了,府州的重要文武官员已全部赶到,分坐两侧,一个个神情肃然,折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的身家性命,官运前程也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心中忐忑,而折子渝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一线曙光。 不管是地位崇高的实权人物进来,还是只挂了个官衔虚名的府州士绅名流步入大堂,折子渝只是据案而坐,岿然不动,似乎架子比她兄长还大,这些官员都知道五公子腿上受了伤,是以也..无人露出不愉之色,何况这种时候,他们的心里都已放在了府州何去何从的这件大事上。 竹韵当日引开吐蕃人马以后,把守萧关的人数果然大为减少,但是折子渝并没有立即闯关,她忽然想到,敌 4eba." >人也不是傻瓜,如果竹韵刚刚现身引开大队人马,自己立即闯关而出,吐蕃人未必就不会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这传国玉玺,在有实力的野心家眼中是一件无法抗拒的瑰宝,如果仓促突围的话,恐怕竹韵的一番冒险就全然白费了。 折子渝耐心地潜伏起来,靠着一囊饮水和储备的肉干,一直坚持到第二天凌晨,选择了另一处关隘,这才趁着清晨林中雾气弥漫的当口儿悄然闯关,饶是如此,她仍然惊动了守军,守军派出一个弓手队追杀不舍,在密林中与弓手对峙,个人武艺实不足恃,折子渝使尽浑身解数,斩杀了几名追近的吐番兵,在山林中穿越疾行半日,摆脱了大部分的追兵,最后为了避让一箭,失足滚落山悬,虽然因此逃过了追兵的搜捕,但是一条腿却也摔断了。 折子渝候得追兵寻向他处,忍痛校正了腿骨,确了树枝绑在断腿上以防止腿骨再次错位,又做了一对拐杖,花了几天的时间才走出密林,碰到一家山间猎户。折子渝向那猎户人家一打听,才知道山前不远处竟是虾蟆寨,虾蟆寨在陇右,并不在河西。也就是说,她摆脱追兵时,在那原始森林中迷失了方向,她并没有翻过兜岭,结果又绕回了陇右地境。 幸运的是,此时竹韵已成功地吸引住了尚波千的全部注意力,追兵前堵后截,被竹韵一路引着向西去了,萧关往东方向的道路上设卡布伏的人马已尽数撤去,尽管如此,子渝还是十分谨慎,她在那猎户家避了几日风头,打听到进城的道路已十分安全,这才花了银钱请那猎户雇辆车子送她进城。 那猎户按竹韵嘱咐,绕过虾蟆寨把她直接送到了通远城,因为这猎户从未离开过家门百里之外的地方,到了这里的时候不管折子渝出多少钱都不肯继续往前走了,折子渝无奈,只好打发他回去,自己先在通远城匿居下来。腿骨折断是没有那么快养好的,但折子渝归心似箭,不肯在此久耽,便想方设法和那客栈老板攀上了交情,让他帮着想想办法。 又过了几日,那客栈老板打听到有一户商贾要运送一批皮货去中原,那商人是通远本地人,家境殷实,为人仗义,是个有家有业的正经商人,便赶紧告诉了折子渝,折子渝通过客栈老板与那商人取得了联系,假称自己是客栈老板的甥女儿,使了一笔钱,请那商人照料,随他商队一起东去。 就这样,折子渝随着那商贾一行人一路东行,赶到定胡城时,这里有一家折家的消息站,公开身份是一家杂货铺子,折子渝这才离开那商贾队伍,在自家人的护送下再辗转向北,赶往最近的府州。 她还没有到达府州地境,就听到了赤忠叛乱,占据百花坞的传闻,种种相关的传说充斥于坊间,众说纷纭之中难辨真假。折子渝又惊又怒,此时谣言满天飞,..折子渝也不知道府州治下的各路兵马中是不是还有被朝廷收买的,因此一路上不敢亮出身份,只是加紧赶路,直奔府谷。 今天,她终于在折家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赶回来了。 正式召集所有重要文武之前,任卿书已将他所掌握的情报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折子渝,其中自然也包括折御勋已神志疯癫,曾经叫嚷出要向朝廷献出府州,向朝廷请封折兰王的传闻。蜀、唐、汉、荆、湖等国被朝廷平定,其国君也不过是封一个上将军,加一个侯爵。 大宋如今得封异姓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吴越王钱俶,钱俶对宋国一直恭驯有加,又是以一国国君身份主动献土称降,这才被赵光义封为淮海国王。折御勋封疆领土不及吴越,国势实力不及吴越,而且他根本就不是一国国君,只是早已在名义上归顺了大宋,依照赵匡胤对他父亲的承喏,一直享有较大自主权的一位节度使。 闽南的陈洪进与他情形相似、权位相似,主动投宋后也不过封了个检校太师、同平章事,看那样子,不到致仕退休的那一天,是不会加爵的,到时候顶多给个公爵,叫他风光致仕,回家养老就是了,折御勋何德何能想要称王?因此,传闻中才说他已疯癫,故而才有此狂语。府州上下对这个传闻是不大相信的,但折子渝听说之后,却知道兄长这是在向自己传递消息,安排后事。 折御勋是折家的主人,涉及一族前途去路的大事,如果没有这位族长表态,就算是他的亲妹妹,折子渝也不能擅自作主,如今听了兄长这句话,她已明白兄长心意,对于府州的去留,她的心中更加有底了。 人都到齐了,折子渝面沉似水,双眼轻轻一扫间,将堂下众文武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振声说道:“诸位,折家世居云中,已历两百>年,今日所逢,是我折家两百年来,前所未有之危局。朝廷,图谋我府州久矣,而今他们收买了赤忠,一举挟制了我折家满门,找到了一个堂皇出师的理由……” “如今,朝廷大军兵临城下,若是让朝廷奸计得售,我云中折家固然从此于世间除名,而诸位,也将随我折家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不复与闻。不过,赵官家虽挟泰山压卵之势而来,可惜我折子渝回来了,我折家也不是一枚不堪一击的鸡卵,折家,不会垮!” 堂上众人一瞬不瞬地看着折子渝,折子渝的口气低沉下来:“诸位追随我父兄多年,说起来都是我折子渝的叔伯兄长,子渝先礼后兵,今日在这里先向诸位长辈们说个清楚,若与朝廷为敌,其艰其险可想而知,如果自顾出路,不愿与我折家共进退的,也是人之常情,你可以现在就可以走出这座府邸,不管你是投靠朝廷甘效犬马也好,亦或弃职去乡,卷带细软做一个隐姓瞒名的富家翁也好,折子渝都决不留难。不过……” 折子渝语气一转,寒声道:“若是让你走,你不走,留下来,却三心二意,两面三刀,那时再被我发现,可休怪我折子渝不念往日情份!” 堂下文武齐齐拱手道:“吾等愿奉五公子号令,与折家共进退!” 折子渝双眉一轩,朗声道:“好!既如此,那我折子渝便当仁不让了!诸位,朝廷的用心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地吞并我府州。王继恩调了安利军、隆德军困住了广原的程 4e16." >世雄,又亲率宁化军、晋宁军、平定军、威胜军进攻我府州,其后续军队,仍将是源源不绝。绥州李丕寿暂时虽无异动,但是朝廷不会不用他们,他们也不会坐失良机,这也是埋在我们腹心的一颗钉子。 我折家的府州防线措手不及之下失去了几处重要关隘,此时已是千疮百孔,守不可守,我们唯一的盟友杨浩大帅此时又在西征路上,如果想要他回援,那也是远水不救近渴,因此,我拟采取如下措施以应其变:首先:立即向全天下公开朝廷吞并我府州的丑恶行径,朝廷势大,此举固然不能得道多助,但千夫所指,对朝廷来说,也是得不偿失!” 任卿书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五公子,公开与朝廷撕破脸面,恐怕……朝廷就会更加肆无忌惮了。依属下之见,我们不如公开五公子已控制府州全境的消息,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平息百花坞赤忠之乱,朝廷打出来的可是受折帅请兵平叛的幌子,府州之乱既然已平,朝廷还有什么借口出兵。” 当下便有人连连点头,随之应和。 折子渝冷笑道:“任叔叔,赵光义羞刀已出,不沾人血岂肯入鞘?这府州,他垂涎已久,如今已把这口肥肉叼在嘴里,你道他肯轻易撤兵?我折家的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想找什么样的借口找不到?这出戏要怎么唱,还不是朝廷说了算么。” 她又面向大家,沉声说道:“不管我们现在怎么做,朝廷都会找出一个理由继续进军府州,而对我府州军而言,朝廷持着我兄长的书信为凭,又挟我侄儿惟正为人质,如果这时候我们仍然顾虑重重,遮遮掩掩,不马上公开朝廷的丑行,朝廷混淆是非、指鹿为马,种种下作手段之中,我府州各路兵将如何分清敌我?在此刀兵加颈,迫在眉睫之际,我们不直指朝廷之非,旗帜鲜明,麾下兵将那是战还是不战呢?如果战,又以何名义与朝廷一战呢?” 任卿书锁紧双眉,沉沉地点了点头。 折子渝又道:“其次,朝廷谋而后动,而我们却先机已失,府州核心的百花坞现在掌握在赤忠的手中,而府州外围防线,在各路兵将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已坐失战机,几处重要关隘失守,整个防线漏洞百出,各处关隘、烽隧、堡寨之间已被切断联系,这种情况下,各自为战的前沿部队只能被朝廷兵马逐一吃掉。 是故,我决定,令程世雄放弃广原,在朝廷援军赶到之前,立即杀出重围撤往府州,否则的话,广原孤悬于外,等朝廷援军一到,广原必然失守。此外,府州最外线的关隘、烽隧、堡寨,已被朝廷兵马切割开来,各自为战的几路兵马,也须迅速收缩,在府谷周围构筑第二防线。 第三,>集中内线军队,全力解决百花坞赤忠的人马,稳定内部,不授朝廷口实。第四,立即与远征西域的杨帅取得联系,朝廷西进,此已非我府州一家之事,折杨两家休戚与共,共损共荣,所以这大政方略,还需要杨帅拿个章程出来。 第五,立即与麟州杨继业加强联络。我说要公开朝廷丑行,这也是一个原因,如果我们还是顾虑重重,遮遮掩掩,真相不予公开,则麟府没有理由赴援,这正中了朝廷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奸计,麟府两州从地理上说是唇齿相依的,两者失其一,则门户大开,再不可守,所以两家须得同心协义,共御强敌。第六……” 折子渝侃侃而谈,显见对于如何应变,早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待她说完自己的打算之后,向众文武朗声问道:“这是子渝心下的打算,诸位对我的部署,还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吗?” 都指挥使马宗强踏出一步,说道:“五公子,末将还有一个疑虑,我们这样同朝廷公开作对,已是迹同反叛了,这样的话,折帅还在朝廷手中,他们的安危……怎么办?” 折子渝眉宇间煞气一现,冷冷笑道:“我折家满门的安全……,哼哼,我们对朝廷骂的越凶,对朝廷打得越狠,我折家上下才会越安全,懂么?” 马宗强憬然若悟,折子渝双手据案,缓缓站起,堂上众文武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折子渝向下凛然一扫,一双美丽的眸子如修罗般充满杀气,栗声喝道:“最后,我再纠正马指挥的一句话:从现在起,我们不是迹同反叛,而是真的反了!” 第三十二章 背水一战 绥州,刺史府沉寂两年之久的聚将鼓突然再度响了起来。 绥州治中从事楚云天、别驾从事吴有道,一左一右站立在刺史公案之前,各路将领顶盔挂甲,匆匆跑入。 这几年,在麟府两州的排挤打压下,绥州苛延残喘,饿殍遍地,几乎变成了一座死城,在这座城里,唯有从军入伍者,尚能有口饭吃,所以绥州百姓踊跃参军,连老带少,绥州此时怕不有四万以上的军队。 李继筠对士卒那是多多益善,只要开得了弓,扛得起枪,大多都招纳进来,府库的存粮吃完了,所有的大户分光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拿去从走私商人那里换了米粮,优先供应军队,饶是如此,粮食也是一天天减少,如果不是朝廷成功收买了赤忠,适时发动了对府州的袭击,绥州真就坚持不下去了。 “众位将军,咱们绥州苦苦打熬两年,如今……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李继筠对众将领兴奋地说道。朝廷出兵府谷的消息,除了他的几个心腹将领,其他所有人都还蒙在鼓里,此时一听李继筠此言,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两年多的隐忍、藏匿,痛苦的煎熬,已经使李继筠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外貌与以前并没有甚么分别,但是气质沉稳多了,以前他的眼神是目空一切的,性情是粗暴狂傲的,而今,他不管看向谁,那双凶晴中闪耀着的都是阴鹫如鬼火般的光芒,遇事也变得阴忍起来。 他沉稳地一笑,这才向消息极度闭塞、已经陷入绝望的将领们宣布道:“诸位,我们的大仇人杨浩,勾结了草城川的赤忠,意图夺取府谷,事机败露,折杨两家的联盟已然瓦解,府州折御勋逃亡至京,向赵官家请兵平叛,如今赵官家已调集六路大军,兵发府州,又派潘美率五万大军,如今正在征途之中,嘿嘿,朝廷和杨浩,终于要干起来啦!” 堂上众将一听,不由得精神大振,李继筠又道:“你们以为本官壮志消磨,这两年来只是醉生梦死么?本官这两年 6765." >来,亦秘密与朝廷建立了联系,此番朝廷发兵攻打府州,本官亦得朝廷令谕,令本官奇袭银州,使杨家军首尾不得兼顾,为潘美攻打麟府两州制造机会。” 营指挥使肖枫寒大喜道:“大人,咱们要是夺回银州,凭此坚城便足以立足了,西北以我党项羌人为主,朝廷想要控制西北,总要扶植一个能被羌人各部所接受的头人,杨浩一倒,还有谁比大人您更有这个资格,得了朝廷的帮助,杨浩和折御勋又垮了,这西北、这定难五州,一定能回到大人手上。” 李继筠手下这些将领,除了摆设似的楚云天、吴有道,全是这两年里李继筠提拔的亲信,这副将肖枫寒更是李继筠的侍卫队长,提拔做了营指挥使。听了肖枫寒的话,李继筠嘿然道:“枫寒,你想的也太简单了。” 肖枫寒一怔,讶然道:“大人,属下说的不对么?” “当然不对。” 李继筠扶案坐下,踌躇满志地瞟了眼恭谨地立于案前的众将,沉声说道:“朝廷之所以一直不能把西北牢牢控制在手中,就是因为我西北自成一格,为将者享有独霸地方的生杀之权,俨然一方诸候。而今朝廷有机会进军西北,如非得已,岂会把到手的领土和子民再交予他人?哼哼,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还有比他赵家更喜欢把持军权的么?” 肖枫寒唯唯称是,李继筠目光闪动,狞笑着道:“如果我们的实力够强,如果朝廷自忖吃不下西北这块肥肉,平息不了西北之乱,那么……官家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扶植一个人,对西北施以羁縻之策。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火中取粟,制造这个机会。” 行军司马吴火火也是李继筠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闻言大声道:“他娘的,这两年来憋在这绥州城,生不像生,死不像死,属下早就忍够了。大人,属下是个粗人,想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的事情,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便是了。” 李继筠微笑道:“本官的意思……,咱们佯攻银州,半途改道,直取夏州。夺回我李氏中兴之地。诸位都知道,夏州对我党项羌人意味着什么,夏州对我党项羌人,就像芦州是西北僧侣们的圣地一样! 只要我们夺回夏州,杨浩已然得罪了朝廷,树下了他最大的敌人,又失去夏州成了一条丧家之犬,野利、细封等七氏族长,岂能不为自己一族的命运前程着想?到那时候,他们只得掉回头来,再度向我效忠,嘿嘿!” 别驾从事吴有道眉头一蹙,忍不住说道:“大人,夏州如何重要,我们知道,杨浩自然也知道,恐怕……夏州会比银州更难打吧?” 李继筠瞥了他一眼,咬着牙笑道:“不然,杨浩如今不在夏州,他野心勃勃,欲一统河西,已率兵一路杀向玉门关去了,甘州回纥兵强马壮,不好对付,杨浩便绕过了甘州。 嘿嘿,这边战事一起,他的粮草接济就会断了,当杨浩军心大乱,仓促逃回的时候,你以为甘州回纥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你以为归义军会放过这个机会?后有追兵,前有强敌,杨浩能不能活着回来授首于本官刀下都很难说了。” 吴有道与楚云天对视了一眼,都隐隐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既然赤忠是被杨浩收买,伙同杨浩意欲吞并府州的,那么在此紧要时刻,杨浩岂会精锐尽出,西征玉门关?这也太有悖常理了,就算他想声东击西,故布迷阵,也不会真的不留一支伏兵应付万一吧? 不过,虽然心中存疑,二人却不敢说破,他们两个能活着,完全是李继筠化名李丕寿时,需要他们两个原绥州官吏充门面的原因,两人的权力早就被架空了,如今掌兵的人都是李继筠的心腹,他们岂敢触怒于他。 李继筠说的得意,一挑眉头,又道:“杨浩临行之前,将夏州大军尽数调往西域,而东线,主力则部署在银州和麟州,他本以为夏州在其腹心之地,最是安全不过,怎会想到如今处处火起呢?我们打夏州,正是出其不意。说起来,银州和夏州一样城高墙厚,不好攻打,可是我李家坐镇夏州百余年,城中豪绅士族,岂会那么快就全部归心于杨浩,只要本官赶到夏州,亮出我李继筠的名号……” 李继筠说到这儿,把拳头紧紧握起,怨毒无比地道:“这一幕,和两年前何等相似?呵呵……,当初,他杨浩是如何夺我夏州的,我如今就要依样夺回来,当初,我父子是如何的狼狈不堪,末路穷途,今天……我也要让他杨浩尝尝相同的滋味。” 通政参议吴尤之是绥州的老人,不过这人见机得早,一见情形不妙,便已投向了李继筠,在他身边参谋赞画,甚受他的器重,听到藏书网这里不禁有些担心地道:“大人,既然朝廷令咱们去打银州,以牵制杨继业,若是咱们贸然转向夏州,会不会触怒官家?” 李继筠阴阴一笑道:“谁说咱们不去打银州了?只不过……眼见银州兵精粮足,早有准备,无奈之下,我们才转攻夏州罢了。嘿嘿,守夏州的是个从未带过兵,只会纸上谈兵的种放,一个考中过进士的文人,咱们去打夏州,岂不是更能配合朝廷兵马,牵制杨继业么?” 吴参议疑虑重重地又道:“大人所言甚是。不过……若是朝廷得了麟州两州,而咱们偷袭夏州得手的话,杨浩的人马军心大乱,则朝廷可轻易谋取银州,到那时,银州、府州、麟州、绥州尽在朝廷掌握之中,朝廷不会继续西进么?如果朝廷迫大人交出夏州,那时我们该如何应付?” 李继筠哈哈大笑,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到那时候,朝廷一定会任命本官为定难节度使,为朝廷牧守西北的。” 吴参议讶然道:“大人何以如此笃定?” 李继筠笑而不答,转首他顾道:“众将士,立即回营,点齐兵马,携带所有粮草,巳时三刻,全军拔营。” 他霍地立起,沉声说道:“是非成败,在此一举,我们要断去所有退路,向前有生,退后必死,三军一心,共谋大业。所以……出兵之前,把这绥州城,给我一把火烧了!本官要……背、水、一、战!” ?三名信使站在黄河边,洗了把脸,润了润皲裂的嘴唇,然后便取下水囊汲起水来。这里的黄河水碧水悠悠,清冽甘甜,然而河畔却是黄沙漫漫,一望无垠。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起伏的沙山,在夕阳下幻化出火红的颜色,就像燃烧着的火焰。 大概几里远的地方,正在上演着一幕沙漠奇观,一个两头粗,中间细、连天接地的巨大龙卷风,正卷起无数黄沙,在空无一人的大沙漠上肆无忌惮地呼啸着。> 水囊汲满了,三名骑士翻身上马,又向那无垠的沙海、火焰般的沙山、以及那接天连地的风龙看了最后一眼,便披着一天晚霞,继续向西方赶去。 脚下是松软干燥的黄沙,最出色的西域骏马也跑不起来,他们时而驰骋,时而下马牵着马儿艰难地跋涉沙山,时而整个人坐在沙山上,在轰隆隆的响声中直滚下山坡,而他们的马儿则希聿聿一声长嘶,摇着尾巴追上去。 他们是自府州赶来的信使,正揣着府州的紧急军情,送往正督师西征的杨浩那里。杨浩刚刚打下凉州和肃州,中间还隔着一个甘州,还没来得及架设讯息传递渠道,西域的路本来就不好走,再加上环境恶劣,他们这一路可真是吃尽了苦头,然而他们知道自己肩负着多么重要的使命,仍然顽强地与天地搏斗着,行进着…… 杨浩已兵临瓜州城下,瓜沙二洲的关系正如麟州两州的关系,唇齿相依,互为倚靠,失其一则门户洞开,如果瓜州有失,杨浩以此为据点,就完全可以抵消劳师远征战线延长,供给不力,进退无据的不利因素,对归义军形成致命的威胁,所以曹延恭亲自坐镇瓜州,严阵以待。 杨浩在瓜州城下扎起了大营,大营绵延十里,军威肃杀,不可一世。 他没有急着进攻,大军驻扎之后,立即使人射空头箭五百枝,每支箭上都附着召降归义军的书信,言辞切切,极富煽动力。曹延恭、曹子滔叔侄如临大敌,立即指挥亲信部队满城搜索,回收杨浩的传单,但是消息已然传开,归义军原本对杨浩就缺乏敌意,当遥不可及,只是传说中的他真的亲自带着大军赶到瓜州城下,且又对他们发出招降传单时,他们的士气变的更加低落,曹延侄叔侄惊恐莫名,只得派了他们最忠诚可靠的人分赴各营担任监军,以防军队哗变。 第二天,杨浩才正式对瓜州城实施攻击,因为自肃州而至瓜州,中间要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沙漠道路,重型的攻城器械无法继续携带,所以杨浩的攻势对瓜州造成的实质性威胁相对有限,但是杨浩军所展示的一具具攻城硬弩,还是给沙州守军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杀伤。 威加之余,杨浩还日夜对城中实施骚扰战术,间以宣传攻势,曹延恭叔侄则指挥兵马苦苦支撑着,又是一场苦战结束了,冲宵的喊杀声消失了,血还未干,天地重又被风沙占据,曹延恭叔侄登上了城头,眺望着杨浩的军营:归义军占据了地利,这瓜洲是由此向西唯一的绿洲,四面都是漫漫黄沙,如果杨浩的攻势仅止于此的话,他们相信自己能捱过这一关,捱到杨浩粮草耗尽主动退兵为止。 夕阳西下,杨浩披着一天残阳,静静地站在沙漠里,在他前面,是那>藏书网座漫漫黄沙中屹立不倒的孤城,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他也在等待,等待沙州的消息。张家的后人已经离开归义军权力中心很久了,对归义军的高级将领影响力有限,但是张家在瓜沙士林、世家、民众和普通士兵中,仍享有极崇高的威望,瓜沙的佛教势力,是不会反对他一统河西的;调路无痕任肃州知州这步妙棋一下,不但对瓜沙士林更造成了极强烈的震动,更使得曹延恭阵脚大乱,把许多与路无痕有瓜葛的官员推到了他这一边。 一切先决条件都准备好了,在发兵前,他更是派出了狗儿,带着最出色的飞羽秘谍赶赴沙洲,暗助张家成事。现在,他已把曹延恭成功地拖在瓜洲,只等沙洲传出好消息了。 “同为汉家儿女,如非得已,我决不与归义军刀兵相见。但是,如果沙州事败,曹延恭又执意不降,那么……对阻挠我一统河西的归义军,说不得……我也只好下辣手了!” 杨浩眺望着远处的瓜州城决心暗下,他伸手一揽被风沙卷起的披风,正欲转身回营,身形一转,就见两个士兵急匆匆地向他跑来,脚步急促,踢起一地黄沙,杨浩不由眉头一挑,那两个士兵抢到面前,急匆匆叫道:“大帅,请……请速速回营,府州信使,带来了紧急军情!” 第三十三章 素手调羹 锅中热气蒸腾,上好的小牛肉正在沸水中翻滚,精心调配的佐料一放下去,立即消除了牛肉本身的腥膻,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竹韵满意地笑了,这是她亲手煨制的牛肉汤,这么香,一定会合大帅的口味吧? 旁边另一个灶上,陶罐里的水已冒起了蒸腾的热气,竹韵正要把陶罐拿下来,忽听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喊:“大帅回营啦,大帅回营啦……” 隐约中,那一线呼声夹杂在士卒们的谈笑声、歌唱声、乐曲声以及马嘶牛哞声中传来,并不特别明显,不过竹韵却马上听到了,她的耳力固然远超于常人,但是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要想从中抽取一点特殊意义的声音并不容易,然而……太尉、大帅、杨浩,这些特殊的字眼,只要落入她的耳中,准能马上引起她的注意。 竹韵立即起身,踱出了毡帐,她身上穿着杨浩的一套常服,布带束发如马尾,唇红齿白杏眼星眸,俨然一个美少年。她的伤还没有好,失血过多的脸颊还有些削瘦苍白,刚刚结痂的创处还经不起剧烈的运动,但是她不肯整日伏在帐中养伤,适当的活动和充足的阳光,是有助于她身体康复的,身体稍见起色,她就尽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动了。 此时夕阳如火,彩霞满天,金色的黄沙地上毡帐星罗棋布,有些战士裸着上身正在角力摔跤,旁边围了好多人为他们喝彩叫好,有人卸下鞍鞯正在饮马喂食,梳理马毛,有人蹲在灶坑前边忙碌着,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竹韵的目光穿过这一副副优美的画面,直接定格在杨浩的身上。 杨浩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余名侍卫,正飞骑驰过营中一条浅浅的小河,河水溅起一人多高,在夕阳的透视下,就像一粒粒美丽的琥珀,一丝温柔而欢喜的笑容,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浅浅的酒窝、甜甜的笑靥,乍然一笑,百媚丛生。 人如虎、马如龙,飞骑驰骋,身手矫健,杨浩绕过一顶顶毡帐,向这个方向疾驰而来,竹韵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蹒跚着赶回帐去,沏了一壶清香四溢的热茶,然后又快步迎向帐外,等她再走出来时,杨浩一行人已踪迹全无,竹韵茫然若失,四顾之下,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前已停着十余匹骏马。 “啊,原来太尉还有事要忙……” 竹韵释然,她侧头想了想,回到帐中,把灶下的柴火撤了些,用小火慢慢地炖着肉,然后搬了个马扎回到帐口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凝视着中军大帐。夕阳的余晖披在她的身上,就像蒙上了一层绯色的薄纱,她神情恬静、体态安闲,就像一个耐心地等候她的郎君回家的小妇人。 是的,自从杨浩看过了她的身子,在竹韵心里,她就已经是杨太尉的人了。她贱命一条,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个干净的身子,如今这身子已被杨太尉看了个遍,那她不是他的人,还能是谁的人? 比起冬儿的端庄大方、焰焰的风情万种和娃娃、妙妙的妖娆妩媚,她自卑的很,冬儿是杨浩的原配夫人,曾甘苦与共,焰焰是唐家的大小姐,富可敌国的唐家,她自然是听过的。娃娃和妙妙是汴梁出了名的花中魁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晓,这样的女子,正是世家豪门、位高权重者喜欢纳入私房的尤物。可她是什么? 她只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杀手,那些做为一个江湖人引以为傲的杀人手段,在权势和地位面前不值一文,在杨太尉这样位高权重,威仪日盛的男人面前,她是一个杰出的手下,可是做为一个女人,她没发现一点引以为傲的本钱,就算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也不会喜欢把一个只会舞刀弄剑杀人如麻的女杀手纳进门来,何况杨浩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诸候。 她不敢向杨浩索取什么,甚至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然而当杨浩看光了她的身子,在她心里面,她已经是太尉的人了,在她心 91cc." >里,她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男人,这已让她心满意足了。她不敢奢望其他,只希望能跟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的笑脸,听他和自己说几句话,她想要的,只有这么多。 曾经拉着杨浩一起在冰天雪地的芦苇河上数星星,曾经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由她喜欢的男人亲手为她包扎了伤口,这些温馨的回忆,已经足够她用一生来回味和欢喜了。在杨浩身边,她不仅仅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工具;在她心中,杨浩已不仅仅是一个和霭可亲的上司,这就足够了。 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父亲年纪大了,老不以筋骨为能,可他现在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卖命了。他如今是芦州讲武堂的教授师傅,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体面人,而她,也不再是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随时准备取人性命,也准备着被人取走性命的杀手,尽管有时她仍然需要执行一些危险的任务,但是这完全出于自愿,她的生命,已经开始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一个被人豢养、命若浮萍任人摆布的刺客。 杨浩,就是改变她生命的那一缕阳光。 竹韵坐在帐边,耐心地等待着,没有一丝不耐烦,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等候他,就算一直这样等下去,她也不烦。 晚风起了,羌笛的呜咽声中,最后一缕阳光渐渐消逝在天尽头,灶坑中红红的火苗,取代了阳光,依然把光明,送到她的眼前…… 中军大帐,一队甲胄鲜明的持枪武士巡弋于外,杨浩的亲军侍卫则如众星捧月一般,将整个大帐团团围住,按刀面外而立,帐中,杨浩麾下各路将领各执己见,正争论不休。 一开始各路将领的意见分岐很大,什么奇异的想法都有,渐渐的,有些人被说服了,意见渐趋统一,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一个建议留、一个建议走,两派意见针锋相对,各执一辞,争的面红耳赤。杨浩坐在帅位上努力保持着冷静,听着两派人马各自陈述的理由,一壶酽茶已经续了好几次水,茶水已喝得淡而无味,他仍然不置一辞。 现在所议之事,关系重大,往大里说,甚至可能关系到他称霸西北的杨氏政权能否存续,而这又关系到他麾下来自各族的将领、以及他的直属将领们的切身利益,决不是他简简单单说一声走或者留就能统一意见的事,他必须充分了解大家的想法,权衡走留的利弊。 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当赤忠占领百花坞的时候,南城许多百姓还茫然不知所以,同时他西进的战线也太长了,而府谷并不是他留守东线的势力重点监察的对象,所以,最先送到消息的,不是他的飞羽秘谍,反而是事发次日就遣派了信使一路疾驰而来的任卿书。 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是:赤忠反叛,夜闯百花坞,折家上下已尽在赤忠的掌握之中。府州外线暂无消息,赤忠谋反的原因亦尚未查明。这样的消息,让人如雾里看花,难辨清晰,但是谁也不相信赤忠会发了失心疯,以他区区一军之力悍然控制百花坞,就能够改朝换代。 毫无疑问,在他背后必有一个强大的支持者,力量强大到足以使赤忠相信,可以在这股势力的帮助下控制府州。 能够直接插手西北,左右府州命运的强大势力只有三股,辽、宋和他杨浩,而这其中最可疑的就是宋。杨浩当然清楚,自己绝对没有下令吞并府州,更从不曾勾结赤忠,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两股势力了:辽和宋。 辽国目前的国策很清楚,完全是休养生息、消化内部矛盾,恢复几次内乱大伤的元气。此外,即便辽悍然决定对外扩张,选择西北的可能也不大,西北没有辽国想要的东西,他们想要的是中原的锦绣江山,花花世界。 而对宋国来说则大大不然,宋国最想征服的是幽燕,欲征服幽燕就必须与辽国为敌,与辽国为敌,宋国最大的弱点就是缺少战马和养马之地,而这个不足,一旦得到西北就可以弥补。 宋国的经济实力和武备科技、军队素质实际上都强于辽国,唯一缺乏的就是战场上的最强大兵种——骑兵,在疆域辽阔、战线绵长的领土上做战,如果少了机动力最强的骑兵,就算是杀神白起、冠军侯霍去病任正副统帅,那也胜算寥寥。 所以,杨浩判断,收买赤忠,奇袭府州的幕后力量必是赵光义,这一点业已得到所有将领的认同,这样的话,这些信使赶到这里前的这段时间,天知道府州已经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艾义海急急地道:“大帅,末将以为,应该撇下瓜州之事,以最快的速度杀回去。赵光义如谋府州,绝不会就此罢手,府州到手,必攻麟州,麟府两州到手,就该长驱直入,攻我夏州了,夏州是大帅的根基之地,这瓜沙二州今日不取,来日还可再战,如果失去根基之地,那咱们才是一败涂地了。” 木恩也急道:“大帅,我也同意艾将军的意见,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定难五州,才是咱们最重要的所在。” 李华庭也道:“大帅,李光睿当日之败,前车之鉴啊,不要犹豫了,还是立刻拔营,披星戴月赶回夏州去吧。” 凉州军指挥使刘识大声道:“大帅,府州情形如今怎样,末将并不知道,不过末将曾听人言,镇守麟州的杨将军乃善守之名将,而镇守夏州的种大人,也是精于用兵的人物,这两位大人绝不会坐以待毙的。而我们仓促返回夏州,眼下却有几桩难处: 统治瓜沙二州的曹延恭,并非等闲之辈,我军若仓促撤军,这个机会他不会放过,我军一退,军心必乱,这里的地理,没有人比曹延恭更熟悉的了,若是他自后追杀?99lib.,我们既不能扎下营盘与之缠斗,便只有一路被他追着打。而我们的退路上还有甘州回纥人,他们如困兽一般仍在垂死挣扎,我军一退,甘州回纥必也竭力截杀,恐我大军未至夏州,先就折了五成了。” 肃州军将领邓弘赞同地道:“不错,以残败之师,咱们纵然赶回夏州那又怎样?何况那时兵疲马困,不过是赶回去送死罢了。以末将之见,可令麟州、夏州守军据城自守,竭力防御,我们则尽快打下瓜沙,再回过头来灭了甘州回纥。到那时候,率大捷之师,挟一腔锐气返回夏州,方有胜算。 如果定难五州已有失陷,大帅那时以灵州为中枢,西据瓜、沙、肃、甘、凉五州,北拥顺、静、怀、定、兴五州,往东,还有盐、宥、夏诸州,也未必就不能卷土重来,重新打下失陷的领土。若是此刻仓促退兵,只怕两头落空,这是自乱阵脚啊。” 杨浩自夏州带出来的将领大多已方寸大乱,一门心思劝说杨浩立即退兵,星夜驰援东线,解决府州之乱引起的危机,而一路收服的凉甘等州将领,则倾向于继续攻打瓜沙,东线如今情形如何实难预料,在他们看来,舍了唾手可得的瓜沙二州,率疲兵在后有追兵,前有强敌的情况下一路杀回夏州去,不用人打,自己就拖垮了。 杨浩沉吟良久,缓缓问道:“我们能否有什么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东线的情况?” 艾义海蹙眉道:“大帅,咱们的讯息传递,主要是依靠飞禽,在沙漠草原雄鹰时常出没之地,信鸽很难起作用,而鹰虽快捷安全,但是它飞的路程不远,认路的本领又差,须得沿途架设讯息站,让经过训练的雄鹰以接力方式传递消息。咱们这一路西征速度太快,叶大人的讯息站刚刚铺到灵州,距这里还远得很呢。” 杨浩长长地吁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帐中众将都停止了争吵,默默地注视着杨浩的举动。 赶回夏州?如果那边真的势危,现在回去怕也是远水难救近火,更何况还有曹延恭和夜落纥这一对凶猛的草原狼,他们岂会坐失良机?仓促返回的话,不但这一路西征所取得的成果尽付流水,而且一着不慎,自己就要像像当初急于逃回夏州的李光睿一样,众叛亲离,穷余末路…… 选择相信杨继业和种放,放手让他们应付东线,自己继续攻打瓜州?赤忠已占据百花坞,控制了折家满门,朝廷大军一到,府州百分百是守不住的,府州一失,杨继业独守麟州便孤掌难鸣,虽说他是当世名将,可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因素绝不仅仅是高明的战术和精明的决策,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再加上地利已失,他要是还能力挽狂澜,历史上的杨无敌也不会在陈家谷被辽军生擒活捉了。如果府州之乱,再导致麟州有个闪失,那么种放还能守住夏州么,他到底缺乏带兵的经验啊…… 杨浩心中委决不下,脚步沉重地在帐中踱着步子,许久许久,还是拿不定主意,眼见众将都在屏息等候他的决断,杨浩终于站住脚步,沉声道:“事关重大,轻率不得,容本帅再好生权衡一番再做决断。现在……都散了吧。” 木恩急道:“大帅。” 杨浩沉着脸挥了挥手,木恩只得忍住到了嘴边的话,拱手退出帐去。众将一见,纷纷拱手而退,杨浩独自立于帐中,牛油巨烛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映在帐幕上,他仰首望着帐顶,沉思良久,才唤道:“暗夜!” 帐外应声闪进一人,一身灰衣,与毡帐同色,他本来就一直站在帐口一侧,但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出入的将领们竟然没有留意到那儿还有一个人。 灰衣人飘身入内,捷若狸猫,见了杨浩只是双手抱拳,垂首听命,并不发一言。 杨浩道:“暗夜,速速传令下去,麟州、府州、银州所有留驻的消息站停止其他一切任务,全力打探府州情形进展,但有任何消息,事无巨细,全部通过飞禽传往夏州,令灵州与夏州每日五班联系,接收夏州传来的一切消息,同时多备快马,每日两班送往我的中军大帐。” “是!” “还有……” 暗夜幽灵一般刚欲闪出帐外,闻声又攸地站住,真个是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杨浩沉声道:“立即与马燚统领取得联系,我需要掌握她那边的最新动态!” “是!”那人并不多话,只低应一声,便闪出大帐,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杨浩踱到帐口,仰首望向低悬天幕之上的无数繁星,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深更觉月寒,风徐来,竹韵打个冷战,紧紧裹在身上的披风,抬头向中军大帐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见杨浩踏着一天月色缓缓走来,竹韵又惊又喜,急忙站起来道:“太尉!” 杨浩心事重重地信步而行,走还是留,两个针锋相对的念头在他心中互相别着苗头,始终难以决断。忽尔听到说话,杨浩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立在帐侧的竹韵,杨浩颇为意外地道:“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竹韵欢喜地道:“我……我不饿……” “吓?”杨浩听的一怔。 竹韵脸上顿时一热,幸亏夜色深沉,看不清她脸上的红晕,竹韵急忙背过身去,抢先赶回帐中:“太尉商量公事,还没吃东西吧,我……炖了些小牛肉,太尉吃一碗吧。” 杨浩叹道:“唉,不用忙碌了,我吃不下。” “多少吃一些吧,从傍晚到现在,太尉还未吃过东西呢。” 杨浩在帐中盘膝坐定,顺手拿过案上的小剪刀,挑了挑油灯的灯芯,火头高了许多,帐中顿时亮堂起来。竹韵端了碗小牛肉,轻轻送到他的面前,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说道:“太尉,这是……这是我炖的,也不知合不合太尉的口味。” “哦……”杨浩应了一声,拿起汤匙,在碗中搅拌了几个,又兴味索然地摞下了匙子,竹韵见了,跪坐在几案对面,双手扶膝,轻声问道:“太尉,有心事吗?” 杨浩摇摇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灯光映在竹韵的脸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双纤月般的蛾眉,柔软粉润的唇瓣,檀口樱唇,那神情气质,虽是一身男装,倒蛮像个居家的妇人…… 被杨浩审视地看着,竹韵忽然又有了那种在他面前赤裎相见时的羞窘。她瑟缩了一下,有些不太自信地侧垂了头,秀美柔和的脸部曲线一侧明亮、一侧幽暗,像极了一副娴雅秀气的仕女剪影。 杨浩被她欲羞还怯的表情逗笑了,眉宇间的隐忧虽是挥之不去,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呵呵,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谁会相信你是继嗣堂里超一流的女杀手呢,如果你这副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就连我都会完全失去戒心的。” 竹韵立即轻声申辩:“属下……属下从来不曾以色相杀人。” 杨浩颔首道:“嗯,那倒是,凭你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又有谁能从你剑下逃命呢?” 竹韵涩然道:“竹韵奉命去刺杀的,不是自己有一身极高明的本领,就是家中豢养着极高明的护院,竹韵并不是每一回都那么幸运得手的,不止一次,我这个行刺者却变成了被人追杀的人,我本来设好了陷阱,自己却变成落入陷阱的人,很多回,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本来已经设好陷阱,自己却变成落入陷阱的人……”杨浩咀嚼着这句话,悠悠出神。 “是啊,”竹韵也有些出神:“那时真的好难,往前走,有敌人、有陷阱;往后退,同样有敌人、有陷阱,不管是进是退,都是步步杀机,不见生门……” “那你怎么……” “拼呗,努力为自己制造机会,把主动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让我的对手预料到我的每一步行动,不让我的对手牵着我的鼻子走,再凭着应敌的急智和一身武功,总算是死里逃生。可是,杀人者,恒被人杀,这是一个杀手的必然结局,继嗣堂的杀手还从来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而女杀手中,活的最长的一个,只有三十七岁……” 竹韵酸楚地笑笑:“我知道,我也不会永远那么幸运的,或许下一次,或许下下一次,就是我的死期,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超过三十七岁,成为继嗣堂杀手们活得最命长的女刺客。好笑吧?我用自己的命,跟自己打赌,的确挺无聊的……,可我活的本来就够无聊的……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大公子传来的紧急命令,叫我和继嗣堂的几位前辈杀手立即赶去汴梁,护送一位杨浩大人安全返回西北芦州,我们当时接到的命令是:我们可以死,就算全都死光了也没关系,却必须卫护他的周全。然后,我就扮做一个小丫环到了你的身边,你和我以前保护过的人都不同,很不同……” 她深深地凝视着杨浩,柔情暗藏,款款低声道:“太尉,谢谢你,我真希望……放下刀剑,为你端茶递水,照料起居,做你一辈子的……小丫环。” 杨浩慢慢站了起来,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缓缓说道:“我现在……倒想做一个杀手,一个身陷绝境的杀手,我只希望,我也能像你那么幸运……” 第三十四章 难做的饭 因杨浩一言,牵动了竹韵的心事,自叙身世,自怜自伤之余,她忽然机一动,说出了愿一生服侍杨浩左右的愿望。要知道这个时代男主人专属的丫环侍婢,那可是半妾半婢的身份,并不同于普通的侍婢,竹韵这已是向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这句话说完,竹韵既惶恐又羞涩,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万一杨浩不答应呢?那以后怎还有脸在他面前出现,不过……不过……万一太尉答应……,竹韵的心像小鹿一般卟嗵嗵地跳了起来。 不想杨浩听了她这句话却两眼放光,匆匆站起,说了一句与她想听的毫不相干的话,拔腿便走。 “太……太太……太尉……你……” 竹韵傻眼了,自己只是稍示爱意,竟然把杨太尉吓跑了?难道自己真就如此不堪么? 杨浩拔腿跑出了寝帐,忽然又绕了回来,向帐中一探头,笑吟吟地道:“竹韵,你早些歇了吧,本官忽然想起一桩大事,还得马上去办。那小牛肉闻着很香,先炖着吧,等我回来再品尝。” “喔,是……”竹韵马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看着杨浩又火烧屁股般地跑出大帐,竹韵拈起汤匙,在碗中轻轻搅拌了几下,舀起一匙汤来。汤水清亮,牛肉鲜红,汤水中还飘着一片乳白色的野葱,轻轻把肉汤送进嘴里,顿时浓香满口,竹韵的一双眼睛便弯成了一双月牙儿:“其实……人家不只会杀人,调羹制膳也很有天赋呢,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能做得更好吃……” 她又舀了匙浓香扑鼻的牛肉汤送进嘴里,然后托起下巴,痴痴地想:“可是……他到底是答应了呢还是不答应?又或者……方才根本没有听进心里去?” 杨浩离开寝帐,快步走到中军大帐前面,忽地站住脚步,抬眼望了一下那低悬苍穹的一天繁晨,长长地吸了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怀大畅。 他是关心则乱啊,自从知道府州出了事,他的心中便一直纠缠于走与留之间的利弊得失上,所以始终委决不下,而今竹韵一语惊醒梦中人,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思考对府州之乱的应变措施时,从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错误的。 用兵者无情,伐谋者无心。这种关键时刻,他应该保持绝对的冷静,让自己站到一个更高的角度来俯视这场危机,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不是权衡走与留的利弊,而是应该考虑在先机已失的情况下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化解这种不利局面,扭转对他不利的局面,把主动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唯有掌握主动,不让赵光义算计到他每一步的行动,那么即便一时失利,他也能渐渐改变这种颓势,否则的话,每一步的反应都在对方掌握之中,他只会一步错、步步错,被赵光义牵着鼻子走。当初李光睿惊闻夏州有失匆匆撤兵,就在他的掌握之中,而李光睿逃至无定河时却突然设伏反击,杀了一个回马枪,就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那一战若非他穷极智生,借河水逃出了生天,李光睿可不就反败为胜了么? 杨浩本来最擅长于逆境中寻找机会、制造机会,把握主动。不管是他当初率汉国五万民众以声东击西之法逃往府州,还是将计就计给李继迁来了个致命的反伏击,还是挑起吐蕃、回纥与夏州之战,牵制夏州发展芦州,又或者于唐国遇刺,或是在上京大牢中运筹帷幄反制萧后,莫不是身临绝境后又起死回生。 可这一回,他险些分寸大乱,原因无他,只因为他的家业越来越大,负担也越来越重,原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输个一干二净,重新做回一个白丁,所以他该拼命时敢拼命,该放弃时敢放弃,然而现在他雄踞西北,势力庞大,心中的牵绊多了,顾忌也就重了,远不如以前那般洒脱。 如今因为竹韵那番话,杨浩心中阴霾尽散,顿时敞亮了许多。 这一晚,刚刚睡下的各路将领们轮番被杨浩派人叫起,一个个传唤到中军大帐。杨浩掌起灯烛,与他们秉烛夜谈,逐个促膝谈心,分析当前局势,权衡走与留的利弊得失,研究种种应对方案,统一大家的思想,及至天光大亮,杨浩说的口干舌燥,却也对所有的重要将领们都沟通了一遍,而他灵机一现的想法在和大家的探讨辩论中也更形成熟完善。 太阳不声不响地从东喷薄而出,伏在几案上沉沉睡去的竹韵被一阵急促的击鼓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天光大亮,起身走到帐外一看,就见各路将领正顶盔挂甲急匆匆赶往中军大帐,竹韵心中纳罕不已:“到底出了什么事,太尉似乎一夜未睡,早膳也不用,便又召集众将领议事了?” “哎呀!” 竹韵忽然想起那锅小牛肉,赶紧又回到帐内。她本以为杨浩说的回头再吃是一会儿就回来,本来在灶里又加了柴禾,希望把那牛肉炖得酥烂香浓,给太尉做夜宵吃,谁想加完了柴,等得无聊,竟然睡了过去。竹韵急急赶到灶旁,只见灶下火苗已灭,只有火星一闪一闪,似乎熄灭了也没多久。 掀起锅盖一看,本来清亮的肉汤已经变得混浊了,舀起一块牛肉尝了尝,炖得已经失去了香滑可口的感觉,口感有些发柴了,竹韵有些沮丧地看着那锅牛肉发起愁来。 就在这时,两个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到了耳中: “这些鱼儿得炖来吃,那汤炖成浓稠的乳白色,喝下去最是补身。” “奇哉怪也,把鱼炖了汤喝补身子,难道把鱼整条的吃下肚去反而不补身子了?馋人爱喝汤,懒人爱睡觉,竹韵姑娘有你那么馋么,要我说,还得是烤了吃,你瞧这鱼,个个都有巴掌大,刮了鳞使火一烤,色泽金黄,鲜香扑鼻,咱西北菜色,讲究的就是烧与烤。你祖上不是琅琊人么?又不是江南人氏,哪那么爱喝汤。” “废话,我这不是替竹韵姑娘考虑么,那么俊俏的一个女子,你叫她把鱼烤得焦糊巴剌的,一条鱼啃完,那俊模样全毁了,脸蹭得就跟花脸猫儿似得,很好看么?” “咦?老卡,我听着这话不对劲儿呀,你莫不是看上人家竹韵姑娘了吧?我说你一大早的拦河捕鱼呢,敢情是为了讨人家竹韵姑娘的欢心呀?” “胡说八道!我老卡用得着讨好女人吗?我要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只要勾勾小指,她还不打扮打扮马上欢天喜地的上花轿?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说……我要真有那个意思,我这官职地位,还配得上她吧?听说她是大帅的飞羽秘谍,我老卡可是堂堂的肃州军左果毅都尉大人……” 两个人离得还远,可是他们嗓门本来就大,竹韵的耳力又特别的出色,这番话都被她听在耳中,竹韵嘴角一翘,便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啊!竹韵姑娘……” 卡波卡和支富宝走到竹韵帐前,就见人家大姑娘正俏生生地站在帐口,卡波卡那黑胖大脸居然难得地红了一下,竹韵清亮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卡波卡手上有一根红柳枝,枝上拴了三条巴掌大的白鱼,阳光下,那鳞片闪闪发光,鱼腮还在翕动着,十分鲜活。 卡波卡赶紧献宝似的举起那串鱼来,嘿嘿笑道:“竹韵姑娘,这是老卡一早从河里摸到的鱼儿,想着竹韵姑娘伤势未愈,送来给姑娘你换换口味,补补身子,这鱼鲜的很,炖汤最好。” “竹韵姑娘别听他的,这鱼炙来吃最香,再配盅好酒……” “你别说话,又不是你捉的。”卡波卡勃然大怒,狠狠瞪了自己的老友一眼。 竹韵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鱼儿,柔声说道:“卡将军有心了,竹韵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将军才好。” 卡波卡听到她细细柔柔的声音,激动的满脸红光,搓着手道:“不谢不谢,嘿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啊!”竹韵轻呼一声,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昨儿晚上炖了一锅小牛肉,一个人又吃藏书网不下,将军如此好意,我就把那肉汤回赠将军好了。” “哎哟,不敢当,那可bbr>不敢当。” 卡波卡连声推辞着,竹韵不容分说已走进帐去,人家大姑娘的寝帐,卡波卡可不敢冒冒失 5931." >失地走进去,只是抻着脖子在帐口看,片刻功夫,竹韵提了一口陶罐出来,未语先笑道:“卡将军,这是竹韵亲手炖的肉汤,不热着呢,将军拿回去尝个新鲜吧。” “哎哟,这多不好意思。”卡波卡还在假意推脱,支富宝已一把接过了陶罐抱在胸前。 “呜~~~呜呜~~~”苍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竹韵侧耳一听,说道:“听这号角声,莫不是有甚么重要军事?” 卡波卡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这是叫起的号角声,还没吃早饭,不会这么早攻城的。” 竹韵嫣然一笑:“话可不是这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两位将军可是统领一方的大将军呢,万一有什么仓促的事儿,士卒们寻不见两位大人怎么办?竹韵可不敢耽搁了两位将军大人的公事,这就请回吧。” “呃……,好好好,那我就回去啦。”卡波卡依依不舍,却又不想被竹韵看轻了他,便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两人走出老远,竹韵耳梢动了动,就听卡波卡喜不自胜地道:“嘿!你说竹韵姑娘送我肉羹,是不是对我也有那么点意……嗨!你怎么喝上啦?” “啧啧啧,火候太老啦,汤已经不鲜了,肉也发柴了,这怎么吃啊?” “屁话!你还讲究上了?谁上赶着给你吃了,这是竹韵姑娘送我的肉羹,拿来拿来……” 两个人抢夺起来,竹韵远远看见,忍不住“吃”地一声笑,随即却又挂上一脸幽怨:“唉,怎么识货的却是这么个黑炭头呢?难道在太尉大人眼中,本姑娘不算女人么?” 怏怏地回到帐中,提起那串鱼儿来,竹韵眨眨眼,忽然犯起愁来:“这鱼,是炖了给他吃呢,还是烤来吃好?” 中军大帐内,杨浩神情肃穆,腰杆儿笔直,经过一段相当详尽的分析演说之后,杨浩沉声道:“诸位将军,此时回师,远水难救近渴,而且一路疾驰,兵困马乏,难以投入战斗。况且,bbr>我们刚刚收复的凉州、肃州,也必被归义军和甘州回纥趁机占据,以致前功尽弃。此外,归义军和甘州回纥也不会坐失良机,如被他们一路追杀、拦截,损失之重可想而知。 故而,本帅决定,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东线防务,交由杨继业和种放就近指挥、便宜行事,我西征大军坚持原定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夺取瓜沙,回头再收拾甘州,以确保西线无后顾之忧。本来,本帅想等沙州起事,瓜州军心大乱之际才强攻瓜州,以尽量避免伤亡,然而府州之变,促使本帅不得不提前动手,不然消息一旦传到归义军耳中,曹延恭心有所恃,更不会降了。 今日,我军便开始加强攻势,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拿下瓜州,沙州那边如不能和平到手,那也要以武力强行夺下,此番誓师出征,不管发生任何变故,河西走廊必须打通!任何人、任何事,不能左右我们的行动,不能动摇我们的决心!” “木恩!李华庭!” “末将在!” 两员大将抱拳出列,杨浩一抽令箭,厉声喝道:“本帅命你两军立即攻打南城,断敌水道。” “遵命!”二人接过令箭抱拳而出。 “刘识、邓弘!” “末将在!” “本帅命你二人分别攻打北城,北城地势较高,如不可攻破,也要尽量吸引城中守军,为木恩、李华庭制造战机!” “遵命!” “艾义海,本帅命你部继续佯攻西城,阻敌退路,机动轻骑不得妄动,随时等候沙州消息,以作赴援!” “末将遵命!”艾义海接了令箭也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其余诸将悉从本帅调遣,随本帅攻打东城,各营轮番上阵,以车轮战法,不予城中守敌片刻喘息之机!” 众将轰然应喏,潮水般退出帐去,各自翻身上马,带了亲兵侍卫驰回本阵,片刻功夫,急促的号角声便纷纷响起。 杨浩又拈起四封信来,这是他一夜不眠匆匆写就的,扬声唤道:“暗夜!” 帐外应声便闪进一人。暗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是从古大吉和古竹韵父女按照杀手标准亲自栽培出来的飞羽秘谍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群性情沉稳、机智聪敏、武艺出色的人,直接听命于杨浩,平常配合马燚的人担负警戒侍卫,紧急关头则直接依杨浩的指令行事。 杨浩沉声道:“这四封秘信,务必直接交到夏州种放、麟州杨继业、蜀中童羽和上京萧后手中,切切!” “遵命!”那暗羽侍卫也不多话,接过秘信揣在怀中返身便走。 杨浩望着寂寂无人的大帐,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萧绰是个雄才大略的女中英主,抛却两人的儿女私情不谈,她也不会坐视赵>藏书网光义占据西北,赵光义既然对府州动了手,萧绰那边必有动作,这一点勿庸置疑,不过于公于私,他这封信还是该送的。种放和杨继业那边交待的就比较简单了,杨浩已做出了授权,允许他们两人视情况便宜从事。 在杨浩的考虑中,府谷折家满门落入赤忠之手,府州已是群龙无首,折家军成了一盘散沙,在蓄势已久早有准备的赵官家面前,恐怕是守不住了。而府州一丢,麟州险要尽失,朝廷兵马可以循故长城古道,浩浩荡荡直接杀往麟州。 东线兵力有限,又失去了折家军这个强援,杨继业孤木难支,如果死守城池,与朝廷兵马打消耗战,后果极是堪虑,所以他做了最坏的设想:如果府州已失,可以果断放弃麟州,以银州和芦州为据点,收缩兵力退守横山。这样,一则可以拉长宋军战线,增加他们的后勤负担,二则以横山居高临下的险要地势,可以起到一夫当关的作用。 府州已失的话,弃守的不过是一个已失去战略作用的麟州,却可以为他争取足够的时间,使他从容打通河西走廊,拿下沙瓜肃甘凉五州,将整个河西彻底控制在手中。这样的话,主动弃守麟州,集中兵力架设横山第二防线,便可以扭转东线兵力不足、且受制于朝廷先发制人的被动局面,换来的却是尽拥河西,怀抱陇右,俯瞰关中,而且依托横山险隘,时机得宜时随时可以放马中原,再杀回麟府两州,这笔买卖划算。 同时,因为赵光义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开始迫不及待地对西北用兵,他预埋于蜀中的伏棋也该发挥作用了。如今控制着蜀中十万义军的首领叫赵得柱,而二三四号首领,却因为原有的头领战死,或在朝廷的镇压下渐渐显出自身的不足而退出了权力中心。 如今坐二三四号交椅的头领,都是这两年间新崛起的人物,这几年中,利用杨浩暗中支持的财力、物力、人力和消息,童羽和王鹏,也就是弯刀小六和铁头,在蜀中义军里战绩显赫,脱颖而出,已经成为蜀中义军的二三号人物。四号人物是去年春天刚刚投效义军的一个农夫,名叫王小波,因为他作战勇敢,为人仗义,且屡立战功,极具战争天赋而迅速成为义军的首领。 因为这两年来蜀地官府镇压义军的军事行动越来越频繁,赵得柱吃了几次败仗以后信心不足,开始退向蜀中的霸州、汶川、威州一带,由此再往西去,就可以马上退到吐蕃人的地盘,可以避免被朝廷兵马一举吃掉。然而局缩于这一隅,也限制了义军的发展和在蜀地的影响,军械、粮草渐趋紧缺。 由于当时潘美奉命横扫江南,将未成气候的江南叛军一扫而空,无法与蜀中遥相呼应,杨浩对义军西退青城山的举动未做任何干涉,并与小六保持着联系,常常将打探到的哪些城池积蓄有大批粮草军械的消息秘密通知他,使得义军如有神助,每战总有斩获,粮草实在接济不上时,李听风还会安排行“粮商”,主动等着他去劫,这支队伍才得以幸存下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动用这支人马的时候了。杨浩在秘信中面授机宜,令小六和铁头说服赵德柱率领大军该地,北出鸡宗关,袭扰茂州、龙安、巴西、绵竹等地,或南出桃关,袭扰彭州、蜀州、巩州、眉州,必要时兵临成都城下,好好敲打敲打赵光义,蜀中一旦震动,河西的压力就能减轻。 而且,义军人数虽众,号称有十万大军,却是一支乌合之众,老弱病残只能站岗放哨的、只会摇旗呐喊架秧起哄的,原本就是打闷棍下闷药干些剪径强梁勾当的,如果不经一番锤炼。这支队伍以后也不堪大用。 可是,这支义军当家做主的大当家,却是开盐井的赵掌柜赵得柱,此人杀气有余、谋略不足,而且一向独断专行,能不能听话很难预料,所以杨浩在信中密嘱弯刀小六,如果不能控制他,那就除掉他,把这支义军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小六能不能完成使命,他同样担心不已。 默默伫立,沉思半晌,杨浩终于觉得有些腹中饥饿了,这时他才想起竹韵炖的那锅小牛肉,正想过去吃上一碗,就听战鼓轰鸣,攻城之战再度打响了,杨浩精神为之一振,伸手取下披在帅椅上的大氅,振声道:“来人,随本帅阵前督战!” 竹韵终于决定把鱼烤来吃了,把鱼去了鳞,清除了内脏,清洗干净,然后在灶下生起火来,架起鱼串小心地炙烤着,帐帘儿掀着方便放烟,阳光自帐口斜斜照入,照在鱼串上,随着热力的烘烤,鱼儿渐渐呈现金黄的颜色,一滴滴鱼油滴落火中,烧得滋吧作响。 竹韵见了不禁眉开眼笑,沾沾自喜地夸赞自己道:“我还真的很有调羹治膳的天赋呢。” 就在这时,战鼓隆隆响起,外面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竹韵诧然,连忙把鱼子架抬高了些,离开火头,然后起身走出帐去,只见各营官兵正匆匆调动,百十人一组的军械兵推着巨大的攻城器械,喊着号子一步步向瓜州城挺进;分别穿着夏州、凉州、肃州三地军服的上千名士兵,牵着一匹匹驮着旋风炮的骆驼,拉着一车车石炮,气势汹汹地冲出营去。还有四人抬一架的大型床弩,足有两百多具,斜斜向上矛一般粗细的箭簇在阳光下闪耀着锋寒的光芒。弓手扛着一匣匣箭矢,一溜小跑地向前奔去…… 从这场面来看,是前两天攻城时从未使用过的强大攻势,竹韵连忙拦住一名匆匆而过的校尉,问道:“今天这么早就开始攻城了?三军不必用膳么?” 那校尉大声嚷道:“大帅有令,各军轮番攻城,不给城中守军片刻喘息之机,要吃饭,也得各营轮着来喽。” “驾!驾驾!让路让路,莫阻了本将军回营!” 艾义海一手提缰,敞着怀,腰挎大刀,一面很嚣张地叫嚷着,一面领着他那百余名马匪出身的侍卫,很拉风地策马扬鞭,疾驰而过,马屁股后面搅起漫天黄沙。 “呼~~”地一声,浩荡之风扑面而来,卷带着那战马扬起的尘沙,就像刮起了一阵沙尘暴,竹韵以手遮目,待那一阵风沙卷过张眼再看,方才那校尉已跑得不知去向,竹韵瑶鼻儿一哼,轻斥道:“这个艾义海,行事作派,怎么依旧像个马匪似的……”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返身走回寝帐,片刻功夫,就听帐中传出一声愤怒的尖叫:“我的鱼啊!天杀的艾义海!” 同一个早晨,敦煌古城也在忙碌着。 南枕气势雄伟的祁连山,西接浩瀚无垠的罗布泊,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东峙峰岩突兀的三危山,中间的就是沙州敦煌,归义军的大本营。 沙州敦煌有九大家族,他们是在敦煌这块特定的土地上产生的地方大族,其中历史渊源最久远的家族要追溯到汉朝,自汉以来,他们在沙州世代官宦,历久不衰,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强大的家族势力,就像根系发达的骆驼刺一样,牢牢地控制着这片沙漠绿洲,在漫长的岁月中垄断了敦煌地区的政治和经济命脉。 这九大氏族是张、索、曹、阴、李、汜、阎、安、令狐。 一大清早,各大家族在敦煌的“掌门人”便都被张家请了来,张家年逾八旬,久已不问世事的张承先张老爷子忽然撒了贴子,遍邀各家家主来府上相聚,这个面子,谁能不给? 第三十五章 归义 沙州的建筑多就地取材,以沙土为材料,就算豪门世家也不例外,张家的大宅占地十分庞大,房舍的建筑风格与中原迥然有异,庭院圈的极大,四周却只是半人高的沙土墙,远远的就可将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进府门,迎面便是一条长廊,长廊只是一个木架,上面爬满了葡萄藤,已经成熟的葡萄一串串挂在枝叶间,沉甸甸、紫檀檀,诱人口水。 门口树荫下聚集了许多骑士,那是各大世家家主的侍卫们,院子里则在葡萄架下设了毡毯和蒲团,又放了几张小几,几案上放着美酒、肉食和瓜果,九大世家的“掌门人”都以跪式礼端坐其上,除了张家的老家主张承先,每人背后都站着两个腰挎弯刀的侍卫。 张承先身穿玄色曲裾禅衣,头戴高冠,脚着木屐,还是一副汉朝人的打扮,看他白发苍苍,却是精神瞿烁,顾盼生威。在张承先身后,只立着一个唇红齿白的韶龄小童,眉目如画,宜嗔宜喜,十分的招人待见。小童垂手而立,态度恭谨。四下里则有许多青衣小帽的家仆侍候着。 令狐家主令狐上善已年逾六旬,赤红的脸庞,十分的魁梧,他顾盼左右,抚须笑道:“张翁已多年不问世事了,不知今儿一大早就急着把我们找来,有什么要事相商啊?” 张承先淡淡一笑,目注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袍男子,和颜悦色地道:“子曰,令兄子言怎么没有来啊?” 那人三十出头,鹰钩鼻子,眼窝较深,给人一种阴鹫的感觉。此人名叫曹子曰,是曹延恭的第二子,他脸色不愉地道:“家兄负有沙州城守重任,岂可轻离职守。不知道张翁请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还请早些说吧,杨浩大军兵临城下,家兄不敢稍离,子曰稍候也得赶回坐镇城防。” 曹家现在控制着归义军,是敦煌当之无愧的王,如今张承先倚老卖老,如此大动干戈地邀齐九大氏族头领,事先并不曾与曹家通气,曹子曰心中极为不快,只不过现在士林、宗教界、普通百姓阶层,甚至归义军的低阶军官和士兵,都有些人心思动,归义军的统治岌岌可危,沙州九大家族是沙州的中流砥柱,这个时候,曹家务必要争取把各大家族拉拢住,曹子曰只得暂时隐忍。 张承先呵呵一笑,抚须说道:“老夫年纪大了,每日里一壶茶、一杯酒,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早该不问世事才对……” 曹子曰打断他的话,晒笑道:“张翁所言有理,张翁精神矍烁、身体康健,若是好好奉养天年,再过二十年,就是咱沙州的人瑞,有什么事情,我们这些晚辈们自会予以解决,张翁还是少操些心的好。” 张承先目光一凝,注视着他道:“如今杨浩兵临城下,挥军十万,浩荡而来,子曰准备如何解决?使我沙州上下玉石俱焚么?还是说……效仿当日甘州回纥兵临城下之难,与杨浩结父子之国?” 曹子曰恼羞成怒,霍地直起身来,怒道:“你……” 一旁索氏家主索超伸手一按曹子曰的膝盖,目中闪耀着警觉的目光,沉声笑道:“子曰何必急躁呢,或许……张老家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见解,佐参于曹大人,咱们何妨听上一听。” 索超是曹子曰的好友,他一出面安抚,曹子曰便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了。不过这一来,各大家族首领刚刚赶到时的欢快气氛却已荡然无存,局面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说起来,沙州九大家族之间都有着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索家做为沙州第二大家族,原本与张家走的最近,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当初张义潮晚年时以六十九岁高龄长途跋涉,入长安为质,将归义军交给了自己的侄子张淮深,那时候的索氏家主索勋就是张义潮的一个女婿。 张义潮死后,索勋发动政变,杀死了张淮深夫妻和他们的六个儿子,夺取了归义军的兵权,当时张义潮的第十四女是沙州另一大家族李家的儿媳妇儿,她的丈夫是凉州司马李明振,对于姐夫的倒行逆施,十四姑娘十分不满,她与丈夫李明振再度发动兵变,血屠索勋全家,拥立张义潮的孙子张承奉,也就是如今的张氏老家主张承先之兄为归义军节度使。 从此张、索两家开始交恶,及至后来,第三大家族曹氏渐渐掌握了沙州的军政大权,以架空、排挤的方式一步步把张家以和平方式赶出了权力中心,在这个过程中,曹家和索家便成了关系最为密切的盟友,而阴家、李家则仍与张家走的更近一些,至于汜、阎、安、令狐几家,则是长袖善舞,周游于两大派系之间,属于打酱油的主儿。 对曹子曰和索超的神情变化,张承先尽收眼底,他只是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道:“诸位,昔日安史之乱时,大唐玄宗避难入蜀,调河西陇右之精兵护驾,以致河西陇右兵力空虚,吐蕃趁机发难,河西沦落,路阻萧关,我们这些汉家儿郎便与故土再无往来。可是我们这些孤悬于外的汉家儿郎,却从来不曾忘却故土啊。就在这..沙州……” 张承先大袖一拂,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沉声道:“在甘凉肃瓜诸州一一陷落之后,我汉家军民,坚守沙州这最后一块汉土,历时十一年之久,时任沙州刺史周鼎眼见待援无望,想要焚城东奔,他并无投降之意,不过是想弃了这块土地,返回祖宗之地,结果呢?弃我汉土,天地不容!都知兵马使阎朝阎大将军缢杀周鼎,带领军民继续抗击吐蕃。 直到建中二年矢尽粮绝,阎大将军才使人与吐蕃将领绮心儿会谈,对天盟誓,郑重约定:蕃兵入城后,不得杀我汉家一个儿郎,不得辱我汉家一个女子,得到绮心儿的郑重承喏,这才献城投降,保全了我沙州军民,保全了我九大家族,使我汉家薪火不绝于沙洲。 为了断绝我汉人与大唐的血脉之缘,吐蕃人不许我们穿上祖先传下来的衣裳,要我们辫发左衽,一如胡儿。每年,到了元朔之日,我们汉人才能穿起久违的汉家衣裳,遥祭东方自家的祖先,我们盼望着王师能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可是大唐势微,中原战乱频仍,无力顾及我们啊!” 张承先说到这儿,已是老泪纵横,各大家族首领都不禁有些动容,庭院中一片肃静,只听着张承先慷慨陈辞:“及至后来,吐蕃赞普达磨被僧侣刺杀,我沙州汉儿不负阎将军昔日苦心,家祖义潮公趁机揭杆而起,率我汉儿一举光复沙州,一鸟飞腾,百鸟影从,义军以气吞山河之势,风卷残云,不足两年时间,便收复瓜、沙十一州。 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家祖废吐蕃部落之制,重建州县乡里,建户藉、清土地,修水利,兴农耕,自此河西走畅通无阻,人物风化,一如中原,可是……子孙不肖啊,自义潮公之后,我归义军每况愈下,十一州渐被蚕食,至今日,我西域汉人,只能保有瓜沙二州,还要向甘州回纥自称儿王!” 曹子曰再也按捺不住,铁青着脸色,按刀喝道:“张承先,你什么意思,这是在指摘我曹家么?” 他背后两名刀客立即踏前一步,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张承先眼皮一抹,淡淡地道:“归义军,是在我张家手中没落的,何尝指摘过你曹家之过?不过你曹家接掌沙州之后,我归义军也未见丝毫起色,这是事实,老夫就事论事而已。老夫如今已八十有四,黄土埋颈的年纪了,你这小儿,想吓唬老夫么?” 曹子曰气得浑身发抖,嗔目喝道:“老匹夫,你这是倚老卖老么?” 张家的子侄、家仆闻言,尽皆露出怒色,索超连忙按住曹子曰,阴阴笑道:“张翁,今日叫我们来,就是为了听张翁讲你家先祖是如何的威风,讲我沙州这些陈年旧事么?” “不然!” 张承先正色道:“老夫对你们这些晚辈说这些话,是想叫你们知道,我们的前辈为保我汉家衣钵,曾经做过些什么,是想要你们知道,我们远在西域,与故土天各一方,非是我沙州汉儿不思故土,也不是中国欲弃我西域汉人! 大唐覆亡,归义军败落,我等俱成了无国无家的孤臣余孽,再历百年,我们就要忘了祖宗,泯然胡人矣。可是,如今杨太尉挥军西来,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吐蕃、回纥望风而逃,此实复我汉土难得之机。难道我们现在反而要忘了列祖列宗遗志,与天军为敌么?” 曹子曰听到这儿已经全都明白了,霍然站起,厉声喝道:“张承先,你这是要蛊惑我等弃械投降,臣服于杨浩么?” 张承先道:“诸位,杨太尉此来,是为一统河西,复我汉土。诸位都是沙州大族,自与中原隔绝以来,我们日夜翘首企盼,盼望着中原兴兵,驱逐胡虏,复我汉土,如今杨太尉真的来了,难道我们应该以刀兵与之相见么?太尉兵强马壮,就是甘州回纥也是闭城不战,不敢轻掠太尉之刀锋,难道我瓜沙二州抵得住太尉的大军么? 降,上顺天地之意,中承祖宗遗志,下合黎民之心,各位的家族也不会受到丝毫的损害,西域商路一通,反而会大受其益。战,军民士气皆不可用,必败无疑,我各大家族之结果,不过是与沙州玉石俱焚。老夫实不忍尔等自蹈深渊,今日请你们来,就是为我沙州九大世家指点一条明路,何去何从,诸位族长听了老夫的话,如今可有决断?” 各世家首领面面相觑,没想到张承先开门见山,竟是替杨浩劝降来了。 曹子曰又惊又怒,自从几十多年前曹家开始执掌归义军大权以来,张家已很少参与沙州军政大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张承先这老东西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公然蛊惑人心,劝大家抛弃了曹家投降杨浩。他匆匆一瞥,见这院中四下一目了然,很难藏得住伏兵,各大家族带来的侍卫都混杂在一起侍立在院外,总数也不过百十来人,心中顿时大定,未等各大家族首领表态,便抢先站起,拔刀说道:“我曹家已有决断了,那就是:砍了你这吃里扒外、昏匮无能的老匹夫!” 曹子曰此言一出,索超也腾身跃起,两人各执钢刀,身后的侍卫也立即拔刀向外,这时阴氏家主阴楚才、李氏家主李夕羽缓缓起身,向张承先靠近了两步,他们的贴身侍卫立即拔刀拦到了他们身前。 阴楚才身材痴肥,团团圆圆的一张胖脸,带着一副和气生财的表情,笑吟吟地道:“我归义军如今日渐没落,绝非杨太尉的对手,就算只为了一家一族考虑吧,我觉得张翁的建议也是对的,弃城投降才是明智之举。我们各大家族并不会因此有什么损失嘛。呵呵,当然啦,曹家势必要让出兵权,可这兵权……打下去的话,还不是要让出来?” 李氏家主李夕羽皮笑肉不笑地道:“到那时,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像肃州龙王一样,黯然东去,不复辉煌。你看凉州络绒登巴,如今可是任着凉州刺史,除了不掌兵权,与以前有什么区别?话又说回来了,掌兵权为的甚么?还不是为了保一家之平安、一城之平安?子曰兄,这么头疼的事儿,交给杨太尉去操心,不好么?” 汜、阎、安、令狐几家首领冷眼旁观,心中已经恍然,看这模样,张承先和阴家、李家已经通过声气儿了,其实对汜、阎、安、令狐几家的首领来说,沙州是曹家掌兵权还是杨浩掌兵权,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区别。如今眼见杨浩兵势强大,而沙州士林、民众和佛教界对他的到来多有持欢迎态度的,又听了张承先这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他们未尝没有心动。 然而,这种表明立场的事,可是关乎重大。往远里说,杨浩兵强马壮,沙瓜二州能否抵敌,他们是持悲观态度的。往近里说,张家和阴家、李家既然早有预谋,那么暗中不会不做准备,如不答应,恐怕马上就要变成刀下之鬼,从这方面说,他们想表态赞成。 可是张家离开沙州政权中心已经多年,门下子侄多已弃武从文,在军中没有什么权柄,这里四下通敞,根本藏不住伏兵,张家恐怕是留不住曹子曰和索超的,只要他们一逃出去,不等几大世家集合子侄、家将和奴仆们反抗,大军就能马上踏平张家,自己若是表明了态度,不就成了乱党一派,要被清洗掉了么? 汜、阎、安、令狐四家首领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曹子曰看清四下没有伏兵,当下就决定擒贼擒首,这张承先年逾八旬,老迈年高,动作极不灵便,一举将他斩杀,再擒下阴楚才和李夕羽,就能震慑其他几大家族的蠢动之心,迅速平息这场叛乱。 心中计议已定,曹子曰立即向索超递了个眼色,狞笑道:“张承先,念你祖上是我金山国立国之君,我曹家才对你礼敬三分,不想你张承先不思报答君恩,居然意图反叛。你这昏匮的老东西,还妄想今日的张家能在沙州呼风唤雨么?如今敦煌国之王,是我爹爹,杨浩算是个甚么东西!今日,我二太子曹子曰就代我父王执行国法,砍了你这老东西的狗头!” 曹子曰说罢,戟指一点,厉声喝道:“来啊,给我宰了他!” 曹子曰和索超的侍卫立即一拥而上,四柄弯刀先向阴楚才和李夕羽的侍卫一击,趁其侍卫挥刀格档之机旋风般一转,四柄弯刀交错而下,带着呜咽着的风啸声卷向张承先,这一刀之威,竟似要把他的脑袋切成四半。 陡地一声清啸,如鹤鸣长空,张承先一动不动,他身后那个唇红齿白,俊俏得像个小丫头的童子却突然鬼魅般闪到了他的身前,挥臂一轮,“铿铿铿铿!”四声清脆的兵器交击声,大袖碎片漫天飞舞,小童露出了一条白生生的手臂,手中倒握的一柄森寒锋利的短剑已露了出来。 张家的子侄眼见家主遇袭,都惊骇莫名,他们早已见识过这小童出神入化的武功,也相信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家主,正因为如此,才把这次聚会设在这样一览无余,无处埋伏伏兵的所在,当然,若非如此,曹子曰和索超这些早与张家有些龊龃的人物也不会轻率赴宴,毫无戒心。饶是如此,见识了那四名侍卫刀客霹雳一般的刀光,他们还是惊出一身冷汗,直到小童成功地化解了对方的攻势,他们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几个张家子侄抢步上前就要把老家主给扶下来,张承先却摆了摆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小童架开四刀,拧腰向左虚晃一招,突然瞬间加速,扑向当面之敌,剑光横空,犹如一缕银线飘舞,交击时不断传出,一道匹练般的刀光,一道银钱似的剑光穿梭,两道光束漫空激舞,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上,忽焉在下,快得目不暇接,其余三名刀客本要抢向张承先身边,此时已被阴楚才和李夕羽的侍卫拦住,一见伙伴危急,急忙返身杀了过来,可是三人速度虽快,比起那小童和另一个侍卫一个攻一个退的速度还是差了一筹,罡烈的刀风只在那小童身后呼啸,总是差之毫厘,不能伤他半分。 被小童压制住的那名刀客武功确也了得,可惜他这种大开大阖的西域刀法碰上了这么迅捷如电的剑术根本施展不开,那刀客连退七步,刀刀劈闪格架,七步退过,忽地大吼一声,放弃防守,一招力劈华山,霍地一声猛劈下来,那小童抽身疾退,快得在原地留下了一道虚影。 刀光劈破虚影,尖端直入地面,“砰”地一声,黄沙飞扬,那刀客双手握紧刀柄,怒目圆睁,一动不动,喉间鲜血已汩汩而出。那小童却是看也不看,身形一退,手中剑立即幻化成重重剑影,一声惊心动魄的剑鸣清音突然响起,炫丽的剑光又自一名刀客喉间划过。 随即那人身子被小童向前一带,堪堪迎上另一名刀客席卷而来的刀光,红光乍闪,血腥气四溅,那刀客措手不及,一刀把自己的伙伴劈成了两半。 只剩下了两个刀客,那小童的动作明显悠闲起来,一个眉目如花的妙龄小童,赤着一条白生生的藕臂,手中一道银丝漫卷,指东打西,纵横自如,倏进急退,飘移如风,举止动作说不出的诡丽,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还有余暇不时瞄上曹子曰和索超一眼。 此时院外的人也动了手,虽说阴楚才和李夕羽的人事先有所准备,但是各家的侍卫都单独站在一起,一见院中开始行动,他们猝然偷袭也只能伤了一个两个,剩下的人都缠斗在一起,而其他几家的侍卫见自己家主做壁上观,也都掣出了兵刃,退到一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手。 曹子曰和索超见了那小童可怖的武功,不禁吓了一跳,这几十年来张家日渐没落,为了避祸门下子侄多弃武从文,张家也从来没有招纳大批的门客和家将,他们实未料到一个小小童子竟有这样的武功,两人顿萌退意,彼此对视一眼,曹子曰喝道:“退,带兵来!” 二人拔腿冲向门外,只要抢得了马匹,再无人能拦住他们去路。谁料这时那些青衣小帽的家仆们突然一扯右臂衣袖,“嗤啦啦”一片响,人人袒了右臂,臂上绑着袖弩,对准了他们的身子,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两人就是化作飞鸟,也休想逃去。 袖弩这东西在中原发明了也没有多久,曹子曰和索超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眼见那些人扬起右臂,臂下拴了一只小小圆筒,虽然知道必是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却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两人还是加快速度向外狂奔,这时陡听身后一声清叱:“不许放箭,要活的!解决他们的侍卫!” 随即就听两声惨叫,二人听的清楚,竟是自己侍卫,不由心中发寒,足下发力,短程内竟快逾奔马。那小童解决了两个刀客,一个燕子三抄水便追了上来,曹子曰和索超比着赛似的往外跑,眼看离大门只有三步之遥,就听衣袂破风声起,两人后心同时中了一脚,整个人都向前仆了出去,头正抵在门槛上。 曹子曰胸前衣衫和肌肤都蹭破了,火辣辣地疼,头抵在厚实的门槛上,撞得头晕眼花,他双手撑在刚欲跳起,一只芒鞋就踏到了背上,脚丫不大,却重如山岳一般,将他整个人又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地上。 那小道童脚踩曹子曰,剑指索超,左手掌背一蹭鼻子,脆声道:“就你还二太子呢?你这样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太监还差不多,跟我大叔斗?哼!” 半城,以归义大街为线,东边是张、索、阴、李、汜、阎、安、令狐八大世家的子侄、家将、护院、佃佣们组成的队伍,西边是归义军的人马,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因为替父亲镇守沙州的节度留后曹子言没有亲自赴宴,张家未能把归义军控制在手中,他们紧急征调各大家族中所有能战之士,暂时组成了一支民军,依托地势,占据了半城,同时派人迅速出城与艾义海联系,调他的轻骑赶来沙州。 索氏家主被张承先控制住,以他为质,胁迫索家也参与了叛乱,现在形成了沙州八大家族与掌握着军队的曹氏家族的对峙局面。曹子言下了最后通谍:一个时辰之内,务必放了他的二弟子曰,弃械投降,否则立即发动进攻。 张府,张承先大袖背于身后,慢慢地踱着步子,听孙儿张牵把街头对峙的情形叙说了一遍,忽而伫足道:“虽说我张家久已不问沙州之事,可是归义军毕竟是我张家先祖一手建立,我就不信,归义军的兵,会向老夫投枪射箭。我去,亲自说降!” 张家的子侄们一听大惊失色,他的四子张雨变色道:“爹,万万不可,现在咱们已经把八大家族拉了过来,占据了半个沙洲,咱们只要守住这半座沙州城,就已算是大功告成了,等杨太尉的兵马一到,局势必然扭转,爹偌大年纪,岂可轻身涉险?” “蠢儿!” 张承先冷斥一声,环顾子侄家人,语重心长地道:“曹子言没有亲赴老夫的邀请,这就是一个大变数啊。当初,一个索勋,我张家的一个女婿,就能发动兵变,夺取大权,何况如今曹家已控制归义军数十年?我张家,现在依靠的只是祖宗余荫,只是义潮公的威名,我们强势一些,霸气一些,才能加强我们对归义军将士的影响,彻底控制沙州的局面。 如果我们坐等杨太尉援兵而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我们对归义军造成的震撼就会渐渐消失,不等杨太尉的援军赶到,曹子言就会发动进攻,虽说我们八大氏家已联起手来,可军队在曹子言手中,咱们的子侄、家将、佃佣们,真要打起来怎么能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对手?一着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呀。” 张承先把手放在儿子肩上,轻轻拍了拍,老眼湿润了:“儿啊,如今,你也是快七十的人啦,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你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已先我父子而去了。为父在这有生之年,只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想去长安,祭拜义潮公的陵墓,奉献一杯水酒,尽尽子孙的孝道国;一个,就是想让咱张家重新兴旺起来,阴家、李家他们那些家族本就是沙州大族,安于现状,可是张家不同啊,咱们张家,一手创建了归义军、咱们张家的祖上,是称过皇帝的,怎么着,也不能沦落成一个商贾人家,守着这沙漠里巴掌大的地方过日子,咱张家的子孙,就算不能称一世之雄,也要当一面之雄,这才不算丢了咱张家祖先的脸面呐。” 张承先唏嘘一阵,又道:“半城之功,有可能前功尽弃,为父要拿下整个沙州城,把一座完完整整的城池交到杨太尉手上,这才能成为我张家的进身之阶,你懂么?” 张雨激动地道:“爹,那儿替你去!” 张承先摇摇头,寿眉一振道:“张家渐趋没落,身为张家的子孙,为bbr>父难辞其咎啊。如能继先祖之余烈,振臂一挥,创此义举,九泉之下,我才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儿啊,不要和为父争啦!” 马燚听了张承先的主意,立即摇头道:“不可,这样做太冒险了,就算普通的归义军士不敢对老先生不利,可是曹家统治沙洲多年,难免有些心腹之士,但有一人施放冷箭,老先生就有性命之险。万万不可。” 张承先含笑道:“我相信,杨太尉驻马瓜州,久不攻城,也是不想与归义军兄弟相残,如果能不战而降归义军,这是一桩天大的功德,若是老夫一人之死,能避免千百将士之死,同样值得。老夫主意已定,你就不必阻拦了。” 马燚反复劝阻,张承先执意要去,无奈之下,马燚只好道:“这样的话,请老先生内着软甲,由在下陪你一同前去,先生不可越过街心,如有什么不测,马燚全力以赴,总要保证先生安全才好,要不然……大叔一定会责怪我的。” bbr>张承先呵呵笑道:“看到你,老夫就晓得杨太尉是个仁义之人了,成,我听你的,便穿一身软甲,尽量保住我这条老命罢了,呵呵呵……” 归义大街两侧尽是举枪张弓严阵以待的士卒和百姓,整条宽敞的大街上却是寂寂寥寥,连一条狗都没有。 忽然,被八大家族占据的东城一侧,一个皓首布衣的老人缓缓走了出来,身后只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童子,对面正严阵以待的归义军将士都纳罕不已,纷纷交头结耳起来,渐渐的,有人认出了那老人的身份,窃窃私语声汇聚成一股声浪,归义军的阵容顿时骚动起来。 曹子言按刀望去,就见那身穿曲裾禅衣,峨带高冠,脚踏高齿木屐,俨然汉唐古人的老者往街心一站,看了看刀剑森严,壁垒分明的大街两侧,忽然双臂一振,亢声说道:“老夫是归义军节度使、瓜沙肃甘凉等十一州观察使、检校礼部尚书,金吾大将军张义潮后人、张承先!” 对面的声浪更趋强烈,张承先顿了一顿,又道:“归义军的将士们,你们可知道何谓之归义?大唐宣宗,感于我归义军之壮举,曾有赞誉,可为注解: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长角。窦融河西之故事,见于盛时;李陵教射之奇兵,无非义旅!这就是归义。 归义军是家祖义潮公一手创立,义潮公素怀大志,自幼喜诵《封常清谢死表闻》: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 义潮公一心复我汉土,扬我汉人志气,惜我子孙不屑,以致没落如此,如今王师远来,我等子孙,不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但只开城相迎,以归故国,以接故人,难道还做不到吗?我们应该在群狼环伺之下自相残杀吗?” 曹子言呼吸急促起来,大叫道:“射死他!给我射死他!” 长街上,风萧萧,吹得张承先颌下一部长须迎风飞舞,仿佛真若有先人之灵盘旋其上,归义军众将士望之凛然,还有哪个敢动手,曹子言气极败坏,一把抢过一副弓来,张弓搭箭,瞄准了张承先。 张承先扬声道:“杨太尉以十万甲士,旌旗西指,所过之处,莫不臣服,如今,堂堂归义军,要为曹氏一家一姓之富贵,螳臂当车,抗拒天军么?” “嗖!”一枝冷箭劈面射来,张承先身后小童攸而一闪,便到了他的前面,大袖一卷,那枝冷箭便无影无踪。 曹子言见此异状,不由目瞪口呆。 张承先大喝道:“将士们,愿做归义军的,站过来!愿做曹家军的,就把你的箭,向老夫、向养育你们的沙州百姓们,射过来吧!” 对面的骚动突然停歇了,沉寂了半晌,忽然有人持戈向街这面大步走了过来,但有一人行动,便有人陆续相随,很快,归义军就像潮水一般,朝着东城倾泻过来,盔甲铿锵声中,传出曹子言徒劳的、绝望的、声嘶力竭的大喝声:“站住!都给我站住!” 第三十六章 江山美人 “安利军、隆德军如今在这个地方,程世雄奉折姑娘之命,已弃守广原城,全军杀回府州,如今已突破安利军和隆德军设营阻拦的静羌寨,抵达阑干堡,不过他们想再往府州去,就必然要撞上已占据大堡津的宁化军。 宁化军是大宋边军,战力很强,而大堡津又是府州一处重要的关隘,多年来修筑加固,险可不攻,如果程世雄想强行突破,势必要付出极大的牺牲。你们再看这里,晋宁军进驻了镇川堡,切断了我们和府州之间的联系,他们只守不攻,也不接受我军的挑战,我们想重新打开麟府两州间的通道十分困难。 平定军已占据沙谷津,威胜军占据了横谷寨,对府州形成合围之势,而潘美亲自率领的禁军精锐已抵达河合,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我们就算想赴援府州,有此强敌在侧,也不能无所顾忌,还有绥州李丕寿的人马,已低达乌龙寨,逼向银州一线,银州的李一德、柯镇恶已向本帅发出十万火急的求援信。在此情形下……” 杨继业长长地吸了口气,说道:“府谷城中,杀死赤忠、取代其位,成为苛岚军首领的萧晨已挑起宋国大旗,据险而守。百花坞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折姑娘和任将军每日攻城不断,迄今仍不能打下这座坚城,如此情形下,我们该何去何从?” 杨继业麾下众将都围拢在他身边,厅中是一张巨大的沙盘,杨浩费尽心力,将西北山川河流地理图绘制的十分精细,以此为蓝图,制作了大型的军事沙盘,众将领俯视沙盘,敌我之势一目了然。 都虞候李安道:“朝廷还真是好打算啊,他们先利用赤忠占了百花坞,劫了折家满门,再一刀结果了他,这一下连人证都没了,我们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萧晨那厮做的更绝,他杀掉赤忠,公开打出朝廷的旗号,也亏得折姑娘已将官家的险恶用心看了个清楚,干脆将朝廷的丑行公诸天下,直接向朝廷挑战。 要不然……萧晨占据百花坞固然是天经地义,受折帅‘邀请’赶来平叛的朝廷大军入驻府谷更是天经地义,我们的手脚都被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大义名份给绑了起来,打又不能打、退又不能退,此刻不但整个府谷都要落入朝廷朝廷手中,大军更是给人家包了饺子。” 杨继业轻轻叹道:“不过……这个应该已在官家的算计之中,他是算准了,我们不反,麟府必失;我们若反,他就有了大义名份,有了出师的借口。如今,折姑娘指责朝廷撕毁先帝承诺,谋算麟府,朝廷则宣扬折姑娘与我们大帅早有私情,她正是蛊惑赤忠谋反,协助我们吞并府州的元凶主谋,有了这块遮羞布,朝廷西进的步伐是不会停止的。这种嘴仗是打不出个结果的,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化解敌军的攻势。 现在我们的不利方面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大帅西征,带走了大批精锐,东线防御力量空虚,而朝廷则兵强马壮,随时可以继续增兵。 第二,大帅统十万大军西征,带走了大 6279." >批粮草,这两年来各座城池中的积蓄被带走大半,所余不足以支撑长期守城。而朝廷方面的困难要比我们轻的多。 第三,府州和麟州依托险要地势,自成一方格局。然后两州之间,不管是山川河流,还是堡塞长城,却都是相通的,而今朝廷突然出兵,趁折家军群龙无首的机会,已然占据了大堡津、镇川堡、沙谷津、横谷寨,对府州形成合围,同时切断了麟府两州之间联系。 第四,萧晨带着万余叛军,已牢牢地控制住了百花坞,百花坞被占领,折家军的军心士气大受影响,而且百花坞不但易守难攻,地势显要,且是水陆通道中枢,随时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发起攻击,接应朝廷兵马的到来。他们如今按兵不动,显然是在等候潘美,潘美一到,就可以吃掉府州,那时麟州便是门户大开,无险可守。” 说到这儿,杨继业的神色凝重起来:“诸位,我所担心的,还不止是府州和麟州,我们东线的守军太少了,且又分驻银芦府麟夏石诸州,如果府州和麟州有失,我们失去的不只是两座城池,同时失去的还有麟州和府州的大批精锐,那时候,朝廷继续挥军西进,合六路边军六万八千人,再加上绥州军三万余人、朝廷禁军五万人,那就是十五万大军,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据守各处要隘,朝廷却可以依仗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将我各处城池一一吃掉。如此情形,谁有妙策?” 众将闻听尽皆默然,许久,卢永义道:“将军昔日能独力支撑汉国危城,抵挡宋国皇帝三次御驾亲征,这一次……咱们的情形难道比那时还要凶险么?” 杨继业摇头道:“两者不可相提并论,如今各处城池存粮有限,这是一个难处。二来,当初那是两国相争,非你即我,正所谓众志成城,而今,折姑娘反了,可大帅的意思咱们还不知道,所以处境难免尴尬,军心士气,未必比得上当日背城一战的汉军。我西北诸州府,并不都是险峻难攀的城池,如果朝廷攻我弱处,困我坚城,以他们强大的兵力,足以在大帅率兵返回之前,控制麟府诸州形势,这是其三。” 杨延浦忍不住说道:“爹,难道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么?” “机会……也不是没有……” 杨继业的目光渐渐移到沙盘上横山一线,目光在横山地势上盘桓良久,却又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一员将领,只知道军令如山,如今大帅把东线的防务交给了他,在没有得到大帅的许可之前,他岂能自做主张,以退为进,集中兵力,撤防横山,这番意思若是说出来,恐怕反要动摇军心。 杨继业意志一坚,手指沙盘,沉声说道:“我们请调夏州守军,赴援银州、芦州,增强横山防线的力量。至于我们,必须要牢牢地守住麟州,这是朝廷西进的门户,断不容失,我们与潘美的禁军精锐在此决一死战,给大帅回援争取时间。 至于府州那边,折姑娘已整合了折家军,纳于她的麾下。我可修书一封,建议折姑娘拆毁黄河大桥,切断南北两城的联系,据黄河之北,与敌对峙,而程世雄将军的兵马,也不可由此继续北上了,我可联络折姑娘,由其下令,命程将军向我靠拢,绕道我麟州返回府州,增强折姑娘那边的防御力量……” 他刚刚说到这儿,一名小校匆匆奔入,抱拳说道:“将军,种放种大人到。” 杨继业一呆,吃惊地道:“你说甚么?谁来了?” 那小校道:“种放种大人自夏州赶来了。” 杨继业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种放竟然舍了夏州亲自跑到麟州来,他急忙问道:“种大人在哪里?本官亲去相迎。” 话音未落,种放已大步走进厅来,朗声道:“军情紧急,杨将军还客套些什么,倒是种某不请自来,将军勿怪。” 杨继业连忙上前相迎道:“种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大帅已传回了消息?” 种放道:“太尉西征玉门,一路黄沙翰海,关山险阻,飞鸟难渡,骏马难驰,哪有那么快就送消息回来。实是因为太尉西去之时,将东线军政要务托付与你我,而今强敌临境,危机重重,眼见如此情形,种放实难安坐后方,有心与将军计议,可是又恐书信往来贻误战机,这才亲自赶来。” 种放一见众将正站在沙盘前,又道:“朝廷兵马动向,种某业已得到飞羽传报,不知将军对此局面,打算如何应对?” 杨继业也不在客套,将他引到沙盘前,将自己方才的计议仔细叙说一遍,种放一脸风尘,披风也不解,就立在沙盘前听杨继业解说,听完之后他眉头一锁,沉声道:“杨将军,种某一路赶来时,对麟府形势也曾反复推敲,种某觉得,杨军这种应对之法太冒险了,如果打得好,不过是拖个两败俱伤,如果打不好,太尉交付你我手中的这片疆土可都要沦丧了。” 旁边众将一听顿时面露不愉之色,杨无敌的威名,西北将领鲜有不知的,这种放练兵确实有一手,不过会练兵的人不一定擅长打仗,他一个从未带过兵的文人居然敢指摘自家主将的不是,难道他比杨无敌还要高明? 杨继业却不以为忤,反问道:“种大人何以有此一言?” 种放也不客气,伸出大手往沙盘上的横山地形使劲那么一划拉,大声道:“种某一路反复推敲,觉得如果我们以危城弱兵与敌强战,实是得不偿失。我们在府州已不可保的情况下还想贪心,意欲保住我们所有的领土,恐怕反而一处都保不住,而且太尉急急挥师回援,甘州回纥和瓜沙的归义军也不会放弃这个打击太尉的机会,那样的话咱们东线损兵折将、疆土沦陷,而太尉那边呢,也要元气大伤。 最后很可能形成这样一种局面,我们被打成原形,河西走廊重被回纥人、吐蕃人占据,重演吐蕃、回纥牵制压迫夏州的局面。东面,则是朝廷与我们双方兵力犬牙交错,直接交锋,时日一久,太尉一定会被拖垮,再无崛起的希望,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恢复李光睿统治夏州时的局面。” 杨继业虽自负于守御的本领,自信在朝廷大军面前,未必就会如此不堪,不过胜负之数,牵涉甚多,绝不是只靠一员主将指挥策略得当,就一定能占据上风的,种放所说的结局,并非不可出现的局面,想象那样窘迫的处境,杨继业的额头不禁沁出冷汗,脱口问道:“若依种大人所见该当如何?” 种放道:“种某以为,与其如此,我们不如求个稳妥,主动撤军,放弃麟府,集中各方兵力,依托横山险要的地势,构筑第二防线,将宋军牢牢阻挡地在横山以外。如此,我们虽失去了麟府,但定难五州在手,河西草原在手,我夏州的元气不会受到伤损,那么,我们随时可以再度挥军东进,同时,太尉那边也不必仓促回师,以致被甘州和归义军所趁,尽可从容撤军,甚或……,将甘州和瓜沙先拿到手,再挟全胜之势回师夏州,那样的话,我们的实力不但不会受损,相反会大肆扩张,这样的话……我们何必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呢?” 杨继业听的怦然心动,其实种放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思,却没想到,种放竟与他不谋而合,只是如今种放先说了出来,他倒不好再说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考虑了。沉思片刻,杨继业不禁又犹豫道:“可是……,大帅临行前,将东线防务交到我们的手中,杨某一介武夫,只知将令如山,未得命令之前,便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得违抗军令。如今咱们一仗未打,胜负未见,便主动撤军,弃了麟府去横山构筑第二防线,这么做妥当么?” 种放瞪起眼睛道:“难道等着潘美的大军追在咱们的屁股后面,再慌慌张张引着他们逃向横山?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如果杨将军的顾虑只是未得太尉允准,那么大可不必。种某以为,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避免最大的牺牲,保存最多的实力,挡住朝廷兵马西进之路,确保太尉西征的成果不会尽付流水。将军若是担心太尉怪责,一应后果,种某愿一力承担,只求将军果断撤军,抢得先机,制造有利于我夏州的局面。” 杨继业拂然道:“种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杨某是三军统帅,无论进退,将领一下,所有责任,杨某自然一力承担,岂能推诿于人?不过……” 他又将目光投到沙盘上,沉声道:“种大人,折家军还在府州与草城川的叛军和朝廷兵马鏖战,我们可以放弃一个麟州,折家如果放弃了府州,可就一无所有了,折姑娘她……她肯答应么?若是折家军不撤,难道我们独自放弃麟州,退防横山,弃盟军于不顾么?再说……” 他压低了嗓音,低声道:“太尉与折姑娘……,咳咳,种大人想必也有所耳闻……” 种放生就一副书生的耿直倔强性格,他睨了杨继业一眼,说道:“杨将军,你说太尉授师五州、尽统诸将、招兵买马、征讨西域,所谋者何?” 杨浩的所做所为,西北诸将谁还不心知肚明,可知道归知道,杨浩一天没有亮明旗号,谁敢冒天下之大讳,说出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来,杨继业犹豫道:“这个……” 种放正气凛然,声震屋瓦地说道:“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江山在手,美人自有。若失了江山,身家性命都不保了,还要美人何用?如果太尉为了一个女子而不晓利害,不知轻重,那太尉在西北种种所为岂不成了一个大笑话?如你我一般汇集到太尉麾下的万千男儿岂不也都成了一个大笑话?就算她折姑娘是太尉的正室元配,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面前,又算得了甚么?你我辅佐君上,心中只有一个公字,秉承的只是一个忠字,岂能因为顾惜一个妇人而失了道义?” 杨继业苦笑连连,种放却越说越气,把大手一挥道:“杨将军,兵贵神速,早一步做出决断,就能多争一分先机,再也迟疑不得啦。若是你不放心,折姑娘那里,我种放去跑一趟,把这进退之间的利害得失,与那位折姑娘说个清楚明白,若是她识大体,明大义,那便率折家军与我等一齐撤防横山,若是不然,那就一拍两散,若是太尉回来要予以责难,叫他砍我的头好啦,种某一片丹心,死谏主上,求个青史留名也好。” 杨继业大汗,种放这个样子,真让他去见了折姑娘,不谈崩了才怪,杨继业连忙道:“种大人,虽说夏州还在后方,暂无刀兵之忧,可是大人也不可离之久啊,那是太尉的根基之地,无比重要,还请大人速速赶回坐镇夏州。杨某便依大人所言,尽速撤军固防横山。至于折姑娘那里,就让我儿延浦跑一趟,去与她计议商量好了。” 种放虽是个书生,骨子里却有一股倨傲执拗之气,一旦犯了那股子犟劲儿,当真是皇帝都敢拉下马,不过杨继业一提夏州,这却是他最为重视的所在,因见杨继业已答应了他的主张,千劝成劝之下,种放终于答应尽快赶回夏州去了。 杨继业这才放心,送走了种放,杨继业决心已定,回到麟州城便开始布署军民迁徙横山以西,同时对长子面授机宜,一面派人与程世雄联络,一面让长子率轻骑赶去府州会见折子渝,说服她放弃府州,同迁河西。 因为朝廷兵临城下,杨浩麾下将相争执的当口儿,甘州可汗的金顶大帐内也因为杨浩军团团围困,粮草耗尽而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当中。 甘州回纥可汗夜落纥精神萎顿地倚在榻上,忧心忡忡地道:“想不到夏州兵的粮草竟然如此充足,我想与他们耗战守城,反而中了他们的算计。城中存粮本就有限,如今人吃马喂,些许粮食已经耗光,现在已开始宰杀牛羊,而城外守军仍然纹风不动,我每日登上城头观望,夏州军营中火灶炊烟并不稍减,可见他们的粮食还能支撑许久,再这样打下去,我城中十余万人,不用人打,就全都饿死了。” 已率援军赶回城里的阿里王子道:“父汗,咱们本就是游牧的部族,就算弃了这座城池,难道咱们的毡帐不能扎在草原上么?我早说过,汉人善于攻守城池,我们与之城战,这是以己之短,迎敌所长。莫不如咱们趁着人多势众,突出重围,夏州军还能追着咱们满草原的打么?甘州就算失去,杨浩能在这里屯以多少重兵?到时候,咱们联合陇右吐蕃卷土重来,还怕不能重新占据甘州?” 七王妃阿古丽忍不住出口反驳:“突围?谈何容易,夏州的铁甲重骑和陌刀大阵死死封住了四门,咱们出去多少死多少,如何突围?” 阿里王子冷冷地盯了她一眼,哼道:“杨浩分兵西去,困在咱们外面的已经没有多少人马了,光凭一个陌刀阵、一队重甲铁骑,咱们用人命趟,也能趟开一条道路吧?” 他回首看向夜落纥,说道:“父汗,听说杨浩的军队已经打下了肃州,现在攻打敦煌国去了。他的意思非常明显,因为我们甘州是最难打的,所以他围而不打,把咱们放在了最后面,等他解决了敦煌国,必然挟新胜之师,返回甘州,强攻我甘州城,此时再不突围,以后想走也走不成了。” 阿古丽王妃却道:“大汗,杨浩虽然分兵攻打瓜沙二州去了,可他西征之时,号称有十五万大军,就算有所夸大,十万大军总还是有的,打下凉州时,他得了两万吐蕃军,打肃州时,又把两万龙王军据为有己,总兵力这回真的该有十五万之众了。 归义军不堪一击,杨浩分去攻打瓜沙的人马,有五万人就差不多了,那么困在我甘州城外的,至少有十万大军。这一点,从夏州军营每日的炊烟灶火数量来看,也可估算得出来。十万大军驻于此,我却不信夏州军的粮草用之不尽,我看他们现在是故做镇静,虚张声势罢了,耐心再忍些时日,在他粮草耗尽,军心不稳,而西征之军尚未赶回前咱们再……” 游牧民族的汗王妃也拥有自己的族帐、领地,子民,拥有极大的权势,因此做为夜落纥长子的阿里王子与阿古丽王妃因为放牧之地、各自掌握的部落之间的嫌隙等种种缘由,彼此早有积怨,这时意见相左,阿古丽王妃一味地同他唱反调,阿里王子更加忿怒,不等阿古丽王妃说完,阿里王子便道:“杨浩留了一个替身在这里,亲自赶去肃州继续西征之路,他是夏州军的主帅,会把十万大军留在这儿,自己只带三成人马孤军远征?可笑,他既亲征,必定会带走主力,城外军队虚张声势,未必就有十万之众。” 阿古丽王妃嫣然一笑,瞟着阿里王子道:“阿里王子,汉人兵法里有一句话,叫做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不错,当初杨浩的确留了一个替身,亲自赶去攻打肃州了,可是肃州得手之后,他身在肃州的消息已然传开,你道他还会继续亲自西征?他已经回来了。” 阿里王子晒然道:“七王妃何以如此笃定?” 夜落纥bbr>藏书网颓然道:“阿里,阿古丽说的没有错,肃州的龙翰海为了保全性命,在家族中挑选了八个美人儿服侍杨浩,以取悦于他,前日阿古丽尝试突围,攻近夏州军营时,曾亲见一白袍公子立于杨字大旗下观战,八龙女就侍立在他的身后,阿古丽认得其中一个叫龙灵儿的,杨浩若是没有在打下肃州后返回甘州,八龙女怎会出现在这儿?” 阿古丽见夜落纥附和她的话,妩媚地乜了阿里王子一眼,眸中不无得意。 阿里王子见了心中恶意陡生,忽道:“父汗,儿忽想起一计可除杨浩,使得夏州军群龙无首,不战而溃。” 夜落纥又惊又喜,连忙问道:“计将安出?” 阿里王子道:“龙翰海乞降,贿之以美人儿,杨浩笑纳不拒,显见是个好色之徒。如果我们做出穷途末路姿态,假意向他乞降,同样送美人儿于杨浩营中,伺机刺杀了他,便是夏州有百万大军,还不是顷刻间烟消云散?” 夜落纥霍地坐起,大为意动道:“唔……,我看此计确实可行,纵然失败,也无甚损失。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道:“要寻一个年轻貌美、武艺高强,且又忠心耿耿,甘为本王效死的女子却不容易,我们去哪儿找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女人来?” 阿里王子阴阴一笑,睨着阿古丽王妃道:“这个合适的人选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不知道父汗舍不舍得了。” 阿古丽王妃俏丽的脸蛋顿时变色,一双妙目立即瞬也不瞬地瞟向夜落纥。 夜落纥顺着阿里王子的眼神一瞧,见他所示竟是七王妃阿古丽,心中大为不舍,登时犹豫起来。战场厮杀,未必就死,可是做这刺杀杨浩的刺客,却是必死无疑,甚至……还要付出些色相牺牲。阿古丽毕竟是自己宠爱的女人,一向心高气傲的回纥可汗就算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又怎么开得了口。 阿里王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这一次真的败于夏州军之手,我甘州回纥一脉从此就要从世上消失了,英勇神武、像太阳一般照耀着整个河西的夜落纥大汗也要受尽屈辱而死。为了大汗,我回纥部落的每一个子民,谁不愿意像牛马一样奉献自己的一切?为大汗而死,那是无上的荣光。可惜阿里是男儿身,无法执行这个刺杀的计划,否则的话,为了大汗,为了我甘州回纥二十万族人,就算粉身碎骨,我阿里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夜落纥讷讷地道:“阿古里……” 阿古里听他一唤自己的名字,心弦便猛地一颤,她咬了咬粉润的樱唇,红着眼睛道:“好,我去!” 第三十七章 镜花水月 府谷南北两城,以架设于黄河上的大桥为阵地,日夜厮杀,无比惨烈。 尸体枕藉,鲜血涂满了整座石桥,桥头白天有日光强照,夜晚有狂风呼啸,血就会变成乌黑的结痂,可是石隙中的血,却永远是液体,因为始终有新鲜的血液不断地补充进去。远远的看去,本是灰白色的石桥,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碧荷院中却是另一派风光,这座道观整个儿的已做了折子渝的前敌指挥所,观外甲士林立,观中各路文武的僚属从员匆匆往来,莫敢高声,一派紧张而肃穆的气氛。 碧荷院,曾经是折子渝和杨浩促膝谈心的所在,如今几年过去了,碧荷院景致依旧,同样是初秋时候,半池碧水,荷叶茂盛,莲花半凋,一只只碗大的莲蓬沉甸甸地挂在茎上。折子渝一身男装,凭栏而站,神色寂寥。 “我们去碧荷院坐坐吧,那里的环境很是幽雅,我曾经路过那里,很是喜欢那里静谧的气氛,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进去游赏一番,你看如何?” “你说去哪儿那便去哪儿呗,反正我就是出来走走,本无一个确定的去处的。” “那我直接把你载回芦岭州做个压寨夫人,你也没有意见吗?” 折子渝幽幽一叹:“那个小子,也就是说说,他若真有这份胆魄,做一个强掳压寨夫人的强盗,就算是有些蛮不讲理吧,也算是个男人,可是以他不打不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做一个霸道蛮横的山大王?” 当年当日,她扮做一个青衫民女,假意与杨浩街头偶遇同赴碧荷院时打情骂俏的情话儿依稀回响在耳边,可是时过境迁,今日此情此景,怎不叫人黯然神伤。 折子渝轻轻靠在石栏上,只觉身心一片疲惫:“如今府州局面糜烂不堪,该如何收拾?家人尽在朝廷手中,虽说这边声势闹得越大,家人那边越是安全,不虞有性命之忧,可是……可是如何才能把他们解救出来,这一生一世,难道就要与他们天涯永隔、不复相见了么?” 折子渝正幽幽出神99lib.,一阵脚步声传来,折子渝收拾了心情,回首望去,脚步匆匆、迎面而来的,竟是秦家公子秦逸云。想起当初她与杨浩凭栏而坐,品茗赏莲的时候,秦逸云为了唐焰焰醉醺醺闯入,欲与杨浩争风殴斗,却因酒醉一棍打伤了自家额头跌入池中,折子渝唇边不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当日,本与杨浩无甚关系的焰焰,现在真的成了他的夫人;秦公子也早已舔好了情伤,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而自己……却仍是形单影只,物是人非呵。 “五公子。”见了折子渝,秦逸云急急向她一抱拳,肃然施礼。 秦逸云身着轻甲,唇上微髭,轻之当年的轻衣少年,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凝重。 折子渝微微颔首,问道:“对百花坞的攻势,可有什么进展?” 秦逸云吐了口浊气,摇头道:“百花坞险不可攀,唯有一径通关,坞中守军据险而恃,可谓一夫当关,我们反复争夺,一座桥占了又丢,丢了再占藏书网,死伤无数,得力的攻城器械始终运不过去,恐怕……不将城中存粮耗尽,终是不能一举而克。” 折子渝黛眉微蹙,沉吟道:“宋人造出这么大的阵仗,决不会轻易偃旗息鼓的,百花坞中的存粮,至少还可供他们消耗一个月,而朝廷的大军步步进逼,援军不断,我军虽竭力死战,然险隘已失,恐难持久,一个月……绝对不成。你来,莫非任大人和马将军他们有什么建议?” 任卿书和马宗强等将领此时正在桥头督战,秦逸云一来,折子渝自然以为他们对当前的战局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因为一时脱不得身,故而让秦逸云前来通禀。 秦逸云道:“不然,五公子问起,在下才说起前边战情。在下此来,是因为麟州杨将军派了他的儿子,带了一队轻骑突破宋国兵马的重重防线,已然到了军前。” 折子渝动容道:“已经和他们取得联系了?怎么不请少将军来这里?” 秦逸云苦笑道:“在下也不知道杨少将军说了什么,现在军前众将群情汹汹,十分激忿,任大人和马大人也弹压不住,在下觉得不妥,这才赶来向五公子禀报。” 折子渝一惊,连忙道:“走,咱们去看看。” 桥头此时已乱成了一锅粥,不但军中将领都在,就是许多负责运送箭矢军械、征调壮丁服役的民政官员此时也聚在桥头,群情激奋,慷慨激昂。 碧荷院距桥头不过两箭之地,并不算远,折子渝率领正在碧荷院中署衙办公的各路官员匆匆赶到阵前,就见杨延浦被围在当中,许多府州文武正大声指责着什么,一见折子渝赶到,围拢在前的人立即闪开了一条道路。 “五公子,你来的正好……”任卿书一见折子渝,立即抢步上前,一边伴着她往里走,一边低声把杨延浦的来意匆匆说了一遍。 “哦?”折子渝不动声色地听着,走到杨延浦身边时,杨延浦急忙趋前道:“麟州杨延浦见过五公子,延浦奉家父之命而来,有一件大事……” 论起私谊,杨延浦是折子渝的外甥,别看他比折子渝还大了几岁,可折子渝却是他实实在在的亲姨娘,只不过眼下他代表的是杨浩一方的势力,而折子渝却是府州的代表人物,当着这么多府州文武,两人还是以官方称呼妥当一些,倒不好说起他们的私人关系。 折子渝淡淡一笑,颔首道:“少将军远道而来,一路历尽凶险,难道我折家连一杯茶都欠奉么?请,咱们到碧荷院说话。” 她目光盈盈一扫,说道:“诸位大人,也都来吧。” 碧荷院一个由静室改成的小客厅里,折子渝、杨延浦、任卿书、马宗强和几个府州身居要职的文官就坐其中,杨延浦详尽分析了当前的局势,把种放和杨继业的考虑和下一步的打算合盘托出,正容道:“五公子,我知道我们这么做,会令府州军民大失所望,认为我们大敌当前,放弃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战场上,权衡的是实力,较量的是胜负,府州防御已千疮百孔,内有伍维一万苛岚军牢牢地钉在府谷要害之处,随时可以出兵接应宋军,形成腹背夹击之势,外有宋国兵马源源不绝,正在陆续抢占各个要隘烽隧、堡寨城垒,如果等到他们部署完毕,我们再做应变那就来不及了。 那时候,就算五公子肯放弃府州,朝廷兵马衔尾急追,咱们也来不及在横山构筑第二防线,其结果只有一败涂地。五公子,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此时若不当机立断,王继恩这条毒蛇,就会把毒扩散到麟府两州所有的要害之处,牵制得我们动弹不得,等到潘美赶到,便大势去矣。 家父令我来此,陈明其中利害,诚邀五公子率折家军与我共进退,一同回防横山。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来日咱们积蓄力量,未必不能卷土重来,五公子,在下希望五公子能从大局出发,做出明智的选择,则府州军民幸甚,亦是我家太尉之福。” 折子渝盯着他,玉面微寒,沉声问道:“依少将军方才所言,不管我折家如何取舍,杨将军都要放弃麟州,撤防横山了?” “是!”杨延浦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声,旋又接口道:“不过,这是为势所迫,不得不做最有利于我们保存实力,扭转颓势的选择。如果五公子愿率所部撤防横山,我父愿缓行一步,引麟州所属,对大堡津的宁化军,镇川堡的晋宁军,沙.99lib?谷律的平定军发动攻击,牵制他们的行动,使五公子所部从容撤退。” 折子渝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沉声又问:“这是杨太尉的主意?” “杨太尉远在西域,如今正在对金山国用兵,至于府州之变,大概太尉刚刚收到消息,太尉有何主张,还未送回我们的手中,这是夏州种节度和 5bb6." >家父共同拟定的策略。” 折子渝轻轻吁了口气,说道:“好,少将军暂请歇息一下,容我与府州文武好生商量一下。马大人,为少将军安排一个住处,请少将军和随同前来的 9e9f." >麟州将士们好好歇歇,安排些丰盛的膳食。” “是。”马宗强应声而起,向杨延浦拱手道:“少将军,请。”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