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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生莲5·出师表》
第一章 物是人非
冬天,正是百业萧条的时候,柳婆婆却很忙。
丁家解库已经换了主人,失去了丁承宗的帮助,没人会再用她这老妇人来洒扫院子了,于是柳婆婆重操旧业干起了牙婆。今天一早看着天气就不好,但她还是出了门,给一个大户人家介绍了个奶妈子,得了五百文的中人钱。
柳婆婆撑着一柄油纸小伞,踏着一地飞琼碎玉,欢欢喜喜到了走向自己家门,老远就见大门口停了一辆豪华的驷马高车,八名骠悍的骑士牵着马站在马车左右,肩头俱是雪花,也不知等了多久,柳婆婆先是一怔,眼睛梢着他们,脚步便有些迟疑。
可她一个年老妇人,又能往哪里去,再者说,她虽黑白两道都有涉猎,毕竟年纪大了,顶多做些牵线搭桥的中人之事,还能有谁光天化日的对她不利不成?心中盘算着,柳婆婆便做出浑不在意的模样,慢慢走向自己门口。
“婆婆……”脆生生的一声叫,车左忽地转出一个少女,穿一件紫色扎腰小短袄、下衬一条百褶八幅裙,未语先笑,上前福了一礼,便甜甜说道:“婆婆请留步,敢问婆婆可是姓柳。”
“啊?啊啊……,老身正是姓柳,小娘子有什么事吗?”柳婆婆见迎来一位甜美可爱的小姑娘,紧张的心情这才一松。
“果然是柳婆婆,老爷……”那少女一听,欣笑回头,车上早已走下一位身着绣金边的赫绿袍子,腰饰玉带,头戴折巾的公子,旁边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为他撑着一把伞儿,柳婆婆还未看清他的模样,那公子已快步向前,兜头一揖,笑道:“柳婆婆,别来无恙吗?”
“啊,你是……”柳婆婆一双浑浊无神的老眼眨了几眨,待看清了杨浩的模样,顿时面露惊容,两眼也放出光来:“天呐,你是……你是丁……丁浩?”
杨浩微笑道:“在下如今,叫做杨浩。”
“我的天爷,你怎么还敢现身?”柳婆婆左右看看,一把扯起他的手腕,把他急急拉到一边,焦灼地说道:“你怎么还敢来,虽说官府不曾落案,可是李家、柳家都一口咬定是你杀了董李氏和柳十一,你回来的消息一旦落入他们的族人眼中,难保不会有人来寻你的晦气。”
穆羽在一旁冷哼道:“我家大人官拜和州防御使、右武大夫,就算是霸州知府,见了我家大人也要以礼相待,什么人敢来寻我家大人的晦气。”
“什么什么……什么大夫,这位小哥儿是?”
杨浩忙道:“柳婆婆,这是我的贴身侍卫,你不必担心,咱们进去慢慢说。月儿,搀着婆婆,雪大路滑,莫让柳婆婆失足跌倒。”
“是,老爷。”姆依可应了一声,连忙上前搀住了柳婆婆。
待进了房去,听杨浩讲明身份,柳婆婆一拍大腿,惊喜地道:“我的天爷,原来西北新立的芦州知府就是你呀,老身在这霸州城里走街串巷,大户小家的出入,也曾听人说起过你的事迹,可怎么也不敢往小哥儿你的身上想啊。这才多长的日子,你就做了官,还做了这么大的官,哎哟,老身真是没有规矩,您现在可是大官人了,大官人快请上座,上座。”
杨浩连忙拉住她,笑道:“柳婆婆,什么官不官的,在柳婆婆面前,原来的我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你别也拿我当外人。柳婆婆,你在霸州城里耳目灵通的很,我这次回来,第一个就找到你,是有些事想问过婆婆。”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声说道:“柳婆婆,我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唉,听说了。”柳婆婆也叹了口气,满脸的皱纹堆积得更密了:“老身这一辈子,悲欢离合的事儿见得多了,可是听说了大官人的消息,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
“啊?”她左右看看,似有所悟,连忙劝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柳李两家都是蠢笨的村民,再说那元凶罪魁也已被你杀了,以前的事,大官人就别往心里去啦,好歹大官人也算是因祸得福,要不是这趟出去,怎么能这般发达呢。”
杨浩暗暗冷笑,柳婆婆虽然消息灵通,可是这种乡间秘闻既不会有人往城里传,也不可能有知情人把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在她想来,还是那刻薄的恶婆婆整治儿媳,才酿成这样的悲剧吧,她还以为自己此来,是要寻那柳李两家的晦气呢。
内中缘由,他也不想解释给柳婆婆听。杨浩只道:“柳婆婆说的是,杨浩不日就要赴京上任,这次特意绕道霸州,实因有些俗事未了。倒不是想寻柳董两家的晦气。”
柳婆婆一听忙道:“大官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腆颜说句攀附大官人的话,老身与大官人也算有段香火之情,大官人既信得着老身,那没说的,但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老身头拱地也愿大官人效犬马之力。”
杨浩笑道:“婆婆言重了,杨浩怎敢这么使唤婆婆。这次来,杨浩也记着婆婆当初对我的照顾呢,因路途赶得急,不曾备什么礼物,倒是准备了些银钱送与婆婆。”
柳婆婆一听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忙拉他坐下,殷勤地斟了杯茶,探问道:“只不知,大官人有什么事要老婆子效力啊。”
杨浩道:“这头一桩,杨浩想向婆婆打听几个人,婆婆还记得弯刀小六、大头和铁牛吧?”
柳婆婆笑道:“记得记得,怎不记得,当初这三个浑小子为难大官人,被老身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过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听说……后来大官人不但与他们相识,还结拜了兄弟?呵呵,这几个浑小子可是祖坟冒了青烟,方得与大官人结为兄弟。”
杨浩微微一笑:“可不敢这么说,我与小六、大头和铁牛相识于市井之间,结拜与落魄之时,凭的是一腔义气,并不是酒肉朋友,哪敢说谁沾了谁的好处。不瞒婆婆,柳十一和董李氏的确是我杀的,因为身负血案,怕连累了他们,所以杨浩当初不曾与他们告别便匆匆逃走,如今既到了这霸州城,我想见见他们,可是我与他们虽相交已久,却不识得他们家的门户,婆婆应该知道吧?”
“你说小六他们?”柳婆婆一怔:“他们的家老身自然是晓得的,不过……你想见他们?他亿……他们三个……不是随你走了么?”
杨浩一呆,愕然道:“随我离开?这话从何说起,当初匆匆逃命,杨浩自顾不暇,怎么会要他们与我一起离开,他们……不在霸州城了?”
柳婆婆也纳罕地道:“这就奇了,你走了才只三天,小六和铁牛、大头三个孩子便也离开了霸州城,听小六她爹对人说,他的儿子与两个结拜兄弟要去他乡闯荡,待有了出息再回来。他就这么一说,街坊们也没有不信的,可老身晓得你们之间的情谊,只想他们是随你走了,却不料他们真个不曾与你同行。”
杨浩听了不禁怔在当地,在这城里一住就是十几年,生于斯、长于斯,哪那么巧,自己才走他们便也走了,莫非他们真是去找自己了?杨浩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糟了,我改随母姓弃姓丁氏的事,知道的人可不多,丁家庄的人当时虽听在耳中,也不可能把这个当成话头儿四处张扬,如今连与消息最灵通的城狐社鼠来往最为密切的柳婆婆都不九九藏书知道杨浩就是丁浩,他们三人又去哪里打听我的消息?他们这一走,绝对找不到我,到头来恐怕真的是要浪荡江湖去了。”
杨浩怔怔地想着心事,柳婆婆却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他,杨浩长得原本不差,再经一番打扮,更是一表人才。尤其是这些时日身为芦岭州之主,民也管过、兵也带过,千军万马前面也曾厮杀过,麾下数万军民悉数听他号令,久居于上位,自然熏陶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官威。
柳婆婆可不是个蠢目无珠的乡妇,瞧在眼中,心有感触,不由感慨地叹道:“唉,人这命数啊,真是各各不同。大官人年初的时候还是丁家一个管事,如今已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可是那在霸州城威风了几十年的霸州首富老丁家,确是说倒就倒,大厦将倾,猢狲尽散,两相比较,叫人叹息啊。”
“嗯?丁家,婆婆说丁家怎么了?”杨浩回过神来,连忙追问道。
柳婆婆喟然一叹,悠悠说道:“唉,丁老爷忧急而死,大少爷中风瘫痪,这些事……大官人应该都是知道的。”
“丁庭训死了?”
杨浩大惊,他念念不忘这个罪魁祸首,只是碍着丁承宗和丁玉落,始终不曾想好到底要如何处置他才好,此时听说他已死了,杨浩心中没来由的一松,同时却又怅然若失起来。
“是啊,应该就在大官人杀了董李氏与那奸夫之后的第二天吧,丁老爷就暴病身故了。唉,大少爷人事不省,你是知道的,这一来,丁家就落到了丁承业那个祸害手里。”
“丁承业!不错,丁庭训虽然死了,丁承业还在,丁庭训只是个老糊涂,而这丁承业,却是百死莫赎!”丁浩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目光凛凛,闪动着缕缕寒光。
柳婆婆叹息道:“可惜了,丁老爷用了二十年的时光,把原本是个破落户儿的丁家,变成了如今的霸州第一豪富。临到老来,膝下也算有个能耐的儿子,丁大少爷那是我这老婆子见过的最有出息的年轻人,要是由他接掌了丁家,没准有那么一天,老丁家就能和唐秦折王四大世家一样,成为富可敌国的西北巨富豪绅呐。结果,这一对父子,死的死瘫的瘫,丁家佑大的产业就落到了那个纨绔子手中,好好的人家,就这么散了……”
“散了?”杨浩脸颊抽搐了两下:“不会吧,这才多长的时间,丁家说散就散了?丁承业再败家也没这么快吧?就算他吸毒也不可能败得这么快,难道……他嗜好赌搏了?”
杨浩还未及问,柳婆婆习惯性地咂咂嘴巴,继续说道:“是啊,散了,往后啊,霸州是没有丁家这么一号人物了。唉,那个败家子儿,把丁老爷辛苦创下的基业都给卖啦,田地、庄院、别庄,解库,听说……就连丁老爷花了大钱建造的那座祖祠,祖宗牌位都让他请了出来,也给卖喽……”
杨浩按捺不住,问道:“婆婆,丁承业变卖家产却是为何?莫非……他嗜赌成性,欠了巨债?”
柳婆婆摇头苦笑道:“那些豪赌败家的纨绔子,老身这一辈子倒也见过几个,他若是嗜赌,那也不希奇了。奇就奇在,他并不是欠了赌债,而是要变卖家产,往开封府去再立门户。你说说,这不是中了邪么,开封人的钱就那么好赚?
再说,这做生意总得留条后路吧,丁二少爷原本也是个聪明人,却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荡,八字还没一撇呢,先把霸州的基业全卖了,唉!丁老爷死了也好,要不然,也得被他这不肖子活活气死。”
杨浩目光一闪,急问道:“丁大少爷已人事不省,可是丁大小姐还在啊,她……便由得兄弟如此胡闹?”
柳婆婆苦笑道:“家有百口,主事一人。现如今可是丁承业管着丁家的家业呢,丁大小姐一个女流之辈,早晚是人家的婆娘,做得了甚么主?摊上这么一个败家的兄弟,也只能气的病卧不起,整日里以泪洗面罢了。说起来,我这还是听徐大医士说的,徐大医士提起丁家如今的情形来,也是惋惜不已啊。”
杨浩心里不由一颤,他恨丁庭训、丁承业入骨,照理说,丁庭训最为看重的丁家基业落得这么个下场,他应该感到快意才是,可是不知怎地,他的心中却有些难过,茫然半晌,他才定神问道:“丁家小姐病了?病得严重么?”
柳婆婆摇头道:“丁家小姐病的倒不甚重,那位大小姐也是从小习武的,身子强健,底子好啊。听徐大医士说,她这病主要还是心病,唉,她那兄弟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看丁大小姐也要步她父兄的后尘了。要我说啊,趁着青春年少,容貌又美,早早嫁了人,也不必去管娘家这些烦心事儿。当初啊,胥墨临胥举人就托老身去丁家求亲来着,丁老爷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这胥举人虽说是个长短腿儿,可家世好啊,又对丁姑娘迷恋的很,她还不如嫁了呢,看看如今被她那败家兄弟给气的……”
柳婆婆唠唠叼叼,杨浩低头想了一想,暗暗打定主意,霍地抬头打断柳婆婆的话道:“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丁家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柳婆婆,我本想来探望你,打听些事情,然后便去拜见赵通判,如今看来,我到霸州的消息暂时还是不要公开的好,我想先借住在婆婆家里,你看如何?”
柳婆子连声答应道:“没说的没说的,我这房子虽然破旧,还住得下几口人。大官人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杨浩笑了一笑,说道:“倒也不会太久,婆婆,目下杨浩还有一事,要请婆婆代为打听……”
“你说那猪头解库啊?”
卖干果的高去病喝了口茶水,指着斜对面贴了封条的猪头解库,喷着唾沫星子对穆羽说道:“嗨,就别提了,本来这生意做的好啊,财源广进,别人家瞅着谁不眼红,也不知道丁家那位二公子着了什么魔症,一门心思的要去汴梁城做生意,把他爹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基业都给卖啦,败家啊!”
高去病痛心疾首地摇头叹气:“老子要是有这么个好爹,还能不安份守己地过日子?只要袋中有银钱,什么地方不是花花世界,非得到那汴梁城去。结果,你瞧,连这么赚钱的解库也给转手卖掉了,要说起来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花了大价钱盘下丁家这五座解库的不是旁人,就是丁家的亲家陆员外。
陆家的大小姐是嫁给了丁家大少爷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咱霸州城有名的俊俏娘子啊,可惜红颜薄命,男人双腿断了,又得了急中风,到如今人事不省,活死人一个。你说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子,以后那日子可咋过……”
穆羽不耐烦地道:“不愁吃不愁穿的,有啥不能过的。你往下说,往下说。”
高去病翻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小毛孩子,你懂个屁,过日子就是吃喝拉撒?嘿嘿,等你那毛长齐了,你小子就知道了。”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转回正题道:“陆家原本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眼看丁家解库的红火,便把绸缎庄子都盘了出去,转手接下了这五家解库。你说你不懂这一行当,那就尽量留用旧人呐,陆员外偏不,当初徐穆尘徐大掌柜的案子犯了,听说许多人都是不干不净的,所以这些人,陆员外一个也不想用。
蠢呐,瓦子里的说书先生都讲,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看人家丁老爷,那才是明白人,当初罪只及徐大掌柜一个,官司一了,各大解库继续经营,既往不究,各家解库的掌柜跟伙计们,谁对丁老爷不是感恩戴德,死心踏地的为他卖命啊。
陆员外可好,那些旧人他一个也信不过,想着全部解雇不用,另聘新人,而且还要盘盘他们的帐,找找他们的纰漏,只要捞着了他们的把柄,就连辞退银子都省了。算盘珠子打得倒响,可惜要论老谋深算,他比人家丁老爷差着一大截呢。
新掌柜的还没从外地请回来,他要清算旧地人的消息就泄露出去了,那些解库的掌柜、管事们眼见丁家要拔根而起,陆家又完全不懂这一行生意,还想绝了他们的生路,干脆趁着两家刚刚交接,许多帐目不清,趁机把帐目涂改的面目全非,贪墨了许多银钱货物一走了之了。
掌柜管事是这般模样,那些伙计打杂也不是省油的灯,上行下效,今天你偷一点,明天我摸一点,没几天的功夫就把个本来红红火火的解库偷的像遭了贼似的空空落落。陆员外气急攻心,大病不起,陆家倒是报了官,官府把这解库都封了准备办案呢,可是能追回来多少可就不知道了,陆家这一遭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元气一伤,怕是要败落喽。”
高去病说的兴高彩烈,一旁桌上一个穿着棉夹袄,背对他坐着的年青人听了个一字不漏,待得高去病挎起干果篮子,从茶水摊子离开,那人丢下几文茶钱,便也袖着手向大街上踱去,远远站定,望着那贴了封条的猪头解库沉默不语。
片刻的功夫,结完帐的穆羽跟了过来,听到身后积雪的“咯吱”声停下,那年青人回头萧索一笑,淡淡地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丁承业害人害己,自绝根基啊。小羽,你说我此时找上门去,会不会太狠了些?”
“那有甚么!”穆羽满不在乎地说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大丈夫就当恩仇分明。大人,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穆羽一个就能摸进丁家,取了那什么丁二少和雁九的狗头回来,以祭老夫.99lib?人和大娘在天之灵。”
那时北方民间称呼府里的夫人多以其地位称呼大娘、二娘……罗冬儿是杨浩元配,穆羽自然要称一声大娘,这个大娘与后代的大娘称呼自不相同。
杨浩摇摇头道:“取他性命倒是容易,可是那样一来,我心中的疑虑再难明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久我都等了,还差这几天么,且等柳婆婆打听了消息来再说。”
两人正说着,姆依可挎着香烛篮子从一家店里赶了出来,刚往茶水铺子里看了一眼,便见杨浩站在街头,便向他急急赶来,说道:“老爷,香烛纸钱、金银锞子,按您吩咐的,婢子都买好了。”
“好,我们走。”杨浩举步便向街口走去,眼看到了自己车驾近前,路口一家店里忽地走出两个人来,杨浩一眼看见,立即一个转身低下了头去。姆依可和穆羽十分机警,知他遇见了不便暴露身份的熟人,脚下并不停顿,仍向车子走去,杨浩恍若一个闲逛的行人,慢慢踱向了一边。
那家皮货店里走出来的正是陆少夫人和兰儿。兰儿头梳双丫髻,一身青衣伴在陆湘舞身侧。陆少夫人穿一件狐领锦绸的棉夹袄,一条八幅湘水裙,步履轻盈,身姿窈窕,那一头鸦黑的秀发上一枝金步摇随着她的步态轻轻摇荡,凭添几分风韵。
杨浩用眼角匆匆一瞥,见那陆少夫人原本珠圆玉润的身段儿,如今却是清减了许多,瓜子脸上那一双黛眉轻轻地锁着,一抹幽怨像轻雾似的笼罩其间。
主婢二人都不曾注意一身寻常男子打扮的丁浩,只听兰儿说道:“少夫人,那条狐狸皮子十分漂亮,很配夫人的模样呢,十两银子当得起的,少夫人怎不买下来呢?听说开封府的冬天也是极寒冷呢。”
陆湘舞轻轻摇头,怅然叹了口气,便向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子走去。
杨浩对这位陆少夫人从未起过疑心。陆少夫人与丁承业早有奸情,心虚之下,人前人后便也更加的注意自己的言行,所以丁府内外人人都说这位少夫人端庄持礼,谁会疑心她与自己的小叔子做了一路。内宅里贴身侍候的仆婢们纵然有所察觉,这样大户人家的丑事也不是她们敢张扬的,纵然没有大管事雁九吩咐,又有哪个敢胡言乱语的,所以杨浩竟是一点不知。
当初他被捉回丁府诬陷成奸的时候,也曾逐一想过可疑之人,但是这位陆少夫人在他脑海中只是一转便被排除了,不只是陆少夫人平常掩饰的好,而且,他想不出陆少夫人构陷他的理由。丁承业对付他,明显是忌恨他渐受重用,丁庭训似已有意要他认祖归宗,担心会影响了他的利益。
而陆少夫人是丁承宗的元配夫人,她若帮着丁承业对付自己,对她没有半点好处,丁承业一旦做了家主,她这长房长媳更得靠边站,反不如自己这受了丁承宗知遇之恩的人主事,对她这一房反而要礼敬有加,她本极聪惠的人一个人,怎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来?
杨浩却未想到,聪明人做起蠢事来,比蠢人还要不堪。陆湘舞一朝失足,将自己的身子付与那浪荡子,就此泥足深陷,反被丁承业那无赖小子以两人奸情胁迫,早就不由自主了。
陆湘舞与兰儿上了马车,便向长街行去。杨浩也上了自己向车行租来的一辆寻常马车,吩咐道:“随那车子出城,但要拉开些距离,莫要被她们注意。”
姆依可眸波一闪,瞧了瞧前边那辆车子,轻声道:“老爷,您识得那个女子么?”
杨浩微微点头,姆依可眼珠一转,轻声赞道:“真是难得一见的俊俏娘子。”
杨浩轻轻一笑,没有搭腔。姆依可顿时担起了心事,她可不知陆湘舞的身份,只觉路九九藏书遇的这位小娘子体态风流,婀娜多姿,姿容不但妩媚,衣饰打扮明显也是大户之家的身份。杨浩不欲与她见面,却又随她出场,却难猜测两人以前的关系了。
如果这位俊俏的小娘子是自家老爷的旧相好,那……,这样身份、姿容的女子,岂是肯为婢为妾的,此番老爷衣锦还乡,两人一旦旧情复燃,那唐姑娘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姆依可此时心中亲近的,除了杨浩只有唐焰焰一人而已,一觉杨浩态度暖昧,她立即起了护主之心,悻悻然道:“不过……这位小娘子虽然貌美,比起唐姑娘来,却是差了不止一筹半筹。”
杨浩自然晓得她弦外之音,他一路随着陆少夫人的车子出城,想起杨氏和冬儿来,心中悲苦不已,却被这小丫头的天真心思给逗笑了,他横了姆依可一眼,冷哼道:“自作聪明的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姆依可红了脸,吐了吐舌尖不敢应声。杨浩轻轻叹息一声,笼起袖子,一脸落寞地靠向椅背,闭起双眼淡淡地道:“我和她……并无什么干系,我只是……见到了她,便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罢了……”
车子出了城,在雪路上“吱吱嘎嘎”地颠簸着,陆少夫人坐在车内,手托着下巴,望着半卷窗帘外的一片苍茫旷野痴痴出神。
她现在还住在丁家大院,丁承宗被丁玉落带到下庄休养之后,陆湘舞心中有愧,不敢日日与他相伴,便寻个由头仍是住在丁家大院里,虽说此举招来不少非议,有损她一直树立以来的贤淑之名,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如今丁家大院的房契也已过户到他人名下了,开春之前就得全部交割出去,丁家在霸州的产业只剩下了丁承宗休养的那家下庄别院。丁玉落已经放出话来,绝不随那卖掉祖宗基业的忤逆子往开封去,要带着自家兄长在那幢下庄别院渡日,弄得陆湘舞心中惶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陆湘舞心头一阵气苦,刚嫁到丁家的时候,她是何等尊荣的少夫人啊,可是如今……如今算是个什么身份,又能在人前摆出什么身份?那时候,正是新婚燕尔,可是为了丁家家业,丁承宗仍是时常外出,走一回至少就得十天半月,她正青春年少,又是天性活泼,自做了这少夫人,高墙大院都出不去,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看熟了、看厌了……
正是寂寞无聊的时候,她那小叔子向她花言巧语地发起了攻势。丁承业与她年岁相仿,又不似他兄长一般不拘言笑,端正无趣。说起琴棋书画、弄竹调筝,骨牌蹴鞠那些本事来,更是无一不精,一来二去,也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半推半就地任他占了自己身子。原以为自己把一腔情意都投注在他的身上,纵不能得个名份,也能得他呵护怜爱,长相厮守,谁知道……
陆湘舞在心底苦苦一笑:“谁知道那个小冤家,到了手便不再珍惜。花言巧语地要了我的身子,又软硬兼施地迫我与他同谋,做了那谋害亲夫的无耻淫妇。可如今他掌了丁家的权柄,便再不把我放在眼里,平日里对娼寮里低贱的粉头,还要比对我亲热几分……
可恨我还执迷不悟,只道他还念着旧情,将五家解库盘给我父,是想让我父亲占些便宜。我费尽唇舌,劝说父亲变卖了绸缎铺子盘下解库,谁知道,五家解库说倒便全倒了,那些掌柜管事竟将解库财物抽离一空,只扔下一个空壳儿给我父亲,害得老父大病不起,我陆湘舞如今成了父母兄弟眼中的仇人,今日回去探望父亲病情,竟连……竟连大门都不能进去一步……”
陆湘舞泪眼涟涟,忽想起大管事雁九多年来一直督管五家解库,那些掌柜管事尽皆是他心腹,怎会尽皆逃了?莫不是……,这样一想,她机灵灵便打一个冷战,再也不肯深思下去。如今她孤苦无依,举目无亲,唯一的倚靠只有丁承业一人了,如果丁承业真的是毫不怜惜地利用她,她可怎么活?
隔着一箭之地,杨浩的车子不紧不慢地辍在后面,眼看前边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杨浩轻声吩咐道:“往左边去。”
姆依可一听如释重负,欣然笑道:“咱们不追着她下去了么?”
杨浩望向远处那隐约的山峦,眼中渐有朦胧的泪光泛起:“不,我们……去鸡冠山!”
第二章 夜寻
鸡冠岭上,两座坟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
坟前扫出三尺黄土地,几刀草纸,映红了坟前枯黄的野草。
灰烬化为飞蝶,绕着坟前的香烛供果盘旋一阵,随风飞散,飘入寒寂寂的野树林。
杨浩跪在杨氏坟前,耐心地将金银锞子一只只地丢进火里,穆羽低头盘算一阵,举步上前,悄声说道:“大人,要不要找人来捡金拾骨,把老夫人和大娘从这荒山里迁走呢。”
“迁去哪里?”杨浩随口一问,穆羽便是一呆。
杨浩说道:“我不想让她们随着我东奔西走,迁来迁去。待我安定下来再说吧。其实……真要说起来,这里是我和她们的故乡。不管我到哪里去,落叶归根,总是要回到这里的,坟茔也应该建在这里。可是,这个地方,我永远不想再来,这里给她们……也留下了太多的苦难记忆。我想有朝一日,把她们带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永远留在那里,可是现在不成,我还不知道我能落脚何处呢。”
姆依可脱口说道:“大人,那咱们把老夫人和大娘迁去芦州如何?”
杨浩看着在火中渐渐化为乌有的金银锞子,淡淡地道:“那也得……等我能回去的时候再说。”
金银锞子丢进火里,火苗跳跃着,他的眸中似也有一簇火苗在轻轻地跃动着……
当灰烬已冷时,杨浩随手抓起一捧雪,在手中一握,那雪握成了一团,就像一只梅子米粽。他把雪团轻轻放在冬儿坟前,向那两座坟茔又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便向山下走去,姆依可和穆羽忙随在后面。
山路崎岖,尽是积雪,上山不易下山尤难,杨浩走出未及几步,便高声唱起了一首歌,那首歌声调古朴、节奏简单,听在耳中却有种说不尽的苍凉悲婉:“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杨浩并不熟悉这首歌,歌只唱了几句便跑调了,但他唱的却是情真意切,那几句歌词反复唱起,裹着无尽的凄凉。姆依可轻轻地随在他的身后,听着他唱的歌,悄悄对穆羽道:“老爷唱的是什么,是一首祭歌吗?”
穆羽不懂装懂,说道:“那还用说,这么苍凉的歌,不是祭歌又是什么?”
“这不是祭歌。”杨浩忽地停下脚步回头一笑:“这首歌叫《子夜四季歌》,很好听的歌,是冬儿最喜欢唱的一首歌。以前,她只有在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偷偷地一个人唱这首歌。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开心地唱给我听,现在,我只是唱给她听而已。”
杨浩转身前行,又从头唱起了歌词记得支离破碎,歌声也完全不在调上的《子夜四季歌》:“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姆依可慢慢地走在后面,看着杨浩萧索的背影,听着他哼唱的落寞的歌声,不知怎地,两只眼睛便慢慢地蓄满了泪水,心中有种莫名的哀伤。凭着一个女孩儿家的敏感,她似乎能读出杨浩悲苦的心情,可是却又说不出、道不明,于是那难言的滋味便只化作了两行泪水……
穆羽走着走着,不经意间看到,不禁吓了一跳,他看看杨浩没有注意,便小声嗤笑:“女人家就是喜欢哭,大人都没落泪呢,你哭个甚么劲儿?”
姆依可扯起衣袖擦擦眼泪,横他一眼道:“我高兴,你管得?”
“大官人,老身?打听明白了。丁大少爷和大小姐,如今住在王下庄。王下庄是丁家的一处下庄别院,环境清幽雅致,而且离霸州城很近,这是为了方便延请名医。唉,这处庄园,如今已是丁氏名下的唯一一处庄田院产了。”
“婆婆辛苦了,王下庄里除了丁大少爷和大小姐,还有些什么人?”
“那庄子不大,除了村中佃户,就只是丁家一处庄园。庄园不大,只是三进的院落,有四个长工,一个灶娘,一对看门的老公婆,再加上小青、小源两个丫环,此外就只有大少爷和大小姐了……”
“小源?她原来不是侍候大少夫人的么,怎么拨来侍候大少爷了?”
“这个……老身就不知道了,老身使唤了几个泼皮去帮着打听,那些小猢狲,哪里晓得豪门大院里的细致事儿。”
“唔……,多谢婆婆,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夜深人静,王下庄。
为了迁去京城后,有雄厚的资本使他们迅速融入当地的商贾圈子,丁承业和雁九竭尽其能,不遗余力地搜刮,恨不得在临走之前把地皮都刮走三层,弄得是众叛亲离,众人侧目。丁家父子两代人,数十年才创下的好名声,以及与佃户、长工们融洽的关系,全都被这对狼狈一夕之间败坏殆尽,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种自毁根基的行为,他们的心已经飞到比霸州豪华百倍的开封府去了。在他们想来,背后有唐家强大的实力支撑,一到开封府很快就能打开局面,成为那里的士绅名流了。
当丁承业从祖祠中请出祖宗灵位,连这座耗资巨大的祖祠也变卖掉时,丁玉落赶去阻挠未果,已当场斩钉截铁地表示,决不随他这个丁氏家族的罪人赴京,她要留在霸州侍候兄长。丁承业乐得兄长和姐姐不在自己面前碍眼,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
不管怎么说,丁承宗是丁家的长房长子,丁玉落虽是一介女流,如今却还没有出阁,面子上不能太难看,丁承业再不计较血缘亲情,也不能做的太过份,于是这处小庄院便没有发卖出去,而是把它留给了丁大小姐。
月亮悄悄爬上了半空,丁玉落从哥哥房中出来,踽踽地踏着一地清霜似的月光,悄悄走出廊下,缓步进入镂空亭顶的一座木制小亭,自镂格间仰望着天空那轮皎浩的明月,幽幽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不断地延医用药,使尽了法子,可是大哥的病况一如既往,始终不见好转,她现在也已有些绝望了。天空中的明月清清冷冷,看着令人心静,她却只有一阵阵的心寒。
丁家已被那不成器的兄弟糟蹋的不成样子了,丁家这棵参天大树纵然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么粗壮有力,还是那么枝繁叶茂,但它既已被连根拔起,这种假像还能支撑多久呢?丁玉落原还指望着大哥的病情能有好转,只要他能醒过来,便能以丁家长房长子的身份把家族的统治权名正言顺地拿回来,遏止丁承业这种愚蠢疯狂的行为,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她丁玉落纵然心比天高,纵然一身才学尤胜须眉又能如何?她是一个女儿身,这便注定了在这个家里,永远也轮不到她来当家做主,哪怕那主事人眼睁睁地把丁家拖向深渊,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想到痛心处,丁玉落满心愤懑无处发泄,忽地一拳捣向亭柱,“砰”地一声响,亭上积雪簌簌落下,一阵痛楚从拳头上传来,她心中郁积的苦闷似乎找到了舒解的方式,忽然又是重重几拳,狠狠地打在亭住上。拳头上的肌肤已经蹭破了,丝丝的鲜血流出来,把丝丝的痛楚传进她的心里,有种自虐般的快意,她又击一拳,忽然崩溃似的抱着一根亭柱呜呜哭泣起来。
“小姐……”小源远远看见,拔腿就要赶来,却被小青一把拉住。
“小青姐?”
小青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从小侍候丁玉落,与丁玉落情同姐妹,远比小源更了解丁玉落此刻的心情,她黯然地看了眼扶着亭柱低声悲泣的丁玉落一 773c." >眼,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小源,不要过去,就让大小姐哭一会儿吧,她心里……苦着呢。”..
“喔!”小源看看丁玉落依稀的身影,难过地摇摇头,随着小青刚一转身,就见眼前静静地矗着两个高大的身影。两位姑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小源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一只大手便捂住了她小小的嘴巴,小青跟着丁玉落学过些功夫,也比小源胆大一些,惊觉不妙立即团身后退,她双足一顿,纵身倒跃,身法巧如灵狐,双腿也极有力,这一纵就倒跃出两米多远,对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来说已是极为难能可贵了。
不过她这一跃,却是直接便跳到了一个大汉怀里,那大汉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把揽住她的.99lib?纤腰,伸出大手,在她颈侧便是一记手刀斩下,小青立刻就像一只剪了线的木偶,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
可怜的小源被一只大手把整个小脸几乎都捂住了,只露出两只惊惧的大眼睛,绝望地看着眼前高大威猛的黑影,“先奸后杀”、“毁尸灭迹”、“掳作压寨夫人”……,从小到大到来的许许多多有关江洋大盗、绿林好汉的传奇故事纷纷涌上心头,简直快要把她吓昏了,偏偏就是昏不过去……
穆羽从暗处慢慢踱了出来,将手指一摇,那几个大汉便一声不吭,抄起两个姑娘的身子便向房屋暗影下隐去。前院的长工、后院的丫环,已经尽皆被他们控制住了。这些人中可能有丁承业和雁九的耳目,..却也可能都是忠仆,所以他们下手还是有分寸的。
丁玉落素来给人一种极其坚强的样子,可她也有软弱的时候,尤其是家逢巨变,孤立无援,眼睁睁看着父兄的心血毁于一旦却有心无力,眼看着兄长一日憔悴甚于一日却爱莫能助,那种心灵的煎熬快要把她逼疯了。
她正扶着亭柱低低啜泣着,忽听悉索的脚步声响起,连忙止了哭声,急急拭去眼泪,假意一掠头发,低下头掩饰着脸颊上未干的泪痕道:“怎么还不睡?”
耳边没有听到回答,丁玉落目光一低,忽地注意到地上斜斜拉长投映过来的人影,不由大吃一惊,那身影、那头顶的公子折巾,绝不是她身边的小青和小源,也不可能是前院的几个长工打扮,她想也不想,腰杆儿一挺,抬手一拳便向那人击去。
“噫!”杨浩轻呼一声,倒未料到丁大小姐的反应竟然这么快,眼见一拳飞来,他急急一仰身,两指并做剑诀,使了一招天遁剑法中的招术,点向丁玉落的手腕外关穴。丁玉落被他一指点中,手臂酸麻,心中更是惊惧,拳头一收,抬腿一脚便踹向杨浩的下阴。
她是女子,女人的气力比起男人来总是要差了些,所以女子所习的拳脚功夫多是往人的关节要害处下手,这样方收奇效,丁玉落腿上的力道比手上更强劲几分,这一腿呼地飞来,威势倒也不凡。
杨浩不敢怠慢,抬起腿来“砰”地一架,两条腿实打实地撞在一起,丁玉落一弯腰,皮球一般弹向杨浩的胸腹,双手已一连捣出几拳。这几下兔起鹘落,仅是刹那之间的反应,看的杨浩眼花缭乱,他若还是当初的杨浩,此刻早已躺在地上哀嚎了。
如今不但随吕洞宾学了一身高明的技击技巧,内家功法也是与日俱近,早已非吴下阿蒙,他脚下倒踩七星,一连避过几拳,丁玉落趁他连连退让脚下不稳,口中一声娇斥,抬腿又是一脚,杨浩眼疾手快,一把便抄住了她的足踝。
丁玉落没想到这贼身手竟是这般高明,拔身便想跳起,再飞踢他一脚,已逃出他的掌握,杨浩握住她纤秀的小腿,拇指在跗阳穴上使劲一按,丁玉落“嗳”地一声叫,半边身子登时酸麻起来,再也使不得力气。
“你是谁,夜闯民宅,不怕经官入罪么?”丁玉落暗暗恐惧,口中却不服软,如今既已落入人手,只得抬出官法来恐吓他。
杨浩无奈地一笑:“我也不知,你会叫我丁浩还是杨浩,更不知见了你,该叫你丁大小姐还是玉落。”
“什么?”丁玉落大吃一惊,定睛看清那淡淡月光下的一张面孔,她已失声叫了出来:“二哥!”
这一声“二哥”,便叫化了杨浩的心……
第三章 漫下金钩钓鼋鳌
新任芦州知府张继祖今日到任了。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与程德玄交接了案牍文卷,点收了团练士兵的花名册,当然,这团练士兵都是那些刚刚由农民转为士兵的身份公开的官兵。又签收了知府大人的官印,如今已是芦岭州正式的第二任父母官了。
张继祖对目前的处境还算满意,这从他一张笑得天官赐福般的胖脸上就看得出来。他因为贪弊一案被监察御使弹劾,眼看就要致仕回家吃自己了,虽经皇弟赵光义从中斡旋,暂时未予处置,却也就那么闲置着没了下文。
以他自己估计,就算不会让他致仕回家,一个贬官流放的结局也是免不了的,因此他被派到这西北苦寒之地当知府,心中虽然不情不愿,较之先前的预期却又强了几分,再者这也未必就不是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便打点行装前来赴任了。
待他到了这里,看到芦州城门那巍峨高大的城门,城内宽广平坦的大道,以及那座倚山而建气派非凡的府衙,远远不是他想像中那种破落户儿似的模样,便觉有些高兴起来。再等到芦州文武官吏、各司属员、以及士绅商贾们雪片儿似的递来请柬,邀请府台大人赴宴的时候,那种重掌权柄的感觉更让张知府心怀大畅。
宴会就设在离府衙不远的芦州商会里。这商会是前任知府杨浩搞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许多并不涉及律法的问题和矛盾,统由商会来自行协调解决,这样也可以加强商贾们的交流沟通,使他们互相监督,更加自律。当然,杨浩设置这商会,一方面固然是注意到了它的积极作用,此外也未尝没有进一步架空程德玄,防止他下绊子扯后腿的意思。
商贾们有钱,这商会建得比那知府衙门也差不了多少,气势同样恢宏,豪华尤有胜之。唐焰焰的舅父李玉昌就是芦州商会的第一任会长,今晚的盛宴就是李会长牵头举行的,邀请来的陪客也是五花八门、不止有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芦州官吏大多也赶来凑趣,举目望去,不曾到会的大概只有木、柯两位团练使,和下辖的指挥使、指挥、都头,也就是说,唯有军方旗帜鲜明,一个捧场的都没有。
张知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文人,他看不起武将,也不觉得武将有甚么重要,而此来芦州,他也早知这团练使的兵权,是不可能落到他的手中的,肆后朝廷必然还有旨意另作安排,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宴会的酒席非常丰盛,这对张知府来说多少又是一个意外之喜,想不到新设不到一年的芦岭州竟有这般规模气象,他来之前,在京城许多官吏口口相传的印象中,这芦岭州还是一片不毛之地,许多百姓都过着茹毛饮血,原始野人一般的生活呢。
真不知前任杨浩出于什么考虑,这样卓著的政绩竟然不曾向朝廷上表禀明,如今看来,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这里的情况了。而这政绩,当然只能算在他张继祖的头上。不过目前还得等等,过个一年半载,就向朝廷上表,说明在他治理之下芦州的发展情形,请求取消免税惠民之策,提前向朝廷缴纳税赋,这样的政绩,在官家心中岂能没有一席之地?
张知府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再加上众人谀词如潮,马屁连天,更是听的他眉开眼笑。程德玄本想与他同进同退已示亲密,也可彰显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在芦州官吏和商贾们面前重新树立一下自己的形象,可是那些商贾官吏们就像见了一块臭肉的蛆,围着张知府嘤嘤不停,张知府似乎也颇为享受这种感觉,飘飘然的早把他抛到了九宵云外。
好在林朋羽、秦江、卢雨轩、席初云等几个老家伙见风使舵的本事也不差,眼见靠山杨浩已被调去京城,张知府身旁又围满了阿谀奉承的商贾,便满脸堆笑地围到他身旁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亲近之意十分明显。
程德玄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心中却十分清醒,这几个老鬼毫无节气,虽然其行可鄙,可是他们毕竟掌握着芦州太多的事情,若不通过他们,自己有许多事一时都无法了解明白,他们既有心攀附一个新枝儿,自己又有借助他们之处,以往的过节自然不便追究,这点胸襟气魄他还是有的。
然而这些人如果是有意惺惺作态,今时不同往日,本官还不能慢慢摆布你们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这三把火不是由张继祖来烧,而是由他来掌控。不过,林朋羽等人看来却也不像是别具机心,那木老儿、柯团练一众武人便不曾赶来拍新上官的马屁。范思棋那个书呆子虽然来了,也冷着一张面孔,对张继祖毫无亲近之意。两相比较,这几个人见风转舵,也未尝没有可能。
程德玄正自思忖着,就听门口漫唱一声:“唐姑娘……到!”
司仪高声唱礼,喧嚣的场面顿时一静,就见一位姑娘如风摆杨柳,花枝袅娜地走了进来。一条桃红色的绣花比甲,系一条细细的藕色带子,打一个合欢结,更加渲染出少女腰肢的纤细,身段的婀娜,肩披一条雪白的披风,更加令人惊艳。
尤其是那少女进门来,由侍婢解去披风,轻抬尖尖玉手,漫弄鬓旁玉珠,眼波盈盈一转间,娇美的容颜更是风情万种,张知府一见,顿时酥了半边身子。今天的惊喜实在是一浪高过一浪,想不到……想不到在这穷荒僻壤,竟有这样的绝代佳人。
“呵呵,府尊大人,这位是老夫的外甥女儿,听闻大人赶到芦州,特来为大人接风洗尘。焰焰,来见过张大人。”李玉昌微笑起身,向他介绍道。
“啊,啊啊……好,好好……”张继祖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来,挺着那颤巍巍的大肚皮主动迎了上去。
“焰焰?该是眼前这位姑娘的芳名吧?还真是……还真是艳如烈焰,人还未挨近了去,便像雪狮子遇火,整个人感觉都要化了。”
张知府满眼惊艳地看着那凌波微步地走来的仙子,两只眼睛里突然也像燃起了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苗。
“民女唐焰焰,见过张大人,相贺来迟,还祈大人恕罪。”唐焰焰嫣然一笑,轻轻福了一礼,张知府连忙伸手去扶,两只眼睛笑的连缝都看不见了:“不怪不怪,姑娘前来相贺,本官不胜之喜,来来来,快请入席。”
张知府的手还未挨得实诚,唐焰焰娇躯一挺,已然盈盈站了起来,张知府的手只挨着她一片衣角,连忙故作从容地收回手,变扶为请,邀她同席,一派彬彬有礼的君子形象。
“谢大人。”唐焰焰向他抿嘴嫣然,浅浅一笑,便款摆娉婷地向席间行去,宛若一位仙子飘然而过,只留下一抹品质极高、青草味道的留香沁入张知府鼻端,望着姑娘袅娜的背影,由不得他绮念丛生,连忙快步追着“神仙姐姐”去了。
他是个读书人,中国自古就是农耕社会,农耕社会的传统文化是农耕课读,诗礼传家。没有哪?个读书人正花前月下吟诗赋对的,突然之间就激情四溢,扔下笔墨纸砚跃马提剑去浪迹天涯的或者急吼吼地搭一艘船去海外冒险的。
所以西方的男人往往幻想一骑一剑,远离城堡,斩巨龙、救公主,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氛围熏陶下的读书人却喜欢书生公子有难,突然就有一位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千金小姐又或花妖狐精赶来相助,先赠以金钱,再赠以娇躯,无怨无悔地伴在他的身边。一曲“天仙配”,唱出了多少中国男人的梦想啊。
所以西方人有严重的公主情结,而我央央大国的秀才公子们,骨子里则永远有一种神仙姐姐情结,这种逆来顺受的小受情结可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伟大梦想。如今五十郎当岁的张继祖大人就被年方二八的“神仙姐姐”给迷住了。一见之下立即惊为天人,马上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
他久在中原,对西北完全谈不上了解,更不知道富可敌国的秦王折唐四大家,只从李玉昌的介绍中得知唐姑娘也是商贾人家。他是读书人,正宗的两榜进士出身,是有功名的官身,若是要讨一个商贾之女为妾,对那商贾人家来说,乃是一道攀附高门由商入宦的难得途径,万无不允之理。
这样一想,张大人不免心猿意马起来,身旁那位“粉嫩嫩娇滴滴妩媚可人柔情似水”的唐大姑娘,在他眼中看来,也已是早晚必可纳入自家房中的一个尤物,丽人当前,秀色可餐,自然是老怀大畅。
瞧他那副色授魂消的无耻模样,程德玄不禁暗自鄙视。不过想起程羽的密信中,早对这张继祖的品性为人有所介绍,此番暗中运作,遣了这个与赵光义并?99lib?与密切关系,同时庸碌无为、胆小谨慎却又好色贪财的混帐官儿来,本来就是为了方便让他掌握芦州大权打算,程德玄又不怒反喜,若是真派一个干吏来,就算敬畏赵光义权势,恐怕也不甘心大权旁落,做一个牵线木偶任他摆布吧。
佳人到来,活色生香,这饮宴似乎也更加的有滋有味了。张知府的兴致明显更高了,高谈阔论,笑声不断,还与一些官吏士子吟诗赋对起来,那杯中的美酒,只要唐大姑娘眼波如水,向他盈盈一转,也是极豪爽地杯来酒干,毫不迟疑。
就在这时,一个狞眉厉目,头顶剃光,肩披小辫,耳坠金环的汉子大步走进厅来,司仪上前欲拦,还未问他身份,这人使劲一推,就将那司仪摔了个仰八岔,哎哟痛呼不已。那汉子四下一扫,大声咆哮道:“哪个是芦州知府?”
张继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闪目望去,见这人穿着一袭羊皮袍子,腰间挂着一柄沉重的弯刀,睥睨四顾,飞扬跋扈,不由吃惊道:“这……这蛮人是谁?”
李玉昌忙附耳说道:“大人,此人是党项羌人,野离氏部族的少族长。叫做小野可儿,今日本未请他,却不知他来做甚……”
他还没有说完,小野可儿已龙腾虎步地向这一桌走来,一个商贾见势不妙,放下酒杯便逃离了座位,小野可儿把脚往那人空出的墩上一踩,“啪”地一拍桌子,瞪起大眼吼道:“你!就是新任的芦州知府?”
“啊……,正是本官,不知小……小野少族长……”
张继祖虽长得其貌不扬,体态痴肥,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眼见小野可儿蛮横的样子,心中不觉有些胆怯,他早听说这些西北蛮人不识教化、不知王法,一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可他身为芦州知府,又不能临阵退缩,只着硬着头皮站起。
“着哇!可算逮着你了!”小野可儿怪叫一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另一只手顺手拿起一个鸡腿,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嚼,然后把那咬了半截的鸡腿往张知府鼻子底下一杵,含糊不清地道:“我的族人在风雪中捱饿受冻,你们倒在这里花天酒地。我到芦州好几天了,你们一直推诿搪塞,说什么杨知府卸任,新知府未到。如今你既到了还有何话说,总该给我一个交待了吧?”
张继祖自觉被他揪住衣领,有失官威体面,想要拿开他的手,看看他腰间的刀却又不敢,只好苦着脸道:“小野少族长,你说的倒底是什么事啊?本官听的一头雾水,你总要说个明白,本府才好为你做主啊。”
“哼!”小野可儿气吼吼地道:“你芦州前任知府杨浩,花言巧语地说要与我野利氏修睦友好,诳我爹爹请来横山诸部头人共攘盛举。现在好啦,他拍拍屁股到开封府享清福去啦,那些承诺谁来执行,横山诸部头人相信我爹的信誉,我爹是做了保人的,如今横山诸部头人都把皮毛山货堆到了我野离氏部落,我野离氏部落皮货堆积如山,可那东西却不当吃的,如今粟米颗粒全无,又换不来银钱买米,你让我爹如何对诸部头人交待。”
小野可儿一头骂,一头却不耽误吃,那只鸡腿三口两口吃完,把骨头往桌上一丢,顺手在张继祖上好的蜀锦袍子上擦了擦,又抓起壶酒来,一边喝一边说:“你既是芦州知府,我只找你算帐。告诉你,老子今天是先礼后兵,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明天,我野离氏就倾全族勇士,汇合横山诸部,千军万马,踏平了你芦岭州,砍了你的狗头,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难不成就不敢造那远在天边的赵匡胤的反……”
“少族长息怒,少族长息怒。”张继祖连连摆手,满头的汗都要下来了。他才刚刚到任啊,杨浩旁的不曾上奏,可是他与横山诸羌友好,许多部族来投的消息却是呈报上京了。他赴任时,官家还特意提及杨浩的这件大功,言下十分满意,还嘱他再接再励,拢住横山诸羌,分化夏州各部,便是大功一件。要是野离氏反了,横山诸羌反了,他的项上人头只怕也要反了。
张继祖恼恨不已,仓惶四顾道:“谁人负责与……与野离氏及横山诸部交易往来,快快上前答话!”
林朋羽抢步上前,长揖一礼道:“回禀府台大人,这事儿,本来是由前任知府亲手接洽的,老朽只是从旁协助打理过。”
“原来如此。”张继祖转向小野可儿,满脸笑容道:“少族长,你也听到了。此事原系前任杨知府亲自操持,他卸任赴京,走的匆忙,所以这事儿一时不及交待,这才耽搁了下来。本府今日刚刚赴任,许多事情还不甚了解。不过你放心,芦州与周围友好部族之间的买卖交易,会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此事,本府会委派专人……”
他一眼瞧见程德玄,顿时如见救星:“就委派程判官全权负责……”
“放屁!”小野可儿冷笑,一指林朋羽道:“原来既是由他负责,今日你又指派一个,你们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狗屁勾当不干咱家的事,可我野离氏族人却是一天也等不得了,等到他们交接清楚,又要耗到哪年哪月?你们中原的官儿,惯会推诿搪塞,彼此扯皮,老子才不上这个当。这老头儿以前既然是管着这事儿的,那就还要他与我野离氏部落接洽,如果耽搁的久了,我野离氏就倾全族勇士,汇合横山诸部,千军万马,踏平了你芦岭州,砍了你的狗头,老子敢造夏州李光睿的反,难不成就……”
“停停停,好好好,此事仍由林主簿负责便是,本府明日就亲自过问此事,尽快恢复贸易,与羌人诸部友好,是本官一贯的宗旨,还请小野少族长回复令尊大人和横山诸部头人,本府对他们毫无恶意。”
小野可儿戏已做足,把酒壶重重一顿,睨了一旁面噙冷笑却不发一言的程德玄一眼,颔首冷笑:“好,希望你言而有信,告辞了!”说罢大摇大摆,满脸傲气地离去。
张继祖松松衣领,胀红的胖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怒气勃然地道:“这些未开化的蛮夷之辈,不知王法、不通礼仪、不成体统,真是……真是不知所谓!”一众官吏连忙上前奉迎解劝,给他搭梯子下台。
秦江冷眼旁观,向卢雨轩问道:“你看这位张知府怎样?”
卢雨轩未及答话,退到他们身旁的林朋羽已低声接口道:“好色,无能,毫无胆略气魄。”
席初云捻须说道:“那不正方便我们行事?”
林朋羽几人不禁相视一笑。秦江又追问了一句:“谌沫儿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林朋羽微笑道:“快了,也就这几天而已。”
因为小野可儿这个插曲,张知府的酒兴大减,他忽然发现,原来芦州也不是歌舞升平之地,那些强藩地主、未开化的蛮夷是真的存在的,这个官儿未必如他想象的那么好当。
酒宴匆匆散了,程德玄本还有许多话想与这位新任知府说,可是看他大着舌头,一脸醉醺醺的模样,此时根本议不得事,只得摇头苦笑,拱手告辞,张知府笑容可掬,反客为主地把客人们送出门去,又亲自把唐大姑娘送到山脚下,这才让家人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知府衙门。
这个家人是他的本家侄儿,名叫张安,读书不成,便跟在他的身边做个接答应酬的心腹人,将来熟谙官场中事后,能提携他做个吏目便是一生的前程了。
一俟到了后宅,张知府踉跄的脚步便稳重了许多,眼神也恢复了几分清明。他在榻上坐定,张安俯身给叔父脱靴子,同时埋怨道:“前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倒让叔父去给他揩屁股。那些官儿们只知道拍马奉迎,真见了那蛮横粗野的人时,一个个比谁溜的都快,叔父今日刚刚赴任,便在那蛮夷面前丢了好大一个脸面……”
“嘿嘿,这脸面丢得好,丢得好啊。”
张知府打个酒嗝,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往被褥上一靠,本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是酒后毕竟有些兴奋难奈,再加上眼前的是本家侄儿,心腹中的心腹,便推心置腹地道:“小安呐,你坐下,二叔有些话儿跟你唠唠。”
“是。”张安给他搭上一条毯子,又端过一杯茶来,这才挨着炕边坐了下来。
张继祖喝了口茶,笑眯眯地道:“咱们叔侄不是外人,叔就跟你直说了吧。这芦岭州……是什么地方?叔送的那点礼,当今的皇弟真的看得进眼去?他为什么保举我上这儿来啦,你知道么?嘿嘿,小安呐,要是这些事儿弄不明白,那这官儿,绝对是做不明白的。”
张安才十六七岁年纪,哪听得出其中的玄机,他不解其意,眨眨眼道:“二叔,侄儿还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是说?”
张继祖掀开茶盖,吹吹茶沫儿,又喝了口茶,耐心地教导道:“小安呐,你二叔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就想做个太平官儿。现如今赵相公和南衙那位皇弟明争暗斗的有多厉害,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南衙那一位,怎么会相中芦州这么大点的地方?他那是往地方上伸手,筑自己的根基呢。
要说呢,我要是攀上了这棵大树,往近里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往远里说,一旦他能坐上皇位,那你叔就有从龙之功,这前程还用愁么?可话说回来了,这皇位就指定是他的么?未必呀……
自唐末以来,这天下换的实在是太快了,无能之主一旦上位,顷刻间就要江山易主,所以成君王者,选择储君多重才干而轻血缘。朱温有六个亲生儿子,皇位却传给了养子。后唐明宗有三个亲生儿子,也把皇位传给了养子;徐温的亲儿子也不少,同样把江山传给了养子。
此外,兄终弟及,舍皇嫡子而立年长的庶子为君的帝王也不在少数,目的为何?就因为这些养子、庶子,无论功业、才干、经验、阅历,较之他们的亲生儿子要强上一筹,他们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再被他人夺去。
今上的皇子年幼,南衙那位皇弟的确是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可是……官家春秋鼎盛啊,再活个三五十年是不成问题的,到那时候皇子该多大啦?南衙那位皇弟还会是最有希望接掌大位的人么?
官家虽是兄弟情深,却始终纵容赵相公与他争权制衡,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你二叔一旦站错了队,要风光是很快,要垮台,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所以啊,我这个官还是糊涂一点好,我哪边都不靠,你说我无能,我就是无能。你说我糊涂,我就是糊涂。我要是不无能、不糊涂,南衙那位皇弟还不会举荐我来呢。”
他冷笑一声,把茶水一口吞下,洋洋得意地道:“今天这接风宴,你看着是一团和气,哼哼,其实是暗流涌动啊。杨浩的旧属跟程德玄正在别着劲儿呐,杨浩是走啦,可是天知道赵相公会不会横插一脚进来。
再说那程德玄,看着是单枪匹马,人单势孤,可他背后还有一位当今皇弟呢,两下里斗将起来,还说不定鹿死谁手,我往那暴风眼里凑什么热闹?你二叔可是糊涂人,我不伸手,就这么趴着,程德玄要是掌了大权,二叔我就做个安份守己的傀儡官儿,他后面那位一旦上位,我无功还有劳呢。要是他垮了,也没关系,这里边没我什么事儿……”
张继祖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推开侄儿递来的续满水的茶杯,粗短的脖子向前一抻,双手缓缓摆动,做出乌龟划水的动作来,自鸣得意地道:“这为官之道啊,先得求稳,急燥不得。你得像只千年老龟,沉得了气,稳稳的趴在那儿,看准了机会再狠叼一口,这才能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说着,他万分景仰的拱了拱手:“当朝罗公,历唐晋汉周宋五朝而不倒,人称政坛不老松,正是你二叔我最为崇仰的榜样,你看罗公,他是倒向赵相公了,还是倒向当今皇弟了?都没有。谁在那个九五至尊的宝座上坐着,他就倒向谁,虽说这么做不会大红大紫,却是稳稳当当、八风不动,这才是永保长春的官场之术啊。”
程德玄看过了程羽送来的密信,只道张继祖这只老乌龟已对赵光义的用意心领神会,此番到来必会对他言听计从,任他摆布。林朋羽等人今日设宴款待,又以唐焰焰、小野可儿连番探试,就是想知道这位新任知府的为人秉性、品格脾气,以便有所把握,对症下药。两下里暗下金钩,都想试试这头鼋鳌的称头,怎知道他却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王八,打的竟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张继祖刚说到这儿,就听一个家人走进房里,揖礼说道:“老爷,唐姑娘送来四位侍女,说老爷刚刚到了芦州,起居多有不便,所以遣来四名侍女,暂时照顾老爷的起居。”
“哦?”张继祖一听喜上眉梢,刚要答应下来,转念一想,又咳了一声,抚着胡须义正辞严地道:“请那四位姑娘回去吧,就说本官十年寒窗,这点苦楚还是受得了的。再者说,既为芦州牧守,接受百姓馈赠,未免不妥。代本官谢过唐姑娘的美意,就说……改日本官设宴,回请李员外与唐姑娘。”
那家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张安道:“二叔,你来时,说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还不知道要在什么窝棚里署衙办公,管理一群不开化的野人,所以一个女眷也不曾带来,如今唐姑娘既主动送来几个婢女侍奉,何不答应下来?”
“真是蠢材!”张继祖冷哼一声道:“唐姑娘若真有诚意,岂会因我回拒便就此罢了?她是一定会再把那几个侍婢送回来的。可你二叔这么一拒,唐姑娘方知我为官清廉、品性高洁呀。”
他抚弄着胡须,笑吟吟地道:“对了,你明日帮二叔去打听打听,那位唐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家世如何,年方几何,可曾许配了人家?”
张安一听默然不语:“我这二叔胃口不小啊,我听人说送来四个婢子侍候,就觉心满意足了。我二叔……却连那送礼的人都想一口吞了下去。这为官之道,看来我还真该继续学习啊……”
张继祖吩咐已毕,摆手道:“去吧去吧,二叔身子乏了,若是唐姑娘再遣那几个侍婢来,你客气一下,然后尽皆发付在外宅侍候饮食、待客奉茶就好。一定要向她们说明,这内宅可是一步也不许她们踏进来,你二叔……可是一个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
张安心领神会,连忙答应一声,吹熄了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灯光一灭,月光透窗而入,经那窗棂滤了一层,却尤显清明。
“今晚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
张大人想着,微笑着钻进了被窝,做起了红袖侍酒,美人添香的春秋大梦。
权柄,就让那两起子人去争吧,不为是为,不争是争,老夫只是按兵不动,若能讨唐焰焰那样的美娇娘来暖被窝,那才是正经……
同一轮月下,丁玉落正扑在杨浩怀里,哭得天崩地裂。
杨浩僵硬着身子,摊开双手,任由她趴在胸口,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胸襟。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丁玉落这般软弱,哭得稀哩哗啦。是啊,说到底她才是个十八岁的姑娘,经历过多少风雨,历练过多少坎坷?以前她所表现出来的强势,除了她坚强的个性,还因为她背后有父兄的支撑,可是现在她还有什么?
杨浩心里一酸,张开的双手慢慢环住了她衣带渐宽的娇躯,在她背上轻轻拍着,缓声安慰:“不要哭了,丁家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今晚特意来看你,就是想帮你。”
“嗯……”丁玉落继续哭,继续把鼻涕眼泪涂到杨浩的胸口。
在杨浩面前,她伪装出来的所有坚强都化作了乌有,像个受人欺负的可怜无助的小妹子终于见到了能为她撑腰的大哥。事实也是如此,在她心中,杨浩早已成了丁庭训、丁承宗之外她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唯一一个男人。
“二哥,我爹他……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大哥他……他一直人事不省,延请了多少名医,都看不出个名堂。”
“我知道……”
“二哥,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从来也没想到,承业他……他竟然那么混蛋,祖宗基业全都要被他败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毫无办法。丁家就这么完了,要不是……要不是大哥还要我照顾,我真想死了算了。”
“我知……,”杨浩嗔责道:“我一直以为,你坚强独立,是个非凡的女子,你怎么能有这样自暴自弃的想法?你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了,但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我……我……”丁玉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轻低下头去,却仍绝望地道:“还能有什么希望呢,哪怕是你回来了,可是承业才是丁家名正言顺的主人,他的一举一动,就连我都没有办法干涉……”
“你没有那个权力,我也没有,但是有一个人有。”
“谁?”丁玉落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放出了希望的光。
“你大哥,丁承宗。”
丁玉落的眼神又迅速趋于黯淡,惨笑道:“大哥……他……他人事不知,已是一个废人了……”
杨浩的眼睛闪烁着难言的光彩,一字一顿地道:“也许……我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嚓、嚓!”火石点燃了一盏油灯,光明立即洒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药味,但是非常干净,看得出洒扫收拾的非常用心。丁承宗双目闭着躺在床上,就像正在安静地睡着。他脸颊削瘦苍白,正是一个壮年的人,却因肌肉松驰,显出了几分老态。
丁玉落看着他,幽幽地道:“每天,我都要给大哥翻身,活络血脉,防止他生了褥疮,还要下人勤给他更衣、沐浴,大哥每天都只是这样任人摆布,没有一点意识……二哥,你真能让他醒过来?”
杨浩目光闪动着道:“我得了一种奇药,是否对症下药,只有用过了才能知道。如果这药真的有效,那就证明了我心中的一个猜疑,那时,我们或许就能揭开一个谜团,现在一切言之尚早。”
丁玉落大惑不解道:“谜团,什么谜团?”
杨浩知道丁承业再如何不肖,在丁玉落眼中都是她的兄弟,真相未明,没有掌握证据之前不想多说,便摇头道:“现在还只是一个没有依据的猜想,不说也罢。”
他握住丁承宗软弱无力的手腕,探了探他的脉搏,回首问道:“对了,你身边这些人可不可靠?如今我到了这里的消息还不能泄露出去。”
“可靠。”丁玉落肯定地道:“丁家如今是树倒猢狲散,她们都是自愿随在我身边的,若非一腔忠义,她们早就各奔前程去了,谁还会留在我的身边。不管是小青、小源,还是前院的几名长工,都是绝对信得过的。承业要迁往开封,他们却是俱都愿意与我留守这座庄院的人。”
杨浩吁了口气道:“那就好,我要用药,需要五天时间,这时不便露了形踪,你这些贴身的人靠过住才好。”他轻轻一击掌,窗外立即传来穆羽的声音道:“大人,有何吩咐。”
“大人?你……你现在做了官?”丁玉落惊奇地问。
杨浩不答,沉声道:“把丁大小姐身边的人送进来,不要难为她们。”
片刻功夫,两个蒙面负刀的大汉把小青、小源两个姑娘送进了房来,小青还是昏迷不醒,小源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含着惊恐之意,因为被人带进房来,她还道那男人终于起了歹心,对她欲行不轨。待见自家小姐,她先是一喜,随即却想到自家小姐必也已被人控制,又露出焦灼之意来。那大汉因为恐她叫嚷起来,还是捂着她的嘴巴的,想要喊叫却是不能。
丁玉落急步迎上前去,惊讶地说道:“小源,小青怎么了?”
杨浩道:“小源,你不要叫喊,他们不是坏人,方才只是一场误会罢了。”
小源眼珠一转,看清了杨浩模样,顿时瞪大了双眼,那大汉适时松开了手,小源指着杨浩,颤声道:“你……你……”
杨浩笑了笑,用以前在丁府时对内院上房丫头的称呼口气说道:“小源姐姐真是好胆识,小青素来胆大都骇昏了,你倒浑若无事。”
小源又惊又吓,心里那根弦始终紧紧地绷着,口鼻被那大汉掩住,呼吸又觉不畅,此时终于放下心来,却觉眼冒金花,耳鼓嗡呜,她的小嘴一张一合,跟捞出水的小金鱼儿似的急喘几下,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四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浩每天为丁承宗灌下药液推拿活血时,丁玉落都满怀着殷切的目光守在一旁,心中有了希望,她眸中渐渐恢复了神彩。杨浩知道她的心思,心中反而更为担心,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
如果不准,丁承宗仍然沉睡不醒,那对刚刚焕发希望的丁玉落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如果他醒了,那么丁玉落将会知道她的兄弟丁承业岂止是不肖,那对她的感情将是一个很大的伤害。
可是不管怎么说,杨浩同样期盼着丁承宗能够醒来,以丁承宗的刚毅果决,一旦获悉前因后果,定能横下心来大义灭亲,这样既能惩治了奸孽,为母亲杨氏和冬儿一雪陈冤,又不致因为自己斩杀丁承业而影响了与丁承宗和丁玉落的情谊,可谓两全齐美。
因为担着这样的心事,所以这最后一天,杨浩比丁玉落还要紧张,丁玉落站在一旁,屏息看着他施药、推拿,两只手不知不觉地便紧紧攥在一起,因为用力过甚,骨节都已发白。杨浩脸上仍是一片冷静,心也嗵嗵地跳的厉害。
一番推拿拍打,丁承宗苍白的脸颊上隐隐带上了一层红晕,这是血脉得以畅通的结果,可是他仍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杨浩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房中静寂,又等了好久好久,丁玉落才心惊胆战地道:“二哥……”
杨浩缓缓摇头,涩然一笑:“这药……无效……”
丁玉落慢慢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杨浩轻轻举起手,想说一句安慰的话,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
院中,那个镂顶的木亭下,杨浩袖起双手仰望着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小青小源和姆依可、穆羽几人一直候在门外,眼见杨浩如此模样便知不妙,穆羽和姆依可对视一眼,悄悄地跟了上来。
杨浩仰视苍穹,良久之后自嘲地一笑,低声而有力地吩咐道:“他……终究是没有醒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小羽,今夜你带人去,把丁承业和雁九……都给我杀了。”
他本来还想到了兰儿,可是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她在其中的作用实在有限,以她的身份地位,如果丁承业要她做伪证,她也很难反抗,这个女子虽然可鄙,却罪不致死,于是略一犹豫,便把她略了过去。
“是!”穆羽狠声道:“大人,我把他们押到老夫人坟前,由大人亲手剜了他们的心肝,祭奠老夫人和大娘。”
杨浩落寞地一笑:“怎么不是一个死?我娘和冬儿都是极善良的女子,她们是见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的。再说,死者已矣,如果他们亲手死在我的手中……”
他默默转身,看着那道门户,低声道:“那她只会更恨我……”
丁玉落泪眼迷离。
她已不记得从小到大有多久没有哭过了,更不记得这半年多来她已有多少天以泪洗面了。才短短五天,刚刚萌生的希 671b." >望便再度破灭……
那个威严、刚毅、睿智、成熟的兄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他成了一个无知无识的活死人,一切苦难,都只能由自己来承担,眼看着丁家垮,眼看着大厦倾……
低低啜泣良久,她才拭了拭泪,转身自墙边木架上端起一盆水来。经过一番推拿拍打,大哥衣着散了,头发也乱了。大哥可是一向最重仪表的……
亭中,姆依可低声道:“常听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兄弟姐妹,可是丁姑娘对丁大公子的敬爱情意,着实让人钦佩。她现在……一定伤心欲绝。”
杨浩轻叹道:“在她心中,亲人、家族,的确是她最为看重的一切。她的大哥病在身上,她固然是不离不弃。她那兄弟是病在心里,她也一样是不舍离弃的,否则,我又怎会这般为难……”
刚说到这儿,就听房中“咣啷”一声,传出铜盆落地的声音,杨浩神色一紧,想也不想,便拔足向房中冲去。丁承宗仍然静静地躺在床上,丁玉落站在榻前,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般,杨浩一个箭步抢过去,握住她的手腕急声道:“玉落,怎么了?”
“你……你看大哥……大哥……”丁玉落颤声说着,杨浩向丁承宗定晴一看,身子不由一震,身旁的丁玉落已是喜极而泣。
只见丁承宗仰卧在榻上,两只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屋顶的承尘,虽然身子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可是他双眼微微流动的神韵,分明已经恢复了神智。
穆羽、小青等人也闻声闯进房来,一见房中情形又惊又喜,可是一见杨浩和丁玉落的情形,尽皆屏息不敢高声。
“大哥……”丁玉落试探着叫了一声,丁承宗仍是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错一下。
丁玉落紧紧攥着杨浩的手,指尖都陷进了他的肌肉里,她不敢再叫,生怕再叫大声一点,刚刚生起的一线希望又会破灭成泡影。
过了许久许久,丁承宗的眼珠才微微动了一下,缓缓问道:“我……晕迷了……多久?”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由于长时间没有说话,声带无力,声音有些混浊,可是屋里静静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小源欢呼一声,与小青抱在一起,激动地哭了起来。
丁玉落上前一步,悲喜交加地唤道:“大哥……”
丁承宗微微扭转头,看着她的目光轻轻一闪,本来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亮了亮,变得更加清明了:“玉落?”
“嗯,是我,是我,大哥!”丁玉落忙不迭地点头。丁承宗眸光微动,落到杨浩身上时定了定,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丁浩,城里的事……怎么样了?”
杨浩先是一呆,随即才醒悟到他问的是徐穆尘一案,他“中风”晕厥,就此人事不省的那一天,自己正在霸州府衙打那场对丁家来说关系重大的案子。丁承宗的记忆就到那一天为止,此时醒来,他还不知身边天翻地覆的种种变化。
杨浩心里一酸,低声说道:“大少爷,案子已经结了,徐穆尘伏法,这一关……过去了。”
“好,好……”丁承宗微笑了一下,目光缓缓移动,从小青小源、和从未见过的穆羽、姆依可脸上掠过,又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低声道:“这里……不是我的寝室啊,已经……冬天了么?”
“是,大哥,这里是王下庄的别院,如今是到了冬天了。”眼看着大哥终于醒来,丁玉落欢喜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这半年多来,她这个雪玉般晶莹的女子,可真是化作了水一般的人儿……
“我……晕迷了有半年光景了……”丁承宗喃喃地说着,仿佛突然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什么东西,他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厌恶和憎恨,双手也突然抓紧了被褥。
只是刹那,他就长长地出了口气,双手缓缓放开,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神情,轻轻问道:“这半年多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丁玉落刚要答话,丁承宗忽然抬起手轻轻一挥,动作缓慢,却充满了坚决:“玉落,你先出去,你们都出去,只留丁浩一个,让他跟我说。”
丁玉落呆了一呆,略一犹豫,把杨浩轻轻往后一扯,在他耳边飞快地说道:“大哥刚刚醒来,那些不好的事情先不要说与他听,我担心……”
杨浩点一点头,丁玉落这才看了丁承宗一眼,率先向外退去。
门掩上了,室内又恢复了..寂静,丁承宗看了杨浩一眼,说道:“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杨浩扶着他坐起,又扯过一床被子和枕头一起枕在他的腰后,就这几下动作,刚刚醒来的丁承宗呼吸就有些粗重,他喘息了一阵,说道:“丁浩,你说给我听,这半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看得出来,一定出了大事,是么?”
“是的。”杨浩略一迟疑,沉声说道:“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都是你想象不到的。尤其是现在,丁家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唯有你,唯有你的身份,才能力挽狂澜。你刚刚清醒,如果太过激动一旦再度晕厥过去,那丁家的一切希望都没有了,所以……我可以说给你听,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你……”
丁承宗淡淡一笑:“你放心,还能有什么事让我举措失态的呢?”
他闭上眼睛,缓缓吸一口气,低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杨浩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说了起来。
说他在霸州府衙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让徐穆尘自食恶果;说他听到大少爷突然中风晕厥,等他回到丁府,丁承宗已人事不省;说他与冬儿在粮仓中幽会,怎样受人构陷;臊猪儿失踪、母亲杨氏气病交加而死,丁庭训暴病身亡,自己一刀两命,亡命天涯,又如何得以高升,今番回到霸州,才发现丁承业变卖家产,欲迁往开封……
一桩桩、一件件,杨浩说的十分详细。他注意到,只有在说及丁庭训暴病身亡和自己如何从李光岑那里得到那来自塞外的奇药时,丁承宗的身子才僵硬了一下,颊肉也有些掩饰不住地抽搐起来,可是其他时候,听了那么多不可置信的事情,他的面色始终沉静如水。
杨浩不禁暗暗钦佩,丁承宗现在的身体也许极为孱弱,但是他的神经依然像钢丝一样坚韧,那种城府和定力,自己远不及他。
杨浩说完,丁承宗方始睁开眼睛,眼神闪动,似乎正在消化他说出的消息,过了许久,他才望向杨浩,缓缓说道:“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半年功夫,你便攀上了许多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位。”
杨浩刚要说话,丁承宗已..换了话题:“我既能被你救醒,那就是说,已验证了你心中的猜疑,我……其实是中了毒?”
杨浩点头道:“不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大少爷莫非不信?”
丁承宗自顾说道:“我毒发于那一天,被人下毒的时间自然还在此之前,有人早就对我下毒了?他为什么要害我?这个人又能是谁?你怀疑他……是谁?”
杨浩不答,反问道:“大少爷心中怀疑的是谁?”
丁承宗凄然一笑:“你说这毒要让人大悲大喜情难自控方能诱发,你可知我当日见了何事才激动的不克自持?”
杨浩好奇心起,低声问道:“大少爷见到了什么?”
丁承宗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说的却是云淡风轻:“我撞见……承业……与大嫂……苟且!”
“什么?”杨浩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丁承宗低声道:“坐下,沉着一些。”
杨浩这才醒举,忙又赧然坐下,有心想要安慰他几句,可这种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丁承宗倒比他镇定,此时说来,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一件丑事,与他已全不相干。
他静静地道:“好,他与湘舞勾搭成奸,怕我碍了他们的事,下毒害我情有可原。藉我人事不省的时候,栽脏陷害,迫你离开丁家,一石二鸟,同样合理。可是……他既然害了我、又害了你,这家业必然落入他的手中无疑,他又何必多担一层风险,下毒去害爹爹?”
“啊!你说……你说什么?”
杨浩听了又是一惊,他对丁承宗虽无兄弟之名,却有兄弟之情,对他突然中风晕厥一直心存疑虑,所以一听说这药的奇效便马上疑到了丁承宗的身上。但他当初负命逃亡的时候还不知道丁庭训暴死的消息,回来后虽听说了丁庭训的死讯,也只道报应不爽,却始终没有把他的死也疑心到那毒药上去,这时听了丁承宗的疑问,心中豁然开朗,但是一个更大的疑团也浮上了心头。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只为了早一日掌握家族大权?丁承业若有这样的心机、抱负和谋而后动的手段,在丁承宗成为残废之后,他早就可以顺利接掌权柄,又何至于逼得轻鄙庶子,不想暴露自己昔日荒唐丑闻的丁庭训生起让杨浩接掌家业的心思?
两人四目相对,眸中都闪动着凛凛的寒意,都觉其中迷雾重重,却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过了半晌,丁承宗忽然说道:“这个秘密,也许只能由他……来告诉我们了。”
杨浩反问道:“如果这些事真是他做的,他会说么?”
丁承宗目光一闪,沉声道:“他没有这样的心术,所以……他的事,他的心腹雁九必然有所了解。或许,我们可以设下一局,从这个奴才那里打开一个缺口……”
杨浩想了想,道:“嗯,或许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两面着手,诈也诈出他的真话来。”
丁承宗微微颔首,突又问道:“玉落……知道用毒的事么?”
“她不知道。”
“那么……这些丑事,就不要告诉她了,这些日子,她已吃了太多的苦,这件事,我们两兄弟来扛!”
长春阁,一处雅致小间,外面寒风凛冽,房中置着四个白铜火盆,热流洋溢,却是温暖如春。丁承业醉醺醺地坐定,随手提起壶来,又一连灌了三杯酒下去,眼中的醉意更浓了……
看装饰,这间房子像一个姑娘的香闺,虽然不大,却非常优雅。一桌、一榻,都饰花纹草,极为雅致。迎门是寒梅傲雪的一座屏风,品流也自不凡。榻前置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亮晶晶的,磨镜的匠人定是此道高手,那铜镜纤毫毕现,丝毫没有走样的纹路。
可是在这样温暖如春的优雅小间里,丁承业心中却非常的烦躁。家里能够变卖的已经全都卖了,如今还住着的丁家大院也改了姓,一俟过了正月,就得交出去。而且他听从雁九的主意,用了一招“金蝉脱壳”之计,从陆湘舞的老爹那里又榨来了一大笔钱,眼看就要到开封府那样的繁华之地去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他心里就是有种莫名的烦躁,就像一丛浇不灭的野火,炙得他心慌意乱。当初头脑一热,他就受了雁九的蛊惑,可是这里毕竟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熟悉的地方,雁九虽然吹得天花乱坠,他也知道开封的繁华远甚于霸州,事到临头,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
开弓没有回头箭,丁家该遣散的已经全都遣散了,箱笼都已捆得结结实实,就等迎了新年、出了正月,便正式迁往京师,现在生出悔意已是迟了。丁承业整日里无所事事,待在府里便觉烦闷,大嫂又整天幽幽怨怨地在他面前哭泣,央他妥善安排了她,他能怎么办?二姐宁死不离霸州,活死人般的大哥不去京城,难道他能带了大嫂同去?再说,这个女人纵然美若天仙,如今也已生厌了。
所以闲来无事,他便常去霸州城里汇合一班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今日喝得已是醉了,因为临近年关,那些酒肉朋友也不便在外面久耽,酒兴一罢便各自告辞归去。丁承业却不愿这么回到那个冷冷清清、家已非家的地方,一抬头瞧见了“长春阁”,便趁着酒意闯了进来。
长春阁是一家蜂窠,也就是男娼馆。其实丁承业更喜欢女人多一些,不过不可否认,婉柔妩媚一如女子的娈童在这种时候给他的刺激更加强烈。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阵寒风吹进房来,紧接着房门一关,又是满室皆春,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出现在他面前。
“公子,怎么一个人这喝起了闷酒呀。”那少年微微一笑,低眉顺眼地道:“奴家鸣儿,还是头一回侍奉公子,不知公子是要奴家是陪公子喝两杯呢,还是为公子抚奏一曲以助酒兴。”
“过来过来……”酒气冲天的丁承宗把手一招,待那少年到了近前,伸手一扯,便让他坐进了自己怀里,上下其手抚弄一阵,心中更是燥闷,便道:“来,为少爷宽衣。”
鸣儿听了微微一呆,他们虽是男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蜂窠寻常倌人的价格也比女妓贵了三成,何况他还是个红倌人,到这儿来的客人就算只是附庸风雅,也要饮酒斗诗、抚琴应和一番,想不到这位公子却如此急色,花了大把的银子只为买醉上床,未免不值。
心中这样想着,客人有所要求,他却是不敢不从。鸣儿连忙款款上前,先为丁承业宽衣解带,丁承业脱得只剩小衣,提着酒壶走过去,大剌剌往榻上一坐。
鸣儿羞涩地一笑,便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这院子里的倌人,都是内穿女服,外罩男衣,此时外衫一除,再将束发的布巾一解,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半遮一张秀气的小脸,粉红的亵衣里一个苗条的身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娉娉婷婷豆蔻十三的少女,姿容不无妩媚。
丁承业腹中邪火长腾,佯狂似癫地哈哈一笑,伸手一扯道:“过来!”不待他脱完,便按住他后颈压向自己身体。鸣儿黛眉微微一蹙,只觉这位公子实在粗鲁可鄙,可人家是花钱的主儿,却又不敢得罪,只得乖乖在榻边跪下,扯下他的小衣,盈盈俯唇相就……
这蜂窠中的倌人,都是专门练过唇舌功夫的,一番咂弄吮吸,惹得丁承业飘飘欲仙,他微眯双眼,品味着那变态的快感,手中的酒喝得愈发急了,不一时便将一壶酒都灌下了肚去,把空壶一扔,醺醺然道:“哈哈,把酒临风,细赏明月。酒已尽了,这月儿是不是也该升起来了?”
鸣儿一拭红唇,忸怩立起,便去羞解罗衫。美人丽影,映在那巨大的铜镜当中,瞧来别有一番情趣,原来这铜镜的用处正在这里,丁承业不去看他本人,却嘿嘿笑着看向镜中背影。这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子,男人女相,身体也是纤细匀称,那挺而上翘的臀部在铜镜中微微摇曳,虽无女子的柔腴感觉,却结实有力,更易勾引他的野性,丁承业的眸中已露出了两抹兽性的火苗……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带着八个彪形大汉晃进了长春阁。
老鸨子一见心中暗暗吃惊,迟疑地迎上前去,却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她做了一辈子老鸨,形形色色的嫖客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这么怪异的组合。看模样,那八个大汉才像嫖客,可看他们的行止,却分明以这少年为首。豪门大户家的公子哥儿毛还没长齐就逛窑子的也不是没有,可小小年纪就嗜好男风的,她实在是一个也没见过,这位小公子……该不会是走错了院子,误把这旱路英雄聚义厅,当成了那水陆道场?
老鸨子迟迟疑疑地迎上前去,把小手帕一扬,强挤出一副笑脸道:“哟儿,小公子是头一回到我们长春阁来吧?不知公子可有相熟的像姑?还是老身给您安排一个温柔得趣儿的?”
“呸!”穆羽年纪虽小,但他生于草莽,这些下三滥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一听这老鸨子把他当了嫖客,登时便臊红了面皮,迎面啐她一口,喝道:“公人办案,滚到一边去。”
“什么?公人?这……这这……”那老鸨子大惊失色,又有些不信,张皇失措之际,一个大汉自怀中摸出一块捕人的腰牌,在她面前一晃,沉声道:“安静做你的生意,莫要惊扰了客人。我们只捉一人,带了他就走,与你长春阁并无勾葛。若是你通风报信,那就是揽祸上身了。”
老鸨子正想示意悄悄站在一边的龟公秘密通知各房的姑娘和客人,一听这话却不敢妄动了,忙苦着脸陪笑道:“几位公爷,我们长春阁可是本份做生意的人家,并不敢与什么匪盗勾结。几位公爷要捕人,尽管捕了他去,还请怜惜我院中的像姑们都是苦命的人儿,赚几文钱不易,莫要惊了人,莫要打碎了什么家什……”
老鸨子一面说,一面便自袖中摸出一串钱儿递了过去,讨好道:“些许银钱不成敬意,几位公爷辛苦,拿去喝杯热茶。”
那大汉似模似样,顺手把钱揣进了怀中,低声问道:“方才进门,有一个姓丁的客人,现在何处?”
老鸨子见他收了钱,这才放心,便也配合起来,连忙为他指明门户,殷勤地道:“几位公爷,可要老身带路。”
穆羽冷冷一笑,说道:“不必!”说罢抬腿便向楼上走去。
丁承业只穿小衣,裸了下体,将那娈童鸣儿按在榻边,昏头胀脑喷着酒气便向他理紧凑的后窍中一顶,那鸣儿立即发出一声悲鸣,丁承业晒然一笑,知道这是像姑们取悦客人的手段,这鸣儿既是红倌人,绝非初试云雨,反更生肆虐之心。
正在颠狂狎弄之际,房门忽地开了,一个人影转过了屏风。丁承业腰杆儿不停,按着身下小牝狗似的任他摆弄的鸣儿,醉眼朦胧地扭头瞧去,就见一个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少年站在面前。
丁承业眉头一蹙,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只叫了一个倌人,你……你来做什么,你这模样,少爷不喜……”
他还没有说完,穆羽一个箭步跳上前去,正正反反就是几个大嘴巴,抽得丁承业晕头转向,那酒倒是有些醒了。穆羽早听杨浩说过,这丁承业也有一身武艺,几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不辨东西南北,随即便把膝盖一提,重重地撞在他的肋下。
丁承业一口气儿上不来,登时萎在地上,那鸣儿吓得小狗般自丁承宗怀中蹿出去,连滚带爬地上了榻,扯过一床被子掩住了身子,惊恐地看着这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少年。
穆羽也不理他,只把手一挥,沉声喝道:“绑了,带走!”说罢负手转身向外便行,四个如狼似虎的大汉便向萎顿在地的丁承业猛扑过来……
第五章 柳暗花明
一乘马轿缓缓驶进王下庄,在丁家别院门前停下。青衣小帽的高大手脚麻利地跳下马车,放好踏板,将帘儿一掀,陪笑道:“九爷,咱们到了。”
正在车中沉思的雁九唔了一声,一弯腰走了出来,提着袍裾,稳稳地踏到地上。天儿已经冷了,雁九穿一袭夹棉的直掇长袍,头顶一方软脚幞头、脚下一双皂色暖靴,打扮得像个大户人家的老爷。
可惜,他虽然努力模仿着丁庭训、丁承宗的举止气度,但是总带着一些猥琐的味道,那腰杆儿也总是下意识地弯着,哪怕刚刚直起来,一走路便又哈下腰去。虽说他一直以自己是大唐七宗五姓中的卢氏后人自居,骨子里不无一股傲意,就连丁家他也丝毫不看在眼里,可是假奴才做久了,许多习气便也难以改正。他可是做了几十年的奴才了,也只有和二弟卢一生单独在一起时,他才能不知不觉地恢复大户人家子弟的雍容气度。
雁九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丁氏别院”四个大字,不屑地把嘴一撇,便猫着腰进了宅子,高大一脸奴才相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小奴才跟着老奴才,施施然地晃进了院子。
到了第二进院落,小青早在院中相候,一见他来,忙福身施礼:“婢子见过九爷。”
对雁九,她们是又厌又惧,所以脸上的表情揉和在一起,便显得十分复杂。雁九倨傲地一笑,轻轻一拂长衫,对高大吩咐道:“在这儿候着,我去见过大小姐。”说罢便泰然举步向前行去。
“大小姐,不知召唤老奴来,有何吩咐啊?”
一见丁玉落,雁九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雁管事来了。”丁玉落一见雁九,连忙放下茶盏,努力平静着自己的神色,不使自己露出什么异样。她本以为大哥既然醒来,当下就可以陪着大哥赶回丁府去,以丁家长房长子的身份,从丁承业手中收回大权,驱逐bbr>雁九等一众奸佞之徒。却不知大哥和二哥私下商议了什么主意,回头便嘱她把雁九引来,又教了她一番说辞。丁玉落虽不明其中缘故,但是丁承宗和杨浩是她最信得过的人,便也依计从事。
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瞟了雁九一眼,冷声道:“这天可是越来越冷了,王下庄的别院已不适宜让大少爷继续将养身子,本姑娘要带大少爷回府里去住。”
雁九一怔,随即晒笑道:“当初可是大小姐执意要搬出来住的,现在却要搬回去了么?”
丁玉落杏眼一瞪,斥道:“怎么?使不得么?”
雁九皮笑肉不笑地道:“使得使得,当然使得。老奴还道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回府居住么,大小姐只消遣个使唤丫头回去吩咐下来,老奴自会备了车马来迎,大小姐又何必煞有介事地唤老奴来呢。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小姐就算回去,怕也住不了几天了,如今丁家大宅已不姓丁了,过了年关,就得交出去。回去……只怕是触景伤情啊…得了什么事?丁家在这里虽已是首富,可是这里先天不足,再发展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前程。本来,我只想裹挟了丁家的财产往开封去,你是一个不省人事的残废、再加上大小姐一个女流之辈……我本想饶过了你们。不管怎么说,你们总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嘛,既已与我无害,我也不想太难为了你们,可惜呀……自作孽,不可活呀……”
他惋惜地摇头,脸上露出阴狠的笑意,说道:“如今你既醒了,我只好让你永远长眠下去,至于大小姐、小青、小源她们这些知情人,拜你所赐,也是活不成了。”
丁承宗大怒:“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你这奴才,还敢恶奴害主?就不怕王法惩治么?”
雁九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怕,当然怕,老奴还要体体面面地做人呢,又不是要落草为寇,怎么会不怕?可是王法能奈我何?我只要放出风声,说大少爷你要与二少爷一起迁往京城,只因身体不便,所以先行上路,那便足以瞒人耳目了。如果要永绝后患,再放出风声说你入京途中,遭贼劫杀,那就再无半点破绽了。”
他笑微微地道:“老奴这么做,可是仁至义尽了呀。要不然,大小姐、小青、小源三个千娇百媚的黄花大闺女,随便往哪处青楼里一卖,我照样不怕她们能对我不利,还得捞上一笔银子回来,丁家大小姐明珠蒙尘,混迹风月,那丁家才是永远蒙羞呢。”
丁承宗戟指怒道:“雁九,老匹夫,你好大的胆子!”
雁九笑眯眯地道:“不错,老夫的胆子的确很大,做了很多胆大包天的事来。你以为,你是气厥昏迷直至如今么?错了,错了,大错特错,那是老夫一手促成。不但你是老夫下手害的,就是你那自作聪明的糊涂老子,也是老夫下手害死,你说老夫的胆子大是不大?”
“你……你……”
如果说丁承宗方才的惊怒只是伪装,现在亲耳听到父亲之死、自己之病,都是被人下毒所致,丁承宗再沉得住气,身子也不禁发起抖来,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骇人,怒视着雁九,嘶声说道:“你……居然是你?你已做到大总管,在我丁家,除了我丁姓人,再无人比你高贵,就是我丁家,也从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处心积虑、甘冒王法,做出这样的事来,就算捧了二少爷做家主,对你又有什么更大的好处,值得你这样去做?”
雁九嘻嘻一笑,悠然笑道:“大少爷,你想不出其中的缘故么?老爷当初也是想不出,老奴心软,不想让他不甘而死,便告诉了他,老爷听了之后那副表情……呵呵呵,可真是精彩啊。现在大少爷又问起来了。大少爷,你觉得……二少爷就一定是你的亲兄弟么?”
丁承宗本来脸色胀红如血,听了这句话血色攸地抽离一空,变得一片惨白,与此同时,内室也“嚓”地传出一声轻微的异响。丁承宗茫然刹那,颤声问道:“雁九,你……你方才说甚么?”
雁九耳力甚健,已然听到房中隐约传出的一点轻微的声音,这点声响登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目光一闪,当机立断,不答丁承宗的话,却猛地一个健步向他扑去,抬手一掌便斩向他的脖径,身法竟是快如闪电。
丁承宗从未想到雁九居然会武,大骇之下抬手去挡,同时大喝一声:“来人!”
他毕竟缠绵病榻半年之久,肌肉已然松驰,臂上的力道连以前的三分都没有发挥出来,伸臂一格,一股大力袭来,丁承宗足下无根,藤椅向后便倒,这时门帘儿一掀,从里屋蹿出一条人影,快如鬼魅,他伸手一托,扶起藤椅,斜斜一脚踹向雁九,迫退了他的身子,随即猱身而上,“噗噗噗”,弹指之间,二人已交手不下十余合。
这时大门咣地一声便被踢开,解去外衫,穿着一身雪白劲装,娇躯刚健婀娜的丁玉落听到大哥呼喝,亦杀气腾腾地持剑闯了进来,就见高大已被摁倒在阶下,小青持着一口剑正抵在他的后心上。
那突然蹿出的身影与雁九拳来脚往连战十余合,双掌一撞,各自飘身退开。雁九看清那人模样,不由脸色大变,失声叫道:“丁浩?”
杨浩也是满脸惊容,失声道:“你竟然会武?”
雁九不但会武,身手还很高明,一见杨浩出现,丁玉落也是一身劲装,雁九就知道早已落入人家算计之中。他一生行事,唯谨慎二字,既知中计,方才交手又发现杨浩一身武功十分神妙,招术精奇尤在其上,立即萌生退意,当下再无二话,纵身便扑向迎门而立、仗剑当胸的丁玉落。
杨浩大喝一声,举步便追,狠狠一记重拳捣向他的肋下,与此同时,丁玉落也挺剑向雁九当胸刺来。雁九赤手空拳,只得侧身避剑,架开杨浩一拳,这一来二人便再次缠斗在一起,脱身不得了。
一时间,宽敞的客厅中,二人兔起鹘落、攻守变幻,紧紧缠斗在一起,旁人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继嗣堂设立的宗旨本为保全宗嗣,门下子弟大多都要习练武艺,乱世之中,有时候仅靠金钱可是不足自保的。
雁九幼年时就逃离了家门,所习过的武艺虽是上乘武学,却是残缺不全,可他心中一直存了复仇的执念,这几十年来,风雨不辍,勤加习练,如今威势亦自不凡。但是他的武功却有一个最大的破绽:没有实战经验。这一点,他远远不及他的兄弟卢一生。
为了掩饰身份,雁九习练武艺都是选择无人之处悄悄习练,幼年时他还曾与兄弟卢一生有过对练的经验,再以后便只有一人独练,力道、速度、内气功可以凭着苦练日渐深厚,但是实战的经验却是半点也无。这样一来,迎敌之时临阵变招换招的反应速度便大为逊色,在这一点上杨浩却比他强得多,杨浩在疆场上生死间磨砺出来的厮杀经验,弥补了他与雁九功力上的差距,二人一时斗了个平分秋色。这还是杨浩根本不曾料及他会武功,不曾佩剑在身,要不然使出吕洞宾所授的精妙剑法,雁九绝非敌手。
可是这也够雁九受得了,丁玉落持剑站立一旁,虎视耽耽,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好象随时都能给雁九一剑,雁九不得不分神注意着丁玉落的动静。这一来他哪里还是杨浩的对手。丁玉落见二人缠斗紧密,拳脚往来难分高下,身形一晃,便向丁承宗那里闪去一步,本来是想着大哥没有自保之力,担心雁九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对大哥不利。可雁九心中有鬼,一见她神形飘动,立时提高了警觉。
他与杨浩正在生死相搏,分心二用之下哪里还能见招拆招,手下只一缓,便被杨浩窥个机会,双臂一探,化掌为拳,重重地击在他的两侧肋下。杨浩此时双拳的力道至少也有几百斤,雁九被他双拳击中,就像两只铁锤砸中了胸口,只听“嚓”地一声,刺疼入骨,几根肋骨都被打断,整个人仰面飞出去一丈多远,“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又“嗤”地一声沿着平滑的地砖蹭出去,撞到壁角才止住了身子。
他猛地一个翻身,一按青砖就要跳起身来,可是身子只一翻,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去,整个人都萎顿在地,脸色腊黄如同金纸。
杨浩已恨极了他,若非还要从他口中问出那至关重要的消息,此时杀他不得,真想立即一拳取了他性命,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狠狠一脚跺在雁九的大腿上,雁九惨叫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一条大腿已被杨浩齐根踩断。
杨浩这才一俯身,提着他的背心把他扯了起来,高大趴在门槛外面,眼看形势陡转,大少爷竟然醒了,丁管事也突然出现,雁九爷又被人抓住,唬得他体如筛糠,哀声便叫:“大少爷饶命,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未断奶的孩儿……”
“闭上你的鸟嘴!”小青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高大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把他拖下去,看紧了。”丁承宗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别院那四个长工立即答应一声,拖起奄奄一息的雁九便退了出去。他们四人若非对丁家忠心耿耿,早就另投他人门下了。如今又见大少爷醒来,自然更是死心踏地,倒是可以信得过的人,雁九虽有一身武功,如今肋骨断了、大腿折了,四个壮汉要看住他,自然也是轻而易举。
方才雁九被擒,自知再无生路,任凭丁承宗和杨浩如何询问,甚至施以重刑,他也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吐。这人骨子里倒有一股狠劲儿,丁承宗和杨浩都是阅人多矣,只看他决绝的神色,就知从他口中休想问出一点消息来。
待雁九拖下,丁承宗便看向杨浩,沉吟问道:“从他口中,是休想问出消息来了。你觉得……”
杨浩目光微微一闪,说道:“丁承业却没有这样的骨气!”
丁玉落冲进房中时,双方已经大打出手,方才盘问雁九,丁承宗和杨浩也只问“你方才所言云云”,而并不提及他具体透露过什么,丁玉落还不知二人已对丁承业的身份起了疑心,一听这话立即担忧地说道:“大哥,二……哥,承业再不争气,终究是咱丁家的子孙。你们倒底要问什么,总不会……总不会对弟弟也要用刑吧?”
丁承宗微微一笑,安慰道:“玉落,大哥知道怎么做,现在一切就交给我好了,你不要想那么多。”
杨浩也道:“是啊,以后,你再不用受那么委曲,这些事,让我们男人来操心就好。”
两兄弟相视一笑,这点事情他们还是能掌控住的。两兄弟有志一同,都不想这个可敬可爱的小妹子再操那么多心,这半年来,她一个女儿家,得需要多少勇气、多么坚强的毅力才支撑下来。二人心中都痛爱怜惜这个妹子,不想她再为这个家再负担什么,也不想让她听到那么多龌龊黑暗的事情。
这时,门口人影一闪,穆羽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抱拳说道:“大人,丁承业带到。”
杨浩忙问:“可曾惊动了什么人?”
穆羽笑道:“不曾,属下特意等他进了一处男娼馆,这才下手拿人。又诳那老鸨说我等是霸州府的公人,以她身份是不敢到处张扬惹火上身的。”
丁承宗双眼缓缓一抬,森然道:“那畜牲现在何处?”
穆羽道:“他挨了我一下狠的,好半晌才透过气来。眼见我们人多势众,倒是始终安份着不敢闹事。现在街上行人渐多,我恐被人看见,令人把车驶向后门,从那儿把他带进来。”
“什么?”丁玉落心中一惊,这弟弟胡作非为时,她恨不得亲手打杀了他,可毕竟血脉相连,有份骨肉亲情,自家的兄弟,纵然有什么不是,也不能就此反目成仇,如今大哥既已醒来,已不得他胡作非为了,今后长兄如父,好生教诲他做人之道,未必便不能浪子回头。
是以一听他受了伤,心中便起了牵挂,忙道:“我去看看他。”说完闪身便向外奔去。
杨浩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灵光一闪,忽道:“雁九这头老狐狸看来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从他二人如今的情形来看,恐怕丁承业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通盘计划,他未必便知道。”
丁承宗道:“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本来,我们以为雁九是条小鱼,本想从他口中逼问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再擒来那畜牲,半迫半诈逼他吐实,想不到真正的大鱼却是雁九,这一下虽是歪打正着,却也打草惊蛇,他坚不吐实,我们也奈何他不得。”
杨浩颔首道:“不过……丁承业这一到,我倒是想出一个法子来……”
“喔?”丁承宗目光微微一闪,脸上便露出会心的笑意:“不错,他对我们坚不吐实,对别人,却未必不肯说实话!”
杨浩已转身对穆羽吩咐道:“小羽,你去把丁承业和雁九囚禁在一起!”说完又附耳对他嘱咐一番,穆羽心领神会,立即返身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老门子大步闻进了二宅,高声说道:“大少爷,家里来人,促请雁管事回府去,说是出了大事啦。”这老门子有些耳背,所以说话声若洪钟,几乎震得承尘灰落。
丁承宗忙道:“出了什么事?”
白发苍苍的老门子道:“听说陆家老爷病死,陆家子侄都说是二少爷害他,如今披麻带孝,执着哭丧棒儿打上门来,寻不着二少爷,便又打又砸,放言要烧了咱丁家的大宅,大少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家里已是乱作了一锅粥,家人们寻不到二少爷,所以急急来向雁管事报信。按大少爷吩咐,我没让他进来,此时正在宅子外面等信儿呐……”
丁承宗脸色一变,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抬我回去!”
杨浩沉声道:“我陪你去。”
“好!”丁承宗握了握他的手,把两道剑眉一轩,振声道:“我们走!”
第六章 逆天伦
一处放置杂物的厢房,雁九气息奄奄,心中悔恨万分。
方才得意忘形之下,忍不住想要卖弄一番的心思,对丁承宗稍稍露了一些口风。丁承宗心思缜密,以他的机警,心中此时纵然没有十分把握,必然也已料到几分,难道自己处心积虑,算计一生,如今竟是竹篮打水,一场梦幻?
正急急转着念头,丁承业也被丢了进来。一见儿子神色萎顿,雁九立即强撑着坐起,关切地问道:“二少爷,你……怎么也被抓来了,可曾吃了什么苦头?”
丁承业本来以为自己弑父害兄的罪行被揭发,官府前来拿他,唬得他心胆欲裂,可是那公人不往府衙里去,却带着他出了城,他又以为是歹人冒充公人绑票勒索,及至被带到王下庄丁家别院,他的心中不禁奇怪起来,这时反倒拿不准这几个大汉的来路了。
正一头雾水的当口,他便被带进了这处房子,被推进房去,见雁九嘴角凝血,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丁承业不禁大惊失色:“九儿,你也被抓来了,到底是谁在对付我们?怎么……怎么这里竟是王下庄咱们家里的别院?”
雁九惨然一笑:“二少爷,你还不明白么?我们会被抓到这里,那下手抓我们的,还能有谁?”
丁承业又惊又怒,愤然道:“是姐姐使人抓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不但抓了我来,那些人对我还好不客气,姐姐这是疯了么?”
雁九轻轻摇头,低声道:“不是大小姐,而是……大少爷。”
丁承业一呆,奇道:“你说是谁?”
“大少爷……”
丁承业一听如五雷轰顶,整个身子都站不住了,颤声说道:“你……你你……你说甚么?大……大哥……怎么……怎么可能……”
“他已醒了……”
丁承业登时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地道:“他醒了,他醒了……”
有雁九怂恿,再加上对父亲和大哥的嫉恨,他可以默认雁九对父亲下毒,可以胁迫陆湘舞对大哥下毒,可是只有躲在阴暗处时他才有这份勇气和胆量,一旦站在明处,他就像一粒软壳蛋,完全丧失了勇气。哪怕大哥双腿俱废,在丁承宗面前,丁承业也没有那个胆量,心中有愧的情形下更加胆怯。
一见儿子心惊胆战的模样,雁九不禁暗自庆幸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和整个计划透露给丁承宗知道,既无人证、又无物证的情形下,就算那句含糊其辞的话引起了丁承宗的警觉,他也不敢伤害自己儿子的性命。不然,纵使他将全部理由公开出去,天下人又有几个信他?只会认为他是挟怨报复,捏造理由陷害自己的兄弟。
至于不经官府而动用私刑,雁九并不十分担心,丁家是霸州的士绅名流,丁承业在霸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他虽是一介家奴,在霸州府志里也是有名有号的义士忠仆。这样两个人物,丁承宗人一醒,便突然间一起消声匿迹,官府岂能不起疑心?丁承宗对祖宗基业的重视,远远超过他的个人恩仇,他绝不会不计利害,孤注一掷。
只是,丁家重新回到丁承宗的掌握之中,自己策划半生的大计毁于一旦已是不可避免的事,自己已说出对丁庭训和丁承宗下毒的事,也是万难幸免的了,如今只能将罪责全都扛下来,无论如何保全儿子的一条性命。
万幸自己未雨绸缪,吩咐二弟卢一生另僻蹊径,如今他在北国位居将军,儿子和二弟若是汇合一起,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就算儿子不争气吧,只要卢家香火得以延续,复起的机会也还是有的。
正思索着,丁承业突然回过神来,他绝望地嚎叫一声,猛地扑到了雁九身上,揪住他的衣领,气极败坏地叫道:“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有今天,你这个贱奴,你说、你说……”
雁九肋骨已被杨浩打断,再被丁承业这样一压,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刚想张嘴说话,就听外面有人叫道:“丁姑娘。”雁九心中一凛,登时咽回了话去。
侧耳听听,外边传出一阵私语声,雁九趁机小声对丁承业道:“我方才……说漏了嘴,已告诉大少爷和老爷被下毒的事,不过……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没有说出你来,你要不动声色,寻个机会逃出去。”
丁承业红着眼睛,恨极说道:“我本是锦衣玉食、体体面面的丁家二少爷,你让我逃到哪去?就算大哥他……他不知道我做的那些恶事,却也知道我与嫂嫂通奸的丑行,他……他岂会放过了我?你这老杀才……”
雁九突然愤力一挣,扬起手来“啪”地一记耳光,丁承业从不曾被他打过,这一下竟然呆住了,雁九喘息了几下,凛然喝道:“从今往后,你再不得对我无礼!”
丁承业先是被他凛凛的神色所慑,神志一醒后却是恼羞成怒,这条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狗也要落井下石了么?他咬牙切齿,刚刚攥紧拳头,就听雁九低声急急说道:“只要逃出去,未必不可为。你记着,一旦逃走,中原无处容身,便径往契丹去,契丹南院大将军卢一生,是我的胞弟。你告诉他,我死在丁承宗、丁浩手中,他会替我报仇,会照顾你的。”
丁承业先是有些吃惊,随即冷笑道:“放屁,你兄弟是契丹的大将军,你会在少爷府上做一个家奴?”
雁九这时也不管无凭无据,他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话了,刚要将他身世秘密吐露一二,柴房门扉一响,丁玉落走了进来,雁九急忙闭口不言。
“姐姐,姐姐……”一见丁玉落进来,丁承宗眼珠一转,赶紧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她的大腿痛哭流涕地忏悔起来:“姐姐,弟弟年幼无知,被这老奴蛊惑,做下许多错事,如今大哥醒来,必不饶我,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呀……”
丁玉落见他模样,鼻子也有些发酸,本来还有的怒气也散了,轻声说道:“你也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混帐事么?如今大哥虽然醒来,丁家也已被你折腾的元气大伤了。你是丁家男儿,你做得那些混帐事对得起丁家列祖列宗么?”
丁承宗流泪道:“弟弟知错了,求姐姐救我……”
丁玉落看他此时就像一个在外面闯了大祸,吓得六神无主,逃回家中向父兄长辈乞饶的孩子,不禁轻叹道:“你呀,只有惹祸的本事,却无一分闯祸的胆子。你也不必吓成这般模样,虽然你的所作所为叫人痛恨,毕竟与大哥一母同胞、骨肉相连,大哥纵然恨你不成器,还能怎么样你?顶多教训你一顿、吃一顿家法罢了。如果大哥真的怒气不息,要严惩你时,姐姐自会……”
她刚说到这儿,就听外面小青的声音急道:“穆小哥儿,丁……杨大人唤你去,好象我丁家老宅出了事情……”
丁玉落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又赶出房去。
大门外,丁家来报信的家丁急得团团乱转,可那耳背的老门子声若洪钟,只是大声嚷嚷着九爷马上就出来,吩咐他好生候着。结果等了半晌还不见出来,那家人暗自纳罕:“九爷怎么这般沉得住气,难道是因为老宅已经售卖与他人?可这宅子还不曾交付出去呀,若是真被陆家的人砸得稀哩哗啦,岂不还要破费许多银钱?”
耳旁老门子声如咆哮,那家人被震得耳朵痒痒,他正不耐地掏着耳朵,就见大门“轰”.99lib.然一声左右分开,一个布衣葛袍的汉子抬腿走了出来,后面两个大汉抬着一张藤椅,一眼看清了坐在藤椅上的人,那家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正掏耳朵的手又赶紧地揉起眼睛来。
揉了半天眼睛,只见早已成了活死人的大少爷还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上,丁承宗向他只是森然一笑,那家人便唬得双腿一软,“卟嗵”一声跪到地上,颤声叫道:“大……大大……大少爷……”
如今留在丁府的人都是丁承业和雁九宠信的家人,可是他们毕竟只是寻常百姓,是丁承业和雁九的使唤人,而不是他们阴谋的同谋者。原本他们就敬畏丁庭训和丁承宗,只是如今丁庭训和丁承宗一死一病,丁承业掌了大权。可是丁承业当家做.99lib?主才只半年时间,他们对旧主的敬畏之心犹在,一见丁承宗竟然活了,一时骇如五雷轰顶,吓得哪里还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丁承宗哪有闲功夫跟一个下人摆威风,淡淡说道:“我们上车。”
当下也不另套马车,就唤过雁九所乘的那辆马车,一阵风般向丁家老宅去了。那跪在地上的家人好象见了鬼,直勾勾地看着远去的马车,突然怪叫一声,跳起身来拔腿便跑,追着那辆车子去了……
柴房内,丁承宗见姐姐被她哭软了心,有意要为他求情,心中稍稍一安,可是一转眼看到雁九,心中又是一惊:“不成,不成不成,我再怎么胡闹,终究是丁家子孙,与大哥是一母同胞,我与嫂嫂通奸,大哥纵然打残了我,至少也不会取我性命,可是一旦晓得我不但对他下了毒,还对爹爹也……,他……他怎么可能饶我?那时就连姐姐都有杀我的心了。”
这样一想,他的目中顿时露出一抹凶光,突然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红着眼睛狠狠扑到雁九身上,双手便去扼他喉咙。雁九方才被他一压,触发内腑伤势,正俯头呕血,丁承业猛地扑到,雁九不禁露出惊诧神色。
待丁承业目露凶光,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才明白过来,使劲地挣了两挣,丁承业的双手就像一对虎钳,紧紧扼住他的咽喉,重伤之下哪里挣得动分毫,唇边反而溢出血来。
丁承业低声咒骂道:“我本好端端地做我的二少你,都是你这个灾星,都是你,都是你,你去死、去死,你死了,少爷才能活……”
雁九本来还使双臂去使劲挣扎,听到这话忽地呆了一呆,双手慢慢垂了下去,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定定地看着丁承业,目中惊诧愤怒的神色隐去,缓缓露出释然的笑意。
丁承业被他怪异的目光看得心中发虚、双手发软,他不敢再看雁九,猛地闭上了眼睛,使足了全身气力,竭力地扼着他的咽喉,用力、用力……
雁九定定地凝视着儿子的模样,渐渐凸出的双眼已难让人看得出那深藏的一抹怜惜与慈祥。死就死了吧,总有一天,我的兄弟会告诉你,我是谁,你是谁。到那时,你会知道爹爹的一番苦心。希望那时候,你能幡然悔悟,洗心革面,肩负起重振卢家的重任……
“只可恨,出师未捷身先死,半生绸缪尽成空……”
雁九带着浅浅的笑意溘然长逝,他嘴角向上弯着,可是因为窒息,面容扭取的可怕,再配上那笑容,一张满是刮痕伤疤的脸显得比鬼怪还要渗人。
丁承业微微一睁眼,看到他那可怕的模样,登时心里一寒,又赶紧闭起了眼,拼尽了全身气力,使劲地扼着他的喉咙,只听“嚓”地轻微一响,雁九的喉骨竟已在他大力之下被生生扼碎,鲜血顺着已窒息而亡的雁九微张的嘴巴一丝丝地淌了出来……
丁承业好似脱力一般,整个人都瘫在雁九的身上,喘息了半晌,丁承业始终不敢抬头去看雁九,他的目光一垂,就见雁九的手垂在身子一侧,地上被他用指甲划出来几个潦草的字来,仔细一看,写的竟是:“去契丹,卢一生,报……”
“报”字的一撇拖得歪歪扭扭,有气无力,显然写到这里时他已气绝身亡。
丁承业看见这行字,突然还了魂似的跳起来,将那行字匆匆抹去,又将雁九摆成一个俯卧歇息的动作。刚刚做完这一切,丁玉落便走了回来,也不知她听了什么消息,看着他时,满脸怒气,丁承业连忙扑到她面前“噗嗵”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地道:“弟弟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丑事99lib?,姐姐若不救我,兄弟必死无疑了……”
第七章 家门
丁家大宅此时就像是半年前为丁庭训风光大葬的时候,大门洞开,从门外到门里到处扔的都是纸钱、白幡。丁家因为要搬往京城,所以那些拖家带口不愿离开故乡的长工、仆佣遣散的都差不多了,留下来的人都是愿意随着东家搬离故土的,这些人为数不多,现在也都去了第二进院落。
所以大门敞开,丁承宗、杨浩等人长趋直入时,竟连一个应门的人都没有。昔日霸州第一豪富丁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情,丁承宗虽从杨浩口中对丁家目前的情形已有所了解,亲眼见到这般破败景像,还是禁不住脸色阴郁的可怕。
二进院落里,陆氏族人群情激昂,有人克制不住,已经动手打砸起来,丁家两个主事人丁承业和雁九都不在,丁少夫人本就是陆家人,骤闻父亲气病而死,心中又愧又恨,已是哭的死去活来,可是只有兰儿一人扶着她连声解劝,不独丁家的人没有几个上前安慰,陆家的人看她的眼光更是令人生寒。
就在这时,丁承宗和杨浩已然到了二进院落,一见到处都是丁陆两家推推搡搡、互相叫骂的庄丁,陆家四兄弟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站在厅中高声叫骂,杨浩立即高喝一声:“统统住手!”
嘈杂之中,这一声喝异常响亮,众人纷纷向喝声处望来,只见三个大汉立在阶下,中间一个儒雅一些,两边站着的却是极魁梧的大汉,各自腰佩短刀,狞眉厉目,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只是稍稍一怔,丁府的家人便认出了杨浩的身份,他们面露惊容,窃窃私语一语,确定自己不是认错了人,嗡嗡议论之声骤然喧嚣而起。杨浩冷冷一瞥,带着两个侍卫向旁边一闪,后面被两个大汉推着的藤椅露了出来,丁承宗脸色铁青地坐在椅上。
这一下整个二进院落“轰”地一下炸了开来,丁承宗是陆家的姑爷,陆家带来的这些人大部分也都认识他,一见是他,而且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双目直欲喷火,许多人便不由自主惊叫起来:“是大少爷!大少爷醒啦,大少爷醒啦!”
“天呐,是姑爷!姑爷醒过来了。”
两个大汉一手按刀,一手推着加了木轮的藤椅缓缓向前行去,丁陆两家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退往左右,给他闪开了一条道路。
陆家四兄弟见久已沉睡不醒的丁承宗竟然醒了过来,心中也十分意外。说起来,这四兄弟是陆湘舞的兄弟,对这个姐夫、妹婿,他们还是从心底里敬重的。这半年来,他晕迷不醒,丁家坑害陆家的事与他全不相干。
再者,他们现在虽恨极了陆湘舞,可是这位丁少夫人毕竟是他们陆家的人,以前..他们不曾听说陆湘舞的什么闲言碎语,但是丁庭训身死、丁承宗昏迷之后,丁承宗成了丁家的主事人,两人之间往来便不再那般小心,风声渐渐传了出去,除了枯守王下庄,根本不与他人往来的丁玉落及几个忠心家人还不知情外,十里八乡已秘密传开。陆家的人或多或少也听说了一些风声,对这位姑爷不免有些羞惭的心理,是以一见他来,那些张狂的模样便收敛了许多。
陆湘舞哭伏于地,一旁兰儿连拉带劝也不起作用,就这当口,杨浩一声大喝,整个院落里乱哄哄的场面顿时一静,陆湘舞也不知是丁承业闻讯赶回还是雁九到了,只是伏地痛哭也不抬头,心中只是自怜自伤,两耳不闻身外之事。
待到丁承宗被两个佩刀大汉抬上厅中,四下里静寂的可怕,她才泪眼迷离,诧然抬头。这一眼望去,陆湘舞整个人都惊呆了,一股寒意笼罩了她的全身。
那两个大汉抬着丁承宗踏进厅中,转身将他放下,自始至终,丁承宗都没有向哭伏在厅中的她看上一眼。陆湘舞直勾勾地看着丁承宗,就连杨浩站在丁承宗旁边她也没有看见。
藤椅落定,丁承宗目光缓缓向厅外站着的人群一扫,沉声说道:“我,已经醒了。”
整个院落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动弹。
丁承宗又道:“我既然醒了,这个家,就还是我做主!”
整个院落里的人还是一言不发,他身后匍匐于地的陆湘舞体如筛糠,紧紧攥着同样脸上变色的兰儿想要站起来,可是身子只站起一半,便觉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厥了过去,软软的滑向地面,兰儿一把没扯住,急唤道:“少夫人,少夫人……?”
丁承宗对背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只是沉声说道:“谁有什么事,跟我说。想把我丁家视若无物,不成。陆家四位公子,请入厅就坐,有什么事,咱们当面谈。其他的人,统统给我滚出去!”
丁承宗双腿已断,胡须也渐渐凋落,脸颊削瘦苍白,身子极是羸弱,可他沉声一喝,自有一种气度,那院落中的丁氏家人下意识地便往外退去,陆家那些披麻带孝的族人、亲人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做高声。
陆家大少爷听见丁承宗称呼他们是“陆家四位公子”,心中便是一沉,他飞快地扫了眼晕厥于地的陆湘舞,一摆手,让陆家的族人宗亲也都退出去,便向阶石上踏出两步,朗声说道:“这屋,我们就不进了。有些话,我们想跟丁少爷说说,还望丁少爷能为我陆家主持公道。”
丁承宗沉静地一点头,淡淡地道:“你说!”
丁玉落听说陆员外病故,陆家人迁怒于丁家,如今陆家人披麻带孝地闯进丁家老宅哭闹不休,心也提了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家院被挟怒而来的陆家人已经折腾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大哥已经赶去,她又一向信任大哥的能力,真想抛下一切,立即赶回去看看。
转念想到被拘押在房中的丁承业,她的心中不免更加气愤,转身便向房中走去。那厢房倚墙而建,只有正面有门有窗,穆羽等人便将雁九和丁承业关在里面。方才小青赶来要穆羽去前厅时,众人都只注意了外面,谁想这片刻功夫里面两个本该同病相怜的人却起了内讧。此时重新向室内偷窥,却见雁九软软地俯在地上,丁承业呆呆坐在一旁,他们也知雁九受了重伤,还道他晕厥了过去。
丁玉落却不知他们另负有使命,有心进去责骂兄弟,又不想给他们这些外人听到,微一犹豫,便道:“小羽,可否让他们退开一些,我有话要与承业说。”
穆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自家大人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一想雁九现正晕厥,她再一进去,纵然醒着也不会与丁承业说什么隐私话儿,便答应下来,一摆手,让四名侍卫退开了些,又嘱咐道:“你自己小心。”
丁玉落点点头,举步进了厢房,一见丁承业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斥骂道:“丁承业,我丁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陆员外气病身故,陆家的人都闯到我丁家老宅兴师问罪去了,哥哥刚刚清醒,身体虚弱,还得出头去给你这混帐东西收拾烂摊子。”
她怒不可遏,还待痛骂一番,丁承业却扑到他的脚下哀告起来,不由提心吊胆地问道:“你……你还做下了什么丑事?”此时她倒真是宁愿这个不成才的弟弟只是花天酒地、不务正气,生怕他又闯出什么弥天大祸了。
丁承业泣然道:“姐姐,弟弟自幼顽劣,好吃懒作、痞怠无行,一身纨绔习气,不独父亲责骂,姐姐也常常教训我。可是兄弟虽然不肖,却不敢做出什么悖天理、逆人伦的恶事来啊,这一切都是他……都是雁九那个奴才蛊惑挑唆,与兄弟全不相干呐。”
丁玉落正不知他们倒底干了什么,循声便问:“你们做了什么好事,说!”
丁承业一呆:“听她口气,仿佛所知有限,难道……大哥还未来得及把事情告诉她便回了大宅?”
这样一想,他更萌逃走的希望,同时把他的聪明伶俐发挥到了极致,换了一种说辞,惭然说道:“兄弟自知……自知罪无可恕,如此丑恶不堪的事,实在无颜说与姐姐知道。”说罢伏地大哭。
丁玉落鄙夷地呸了一声,斥道:“你做得出来,难道还说不出来吗?倒底是什么事,再不说来,休想我去管你。”
“我……我……”丁承业讷讷半晌,羞容满面地道:“姐姐,兄弟不肖,被雁九撺掇怂恿,与……与嫂嫂有了苟且之事……”
“什……么?”丁玉落呆了一呆,面色突地涨红如血,她抬起一脚,把丁承业踢了个跟头,气得浑身颤抖,厉声喝道:“丁承业,这样悖逆无伦、荒淫无耻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还是人么?”
“姐姐……”
丁承业还想乞求,又被丁玉落一脚踢开,丁承业忽地抬起手来,狠狠掴了自己几记耳光,这几下倒没有丝毫作伪,扇得他自己口鼻流血:“姐姐,兄弟知错了。兄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雁九那老贼奴为买好于我,哄我酒醉,嫂嫂……嫂嫂又成心勾引,兄弟一时糊涂,才铸下大错。当日,当日……大哥正是看到我与嫂嫂苟合,气极攻心,这才昏厥过去。”
丁承业痛苦流涕,连连叩头道:“姐姐,姐姐,大哥恨我入骨,却不会饶我。姐姐若不伸援手,兄弟死无葬身之地了。姐姐,我知你骂我责我,都是恨铁不成钢,都是为我好。如今姐姐若不救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姐姐……”
丁玉落听了双眼也蕴满了眼泪,眼前这个弟弟,却也是她的亲弟弟,平时再如何喊打喊杀,毕竟一母同胞,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丑事来,大哥须饶他不得,自己这个姐姐该如何是好?
丁玉落仰起脸来,双泪长流。丁承业心中一动,有心上前制住她,可是丁玉落的武功不在他之下,他实在毫无把握,一击若不能得手,门外守候的那几个魁梧大汉必然闯进来,那时就只真的再无活路了。
想到这里,他不敢妄动,只是藉着亲情想打动丁玉落的心,一时又是痛悔、又是乞饶,抬出父母双亲、许多幼年旧事来,说的情真意切,痛声说道:“姐姐,娘死的早,我险些丧命,费经周折才回到丁家,小时候,姐姐常牵着我的手带我在后院里玩,长大了,兄弟不肖,和兄长、姐姐渐渐生份,如今是后悔不迭啊。姐姐,爹爹已经去了,咱娘死的更早,在这世上,我只剩下大哥和姐姐两个亲人,我已知错了,姐姐,你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男人谁能受得了这样的耻辱?大哥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会……,我便袖手旁观,由他去死?骨肉相残,正是人生最大悲剧,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啊。”
丁玉落把牙根一咬,含泪转身,挥手道:“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吧,看在逝去的爹娘面上,我今日便对不住大哥,放你这畜牲一命。”
丁承业大喜,挺身就想逃走,可是刚一动弹,忽又可怜巴巴地站住,低声下气地道:“姐姐,丁浩带来的人还在外面守着,我……我肋骨似乎断了一根,怎生逃得出去?”
丁玉落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重重地一跺脚,低喝道:“你这畜牲,从今往后,若再多行不义,我饶了你,天也不饶你,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句话,你记住了!”
说罢抬腿便往外走,丁承业大惊失色,忙道:“姐姐!”
丁玉落回首怒视着他道:“不要叫我,今日纵你逃走,你我骨肉之情便一刀两断,从今往后,别再想我认你这个兄弟!你且候着!”说罢急急走了出去。
“陆兄,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弟,丁承宗实在惭愧。解库掌柜携款潜逃虽是令尊发病诱因,但陆员外年老体衰,也不无干系。今日且不论谁是谁非,陆家盘下五家解库所费的银钱,我丁承宗作主,由我丁家予以全额补尝。你我两家恩怨,就此一了百了,两不相欠,如何?”
隔着一道门槛,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丁承宗一副七巧玲珑心肠,已知陆家的人所言不虚,是以只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定。
陆家四弟不忿地道:“怎么,你丁家财大气粗,拿银子来赔偿,就想换我爹一命?”
丁承宗淡淡瞥他一眼,说道:“你说丁承业设计陷害你陆家,乃是令尊亡故的罪魁元凶,可有人证?可有物证?你若不甘心,那就去官府打这场官司,听凭官府裁决便是,想在我丁家惹是生非,却是大大不能.。陆兄是明白人,可有定计?”
陆家老四还要说话,他的大哥把手一挥,制止了自己兄弟,沉声说道:“此事虽无凭据,相信丁少爷已是洞若烛火。如果丁少爷矢口否认,这个哑巴亏,我陆家也只得吃了。丁少爷既如此光明磊落,那我陆某便也再无二话。”
陆家老四急道:“大哥,咱们就这么算了?”
陆老大闷哼一声道:“爹爹临终之前,念念不忘咱陆家家业。丁少爷风光霁月、胸怀磊落,肯将我陆家财产交还,已是难能可贵,我们还有其他取舍么?相信爹爹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陆家老二老三虽然悲痛于父亲之死,一想若是硬要追究,无凭无据照样治不得丁承业,丁承宗再撒手不管,陆家就此败落,将要一文不名,便也点头答应,几兄弟想通其中关节,再不多说,当下调头就走。
岳父既已变成了陆员外,从此两家相逢陌路,再无干系,还有什么好说的?至于那陆湘舞,四兄弟自始至终都懒得去看一眼。在他们心中,四兄弟与陆湘舞之间,从此以后,也是相逢陌路,再无干系了。
陆湘舞悠悠醒来,入耳先是几声悦耳的画眉鸟的叫声,继而便是风铃声袅袅入耳,仿佛每日醒来,听到帐外的动静。可是片刻之间她就恢复了意识,霍地张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漆得发亮的松木地板上,横拉门的障子门将外面的阳光滤得柔和了散布在整个房间,他则坐在矮榻前,正专注地画着什么。
一时间,陆湘舞恍惚像是回到了她新婚燕尔的时候,清早起来,娇慵不胜,款款起身时,他也如此时一般坐在书案前,绘着一树桃花。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很,只道他笔下缓的缤纷落英是喻指她昨夜落红,羞涩之态一入他的眼睛,便被他察觉,一番取笑叫她羞不可抑。
眨一眨眼,陆湘舞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犹豫半晌,战战兢兢唤了一声:“官……官人……”
丁承宗没有回头,手下的笔只稍稍一顿,继续悠然自若地画了起来。陆湘舞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好半天,她才鼓足勇气向丁承宗慢慢爬去,到了五尺开外便不敢再进一步,跪在那儿把头伏在地上,颤声又叫了一声:“官人,饶……饶我……”
PS:针对丁玉落的表现,我有些话说。有人认为丁玉落对丁承业不够狠,看着不够爽快,恨不得雁九和丁承业这对奸人一下子就死光了才好。可是,我觉得那才是狗血,是毫不讲道理的YY。抛开上帝的视角,丁玉落现在知道多少信息?就以丁承业现在犯下的过错,她就狠得下心置同胞兄弟于死地?再说雁九和丁承业,反角就得毫无智商,处处都被主角所制?
丁承宗不想把太过黑暗的事告诉小妹,出于对她的呵护也好,出于家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正常心理吧?谁碰上了这种事会到处嚷嚷?有必要么?宁中则作为枕边人,早就发现了岳不群的异样,她是说给女儿女婿听了,还是告诉那些徒弟们了?这种心态其实很正常。
丁承宗醒了,还没查明真相,于是毫无顾忌,迫不及待地拉过妹妹来,告诉她:咱们这个弟弟泡了我老婆,干掉咱老爹的事他也可能藏书网有份,我还怀疑他不是咱亲弟弟。他就是这么个沉不住气、藏不住话的人?再不然就未卜先知,料到在穆羽等人看护下,丁承业就有本事说服丁玉落放他逃走?
或许这个情节不如一刀了因仇,杀个干净利索看着那么爽快,可是一个人物塑造出来,我不会写他的行为时,只想着读者是不是喜欢看这个情节,而是这个人物的表现和行为,是不是符合前期给他塑定的性格,符合他的一贯行为,这才是对书负责,对读者负责。我写的不是每日一贴的笑话,看了哈哈一笑了事,这是一本书,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必须得一步步来。还举笑傲的例子,余沧海是奸的,林平之是奸的,左冷禅是奸的,岳不群是奸的,哪个刚一败露,就死个精光了?或者曾与他们是亲人、友人的人,就马上凛然、决然、毅然地反脸成仇了?人非草木,那么扯淡,对不起观众啊!
第八章 各西东
丁承宗安坐不动,径自挥毫泼墨,陆湘舞屏息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丁承宗的一切都毁在她的手里,如今她孤苦无依,求告无门,唯一的倚靠却只有丁承宗,她还有什么话说?丁承宗一言不发,陆湘舞的心便如悬九仞高崖。
她俯首于地,房中静的可怕,只能隐隐听到笔峰游走于纸上的沙沙声音。过了半晌,陆湘舞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官人,奴家知错了,往昔种种,奴家不敢辨言,只求官人能饶恕奴家,奴家愿侍候官人膝前,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亦不敢稍有怨言,官人,饶我,饶我啊……”
她一面哭、一面说,一面叩头,额头叩在地板上“空空”作响,丁承宗把笔一提,袍袖一卷,轻叹一声道:“何谈一个饶字?”
他那袍袖一带,那张纸便自案上飘然落下,荡了几荡,飘到陆湘舞面前,纸上墨迹淋漓,只见一崖、一松,一月如钩。笔划凝练,一眼望去,自有一股冷肃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听清丁承宗的话,陆湘舞先是一呆,继而狂喜:“他……他不怪我?他不怪我么?官人不忍怪我,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没关系,我今后只要小心侍奉、曲意奉迎,还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转意?”
陆湘舞立即叩首谢道:“官人,奴家所作所为,实在羞对官人,官人却如此宽宏大量,奴家惭愧莫名,今后奴家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边……”
丁承宗又取一张纸来,痴痴望空半晌,举手一蘸墨汁,挥毫疾写,笔走龙蛇,须臾停住,再蘸浓墨,悬于纸上半晌,一滴汁如泪落下,他顺势又写三字,把那页纸往陆湘舞面前一丢,淡淡说道:“饶是不必的了,合则来,不合则去罢了。我丁承宗纵然是残废之身,也不会容你这样的妇人!丁家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也容不得你这样的女子入祖坟!”
陆湘舞一呆,捧纸在手,只看清顶头“休书”两个大字,便是一阵头晕目眩。恍惚中,只见丁承宗昂然坐着,他虽矮了半截,但是脊梁仍然挺得笔直,就像一株孤傲的轻松。
他将案几慢慢推到一边,以手据地,缓缓向门口行去,陆湘舞惊恐之及,仿佛最后一丝倚靠也要离自己而去,不由悲呼一声,抢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摆于地的长长袍裾,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丁承宗,这时她眸中的哀怨和悲伤,简直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打动。
她只盼丁承宗肯回头看他一眼。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头回顾,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门口,那袍裾便从陆湘舞纤纤的指下一寸寸滑走,陆湘舞失魂落魄地看着手指按住的最后一张袍襟,耳中听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诵:“一修一切修。一断一切断。一证一切证。如斩丝染色。一刹那顷。能至菩提……”
丁承宗拉开障子门,只见父亲续弦周氏牵着年方九岁的小妹,父亲的两个侍妾以及几个贴身的丫环,正满面戚戚地站在院中,惶惶地看着他,丁承宗没有言语,守在门口的两个杨浩侍卫将他抬上藤椅,这时他的小妹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大哥。”
丁承宗萧索地一笑,柔声道:“小妹……”
他又抬头看看周?
氏和两位如夫人,看出了她们眼中的提忧和彷徨,便道:“大娘,二娘,三娘,照顾你们,是一个丁家男人的义务,丁家的男人一天没有死绝,你们就不是孤儿寡母。请大娘带几名贴身的丫环,帮湘舞收拾一下,送她离开。眼下前厅还有一些事情未了,我还要赶过去,二娘、三娘,你们且回房去歇息,这天,还没塌下来呢,你们不必担忧。”
周氏点了点头,拉起小女儿的手,两个妾室脸上也露出了感激宽慰的神色,她们目注着丁承宗被两个侍卫抬上藤椅走向前厅,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
二进院落的大厅里一片冷落,只有杨浩默默地坐在椅上,厅门口立着两个魁梧大汉,此外再无一人。
一见丁承宗出来,杨浩立即站了起来。
丁承宗停在厅口,与他相视良久,忽然沉声说道:“扶我起来。”
杨浩刚欲举步上前,丁承宗一掌虚按,止住了他的动作,又说一声:“扶我起来!”
左右两名大汉急忙上前将他架起,丁承宗离了椅子,到了杨浩近前,忽然双臂一振,挣脱两个大汉的搀扶,“噗嗵”一声跪在了杨浩面前。
杨浩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大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丁承宗涩声道:“你对丁家,情至义尽。丁家上下,却对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请罪。”
杨浩忙道:“这话从何说不起,丁承业害我,是丁承业的事。杨浩不是那种一人结怨,恨及满门的人,何况我在丁府时,大少爷对我百般维护,那份情意,我始终铭记心中。”
丁承宗苦涩地一笑,黯然道:“不,你不知道,当初……广原防御使程大人传书邀你赴广原,而我为了留住你,却将书信烧掉了。”
杨浩登时怔住,这桩公案终于真相大白了,他原还以为叶家车行失落了这封书信,没想到却是落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将那日的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黯然说道:“你若当日便走了,想来以后也不会遭遇了那些事情,说起来,罪魁祸首是我才对。”
杨浩木然半晌,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心中些许怨气他也是有的,可是叫他迁恨丁承宗,以他的理智又实在做不出来。不错,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烧了,可是丁承宗当日若不在那里,这封信就会落在他的手中么?
丁承宗烧掉那封信,不是想要害他,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难雕,费尽心思想要把他留下,说服父亲让他认祖归宗,让他成为丁家的掌门人,这算是想要害他么?至于其后造化弄人,就连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如果循本溯源,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头上,那自己穿越时空,改变了傻子丁浩的命运,算不算是害死了杨氏和罗冬儿的元凶呢?
丁承宗见他黯然出神,低声说道:“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最后又是你救我醒来,我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丁承宗如今已是一个废人,再无报答补偿你的一天,只有就此了结了自己性命……”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杨浩,沉声说道:“雁九所说的那番话,你也听到了,这个疑问,我已猜到了几分,可是总要从他口中逼出详情,才能真相大白,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死,我要回去查明此事。待惩治了他们,我自会把性命交给你。只是……,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你的身上,终究是流着丁姓人的血,到那时候,你已是我丁氏血脉唯一的男人,我想求你,阖府上下,这些老弱妇孺,拜托你妥为照顾。”
丁承宗这番话就是把丁家的妇孺要托付于杨浩了,自然,丁家的财产便也尽数交托了给他,可是丁承宗虽听他说恩怨分明,只找丁承业算帐,不会迁怒丁氏族人,却知他对丁家实是深恶痛绝,虽说现在那个戒律森严、家规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业打得破破烂烂面目全非,如今只化作了一笔浮财,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但是杨浩骨子里对丁家的那种厌恶感是不会消除的。
或许换一个人,反正往事已矣,死都也难复生,巴不得顺水推舟,接掌丁家这庞大的财产,不过是替他照顾三位夫人、两位小姐,几个妇孺而已,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可他却知道,这财产再庞大十倍,也未必打动得了杨浩的心。否则他当初宁可搬进城去寓居,将丁家拱手相让时,杨浩也不会仍然一意求去了。
是以这话说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浩,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松动,可是仔细看了半晌,他还是失望了,杨浩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默然良久,才俯下身去,双手搀住自己的臂膀,低声说道:“你且起来。”
看到杨浩坚决的神色,丁承宗没有再拒绝,顺势被抬了起来,两旁立即有人推过藤椅让他坐下。
“我这次奉旨回京,绕道霸州,为的就是报仇雪恨。”
杨浩望着丁承宗,直言不讳地道:“我也不瞒你,我知道,不管丁承业做了多少错事,他毕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除非他犯了对丁家十恶不赦的大罪,只要能维护他,你们还是要维护他的。”
丁承宗的两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现在……却未必了。承业是被雁九带回来的,现在想来,他很可能李代桃僵,用自己的骨肉换掉了我真正的二弟,这些,我已经想到了,现在差的只是一个口供罢了。”
杨浩说道:“但是在此之前,你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此来霸州,我本打算暗中下手,杀掉丁承业和雁九。可是,当我义父拿出他从草原巫师那里得到的毒药时,我对你的中风昏迷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改弦易辙,想看看能否用这解药救醒你,如果这药真的奏效,那你被人下毒便确定无疑了,相信那时你也会与我一同找出真凶。”
丁承宗愧然道:“丁家对不起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你却一直以德报怨,听你一说,我更是无地自容。”
杨浩轻轻摇头,说道:“如今,我们想要的确凿口供虽还没有到手,可这谜团已是昭然若揭了,不管我们能不能从雁九、丁承业口中能否拿到确凿的证据,我希望,最后你能把雁九和丁承业交给我。”
“雁九、丁承业……”丁承宗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眸中露出悲愤的目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杨浩索要这两个人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杨浩完全可以不必征得他的同意而强行取了这两人的性命。杨浩肯问他,肯先将这两人交予他,只因心中对他还有一份情谊,这情是友情还是亲情,现在他还无法分辨,可是至少让他孤寂绝望的心中产生了安慰、萌生了一线希望。
二人出门,重新登车赶往王下庄别院,行至半途,迎面正撞上穆羽带着四名侍卫急急赶来,杨浩愕然道:“小羽,不是让你看管着雁九、丁承业,看看他们说些甚么吗?怎么你把人都带出来了,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穆羽一见杨浩,方始松了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不见了,欣然答道:“大人,雁九挨了大人一记狠的,现在还是昏迷不醒,一时半晌,恐难与人交谈了。属下本来是在看管着他们的,可是丁大小姐说,西北地方卫风剽悍,大多数人家都习武功,如今丁家的家丁仆从尽皆是丁承业和燕九的心腹,倚仗不得,如果陆家的人气急攻心,仗势动武,大人只带四人,丁大少爷又病体虚弱,恐难顾及周全,叫我带人来助大人一臂之力。属下想,卫护大人安危,才是属下的第一责任,万一大人真有什么闪失,那可不得了,所以就带人来了。”
丁承宗双眉一锁,沉声问道:“如今……是谁看管他们?”
穆羽道:“雁九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倒不打紧。至于丁承业,大小姐已叫贵府的长工把丁承业绑在柱上了,有那四个长工看守,再加上大小姐一身武艺,不碍事的。”
杨浩和丁承宗这才释怀,一个重伤、一个绑起,的确不虞他们还有本事逃出生天。两起人合在一起,赶回王下庄,及至进了大门,再到了大厅,就见丁玉落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眼神直勾勾的,连他们进来仿佛都未看到。杨浩和丁承宗对视一眼,心中顿生古怪之感。
“玉落,玉落!”丁承宗提高了嗓门连叫两声,丁玉落才突然惊醒,从椅子上一下弹了起来,看清眼前的人,她便问道:“陆家来生事的人,已经打发了去了?”
丁承宗点点头,奇怪地问道:“你心神不属的,在想什么?”
丁玉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轻一掠鬓边发丝,轻轻地道:“大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他说,可以么?”
杨浩和丁承宗互相看了看,杨浩微微点点头,丁玉落见他答应了,转身便向外行去,杨浩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二人拐进右侧一间厢房,丁玉落转首站定,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这半年来,我常常想着,不知道你会流落何方,会怎样生活,眼前一个人事不省的大哥。远方,一个流落异乡的二哥,就只剩下一个弟弟,却是混帐透顶,眼看着爹爹辛苦创下的这份家业被他败个精光,我一个女儿家却有心无力,这心……真是苦不堪言……”
照顾一个人事不省的亲人,说来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是真要做下来,那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与此同时,还要整日与那不成器的兄弟争斗,孤立无援,哪一天,她活的不苦?别人只看到了她如今的软弱,谁又想得到她支撑到今日,那稚嫩的肩膀才承受多少重负?说到底,她才只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姑娘。
她说着,两行清泪已缓缓流了出来:“你在丁家,吃了太多的苦,丁家对不起你。幸好……人善人欺,天可不欺,半年不见,你已做了朝廷的高官。得你相助,大哥也已醒来,我也再无所求了。”
杨浩看她说话的语气、神色,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但是见她落泪,还是安慰道:“丁家的人,的确是对不起我,可是至少……你始终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丁玉落满脸是泪,却粲然一笑:“以前没有,但是现在,妹妹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杨浩的心一沉,促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丁玉落双膝一曲,慢慢跪到了地上,幽幽说道:“我知道,杨大娘的死、冬儿的死,虽不是承业亲手所为,但他难辞其绺。我知道,你此番赴京上任,绕道霸州,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杀了他报仇。我知道,在你心中,他罪无可恕……”
她泪如泉涌,泣然说道:“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哪怕他在外面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大公无私,眼睁睁地看着,等着你来取他的性命。不动性,不动情,那是佛的境界,玉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杨浩沉声道:“你做了甚么?”
“我已……把他放走……”
杨浩怔忡半晌,“哈”地一声笑,点头道:“好,很好……”
丁玉落还要说甚么,杨浩已伸手制止了她,问道:“雁九如今怎样了?”
“他已伤重死去。”
杨浩吁了口气,脸上带着笑容,眼中却殊无笑意,刺得丁玉落不敢看他,杨浩淡淡地道:“我这仇,只是报了一半。呵呵,丁家人,终究要向着丁家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站在你的立场,你没有做错甚么,何必向我请罪?”
杨浩虽无重话,可这番话却比重责更让丁玉落难堪,她被杨浩刺得心如刀割,可是她实在想不出两全之计,死者已矣,这生者却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她如何能坐视他被人杀死?
杨浩的心中有一种失落,一种无奈,一种痛,却只能压在心里发作不得。是啊,在他眼中,丁承业百死莫赎,但是在丁玉落眼中是怎么看的呢?那是她的兄弟。也许等她知道了丁承业的全部所为后会不作此想,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向她说明的必要了。他自嘲地一笑,说完,拂袖便走。
丁玉落怔怔地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杨浩越是没有爆发,心中的怨恚之气越重,这一遭走出去,他是再也不会回头了。可是她又能再说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踽踽地跨出门去。
丁承宗正在厅中坐着,四个长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垂首站在一旁,屏息不敢言语。方才杨浩铁青着脸色出来,二话不说,径去左厢房看了看雁九已冰冷的尸体,便带上自己的侍卫扬长而去,丁承宗唤之不住,便知出了变故,立即唤来小青、小源,一俟问明经过,丁承宗的心也冷了。
丁玉落的心,如今真是苦不堪言,本来二哥回来,大哥清醒,她的心仿佛乌云久遮的天空,终于透出了那么一线亮,可是为了这个不值得怜惜却无法漠视他去死的胞弟,她真是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二哥一怒而去,这一生都不会再认她这个妹妹,至于大哥,他会宽恕自己放走了承业吗?
“大哥,我……”丁玉落走到丁承宗近前,刚一开口,丁承宗便冷笑一声:“住口,我丁家的人,岂会做出你这样的糊涂事?”
“是!我是糊涂!”丁玉落勇敢地抬起头来,目光不再游移:“对他,妹子是心存歉疚的,不管他是不是咱们丁家的人,可是丁家从来不曾给过他什么,他为丁家,却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放走自己的兄弟,他的仇人,我对不起他。可是……,我叫丁玉落,我没有做错!”
“你……”丁承宗气的苍白的两颊涨红起来,丁玉落却声音清晰坚定地道:“哪怕明知这样做会令他失望、伤心,可我别无选择。这么做的原因不为了别的,就因为我是丁家的人。承业做的那些事再混帐,就算证据确凿,就算送到官府究治,也罪不至死。我知道……我知道他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情,可是按罪也只是流徙三年的罪刑,就算不讲王法,只讲人情,大哥你就忍心杀了他么?兄弟相残,爹娘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糊涂!”丁承宗气极,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在丁玉落脸上,五道指印立即凛凛出现在那清瘦苍白的脸颊上。
“出去,你们都出去。”丁承宗双手紧紧抓住扶手,对小青、小源和四个长工斥喝道,几人慌忙退了出去,厅中只留下了丁承宗、丁玉落兄妹两人。
丁承宗双目蕴着泪光,痛声说道:“玉落,这一遭,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陆湘舞低着头急急走出丁家大院,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那些下人们异样的眼光,脸上火辣辣的,直到出了丁家的大门,匆匆逃出村子,到了一处无人处,她才放声大哭。
寒风凛冽,四野一片白雪茫茫,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该往哪里去。错的已经错了,再也无法回头,在丁家大娘和几个丫环所谓的帮忙、实则是监视之下,她羞于带上哪怕一匣首饰,就揣着一纸休书,净身出户了。
丁承宗的休书上对她不守妇道的事只字未提,只说自己已成残疾,心灰意冷,从此潜修佛道,不染尘俗,不忍耽搁妻子青春,为她保留了一丝颜面,可是……十里八乡,早已隐约风闻她与丁承业的苟且之事,如今再被丁承宗休弃,能瞒得住他人耳目么?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这么茫然地前行,下意识地朝着霸州府的方向行去。可是越往前行,脚步越是沉重,她的娘家,因为丁承业已与她反目成仇,早已不认她这个女儿,如今揣着一纸休书,她还如何迈进自己的家门?
陆湘舞一路哭、一路走,踉踉跄跄,泪已哭干,过了李家庄,看到沃雪原野中那一条奔涌的大河,陆湘舞痴痴地看着河水,寒风吹掠着她凌乱的头发,脸色都已冻得发青。可她站在河边的岩石上却是一动不动。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丁承业,还是恨她自己,现在都已不重要了,风吹得彻骨生寒,她的心中也没了一丝暖意,眼前这条河,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冬儿,那个被村人唾骂、被董李氏找来家人浸了猪笼的小寡妇,就是死在这条河里。这一去,若是见到了她,也不知她会不会取笑自己,那个冬儿……至少她能当众向人表白自己的爱意,她所爱的人,也值得她去爱。她死了,有个男人肯为她与李家庄满村的强壮汉子一战,有个男人肯为了她一刀两命、浪迹天涯,可是自己呢?
陆湘舞忽然有些羡慕起罗冬儿来:她死了,总还有人惦记着她,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不忘要回来为她伸张冤屈,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一辈子也该知足了。而自己呢?大概就像那水中的泡沫,一闪即灭,死就死了,不会有一个人记得我……
陆湘舞惨然一笑,以袖掩面,纵身便跳下了河去……
“老爷,有人跳河嗳……”
“是吗?”广原第一妒夫郑成和从车轿中探出头来,往那大河看了看,咧开一张雷老虎似的蛤蟆嘴,啧啧叹息道:“图个啥咧,这多冷啊。”说罢又缩回了头去。
“是啊。”车把式也长吁短叹:“虽未看清她的模样,可是瞧那身段儿,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挺馋人眼的呐。”
“嗖”地一下,郑成和又探出头来,瞪起一双水泡眼道:“怎么说?是女的?哎哟你这个不开眼的混帐东西,停车、停车,快点救人!”
郑成和跳上车辕,抱着暖手袋对自己的一众随从指手划脚地道:“快快快,全都给老爷我下去捞人,谁把人捞起来了,老爷我赏钱五贯,不!十贯……,还愣你娘个毬,快下水啊,你奶奶的……”
一间小小的花厅,临时改成了置放丁家祖宗牌位的地方,长明灯烛火幽幽,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乳味清香,丁承宗一身灰衣,静静地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两眼望着那笔直的灯火,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丁玉落悄悄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步履如猫,轻得没有一点声息,只是带得那烛火微微地摇曳起来。丁承宗若有所觉,轻轻地转过头去,只见丁玉落短袍长裤,腰缠布带,足下一双抓地虎的皂靴,腰间一柄短剑,肩上斜背一个包裹。
她的脸颊已用姜汁染成了黄色,还粘了胡须,打扮得像个标致、清瘦的年轻男人,她头戴遮耳皮帽,一身半胡半汉的打扮,正是北方人惯常的远行打扮。
“大哥,我已准备好了。”
丁承宗默默地转回头:“大哥知道,这些日子来苦了你,本以为我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不想你再知道那些龌龊不堪的事情,谁知竟让他有机可趁,花言巧语地诳骗了你。可这,不是你宽恕自己的理由,你做错了的事,你自己去补救。”
丁玉落静静地道:“我知道,这一回,我不会让大哥失望的。”
丁承宗道:“大哥不是因为一己之怨去揣度他。雁九死前说过的话,再加上我这几天的冷静分析,我绝对相信他当时得意忘形之下说的不是假话,我被他们下了毒,爹爹也是被他们害死的。丁承业……不是我们丁家的子孙!就算他是,做出弑父之事来,也是罪无容诛,你明白?”
“我明白!”
“好,在祖宗灵位前,跪下!”
丁玉落走到一个蒲团前双膝跪下,丁承宗一字字道:“现在,你向爹爹,向列祖列宗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
丁玉落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丁承宗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有些森然:“如果能带活的回来,就把他带到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来,如果不能,就杀了他,带他的人头回来,不然,你永远也不必回来了!”
“是!”丁玉落又是一个头磕下去,丁承宗双眼溢出泪光,突然扭过头去。他不是这般冷酷的人,其实也不想让丁玉落一个女孩儿家去承担这样的责任,可是他双腿俱废,这个使命,只能由妹子去完成,他只能逼着自己心如铁石。
“大哥……”丁玉落走到门前,紧紧腰带,扭头回顾一眼,问道:“丁家的宅子、田地,都已被他卖掉了,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丁承宗盘坐在长明灯前,头也不回地道:“已经被打破了的,再粘起来,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了。田地卖了可以再买、宅子卖了可以再盖,但是人心丢了,想再聚起来难如登天。你走之后,我便携家人去芦岭州,你若完成了使命,就去那里见我。”
丁玉落神色有些激动,讷讷地道:“我……我们一再伤了他的心,他……他会原谅我们么?”
丁承宗闭上双眼,静静地道:“他原不原谅我,是他的事。我如今只求心安而已。你去吧,我明日,便赴芦岭州……”
从山坡上滚下去,丁承业气喘吁吁地爬起身来,一路逃来,他的衣袍全都刮得破破烂烂,原本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单看外表,绝对是个金玉其外的佳公子,可是现在他蓬头垢面,几与叫花子无疑。
那个杨浩真是狠呐,居然动用了霸州府的力量,海捕文书撒开了去,弄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万般无奈之下,他不禁想起了雁九那个老奴所说的话。
反复想想,他实在想不出雁九在那个时候说这么一番谎话有什么作用,难道那老奴真的对我忠心若斯?他有一个在北国做将军的兄弟,还甘心留在丁府照料我?
丁承业以己度人,实在难以相信世上会有这样愚忠的人,可是又找不出任何他坑害自己的理由,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抱着万一的希望,向北疆逃来。如果雁九说的是假话,北地汉人也不在少数,到了这里他也不必担心在南朝犯下的罪行。如果雁九说的是真话,谁会知道是他杀了那老奴?找到那位叫什么卢一生的北国将军,看在他大哥面上,他也不会薄待了我。
存着这样的心思,丁承业专挑荒山僻岭往北方走,晚上便去村寨中偷些吃食,饥一餐饱一顿的,总算到了边界。他本以为这种地方该不会有他的海捕文书了,谁料进村乞讨时,竟被人认了出来,这种地方的民壮更是厉害,一时锣鼓起,里正带着民壮欢天喜地的跑来捉人,吓得他落荒而逃,好不容易翻过了这座雪山,还好,这里已是契丹人地界,他总算不必再担心有人追来了。
这里的积雪极厚,雪地上除了一些鸟兽的足迹,看不到其他的痕迹,丁承业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精疲力尽,回头一看,离那座山也不过走出了两里多地,丁承业不由暗自叫苦:“照这样的速度,恐怕他还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得活活饿死,或者被野兽活活咬死。”
穿过一片树林,他再也走不动了,抓起两捧雪来吞下肚子,刚刚抹抹嘴巴,就听一声大声:“兀那汉人,不许乱动,你是干什么的?”
丁承业扭头一看,只见几个皮帽皮袄胡服打扮的大汉正站在不远处张弓搭箭地瞪视着他,丁承业如见亲人,声泪俱下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是你们南院大将军卢一生的……呃……远方亲戚,特来投奔啊!”
“卢一生?”几个契丹巡逻大汉满面狐疑,南院大将军?这官听起来似乎官职不小,可是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么个人?
北国契丹的军队属性十分复杂,除了直属皇族的宫帐军、王公大臣的部曲组成的大首领部族军,还有契丹、奚和其他游牧民族以部落为单位组成的部族军、带有乡兵性质的五京乡丁和辽朝境外附属部落的属国军。各有统属,派系众多,各军的将领其他各部不熟悉也是可能的,但这人既说什么大将军,大家听都没听说过便有些稀奇了。
殊不知卢一生这个大将军只是北国皇帝策封的一个便宜官职,他本人聚众三千,在宋境与北国中间地带,干的仍是打家劫舍的营生,根本不是北国正式的将领。听丁承业说的慎重,那几个部族军的战士倒也没有太过难为他,搜了搜他的身,没有携带什么武器,便押着他去见自己的部族首领去了……
“大人,咱们这便走了?”
杨浩坐在车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罪魁祸首雁九已经死了,虽然真相还未完全揭开,至少已经知道他才是罪魁祸首,杨浩从雁九那几句话中也已隐隐猜出了事情的经过,这不过就是民间版的“狸猫换太子”罢了,丁夫人娘家遭了强盗,雁九为了让自己的子孙摆脱奴婢身份,移花接木,把自己的儿子说成了丁夫人的遗腹子,待他长大成人,便图谋害死丁家的人,让自己的儿子接掌家业,这种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他杨浩只是不幸表现的太出色,让长子残废、次子无能的丁庭训动了心思,所以成为这起阴谋的一个牺牲品。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懵懵懂懂的丁浩,想必现在和杨氏仍在丁家为奴为婢,主人是丁庭训也好、是丁承业也好,对他们这些下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对那个兰儿,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置措施,兰儿只是一个下人,她不附从丁承业、雁九,也自会有别人或为金钱、或畏权势,听任丁承业和雁九的摆布来做旁证陷害他,在这起阴谋中,她的作用实在有限,罪既不致死,难道打她一顿板子?
听说她已被丁承宗唤来牙婆发卖了,这牙婆就是柳婆婆,柳婆婆约略知道一些他与丁家的恩怨,也知道兰儿为虎作怅,是丁大少爷的对头,是绝不会给她找个什么好人家的,这就已经够了。
丁承业逃了,但是可以预料的是,丁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自从听了雁九那句话,便没有自己,丁承宗也饶不了他。他再也做不了作威作福的二少爷。天大地大,未必没有相遇的一天。何况,他还秘密会见了赵通判,寻了个别的由头,让人假扮苦主,举靠丁承业,如今海捕文书已经撒了出去,只等捉到了他,便会派人通知自己,这丁承业一介纨绔,根本没有独自求生的能力,说不定他根本就逃不出霸州辖境,就..被捉回来。
只是,他不能等那么久,他现在必须得走了,他不能只为了逝去的人活着,更不能只为了区区一个丁承业活着,让谁等,他也不能让皇帝久等。现在,他得去开封,见皇帝。
车轮动了,微微有些颠簸,杨浩悠悠地叹了口气,这趟回来,还是没有打听到臊猪儿的消息。认识臊猪儿的人本就不多,柳婆婆动用了那么多消息灵通的城狐社鼠,对一个乡村大户人家的小家仆,也没有用武之地。娘亲杨氏已经死了、冬儿也已经死了,那个自幼相依为命的大良哥呢?
想起当初为霸州府挖渠,河堤泥土中掘出的一副骸骨,杨浩的心头不由一寒:“这贼老天欺负得我已经够狠了,可不要再让猪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沉尸河底啊,天大地大,只求你大发慈悲,让我兄弟有重逢的一天……”
车轮辘辘,神思悠悠,杨浩想着那下落不明的臊猪儿,却未料到此时芦岭州里正上演着一出“倒程”的好戏……
第九章 赴东京
大雪封山,像芦岭州这样交通还不便利的地方,基本处于猫冬状态。不过,谷内的经营和发展并没有因为与外界的暂时断绝联系而停止。一些手工业,尤其是皮毛的硝制、皮衣的制作,箭头、箭矢的制作,正趁着冬季人力优裕在抓紧进行。
隐藏在李光岑族人部落后面的高山山洞内的锻铁和军械治造,也没有因为知府换人而停止。只是由于冬季行动不便,对茶山铁矿的斟探和开采,暂时还未进行。不过由于这是拉拢横山诸羌的一个重要砝码,一俟冰雪消融,也要马上提上日程的。
茶山地区隶属于一个倾向于银州李氏的小部落,野离氏部落在杨浩授意下,寻了个由头已吞并了这个地方,茶山地区没有什么富饶的物产,本就是穷乡僻壤,没有占有价植,再加上银州现在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手来理会这个小部落的死活,所以根本不予理会。
茶山地区落入野离氏部落手中,就很方便在斟探和开采过程中遮人耳目了。野离氏部落不具备斟探、开采、冶炼和铸造的本事,只负责守住这个地方、保守这个秘密,与芦岭州的合作十分默契。
这种种行为,新任知府张继祖并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他学了政坛不老松罗公为官之道的一点皮毛,自以为垂拱而治、无为而治,最为适合芦州局势,每日只是与林朋羽、秦江一众老夫子吟风弄月,时不时邀唐大姑娘饮酒赏雪,玩的尽是风雅之事,军务方面,他尽皆付于李光岑,政务方面一股脑儿交予程德玄,财权也渐渐从范思棋手中剥夺,向程德玄手中转移,他自己可是根本不曾沾边。
一句话,他要做芦岭州的甩手大掌柜。只要有功,跑不得他的一份。如果是过,尽可一推六二五。
可惜,他的宏愿只实行了几天,太平日子就到头了。
这天与林朋羽等几位日渐熟络的文人夫子在后院儿品酒下棋,正聊得开心,忽然之间府衙外民间俗称“喊冤大鼓”的“登闻鼓”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这“喊冤大鼓”轻易是不响的,民间有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定要鸣鼓喊冤的,大可通过乡官里正层层上报解决,而且若是不值一提的轻微小案,擅击“登闻鼓”,主官有权立即下令对报案人施以杖刑,以肃法纪,所以“登闻鼓”难得一响。
正因难得一响,只要衙门前的“登闻鼓”一响,不管你是多了得的主官,也必须马上登堂问案,以平民愤。这是官场上的规矩,张继祖酒兴正酣,听得“登闻鼓”响,心中再如何不情愿也不敢怠慢,当下穿衣戴帽、披挂整齐,便自后堂赶了出来。
到了大堂上站定,只见杨晋城率三班衙衙早已站班左右,却不见那鸣冤人上堂,衙门外鼓声仍是隆隆不绝,张继祖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是什么人鸣冤报案,真是不懂规矩,速速带他上堂。”
一个衙差领命,一溜烟儿便跑出去了。衙门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抡着鼓槌可着劲的敲鼓,那衙门跑出来一看,没好气地叫道:“姑娘,不要敲啦,再敲鼓都破啦,大老爷着你上堂呐。”
那少女哼了一声,将鼓槌一扔,胸前一束长发往肩后一抛,抬头看看那副“莫寻仇莫负气莫听教唆到此地费心费力费钱就胜人终累己,要酌理要揆情要度时世做这官不勤不清不慎易造孽难欺天。”的长联,双手往腰后一背,气宇轩昂地便跨进门去。
这少女步子悠长,进大门,经赋税房、仪门、六部房,直趋大厅,脚下健步如飞,那提着水火棍的衙差大哥反倒要一溜小跑,才追得上她的步子。
张继祖坐在主位上,端起茶壶饮一口茶,顺手抓起惊堂木“啪”地一拍,漫声说道:“何人南鼓鸣冤,见了本官为何不……噗!”
他话说到一半儿,抬眼看见那少女模样,一口茶登时“噗”地一声喷了出去。大堂上站着的这少女眉清目秀,身段不同于中原府城仕女的纤细窈窕,但是胸挺背直,倍显精神,线条柔和的唇瓣使她于英姿勃发中显出几分女性的妩媚来。一身翻领缠腰、狐毛饰边的胡服装扮,正是野离氏部落的谌沫儿。
张大知府这几日没少和小野可儿打交道,那生意总算是谈妥了,昨日小野可儿来时还说这两日就要赶回去,当时身边就带着这位姑娘,张继祖还记得她是小野可儿的女伴,他最是头疼与这些不习王法教化的蛮夷打交道,一见她登堂鸣冤,心里如何不怕。
一时间张继祖也顾不得让她依礼法下跪了,急忙紧张兮兮地问道:“啊!你是……沫儿姑娘?不知沫儿姑娘何事击鼓鸣冤?”
谌沫儿昂然不跪,把双手一拱,脆声说道:“张大人,民女叫谌沫儿,不叫沫儿。民女状告芦州府判官程德玄,旁人不敢接状纸,所以直好劳动大人了,还请莫怪。”
张继祖听她说的客气,心中稍安,可她告的这人,实在非同小可,不禁惊道:“谌沫儿姑娘壮告程大人?这……这是因为何事,状纸何在?”
谌沫儿眨眨眼,理直气壮地道:“民女不会写字,这状纸,是要用说的。”
张继祖咽了口唾沫,苦笑道:“那就请谌沫儿姑娘仔细说来……”
“我跟小野可儿已有多日不见,一见了他十分欢喜,便手拉着手儿上山赏雪。还别说,站在高岗上俯望下去,雪野漫漫,真是壮观。四下无人嘛,他便来欺负我,偷偷的想要亲我……”
“停停停……”张继祖苦着脸道:“谌沫儿姑娘,你都说了半天啦,这还没说到为什么状告程判官。你……你这些私己事儿,呃……不提也罢,你只捡重要的说。”
“重要的啊……”谌沫儿仔细想想,害羞地道:“他……他亲我,我当然不肯让他这么快占到便宜啊。于是我就推开了他,在后山坡的雪地上跑,跟他躲猫猫,还拿雪团儿打他……”
张继祖翻个白眼儿,无可奈何地继续听她讲故事,就在这时,民壮指挥木魁挟着一身风雪跑进了大堂,高声叫道:“大人,府台大人,大事不好啦!”
张继祖被他一嗓子吓了一跳,惊道:“出了什么事?”
木魁大声说道:“军饷久不见发下,军中士卒常怀怨气,今日有几个士卒偷猎百姓所养家禽,与辖治他们的都头起了冲突,闹得不可开交,士卒……士卒们已经有了哗变的迹象了。”
张继祖虽是文人,可是士兵哗变的严重后果他还是知道的,一听之下登时大惊失色,忙道:“竟有此事,林主簿,林主簿,这军饷怎么还不曾发下去?”
一旁转出了林朋羽,脸色平静地一揖道:“大人,下官不知,这财赋之权,如今可是移交了程大人负责的。”
张继祖气极败坏地叫道:“程德玄,程德玄呢,快唤他来见我。”
话音未落,两个人厮扯扭打着冲上堂来,这两人想是已经厮打了一番,都是衣冠不整,满身雪沫儿,脸上还有淤青的伤痕,看模样,一个是小野可儿,另一个正是程德玄。
张继祖又是一惊,忙道:“小野族长,何故与程大人扭打不休?”
小野可儿怒容满面,大喝道:“少要跟我装糊涂,谌沫儿已来击鼓鸣冤,就在堂上,你还不知其中缘由?”
“她?”张继祖苦笑一声:“谌沫儿姑娘是来击鼓鸣冤了,可是本府听到现在,还不知她到底要告些什么。”
谌沫儿翻个白眼道:“你若不是一再打岔,本姑娘早就说完了。”她吸了口气,突然飞快地说道:“我与小野可儿在山野中玩耍,绕到一处僻静山坡,恰见程判官在那里练剑。他练他的剑,我躲我的猫猫,本来互不相干。可他看见了我,只道我是孤身一人,色心大起,想要来欺负我,要不是小野可儿及时赶到,我的清白就要葬送在他手上了,这人为官不正,我要告他见色起意,图谋不轨……”
“放屁!”程德玄气的直哆嗦,他这人除了贪慕权力,还真没有什么旁的嗜好,女色?他一向不大放在眼里,不要说谌沫儿这样还带着青涩不够成熟的女子,当初在开封府做押司,掌管教坊妓馆时,不知多少娇娃欲女向他自荐枕席,他也不屑一顾,怎么可能急色到在山中雪地上意图奸淫一个异族少女?
他怒不可遏地道:“大人,这女子尽是一派胡言。如今大雪封山,衙中无事,下官正在山坡上练剑,这个女子突然跑来,疯疯颠颠说些不知羞耻的话儿,下官一向不好女色,只道她是州中流莺暗娼,便厉颜喝退她去,不想她却拿佯作势,说是下官意图对她不轨,随后这个小野可儿便冲了出来,这分明是他们有意陷害,请大人明察。”
“你才放屁。我小野可儿是野离氏部少族长,会让自己的女人被你欺辱,有意设计陷害你吗?陷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哼!你不好女色?天下有谁自认好女色的?张府尊,我知道他是你芦州的官儿,还望你秉公而断。我羌人男儿,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杀父之仇、辱妻之恨,可谓不共戴天。如果你官官相护,我立即赶回野离氏部,率五千精骑,号召诸部好友,杀上芦岭州来……”
“慢慢慢,小野族长,审案断案,当有凭有据,总不能凭你一面之辞,就让本官定程大人的罪吧,至于包庇维护犯案之人,本官明镜高悬,执法严明,那是绝对不会的,只是此案还需详加斟察……”
张继祖一面稳住小野可儿,一面在心中思量,他虽是一副愚钝懦弱的模样,但那只是一种他惯用的保护色罢了,能在官场上厮混十余年的官吏,若无强硬后台照顾,哪有一个蠢笨如牛的呆子?他早看出其中必有蹊跷,小野可儿和谌沫儿十分八九是真的在陷害程德玄。
可是如今有原告、有证人,要找物证恐也不以难,至于旁人佐证,程德玄在芦岭州的名声是臭到家了,能有人说他好话吗?张继祖陡想起唐焰焰拨来侍候他起居的那几个丫头,心中忽地一惊:他知道程德玄是南衙赵光义的人,所以和程德玄走动近一些。
程德玄一到他府中来,常听那四个丫头说程德玄趁大人不在时,对她们动手动脚,言语调戏,这事张扬了多天了,连他从开封带来的家人都尽皆知道。这四个丫头乖巧伶俐,能说会道,很是讨人喜欢,还是侄儿张安在他面前为这四个丫头打抱不平,说那程德玄好色无耻,他才知晓。
他与程德玄以前并无交往,并不知程德玄私行如何,好不好色,当时听了这些只是一笑了之,以为理所当然。此刻想来,莫非……也是为今日之案做个注脚?毕竟,程德玄再如何好色,也没理由趁上他府中密谈办事的些许功夫,调戏他府上的使女侍婢吧。
如果真是为了与今日一案做个注脚,那这事可就复杂了。唐焰焰与小野可儿也是一路人?他们处心积虑陷害程德玄,倒底意欲何在?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张继祖初来乍到,又是自始至终打着置身事外的主意,一俟起了警觉之意,不是想着怎样为程德玄昭雪冤情,而是考虑起怎样不要让自己沾了鱼腥。
如今军卒有哗变迹象,这才是大事,谌沫儿受辱一案他又没有想好如何处理的圆满,张继祖安慰了小野可儿之后便道:“事有轻重缓急,本府先处理一桩急事,小野少族长不要着急,来啊,看座,看茶,且请小野少族长与谌沫儿姑娘稍坐。程大人,本府问你,我芦州军卒的粮饷可曾拨发下去?”
程德玄刚和小野可儿这个野蛮人动过拳脚,被人扣了一个屎盆子在脑袋顶上,如今又听他问起这桩闹心事,强压着火气诉苦道:“大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下官这才刚刚掌管财务,府库并不宽裕。大人也知道,芦州新立,财赋短缺,现有的钱款呢,大人又千叮咛万嘱咐的叫下官拨去先行购买野离氏部落的大批皮毛产物,那些银钱拨于野离氏,府库一空,这军饷便只好挪后了,不然一时之间下官又上哪里去筹措?”
张继祖听他一说,紧锁双眉道:“府库这般紧张么,这……这……大雪寒冬,可也不能拖欠士卒军饷啊,现在士卒大为不满,已有哗变迹象,程大人主管财务,你总也要想出一个法子出来才成啊。”
程德玄嘿地一声,默然不语。他心比天高,原本在南衙开封府那样的大地方做押司时,做什么事也是无往而不利,难免有些目高于顶。在芦州这半年,尤其是最近挤走了杨浩,他渐渐接掌大权,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人,哪怕你天纵奇才、英明神武,秦武大帝附身、诸葛武侯再世,你也休想在所有部属离心离德、阳奉阴违之下办成任何一件事。
张继祖见他不阴不阳的模样,心中也自有气,正要再度发话,柯镇恶一身戎装,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向张继祖重重一抱拳,大声道:“下官拜见知府大人,有要事面禀大人。”
“柯团练请讲。”
“大人,细封氏、费听氏、往氏等草原几大部族联手出兵,往我芦岭州来打草谷了,足有数千人,现在人马已到芦州谷外。正排兵布阵、赶制攻城器械,意欲破我芦州。”
“甚么?”张继祖这一下真的脸上变色了,谌沫儿听了嘴角一丝笑意攸地一闪,又赶紧敛去,生怕被人看到。这支虚张声势的人马,自然是她前几日飞马赶回野离氏部落带回来的人马。他们党项七氏往常与芦州做生意,按杨浩要求,一向采用这种兵演方式进行,战斗之后交换的财物以战利品的方式交付,这一来既可遮人耳目,又可锤炼士兵们的战斗力,但是今日发兵,却是另有目的了。
张继祖在中原也听说过“打草谷”,这.还是头一遭碰上,顿时紧张道:“柯团练,我芦州城高墙厚,粮草充足,他们远来,必不持久,你快快领兵上城拒敌,本府马上令木团练赴援,本府将亲率芦州百姓上城抚军。”
柯镇恶苦笑一声道:“大人,恐怕……恐怕不成……”
张继祖恼道:“如何不成?”
柯镇恶走前几步,到了案侧,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士卒们久不得粮饷,如今已是怨声载道,党项人兵临城下,城中守卒却不肯做战,他们……他们说,芦州还从来不曾延发过士卒的军饷,如今军饷不发,定是主管财赋的官员贪墨钱财,中饱私囊,他们要求大人严惩相关属员,补发所欠军饷,否则……”
“否则,他们不出一卒,不发一矢,但与芦州偕亡!”
张继祖张口结舌,一屁股便坐回椅上。
芦岭州城头,三三两两的兵士痞气十足,抱着大枪晃来晃去,任你喊破了喉咙也只当没听见。一些气极败坏的都头、指挥只用皮鞭抽打了几下,就会被突然发作起来一拥而上的士卒淹没。
张继祖站在瞭望箭楼中,看着这一幕幕景像忧心忡忡,再往城下往去,一座座羌人的营帐正在搭起,拖曳而来的大木正被制作成一具具云梯、撞木,许多羌人散骑乘着骏马,在城下往驰叫骂,气焰十分嚣张。
他的侄儿张安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两军对垒的场面,此时大战未起,如果城头守军正严阵以待的话他还未必如此畏惧,可是看看城外秣马厉兵,马上就要杀进城来,而城头的守军却在窝里横,张安紧张的嘴唇发白,一见柯镇恶不在身边,忙对张继祖进小声言道:“二叔,程德玄是千夫所指、民怨沸腾,再不处治他,恐怕……恐怕咱们叔侄都要身死芦岭州了。二叔,小野可儿说,只要严惩姓程的,他答应暂缓拨出一部分银子来先让二叔救急,咱们……”
张继祖冷哼一声,拂袖走向另一个箭口。张安跺跺脚,追过去道:“二叔啊,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娥眉马前死。唐玄宗尚且如此,二叔也是迫于无奈嘛。”
张继祖嘿然一笑,说道:“小安呐,我就是想做唐玄宗,他程德玄也不是杨玉环呐,动他容易,可他背后……”
张继祖轻轻摇头,望着城下默然不语,城头上兵士们谩骂争吵的声音,和城下高声邀战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传进他的耳中。
张继祖到了这一步,终于明白芦州官吏们倒底想干什么了,原来……他们是要“倒程”。
往日里一天下来,一件事都没有。今天如此反常,各路神仙纷纷现身,张继祖早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儿,此时种种迹像联系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真正目的。
粮饷欠发,以致兵士哗变,临战拒不出兵,迫他追究程德玄的责任,这一记杀手锏是针对他的,张继祖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联想到这些羌人也是芦岭官吏的同谋,他只似为芦州官吏是很好地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兵临城下,敌是真敌,不怕他不答应。
藉羌人来袭,迫使他这个知府站在他们一边罢了程德玄的官职,事后他不可能上书朝廷,说他这个知府无能,完全是被部下所迫,无奈屈从。而且,芦州官吏们在他面前展示了文武官员同气连声的强大实力,他为自己前程着想,也不能与整个芦州较劲。
但是这一招不能真正挤走程德玄,事后只要一调查,就会知道程德玄或许统筹调度的能力不足,但他绝对没有贪墨。真正用来对付程德玄的,就是污辱野离氏少族长小野可儿未婚妻事件。
涉及官风不正、品行有亏的“雪山门”事件,才是挤走程德玄的真正一击。不管它是不是漏洞百出,反正它是无法查明的,只要无法查明,一向重视笼络西北杂胡的大宋朝廷就必须得对这件涉及少数民族问题的大事做出反应。
不了解这件事情性质的,可以想想某些单位本来依着规章制度,顶多只该处罚两百块钱,甚至无须处罚的小事情,一经上了报、见了光,在领导眼中就成了了不得的一桩大事,制度成了一纸空文,领导可以随时改变制度,罚你三千五千,半年绩效都是轻的,开除回家都是有的,非如此不足以显示他如何正大光明、如何严于律人、如何治理严谨。如果涉及民族关系、两国关系等重大外交事项,为求息事宁人、控制事态,不问情由地先牺牲几个倒霉蛋算得了什么?
谌沫儿的身份,就足以保证程德玄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迫于兵临城下的形势,已经对这股倒程势力做出让步和配合的他,那时就只能把这件事呈报上去,不管他情不情愿,都只能继续站在他们一边。
不答应他们,就算他们骑虎南下,横下心来任由羌人给芦州造成重大伤害,这惨败岂不由老夫来承担?答应了他们,南衙那边就彻底指望不上了,可是若不答应,眼前这一关就难过呀……
张继祖思量半晌,正想不出对自己有利的两权之策,张安忽然叫了一声:“二叔,木团练、柯团练、还有林主簿来了。”
正凝望城下,苦苦思索的张继祖“哦”了一声,凝重阴霾的表情迅速换成了一副张皇失措的模样,转身急道:“木大人、柯大人,兵士们可肯出战,林主薄,你在芦州久矣,不知可有良计教我?”
李光岑和柯镇恶相视一眼,齐齐拱手道:“下官无能,士卒激愤难以平抑,若不答应他们严惩贪弊官吏、立即补发欠饷的两个条件,下官……实难驭使他们出战。”
“唉!”张继祖长叹一声,转身望向城下,一脸犹豫不决。
林朋羽走到他 8fd1." >近前,并肩看向城下,微笑道:“如今形势一触即发,府台大人还不痛下决心吗?”
张继祖目光微微一闪,脸上还是一副张皇失措的模样,轻叹道:“林主簿,本府对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本府……素无野心,只想在这儿做几年太平官,不出什么纰漏,这样险恶的环境,无过就是功嘛。每年的小考,三年的课考,只要能得个持中的评价,便能还朝为官。谁知,方来芦州,就遇如此境况……”
“呵呵呵,大人只要严惩罪魁元凶,答应了小野可儿的条件,借来银钱发下军饷,这场危局自然迎刃而解。祸兮,福之所伏,到那时,大人岂止是无过,而且有功啊,考课簿上,岂不光采?”
张继祖摇头一叹,苦笑道:“林主簿有所不知。打狗还要看主人,惩办一个程德玄容易,可是那一来就是让南衙赵大人难堪,以后哪怕有点什么小小不言的过失,赵大人那里只要借题发挥,本府的下场……也会很难看啊……”
“喔……”林朋羽一笑道:“大人才识渊博,品性高洁,芦州官吏,无不敬仰。如今羌人兵临城下,危急时刻,大人若能当机立断,力挽狂澜,便获军心。以后只要善待百姓,抚辑流亡,奖励工商,尽牧守之责,使治下百姓百姓安居乐业,则芦州军民百吏,仁者效其仁,勇者效其勇,智者效其智,力者效其力。大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张继祖缓缓扭头,若有深意地瞥了林朋羽一眼,问道:“真的会如林主簿所言吗?”
林朋羽含笑说道:“老朽句句由衷,发自肺腑!相信顺利解决今日这场危局之后,大人在芦州将更孚人望,政绩卓著,官家面前的课考册上无懈可击。”
“好!”张继祖一咬牙,拿定了主意道:“程德玄品行不端、贪赃枉法,激起兵变、结怨友邻,理当予以严惩,本官决定,暂停他的一切职务,予以拘押,向官家上表陈明情况请求裁决!木团练,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林主簿,你马上去见小野可儿,取回银两发付军饷,片刻不得延误。柯团练,请将本府的决定立即传达三军将士,令三军奋勇杀敌,保护城池,待敌军退却,本府另有犒赏,还要上奏官家为三军将士请功!”
舒适的车厢里暖意融融,杨浩放下一份密札,想要吩咐姆依可就手烧掉,抬眼一看,姆依可缩在软绵绵的驼毛地毯上,已经打起了瞌睡。杨浩摇头一笑,顺手看过一床毯子,翻身坐起,轻轻给她盖上,这才倒回榻上,又拿起了一份密札,细细读了起来。
这些密札,都是他在霸州时,吩咐“飞羽”替他搜罗的有关当今官家的一些资料,这些里面虽无犯禁的东西,可是一旦让人发现他一个朝廷的臣子,手上尽是有关皇帝的起居言行记录,那是所为何来?所以一俟阅读,他立即烧掉。
一封封密札所记载的东西十分杂乱,既有官家处理国事的言谈,也有官家的一些生活琐事,不管大事小情,杨浩都读的很细,反复读过之后就闭上眼睛反复揣摩,分析赵匡胤对一件事的真实心理,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任何一篇东西。
后世对历史名人的评价和记载,如果还原回去,恐怕没有一个不和历史上的本人大相径庭,那些当代的名人明星经过包装,展示在大众面前的形象都已是面目全非,更何况这个时代信息更为封闭,流传下去的事迹和形象多是靠修史者的一枝笔。
流传千年下去,那枝史笔所载不多的信息会被后人过滤的更为纯粹,最后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忠的澄如水晶,奸的黑如砚墨,明君无所不晓,昏君荒诞离奇,照此识人,那就如按图索骥。伯乐之子按图所骥,顶多牵回一只蛤蟆误当千里马,贻笑千古。自己先入为主,照此识人,那就很容易自蹈死地了。
所以杨浩不怕自己不知道这位大宋开国皇帝的品性为人,而是怕自己因为知道一些史书上所载的关于赵匡胤的事迹,反而先入为主,把书中所记载的那位宋太祖的心性为人,不管真假地完全套搬到这位官家头上,反而有碍于他对这个活生生的历史名人的认识,所以他需要尽可能地掌握一些有些他的信息。
“哪怕朕派驻一方、牧守一地的文官再如何混帐,他们伤天害理的程度也比不上一个据地叛乱的武将,如锦天下会因他们变成一片不毛之地,良善百姓会因他们而去易子而食……”
这位官家,对拥兵自重的武将,果然是深恶痛绝啊……
杨浩暗自凛然,唐朝中叶以来那些目无朝廷的节度使,唐末五代以来走马灯一般篡位自立的武将,在这位大宋皇帝心中留下太多阴影了。幸好自己,现在还没有展示出强大的武力、和舛傲不臣之心。
细细想来,古之王朝,都因何事而亡呢?
秦因暴政而亡,汉因外戚与宦官而亡,晋因八王之乱,藩镇作反,致使胡人祸乱中原。藩镇之害,已有史鉴,隋唐两代明君能臣数不胜数,为什么就没有汲取教训,限制藩镇呢?就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当时很听话的藩镇会发展到后来跋扈的不可想象的地步。
藩镇力量坐大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谓积重难返,到了火候再去纠正,已是无力回天了,更重要的,隋唐开国之君都是天纵英明,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们自信可以掌握住手中的马缰,但是他们英明强悍,他们那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子孙绝没有那样的魄力和能力,为人取代便不可避免。
于是这位宋太祖,汲取了秦暴政亡的教训、汲取了汉外戚与宦官掌权的教训、汲取了晋分封诸王的教训,还有隋唐藩镇之害的教训,终其一朝三百年江山,无暴政;无外戚、宦官当权;没有分封诸王;没有藩镇造反。可是削兵权、制钱谷、收精兵,不可避免地就伤害到了国家武力的元气。
反其道而行,放心大胆地任用臣子藩王,把国家做强做大呢?那么后果就是复制了晋、唐王朝的老路,死的更快、更加难看,不走他们的老路,内部平定,百姓富裕,但是最终也难免沦亡于外族之手。在帝王制度下,没有更完美的选择,他只能选择对他来主最合适的选择。
仔细想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位官家汲取前人的教训,以文治武,并没有错,而且这种政治模式正是现代发达国家最常见的政治模式,这位官家的方向并没有错,只是……如果不是矫枉过正,控制军队的方法更加先进、合理一些,宋的国运应该会更长久吧。
杨浩并不相信以中原人的文化底蕴和地理形势,出一个明君,想一个万全之策,从此一个封建王朝就能国运昌隆,千秋万秋。但是他现在是一个宋人,总是盼着自己所处的国家能更加强大、更加强久一些。
思绪飘移了一阵,他的目光又落到密札上,被两桩佚闻吸引住了。其中一件事,记得是当今皇上赵匡胤和当朝宰相赵普赵相公同游于京城,官家行至朱雀门时,忽然指着城门上的“朱雀之门”四个大字问赵普:“朱雀之后,为何要加一个之字?”
赵相公道:“之者,吟助语气之词。”
赵匡胤便嘲弄地一笑,说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弄得赵相公尴尬不已。
这桩事记得有鼻子有眼,据说是当时侍候近前的小黄门当作笑话传扬开的。看到这里,杨浩心中不觉一动,以此分析,恐怕这位大力提倡文治的开国皇帝,骨子里其实是看不起文人的,只不过他深知武人掌权之害,不得不借重文人来压制,然而这并不能抵消这位倚仗武力一统六合的马上皇帝对文人的轻视。
再往下看,杨浩又看到一桩有关武人的趣事。虎捷左厢都虞侯、领利州观察使党进,骁勇善战,但目不识丁,朝中臣子出征上任之前都要上朝向皇帝辞行,官家知道这位爱将不识字,特意免了他的致辞,可他却不同意,他的幕僚只好把致词写在朝笏上叫他背熟。
不料,这位党大将军上朝后,一时紧张,背好的词儿忘个精光,便跪在官家面前,瞪着一双大眼一言不发,看得官家和满朝文武莫名其妙。吭哧憋肚半晌,党大将军突然想了一句词儿,大声说道:“臣闻上古民风淳朴,请陛下多多保重。”
这两句词儿风牛马不相及,完全毫不相干,他一说出来,满朝文武笑得前仰后合,整个朝藏书网堂的威仪一扫而空,就连官家也笑得打跌,几乎从龙椅上掉下来,可是官家并未怪他失义,相反,因为爱他直朴,反而更加宠信,如今因战功彪炳,已官至彰信军节度使兼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
彰信军节度使是虚职,这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却是实差。侍卫马步军,那是皇帝的侍卫亲军,分为侍卫马军和侍卫步军,党进兼此双职,那就是说,整个京城的侍卫司全都交给了他,这在一向忌惮武将掌兵权,喜欢搞分权制衡的赵官家来说,可是一桩异数。
这位官家,到底喜欢文官还是武将,喜欢什么样的文官、什么样的武将?
杨浩反复思量,唇边渐渐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
“大人,汴梁城到了。”车厢外忽然传来穆羽的禀告声,姆依可被惊醒,一咕噜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一条毯子,不禁向杨浩腼颜一笑。
杨浩将手中密札尽皆交付于她,吩咐道:“马上烧掉。”
然后向车厢外扬声说道:“进城,寻一处馆驿先行住下。”
大街上,两个身着裘衣、身姿曼妙的女子堪堪行过,望着已经驶过去的车子,其中一个少女不禁“噫”了一声,站住脚步。
“小姐,怎么了?”
旁边少女驻足问道,这少女头发挽了一个妩媚俏皮的坠马髻,穿一袭淡黄裘袍,袍下露出一截缎面窄脚裤筒儿,身材娇小,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儿,看起来仿佛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可是那眸波一动,风情冶艳,却绝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风情了。
“喔,没甚么,只是新春之季,百业俱歇,还能看到自西北远道而来的车子,一时有些好奇。”另一个少女长身玉立,一张清秀的脸蛋,眉如细黛,长睫弯弯,眼似晶珠,神韵清雅水嫩因为天气寒冷,白玉雕成的润泽颊肤微微冻出两抹红晕,更显得娇靥如桃。
这少女看着比那娃娃脸的女子似乎长了几岁,可是眉正眸清,反不及那似乎比她小着几岁的少女风情万种,冶艳撩人。这女子正是折子渝,中原道路因与西北地区道路路况不同,所以所造车辆稍有差别,她见了那辆车轮宽广、车体极为坚固结实的马车,便认得是来自西北,却不知车中坐的正是她又恨又爱、难以忘却的负心郎杨浩。
轻轻摇摇头,折子渝便道:“娃娃,我们走吧。”说完当先举步行动,那叫娃娃的少女随在她的身旁,一路行去,步履轻盈,仿佛能作掌上舞,步姿身态,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妖娆味道,不知招引了多少蜂蝶的目光……
马车辘辘进城,传来一声声贺岁迎春的爆竹声。春节已经过了,文武百官都放了七天的长假,就连官家也歇朝休息,与民同乐。如今刚刚初六,东京城仍是洋溢着一片新春气象。
暗置的暖炉罩儿被掀开,一封封密札被投进去,姆依可抬起头来,兴奋地问道:“老爷,开封府是个什么样儿,我想出去看看。”
杨浩呵呵笑道:“看把你开心的,先寻个地方入住吧,一路车马,实在乏了,找个宿处,先沐浴休息一下再说,明天,老爷我带你好好逛逛东京城。”
“好!”姆依可雀跃道“那今天老爷要去见皇帝了吗?”
杨浩笑道:“现在不成,新春佳节,官家正在歇息,我得等到初八皇帝上朝才成。”
他的目光慢慢变得深沉起来:“不过,今天入城,我的确是要去……拜见一个人。”
火光映着姆依可清秀的脸庞,就像一只红苹果,她好奇地问道:“老爷在开封府有熟人吗?”
杨浩黯然一笑,沉默半晌,才轻轻地道:“我跟他……素未谋面,不过……我跟他的儿子却是很熟……”
杨浩想起罗克敌,心中便是一叹,却不知宫中过年过的正开心的赵大官家,此时正为了他杨浩大发雷霆,因为……芦岭州知府张继祖的奏表已然以四百里加急的速度呈报进了京城。
参与“倒程”的人中,李光岑、木恩等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草原豪杰;柯镇恶、穆清漩祖上虽曾做过大唐的官儿,却因年代久远,对官场中事并不甚了解。而且,他们祖上做官的时候,那时的大唐皇帝正是任由藩镇蹂躏的窝囊废,纵然他们了解官场中事也难揣测帝王心思;至于林朋羽、秦江等一众读书人,他们原在北汉,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只是北汉小国的县太爷罢了,哪里懂得雄才大略的当世霸主的一世英主大宋太祖是如何不容侵犯?
奏表一到,展开匆匆一览,正与家人饮宴欢笑的赵匡胤便拍案大怒,将手中一只玉盏都掷得粉碎。
张继祖在奏表中向皇帝痛陈了程德玄触犯众怒,民心尽失,为保芦州及数万百姓安危计,他不得已而拘押了程德玄,以安抚军心,使之却敌的前因后果和所有罪名,言辞之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临危不乱、平息事态、却退强敌,力挽狂澜的表现大大夸奖了一番,但是虑及南衙之威,他为自己还留了一着后手,把这次军士哗变,是芦州官吏有意煽动,意在挤兑程德玄下台的意思透露了出来。
芦州官吏难为程德玄,其意何在?以赵匡胤的睿智,一想便知,怎能不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飘橹,赵匡胤此番大怒,杨浩又将如何?
一见爹爹莫名大怒,赵德昭、赵德芳两个皇子慌忙立起,不敢出言相劝,只将眼睛去看皇后宋氏,希望她能解劝一番。赵匡胤是历朝皇帝中少见的几个不喜沉迷女色的皇帝,对皇后很重情意,他的结发妻子贺氏在他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就已死去,赵匡胤怀念亡妻,做了皇帝之后追封为皇后。第二任皇后王氏只入宫四年就病故了,赵匡胤悲痛欲绝,鳏居四年以示怀念。及至如今这位皇后宋氏,今年刚刚二十岁,比皇子赵德昭还小一岁,虽甚得赵匡胤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
她见皇帝看了一封奏表便勃然大怒,知道必是为的国事,不便动问以免有干政之嫌,只是温言软语地解劝道:“官家是一国之主,拥有四海,身系万民,还当以龙体为重,切勿气怒伤身。若有什么为难事,不妨召朝中大臣好生商议一下。”
赵匡胤怒不可遏,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朕以至诚待人,这些奸佞却是各怀异心。芦州杨浩,小小一介知府,根基如浮萍一般,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机心。”
但凡父亲,总是对女儿慈祥一些,所以赵匡胤大怒,两个皇子都吓得站立一旁,永庆公主却依然端坐在那儿,对父亲摔碎了酒杯不以为然,她冷哼一声道:“一家人好端端地在一起吃酒,爹爹一怒,便这般煞风景。芦州杨浩,芦州杨浩,前两日还听爹爹夸奖他不学而有术,能在强藩环伺之下立足,大有本领,今日便成了不是了?”
“永庆!”皇后连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做声。宋氏知道自己这位夫君的毛病,轻易不发火,一旦火气上来,气头儿可是不管不顾的。曾经有位大臣因为一点小事非要夫君堵住宫门不走,非要皇帝马上接见,结果官家一听只是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气恼之下使玉斧劈下那官儿两颗门牙,事后气消了又放下架子去示好求饶。这样的驴脾气,在他气头上还是不要撩拨他的好。
果然,赵匡胤一听更是大怒,抬腿一脚,便将那酒席踢飞了去,怒声道:“你个女儿家懂什么?那杨浩假作乖巧,赴京上任,却指使部属,栽脏陷害,驱你爹爹所遣的官吏,真是狗胆包天,难道他以为芦州已是他杨浩的天下吗?”
永庆公主正伸手去挟菜,不想案几被爹爹一脚踢飞,永庆公主大怒而起,把筷子往地上狠狠一扔,只说了一句话,便噎得赵官家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十章 出师表
永庆公主冷笑一声,起身说道:“部属所为便能证明是已离职赴任的杨浩授意?不嫌有些牵强?难道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是出自爹爹的手笔么?”
永庆公主一句话,赵匡胤的脸登时由关公变成了包公,永庆公主还不罢休,尖牙俐口继续说道:“一家人好端端的过年,爹爹一脚便踢得全家人不痛快,好本事啊,你何不取出盘龙棍来耍耍威风?”
赵匡胤气得额头青筋如蚯蚓般贲起,一条条突突乱跳,眼看就要从包公变成疯疯癫癫的济公。皇后宋氏一见大惊,生怕官家气怒之下不知轻重打伤了公主,连忙喝道:“永庆,你怎么这样同自家爹爹说话,还不快向爹爹赔罪?”
永庆公主哼了一声,倔强地扭过头去,就是不肯赔罪。眼见赵匡胤气喘如牛,皇后宋氏急忙向皇帝告一声罪,上前拉住永庆便走。赵德昭、赵德芳两位皇子如今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二岁,俱是恭良温顺的少年,远不及永庆泼辣,一见皇后娘娘扯了公主离开,二人忙也退了出去。
赵匡胤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在殿中愤怒地踱来踱去,最后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手据案,胸膛起伏,仔细想想,余怒不息,顺手一挥又将桌上文房四宝尽皆挥落于地,骇得那小黄门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去捡东西。
“出去!滚出去!”
赵匡胤看看实在没有东西可丢了,顺手扯起屁股底下裹了黄绫的坐垫向那小黄门抛去,唬得那小黄门连滚带爬退出了大殿,赵匡胤目欲喷火,浑身颤抖,他的确被女儿那一句质问刺激的暴怒不已,却不知满腔怒火该向谁人去发。
每个人都有他的逆鳞,真龙天子的逆鳞更加不可去触,可是真的有人去碰.99lib?了,他却不知该向何人发泄这怒火,即便他是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这时心中也只有一种无力和悲伤的感觉。
是的,普天下人,千夫所指,都说是他策划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把那孤儿寡母赶下了台。他赵匡胤英雄一世,这却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大的一个污点。但是,他知道,那不是他干的;赵普、高怀德、石守信一班人也知道,那不是他干的;他的家人都知道,那不是他干的。可那又如何,能辩与谁知道?他如今就坐在龙椅上,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赵匡胤颓然坐回椅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其实下属不经授意,拥立上官之举早已有之。这种风气要从唐玄宗末年安禄山造反之后说起了,那时候,大唐朝廷开始无力控制四方藩镇,天下各路节度使尾大不掉,目无天子,把大唐江山搞了个乌烟瘴气。
朝廷上,宦官们可以任意废立李世民的子孙;地方上,藩镇节度使们拥有自己的私人军队和国土,他们可以不服从朝廷的调遣,自立于一地,形成事实上的独立王国。大唐天子俨然成了春秋末期的周天子,成了一个名义上的共主,成了各路节度使手中的一件道具。
每有节度使死去,大唐皇帝还是会派钦差中使到军中巡视,但是新立的节度使,是不可能出自于天子的选择,那些节度使的部属们会推选一个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新的节度使出来,大唐天子只能顺手推舟,册封一番以使他显得比较“名正言顺”而已。
于是,各路节度使的部下为了重新洗牌,对掌握的权力进行一番再分配,时常擅行废立之权,往往杀一帅,立一帅,有同儿戏。曾经逼得大唐天子狼狈不堪的节度使们尝到了他们自酝的苦酒,也成了他们手下手握重病的大将们手中的一枚棋子。
这种风气延续下来,到了五代时期,就由大将废立节度使变成了大将废立皇帝,军人们之所以喜欢拥立大将称帝,是因为每拥立一个新皇帝,有功的将校们就会得到升迁,事成则大家升官发财;事败,自有那被拥立的冤大头全家扛黑锅。这种升官途径比战场厮杀同强敌对抗风险小多了,他们自然乐此不疲。
在赵匡胤之前,并不想称帝而被部下强行拥立的大有人在,这些人的经历,完全可以作为赵匡胤并未策划陈桥兵变的一个佐证。可是,传播这谣言的,本就是对他不怀善意的,谁会提起影响谣言真实性的史实例子呢?
石敬塘做河东节度使时,他的部下就在他率兵出征时突然哗变,向他高呼万岁,意欲拥他为帝,这些将校和后来拥立赵匡胤的将领手法就是如出一辙。石敬塘当时大惊失色,急忙下令斩杀为首的三十多名将领、亲兵以表示自己的忠诚。他后来的确是做了皇帝的,但是那时他纵有心自立,也因准备不足而在韬光隐晦,这从他当时的反应就可以看的出来,这些将士搞“皇袍加身”绝非出自他的授意。
再有后晋大将杨光远率兵至滑州时,也有将校突然要拥立他为帝,老杨怒斥他们:“天子岂汝等贩卖之物?”须发飞张,声色俱厉,这才喝止了他们的蠢动。大将符彦饶在瓦桥关守戌时,亦有部将欲“拥立”老符。老符佯允,却暗伏甲士将这些人尽数杀光。
后唐时,杨仁晸率军出征时,士兵要拥立他称帝,这个老杨也是忠臣,坚决不肯做皇帝,他的部下已无退路,干脆把心一狠,连杨仁晸也杀了,再推出一个有人望的将军来,那个将军也不肯当皇帝,于是再杀,然后把这两个将军的人头往第三位将军赵在礼面前一丢让他自己选择:“要么当皇帝,要么当死鬼!”赵在礼无奈,只得称帝,只是叛军力弱,不敌平叛的朝廷大军,最终没有成功而已,否则他就是另一个赵匡胤了。
还有后唐明宗李嗣源,他率兵征讨叛军到了魏州城时,所部哗变,与魏州叛军会合,共同拥戴李嗣源称帝,李嗣源起初并无反意,还偷偷逃出了自己的军营,只是当时事态已成,此时回到朝廷表忠心也难逃一死,于是在家眷劝说之下将错就错称了皇帝。
这些发生在赵匡胤之前的事实,虽不能证明赵匡胤没有自立之心,但是却可以证明将校不与主帅商量,造成既成事实逼迫主帅自立是有着“光荣传统”的,陈桥兵变就一定不是这样的情形吗?
更何况,赵匡胤在陈桥兵变前后的种种表现,也足以证明他并非“陈桥兵变”的主谋。首先,柴荣死的早,他的儿子柴崇训继位时才七岁,当时天下还未大一统,诸国林立,互相征伐,这样一个少年天子济得甚事?大将们能安心、会驯服么?他们起了拥立新主之心实属正常。而未必是掌握军队的主帅自己起了反心。
此外,当时赵匡胤掌握着后周最精锐的军队,整个开封城本来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结拜兄弟“义社十兄弟”都是后周的大将军,他要武力称帝轻而易举。他要胁迫小皇帝搞个“禅让”也是易如反掌。以他的实力,他甚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小皇帝夭折,让柴氏失去所以继承人,然后被公推称帝。
那样的遮羞布,绝对比先派人谎报军情,说契丹来犯,然后领兵出去转一圈再杀回来,搞一出比直接篡位或者玩“禅让”还要丢脸的“黄袍加身”丑剧更高明。雄才大略、足智多谋的赵匡胤会愚蠢到选择这种无聊的下策么?
再者,谁也不能否认,赵匡胤极重亲情。做皇帝之前是如此,做了皇帝之后还是如此,他的一生都是如此。如果说他称帝以前这么做是以伪善蛊惑人心,那他做了皇帝之后就没有必要一如既往地继续这么做,他是真的极为重视家庭和亲人的一个皇帝。
然而,陈桥兵变的时候,他的家人在哪里?
他上至老母下至妻儿,全家老少都在开封城里,而且正在若无其事地去庙里上香,兵变的消息一传回城,忠于小皇帝的宰相大人便派兵去抓他全家,若不是庙里的和尚起了怜悯之心将他们藏起,赵匡胤全家老少都要被一网打尽了。如果是赵匡胤亲手策划了这次兵变,他有必要把亲人留在城里冒这个险吗?
可是,帝王自有帝王的尊严。他能放下身段,在他称帝已成事实的情形下,腆颜向天下人解释当初这事并非出自他的本心吗?又有谁会相信他的解释?尽管他的部下为了荣华富贵玩了一出“先斩后奏”,尽管这件事的的确确不是出自他的授意,但他是这件事的最大利益获得者。夫复何言?
他对“害”他背黑锅的人真的很不错了,乱世之中,柴宗训那个七岁的小娃娃是注定了守不住这份家业的。没有赵匡胤,也一定会出现个李匡胤刘匡胤,披上黄袍的赵大算是个厚道人,没像别人称帝一样大肆屠杀先帝家族,也没有像一些开国皇帝一样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戏大杀功臣,他厚待柴氏后人,他杯酒释兵权,把那些对他有拥戴之功、但是将来未必不会重演他称帝一幕的大军阀们革了军权,封高官赐厚禄回家享福。他励精图治,十年前东征西杀,扫荡天下,如今大宋政治稳定,经济发达,军事强大,已经超越了原本国力远胜于后周的南唐,成为最有希望一统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朝廷。
可是,他能改变天下的格局,他能改变亿万百姓的生路前程.,唯独自己背的这个黑锅,他没有办法去改变,他只能咬着牙隐忍,让这个黑锅一千年、一万年地传下去,事实真相将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帝王,也有无力回天的悲哀。
然而那个杨浩呢?
他真的不知情?
这件事真的是他的部下自作主张搞出的把戏?
思及自己的经历,赵匡胤不禁犹豫起来。
如果是杨浩一手策划了这一幕,此人该死。如果他是冤枉的,那么……
赵匡胤目光闪动,时而深思,时而蹙额,那一腔杀气犹存,怒火却渐渐冷却了下来……
夜色朦胧,杨浩轻车简从,悄然过朱雀门街,自麦稍巷口向左一拐,停在保康门一处豪宅前面。这是三司副使罗公明的家门前。
拜匣已由门子呈了进去,送的礼是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副,玉石棋盘、棋子一副,此外还有一些西域特产。
三司使是大宋掌管财政的最高长官,总管国家财政,地位仅次于中书、枢密两府,号称“计省”,三司最高长官三司使被称为“计相”,地位略低于参知政事,罗公明是三司副使,其实职权已是极高。
杨浩的官位低微、再加上朝廷目前对他的态度微妙,照理说,这样一位高官要见他恐怕会犹豫再三,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很快就有人打开大门降阶相迎了。出门相迎的人是罗公明次子罗克捷,罗克捷三十出头,眉目与罗克敌依稀相似,只是成熟稳重了许多。他与杨浩辈份相当,且尚未入仕,由他出面,显然罗副使是肯以故旧友人之谊接见,二人互通名姓,寒喧一番,便由罗克捷引着杨浩直入后堂。
罗家大宅不算很大,东京城人口众多,房舍鳞次,高低宽窄相间,建筑十分密集,可谓寸土寸金,罗家大宅比起霸州丁家可以在西北广袤土地上圈地二十余亩,建的深宅大院要小的多,但是显然经过高手名匠精心设计,一树一木、一亭一桥都精心设计,有效地利用了每一分空间和土地,处处品来皆见风景。
此时天色已晚,杨浩也无心鉴赏,前边两个家人提着灯笼,罗克捷与杨浩一路说着话儿,绕过一个冬雪覆盖的庭院,便到了西北方一个幽静雅致的书屋。
罗克捷在书屋廊下站定,躬身道:“父亲,和州防御使、右武大夫杨浩大人到了。”
房中稍静片刻,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请进。”
罗克捷向杨浩微微一笑,肃手相让,杨浩举步进了房中,只见一位身着便袍布巾的清瘦老者正从书案前站起,杨浩不及细看,连忙趋前一步,长揖施礼:“晚辈杨浩,见过罗公。”
“贤侄不必拘礼,来来来,快快请坐。”
杨浩一揖而起,这才抬头微微打量,只见这位号称政坛不老松的罗公面容清瞿,精神矍铄,三绺花白的胡须,一张端正的面庞,两眼微微露出苍老之眼,但眼神温润却不失神采。
罗公明也在打量杨浩,上下看了几眼,眸中微微露出悲戚之意,他再度让座,让杨浩在客位坐下,下人迅速呈上香茗,罗公明这才有些伤感地道:“老夫与贤侄素未谋面,不过早在邸报上获悉贤侄的消息……”
他微微一顿,又道:“西北迁民一事,贤侄在奏表中推功揽过,对小儿大加赞扬,他有你这样的朋友,老夫十分欣慰。”
提起罗克敌,杨浩的双眼也有些湿润,他将自己与罗克敌共担重任,自夺节改命时起,一文一武,相辅相助,历尽坎坷直至逐浪河畔,为拒追兵,罗克敌率三百死士横刀力抗三千铁骑的事情说了一遍,罗公明听得老眼微红,暗暗转头拭去颊上两行老泪。
这些事说罢,两人之间的生疏感已然不再,罗公明对他的神情也亲切藏书网起来,随即二人便谈起杨浩继续率人西行,扎根芦岭前后的事,罗公明捻须听的十分入神。
杨浩此来,只是想拜见一下罗克敌的家中长辈,以尽子侄之礼。罗公明既然号称历五朝不倒,政坛长青,此人为官必然趋吉避凶,十分谨慎。自己如今的身份十分微妙,他肯不避嫌疑,开门接纳,已是难能可贵,杨浩并不想让他为难,从他那里探问一些官家的态度,或者向他讨教朝觐之礼、存生之道。
所以二人聊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杨浩见罗公明微微露出疲态,便即起身告辞。罗公明见他如此爽快地告辞,不觉有些诧异,他仔细看了杨浩两眼,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起身说道:“贤侄车马劳顿,刚到京城,早些回去歇息也好。以后你我同殿为官,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
他微微一顿,又道:“官家出身行伍,最喜豪迈直朴之辈,贤侄亦出身行伍,在西北所为,可圈可点,今既入朝,必受官家青睐。但朝廷之上比不得西北,贤侄还年轻,血气方刚,骤至高位,难免为庸碌者所忌,正所谓皎皎者易污也。今后为官,贤侄还当小心为慎,做事么,曲直并用,内方外圆,方能容人,亦为人所容。如此,则安身立命、报效社稷,两相益彰了,呵呵。”
杨浩心中一动,知道这番话才是对他最重要的点拨之语,只是这老狐狸说的太过含糊,一时之间难以揣摩话中真意,他只得强行记下,当下行礼如仪,再度告辞,罗公明亲自将他送到书院门口,仍由次子罗克捷送他出去。
杨浩坐在车中,反复思量罗公明说的话,一路盘算着到了自己所住驿馆,刚刚下车,便有一名侍卫向他耳语几句,递过一封密札。杨浩持了密札返回内室,在灯下打开密札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由于他的信息网现在主要布及西北地区,越到中原,信息网越是稀疏,而且他一路行来,无法掌握他每时每刻的具体行踪,所以“飞羽”送来的消息,竟滞后于朝廷的四百里加急快马,有关“倒程”一事,现在才送到他的手上。
杨浩对帝王心术也不甚了了,但是这些天他搜集了大量有关赵匡胤为人处事方面的资料,对赵匡胤的脾气秉性,远比芦岭州诸人要了解的多。这个计划,的确能够把程德玄挤走,哪怕它漏洞百出,然而也正因为它漏洞百出,项庄舞剑之意太过明显,很难想象赵匡胤得知消息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会对自己报以什么样的看法。
这个对手太强大了,他不同于折御勋、不同于李光俨,也不同于横山诸羌头人,如今自己就在开封城里,自己就是大宋的一个臣子,赵匡胤若是对他起了杀心,有一百个理由、一万种方法让他死得不能再死。天子一动心思,甚至不需下令,就会有无数揣摩上意的人,去绞尽脑汁,罗列无数冠冕堂皇堂的罪名加诸他杨浩的身上。
第二天,杨浩爽约,没有带着姆依可去逛东京城,他整整一天足不出户,始终闷在房里,坐在桌前苦思冥想,姆依可端茶送饭进去时,只见他铺了一桌子的纸,写几个字,端详一番便团掉再写,弄得房中狼藉不堪。姆依可不知道老爷为了什么事烦恼,骇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偷偷捡了一张出来给穆羽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脾气点点点,性格点点点,爱好点点点……,二人认得字却不认得省略号,一时相顾愕然。
第二日傍晚,杨浩终于振作了许多,屋中也不再乱丢杂物,但是灯火仍旧很晚才熄灭,隔着窗子,穆羽和姆依可站在廊下看着,只见杨浩在房中踱来踱去,时而仰头如望明月,时而低首沉吟不语,廊外大雪飞起,迷迷茫茫一片,两人的心中也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老爷倒底有什么心事。
第三日一早,姆依可放心不下,大清早的就蹑手蹑脚打开了杨浩的房门,推门一看把她唬了一跳,只见杨浩早已起床,不但洗漱已毕,而且正在穿衣。床上摊着一个包裹, 91cc." >里边是内侍副都知顾若离来传旨时带来的朝廷颁赐的朝服。
一见她来,杨浩大喜,忙道:“月儿,来来,快快帮我穿上朝服,这些衣服太过麻烦。”
姆依可见自家老爷恢复了常态,心中有种莫名的欢喜和轻松,连忙进房来帮他梳发穿戴。今日是杨浩回京述职第一次上殿面君,须着最为隆重的朝服。他的朝服是红衣红裳,内穿白色丝罗所质的中单,外系丝罗所制的大带,并有绯色蔽膝,身挂锦绶、玉、玉钏,下着白绫袜黑皮履。
所有的官员穿戴朝服时都是这般模样,官职的高低主要是以搭配的不同来区别。主要是在有无禅衣(中单)和锦绶是什么图案。此外的区别就在于头上的进贤冠是几道梁,用什么革带。杨浩的官阶应戴三梁冠,革带用银,绶用盘雕花锦。
衣着打扮停当,再挂方心圆领,配银鱼袋,戴进贤冠,两人都是忙出一头大汗。不过如此打扮令人看来的确更具威严,杨浩从姆依可看向自己略带异样的目光就能感觉的出来。同时在这个打扮的过程中,无疑对他的心理也会产生一种暗示,让他对皇权、对将要去膜拜的皇帝,悄悄地产生一种敬畏。
步出房门,杨浩才惊觉昨夜大雪。清新之气扑面而来,杨浩不觉精神一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罢罢罢,放开胸怀,且去闯闯。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豁出去了,且看这赵大官家有何手段!”
杨浩登车,直趋御街,到五门并列、巍峨壮丽的宣德楼验明身份,入朝房候驾,在这里,杨浩除了罗公明之外谁也不认识,这时也不便上前搭讪,只是手捧笏板,眼观鼻、鼻观心,状如老僧入定,罗公明与同僚谈笑风生,瞧见杨浩模样,也是神色平静,直若未见。
待时辰一到,谒者引领百官直趋皇帝听政的垂拱殿,一路上只见戍卒、卫官站得笔直,一道道宫门铜钉朱漆,墙砖壁缝间镌饰楼凤飞云,到处是雕甍画栋,峻角层榱,曲尺朵楼,朱栏彩槛,极尽皇宫之富丽堂皇。
百官络绎进入垂拱殿,依帽饰上显示的官阶区别分文武左右排班站定,杨浩这才向文官首位望去。他知道这些官员很多在历史上都大大有名,可是此时却一个不认得,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官职,但文官首位必是赵普无疑,往那里看看当可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普模样。可惜,赵普也是面向皇位而立,从这里只能看到他尺长的两只帽翅,却不能瞧见他的模样。
“皇帝陛下到,百官晋见!”
内侍都知张德钧一声唱和,百官纷纷举笏俯身,杨浩不敢怠慢,把袍襟一撩,跪倒在地,闷头等着有人喊“万岁”好跟着吼一嗓子。他现在是武官,站在武将班中,左右武将一见他突然矮了半截,都觉纳罕不已,一旁有个大胡子武官悄声说道:“嗨,我说老弟,头一回见官家吧?”
“昂!”杨浩抬头,心里还有点纳闷儿:“这些人怎么不跪啊?”
那大胡子恍然道:“我说呢,怎么还吓趴下了,快点起来,免得罪你个君前失仪?”
“啊?”杨浩莫名其妙,怎么……怎么见了皇帝不需要下跪的么?
照理说新赐封的官吏、上殿面试的进士、受了诰命进宫谢恩的官眷等等,都有礼仪司的官员教授他们见君的礼节,其实杨浩也是一点不懂,不过他这个官儿可是做了有一阵了,糊里糊涂的就跑来进宫面圣,根本不曾到有司去学习礼仪,有司官员也把这个官儿给漏了。
原来这大宋的官儿以前上朝见驾连座位都有的,如今虽说是站着,但是见驾长揖即可,如非必要,哪用得着全体行什么跪拜礼,那种满朝文武齐刷刷下跪的场面,是到了明朝时候朱元璋规定的,而且那时也是小朝会作揖,庄严的大朝会时下跪,再后来到了清朝,下跪就成了家常便饭,而且跪的时间短了还不行,所以官员们膝盖那块儿都加个软垫。
这时候杨浩闹出跪拜礼来,反把其他官员弄得一头雾水。杨浩想通其中关节,不禁面红耳赤,急忙爬起身来站定,许多官员见了已窃笑起来。罗公明站在文官列中,瞧见杨浩如此举动,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眸中却是闪过一抹笑意:“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那里满心赞许,孰不知杨浩却是无心之举,歪打正着。
赵匡胤唬着脸端坐龙椅上正等百官揖礼,杨浩突然搞出这么一出戏码来,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的一清二楚,一见这个懵懂官儿,他的嘴角也不禁抽动了几下。只是此时隔的较远,以前印象也不深,他还没想起这个不懂规矩的官儿是谁。
杨浩爬起,随着百官重新揖礼,高声三声万岁,这才如释重负地归班站定,张德钧看看午门传抄来的官员名札上特别注明今日有还朝见驾的外地官员,这些人是要优先处理的,便上前一步,高声说道:“新任和州防御使杨浩回京面君,上前见驾,致辞谢恩。”
杨浩赶紧闪身出班,左右官员一看:“喔,敢情杨浩就是这个愣头青啊!”
杨浩面向龙座长揖一礼,高声道:“臣杨浩……奉旨还京,叩谢天恩。”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该跪了,可杨浩嘴里说着“叩谢天恩”,却是弯腰站定,一点也没有下跪的意思。左右文武大员们见了,许多人便忍着笑扭过头去,生怕再看他一眼就会笑出声来。
赵匡胤本来听说是他,登时目露凶光,可是一见他不当跪而跪,当跪而不跪,好象根本不懂见驾的礼节,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呆了一呆,挥手止住正欲喝责的张德钧,缓声说道:“杨浩,朕御驾亲征于汉,迁汉五万百姓,削汉之根基。你能不负朕望,将这五万子民平安带出,朕心甚慰。芦岭建州后,卿亲力亲为,妥善安置百姓,开衙置府,是有大功的。朕提拔你为和州防御使兼右武大夫,卿今后当一如既往,为国效力。”
杨浩一听,顿时露出感激不尽的神情,他把腰一弯,瞅着手笏大声说道:“多谢皇上,臣本布衣,躬耕于霸州,苟全性命于西北,不求闻达于朝廷。官家不以草民卑鄙,猥自枉屈,委臣以迁民重任,由是感激,遂许官家以驱驰……”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匡胤眼睛越睁越大,忽想起杨浩当初的奏折上那比狗爬还难看的字来,再听他明目张胆地篡改的狗屁不通的《出师表》,满腔的怒气杀机登时化作了一声大笑,当即捧腹大笑起来,再看百官队列,早已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
“连《出师表》都敢抄,真是无知者无畏呀!”
第十一章 再面君
出了正月,春天的脚步一天天近了,山润水涨,万木复苏,小草吐绿,百花绽蕾,轻风吹面不寒,只是随风而来的柳絮拂之不去,让人烦恼。朝廷这架庞大的政治机器紧锣密鼓地运转起来,开始进行讨伐南汉的准备,“愣大夫”杨浩已经渐渐淡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范围。
开封城西,禁军大营。
辕门口戒森严,士卒衣甲鲜明,目不斜视,一排排士卒站得笔直如线,仿佛铜墙铁壁一般。许多披甲戴盔的将领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宽袍大袖、头戴软脚幞头的壮年男子正自辕门中走出来。
这人四十上下,身材结实魁伟,方面大耳,肤色略黑,浓眉下一双大眼凛凛生威,顾盼自雄。不过此刻他的神色十分轻松,与亦步亦趋随在他左右的将领们有说有笑,正是大宋官家赵匡胤。
军营前停着一行车马,没有旗帜,马车上也没有什么标识,看起来就像普通豪门大户家的马车,但是马车周围侍立的便衣大汉却不是寻常大户人家能找得出来的了。这些大汉就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是说他们的模样,而是说他们的身材,气质。
这些大汉按现代的标准来看,个个都在一米九左右,魁梧高大、气壮如山。站在车辕两侧的两个大汉,更是身高两米以上的巨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将那束腰的黑绸胸襟绷得紧紧的。
赵匡胤悠闲行来,驻足笑道:“好啦,不用送了,老党啊……”
“臣在!”
一员黑面黑须、如同铁铸的披甲大汉立即踏前一步,双拳一抱,甲叶铿锵,真是好威风的一个将军。
赵匡胤笑道:“你的兵练的是好的,朕非常满意。只是这军械是士卒的保障,却也不能马虎。方才演武,所掷油罐,十个倒有三四个是不济事的,一旦临战如何能用?这不是难做的军械,而且可以就地制造,所以才委你本部军匠去做,你可要加强对军匠的督察啊。”
那老党,也就是马步军都指挥使党进,一张黑红的脸庞有些发紫,吃吃地道:“是,臣……臣知道了。”
赵匡胤看了爱将发窘的模样,又笑问道:“老党啊,如今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再做几日准备,就要发兵征讨南汉了,你这营中有兵多少?可有空额?武器配备都是哪些?尚有什么短缺,心中有数么?”
“呃……”党进左顾右盼,两眼乱飞。当着官家的面,他手下的幕僚们又不敢与他耳语,把他急得满头大汗,一张黑脸都扭曲起来,好半天也憋不出个屁来。赵匡胤身旁还有赵普、潘美、曹彬等一干文武重臣,看见素来临战骁勇、有进无退的无敌将军党进这般为难模样,都掩口偷笑,却无人上前替他解围。
党进无论用兵打仗都是可圈可点,只是那都是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本领。他一个大字不识,日常治军、管理粮秣军械的事却不在行,问他这些事可不难为死了他?众文武都等着看他这莽夫的笑话,唯有骁雄军副指挥使呼延赞与党进私交最好,一见这位上司仿佛便秘一般,呼延赞都替他憋屈的慌。窥个空档儿,呼延赞赶紧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党进晃荡着一对牛眼珠子正四下寻找救星,一见呼延赞的动作忽地想了起来,急忙往腰带里一摸,抻出一截木板,这木板学名叫梃子,可以用来记下一些要紧事,作用与朝臣使用的笏板bbr>相似,都是个备忘录。
赵匡胤行伍出身,不愿整日待在禁中,时不时的就四下寻访一番,军营是他最爱去的地方。禁军各厢的将领许多都不识几个字,为防官家问起,都把一些紧要数据记在梃上以备万一。党进瞧着有理便也跟了一回风,问题是旁的将领识的字少,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就是让幕僚帮闲们给他记下了数字,他也只能是看着梃子干瞪眼。
赵匡胤含笑道:“怎样,快快说来。”
党进咬牙切齿地瞪着那梃板,好象瞪着杀父仇人一般,仔细看了半晌,还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只好把心一横,将那梃板往赵匡胤跟前一递,粗声大气地道:“臣的兵数、配备都写在这里,官家但请看,俺不认得这鬼画符儿。”
赵匡胤本就是有心戏弄他,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旁赵普、曹彬等人尽皆大笑,党进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赵匡胤在他胸口捶了一拳,笑道:“你这厮也晓得害臊么,呵呵,哈哈哈,朕不难为你了,去吧去吧,这些事你可以交与幕僚打理,但是行军调度、陷阵冲锋,你可不得跟朕打马虎眼。”
赵匡胤笑容满面地说完,摆摆手转身登车,党进躬身大声道:“臣党进恭送官家。”
赵匡胤车驾启动,其余官吏也各自上轿、乘马,车队刚刚走出几丈远,党进便直起腰来,在旁边一个慕僚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气愤地骂道:“养着你们也不见什么用处,见俺为难,怎也不提醒一句?”
党进平素待人随和,手下并不怕他,他不骂还好,这一骂起来,身边众将、慕僚,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党进气极,一张脸已成了茄子色儿。党进的嗓门大,赵匡胤坐在车中也听得清楚,不由摇头一笑,说道:“这个夯货,直朴的可爱。”
说到这里,赵匡胤双眉一锁,忽地想起杨浩来,手指在车中矮几上轻轻叩弹着,他抬头问道:“那个杨浩,如今在做什么?”
随行而来的内侍副都知顾若离连忙答道:“官家,杨浩自见驾之后每日待在馆驿安份的很,出了正月之后他便张罗着在曲院街买了一桩不小的宅子,又托付牙婆聘买歌伎舞女、婢子家仆,为了这些事一直在忙,这两天才刚刚清闲了些,昨日去游了大相国寺。”
“唔……”赵匡胤不置可否地轻应了一声。顾若离瞧瞧他脸色,又细声细气儿地道:“官家,奴婢曾受官家差遣,去过芦岭州。奴婢以为,芦岭州官吏之所以忠于杨浩,对他言听计从,是因为他们尽皆是杨浩委任,这些人自以为官位前程尽皆依赖于杨浩。官家厚待他们,让他们晓得谁才是天下之主,他们自当心向朝廷。
再者,杨浩离其位,迁其地,久而久之,影响自弱。芦州建州时强藩环伺,杂胡侵掠,第一要务乃是建立军队、扩充军备,再加上芦州百业待兴,哪一处不要银子,他却花了大笔银钱把州府衙门建得富丽堂皇,虽说杨浩在西北交结折藩,又以胡制胡,打击横山诸羌小部落,却可看出此人有智而少识,好大而喜功。他本出身寒微,不识富贵。如今留在开封繁庶之地,声色犬马,富贵荣华,纵曾有过野心,也要渐渐消磨了。”
“嗯!”赵匡胤还是不置可否,往座位上一靠,微微闭起眼来,顾若离一见,便立即闭口不言。
那一日金銮殿上杨浩不伦不类的一番致辞,偏偏还说的铿锵有力,无比认真,惹得文武百官忍俊不禁,赵匡胤也是克制不住,本来一肚子的火气都笑没了。
不过虽说这段小插曲让他对杨浩的认识有所改观,听政之后还是留下了他,把他唤到文德殿去,将芦州知府的奏表丢给他看。杨浩看到一半脸色就已大变,既没有矢口否认与自己有关系,也没有百般推诿责任,当即便叩头谢罪。
自他被自己特意留下并带到文德殿时起,赵匡胤就已经在冷眼观察他了。令他留下时,他的喜不自胜,单独面对自己时的忐忑不安,把奏表递与他时的困惑不解,再到阅至一半时的脸色大变,完全是一个事先毫不知情者应有的表情变化。
他没有为自己辩白,倒是符合他一向的性格,当初他的奏表上把功劳尽皆推与罗克敌、赫龙城、刘海波等人,连与他不合的程德玄都捎上了一笔,正是重义之人。如果此时他心中有鬼,便不可能有此反应。
想到这里,联想到自家曾受的冤枉,赵匡胤不免有些动摇。他好言宽慰一番,直说自己对他信任有加,相信不是他策划此事,让他安心住在东京,置地造屋,买婢雇仆,歌儿舞女好生过活,便把他打发了出去,话中之意,虽未因此事迁怒于他,却是要让他从此长居开封,做个有禄无权的闲逸散官了。
赵匡胤曲意安慰,亦有他的目的,如非必要,他是不会擅动杀心的。坐天下,大不易,如今征战四方,几年间已灭了荆湖、后蜀、侵占了北汉大片领土,这些地方不是用兵打下来,把大宋的旗帜往城头上一插,它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宋国领土了,要征服民心、要贯彻统治,要王化其民,这些就不是武力能够解决的问题了,而且更非一时一日之功。如今马上要对南汉用兵,西北地区实在不宜再生事端,将杨浩羁縻于京师,一定程度上就能稳住芦州。
至于杨浩倒底有无野心,他也没有就此撇开不管。杨浩走后,他便召来‘武德司’的一位‘干当官’,亲自嘱咐一番,命他遣派几名‘亲事卒’严密侦司杨浩的一切动静。
第二日一早,杨浩的一名亲随悄然离开东京往西北而去,武德司的几个‘亲事卒’立即暗中相随,待那信使行至白沙镇时,一个‘亲事卒’在他酒中下了迷药,趁机窃了他的书信抄录下来,又将书信原样封好放回他的怀中,这才回转东京。
当这豢抄的信摆在赵匡胤案头时,杨浩的信使还没进入西北地境呢。杨浩的信还是那副狗爬一般的字儿,措辞也是半文不白。两封信,分别是写给芦州团练副使柯镇恶与一个唐姓女子的。
给柯团练的信中,杨浩讲了自己进京大受官家优待,风光无限,并说从此将长留京师,以后或许还会受官家重用,嘱他们能不循正途自民而官,实是难得的机遇,今后一定要自爱自省,安心做事。不日官家就会遣派新的团练使去掌兵,叫他们好生配合,遵从上官,切勿贪权好利各怀机心,以免误人误己云云。
写给唐姓女子的信则话风一转,讲自己见驾面君所受的惊吓,骂芦州群吏那一班混蛋目光短浅、坐井观天,使了那么粗鄙的计策排挤程德玄,险些害人害己,牢骚满纸,还夹杂着一些发泄般的乡言俚语,随后又爱意绵绵,大讲情话,还写了几首从唐诗里抄来的并不应景的情诗,看得赵匡胤好笑不已。信尾又讲如今虽居于京城,地位未定,家宅未安,心中惶恐云云,商议待安居之后再遣人回西北向她家中求亲,迎她入京完婚。
这两封信看罢,赵官家对杨浩的疑心顿时去了大半。说起来,他对杨浩是很欣赏的,此人能在契丹铁骑的围追堵截之下率区区三千士卒将五万百姓安然带到西北,实有真正才干。要知道,带着五万平民百姓,可不比三千士卒独自行动啊,若是一员名将,率三千士卒杀入草原,于十万铁骑之中纵横,也未必不能安然而返,然而你给他捎上五万老弱妇孺再试试,能成事者寥寥无几。
杨浩能成人所不能,这其中固然有运气的成份,固然有自己率兵及时返回,牵制了契丹大部的原因,也足以证明他有胆有谋。安然抵达西北后,杨浩奏表中推功揽过的态度尤其得到了他的欣赏。杨浩此人无才学而有才干,放在文官里武功出众,放在武将里文才出众,尤其此人性情直朴惹人喜爱,未必不是一个可堪造就的人才。
不料这时程德玄灰头土脸地回了京城。他折腾了一年,去西北绕了一圈,如今重又回了开封,做的还是老本行——开封府押衙官。
赵光义带着这位倒霉的押衙官去面圣见君,官家面前,程德玄亲口所述较之奏表自然详细了许多,一些日常所见的蛛丝马迹随口说来,程德玄说者无心,赵匡胤却是听者有意,心中疑云一起,杨浩在他心中的地位登时又变成了“且观其言、察其行”了。
这些日子杨浩没有什么异动,几乎都被他遗忘了。
正想到这里,就听车外传来一声惊呼,赵匡胤眉头一蹙,顾若离立即弯腰走了出去。片刻功夫,顾若离便钻回车中慌张禀道:“官家,城中火起,烟火弥天,看来火势着实惊人。”
赵匡胤一听攸然变色,急忙走出车厢,往开封城头一看,只见城中一处浓烟滚滚,不由大惊道:“入城,快快入城。”当下车马骤然加快,向城中飞快地赶去。
这场火着实不小。
开封城人口稠密,除了主要大道,尽是羊肠小巷,两旁高门大户迭架而起。甲第星罗,比屋鳞次;坊无广巷,市不通骑。这些年大宋开疆拓土,相继灭掉一些国家,这些国家的君王如今全都定居开封。
荆南高继冲、湖南周宝权、西蜀孟昶……,一个个携妃带嫔,举家迁徙,赵匡胤为示宽宏,对他们十分优待,允许他们置地买宅大兴土木,建造种种房舍楼阁,使得开封建筑用地更加紧张。
再加上赵匡胤鼓励官员们买田建房、享用人生,所以致仕退隐的也罢、正在朝中为官的也罢,许多宦囊丰富的官吏都不惜钱财建造豪宅,生前自己享用,死后传于子孙,因此上开封城的人口密度、建筑密度实是前所未有。
再加上此时佛道盛行,佛寺、道观到处都是,都是整日香火不断之地,他们的信徒一多,在家里也常常烧香拜佛,一个不慎,起火就成了家常便饭。这时的房屋多用竹木结构,砖石还不流行,一旦起了火,造成的损失之大可想而知。
在此之前,开封城已多次失火,严重的时候一烧就是上千户人家,就是皇宫大内都起火烧掉过宫殿,赵匡胤深知这火的厉害,见了如何不惊。
他的车马自万胜门入城,匆匆驶过金梁桥,就见前方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许多百姓呼号奔走,远远看去,似乎是“建隆观”一带起了大火,不过此时也分辨不清了,因为建筑紧密,周围的民居与建隆观房舍桅角紧紧相依,站在房顶几乎一步就可以迈过去,这火一起再被风一吹,火势登时蔓延开来,如今烟火已笼罩了整个巷子,而且还有继续蔓延的架势。
一见火情如此严重,赵匡胤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吩咐道:“快,马上传朕旨意,令党进调禁军入城扑火!”
遣了人去调兵,赵匡胤跳下车来往前走,左右生怕官家有失,那些高大汉子立即把他护在中间,行不多远,逃来涌去的百姓便阻住了他的去路,就见一班坊间的民壮,荷担挑水,往来奔走,一个坊正跳着脚的喊:“快快快,有什么用什么,快打水来救火呀。闲杂人等快快让开,莫要阻碍救火。”
一个泼皮推一辆小车,堪堪挡在近河的那条巷子路口却不挪开,嘻皮笑脸地向那坊正问道:“徐坊正,你倒把话儿说个明白呀,是打热水还是打冷水,是打甜水还是打苦水呀。”
徐坊正气得跳脚,吹胡子瞪眼地道:“莫道北,水火无情呐,这火烧得如此凶狠,你怎还堵住道路,还不快快让开?”
那泼皮翻个白眼儿,干脆把小车停下了,往车辕上一坐,冷笑道:“要我让路容易,说句好听的来……”
周围百姓气愤地道:“把他的车子掀了。”“谁敢?”莫道北把眼一瞪,凶狠地看向四周,那些百姓登时不敢多言。
赵匡胤气得肺都炸了,他咬紧牙根恨声说道:“去,把他给朕就地砍了!”
两条大汉立即向那泼皮扑去,这两个禁军侍卫一向只听从官家一人命令,就连朝中百官都不放在心上,哪管这是不是闹市街头。那泼皮正在耀武扬威,这两个大汉扑上去,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他提了起来,使劲往地上一掼,“嗵”地一声,摔得那人像散了架似的。
还没等那泼皮喘匀了气骂人,一个侍卫便抽出刀来,雪亮的钢刀刷地一挥,一颗大好人头落地,那人头滚落地上还在呲牙咧嘴,一腔子血喷出两尺多高,四下里百姓虽然恨这无赖丧尽天良,可是真的看到这样杀人,顿时吓得人人面色如土。
赵匡胤见那担水的汉子们也都吓愣了,正想催促他们赶紧泼水救火,不想附近嘈杂声一静,远处一个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乡亲们,这般大火,泼水不济事的,不能这么救啊,得把周围的房子扒了,得把周围的房子扒了。快扒房子,要不然,这火非把这一片全烧个精光,啥时到了宽敞的大街啥时算完。”
赵匡胤听了这话心中突地一亮,“着哇!我真是急昏了头,怎么还要扑火,这火还扑得灭吗?当务之急,是赶紧斩断火线,勿使火势继续蔓延,造成更大的损失才对啊。”
他赶紧往前赶去,就见前方一处房头火势蹿起一丈五六,许多人拿着水桶木盆还在泼水,有一个人往来奔走,不断着喊着应该把周围即将烧着的房子扒倒,可惜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只要火还没烧到自己家头上,谁不抱着万一的希望?扒我家房子?不跟你玩命才怪。再说,组织救火的顶大就是坊正衙前一类的小吏,谁敢担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是以竟无一人理他。
赵匡胤沉声说道:“赵普,你去唤那坊正过来,亮明你的身份,叫他命人扒倒火源周围的房舍!”
“遵旨!”赵普立即举步向前走去。
赵匡胤又复看向那人,颔首赞许道:“此人倒是有些见识。”
那人喊得声嘶力竭,跑的精疲力尽,呼呼地喘着大气停下脚步,伸手一擦脸上汗水,登时颊上就是五道黑黑的指印。他望着大火,惋惜地叹道:“开封城里不但房舍密集,而且不用砖石陶瓦,尽用竹木建筑,这火一起,不知多少人家遭殃……”
赵匡胤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不由讶然叫道:“杨浩!”
第十二章 奇遇
赵普贵为宰相,高高在上,这时候直接出面去号令百姓反而不成,因为没有人认得他,可是他去找那坊正,那坊正也不认得他,怎敢胡乱应命。好在这里烈焰冲天,开府封左军巡院的一位军巡判官带人经过此地,一见如此情形连忙赶了过来,他却是认得赵相公的,这一来才算替赵普解了围。
赵普如今在大宋是什么地位?皇帝所颁命令只要出了宫门,无论大小都是圣旨,不经二府加盖印章就是无效的,而赵普则不然,他下的不是圣旨,而是宰相大人的钧谕,只要他写出来,随时都可以下达,无人会不遵令而行,真比圣旨还要快捷有效,在开封城的百姓心中,当今赵相公和直管开封的南衙赵大人,影响力比高高在上的官家还要大,那坊正一听面前这人真是当朝的赵相公,慌得赶紧就地磕了个头,就爬起来号召百姓扒房子灭火。
有赵相公担着责任,再也没人迟疑了,钩锯斧杈、绳索撬木,所有能用得上的家伙什儿全用上了,不一会党进率着禁军营中大队人马赶来,这一来扒房子的速度果然快了。竹木结构的房子就是这一点好,想要烧起来容易,想要拆掉也容易,百姓、士兵一齐动手,很快在大火周围扒出一段隔离带来,这一下火势总算控制住了。
至于起火处,早已放弃泼水灭火了,只是从火势刚刚燃起的房中把人都救出来,尽量帮着抢出一些细软财物,其他的就由着它烧去了。眼见火情已得到控制,杨浩方才退出救火现场,一头汗、一身灰地坐到一棵柳树下的大石上。
这些日子,他一直韬光隐晦,安份守己地过活,他心中明白,官家因为“倒程”事件已对他起了疑心,这疑心未必会因他一番巧妙的作戏而消除。他在朝中无人,罗公明纵然有心帮他,也只能在适当的时候在某些场合敲敲边鼓,而南衙赵光义则完全没有这种忌讳。
他的人被自己排挤出来了,他焉能不怒?杨浩相信赵匡胤的心胸,却不相信赵光义也有他大哥的胸怀。记得这个宋太宗当了皇帝之后,见到百姓向他的太子欢呼都又嫉又恨,差点儿想废了太子。自己儿子的醋都吃,心胸再宽广也有限,如今自己得罪了他,他又是时常能见到皇帝的,对自己不利的话只要说上几回,可能杀身之祸就突然临头了。
杨浩无法掌握官家如今的心思,只得竭力做出一副安心定居开封的模样,只求化解官家心中的杀气。由于他本人也确实想长居开封,做个无忧无虑的太平官儿,倒不虚太多作伪的举动。如今宅子买了,家仆婢女也聘了,还张罗着买几个歌伎舞女,一副永居开封的模样。
自打到了开封,他还没有好好游逛过这个城市,如今春暖花光、阳光正好,宅子里的事安排的差不多了,朝廷上对他也一直没有什么举动,似乎官家已经淡忘了他这个人了,杨浩就像藏在洞里躲猫的耗子,总算是松了口气,想出来见识一下开封气象。
结果这一出来,恰碰上一场大火,一开始他也跟着抬水救火,可是他也没想到这火烧得这么快、这么猛、蔓延的这么迅速。在他的潜意识里对火的印象,还是那种钢筋水泥建筑下失火的情形,等他想明白其中缘由时,大火已向四下蔓延开来,任你如何扑救,只消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吞噬一座民居,他这才想起隔断火源。
如今大火已控制住,他才退到树旁休息。赵匡胤悄无声息地站在柳树另一侧,紧锁双眉看着火场。大火熊熊,竹木燃起“劈啪”作响,不时响起轰然一声,那是倒塌的房屋,房屋一倒,无数火星冲宵而起,蹿起七八丈高,仿佛一树烟花,然后迅速消失在空中,化成了飞舞的灰烬。
穆羽气喘吁吁地跑到杨浩的面前,方才他也受杨浩吩咐帮着救火去了,杨浩脸上只是有几道烟痕,他却除了眼仁和牙齿都是黑的,就像一个昆仑奴。他兴冲冲地道:“大人,火情控制住了。”
杨浩苦笑道:“唉!这一场火虽救得及时,至少也要有三四百户人家烧得片木不存了,火势蔓延如此迅速,许多人家因这一场火就要倾家荡产,没有亲友投靠、又无一技之长的人只怕要卖儿鬻女求条活路了……”
穆羽道:“谁让他们早不听大人良言相劝,不肯拆自家房子,结果是害人害己,也算是自作自受。好在他们最终还是听了大人的话,要不然,我看这火得烧几条巷子,梁门以北全得片瓦无存。”
杨浩摇头道:“不是听了我的话,而是听了当朝赵相公的话。”他往远处正与陆续赶来的戍城将领、南衙巡官、地方官吏们讲话的赵普,赞道:“这位赵相公刚巧经过这里,也想到了推倒房屋截住火势的法子,幸好有他在,幸好他也想到了这法子,要不然受灾的百姓至少要扩大几倍了。”
“那个官儿就是赵相公么?”穆羽也往赵普那里看了看,说道:“那就难怪了,我刚从那边过来,听他说,对伤者要尽量予以救治。对那些家产焚烧一空的人家,还有被扒倒房子的人家,朝廷都会贴补银子为他们重新建造房舍,>并补助一些布匹粮食。我听着这人口气不小,就晓得是个大官儿,却不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赵相公。”
杨浩喜道:“朝廷要救助百姓?太好了,呵呵,当然是他啦,若不是他,哪位朝廷大臣尚未请旨,就敢自作主张,立即颁布这样的抚民措施?赵相公果然是一代人杰,朝廷马上就要南征,这东京城是乱不得的,这番举措出来,就能让人心稳定下来了。嗯……,朝廷贴补银子为他们建造房屋?”
“是啊,我刚才亲耳听到的。”
杨浩侧头一想,忽然道:“小羽啊,咱们家这些日子置地买房,又聘买家仆婢女,从芦州带来的钱花得可是差不多了……”
穆羽一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道:“不碍事的,月儿那里有钱,咱们来东京城时,唐姑娘把她的私房钱都交给都交给月儿保管,说是留着给大人您用呢。”
杨浩摇头道:“不成,我现在还没娶她过门儿呢,哪能用她的钱。”
穆羽道:“嗨,那有什么啊,老爷早晚要娶唐姑娘不是。”
“那不同,”杨浩说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现在就用她的私房钱,以后我这大老爷们在她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大声说话吗?”
赵匡胤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就听杨浩又道:“你听我说,赶紧回去,带几个人,把剩下的钱都捎上,去十里外的瓦坡集,但凡竹子、木料、砖头陶瓦、芦苇椽桷一类的建筑材料,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穆羽愕然道:“大人,你要扩建宅子?”
杨浩好笑地道:“扩什么宅子,你把那些材料全运到这儿来,一下子要盖三四百幢房子,整个瓦坡集的建筑材料全运来一时也嫌不够,材料一紧缺,价格必然上涨,这一进一出,咱们就能赚上一笔,手头就会宽松的多了。”
赵匡胤一听差点晕倒,这反差也太大了吧,刚刚还是忧国忧民的一代贤良,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一个大奸商了?
穆羽讷讷地道:“大人,赚这些难民的钱,属下觉得……觉得还不如用唐姑娘的钱呢,再说,你不是说,这竹木结构最易起火么,就算要卖,咱们何不只购砖石,让他们一劳永逸呢?”
“呆子!”杨浩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苦笑道:“若是心想便能事成,这天下便没有什么事是难为之事了。”
他抬头看看仍是余烟袅袅的灰烬场,说道:“这钱你不赚自有人去赚,你不提价自有人提价,与其如此,为什么不赚?咱赚的又不是黑心钱,至于用砖石……,你看羌人传统的发型如何?头顶光光,何等凉快,再过些天炎热起来,你劝咱汉人百姓都剃了头发,你看他们肯不肯?”
穆羽想到那种怪异的发型,忍不住笑道:“自然是不肯的,换了我我也不干。”
“这就是了,你要知道,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习惯和想法,有些事不是你觉得有利就能推行的,此地百姓惯用竹木,你费尽唇舌也没人理你。要让他们认识到用砖石的好处,就算朝廷出面,大力宣扬,最快也得用上三五七年时光,现在是不成的。
再者,此地因为砖石的用量一向很少,存货有限,一时何处去买,难道现去外地定货烧制?等到运来,已是几个月以后了。闲话少说,快去快去,你马上回府,取了银钱就去瓦坡集,若是有那心眼儿灵活的商贾也想到了这一点,咱就来不及了。”
“那大人你?”
“我自走回去便是,你身手俐索,快些赶回。”
“好,那属下去了。”穆羽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赵匡胤微微一笑,转身便走开了去,行出十余步远,停下脚步对一个侍卫?99lib.道:“你去,告诉赵普,不必请旨,朕准了。再加上一条,救灾建居期间,运输贩卖竹木砖石建筑材料入城者,免征所有税赋。”
那个侍卫应声离去,只听轰地一声,又是一栋大屋垮塌,惹来百姓一阵惊呼,赵匡胤眉心微微一紧,暗自忖道:“今朝回去,得召集大臣好好商议一下,我开封日渐繁华,人口稠密,房舍鳞次,火灾频频发生,这火灾虽不可避免,但是怎么也要商量个办法出来,以使火灾损失减至最小才成。”
杨浩遣走了穆羽独自行去,沿着汴河渐渐到了杀猪巷附近。一路行来,只见汴河上百舸争游,船帆如云。湖船、刀鱼船、魛鱼船、落脚头船、大滩船、舫船、飞蓬船,各式各样,各具功用。像输血一样,将两浙布帛、广东珠玉、蜀中清茶、洛下黄醅、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藁谷,丝帛布缕,酿盐醯豉,米麦杂粮,一一输入东京……
这些气势磅礴的大船,看得杨浩心旷神怡。汴河边上还有许多商铺,贩卖的货物琳琅满目,吐番回鹘的皮毛犀玉,江淮的粮食、沿海各地的水产、辽国的牛羊,日本的扇子、高丽的墨料、大食的香料和珍珠,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酒、果品、茶、丝绢、纸、书籍,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小店正在出售小吃,熟羊头、扒羊脸、肚肺、腰子螃蟹、蛤蜊、枣砂团子、香糖果子,处处飘香。
百姓们没有因为梁门以北发生的这场大火引发骚动,到处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杨浩在一处铜镜店门口偶然一顾,发现自己颊上几道黑灰,这才明白一路上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的原因,忙向汴河边上走去。
这一处地方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参差错落,雕栏画栋古雅宜人,小窗珠帘暗敛清幽,像是一片富有人家的别墅区,显得幽静了许多。那些楼阁亭院临水而建,门户开在街道一边,临水一边的多是后院门窗。
杨浩到了河边,蹲下身子洗净了脸庞,刚刚站起身来,“梆”地一声,一根短木棍便正打在他的头上。杨浩呆了一呆,仰头怒道:“是哪个不开眼的东……啊,原来是位姑娘?”
就见楼上探出半边身子,却是一个少年女子,清淡的脸儿未施妆粉,清雅妩媚,她一手撑着窗子,一头及腰的长发便如一匹乌黑发亮的缎子垂了下来,末端还挂着些晶莹的水珠,想是刚刚洗了头发。
那女孩儿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不禁掩口笑道:“哎哟,真是对不住,奴家错手失落了窗子撑杆,公子切莫见怪”。
这少女宜喜宜嗔的一张面孔,笑起来特别好看,怒目金刚见了也要化作大慈大悲,杨浩的些许怒气也消失了,便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已不小心,不该站到姑娘楼下”。
那少女笑道:“请公子将那撑杆儿扔上来,可好?”
“啊?好,好好。”杨浩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左右看看,很遗憾,偏没一个叫王婆的在汴河上开茶水铺子,要不然这分明就是西门庆初遇潘金莲了。
他将那杆儿一扬,楼上的少女一手扶着窗儿,一手探出,非常灵巧地接住了杆儿,向他娇俏地一笑:“多谢公子”。
“不谢,不谢!”眼看着那姑娘放下了窗子,杨浩曾经背过却早已无法记起的词不由自主地跃入脑海,顺口便吟道:“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
再往下又记不起来了,仔细想想,还是记不起来。唉!也就这么点墨水了,杨浩遗憾地摇摇头,正要举步离去,那窗儿“吱呀”一声又打开了,那少女探出头来,一双杏眼看着杨浩溜溜儿地一转,突然问道:“这词儿,是公子所做么?”
“啊……”,杨浩心道:“这是谁的词来着?我也忘了,总不能说是霸州乡下一个叫洪七的乞丐所做吧……”
那少女只道果然是他做,登时大喜,连忙说道:“奴家错手打伤了公子,理应待茶赔罪,请公子绕到院前来如何,奴家立即去门前相迎。”
“耶,西门庆要扮正人君子,小潘这就要主动勾搭了不成?”杨浩在心里开着自己玩笑,摇头道:“些许小事,小娘子不用客气。”
“谁跟你客气啦”,少女娇嗔道:“公子就请到前门来吧,奴家还有事要相托于公子。”
“什么事?”
“这样楼上楼下,如何说话,公子请先到府前来吧,奴家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好吧。”杨浩也不知她到底有什么事,一时动了好奇心,反正闲来无事,便应承下来。
那少女见他绕向宅前,不禁欢喜道:“这位公子做的词着实美妙,说不定能解我家小姐之围,嘻嘻,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我家小姐的运气真好……”说着顺手放下了窗子。
宅中一处雅居,此间主人公子柳朵儿正煮茶待客。
室中陈设典雅,壁上悬了几幅字画,厅中两方小几,主客双方据几跪坐。几上有几碟时令水果,门口一架红泥小炉,炭火正旺,炉上水已滚沸。
房中没有椅子,只有臀下两方矮矮的榻榻米似的东西。
此时胡凳刚刚传入中原,肯接受这种新式家具的中原人家并不很多,许多人家、尤其是士族豪门,对这种非中国传统的东西都不屑一顾,平常待客仍是席地而坐,矮几奉茶。美人如玉,串堂风儿再从竹帘外送进一阵茉莉花香,廊下风铃叮当作响,情趣意境着实不同。
来客年约六旬,面容清瞿,三缕长髯,满头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来精神很是矍烁。他穿着一件浅绿色下摆绣着深绿色云纹的长袍,腰间系着祖母绿的黄色丝绦,头发挽了个道髻,横插一枝碧玉簪,一派仙风道骨,令人一望而肃然起敬。
这位老者如果杨浩见了定然认识,正是在广原曾被他气晕在地的陆仁嘉陆大名士。
对面的女子便是这“如雪坊”的主人柳朵儿,开封教坊司下四大行首之一,以歌舞著称,看她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穿一袭‘天水碧’的衣裳,那衣衫是大袖对襟的纱罗衫,小蛮腰低束着曳地长裙,头发盘成‘惊鹄髻’,上边一枝金步摇犹自闪动。
柳朵儿年方妙龄,穿着半袒胸的大袖罗衫,白嫩赛雪的酥胸上便现出一道诱人的沟壑,坐在对面,不止里边翠绿色的胸围子清晰可见,便是两条玉臂的肌肤也隐然可见。
慢束罗裙半掩胸,蝉翼罗衣白玉人。陆仁嘉虽然垂垂老矣,见到如此清丽佳人,却也不禁双眸发亮。
这女子果然不愧是开封四大行首之一,看其模样,明眸皓齿,软媚着人。其笑若春风拂面,双眸盈盈一转间,便觉无限风情扑面而来,着实令人色授神销。
“定庵先生,请用茶”。
柳朵儿双手奉茶,恭恭敬敬递到陆仁嘉面前,陆仁嘉忙举手接过,右手虚虚一扶,微笑道:“爱卿不必多礼。”
爱卿一词此时并非皇帝专用,有身份地位的人对相熟青楼女子也用这样的亲昵称呼,就像上古时候人人皆可用朕字自称一样。陆仁嘉这么称呼柳朵儿原无不妥,不过他今日登门可不是寻芳问柳来了,而是受柳朵儿之邀要帮她填词作曲,如此称呼,不免有些狎戏之意,柳朵儿听了微微赧然。
这姑娘容色端丽,微带羞意时,那模样便更加动人,千娇百媚,实难言喻。
陆仁嘉老眼里光芒闪动,捻须笑道:“爱卿不愧为开封行首,果然瑟瑟动人。”
柳朵儿眼帘微垂,浅浅一笑道:“定庵先生谬赞了,妾风尘陋质,貌乏葑菲,怎堪先生如此夸奖。妾自幼喜欢研究翰墨、酷爱诗词,今日邀请定庵先生登门,便是希望先生今后对妾多加指点,时常惠施藻句瑶章,妾自感激不尽。”
陆仁嘉却知这位姑娘如今正与开封另一行首吴娃斗法争名,如今落了下风,这才找到他的头上,想要借他的词来扳回一局,于是一拂长髯,哈哈笑道:“老夫本就喜欢舞文弄墨,爱卿兰心惠质,令人望而心喜。若能与爱卿时常诗词奏对,也是一桩美事。只不过……”
柳朵儿会意,嫣然笑道:“定庵先生放心,若得先生好词,妾自有酬金奉上。得先生一首词,妾奉酬金五两,如何?”
五两纹银一首词,这价钱倒也不算低了,但陆仁嘉乃中原名士,对他来说,这价也算不得高。陆仁嘉笑道:“爱卿,老夫家中不缺银钱,这区区银钱原本不要也罢。但……开封四大行首,多向名士索词,向来按才学名气偿付酬谢,老夫的要价若是低了,于面子上却不大好看。”
柳朵儿这价格原本就给他留了还价余地,一听这话便道:“那么,不知定庵先生的润笔之资,定价几何?”
陆仁嘉伸出一根食指:“十两!”
柳朵儿略一犹豫,颔首道:“如此,那也使得。”
陆仁嘉微微一笑,摇头道:“老夫说的……是黄金。”
“甚么?”柳朵儿吃惊之下攸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陆仁嘉的老眼在她粉嫩酥滑的酥胸上微微一溜,含笑道:“不过……这润笔之资么,其实也并非不可商量,就看爱卿你意下如何了……”
第十三章 想的美
这户人家的宅院不是那种方方正正的院落,青瓦的墙头也是高低起伏如同波浪,偶然经过砖瓦砌的窗花,自缝隙看进去,只见院中花木扶疏,雕栏缭绕,像是个大富人家。
杨浩的好奇心更浓,不知道这样一户人家的少女寻他何事,待他绕到正门儿,却见门口大开,门楣上高悬一块黑漆牌子‘如雪坊’,瞧这名字不象是一幢民居,杨浩不禁一呆。
“公子,奴家在这里!”
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杨浩向门里一看,就见方才在河边后窗见过的那位少女蹦蹦跳跳地跑来,穿一件绿色窄袖短襦,外罩紧身半臂衣,一条紧束纤腰的嫩黄窄裙,那一头秀发仍是湿润油亮,只简单地挽了,随着她的奔跑在削肩上活泼地跳动着。
她的短襦上衣是对襟的,没有扣儿,只在胸腹前系了个蝴蝶结儿,V领内小小的绯色裹胸衬着一对初初发育的细致乳丘,精致纤美的锁骨一览无余,这样的打扮在初宋时代尚不少见,粉胸半掩凝晴雪,传的是薄、透、露的大唐遗韵。
“嘻嘻,公子走的好快,请随奴家来,且到厅中待茶。”
杨浩见她这人家大白天的连一个应门的老院子都没有,想起门楣上的名字,再看看这位姑娘毫不拘泥的大方,心想:“这幢宅院不会是……一幢青楼吧?”
他迟疑说道:“姑娘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又何妨,我一个男子,与你无亲无故,就这般登堂入室,只怕不妥。”
那小姑娘掩口笑道:“我们这如雪坊,正是无亲无故的男子才方便造访。好啦好啦,再装就不像啦,快随奴家来。”
说着不避嫌疑,伸手便来拉他手臂,若在院门口与她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实在不美,而且这小姑娘虽然大方,却绝不像个花痴,还怕她扯了自己进去强奸不成?
杨浩心里胡思乱想,迟迟疑疑地随着她向走行去,一路上只见亭台楼阁,曲苑回廊、朱栏绮疏,雅致非常,看起来还真象是一家富绰的大户人家。不但清静雅致,而且气派不俗,杨浩方才的想法又有些动摇了:这可不像是一家青楼啊。
那少女陪着他进了一幢小楼,在厅中坐了,向他嫣然笑道:“公子稍坐,奴家去沏茶来”。
杨浩欠身道:“不敢有劳。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姑娘抿嘴笑道:“公子唤奴家一声妙妙就是了,奴家莽撞,不知公子的尊姓大名是?”
杨浩微微一笑道:“我么,姓杨名浩。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姑娘邀我来有何用意?”
“嘻嘻,不急不急,杨公子请稍坐,待奴家沏了茶来,再与公子慢慢解说”。
妙妙手脚麻利,片刻的功夫就沏了一壶茶来,端到矮几上放了,为他斟上一杯茶,在他对面据席坐了,这才对他详细解说起来。
大出杨浩意料,原来这里果然是一家青楼。在杨浩的印象里,青楼应该就是那种四合院子,满楼都是鸽笼般的小屋子,嫖客进了院子,老鸨嚎叫一声:“楼上的姑娘们,出来见客啦!”于是便涌出一堆莺莺燕燕来,叽叽喳喳的吵的人头晕。
杨浩在府谷也逛过青楼,而且是极高档的青楼,比他想像的不堪模样强了许多,不过却也绝对不似如今所见的这幢如雪坊。听妙妙姑娘的介绍.99lib?,这么大一幢园子,里边竟然只有一位当家红牌柳朵儿姑娘,余下的人尽皆是侍候的侍婢家奴,象妙妙这样的姑娘则是为她伴唱伴舞的身边之人。
瞧那情形,这位柳朵儿柳姑娘颇像现代的红歌星,身边经纪人、司机、保镖、化妆师、专属的伴歌伴舞团队,一个人养活数百人,真不晓得她是怎样颠倒众生的绝世尤物,才有这样的大本事,杨浩不禁暗暗称奇。
其实这是杨浩理解的差了,他还以为冠以一个妓字,就一定是做皮肉生意的,却不知这个时代娼与优是不分家的,都可称为妓,但所做所为大不相同。“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那是娼,而优是卖艺不卖身的,所以品流也就高些。
纯粹是以色怡人的,那是很难大红大紫的。而杨浩以前所进的青楼,即便是极高档的,也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自然不能与柳朵儿这样的优伎所住的宅院相比。这第一流的优伶,起居之处也是宽静房宇,三四厅堂,庭院有花卉假山,怪石盆池,其小室帷幕茵榻,左经右史,虽是以色娱人,却并不侍奉枕席。
她们接待的人,大多是非富即贵的人物,这些人身份地位、文化素质都是很高的,家中也不缺娇妻美妾,还不至于饥渴到成了色中饿鬼,家里娇妻美妾无数,偏要跑到妓院里来花钱。他们到青楼里来,大多是品茶听曲放松心情,亦或是好友相聚洽谈生意,饮酒兴尽便离去了,基本没有苟且之事,这和我们今天理解的妓院相去甚远。
既然官场、士林这些人追求在此,所以第一等的名妓标准,最首要的一个条件,就是落落大方、谈吐不凡,能够把客人们照应的面面俱到,活跃场面;其次便是琴棋书画,能歌善舞;最后才是皮相的要求。
当然,艺伎并非就一定守身如玉,她们混迹声色场中,接触的又是各行各业最为佼佼不群的优秀男子,为了攀附权贵求个照应,或者仰慕杰出男子的本领才学,情投意合之后携手入帐、款款温存的事也是有的,这却不是为了缠头之资,只为两情相悦罢了。
次之一品的伎女也多是出自世习散、杂剧之家。权贵富绅们的宴聚,必有这样的女子应邀携乐器而往。这样的女子,也以丝竹管弦、艳歌妙舞为一技之长。至于陪宿风流,赚取缠头之姿的,那便又下一档次了,她们的恩客群体最为广泛,所得却也有限。
或许有人奇怪,第一等的名妓看得着吃不到,又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她能赚多少钱?其实不然,这样的名妓赚的钱,与出卖色相的娼妓收入实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是天差地别。
那些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总是要交际应酬的,许多事更是不方面在家里谈,或者不方便让人看到他们私下往来,于是他们就要到勾栏里去,品茶听曲放松心情,好友相聚洽谈生意,这样的场合就成了官场合纵、商场连横、互相勾结、上下沟通的最好场所。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或许熟悉、或许生疏,或许有些话不方便直接说,或许有些事不方便当面提出条件,这时就要有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儿从中穿针引线、沟通协调、缓解矛盾,促成各方政治结盟、商场合作。
这个人,自然就是那第一等的青楼名妓,她真正赚钱的手段就来自于此。所以,第一等的青楼名妓,赚钱的营生是做‘项目’,也就是公关,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关,而不是靠做皮肉生意去攻男人下面那一关。
后世的秦淮八艳,清末的赛金花,在社会上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她们手中掌握着官场、商场,士林,各个方面最重要的人脉资源,而不是她们的相貌身材或是床上功夫就比其他妓女高明多少。
但是这个庞在的人脉资源要怎么凝聚?当然就要靠当家红牌的谈吐雅意、交际本领,琴棋书画、歌舞答对,和她手下那支庞大的服务队伍提供的高雅的酒食饮宴、聚会环境等等构架起来,吸引了社会各个层面的杰出人才往来之后才能形成。
柳朵儿姑娘原本是泉州青楼第一行首,她能文词,善谈吐,妙应酬,评品人物,答对有度。门前仆马繁多,豪少来游;进士不绝,崇侈布席,在泉州时,那真是往来皆公卿,谈笑有鸿儒,能量着实不小……
杨浩没想到青楼之中原来还有这许多学问,听得这里却有些好奇,问道:“泉州我是知道的,那里海运兴旺,万国客来,若说繁华,不比现在的汴梁稍差。柳姑娘在泉州过得逍遥自在,为甚么偏要千里迢迢跑到开封来?”
妙妙听了,一双柳眉向下一搭,长叹道:“唉!还不是因为该死的臭男人。”
她瞟了杨浩一眼,赶紧说道:“奴家可不是说你。”
杨浩举起袖子嗅嗅,笑道:“好在没有臭味儿,果然不是说我。”
妙妙“咭”地一笑,随即又愁眉苦脸地道:“此事倒也不怕说与你知道,我家姑娘遣退许多用熟了的人,弃了根基辗转来到开封,实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这一切缘由都因那平海节度使陈洪进引起。这个陈洪进,虽官拜节度使,实是彰泉一带的土皇上,他……”
杨浩听她说了几句,就觉有些晕头转向,在她口中,一会儿说陈洪进是清源节度使、一会儿又说是平海节度使,一会儿是他是南唐李煜臣下,一会儿又说他是大宋官家臣下,听得杨浩一个头两个大,不禁插嘴问道:“姑娘且住,在下听的有些糊涂,这陈洪进到底是宋国的官还是唐国的官?”
妙妙问道:“公子想来是不晓得这陈洪进的来历?”
杨浩当然不晓得,便道:“不错,这人的名头我是听说过的,不过对此人经历的确一点不知。”
妙妙便道:“陈洪进本是闽国的官儿,前些年闽国因为内乱亡了,占据漳州、泉州的大将留从效便投靠了唐国李煜。留从效死后世子年幼,统军使陈洪进便诬指少主欲投靠吴越,把他绑了送去南唐,推举统军副使张汉思做清源军留后,自任节度副使。
没两年功夫,他就取而代之,成为清源军节度使。他见宋国势强,又遣使投宋,官家便把清源军改称平海军,任命他为平海节度使,不过他对唐国也.是一样称臣的,所以遣使往大宋时就自称平海军节度使,遣使往唐国时就自称清源军节度使。”
杨浩恍然:“原来如此……”
妙妙说道:“陈洪进手下有一员大将,乃是被陈洪进取而代之的张汉思亲信,他想杀了陈洪进复立旧主,便勾结了一班对陈洪进不满的将领,邀请陈洪进赴宴,暗中却埋伏了士兵,想在席间取他性命,为了不使陈洪进疑心,这个人就请了我家小姐前去歌舞助兴。”
不料陈洪进刚到,还未进府门,恰巧就有地龙翻身(地震)。去诳他来的一员将领以为这是上天示警,陈洪进有神佛庇佑,惊吓之下当即倒戈,把他的那些同谋暗布伏兵,要在席间取陈洪进性命的事说了出来。
陈洪进上马便逃,回去便遣兵来,把四下事败逃散的将领抓回来杀掉,他这一杀,但凡涉嫌的、与那些将领往来密切的,真是一个不饶,一天功夫就屠了几百户人家,数千条性命,血污满城,杀气冲天。
他杀红了眼,只道我家小姐也是那些人的同谋,便派人来,要把我“如雪坊”上下杀光,幸亏他手下的将领中多有倾慕我家小姐的人,抢在他派出的人前面跑来报信,我家小姐得知消息不敢稍做停留,立即裹了细软与赵管事、庞妈妈自水路逃走,如雪坊中许多人都取些财物一哄而散了。
我家小姐迁来东京汴梁,不过一年光景,便跻身东京四大行首,风光一时无两。可是这一来便抢了许多汴梁人物的生意,惹得许多行内姐妹大为不满,于是便有人挑唆‘媚狐窟’的当家姑娘吴娃与我家小姐争风。”
两个姑娘受人怂恿,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她们都是满腹才学、目高于顶的人物,本来就有争胜之心,也想较量一下对方的本领,可是斗来斗去斗出了火气,而且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声势已经造成,两人骑虎难下。这一场争风已关系到二人今后的身份地位,二人只能全力以赴。
本来二人争斗互有胜负并不分高下,可是从一个月前开始,那吴娃儿不知得了何方高人指点,无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其意境都突然高出了柳姑娘一筹去。柳朵儿本来擅长歌舞,不想前日那吴娃儿也以舞蹈挑战,所跳舞蹈颇具西域胡风,令人耳目一新,那纤腰款摆,粉脐半露,真个是勾魂摄魄,简直如同天魔艳舞。
柳朵儿本是泉州名妓,也见过波斯、大食的舞女跳舞,与之有些相似,只因不够高雅,涉于淫邪,所以一直不屑去学,而吴娃儿的舞蹈依稀有些那种异域舞蹈的神韵,却又去芜存精,大不相同,一时博得喝彩无数,顿时便把柳朵儿的舞艺压了下去。
柳姑娘连连失利,开封教坊行里的姑娘们趁机对她大肆打击,造谣贬斥,试图一举将她击败,叫她在开封无法立足,所以目前柳朵儿的处境十分艰难。
杨浩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脱口说道:“我明白了,妙妙姑娘可是想要我为你家姑娘写词?”
妙妙欣然道:“正是,公子可愿答允么?”
杨浩心里头“刷刷刷”地便想起七八首脍炙人口、传诵千年的绝妙好词来,可惜……没一首他能背的全的,全是支离破碎的传世佳句。
妙妙见他为难神色,忙道:“公子不必自歉,你方才那首词是极好的,相信我家小姐看了也要倾心叹服。您若为我家小姐写词,这润笔之资是不会少了你的。再说,我家小姐歌舞俱佳,有我家小姐为你唱词,用不了多久,公子的词作就会传遍天下,在士林中大扬其名,到那时公子也会名利双收。”
那时印刷出版还很昂贵,而且常常是作者自己出资才有可能印刷,不是什么人都消费的起的,青楼女子诗词弹唱,要依赖于才子名士提供诗词,才子名士则藉她们之口将自己的诗词传播开去以扬名声,若非如此早就不知失传了多少脍炙人口的绝妙好词,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因此妙妙自信满满,只道自己一说出来,杨浩就会欣然应允。
写词?笑话,就我这半瓶醋,你要是拖我进来倒采花,我老人家大不了逆来顺受,反正也不吃亏,Who怕Who啊。让我写词?杨浩马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唔?不不不不不不不……”
“定庵先生慢走,这润笔之资,且容妾身再与内外管事好好商量一下。”
院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妙妙姑娘讶叫一声:“小姐!99lib?”,慌忙起身走了出去。杨浩探头向外看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雄纠纠、气昂昂扬长而去,大袖飘飘,气派不凡,后面一个翠衣少女追了几步,怔怔立在当地沉默不语。
陆仁嘉一代名士,风流自赏,有些话儿当然不便明言,可他的暗示已是相当露骨,柳朵儿却只是佯作不懂,陆仁嘉耐心渐去,终于一怒而起,扬长而去。
柳朵儿当初从泉州逃来,匆匆忙忙只携了一些细软之物,自到了汴梁又是置地又是买房,装修厅台粉饰楼阁,花钱如流水一般,几乎耗尽余财。这一年来为了打开局面,前期许多客人往来,都是她自家掏钱聘人邀来,其作用就是“托儿”,所以开张前期尽是投入,眼下刚刚要开始有所收益,谁想便与那媚娃儿斗得不可开交,而且还落了下风。
她从泉州来时带来的泉州士子们所写的词赋已经用尽,要是没有绝妙好词,今后如何能得到那些饱读诗书的官绅们青睐?更何况这时与媚娃儿的斗法已是闹得满城皆知,一旦败北,后果堪忧。若再得不到好词压媚娃儿一头,就再无翻身余地了。可是……可是这老不修鸡皮鹤发,老迈年高,垂垂老朽还是色心不死,柳朵儿本想装佯避过,谁知他……
正心乱如麻的当口儿,妙妙兴冲冲迎过去道:“小姐,我请回来一位公子,这位公子可是填的一手好词,小姐可要见见他么?”
柳朵儿双眼顿时一亮,忙道:“喔?是什么人?”
妙妙道:“这位公子名叫杨浩,就在那边厅中。”
柳朵儿从不记得开封士林有哪一位才子叫杨浩,一听之下大失所望,妙妙口中的“好词”恐怕好的有限,能济得甚么事?没得再去吴娃儿面前丢一回丑。
她这时正是心烦心乱的时候,哪有心思再理那个什么杨浩,便摇头叹道:“罢了,你请那位公子离去吧。还有,马上把赵管事、庞妈妈请来见我。”说罢拂袖而去,自始至终不曾向向那厅中瞧过一眼。
“小姐……”妙妙自作主张把人家请了来,不料小姐见都不见便要把人赶走,她走回厅中时脸上不禁有些愧色,讪讪地道:“杨公子……bbr>”
杨浩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地站起来哈哈笑道:“无妨无妨,小娘子不必为难。我还有事,这就走了。”说罢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公子,杨公子……”妙妙唤之不及,顿顿脚便追向自家小姐去了。
杨浩离开“如雪坊”不大功夫儿,柳朵儿主婢便匆匆从院中追了出来,原来妙妙心有不甘,跑去后院把杨浩“做”的那首无头无尾的词背给了她听,一听之下果然是绝妙好词。柳姑娘识得的诗词极多,但是这一首从未听过,妙妙又说杨浩亲口承认这首词是他所做,柳朵儿悔恨不已,马上就从院儿里追了出来,到了门口一看,门前不见杨浩身影,条条巷口四通八达,谁晓得他去了何方。
柳朵儿嗒然若丧,幽幽说道:“唉,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不世出的才子,我却与他失之交臂,莫非天也要与我为难?”
妙妙眼珠一转,忽地说道:“小姐,罗家三公子在南衙做官,管的是户藉人口,要不……托他帮忙,查索一下这个叫杨浩的人是什么身份,咱们上门去求他,姑娘只要开了口,不信他就铁石心肠。”
柳朵儿苦笑道:“汴梁人口如此众多,叫杨浩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何寻得到他?”
妙妙说道:“事在人为啊,只是花些功夫罢了,同名同姓者纵有几百,年岁相当的却顶多一二十人,花上三五日功夫还怕找不到他?”
柳朵儿想了想,顿足道:“也罢,我立即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去罗三公子府上。”
“好!”妙妙雀跃道:“小姐放心,就算把这汴梁城翻个底朝天儿,妙妙也一定把他给刨出来!”
第十四章 另辟蹊径
杨浩没想到那妙妙姑娘请他进去竟是要他写词,扮个柳三变的角色,说起来,他能记得完整的,只有柳永、秦观、苏东坡等人所作的最精彩的几首词,拿来唬一唬人是行的,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用不了多久就得穿梆。
再说他如今正在韬光隐晦,巴不得官家把他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哪怕只写出一首美焕绝仑的词来,以前的努力也要前功尽弃,怎肯为博美人一笑不顾性命,是以当即辞出,匆匆返回自己宅院。
沿着汴河继续东行,出朱雀门,过龙津桥,再向右一拐,就到了曲院街他所置办的宅院。一进后院儿,便是湖光潋滟的一座小池塘,池塘中有精致的小亭,池边有翠绿的垂柳,周围环廊曲桥、亭榭楼阁,尽皆掩映树木当中,飞檐斗拱、花墙漏窗仅从绿荫中隐隐露出一角,显得十分雅致。
杨浩府中现在雇了几个家仆、侍婢和厨娘,再加上穆羽等九名侍卫和姆依可,看起来也是一户极兴旺的人家了。杨浩一到后院,姆依可便闻讯赶来,急急禀道:“老爷,小羽说奉了老爷差遣,要去瓦坡集采购竹木,将家中余财和唐姑娘所赠的程仪尽皆取去了。”
杨浩一呆,苦笑道:“这个小子,叫他不要动的……,罢了,没甚么,确是老爷我差他去的,快沏壶茶来,今日可是渴的很了。”
这些日子来置办宅子、雇工修缮、又聘请家仆,这两天才算清静下来,忙碌的时候不觉得怎么,一旦清闲下来心事就多了。杨浩品着香茗,环顾花厅,心中不禁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原来所没有预料到的。
当他是一个卑微的小职员时,当他像一条死狗似的在芦岭州疲于奔命时,他一直向往能有这样的一天,如今他真的达成目的了,每月都能按时领到一份丰厚的俸禄,没有任何事做,家中有宅有地,小楼花阁,身边又有姆依可这样娇俏可爱的少女嘘寒问暖、有穆羽等一众忠心的家人鞍前马后,等到迎娶了焰焰,他的理想就算完全达成了。
可是这一切真的到手,他却有种浓浓的失落感,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乏味,或许在这样的环境中休憩一段时间,会觉得十分理想,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此下去的话,他不能想象那日子该是何等的无聊。
人,除了物质需求,还需要精神上的满足,他一直认为自己并不向往权力,可是突然之间从原来的环境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还是不能把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他才多大年纪,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如今这年纪就到了贻养天年的时候了么?
可是,特殊的经历,让他从一个人下人,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不确定的危险,他哪敢奢望再去做什么事。或许,这样安份守己地过上几年,朝廷就会渐渐地淡忘了他,到那时如果实在闲的无聊,可以去经商。焰焰本来就熟谙这一切,朝廷对文武官员经商又向来不为己甚……,大概,这就是我的前程了。
“官家那里,应该已经忘了我吧?”
杨浩想着,悠悠叹了口气……
集英殿上,几位天子近臣正在殿上讨论如何加强加强京城防范火灾事宜。汴梁城火宅频起,随着人口的增加和建筑的密集,火灾的损害也是越来越厉害,动辄烧去数百上千户民居,哪怕王公大臣的府邸、皇宫大内的宫殿也不能幸免,已经到了皇帝也不得不予重视,拿到朝堂上与臣子们郑重讨论的地步。
宰相赵普、副相吕余庆、薛居正、开封尹赵光义,计相楚昭辅、副计相罗公明等几人各抒己见,所说的办法大致还是勒令坊间加强火烛管理,一俟走水四邻传呼相救一类的传统办法,这样的办法本就是乡里间惯用之法,但是放>藏书网在汴梁城,效果实在有限。
赵匡胤见他们提不出什么独到的见解,便道:“朕今日往城西禁军营中行走,亲见梁门火起,火势着实不小,顷刻间数百民居化为灰烬,无数百姓一生积蓄化为乌有,号啕于街头,其情凄惨,朕见了亦觉伤心。
当时恰有和州防御,原任芦州知府的杨浩参与救火,朕听他所言颇有见地。今日朕召众卿来集思广益,既然众卿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朕欲下诏,擢杨浩专司京城防火事宜,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罗公明听了双眉微微一动,他位居中枢,自然知道朝廷对杨浩的猜忌,如今官家有意起用,对杨浩来说也不知是祸是福,为安全计,这个杨浩现在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杨浩是自己最疼爱的幼子克敌的好友,为人处事又极乖巧,不妨为他进上一言。
心里想着,罗公明便上前一步,躬身一礼,不着痕迹地道:“官家,臣以为,知易行难,火灾起时,随口议论几句,听来似有见地,却未必可堪一用。官家爱才,却也不便骤然提携,如果官家觉得这杨浩见地独特,可令他上一封‘防火疏’,若果能有条有理,能减小火灾之害,那时再提擢不迟。”
赵光义高高在上,一向目高于顶,结果小小杨浩让他栽了个大跟头,对这个杨浩他一直没有什么好感。虽说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致于对杨浩这么一个失了势的小官耿耿于怀揪住不放,有了机会,却也不会对他说出什么有利的话来。
罗公明此言正合他的心意,赵光义立即奏道:“罗大人所言有理。官家,臣职司开封府,这防火救灾,正是臣份内之事。如今火灾频起,扰动官家,是臣没有尽到本份,心中实在惶恐。臣今后必加强对火烛的管理,以减少火灾的发生。至于那杨浩,胸无点墨,志大才疏,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罢了,难堪如此重任。选任官员,是朝廷最重要的事,臣从未见这杨浩于防火救灾方面有何长处,似不宜因其寥寥几语委以重任。请官家三思。”
赵匡胤又看向楚昭辅,问道:“楚卿以为如何?”
楚昭辅,字拱辰,宋城人。他是有从龙之功的一位大臣,原本是一员武将,最初任军器库使,因为会算术,在宋初的勋臣功卿中算是相当有文化的一个人,因此做了三司使,也就是主管财政税赋的计相。
此人做事勤俭,素来不敢假公济私,只是吝啬小气一些,算是个清廉的官儿,只是他原本是一员武将,管理财赋的本事相当勉强,平时许多公务都是副相罗公明替他去做,对救灾防火上面的事更是一窍不通,一听皇帝问起,赶紧想了一想,习惯性地依着罗公明的意思道:“这个么,臣以为赵大人、罗大人所言有理,望陛下三思。”
赵匡胤皱了皱眉,又看向赵普,还未等他问话,赵普已稳稳地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官家,臣以为,水火之患,甚于兵灾,理当设置有司,专攻防务,如此则火患大大减少,是利国利民的一件福祉。梁门火起,臣也在场,观杨浩言行,确有见地,官家爱才,不妨起用。”
赵光义反对的,就是赵普拥护的,再者细品官家语意,分明心中已有定计,赵普自然大力赞成。赵匡胤果然大悦,抚须笑道:“赵普所言有理,朕的意思就是设一专司防火的衙门,设一干吏专司其事。呵呵……”
他目光一转,见自家兄弟脸色有些难看,忙又安抚道:“既如此,朕就把众卿的意思折衷一下,杨浩么,便委他这个差使,这个衙门就设在南衙之下,一应职司尽归开封府尹管辖。”
月儿弯弯升上半空,姆依可端着茶盘从杨浩房中出来,沿着回廊刚刚走出几步,就觉额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姆依可“哎哟”一声,险些失手摔落了茶盘,定睛一看,借着廊下的灯笼,就见茶盘上多了一个纸团。
姆依可抬头看看,院墙上蔷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四下里寂寂无人,她连忙放下茶盘,打开纸团,上面写的有字,却不认得写的是什么东西,连忙转身又进了杨浩的房间。
灯下,杨浩摊平了那张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脸上顿时阴晴不定起来。姆依可忍不住问道:“老爷,发生了什么事?”
杨浩摆摆手道:“没事,你去睡吧。”
姆依可不敢多言,悄悄退了下去,杨浩只着小衣,负着双手,在灯下慢慢地踱起步来。
这纸团是谁人通风报信,他并不晓得,可是从情理揣测,这纸团上所说的事情应该是真的,否则单凭这么一件东西,实在难说能对他有什么不利的举动。纸条上只提及了一件事:官家要设立有司衙门专事京城防火事宜,这个差使要委派给他,而且这个衙门还要受开封府辖治。
这个消息一下子把杨浩弄懵了:“难道是那日救火被赵相公看在眼里,所以君前进言保举了我?”
杨浩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无情的苍天,这可不是我的人生追求啊,何况要在赵光义手下做事,那小鞋还不一套 4e00." >一套的来,用不了多久我就得被裹成三寸金莲了?就算赵光义大人大量,不屑与我这小虾米一般见识,可是程德玄如今可是回了京的,他仕途梦断,恨我入骨,若不从中手脚那才奇怪。本来我想低调低调再低调,如今可如何是好?
不接旨是不成的,而且干的毫无成绩也不成。那样一来,程德玄就有更多借口进谗言,何况官家喜欢直朴的人,却不是喜欢无能的人,他喜欢的是性情直朴憨愣,但是能具备相当才干,能把派下去的差事干得有声有色的人,如果在他面前毫无建树,恐怕自己被南衙搓圆了揉扁了,他也懒得再理会,官家这条大腿无论如何得抱一抱。”
“但是想干出一番成绩来,在南衙下面做事谈何容易,还不有人处处掣肘?到时候明枪暗箭的哪能对付得来?我在京城毫无根基,到那时谁能保我周全?”杨浩绕室徘徊,苦思冥想,正没奈何处,就听门扉轻轻叩响,杨浩瞿然一惊,止步问道:“是谁?”
“大人,我回来了。”
杨浩一听声音,失声叫道:“壁宿?快快进来。”
房门一开,一抹灰影儿闪了进来,只见这人头顶光光,眉目清秀,身穿一袭缁衣,正是壁宿到了。
杨浩诧异道:“壁宿,你怎做此打扮?”
壁宿上前见礼道:“说来一言难尽,属下奉大人差遣,往开封查探折姑娘家人下落,可是一直不曾打探的她与家人的消息,后来从咱们的车行那里得到消息,似有一位与折姑娘容貌相仿的姑娘往唐国去了,属下便循踪追了去。唐人对北方来的人多有戒意,但南人崇佛之风特别兴盛,属下就扮做了僧人方便行事,不过……属下惭愧,始终不曾打探得到折姑娘的消息。”
杨浩默然半晌,涩然说道:“如此寻人,本就无异于大海捞针。唉……,或许我命中注定与她有缘无份,找不到……就罢了,但愿她能平安无事。”
壁宿唯唯道:“是,属下在唐国一无所获,只好又回开封打探,这时接到‘飞羽’的消息,晓得大人已到了开封,定居此处,这才连夜寻来。大人入朝为官,官家不曾难为你吧,过得可还惬意么?”
杨浩苦笑道:“本来很惬意,惬意的我是心想事成啊。我刚觉得如此度日虚掷光阴,朝廷就有差遣下来了。只是乐极生悲,这差使难说会给我惹来什么灾祸,偏偏我既拒绝不得,又没有什么凭恃自保。”
壁宿一听紧张道:“出了什么事?”
杨浩看看壁宿欲言又止,他摇摇头踱到一边,回头又看看壁宿模样,打量一番,目光渐渐变得怪异起来,壁宿被他看的心里有点发毛,他上下看看自己,不觉有什么特别,忍不住问道:“大人,属下身上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杨浩目中微微露出一抹笑意:“朝中找不到护身符,一见了你,我倒是想起或许可以另辟蹊径,正所谓‘布衣卿相、一品白衫’,做不了卿相,若有了卿相一般的声望,谁想动我,也得掂量掂量……”
第十五章 同病相怜
“大人,你看我这样……行吗?”壁宿披一件灰布僧衣,心惊胆战地道:“属下可没正经当过和尚啊,在广原时糊弄一下那乡下土财主还成,这汴梁城藏龙卧虎,我只怕……”
“甭怕,本官前两天经过大相国寺,也见识过这汴梁的高僧。尼姑在寺院门前卖绣花荷包,胖大和尚一人一个蒲团,在那里唱经说法,比的就是嗓门大小,谁嗓门大吆喝的有气势,便是一阵喝彩声,就说他是有道高僧,我看比你也强不到哪去。”
杨浩笑着宽慰,壁宿还不放心,又道:“可是这一番随大人出去,万一有人向我问起佛法,我连一段完整的都背不出来,那还不当场露馅?”
杨浩道:“有什么好背的,你记着,你是西域来的高僧,佛法高深,怎么会学那小沙弥,还要背什么经文呢?还有,再不要属下、卑职的说话了,要称贫僧,月儿、小羽,你们两个记住了,对壁宿,要尊称大师,不可再呼其名。”
小羽和姆依可忍笑应道:“是。”
壁宿愁眉苦脸地道:“属……贫僧就说不背经文,要是有人向我……贫僧讨教起佛学来,也不能总是一言不发吧?那要如何应对?”
杨浩笑道:“这个容易,高僧嘛,都喜欢打机锋。别人说些什么,要是你觉得不好应答,那就只管说些模棱两可、不知所云的话来,你放心,越是说的云山雾罩不着边际,越像是禅机,人家越觉得你佛学高深,他不懂还得装懂,问都不敢问你。再说了,你扮的本就是离经叛道的酒肉和尚,有些不像出家人的话,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杨浩说完了又问:“我告诉你的那两首词可背的流利了?”
壁宿道:“这倒是背熟了,不过……”
“那就成,咱们走,去如雪坊扬名立万去!”杨浩说的豪气干云,转身便向外走。这些日子装孙子,这心气儿憋>?闷得也够久了,如今低调不成了,只能高调,佯癫装狂,说不定更是一种保护色。
“记着记着,不能这么走路,要狂,要傲,下巴仰高点,眼睛往上看,脚底下就是门槛儿都不带低头的,对对对,这才是西域诗僧无花大师的风范。”
杨浩笑吟吟地指点完了,安步当车便行在前面,壁宿与小羽、姆依可都随在后面。小羽青衣小帽,十分精神,扮得是随身小厮,姆依可则穿身丫环装,头梳三丫髻,一副宜喜宜嗔的俏丫头模样。
过了龙津桥,杨浩回头一看自己一行人的模样:“喝!一个小厮、一个和尚,还有一个笑容甜甜、眼睛大大的小丫环,嗯……三德子、法印、小桃红都齐了,要再来一个宜妃,我就可以直接拍微服私访第六部了……
桥头人来人往,推车的、摆摊的,叫卖声不绝。桥下河水荡漾,小船儿穿梭往来。杨浩把玩着手中折扇,便苦中作乐地哼唱起来:‘双~~~辕车,乌蓬~~~船,山~高路远~~,醒也罢,梦也罢,人~~~生苦短……’”
龙津桥下,李家香铺。
楼上一间小阁,一位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正立在窗前凭栏望步,杨浩一行人,僧俗男女主仆俱全,煞是显眼,登时落入“他”的眸中。一见杨浩,“他”脸上登时露出爱恨交织的幽怨神情来。
这位白衣如雪的俊俏公子,正是折子渝所扮。她早知杨浩到了京城,心中虽是时时地想起他,却坚决不肯去看他。谁知冤家路窄,在这里也能撞见他。瞧见带着一行男女,手摇折扇,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的轻松模样,折子渝心中一阵气苦:“这个冤家,真个把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好、好、你好……”
她正折磨着一口雪白的牙齿,一个三旬左右闲汉打扮的男人匆匆地进入小阁,到了她的背后,低声禀道:“小姐,属下已打探得准确消息,五日之后,宋军便要南伐。”
“好!”折子渝“刷”地把折扇一收,往掌心里一拍,问道:“林虎子那里情形如何?”
“小姐,如今还没有虎帅那边传来的消息。”
折子渝黛眉一蹙,略一沉吟,说道:“速速安排船只,我要马上南下一趟,再见虎帅一面。”
“是。”那人犹豫一下,又道:“小姐,吴娃忝为汴梁青楼四大行首第一人,权贵名流交结无数,对小姐的事大有助益。如今她正与‘如雪坊’的柳朵儿争名,若是小姐离开,会不会……”
折子渝晒然一笑,说道:“无妨,我看那柳朵儿已是技穷,吴娃此时纵不得我相助,也能打得她落花流水。再说,我这一去,来回不过十来日光景,耽搁不了什么大事。”
“是,那属下马上去安排。”
那人匆匆退下,折子渝又望了杨浩一眼,杨浩一行人已远远行出,只留下一个背影,折子渝咬一咬牙,便即转身离去……
“如雪坊”后宅,柳朵儿与庞妈妈、赵管事正在她的房中忧心忡忡地商量着事情,这一行当,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在与吴娃儿的比试中败北,虽然只是屈居其下,在汴梁仍是有字号的人物,但是那影响力却大不相同了。就像后世比赛的冠亚季军,论实力,第四名比他们差不了许多,但影响力却是天壤之别。
如果被排挤出行首之列,虽然才学相貌未必便差她们多少,但是名气所限,她又是纯粹的艺妓,那时所赚的金钱与之可是无法比拟的。到时候若不能应付庞大的开支,必然每况愈下,最终没落无名。
这时的青楼经营,模式与后代大不相同。其中有些艺妓是市妓,也就是自愿从业的自由之身,所以不受青楼老板剥削,做为头牌,她也算是这家青楼的一个老板,拥有一部分股份。
比如说“如雪坊”,它就有三个老板。
一个是柳朵儿姑娘,她是市妓,身份自由,与其他两个老板属于合作关系,合则来不合则去,彼此之间没有约束力。她拥有自已的财产和一班人马,这些人主要是她的歌舞助手,象妙妙姑娘就是她的人。
第二个老板就是房东庞夫人,她是东京本地人,“如雪坊”的房东,除了出租房子,她还负责安排餐饮,接迎款待,吃穿用度、仆役膳房等等内部事宜,实际上是青楼的内管事。
第三个老板就是管事赵吉祥。赵管事也是本地人,负责保镖护院,同官府、地头蛇、同行们打交道。
庞夫人沉吟道:“罗三公子这两日帮着找了一些叫杨浩的,可惜却没一个对得上,陆先生那里,老身也使人去过了,不知姑娘你怎么得罪了他,那陆先生放言说不取分文,也要帮吴娃儿写词,如今我们纵出黄金十两,他也不肯俯就了。”
赵管事听了不满地道:“吴娃儿在汴梁城根基何等深厚,那些仕绅名流、本地才子,大多都买她的帐,怎肯来相帮姑娘。也只有这陆仁嘉,目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所以才毫无顾忌。姑娘落了下风,唯有求助于他,可你偏还得罪了他。不若……姑娘上门去求恳一下,说不定能让他回心转意……”
柳朵儿俏脸一沉,说道:“赵管事,此人不提也罢。”
赵管事冷冷一笑,心中暗骂:“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被人捧为行首,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早晚还不是要走上以色怡人的道路,偏要拿矫作势,扮什么贞烈的妇人,哼!”
庞夫人忙打圆场道:“其实咱们也不必一定要把吴娃儿比了下去。那吴娃儿天生媚骨,这姿色上是不逊于姑娘你的。她饱读诗书,擅长诗词应对,书画下棋,还通茶道,所居之处叫做清吟小筑,自号清吟小筑主人,素与才子士人往来最多。这本就是她最擅长的本事,诗词上面落了下风也不丢人。
姑娘你最擅长的是歌舞,前几日虽在舞蹈上逊于她一筹,不过姑娘的歌喉有如天籁,每每听得人如痴如醉,这一点上,她是比不了你的,咱们不如就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只要有能压她一头的地方,便不打紧。”
赵吉祥冷笑道:“说来容易藏书网,如今整个汴梁城都知道两位姑娘斗法了,若是只有歌喉胜她,那只有矮人一头了。原打算请陆先生写一首好词,在吴娃儿最擅长的本事上赢她一场,挽回声誉,如今……哼!”
庞夫人只是房东,若不少了她的房钱,哪管那许多,便道:“输了便输了,凭姑娘的本事也未必就过不下去,只是排场用度就要省一些了,再辞些人工也就是了。”
她刚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唤她,便赶紧答应一声走出去了,赵吉祥不屑地道:“真是一派胡言,若是那样,有身份的人谁还肯来?若混到了二三流的地步,再想翻身就难如登天了。”
柳朵儿听了心里一惨,花容便有些惨淡,赵吉祥冷冷说道:“姑娘一败,上下人心离散,必然一蹶不振了,若不早做定计,咱们这如雪坊……嘿!”
柳朵儿静静凝视他片刻,淡淡说道:“妾身如今实是想不出什么对策,赵管事可有甚么起死回生的办法?”
赵吉祥一听,忙道:“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姑娘丽质天生,若不拘泥己见,对陆先生一众士林名宿以及汴梁一些权贵公卿稍施颜色,还怕他们不肯出手相助?到时候纵不能压吴娃儿一头,也可与她分庭抗礼,一时瑜亮。”
柳朵儿颈上筋脉一绷,她长长吸了口气,压抑着心头怒气,一字字道:“妾……一叶浮萍,飘泊流离,除了这一个清白的身子,便甚么也没有了。”
赵吉祥厚颜>无耻地道:“姑娘你这么想便不对了。其实这勾栏之中厮混久了,挂牌纳客只是早晚的事。姑娘能与吴娃儿斗了这么久,身份声名早就有了,若肯放下身段,还怕权贵名流不趋之若鹜?你看那吴娃儿风情冶艳,一身媚骨,未必便不是此道中人,既在青楼,还谈什么清白呢?如果姑娘有意,赵某可以为你牵线搭……”
柳朵儿气的娇躯乱颤,一双粉拳握得紧紧的,指甲都刺进了掌心。赵管事这句话还没说完,柳朵儿已娇叱一声:“滚出去!”
赵管事一呆,随即勃然大怒:“柳朵儿姑娘,我好言相劝,你竟对我口出恶语!”
柳朵儿杏眼圆睁,再喝一声道:“滚!”
赵吉祥恼羞成怒道:“我给你指的阳关道,你不走,好好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便说得你这样不识时务的人了,如此下去,你要么散了这‘如雪坊’,嫁个达官贵人为婢妾,要么沦为侍人枕席的一介娼妓,我赵吉祥便瞪大双眼看着,看你柳朵儿姑娘是怎样一个下场!”
赵吉祥冷笑一声,袍袖一拂,大步走出了柳朵儿的房间。
柳朵儿急促地呼吸着,再无气力支撑身子,她勉强扶着几案,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她本一介孤儿,在泉州时被如雪坊主人柳如雪收为义女,长大后便继承了义母的这份产业。
她自幼便在如雪坊中长大,感情上,如雪坊就是她的家,如今这个家就要破败散落了,她一个从不曾离开院子见识过市面的姑娘,叫她何去何从?她的心中满是失措茫然,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朵儿……,这场病来得及,干娘……已经不成了。干娘交给你的,只有这如雪坊,你可傍其谋生,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想着干娘的遗言,柳朵儿泪如雨下:“干娘,女儿该怎么办,如今众叛亲离,被人所迫,女人……该如何是好?”
一对稚嫩的肩膀抖瑟着,柳朵儿无助地扶案低泣,就在这时,妙妙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人还没进屋,就欢声叫道:“小姐,小姐,那个杨浩自己送上门来啦!”
第十六章 敲门砖
杨浩等人正在花厅闲坐,外面忽地响起一个圆润的女..人声音:“杨公子在那里?”珠帘一晃,便闪进一个妙龄少女,后面跟着妙妙姑娘。
上一次杨浩在侧厢只见了她纤纤如月的一弯身影,这时才得以窥她容颜,一眼望去,这女子生得软媚着人,娇艳无俦,确是个难得的美人。进得屋来,她那盈盈双眸微一流转,风情撩人,把个壁宿假和尚看得心旷神驰。
柳朵儿进得房来,见厅中两坐两站竟有四个人,坐着的两个一人是青袍书生,鼻直口方,一表人才,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另一个却是一个缁衣僧人,唇红齿白,俊俏犹胜女子。一见她进来,那青袍书生已然微笑站起,只有那和尚,仍然大剌剌地坐在那儿,双目湛湛,宝相庄严,气派大得很。
她哪知道眼前这假和尚那湛湛有神的目光是被她胸口娇嫩如雪的肌肤和贲起如球的酥胸所吸引,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庄重模样却是为她丽色所诱,以致面部肌肉有些呆滞,还以为此人佛法修为深厚呢。
见他与那公子同坐,想必乃是友人,柳朵儿忙裣衽一礼,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杨浩公子了。贱妾柳朵儿,见过杨公子、见过这位大师”。
“姑娘不必客气,杨某与无花大师冒昧前来,打扰了。”
“公子客气了。”柳朵儿赧然道:“上一回贱妾心中正有烦闹之事,怠慢了公子,有失礼处,还望公子海涵,不知公子今日与无花大师前来有何见教呢?啊,公子快快请坐,妙妙,看茶。”
她一近前,便有一股幽香扑面而来,就象一枚熟透了的水蜜桃般中人欲醉,杨浩吸了口气,缓缓就坐,从容笑道:“那日在下随口所吟的诗句,便是这位无花大师所作,在下学识有限,不敢献丑,所以急急辞去。回去后说及姑娘的难处,无花动了慈悲心,我二人今日前来,就是希望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阿弥陀佛。”壁宿忙似模似样地宣一声佛号。
“哦?”柳朵儿大为动容,瞟了壁宿一眼,心道:“这僧人做的那词自然?99lib?是好的,僧人之中博学之士是有的,只是想不到一位僧人竟作出这样香艳的词来,瞧他天生一双桃花眼,直比女人还要妩媚三分,莫非竟是一个花和尚?”
心里揣度着,柳朵儿便浅笑道:“失敬失敬,想不到无花大师诗才如此出众,小女子未敢请教,无花大师在哪一座名刹修行?”
壁宿猛地惊醒过来,轻藏书网咳了一声,想起杨浩要他扮得越狂越好,却不知该如何佯狂,他以前是做偷儿的,只有像老鼠一般钻地沟的份儿,哪有机会在人前显摆,于是便把嘴角微微一撇,故作倨傲地点了点头:“名刹么,贫僧足迹所处,就是名刹了”。
杨浩哈哈笑道:“无花和尚的恩师本是西域一位行脚苦行僧,无花和尚的修行之道却与乃师大不相同,他入世修行,酒肉无碍,在一些僧人眼中,可是一个离经叛道,不守清规的花和尚。”
壁宿晒然一笑,说道:“吃斋念佛,便是修行么?贫僧以为,软红十丈、烟火人间,同样可证菩提,于红尘中修炼一颗佛心,其志方能坚如舍利,浴火不失。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贫僧心中有佛,那便是修行了,与这一身臭皮囊有甚么干系”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乃是南宋时道济和尚的口头禅,这时还不曾有人听过,柳朵儿听了顿时双眼一亮,对这和尚再不敢等闲视之,连忙恭维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大师高见。”
壁宿淡淡说道:“呵呵,高见低见,都是一般,不过尔等若是学我,早晚必成疯魔。”
柳朵儿一呆,仔细品味他话中真意,越想越觉禅意深深,似有无穷玄机,不禁肃然起身,双手合什,行了一个佛礼:“小女子多谢大师点化。”
壁宿大喜,这神棍做的好,说几句狗屁不通的话来,就能让人敬若神仙,不禁哈哈一笑,想想一时没什么可以卖弄的了,便闭上双眼,做瞑目养神状,让人瞧在眼里,对他更生莫测高深之感。
杨浩接过话碴儿,开门见山地道:“无花大师不但佛学深厚,见解独到,于诗词一道亦有极深造诣,我听妙妙姑娘说过姑娘的难处,今日登门,先请大师口拈一首旧作,若是姑娘觉得可用,咱们再详细谈过。”
柳朵儿动容道:“如此甚好,妙妙,快取笔墨来,我要将大师的诗作豢抄下来。”
那年代没有唱片广播录音带,如果把诗词比作后世的流行歌曲,想打个榜唯一的渠道就是青楼传唱,她们就属于那个时代的传媒人士,歌妓都有相当的才华,不是什么人的诗作她们都会不计良莠地传唱的,不入她们法眼的诗作,你求她们她们也懒得去唱,所以很大程度上,诗人还要有求于优伎。
这些优伎出入豪门,接触权贵,她要是唱了你的诗词,再对达官贵人介绍两句:“这是某某公子佳作,这位公子才学出众,文思敏捷,乃是一等一的人才。”于是你的名气就传开了,“论文”发作了,资历、名望都具备了,然后评职称啊、加官晋爵啊,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但是今日不同,柳朵儿手上正缺绝妙好词,这位泉州第一名妓就不得不放下身架,亲自研墨豢抄,其中大有讨好之意。这些欢场中的优伶,不是只靠一副身子、一张嘴巴讨好人的,待客应答时,种种乖巧润物无声,不知不觉就叫你如沐春风,只可惜她眼前这一俗一僧是两个棒槌,这番乖巧可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费功夫了。
妙妙取来笔墨纸砚,柳朵儿走到矮几旁展袖坐了,低头研墨,暗自思忖:“想不到这和尚竟是个诗僧,但愿他不要说出一首不沾人间烟火气的佛偈来,唔……应该不会,那日妙妙吟的几句词,就不像是个出家人所作,难怪他是个酒肉和尚。”
壁宿与杨浩傍肩坐着,也在打量柳朵儿,只见这少女低头研墨,神态娴雅,那一头青丝下俏脸如玉,美丽的睫毛低垂着,笔直的鼻尖,花一般的唇瓣,好似美玉雕琢一番明丽照人。
壁宿便以袖掩口,对杨浩轻轻道:“大人,你说她是青楼名妓?可我瞧她眸清神正,容貌清纯,好象还是处子之身呀。”
杨浩嗤之以鼻:“处不处的,这玩意儿真能看出来?我可不信。看看眉毛眼睛,神态举止,就知道她是不是处子?我那个时代有多少玉女明星,哪个瞅着不是清纯如水呀,可要说是处子……善了个哉的,她们全身上下大概就只剩下肚脐眼还是处子啦……”
壁宿道:“要不要打个赌呀大人?”
“赌就赌,问题是……你如何证明呢?”
“这个简单,大人想办法让朵儿姑娘喜欢了你,待你做了她入幕之宾,是不是处子,一试云雨便知。”
“嘿嘿嘿……”两人把男人的恶趣味发挥的淋漓尽致,正在那儿不怀好意地笑着,柳朵儿已研好了墨,抬头说道:“大师,请讲吧。”
她久在风月场中打混,两人脸上的笑容一落眼底,就晓得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十有八九还与她有关联,被人议论她早就习惯了,可今天的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是和尚,她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那白净如玉的粉腮上便不禁浮起一抹淡淡的嫣红来。
壁宿连忙正襟危坐,说道:“如此,贫僧便口拈一首《洞仙歌》”。
杨浩能记全的这首《洞仙歌》是苏东坡所做。杨浩知道洞仙歌是词牌名,却不知道这个时候有没有这个词牌,反正他已推到壁宿身上,这花和尚打西域来的,一旦出错就说是他那里独有的词牌,杨浩让他背下了另一首,就是准备应付这局面的。
幸好,这时已有这个词牌,柳朵儿听了神色平静,已然提笔写下三字。随即提笔起首,凝眸听他继续吟来。洞仙歌全词双片八十三字,前后片各三仄韵。前片第二句多用上一、下四句法,也有用上二、下三句法者。后片结尾八言句,是以一去声字领以下七言,其后再以一去声字领四言两句。全阙也可另增一、二衬字。这些都是有固定格式的,外行人只看个热闹,不懂那些规矩,假如按照同样的词牌字数吟出一首词来,严格一比照也是漏洞百出。柳朵儿对各种词牌却很熟悉,她不但自己会写,而且会唱,一听词牌名,整首词在纸上的间疏排布,她已是心中有数了。
壁宿又吟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其实杨浩是很想吟出那首秦观的《鹊桥仙》的,辛弃疾、陆游等人都写过《鹊桥仙》,但是真正脍炙人口,达至巅峰的自然是秦观那一首,简直是神来之笔啊。不过杨浩一时还舍不得用,他能记全的有限,好东西当然得留到关键时刻来一鸣惊人。料来以苏轼苏大学士之才,这首《洞仙歌》做敲门砖已经足够了。
果然,柳朵儿听在耳中,脸上已露出又惊又喜不克自持的神态,她笔下如走龙蛇,壁宿一句句吟来,她如行云流水,速度一点不慢,一首词写完,望着那墨迹淋漓的一纸佳句,连连叫好:“妙,妙……”
妙妙连忙应声道:“婢子在。”
柳朵儿接着说道:“果然是绝妙好词。”
妙妙一听不是唤她,不禁啼笑皆非,杨浩心道:“苏东坡的词,那还能差得了?现在这时候,除了李煜又有几人敢称词中大家?我肚子里还有好几首呢,说不出怕不砸死你,只是我一共也就记得这几首,用一首少一首,该省得省呀”。
柳朵儿捧着那词爱不释手,端详半晌才醒觉自己失态,连忙起身说道:“大师胸怀锦绣,若能得大师相助,那是柳朵儿的运气,不知大师出价几何,小女子愿将大师的诗作买下来。”
宋朝时候全民皆商,出家人也不例外,并不讳言谈钱,所以柳朵儿开门见山,杨浩便笑道:“无花大师是吾好友,这件事可以由我来与姑娘谈,姑娘,可以另辟一间静室么?”
柳朵儿微微有些诧异,忙道:“自然是有的,公子,请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行至门口,壁宿咳嗽一声,忽然扬声说道:“莫忘了你我的赌约。”
杨浩顿时一窒,柳朵儿诧异回头道:“甚么赌约?”
杨浩干笑道:“无花大师常出惊人之语,没头没脑,不知所谓,姑娘不必理会。”
柳朵儿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房中,妙妙瞟了壁宿一眼,笑道:“小和尚,我家小姐很喜欢你的词呢。不过你一个出家人,不念阿弥陀佛,却整天想着什么冰肌玉骨,倚枕钗横鬓乱,怕不是个花和尚?”
壁宿见了那柳朵儿的神彩丽色,总觉有些放不开,她如今出去,房中余下这娇俏可爱的小丫头,就轻松多了,便轻浮笑道:“妙妙姑娘可别忘了,贫僧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番和尚,妙妙姑娘,你生的丽色可人,我看这冰肌玉骨四字,送给你最是合适”。
妙妙姑娘半大不小,风月场上也是被人调笑、调笑过旁人的,并不似寻常人家女儿拘谨,她虽尚是处子之身,却不怕男人嘴上风月,言语挑逗,闻言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眼波流转,竟然带出几分妩媚:“那你是不是还想要人家倚枕钗横鬓乱呢?”
这小姑娘一发媚功,壁宿反倒有些吃不住劲儿,脸上顿时一红,稽首说道:“罪过,罪过……”
妙妙轻啐一声:“假正经”,便掩口轻笑起来……
第十七章 娱乐大亨
柳姑娘的书房,几案一盆兰花,临墙一架书柜,那时一卷书价格不菲,小室中满满一墙书册,俱都装帧精美,所费自然不少。满室书香,淡雅不俗,柳姑娘坐在这书房中,也带上了几分书卷气,颇具一种知性的美。但是两人此刻谈的却是生意经,未免有些煞风景。
“公子请说,不知无花大师这诗作,要价几何?”一俟坐定,柳朵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她的手中还紧紧抓着那纸《洞仙歌》。
杨浩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微微俯身道:“呵呵,姑娘,杨某此来并不是向你兜售诗词的,只要你答应杨某一件事,无花和尚做的这首词,我可以作主分文不取奉送与姑娘,此外还有一些其他诗作,也可以一并奉送与姑娘,帮助姑娘打败吴娃儿……”
柳朵儿正自雀跃的芳心顿时一沉,再看杨浩时,他脸上神秘的笑容似也带上了几分淫邪之意。分文不取送与我,那他想要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自己一个女儿家,有什么值得让他打主意的?他所图的,原来也和陆仁嘉一般无二。
不怪柳姑娘会这样想,她久在这个圈子,见多了打她主意的人。当初她在泉州时,就有不少权贵名流打她的主意,想把她纳入自己的私房,全赖她巧妙周旋,利用诸多官吏都对她抱有幻想,利用这些官吏相互牵制,这才保持了超然的身份和清白的身子。
如今这个杨浩也想落井下石?较之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的陆仁嘉,这个杨浩明显要耐看的多,可是,为了生存,自己终究要把最后一点坚持也付出去吗?男人,怎么都这样啊……
柳朵儿心中闪过一抹悲哀,强自笑道:“不知公子……想要朵儿答允你甚么?”
杨浩坐直了身子,笑道:“杨某前一次来,曾听妙妙说起姑娘你的诸多事情。听说姑娘乃是市妓,身份自由,此间的赵管事、庞妈妈,与姑娘你只是合作关系。可有此事?”
柳朵儿听他所询,似乎与自己所想大有出入,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忙道:“正是,不知公子询问此事,是想怎样?”
杨浩说道:“是这样,姑娘所在的这条杀猪巷,整条街都是勾栏瓦肆,但品流高些的也只有姑娘这座‘如雪坊’,余者不值一提,在杨某想来,若是好生经营一番,倚托此地临近汴河的好地势,要如樊楼一般成为东京城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绝不为难。”
“一道风景?这个比喻端妙,公子莫非……莫非想要……”
“不错,杨某想要姑娘与赵管事、庞妈妈拆伙儿,与我合作。我要将这附近许多破败的宅子都买下来,包括这处如雪坊,重新盖一幢占地宽广的大宅院,那几首诗词,不过是挫败吴娃儿的小小手段,仅凭这个,是难以保证姑娘的地位的。杨某心中,还有一些奇思妙想,若是能一一实现,我有把握,让人们只要到了汴梁城,不管是饮酒、歌舞、关扑、杂剧、餐饮、娱乐、洗浴等等,都要想起这里,那时,姑娘还怕不能稳居汴梁花魁之位么?”
“花魁?”这时候宋人还不曾有人想出“选花魁”这一招来,柳朵儿听了这新鲜词儿眼前又是一亮,不过杨浩是什么人,有什么能力,她还一无所知,自然不会被杨浩这番激动人心的话所蛊惑。
杨浩又道:“我知道这般说话,姑娘未必信我,总要叫姑娘看看我的手段,你才能够信服。所以,我愿帮你先击败吴娃儿,确立你的无上地位,但是一旦证明了我的能力,那时姑娘你可愿答应与我合作?”
柳朵儿得几首妙词,也不过是在吴娃儿最得意的方面击败她,要说就此奠定不败地位,塑就金身,那是办不到的,所以听杨浩说的如此笃定,便知他还有许多后计,只是如今尚未确立合作关系,许多想法他不会同自己谈起。
她咬着嘴唇仔细想了一阵儿,庞夫人只是房东,赵管事显然是靠不住的,就算没有杨浩在,她以后也得找个妥贴可靠的合作人,她一个女儿家,是无法支撑这么大的局面的,如果这个杨浩有这种能力,对她有益无害,便顺手推舟道:“好,若公子果然做得到,朵儿今后愿鞍前马后,听凭公子驱策。”
“呵呵,那好,我虽不怕姑娘反悔,但……空口无凭,还请立字为据,免得以后咱们伤了和气。”
杨浩立即提出签下契约,二人就一旦帮柳朵儿打败吴娃儿之后如何合作、如何分成等具体事项仔细商议了半天,由杨浩口述、朵儿执笔,写下了一式两份的契约,双方签字画押,各自揣入怀中。
大宋重商,随商业而兴的,就是令人津津乐道的娱乐业。做大宋的娱乐大亨,商界闻人,知名度一高,这就是一层极好的保护色,而且可以获得实实在在的巨大利益。经商本身就是一层极好的保护色,谁会相信一个整日锦衣玉食、混迹美人窝里的市侩商贾怀有志在天下的野心?
既然不能低调,保持适当的曝光率就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再者,他在开封既没有耳目,也没有官场同僚的朋友。在赵相公和赵府尹的把持之下,整个朝廷的势力分为府尹派,相公派,官家派,中立派,四大派久已成形,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局势,水泼不进,针插不入,他需要一个渠道与这些官吏产生一定的联系。
妙妙前次向他介绍时,曾说过这第一流的优伎赚钱的方法,那就是与公卿权贵仕绅名流们往来,为他们合纵连横、暗中合作牵线搭桥。这件事启发了杨浩,既然他不能通过正常途径渗透进去,那么通过这种手段,不独可以做到耳目灵通,朝廷上下、市井之间,再无什么消息瞒得过他,而且还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建立广泛的人脉和庞大的根基。罗公明曾提点他,要他曲直并用、外圆内方,以图自保。这道理他懂了,却一直想不出合适的法子,如今这条路,未尝不可以一试。
这些日子沉闷久了,他也很想试试,凭自己所知的后世诸多娱乐方式,对现在的娱乐场加以改进,能不能一举奠定他在开封的特殊地位。对这种挑战,他颇有些期待的感觉。
杨浩的性格就是这样,随波逐流,但不随遇而安。命运安排他到了芦岭州,他没有因为没钱没兵,险恶重重,就找个机会当逃兵,藉着已有的功劳到安全的地方去享用回报,而是努力把那片荒山僻岭改造成美好的家园。
命运安排他到了开封,他也不会怨天尤人,一蹶不振,或者妄想有能力摆脱皇帝给他划定的道路,找个机会逃回芦州,为芦州带去漫天腥风血雨。他像一条河,顺势而为,但不管流到了哪里,总要澎湃出属于他的一簇浪花,活出他的人生精彩。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这是那些胸怀大志、腹有才学者自我安慰的话么?或许是,但又何尝不是他们终于看破红尘的豁达。人生当执着,人生亦当变通,执着如山,变通似水,山水相映,自有精彩。
二人签罢契约,杨浩又将在吴娃儿最得意的诗词方面将她挫败的主意说与柳朵儿,凭此一战当然不能完胜,再说声势是需要一步步造起来的,慢慢的来,才能吸引越来越多的权贵名流关注到二人这一战上,那时再将吴娃儿彻底击败,就能获得更大的成功。
二人商量已毕,杨浩便起身告辞,柳朵儿本来自忖再难与吴娃儿相抗,正是满腹绝望、茫然不知归路的时候,突然冒出杨浩这么一个帮手来,不但要帮她挽回颓势,还要帮她打败吴娃儿,这个反差反而弄得她患得患失起来,她见杨浩自信满满的模样,忍不住担心地道:“公子,你可有十足把握么,你可要知道,吴娃儿交游满天下,在她背后可是有许多公卿权贵为她站脚助威啊。”
杨浩笑道:“十足的把握自然没有,做什么事都要有风险的,朵儿姑娘不是初出道的雏儿,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
柳朵儿愕然道:“那若失败了呢?”
杨浩从容道:“败就败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果不成功,咱们的契约自然作罢,你只当杨某不曾来过就是了。”
柳朵儿听得气结,纤纤玉指一点胸口:“那我呢?”
“你?”杨浩上下看她两眼,微笑道:“姑娘这般人品相貌,有什么好担心的,实在不成,你施展手段,去骗一张长期饭票来就是了。”
柳朵儿奇道:“什么票?做甚么用的?”
杨浩忍着笑道:“长期饭票啊,就是婚书,有了它,就会有个肯一直管你饭吃的冤大头,这个冤大头呢,学名叫官人。”
柳朵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他拱一拱手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件事来,忙道:“公子请留步,还有一件事,那赵管事一向负责保家护院,接答应酬,与官府、地方上的泼皮们都有交情的,妾身要与他一拍两散容易,就怕他心有不甘,会来找我的麻烦。”
杨浩嘴角微微翘起:“他不过就是地沟里的一条小泥鳅罢了,柳姑娘以为他能搅起什么风浪来?”
柳朵儿埋怨道:“人家好心提醒,你的口气倒是不小,他那种人唤些泼皮无赖来,使些下三滥的手段骚扰,也要叫人头痛的,你有什么凭恃可以对付他?”
杨浩眨眨眼笑道:“杨某忝为和州防御使、右武大夫,堂堂的朝廷大员,你说本官还对付不了他一个甚么鸟管事么?呵呵,姑娘尽管宽心便是,本官告辞了。”
“和州防御,右武大夫?”望着杨浩的背影,柳朵儿两只漂亮的大眼睛都直了:“这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能官至拜和州防御,右武大夫?嘁,骗人也不打草稿儿,你要是能做那么大的官,本姑娘就把你做了那张长期饭票,呵呵……”
她的双眼刚刚弯起,突然又霍地张大,惊叫道:“啊!我想起来了,杨浩,和州防御、右武大夫杨浩,果然有这么个人,原来罗三公子说的那只大棒槌,就是你呀!”
朝廷的旨意果然下来了,旨意着令开府封设一火情院,地位与左右军巡院相当。又任杨浩为火情院使,即刻到任,由南衙赵光义直接管辖。杨浩因为事先得了不知名的人通报消息,对此早有准备,一接了旨意,立即便去开封府报道。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位顶头上司既然早晚要见,还不如乖觉一些。
杨浩以前几次从开封府前经过,对这座皇宫般的宏大建筑早就很熟悉了,但是熟悉的只是城门口儿,这一次却是登堂入室。南衙的户曹周挚苍笑容满面地把他迎进衙门,陪着他经过百余名的甬道,过仪门,绕向后院的清心楼。
周户曹如今已五十出头,后汉朝时就在开封做小吏,历经后汉、后周,再到如今的宋国,城头变幻大王旗,已换了三朝天子,但是这种政局变动对他这种小吏却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熟悉开封民情、做事也勤勉,如今已累功升迁为户曹。
汴梁乃大宋都城,这里的知府与其他地方的知府无论权柄地位都不可同日而语,开封府若已承旨断案,就是刑部、御史台也无权再做纠察,当今天下判处死刑而不必官家复审的,只有一个开封府而已,由此可见它的超然地位。在南衙为官,就是一个小吏,在外面也是威风八面的很。
到了清心楼下坐定,周擎苍便道:“府尹大人正在处99lib?理公务,杨大人请稍候片刻,周某这就去禀知府尹大人。”
“有劳周户曹了。”杨浩微笑着还施一礼,看着周擎苍匆匆离去,便正襟危坐,在心里仔细地斟酌着说词,他正想得入神,就听门口咳嗽一声,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说道:“杨院长已经到了么?”
第十八章 阴差阳错
杨浩立起身来向门口望去,就见一位官员缓步迈进厅中,也正向他打量。这人身穿黑色金线蟒袍,脚蹬粉底朝靴,头戴一对帽翅极长的乌纱帽,那张脸庞与官家有六七分相似,方面大耳,目光炯炯,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杨浩连忙侧身施礼,长揖到地:“下官杨浩,见过府尹大人。”
“呵呵呵,杨院长不必客气,请坐,请坐。”
赵光义嘴角牵动了一下,随便哈哈两声,就算是笑过了。杨浩候他在主位坐定,这才在椅上重又坐下。
杨浩对对这个时代所知有限,他真正熟记并且看过的,是评书《杨家将》、 href='4719/im'>《岳飞传》一类的故事,但是他也知道,那里边十成故事倒有九成九是假的,潘美那样功勋卓著、忠正刚毅的开国名将都能被塑造成一无是处的大奸臣,其可信性可想而知。
但是对赵二,他的确没有什么好印象,不提他与程德玄的私人恩怨,“斧影摇红”的千古疑案,将从中御的恶劣先例,都始于赵二。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也就罢了,伐辽时竟然屁股上中了两箭,丢下几十万互不统属、直接听令于他的大军在失去指挥之后任由辽人屠杀,自己却趴在驴车上逃走,从此一改国策为“守内虚外”的是他,阻止赵大迁都,硬把京城定在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开封府的还是他。
要不是他这些失策,历史上的宋朝应该会更加辉煌多彩吧,尤其是他还一箭射死了川妹子花蕊夫人,占有了“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江南最佳情人偶像小周后……,真是一个人渣啊……,可就是这个人渣,目前却是他的顶头上司。
杨浩瞟了赵光义一眼,见他虽故作从容,双眉之间却似乎隐蕴怒气,心中不免奇怪:“难不成他是因为见了我而心生怒气?以赵光义的地位、身份,为了芦州之事就算对我心存芥蒂,也不该这么沉不住气,他若只有这般城府,倒不必惧他了。”
杨浩心中想着,却是不敢露出丝毫不恭的神情。
赵光义此刻的确心中大为不悦,但却不是因为杨浩,而是因为给御史中丞刘温叟和禁军殿前司控鹤指挥使田重进送礼的事。照理说,他贵为开封府尹,又是当今皇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别人来巴结他的份儿,他没有必要去讨好别人。
可是赵光义素怀大志,他的目标可不只是一个开封尹,将来再加封一个王爵终老此生,所以他一直在有意识地扩充自己的势力,并且买好一些掌握着重要权力的朝中大臣。御史中丞就相当于中纪委,权柄极重,他除了查典刑事诉讼,监查地方诸吏、朝庭百官,还能弹劾任何不称职官员,正是赵光义迫切想要笼络的对象。
去年赵光义就开始给刘温叟送厚礼,刘温叟当时收下了,赵光义为此大喜,以为已经掌握了一支重要力量,可是今年再次送礼,刘温叟再度收下后,赵光义才打听到这老狐狸对他送的厚礼既不拒绝、也不动用,礼物收到立即加了封条放入仓库,自始至终都不看一眼。
赵光义得知这个消息如坐针毡,刚刚派人去把礼物都收了回来。这件事让他非常不痛快,而田重进那里,更是让他不痛快。田重进是禁军殿前司控鹤指挥使,那是什么人?那是赵匡胤晚上睡觉时给他守宫门的!
赵光义的手一直伸不进去的就是禁军,党进那里不需要说了,这个家伙虽然大字不识,但是机警非常,为人油滑,赵光义未必便摆布得了他,斟酌再三,他决定从田重进这里打开缺口。可惜,田重进也是油盐不进,刘温叟好歹还给他个面子,不曾当面拒绝他的礼物,田重进却根本不让他送礼的人进门儿,竟然直言不讳地说:“请谢皇弟,田某心中唯知天子。”
赵光义在这一文一武两个不识抬举的混蛋面前先碰了一个软钉子,又碰了一个硬钉子,把他气的着实不清,刚才还在心腹程羽面前发火,这时周户曹来通报第一任火情院长杨浩到了,他正是余怒未息的时候,面色当然不善。
赵光义抚须瞟他一眼,说道:“自我大宋开国以来,开封人口日渐增多,民居鳞次栉比,火灾亦是频起,此事关乎民生,官家十分重视,奈何朝廷却一直拿不出有效的办法来。这一次,官家下令于开封府下设置火情院,委你为院长,今日赴任,不知杨院长对于防范火情可有什么独到见解?”
杨浩早已得知消息,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功课,自然张口就来,当即拱拱手,从容说道:“回禀府尹大人,下官承蒙官家厚爱,惶恐不胜。自接圣旨后,下官马上就开始考虑如何不负圣命,拟订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火措施,大人既然动问,下官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若有不到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赵光义嘴角微微一撇,冷淡地道:“你且说来。”
杨浩为了显示才学,见驾面君时竟然堂而皇之地篡改了《出师表》,还大言不惭地念出来,那天他并不在朝堂上,但事后也是听人说起过这个笑话的。不过他倒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把杨浩当成蠢不可及的一件俗物。因为书读得少,搞出这样的笑话来并不稀奇,但并不代表这个人就没有心机智商,他能让程德玄连连吃瘪,就必有他的独到之处。
不过赵光义今日见他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指望他真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也不在乎他于防火救灾方面有甚么见解,杨浩侃侃而谈,赵光义心思还在刘温叟和田重进两个人身上打转:“刘温叟老谋深算,他封了礼物,既不动用,也不回绝,显然是不想得罪我,我把礼物收回也就是了,谅他也不会到处乱讲。可是田重进……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皇兄?”
杨浩见赵光义捻须沉思,只道他正听的入神,于是解说的更加详细:“……下官以为,这必要的道路疏理,是必须要做的。下官听说前几日皇家匠人局几名工匠斗殴,一个>?跑几个追,竟然在大门口儿全都卡在那里动弹不得,试想朝廷的匠人局衙门口儿都这般狭窄,寻常巷子是如何曲折狭窄可想而知了,再有许多商贩随处摆摊,一旦火起,如何进入救火?所以,大人一定要上奏官家,求得这个权力,有些改建扩建、将道路几乎全部占去的房舍势必要予以拆除。
再者就是火禁,用火须有严格限制,举凡酒楼茶肆、妓馆瓦子,乃至百姓人家,炉灶灯火,必须要有章可循,炉灶不得近于木壁,须以砖石为墙;火烛不得插于木壁,以防烘烤起火。还有道观、寺庙,进香礼佛处也要特别予以看管,可立严法,不循者治罪。同时大力提倡使用砖石建筑,当然,这个就不是一时一日之功了……”
赵光义仍在想着自己心事:“唔……田重进应该有这点自知之明,皇兄与我情深意重,断不致因为臣子们几句谗言兄弟失和,他若告我的黑状却扳不倒我,对他并无半点好处,他虽然耿直,却不是一介莽夫,这样的蠢事他是不会做的。不过以后我该有所收敛才是,皇兄纵然不会因此动我,一旦因此生了猜忌,逐步削我的权柄却是轻而易举。唉,可是禁军中若伸不进手去……”
“大人?”
“喔?你说,你说,本府正在听着。”
“是,方才所说,都是防。接下来就是救了。下官以为,火情院下应设置‘消防队’,这消防队,应于每条巷间设立一处,配备水车、水桶、钩锯、斧杈、梯子、绳索等物。着令他们白日登堂入室,检查各处房屋用火是否符合规定,不符者当限期改建,夜晚则巡弋市井之间,以防深夜火起。
再于城中各处建几座高塔,专门用来瞭望火情,下配百余军士,同时要配几匹快马,一旦火起,立即出动。同时飞骑传报开封府,再由开封府通报城中禁军,调禁军出动,唯有如此,方可避免一旦火起,顷刻间千万家民居尽成废墟的结局……”
赵光义似听非听,但是“禁军”二字一入耳,他突然清醒过来,连忙说道:“等等,你方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杨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赵光义脸上登时露出了笑容,神情也热切起来:“好,很好,杨院长深思熟虑,所言句句切中时弊,本府十分赞同。这样吧,你今日回去便拟一份详细的章程,尽快给本府送来。”
“下官遵命。”杨浩连忙起身揖礼。
赵光义满面春风,离开座位,哈哈笑道:“本府治理开封,诸事繁杂,于防火救灾事又不甚了了,今日听杨院长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啊,哈哈哈……,你说的这些事,有些已逾越了我南衙现在职权,待你的章程递上来,本府会持之去见官家,征得官家的允准,到时候,本府必全力支持你。”
赵光义前倨而后恭,竟然笑吟吟地陪着杨浩走出来,亲自向外礼送。
程德玄早在二门外候着,当初在芦岭州,那是杨浩的地盘,所以人都看杨浩的脸色行事,他忍气吞声也没落个好儿,最后竟被木岑、林朋羽一般人排挤出来,仕途梦断,还是回了开封府,做一个押衙官。如今杨浩官儿虽然升了,却是到了他的地盘,程德玄满腹恨意,正想看看杨浩寄人篱下的惶恐样儿,出出心头一股恶气,却见自家府尹大人一反常态,居然亲自把杨浩送了出来,那一脸笑意绝非作假,对杨浩十分的礼遇,登时看的目瞪口呆。
与他素来交好的公事干当、令佐、训练、征榷、监临、巡警等七八个赶来起哄助威的官儿更是心生怯意,双脚不知不觉便向后挪去……
杨浩回去把他的想法仔细梳笼一遍写了下来,他的字写的丑也罢了,因为字大小不均,所写的内容又多,竟然写了厚厚一摞,送到开封府时,赵光义只匆匆一翻便放声大笑,杨浩的脸皮虽然够厚,站在一旁也讪讪的有意不好意思起来。
赵光义见了连忙忍笑夸奖一番,又令人重新豢抄,还告诉杨浩写给官家的奏章也不必一定要自己去写,可以令幕僚代笔,杨浩见他对自己并无刁难之>意,为人还算好相处,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他也不知赵光义这算不算是笑里藏刀。记得赵二对后蜀孟昶、南唐李煜也很好,两个人过生日时,赵二还请他们吃酒,结果吃完了酒这两位落难皇帝就暴毙而死,好歹他还没请自己吃酒,当然,自己如今的身份也不配吃他的酒,杨浩未敢大意,反而更加提高了警惕。
自开封府辞拜出来,杨浩便径奔“如雪坊”去了。
如今坊市间传言,有一位大人物贪慕“如雪坊”柳姑娘的美色,意欲将她纳入私房,为柳朵儿所拒,恼羞成怒,便暗中支持“媚狐窟”的吴娃儿与她作对,风声越传越广,已经充份调动起了士仕名流、公卿百姓的好奇心,他们最关注的当然是那个大人物的身份。
这个谣言是杨浩使人传出去的,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第一就是为了炒作。从他后世的经验来看,八卦永远是人们乐此不疲的追求,尤其是花边新闻,那可是娱乐圈里扬名立万的不二之选。让人们对柳朵儿有越多的关注,就越容易为她造势,这也算是包装柳朵儿的一个手段。
另一个目的,他是有意的搅混水,谁也不晓得这个“大人物”到底是谁,但是很快人们就会知道他杨浩就是支持柳朵儿的后台老板,如果赵光义这时寻个由头对他不利,那这黑锅赵光义就背定了,赵光义向来爱惜羽毛,不怕他不生忌惮。
杨浩却未料到,他的老冤家陆仁嘉陆大名士也在汴梁城,这位狂士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大人物,谣言传开,他马上就对号入座,误以为说的是他了。
“如雪坊”赵管事登门相求时,他还拿矫作势,故意回绝,恐吓他说要去为吴娃儿站脚助威,目的就是希望柳朵儿亲自来求他,那才得趣,谁知这柳朵儿不识时务,居然向人透露了他的丑事,传得满城风雨。
陆老头儿恼羞成怒,当下便咬牙切齿地去联系一众士林好友,他要利用自己在士林的声望为吴娃站脚助威,把那不识抬举的柳朵儿逼得走投无路,跪在他胯下唱“征服”……
第十九章 白乐天的超级粉丝
杨浩离开府衙,带着穆羽向“如雪坊”走,途径贡院,就见贡院门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贡院门前则有许多小买卖人正在吆喝叫卖。
杨浩诧异地道:“贡院里出了什么事,怎么戒备如此森严?”
穆羽刚要找人询问一下,旁边就有一个大嗓门嘿然道:“看你穿着打扮,也像个读书的,不晓得今日是春闱之期,天下学子都来科考的吗?”
杨浩扭头一看,却是一条铁塔般的大汉,头戴一顶金线棱盘的蕉叶形幞头巾子,身穿一袭圆领紫袍,脚下一双紫色的平底靴。杨浩在北方军中见多了高大强壮的汉子,比较起来,眼前这人并不比自己高多少,只是身材雄壮的很,浓眉阔目,神完气足。
杨浩笑道:“多谢壮士指点,在下虽然穿着斯文,可是论学识么,这贡院的大门儿都不配进的,算不得正经读书人。”
那大汉一听哈哈笑道:“你这人倒是性情直率,看来是俺以貌取人了。不过你也不必称我壮士,俺虽比你长得雄壮,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读书人?”
杨浩大吃一惊,就凭这大汉的模样,若不是他自己说,恐怕真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他居然是个读书人。杨浩上下一打量,见这人襟上沾着些泥土,奇道:“这位公子,方才莫非跌了一跤?”
那人嘿嘿笑道:“这泥土不是跌的,是方才被人抛出贡院,在地上蹭的。”
杨浩忍不住想笑,强忍着道:“公子进贡院,自然是要参加科考的,怎么却被人给扔出来了。”
“嗨,说来晦气。”那大汉与他傍肩走着,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年岁与小羽有些相当。
那人笑道:“俺是山东齐州(济南府)人氏,姓崔名大郎。不瞒你说,其实俺现在就是有功名在身的,三年前俺便中了,不过那一次俺考的是‘贴经’,‘贴经’无甚鸟用,只须把《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和《春秋左传》四十多万字倒背如流便可。
所以俺虽中了,今春仍来重考,要考自然是考进士科,这才是出将入相之道。今天考的是律赋,题目叫《未冠》。律斌是讲究压韵的,考官择定了八个字的声韵定出八类韵脚,要求写篇不超过四百字的律赋。
只是俺着实晦气,快写完时才发现用错了韵,用韵不合规定,文章再好也是枉然,心中焦灼之下,急出俺一头汗来,便解了衣衫乘凉,不想那考官见俺身上有字便说俺抄袭,直娘贼,也不听某家解释,就将俺赶了出来”。
杨浩诧异道:“身上有字,有什么字?”
那大汉愤愤然道:“我这身上只有一个人的诗句而已,怎么用来抄袭?那狗官,直直地长了一颗驴脑袋!”
他说的性起,顺手扒开袍子,指指赤裸的前胸:“兄台,你可看到了么?”
杨浩定睛一看,这大汉胸口果然纹的有字,不止有字,还有画。
那纹身是一幅田院风光、群鸟飞翔的图案,旁边还有两句诗。那大汉抖了抖袍子正欲穿上,忽地乜了杨浩一眼,说道:“看你模样就算不读书,也该是个识字的,你可知道某家胸口这‘累累绕场稼,啧啧群飞雀’的诗句是谁写的么?”
杨浩还真不知道,不禁汗颜道:“说来惭愧,在下着实不知”。
那大汉一听赫赫笑道:“无妨无妨,不知者不怪,白乐天你可听说过?”
白乐天?
杨浩脑子里转了一个弯儿,才想起白乐天就是白居易。白居易他当然是知道的,忙笑道:“知道,原来……这是白居易的诗么?”
那大汉喜道:“正是,我这周身上下,刺的都是白乐天的诗句和应景的画儿。”
他把袍袖一撸,露出左臂,卖弄道:“你瞧这里,纹的是‘东海一片白,列岳五点青’。”
杨浩定睛一看,果然是一首诗句和大海青山的图画。
大汉把右边膀子一横,又道:“这里纹的是‘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杨浩笑道:“啊,正是正是,果然果然……”
大汉一抓腰带,笑道:“我胯下刺的是‘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
杨浩被他吓了一跳,急忙阻止道:“兄台,这里……不看也罢。”
那大汉哈哈一笑,便不再解裤子,要不>是杨浩阻止,他倒真会让杨浩鉴赏一番的。此时天下风气开放,常有狂士做惊人之态,南唐的大学士韩熙载大宴宾客时就经常喜欢当着众多侍妾的面用尺子去量客人那话儿的大小,大家品评笑谈一番,和韩大学士的恶趣味比起来,这位仁兄的作为实在算不得什么惊人之举了。
那话儿露不得,别的地方却没甚么关系。这位白居易的超级粉丝说的眉飞色舞,便转过身去,稍稍褪开衣袍,露出后背和小半拉屁股蛋子,用手指着那里道:“你瞧这里,这里纹的是‘满园花菊郁金香,中有孤丛色似霜’”。
杨浩从他宽厚的背上一路望下来,花花绿绿的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再看他手指之处,只见磨盘大的黑屁股蛋子上刺着一幅青瓦白墙的花园,里边是处处怒绽的菊花……
这位长的比熊还结实的大汉居然是个很有小资情调的文学爱好者……,真是令人想不到,更叫人想不到的是.99lib?……这菊花纹的实在太不是地方。
杨浩只觉心头一阵恶寒,那大汉得意洋洋地束起衣袍,问道:“还未请教足下大名,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杨浩见他穿起衣服,这才松了口气,大街上这般肆无忌惮,他自己不在乎,杨浩可是替他汗颜了半天:“在下姓杨名浩,这是往‘如雪坊’去。”
崔大郎一听喜上眉梢:“‘如雪坊’?某家听说过的,听说那里的柳朵儿姑娘才貌双全,力压东京群雌,只因她洁身自好,不肯以身侍奉,得罪了朝中权贵,这才被人打压,俺正想见识见识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正与杨兄同行。”
杨浩见自己造的谣连这远来的考生都知道了,许多人开始同情起柳朵儿的遭遇,不禁心中暗喜,他见这崔大郎考试不中还有心情逛妓院,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禁问道:“兄台远自山东齐州而来,今番科举不第,不急着返乡么?”
崔大郎笑道:“俺好说歹说,那驴脑袋考官儿只将俺打将出来,却不曾登记在册,所以仍具考生资格。春闱不中,还可以考秋闱,俺家远在齐州>..,等俺回去,又得打点行装再赶回来,就在这里等到秋试岂不自在?”
二人一边走,一边听崔大郎说些举子事情,杨浩这才晓得,朝廷一年考两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许多考生春闱不中考秋闱,一考就是半年几个月甚至是一年。等候的时间他们就留在城里,没钱的住客栈、或者借住道观、寺庙,有钱的大多就是住在妓院里了。
妓院就相当于后世的星级宾馆,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官宦子弟和富家子弟大多都是住在这种地方,崔大郎被人扔出贡院,本来就要去寻妓院,可巧杨浩提的柳朵儿正是令他感到好奇的一位姑娘,于是顺理成章便同道而行了。
一路攀谈,听这位崔大郎自我介绍,他们家在山东齐州,那是数一数二的豪门世家,田地之广,骑马而行一天都跑不出他们家的田地,祖宅里金银成山,仆从如云,原本不需要考这个官儿,他要考这个进士,其实自知也是没那么本事的,主要就是家里头规矩大,找个由头出来散心,所以他不得中自然不放在心上,而且也不急着回去。
杨浩听了不觉心情一动,那吴娃儿是汴梁名妓,公卿权贵、士绅名流她都十分熟悉,自己能为柳朵儿争取来的支持度有限。再加上中国人乡土观念重,两支球队比赛,自己当地的球队再不争气,心里也是向着它的,柳朵儿与吴娃儿之争,恐怕当地士绅也大多有这种观念,如果人单势孤,如何为柳朵儿造势?
此人是个外地举子,家里又十分富有,如果笼络住他,多拉来些进京赶考的外地豪绅巨富家公子,那柳朵儿的粉丝群就有了规矩,这场“超级女生”大赛,自己这边也不至于连个“亲友团”都没有了。
心里存了个这个念头,杨浩对崔大郎也客气起来,两人称兄道弟,越谈越是投机,待到了如雪坊,杨浩请崔大郎前厅就坐,笑道:“崔兄请稍坐,我去见见朵儿姑娘,随即便为你引见,眼看着天色也不晚了,今晚我与崔兄在此把酒畅谈。”
“好好好,杨兄请便。”崔大郎笑嘻嘻地应了,杨浩便向后宅急急走去。
“大公子,今晚唐三公……”
崔大郎把手一扬,身后的小厮立即住口,崔大郎看着杨浩背影,眼中闪过一抹与其粗犷外表绝不相衬的精明神色,似笑非笑地道:“这个杨浩,十分有趣,你不觉得么?”
那小厮看了杨浩背影一眼,却丝毫没有看出他全身上下哪里有趣来,便言不由衷地赞道:“大公子慧眼独具……”
第二十章 酿风波
杨浩到了柳朵儿的住处,一分珠帘走进房去,隔着一道屏风就是柳朵儿的寝居之处了。依稀可见雾影纱笼处柳朵儿娉娉婷婷坐在梳妆台前正凭镜自赏,梳理着头发。
杨浩清咳一声,柳朵儿折腰而起,快步迎了出来,一见他便欢喜地道:“大人,你总算来了。”
杨浩笑道:“我怎么记得明天还刚刚来过,柳姑娘这口气,莫非对杨某已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吗?”
都是年青男女,彼此熟稔了,再加上柳朵儿的身份特殊,杨浩随口就开玩笑,一如当年在社区里和年轻女同事嘻笑打闹。柳朵儿也会作怪,红了脸,垂下头去捻着衣带道:“奴家浪迹风尘这许多年,得以入幕的恩客,唯有你一个,心中怎不惦记着你呢?”
如今杨浩与她的合作还没有张扬开,原因是杨浩想挤走赵吉祥赵管事,再从庞妈妈手中把这如雪坊买下来,如果让庞妈妈晓得他的目的,恐怕会趁机起价,但是二人有许多事要商量,所以杨浩每次来,都是直接登堂入室,私房叙话,在坊中仆婢们眼中,倒真是把他当成柳姑娘倾心的一位客人了。
杨浩扭头看看还在晃动不已的珠帘,干笑道:“这个幕啊……入得倒是便宜……”
柳朵儿向屏风后自己的帷帐绣床盈盈瞟了一眼,眼波又复向他一横,昵声说道:“那大人想要入哪一幕呢?”
“咳咳咳!”杨浩板起脸道:“明日龙亭会,姑娘可曾准备妥了?闲暇时可曾认真习练过那三支舞一首歌啊?”
柳朵儿掩口轻笑一声,这才正容说道:“自然是认真练过的,只是今日赵管事又来聒噪,奴家与他算是彻底闹翻了,刚刚结算了银钱帐目,赶他出门。奴家看那赵吉祥颇为羞愤,恐他心有不甘,会找人来报复生事,正想着人去请大人,说与你知道呢。”
“喔?”杨浩也严肃起来,微一沉吟,郑重说道:“这种泼皮无赖,是得防他生事,眼下咱们可出不得乱子叫人看笑话。一会儿我让小羽回去调四个侍卫来,暂且住在你这如雪坊中守护。”
柳朵儿担心地道:“四个侍卫?大人,那赵吉祥若使银钱去收买,三五十个泼皮总是唤得来的,四个人……应付得了他们吗?”
杨浩眉尖微微一挑,冷笑道:“若是连三五十个泼皮无赖都对付不了,他们怎么做我的侍卫?这件事你尽管担心,不必分了心神,明晚‘醉龙亭’罗公宴客,就是为你造势的第一步,你可准备好了?”
柳朵儿道:“好友左迁,同僚相贺,不过是官场上惯常的应酬,我们这些女子不过是去歌舞助兴、锦上添花罢了,没甚么希罕,如今得了无花和尚那一首妙词,再配以歌舞,奴家自信不会让那吴娃儿比下去。”
“那就好,明日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先声夺人,狠狠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接下来嘛……”杨浩微微一笑:“我安排的那野游之举,本来厚着脸皮去求罗公,让他出面为你邀请一些士绅权贵们捧扬,不过如今我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更大胆的主意,保证让你一鸣惊人,一夜之间声名噪于整个汴梁城,不过这事儿得着落在外面一位崔公子身上,能否让他鼎力相助,就看你的本事了。”
柳朵儿奇道:“崔公子,甚么崔公子?”
杨浩将那崔大郎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说,柳朵儿恍然大悟,自信满满地拍着酥胸道:“你放心,不过是个年轻的举子而已,若连他都对付不了,本姑娘还敢来汴梁城讨生活么?不过……你要用他做什么?”
杨浩微微一笑,向她简略谈起自己的打算,柳朵儿听得目眩神驰,许久许久才长长吸了口气,惊讶中无限向往地道:“大人的想法真是天马行空,让人无从揣测。奴家从不曾想过可以这样风光、这样隆重,若真的可行,必然轰动整个东京。”
杨浩目中也露出了笑意:“发前人所未有,当然可以轰动天下。走吧,不要让客人久等,这位崔大郎性情直爽,没有普通读书人的酸腐气,我与他言谈很是投机。至于他是否肯大力相助,却要着落在你自己身上了。”
花前月下,一美人。
美人比花解语,比玉生香。
因为秀色可餐,所以几道妙妙烧制的小菜便也格外地可口起来。
因为美人香醇如酒,清雅如茶,所以对案而坐的两位公子频频举杯,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崔大郎的舌头似乎有点大了,娇滴滴的柳朵儿姑娘实在太惹人怜了,听她诉说了自己的不幸身世和入京以来的种种遭愚,崔大郎怜花之心已起,他嗵嗵地拍着胸口,大声保证道:“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逢即是有缘人。柳姑娘,你放心,别说俺与杨兄一见如故,就算没有杨兄美言,俺崔大郎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进京赴考主这一个多月来,某着实结识了许多朋友,俱是喜欢热闹风雅的年轻学子,他们哪个没有同乡友好,这件事包在俺身上,姑娘你就放心吧,明儿一早俺就去找他们共攘盛举。”
“大郎侠肝义胆,奴家感激不尽。大郎请满饮此杯,聊表奴家的谢意。”
“好好好,哈哈哈,某虽读书人,亦是一腔热血,做下这桩得意事,这一趟汴梁城,俺便没有白来,哈哈哈……”
崔大郎大笑接过柳朵儿素手奉上的美酒,一饮而尽,又复说道:“姑娘这府邸虽然雅致,却嫌少了些富贵气,俺爹常说:‘话是拦路虎,衣是渗人毛’,这世上以貌取人的毕竟还是大多数,必要的饰物还是该有的,明日,某去采买些华贵之物,将你这如雪坊好生装扮一下,添几分贵气。”
“大郎义薄云天,奴家真不知该如何相谢。再馈赠贵重礼物,可实实的使不得。”柳朵儿俏眼眨了眼,两行清泪便滚滚而落,她连忙拭去,强颜欢笑,瞧来忒也可怜。
崔大郎豪气顿涌,大声道:“姑娘莫要落泪,某家可见不得这个。有甚么使不得的,这几个钱儿,也算不了甚么。某今日受了那鸟考官的腌臜气,正是满腹懊脑。俺崔大郎旁的不想,就是想要这天子脚下目高于顶的鸟公人鸟士子们晓得并非除了这开封府,天下就再无能人了。强龙要过江,一样兴风雨,总要出了这口鸟气,才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崔大郎醉眼朦胧,说起话来开始没有边了。
杨浩向柳朵儿悄悄侧了侧身子,低声道:“朵儿,差不多啦,我只想要大郎帮你找些入京赴考的学子举人撑场面而已,你再楚楚可怜下去,恐怕大郎就要当了裤子,光着屁股回山东老家了。”
柳朵儿饮了几杯,粉润如玉的香腮上带起两抹酡红,听见杨浩的说话,柳朵儿以袖掩面,盈盈向他一瞥,粉腮上还挂泪痕,眸中却有一丝戏谑笑意:“若是大人在呷醋么,那人家不理他便了是。”
美人微醉,俏脸酡红,春风轻轻掠着她的发丝,一双媚眼如钩,那难得一见的风情,看得杨浩心弦一颤,幸好他这些日子潜心习武,双修功法筑基大成,最为厉害的心魔“幻影剑法”都足以克服,哪会受她捉弄。当下心神一敛,神志自清,暗中忖道:“这些当演员的实在了得,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也不知道她是真情假意,这小狐狸媚惑的功夫实在了得,再这么下去,她就可以解散‘如雪坊’,加入‘媚狐窟’去做二当家啦,我还是小心些吧,莫要真玩出火来,焰.焰一旦晓得,说不定就千里追杀进京了。”
第二日上午,就有许多车马送了许多礼物到‘如雪坊’来。柳朵儿原先只听崔大郎说他家中良田无数,金银如山,到底怎么个富法却是不甚了了,如今见他手笔,却不禁咋舌。
貂裘绮罗、南珠北珠、琴瑟古筝,尽都采买,至于各种灯盏、奇茗、名饮、辟寒金钿、舞鸾青镜、金虬香鼎、端溪凤咮砚、玉管毫笔、剡溪绫纹纸、玉彩珊瑚钩等等,更是不可胜数。
看那架势,什么叫挥金如土,这就叫挥金如土了。
柳朵儿也没料到崔大郎竟有这样的大手笔,这么贵重的礼物反而真的不敢收下了,可是崔大郎并没有来,他是去了商家付钱订货,直接使人送来的,柳朵儿想要推却都找不到人,只能看着那些商贾兴高彩烈地把这些贵重的礼物搬进她的宅子到处安置起来。
因为这些天“如雪坊”生意日渐萧条,庞妈妈对柳朵儿也冷落下来,要不是柳朵儿并不欠着她的房租和餐饮费用,她就要把柳朵儿扫地出门了。听说有豪客送来重礼,庞妈妈也是好奇,当下离了自己住处,捏着小手绢儿,扭着肥硕的屁股跑来观看。
待见了那些络绎不绝的送货商人,庞妈妈却不相信有谁舍得一掷千金,如此讨好一个优伎,她眼珠一转,心道:“莫不是这柳朵儿自知与吴娃姑娘争风毫无胜算,起了洗手上岸的心思,樊上了什么高枝儿打算从良了?
嗯,十有八九必是如此,这几天老身可听说有个姓杨的公子几乎日日都来,与她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旁的客人她倒是一个不见了。如此说来我这院子恐怕她很快就要退掉了,昨日坊正来说,有个姓穆的小哥儿正要替他主人买下我这院子,我年纪大了,本来就想洗手不干了,如果价钱合适,不妨就出手了吧,老身这就去寻坊正说道说道。”
想到这里,庞妈妈也未与柳朵儿照面,又一拧一拧地摇着屁股走了。
杨浩如今也算是见识到了崔大郎bbr>这山东大汉的热情劲儿,一大早他就去寻他那些在京待考期间结识下来的举子好友们,相邀一同参加“如雪坊”的踏青野游之会,而且告诉这些好友,尽管联络更多的人,越多越好。
每年赴京赶考的举子,至少也有上万人。科考始于隋唐,不过隋唐时候开科取士有些形式主义,真正中举的每科不过几十人,而且大多都有门阀世家背景,平民寥寥无几,而宋朝却是糊名科考,不问家世身份,尽量从平民中取士,但是这些有机会读书的平民,大部分还是有一个共同点,那都是家境优渥。
家徒四壁而能不理生活,整日专心读书的人家毕竟是极少数,所以这些远赴京城赶考的公子少爷们家境大多都是不错的,他们难得出趟远门儿,身上都带了一大笔钱,考试一结束,就会与知交好友相约到青楼妓院饮酒作乐,舒解考试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和紧张情绪。
狎妓、宿妓、吃花酒,正是官员和士子们的一种时尚,没有旁人相邀,他们自己还要去呢,何况崔大郎极尽煽动之能事,把柳朵儿的遭遇说的极其可怜,在这些年青人心中,他们似乎肩负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他们不是去狎妓,而是去除暴安良、扶助弱小了。
本来嘛,同情弱者是人们的普通心理,再加上他们就是外乡人,受欺负的不但也是外乡人,而且还是个弱女子。同情心一泛滥,这些学子们立即开始广泛串联起来,科bbr>考只有三天时间,“如雪坊”邀众学子野游之期,恰是在他们科考完毕,等候发榜的时候。
这一来串联便相当容易了,一天下来就有三百多人踊跃报名,看那趋势,参加的学子还在像滚雪团般不断壮大,很难相象八天之后的那场春游,会是怎样一番壮观景象。学子们大多年轻,生性好动,平素就往来不断,这番串联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场大风波正在暗暗酝酿。
到了傍晚时分,崔大郎得意洋洋地来到杨浩的宅子,把他这一天的成果一说,两个人便相视大笑。尽管杨浩身为和州防御使、右武大夫、权知开封火情院,算得上朝廷的一个高官;崔大郎出身山东齐州世家,金鼎玉食、豪家子弟,但二人年岁都不甚大,性子里本就有种年轻人的好胜与活泼,这种事就算与他们毫无干系也喜欢凑一凑这个热闹的,更何况自己就是促成此事的人,心中更有一种成就感。
杨浩笑道:“今晚龙亭会,四大行首毕至,崔兄要不要一同去见识见识。”
崔大郎两眼一亮,一迭声道:“四大行首,闻名久矣,自当去见见的,走走走,咱们马上便去。”二人把臂登车,便往龙亭湖而去。
第二十一章 四大行首
历史上,开封曾有六次被黄河把整个开封城淹没,现代的开封城下边压着好几座旧城呢,这是它作为京城的一个极大不妥之处。不过因为地势低洼,所以开封城内湖泊极多,湖泊星罗棋布,水域广阔,将开封城点缀得极是优美,使它有了“北方水城”的美誉。
枢密直学士、权知贡举秦翊得授淮南、湖南等道都提举三司水陆发运使事,这是一个 80a5." >肥差,赴任之即,同僚好友俱来相贺,因他掌管过贡举之事,所以许多士子名流也闻风而至,客人太多,府宅中稍嫌拥挤,所以便挑选了这龙亭湖做为饮宴之地。
龙亭湖中有一小洲,只有窄窄一堤通向洲上,州中高处建有亭台楼榭,每当月上柳梢,一天清冷,湖光山色, 4ead." >亭台楼榭中打起无数灯笼,那殿影灯光倒映水中,便如一座水晶宫般灿烂,在汴梁是极有名的一去处。
那时官绅饮宴,必请歌舞伎人助兴,以此蔚为时尚。杨浩得知此事后,认为是个机会,他与秦翊并不相熟,但罗公明交游满天下,与秦翊却是极好的朋友,杨浩求到罗公明头上,这样小事,罗公明99lib?也不向他问起缘由,便答允了下来。罗公明官高位显,一张贴子撒出去,四大行首自是欣然从命。
吴娃儿与柳朵儿的明争暗斗,京城中士绅早已尽知,龙亭之会四大行首齐至,立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所以秦翊与客人们还未到,龙亭湖的游人却已陡然增加了许多,目标俱是四大行首。四花魁同赴龙亭,风波骤起,却无一人知道是..杨浩在幕后推波助澜。
一乘小轿沿着长堤到了龙亭楼前停下,轿子落地轿帘儿一挑,一袭青衫、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的陆仁嘉从轿中施施然地走了出来,他目光一扫,只见龙亭楼周围的游人明显增多,湖中也有许多掌灯的船只,显然是听说四大行首齐至,许多人赶来看热闹的,不由冷冷一笑,举步便向楼中走去。
楼上秦翊、罗公明等一众友好的官场同僚已经到了,陆仁嘉反倒来的迟些,众人素知他生性狷狂,也不以为怪。陆仁嘉进入楼中,目光一扫,只见自己相邀的那些朋友也都到了,四大行首却是踪影全无,不由暗哼一声:“来得早了,她们竟比老夫架子还大。”
当下有人上前相迎,把陆先生请入席中,彼此寒喧,向秦大人道喜一番,酒宴如流水一般上席,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陆仁嘉今日赴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四大美人也。眼见四大行首迟迟不至,不禁悻悻然道:“这些歌妓舞女架子忒大,秦大人相邀饮宴,还要迟迟不至。”
同席文士赵暧笑道:“若是你我如此之迟,那就难免逾礼。至于美人儿嘛,呵呵,我们还是有耐心等的……”
刚说到这儿,就听楼外有人高呼道:“吴行首,是吴行首的船,媚狐吴娃儿到了。”
罗公明一抛胡须,哈哈笑道:“承陆公吉言,这里刚刚谈起,美人便心有灵犀了。”说罢与秦翊把臂走向窗栏,向湖中眺望。
杨浩与崔大郎就在一楼,也叫了酒菜谈笑享用,听得人呼喊“吴行首”到了,杨浩不禁暗赞一声:“好会做人!”
方才他便想,这时的人物极讲究身份的,就像现代社会一个单位里开会,那领导必是最后一批进场的,场上的席位也必定是早就排定好的了,要的就是这个派头。今日四大行首齐至,对于这些小节必定十分注意,先出场、后出场,给人的感觉自然不同。
东京汴梁四大行首之中,如今吴娃儿排名第一,必然自重身段,她若最后一个现身,正如台柱子的压轴戏都放在后面,原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其他行首谁先露面都不免泄了底气。可是如果大家都有意拿腔作势,又不免冷落了那些名士官员,那可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啊。
女孩儿家拿腔作势,撒撒娇摆摆谱,那些官绅乐得显示自己的风度,可你要是太过份了,弹指之间就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吴娃儿首先登场,这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她本来就是四大行首之首,早一刻来,不但不跌份儿,反被人赞她大度。
画阁楼船缓缓驶来,这时洲中楼上客人纷纷临窗望去,只见船头高挑一串红灯,灯共六盏,灯上恰是六个大字“清吟小筑主人”,倒是风雅的很。船儿堪堪驶到楼前,远处突地又亮起灯光,两艘画舫姗姗而来,立时又有人叫道:“是雪若姌、润娇玉,雪润双娇也到啦。”
雪若姌、润娇玉也是四大行首之一,不过论才艺相貌,名头却在柳朵儿之下。不过她们的船还在远处,这时众人目光都向近处的那艘大船望去。船到楼边,早有帮闲抬了踏板去往楼栏上一搭,画舫帘儿一挑,两盏宫灯并出,一对侍女走出来挑着宫灯左右一站,中间一位丽人施施然走了出来。
润润灯光下,一时看不清她相貌,只觉体态娇小而不失绰约苗条,款款行来,步履优美,总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妖娆之气。
总有人凑趣迎了上去,双方答答几句,这位汴梁第一行首便款款踏进楼来,与那相迎的人浅浅谈笑,举步登楼。那踏板是搭在一楼栏杆上的,她这一进来,杨浩方看清了她的容貌。
如此宴会,这佳人居然没有盛装而来,她只穿一袭月白色浅饰竹梅图案的软袍,一头秀发散开云鬓,用一根杏黄丝带松松地挽住,恰似在闺房中一般闲逸,懒梳螓首,青丝半挽,双腕如藕,瞳如点漆,那一张娃娃脸儿刚刚沐浴过,奶白如玉,天然稚纯。
如此稚纯如十二三许豆蔻年华的娇容,但是周身上下却无处不媚,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难言的诱惑,今佛一个深闺怨妇正发出难耐的娇声之声。如此清汤挂水、稚嫩清纯,如同一个小萝莉的容颜,行姿布态却是这样妖娆妩媚,叫人看了顿时遐想翩翩,只想这水晶一般的妙人儿若是与人间情欲挂起钩来该是怎样风光,从而心生萌动。
她带的那些侍女也个个俏丽,娇躯过处,异香自出,郁然满座。雾寰影鬓,绰约恍若仙游,崔大郎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们上得楼去,才一拍大腿道:“哎呀,这样排场,朵儿姑娘只怕要吃亏。早知如此,咱们也该好生准备一下,总不成一出场便让人比了下去。”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呵呵,你急甚么,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胜利者,静观其变,稍安勿躁。”
吴娃儿与楼上许多官员名士都是熟稔的,上得楼去寒喧浅笑,妙语如珠,楼上气氛顿时更形热闹,杨浩在楼下见不到楼上光景,只是与许多看客一起再往远处望去,不一会儿,那两艘画舫同时到了楼前,雪润双娇同时登场。
“雪儿姐姐。”
“玉儿妹妹。”
雪玉双娇素来交情最好,踏进楼来便相互打了声招呼。雪若姌怀抱琵琶,身段儿高挑,但是脸上居然蒙着淡淡一层薄纱的,只见一双杏眼明眸下翘挺的鼻子、娇媚的小嘴影影绰绰,却叫人看不清楚,反而更加撩人。
这雪若姌性子似乎比较冷淡,只同交好的润娇玉打声招呼,便带着自己的四个侍女往楼上走,远远比不得吴娃儿那种满面春风,见人便笑的妩媚姿态。不过专门四大行首而来的游人却未因此扫兴,光看润娇玉的模样就值回票价了。
慢束罗裙半掩胸,蝉翼罗衣白玉人。身着一袭半袒胸的大袖罗衫,头发盘成‘惊鹄髻’的润娇玉,额间一点梅花妆的花钿,红唇皓齿,凭添几分清丽。她的身材曲线曼妙异常,既觉丰腴、又觉苗条。丰腴的是臀、苗条的是腰、修长的是腿、高耸的是胸,凑在一起偏无一点突兀。
崔大郎的目光随着润娇玉那销魂款摆的臀部,一直追到楼上去,这才叫道:“哎呀哎呀,三大行首都到了,柳姑娘要是再不来,那架子可就摆的太大了。”
与此同时,楼上陆仁嘉也冷哼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宾客们都听到:“听说今日秦大人邀齐了四大行首,吴姑娘和雪玉双娇都已到了,那位柳姑娘怎么这么大的架子,莫非还想要人三顾茅庐么?”
这楼上一时增添的吴娃儿、雪玉双娇和她们带来的那些娇丽侍女,一时皓齿朱唇,星眼晕眉;香腮莹腻,体态轻盈;粉妆玉琢,灼烁芳香;靥辅巧笑,神飞倾城;伴在那些达官贵人左右,手嫩胸白,扶肩昵语,当真是秀色可餐,媚态如春,大家正眉开眼笑的当口儿,听陆仁嘉一说,才省起四大行首尚缺其一。
就在这时,只听前楼口儿一个清幽的声音道:“朵儿来迟一步,尚祈诸位大人恕罪。”
众人纷纷扭头向那里望去,就见楼梯口站着一主一婢,婢着青衣,怀抱一筝,主穿白裳,不染纤尘,浑身素雅全无雕饰,与吴娃儿反朴归真的模样倒有几分相像。只是比起吴娃儿的娇憨之态来,她脸上虽强带欢容,一双黛如远山的眉儿轻锁如烟薄愁,却是挥之不去。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柳中!柳朵儿主婢二人走的是长堤,而且正赶上所有客人都望着湖滨,观赏雪玉双娇登岸入楼,以致她悄然上楼,竟无一人察觉。
吴娃儿登楼时,士绅名流频相招呼,昵呼“娃娃”之声不绝,纵比起吴娃儿和雪玉双娇出场的神气,柳朵儿也是不如,岂止是黯淡无光,在人家耀眼的光环下简直是说不出的凄惨。
她一主一婢,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颇有一种冠带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味道。楼上的喧嚣热闹顿时一静,有些人的目中已露出不忍和怜惜的神情来。秦翊和罗公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迎上前去,哈哈笑道:“柳姑娘来了..,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吴娃儿本料柳朵儿此来,必也摆出极大的排场,眼见她如此情形,脸上也不禁露出诧异之色。她眸波微微一转,狐媚之色隐现,嘴角便浅浅勾起了一抹了然的笑意:“哀兵之术,就想赢我?哼!”
杨浩在楼下坐着,侧耳倾听楼上谈笑,忽觉楼上动静一止,唇边不禁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应该是朵儿到了,先抑后扬,也是一种手段。这男人的同情心一旦泛滥起来,嘿嘿嘿,看看崔大郎这冤大头的模样就知道了,哪个男人没有怜香惜玉的心呢,这一手应该赚些同情分了吧……”
柳朵儿在秦翊和罗公明两位朝廷大佬的陪同下姗姗向前,主人如此,旁人倒不好不起立相迎了,陆仁嘉虽说狂妄,可是在这朝廷二三品的大员面前也不敢托大,人家不只官儿大,道德文章可也不逊于他的,只得陪着站起,心中更是恚怒。
柳朵儿出场黯淡无光,却换了个秦翊与罗公明双双相迎的待遇,较之吴娃儿三女可就又胜一筹了,但她倒未恃宠而娇,刚刚落座,便擎杯起身,向殿中一干人等致谢:“秦公当朝宿老,国之鼎柱,妾慕名久已。在座诸位莫不是朝廷重臣,便是当今名士、一代骚人。三位姐姐也是名声远震,冠绝一方。贱妾风尘薄命,得蒙垂顾,实是感激不尽,这一杯水酒,借花献佛、聊表朵儿心意。”
秦翊莞尔笑道:“朵儿姑娘客气啦,老朽久慕芳名,思未得一见。今即将离京赴任,幸得姑娘前来,得能一唔,也是老朽的福气,呵呵呵,来来来,吾等满饮此杯。”
罗公明特意得杨浩嘱托,央他今日饮宴定要邀柳朵儿前来,还道这位贤侄喜欢了人家,他也知道这位柳姑娘饱受京城群芳的排挤,在士绅中也不及吴娃儿人脉广泛,有心帮衬一二,饮酒之后便抚须笑道:“朵儿姑娘兰心慧质,歌舞双绝,老朽也是闻名久矣,今幸相逢,得见姑娘容颜,相对芳姿,心神俱醉,果然绝代佳人也。”
朵儿睨了陆仁嘉一眼,见他只是捻须冷笑,便把眼一垂,浅笑应答:“贱妾青楼薄植,岂敢置贵人胸臆?老大人过奖了。”
有秦翊、罗公明维护,陆仁嘉一时也找不到机会发难,酒宴正式排开,宾主同欢,其乐融融。这样场合,四大行首再如何艳冠群芳,其实也是陪衬,秦翊即将上任,诸友同僚前来相贺,既是交情,也是增进感情,四大行首陪坐谈笑,侍酒布菜,既要服侍人,还要心眼活泛,随时接答,免得冷了场面,但是又必须点到为止,不能喧宾夺主。如果一上来就把主人抛在一边,四大行首争风相斗起来,那就太不识趣了。
这样的本事四大行首都是驾轻就熟,陪客侍酒,妙语如珠,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人们该说的也已经说了,同僚士子们该敬的酒也已经敬了,这才渐渐转向完全的娱乐。
陆仁嘉终于等到了机会,立即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今晚佳人荟萃,名士云集,又有妙手脍炙,美酒佳肴,怎可缺了歌舞诗词助兴耶?大家不如行个酒令如何?”
杨浩听了不禁叹了口气:“这些所谓名士才子,其实娱乐手段少得可怜啊,这个老家伙是谁啊,怎么跟当初在广原遇到的那个姓陆的夯货一样乏味无聊?”
行酒令考较的是学识的渊博,其实并不简单,除了秦翊、罗公明等几个有身份的高官,四大行首自然也在其列,酒令儿一圈圈行下来,输了就要罚酒一杯。
照理说,吴娃儿诗词功夫在四大行首中最高,柳朵儿略逊一筹,可是今日行酒令,本不以诗词见长的雪玉双娇似乎也进入了状态,常有佳句应对,一时间便显得只有柳朵儿一人诗词功夫不到家了。所以柳朵儿只得频频举杯,不一会儿就两颊酡红,隐现醉意。
“小姐,方才我见那姓陆的和他一班朋友暗中捣鬼,在后边写好了答案,悄悄递到雪行首、润行首她们手中。”
妙妙伶俐,一旁看到他们的小动作,气不过,悄悄过去告知朵儿。柳朵儿暗暗苦笑,其实她早已存疑,只不过知道了又能如何?怜香惜玉本是雅事,难道还是责怪他们作弊不成?毕竟在官绅们看来,不过就是行个酒令罢了,谁理她99lib?们之间的明争暗斗。
朵儿摆摆手,示意妙妙退下,说道:“各位老大人,朵儿酒力太浅,这酒令是行不得了。”
罗公明见她面红如血,醉态可掬,有心放下酒令,陆仁嘉在旁边拍掌笑道:“慢来慢来,众位才女,我等看得有趣,且再行一轮令吧。”
他已先下一城犹不罢休,于是又行一轮酒令,朵儿依旧是输,在陆仁嘉等人带着讪意的笑声中,这一轮酒令总算是结束了。
陆仁嘉见朵儿醉眼朦胧,冷冷一笑,端起杯来向吴娃儿使个眼色,吴娃儿会意,立即盈盈起身,嫣然笑道:“难得诸位大人兴致如此之高,娃娃新近得定庵先生惠施几首绝妙新词,不敢自珍,且唱与各位老大人共赏,如何?”
第二十二章 苏轼斗东坡
吴娃儿这首词,就以竹筷轻敲玉盏,清音唱起。杨浩可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词牌,那词儿一唱起来也听不明白几句,就见崔大郎凝神听着,微微点头,估计这词儿写的还是不差的。
吴娃儿此人就如一个矛盾综合体,她娇颜如同稚儿,体态却妖娆妩媚,而声音却洞箫般悠扬,带着一丝女性特有的磁性,悠悠扬扬,如遏行云,坐在楼下的人听去也是如在眼前。那音质澄净空明,十分动听,一曲歌罢余音绕梁,好半晌殿内殿外才齐声喝彩,声震屋瓦。
人人都晓得柳朵儿与吴娃正在斗法,只是前些日子二人不分胜负,后来柳朵儿渐渐屈居下风,如今吴娃清音妙唱,如同天赖。而歌与舞,正是柳朵儿的最强项,她一定会起而应战,是以都把目光向她望来。
谁知柳朵儿醉态可掬,一样随之喝彩,却并无应和之意。陆仁嘉忍不住捻须微笑,眼..中隐泛着得意的目光道:“朵儿姑娘,吴行首已唱了一曲老夫的词,算做是抛砖引玉吧,朵儿姑娘歌舞双绝,何不也来应和一番呢……”
柳朵儿浅浅一笑道:“承蒙抬爱,只是朵儿已有了 4e9b." >些醉意,此时实不宜于诸君面前既歌且舞,雪姐姐的琵琶、玉姐姐的舞蹈,俱是一绝,不若请两位姐姐为诸君献艺,朵儿先醒醒酒,若是介时诸位大人尚有余兴,朵儿总是要现丑的。”
雪若姌和润娇玉一擅操乐,一擅起舞,本来名气相当,只在吴娃之下,自柳朵儿到了汴梁,只一年功夫就稳稳地站在她们头上,对柳朵儿她们一直是有些不大服气的,今见柳朵儿斗志不盛,似已失了锐气,二人不禁相视一笑,雪若姌便道:“既如此,且请柳姐姐饮茶歇息,雪若姌雕虫小技,不值方家一笑,权算作是抛砖引玉吧。”
雪若姌说着,落落大方走向前去,早有人搬过锦墩,奉上琵琶。雪若姌的琵琶确实弹得好,珠走玉盘,行云流水,其精妙处……杨浩打个哈欠,对这种传统乐器,他的欣赏水平有限,确实听不出啥来。
“咚、咚咚、咚咚咚……”,雪行首弹罢琵琶,吴娃儿和润娇玉娇声喝彩,随即润娇玉便在众望所归中登场,鼓声一响,润娇玉微倾首、稍敛眉,双袖背于纤腰之后,一脚抬起,摆了个起手势。乐曲声一起,润娇玉轻抬玉足,将踏未踏时,背后双手便自下向两边一甩,长袖飘带既若流云、又似羽翅般翩然飘起,神情含羞妩媚,舞姿极为优雅。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炎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这“绿腰舞”大大有名,许多艺伎伶人都会跳,在场的客人也绝不陌生,但是跳得如润娇玉这般舞技精湛,出神入化的却绝无仅有,一时间彩声雷动。楼下的听客却大多和杨浩一样,也打起哈欠来,因为他们看不到,倒是那些闻风而来,驾着小船儿在水上观赏的人,远远看到润娇玉水袖如飞、翩若惊鸿的舞姿,禁不住也跟着大声喝起彩来。
陆仁嘉一直想看柳朵儿出丑,不管她是起舞也罢,抚琴也罢,或是清吟一阙好词,与他交好的几位朋友都准备鸡蛋里挑骨头,好好贬斥一番,他们都是一方名流,就算柳朵儿的表现比起其他三位行首来并不稍逊,只要被他们说的一文不值,在其他人心中也自有份量,许多人不免就会怀疑起自己的鉴赏水平来,不敢胡乱赞扬了,这就是评委的权威性了。
所以润娇玉一舞方罢,他立即鼓掌笑道:“今日为秦公饯行,四大行首毕至,各献绝技,真是一桩韵事啊。朵儿姑娘,现在,你总该让大家见识见识你的才艺了吧。”
“朵儿岂敢推却。”柳朵儿微微一笑,忽然站了起来,扬声说道:“秦大人得授淮南、湖南等道都提举三司水陆发运使,此去迢迢万里,诸位友好皆来相贺,情意拳拳,令人感佩。小女子愿为大人及诸公歌舞一曲以助酒兴。这首词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妙妙……”
“婢子在!”妙妙忽地一解古筝的套儿,将古筝横亘于柱角一席,正襟危坐,纤纤十指抚上了筝弦。
柳朵儿自袖中慢慢抽出一条白如雪的绢带,先打散了一头青丝,又复挽了个男子似的发髻,将丝带束紧,慢慢向前走去,直走到楼外平台,凭栏站定。天空湛蓝,远山如黛,湖中波光鳞鳞,映着她纤纤一道身影,就像一个白袍秀士,微微扬起秀气的下巴,仰望着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那剪影说不出的动人。
妙妙纤指一拂,仿佛一抹清泉水从她指下铮铮流泻而出,柳朵儿将一扬,已翩然起舞,同时一缕悦耳悠扬的歌声从她口中传出,与那悠雅的乐曲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先是惊呆于柳朵儿的歌声,她方才明明说的“水调歌头”,可是她唱的这曲儿却不是大家熟稔的“水调歌头”词牌固有的乐曲,这首曲子他们从未听过,他们也从未想过曲子可以这样唱,可以用这样的技巧,这样婉转新奇的曲调,那曲调也像小泉流水一般婉转低回。
紧接着他们就惊呆于柳朵儿所唱出的这首词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是怎样不凡的意境,这是怎样优美的词藻,这是怎样绝妙的画面。
尤其是配着柳朵儿那仿佛一个白袍书生,与以往所见大不同的优美中带着些刚劲的舞姿,天上一轮皎如玉盘的月亮,她就仿佛在那月中起舞……这舞确实是朵儿自己所创,杨浩是跳不出来的,但是他能说出来,以朵儿在舞技上的深厚造诣,杨浩只是将他曾经所见比划比划、解说几句,朵儿自能茅塞顿开,创出与传统舞技风格大为不同的舞蹈来。
先声夺人!
陆仁嘉和他的几个损友正打算柳朵儿只一唱起就贬斥一番,词儿不够新颖啦,曲儿不在调上啦,舞姿不够优美啦,等等等等,反正要极尽打击之能事。可是柳朵儿唱的曲儿他们根本不曾听过,柳朵儿跳的舞蹈也与他们以往所见的舞蹈大相径庭,风格迥异,叫人无从比较。
至于她唱的词……,他们再狂妄也不敢说这词不好。这时的文人对好词都有一种偏执狂般的狂热,一个文士只要吟得出一首好词,就能被达官贵人拱若上宾,这是多大的魔力?这时候他们敢大放厥词,打扰正如痴如醉地看着那月下翩翩起舞的人儿用百灵般清丽绝妙的嗓音吟诵出的这首千古绝唱,估计能有发狂的读书人扑上来把他们丢进龙亭湖去。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楼下、楼外,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有一点杂音打扰他们听清柳行首吟出的每一个字,就连看似憨粗的崔大郎也圆睁二目,大气都不敢喘。都个水晶楼中只有伴一天星光月色,和一身湖光清风,起舞吟唱的柳朵儿那清丽妙音如天籁一般荡漾开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听着柳朵儿用丝毫不亚于邓丽君甜美嗓音重新诠释着这首《水调歌头》,一种难言的滋味突然涌上了杨浩的心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身边的建筑、人物,全是本该只在故纸堆中才能窥见一斑的风景,然而现在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成了这历史中的一道风景,反倒是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界倒象是南柯一梦。
唯一联系着自己的过去未来的,只有天上那轮明月。
看着那轮月亮,他的心中如同开启了一扇门:前世今生,林林总总,一一涌现心头,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寂寞的童年、浑浑噩噩的大学生活、工蚁般卑微的小职员、丁家大院那个寒冷的冬天、可歌可泣的西迁之旅……
脸上带几点雀斑,笑时腼腆、床上狂野的学姐墨颜,喜欢吹牛皮、打麻将,人称‘善财童子’的牛主任,杨氏、冬儿、臊猪儿、折子渝、罗克敌、赫龙城……
一个个已离他而去的人的面孔,随着朵儿那微带哀伤依恋的歌声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面前。
今人不见旧时月,旧时明月照今人。
百种滋味,刹那千年,一时如同梦幻。杨浩自已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绪,只是心中无限酸楚,不知不觉间,他已潸然泪下。
秦翊、罗公明听着这首词曲,则另有一种滋味在心头,宦途的险恶、亲人的离散、世态的坎坷、今夕的欢聚、明日的离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咀嚼着柳朵儿反复吟咏的这句话,不知不觉间,他们也已泪光莹然。
同样一首词,唤起了不同的人不同的感受,金词银曲,魔力一至如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当柳朵儿唱起最后一遍时,杨浩不知不觉地唱和起来,酸楚的泪水缓缓流到唇边,带着淡淡的咸……
更多的人开始随声应和起来,渐渐汇合成一个共同的声音,记不得词曲的人则轻轻地用双手合起了拍子,陆仁嘉脸色铁青,他方才还得意自谦,说甚么抛砖引玉,如今一言成谶,他的词与柳朵儿所吟的这首词一比较,真的成了砖石瓦砾,不堪一提了。
吴娃儿和雪玉双娇则相顾失色:绝妙好词,自谱的新曲,新颖的舞姿,柳朵儿一出手,便把她们所展示的得意之学一举抹杀了。
席上红烛摇曳,一天清光下柳朵儿犹在起舞,如同身在月宫。
她们心中不约而同想起了同一句话:“米粒之光,也能与皓月争辉?”
“这首词是谁写的?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快告诉俺,俺一定要见见这个人。”柳朵儿歌舞一罢,楼上楼下、楼内楼外,所有的人还在如痴如醉,既无人喝彩,也无人鼓掌。白乐天的超级粉丝却突然清醒过来,他一把抓住杨浩的手臂,兴奋欲狂地问着,眼中闪着狂热的光。亏他这时还能保持几分理智,把声音压得极低,否则其他各席的客人们只怕都要围过来了。
杨浩总算见识到了粉丝崇拜偶像是副什么德性,赶紧道:“噤声,这是什么地方。”
“哦!”崔大郎这才松开紧紧攥住的杨浩手臂,仍然说道:“离开这里后,你一定要告诉俺,此人……真神人也!”
楼上秦翊、罗公明等人也都兴奋了,柳朵儿歌舞方罢,还未回到席上,他们便兴冲冲地迎了上去,一迭声道:“此曲是姑娘谱写的么?闻所未闻,端地绝妙。曲好,舞好,词更是绝妙,请问姑娘,这首‘水调歌头’是何人所写?若是得便,老夫想见见此人。”
柳朵儿依着杨浩的嘱咐道:“回大人,这位才子性格孤僻,不喜于人交往,朵儿不敢违拗,还请大人原谅。”
秦翊忙道:“无妨无妨,应当的应当的,才学之士,大多狷狂不群,只是不能得见这位才子尊颜,实在令人遗憾。”
事已至此,今晚的风头已尽被柳朵儿抢去,陆仁嘉恨得牙根痒痒,可是柳朵儿唱的这首词太砸人了,他与几个好友交头接耳一番,也想不出能与之一较长短的词来,纵然想得出这样的好词,又怎比得了柳朵儿的歌、舞、词三绝?
但陆仁嘉狷狂成性,目高于顶,向来只有他看不起旁人,哪能被人这般折辱?吴娃儿唱的不是他的词也罢了,如今吴娃儿唱了他的词,却让人比了下去,吴娃儿脸面无光,他则比杀了自己还要难受。
正无奈何间,他突然想起一首曾把他气到吐血的 href='/article/1788.htm'>《念奴娇》来,这首词在中原从未被人传唱过,或许可以拿来救急。陆仁嘉眼珠一转,立即向吴娃儿耳边凑去……
第二十三章 抢我版权?
柳朵儿这新奇的歌舞、绝妙的好词立时起到了一鸣惊人的效果,所有人的注意全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众人纷纷赶上前来向她敬酒。她虽已说过那词作者不喜张扬,不愿透露身份,但是那新颖的歌舞何尝不是令众人耳目一新,众人赞不绝口,一时间,柳朵儿成了众星簇拥的一轮明月。
雪玉双娇见所有的风头都被柳朵儿抢去,心中虽是嫉恨,却也无可奈何。这时,吴娃儿已听陆仁嘉说出了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她反复吟诵几遍,便已记在了心头。
这首词论意境、论格调都不在那首《水调歌头》之下,唯一的缺憾是那首《水调歌头》应情应景,既诉了离别之情、相思之情,又为即将分别的人送上了美好的祝愿,正符合当下的气氛,而这首 href='/article/1788.htm'>《念奴娇》虽然气势磅礴,大气的很,与目前的场面却不搭调。
不过她也知道一时之间要让陆仁嘉写出一时既要应情应景,又堪与那首《水调歌头》的好词来难如登天,他就算字斟句酌沉吟良久,能写得出这首堪与 href='/article/9727.htm'>《明月几时有》一较高下的《赤壁怀古》来,也已不负当世名士之名了。
吴娃当即站起,盈盈笑道:“朵儿姐姐歌舞俱佳、这词儿更是绝妙,美玉当前,娃娃本不该再献丑,只是各位大人意犹未尽,娃娃便再吟唱一首以助酒兴吧。朵儿姐姐这词柔婉清丽,娃娃便吟唱陆先生的一首豪迈大气之作。”
柳朵儿此词一出,她还敢开口,显然是认为要唱的这首词在意境、词力上绝不弱于柳朵儿那一首。本来嘛,两首词都是苏东坡写的,而且都是他的得意之作,水平自然相近。
旁人不知就里,却不禁瞿然动容,陆仁嘉虽称名士,但是若能做得出与这首《水调歌头》不相上下的词来,那至少当今汴梁城里,也再无人能与他争锋了。
其实陆仁嘉情急之下,把这首曾经深深地伤害他,让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词说给了吴娃听,但他本心里并不想把这首词据为己有。因为知道的人太多了呀,而且其中还有几个大有身份,太学博士姜越姜教授、广原知府徐风清当时都在场,这里比不得广原,京师文风太盛,这样的好词一旦说出来,必然传扬开去,到时候传入他们耳中,自己如何做人?
可是吴娃不知内情,还道这词是他所做,如今已然当众说出来,陆仁嘉的目的本来是要扳回一城,如果当即否认,说明这词来历,那这首词能否压倒柳朵儿那首词与他有何相干?他陆仁嘉的面子还是挽不回来。
这一念之差,他就把倒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中只想:“今日且以这词压压那贱婢的风头再说,来日传开,老友问起时,老夫坦然一笑,说明只是吴娃儿误会,当时席间不便解释就是了。我陆某素来磊落,老友们也不会疑我。”于是便举杯饮酒,对吴娃儿的话只作未闻。
秦翊和罗公明等人刚刚听了一首好词,恨不得马上拿笔抄录下来,忽见吴娃儿又向柳朵儿叫板,登时大喜过望,连声说道:“好好好,娃娃还有新藏书网词?哈哈哈,快快吟来……”
杨浩坐在楼下忽听楼上清音悠越,透壁而来:“大~~江~~~东~~~去……”
“噗!”杨浩一口酒全喷了出来,登时喷了崔大郎一个满脸花,崔大郎恼怒道:“杨兄,你这是何意?”
“得罪得罪,莫怪莫怪,”杨浩忙有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把:“这就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了。”
“啥?”崔大郎听的莫名其妙,杨浩无暇解释,已飞身向楼上奔去。
这首词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代,只有他在广原时藉口听一奇丐念过,从而说出来过,这是有人当时在场,听到了这首词,拿到这里来诳人,还是世上出现了第二个穿越者?不管是哪一种情形,今晚的光采只能属于柳朵儿一人,他必须阻止事态朝着他不可控的方向而去。
这时吴娃儿用着传统的 href='/article/1788.htm'>《念奴娇》词牌曲调刚刚唱到“浪淘尽,千古风流人流”,崔大郎抹了把脸,奇道:“咦,一模一样,他怎么也会说?”当下也拔足向楼上奔去。
吴娃儿仍是清音妙唱,手中竹筷轻敲杯盏,唱道:“故垒西边,人道是……”
杨浩已霍然出现,负手前行,高声念道:“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吴娃儿瞿然住口,凝眸向他望去,二楼的客人和美人们也都齐刷刷向他看去,杨浩一身士子服饰,神态从容,缓步而向,望着吴娃儿惊诧的丽容,抑扬顿挫地道:“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姑娘,我念的可对么?”
“你……你也晓得这首词?”
杨浩笑吟吟地道:“我当然晓得,这首词气势豪迈,由你一个娃娃脸的小娘子,用那软绵绵的嗓子去唱,可唱不出那等气势了,似此等歌,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棹板,方才恢宏不凡。”
吴娃儿眸波一转,登时喜道:“不错,正该如此。”
杨浩目光一转,又道:“这词,在下曾在广原防御使程世雄程大人府上吟过,今日在下本是与几位好友陪同朵儿姑娘赴龙亭之宴,朵儿姑娘登楼,我等自在楼下饮宴,忽然听见姑娘唱这首词,以为有故人在,所以登楼一唔,不知姑娘这首词是得自何人啊?”
罗公明见他出现,从容说道:“贤侄,原来你也在此。”
杨浩转目一望,一脸惊喜,连忙上前拜道:“晚辈拜见罗公,怎么您也在此?”
秦翊诧异地道:“老罗,这位是?”
罗公明忙给他引见了,秦翊一听,忽地想起这个不学无术的棒槌官来,便忍笑道:“啊,是了,老夫想起来了,那日朝会上,老夫确是见过你的,怎么,陆先生这首词,你也听过?嗯,刚刚听你吟了一遍,这词气势磅礴,果然大气。”
“陆先生?”杨浩随着秦翊目光望去,一眼瞧见陆仁嘉,两人俱是一怔。
“原来是他,难怪……”杨浩心中恍然,脸上却露出晒笑神情道:“原来是陆先生啊,这首词,本是一位浪迹风尘的奇丐所作,杨浩未做官时,那位奇丐曾在杨浩所在的村庄逗留许久,时常听他吟起,连我这不读书的人都烂熟于心了,广原程大人老母大寿,杨浩便曾当众吟起这词,当时陆先生也在场哇,怎么就成了陆先生所作的词了?”
众人听了,脸色尽皆一变,杨浩说的有时间、有地点、有证人,而且他完全没有撒谎的理由,至于这词乃一位乞丐所做,也没有什么稀奇。诸国征战,不知多少昔日的王孙公子权臣大将亡国之后沦落风尘,这首词的意境和感慨倒也符合这样的人的心境和才学。这样的话,陆仁嘉竟然剽窃他人诗词?
在座的都是文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这样行径,立时就有人向陆仁嘉投以鄙视的目光。陆仁嘉一见杨浩就如五雷轰顶,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杨浩,而且杨浩动作太快,根本不容他有补求措施就把这首词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此时再站起来承认这词不是他做的那也晚了。
一时间陆仁嘉手脚冰凉,眼前发黑,完全想不出该如何面对目前的处境,他一生下来,一事无成,唯独成就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要是丢了,不只是身败名裂,那是一生都毁了。
“大人,劳您久候了。”一见他来,柳朵儿立即欣喜地迎到他面前,向呆若木鸡的陆仁嘉厌恶地瞟了一眼,低声道:“他……就是妾身向你说过的那个老不修。”
前两天柳朵儿向他说起过陆仁嘉趁她之危,欲逼好就范的事,但是并未提起陆仁嘉的名字,杨浩也绝未想到竟是个自己认得的,所以也未问起。方才上楼虽见到那窃词的人竟是他的老冤家,他也只想拆穿了事,可是柳朵儿这番话说出来,他的心中不免憎意大增。
当即冷笑道:“听得妙语佳句,将之传诵于世,本是功德一件,可是大言不惭地将他人词作据为己有,那就叫人不耻了。”
吴娃儿听说这词不是陆仁嘉做的,心头也有点恶心,可是不管怎样,这陆仁嘉是相帮自己的,怎好坐而视之,忙为他解围道:“陆先生的气节操守如霜似雪,怎会将他人诗句占为己有,是方才陆先生将这首词说与奴家知道,奴家忘形卖弄,不曾问个明白,错以为这词便是陆先生所做。”
杨浩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心中不禁暗赞:“四大行首之首,果然名不虚传,才学技艺上面,她与朵儿谁高谁低我不晓得,但是要论这媚惑男人的本钱,这个娃娃脸的小美女确实要高出一筹,只有见了她的风情,你才晓得什么叫媚骨天生,真是个小尤物啊。”
心里赞着,杨浩脸上却是不假辞色,冷冷说道:“如我所料不差,姑娘就是‘媚狐窟’的吴娃姑娘?”
吴娃儿婉媚一笑:“奴家正是娃娃。”
杨浩啧地一声,摇头道:“可惜了。”
吴娃儿明知他下边必无好话,偏是好奇难捺,把眸子滴溜溜一转,俏笑问道:“不知可惜些什么?”
杨浩冷笑道:“可惜了,这世上生于贫贱、长于卑污却冰清玉洁的莲华少些,大抵都是些强欢假笑、心胸狭窄、以色娱人、以财利己、不分是非、为虎作怅的小人。”
这番话听在雪若姌和润娇玉耳中已是大不自在,吴娃儿更是脸色一变,随即却含颦嫣然,乜着杏眼瞟他一眼,雪白稚嫩的小脸又媚又甜,轻轻笑道:“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呢?”
杨浩道:“你与朵儿姑娘之间的恩怨,立场不同,很难说谁对谁错,我也做不起那个公人。可是这陆先生剽窃他人诗词,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从抵赖,你还要替他虚美讳过么?你说他事先不曾说明这阙词是何人所写,那么你将这词归诸他的身上时,这位陆先生可有申明?”
他冷笑着瞟了陆仁嘉一眼,大声说道:“说什么名士,不过是颠狂,别无所长,欺世盗名罢了,除非某人像弥衡一般不知进退、击鼓骂曹,否则权贵达官岂能自降身价,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对其狂态只能一笑了之罢了,天长日久,他倒倚狂自重起来。其实呢,不过是虚伪矫饰、沽名钓誉之辈,陆大先生偷香不成,为了排挤一个弱女子,今日连窃词之举都做了出来,你待作何解释?”
“偷香不成,窃词之举?莫非传言中所说的人物竟是……”
这一来众人望向陆仁嘉的目光更加的不屑,要知道这些士子名流个个自诩风流而不下流,席间饮宴,邀美侍酒,那是风流之举。但是夜宿妓家就不同了,尤其是仗势胁迫,更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众人听了杨浩的话,虽不十分确定,可是陆仁嘉既不解释,他们就认定确有其事,就连与他同一阵线的吴娃、雪玉双娇都不禁露出鄙夷之色,毕竟她们身在这一行,最痛恨的也是仗势欺人,逼其侍寝的恶霸。陆仁嘉身旁几个朋友已悄然退开,已避嫌疑,免得自己也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陆仁嘉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脸如金纸,双目赤红,指着杨浩,哆嗦半晌,杨浩冷笑道:“你要说甚么?”
“我……”陆仁嘉一张口,“噗”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站在左近的吴娃儿惊呼一声,便向旁边一闪,亏她也是自幼歌舞,身子矫健,纤腰一扭,娇躯一摆,把这一口鲜都避了开去。
见他气到吐血,杨浩也有些意外,心中不禁一软,可是想起陆仁嘉的所作所为,他的心又硬了起来:“老陆吐血,可不是心生惭愧,而是气怒交加,恨我入骨,他若只是欺世盗名也就罢了,但是能做出趁人之危,逼奸少女的事来,此人品行大成问题,平日仗着狂士之名也不知做过多少男盗女娼的丑事,这正是报应了。”
“哎,得饶人处且饶人,杨大人,看老夫薄面,不要难为他了。”秦翊叹了口气,杨浩从善如流,立即长揖一礼:“是,谨遵秦公教诲。”
这里是开封,不是广原,满城华盖,到处都是士大夫,如果还学广原那粗俗样儿,就是为自己树敌无数了,他目的已达,正好顺势下台,还能在这些老朽面前落个“孺子可教”的好名声。
秦翊看看陆仁嘉,陆仁嘉正在地上惨笑,笑一声溢一口血,笑一声便是一藏书网口血,看来惨不忍睹,便摆摆手,对躲得远远的陆仁嘉的几位损友道:“劳烦几位,速送陆先生去延医救治吧。”
“是是是!”那几位再也不敢佯狂,连忙灰溜溜地扑上来,抬起陆仁嘉就走。秦翊又对客人们道谢几句,便自散席,他们兴致大减,四方贺客,以及围观的游人却是兴致勃勃,议论纷纷。众人纷纷登车起行,一路仍在谈论此事。
四大行首也各归车船,吴娃儿款款登上船首,扭头回顾堤岸一眼,只见一辆驴车,两盏小灯,杨浩和一个粗壮大汉站在一旁,柳朵儿正欲登车。
吴娃儿眸波一转,纤纤玉指妖娆地一勾,立即过来一个帮闲汉子,陪笑说道:“姑娘请吩咐。”
“跟着那个杨浩,他的身份来历、住处、与柳朵儿的关系,务必给本姑娘查个明白。”
“是!”那帮闲汉子应了一声,当即跳上岸去。
一个侍女为她披上一件披风,吴娃儿将披风紧了紧,娇媚的红唇微微一勾,吩咐道:“去,对雪玉双娇说一声,就说娃娃姐请她们过船一叙。”
“是!”那侍女忙也沿着踏板返回楼台,匆匆向另外两艘画舫奔去。
驴车中,柳朵儿倚在妙妙肩头假寐,过了半晌,她忽然吩咐道:“把轿帘儿打开吧,有些气闷。”
妙妙应了一声,忙把轿帘儿掀开,清冷的月光便如流水一般倾泻进轿中,映在柳朵儿莹润如玉的脸颊上,那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着,一双秋波似的眸子望着月下如同洒了一层淡霜的景致,悠悠半晌,忽地说道:“你出去一下,请杨大人到车上来,我有话与他说。”
“杨大人,我家小姐请大人登车,有些话儿要与大人说。”
杨浩本与崔大郎同车,听了这话顿时一怔,崔大郎大笑道:“英雄仗义直言,佳人芳心动矣,还不快去。”说完一把将他从车上推了下去。
杨浩又好气又好笑,见柳朵儿的车子静静停在路旁,只得跳上车去。
秋风暗送,月冷如霜,柳朵儿坐在车中,月光映在花瓣似的唇瓣以下,风拂着她鬓边几丝散发,恰如那暗影里如丝的星眸,她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一见他登车,柳朵儿立即往旁边挪了挪娇躯,给他腾出一个地方,杨浩坐下,车帘一放,只觉馨香扑鼻,扭头一看,那双眸子还在盯着自己,杨浩不自在地摸着鼻子笑道:“姑娘对我有何话说?”
柳朵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奴家看走了眼,原来大人是个有大本事的。”
杨浩心里一跳,干笑道:“我哪有甚本领?”
柳朵儿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那首‘大江东去’乃是一位奇丐所做?”
“正是。”
“那首‘水调歌头’乃是诗僧无花所做?”
“然也。”
“那奴家从不曾听过的那几首曲子,还有那舞蹈呢?”
“呵呵,这个么,本官走南闯北,学问没有,见识却是有的,无意中听来,可惜只是一知半解,还是姑藏书网娘本事,我只随口一说,你便能领悟其中神韵。”
柳朵儿淡淡一笑,见他不说实话,也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息一声,感慨地道:“说起来,我们妓家与他们这些名士有甚么两样,一个倚名,一个恃色,一朝翻盘落水,我们的下场可能比他还要不如呢。奴家本是恨那陆仁嘉入骨的,可是见他今日身败名裂,吐血不止的模样,又不免心中恻然……”
杨浩心里一惊:“哎呀,什么意思?莫非她起了从良的心思?你要从良便从良,可千万不要找我,我家中有猛虎,虎视耽耽……”
当下忙一本正经地打岔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他笑一声一口血,吐啊吐的换了谁也受不了啊,就他那身子骨儿……,可姑娘你不同,哪个月你不吐几口血,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柳朵儿柳眉一挑,惊奇地道:“谁说奴家哪个月都 5410." >吐……”
话未说完她便回过味儿来,登时臊红了面皮,咬着牙便去掐杨浩的手臂:“你这无耻家伙,尽说些下作的话儿……”
但凡妓家,“掐、打、媚、捶、咬、笑、死、顺、跑。”九大绝妓是必须要学的,这掐自然也不是真的要掐,而是一种撒娇卖痴的学问,柳朵儿业内行首,同样一种功夫由她施展出来,功力自然不同。杨浩受她一掐,不觉疼痛,骨头倒是轻了三两……
并肩而坐的妙妙姑娘和崔大郎,看身形就像大狗熊旁边坐了一只小白兔,听到临车中突然传出几声撩人的轻笑,两人不知那边在谈些什么,还以为二人正在车中打情骂俏,耳鬓厮磨,不想也罢了,一想二人正在车中放浪形骸,二人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些的气氛静悄悄的实在难熬,若不说些话儿来分散注意力,实在叫人不堪,崔大郎便转首道:“妙妙姑娘。”
妙妙急忙一拱手,道:“请了请了。”
崔大郎听得莫名其妙,忙又坐直了身子。
妙妙想想,扭转娇躯对他也道:“崔公子。”
“啊!请了请了。”
“呃……”妙妙摸摸鼻尖,也是坐直了娇躯不再说话。
邻车又传出一声轻笑,两个人乜着眼睛互相一瞧,一脸的糗样……
第二十四章 拆迁功曹
龙亭湖四美献艺,杜名士窃词呕血的事第二天便在汴梁城传开了。当日在场本有许多应邀而去的客人目睹,楼外又有许多闻风而去的游客,再加上杨浩有意推波助澜,一时间沸沸扬扬,传的满城风雨,柳行首的名声甚嚣尘上,一时风光无俩。至于陆仁嘉,则已成为过街老鼠,最令他痛苦的是,过街老鼠虽然吐了血,却还是活的……
许多人都在打听那晚发生的故事,苏大学士的两首词更是在文人墨客间广泛传开,虽未挂上苏学士之名,却也佚名留芳千古了。因为好奇,同时也想从柳行首那里听到更多绝妙好词,所以这几天邀请柳行首赴宴、游湖、开张、诗会的请贴明显增多,看着络绎不绝的门前车马,把个刚把“如雪坊”卖掉的庞妈妈悔的肝痛。
不过这些请贴都被柳朵儿一一婉拒了,理由是正筹备寻春踏青之游,介时既歌且舞,诸多准备,如今分身不得,并且还写明了春游的日期。这一来,立即让所有人对这次“如雪坊”的春游高度重视起来。
许多文人士子、官绅名流见了面都要问一句:“足下可曾受‘如雪坊’相邀寻春踏青么?”结果自然是没有一个人曾受到这样的邀请,这一下人们更加好奇,想不出是什么样的贵人竟让名声正炽的柳行首如此另眼相看,推拒了这么多的邀请,只为与他同游于郊野,‘如雪坊’柳朵儿的声名因为这种神秘感更是如日中天。
到了这个时候,杨浩已经不需要派人去为柳朵儿扬名了,与柳朵儿有关的风>..言风语已传遍了东京城。自来名妓牵连着士子,士子牵连着官绅,官绅牵连着朝廷,以至于朝廷的大军开拔,开始赶赴岭南讨伐南汉这样的大事,都不及柳朵儿此时在汴梁造成的轰动影响之大。
崔大郎是个热心人,这几天一直帮着张罗这件全城瞩目的壮举,杨浩倒是完全置之身外了。因为官家痛定思痛,深感火灾之害,杨浩的奏表所言,他一概允了,要求务必在开封城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火救灾措施。
新官上任,杨院长的三把火也得烧起来了。
清心楼,赵光义捧着一杯香茗,面露微笑,志得意满。火情起时,开封府有权调动禁军,其实这个权力并不能让他有机会直接插手禁军事务,只是将火情通报过去,禁军大将调遣士卒赶来扑火而已,没有军令仍然调不得兵,军卒们也不会赶到之后听他号令去做旁的事。
但是,事在人为。面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牢牢掌控在官家手中的禁军,这已是一个极好的契机。防火救灾,是开封府主持的政务,救灾灭火不利者罚、奋勇灭火受伤者奖、平素还有演练配合,他通地过这些机会就有办法安排自己的心腹绕过禁军高级将领,直接与那些统兵的将校接触,这些人,才是真正带兵的人。
最难攻克的堡垒,如今终于被他撬开了一条缝隙,他心里如何不美?
赵光义轻轻抿了一口茶,微笑起来。
旁边,程德玄还在喋喋不休:“大人,卑职当初和杨浩之间闹得颇不愉快,如今他迁升入京,又得任火情院长,同在南衙做事,面对许多同僚好友,禹锡已是十分难堪,再调去杨浩属下做事,这……这……,大人,再说,这样做,恐怕杨浩也要对大人有所猜忌,如何肯安心为大人做事,卑职……”
“住口!”
赵光义笑脸一板,冷哼一声道:“你那一点个人恩怨算得了什么?这一趟芦岭之行虽然无功而返,只要你好生做事,以后本府自会再安排机会给你。至于杨院长那里,哼,正是他点名要你去做那个甚么甚么……,哦,对了,拆迁功曹,他又怎会对本府有所猜忌?”
程德玄吃惊地道:“甚么?他……点名把卑职调入火情院?这……这……不会吧?”
“怎么不会?”
赵光义瞥他一眼,放下茶杯,语重心长地道:“禹锡呀,本府知道,杨浩无论学识资历,都远不及你,如今却做了你的顶头上司,你脸面上不好看,心里也不舒服。不过,公是公,私是私,还是要顾全大义的嘛。杨院长向本府要人,第一个就提到了你,他说与你虽私交一般,但是你做事认真,心思缜密,克尽职守,任劳任怨,在芦岭州掌理司法,就无一桩冤案。你看看,这是怎样的心胸,人有所长,术有专攻,别人的长处你也该好好学习一下。”
“卑职……”程德玄嘴里就像含着一枚苦胆,咧开嘴一笑,比哭还难看。
赵光义又安慰道:“杨院长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光明磊落,这是君子坦荡之风,你不必担心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会受到他的排挤打压。再说,真若有什么事,本府还是会替你做主的,嗯?”
“这……,卑职……遵命!”程德玄咬着牙答应一声,眼中却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赵光义刚刚扭身把茶盏端起来,程德玄眼底闪过的一抹怨毒没有瞒过他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淡淡地道:“该说的,本府都已经说了。不管 4f60." >你们私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在我南衙做事,必须秉公处理,不得挟私怨而怠公事。如果有人阳奉阴违,坏我大事,一旦被我晓得……”
“啐!”赵光义眼皮一抹,吐出了一片茶叶。
程德玄机灵灵打个冷战,急忙说道:“卑职不敢,卑职必鞠躬尽瘁、克尽职守,对杨院长所命,必然不折不扣,遵照执行。”
赵光义晒然一笑,淡淡地道:“这就对了,下去吧!”
程德玄连忙惶惶而退。
七八个头戴皂纱四角帽,身穿大红公服,脚登黑色抓地靴,提着水火棍的开封府衙差迈着八字步,懒洋洋地跟在杨浩后面,杨浩左右还有两个伙计,一人手里提着个大桶。
杨浩背着双手,走到一条巷口站住,左右看看,指点道:“你们看,这里房屋稠密,而且都是木制,本来这里有条道路,两旁的住户都做了扩建,造了许多柴棚仓房,再不然就租出去给这些做买卖的小经纪摆摊,这样的地方最易起火,一旦火起,附近连绵一片全得遭殃,而且想要救火都插不进脚去。这里,得设个‘消防铺子’,这些扩建违建的仓房柴棚生意铺子都得拆了。”
“是!”两个伙计如奉纶音,大步走过去,从木桶里抄起一只大刷子,在墙上就写了一个鲜红的“拆”字,写完了在字上面又画了一个圆圈,比量比量,画的挺圆,便满意地走了回来。
“这里这里,你们看看,那家小餐馆的灶坑就在棚子边上,旁边就是木板壁,都烤糊了,一个照料不到,这火能不着起来吗?小生意人本钱少,这本官也是知道的,可是砌个砖石的灶台墙壁又能花多少钱?这要真起了火,他连老本都烧没了,还得去蹲大狱,瞅什么,还不去?”
“是!”两个伙计赶紧跑到那家铺子底下,在灶台侧壁上写了个“拆”字,又画了个圆圈。那掌柜的刚把一屉包子搬到桌子上,扭头一瞧,纳闷地喊道:“嗳我说,两位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啊?”
杨浩没理他,领着那群人五人六的差大哥继续向前晃去,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我看差不多了,今天就巡视到这儿,明天咱们去麦秸巷逛逛。回头告诉程押衙一声,把这一片儿但凡写了拆字的地方都清理出来,消防通道必须得有,要快些清理。”
“遵命。”
“嗯……”杨浩微微一笑,搞拆迁,还不给补偿费,这活儿不好干呐,干不好上边要骂,干好了百姓要骂,人心其才,物尽其用,既然程德玄适合干些搞破坏的事情,这差使正适合他。
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杨浩是担心他闲着没事在开封府上下串联,给自己使阴招下绊子,如今把他弄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一来容易看着他,二来,委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他要是敢捣乱,那两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蜢蚱,真要说办事不力,跑不了自己这和尚,也落不下他那秃驴。
那些衙差听说今儿不用再接着走了,登时大喜过望,这趟差出的好,太阳还高着呢,忙里偷闲,能回家去转悠转悠。再不然哥几个相好的去茶水铺子喝喝茶吹吹牛也是好的,当下忙不迭谢过了院长大人,众衙差一轰而散,方才的懒散劲儿全没了。
杨浩摇头一笑,转身也向杀猪巷的“如雪坊”走去。自南门大街刚拐过来,就见一个小姑娘跑得衣带飘风,两颊灿若石榴。
杨浩站住脚步招呼道:“月儿,这里这里。”
姆依可一见是他,大喜过望,连忙奔了过来。
杨浩纳罕地问道:“月儿,不是让你去如雪坊帮帮忙吗,这么急匆匆的是去哪儿?”
姆依可一把抓住他衣袖,叫道:“老爷,我……我就是出来寻你的。来……来了,他们真的来了……”
第二十五章 悲情二当家
杨浩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来了,谁来了?”
姆依可气喘吁吁地道:“赵吉祥果然来了,带了十几个泼皮。”
“赵吉祥?”杨浩愣了愣才想起来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如雪坊”前外管事。杨浩立即问道:“怎么,小羽他们连十几个泼皮都招架不住,叫人家把‘如雪坊’砸了?”
姆依可道:“没有,小羽他们好生了得,打得那班泼皮屁滚尿流地去了。”
杨浩放心笑道:“那你还这么着急地跑来做什么?”
姆依可跺跺脚,急得脸蛋更红了:“哎呀,婢子说不明白,他们……他们先是逃了,然后又带了几十个泼皮来,小羽他们听说之后跑出来继续打,打着打着他们又逃后了,紧接着又带来一百多号人,然后不知从哪又跑出来两百多号人,然后那一百多号人就跟小羽他们打,然后那两百多人就跟小羽和赵吉祥他们两伙人打,然后小羽和赵吉祥就带着他们的人跟那两百多人一起打,总之……总之是打得一塌糊涂……”
“竟有此事?”杨浩心中大奇,一把拉住她的小手道:“走,咱们去看看!”
杀猪巷此时已乱成了一锅粥。
杀猪巷因为临近汴河,所以这条街上青楼特别多,跑船的、赴京的,上了岸就有温柔滋味享受。不过因为接待的多是船夫纤夫,行脚的小商贩,所以这里的青楼大多档次不高,除了“如雪坊”品流高雅一些,其余都是很简陋的寻常房屋,这些地方已被杨浩买下了其中多处。
这些简陋的棚屋本来是准备要找人拆的,现在不用了,杀猪巷里如今何止是两三百人呐,此刻足足有五六百人,一个个拆房子撬木板,全做了十八般兵器,把个杀猪巷挤的是水泄不通。
穆羽和八大侍卫紧紧守住“如雪坊”,有靠近的就拳打脚踢把人再踹回去,可是这么多人,他们再能打也照顾不过来,那院墙不高,如果有人要翻墙进去,他们根本阻止不了。院子里柳朵儿和妙妙,还有许多歌舞伎全都战战兢兢地往外看着,不晓得这“如雪坊”能不能保得住。
穆羽急得满头大汗,同时又暗暗庆幸,幸好这些人不是一伙儿的。
两伙人好象都是奔着“如雪坊”来的,可是他们之间似乎也有恩怨,就这么着,两伙人都想打进如雪坊,可是他们见到对方以后,却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立即就相互厮打起来,穆羽这一方人少,本来是“三国大战”的,渐渐地他们退出了战团,那两伙人也没注意,穆羽带人紧紧守在“如雪坊”前,杀猪巷里变成了那两伙人“楚汉争霸”了。
“下山虎,你这是说的什么浑活,老子被打,难道是跟这杀猪巷的地名儿犯冲?啊呀呸!打,继续打,再唤些兄弟来,把这些混沌鸟人给俺往死里打,这些贼忘八,俺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吃酒,招谁惹谁了?把俺打成这般模样!”
一个胖子慷慨激昂地说,一脸的悲壮,只是他现在的模样实在是不提气,衣衫破了,跟叫花子似的,额头肿了一个包,眼角蹭破了皮,鼻子底下还挂着一条未擦干的血迹,上嘴唇肿起老高,那模样实在是有够瞧的。他正在“如雪坊”对面一处曾经仿佛是家小酒铺,如今已变成一片废墟的地方蹲着。
旁边一个咧着怀的大汉,胸前纹一只威风凛凛的下山虎,咧嘴笑道:“二当家,你放心,咱已叫人去码头上喊人了,一会儿还有大队人马赶到。不过……二当家,你真的不是为了嫖姑娘,跟人家争风吃醋打起来的?”
那胖子叫起了撞天屈:“下山虎,俺说的话你还信不过吗?俺若是为了嫖姑娘,天打五雷劈。”
下山虎松了口气,谑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也恶像,她心中害怕,连忙紧紧跟在杨浩身后。
其实还是有人看到杨浩了,下山虎安排在巷口的人早就看到了他,杨浩今日巡街,穿的是开封府的官衣,那把风的汉子一见是官差到了,哪敢截他去路,一溜烟逃去找二当家报信去了。
“二当家,二当家,公人来啦!”
二当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来了多少人?”
“就一个,还带着一个小丫头。”
二当家捏了捏叠成三个的下巴,沉吟道:“嗯……这么说应该是寻花问柳的,不是冲咱们来的?”
下山虎急道:“二当家,就算本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bbr>.?,一见了这情形也得冲着咱们来了,咱们可是有正当事情做的,民不与官斗,先散了吧,得着机会再来,要不然会给老大惹来大麻烦的。”
二当家想了想,心有不甘地道:“好,咱们撤。”
他刚要招呼自己的兄弟闪人,杨浩已冲到了“如雪坊”门前,大喝一声道:“南衙院使在此,哪个大胆,在此聚众闹事?”
南衙左右军巡院和司录司,号称南衙三院,如果说普通的衙差相当于片警、户警,那这三院就相当于特警刑警,百姓们最是惧怕。火情院新设,是南衙新增的第四院,但普通百姓还不知其名,所以杨浩狐假虎威,只称自己是南衙院使,却不说到底是哪一院。
一听是南衙院使,果然把那些人震住了,正在咆哮厮打的双方就像中了定身法儿,齐齐地愣在那里。
杨浩见许多人头破血流,手里还举着砖石木棒,便摆出官威,冷冷一笑,沉声喝道:“光天化石之下,你们这些泼皮无赖聚众斗殴,想去府西司狱吃牢饭吗?是谁带的头,说!”
当即就有几个被打得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大汉和穆羽一齐站了出来,往对面地上一指,异口同声地道:“是他!”
鼻青脸肿的二当家鼓着两只牛一般的大眼睛,运了半天气,才大叫一声:“直娘贼,你们还要冤枉俺?”
杨浩猛地一转身,戟指喝道:“大胆,本官面前还敢喧……喧……喧……”
杨浩如遭雷殛,身子猛地一颤,两只眼睛越瞪越大,手臂遥指那脑袋肿得跟猪头似的胖子,身子哆嗦的厉害,一时竟语不成声。
那胖子无端端被两拨人痛殴一顿,最后又被他们指为带头闹事者,气得脑袋发晕,可要让他与官斗,尤其是南衙的一位院使大人,他也没有那个胆子,正自跳将出来想要申辩的时候,杨浩向他大喝一声,他定睛一看眼前这人,登时也是大吃一惊。
两个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步步向前走去,走到三步远的地方,两个人突然齐齐的怪叫一声:
“阿呆!”
“臊猪儿!”
“你还活着?”
“你还没死?”
两个人猛扑过去,紧紧拥抱在一起。那几个被码头工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泼皮一看傻了眼,南衙院使跟汴河码头的二当家认了亲,再待下去哪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见势不妙,趁着两人正抱头痛哭的当口儿,他们立即带着自己的人悄悄溜去,花了钱雇他们来出气的赵吉祥见势不妙,连忙也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灰溜溜地去了。
那些码头上的汉子看得莫名奇妙,纷纷丢了家伙什儿,在那里交头接耳,就在这时,一个青帕包头、系绯色生绢裙,腰杆儿扎得细细的,微敞衣襟,胸口露出一线桃红抹胸的俐落女子,提一条哨棒,领着十几条大汉,风风火火地扑了来。
这女子健步如飞,扬声大叫:“臊猪儿,你这混沌鸟人被哪个狐狸精灌了一肚子迷魂汤,使了老娘家里的汉子来为她争风吃醋!咦,怎么是个男的?”
第二十六章 兄弟重逢
小袖姑娘奇道:“臊猪儿,这人是哪个?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像甚么样子。”
“这是俺兄弟,俺终于找到他了。”臊猪儿拿袖子擦擦眼泪,自豪地说道。
小袖倒是听说过他还有个失散了的兄弟,一听之下那颗心顿时放了下来。她在码头上听人说师哥臊猪儿被人打了,而且是在杀猪巷被人打了,登时火冒三丈。杀猪巷妓馆极多,这个师哥刚刚跑船回来,去那儿做什么?
自家码头上的汉子跑船回来常常迫不及待地去那个地方,回来后就一脸可憎的笑容,偶尔她还听见他们说什么“泄火儿”,天长日久,也就知道这些臭男人去做什么了,师哥也去那里,还被人打了,莫非是为了哪个娼妓与人争风?
这一来小袖姑娘登时大怒,整个汴河码>头上的汉子现在没有不知道她张怀袖喜欢臊猪儿的,这个有眼无珠的夯货,放着她花不溜丢的张大姑娘在眼前,却看都不看一眼,偏要花钱去教敬那些下三滥的女人!
她当即喝止了那些摩拳擦掌准备赶来支援的工人们,自己带着十几个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兴师问罪。如今听说不是为了女人打架,小袖一肚子火登时消去,转嗔为喜道:“我爹烫了酒,正等你回去吃饭,这位公子既是你的兄弟,那便一起请了去吧。”
杨浩正有一肚子话要与臊猪儿说,有些却是不便让人知道的,便向这位飒俐爽郎的大姑娘施礼笑道:“多谢姑娘美意,在下与猪儿久别重逢,正有许多话儿要说。再说,冒昧打扰,多有不便,我与猪儿就在这如雪坊中置酒叙谈一番便是,改日在下再登门拜托姑娘与令尊。”
这时有人凑上去对小袖姑娘悄悄说了杨浩的身份,小袖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实在想不到臊猪儿竟有这样一位有出息的兄弟,便改颜笑道:“使得,使得,那我们这就回去了,改日摆酒,再请你来。”
她挥挥手中的哨棍,向那些工人们大喝道:“还看什么,都滚回码头干活去!”
臊猪儿欢欢喜喜,紧紧攥住杨浩的手正要走进“如雪坊”,小袖姑娘又回头叫了一声:“猪儿!”
臊猪儿回头问道:“唤俺作甚?”
小袖俏脸一板,眯起眼睛看看天上天阳,说道:“与你家兄弟吃罢了酒,记得早早回家来,要是让我晓得你在这种地方扮夜游神,哼哼,!”
她把手中哨棒往地上重重地一顿,向臊猪儿一瞪,便领着一群大汉昂然走去。
杨浩笑道:“怎么,这些日子不见,你已娶了婆娘?”
臊猪儿脸上一热,摇摇头道:“那疯丫头比个男子还要骁猛,哪是俺的浑家。”他顿了一顿,神色一黯道:“经过兰儿一事,什么样的女子俺都不再放在心上了,女人,女人,嘿嘿!”
“兰儿……,兰儿……”杨浩也是满腹感慨,揽住他的肩头往院子里走,说道:“对了,猪儿,丁承业陷害你我,你连夜逃去,怎么竟来了这里,我三番五次打听你的下落,却一直没有你的一点消息。”
兄弟两个一头说,一头进了“如雪坊”,见混战已然平息,柳朵儿一颗心才放回肚里,一听这人是杨浩的好兄弟,连忙叫人置办酒席,辟了一间雅致的静室,让他兄弟二人把酒言谈。
原来,当日丁承业追杀臊猪儿,臊猪儿被丁承业一脚踢得气血上脑,神志都糊涂了,跑出村子后不辨东西南北,一直冲进了河里去,他落水后被水一冲,神志倒是清醒了过来,可是身子却已瘫软无力,再也无力挣扎了,呛了几口水后整个人就晕厥过去,随着那河水飘向远方。
直到第二日上午,他才被经过此地的粮船所救。那船足足有几十艘,正往汴梁而去,船主叫张兴龙,原本也是江湖上一个大豪,拳脚功夫十分了得,待到成家立业这才洗手,渐渐闯出了自己的一份家业。
臊猪儿中的是拳脚伤,张船主本就是习武之人,对这种伤势十分了解,他对症下药,煎了几服药,又为他调治了药酒,着人好生照顾,待到了汴梁城,臊猪儿这条命竟然被捡了回来。
一俟养好了伤,臊猪儿立即向恩人叩头道别,说明自己在霸州的恩恩怨怨,要赶回霸州去帮自家兄弟。张兴龙原本是水寇出身,最重江湖义气,听明白经过之后,对臊猪儿大加赞赏,觉得 81ea." >自己没有救错人,好男儿就当义气深重,所以也未阻止,赠了他盘缠,便让他还乡。
待臊猪儿紧赶慢赶回到霸州丁家庄,悄悄一打听,真是晴天一声霹雳。待他如同亲生老娘的杨氏死了,罗冬儿也死了,亲如手足的兄弟杨浩杀了董李氏和柳十一,身负两条人命逃之夭夭下落不明,整个丁家庄已是物是人非。
臊猪儿怒得血贯瞳仁,当晚便悄悄潜进丁府去,想要寻丁承业拼命,可是雁九、丁承业二人似也知道自己坏事做绝,而丁浩又下落不明,恐他会回来寻仇,所以府中不但设了庄丁往来巡逻,还养了十几条恶犬看家护院,臊猪儿刚一翻进院墙就被人发觉了,亏他见机得早,这才摆脱追兵逃了出来。
臊猪儿逃出村子,冲动的劲头儿一过,反复思量一番,渐渐冷静下来。他自知就算丁承业肯与他单打独斗,他也不是人家对手,阿呆如今下落不明,这血海深仇全都担在他的肩上,他是绝不可以轻易送了性命的,于是把牙一咬,又赶回了汴梁。
他知道张船头儿一身武艺,而且势力极大,这次回来,他想拜张兴龙为师,跟他学功夫,同时在他手下做事,多多结交江湖上的好汉,等到拥有了足够的实力,再回霸州寻仇,反正丁家大院儿就矗在那里,是绝不会走掉的。
张兴龙确是一个草莽中的豪杰。开封城有四渠,开封漕运全都倚仗这四渠,这条渠分别是汴河、蔡河、金水、广济。其中金水河主要作用是供给广济河的水源,兼及运输京西木材入都城,并无正式漕运之利。其他三渠则为东京经济命脉所系,三渠之中以汴河最为重要。
汴河就是隋朝时开掘的通济渠,全国最富庶的东南六路(淮南路,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两浙路)的漕粮百货,均由该渠运往京师,所谓“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开封城内外数十万驻军、数十百万户居民,仰给主要就在此一渠。
开封四渠各有水运,并渐渐形成四支相对独立的势力,四股水运势力的头目并称为开封四蛟,张兴龙就是开封四蛟之首,汴河的交通命脉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虽未开帮立派,但是管理船夫纤夫、码头工人,其方法与后世的漕帮盐帮差不多,实际上就是掌握着汴河上下数万豪杰的汴河帮帮主。
张兴龙对臊猪儿的印象很好,他最重这样懂义气的汉子,便慨然收了他做徒弟。臊猪儿一面随张兴龙习武,一面为他做事,经过霸州丁家庄一事,如今的臊猪儿性情改变了许多,敢打敢拼,敢作敢为,船主交待下来的事情做的认认真真,再加上他藏书网是船主的徒弟,很快就被委以许多重任。
张兴龙的女儿张怀袖,如今是他的小师妹,两人朝夕相处,姑娘渐渐对他有了好感。张兴龙只此一女,向来宠爱,见爱女瞩意于这个憨厚忠义的徒儿,又知这徒儿孓然一身,无父无母,便对他起了招赘为婿的心思,这一来更是放权给他,着意培养,自己渐渐退居幕后。在张兴龙的有意扶持培植之下,臊猪儿跃升极快,如今俨然就是汴河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当家了。
臊猪儿枪棒拳脚功夫渐有所成,也交下了许多好兄弟,方才陪在他旁边的那个下山虎就是其中之一,他正打算今冬闲下来时,邀几个交情极好的兄弟悄悄返回霸州,再去寻那丁承业的晦气,不想却在这里碰到了杨浩。
杨浩也向他说起自己被丁承业捉住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杀了柳十一、董李氏一对奸夫淫妇,逃到广原,军前入伍,奉命迁民,落脚芦州,其境遇之奇较之臊猪儿尤有过之。
听说杨浩如今已做了朝廷的大官,臊猪儿又惊又喜。可是不管他们现在是朝中官员也好,汴河码头的二当家也好,在彼此眼中,他们只是兄弟,他们诉说的只有离别之情,在乎的只是兄弟情义,思念的只有杨氏和冬儿,至于丁承业、雁九、兰儿、陆湘舞那些人,此刻再不曾占据他们心中一点位置。
两个人把酒说话,声音一会儿高一会低,说起杨氏、冬儿时就哭,说起董李氏、雁九等人之死时便笑,时而高声痛骂,时而低叹唏嘘。
静静守在门外的姆依可从未想到男人之间的感情也可以这样丰富多彩,那个粗犷胖大的臊猪儿,还有整日一副闲适无谓的笑容,似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老爷,原来他们心中竟有这么多酸甜苦辣。
静静地听着,她似乎也能感受到这两个汉子笑声里的辛酸,悄悄地,她别过脸去,轻轻拭去了颊上的泪。另一侧,穆羽诧异地看她一眼,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他歪着头想想,还是闭上了嘴巴……
月正当空,一艘大船在汴河上随着涌动的浪头轻轻地起伏着,船头负手站着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脚下不丁不八,站得稳稳的。月光映着他的目光,那目光与他粗犷的外表绝不相衬,甚至同他的年纪也绝不相衬,那是冷静的、睿智的目光。
如果杨浩看到此时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个人居然是崔大郎。
在崔大郎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同样负手看着鳞鳞的河水。由于船蓬檐儿的阴影正落在他的身上,叫人无法看清他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沉声说道:“大公子,在那个杨浩身上浪费功夫,值得么?”
崔大郎头也不回,沉思有顷,淡淡一笑:“唐三儿怎么说?”
那中年人长长地吸了口气,说道:“唐家不听劝告,已决意从西北撤出来,往中原发展了,他如今已经得到南衙的鼎力支持,自然是自信满满。”
“哼,若不是已经得到了南衙的支持,他也不会孤注一掷,这么快就从西北抽身了。”
崔大郎顿了顿,又道:“本来,我与他已有商量,他派人先行进京打点铺路,唐家基业在三年之内缓缓撤出西北,这样我就有充裕的时间去弥补唐家抽身之后造成的这片势力空白。可惜……他找到的那个马前卒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霸州,家产也被人重又收了回去,唐三儿始料不及,如今只能亲自出马,连累我的计划也被打乱了。”
身后的中年人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公子肯定还有下言,只听崔大郎道:“任卿书和马宗强传讯给我,多次提到了这个杨浩。呵呵,搅得唐三只能提前出马的,也是这个杨浩,我仔细研究过有关他的资料,这个人……也许值得我扶持一把。”
“他?”中年人轻笑一声道:“大公子,就算他本来是一头猛虎,现在也被拔去了爪牙了,如今他在京城虽不敢说是举步维艰,却也是处处小心,只图自保,此人还能有什么用处?”
崔大郎淡淡地道:“吕不韦看中秦异人的时候,秦异人的境况比他还要糟糕,普天下人也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奇货可居。”
中年人闭口不语。
崔大郎吁了口气,又道:“唐家一走,西北根基尽失,没有唐家配合,我们要接手,要重新建立起属于我们的势力,不知要耗时多久。以杨浩在西北的人脉和势力,他是最好的人选。”
他静了一静,又道:“机会,是等出来的,也是自己促成的。我在西北,已经找到了合作的人,但是,最终能作主的人还是杨浩,所以我必须来了bbr>解一下,看看他这个人倒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值不值得我们在他身上投下重注。”
中年人眉头微微一蹙,困惑地道:“大公子,西北一隅,值得我们如此重视么?”
崔大郎背负双手,仰起脸来看着玉盘一般静静悬挂于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悠悠叹道:“大唐盛世又怎样,转眼就化作了虚空泡影,居安……要思危啊……”
第二十七章 古吹台
开封东南,古吹台。
此地翠柏林立,绿树成荫,风景十分优美。
古吹台,就是后世的禹王台,相传春秋时,晋平公驾前有一位双目失明的乐师名叫师旷,他经常在这个地方的一座高台上弹奏乐器,后人为了纪念他,就把这处地方叫做古吹台。
春光正好,科考刚罢正静候发榜的举子们心情更好。
踏青野游,是一件开心的事。与美人一起踏青野游,更是一件开心的事。与如今汴梁四大行首中隐隐已凌驾“媚狐窟”的吴娃儿之上的柳美人同游,更是开心得不得了。
太阳高高升起,懒起的举子们陆陆续续赶到了古吹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根据崔大郎统计,至少有一千三百名赴京应试的考生欣然应允一同踏青春游,这些举子,再加上他们那些提着食盒、携着笔墨的书童、小厮,至少就有两千多人了,此外还有许多听到风声的开封士子不请自来,人数足有三千上下,古吹台附近从来不曾这么热闹过。
柳行首还没有到,不过这些举子们并不寂寞,本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十分热闹,何况崔大郎还把开封城内的一些娱乐项目也搬了来,关扑、说书、杂技、藏术,相扑……,精力旺盛的举子们各取所需,兴致勃勃。
及至下午,一乘小轿才姗姗而来,轿后跟着两排十六名锦衣玉钗、雾寰云鬓的娉婷少女,远远行来,衣带飘飞,仿佛仙子谪凡,立时吸引了举子们的注意。
小轿一直抬到青草苍苍的古吹台上放下,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迸住了呼吸,所有的喧闹忽然都停止了,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眉心的桃红花钿,是她的仙姿玉容。
举子们看得心神俱醉。
女人的相貌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来自天上,一种来自民间,一种来自阴间。
柳朵儿的相貌应该算是来自天上的那一种,再加上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摆足了摆场,又精心打扮一番,叫人一看,怎无惊艳之感?柳朵儿甫一亮相,给所有举子的感觉,就是凌风而来的一位仙子。
侍儿扶起娇无力,一阵风来,吹动她欲折纤腰上的长长衣带,她就像似那花中的一点娇蕊,瑟瑟动人。举子们看得如痴如醉,这么多的人,竟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一个白袍微须的书生站在游人比较稀少的一角,看着台上的柳朵儿,轻轻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一声。
“咳!娆儿。”一旁提着食盒的小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白袍书生忽然醒觉,连忙收敛了不屑的表情。那提匣小童唇红齿白,俊俏可爱,粉馥馥的脸蛋,娇小可爱的身段,看起来似乎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如果有个好男风的老爷见了他这样玉兔般可爱的神韵,怕不要馋得和口水把他吞下肚去了。
这个美得“祸国殃民”的小童儿就是“媚狐窟”的当家行首吴娃儿,柳朵儿卖了这么大一个关子,今日踏青春游之举,她怎能不来亲眼看看。
在她旁边,是一着白一着青两个长身玉立的翩翩佳公子,正是雪玉双娇所扮。她们今日扮作举子,用的都是本名,文惜君、沈娆,这么多举子,许多彼此都不熟悉,她们鱼目混珠,却也无人发现。
杨浩、崔大郎、臊猪儿几人本就候在古吹台上,柳朵儿一来,立即迎了上去。柳朵儿一到,现场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柳朵儿本是泉州行首,到了京城也有本事危及吴娃儿的地位,那待客接答的本事自然是不会差了,在场虽然有上千人,可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她冷落了自己。那甜美的笑容,妩媚的眼神,让每一个人都如沐春风,觉得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正在向自己颔首示意。柳朵儿款款下台,游走于举子们中间,每到一处驻足笑谈一阵,妙语如珠,总能引起一阵轰堂大笑。
正在这时,远远又有一队队人赶来,挑夫们挑着锅碗瓢盆,担着一只只大木桶,到了古吹台附近择一小溪处停下身来,只见那一只只水桶中不时浅起一片水花,时而会有金灿灿的鱼尾扬出水面。
青衣小打扮,腰系碎花裙的厨娘伸手一捞,扣住鱼腮,提起的就是一尾足有十六七斤重的金黄色大鲤鱼,那大鲤鱼离了水,扭动着肥硕的身子,扬得她们一脸水花。黄河金线鲤天下驰名,那些挑夫挑来的大木桶里居然就是一尾尾的黄河大鲤鱼。
厨娘就在现场麻利地收拾起那鱼来,架起简单的厨案,调配佐料的,又有打开棉巾包裹的冰块,刨冰碎屑的,做鱼脍的厨娘运刀如飞,那雪白的鱼肉就像雪花般般一片片削下来,被她们摆放成种种造型放进玉一般薄润的瓷盘中,下边垫着晶莹冰屑,那优美的模样叫人不忍下筷。
又有那炙鱼的老翁生起火来,将整尾的肥鱼架在火上灸烤,将早已调配好的汤汁淋在肥鱼身上,火焰劈啪作响,鱼身渐渐变得金黄,浓郁的香气就在古吹台前弥漫开来。
从各处青楼妓坊邀来的姑娘们俱都洗净铅华,不加雕饰,她们穿着朴素松99lib?软的衣袍,抛弃了迎来送往的假笑,一脸清纯,仿佛邻家小妹,分散到那些举子中去,同他们一起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她们娇滴滴地唤着那些举子们帮她们拾柴生火,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举子们被她们指使的团团乱转,好不容易生起火来,已被烟火熏得跟一只只小鬼儿似的,偏偏却特别的开心,看着那火苗升起,他们仿佛自己做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儿似的,欢呼雀跃,乐不可支。
于是那些姑娘们就挽起衣袖裤腿儿,露出藕段儿似的嫩生生胳膊腿儿,赤着白生生的秀气脚丫儿,趟到小溪里去,捞取那带藓的小石子儿回来,再汲泉煮之。
炙鱼、脍鱼,一盘盘一条条流转送到他们中间,酒空了那些乖巧伶俐的姑娘随时会帮你满上,口干了,那刚刚煮好,味甘于螺、隐然有泉石之气的石子茶就会递到你的手上。大鱼大肉若吃的腻了也不打紧,还有那新鲜可口,蘸酱而食的小蕈、杞菜、藜蒿、蕨菜和烤得香喷喷的烧饼儿,配的是那加了胡椒粉的野菜汤。耳边,则是悠雅动人的丝竹声……
四大行首中的润娇玉,如今的“举子”沈娆环顾周围的一切,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真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手段,拥有同时接迎款待数千客人的魄力,这样的踏青野游与以往文人墨客踏青赏春的情调大不相同。野趣盎然,大有古风,竟是前所未见,若抓不住那些举子们的心才怪……”
吴娃儿凝视着坐在古吹台上的柳朵儿、杨浩、崔大郎和臊猪儿等人,目中泛着湖水般潋滟的光芒,凝视良久,她的目光渐渐定格在顾盼四周、一脸得意的杨浩身上,唇角勾起了一抹神秘的笑意……
文惜君沮丧地站了起来,低声道:“娃娃姐,柳朵儿这一手施展出来藏书网,这许多的赴考举子,哪有不为她神魂颠倒的?到明日,就是千百张嘴替她歌诵,千百支笔为她扬名,咱们……咱们只怕是真的败了,这一败,咱们恐怕是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那也未必!”
一身童子打扮的吴娃儿冷冷一笑:“你们还没看出来么?柳朵儿哪来好么大的本事,一首绝妙的好词令满城士子倾倒,今日别出心裁的踏青野游之举.99lib?如此大获人心?哼,她那幕后的高人,就是台上……”
“谁?”沈娆急忙赶到她的身旁,一双妙目往台上顾盼,喃喃地道:“一个不学无术的棒槌官儿,那个胖大的汉子也不可能,难道……难道是那个姓崔的举子?听说他是齐州官绅士家,摆得出这样的排场也不稀奇。”
吴娃儿冷哼一声道:“那崔姓举子倒是使得出这些银钱,但是这样的奇思妙想,绝非他想得出来的,你没听过扮猪吃虎这句话儿么,真正为柳朵儿出谋划策的,就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棒槌官儿,杨浩!”
“是他!”文惜君面现惊容:“姐姐不会看错吧?”
吴娃儿嘴角一翘,哼道:“姐姐阅人多矣,还看不穿他的戏法儿?就是他,绝不会有错。”
沈娆喃喃地道:“就算明知是他,我们又怎奈何得了他?我们背后,不同样有许多人出谋划策么,只可惜……没一个比得上他,竟有这许多奇妙主意。”
吴娃儿把她那勾魂摄魄的眸波微微一荡,轻轻笑道:“傻妹妹,怎么就无可奈何了,如果咱们把那个杨浩给抢过来,想要反败为胜还不容易?”
文惜君愕然道:“抢?怎么抢?”
吴娃儿嫣然道:“他为何对那柳朵儿如此卖力?还不是得了柳朵儿给他的甜头。咱们姐妹的手段,难道就比她柳朵儿差了?”
沈娆和文惜君眼睛一亮,喜道:“不错,就凭姐姐媚狐吴娃的妖娆手段,又有哪个男儿不肯俯首称臣?”
吴娃儿媚然一笑,兰花小手五指一收,自负地道:“不急不急,且看他今日还什么样的手段,若他技止于此那就罢了,若是不然,本姑娘就亲自出马,任他奸似鬼,也得喝老娘的洗脚水……”
第二十八章 歌、舞、剑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别开生面的野餐会才算正式结束,每个人都饮了酒,带着几分醺醺醉意,有些疏狂书生已放声高歌起来,酒意渐生的人们丝毫不以为怪,而且还击掌应和着。
他们对今天的踏青野游相当的满意,让他们感到最快乐的是,他们在这里不再是一个看客,他们不需对台上的某位美女品头论足,而是直接参与其中,这是让他们最痴迷的一点。
月儿悄悄的爬上天空,已经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脸了,他们知道该是回城的时候了,心中充满了不舍。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喊起来:“请柳行首给大家歌舞一曲,请柳行首歌舞一曲。”
正在兴头上的书生们立即兴致勃勃地跟着呼喊起来,可是很快他们就醒悟到,天色已经黯了,他们或许能听柳行首高歌一曲,要她献舞,大家又怎么看得到呢?
这时又有人喊了起来:“快看,柳行首在台上,她要为大家歌舞了。”
这种把戏,瞒得过那些醉眼朦胧的书生,却瞒不过吴娃三人的眼睛,她们知道这些人都是被柳朵儿安排到其中的,要歌舞也不难,挑起灯笼,或者燃起篝火,自然可以高歌狂舞,可是……那台上并不见多少木料,现在现去拾柴回来?
就在这时,那些少女们已经笑盈盈地拉着过于靠近古吹台的书生们向后退去,昏暗中忽然有人高呼一声,然后就听“砰”的一声,一条火龙燃起,划着弧线迅速向前燃去,一圈、两圈、三圈,最后整个古吹台的四角都燃起了烈火。
原来,早有人在那里掘好了浅沟,待到时辰一倒,将火油倾倒下去,一经点燃,就造成了这样惊艳的效果,许多人都惊呼起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他们兴奋的脸,这个噱头完全把他们吸引住了。
然后,他们就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站在那烈火中间,她背向大家立着,一袭火一般鲜艳的舞裙,一头青丝长发完全打开,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头,她的双手高高举起,腰肢随之扭动,摆出一个古怪而魅惑的舞姿。
“咚咚咚咚咚!”声调古怪的鼓声一响而止,那红衣的女子髋部急急一摆,也随那鼓声戛然而止,腰铃和脚链悦耳的响声这时才传出来。
收腰的红裙把她的身材完美地呈现出来,苗条的腰肢、挺翘的臀部,只是刹那一动,一下子就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们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看着这从不曾见过的,但是绝对勾魂摄魂的舞蹈。
古怪的乐曲突然大作,台上的红衣美人也随着乐曲声动作起来,她的舞蹈与大家见惯了的舞蹈大不相同,传统的舞蹈大量利用手脚动作,而她的舞蹈却主要利用腰部、胯部和臀部,与乐曲完全合拍的娇媚舞动,一下子把大家的心都紧紧系住,随着她的舞姿用同样的频率跳动着,举子们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们的脸涨得通红,强遏着想要随着那节奏跳动的冲动,紧攥双拳,渐渐向前围拢过来。
杨浩教给柳朵儿的这舞蹈,既有印度舞的特点,又大量借鉴了肚皮舞的招牌动作,一旦舞动起来,简直把性感发挥的淋漓尽致。杨浩自己是不会跳这种舞蹈的,但他有这方面的见识,对方又是一个舞伎造诣出神入化的高手,有他比划说明,柳朵儿自行领悟创造,再由他来纠正一些错误,竟也完全把那种异域风情的舞姿神韵发挥了出来。
当柳朵儿纤纤的腰儿整个向后弯去,双臂做着娇魅的摆动,双腿跪地,柔软的身子整个儿仰躺在台上,然后又像蛇一般扭动着再度拔身而起,以芭蕾舞的步姿向前奔出,扬起手中一片红纱,整个人跃到空中去接那红纱时,她修长大腿旋飞起来的红裙仿佛也成了一团燃烧的烈火,台下终于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吴娃儿和文惜君、沈娆三人也看呆了,她们见识过波斯大食人的异族舞蹈,甚至还认真学习过,但是她们也没想到舞蹈可以这样奔放、这样狂热,这样勾魂慑魄。舞姿狂野迷人,乐曲闻所未闻,妙妙等少女站在台边用一种近似呻吟的气声腔调哼唱着古怪的和声,不时发出一声娇媚短促的呼喊,光是那古怪的音乐就足以让人癫狂了。
从来没有人能把舞蹈跳得像她这么随意,当她似乎舞累了的时候,就那么随意地坐在了古吹台上,一只皓腕搭在膝盖上,只用足尖、捏成兰花状的手指颤动,还有随着乐曲耸动的肩头,就能把一种难言的媚惑传到每个人心里。
她就这么坐在那儿,侧首看向台下,脸上带着娇媚的笑容,长发披肩,红衣如火,古吹台四周的火焰起伏跳跃着,时而升腾而起,众人能够看到的只有她那张娇媚的面孔,整个身子都没在火焰里,时而火焰落下,又将她娇俏、性感、调皮的动作完全呈现出来。
当柳朵儿一甩红裙,用一个令人惊艳的动作定格在台上时,台下的举子们都疯狂地叫喊起来,他们从未见这样撼人心志的舞蹈,无数的人期盼着她能再舞一曲,但是柳朵儿却退回了小轿中去。
杨浩正微笑着坐在里面,柳朵儿气喘吁吁,不过双眸发亮,脸颊绯红,显然这一刻的举动连她自己都陶醉其中了:“杨大人,成功了,成功了,奴家本来还有些担心呢,想不到他们真的能够接受、喜欢。”
“呵呵,那是自然,有些东西,是不分时代、不分时空的。”
杨浩微笑道:“舞已罢,接下来就是歌了,我说过,今天要让你一鸣惊人,明天,将会有无数的举子把今晚的惊艳一幕竭其所能,用最艳丽的词藻写出来,传遍汴梁城的大街小巷,你歇一下,然后就要用歌声再让他们颠狂一次了。”
“是,大人。”柳朵儿双眼星星99lib?一般闪亮,她看着杨浩,按捺不住心中极度的喜悦,突然凑上去在他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赶进来帮忙换妆的姆依可恰巧看到了这一幕,柳朵儿的脸蛋顿时变得绯红如火,姆依可也红了脸,杨浩一怔,知道她是因为演出的巨大成功而有些忘形,轻笑一声便走了出去。
当妙妙高声宣布柳行首还要为大家高歌一曲时,整个古吹台周围的欢呼声如海浪般掀了起来。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古吹台周围的火焰还在燃烧,可是举子的心都被酒精和方才的一支艳舞给点燃了,他们翘首期盼着、期盼着,直到古吹台周围的火光一点点黯淡、熄灭……
人群刚刚传出一点骚动,苍凉的羌笛声忽然悠悠响起,姆依可吹着羌笛走到了月光下,紧跟着,穆羽穿着一身羌服,牵着一头骆驼走上了台去。月光下,他们的身影隐隐绰绰,一股苍凉的大漠气息却随着那驼铃声传进了每个人心里,举子们因为一支艳舞而悸动的心像是突然被一场春雨浇透,在那苍凉悠越的羌笛声受到了洗涤,变得和那月光一般透明。
“姐姐,唱支曲儿竟也能想出这样的方法,那个杨浩哪来这么多神鬼莫测的奇思妙想?”沈娆按捺不住惊奇和兴奋,向吴娃儿低声问道。
“噤声,看下去。”吴娃儿也是满腹惊奇,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与柳朵儿是对手,她现在也要为之鼓掌喝彩了,同样是唱曲儿,但是这样一番做作,人还没有出场,已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也是此道行家,对这种看似简单,却有点铁成金效果的技巧,自然感触更深。
“我问佛,为何不bbr>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
佛曰:那只是昙花的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尘……”
洞箫般的声音,带着磁性,把空灵的感觉整个儿弥漫开来,当这一段儿唱罢,柳朵儿持着一支熊熊的火把从轿后缓缓走了出来。
方才一身红衣似火的艳舞女郎,此时换穿了一袭白裳,头戴一顶白色的风帽,仿佛一位持戒修行的比丘。清风明月之下,她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捻着念珠,唱的缥缈空灵,走得云淡风清。
半瓶醋导演杨浩原本能把这首歌从头到尾唱下来,可是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歌词他已经记不全了,中间缺失的一部分只好由柳朵儿按着前后文的风格和意境自己写了两段,最后再绕回原来的词。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柳朵儿用的词比较白话,但是谁也不会怀疑她做不出词,尤其是她背后还有一个惊才艳艳,写得出 href='/article/9727.htm'>《明月几时有》这样旷世好词的大才子支持,尤其是用这样的曲调唱出来,细细品味,只会令人觉得更加不俗。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许多人默念着,已是神颠之,魂倒之,情绪不能自己了。
柳朵儿一袭白衣,简洁庄重中透出一股飘渺出尘的意味,脚下赤雪足,穿芒鞋,别有一番翩然行者的潇洒气度,其白胜雪的脸庞清雅出尘,与方才的艳媚狂野判若两人。从爱欲,到空灵,强烈的反差,使得所有人鸦雀无声。
“我问佛∶如何才能如你般睿智?
佛曰∶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我也曾如你般天真……”
如玄音禅唱,醍醐贯顶,举子们定身引颈,如痴如醉,柳朵儿的妙丽清音再一次震慑全场。文惜君看看那些被狐狸精迷住的举子们,忧心忡忡地道:“娃娃姐,若不能把那杨浩争到咱们手里,东京汴梁就再无你我姐妹的立足之地了!”
舞也有了,歌也有了,接下来是什么?杨浩已剽窃过一次前人诗词了,他肚中虽还有几首存货,却不敢再用了。他能记得住的,都是经历过时间考验,传诵千年极富生命力的绝妙好词,再吟出几首来必然引得整个汴京城如痴如醉,就算不会穿梆,他也淘弄不出新词来满足这些人的需求了。
苏学士的那首词,只是他的敲门砖,他真正想做的,是试试这个时代人物的接受力,如果可能,就把他掌握的一些从宋元以来不断完善直到现代终至大成的表演方式拿出来,那才是他真正掌握的见识,如今看来,唐宋人物对新奇事物很有接受力,这样他就放心了。
他今晚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推销自己,要让开封士子都记得自己,在他们之间拥有极大的知名度,那就像是得到了无数信徒念力形成的金光罩,就有了一件护身的法宝。
吕祖的“泡妞剑法”再度登场,开封府的杨院长与如雪坊的柳行首俱是一身箭袖,月下舞剑。柳朵儿本有极高深的舞蹈功底,这飘逸清奇的剑法学得极是出色,只不过经她再一改良,两人今晚所舞的剑法完全成了花拳绣腿,不具一点真正的攻击力。
但是牺牲攻击力换来的是强大的视觉效果,外行看热闹,两人这趟剑法可是看得台前围观的举子们如痴如醉,在他们眼中,台上的两个人真应是天上才该有的神仙人物了。
沈娆双拳紧握,不错眼珠地看着一身白衣,剑光轻飒的杨浩,待他们捏着剑诀收剑当胸的时候,沈娆忽然抓住吴娃儿的手忘形地说道:“姐姐,若是你不情愿去勾引他,那就让妹子我来代劳吧!”
沈娆的大义之举,换来的是吴娃儿和文惜君一个大大的白眼:“花痴!”
第二十九章 夜行
汴梁城夜不闭市,城门不锁,是一座没有夜晚的光明之城。
此时,直通城内的汴河水道上就有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船乘风破浪而来,两岸,还有许多乘马的、坐轿的,步行的人,俱都手执灯笼,灯笼的式样五花八门,色采缤纷,但是每个灯笼上都有“如雪坊”三个清晰可辨的大字。
这是杨浩从现代一些企业为了营销客户,向客户提供带有自己企业标志的雨伞、纸袋等创意而想出来的,花钱不多,效果却极好。
汴梁的夜市本来就极为繁华,突然有这样一条火龙入城而来,登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幸好杨浩早已知会了开封府的衙差,俱都知道今夜有这样一番举动,否则难保不会有人赶回府衙击鼓示警。
大船上处处灯火,亮如白昼,船首一枝高杆,上边一串红灯,悬挂的也是“如雪坊”的大字,船头,以柳朵儿为首,无数妙龄少女头戴杏花、梨花的花冠,在灯下扶栏而望,笑语莺声。两侧汴河堤岸上,却有无数提着灯笼的举子高歌而行。
宝马雕车香满路的汴梁街头登时又添一道风景,灯火通明,宛如人间天堂的画楼闹市上,许多人都拥出来,看那在两条火龙拱卫下入城的华丽画舫。青楼妓坊中丝竹管弦不绝,觚筹交措不止的客人们都闻声拥着妙龄少女的腰肢登上小楼,惊讶地看那汴河两岸的欢声笑语在朦胧的夜色中响彻全城。瓦舍勾栏里也有许多携儿掣女的百姓兴冲冲地向汴河两岸跑了过来。
往日汴河上船来船来十分稠密,今夜似乎有了约定一般,许多船只不见了踪影,俱都为那画舫让路,宽宏澎湃的汴河上,只有那一条大船踏着滚滚流水,带一船灯火雅乐,携两岸无数星光般的灯笼,浩浩荡荡而来。倒影入水,光影交辉,画意诗情,赏心悦目……
清爽的夜风、迷离的灯光,算命先生也丢下自己的摊子,右手提着金纸糊成的太阿宝剑,左手撑着“斩天下无学同声”的幡子,挤到人群里看起了热闹。适时的,船上突然放起了焰火,顿时千树万树梨花开,尽开在高高的夜空之中,把百姓们的欢乐推向了一个新高潮。
宋朝重商,但宋朝的商业气氛与文化品味十分融合,富裕而不粗俗,豪放而不小气,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凭添许多情调,难怪有人说:“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对汴梁的繁华景像念念不忘……
举子们尽量欢乐,并不怕有人会告他一个荒诞无行耽搁了前程,过于愚腐的礼教大防在如今的大宋是没有市场的,从官家到百姓,提倡的就是一个乐,官乐民乐,天下共乐,不让百姓过的快活,要你何用?
“拆,给我继续拆!”无边无际的欢歌笑语声中突然传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程德玄灰头土脸地从一条小巷子里钻出来,方才也不知是谁把一包灶灰从暗处掷到了他的脸上,他怒气冲冲的跑出来,听到汴河上喧笑之声,忙站到巷口拆了一半的矮墙上向那里张望。
他也知道杨浩今夜邀了“如雪坊”的柳行首踏青野游,知道他今晚回城的安排,眼见汴河上驶来的画舫,两侧络绎不绝形成两条火龙,便晓得是他回来了。远远的,他似乎能够看到站在船头,众香环绕,满面春风的杨浩,一股无名怒火不由直上心头。
他站在那儿咬牙切齿,一句国骂刚要出口,“哗!”也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个百姓,端了一盆水,登时全泼到了他的身上,“呃……呸呸呸,谁拿洗脚水泼本官,来人,把那个刁民给我抓住!”
程德玄吐着脏水,勃然大怒,那个因为被拆了他家柴棚伺机报复的小老百姓丢了瓦盆,一溜烟儿地逃开去,钻进了熙熙攘攘在汴河边上看热闹的人群不见了。
“气杀我也!”程德玄像月圆之夜即将变身的人狼,仰天望月嗥叫一声,扭过头气极败坏地命令道:“拆拆拆,继续拆!片瓦~~~不留!”
同样的夜晚,一艘大船悄然驶进了石头城。石头城就是后世的南京,如今的金陵,南唐的都城。
船上只悬几盏灯火,照着一杆大旗上隐约的一行大字:“镇海节度”,船舷两侧有许多衣甲整齐的士兵静静峙立,船到码头,悄然停靠,码头守军勘验了来人的身份,立即将跳板搭上船去,一个甲胄鲜明、深红披风的将军便登上岸来。体魄雄健,龙腾虎步,睥睨之间,威风极盛。
船头暗处,一双明媚的眼睛看着这位大将军迎风猎猎的大红披风像一只蝙蝠似的消失在夜色当中,喃喃低语道:“但愿林虎子此行,能说服李煜,则我大计售矣!”
石头城此刻已进入沉睡当中,满城寂寂,唯有急驰的一行车马直趋皇宫,马蹄声敲碎了一巷的宁静。
皇宫里,唐帝李煜尚未入睡,罢了朝政,换了僧衣礼罢了佛,念过了经,李煜又沐浴更衣,换了一套宽松适体的道服,与皇后正在后宫下棋。
他如今的皇后,被宫外的人称为小周后,因为这位皇后的姐姐周娥皇原本是李煜的正妻皇后,周娥皇死后,李煜续弦,纳的便是她的妹妹周嘉敏。
这位皇帝与小周后的结合,其实唐国官绅士子颇为不满。因为先皇后周娥皇端庄贤淑,在国中是极孚人望的,但是皇后生病期间,小妹嘉敏入宫探望,却与姐夫李煜有了私情,李煜为此还写了一首两人偷情寻欢的词,并把那首香艳狎昵的《菩萨蛮》制成乐府,毫不在乎地传扬了出去,国中上下也只瞒着皇后一人而已。
皇后最终还是知道了实情,皇后是病死的,但是许多人认为要不是皇帝如此风流,在她病重期间与她的妹妹寻欢作乐,使得皇后郁郁寡欢,未必就会病情加重,溘然长逝,因此对李煜再纳小周后多有不满。
唐国例代君主都是未做皇帝前娶的正妻,此前还没有一个皇帝是在位时娶的皇后,因此皇帝如何纳后,在唐国史无前例,无法遵循旧礼,为了泄愤,在商量纳后之礼时,朝中大臣们便藉故不谙纳后之礼扯皮推诿起来。
李煜的生活怎么能离得了歌舞丝竹,美人环绕?皇后病逝,他循古礼已过了三年冷冷清清的宫廷生活,眼见大臣们扯皮推诿,成亲之日遥遥无期,这时再也顾不得装矜持了,便亲自出面过问,急三火四地定下了吉期。
因为时辰选的不对,大雁早已南飞,李煜干脆就用白鹅顶替大雁纳采,至于礼乐则连本不适宜的钟鼓都用上了,迫不及待地在冬雪飘起的时候迎了小周后入宫。
皇帝大婚之夜,朝中重臣韩熙载、许铉则聚友饮宴,当众写诗嘲讽他,其中有“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等尖酸刻薄的诗句,他也满不在乎。不过他对小周后倒真是迷恋的很,两人已成亲两年有余,诸妃之中他最为宠爱的,始终还是这位小皇后,两人一起礼佛、一起下棋,他还帮着皇后研制染衣的色料、敷面的粉饼,真是恩爱的很。
此时,李煜正与小周后在后宫“锦洞天”里下棋。李煜与小周后都是一身的浪漫因子,春天百花盛开,他们夫妻俩把宫殿的屋梁、窗台、墙壁、台阶等各个地方都插满鲜花,连宫女们都鬓插插花,又在花丛中搭建许多装修精美的小巧亭子,四面用轻薄半透的红色丝罗一围,里面很是狭窄,只能容下两下,兴致一来,他们就躲进这二人世界喝酒吟诗、下棋对奕,恩爱缠绵起来,也不避宫人。
镇海节度使林仁肇风尘仆仆夜入皇宫,听说皇帝还没有歇息,不禁大喜,连忙道:“烦请都知禀奏官家,林仁肇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求见,请官家马上接见。”
内廷都知知道林仁肇手握重兵,乃唐国第一武将,他深夜赶来必有要事,倒也不敢怠慢,立即入后宫去见李煜,到了一处小亭,只见薄薄一层丝罗围成一个小帐,帐中掌着灯火,两个人影儿清晰地透了出来。
丝罗后有一抹纤细窈窕的朦胧俪影,他也不敢多看,忙垂首道:“官家,镇海节度林仁肇将军有要事求见。”
丝罗锦帐中传出格格一声娇笑,如黄鹂般悦耳:“官家,这一步棋,你无路可走了吧?”
李煜的棋面正被小周后困住,正苦思冥想如何解围,听了内廷都知的禀告,随口应道:“林仁肇来了?他不好好守在自己的地方,这么晚跑到都城来做什么?”
内廷都知陪笑道:“奴婢不知,林将军风尘仆仆,似有极重要大事,奴婢不敢问起。”
李煜轻笑一声道:“能有甚么要紧事?”他摆了摆手,内廷都知不敢再言,苦思半晌,李煜双眼一亮,拈起一枚棋子“啪”地一放,哈哈大笑道:“皇后,这一来不就解了围吗?”
林仁肇一身戎装,在一座偏殿里急急往复行走,带得银烛台上呈梅花状的五支红烛也随着他的身影来回摆动。不时他会冲到殿口,向后宫翘首张望一番,急得连连搓手,又复回来踱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烛泪滚滚,蜡烛已燃过半,可是还不见那内侍都知返回,林仁肇双眉一挑,怒气勃发,心中暗忖:“这些猪狗不如的阉人,好利贪鄙,不知厉害,莫非因为没有许他好处,有意拖延于我?”
林仁肇骁勇善战,乃南唐第一武将,素有“虎子”之称,军中则敬称“虎帅”,性情刚烈,几时受过这样的腌臜气,可是这里毕竟是皇宫,他纵然一肚子火,也只能忍耐.99lib.,唯有时时驻足,仰天长叹而已……
这盘棋终于下完了,李煜赢了娇妻,哈哈大笑,外边久候的内廷都知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又唤一声:“官家。”
“哈哈哈,皇后棋力长进真快,现在要赢你一子半子大不容易了。唔?什么事?”
“官家,镇海节度林仁肇将军有要事求见,已等候多时了?”
“哦!”李煜这才想起来,一拍额头,满怀歉意地对小周后道:“如今夜深,林虎子还来扰人,真是个煞风景的,皇后且回殿歇着,朕去去就来。”
偏殿中,林仁肇已急得满身大汗,那内侍都知急匆匆走来,喜道:“教林将军久等了,官家在澄心堂见你。”
“哼!”林仁肇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把个莫名其妙的内侍都知丢在了那儿。
澄心堂内,李煜屏退了左右,听林仁肇的密奏。待听到林仁肇的惊人打算,正捏着眉心闭目养神的李煜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失声道:“怎可如此,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李煜隆额骈齿,右目双瞳,按照相学,是天生圣人之像。隆额竟是额头宽广,骈齿就是比较整齐的龅牙,双瞳按照后世的医学解释,是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俗称对子眼。但是在古书上,却认为这是天生异像,贵不可言。
李煜虽生具异相,但是这些细微处不仔细观察却也看不出来,他如今才三十四岁,体态丰满,相貌堂堂,身着一袭道服,尽显雍容之气,但是此时惊愕不已,两髭翘起,美髯凛然,真的是被林仁肇吓住了。
林仁肇向他提了一个惊人的计划:江北宋军,如今正伐南汉国。在灭南荆、后蜀等国之后,宋国兵马劳顿,粮草不多,如今又抽调大军长途奔袭去赴南汉,这正是唐国天大的机会,林仁肇请旨要带兵伐宋宋,收复失地,扭转局面。李煜如何不惊?
林仁肇解释道:“官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如果我们能一举收复失地,就不必倚大江为唯一凭仗。如果能顺利北伐,直取汴梁,整个天下唾手可得,即便不成,远伐南汉国的宋军闻讯也必惊惶回援,往来奔波,疲惫不堪,我们可以联络南汉国,使其追杀,而我则设伏,宋国必大伤元气,我唐国之危可解。”
“不成不成,”李煜把手连摆,连连摇头:“宋人不来南侵,我们却要贻人把柄,主动去攻么?这样不智之举,断不可行。”
“官家!”林仁肇一急,当即跪了下来:“官家,赵匡胤野心甚大,他不是不伐唐国,如今只是力有不逮而已,一旦让他灭了南汉腾出手来,下一个就是我唐国了。官家若是担心宋人报复,臣愿一力承担,只求官家允臣虎符令箭,让臣率兵出征,供给军需粮草,如果成功,自不待言,如果失败,请官家治臣一个谋反之罪,杀掉我全家向赵匡胤谢罪便是,如此,可保我唐国无虞。”
“岂有此理,这么做断不可行!”李煜唬起脸道:“去去去,自回你的营寨,安份一些,切勿给朕招惹是非,否则,朕决不轻饶。”
李煜说罢抬腿便走,林仁肇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膝行两步,虎目含泪道:“官家,天纵良机,事关我唐国国运,还请官家三思啊。”
李煜恼怒地道:“朕早就三思过了,若宋人敢来伐我唐国,朕披甲执锐,亲临大江,率我唐国虎贲之士,断教他们有来无归。但是宋国未与我唐国交恶,却趁机兴兵,无端为自己招惹事端,岂是智者所为?休要再说,朕不想听!”
李煜将衣袖奋力抽回,拂然而去,林仁肇缓缓站起,仰天长叹……
李煜恼怒不已,汴梁城那头大老虎,他是真的不想去招惹,林仁肇竟出这样的蠢计,真是愚不可及。他急急而行,那内侍都知不知林仁肇何事惹得皇帝恼怒,也不敢多言,只是亦步亦趋地随在他的身后。
李煜走了片刻,忽地脸色一变,仰起脸来看着天下的明月,捋须沉思片刻,说道:“宣旨,令皇子仲寓……唔,不成,他年纪尚幼,担不得重任,令吉王从谦任镇海军监军,立即赶赴镇海,监控三军,不得有误。”
“遵旨!”内侍都知惶恐地看了他一眼,急急转身而去。
李煜有两子,次子四岁时早夭,长子李仲寓如.?今已十四岁,李煜虽有心培养,但是监军之职责任重大,他还不敢交给这尚未成年的儿子,斟酌一番,还是选择了自己的九弟吉王李从谦。
林仁肇连夜返回码头,只见自己的大船就像一头伺伏于地的猛兽,正随着水浪一起一伏,似乎时刻等待着他的命令,张牙舞爪择人而噬。他脚步沉重地走上踏步,行至一半,回首望向黑压压庄严峙立的石头城,不禁潸然泪下。
船头暗处,那双明媚的眼睛看到林仁肇沮丧的神情,不觉为之一黯……
当此时也,汴河中大艘画舫已驶到了“如雪坊”后,兴犹未尽的举子们提着写有“如雪坊”三字的灯笼,散向汴河两岸,像一群群流萤一般把“如雪坊”的名字散向整个东京城,待明日,今夜的烈火艳舞、白衣圣歌,还有天外飞仙般的璧人剑舞,就会通过他们的口、他们的笔传诵开来。
崔大郎笑望杨浩,问道:“今日大获成功,明日君待如何?”
杨浩微笑道:“明日么,明日你就晓得了。”
崔大郎目光一闪,笑道:“若是银钱方面有些匮乏,呵呵,我便入伙如何?”
杨浩哈哈笑道:“今日之事,全赖大郎,就算银钱方面并不匮缺,我也愿意拉你入伙,有钱……大家赚。”
崔大郎也哈哈笑道:“大家一起快活!”
第三十章 宜将剩勇
“古吹台”踏青一行,“如雪坊”的名声轰动东京,虽然吴娃儿仗着多年积累的广泛人脉还能勉强支撑,但是柳朵儿凭这一仗已正式确定了与吴娃儿分庭抗礼的地位。
借此东风,又有家里似乎有一座金山的崔大郎参与投资,杨浩开始在杀猪巷大兴土木,临河一面待建工地上还树起了旗帜:“千金一笑楼。”五座庞大的建筑正以飞快的速度凭地而起,并以稍作改建的“如雪坊”为核心,在半空中连接为一体,大有与樊楼一争高下的意思,每日在汴河上往来的行商坐贾、赴京离京的官员全都看得到,临河甚至还专门建了一个泊船的码头。
即便在这样热火朝天的建设期间,往来与“如雪坊”宴饮的达官贵人也是络绎不绝,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无论官私筵会、富户宴乐,都要弄一些粉头歌伎来陪伴。上档次的、有地位的,想要聘请当红的名妓,又因僧多粥少,最最简捷的方式,莫过于和这种行业幕后真正的大老板有交情、有联系,杨浩藉此开始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官绅名流。
崔大郎聘请了足够多的匠人,码头上有臊猪儿在,那些行船、运货的工人,一旦闲来无事,也都赶来工地做力士,计时付薪,所以人力十分充裕,五座高楼虽然是同时建起,进度却没有丝毫影响。
有关“如雪坊”的新闻每日在汴梁城传扬,“如雪坊”发明了新的关扑方式,听说有甚么麻将、纸牌、台球、轮盘,这对关扑之风深入社会各个阶层的汴梁人来说,可是一件稀罕事儿,但是现在学会了这种赌博方式的人,只有去过如雪坊的客人,无形中这就提高了他们的身份,许多嗜好关扑赌钱,却苦于赌搏方式单一的人,要么去向他们熟识的人学习这些关扑方式,要么干脆亲自赶到“如雪坊”来尝试这些新鲜玩意儿。很快,他们就被这些精彩纷呈的新关扑方法给迷住了。
但是这一来,“如雪坊”门庭若市,款待的人手却大感不足,于是“如雪坊”又使人满城张贴广告,招聘仆役、小厮、厨娘和姑娘。一时几个临时设置的招聘处人满为患,沸沸扬扬。
呈梅花状将“如雪坊”这个花蕊围在中间的五座高楼各有功用,其中东楼将来就是专门的赌场,杨浩先把许多新的娱乐方法传授与如雪坊的人,再由她们传授给客人,就是为了提前培养这些嗜好关扑的人掌握新的赌搏方式,为东楼的开张做准备。
杨浩与崔大郎来到一处招聘处,只见这里男女老少许多人排成了一条长龙,这些人都是餐饮行业前来应聘就业的。这个时候的酒楼,还没有外菜莫入一说,实际上很多大酒楼的老板都只是房东,比如后来的施恩,蒋门神,经营酒店都是这种模式,而经营酒水、饮食的人都是他们招商来的客户。
这种方式对未来的“千金一笑楼”来说,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要想培养、建立自己专属的餐饮队伍太难了,所以他们只招聘那些有独门手艺、口味独特、在民间享有盛誉的饭馆经营者,一旦确定了人选,他们自己就可以招来许多用熟了的厨师、酒保、茶博士、小经纪和引客的小二帮闲,最是省事。
到了另一处招聘处,却见莺莺燕燕,群雌粥粥,仿佛整个汴梁城的美女都集中到这儿来了。那长长的人龙中,有彩衣玉饰的妖娆女子,也有布衣钗裙的清纯姑娘,俱都是来应聘的。这个招聘处就比招聘餐饮老板复杂多了,足足设了三道关口,最后一道还是在围得密密实实的布幔中进行,所以速度慢了许多。
杨浩和崔大郎纳罕地赶过去,负责选人的几位妈妈之一见自家大老板赶来,连忙迎了上来,杨浩一时记不清她的名姓,崔大郎倒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便笑道:“刘妈妈,这里招收的太慢了吧,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刘妈妈陪笑解释道:“两位大官人,这你们就不晓得了,这些人一旦招进来,可就是咱们‘千金一笑楼’的姑娘了,那可是直接侍候客人的,怎能不慎重呢。”
杨浩看看通过了第一关,走向第二道、第三道关口的女子们,好奇地问道:“那刘妈妈都察验些什么呢?”
刘妈妈道:“其实也没有特别之处,都是其他有品流的院子招聘姑娘的惯例,只是咱们这儿一下子拥来了太多的人,所以显得忙碌了一些。这第一关,主要是察验一些事情,应聘的女子不能超过十七岁,不能与官场有任何纠葛,不能有过作奸犯科的事情,诸如此类。
这第二关,是相品貌,要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体态俏丽,眉清呢就是眉毛清晰,眉尾不能向下,免得天生一副哭相,客人见了不喜。目秀倒也不一定要她们的眼睛如何大而妩媚,只要细而顺,招人耐看也没关系,唇色发紫发黑的是绝不能要的,那样的女子是‘索命相’,客人很忌讳的。”
杨浩和崔大郎都不懂其中学问,更没想到青楼招个姑娘也有这许多讲究,难怪一进了院子,俱是宜喜宜嗔的俏丽娇娃,难得见一个难看的。二人面面相觑一番,又问道:“那第三关还验些甚么?”
刘妈妈呵呵笑道:“那些妇人们的事,两位大官人真要与闻吗,老身怕两位大官人是不喜欢听的。”
崔大郎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忙道:“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们建的楼院,总该对这些事有些了解。”
刘妈妈道:“是,这第三关呢,主要是确定入选的姑娘的档次。两位大官人请往那看,那不是以布幔遮起来了嘛,经过了前两关的姑娘,还要宽衣检验,首先要看身材是否胖瘦适中,比如说,肩宽一尺六寸、屁股比肩宽少三寸。从肩到手指,各长为二尺七寸,指离掌四寸,越细小的越着人喜欢。
此外还要观察毛发,细软而不能稀少,不能呈红色或黄褐色,那样的女子,客人认为是‘损阳伤身’甚至会招来横祸的,这样的姑娘如果强要留下,也只能干些端茶递水、席旁侍应的事儿,是不能让她们接待客人的。全通过的,才能教她们琴棋书画、歌舞诗赋,谈吐举止……”
杨浩大汗道:“刘妈妈,不用这么慎重吧,你这一处……好象是招的东楼发牌小妹吧,只要心灵手巧,长相俏美也就是了。”
刘妈妈笑道:“不止不止,咱们这楼建起来,还得招许多姑娘进来,柳姑娘吩咐老身,趁着应聘的人多,一并筛选出来,早早培养,以后咱们这儿清场、荤场都要有的,需要的人手多,就是那些懂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些底子的姑娘,也要重新教教的。”
杨浩看看那队伍中有些布衣钗裙的姑娘,想起电影 href='2175/im'>《鹿鼎记》中韦小宝到皇宫应招杂役却因不识字站到了招太监的队伍里,险些被割鸡割鸡的事情,不禁蹙起眉头,郑重地道:“刘妈妈,那你一定要向她们说个清楚,我看应聘者中有些该是出自良家,受聘之后做些甚么,总要她们自愿才好,万万不可干出为非作歹的事来。”
刘妈妈陪笑道:“大官人放心,老身自然省得,不情不愿的姑娘,老身是不会强迫的,这些都会和她们说个明白。就是那些并非来自其他院子姑娘,其实也是很希望被选中的,不会有人哭哭啼啼,不情不愿。”
刘妈妈说的是实情,倒是杨浩的印象是错误的。在他原本的印象里,但凡地主,都是南霸天、周扒皮一类人物,但是等他到了这个时代,才发现许多小地主,与佃户、长工一样节俭勤劳,有势力的大地主,也大多是修桥铺路、维护地方的士绅,穷凶极恶、盘剥到无所不用其极的短视之人还是少的,这种观念当然改变了。
但是对于青楼妓院,因为实际接触的少,多是受后世的宣传.,他仍存着许多不好的印象,以为这个行当地位卑微,执此贱业的女子要么是非淫即乱,要么是好逸恶劳,再不然就一定是被拐卖、推入火坑,饱受摧残的女子。其实不然,在古代青楼业的女子收入比较稳定,并且能与上流社会紧密接触,除了可以很快扭转家庭的贫困状况,很多女子还有机会攀上高枝,彻底改变人生,所以自愿从业的仍占大多数。
杨浩还不放心,又赶上前去再三告诫,几位妈妈唯唯喏喏,连声称声。那些站排的姑娘们不晓得他身份,见他在那儿墨墨矶矶耽误自己时间,便不耐烦地催促起来,数十上百只莺燕一齐张口,杨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和崔大郎抱头鼠窜。
“这些姑娘实在厉害,”逃出老远,杨浩才摇头苦笑道:“我还要回衙门一趟,看看拆迁的进度,着手设建各条巷弄的消防铺子,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千金一笑楼’建成之日,要在汴梁‘选花魁’的风声,你待楼体建的差不多时就宣扬出去。至于那个会员卡,待‘选花魁’尘埃落定再开始执行。”
崔大郎眨眨眼,纳罕地问道:“为什么?现在有身份的客人来的就极多,何不适时推出呢?你想出来的那个金卡银卡,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得赠此卡的人必然觉得大有面子,咱们的声势藉此可以更上层楼啊。”
杨浩笑道:“不急不急,噱头得一个一个来,时刻保持有新闻,才有观注,此乃一直红下去的不二法门。”
杨浩也不带侍卫,便独自一人向开封府行走。
拐出杀猪巷,便上了州桥。
州桥是汴梁百姓的俗称,官名叫天汉桥,正对着大内的御街,其柱皆青石,石梁石榫楯栏,桥身两侧雕镌着海牙、水兽、飞云。桥下汴水奔流,桥上人来人往,两岸店铺酒楼繁荣,站在桥头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中间就是一条宽敞的御街。
这座桥是汴河上十三座桥中最壮观的一座。每当月明之夜,两岸夹歌楼,笙歌不断绝,银月波泛泛,皎月沉底落。乃是汴梁一景,称为“州桥明月”。杨浩刚到汴梁城时,有一次夜游州桥明月,一时后代人的恶趣味发作,还在北桥头一侧不起眼处,用石头在桥上划了“杨浩到此一游”几个字,其实潜意识里未尝没有希望把自己生存的痕迹一直流传到自己原本那个时代的心思。
但是见惯了,最初那种清风明月、诗情画意的感觉也就没了,匆匆行于桥头,杨浩不曾旁望一眼。
他走到桥中的时候,一叶平船刚刚隐入桥下。天汉桥与相国寺桥都是比较低的桥,下边难通大型舟船,但是平船却无妨。此时平船船头正抱膝坐着一个玄衫少女,当桥身阴影映上船头,那抱膝而坐的少女下意识地仰起脸来向桥上一望时,杨浩正步履匆匆,大步走在州桥中央。
小船儿隐入桥下,船头的玄衫少女将白嫩俏巧的下巴搭在了膝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没想到,南唐皇帝李煜竟是这样一个鼠目寸光、毫无大志的一国之主。擅诗词、精歌舞又能如何,于一国之主,身系万民的皇帝来说,那不过是小节。尔食尔禄,民脂民膏,身为一个君王,难道只知在那一个小天地里享用自己的富贵?
她苦思冥想,又费尽周折,才联系到了林虎子,取得了他的信任,说服他接受了自己的计划。宋对唐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这个计划对唐国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算不能彻底解决大宋,至少也要让它大伤元气,至少十年之内再也无力对外发动大的战争,可谁知李煜畏宋一至于斯。
宋国一旦解决了南汉,下一个必取唐国,唐国一灭,陈洪进、吴越钱氏,唯有乖乖向大宋臣服,到那时西北折藩何去何从?如果哥哥的志向只是做一个富家翁,那就好办了,可是哥哥显然不愿将祖宗苦心经营近两百年的基业拱手于人,做为折家的女儿,她能眼睁睁看着家门破灭?
她不是男儿身,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她只想自保,只想保护自己的家人,可是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船儿驶出了桥下,一天阳光又撒在她的身上,但她的心中却是一片黯淡。
情郎已然诀别,家门危机重重,她只是一个女儿身呐,为什么要让她承担这么多的重负?她真想找个人大哭一场,诉诉自己的疲惫和委曲,却找不到那个可以依靠的温暖怀抱……
一股岔流涌来,小船儿颠簸了一下,抬头望去,只见岔流上驶来一艘大船,船身很重,吃水很深,这是往城中运粮的船。江、..淮、湖、浙数百万石米,及至东南物产,百物重金,东京的粮食和使用的各种物资,都是靠这水道源源不绝运进东京……
折子渝无意地扫过,却霍然回头,双眼陡地一亮!
“媚狐窟”,吴娃儿的香闺。
吴娃儿、沈娆、文惜君三人席间跪坐。
文惜君轻叹道:“姐姐这里,往日里白天也是宾客如云,如今人也少了许多。”
吴娃儿苦笑道:“我还是低估了她踏青春游之举造成的影响,那些士子们一支支妙笔生花,把她柳朵儿吹嘘的天上少有世间无,姐姐这里许多相熟的客人都闻风而去了。每日这么大的开销,再这么下去,唉……”
沈娆恨恨地道:“‘媚狐窟’是可以宿客的,有些姐妹的恩客尚还留恋不去,姐姐还能撑得住门面,你也知道妹妹那里只以曲乐娱人,‘如雪坊’一鸣惊人,妹妹那里现在已是门可罗雀了,我再养不起那许多院子门子,车夫小厮,侍酒的奴婢,再这样下去,只好关门大吉了。那个柳朵儿忒不知羞耻,她勾搭了那杨浩为她效力,却把他看得好紧,根本不容人染指。”
“嗯?”吴娃儿和文惜君一齐向她望去,文惜君按捺不住,脱口问道:“娆姐姐私下里去找过杨浩了?”
沈娆白净的面皮登时臊的通红,轻啐一口道:“说的甚么胡话,我怎会做出那样跳槽的事来?”
跳槽一语本源自青楼,是说妓女琵琶别抱,犹如马之就食,移至别槽。后来则又可指嫖客厌倦旧爱,另寻新欢。如今延伸的意思就更广了些,沈娆本与吴娃儿、文惜君交好,若是与杨浩私通款曲,背弃了她们,那也就是跳槽了。
文惜君还不甘休,又追问道:“那你怎知这些事情?”
沈娆道:“柳朵儿一诗一歌一舞,一举红透东京城。有人花重金买通了‘如雪坊’的婢仆,打听到‘如雪坊’揽来一位诗才出众,既歌能舞的西域诗僧,而这人却是杨浩找来的。她们为求一曲成名,都想找到这位奇僧,唯有在杨浩身上动念头,可是柳朵儿把杨浩看得甚紧,直把她做了自己的禁脔。
‘妙月楼’的湘妃姑娘就曾打过杨浩的主意,可是柳朵儿刻意买好杨浩身边的护卫和侍婢,不管是杨浩府上还是‘如雪坊’中,根本近不得他身,我是听湘妃抱怨,这才知晓。我怎会瞒了你们,去做那样令人不耻的事情。娃儿姐姐说要把他争过来,可如何下手?难不成去大街上抢人?”
“抢人就抢人,有甚么打紧的。”吴娃儿妩媚的眉儿一挑,说道:“再这样下去,咱们就得关门大吉了,我就去大街上……把他抢过来!”
第三十一章 另筹谋
李家香铺,仍然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折子渝沐浴之后,只着一件宽松柔软的白袍,犹如一朵冉冉出水的白莲,自屏风后面缓步走了出来,她走到临窗的席上翩然坐下,皓腕轻抬,在横置的古筝上轻轻一拂,传出“叮咚”如水的一串铮音,她的黛眉微微地蹙了起来。
侧首沉思半晌,她才轻轻地吁了口气,振腕一抖大袖,纤纤十指抚上了铮弦,幽幽雅雅的铮音在这闹市喧哗之中响了起来。楼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谁又知这楼阁之上抚铮人别有怀抱?
折子渝奏的是“清心普善咒”,也就是南北朝时普庵禅师所作的“普庵咒”,《普庵咒》是由许多单音参差组合而成,自然的旋律,时而如清泉泻地,时而如白云在天,瞑目静听,就会天人交融,进入清净空灵的境界。
一个衣着普通的帮闲汉子闪进了香铺,轻快地自房侧狭窄的楼梯拾阶而上,直趋折子渝的房间,闪进房门,铮铮声韵似落花流水,那帮闲汉子肃容而立,拱手如仪,屏息不敢作声。
折子渝双手曼妙轻扬,在铮上一按,袅袅弦音顿时戛然而止,折子渝一展衣袖,便盈盈站了起来,一转身,一双秋水似的明眸便投注在那个帮闲汉子身上。
那汉子又躬了躬身,低声说道:“小姐回来了,大事可成?”
折子渝不置可否,缓缓走到案几前盘膝而坐,一袭白衣,五官明媚,宛如出水的幽莲,她瞟了那汉子一眼,拾起一盏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又弯又翘的浓睫垂下去,淡淡问道:“这些时日,汴梁?有甚么大事发生?”
那帮闲汉子拱手道:“回小姐,并不曾发生什么大事,朝廷发兵伐汉,为求安定,近来一切事宜均围绕此事进行,并无其他殊异的举动。哦,对了,倒是南衙火情院杨浩院长独立特行,到处巡察酒肆茶楼、住宅民居,对不合规矩的火灶勒令限期整改,火情功曹程德玄不管不顾,在汴梁城大肆拆除违建棚舍,清理巷弄,疏通道路,惹得民怨沸腾,骂声一片。”
“杨浩……,他到了哪里,不是弄得鸡飞狗跳?”折子渝想着,唇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随即却被一抹幽怨和落寞而取代,她轻轻叹息一声,问道:“旁的没甚么事了?”
“还有……”那帮闲汉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刚刚沐浴之后的折子渝一袭素净白袍,衣衫轻软,胸前衣袍褶皱中隐隐现出胸前娇美的峰壑,秀发收成一束,柔媚之中,贵气逼人。那帮闲汉子不敢多看,忙垂下头去,禀道:“娃儿姑娘与‘如雪坊’争风失利,如今‘如雪坊’一枝独秀,已稳居娃儿姑娘之上了。”
“怎会如此?”折子渝淡淡蛾眉一挑,诧异地道:“那柳朵儿有何本事,力压汴梁三大行首?”
帮闲汉子苦笑道:“只凭一诗、一歌、一舞,那柳朵儿便名炽东京,力降三大行首,稳居不败之地了。”
“一诗一歌一舞?”折子渝唇角露出不屑的笑意,问道:“有何高明之处么?”
那帮闲汉子也不禁露出向往神色,赞道:“99lib?那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端地是绝妙好词。至于那支闻所未闻的艳舞,还有那首圣洁空灵的《我问佛》,也令汴梁士子为之倾倒,当日柳朵儿踏青野游归来,以灯火通明的画舫行于汴河之上,两岸数千举子提灯如天上繁星,高歌应和,如此盛况,前所未有……”
他说到这儿意犹未尽,又道:“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牺牲色相,诱引了南衙火情院长杨浩为她出谋画策、暗中撑腰。古吹台上,杨浩还与柳朵儿双双舞剑,如同月下仙子。许多商家绘了他们对舞的画像出售,那首《我问佛》,现在就连市井童子都在传唱呢,小姐可要听个仔细?”
“又是杨浩?”折子渝一呆,听他说什么“牺牲色相,诱引杨浩”,心中妒火顿生,双眉刚刚挑起,又想:“我现在与他还有甚么干系?”不觉又是一阵气苦,当下按捺住对那歌舞妙词的好奇心,冷下脸来道:“知道了,这种捻酸吃醋的风流场中事,有什么好聒噪的。”
那帮闲汉子唯唯称是,讪讪说道:“娃儿姑娘坐镇京师,交结朝廷大臣,可以为小姐及时打探到许多重要的消息,一旦被柳朵儿占了行首,咱们的许多消息渠道就要断绝,属下是为此事担心,所以才多嘴了几句。”
折子渝蹙眉嗔道:“知道了,这件事容后再议。如今我只问你,汴梁储粮之地共有几处,防范如何?”
那帮闲汉子一呆,小心答道:“小姐,据属下所知各地运往汴梁的粮食,除销卖于城中粮米店铺之外,储粮之所共有八处,俱都分置于汴京各处禁军营中,防守戒备十分严密,小姐是想……”
折子蹙眉道:“这样……,恐怕不能直接在粮仓上动手脚了。”
那人这才恍然,答道:“即便在粮仓上动了手脚,也是没有用的,如果粮仓被毁,只是暂时使得汴梁米价上涨而已。仅靠民间储粮,也能支持一段时间,而粮米水运,源源不绝,很快就可以恢复如昔,再说……谁有本事将八个米仓一并毁去?”
折子渝微微颔首,站起身来,负着手在房中来回踱了一阵,沉吟道:“京师重地,粮米与安全是第一要务,要直接在这上面做手脚,的确是不行。再者,扬汤止沸,虽然快速,效果却极有限,不如釜底抽薪……”
她站住脚步,蹙眉自语道:“京师粮米供应,是由三司使掌管的。计相楚昭辅乃一介武夫,根本不懂经世济民之道,不足为惧,但副相罗公明却深谙济民理财之术,粮米税赋,让他打理的井井有条,有此人在,恐怕我们的人做不得手脚……”
那看以帮闲汉子的男人极是机警,此时他已知折子渝心意,小心提醒道:“小姐,罗公明虽从不张扬,但是在朝中却有相当大的潜势力,且他为官机警谨慎,为人圆滑,做事向来是八面玲珑,想抓他的把柄却不容易。”
折子渝微微一笑,吩咐道:“我回汴京的消息,暂且不必让娃儿知道。你且去为我打探,汴京城每日用米粮多少,粮仓储粮多少,每.日可运进京来的粮米又是几何,打探清楚,速速回报于我,至于罗公明那里……,要在粮米上动手脚,先得除去这条老狐狸,这件事,我另想办法。”
“是!”那帮闲汉子抱拳应了一声,折身退出房去。
人已下楼,楼上铮音又起,清音隐带金石之声:“六国漫战兮,血肉填君之贪壑,唯闻鸣金兮,从来兵戈何休;一雄纵横兮,怒马踏他之疆土,仅见成将兮,自古功毕堪忧。长蛇八卦兮几阵开,金甲向日兮盼筑台;功勋利禄兮入囊来,良骏高嘶兮得意哉……”
铮声扶摇冲天,金戈交击,杀伐之气,撼动天地!
“府尹大人,程功曹做事勤奋,巷弄清理卓有成效,依卑职看,可以着手建立望火楼、巡火铺了。”
杨浩拱手说着,笑望了另一侧端坐的程德玄一眼,程德玄黑着脸冷哼一声,心中却不无得意:“想把我调到你的手下,找机会办我个做事不利的罪名么?嘿!老子豁出去了,日也拆、夜也拆,提前一个月拆得干干净净,想抓我的把柄?哼!”
赵光义满面春风地道:“好,二位做事如此勤勉,本府甚感欣慰。唔……,杨院长,本府正要入宫去见官家,你这里,还有什么要请旨的事情么?”
杨浩拱手道:“大人,设巡火铺、望火楼,配备人员、救火工具,拟定救火时各职司警戒弹压、维持秩序、扑火救人、安置伤患的事情,卑职与程功曹会抓紧时间处理。不过,像执行火禁、今后建筑提倡多用砖瓦、将火防加入官吏考课、惩治救火不利者,奖赏救火有功都、抚恤救火伤亡者,这些却需大人奏明官家,颁一道明旨下来。”
赵光义频频点头:“好,本府会把这些事情向官家一一奏明的,你们做事如此勤勉,本府也会一一奏明官家的。”
离开清心楼,杨浩到了自己的火情院转悠一圈,便出了开封府直奔汴河码头。他和臊猪儿手足情深,但是现在却不住在一起。人长大了,就像雏鹰展开了翅膀,要有自己的事业和前程,但是一有机会,两个人就要见见。
张兴龙虽是汴河上的一霸,四蛟之首,拥有极大的权柄和势力,但是并未在城中置办宅院,他的住处就在汴河码头,左面、右面,尽是货仓,他的大宅院就在正对码头的方向,院落极大,不像开封建筑的紧密风格,倒有些西北民居的风格,疏旷而宏大,前院住的是他一些心腹亲信,院落中同样堆了许多需要尽快处理的贵重货物,到了第二进院落开始,才算是真正的张宅。
杨浩对这里已非常熟悉了,径自进了足三辆车宽的大门,来到第二进院落门前,就见门前探头探脑围了许多码头上的大汉,一个个挤眉弄眼,嘻笑不已,杨浩急忙挤进人堆,抻着脖子往院中看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禁奇道:“出了什么事?”
第三十二章 舵把子的家事
杨浩问罢,旁边还未有人回答,就听院中传出一声喝骂:“你这个老不死的,都花花到东瀛去了,咱们家容不下这鬼女人,不把她赶走,这个家再休想有一个安宁之日。”
随即就听臊猪儿的声音道:“哎哟,师娘,你别打了,你消消气儿。”
杨浩不知就里,心中不觉一紧,赶紧分开人群闯了进去,到了院中一看,只见一个女子跪伏于地,额头紧贴掌心,纤腰欲折99lib?t>,丰满的臀部高高翘起,做顶礼膜拜状,那身白色缀粉色樱花的太服将她玲珑的身躯衬得凹凸有致,只是屁股处好大一个脚印,清晰可辨,想是刚刚挨了那个大骂的女人一脚。
那时的和服与现代和服还有所区别,而且区分为两种,以丝绸锦缎为面料的称为和服,用布料做的称为太服,和服款式源自唐朝,是日本贵族穿着的,而太服源自三国时的东吴,现在多是普通百姓穿着的。那女子一身太.服虽然剪裁得体,不过非常破旧,白色的底料已经洗得有些发黄,衣摆处已经磨损的脱了线。
杨浩再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杏眼圆睁,脸色绯红,正自喝骂不止,臊猪儿正满头大汗地阻拦她冲到那跪在地上的女子面前。一旁站着汴河帮总舵把子张兴龙,撅着一部大胡子,满脸的尴尬。在他旁边,还有一个四旬上下的文士,一脸的苦笑,再往后,屋檐下站着小袖姑娘和张兴龙的三房妾室,俱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杨浩闪身出来,诧异地问道。
杨浩是南衙院使,在汴梁城可是极有权势的官儿,既是“县官”又是现官,张兴龙对他一向很是礼敬,他虽是江湖大豪出身,做了这么多年的跑船生意,也是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的,再加上杨浩是臊猪儿的兄弟,所以张兴龙与他相处的颇为熟稔,一见他到了,登时如见救星,连忙道:“杨大人,你来的正好,你来评评这个理儿,我这婆娘,也太凶悍了。”
杨浩见院门口围了许多掩口而笑的汴河帮的管事、伙头儿,便道:“大当家的是汴河上的英雄人物,在院子里这般吵闹,没得叫人笑话,一家人有什么事好商量嘛,咱们到房里坐下慢慢说吧。张大娘,你也消消气儿,来来来,大家进客厅去。”
杨浩连拉带劝,把余怒未息的张大娘和张兴龙等人劝往厅中,一回头见那太服女子还跪在地上,忙上前好言劝道:“姑娘,你也起来吧。”
刚刚走到屋檐下的张大娘登时回头,作狮子吼道:“让那鬼女人跪着!”
那女子抬起头上,看年纪才十八九岁,一张温驯柔美的面孔,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她抬起头来,向杨浩投以感激的一瞥,微微顿首示意,然后再度跪了下去。杨浩摇摇头,只得转身进了客厅。
“大当家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众人落座,杨浩刚刚问起,张大娘怒道:“杨大人还用问么,你也看到了,他出去跑跑船儿,到处风流,竟在东瀛还娶了小 8001." >老婆,只把老娘蒙在鼓里,今天东瀛的小老婆找上门来,明天吕宋、高丽、爪哇的小老婆也要找上门来,哎呀哎呀,咱们张家可以开个万国堂了。”
老婆一词,当时已在民间开始流行了,几十年后有位大宋驸马王晋卿还把老婆一词写入了诗句,杨浩自然更明白老婆是什么意思,登时明白过来:敢情大当家的利用跑船之机,在国外纳了外室,现在二奶找上门来了。
杨浩又好气又好笑,张兴龙脸红脖子粗地跳了起来,叫嚷道:“我都说了,只有这一个,哪有那许多女人?”
张大娘跳将起来,大怒道:“你这夯货还要骗我?”
“你这泼货,我几时骗过你来?”
“你不骗我,那个东瀛鬼女人从何而来?”
“我……”
莫看张兴龙是一方大豪,在老婆面前却没有什么威严的。理学是南宋末年才提倡,至明清才发扬光大的,那时“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男女授受不亲、笑不漏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个个裹小脚”一类的事还没有大行其道,没有多少市场,妇人的个性是很张扬的。张大娘与张兴龙又是患难夫妻,素来受他尊敬,张兴龙气的吹胡子瞪眼,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杨浩和臊猪儿又是好一通解劝,因为杨浩看出小袖姑娘喜欢猪儿,他也很喜欢这个俊俏爽朗的姑娘,希望猪儿能打开心结,与她结成良缘,所以经常帮她促成机会,双方虽未明说,却是心领神会,小袖对杨浩很是感激,一见他来说和,终于也站出来劝说母亲,把她拉到了内室里去,杨浩这才听张兴龙说明了经过。
张兴龙本来就是混水道的,早年为了赚钱,常跑船去海外,近年来经营汴河,跑海船的机会虽然少了,但是离得最近的高丽、日本,还是要经常过去的。宋代很多商人去日本经商,远离故土和妻儿,所以常常在那边找个二奶,哪怕是很普通的船员水手,在那边也算是相当富有的了,当地人又崇拜中土上国人物,找个年轻俏丽的姑娘非常容易,所以当时这种情况非常普遍。
不过他们年纪大一些后,大多不再跑海外,这外室也就丢在那儿自生自灭不管了。最近两年,张兴龙在汴河上的生意越做越大,已专注于此,东瀛那边也不再去了。如今那边发生了饥荒,张兴龙留给这个外室的钱财虽然丰厚,在粒米如金的灾荒中也不敷使用了,他在那边娶的这个小妻子福田小百合就苦苦哀求一位宋国的海商,搭乘了他的船到大宋来寻夫。
其实许多这种外室,一旦被抛弃就只能自寻生路的,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她们的宋国丈夫,但是张兴龙不同,他太有名了,那位船主也与他认识,要不然也不会冒险带这姑娘过来。但是船到山东地境的港口,却被当地官员给查了出来。
当时大宋还没有设立市舶司,船运是由转运使来负责的。东南东道转运副使罗克诚就是专门管理海运、船运的官员,查缉有无走私、夹带,有无拐卖人口,征收通关税赋等等,结果查出了这个藏在夹舱里的女人,不过听她说明经过,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于是便饶过了那船主,并藉回京之机,把她给送了来。结果张大娘一听大光其火,就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罗克诚?”杨浩听这名字心中不由一动,连忙问道:“不知三司使罗公,罗大人可识得?”
罗克诚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答道:“正是家父,杨院长认得家父么?”
杨浩忙也起身道:“在下与令弟克敌兄曾一同担负迁徙北汉百姓的重任,彼此十分交好,赴京之后,曾拜见过令尊大人。”
罗克诚听他说起亡弟,也是不胜唏嘘,二人寒喧一番,见张兴龙还是苦着脸站在那儿,便问道:“大当家的,我见你也纳了几房妾室,看来大娘也不是那么好妒的人,怎么这一次这般生气?”
张兴龙无奈苦笑,细细说来,原来,张大娘发火,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张兴龙在扶桑纳了外室是瞒着她的,她自觉与张兴龙是患难夫妻,同甘共苦打拼出这份家业,丈夫居然有事瞒着她,自是勃然大怒。再者,张兴龙在扶桑是另成一家,原本也没想过她会找来,在那边可是把她做了妻子的,如今她来了,要怎样安置?在家中算是甚么身份?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张大娘看不起番夷女子,简单点说,就是骨子里有点种族岐视。
杨浩问明缘由也觉挠头,他自己也是一屁股情债,瞧着张兴龙不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再说那女人也着实不易,要了人家,又抛弃人家,实在是说不过去,如今她都找上门来了,瞧这张兴龙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似乎也不想赶她出门,杨浩想想,便道:“大当家的,我去和大娘说说,若是说的大娘回心转意,那是最好。若是不然……你还得另想办法?”
“好好好,杨大人肯出面最好不过,”张兴龙苦笑道:“在我这彪悍婆娘面前,是个外人就比我说话管用的,何况那婆娘对杨大人也是一向敬重的,拜托了,拜托了。”
罗克诚看了张大娘的悍妻模样,对同为男人的张兴龙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当下也是鼓动不已,杨浩干笑两声,便硬着头皮走进房去。
不一会儿,张怀袖带着张兴龙的三房妾侍走了出来,张兴龙连忙凑上去,陪笑道:“乖女儿,你娘的气可消了?”
张怀袖白了他一眼,没答理他,张兴龙摸摸鼻子,嘿嘿地讪笑两声。
小袖姑娘站到臊猪儿身边,见他正担心地看着内室,忽然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臊猪儿哎哟一声,转过头去,莫名其妙地道:“你掐俺干嘛?”
小袖没好气地道:“哼,我是警告你,不许学我爹。”
臊猪儿翻个白眼儿,憨声憨气地道:“师妹,你管的倒宽,俺就算学师父,碍着你什么了?”
“你?”小袖又羞又恼,当着爹爹又不好把话说的太明白,忍不住在他臂上又掐了一把。
“哎哟,你又掐俺作甚?”
小袖俏皮地翻个白眼儿,扬起下巴道:“本姑娘乐意,怎么着?”
内室里,杨浩正在解劝着张大娘,先大赞她治家有方,极具妇道,相夫教子云云,然后语气一缓,又道:“大娘,你看,大当家的纳了三房美妾,但是最敬最爱的还是你,这个扶桑国女子难道还能威胁了你的地位去?
至于她的身份,其实你也不必担心,入境随俗嘛,来了当然是作妾。不瞒你讲,本官对东瀛那边的风情还是了解一些的,那边的女人比咱中土不同,一个个温驯的跟绵羊儿似的,你看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该领教一些了,她一个弱女子万里迢迢远来异乡,还有本事与你作对?”
张大娘怒气渐消,不禁沉吟起来,杨浩往门口看看,又小声说道:“大娘,我和猪儿是兄弟,猪儿是早晚要入赘你家做你的女婿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说我能帮着外人说话吗?我跟你说,那个罗大人刚才在外边可是帮着大当家的出了个损主意呢。”
张大娘立即瞪起杏眼道:“他给我当家的出了什么主意?”
杨浩赶紧凑近一些,低声道:“我说与你听,你可沉住了气别说出去,要不然,我和罗大人同殿为官,以后不好做人了。”
张大娘一拍胸脯道:“看你这话说的,我程朵朵虽是个女流之辈,也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哪里干得出那样龌龊的事来?你尽管说,出得你口,入得到耳,断不会说与别人知道。”
“好好,那我说与大娘知道,”杨浩又往门口看看,低声道:“罗大人说,大当家的有财有势,掌握着汴河水运,如果报效朝廷,就能谋个官儿做。”
张大娘奇道:“这是好事儿呀,做官还不好么?”
杨浩一拍大腿,痛心地道:“大娘,你糊涂啊!”
“啊?”张大娘的情绪已完全被他引导了,她眨眨眼,茫然道:“我哪儿糊涂了?”
杨浩道:“做不做官的,大当家的照样有权有势,有什么打紧?可是,难道你不知道,这一旦作了官,就有资格娶一主二平三个妻子,在家里可是不分大小 7684." >的,要是你还不肯答应让那扶桑女子过门儿,大当家的发起狠来去弄个官儿做,那时可不需要你这正室妻子答应了,大当家的再娶一妻,你也管不着他,而且进了门还和你平起平坐,大娘,你想想,这是哪头多哪头少啊?”
“他敢再娶老婆?我骟了他个没天良的忘八蛋!”
张大娘一听,“唬”地一下跳了起来,杨浩赶紧拉住,急劝道:“大娘,你别急啊,罗大人呢,是这么出的主意,不过大当家的可没同意啊,他说,大娘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甘共苦打下了这份家业,绝不做那种没天良的事情。”
张大娘听了转嗔为喜,有些感动地道:“这个老不死的,倒还有些良心。”
杨浩趁机又道:“大当家的还说,他是汴河大当家的,这么多属下看着呢,要是连个大老远跑来投奔他的弱女子都对不起,要把人家赶出门去,以后他也没脸做这义气大哥了,只等大娘赶走了她,就剃度出家,清灯古佛,以赎自己罪孽。”
“他敢!”张大娘瞪起眼睛,转念一想,到底有些放心不下,怕那老混蛋真个抛家舍业做了和尚,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不禁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的做过份了?要不……要不我就让一步,叫她留下?”
杨浩喜道:“这就对了,大娘大度一些,大当家的对你心存愧意,只会更加本份地守着这个家、守着你和小袖姑娘。喔……你看,这儿还供着观音像,大娘信佛之人,慈悲心肠,就忍心让她颠沛流离,没个落脚之处?大娘这也不是让了大当家的,你这是发了善心啊!”
“嗯!”张大娘深以为然,点点头道:“还是杨院长这做官的人有见识,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亮堂多了,成,就叫她留下吧。嗳……”
张大娘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你看看,闹得家门不宁,鸡飞狗跳的,现在要我出去答应叫她留下,怪丢脸的,就……劳烦院长大人把我的意思告诉那死鬼得了,我……我现在就不出去了吧。”
杨浩笑道:“大娘不上赶着去见她那是应当的,不过那个什么小百合只要进了门,总还是要去拜见大娘,奉茶见礼的,大娘只管候着她来就是,今儿这个下马威一施,谅她以后也得乖乖的不敢生事。”
“哼,谁稀罕那番夷婆娘献的茶!”张大娘说着,忍不住“噗哧”99lib.一笑。
“她答应了?真的答应了?哎呀哎呀……”张兴龙连连搓手,欢喜的跟什么似的,然后一把握住杨浩的手,感激地道:“杨院长,你可给我解了大围啊。没说的,以后杨院长有什么事需要张某效劳,你只需吩咐一声,张某就算头拱地也不让大人失望。”
“呵呵,大当家的客气了。”杨浩一攥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一边,把自己跟张大娘说的话简略重复了一遍,省得他回头穿梆,张兴龙听了哈哈大笑,竖起大指道:“杨院长,高,实在是高啊!”
当下张大当家的意气风发,使丫环妈子扶了福田小百合下去,在侧院儿为她打理出一幢住处,自己则张罗着要请杨浩和罗克诚吃酒,罗克诚刚刚回京,准备送了这姑娘过来就要回府去见父亲的,此时归心似箭,哪肯留在这儿吃酒。
见他执意要离开,张兴龙只得送他离开。福田小百合被带下去后,张大娘才出来,虽然仍是板着脸,怒气倒是不见了,张兴龙讨好爱妻,本要与她一起送客人出门,谁晓得张大娘冷哼一声,狠狠而鄙夷地瞪了罗克诚一眼,便把头一昂,扬长而去。
罗克诚满腹纳罕:“我几时得罪这个彪悍婆娘了?方才对我不还好好的吗?”
罗克诚登上船头,还是一头雾水。船浆划动,离开了码头,远远的,另一条停靠在岸边的大船也随之启航,船头一人扶了扶竹笠,竹笠下那张面孔,正是曾出入于李家香铺的那个帮闲汉子。
第三十三章 风风火火
当日罗克诚停泊了他的座船,便赶回罗公明府邸,船上只留了水手船夫,到了开封繁华之地,这些船夫水手也大都上岸去享受了,船上只留了一个老舵手。
但是当晚武德司几名“亲事卒”到码头稽查一艘被举报夹带走私的官船时,却发现这艘船上有隐隐绰绰有几个人影,行动十分鬼祟,待到他们注意的时候,那船上的人影似也有所察觉,立即匿伏不见了。
几名亲事卒打听到那艘船是东南东道转运副使的座船,没敢轻举妄动,便把此事禀报了他们的上司“干当官”。武德司就是后来的皇城司,直属于官家,其职能相当于明朝的锦衣卫,只是没有那么庞大的能量,其主要职能范围仅限于开封附近罢了。稽察在京官员,本是他们份内之事,那名“干当官”听了也觉有些蹊跷,他吩咐这几名“亲事卒”暗中监视着那艘船,第二天一早便把此事禀报了赵匡胤。
赵匡胤听说那船是三司使副使罗公明之子的座船,本来也不想对这样的朝中重臣大动干戈,但是罗克诚是转运使。朝廷的财权掌于三司使,一路的财权掌于转运使,一州的财权掌于州判,那可都是朝廷的财神,若是真的干出循私枉法的事来……
赵匡胤便吩咐那“干当官”想个法子,搜搜罗克城的那艘船。那勾当官奉诏而去,命一名亲事卒扮成逃犯逃到了那艘船上,然后趁机带人过船搜寻那“逃犯下来”,不想这一来果然在底舱搜到了大量的香料、药材、皮毛等物,还有一匣宝石和北珠。
回报于大内之后,赵匡胤勃然大怒,他不反对官吏们求财,而且鼓励他们置地买田,蓄养伎女,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身为官吏循私枉法却是他不能容忍的。转运使是负责一路财政的,征收的税赋许我都是实物纳税,经关之时由官员抽分纳取。大宋出口的主要是陶瓷、丝绸、茶叶,进口的主要是香料、粮食、药材、皮毛和珠宝。
罗克诚船上所蓄的财物,分明就是纳税抽份时私自截留的入关货物,若不是武德司的官员无意中发现,只等罗克诚回过了家,再到有司交付了公务,只怕就要把这些财物发卖于店铺中去,再也没有证据了。
而且,他的船上还有一匣珠宝,也不知道是用来交结哪些官员的,这北珠和皮毛……,唯有来自北国……如果这不是一桩普通的贪弊走私呢?
前不久,棣州兵马都监傅廷翰、提辖官莫言受奸细利诱,判逃北国,棣州知州、右赞善大夫周渭及时发觉,捉住了傅廷翰,将他押解进京,两日前才刚刚定罪处决,而提辖莫言却成功地逃到了北国,迫使他不得不对棣州附近的军事部署做了大幅度的调整。罗克诚是东南东道转运副使,棣州就在他的辖下,如果罗克诚也与北人有所勾结……
罗家在朝中是官宦世家,长子罗克诚,在地方上任职,次子并不入仕,也不科考,但是在士子中却素浮人望,三子在南衙为官,四子在禁军为将,再加上两个女儿嫁的也都是朝中官员,罗家的势力可谓盘根错节,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不容小觑。
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按理?99lib?t>说没有理由甘冒奇险与北人往来,但是既有迹象,又有傅廷翰、莫言前车之鉴,赵匡胤却也不敢大意,立即下旨将罗克诚拘押至御史狱进行调查,同时吩咐皇城司严密监控罗公明一切行为。
罗公明是管理朝廷财政的高官,他的儿子管理东南东路财政,如今儿子不但涉嫌贪污,而且还有与北人私通的迹象,罗公明的地位立即变得尴尬起来。罗克诚被拘至御史狱当天,罗公明就上表告病,闭门休养了,有些交情深厚的官场同僚深信这是一场冤狱,不避嫌疑赶来探望,罗老头儿大门紧闭,一个不见,让他们俱都吃了闭门羹回去。
一时风言风语传开,整个朝廷震动……
杨浩对此一无所知。他这两天忙得很,连“如雪坊”都难得去上一趟。赵光义请了圣旨回来,各处望火楼、消防铺儿开始建造,从开封府中选拔抽调官吏、从厢军中选拔年轻力壮、手脚灵活者充任铺兵,购买、建造斧锯绳索、水囊、水车,这些事他都要操劳。
而且程德玄那里也碰到了钉子户,那些不肯拆毁违章建筑的都是达官贵人,程德玄也不傻,百姓骂声再大,他只要讨好了上官,一样春风得意,前程似锦,得罪了这些达官贵人可就没有他的好果子吃了,他立即从拆迁急先锋变成了缩头乌龟,每天跟在杨浩屁股后面吐苦水、诉冤屈,拆迁进度为之停止。
杨浩却不管那些,得罪的朝官儿越多他越安全,他才不怕那些达官贵人有不少可以直达天听,会说他的坏话。坏话说的越多,悬在他头顶上的刀把子就越软,他还求之不得呢。当下杨浩就兴冲冲地捧着赵光义请回来的圣旨,撸胳膊挽袖子亲自上阵了。
那些达官贵人们其实不太在意那些违建、扩建占了道路的柴屋垃圾棚,他们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地位尊崇,如此受人摆布太没面子,所以偏要置这口气,如今程德玄滚蛋了,却跑来一个杨浩,这杨浩当日金殿面君,悍然篡改《出师表》,大言不惭,堂堂皇皇,早就成了官吏们眼中的笑话,背后都叫他大棒槌,嘲笑他不习文化,于官场中事一知半解。
可是面对这些刁钻的钉子户,聪明人都没办法的时候,这个大棒槌想出来的法子却比谁都有效,他每到一处,直接把圣旨一供,然后就指挥人扒柴房、推垃圾屋,你府上的总管来了坚决不给面子,你要是自降身份亲自出面,软硬兼施、不阴不阳的话儿还没说出口,他就把圣旨举脑袋顶上了,弄得这些官吏又好气又好笑。
这么一个夯货,谁肯与他斗闲气,而且这愣头青不管你官大官小,一概不给面子,所以头一家被拆的官儿还有点火冒三丈,再看他拆第二家,那家比自己官儿还大,他一样不给面子,倒是平心静气了。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来杨浩在民间却名声大好。就连那些被勒令改建炉灶、或者拆了蜗居外柴棚的百姓也是只骂程德玄,而对杨浩大生好感。本来嘛,出于仇富心理,他们看到那些达官贵人在杨浩面前弄得灰头土脸就觉着解气,再加上他们自己的棚子被拆了,要是那些当官儿的却不拆,他们能服气么?
程德玄对着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就有威风,到了这时候……,瞧瞧,啧啧啧,还得人家愣头青……尤其是这个愣头青把前任宰相王浦家的违建棚屋都给拆了,无论是官是民,谁还不服气?
王浦可是大宋的开国宰相,甚受赵匡胤器重,当初也有个二愣子冒犯他,那个二愣子叫王彦升,乃是大宋开国大将,善击剑,诨号“王剑儿”。当初陈桥兵变后,他是率先回城,把忠于周皇帝的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在京巡检韩通杀掉,阻止了武力反抗的大功臣。
但是这个浑人一口气儿把韩通全家都杀了,这就违犯了赵匡胤“不得有秋毫犯”的命令,结果赵匡胤大怒,发誓终生不授其其节。也就是说他再怎么做官,也升不到节度使这个位置上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赵匡胤最宠信的武将之一,仍然还是予以重用的,他被任命为铁骑左厢都指挥使,兼京城巡检,维持京城治安。结果有一天晚上巡城已毕,便跑到了王相公家去。
王浦莫名其妙,连忙起身相迎,一问缘故,他却说:“巡城太辛苦啦,某过来讨杯酒喝。”其实他是上门索贿的,因为王浦后周朝时就是宰相,论关系可比不得他这样有拥立之功的武将。可是王浦只作不懂,陪他饮了几杯酒便把他打发出去,第二天一早上朝便把此事禀奏了皇帝。
赵匡胤勃然大怒,免了他京城巡检之职,罢了他铁骑左厢都指挥使的军职,外放为官,降为唐州刺史,惩罚之重前所未见,由此可见赵匡胤对王浦的敬重。这两年王彦生刚刚累功再升,成为原州防御使兼缘边巡检,是西北边防的大将。不过他这官也升到头啦,因为赵匡胤已说过今生今世,绝不升他到节度使的武将系高职。
就是这么一位甚受官家器重的宰相,杨浩也没客气,该拆的照拆不误。程德玄回去一说,就连赵光义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可是,也不知道这位王宰相觉得自己肚里能撑船,不好意思跟他这小虾米一般见识还是怎么着,第二天王宰相压根就没上朝去找皇帝告他的黑状。赵匡胤通过武德司对杨浩做的事也并非不知,不过王浦不来,赵匡胤便也佯装糊涂。
结果,谁都以为杨浩这一回捅了马蜂窝,不死也得扒层皮,但是第二天一早,他老人家照样满东京城的晃悠,左手举着圣旨,右手提着毛笔,在别人不敢去碰的地方写上一个“拆”字,便勒令强拆,不得迟误。
这种不畏强权的气节,倒是闹得本来看不起他的文官、士林对他刮目相看,一时间“古有强项令,今天强拆杨”成了汴梁美谈。
第三十四章 惊闻
杨浩回到火情院,召集诸司功曹制定了明日开始训练新募消防兵的功课之后,便离开了府衙。他已几日不曾去过“如雪坊”,不知那里进展如何,抛开那里是自己的一层保护色不提,单是自己在这桩生意上做了很大的投资,也不能不予关注,是以便往“如雪坊”而去。
“如雪坊”周围的建筑平地而起,已经初具雏形,许多匠人仍在到处忙碌着,杨浩直接到了如雪坊中,到了后宅,却见崔大郎与柳朵儿正据席而坐,谈笑风生。
杨浩便笑道:“我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你们倒在这里快活。”
“大人来了。”抬头看见是他,柳朵儿欣喜地跳起,向他奔了过来,挽住他胳膊,埋怨道:“还说我们轻闲快活,你把这里丢下便不管不顾了,我们这些人还不是忙里忙外,操持不休,这才刚刚落坐,茶还没喝一口,你就来了,来了便要误会奴家。”
柳朵儿本是青楼伎人,但是气质高贵,芳华雍容,如今对他轻嗔薄嗔,似怨还情,那风韵更是动人,崔大郎直着眼睛道:“咦,朵儿姑娘怎么见了小杨声音便这般甜腻腻的,我整天都在这院子里打晃,却听不到一声。”
柳朵儿羞意上脸,红了脸蛋打他:“你这厮,要讨打不成。”崔大郎也不躲,只是哈哈大笑。
杨浩也在席上坐了,问道:“现在看来倒还轻闲,招募人手的事均已办妥了?”
柳朵儿敛了笑容,颔首道:“正是,只是许多新募的姑娘于诗词歌舞、款待应答上的本事都需从头练起,这可不是一时一日之功了。眼看咱们这楼盖的飞速,也不知到时候她们能不能充得了场面。我们正想与你商议,是否合并一些现成的院子,那里的姑娘不需训练就可以用上。”
“喔,你们正在商量此事?”杨浩顺手抓过崔大郎刚刚沏好还未喝上一口的茶杯,抿了一口说问道。
“那倒不是,”柳朵儿嫣然一笑,又替他续了茶水,说道:“大郎今日寻来一个坑饪,据说手艺绝佳,奴家正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大人来的正好,可以品尝一下。”
坑饪就是厨师,自唐沿袭下来的称呼,杨浩听了笑道:“哈哈,我腹中正觉饥饿,来的可是恰恰好。不过咱们不是招募了一些知名的菜馆入驻咱们一笑楼么,怎么还找坑饪。”
崔大郎解释道:“这人有些不同,我见他在外面逡巡,绕着还未扯掉的招聘坑饪、厨娘的告示不走,顺口问起,才知他来历,此人厨艺……”
他刚说到这儿,一个人已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这人身材不高,形容清瘦,衣衫看来破旧糜烂,气质倒是轩然,他身后跟着两个厨房的小厮,手中各捧一只食盘,一股浓郁的香气随之扑来厅来。
那人站定身子,叉手说道:“柳姑娘,崔公子,如今食材有限,又没有准备的功夫,只匆匆做了两道菜来,一荤一素。”
他一摆手,两个小厮便将托盘呈上,杨浩三人定睛看去,却见如玉的茶叶状瓷盘中,一片片精薄如纸、颜色绯红的精肉切片,码放成圆形,犹如一轮红日,周围却点缀以翠绿的香菜,看来令人颇有食欲,那微带酒味的肉香正传自这肉片。另一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制,晶莹剔透,清香扑鼻,盛在盘中洁白如银,望之如月,却是一盘素菜。
那个衣衫褴褛,派头看来却不小的坑饪踏前一步,介绍道:“这一道荤菜,选净白羊头,以红姜煮之,同时佐以五味香料,烂熟之后以细纱净布紧紧卷起,再淋以美酒,使酒味入骨,然后切如薄纸,品之风味无穷。名曰‘绯羊首’。这道素菜,是以薯药切片,莲粉拌匀,至于味道,可以甜口、酸口、咸口,在下现在选择的咸口,清香扑鼻,爽脆可口,又因皎洁银白,名曰……‘月一盘’。”
柳朵儿动容道:“绯羊首,月一盘,这就是花蕊夫人所创的那两道菜么?”
“正是!”
“花蕊夫人?”杨浩也不觉动容,霍地抬头向那不卑不亢的厨师望去:“你是何人?”
那人看他一眼,见他与柳朵儿、崔大郎并坐,便微微欠身,答道:“蜀中白林。”
这人一提起自己做的菜来滔滔不绝,平时却似不善言谈,崔大郎接口笑道:“白林先生原是蜀国宫廷御厨,蜀亡后流落民间,因旧蜀之地现在苛捐杂税仍然沉重,所以来到汴梁谋生,恰被我撞见,便请了进来。来,咱们咱们尝尝白林先生的手藏书网艺。”
宫廷御厨的手艺自然了得,尤其是这两道菜乃是蜀国最有名的美人花蕊夫人亲手研制,吃在口中,纵然是寻常物那口味也要不同了。白林又解释道:“因为柳朵姑娘、崔公子急着品尝,所以酒味渍入不深,否则风味会更佳。”
“唔,唔唔……”杨浩一连挟了几箸绯羊首入口,赞道:“这就很好了,白先生就请留下来吧,‘如雪坊’也有自己的膳房,此后就交给白先生掌理。至于工钱,回头请白先生与柳姑娘详细谈谈,断不致叫你失望。妙妙,你先陪白先生下去,给白先生安排一个住处,再给白先生安排沐浴,换置一套新衣。”
白林诧异于杨浩的爽快,看了他一眼,才揖礼一诺,随着鼙笑嫣然的妙妙走了出去。
崔大郎哈哈笑道:“朵儿姑娘,我早就说,杨大人只要见了此人,一定不谈价钱,马上把人留下的。怎么样?”
柳朵儿向杨浩回眸一笑,嫣然道:“大人想要拿他打什么主意了?”
杨浩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早说,咱们这千金一笑楼盖起来后,餐饮也要拿出来,成为独立的能撑起门面的一个生财渠道,这个人你不要小看了他,他是一个宫廷御厨,这身份就可以大作文章,只要咱们放出风声去,蜀国御厨在‘如雪坊’开店,平民百姓来了就可以享受到蜀国皇帝才能享用的佳肴,你说那客人还不趋之若鹜?更别说这里面有几道菜还是大名鼎鼎的花蕊夫人所研制,可以把它们打造成招牌菜,会招揽到大量的食客。”
崔大郎笑道:“怎么样?我就知道,一提赚钱,他肚子里有的是花样。唔……,不过,蜀国御厨在‘如雪坊’开店可以提,这花蕊夫人,是不是不要提了,多少会有些……咳咳,忌讳……”
杨浩微微一笑:“不会有碍的,花蕊夫人研制的菜肴,就不能流入民间么?再说,我可是一个愣头青啊。”
这一点上他笃定的很,苏东坡那首“洞仙歌”据说开头第一句就是蜀帝为花蕊夫人所作,他苏大学士也没见有什么避讳。周邦彦和皇帝争女人,趴在床底下偷听了皇帝和李师师的一夜风语,回头还写了一首艳词满城传唱,也没见皇帝把他怎么样,宋朝的皇帝还是比较亲民也比较宽容的。
听了杨浩自嘲之语,柳朵儿和崔大郎都忍不住鼓掌大笑,柳朵儿笑的直喘:“原来……原来大人也听到城中百姓士绅对你的‘赞誉’之词了?”
杨浩白了她一眼,板着脸道:“有这么夸人的么?”
柳朵儿想起百姓间传扬的愣头青、大棒槌故事来,再看看杨浩的模样,更是大笑不止,杨浩见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不理她,只顾埋头对付那盘绯羊首。
柳朵儿笑拭眼角泪水,忽地想起一事,忙又正色道:“对了,有两件大事忘了对大人说了。”
杨浩停箸问道:“什么?”
柳朵儿直起腰来,正色道:“这第一件,现在许多有名号的青楼妓坊,都在重金诱买咱们如雪坊的人,探听咱们的一举一动,大人教授的麻将、纸牌、轮盘赌、掷骰子等等也被人学去,害得奴家现在千小心万小心,身边除了妙妙,简直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了。”
杨浩哈哈一笑,说道:“有句话说的好,我们一直被慕仿,但是从未被超越。让他们仿去,再怎么仿,许多模式总要滞后于我们,这种事,是不可能保密的,我们不是要做唯一,而是要做第一。”
杨浩这句话说的既傲又狂,充满了自信。论学识,他未必强于这个时代的人;论人情世故,比他老谋深算的人有许多。但是,他所拥有的见识,是这个时代的人再学究天人、再多智近妖,也无法掌握的,这就叫他的优势,所以他有这个自信。
悄悄返回厅来的妙妙姑娘正好听见了他这句话,不禁向他投以钦佩和仰慕的一瞥,小妮子情窦初开,杨浩年少潇洒,且位高权重,正是她心仪的目标,不知不觉间,她的心中已经渐渐印上了杨浩的影子,只是她自知身份卑微,而且自家小姐似乎也对杨浩有了情意,她怎敢向杨浩表达好感,也只能这样偷偷地看着,向他投以爱慕难言的一瞥。
杨浩抓起茶杯来又喝了一口,问道:“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柳朵儿担忧地道:“还有一件,有人已打听到诗僧无花的事情,又知道他是个不守清规的狂僧,所以近来有几家院子的当红姑娘千方百计地去勾搭无花大师,想要求他赋诗相赠呢,奴家担心……”
杨浩一怔,不觉哑然失笑:“那些姑娘们在打壁……无花的主意?”
他忽地想到一个笑话,一个女孩痛哭流涕地向朋友倾诉:“昨天……陪一个导演睡了,结果……今天他告诉我,他是动画片导演……”朋友回答:“那也不错啊,你可以争取给主角配音。”
要是那些诗才满腹的青楼名妓勾引了不清规的无花大师上床,却不晓得这位俊俏小和尚教她们些甚么,难道是飞檐走壁、偷鸡摸狗?
杨浩摇头一笑,说道:“你不必担心,无花和尚那里我放心的很,他不会向别人赠一首诗词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柳朵儿似乎功利心太重,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正见柳朵儿松了口气,展颜笑道:“无花大师是大人的朋友,你们相知甚深,你说没事,那就无妨了。旁的,就没甚么事了,如雪坊这边有奴家和大郎等人看着,闲暇时候,奴家就苦练大人所授,以备‘千金一笑楼’开张。现在满城传扬,都是大人的消息,大人还须小心着力于公事,免得一朝阴沟里翻船,像罗三公子家中一般……”
“罗三公子?”杨浩知道她所说的罗三公子也是一位非常欣赏她的客人,而且这人就是罗公明的三公子,忙问道:“罗三公子家中出了什么事么?”
柳朵儿和崔大郎面面相觑,半晌才吃吃地道:“大人……竟……竟不知此事?”
杨浩做出一个拈笔的动作,说道:“这几天我忙的很,每日就是游走于大街小巷,左手举着圣旨,右手写个拆字,再画一个圈儿,哪里顾及得了其他的事,再说开封府其他衙门的官员我又不熟,没啥往来,你快说,罗家出了什么事?”
柳朵儿见他果然不知,连忙把罗家近来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杨浩听了大吃一惊:“竟有此事?我竟半点不知!哎呀,我得去罗家探探消息,看看能否帮得上什么忙,与公与私,我都没有置若罔闻的道理。”
他匆匆起身抢出几步,到了门口忽又站住,仔细想想,便对妙妙吩咐道:“妙妙,去把叫辆马车来,我要一用。”
“啊,喔……”少女一旦动了情思,心神难免恍惚,妙妙的眼神追着他,脑子却没跟上,待杨浩说完后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逃了出去。
柳朵儿急急追上来道:“恐怕大人未必进得了门呢,罗大公子一入御史狱,罗公就告病在家歇息了,许多同僚故交赶去探望,他都闭门不纳呢。”
“喔?”杨浩目光微微一闪,恍然道:“罗公这是在避嫌……,他的同僚故友都吃了闭门羹,那我也进不去了。”他在门口匆匆踱了几步,说道:“如此,我得先回开封府一趟……”
第三十五章 老谋深算
杨浩回到开封府火情院,立即召集一班喽罗浩浩荡荡杀出开封府,开封府对面柳树下卖梨的老刘头看着那支扛镐提锹的拆迁队,喃喃自语道:“咦!愣头青又亲自出马了,这回是哪个官儿遭殃了?”
杨浩领着人直奔麦秆巷左保康门罗氏大宅,四下看了看,一指巷弄中几间低矮的棚子,问道:“这里怎么还没拆啊?”
一个胸前缓着红色圆圈,中间一个火字的火情巡捕凑上前道:“大人,您没说过这里要拆啊。”
“是么?那么想必是本官疏漏了。”杨浩提起毛笔,走过去在棚壁上写了个拆字,熟之又熟地画了个圆圈,说道:“好了,现在可以拆了。”
他扭头看看大门紧闭的罗宅,招呼道:“去,给我砸门,就是南衙火情院要拆棚子,叫这幢宅主赶快出来。”
那火捕陪笑提醒道:“大人,这幢宅子,是三司使副使罗大人的宅院。”
杨浩把眼一瞪,喝道:“那又怎样?”
“是是是,”那火捕心道:“王相公家的棚子你都敢拆,我还能怎样?”当下乖乖上前叩门,不一会儿门子应门,那门子原还以为是来探望自家大人的客人,一问却是开封府来拆棚子的,便急忙折身向内传报。
内宅中,罗家三公子罗克勤听说开封府来拆棚子,登时勃然大怒,吼道:“欺人太甚,这是以为我罗家要垮么,来啊,来啊,给我召集壮仆,我去看看哪个混帐东西敢拆我家的东西。”
罗公明正坐在花厅品着香茗静静地看书,听到声音寿眉微微一皱,扬声喝道:“勤儿住口!咱家这条巷弄,不需再做拆除清理了吧?开封府哪位官差带人来了啊。”
一听老罗问起,那门子连忙进了花厅,禀道:“回老爷,是南衙火情院的愣头……啊不,杨院长,亲自带人来的。”
“杨浩?”罗公明放下书,站起来慢慢踱了几步,捋着胡须微微一笑:“呵呵,此子一颗赤诚之心,克敌没有交错朋友。”
“爹爹!”罗克勤怒气冲冲地抢进来,看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只待老爹微微颔首就要杀出门去。罗公明皱了皱眉,训斥道:“你呀,老大不小年纪,性情还是这般莽撞,不说你大哥二哥,就算你的幼弟,也比你沉稳许多。你……,唤你二哥过来。”
罗三公子虽然气愤,却最是畏惧父亲,只得忍着气唯唯退下,不一会儿领着罗克捷匆匆赶来,罗克捷道:“爹爹,您叫我?”
罗公明把他唤到近前,小声细细嘱咐一番,罗克捷心领神会,立即应声退下。
不一会儿,罗家大宅的角门儿一开,罗二公子独自一人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说道:“我是罗家二公子,开封府哪位在此办差?”
杨浩立即走上前去,高声说道:“罗二公子,得罪了。开封府火情院杨浩,奉圣旨清违建、疏道路、建火巡铺子,你这巷弄中几间棚子不止有碍观瞻,而且使人出入不便,杨某要予以拆毁,这是圣旨。”
罗克捷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那处地方只是每日清晨搁置马桶之处,盖个棚子只图夏防雨冬蔽雪罢了,并无什么打紧,杨院长既是奉旨疏竣道路,只管拆除便是。”
杨浩大喜,回首道:“你们听到了,还不动手。”打发了人去拆棚子,杨浩又大声道:“罗二公子深明大义,杨某佩服的很。”随即低声道:“听说大公子犯了事,如今已下狱待参,杨某今日才刚刚听到,是以急急赶来,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罗克捷微微笑笑,也放低了声音道:“家兄绝不会贪污夹带的,更不会私通北国,这是有人蓄意陷害,无中生有终究不是炼火之金,朝廷查下去,总会还罗家一个清白,杨院长费心了。”
“我倒没做甚么,”杨浩道:“我与克敌兄乃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罗公有难,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罗公闭门不出,想是要静候朝廷上审个水落石出了,既如此,不会再生什么乱子了吧?”
罗克捷眉宇间隐隐有些忧虑,轻叹道:“水落石出时候,不该出的东西也要出来了,只是……算不得十分打紧的事情,杨院长不必担心。”
杨浩一怔,顿时狐疑心起,“既说没有贪鄙,也没有私通辽人,那还担心什么?难不成罗家大公子另有见不得人的私隐,因这桩疑案,御史一查,就要揭穿?”
果然,罗克捷苦笑道:“这其中的确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使计陷害我罗家的人十分精明,而且深谙官道中事。说起来,好端端的,谁也不会去查一个朝廷大员,尤其是我罗家,家父是三司使副使,朝中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可是那陷害之人用一桩很容易拆穿的嫁祸之计,引得官家彻查此察,有些不便显露的事情不免也暴露出来了。”
罗克捷简明扼要说了一番,杨浩才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大宋立国之后,为了避免唐代那样军阀割据的局面出现,将地方的军权、政权、财权、刑事权、官吏任免权等一一分离,转运使就是朝廷委派下来掌理地方财政大权的官吏。为了防止转运使贪污腐化,财权也高度集中,地方需要财政补给的时候,就需转运使上奏朝廷拨付。
立国之初,财政官员的素质良莠不齐,所以财务非常混乱,常常不需拨款时,转运使却急急忙忙向朝廷奏请拨款,拨付了款项后却又发现不需要拨款,又得上缴款项,所以朝廷便在考绩上做了规定,要求各路转运使尽量平衡本路的财政收支,一旦奏请朝廷拨款失当,就要做为渎职查办。
然而这当与不当,却是很难划清界限的,为了政绩考课上不致有污点,许多转运使便在手头上保留了一笔机动财赋,一旦地方有了需要就先拨付过去,落实之后再向朝廷申请拨付,补入机动财赋,这样可以避免频繁地向朝廷请调款项,这件事当然是违反朝廷的律令规章的。
杨浩听了也有些发呆,这种事与明朝初年的“空印案”倒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官吏面对政策上困扰之处想出的折衷之计。明朝初年时,朝廷规定各布政使司、府、州、县均需派遣计吏至户部,呈报地方财政的收支账目及所有钱谷之数,府与布政使司、布政使司与户部的数字必须完全相符,稍有差错,即被驳回重造账册,并须加盖原衙门官印。
各布政使司计吏因离京城太远,往来一趟旷日持久,便预持盖有官印的空白账册,遇有部驳,随时填用,按理说,用这种报表是造不出有价证券来的,人们也很难靠这里的数字徇私舞弊,因此户部也不干预。
结果后来被明太祖察知此事,太祖大怒,下令把自户部尚书以下,至各地守令主印者尽皆处死,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不是因为这种事有多大的贪弊空间,而是它触犯的是皇帝最忌讳的事情:阳奉阴违,欺上擅权。
赵匡胤当然不像朱元璋那么嗜杀,不过很难讲他听了此事会有什么反应。他派遣转运使,本来就是为了收缴地方财政,禁止地方截留的,如今可好,转运使自己手上就留了一笔数目不菲的财赋,这还不触了他的逆鳞?
杨浩呆怔半晌,才道:“此计果然毒辣,一旦被朝廷查出,会怎样?”
罗克捷道:“这很难讲,帝王心术实难揣测,其实……家兄只要照实说出这么做的不得已之处,再说出各路转运使都是这样做的,那只是约定俗成的一个习惯,官家明了其中原委之后,倒也不会太过为难家兄,但是这一来,我罗家可要把全天下的财神全都得罪了。”
杨浩眉头一蹙,问道:“没有补救的办法了么?”
罗克捷摇了摇头,又爽朗地道:“杨院长不必为罗家伤神,官家仁厚,不会太为难罗家的,何况我家兄长只是副使,上面还有一位正使顶着。只要私通北国的事不能证实,就算坐实了贪污之罪,大不了也不过就是贬谪的惩诫。”
杨浩喟然一叹,摇摇头道:“可惜杨浩职微言轻,与这样的朝廷大事有心无力,终究是帮不上忙,唉……,实在惭愧之至。”
罗克捷微笑道:“呵呵,也算不了什么,家父说,有时候,吃亏就是占便宜,唯有智者能窥其利。”
“嗯?”杨浩心里一跳,抬眼看向罗克捷,罗克捷已顾左右而言他道:“家父还说,杨院长于罗家危难之时前来探望,又欲竭力相助,这份情,罗家记下了。杨院长最近做的事,家父也都晓得,院长做的很好,只是……过犹不及,悬在大人头上的猜忌之刃已然撤去,院长大人可以安心为朝廷做事了。”
杨浩闻之大喜,听口气,这老狐狸对自己的困境已然有所安排,倒不必自己太过牵挂了,罗公是朝廷重臣,时常能接触到赵匡胤的人物,他透露这信息,显然是告诉自己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之心已祛,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罗家内宅,被罗公明教训一番的罗克勤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他的面前,罗公明不再理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看着手中的书,便把茶盏往案上放去,不想这一放竟放了个空,茶杯已被人劈手夺去。
罗公明花白的眉毛微微一蹙,无奈地抬头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美妇,纯白色的轻罗衣衫,脸上虽然有些许皱纹,却因为岁月的积累增添了几分少女所不具备的优雅雍容的成熟韵味,五官妩媚,珠圆玉润。
罗克勤一看她来,登时大喜,连忙躬身施礼道:“母亲。”
“你出去,我跟你爹有话要说。”
“是是是!”罗克勤大喜过望,立即一溜烟地逃了出去。这位罗夫人是罗公胆的续弦,比罗公明小着二十岁上下,最受罗公明的宠爱,罗家上下也只有她才敢在这老头子面前大声说话。这位罗夫人亲生的子女只有罗克敌和一个姐姐罗敏,但她自过门来,待前妻的子女就一视同仁,赢得了府中上下一致的尊敬。
罗公明看看比兔子溜的还快的儿子,哼了一声道:“这是谁又招惹了你了,害你跑来向为夫兴师问罪啊?”
那妇人瞪起一双春水般的眼睛,怒道:“不要>藏书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我听说开封府现在也欺上门来了?你要是继续做缩头乌龟,欺上门来的小鬼就越来越多了,克诚被拘进御史狱好几天了,你呢,好吃好睡,一点也不担心,他不是你亲生的么?”
“救?救不得,救不得……”罗公明连连摇头:“不就是拘押几天嘛,既不会受刑,也不会难为了他,在哪儿不是吃饭睡觉,有甚么好担心的?”罗公明说完低头继续看书。
罗夫人气极,抢过书来往几案上一拍,喝道:“老狐狸,你倒底有什么打算,现在全家人心惶惶的,你起码说出来叫我心中有数吧。”
“打算?”罗公明呵呵一笑,缓缓站了起来:“打算什么,有甚么好打算的?克诚明显是被人构陷的,但你你可知……是谁主使?目的何在?目标是他还是老夫?是否还有什么后着?”
罗夫人一呆,道:“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罗公明摇头道:“为夫也不知道,所以,一动不如一静,盲动不如不动,免得乱了自家阵脚。”
罗夫人不悦地道:“那人家要是没有后着了呢?克诚就这么一直关在那儿,你这老家伙就不闻不问了?你的心可真够狠的,我看你呐,生了一颗绝户的心,就是没有绝户的命,我的敌儿已经战死疆场,还指着克诚、克捷他们将来为我养老送终呢,你可倒好……”
罗夫人说起自己亲生儿子,登时眼泪汪汪,一直稳坐钓鱼台的罗公明一见慌了,连忙起身,自袖中摸出一方手帕,为她轻轻拭泪道:“看你,看你,怎么这就哭起来了,谁说为夫坐在这儿不闻不问了?为夫早就开始想法了,还等到你催呀?”
罗夫人一把抢过手帕,胡乱擦擦眼泪,瞪起杏眼道:“早就开始想办法了?也没见你出门呐,你是求告到赵相公府上还是南衙皇弟那儿了?官家面前,也就他们两位说话有份量。”
罗公明自得地一笑,捋须说道:“我已使人在市井间散播消息,一面说为夫与赵相公交厚,得罪了南衙赵大人,一面说为夫与当今皇弟往来密切,赵相公心存忌?恨,嘿嘿,经过这几天功夫,想必这些传言早已经由武德司传入官家耳中了。”
罗夫人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红润的唇瓣也渐渐张开,罗公明又道:“经过这几天功夫,火候差不多了,我已暗中知会御史台的几位朋友,明天一早就上奏章弹劾为夫与克诚父子勾结,循私枉法,贪污索贿,哈哈哈……呃,夫人你做什么?”
罗夫人把手从他额头上拿下来,一把揪住他的山羊胡子,大吼道:“你没病吧?居然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你要是活的不耐烦了,就去拿根面条悬梁自尽,不要在这里气我,气死我了,真真是气死我了,竟嫁了你这么个糊涂老鬼。”
罗公明从她手里夺回胡子,呵呵笑道:“夫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夫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道理。”
罗夫人怒气冲冲地抢过他的椅子自己坐下,负气道:“你说,你这么做是甚么意思?”
罗公明走到她面前,叉手陪笑道:“夫人呐,为夫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一箭双雕。诚儿当然不会私通北国,相信官家对此也是心里有数,朝廷上拿不到克诚的任何证据,官家的稍许疑心自然也就消了。
可是克诚船舱里的这些贵重货物,却是说不清来路的,一个夹带走私的罪名是跑不了的。这是小节,但是东南东道私蓄截流财赋的事儿已被查了出来,这种欺上之举可是最触帝王忌讳,今日有臣子敢为公欺上,明日就有臣子敢为私欺上,在你看来其情可恕,但是为敬效尤,高高在上的帝王何惜尔之一头?”
罗夫人脸色顿99lib?时一变,失声道:“有这么严重吗?”
“很难说,纵不杀人,亦必严惩。可是为夫故布疑云,官家疑心是宰相99lib.与皇弟之争,有人刻意陷害于我,那样的话咱们罗家反而安全了,责罚还是免不了的,却不致一蹶不振,再无东山复起的机会,这就叫留得青山在啊……”
罗夫人眸波一转,又问:“这就是你说的第一只雕了?那第二只雕是甚么?”
罗公明双眉微微一锁,沉重地道:“到底是谁意欲对老夫不利,现在我还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此事倒是很可能与赵相公、南衙皇弟之争有关,咱们不能傻傻地等在这儿,等到图穷匕现的时候,明白也晚了。为夫散布那些消息,就是希望他们有所收敛。
去年秋上过生日,赵相公在‘得月楼’大排酒宴为我庆贺,不去就要得罪人,为夫只得去了。过年的时候,南衙皇弟送了礼来,这礼不收就要得罪人,为夫也只得收下了。如今这一相一尹,斗得是愈发厉害了,想要明哲保身的中间派日子难过喽。
可是,赵相公和南衙皇弟,到底谁胜一筹?说不清啊,一旦站错了队,就永无翻身之地了,现在他们还在暗中较劲,我看……用不了多久,这两位大人就得赤膊上阵,直接较量了,这种关头,咱们不如利用此案趁机退出这风云聚会之地,待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回来。”
罗夫人这才明白他的用心,仔细想想,心有不甘地道:“可是这样一来,克诚的转运使之职不就要丢了?.?”
罗公明不以为然地道:“一时得失算得了甚么?那转运使,本来就要三年一换,也做不了长久。再说,年轻人受些委曲有什么不好,不经历一些挫折,仕途一帆风顺,就会志骄意满,待到了高位时再栽跟头,说不定就是掉脑袋的大跟头了。”
罗夫人瞪了他一眼,嗔怪道:“你这只老乌龟倒是思虑长远,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把头缩起来了。”
罗公明笑道:“呵呵,如此,才能政坛长青永不倒呵……”
罗夫人又问道:“这一遭儿咱们全家都要走么?”
罗公明摇头道:“克勤是南衙司录参军,这事儿不会牵连到他,当然还是要留在京中的。这孩子性情莽撞,为夫最是担心,所以刚刚才教训他一番,这不……还没说完,你就来了。”
罗夫人冷哼一声道:“你有兴致就继续教你的子吧,外面是谁来拆咱们家的院子,你这老东西忍过头了吧?”
罗公明微微一笑道:“外面那位不是来拆咱们家院子的,倒是想来搭桥铺路解厄救困的义士。呵呵,老夫一生为官,若是临危还要他这后生小辈搭救,这宦海生涯还有什么好混的。不过他这番情义却是可嘉,为夫已嘱咐克勤,今后多与此人走动,对他是大有裨益的。”
罗府院墙一侧的巷弄里不过是几座三面敞开的木板棚子,拆得十分快速,这时杨浩与罗克捷也说过了话,罗克捷告辞国回府,杨浩获悉皇帝已对他消弥了杀机的消息,心中大是轻松,见那些衙差们围上来,便从腰中摸出一串钱儿,扔给为首的捕头儿道:“眼看时辰将晚,本官就不回府了,大家辛苦,这点钱拿去,请大家买酒吃吧。”
那捕头儿眉开眼笑,接了赏钱与一众衙差连连道谢,便欢欢喜喜地去了,杨浩沿着保康巷独自前行,听到哗哗水声,信步自巷弄中穿过去,到了巷后汴河边上,望着滚滚汴河水,胸中暗自振奋:罗公这样的人,没有把握,断不会轻言,如今自己的危境终于解除了!
杨浩心中快意无比,长长地吸了一口湿润清新的空气,脸上露出了安祥轻松的笑意,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人,猛一回头,就见三个雌儿站在那里。三个女孩儿都是男装,却未刻意掩饰自己身份,中间一个男装女子看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双大眼水灵灵的,粉妆玉琢,十分秀媚,看见杨浩回头,这少女立即似男子般抱拳一揖,脆声说道:“杨院长请了。”
杨浩仔细一看,那豆寇年华的少女便向他嫣然一笑,明明容颜秩嫩,却笑得媚惑天成。
“是她!”那一夜龙亭湖上吴娃儿并未装饰,就是一副清汤挂水模样,杨浩想要忘了这个美女也难。她一说话,另两个男装女子便左右一分,将他围在了当中,杨浩见她们形若打劫,不禁好笑。
他刚刚得知自己头上一直悬着的那把若隐若现的刀已然撤去,如今官做着,钱赚着,一身轻松,春风得意,开心起来,便有了促狭的心情,佯做不识她的身份,微笑道:“正是杨某,不知姑娘这般作派,这是要劫财呀,还是劫色?”
吴娃儿丰润的唇珠微微开合,乜睨了他一眼,含颦嫣然,带着几分戏谑狡黠的笑意问道:“杨院长真是一个妙人儿,不知道本姑娘要劫财如何、劫色……又如何呢?”
杨浩哈哈一笑,露出一副猪哥样儿,色眯眯笑道:“劫财,没有。劫色,来吧!”
第三十六章 诱
穿过几条巷弄,走进青瓦白墙院落的一个角门儿,就见满院桃李盛开,一派烂漫春光,若非他早知这男装少女就是大名鼎鼎的汴梁青楼第一行首吴娃儿,实难想像这样一处所在就是赫赫有名的“媚狐窟”后院儿。
一间精致的小房,左边依墙一架书柜,柜顶植有藤萝,几弯翠绿流淌而下,掩映着一册册经史文章。书架旁有木架铜盆,旁边还有一面光可鉴人的一人高铜镜,价格不菲。房间右侧一张书案,上置文房四宝,案头放一细瓷净瓶儿,里边插三五枝桃花,间疏错落,雅致清幽。
再往后去,不大的空间就是绘着仕女踏青的六叶屏风,屏风后面隐隐现出锦帷罗帐的轮廓,室内暗香流动,想来这就是清吟小筑主人吴娃儿的香闺了。
杨浩反客为主,往书案后的圈椅上大马金刀地一坐,微笑道:“杨某已被你们劫来了,不知道三位姑娘哪位先来劫色啊?”
那两个长身玉立,唇红齿白的假书生举袖掩唇,“吃吃”地笑了起来,二人虽是男装,姿容却极俏丽,这一笑更是女人味十足,再加上那妩媚眼波顾盼流动,登时满室春光,旖旎风起。
吴娃儿嫣然笑道:“大人已经猜出奴家身份了?”
杨浩顺手把玩着案上那方呈天青色,有细密花纹,中间一只凤眼,凤眼隐现翠绿的极品端砚,笑吟吟地道:“若是用猜的,杨某怕要以为今日是被修炼成精的三只狐狸掳进了她们的洞府了。哈哈,当日龙亭湖四大行首毕至,杨某当时就在楼下,娃娃姑娘就在我身边翩然而过,如此娇艳的美女,99lib?杨某既已看过,又怎么能忘记呢?”
“这么说,大人也知道奴家强邀大人过来的意思了?”
吴娃儿摆摆手:“看茶!”
那两个男装丽人抿嘴一笑,眸波向杨浩双双一荡,便摇曳生姿地退了出去,吴娃儿款款走到书案前,顺手挪过一只锦墩,在杨浩对面坐下来,眨眨眼睛,一副天真烂漫模样:“春日踏青,聚三千举子,古吹台前,野炊歌舞,诸般不俗作为,俱是出自院长大人之手吧?”
杨浩讶然道:“娃儿姑娘何出此言?”
吴娃儿丰润娇媚的唇珠微开一隙,眼波流转:“奴家听说,院长大人因西北迁民之壮举,得功而授芦州知府,又文武并用,收服横山诸羌,功勋甚重,因此得官家青睐,入朝为官,风光一时无两,甚受士绅敬重。如此人物,礼当爱惜羽毛,文人士子,斗诗饮酒,红袖添香,本是一桩雅事,但日日留连妓舍,还与她们做了一道,如此惊世骇俗之举却是大大不妥,是要为人诟病的,大人您何苦掺合到我们这些弱女子的争斗中来呢?”
杨浩翻开砚台盖儿,顺手拈起一支兔肩紫毫笔,蘸了蘸研好的墨汁,扯过一张铜绿色的“薛涛笺”胡乱涂抹起来,一边笑道:“柳姑娘实在悲苦,杨浩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就要出手相助了,有位西域诗僧说过,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可做注解否?”
吴娃儿含辞微吐,气若幽兰,向他昵声说道:“如此处境可悲、进退两难的,却是娃娃这个苦命女子了,不知大师您愿不愿意大发慈悲,也把小女子救出苦海呢?”
杨浩目光一抬,问道:“姑娘此话何解?”
吴娃儿纤腰一折,肘弯抵在案上,娇嫩的小手托起圆润小巧的下巴,就像正在书室里聆听先生授课的一个童子,形容天真,憨态可拘,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柔昵的叫人想入非非:“大人,真佛面前不烧假香,娃娃就直言了吧,柳朵儿给了你甚么,娃娃都能给你呢,而且……愿意加倍相酬,大人……可肯慨施援手,指点娃儿。”
“嗯?”杨浩目光灼灼地笑道:“姑娘倒是爽快,这般开门见山,呵呵……只是不知……姑娘你能给本官什么呢?”
吴娃儿眸波?生晕,那双动人的柳眉轻扬,说道:“我们这些女子,能报答大人的,不外乎钱与色罢了。柳朵儿许了大人多少好处,娃娃都愿付出双倍。至于美色……不知院长大人觉得娃儿那两位姐妹如何?”
恰在此时,那两位姑娘端了茶水进来,一听这话,脸现羞意,含情的眸子向杨浩一瞥,欲语还休,风韵撩人,真是做足了功夫。
若论姿色,她们不比柳朵儿逊色几分,而且媚狐窟的女子都专注于学习穿着打扮、坐卧行走,著力把女性自身的魅力发挥的淋漓尽致,所以一鼙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展示出一种特别的风情。
坦率地说,比起柳朵儿午夜昙花般的柔美气质,她们才是做床伴的绝佳尤物,她们就像两只成熟的水蜜桃,从头到脚,哪怕一绺头发丝儿,给人的都是一种风流的感觉,这样成熟妩媚的姑娘,知情识趣,榻上风月才会发挥的淋漓尽致。
“怎么样?大人可还满意否?”
两个仍着男装的少女羞涩退下,捕捉到杨浩在她们身上微一凝注的目光,吴娃儿更开心了,那张有些孩子气的脸蛋笑的又妖又媚:“大人,‘如雪坊’只是歌舞伎馆,禁止姑娘陪宿客人的,可是奴家这‘媚狐窟’却不同,只要两厢情愿,奴家从不去管她们的事,如果院长大人肯为奴家的‘媚狐窟’出谋画策,相信院子里的姑娘都会把院长大人拱为上宾,任你取舍,说起风月功夫,整个汴梁城还没有哪家院子的姑娘比得过我这媚狐窟呢。”
吴娃儿抛个媚眼儿给他,昵声诱惑道:“大人仕途如锦,年少风流,正是有花堪折直须折的最好光景,不觉得奴家这媚狐窟才是大人的温柔乡么?”
“哈哈,‘媚狐窟’拱为上宾,任我取舍,这一院儿的狐狸精,也包括吴行首你么?”
吴娃儿本是惯经风雨的人物,听了这话脸蛋儿却是一红,羞嗔他一眼道:“奴家这院子里,上上下下许多绝色佳人,大人还觉不够么?你也忒贪心了些。”
杨浩把玩着毛笔,微笑道:“要,当然就要最好的,若是任它弱水三千,杨某偏只想取一瓢饮呢?”
吴娃儿的容色愈加娇艳,那双盈盈的眸子凝视着杨浩,渐渐水润起来,她咬了咬红嘟嘟的嘴唇,横下心道:“若是……若是大人肯站在奴家这一边,奴家遂了你的心意便是,这样可成了么?”
杨浩知道这媚狐窟虽也是第一流的青楼,来往多是品流高贵的士子,主业同‘如雪坊’一般,也是接待应答各路客人,为他们牵线搭桥创造机会,不过这媚狐窟却是不禁客人们留宿的。
只是同别的院子不同,这里的姑娘不是你有钱就接待的,总要她自己看着顺眼才成,讲究一个两情相悦,这一来寻花问柳的达官贵人反而更喜欢到‘媚狐窟’来。不过吴娃儿虽是这一院妖娆狐精的行首,却从不曾听说有哪个高官名士能做了她的恩客,与她金风玉露,一夕缱绻。
吴娃儿名气甚大,如果有哪个寻访客得为她入幕之宾,没有不向知交好友卖弄吹嘘的道理,但是迄今未止,从未有过她的香艳传闻,她虽一身媚骨,举止妖娆,不像个未破瓜的处子,但是在杨浩想来,能得她首肯,得以与她把臂并枕、共赴巫山的男人恐怕是屈指可数。
杨浩这个官儿在百姓们眼中算是大的不得了,可是在东京汴梁天子脚下,比他权高位重的官儿多了去了,以吴娃儿的名气和身份,若是在那些人中都没几个相好,怎么可能应允他,一听娃儿答应的这么爽快,杨浩反而呆住了,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娃儿姑娘,这行首之名就这般重要么?值得你不惜一切?”
娃儿脸上的魅惑之色淡了一些,微微露出一抹冷意:“大人以为那柳朵儿便比奴家看得恬淡么?当初她向陆仁喜索词,已出到了十金的高价,只是陆仁嘉打起她本人的主意,这才作罢。若不是她运气好碰上了大人你,到最后她走投无路,以身相就于陆仁嘉那皓首老翁的事,你道她就做不出来?”
她微微直起腰来,直视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幽幽叹道:“其实,这勾栏里成了名的姑娘,都是从几岁的女娃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胚子,再授之以琴棋书画,种种娱人之道。论身段、论相貌,及至长成,彼此又有多少差距?之所以天差地别,差的就是这个名气儿。
我们这些勾栏中的女子,赖以存身的就是一个名儿,有了名气,就能锦衣玉食,就能被达官贵人奉若上宾,就没有谁敢做出强折花枝的无赖事儿来。可是一旦没了名气,那就得日渐没落,大人只见我们人前欢笑,怎知我们背后苦苦挣扎求存的残酷与艰辛?”
她瞟了杨浩一眼,微现苦涩神情道:“在大人你想来,只是一时兴起,擅助那柳朵儿,无论成败,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你可知这不见金戈铁马的香艳争斗,却关乎我们的身家性命、命运前程?”
她垂下头,幽幽说道:“可是,大人的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娃娃真的是斗不下去了。若是就此没落不名,境遇每况愈下,到那时娃儿仰恃护身的名气儿没了,岂不是任人作践。娃娃思来想去,便把这身子给了大人,也只是你一个,大人是个怜香惜玉的男子,也不会委曲了奴家……”
说着说着,她美眸眨动,两颗晶莹的泪珠攸然落下,她急忙侧首拭去。
杨浩暗呼厉害,他险险的便要被这姑娘说的心软了。这青楼妓坊中的姑娘,个个都是演技精湛的戏子,能骗得你倾家荡产还毫无怨言的祸水,他哪肯相信吴娃儿所言,这时清醒过来,连忙守紧了神志,以免再为其所乘。
他想了一想,徐徐说道:“杨某正在汴河边上杀猪巷里修建一幢堪比樊楼的‘千金一笑楼’,此楼以五楼 4e3a." >为瓣,‘如雪坊’为蕊,建成之后,每楼设一位楼主,如此方不负众香国、百花坊之名。
其实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我也不希望娃娃姑娘与朵儿姑娘继续这么斗下去,莫不如……就请姑娘你到我‘千金一笑楼’任一方楼主如何?合则两利,两大行首若并在一处,名声更是大炽,你的进项也会只增不减。而且,你可以把整个媚狐窟都搬过去,人还是你的人,并不得别人插手,你看如何?”
吴娃儿一呆,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今天把杨浩请了来,本想挖柳朵儿的墙脚,怎么……怎么现在变成他游说自己加入‘如雪坊’了?
杨浩笑道:“姑娘意下如何?”
吴娃儿..目光微闪,问道:“我听说千金一笑楼建成之日,大人欲广邀各院姑娘,献艺选选花魁,你这一笑楼花分五瓣,以‘如雪坊’为蕊,大人要力捧的花魁,想来就是朵儿姑娘,以后这一笑楼,也要以她为尊了?”
“这有什么问题?”
吴娃儿冷笑一声道:“我吴娃儿和她斗了这么久,最后却要带领全部人马竖旗投降,投奔到她的门下,看她脸色度日?”
“呵呵,娃娃这番话就说的差了。”杨浩见她拒绝,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方才说甚么名气一失,就要渐行没落,最后与其他勾栏里任客人择选陪宿的姑娘没甚么两样,自己现在为她指出一条出路,她却与柳朵儿争起名头来,方才所言分明就是作戏了。
他端起茶来抿了一品,怡然自得地道:“杨某也不瞒你,这选花魁,杨某还有许多别出心裁的想法,千金楼建好之日,汴京众芳国里选花魁,到时你想应战也得战,不想应战也得战,到那时你这第一行首必然得拱手让位,与其如此,何不主动退让一步,大家海阔天空?”
吴娃儿恼怒道:“但有一线生机,谁肯轻易屈服?北之汉国,仅余一都三县之地,不足五万人口,国已不国,仍在苦苦挣扎,不到最后关头,不肯递降书顺表。南之陈洪进,只有区区两州弹丸之地,犹在唐宋之间游走,不肯缴兵归顺。何者?宁为鸡首,不为牛后!
蜀之孟昶不战而降,连他的夫人都看不起他,十四万人齐解甲,可有一个是男儿?男儿大丈夫争的是庙堂权柄,吴娃一介弱女子,不及也,但是今时今日,你要我向柳朵儿低头,也是不能。我们女子们所争的,在你杨院长眼中或是不堪一提,甚至引为笑柄,可是……吴娃儿就算真的败落下去,一文不名,也不绝不向她低头,惹来天下人的耻笑。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杨浩发呆道:“若是权与利,只能取其一,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吴娃儿瞟他一眼,款款起身,说道:“娃儿所执,是因为已到今时今日地位,怎能不顾脸面名声,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拱手奉人?可大人不同,你要扶助哪一方,全看你个人好恶,要倒戈,也无损你的名声。”
她看似稚女般的容颜满是红晕,声音也越来越腻,款款走到杨浩身边,一侧身子,竟然坐到了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腻声道:“大人,不管她许了你什么好处,奴家都给你,奴家就是见不得她洋洋得意地向人家摆威风,难道……娃儿不堪大人一顾么?”
“娃儿姑娘……”杨浩伸手一.推,正是她胸前一团柔腻,连忙撤手回来,心道:“看她体态娇若稚子,想不到胸前倒如此丰满。”再去推腰,也是一团柔腴,触人心弦,害得杨浩动也不敢动了。
娃儿胸脯起伏,丰润的唇珠在他耳上轻噬,然后贴着脸颊移向他的嘴唇,杨浩还未反应过来,四唇已然相接,唇瓣柔软,甜香入脾,就这么轻柔碰触片刻,娃儿轻轻将身子移后,小小舌尖一润樱唇,似在回味那种感觉,如杏脯般娇嫩的唇瓣濡湿之后,更是媚得无法形容。
“娃儿姑娘……”
“大人,你看娃儿,比那柳朵儿如何?”
吴娃儿想是豁出去了,向他媚然一笑,轻轻一拉自己胸襟,她的身子玲珑有若童子,但是比例十分协调,胸口外衣拉开,只见月白色的小衣撑起胸口两座浑圆,温润绵致。她的皮肤白若乳奶,肌滑如油,胸前一抹细嫩雪白的乳沟若隐若现,看得杨浩怦然心动,连忙收摄心神,免得为其所惑。
也不知这吴娃儿是不是连脱衣服都是专门练过的,就这么腻在他的身上,也不见她怎么动作,身上就只剩下了贴身的小衣,月白小衣,薄软亵裤,胸前一对玲珑饱满的小玉兔若隐若现,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发热起来,贴近了杨浩,昵喃低语:“大人,请怜惜奴家……”
“咳!”杨浩吞了口唾沫,这样看似稚龄,却有成人女子韵味的尤物魅力,还真个不好消受,若换了以前的他,未必便能抵制得住这样的诱惑。吴娃儿腴润香腻、轻盈若掌上舞的娇躯就在怀中,贴紧处无不腴润,杨浩不敢稍动,只得说道:“娃儿姑娘,杨某在一笑楼上投入甚大,所图也甚大,绝不会收手的。”
“是么?”娃儿的小蛮腰变成了一条蛇,在他身上轻轻扭动着,胸口在他胸口厮摸,喘息着用玲珑雀舌在他耳朵上轻轻一舔。
杨浩肌肉攸地收紧,继续说道:“选花魁一事已然传出,杨某也不会半途而废,姑娘你不要白费心机了,杨某就算与你有了合体之缘,也不会反戈助你。”
吴娃儿不理,柔声道:“大人,你最喜欢这里吧?你看奴家的身子,较之朵儿姑娘如何?”
吴娃儿抓起杨浩的大手,便探进自己的亵裤,轻触她的臀丘,那里光滑如玉,柔软而富有惊人的弹性。杨浩唬了一跳,失声道:“你……你怎知我……我……”
吴娃儿虽是主动抓着他的手抚摸自己,可是被他一触,肌肤上也不禁刺激的泛起细小的颗粒,敏感的体质似乎连这样轻微的爱抚也适应不了。她轻喘着,在杨浩耳边吃吃地笑:“方才,大人你看那两们姐妹的眼神儿一落入奴家眼中,奴家就晓得大人最喜欢哪儿了,大人,你说奴家是不是知情识趣呢?”说着,她的一只柔嫩小手攸地向杨浩下体探去。
娘的,这么被人挑逗,真是佛也发火,吴娃儿的小手虽是轻轻一触,就像自己反被吓着了似的缩了回来,这样故作青涩稚嫩的举动反而把杨浩撩拨的欲焰炽燃,那个地方腾地一下立了起来。
吴娃儿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反应,笑得既得意又害羞,眼中似乎还有些淘气和好笑的天真意味,她更贴紧了过去,蛇一般厮磨着杨浩的身子,娇喘吁吁地道:“大人,你就要了奴家吧,奴家的身上,今个儿一定要留下你的痕迹,大人请怜惜些儿,奴家可是头一……”
“啊!”她还没说完,便被挺身而起的杨浩把轻盈的身子弹了起来,杨浩忍于不肯再被她这般蹂躏,暴起反击了。吴娃儿忍不住惊呼出口。可是身子还未落地,便被杨浩一把抄住了她的纤腰,按在大圈椅上,像只小母狗般趴伏在那儿。
“啊,大人,你吓坏奴家了,你……”
吴娃儿一惊之后,便又恢复了柔腻的腔调,但是亵裤随即被扯开半边,羞意涌上心头,吴娃儿娇吟一声,紧紧咬着薄唇,整张脸连颈子都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两只眼睛也紧紧闭上不敢睁开了,若不是她强抑着,恐怕整个身子都要哆嗦起来。
“哈哈,你要本官在你身上留下痕迹,这个容易!”
想来的终于来了,她的心中却忽然又惊又怕,可是事到如今再无反悔余地,反正自己身在此行中,早晚有一天……说不得……,就是见不得她柳朵儿故作软弱乖巧,这一遭儿撬了她的恩客跳槽,会不会把她活活气死?
吴娃儿胡思乱想,思维跳跃的极快,以掩饰自己心中的紧张,这时却觉屁屁上一凉,一种清凉柔软的感觉,“呃……他……他在舔我的……”吴娃儿半边身子登时都酥了,她只觉杨浩的舌尖似乎比她的舌技还要灵活,只如身在云巅,意识飘浮的当口儿,另半边臀部却“啪”地挨了一记脆击,登时便是一麻。
“哎哟!”吴娃儿惊呼一声,杨浩已大笑说道:“罢了,杨某今日‘欺负’了你,就还你一个公道,你来‘如雪坊’寻我呢,我自有主张,断不致叫你屈居朵儿姑娘之下便是,哈哈,哈哈……”
“大人?”吴娃儿听得脚步声响起,扭头一看,杨浩已大笑扬长而去。
吴娃儿又羞又气,跳起身来追上两步,叫道:“大人,你……嗯?”
她忽见镜中自己身影,衣衫半裸,春光毕露,如玉的粉臀一侧似有一抹黑色污痕,侧身定睛一看,就见光洁美玉般的臀丘上写着一个拆字,上边还画了一个圆圈,登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姑娘,姑娘……”传边传来急呼声,吴娃儿赶紧拉起亵裤,一个男装少女跑进房中,见她只着小衣,杨浩却不在房中,不觉一怔,还是赶紧说道:“姑娘,小姐来了。”
她们只知折子渝来头甚大,都跟着自家姑娘唤她小姐,却是不知她的名姓身份的,但是一称小姐,必是指她。吴娃一呆:“小姐回来了?”当下忙道:“你快去照应小姐,我马上就来。”
当下她也顾不得洗去臀上墨字,匆匆穿起衣衫往外便走,待走到镜旁,往镜中一望,登时又红了脸,顿足娇嗔道:“姓杨的,你如此戏弄本姑娘,我……我……我绝不饶你!”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一进她专门迎见重要客人的花厅,吴娃儿便惊喜地叫道。
“唔!”折子渝一身玄衣坐在那儿,把眼一抬,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在她身上匆匆一扫,只见她发丝微现凌乱,两颊隐泛桃花,身上却穿了一身男儿衣裳,不伦不类,不知所谓,不禁奇道:“你怎么这般模样?”
吴娃儿怎好说出自己堂堂汴梁城第一行首,结果色诱男子却被人戏弄的糗事来,干笑两声道:“这个……娃娃见春暖花开,春光不胜,便着男装出去游赏了,刚刚回来,听说小姐到了,所以匆匆奔来。”
折子渝摇摇头道:“我听说你与柳朵儿争风,如今连连落败,你倒有心情出去逛风景。也好,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帮她的人……那个人奇思妙想,我也想不出对策来。你能看得开,那是最好不过,我也就放心了。”
吴娃儿听她这智多星也自承对付不了那个混蛋杨浩,不禁垮下脸来,折子渝全未注意,却道:“这些年你在京师苦心经营,着实结交下了一个关系人脉,我现在有一桩事,就要动用他们了,你仔细听好!”
第三十七章 女儿情思
“这几年,咱们把他们也喂饱了,该让他们出点力了。对他们那些官场胥吏来说动这种手脚易如反掌,一旦事发也全无责任,应该没有困难。凭咱们掌握的把柄,不怕他们不就范,应该不会有人推三阻四。”
“是,按小姐吩咐,娃娃马上就安排下去。”
折子渝想了想,又道:“对了,朝廷下令,今后新建住宅,要大量采用砖瓦石板?”
吴娃儿道:“是,这还不是开封府那个棒槌官儿想出来的主意。”提起杨浩,她的心中就又羞又窘,从来只有她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是头一回……,可恶的臭男人,早晚要你倾倒在本姑娘的石榴裙下!
吴娃儿萌生了征服的斗志,只是那微微异样的神情并未引起折子渝的注意。她脸颊有些发烫,连忙掩饰道:“前几天开封府的火巡官儿到媚狐窟来检查了一番,限期整改所有炉灶,周围墙壁一律要换砌成砖石的。还有,汴河边上新建的千金一笑楼,也是大量采用了砖石,不过那几幢楼建成部分进行装饰时外面都遮了布幔,又使人看守不许靠近,也不知建成效果到底如何。近来汴梁城新建、改建的地方依朝廷指命只能采用砖石,那个杨浩预知先机,让汴河帮往汴梁起运了大量的砖石,很是赚了一笔!”
两个女孩儿都不想提杨浩,可是要说的事又绕不开杨浩,提起杨浩她们就一肚子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
“哼!”
“哼!”
折子渝收拾了心情,不再去想那个恼人家伙,吩咐道:“我来出钱,你找人出面,在瓦子坡建几家店铺,占地越广、建筑越大越好,声势要造起来。”
“瓦子坡?”
“嗯,那里距汴梁城不足十里,水陆交通十分方便,陆路上,北方来的商贾、去巩县祭祖拜陵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要经过那里,都要在那里落脚。水路上,西吴寺渡和东吴寺渡两个大渡口都在那里,北方运来的木材、药材,南方运来的粮油、丝绸,只要吃水太重进不了城的,也都是在这两个渡口卸货。
如今宋国商运发达,这个地方早晚会兴旺起来,变成寸土寸金的宝地。我从北方来时就注意到了那儿的地利,可是,现在注意到那里有利可逐的商贾还不多,你可抢先去做,买几块地,建几处高楼广厦,再让媚狐窟的诸位姑娘们利用她们掌握的人脉资源为之大造声势,必然会有眼光长远的商贾注意到瓦子坡的优势,而抢着去置地建屋。”
吴娃儿却不信折大小姐会突然对经商赚钱有了兴趣,不禁诧异地道:“小姐怎么突然对瓦子坡感兴趣了?”
折子渝微笑道:“一旦大兴土木,砖瓦价格必然上涨,船商也是逐利而行的,那样一来外地运往汴梁的砖瓦石板必然更多,船还是那些船,运砖瓦的多了,运粮的就会减少,我为之推波助澜,只是希望朝廷尽快出现缺粮的难题罢了。”
吴娃儿恍然大悟,同衷赞道:“小姐真是用心良苦,唉!若是唐国李煜、汉国刘继兴两人有一个是有作为的皇帝,也不必小姐如此劳神了。只是,娃儿听说,那南唐李煜只好醇酒美人,赋词崇佛,于军国大事一窍不通。而汉国的刘继兴更是少见的昏庸皇帝,只肯宠信阉人,在他那里但凡要做官的,都要先去势为阉人才可以,简直是荒谬至极。比起他们来,宋国的赵皇帝却是个雄才大略的天子了,小姐想在粮草上做文章,阻止宋军南伐,可是有这两个混帐皇帝帮忙,宋国……未必就不能一统天下。”
折子渝涩然道:“何须你说,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折家苦心经营两百年的基业,岂能轻易断送?再者,这江山社稷,也未必就是赵家囊中之物。秦皇隋文,哪个不是雄才大略,还不是二世而终。自唐末以来,英雄层出不穷,江山却频繁更迭,赵官家能否一统天下,如今还是未知之数。
回溯二十年前,赵官家也不过是周国一俾将臣仆罢了,谁知他有今日成就?又何曾有过一统天下之雄心?乱世出豪杰,时势造英雄而已。我折家世为西北藩镇,虽无问鼎中原之心,却有倚关自守之志。
生子渝者折家,养子渝者折家,父母兄弟,血裔同族尽是折氏族人,家兄既不愿将祖宗基业无端拱手相让,子渝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不能容忍别人倚强相逼,说不得也要尽尽自己的心意,总不成束手待毙,任人摆布吧?”
吴娃儿肃然起敬,腰板儿.99lib?
挺起,谨声说道:“娃儿本是一苦命女子,父兄被豪绅索债毙命,自己也被卖入青楼,是折家替娃儿报了血海深仇,又不惜余力百般维护,扶持娃儿成为这汴京行首,这才免致像许多姐妹一样,沉沦不起,饱受摧残,娃娃答应过,要为折家做三件事以酬大恩。小姐胸襟不让须眉,娃娃打心眼里佩服,既如此,娃娃便不计生死,陪着小姐,且看我这在臭男人眼中只是以色娱人的弱女子,干一件大事出来。”
折子渝听她豪言,苦苦一笑,黯然道:“成败莫论,尽人力而听天命罢了。”
看着折子渝唇边萧索的笑意,吴娃儿也不由暗自轻叹:“折姑娘出身豪门,尊贵无比,可是……比起自己她也快活不了几分。我为了生存在这青楼勾栏里苦苦挣扎,折姑娘何尝不是在另一个大天地里,同样为着沉重的责任而殚精竭虑?逐鹿天下者,向来是伟丈夫的大作为,可是现在有些该有大作为的男儿只知沉溺于脂粉阵里,公鸡不司晨,母鸡强上阵,我们这些女子们,真有能力扭转乾坤吗?”
月朗星稀,柳朵儿静静地站在后院池塘边一株疏离的花树下,一袭长裙曳地,乌黑的秀发用一根白玉簪子随意挽起,秀项颀长,两道香肩斜斜削下,衣带飘风,娇怯怯的身子真如一副画中行人模样,绛唇珠袖、倩影寂寥。
一盏灯笼冉冉走近,一个苗条的人影走到了她的背后欢喜叫:“小姐。”
柳朵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仍是怅望远方。妙妙惊讶,她将灯笼往树干上轻轻一挂,走近柳朵儿问道:“小姐,往日里只要杨大人来过,小姐都很开心,今晚小姐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么?”
柳朵儿默默看着天上明月,清冷的月辉映在她的脸上,肌肤柔和,仿若透明,她幽幽叹息一声道:“唉,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妙妙吃了一惊:“什么事?”
柳朵儿苦笑道:“还能有什么事?大人对我说,吴娃儿背后,有广泛的人脉,如今名气虽为我所慑,但是较量下去,未必便对我们有利。他有意招揽吴娃儿她们加入‘千金一笑楼’,合四大行首与一家,那时整个汴梁城再也无人能与我们相争。”
妙妙柳眉轻蹙,仔细思量片刻,展颜笑道:“妙妙明白了,原来妙妙还想呢,这千金一笑楼固然雄伟,可是建成之后到哪里去寻几位够份量的楼主坐镇呢?想不到杨院长竟是打的这个主意,这是好事啊,小姐你想,到那时候,不管是喜欢哪一位行首的客人,都得到咱们的一笑楼来,吃喝玩乐、宴请宾客,斗诗关扑,诸般作为,这银子还能花到别处去?”
柳朵儿瞪了她一眼,嗔道:“没心机的丫头,你也不想想,吴娃儿心高气傲,岂肯自降身份,到咱们一笑楼来?杨大人的意思,是要在花魁大赛时放她一马,选出一个双花魁来,不堕她的声名,到了这一笑楼,也是与我平起平坐的。”
妙妙笑道:“那也不错啊,说起来,清吟小筑主人的才学色艺,小姐不是也敬佩的很吗?要不是有杨大人相助,咱们还真就扳不倒她呢,就算平起平坐,于小姐你的名声也没有什么妨碍,到时候咱‘一笑楼’有两大花魁,还有谁人能比?”
“花魁花魁,既是魁首,就只能有一个,有两个算是怎么回事?”柳朵儿烦恼地打断她的话,翠袖一拂,恨恨地道:“当初被她们逼得走投无路,你我姐妹是什么处境?我本想要那吴娃儿也尝尝这种滋味才消我心头之恨,可是大人突然之间却改了主意……”
她眼珠微微一转,说道:“不对劲儿,一定是那只狐狸精对大人施展了什么狐媚手段,一定是这样……”
她心中突然萌生一个大胆的念头,蓦地转身,脸颊发热地道:“妙妙,你说……你说杨大人对我如何?”
“很好啊。”妙妙说道:“小姐与吴娃儿相斗落了下风,不但没有一人相助,就连庞妈妈、赵管事都生了异心,要不是杨大人,小姐与妙妙现在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我看杨大人是个谦谦君子,这般相助小姐,全无所图,不像有些所谓的名士,道貌岸然,满腹龌龊,就算建‘千金一笑楼’,杨大人也分了小姐很大的好处。”
柳朵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杨大人胸襟坦荡,的确是个磊落君子,可是要说全无所图,却也未必。我是不甘心让那吴娃儿得逞的,杨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又是一个翩翩少年,你看……你看如果我对他以身相许,会不会争回他的心来?”
“啊?”妙妙呆了一呆,顿时便想:“小姐想对杨大人以身相许?我……我是小姐最亲近的人,若是小姐嫁了杨大人,那我岂不就做了她陪嫁的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与普通的丫环不同,她对男主人也有性的义务,但是地位却比妾要低的多,比普通的丫环却又高了些。姆依可当日之所以向杨浩自荐枕席,就是因为听了唐焰焰身边的近侍丫环一些似是而非的解释,妙妙不知不觉间一颗芳心里已满是杨浩的身影,她自知身份卑微,并不敢设想能做杨浩的姬妾,能长伴他的左右,一生服侍于他,这个姑娘就觉得非常满足了,这种心理与杨氏对丁庭训的倾慕非常相似。
一念及此,她立即雀跃道:“好啊好啊,杨大人年少有为,又是官身,前途不可限量,小姐若嫁进杨家为妾,终身有靠,胜过做这汴梁行首。”
柳朵儿一呆,失声道:“谁说要嫁进杨家作妾了?”
“不是么?”妙妙奇怪地道:“杨大人不是说过他在府州已有一房未过门的妻子,乃是西北富豪人家的女儿?再说……再说就算大人尚未娶妻,小姐论相貌、论才学也配得上他,毕竟……毕竟做不得正妻的……”
柳朵儿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没有应声。
妙妙眸波一动,似有所悟,期期艾艾地道:“小姐不是想……不是想……进献己身,以牵绊杨大人心思吧?”
柳朵儿脸颊更是发烫,幸好有夜色遮羞,眼前又是自己无话不谈的姐妹,不禁娇嗔道:“有什么使不得?原本没有机会压她一头也就罢了,如今胜券在握,我不甘心让她反败为胜,她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吴行首做得来,我柳行首有甚么做不来?”
妙妙偷偷瞟她一眼,吱唔道:“恐怕……恐怕杨大人和吴娃儿之间,未必像小姐想的那样也未可知,小姐若为了这个原因亲近杨大人,恐怕反要被他看轻了小姐。”
柳朵儿恼道:“你怎知道那狐媚子不曾使什么手段勾引杨大人?”
妙妙说道:“大人时常来咱这‘如雪坊’,姑娘一举成名,力压吴娃儿之后,许多院子的头牌姑娘就想尽办法要接近杨大人,可是……可是虽说小姐派了许多人为杨大人挡驾,如果杨大人真的动了心思,也未必就没有机会与她们接触。再说……再说……”
“再说怎样?”
妙妙红了脸蛋道:“妙妙觉得,杨大人……似乎……似乎是个有洁癖的人。”
“有洁癖?我怎么不觉得?”
柳朵儿不禁惊讶起来,她在泉州时,也曾遇到过一个有洁癖的世家公子,此人性情孤傲,家中只要有客往来,坐过的碰过的东西务必使人一擦再擦、一洗再洗。若是有人在他府上吐一口痰,就要命家人将那一块地皮都铲起来远远扔出家门。
柳朵儿还听客人讲起这位世家公子,但与妻子敦伦之后,不分冬夏,立即就要起身沐浴,几乎把自己搓掉一层皮才肯更衣睡觉。陈洪进与张汉思之争,使这户人家也受了牵连,那位公子被捕进大狱时还不改洁癖,狱卒送饭来时,他都要捏着鼻子让狱卒把饭碗举高一些再说话,说是怕他的唾沫星子溅到碗里,气得那狱卒把他拴到了马桶旁,让他恶心个够。可是交往这许多时日,却并不见杨浩有他这样许多怪癖呀。
妙妙见小姐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便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妙妙觉得,杨大人似乎在男女之事上有洁癖,他……他若要过的女人,断不会再让她抛头露面,做这迎来送往的营生。如果杨大人真的与吴娃儿成就了好事,他……他会巴不得吴姑娘就此一败涂地,就此从良呢,又怎会想要姑娘与她并列花魁,共霸东京?”
柳朵儿狐疑地道:“男儿家逢场作戏而已,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怪癖,你怎么看出来的?”
妙妙吃吃地道:“我……我观平素大人言行,自个儿揣摩出来的。”
柳朵儿没好气地道:“你这小妮子看得倒仔细,莫不是对杨大人动了芳心?”
妙妙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妙妙怎敢痴心妄想。”
柳朵儿只是随口一说,倒没往心里去,一听之下反而担起了自己的心思。方才突然冲动起来萌生了以身相许的念头,一方面是因为与杨浩这样一个年轻异性长相往来,的确有些两情相悦的意思,她年龄渐长,与男女之事不无向往。另一方面也是动了与吴娃儿争风的念头,女人妒心起来时会做些什么实是不可理喻。
但她却没有就此嫁给杨浩的想法,不管她以前如何风光,石榴裙下有多少士子权贵追逐如蜂蝶,一旦嫁入人家,从些就得幽闭于后宅,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平庸女子了,从众星捧月,突然变得静寂无聊,那种滋味,不是她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应该受用的生活。
而且,作妾?是啊,她若嫁给了杨浩,只能做一个妾。如今她与杨浩既是生意伙伴,又是异性密友,这种惬意亲密、相知相敬的感觉,一旦做了他的妾还会存在么?如果杨浩真如妙妙所言,是一个有性洁癖的人,一旦两人发生了关系,绝不会容她继续在这一行里发展。
千金一笑楼马上就要建成了,她很快就要成为汴梁花魁,她正当韶龄,还有大好年华和无限风光的前程,还有得是更好的选择,就此做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雀?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妙妙的话像一瓢冷水,一下子把她心里突然涌起的激情浇灭了,她开始冷静下来。
可是,眼看就要扬眉吐气,如今却要与那吴娃儿共享那份荣耀么?
柳朵儿恨恨地踢了一脚,将一枚石子踢落池中,摇碎了她的倩影……
第三十八章 二姝合作
罗克诚一案拔出罗卜带出泥,将各路转运使因朝廷考课过于苛刻,不得已而做权宜之计,截留机动资金应急的事查了出来。并且发现这不是东南东道一路所为,而是天下各路财神都心照不宣的一种伎俩。
赵匡胤既惊且怒,也意识到朝廷对财权控制的过于严密,已经阻碍了朝政的施行,各路转运使手上,应该赋予他们一定的专断之权,因此急召宰相赵普,命他拟出一个更加适宜的政策来。
“收其财赋粮谷,制其兵权,以防军阀专权”,本就是赵普当初向官家进献的一条朝政大计,如今由他来予以完善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赵匡胤虽然暗自检讨自己的失误,却并为宽恕东南东道的胆大妄为。天下各路转运使手上都私自截留了一笔款子,这是因罗克诚一案而查出来的,并未公诸与众,而东南东道私截税赋却已天下皆闻。而且,罗克诚私通北国虽查无实据,可是那笔查不出来路的财物,却坐实了罗克诚贪污的事实。
恰好此时罗公明也上表自责,请求严惩,为了杀一儆百,赵匡胤顺水推舟,将罗公明贬官一级,下放地方,知东南道泰州府去了,其子罗克诚更是受到了严惩,被贬为一个六品小官,流放西北军中效力。
罗公明打发了长子西去,带次子克捷和全家老少东行,只留一个在南衙任事的罗克勤守着府邸,东行之日,朝中许多官员都来相送。罗公明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朋友多、手面广,这一次要不是他自己上表请求惩罚,有百官求情难护,受贬斥的应该只有一个罗克诚,他是不会受牵连的,所以官员们对他的离任大为惋惜,但凡有点交情的都来送他一程。
尤其是计相楚昭辅,他是个武将,根本不懂财务,当初只是锉子里拔大个儿,委了他这个三司使,成了大宋第一财神,幸好他有罗公明做副手,罗公明就是他的主心骨,有罗公明在,大宋财赋方面打理的井井有条,府库日渐充盈,各处调配有方,但是在官家眼中看来,倒以为是他楚昭辅善于理财了,其实……其实比起党进那班人来,他的确会数数……
朝廷查办罗家时,他是维护罗家出力最巨的一个,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不要牵连到罗公明,把这个得意副手给留下来,谁知道老罗犯起了糊涂,竟然自己上表请求处分,如今老罗走了,留下他老楚可如何是好?一时间,老楚看老罗,两眼泪涟涟啊。
“大人,朝中公务繁忙,不劳远送了。各位大人,今日相送,罗某深感情谊。大家都请留步吧,告辞,告辞!”
罗公明没搞什么十里相送的把戏,他还怕赵普或者赵光义再派人追上来逼他表态支持哪一方呢,是以一出城门便驻足拱手,向诸位京中同僚拱手道别。
楚昭辅依依不舍地道:“老罗啊,官家正在气头上,你到泰州散散心,避避风头也好,待官家消了气,老楚再保举你回京来。”
罗公明微微一笑,长长一揖道:“多谢大人维护,若是官家体谅,罗某与大人、与诸位同僚还是有相见之期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大人,不劳远送了,告辞,告辞。”
偏僻的一角城头上,杨浩站在碟墙后面,看着渐行远去的罗家一行车辆,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身风来,一抹幽香飘入鼻端,杨浩嗅了嗅鼻子,展颜笑道:“月儿,是跟妙妙姑娘学的使?用这种香粉么?品流倒是不低……”
他一转身,不由一诧,两道眉毛登时挑了起来。身后的女子论身量倒与姆依可差不多,甚至还更形娇小,却骨肉匀称,比例极美。那张脸蛋更是颠倒众生,带着妩媚可人的笑意,竟然是‘媚狐窟’的大当家吴娃儿。
想起那日的荒唐,和她看似稚嫩娇小却焕发着无尽春意的娇躯,杨浩突然想起了她翘挺娇盈、如瓷如玉的美妙臀瓣,脸上登时一热,故意打个哈哈掩饰自己的窘态道:“原来是娃娃姑娘,今日莫非又来打劫?”
吴娃儿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的脸蛋也腾地升起两片红晕:“不是大人吩咐,如果小女子改变了主意,便来寻大人的吗?”
“啊、啊,呵呵,我还以为你会去‘如雪坊’,却没料到你会来这里,这么说姑娘你是接受杨某的建议了?”
吴娃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楚楚可怜地道:“心里是不情愿的,可是不成啊,古有强项令,今有强拆杨,但凡你杨院长写上一个‘拆’字的,哪有一处扒不掉、推不倒的,奴家敢不从命么?”
厉害!厉害!杨浩虽知她是有意所为,还是心中一跳。男儿爱慕女色,本是出自天性,虽说他如今修炼双修功法意志坚定,但是那双修之法的本意也不是为了抗拒女色,他强抑天性,心防难免不易坚守,当下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如此,姑娘可愿与我同往‘如雪坊’一行么?”
吴娃儿俏脸一板,大声道:“奴家只答应与大人合作,也只听命于大人,那柳朵儿本姑娘是绝对不见的,也绝不会踏入她的‘如雪坊’一步。想要娃娃向她低头,门儿没有、窗儿也没有!院长大人可是答应过,娃娃和柳朵儿得两头大,平起平坐,不分大小的。”
杨浩啼笑皆非地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妻妾争宠么?”
吴娃儿展颜笑道:“其实也差不多,嘻嘻,奴家本就有意把自己付与大人的,谁叫你婆婆妈妈了?”
她向杨浩抛个媚眼儿,羞羞答答、柔柔腻腻地道:“要是大人现在想改变主意也还来得及的,娃娃在清吟小筑扫榻以待,恭迎院长大人。”
“咳咳咳!”,杨浩吃不消她的媚功,连忙摆出一副正人君子在此,狐狸妖精回避的模样来,正色道:“这可就难办了,杨某那‘双花魁’的计策,还需你二人鼎力合作,共同配合才能完成,你不见她,那要如何商谈?”
“哦?”吴娃儿略一思忖,眼波向他盈盈一荡,笑道:“那就让她到我的媚狐窟来吧。”
见杨浩面露难色,吴娃儿吃地一声笑,又道:“罢了,奴家也不难为你,这样吧,就在大人您的府邸中见面如何?反正那‘如雪坊’,娃娃是绝对不去的。”
说到这儿,她的媚劲儿又上来了,杏眼含烟,脸泛春霞,娇滴滴地道:“若是在大人府上,奴家可是不怕与她见面的,不管哪一方面,娃娃自信,都不会让她比了下去的,大人……可相信么?”
吴娃儿脸含春意,杨浩脑海中登时荡起一圈旖旎的涟漪:“一个莹如润雪,一个娇若女童,那榻上无边风月……,阿弥陀佛,青菜豆腐……,好骚媚的丫头!”杨浩赶紧板起脸道:“娃娃,你要记住,既已答允与杨某合作,那咱们以后就是合伙人的关系了,合伙人就要有点合伙人的样儿,这样可不像话了。”
吴娃儿上前挽起他的胳膊,天真地说道:“可是人家跟合伙人一向就是这个样儿呀,有什么不对?”
杨浩没好气地道:“你的合伙人很多么?”
吴娃儿眨眨眼,伸出一只涂了蔻丹的纤纤玉指:“奴家的合伙人呀,大人您是头一个……”
杨浩为之气结,偏偏她挽着自己胳膊作小鸟依人状,这副模样实在对她板不起脸来,只得说道:“那你知道,我对你这样不听话的合伙人会怎么样么?”
吴娃儿慢条斯理地摇头:“娃娃不知道!”
“啪!”一声脆响,吴娃儿“哎哟”一声,捂着屁股跳了起来。
杨浩哈哈大笑,快步向前走去,吴娃儿恨恨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半晌忽地“噗嗤”一笑,向他背影扮个鬼脸道:“现在知道了,你这样儿也不怎么像话么,咱们俩呀,半斤八两……”
南衙火情院长杨浩家的后院花厅里,杨浩盘膝坐在几案后面,微笑着看着堂下。
“公子,小蝶去了……”
“小蝶,不要走!”
一身白衣、俊俏非凡的公子与那耳朵尖尖、长得一条火红色大尾巴的翠衣少女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杨浩用折扇一敲桌子,叫道:“停停停,这一折就到这里。”
“哼!”一听杨浩叫停,扮白衣公子的柳朵儿和扮狐仙的吴 5a03." >娃儿不约而同冷哼一声,立即分了开来,彼此狠狠一瞪,又同时轻啐一口,满脸厌恶地掸着衣裳。藏书网
杨浩看在眼里,唯有苦笑不已,这都多少天了,这两位姑娘,一到演戏时就情意棉绵,你侬我侬,只要戏一散,马上就视彼此如寇仇,唉!真难为她们了,戏子就是戏子,太有职业道德了……
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呢,娃娃就摇着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溜小跑到了杨浩身边,甜甜笑道:“大人,娃娃唱得好么?”
其实她比柳朵儿还要大几岁,偏是体态娇小容颜稚纯,想要扮可爱装嫩也十分自然,柳朵儿登时吃味起来,悻悻地道:“大人说过金曲银词,那曲儿可是本姑娘编的。”
吴娃儿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小嘴一撇道:“若不是大人哼哼小曲儿启示你,你怎编得出来?”
“你……”柳朵儿恨恨地一跺脚,负气地在另一侧坐了下来。
“娃娃,叫你联络的那些评选花魁的官吏,可都联系好了?”
“放心吧大人,娃娃一说,那些大人便满口答应下来了,还有那些商界名人,都愿出大价钱……喔……赞助。”吴娃儿示威地瞟了柳朵儿一眼,抢过杨浩的筷子,挟起一箸菜往杨浩嘴边递:“大人,这可是娃娃亲手做的,大人一定要多吃几口才成,要不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柳朵儿实在气不过,便往杨浩身边一凑,娇滴滴地道:“大人坐久了,腿都麻了吧,朵儿帮您捶捶腿。”
“别别别”杨浩吃不住劲儿,赶紧从黏在他左右的两个香喷喷的美人儿中间退了出去,跳起来道:“明天咱们的千金一笑楼就要完工,我得去看一看,你们继续练,继续练,务求一鸣惊人。”
“得,这一下谁都不用争了。”柳朵儿眉梢一挑,两只粉拳捶上了自己的大腿。
“哼!柳行首不是一向自命清高么,怎么也效仿她看不起的那只狐狸精,向大人献媚邀宠了。”吴娃儿刺了她一句,一箸佳肴递到了自己口中,又抓起杨浩的酒杯,特意将杨浩喝过的那一面转到自己面前,挑衅地看着柳朵儿,轻抿一口酒,在杯上留下了一个诱人的唇印。
院落一角,看着落荒而逃的杨浩,穆羽捂着嘴偷偷地笑,近来这种戏码每天都要上演,吴娃儿、柳朵儿两大行首按照杨浩编的剧本排戏的时候就在台上争,争演技、争台风,一旦排练完毕,就在杨浩面前争,争他对谁多说了一句话,给谁多了一个笑脸。一开始两人倒还争得斯斯文文,近来行动、语言越来越露骨,大人逃跑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了。
姆依可出于女人的天性,却感到非常的不舒服,忍不住撅起小嘴道:“那两只狐狸精一定又对大人动手动脚了,大人一定烦死了。”
壁宿抖抖身上的袈裟,望着杨浩的背影,眼泪汪汪地道:“拉倒吧,他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唉,我的哥啊,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我这和尚……还得扮到什么时候啊?”
第三十九章 娱乐教父
千金一笑楼就>99lib.建在汴河边上,五座宏大的建筑,呈花瓣状将如雪坊围在中间。每日行走于汴河上的船只都能看到它以惊人的建造逐渐矗立起来,但是由于四面悬了障幔,始终无法一窥全貌,如今它终于完全展示在世人完全。
五座建筑风格迥异,气势宏伟、美仑美焕的高楼平地而起,比起赫赫有名的汴梁樊楼,犹要胜之一筹。这五座建筑各自专注于一道,比如门口像一只倒悬蝙蝠一样别致的东楼,开张之后就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赌场。
传统的、新创的各种赌搏方式,配合比较现代的服务模式,从一楼到三楼档次和接待对象各有不同,介时将把嗜好关扑的汴梁各个阶层百姓吸引到这儿来。赌搏,是不分国界、不分时空的一种娱乐模式,只要是赌徒,对新颖有趣的赌搏方法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适应并迷恋起来。
杨浩在考虑可以采用的各种娱乐方式时,并没有头脑一热,一股脑地照搬现代的娱乐方法。比如说在现代社会很常见的舞厅,在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曾有人凭以日进斗金,但是就绝对不适合这个时代。虽说自汉唐以来,中原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就有踏歌起舞的娱乐方式,但是这种自娱自乐的舞蹈并非普遍的娱乐方式,也别想指望会有士绅花钱进来跳舞。
所以西楼挂起百嬉园的招牌后,主要经营方式还是文人士子们坐而饮酒,谈笑欣赏歌舞表演的模式,不过杨浩在一楼建了一个很大的舞台,这却是前所未有的全新设计了,舞台上面和幕布后面更是做了种种当时的还没有想到的种种设计。
在那个时代,歌、舞、戏曲等表演模式正在渐渐融合,出现一种类似于现代的,通过一台舞台剧,表现一个完整的故事的表演模式,但是这种创新还不成熟,他们顶多表演一些小品式的节目,伎人们还在不断地摸索、尝试、完善。
但是这对杨浩来说却完全没有难度,不要说戏曲、舞台剧,就是电影、电视剧他都不知道看过多少,虽说他不是一个专业工作者,很多东西他都一知半解,但是只要他能‘想’出来,要在当时伶伎业顶尖人物的全力配合下搞出一台戏剧来却是轻而易举。这种表演模式就不存在超前性,它目前还没有出现,只是因为目前的伎人们还没有探索、完善它,杨浩相信一旦让它问世,就会毫无疑问地征服大批观众,培养出一大批戏迷出来。
同时目前在开封正流行的各种娱乐模式他也没有放弃,杂耍、藏术、相仆、说书等等,全都挑选了这个行当里最杰出的人物,重金礼聘了来。杨浩不怕在他们身上多花钱,等到“千金一笑楼”的招牌打响,各个行当的头面人物都以在一笑楼经营为荣时,那时就是店大压客了,如此这重酬,权当是广告费了。
北楼是百泉池,专事洗浴业。此时汴梁坊间已经有公众浴池了,浴池里也有按摩、足浴这些项目,洗一次澡十文钱,最大的澡堂能容纳一百人,不过这些浴池大多都是冷水浴,没有单独的浴间。
而百泉池却不同,它走的是高档路线,室内建筑和装修是一派豪华的唐式风格,一间间浴池休息间的地面和墙砖均采用陶瓷,横拉的障子门儿,浴衣都是松软舒适的袍衣,脚下都是防滑的高齿木屐,浴器都是木桶或陶瓷的浴盆,除了按摩和足浴,还有清一水儿年轻貌美、口齿伶俐的姑娘给浴后休息的客人呈送点心和茶水,档次上来了,价格自然也就上来了。
至于百味屋的餐饮和百香苑的妓坊就不需要杨浩来操心了,汴梁四大行首原本就各有一套人马,这些人都是这一行当里最为佼佼者,自然能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当杨浩赶到‘如雪坊’的时候,各幢建筑仍有许多匠人进进出出,如今已到了六月天气,说是明日“千金一笑楼”就要落成,实际上尽管匠人充足,材料供应及时,明日能够及时开张营业的也只有百嬉院一处而已。其他的地方还要做最后的修缮,然后才能陆续开张。
杨浩来到新建的百嬉楼内,一楼就是一个极大的穹顶剧场,前方是一个宽敞的舞台,而台下却不是整齐的椅子,而是桌椅的配搭,这时的人不管是听曲还是看戏,总要吃吃喝喝的,不可能让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
“歪了歪了,幕布右面再提上去一些,对对对,就这样挂好!”舞台上传来妙妙清脆的声音。杨浩不懂设计,原来还担心这么大的空间,又没有麦克风扩声,舞台上的声音会无法传开,想不到这个时代的高明匠人已经充分懂得利用建筑本身来扩张声音,杨浩站在门口,能听到妙妙的声音从舞台上清晰地传来,虽说现在剧场里还没有坐满人,正式演出时声音效果未必会有现在这么好,他已是相当的满足了。
“妙妙,怎么只有你在这儿,大郎呢?”
“大人?”扭头一看是杨浩,妙妙立即欢喜地跳下舞台向他跑来,小姑娘忙得满头大汗,脸蛋红馥馥的。
“崔大郎说他有些私事,赶回去处理了,如今只剩下妙妙一个人在这张罗了,真要忙死了。”妙妙快乐地笑道。
这时刘妈妈追了进来:“大人,这几天汴梁城有名号的院子都投了贴子了,各家院子的当家姑娘都欣然答应来选花魁呢,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刘妈妈吃吃地道:“不过吴娃儿、雪若姌、润娇玉三位行首虽也接了贴子,却未说过要来赴会。这三位姑娘若是不到,那……那这花魁选出来,恐怕也不能名符其实了。”
杨浩微微一笑,并不说破其中奥秘,只道:“你放心吧,这是请贴,也是挑战贴,她们若不应战,那这四大行首就要从此除名了,她们怎会不来?你继续去统计吧,看看一共有多少家院子,来了多少位姑娘,明日开始,就要预赛了。”
“是!”刘妈妈应了一声,陪笑退了出去。
杨浩看看一旁的妙妙,有些歉意地道:“妙妙,本来与朵儿配戏的人该是你才对,如今却要你退出,把这个绝好的机会让给了吴娃儿,真是有些对不住你啊,你不怪我吧?”
“啊?不怪不怪。”妙妙慌忙摆手,急得脸都红了:“妙妙怎敢责怪大人,妙妙只是一个舞伎,原本……原本就没这资格与小姐同台献艺的,再说,妙妙哪有本事跟吴大行首争。”
“呵呵,也未必不能,她们也是从你这时做起的。”杨浩拍拍她的香肩,安慰道:“你别担心,会有机会的,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这千金一笑楼也有你的一席之地。”
杨浩如今已经知道这个时候伎与妓是不分家的,但是伎其实就是艺人,身份地位与妓是不同的,在这一行里成为红姑娘,那么才有可能蓄一笔丰厚的财物养老、嫁人,或是利用当红的机会接触官吏名流,从而被纳为妾,这是许多穷苦姑娘摆脱命运跳出桎梏的一道龙门。
他所设计的戏曲本想让朵儿和妙妙搭戏,只出戏只要大获成功,妙妙必然一举成名,却因吴娃儿横插一脚,他起了招揽四大行首,把她们尽皆纳入‘千金一笑楼’的想法,故而把这个角色让给了娃娃,使妙妙痛失了一个爬上高枝的机会,心中有对她些愧意,所以才向她做此保证。
不料妙妙却涨红了脸道:“大人,妙妙……妙妙不稀罕做行首头牌的,妙妙只想……只要有朝一日能和月儿姑娘一样,就……就心满意足了。”
“月儿?”杨浩惊笑道:“傻丫头,你可知道,论起琴棋歌舞的本事,除了四大行首,如今开封人物中,能比得过你的已经没有几人了么?喔,本官明白了,你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朵儿姑娘旁边,她在泉州是行首,到了开封还是行首,光辉灿烂如同一轮红日,站在她的身旁,不独别人看不到你的光采,就连你自己也觉得没有一技之长了,呵呵,不然不然,大大不然,像你这样多才多艺的姑娘,归宿怎么可以像月儿一样,做个铺床叠被、端茶递水的小丫环。”
他拍拍妙妙的香肩,安慰道:“你放心吧,本官说话算数,只要一有机会,就把你扶持上去,做一个丝毫不逊色于四大行首的头牌红伶。”
杨浩说罢便向舞台上走去,妙妙沮丧地垮了肩膀,喃喃自语道:“奴家……不是……那个意思,奴家是想说……想和月儿一样侍候在大人身边……唉!我好笨……”
崔大郎的居处在悦来客栈,他在这儿长期包租了一个房间,不过平时却几乎从不回来居住。但是店钱他从不拖欠,可算是店里最受欢迎的主顾了。
此时他难得回来一趟,房间里,除了他还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大汉。
“怎么样,芦州一行,成果如何?”
那大汉恭谨地立在他身前,沉声答道:“那人已在芦州落脚,并且和林朋羽、柯镇恶、木岑等人取得了联系,如今那人俨然就是他们的军师智囊了,此人文武双全,将芦州打理的井井有条,知府张继祖似乎也察觉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士绅商贾,不过这个老狐狸只要芦州上下安份守己,不在他任内惹麻烦,不管什么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故作不知的。”
崔大郎微微一笑道:“嗯,唐三儿想利用他那不成器的兄弟,倒是让我发现了这位兄长才是一个人才,可惜啊,他的双腿……,若不然,只消给他一个机遇,两分风云,三分人脉,必成一方豪雄。”
那人微笑道:“可是若非他是如今这般模样,杨浩在芦洲的人马未必就会这么容易接纳了他,并把他奉为军师,在他指点下明里安份守己,暗中扩充实力。”
“说的也是。”崔大郎微微一笑:“你暗中助他,让他见识了我们的实力,他可答应与我们合作了?”
“是,属下幸不辱命,不过……他还有一个条件。”
“条件?”崔大郎扬眉道:“什么条件?”
“他要大公子务必想办法保杨浩平安无事,并找机会把他送回芦州。”
“嗯,这个我会想办法的,要保他平安并不难,他在汴梁这些时日的作为,如今已使得官家对他戒意全消,倒不须我来想办法。不过一两年内想把他送回芦州,恐怕是办不到的。这件事,我会再想办法,毕竟我们最终的合作人是杨浩,就算他不说,这件事也在我的考虑之内。”
“是,这件事他也想到了,所以并未说明期限,只是希望大公子能暗中照拂,利用咱们的势力保杨浩安全,待有了机会,再送他回去。如果我们办得到,他们不管想什么办法,都会要杨浩答允我们的条件,彼此合作。”
崔大郎笑道:“我知道了,你答应他就是。”
那大汉目光一闪,忍不住又道:“那人游说林朋羽、柯镇恶、木岭等人时说,宋以五运推移而受上帝眷命,受禅于周国。周乃木德,木生火,故而宋是火德,宋以火德承正统,膺五行之王气,纂三元之命历,而杨浩如今却在帝城南衙火情院任职,专司灭火,这是天命所归,以致他们的人现在都喜欢穿代表水德之瑞的玄色衣裳。”
崔大郎先是一呆,随即失笑道:“这不过是他穿凿附会,欺哄那些无知蛮人的话罢了,如何做得了准?无论如何,我也看不出那厮有帝王之相,能成一方雄霸,已是他今生的运气了。”
那大汉笑道:“99lib?属下也这么以为,不过那人说的话却真是极有煽动力。他说,隋文帝雄才大略,远胜于赵官家,但大隋土崩瓦解,不过刹那间事。周朝柴荣,武功赫赫,以远不及如今大宋的疆域,远不及如今大宋的兵力,连北方契丹人都闻其名而变色,可是也顷刻间江山易主。此乃时运天命,非人力所能阻挡,所以他那水德克火德之说,的确大获人心。”
崔大郎听得也是心神一撼,可是仔细想想,终究觉得荒诞,不禁晒然一笑。
那大汉又道:“属下再过两日就赶回去,不知……那杨浩现如今在做些什么,他又想做些什么?芦州方面虽也派了眼线暗中注意杨浩的一举一动,终究不及大公子与他朝夕相处,了解的明白。”
“我?”崔大郎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说实话,我也不明白。看他一开始的做为,是想借宿妓荒唐之举消弥官家的戒心,不过……他现在好象真的乐在其中了?可是若说他乐在其中吧,他有的是机会得到那些色艺俱佳的名伶,可是他却一直洁身自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现在貌似要做东京城优娼两道的祖师爷了……”
崔大郎想笑又忍住,摸摸鼻子,喃喃自语道:“娼妓的祖师爷是春秋贤相管仲,优伶的祖师爷是大唐皇帝玄宗,不知道杨浩这个一脚踏两船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个甚么?”
杨浩登上了临汴河而建的百味居,此楼如塔,临河而建,因为临河,所以地基甚厚,楼也就高,在五幢建筑中是最高的一座,比樊楼还要高出一丈。此时还没有完全建成,四面还是空荡荡的,虽有夏风吹拂,还是有淡淡的油漆味儿飘入鼻中。
站在高处,不止可以眺望汴河南北,就连大相国寺,开封府、大内皇宫,远远也可把轮廊看的清楚,整个开封历历在目,让人胸怀一畅。
妙妙满怀钦慕地道:“大人真是了得呢,虽说崔大郎家中多金,帮助大人建成了这一笑楼,可是也未必就能这么快开张营业。大人巧施妙计,只将主要产业控制在手中,其他的都承租出去,交给各位业主自行打理,这一来立时汇聚了无数的钱财和人手,‘一笑楼’建成开张的速度,实是前所未有。”
“不止呢,”杨浩笑道:“我只控制核心产业,将附属的种种服务,交给各位业主自行打理、自筹资金、自>藏书网主经营,但是他们却不得不依附于我这一笑楼,呵呵,这就叫借鸡生蛋。但这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待一笑楼名声雀起之后,咱们就可以逐渐向其他院子渗透、控制,到那时候……,呵呵……”
杨浩的话,妙妙似懂非懂,不过却听得出他话中的霸气,她痴痴半晌,还是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局面,不禁讶叹道:“到那时,会是怎样一番气象呢?”
杨浩微微一笑,并不做答。
他最初只是想借混迹青楼以自晦,消除赵官家的戒心罢了,但是渐渐的他发觉这一行当盈利确实丰厚,而他恐怕一辈子都要在京城做一个闲散官儿,再也离开不得,不如真的用点心思,这样就可以于俸禄之外,再多一条生财的路子。既然做不了兼济天下的大事,那就为自己、为自己的后人,创造一份厚厚的家业吧。但是人的欲望总是随着条件不断成熟提高而增强的,今时今日,他已雄心勃勃,他要做东京汴梁城的娱乐教父!
就在这时,身材肥胖的刘妈妈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大人,大人,不好啦,有几个师巫、行头,带了百十来人闹事来了,老身实在弹压不住,唯有借大人您的官威,叫她们知难而退。”
“师巫?”杨浩一奇,纳罕地想道:“我这儿才要做教父,哪儿跑出来一个教派?”
第四十章 火了
杨浩见刘妈妈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多问,便向楼下跑去,妙妙急急随在他的身后,刘妈妈身体痴肥,反倒落在了后面。
杨浩到了外面一看,只见有上百个彩衣云鬓的女人紧紧围住花魁大赛报名处,正在娇声抗议:“这是岐视奴家,奴家就这么不招人待见么?整个汴梁城的姑娘都可以参赛,各展才艺,凭什么不让奴家参赛?我吕双双不服!”
“着哇着哇,你们要是不说出个理儿来,今儿我们姐妹就不走了。”
“就是,整个东京,幽坊小巷、燕馆歌楼,数以千家,人人俱可参赛,我们姐妹差哪儿了?”
“我是喜春楼的胡怜怜,我要报名参赛!”
“我长春殿的姑娘们也要参赛!”
“我要……,我要……”
戴妈妈扭着她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腰肢,用短粗胖的手指点着她们,异常彪悍地咆哮道:“捣什么乱,老娘我就是不待见你们,怎么着哇,都给老娘滚的远远的,我告诉你们,我们‘千金一笑楼’可不是好惹的,老娘背后,藏书网一个是南衙院使杨大人,一个是山东齐州府的崔大公子,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可不是你们惹得起的,你们都给老娘我规矩着点儿。”
杨浩一听登时皱起了眉头,为了扩大影响,他巴不得整个汴京的燕馆歌楼尽皆参赛,怎么这还有禁止参加的,莫非那些老鸨子见参赛者踊跃,有意向人勒索钱财?
杨浩把脸一沉,大步走上前去,沉声喝道:“戴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要禁止人家参寒?对她们这么不客气的?”
那个戴妈妈正指挥着如雪坊的帮闲、伙计弹压秩序,一见他来不禁大喜过望,又听他责备自己,不禁委曲地道:“杨大人哇,不是老身不许人参赛,实在是……”
“这位就是杨大人了?哎呀呀,果真是一表人才!”一个高挑个头的红衣美人儿向杨浩抛个媚眼儿,凑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胳膊,娇滴滴地诉苦道:“杨大人,您首倡选花魁,如今整个汴梁城都轰动了,听说还有许多大人和豪绅巨富来做评呢,我们这些风月坊中的姑娘们可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可是你看……”
她撅起涂得红嘟嘟的嘴儿,委曲地道:“你看她们仗势欺人,不让奴家参赛呢,杨大人,你可得给奴家作主呀。”
一边说着,她一边就摇起了杨浩的胳膊,这姑娘声音有点粗,不过长相倒还姣好,杨浩还未答话,一旁的姑娘们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哎呀,这位就是杨大人?杨大人,奴家康三如,也想投到您这‘千金一笑楼’呢,不知大人你收不收呀?”
“杨大人,奴家是菊花阁的师巫,听说这花榜要开三科,不知道每科取士几人啊?”
一时莺莺燕燕,脂香腻人,杨浩哪招架得住,连忙抽出手来退了几步,妙妙适时赶了上来,往那些姑娘们身上一瞥,便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凑近杨浩耳朵小声道:“大人,他们都是像姑子。”
“嗯?啥?”一来人多口杂,二来杨浩确实不熟悉这个词儿,不禁扭头问道,妙妙红了脸蛋,小声又道:“他们都是蜂窠里的像姑子,哎呀,就是……就是……兔儿爷啦!”
刚才揽住杨浩胳膊撒娇的那姑娘不乐意了,她叉起纤腰,向妙妙翻了个白眼儿,大发娇嗔道:“你这小丫头说甚么呐,谁是兔儿爷呐。”
她这一仰头,喉结就露了出来,杨浩一见果然是个男人,被他揽过的地方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这开封繁华之地,男娼比西北还要猖獗,这些男娼抹胭脂、穿丽服,口气称谓、坐卧行走都与妇人一般无二,只是他们之中最红的不叫头牌、行首,而称师巫、行头。杨浩要开花魁大赛,压根就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多的男娼,更没想到他们没有接到请贴,居然愤愤不平地找上门来。
杨浩从心眼里感到憎恶:好好的男人不做,偏要惺惺作态的扮女人。如今大宋百业初兴,处处都用人,只要肯吃苦,怎么也饿不死他们,难道非要执此贱业么?
那些假女人还在叽叽喳喳,杨浩大喝一声道:“选花魁,选的自然是女人,你们大好男儿不做,一个个涂脂抹粉,不知羞耻,还敢来此吵闹,滚!统统给我滚!”
大宋直到政和年间才开始重视日益严重的男娼问题,下旨禁绝男娼,但也只是一纸空文,根本禁绝不了。就这还是一百多年后的事呢,如今朝廷可没这方面的旨意,杨浩大发雷霆,那些像姑子可不怕他,登时就高声抗议,吵闹起来。
“吵吵吵,吵什么吵?”杨浩一见他们还用女声说话心里就恶心,当即指挥道:“还看着干什么,把他们赶走,再不识趣的就给我打将出去。”
“哎哟,杨大人,辣手摧花的事儿,您这样风雅的人也干得出来么?”
“你个死人妖,风雅你个头啊!”杨浩勃然大怒,顺手抄起报名台上的毛笔就丢了过去,“啪”地一下正打在那朵“花”的脸上,登时溅得满面墨汁,然后伸手又去抓砚台,妙妙一见连忙跑过去,一把将他的手抱在怀里,紧紧拖住不放,软语央求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你们愣着干嘛,还不把他们赶走!”
一见大人都动手了,“千金一笑楼”招来的那些陪宴写帖、房中做手、楼下相帮、王八龟儿、小厮伙计们登时一涌而上,大施淫威。一番拳打脚踢之下,那些莺莺燕燕抱头鼠窜,地上遗落凤钗三个,绣花鞋两只,还都是左脚的。
“千金一笑楼”开张之日,汴梁花魁大赛正式拉开帷幕之前,杨浩驱逐“蜂窠”男娼的事在汴梁城传开,成了一件赛前最有趣的花絮。但凡正经人家,尤其是官吏士子们,对男子雌伏、以躯体侍人的事都是深感厌恶的,杨浩此举大获人心,不过他的“辣手摧花”之举,在惹得人们茶余饭后谈起此事大笑之余,却也更加坐实了他的莽撞直朴。
花魁大赛如期举行了,东京汴梁城的幽坊小巷、燕馆歌楼后来最盛时达到三千家左右,而现在只有一千家上下,可是就这一千家参赛的院子,每家哪怕只出两个姑娘,那就是两千多个姑娘,再加上她们的贴身丫环、伴舞的舞伎,那得多少女人?这些女人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容貌俊美?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艳光四射,汇集于“千金一笑楼”中,又是怎样的效果?
光是为这两千多个红姑娘赶来捧场的相熟恩宫,就有数万人,更别说闻声而来看热闹的寻访客了,整个杀猪巷顿时人满为患,最后不得不在四下派人把守,收十文钱方可购得一票入场,这才控制了楼中人数。经过这一炒作,“千金一笑楼”的名声一时炽手可热。
大赛的评委有两种人,一种是在朝的官员、在野的名士,一种是汴梁城各个行业实力雄厚的大商贾。杨浩请官员、名士做评委,主要是为了扩大影响,将来“千金一笑楼”的主要经营对象就是他们这种人,通过他们的参予,立刻可以让“一笑楼”在所有官吏、士子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同时,他们今天赶来捧场当评委,就是一种姿态,以后不管官府的税吏、还是巷弄间的泼皮,都会晓得这个一笑楼大有背景,少了许多刁难。
另一种人是汴梁城各个行业中实力极雄厚的大商贾,请他们来,主要就是为了拉赞助了。他们有钱,但是缺少地位和名气,现在让他们和平日见了要下跪相迎的官员们同席而坐,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这钱掏得也就痛快了。当然,在商言商,他们还要借赛事打打广告。
唐末五代时候起,商家已经有了比较强的广告意识,只是他们除了树起旗幡,在自己的商品上打上自己的独家标识,却缺乏更广泛的广告渠道,杨浩给他们提供了这个机会,他们自然要善加利用,一时间“千金一笑楼”楼内楼外广告满天飞,那种热闹景象前所未见,简直成了开封一景。
这次选花魁,杨浩效仿朝廷科举制度,开三科三榜。第一榜为花榜,以色取胜,从形体、容貌、气质等方面进行评选。第二榜为武榜,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舞蹈乐器,凭才艺录榜。第三榜是叶榜,取红花还须绿叶陪衬的喻意。评选对象为这些当家红牌的丫环侍儿。要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当家姑娘,待人侍客,都少不得一个知情识趣、伶俐聪明的丫环,如果身边人呆头呆脑,什么事都让姑娘自己去张罗,那就乏味的很了。所以还单设了叶榜。
杨浩这个创意,一下子就争取了所有姑娘的好感。要知道有些姑娘容颜妩媚,艳色无双,可是才艺方面限于天赋却很一般,如果要综合所有要素进行评选,她就是美若西施,难说就不会落选。
而另外有些姑娘才艺堪称一绝,但是姿色平庸,一旦综合评价,她们也是没有出头之地的,毕竟就连孔老夫子都发过“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的感慨,长得漂亮的总要占些便宜的。至于那些绿叶儿就更不用提了,若不是杨浩的创意,她们哪有机会出头。
不过,这绿叶榜却是临到开赛才突然提出来的,杨浩对外宣称的是,为了提妨有人预作手脚,把院子里其他出色的姑娘冒充丫环侍儿,所以临到开赛才突然宣布,并进行登记。但是妙妙却知道,杨浩突然增加这个榜,完全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小姑娘当着杨浩的面什么都没有说,那颗芳心却更是系在了他的身上。
关于设三科三榜,效仿朝廷科举,杨浩是隐约记得历史上文人骚客选花魁时曾经闹过这么一出噱头,但是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不晓得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引起一些朝臣不满,上表弹劾自己,所以曾试探过赵光义的意思。
赵光义最近对他是越来越客气了,闲来无事经常会到火情院来坐坐,和杨浩聊聊天,有时还开个玩笑,一点也没有当今皇弟的威严和架子。他也风闻杨浩与人合伙投资建了一个“千金一笑楼”,还曾饶有兴致地当面问起过杨浩,杨浩趁机把自己这个创意说了,赵光义听了毫无愠色,反而捧腹大笑,说他胸无点墨,却是满心的机巧,这个想法实在有意思云云。
杨浩见这时的官员士子着实开明,远不是后世的愚腐德性,胆气顿时壮了起来。花榜、武榜、叶榜,各开三榜,一甲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十二人,合十二金钗之数,称为进士,其余为三甲。大赛足足举行了七天,每一榜的头甲三名才鳞选出来,共计三榜九人,叶榜第一名赫然就是妙妙姑娘。
再接下来,就是选花魁了。吴娃儿、柳朵儿、文惜君和沈娆四大行首,并没有参加前期的评选,她们是直接参加决赛的。这一来,又有种攻擂和守擂的意思了,也更加调动大家的兴趣。
花、舞、叶三榜的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都有资格向四大行首发起挑战,竞夺花魁。不过不出大家意料,叶榜的三位姑娘同时放弃了自己的竞夺权。她们是自家姑娘身边的贴身丫环,同时也等于是自家姑娘的半个徒弟,那时候的人最讲究尊师重道,哪有胆量站出来跟师傅争夺花魁。
花榜和舞榜的状元考虑到进入花魁大赛之后,考量的就是美色、才艺、谈吐等各方面的综合实力,自知难与四大行首较量,与其在决赛中闹个灰头土脸,不如见好就收,夺了这个花榜状元、舞榜状元的头衔回去,自己已然身价百倍,以后的客人必然十倍于现在了。
肯参加决赛的,反而是花榜和舞榜的榜眼和探花,能和四大行首一较长短,就足以为她们贴金了。但是这一来毫无悬念的,最终的花魁还是要在四大行首中产生。杨浩适时停赛三天,让大家对这段时间的比赛品头论足,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与此同时,小招贴广告贴满了整个汴京城:四大行首要同台献艺,一赛决胜负。
百嬉楼正式开张了,第一场演出,凭票入场,每票一百贯。一百贯,一个团练使级别的高官一个月的俸禄才三百贯,这三百贯钱用来给他一家老小、家人仆从支用,再加上迎来送往的迎酬也够了,如今却要拿出三分之一来。漫说拿出三分之一来,就算是拿出一个月的俸禄来,如果是这四大行首为他一人献艺那也值了,如今却只是做一个普通的看客而已。但就是这样,票还是顷刻间售讫,毕竟这样的机会可能一生也就只有这一次。
是夜,百嬉楼外彩灯高挂如天上繁星,不止百嬉楼外灯笼如漫天星辰,就连其他四座尚未完全完工,与百嬉楼通过飞桥阑干相连的高楼,也都悬挂上了彩灯,远远望去如天上宫阙,尤其是建设在汴河边上的最高的百味楼,如同一座星光灿烂的宝塔,辉映于汴河炎中,远远的几十条巷弄外,也能望得见它琼楼玉宇般的风彩。
百嬉楼外人声鼎沸。这个地方离御街前的州桥夜市不远,本来就是人来人往,再加上今夜是四大行首同台献艺,一决胜负的时候,自然会有更多的人赶来看热闹。只可惜,今夜的大赛不同于那七天的公开赛,没有入场券,漫说人影儿,就连声音也一点都听不到。
前所未有的花魁大赛如今真的是轰动了整个汴京城,不只是男人,就是女人也言必谈花魁之战,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许多达官贵人事先都遣了家人来购票,今晚换了便服,与三五好友或者携内人女眷悄悄入场观看,那大戏院中一个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朝廷上二三品的一位重臣大员。
这一来连开封府都紧张起来,许多捕快纷纷奉命赶来维持秩序,百嬉楼内尚未开戏,外面的捕快已经捉了七个惯偷,两伙斗殴打架的,还捡了一个因为找不着妈妈,哭得鼻涕冒泡的小屁孩。
剧场里坐得满满当当,但是人其实并不是很多,四大行首同台献艺,可不是天桥把式,什么人都可以上来围观的,底下的客人之所以太慢,是因为桌子占了很大的空间。最前面的是十大评委的坐席,再后面,就是买票入场的达官贵人了。
小厮脚步飞快地在台下穿梭,把一碟碟精美的菜肴送到他们的桌上,今天既是四大行首献艺夺花魁之日,同时也是百味楼各位业主争夺客源的好机会,他们都请了手艺最好的坑饪,制作出最精美的饮食,要让客人们对这里的餐饮念念不忘。会做蜀国花蕊夫人亲手研制佳肴的白林白大名厨却没有露面,外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按照杨浩的意思,包袱是要一个一个抖的,既然身在娱乐圈,就得时刻保持关注度。
表演开始了,幕布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徐徐拉开,雨雾弥漫,台上居然藤萝怪石,远山近影交织在一起,一派原始野生的自然景像。
客人们一下子呆住了,他们见多了中规中矩的表演,几时见过戏剧可以这样表演的?这……这正是炎炎夏日,楼外正是繁星满天的时候,哪来的雷声?哪来的如此飘摇的雨雾?台上怎么还有藤萝怪石、大树参天?那丝丝细雨随风飘摇,坐在头几排的客人甚至感觉到了潮湿的风气拂到了他们的脸上。
坐在一角的杨浩满意地看着宾客乃至评委们一脸的惊讶愕然,两个多月的辛苦打磨,今天终于面世了,叫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那雷声、雨声、风声,甚到风雨侵袭下原始森林中的鸟啼虫鸣声,说穿了不值一提,不过是找来最出色的口技师,在幕后举着纸筒扩音器拟出来的声音。绵绵细雨则是在舞台高处使人用最细密的花洒制造出来的。至于嶙峋的怪石,则是用染了颜色的木块摆出来的,而花草树木,近处的是绢花绢草,远处的树木和山峦则是背景幕布,利用灯光来造成一种层次鲜明的立体感。
汴梁第一行首吴娃儿第一个出场了,她的出场再一次颠覆了在场这些见多识广的达官贵人对表演的认知。当她伴着空灵欢快的歌声,从藤萝掩映下的“山洞”里蹦蹦跳跳地走出来时,穿一袭白裳,梳两只丫髻,稚颜一派天真,完全不见大家熟悉了的一鼙一笑、一行一止都风情万种的模样。而且……而且她的耳朵是尖尖的,她的裙后居然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
“戏可以这么演么?”众客官再度石化。
杨浩设计的这出戏,是以几出传统戏剧为原型揉合而成的一个故事,当然,他只是提出故事设想,提供种种特技创意和技术,具体的表演,歌词、用曲,都是由柳朵儿按照这个时代人们的欣赏习惯和水平来创作的。
紧接着,扮成书生的柳朵儿出场,千娇百媚的柳大行首突然换上了男装,虽是风情楚楚,却已多了几分中性气质,这让客人们再度呆住。客人们发现和他们预料的大不相同,柳行首和吴行首不是在斗法争风,竟是相互配合共演一出戏时,对她们的这种较量方式更是啧啧称奇。
故事开始展开,每一幕都换一个场景,每一个幕都会给人一些新的惊喜。
一只小狐狸被猎人追杀,幸被一个好心的少年所救。千年之后,昔日的小白狐修成人形,化身成一个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小狐女婴宁。她遇到了赴京赶考,避雨入林的穷书生,认出了他就是千年前的那个少年转生所生,为了报答他,便无怨无悔地追随他离开了森林。一人一妖就此相爱了,秉烛夜读,红袖添香,香艳旖旎,正符合台下这些读书人的香艳追求。
小狐女陪着穷书生赴京赶考,垂涎小狐女美色的魔王派了蛇女来想把她掳回去,幸被一个年轻的苦行僧人所救。穷书生金榜题名后,太师想把今科状元招为自己的女婿,于是软硬兼施,又暗施诡计,让小狐女误以为书生变了心,黯然离去。穷书生思念成疾,挂印离开,在一座破败的古庙中即将溘然长逝时,得知真相的小狐女又赶到了他的身边,用自己修炼千年的内丹救活了他的性命,而失去法力的小狐女即将恢复原形,只能含泪回到山林,两人再一次订下了千年之约……
雪玉双娇化身为金蛇和银蛇,穿着金箔银箔制成的亮闪闪的蛇纹紧身衣,把那曼妙迷人的肢体语言演绎的淋漓尽致。吸引得所有雄性客人两眼发亮,惜乎,她们的舞蹈动作变幻实在是太快了,你永远无法对你最欣赏的部位多看上两秒钟,再加上她们一出场不是闪电就是风雨,灯光闪烁不定……,怎么看得清啊!
“对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着他们痴迷追随的眼神,杨浩暗自窃笑。
紧跟着,让文人士子们击节赞赏的传世名句一一登场。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去珍惜……
有些官绅听得忘乎所以,当即便抓住小二索要纸笔,把这些绝妙好词兴奋欲狂地记了下来。
这些令人叫绝的极妙佳句,都是杨浩记不全整首的,但是这最精采的部分,他都是知道的,如果是寻常时候卖弄诗词,他根本不能把这些没头没尾的句子念出来,可是现在把它们融到戏剧里面,当成男女主人公的台词,却成了一颗颗夜明珠般的无价之宝,把那些客人们听的如痴如醉……
爱情,永恒的主题;书生与狐精的故事,细腻处更是催人泪下,小狐女用内丹救醒了书生,即将恢复原形,只得挥泪离去的时刻,台下许多贵妇小姐已是哭的泪人儿一般,吴娃儿忧伤哀婉的声音响遍全场,这首不失古典美感,却是原汁原味的《白狐》直指人心,把那种新奇、感动的感觉送到了每个人心里。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
千年爱恋千年孤独,
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
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
这种感觉,他们已经是第二次感受到了。柳朵儿在龙亭湖所唱的那首“明月几时有”,那首新奇却极为撩拨人心的歌曲,早已在大街小巷传唱开了,想不到吴娃儿竟也唱出了这样新奇美妙的歌,较量,于无形之中。
客人们顾不得交头结耳,新奇的感觉还没有消失,救起书生的水狐女已在悲婉的歌声中飘然而起,冉冉的飘向夜空,飘向高悬空际的那轮明月,仿佛奔月的嫦娥。
“我是一只守侯千年的狐,
千年守侯千年无助,
情到深处看我用美丽为你起舞,
爱到痛时听我用歌声为你倾诉,
寒窗苦读你我海誓山盟铭心刻骨,
金榜花烛却是天涯漫漫陌路殊途……”
吊威亚,这是电影人发明的一种电影特技,在这个时代,人们是绝对想像不到的。这一幕是月夜古庙,光线黯淡,只有幕布上方一轮明月处射出了皎洁的清辉。与幕布同色的三缕细绸将吴娃儿娇小的身躯牵起,衣带飘飘,凌然御风,谁能看得出其中奥妙?今晚的演出精彩纷呈,一朵朵出人意料的浪花,在吴娃儿吊威亚腾空离开的刹那,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全场山呼海啸般疯狂了。
“能不能让我为爱哭一哭,
我还是千百年前爱你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来朝朝暮暮,
生生世世都是你的狐……”
灯光渐渐黯了下来,幕布也徐徐落下,最后一段如同誓约般的歌还在悠悠飘荡。
精彩!精彩!不要说一百贯,就是三百贯、五百贯,这样精采的表演也值啊。意犹未尽的客人们狂热地喝起彩来。那些评委们至此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看客,他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评出花魁来。
这时,他们才突然发觉今晚利用评委特权带了夫人、女儿来是大大的失算了,他们家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已经完全被柳朵儿极具中性美的书生扮相和精彩表演给迷住了,如《倩女幽魂》中宁采臣扮相的柳朵儿极具表演天赋,她把与小狐女初相逢时的落魄与天真、高中魁首后穿着大红状元袍的俊美与得意、失去不狐女后的思念和悲伤、不为权势富贵所动的坚贞爱情,表演的活灵活现。
那些泪人儿捏着小手帕正在左右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呢,有的低声哀求,有的直接就给予恐吓,虽说他们被吴娃儿扮演的小狐女迷得神魂颠倒,可要是舍柳朵而就吴娃,今晚回去就得家门不宁啊。再说,柳朵儿的长相勿庸置疑,她精湛的表演也确实不逊于吴娃儿,她高中状元时那段“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的优美唱腔现在还在他们耳边回响呢。
正在左右为难的当口儿,评委之中预埋的两枚棋子开始发挥了作用,他们一唱一和,笑眯眯地抛出了双花魁的完美提议……
完美!
客人们涌出“百嬉楼”的时候,繁星满天,暑气尽去,习习微风拂面而来,许多眼巴巴守在外面听信儿的人问起这一届的花魁人选时,他们还迷迷瞪瞪地陶醉在美妙的剧情里,今晚的精彩,注定了明日将在东京城再掀一股热浪,为已进入炎炎夏季的汴梁城再增三分热度。
百嬉楼二楼外的回廊上,杨浩、崔大郎和兴冲冲赶来的四大行首望着楼外的滚滚人潮,崔大郎笑道:“大获成功,大获成功啊,我看,再演十场,也能场场爆满。”
沈娆娇声道:“大人,您可说过,下一回,可是让奴家和惜君姐姐做……做……”
文惜君迫不及待地跟了一句:“做主角!”
“对对对!”
雪玉双娇自知较之吴娃儿和柳朵儿要逊色一筹,花魁之争只能在她们两人中间产生,压根就没指望自己能夺得魁首。但是在排练时,她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演,就为之折服了。以她们的眼光,当然看得出杨浩如果有心栽培她们,今日之花魁不过是一时之争,而一旦开创了这种新的表演模式,她们无论是名气还是事业,都将更上层楼,为长远计,才心甘情愿地做了绿叶。
杨浩笑道:“你们放心,我自有为你们量身打造的故事,到时候……”
他刚说到这儿,忽然发现远处夜空中三点灯火闪了一闪,脸色顿时一变,定睛仔细看去,夜空中三点火光看的清清楚楚,它们划着圆圈,摇了三遍,然后再度熄灭,片刻功夫,灯光又亮起来。
杨浩瞿然变色,这是望火楼的灯光讯号,他在城中各处所建的望火楼,负有夜晚监控全城火情的重任,白天以旗为号,夜晚以灯为号,某处起火时,立即向其他各处发出讯号。以皇宫大内为中心,旗或灯的多少,代表着起火位置距皇宫大内的距离。三盏灯代表着开封城内最核心的位置,已经接近大内了。
杨浩立即快步向百嬉楼另一侧冲去,雪玉双娇听了杨浩的承诺,正大喜间忽见他变色奔走,不由莫名其妙,众人纷纷跟在他的后面,到了百嬉楼北侧,只见夜色中一处地方火光冲天,熊熊燃起。
吴娃儿脱口叫道:“西角楼大街的御史台、尚书台走水了,哎呀不好,以今日风向,如果火势再大些,就要烧进尚书省、枢密院了,连皇宫大内也不可避免。”
杨浩转身就走,急急奔下楼去,要了匹马来,便往西角楼奔去。州桥夜市人来人往,彻夜欢歌,今晚因“千金一笑楼”花魁大赛,人流比往日更拥挤了几分,杨浩骑着马也跑不起来,急得他满头大汗。
待他上了宽敞的御街,速度这才快起来,杨浩向左一拐,疾奔西角楼大街,只见一路身穿“火”字巡捕衣的消防铺员也正推着水车,扛着钩锯挠钩向那里狂奔。
待杨浩赶到那里,附近巷弄的火捕已经全部到位了,开封府因为和御bbr>..史台、尚书台邻近,也已赶到大批人马,御史台内一幢火势太大难以扑救的建筑已被火捕们用挠钩绳索等钩倒,火势已完全控制住了。四下里站满了警戒的衙差,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堆着抢救出来的文案卷宗,几个衣衫不整的小吏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里。
杨浩一颗心登时放进了肚子里,方才在百嬉楼看这里,火势并不小,这火扑救如此及时,显见自己所做的安排起了大作用。他跳下马去,上前还未问几句,就觉得地面微颤,隆隆脚步声起,大队的禁军闻讯赶来了,杨浩连忙迎出去,陪着那带队的禁军将领进入御史台,一同察验火情,说明大火已经扑灭。
二人正说着话,开道锣咣咣响起,赵光义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看火情,他也明显地松了口气,但是随即却板起脸来厉声喝道:“朝廷再三申明夜间用火要严加戒备,这楼中既然有人,为何坐视火起?火起时在这幢楼中的所有吏员全部带走,本府要彻查失火原因。提刑官到了没有,马上勘验火情!”
他说完了便转向那位禁军将领,换了一副笑颜,正要嘉勉几句禁军救援及时的话,外面又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喊:“奉圣谕,巡视西角楼火情。大火可曾扑灭,各司可曾赶到,谁人主持救火,速速向咱家报来!”
第四十一章 火大发了
听说火情连大内都被惊动了,赵光义也顾不得再与那禁军将领搭讪,连忙亲自迎出了门去。来者正是内侍副都知顾若离,听赵光义向他说明了经过,顾若离也是大喜,这么快扑灭了火,可见官家下定决心整顿开封火患,如今已是大见成效,回去一说,官家也会高兴的。当下顾若离便喜笑颜开,连忙赶回去报喜去了。
次日朝会之后,赵匡胤特意留下了自己的兄弟,两人到文德殿中坐了,把酒叙话,赵光义这时又把昨日救火的详情向他叙说了一遍,赵匡胤听罢大喜,连声赞道:“二哥对开封府,真是治理有方啊。有你坐镇开封,为兄征战天下,四方兼并,才算没了后顾之忧。呵呵呵,这个杨浩也着实不错,年青而有为,是个可造之才。”
杨浩在赵光义手下做事克尽职守,对他又甚是礼敬,赵光义当初因为程德玄一事对他产生的几分厌恶感已经消失,对他也起了怜才之意,这些日子几度造访火情院,与杨浩有说有笑,就有招揽之意,如今见官家夸奖自己的下属,他也与有荣焉,忙也附和着赞了几句,这才又问起南方的战事。
一提起伐汉之战,赵匡胤更是喜上眉梢:“二哥,你不问起此事,为兄也正要与你说起。潘美和尹崇珂率军赶到岭南,已然攻下贺州城,这还是昨天下午为兄才收到的消息。”
“已经攻下贺州城了?”赵光义闻讯也是喜上眉梢,情不自禁地赞道:“潘美真虎将也,竟然这么快就拿下了贺州。大哥的策略也真是高明,当初为了分头并进还是单取一路,兄弟还与大哥好一番争执,如今看来,大哥的决策是对的。”
赵匡胤听了哈哈大笑,心中也大是得意。出兵之即,制订进攻计划时,朝中大臣以赵光义为首,主张采取秦皇汉武讨伐岭南的成功战例。
秦始皇一统中原后,派大将尉屠睢统率五十万大军,兵分五路进攻岭南,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嶷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在百越丛林之地整整打了三年,才算平定了这个地方。到汉武帝时,消灭南越国之战,汉武帝也是兵分五路,经过一场旷日持久、损失惨重的大战,才平定了岭南。
这个战术分兵各路,齐头并进,可以造成强大的震慑力,同时可以迫使敌人在漫长的战线上同时应战,顾此失彼,难以互相照应,这是稳扎稳打的进攻策略,秦皇汉武两位旷世英主不约而同地采取了这一战术,自有他们的道理。
朝中倾向于效仿秦汉战略的文臣武将最多,但是这个计划最终却被他赵匡胤否决了。秦始皇、汉武帝可以五指箕张,扼取岭南,但他不行,他不能照搬嬴政和刘彻的办法。
分兵进攻,固然声势浩大,可以令敌人疲于奔命,难成犄角之势互为辅助,但是需要的兵力太庞大了,军需辎重也耗费的太多了,他这几年南征北伐打的仗太多了,他没有那么多的兵马,也不能从刚刚恢复元气的百姓手里搜刮走他们的每一分血汗钱来充作粮秣消耗。
所以,他在派出探马细作,充分了解南汉国情之后,大胆地决定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根据自己的条件,集中优势兵力,凝聚成一只重拳,直取岭南,逐个击破。
这么做的风险是,如果对方调度得宜,这支远征军很可能被四面包抄围歼,或者敌军据守城池,以逸待劳,而宋军却要疲于奔命,如果不能一举成功,就要士气低落,惨败于岭南。
但是从他掌握的情报来看,南汉朝皇帝昏庸、朝廷糜烂、士气低迷,虽是以逸待劳,又有地利、人和,也很难组织起象样的反抗,如今看来他的判断是对的,不效仿秦皇汉武,他一样获得了巨大成功,他当然得意不已。
“已拿下了贺州,已拿下了贺州!”赵光义兴奋不已,仔细想想南汉地理,赵光义便?99lib.振奋地道:“太好了,接下来,就可以通过越城岭道直取桂州了。”
赵匡胤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他摇摇头,向胞弟神秘地笑道:“不然,不然,你再猜猜看。”
“不是取桂州吗?”赵光义惊讶地道:“怎么可能?这可是自北向南的捷径啊,取道越州岭道,可以避免先西后东的长途跋涉,此其一也;这一路皆是水运,方便运输粮草辎重,此其二也;桂州乃五岭要冲之地,若克此城,则如入无人之境,此其三也。为何不取桂州?”
赵匡胤说道:“二哥,汉国战舰,尽出于桂州,而且桂州又是岭南门户,如此军事要地,焉能没有重兵把守?我们兵寡将微,长途运送军需粮草时间久了又恐接济不上,不能直取其要害的。”
他放下筷子,走到御书案旁取过一卷画轴,在桌上摊开来,赵光义走过去,赵匡胤指点道:“二哥你看,潘美取贺州之后,汉国北部防线被一刀两断,彼此难以呼应。为兄再令潘美就地取材,督造战舰,大造直取广州的声势,待汉国集重兵于广州之后,则奇袭西线的昭州,昭州一旦得手,桂州就成了孤城,那时再从侧翼攻打桂州。”
赵匡胤道:“北线、西线先后易主,那时潘美就可以挥军疾进,直取汉国东线的连州、韶州、英州、雄州,到那时,汉国都城番禺就是朕的囊中之物了。”
他拿起玉斧,在地图上挥洒着,这时向前一挥,踌躇满志地道:“汉国一旦到手,唐国与吴越覆灭可期,再接下来……”他的双目微微 772f." >眯起,玉斧移到地图北面幽云十六州的方向,轻轻地叩了叩,眉宇间露出一片煞气。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儿走了进来,把拂尘一扬,躬身施礼道:“官家,三司使楚昭辅有要事求见。”
“老楚来了?呵呵呵,请他进来吧。”赵匡胤笑眯眯地道。
他在后周朝做都点检的时候,楚昭辅就是军需官,两个人一向相熟的,如今赵匡胤虽做了皇帝,私下倒也没甚么架子,再加上今天他心情正好,竟然对臣下用了一个“请”字。
那小黄门急忙答应一声,躬身退了下去。片刻功夫,楚昭辅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赵匡胤一见笑道:“老楚啊,瞧你火烧屁股似的,现在你可是朝中计相,遇事要沉着,呵呵,什么事啊,这般急着要见朕?”
“官家,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啦,哎哟,微臣见过官家。”
“行了行了”,赵匡胤不耐烦地道:“什么大事不好啦,你说清楚。”
“是是是,”楚昭辅咽了口唾沫,满头大汗地道:“官家,粮食要不够吃啦。”
赵匡胤一怔,失笑道:“怎么会?你家多少口人呐,朕给你的俸禄可不少啊,怎么就不够吃了?”
楚昭辅哭丧着脸道:“官家,不是臣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啦,是……是咱开封府一百多万口人的粮食马上就不够吃啦。”
赵光义听了也忍不住失笑:“老楚啊,你是没睡醒啊还是喝高啦?咱们大宋府库充盈,仓廪充实,怎么莫名其妙的这粮食就不够吃啦?”
楚昭辅重重地一顿脚,两只帽翅顿时上下呼扇起来:“官家、赵大人,老楚不是胡说,开封的粮食真的不够吃啦。你看你看,臣也是刚刚才知道,咱们现存的粮食只够吃到冬至的了,到时候河水结冰,粮食运不进来,全都要喝西北风了。”
赵匡胤一听就急了,赶紧问道:“老楚,你说话不要没头没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你……你个老混蛋,你倒是说呀!”
楚昭辅扎撒着一蓬大胡子,瞪着一双绿豆眼,一脸无辜地道:“官家,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开封有百万人口,每日消耗米粮无数,得源源不绝从地方向开封输运粮草。以前,这些事儿都是副使罗公明打理,府库储粮但有不足,立即调集一批粮船抓紧运粮给补上。可是这事儿臣也不明白啊,这都好几个月了,下边的小吏也没人向臣禀报每日缺失的粮食有多少,所以也就没人调运粮食补充府库。平日运进京来的粮食都不够百姓们正常食用的,总要从府库里调济一部分,就这么吃啊吃啊,现在都吃空了好几座粮库了。”
一听这话赵匡胤和赵光义脸色都变了,他们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儿一直就有人给他们打理,他们再如?99lib?何雄才大略、如何英明睿智,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粮食问题一直解决的很好,从来就不是个问题,所以他们也压根没想到这方面会出问题,但是粮食有多重要,他们却不是不知道,一听楚昭辅说的如何凶险,他们如何不慌?
赵匡胤登时紧张地道:“现如今情形怎样了?”
楚昭辅道:“臣问过衙门里的计吏,这都好几个月没有储粮了,如果这么坐吃山空下去,到冬至的时候,整个开封就要粒米无存,大雪一下,无数百姓就要冻饿而死。如果从现在开始抓紧运粮……”
赵大赵二齐声问道:“那又怎样?”
楚昭辅想了想衙中计吏对他说的话,道:“刨除每日正常消耗的粮食,储入粮仓的粮食就可以供开封百姓们熬过这个寒冬了。”
赵大赵二齐齐松了口气,赵匡胤说道:“那就好,真是虚惊一场,你这个老楚啊,说话办事真是毛毛燥燥。”
楚昭辅咧咧嘴,小声说道:“官家,计吏对臣说,再过几日,雨水频繁,有的河段水位高,有的河段水位低,粮船易倾覆,这粮就不那么好运了。待到冬季,河水结冰,漕运就要完全停止,仅靠陆路的话,百十匹骡马所载运的粮食,都不及一船之粮……”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赵匡胤狐疑地睨着他道:“这是甚么意思?”
楚昭辅讪讪地道:“这个意思……就是说……,待到明年早春二月,河道枯浅,尚难运粮的时候,开封府的粮食就全吃光了,那时还是……还是要闹饥荒,饿死人的……”
“你个老匹夫!”赵匡胤当场暴走,抓起玉斧就扔了过去。赵匡胤急了喜欢拿镇纸把玩的玉斧砸人,朝中有好几个大臣被他打伤过,御案上的玉斧都换过好几个了,楚昭辅心里有数,赵匡胤刚一扬手,他就矮身蹲到地上了,那玉斧“呼”地一声从他头顶上飞了过去,只听殿外“哎哟”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倒了霉。
“朕要杀了你,你这个老匹夫,朕把钱粮税赋统统交给你打理,你这个三司使是怎么当的?剑呢?把朕的剑取来,朕要一剑劈了这个老杀才!”
赵匡胤是真的急疯了,刚刚他还琢磨着要一统天下,做个旷世英主呢,这可倒好,一眨眼就从暴发户变成破落户了。赵光义一把抱住抓狂的大哥,向楚昭辅大吼道:“三司使大人,你可有什么应急之策么,快快说来,免得官家暴怒。”
楚昭辅从地上站起来,干巴巴地道:“官家,要想不闹饥荒,不饿死人,如今……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赵匡胤顿时安静下来,半个身子都探到了龙书案外,急声问道:“甚么办法,快说,快说。”
“呃……,现在要匆忙调集足够的船只,采买足够的粮食,在结冰封河之前运抵开封足够吃到明春恢复航运时的粮食,唯今只有一计,就是……就是……将各地准备调运岭南的粮食转运到开封来。”
赵匡胤咬牙切齿地吼道:“朕在岭南,兵马不过十万,那些粮草,能供给东京百万人口吃用吗?再说,朕把粮食都运来开封,朕在岭南的大军怎么办,你说!”
楚昭辅吓得一哆嗦,连忙辩解道:“官家,臣还没有说完呢。”
赵匡胤怒道:“你说,你说!”
楚昭辅咽口唾沫,又道:“官家,臣也知道准备运往岭南的粮食也不够汴梁食用的,何况正在岭南的大军也不能不管不顾啊。臣的意思是,将其中一部分运到汴梁,另一部分运去岭南,总不能让将士们连口饭都吃不上,不过……不过恐怕这伐汉之战就得取消了,潘美将军得在粮食吃光以前,把大军都带回来。”
赵匡胤闭了闭眼睛,有气无力地道:“那又怎么样呢,我的楚大人?好,就算朕依了你,让潘美带人回来,可他回了汴梁还是要吃朕的口粮,你运回来的这点粮食一点没糟践,还是全都落进了他们的肚子里。朕的开封府呢?朕的汴梁城呢?朕的百万子民怎么办?”
他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楚昭辅赶紧道:“臣还有下言,这时候,就得用分军屯田之策了。”
赵匡胤一愣,奇道:“分军屯田,此话怎讲,你且细细道来。”
楚昭辅道:“要想捱到明年春汛,粮船再度入京,而不致饿死了百姓,只能分军屯田。潘将军那十万大军不能带回京城来了,得让他们就地解散,解甲归田,这样他们的口粮就由地方上解决,而不致吃用汴梁的存粮了。”
赵大赵二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这个天才竟然想得出如此天才的主意来。
楚昭辅见他们没有说话,只当自己想出的这个好主意合了上意,不由得精神一振,又道:“当然,留守开封的禁军还是太多,这些壮汉最是消耗粮食,也要裁减大部,让他们归家务农。同时,漕船、民船,但凡能够征用的船只全部启用,到江淮一带去采买运输粮食……”
他越说越是兴奋,两手食指往中间一并,自鸣得意地道:“如此二管齐下,臣可以保证,明年开春,汴梁城里不会饿死一个人。不知官家以为如何?”
“你……你你……你……”赵匡胤指着楚昭辅,连胡子都哆嗦起来,气的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楚昭辅见了不禁害怕,他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道:“官家?”
赵匡胤好玄没背过气去,他抽了一口大气儿,这才戟指向外挥,大吼一声道:“你……出去!”
“啊?臣遵旨!”楚昭辅一见不妙,转身就跑。
“回来!”赵匡胤已气得语无伦次了,他铁青着脸色道:“你给朕听着,你是朝廷的三司使,这是你的份内之事。朕不会从岭南收兵、朕不会解散禁军,朕要开封百姓安然过冬,一个都不许饿死!如果办不到,朕就杀了你,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滚!”
楚昭辅骇得面如土色,当即抱头鼠窜。
第四十二章 重任与谁赋?
“天下之间竟有这样的蠢人!”
望着楚昭辅狼狈退下的背影,赵匡胤难以置信地惊叹:“这样的蠢人,竟是我大宋的朝中鼎柱重臣!”
他气极而笑,望向赵光义道:“二哥,你可曾见过这样的蠢货?按照他的主意,那我可以把朝廷也裁减了,换上布衣回家务农了,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赵匡胤“啪”地一掌拍到御书案上,“砰”地一声响,案上的笔砚登时跳了起来,滚落了一地。
“大哥息怒,楚昭辅想不到办法,不代表别人就没有办法,依兄弟之见,此事未必就没有办法解决藏书网。”
赵匡胤苦笑:“办法!什么人有办法?难道从那瓦子勾拦里请一个藏术大师,使五鬼搬运之术给朕把粮运来么?”
赵光义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了一直和他明争暗斗,在皇兄面前争风邀宠的老冤家赵普,便不动声色地道:“大哥,此事……可以让赵普拿拿主意啊。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虽说这事儿是三司使的事,但事关民生利害,三司使既然办不了,宰相便责无旁贷,赵普素来足智多谋,也许能想出好办法来也未可知。”
“这……”赵匡胤听了不禁有此作难。如今大宋政权、军权、财权三分,分别归属于中书院、枢密院和三司使三个衙门。现在的宰相已经不是古时候那种各项大权均操诸于一人之手的时候了,权力和职责都是泾渭分明,向来禁止各职司互相渗透、逾权,现在让他怎么下旨,着赵普去办此事?
再者,这事也正犯着他的忌讳。赵普如今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中书院长、当朝宰相。而枢密院使李崇矩则是赵普的儿女亲家,这两个人把持着大宋一文一武两个权柄最重的衙门,彼此走动又十分密切,这已令他有些忌惮了,如果再让赵普去有了借口去管三司使的事,到那时,赵普俨然就是无冕之王了。
赵光义见他有些犹豫,心中了然,便笑道:“大哥误会兄弟的意思了,兄弟不是让大哥下旨,由赵普接手三司使的差使,兄弟是说,可以私下指点楚昭辅,让他去找赵普讨个主意,赵相足智多谋,说不定会有办法。”
“唔……也好……”赵匡胤双眉紧锁,沉重地点了下头:“从现在起,加紧运粮,能多运一分是一分。同时,这开封缺粮如何解决,一定要想出个解决的法儿出来。”
“是,那兄弟去追老楚,给他支支招了。”赵光义说罢,急急向外就走,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大哥你一向视赵普为国之鼎柱,如汉之萧何,任他贪污索贿、专权擅断,因重其才,始终忍让。今儿我就叫你看看,这个公忠其表的赵则平能有甚么本事!”
“要是赵普也没有办法,那时该如何是好?汴梁百万人口啊……”一念及此,赵匡胤心乱如麻。
“大人你好偏心……”沈娆和文惜君跟在杨浩身后,幽幽怨怨、凄凄切切,就像两个欲求不满的深闺怨妇。
杨浩无奈地停住脚步,苦笑道:“我又怎么偏心啦?你们要剧本儿,我不是给了你们一个?喏喏喏,你们演的故事,这才刚演了一场,整个开封府就传开啦,文人士子、夫人小姐们,谁不在谈论呐,你们的名气可比以前高多了。”
“大人还说呐。”沈娆白了他一眼道:“娃娃姐和朵儿姑娘演的那出《白狐》,一个扮男,一个扮女,各自红透了半边天。可我们姐儿俩呢,央求了你半天,你给编了一出《红娘》……”
“《红娘》不好么?多红啊,你们俩个也是一个扮男,一个扮女,这一下子也火了。”
“是啊!”文惜君愤愤不平地道:“是火了,可是谁晓得是那小红娘火了,比张生、崔莺莺还要火啊。这出戏演完了,妙妙那黄毛小丫头一下子就爬到我们俩儿头顶上去了,大人你好偏心……”
沈娆狐疑地道:“大人,你对她这么卖力气,不会是……不会是那小丫头给了你什么甜头吧?”她一边问着,一边把自己本已挺拔高耸的双峰悄悄又突出了一些。
杨浩紧张地四下看看道:“别瞎说,谁得了她什么好处了?那个角色本来就是她合适嘛。”
“那大人就再编一出只适合我们两个人演的戏好不好?拜托啦……”沈娆和文惜君心意相通,一左一右不约而同地抱住了杨浩的胳膊摇来摇去,如今是六月天了,她们身上穿的可不多,胳膊隔着轻软的一层丝罗,贴在她们柔软而富有弹性的饱满胸膛上,两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这么一撒娇,那是何等媚力,杨浩登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连忙弃械投降道:“好好好,你们先放开我,这样子成何体统。你们说,要演悲剧还是喜剧?”
两个美人儿得意地一笑,齐声道:“悲剧!”
沈娆补充道:“奴家发现现在喜欢来看戏的夫人姑娘们越来越多,她们对悲剧的兴趣比喜剧大得多,越让她们哭得伤心的,她们越喜欢看。”
“也对,女人是水做的嘛,那就让她们哭个够好了。你们不要缠我,等我回头给你们讲个《梁祝》的故事,再加一段曲儿,你们自己润色补充一下,保证是一出催人泪下的好戏。”
两个姑娘大喜,齐齐地福身下去:“奴家谢过大官人。”
杨浩趁她们撒手,赶紧逃之夭夭。
快要受不了,如今整天在红颜脂粉堆里打转,不对,是如今整天有一堆红颜脂粉围着他打转,他的意志已经渐渐有些不易控制了。双修功法本来就是别辟蹊径强身健体的一种内丹气功,同时具体房中术的效果,它能令人意志坚定,能更好地享受性爱。而不是练了之后会清心寡欲。
它能强健体魄,壮腰?健肾,其结果只能让性欲越来越强。现在就像一个大鼎炉,你在下边不断地添柴加强火力,鼎中自然滚沸,连骨头都能煮成了渣。那鼎盖沉重严密,此刻还不出其中的沸浪滚滚,可是若不及时疏导,等到它终于爆发的时候,那就坏了。
像杨浩这样整天在美人堆里混,却不能真个剑及覆及,再加上他勤练双修筑基功夫,心魔已是越来越强,这心魔可不是克服了一次就一劳永逸的了,它是随着念力、意志的增强而不断增强的,化精还虚的次数多了,如果不能及时疏导发泄,那就很容易走火入魔,难怪吕祖偌大年纪仍旧风流成性,原因就在于此。
“我现在离不开汴梁,听说唐家正往汴梁搬迁,也不知她们家的长辈都到了没有。我的信已派人给焰焰送了去,她要是走的快的话,这几天也该到汴梁了吧?”
杨浩想着,思及焰焰那美妙绝伦的“第二张脸”,登时心中一热,腹中也是一热:“我的焰焰小娘子啊,你家官人在汴梁城灭火,可我自己心里这捧熊熊欲焰,可只有等你来才能扑灭啊,你什么时候才出现在我面前呢?”
“哎哟!”他想着心事转过月亮门儿,正与迎面赶来的妙妙撞个满怀,妙妙撞在他的胸口上,鼻子登时一酸,大眼睛变得雾蒙蒙起来,她连忙闪身避过一边,揉着鼻子,用柔柔的鼻音儿谢罪道:“大人,妙妙走的莽撞,请大人恕罪。”
“恕什么罪啊,你风风火火的,这是去哪里?”
“是我家小姐让婢子请大人过去一趟。”
“哦,那一起走吧。”杨浩看了妙妙一眼,见她还是一身婢子装束,不禁笑道:“妙妙,你现在一举成名,也有资格让人侍候了,端茶递水这种事儿不用你再做了吧?”
妙妙抿抿嘴唇,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杨浩目光一闪,说道:“回头我跟朵儿说说,另寻个得力的丫环照料她,你么,也该有自己的闺阁和侍候的眼前人了。”
妙妙赶紧道:“别……,大人,妙妙不……不用……”
“怎么?”
“婢子……婢子……”妙妙停住脚步,偷偷瞟他一眼,低下头道:“大人对婢子一意栽培,婢子感激莫名。不过,婢子……真的不喜欢这种日子,哪怕是做头牌、做行首,让人前呼后拥,穿最华丽的衣裳,戴最名贵的首饰。可是,见了不喜欢的人也要笑,不想对人说的话也要说,婢子觉得好累。”
“哦?”杨浩的眉尖不由挑了一挑,这是鸟雀攀上枝头做凤凰的大好机会,妙妙竟然不喜欢?
妙妙幽幽地道:“婢子喜欢……喜欢清静一些,就像以前,小姐酬答客人,妙妙就为小姐抚琴、伴舞,然后就回到自己那间小阁楼里,卸了装,打散了头发,洗去脸上脂粉,轻轻松松的一个人坐着,不用像小姐一样去苦苦记下今日见过客人的名字、身份,他们彼此的关系,有什么来历,不用像小姐一样苦苦去想明日要见什么样的人,该作怎样打扮、该说甚么话儿……,妙妙……妙妙只要听小姐吩咐就好了,这些事儿全不用去想,很快活……”
杨浩痴痴地想:“妙妙的资质与相貌,做个婢子丫环也太亏了,我有心让她功成名就,可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么?”
他不禁想起了两人初识的那一刻,她从楼上探出身来,及腰的长发像一匹乌黑发亮的缎子垂了下来,发丝端梢上的水珠滴到他的脸上,那张不施脂粉的容颜宜喜宜嗔,清丽无俦,不由轻轻叹息一声:“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
“大人……”,妙妙红晕上脸,局促地抹着脚尖儿。
杨浩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呵呵,我没想到,你这丫头给自己设定的人生如此简单。不过你这样活,也未必不对。那成,《红娘》这出戏,你再给雪玉双娇配合几天,等另找了合适的人选,就不用你演了。咱们这千金一笑楼,如今还空着一座。
我原本是想建两座百花坊的,一荤一素,可是这荤场儿终究落了下乘,再者说,那里边总有些女子是被迫操此此业做些迎来送往枕上欢娱的营生的,杨某做不来那样没天良的事。我事先也没想到,这几出戏,会吸引那么多官绅富商家的夫人、小姐们前来,如今倒是另想了一个主意。那还空闲着的一座楼,就交给你打理吧。这座楼就叫‘女儿国’,你来做楼主。”
妙妙大吃一惊:“大人,婢子怎么能成?”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不,无论大人想要婢子做甚么,妙妙无不从命。只是,妙妙是甚么身份,哪里能当一方楼主,再说,婢子也……也不懂自己能做些甚么。”
杨浩笑道:“这件事,你一定做得。那幢楼是三层,我准备一层卖女人穿着的各种衣物,一层专卖珠宝手饰,一藏书网层专卖上佳的胭脂水粉。这些俱是女人应用之物。你从小侍候柳行首,一直做的就是照顾她的穿着、打扮、配饰,在这方面,你一定得心应手,还有几个人比你精通的?
再说,你长得甜美可爱,这楼既然只许女人进入,贩卖货物的自然也只能是女子,到时你做了楼主,可以聘些俏丽可爱的女子来,你们自己就穿上要卖的衣裳、戴上要卖的珠宝,用准备出售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的艳丽照人,那些女子们进了这楼,见到那衣裳、首饰、水粉用在你们身上的效果,就像看到了一面最完美的镜子,还能不拼命搜刮她们官人的荷包给大人我送来么?呵呵……”
“我……婢子怕自己干不来……”
“妙妙,这‘千金一笑楼’我可是占了一份的,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帮我才成。我要找的这个人,不只是要为我们打理‘女儿国’的生意,还要替我管理所有与我有关的帐目,我在开封可用的人极少,朵儿和娃娃日常应酬又多,如今只有你……你真的不愿为我做个小管家婆?”
妙妙的心怦然一动,霍然抬头,便迎上杨浩灼灼的目光,她的心头顿时一热,前边就算是一个火坑,她也要义不容辞地99lib?跳下去了。当下便鬼使神差地应道:“好!不过……小姐那里……”
杨浩展颜笑道:“这个,我跟她说。”
两人说着已然进了花厅,柳朵儿春风满面地迎上来道:“大人,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哦,那边不是还空着一座楼么,我见近来着迷于看戏的夫人小姐们越来越多,就想在那幢楼里专卖女性衣物、配饰和妆粉,我打算把这座楼交给妙妙打理,你看怎么样?”
“喔?呵呵,大人想出来的主意,那一定是会赚钱的。”柳朵儿睃了妙妙一眼,微微笑道。
妙妙不安地捻着衣角,一句话也不敢说。
杨浩微笑道:“不只,这座楼我要是自己打理的,不许他人插手,同时,‘千金一笑楼’各楼属于我的那一份收入,也是想要妙妙为我打理的,你没有意见吧?”
朵儿嫣然道:“大人已决定了的事,朵儿岂敢置喙?再说……”她明亮的目光向妙妙一扫,似笑非笑地道:“妙妙已经长大了,一出《红娘》,名盖雪玉双娇,朵儿要是再不识相,强要留妙妙做侍候人的事,汴梁城里不知有多少喜欢妙妙的人要在背后戳人家的脊梁骨呢。”
妙妙脸色一变,惶恐地道:“大人,婢子想……留在小姐身边,继续侍候小姐,随小姐学习舞艺。”
杨浩对两人之间微妙的表情视若不见,一把拉住想要跪下的妙妙,将她按在朵儿下首一张坐位上,不动声色地笑道:“朵儿说的是,雏鸟儿长大了,是该振翅独飞的时候了,再把她留下来,对你也不大方便。呵呵,不管怎么说,妙妙是你悉心培养出来的,我把她讨了来,欠了你一个大人情。我想了两出好戏,一出《白蛇传》一出 href='/article/2111.htm'>《天仙配》,保证让你名头更炽,回头就说与你听,权作我的报酬。”
杨浩问都不问,便把她的身边人要走,而且马上和她平起平坐,不!她还要代杨浩管帐,那简直比自己与他还要亲近了几分,朵儿心中的确不太舒服。可是,她的名气越大,对杨浩的依赖也就越重,心中再不情愿,也不敢生出拂逆他的念头。那出《白狐》,如今已连演五场,场场爆满,她的名气已是如日中天,杨浩居然一口气儿又送给她两个戏本儿,朵儿心中的不悦登时一扫而空,向他连连道谢不止。
妙妙以前也有与柳朵儿同席而坐的时候,但是如今的意义可不同,今日与她比肩一坐,意味着从此以后她就要自立门户,得与柳朵儿分庭抗礼,所以坐在那儿,她的心中十分不安,只把半个屁股挨着椅子,战战兢兢,局促不安。
杨浩见柳朵儿转嗔为喜,微微一笑,又转向妙妙,朗声说道:“听见了吧?朵儿姑娘已经答应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凡事但须向我禀知,凡事亦有我为你作主!”
他这番话明明就是说给朵儿听的,妙妙明知旧主当面,不可明白答白,可是杨浩那一句“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听在耳中,她就像是鬼迷了心窍,乖乖地便应了声:“是!奴……奴家遵命”
第四十三章 艰巨任务
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赵普的府邸,谏院右正言官花暮夕满脸堆笑地道:“恩相,下官已把恩相在广备桥东买的那块闲地,换了十亩皇家御林,这是更名之后的地契。”
“唔!”赵普眼皮撩了一下,并不伸手去接。花暮夕便把地契轻轻放到桌上,往前一推,一旁的相府老管家傅秋忙接过去,展开给赵普看了一眼。地契上盖着鲜红的大印,赵普淡淡一笑,吩咐道:“收了吧。”
花暮夕抬起头来打量一番,笑道:“这幢宅子,似嫌老旧了些,以恩相的身份地位,早该换一幢华丽的大宅了。哦,对了,汴河边上的‘千金一笑楼’,不知恩相看过没有,虽说用的多是砖石,建得倒也华丽美观,官家有旨,新起的宅子俱用砖石,前日又下令,禁运秦陇大木入京,恩相可也要用砖石起楼么?”
“砖石瓦砾,怎及巨木大屋宏伟尊贵。坊间小民自然是要用砖石的,我赵普也要用那些东西不成?”赵普放下茶杯,不悦地道。
“是是是,”花暮夕赶紧陪笑道:“恩相操持国事,日理万机,下官做不得大事,只想为恩相分忧而已。既然恩相欲用大木造屋,那……这件事就交给下官来办吧,下官与秦陇一带的地方官很熟悉,下官可以让他们为恩相廉价购来名贵巨木,联成排筏,放流至汴京,绝不致耽误了恩相起新宅的大事。”
赵普的神情柔和下来:“暮夕有心了,老夫的事情,没少麻烦了你。”
“应该的,应该的。”花暮夕眼珠一转,赶紧道:“对了恩相,赵孚有件事儿,正想请恩相给拿个主意,不知道恩相……”
“赵孚?”赵普哑然失笑:“他有什么事不能直接与老夫说,还要使你进言?”
花暮夕陪笑道:“此事,赵孚有些难以启耻,他和下官是儿女亲家,所以就请托了下官向恩相进言。”
“唔……,你说吧,什么事儿?”
“恩相,赵孚被外放为官,任川西转运使。您也知道,那地方穷山恶水,民风彪悍,赵孚身子骨儿又一向不好,恐怕吃不了那个苦头,想请恩相给他转寰一下,留京任职。”
赵普微微一笑,捻须不语。什么身子骨儿不好,赵孚一直在四下活动,想要做户部侍郎,若是外放川西,一旦离了中枢想要回来就要费些手脚了。何况朝廷自平定西蜀之后,那里的百姓常常杀官造反,局势十分紧张,到那里做转运使,收取税赋恐要冒生命危险,若是政绩不卓,就连转运使都做不成了。这些事,怎能瞒过他的耳目。
“恩相,你看……?”
“这个忙,得帮啊。”赵普心想,且不提花暮夕鞍前马后,为他做了许多事,赵孚也多次登门送礼,单就是花暮夕的身份,也是他笼络的对象。花暮夕是言官,本朝的御史台分为三院,即台院、殿院、察院。
按朝廷定制,宰相亲戚和由宰相推荐任用的官吏不得为台长,以避免宰相与台长勾结。御史中丞一旦弹劾宰相,不论有无实据,宰相必须辞职,由副相升任宰相,御史中丞则得以进身为执政。
因此上,但凡为相者,第一个拉笼的就是御史台,否则施政难免缚手缚脚。如今的御史中丞与他交情极好,可是御史台的其他言官,也得尽量恩宠礼遇,这个花暮夕别看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其实为官油滑,在御史台极具能量。
想到这里,赵普颔首道:“唔,赵孚体弱多病,这个……老夫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早早风闻此事时怎么不向老夫说起此事呢?如今圣谕已下,你让老夫如何转寰?”
花暮夕陪笑道:“赵孚做事糊涂,如今只好请恩相给拿个主意了。”
赵普略一思忖,说道:“既然他身子骨儿不好,那就让他留就延治,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再说。至于川西转运使衙门么,老夫写个手谕,先着那转运副使代行职权便是。”
花暮夕大喜,连忙起身道谢,连声说道:“多谢恩相,多谢恩相。”他往袖中一摸,又掏出一份地契来,谄笑道:“那十亩皇家御林风景秀丽,地段儿又好,只是外边傍着大街有一片民居,本是菜家的居处,房子不大,院儿可都不小。一旦恩相的华厦建起来,旁边有这么一片民居未免有碍观瞻。赵孚把那十几间民房都买了下来,送与恩相,聊表一份心意。”
赵普展眉笑道:“老夫要那些房舍何用?”
花暮夕道:“恩相建华厦剩下来的边角料凑一凑,就能在那里再起一片新楼了,倒时候使个亲信的家bbr>..人出头,把那儿改了客栈酒楼,收入岂不是源源不绝?”
赵普失笑道:“开客栈酒楼?”他瞄了自己的老家人一眼,抚须沉吟道:“那‘千金一笑楼’刚刚落成,老夫也曾便服前往,端得是华丽,更有醇酒美人,诸般娱乐,宦囊丰富的人一旦进了京,恐怕都要去那销金窟里快活,谁会来这里住店?”
花暮夕微笑道:“满朝文武,地方胥吏,有哪个不是恩相提拔的?恩相门生遍及天下,但有进京的,哪个不识趣的,会不来捧场呢?恩相这客栈酒楼就算比‘千金一笑楼’还要贵上一倍,照样是车马不绝,来得晚了恐怕想求一席一舍也大不易呢。”
赵普笑而不语,老管家已自花暮夕手中接过了那份写着赵普名字的房契。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老爷,三司使楚昭辅求见。”
“嗯,三司使楚昭辅?”赵普微微一愣,花暮夕见机忙道:“恩相有客人来,下官告辞了。”
三司使比赵普的地位小不了多少,闻听楚昭辅来了,赵普满腹纳罕,连忙吩咐大开中门,亲自往迎,花暮夕自小院儿角门走的,两人倒没有碰个正着。
赵普将楚昭辅迎进中堂客厅,眼睛向他那两匣沉甸甸的礼物一瞥,唤着他的字抚须问道:“拱辰今日怎么有暇过府一叙啊?”
楚昭辅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下人正端了茶上来,他膀子一晃,几乎把茶盘打翻。楚昭辅到了赵普面前纳头便拜:“相公救我性命!”
赵普大吃一惊,慌忙起身将他搀起:“楚大人这是何故?折杀老夫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楚昭辅哭丧着脸道:“赵相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啊。开封府的粮食马上就要不够吃了,要饿死人啦,我老楚也要.掉脑袋啦,这事儿谁也救不了我啦,只有求到你赵相公头上,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出个主意,帮老楚逃过这一劫啊。”
那时候的皇帝除非离京积攒了大量公务,否则是三日一小朝,一旬一大朝,并不是每天都开朝会的,因此上这两天赵普没有上朝,楚昭辅的事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一听楚昭辅这没头没脑的话,把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到底出了何事,你慢慢说来。”
楚昭辅于是把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还特意提到要不是皇弟阻拦,官家就能当场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以证明事情的严重性。这一次不是对着皇帝,心中不是那么紧张,话说出来倒是更有条理了。待他哭丧着脸把事情说罢,赵普心中也不禁大感忧虑。
他和楚昭辅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以前明知三司使实际上是罗公明在做主,也不曾明白拉拢过老楚。当然,就算两人之间真有私怨,这样关乎社稷的大事,他身为当朝元老宰执,也没有看笑话、拖后腿的道理。可是要他想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
解散禁军回家务农?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就是楚昭辅这样的粗人才想得出这样愚蠢的主意。不过……减丁、减丁……,嗯……要是把开封人口尽量疏散到地方去……,不成,那也太不像话了,一国都城,因为缺粮把百姓都 8f70." >轰跑了,成何体梳。
楚昭辅见他沉吟不语,只是一遍一遍地抚着胡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乱走:“赵相公,我老楚走投无路了,你一定得给我想个万全之策啊,这事儿除了你,谁也想不出办法来了。”
赵普心中一动,忽地从他方才所说的话里捕捉到一丝特别的信息:“赵光义当时也在场?老夫与楚昭辅来往并不密切,他怎么直奔我这儿来了?莫不是得了高人指点,这位高人……”
赵普登时提高了警觉,他自为相,便与赵光义争权夺利,明暗相斗,两人对彼此的了解,对彼此衙门里的一举一动,无论人事更迭、大事小情,莫不了如指掌,如今既疑心是赵光义拖他下水,立即便明白了赵光义这么做的用意。
赵普不禁夷然一笑:“如果这真是他的主意,这个小子还是嫩了些啊,费尽心思,就为让老夫丢一个脸,这本就不是老夫份内之事,老夫办不成又能如何?只为出一口恶气?呵呵,可笑!可笑!”
楚昭辅见他脸上突地露出笑意,不禁惊喜道:“赵相公,你有主意了?”
赵普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拂着茶叶,慢条斯理地问道:“是……南衙赵大人指点你来请托老夫的么?”
“呃?你怎知道?”楚昭辅是个粗人,并没把二赵之间的不和看的太重,只当是两人脾气秉性不合,所以来往较少,心道:“这是老赵自己猜不出来的,可不是我说的,小赵也怨不到我头上。”
赵普得了肯定的答复,呵呵一笑,说道:“楚大人,且不说此事关系江山社稷之稳定,无数百姓之民生,就只冲着你我同殿称臣这么多年的交情,只要能助你一臂之力,赵某也断无袖手之理。不过,此事实在棘手啊,这样吧,你容赵某想上两日,等到有了定计,赵某一定马上通知你。”
“啊?还要等两天啊。我上火啊,我都起了一嘴水泡了,我的赵相公,火上房了啊。”
赵普无奈地道:“可是一时半刻,我也想不出好主意来啊。你且回去,这事急也是急不来的,赵某答应你,一定竭力为你想个办法就是。”
赵普千劝万劝,把依依不舍的楚昭辅给劝了回去,当即便把几个足智多谋的心腹召到府中商议对策,同时吩咐人打听南衙和大内的消息,他和赵光义在彼此衙门口里都按插了心腹眼线,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也被他们各自施以恩惠,拉拢了不少人,成为他们的耳目。
不一时一众心腹赶到,一听赵普说明情况,这些深谙官场之道的心腹之士对这样人力难回天的事也都是束手无策。
运粮?岂是说一句就可以办得到的事,那是百万人口的用粮啊,陆运根本不可想象,汴梁就在糟运河道要害处,附近县邑平时都是依赖开封的粮食的,如今汴梁自身难保,附近的县邑也不能不管,陆路运来的那点粮食,恐怕都不够附近县邑耗用的。
水运呢?一时间筹措这许多粮食就成问题,突然抢购还有引起地方粮价突然暴涨的后果。此外,粮食收上来如.何运输?至于运输的损耗和船只倾覆的损失可以忽略不提,可是各段河道水位高低不同却是不可忽视的重要问题,粮食运过一段河道就要停靠码头,将粮食尽皆搬上岸去,再用骡车运至下一河道码头,装船起运,这样不停地搬卸,一船船粮食耗时甚巨,封河之前绝对不可能保证汴梁用粮。
赵普的这些心腹幕僚都是倚仗赵普的权势,才保证了个人前途,他们思考问题的藏书网出发点,首先就是这件事对赵普有没有好处。这件事困难重重,根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况且这又不是赵普的责任,一番分析之后,他们就抛开粮食问题本身,开始七嘴八舌地劝赵普置身事外。
凭心而论,这件事对大宋朝廷,甚至未来的命运,可能都会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身为宰执,如果能尽一己之力,赵普是愿意帮忙的。再者,如果这是赵光义的手段,他正好叫对方看看自己的能力,可是幕僚们对利弊得失的一番分析,赵普的心思也不禁动摇起来。
就在这时,皇宫和南衙那边的人都回信了,南衙那边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大内倒是有了消息,赵光义的确向官家进言,想让他为楚昭辅出谋画策。
这一来他那些无计可施的幕僚们登时精神大振:“恩相,这是南衙的一计,等着看恩相的笑话呢,说不定南衙还有后着,恩相若真的插手,难保他不顾社稷安危,不惜一切使阴招相害于相公,咱们切不可上当哇!”
他这些幕僚各有专司,针对涉及赵普的各种事情进行研究,其中两人就是专门研究南衙的,一个叫慕容求醉,一个叫方正南。二人低语几句,便由慕容求醉起身说道:“相公,这件事咱们不能插手。那楚昭辅既是南衙支使来的,相公不妨再把他支使回去。”
赵普诧然道:“支使回去?推却了他也就是了,如何支使回去?”
慕容求醉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国难当头,何分你我,谁有办法,谁就该顶上去。据属下所知,当初的棒槌知府,如今的南衙火情院长愣头青,于运输一道最有心得。此人未做官时,本是霸州一粮绅家仆,那户粮绅向广原供应军粮。运输途中正逢大雪,数百车粮食寸步难进,就是此人异想天开,拆了车子做成一种叫做爬犁的东西,将粮食运到了广原。”
方正南也微笑起身道:“迁徙数万北汉百姓入我宋境,本来是一桩平平无奇的易为之事。可是契丹人突至,我朝大军被迫回返,这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便被置于虎狼铁骑之下,如此有死无生之境,还是这个杨浩,居然带着数万百姓先东后西地绕了个大圈子,穿越数百里不毛之地,成功地把百姓带出了死地。
他运粮在行,运人也在行,这样有办法的人怎么能不用呢?只消恩相把这两件事提醒了官家,恩相不须多言,官家也会下令让南衙来解决东京的食粮难题了。”
“呵呵~~~”慕容求醉怡然说道:“若是那愣头青真有办法运来了粮食,相公便是识人重人,举荐有功了。”
赵普问道:“若是他也束手无策呢?”
方正南道:“他也束手无策,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再正常不过了,有甚奇怪。”
赵普双眉微微一蹙,拂然不悦道:“若是那样,老夫举荐此人何用?”
慕容求醉漫声应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那时发愁的是南衙,与我相府何干呢?”
第四十四章 晴天霹雳
赵普让楚昭辅等两天,可是还不到两个时辰,楚昭辅就跑回来了。赵普把他迎进门一看,才这么会儿功夫,楚昭辅竟然真的起了一嘴火泡,赵普见了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可是这事儿他实在无能为力,而且他还不能马上抛出自己的嫁祸江东之计,否则不管是官家那里,还是楚昭辅这里藏书网,都未免显得太没诚意,反正真要是差,也不差这两天了,赵普硬起心肠宽慰一番,便把他打发了回去。
楚昭辅赶到相府的时候,见他果然与许多人坐在厅中品茶讨论此事,案上还摆着几副水陆运输图,一大帮幕僚在那里比比划划,高谈阔论,知道赵普真的上了心,却也不便再来催促,只得怏怏回藏书网去,只盼赵普能尽快想出主意。
这一晚,赵光义却在“泰和楼”大排酒宴,宴请藏书网的人有御史台、禁军、南衙的许多高级官员,原因只有一个,御史台大火一被发现就迅速扑灭,这是各职司通力合作的结果,结果证明设巡火铺、望火台,组建专门的消防队伍,是行之有效的防火措施,能够最大程度的控制火患。
御史台是国之重地,有许多重要文案资料,这次各职司衙门救援及时,将损失减至最小,而且避免了火随风起,延烧至皇宫大内,这是大功一件,对有功人员当然要予以嘉奖,他是开封治安的最高长官,又领有圣意,出面召开这个表彰大会正是理所当然。
杨浩做为火情院长,自然也是受邀对象,还没到时辰,许多官员便纷纷到场,杨浩赶到“泰和楼”时,已有许多官员到了,正三五成群地在那儿聊天,至于御史台、禁军的高级官员却还未至。
杨浩做为南衙四大院使之一,本来也是有数的高官,但是自打“火情院”建立,他大部分时间就在外面奔走,忙完了公事就去“如雪坊”忙私事,与其他官员交往不多,也没几个熟人,所以到了“泰和楼”之后,他左右看看,见官吏们都着便服,三五成群地正聊着天,就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先去坐坐。
随意一扫,他的目光便停在一人身上,那人身量太高,站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足足高出一大头去,此人一袭中规中矩的道服,紫色束巾裹着头发,唯有那?一脸淫笑依然如故,正是唐家三少爷唐威。
“唐威竟然在此!”杨浩又惊又喜,唐家正往开封搬迁,这事杨浩早有耳闻,可是这么大的家族想要搬迁可不是提起包袱说走就走的,绵延拖至今日,也不知道唐家迁居之举办的怎么样了,杨浩与唐焰焰的事还没有禀知唐家长辈,也未登门造访。
这时见到唐三少,杨浩下意识地就想迎上前去,故人相见,本该寒喧一番,再说,他正想藉此透露一下自己的意思,让唐威有个心理准备,他知道唐家虽有三兄弟,如今当家作主的,主要就是这个老三。
不过目光一转,瞧见站在唐威周围正与他谈笑正欢的几个人,杨浩又不禁有些犹豫,那几个人官儿不大不小,不过是南衙的公事干当、令佐、训练、征榷、监临、巡警等一类的官吏,此外还有一个功曹,那就是程德玄。
这些人平素走动最近,都与程德玄交好,眼见他们与唐威聊的正开心,杨浩便想稍等一会儿,唐威含笑与程德玄等人攀谈着,目光向楼口一扫,忽然怔了一下,他也看到杨浩了。
唐威低头与程德玄等人说了几句甚么,拱了拱手,便离开人群向杨浩走来。
“杨兄,你我真是有缘啊,府州一别,今日竟又重逢于汴梁。”
“三公子,”杨浩微笑拱手,这可是他未来的三舅哥,眼见这个在府州打扮如汉晋狂士一般的唐三儿如今穿的一本正经,杨浩礼数上却也不敢欠缺,忙揖礼笑道:“是啊,杨某与三公子真是有缘呐。早听说三公子正往京城搬迁,只是一直无缘拜会,想不到却在这里相逢。”
两人揖让着到了一边,寻个空位坐下,唐威便笑道:“是啊,唐威也知道大人到了京城,只是这几个月着实忙碌,一方面择地建造房舍,安顿家人,一方面还要与四方官吏、商贾们往来,洽谈生意,忙的不可开交,这几天刚刚清闲下来,正想择机去大人府上拜望,不想今晚就在这里相遇了。”
杨浩说道:“开封府乃天下繁华之地,赚钱生意多的很,不过对唐家这样富可敌国的豪绅巨贾来说,想要找个适宜的行当却不容易,不知道如今诸事已经有了眉目么?”
唐威哈哈一笑,瞟了杨浩一眼道:“是啊,唐家家大业大,一些小打小闹的生意,与我唐家无益。不过,幸有府尹大人鼎力相助,唐家已在开封落脚了,这些日子,唐某一直在南方奔波,如今刚回京城。”
他微微一笑,又道:“唐家得府尹大人臂助,已承揽了一项大生意:造船。你也知道,漕运是朝廷重中之重的大事,我大宋河运、江运均需各种船只,一则因为船只老旧、二则因为倾覆翻损,新船供不应求。接了这桩生意,有府尹大人照拂,用不了多久,我唐家就是大宋造船第一家。”
他四下看看,忍不住凑上前卖弄地道:“不瞒大人,我唐家接的最大一桩生意,是为朝廷造战舰。下个月,我就要雇请大批力士工匠,掘渠引金河水,汇入城西新郑门外的小西湖,造一片大大的水域,将来督造的战舰要运抵那里,朝廷要在那里训练水军呢。嘿嘿……”
杨浩瞿然动容,这果然是一桩大事,大宋要训练水军,唯一的目标只能是南唐,看来官家是迫不及待啊,只要南汉一灭,他马上就要筹划消灭唐国之战了。一统之势,是不可阻挡的了,李煜和小周后的悲剧,不知道是不是还会依然如故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晒然一笑:“当然依旧如故。这个世界无端端地多了一个你,或许将来只会在宋人笔记中多一则开封强拆杨的逸闻趣事,在宋明小说里提到你建的这幢‘千金一笑楼’,除此,你能影响什么呢?”
他暗自分析着朝廷的意向,微笑说道:“恭喜恭喜,唐兄遇到贵人了啊,只须好好维持,能够一直得到府尹大人相助,唐家在开封便屹立不倒了。”
唐威哈哈大笑,说道:“这个贵人藏书网
,助我唐家是会不遗余力的。”
“哦?”杨浩目光一闪,莫非赵光义收了唐家的大礼?倒不记得赵光义如此爱财,他所图甚大,想来……还是拉拢这个大财阀,壮大自己实力的目的多一些。
唐威轻笑道:“不瞒大人,唐家已与府尹大人攀了亲,舍妹已经许配了府尹大人,府尹大人以后就是我唐家的女婿了,焉能不对我唐家呵护备至?”
“什么?”杨浩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令妹……令妹……,唐兄有几个妹妹?”
“唐某只有一个妹妹,要说起来呢,以我唐家的势力,女儿嫁人作妾,乃是不光彩的事情,不过府尹大人不同啊,他是当今皇弟,将来一定封王的,到那时,舍妹就是王驾千岁的侧妃,这身份可不算委曲了她。”
杨浩沉不住气了,沉声道:“令妹……可同意了么?”
唐威失笑道:“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她自己做主了?那也太不成体统。这件事,我唐家的长辈已经定了,那就再不可更改。”
他若有深意地看了杨浩一眼,淡淡地道:“豪门大户,若是没有一个强势人物的依托,不管在哪儿,都很难立足的。我们这些豪绅世家,男儿们为了家族的生存和发展,在外面拼搏厮杀,女子们锦衣玉食、绣楼富贵,能出半分力么?嫁入豪门,使得两家彼此倚助,这是她们唯一的责任,也是必尽的义务。”
这话说的无情,杨浩身子一震,下意识地便要反驳,可是女子们素来就是这样的命运,就连现代许多豪门权贵子女,都摆脱不了这样的结局,何况那个时候。当朝赵相公与枢密使李崇矩,那已是位极人臣,他们的子女又何曾有过自行选择终身伴侣的自由,还不是受了父母之命乖乖成亲。就算是一国公主,天之骄女,婚姻大事也是不由自主的。
唐威端起一杯茶,就唇说道:“唐家如今就这一个女儿,素来得长辈们疼爱,如果真的委曲了她,我们唐家也不会做出以女儿终身攀附权贵的事来。但南衙府尹乃当世英雄,正是小妹仰慕的人物。而且府尹大人正当壮年,能有如此依靠,她又怎会不满意呢?”
一杯茶缓缓饮尽,唐威目光一抬,含威不露地道:“再说,此事府尹大人已然允了,我唐家还能回头么?舍妹不会不晓得其中利害的。呵呵呵……”
这一晚酒宴,杨浩酩酊大醉,唐焰焰的事还有没有转机,他心中实在不抱太大希望。家族的庞大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前程。唐焰焰能摆脱家族的束缚么?再说,赵光义已经答应了,以他的权势地位,唐家岂敢出尔反尔?唐焰焰又岂能置父兄于不顾?
杨浩心中对赵光义的印象一直不太好,花蕊夫人、小周后,都是赵光义先后垂涎的女子,当他身为帝王后,尚且如此不顾体面地强占降王之妻,无端送上门来的美人儿岂能不要?再说,他正在招兵买马,广招心腹,唐家要依靠他才能继续富贵荣华,他同样需要唐家的庞大财富助他一臂之力。这种结合,正是各取所需,这种时候,他杨浩还能做什么?他知道历史大势的趋向,而这恰恰成了他心头的羁绊,他有什么力量与必然的大势相抗?
“哈哈哈,杨院长足智多谋,施此妙策,开封火患大为减少,此大功一件。来来来,我等当敬杨院长一杯。”赵光义笑得满面春风,举杯说道。
众人纷纷应和,杨浩醉醺醺地站起来,心中突地下了一个念头:“抗不了,也要抗!如果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双手奉上,才能换来一生富贵,我宁愿去死!只要焰焰愿与我同生共死,那我就舍了这官位前程,与她亡命天涯!你赵光义若是拉得下脸来大肆张扬,那就来追杀我吧!”
杨浩一咬牙,满满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大厅中立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喝彩。
“老爷从不醉酒,今晚怎么喝的这么多?”姆依可撅着小嘴儿埋怨道。
她和妙妙一左一右费力地搀扶着杨浩进门,过门槛时杨浩连腿都抬不起来了,全身重量都压在这两个小姑娘身上,天气又热,待进了杨浩的寝居之处,两个姑娘已累得香汗淋漓。
妙妙现如今成了他的人,但是暂时还没有自己的宅屋起居和侍候的下人,杨浩知道以她如今的身份继续留在“如雪坊”会有些尴尬,便把她带到自己家来。
二人把杨浩架上床,杨浩往榻上一躺,喷着满嘴酒气,醉眼朦胧。
姆依可和妙妙一人一只脚,替他扒下了靴子,解去了布袜,伸手触到杨浩的衣带时,妙妙脸色微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住了手,朵儿姑娘的衣服她倒是常常去解,可是男人的衣服……她这还是破开荒头一遭儿,心中难免羞涩。
姆依可却是落落大方,上前便为他宽衣。妙妙一见,这才红着脸上前,两个女孩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死沉沉瘫在床上的杨浩外衣脱去,让他只着小衣躺在榻上,姆依可抱着杨浩的头,让妙妙给他垫了个大枕头,气喘吁吁地道:“家里有井水镇着的酸梅汤,我取一碗来,为大人醒醒酒。”
“哦,好!”妙妙应了一声,见姆依可转身离开,忙去墙边润了一块毛巾,赶回来为杨浩细心地擦拭头面。
“焰……焰焰……”杨浩含糊地叫了一声,一把抓住了妙妙的柔荑。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妙妙被他擦拭头面脖颈,本来就是芳心忐忑,神思恍惚之下没有听清,只当他在呼唤自己,连忙应道:“妙妙……妙妙在呢,大……老爷有什么吩咐?”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呀,她……她离我而去,她……也离我而去,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要你……陪我一生一世,好不好?”
“啊?”妙妙一张脸蛋艳若石榴,整个人都傻掉了。
第四十五章 各怀心思
杨浩喃喃问道:“好不好,好不好?你回……回答我!”
杨浩的手劲好大,妙妙的小手被他攥得生疼,却不忍抽出来,慌慌张张便应了一声:“好!”
这一声答应,她整个人都痴了,脸像一块大红布,星眸里却放出醉意朦胧的光来。
可杨浩……却打个酒嗝,转而又道:“水,我要喝水……”
“水来了,水来了。”姆依可端着一碗酸梅汤急急走了进来。妙妙神游物外一般,愣愣地站在杨浩榻前却不伸手去接。姆依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绕到另一边去,妙妙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抽出手来,将杨浩费劲儿地扶起来,一大碗酸梅汤下肚,杨浩清醒了许多,他左右看看,大着舌头问道:“酒……酒宴散了?”
姆依可没好气地应道:“当然散了,老爷都回了家门还不知道么?”
“啊!”杨浩一拍脑门,急声道:“快,叫壁宿来见我,快去……”
“哦!”姆依可连忙转身离去,一会儿功夫,就听外面有人嘻嘻哈哈地笑道:“大人喝多了?哈哈,喝多了正好拿你解酒,酒为色之媒嘛,你唤我来有个屁用啊,我又不是解酒汤。哎哟!”
想是他的风言风语换来了姆依可一巴掌,随即就见壁宿顶着个大光头兴冲冲地跑进屋来,大声问道:“大人,你找我来有什么……”
一见妙妙也在房中,壁宿登时一惊,省起自己还有扮诗僧的艰巨任务,忙把笑容一敛,宝相庄严地稽首道:“阿弥陀佛,老衲……呃!贫僧见过女施主。”
“壁宿,你来!”
杨浩的头还在天旋地转,不过意识已清醒了些,一见他进来,立即把他唤到面前,急急吩咐道:“壁宿,你马上找到‘飞羽’的人,让他们……全力打探唐姑娘的消息,务必……务必……尽快禀报于我。”
“啊,杨施主,你可是喝多了么,贫僧这个这个……”
壁宿俯着身子,不断地向杨浩挤眉弄眼,示意他旁边正有外人在,杨浩这时哪里还能领会他的暗示,又藏书网
道:“快去,现在‘飞羽’同我的联系,一直……一直由你负责,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也要尽快办妥,若是没有……没有消息,你就亲自跑一趟西北……”
“原来这个诗僧是假的,我就说他怎么怪里怪气的没有一点和尚样儿……”妙妙站在一旁已经全都看明白了。
壁宿干笑着还在掩饰:“这个这个……哈哈哈,大人真的喝多了,哈哈,把我……把贫僧当成穆羽了,呵呵,哈哈……”
妙妙忽然福身一礼,向他正容说道:“老爷既有重要吩咐,你就快些去吧。妙妙如今已是老爷的人了,绝不会做一件对不起老爷的事的,你不必对妙妙有所忌惮”
“啊?”壁宿看看杨浩,又看看妙妙,登时露出一副佩服的五体投地的样儿来:“佩服,佩服,大人真是了得,了不得啊!”
妙妙奇道:“你在说甚么?”
“哈哈,没说什么,贫僧去也。”
壁宿转身就走,一阵风般飘到姆依可身边,狭笑道:“笨月儿,你要再不下手,可就连口汤都喝不着了。哈哈……”
姆依可反应也快,又气又羞地飞起一脚,壁宿鬼影一般闪开,那一脚竟踢了个空。
“二哥,你来的好快。”第二天一早,唐威正要去开封府转转,忽听二哥唐勇到了,立即欢欢喜喜地迎去,唐勇已到了厅中,捧着一块毛巾拭净头面,丢给下人,说道:“也不算快啦,路上还耽搁了两天呢。”
唐威给他递过一杯茶,关切地问道:“牧场、盐仓、皮货店都兑出去了?”
“嗯,酒楼客栈还在联系买家,珠宝坊暂时还没有动,地已经卖了一部分,剩下的和各处大宅都已有人订下了。”
“折家那边……没有难为咱们吧?”
“冷颜冷面是免不了的,不过……除非他们下定决心与宋国翻脸,否则的话,拿咱们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二人在椅上坐了,唐威立即询问道:“关于与府尹大人联姻,以助我唐之势的事,你……还没有同府尹大人提起过吧?”
“当然没有。”唐威笑道:“这事儿,总得长辈们首肯吧。再说,就小妹那种火爆脾气,要是不劝得她自己心甘情愿,莫说是皇弟,就算是官家,进了洞房都能让她阉了,一个不好,就要弄巧成拙,我岂会不加慎重。信上我不是说过,等得了焰焰的准信儿再做决定。”
“那就好。”唐勇松了口气:“准信儿来了,焰焰……不乐意。”
唐威鄙视了他一眼道:“二哥,不愿意可以劝呐,大家伙儿轮番上阵,我就不信她招架得住,还劝不得她回心转意?你大老远的跑来,就为告诉我这么一件事?这唐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总不能我一个人在外面奔波劳累,到处巴结,你们都在那儿坐享其成吧?”
唐勇一翻白眼道:“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能劝你劝去,人都不见了,你让我们劝鬼去呀?”
唐威一呆,愕然道:“人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唐勇两手一摊,一肚子火气地道:“就按你说的,先把她骗回家去,又在芦岭放出风去,然后你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三舅四舅、五六七伯轮番上阵啊,男的软硬兼施,女的甜言蜜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小妹能深明大义。
不过,这也不算委曲了她,求之不得的好事,还要她明什么大义啊。府尹大人春秋正盛、一表人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他的爱妾,将来必是王妃,那是何等的光彩?结果呢,她是谁劝跟谁吵,后来干脆放言说她与杨浩早就成就夫妻之事了……”
唐威一听紧张地道:“当真?果然?竟有此事?”
唐勇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女儿家的这种事,我做哥哥的能问么?”
他揉揉鼻子,闷哼一声道:“后来你二嫂出了个馊主意,要我找个稳婆看看她还是不是处子之身,要不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她送进南衙,那不是弄巧成拙么?要是那样还不如不联这门姻呢。”
唐威急道:“那查过之后,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唐勇木然道:“不晓得,我刚说出来,小妹就拔剑一劈,差点一剑劈掉我的鼻子,幸亏我身手高明,紧接着我就被老祖宗叫去了,老祖宗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唐勇说罢,两兄弟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唐威才道:“那她又怎么不见了?”
唐勇道:“虽说我们劝不得她,却也没有放她出门,对她看得极紧,每日里还是不断让人去劝她。你不是从程德玄他们那儿打听到杨浩在京里极不得意,饱受排挤,如今竟然自甘堕落,与歌妓舞女整日厮混风流么,这些事儿我们都说给她听了,说此人前程未卜,不值得托付终身,结果好话说尽,她虽未松口,倒是不闹了。
我见这是个好兆头,就叫她随我一起进京,你想啊,百闻不如一见,叫她亲眼见见帝京的气派,晓得南衙皇弟的威风,再见那杨浩只是南衙门下一条走狗,女儿家谁不崇慕英雄,哪根枝儿高她还看不明白么?这可比我们的规劝要有效我了,结果……”
“结果她就跑了?”
“是啊。”
唐威拍案而起:“二哥,你是不是有意放水啊?这么一个大活人,你都看不住?”
唐勇也恼了:“我若是不同意你的计划,难道不能当面对你说么?何必偷偷放她离开。这丫头一路上倒还本份,还口口声声说要进京看看杨浩是否真的如你所说那么不堪,谁晓得她也会骗人呐,到了绛城的时候,她就溜了。我让人在入京的各处要道上堵了两天,也没见她露面,又怕你这里急躁起来,先对府尹说了,那时可就无法挽回了,只得一边使人继续寻她,一边进京藏书网来告诉你。”
唐威颓然坐下,沉吟有顷,问道:“她带了几个人,多少银钱?”
唐勇道:“若她带了侍婢丫环逃走,又怎能瞒过我耳目?至于银钱,她身上怕也没有几文,唉!若不是她一身武艺,为人又机灵,一个女孩儿家这么独自在外,我愁都要愁死了。”
唐威欣然道:“那就好,她从小被人侍候惯了,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儿,身边没有人服侍,又没有银钱傍身,藏不了多久的,多使人注意入京的道路,总能捉到她的。杨浩府邸那边我也使人看着,不使他们两个见面。”
唐勇叹了口气,说道:“老祖宗最为疼爱焰焰,对你的主张,老祖宗可是不同意的。虽说你这是为了唐家打算,而且嫁与当今皇弟,确实不算委曲了她,认真说起来还是咱们唐家攀了高枝儿,老祖宗也不想干涉这么一件关乎咱唐家命运前途的事儿。可是……老祖宗说:焰焰这丫头的性子犟的就像一头牛,除非你要她心甘情愿,不然……若是强迫她嫁入南衙……当今皇弟身边会差了女人么?到时候焰焰犟起来,惹得他不悦,这门姻亲还不如不结。”
唐威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锦上添花,而是因为……,与皇弟接触久了,你就会晓得他的潜势力究竟有多么庞大了。他以皇弟之尊坐镇开封府,这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大阜,在他十年苦心经营之下,势力盘根错结,雄厚无比。这件事如果成了,凭着这层关系,不需要他出面为我唐家说一句话,上赶着来巴结咱们的官儿就会数不胜数,到那时……”
他的脸庞上涌起一抹激动的红晕:“到那时,咱们唐家,就能买卖遍天下,做大宋第一家,七宗五姓,哼哼,到时候七宗五姓里得咱们说了算!”
“唉,你的打算固然好,可惜咱唐家就这一个女儿,而且从小被叔伯们惯坏了。她若不答应……”
唐威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道:“女儿家总是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没关系,幸好我还留了一手。她现在执迷不悟,逃就逃了吧,身娇肉贵、从不曾吃过一点苦头的唐家大小姐孤身一人飘流在外,呵呵……待她吃尽了苦头,晓得做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平头百姓生活是如何的艰辛时,她就会回头了。”
集英殿内,赵普双眉紧锁,将幕僚们这两天整理出来的种种运粮之策的得失、利弊、成效,逐一向赵匡胤阐明,无论哪一种方法,都不能解决整个汴梁城的缺粮危机。最后才长叹一声道:“官家,老臣得闻此事后,苦思冥想两日,却实在想不出一个得宜的办法。”
赵匡胤听说他也没办法,默然坐在那里,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难不成,无奈之下朕真的只能把军队分散到地方去?汉国危机一解,必然加戒备,再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难了。牵一发而动全局,何况汉国虽弱,也绝不是一根头发,以此牵连,朕往后几年的筹划安排全都要彻底改变了……”
赵光义站在一旁,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就见赵普微微一顿,又道:“ 6211." >我大宋藏龙卧虎,能人无数。朝中之臣想不出妙策,未必旁人就不能别出机杼,妥善解决,是以……”
赵匡胤没好气地打断他道:“难道你想要朕张贴皇榜,求贤于民间?哼,此法一用,马上就要粮价飞涨,举国大乱了。”
赵普躬着身子,不慌不忙地道:“臣也知此事万万张扬不得,臣说的只是一人,这人现在就在京中为官,官家可以问计于他,此人也许会有办法也说不定。”
“嗯?”赵匡胤双眼一抬,瞿然问道:“什么人?”
赵普头也不抬,“南衙火情院,杨浩。”
赵光义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第四十六章 难办也要办
“杨浩?”
赵匡胤近来几乎把他给忘记了,不过昨个儿他才又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杨浩现在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发家致富上了,他跟一山东富绅之子合伙开了个甚么‘千金一笑楼’,又请了个相识的西域诗僧,搞了些中原不多见的花样儿,弄得百姓们神魂颠倒,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都成群结伙的去看,风声都传到宫里来了。
他当时正为粮食发愁,又因事关重大,不敢向外张扬,免得民心浮动,是以对后宫中人也是只字不提,满心郁闷的时候听到女儿兴致勃勃地正向宫女打听这件事,还要蛊惑她大哥带她微服出宫去长长见识,气得他还把女儿给骂哭了,想不到今日临朝,居然又听到了他的名字。
赵匡胤忙问:“杨浩?此人能有甚么办法?”
赵普便把杨浩输粮运民的事说了一遍,赵匡胤倒不知道杨浩以前运守粮,不过联想起他别出心裁,只带三千士卒,便把五万百姓安然带出汉国的事情,心中不由一动。
赵光义一看不好,这个难题要踢到他开封府来,这一下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上前一步道:“官家,臣以为,杨浩自霸州运粮于广原,所济不过是一边城粮草,数万人口所需,与开封漕运相比,天壤之别。至于自汉国迁民之举,虽是奇思妙想,但是迁民与运粮并无相通之处,以此断定此人可用,未免太过牵强。”
赵普马上道:“官家,一法通,百法通。臣的意思是,此人既能面对危局,想别人之不敢想,做别人之不敢做,别出心裁,妙计不断。那么开封断粮这桩事,就不妨让他去试试,如今朝廷也没有旁的办法了,让他去试一试又有何妨?”
赵光义立即反驳道:“漕运之事,乃三司使负责。开封断粮一事关系重大,只有你我几个朝中重臣与闻此事,如今令一六品入朝参政,使我至尊垂询于南衙治火小吏,大宋朝中无人了么?简直是个笑话。”
赵普不卑不亢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智有所不明,神有所不通。朝中重臣,亦难免有不擅之处,而寻常小吏,亦或山野村夫,也未必就不能有一技之长。普身为宰执,百官之长,举贤任能,正是份内之事。若说官儿小,普原本只是军中书记,论官职,不比今日之杨浩为尊……”
“赵相公此言差矣。本府以为……”
“都给朕住口!”
“陛下!”一见赵匡胤震怒,唇枪舌剑的二赵和几个看热闹的大臣齐刷刷地弯下腰去,称呼也改了最正式的敬谓。
“你、你、你,”赵匡胤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们怒斥道:“这么多朝中栋梁,全都是没有主意的。大难临头,只会彼此推诿,三司使、枢密院、中书省、南衙开封府,各部长官济济一堂,就只会效仿市井无赖拌嘴吵架么?”
“陛下息怒,臣等知罪!”
“此事缘于三司使,当由三司使负责!”
赵匡胤此言一出,其他几位立即松了口气,楚昭辅也顾不得会触怒赵匡胤了,“卟嗵”一声就跪下了,扯开喉咙刚要诉苦,赵匡胤又道:“事关开封百万民众,南衙亦当鼎力支持。”
赵光义张了张嘴,就见大哥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赵普是朕的宰相,朕的百万子民之事,就是朝中最重要的大事,这事赵普也要全力配合。还有李崇矩,禁军中俱是能吃粮的大肚汉,如今没有恁多的战事,总不成都在那儿坐吃山空,你那边要严阵以待,随时听候吩咐,如果需要出动军队,务必要即刻出动,片刻不得延误。这次汴梁断粮,就是一场硬仗,是朕打的最难的一仗,所有衙门都要通力合作,务必要度过难关”
诸位大臣一听:“得,官家说我们互相推诿搪塞,他可倒好,把我们全拴一块儿了,一个都没跑了。”
赵匡胤训斥已罢,把龙袍大袖一拂,厉声喝道:“退朝!楚昭辅、赵光义留下!”
“不知府尹大人召唤下官有何事垂询?”一见赵光义,杨浩的眼珠子都有点红了。
杨浩这一施礼,迎面便是一股酒气,赵光义现在对杨浩越来越是倚重,已经动了把他收为己有的心思,对自己青睐的人,赵光义是一向大度的,所以也没多过责备,反而温和地道:“关于开封火防的事,你办的很好。本府听说,你与人合伙儿开了一幢楼院,往来应酬多了许多,有时喝喝酒也是难免的,不过,升衙办差的时候却不宜多饮。”
“是,府尹大人召下官来,就是为了此事么?若无他事,下官就退下了,衙内还有要事待办。”
赵光义还不知道自己让唐威狐假虎威,在他头上扣了一口大黑锅。杨浩一看见他,就想起那副赵光义的春宫《熙陵幸小周后图》。赵光义头戴幞头,面黑而体肥,胯下器具甚伟,伏于小周后身上。小周后娇躯纤弱,被几个宫女托抱着,以手蹙额难以禁受。脑海中那从未谋面的小周后恍惚间就变成了唐焰焰的模样。
那时主人行房常不避内房侍婢,不但要她们同房服侍,有时还要凑趣加入,此古人之风,并不以为羞耻。杨浩做>藏书网为一个普通的现代人,却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种观念的,一思及焰焰受他蹂躏的模样,心中就怒火万丈,再想像他还要宫女阉人一旁服侍,简直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宣淫,更是怒不可遏,所以对这位不须经过皇帝复审,手操一方生杀大权的南衙府尹,语气也不恭训起来。
赵光义听他口气,不禁蹙了蹙眉,不过他只以为这是杨浩酒后失仪,因此未加责怪,只道:“有什么大事都且放一放,现在有一件更加重要的大事,关乎社稷苍生,你须好好听了。”
赵匡胤当朝怒斥,把这担子压在了所有官员的身上,但是当时毕竟没有提出具体的运粮措施,一俟散朝,便把赵匡胤和楚昭辅留下,先把楚昭辅臭骂一顿,出了心头一口恶气,然后才吩咐赵光义回衙后立即召见杨浩,要他拿出一个办法来。
虽然在朝上赵匡胤没有立即同意赵普的意见,不过病急乱投医,他如今也只能指望这个杨浩能有办法了。
赵光义不敢再搪塞皇兄,只得应承下来,回衙之后立即召见杨浩。杨浩听他说完经过,登时酒意就吓醒了一半,连带着对情敌的妒恨暂时也抛开了:“什么?开封存粮竟然这么少?”
赵光义无奈地摊手道:“本来,一国之都,存粮至少应该够三年食用才成。不过朝廷这几年用粮太多啊,行军打仗要用粮,黄河决口抚恤灾民要用粮、打下蜀境后,为了安抚民心,又运去了大批的粮食,这一来府库的存粮就有些接济不上了。
罗公明在的时候,精心打算,至少还能让开封保持着半年的存粮,本来是想打完汉国之后,暂且休兵歇养元气,那时再大举储粮。谁知,罗公明因其子贪鄙一案回家反省,然后直接贬谪地方,三司使的小吏们又只顾自己那点蝇头小事,没人指点楚昭辅这个粗人,结果就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杨浩目瞪口呆半晌,说道:“人力难以回天,朝中那么多重臣都无计可施,杨浩何德何能?下官也没有办法。”
“本府也晓得你没有办法。”赵光义体谅地安慰道:“这根本就是一盘解不开的死棋。依我看来,官家若不遣散大部禁军,汴梁城就要饿殍遍地了。天下间,不管哪儿发了水患旱灾,赤地千里、水泽洋国,都没有都城百姓尽皆饿毙的事儿,若出了那般景象,简直就是亡国之兆了。
说不得,最后官家只能撤军、裁军、疏散居民,抢运粮食,如此或可将粮荒灾害减至最低。可是官家既然想到了你,你多少也要想些办法呈递上去,只说一句‘没办法’,岂是为官之道?”
杨浩木然道:“下官实实是没办法。”
赵光义几时对人这么好颜说过话来?一见杨浩还是一副带死不活的样儿,心头渐渐火起,愠怒道:“没有办法,也要做足了功夫,写一份详细的奏表上来。”
他扭身取过厚厚一叠大小不一的卷宗来,往杨浩面前“砰”地一拍,喝道:“拿去!”
杨浩愣道:“甚么?”
赵光义没好气地道:“官家要亲自见你的,给你两天功夫,这是有关漕运的所有详尽资料,河道、河工情况、往昔每日可以起运的粮草数量、开封人口每日耗费的米粮、可以征集粮草的地域,以及朝中大臣想出的种种方法,可以拿去佐助思考,你要做足了功课,免得在官家面前丢了咱们南衙的脸。”
杨浩默然捧起资料,赵光义又道:“后天会再开一次朝会,届时本府带你上殿,你记着,此事干系重大,万万不得泄露出去。一旦消息传到民间,引起全国粮价飞涨,人人恐慌抢粮,百姓人心浮动,你就是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反正我是没办法,谁有办法谁想去!两天之后,原物奉还!”杨浩想着,木然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赵光义看着他的背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禁自语道:“这个愣头青,想不到喝醉了愣的更厉害,连本府也不放在眼里了。”
“大人,飞羽传书!飞羽传书!”壁宿一溜烟儿地跑了进来。
正用纤巧的十指拨着算盘的妙妙双手一停,两只耳朵顿时竖了起来。从那晚杨浩不断的醉言醉语中,她听出和唐姑娘有关,而这位唐姑娘就是杨浩提过的那位未婚妻子,那可是将来杨家的当家女主人,她岂能不在意?
“什么,快拿来!”杨浩正望着案上一大堆毫无头绪的漕运资料发呆,一听这话抢步上前,自壁宿手中夺中密信,挥手摒退了壁宿,便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
展开来一看,居然是信裹着信,外边一封是芦州主薄范思棋写的,信中提及现在芦岭诸事顺利,新任知府张继祖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以无为而治之策,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冲突。又提了一下拓拔羌人与吐蕃人愈斗愈烈,已无暇顾及芦州,让他尽管安心。
信的最后又提及唐焰焰突然离开回了唐家,不久就传出她要远嫁开封一个权贵大人的消息,到度是谁却不得而知。临走之前,唐焰焰使她的亲信侍女给木岑送去一封信。
杨浩见那信写着自己的名字,所以并未开启,便打开来细细读了起来。这封信读罢,杨浩脸色顿时大变,妙妙心神不宁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瞧见他脸色登时心头一紧。
“哈哈哈哈……”杨浩把信扯得粉碎,狠狠往前一丢,妙妙赶紧走过去道:“老爷,你……你怎么了?”
“好,好一个迫于无奈,唯负君恩,哈哈,我这里还在牵肠挂肚,原来她早已自奔前程了!”杨浩悲愤交加,他不是一个情场雏儿,前世与墨颜学姐就已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了,今世又经历了罗冬儿的生死离别和折子渝的一怒而去,他本应该能够淡然处之才对,可他做不到,因为唐焰焰背叛了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
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果然够理智、够明智,一旦到了利益攸关的时刻,她们放在首位的,永远不是对她们来说虚无缥缈的感情!真是好笑,我还想抛弃事业前程,与她浪迹天涯,就像冬儿的父母一样,隐姓瞒名,避免乡野呢,谁知道,她已经另攀高枝了。也是啊,王妃啊,王子啊,大概每个女人都有这样一个梦吧,哈哈……
“老爷……”
杨浩吁了口气,语气低沉地道:“妙妙,去置办几样小菜来,陪我喝几杯,好不好?”
“唔?哦!”妙妙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连忙答应一声,提着裙裾匆匆奔了出去。
杨浩举着酒杯,喃喃自语道:“男人不是东西,女人……也不是东西啊!”一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
妙妙央求道:“老爷,求你不要再喝了……”
“嗯?不要老爷再喝了?”杨浩睨她一眼:“怕老爷喝多了欺负你不成?”
妙妙涨红了脸,吃吃地道:“老……老爷……”
杨浩忽然放下酒杯,慢慢向她俯身逼去:“如果……老爷我真的想要了你,你愿不愿意?”
妙妙脸红如血,双手撑着凉席,臀部连连向后滑去:“老爷,你……你你……你喝多了……”
杨浩醉意上脸,目光却越来越灼热,他像一头扑在小羊儿身上的大灰狼,执着地逼问:“你说,愿不愿意?”
妙妙被他的鼻息喷到脸上,双手一软,一下子酥瘫倒光滑的竹席上,细声儿应道:“奴婢……奴婢愿意。”这句话说完,她就把双眼紧紧闭起,只觉得自己的脸蛋烫得都能煎鸡蛋了……
忽然,她哆嗦了一下,感觉杨浩的手掌在她娇嫩光滑的粉腮上轻轻抚摸起来。
“你愿意,是啊,你愿意……”妙妙闭着眼,紧张的整个身子都绷紧了起来,没有看到杨浩眼底讥诮的笑意,只是既恐惧又期待地等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刻。
“你愿意,朵儿、娃娃、小娆她们也愿意,呵呵……男子以才求 5347." >升官之道,女子以己求晋身之阶,只要我点一点头,有的是愿意将娇躯侍奉了我的美人儿,我何必为她痛心,何必为她痛心,你说是么?”
妙妙忽然感到颊上一凉,仿佛几滴雨水落下,她吃惊地张开眼睛,就见杨浩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老爷!”妙妙赶紧撑着席子往外一滑,翻身坐了起来,想去为他拭泪,可是却又不敢。
杨浩转过身,抓起一壶酒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老爷,你去哪里?”
“老爷我心头烦恼,出去走走。”杨浩走到门口,忽又站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妙妙,你还小,虽说在青楼妓坊见识了许多事,可是你还不懂,珍惜你所有的吧,不要轻易送了给人……”他举起壶来狠狠灌了一口酒,踽踽地向外行去。
妙妙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不知怎地又酸又痛,是的,她还小,娉娉袅袅十三余,豆寇梢头二月初,但是她从泉州那边来,那边许多女孩儿十三岁已经站在野桑地头奶孩子了,她才不小,她已经懂事了。
不知不觉间,杨浩就成了她心间的青青子衿,成了她心中初成的豆蔻,可是他却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一次次惘视她的情意,她的承诺,她的誓言,什么时候……老爷才会正视她,把她当成一个女儿家的来看待?
不知不觉间,眼中那一抹痴嗔,便被她的泪水淹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