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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生莲3·天机》
第一章 峰回路转
罗克敌、赫龙城、刘海波等几员将领正围坐在那儿商议着什么,一见他来,便纷纷站了起来。罗克敌沙哑着嗓子说道:“杨大人,这片不毛之地咱们谁也不曾来过,还需几天才能走出去现在也全然不知,如今就算咱们的兵士也……,粮食和水支撑不了几天了,再这么下去恐怕……”
这条路是他选择的,尽管也曾有人向他叫骂过当初不如闯向铭固,就算被早已等在那儿的契丹人杀个精光,也算死的痛快,总好过走回头路,这样半死不活的受罪,可是这些将领们却不曾有一个对他有过怨言,杨浩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十分感激的。听了罗克敌的话,他惭愧地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是我的错,没有想到那一路逃命,不止丢光了所有的辎重给养,大家的体力也消耗过甚,已经支撑不住这样的跋涉,是我……把大家带上了绝路。”
罗克敌忙道:“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契丹人已经掌握了我们东迁的意图,而铭固城外那一片近两百里的旷野,是他们最好的阻击地点,他们不在那里布下重兵等着咱们自投罗网才怪。要怪,只怪我们没有早早听从大人的劝阻,如果早些南下西向,凭着我们满载的给养,也不会落得这么狠狈。”
杨浩苦笑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止百姓们已经绝了希望,其实就连我……,唉!”
罗克敌道:“杨大人,末将正与诸位将军商议,咱们再这么走下去,已是死路一条。我想,咱们是不是应该派人出去,想办法往回运粮?这样,咱们这些往外走的人有了盼头,就能多撑几天,走的也快些。如果咱们这边在往外走,外边同时运粮进来接应,这样路程和时间节省何止一半,就不定就可以挽救咱们这些人的性命。”
杨浩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罗克敌奇怪地道:“杨大人,你怎么了?”
杨浩涩声道:“派几个人出去,成。可是你们看看这片不毛之地,可有任何标志和可供辨认的路途?派人出去,他们取了粮,如何与咱们的大队人马联络?他们真的带了粮草来,如何知道咱们走到了哪里,与咱们在哪里接应?在这毫无标志的大荒原上,就算他们带来一万人,要跟咱们擦肩而过,彼此也发现不了对方啊。”
几位将军听到这里都呆住了,脸上原本溢起的兴奋顿时一扫而空,罗克敌也不禁嗒然若丧,如何联系?如何联系?他苦涩地一笑,颓然坐倒在地。几个人或站或坐,石雕木塑似的怔在那儿久久无言。阳光,把他们的身影一点点拖曳起来,拖的长长的……
夜深了,杨浩枕在沙土上刚刚朦胧睡去,范老四匆匆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大人,大人,快起来。”
杨浩被弄醒了,他噌地一下坐了起来,吃惊地道:“出了什么事?”
“大人噤声,”范老四左右看看,紧张地道:“大人,一旁说话。”
杨浩匆匆起身,随着他走到一边,问道:“怎么了?”
范老四小声道:“大人,刚刚死掉一个人。”
这几天哪天不死几个人?杨浩都有些麻木了,他愕然道:“死的是谁,咱们军中的将领?”
范老四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不过,咱们抓来的那个道士说,这人得了瘟病。大人,卑职瞧着也像,听他家里人说,今天上午他还好端端的,可下午便病怏怏的了,结果太阳才落山,他就完蛋了。大人,咱们这支队伍要是再生了瘟病,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属下没敢张扬,要不然消息传开,恐怕咱们的士卒都要逃走一半。”
杨浩心中一紧,忙道:“走,咱们去看看,都有谁知道这信儿。”
范老四边走边道:“幸好如今不管有人生病还是死掉,旁人都懒得过问,如今除了我和刘世轩,还有几名绝对信得过的侍卫亲军,就只有那人的家人和那道士知道,我已经把他们全控制起来了。大人,紧急关头,不可有妇人之仁,你看咱们要不要把那家人和那道士全都……”
他的手掌狠狠向下一劈,杨浩忽地站住,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几步之外一堆篝火,篝火旁睡着几个人,还有两个人坐着,他忽然其中一个身影有些熟悉,不禁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那是个妇人,从杨浩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这妇人正是傍晚时为了一口水被那无赖拖进土沟中奸淫的妇人。她盘膝坐着,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旁边一个男人跪坐着,他用身子遮挡着水囊,偷偷地给那孩子喝了几口水,然后赶紧把水囊又藏回怀中,看着儿子唇边的一点水渍,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欢喜:“娘子,多亏了你,要不然儿子就要……,这水从哪儿弄来的,这是咱们的救命水啊。”
那个妇人贴了贴儿子的脸蛋,幽幽地道:“这水……是……是奴家向一个好心人求来的。”
“是谁这么好心啊,为夫给人说尽了好话,都求不来一滴水呢。今儿下午,牛老爷使了两锭金子,才从别人那儿换来一个水囊底子。娘子,人家这么大的恩情,你该引我去谢谢人家才是。”
“这……唔……”那妇人吱唔着,神情有些慌乱,就在这时,他们忽然注意到悄然站在一旁的杨浩,那男人马上按紧了藏在胸口的水囊,生怕被他抢去。那妇人忽地认出了杨浩,尽管现在杨浩未着官衣、未佩腰刀,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杨浩。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雪,没有半点血色,她像一个待死之囚,绝望地看着杨浩,身子些止不住地发抖,眼中露出哀婉乞求的神色。
杨浩忽然明白过来,他看看那个男人,又看看少妇怀里不满周岁的孩子,眼睛有些发热,他慢慢走近了去,轻声道:“大嫂子,这里白天虽热,晚间却凉,小心莫让孩子受了风寒。”
轻轻逗弄了一下那孩子的脸蛋,杨浩又向那男人笑了笑:“水,是本官送给这位大嫂子的,可惜……我也只有这么一点了,再坚持一下吧,哪怕是为了孩子,我一定会把大家带出去的,一定”
轻轻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杨浩忽地起身大步向前走去。范老四跟在后面,看见杨浩走着走着,忽然举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那具死尸已经被范老四的人严密控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他的家人聚在一起,轻声呜咽着。扶摇子老道盘膝坐在地上,还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只是那脸上也带着几分沉重。
杨浩大步走过去,拱手说道:“道长,请这边说话。”
扶摇子微一颔首,长身而起,随他走到了一边。范老四朝他的手下打了一个古怪的手势,那些士兵立即四下散开,对他们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手也悄悄地握紧了刀柄,扶摇子眼角一扫,不以为意地转向杨浩。
杨浩郑重问道:“道长通医术?”
扶摇子微一颔首道:“贫道于丹石岐黄之术,略知一二。”
杨浩又问:“那人……果真生了瘟疫?”
“不错,这病发作极快,一旦生疫,只需半日便能发作,迅速毙命,利害甚于刀兵。”
杨浩心中一沉,来回踱了几步,说道:“疫症,一旦传开……,道长,现在其他人……我是说他的家人,可有染病的可能?”
扶摇子摇摇头道:“如今倒是没有染病的症状,不过这数万人,是否只有他患了瘟疫,眼下还不得而知。”
杨浩蹙眉道:“本官所虑,正在于此。数万百姓,如果瘟疫真的蔓延开来,那真是……”
他霍地抬头,问道:“道长对此病可有治愈之法?”
扶摇子长叹一声,摇头道:“贫道能治,但是没有药物,贫道也束手无策。”
杨浩怅然抬头,看向群星闪烁的天空,苦笑一声道:“我能做的,我已经全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还望老天垂怜,给我们一条活路。”
他回首叫道:“范老四。”
范老四立即应声赶来,手握刀柄,隐含杀气的看了扶摇子一眼,说道:“大人请吩咐。”
“你带几个人,用布巾掩住口鼻,弄些柴来将那尸首就地火化。”
“是,大人,还有……”
杨浩本已准备离开,听这语气回头一看,只见范老四向他挤眉弄眼,瞄向那道人,杨浩恍然,一拍额头转身道:“是了,这几日昏头胀脑,我也糊涂了。那人的家人、以及这位道长,你把他们带离大队好生看管,若至明晨还无异状,才可释他们自由。但须严嘱,不许他们胡乱声张,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范老四呆了呆,只得勉强应了声是。扶摇子有些诧异,再看向杨浩时,眸中便多了一丝异色。
杨浩满心烦躁地往回走,想像无数人身染瘟疫,死不堪言的形状,不禁心乱如麻。恍惚间,他突然被一个人撞倒,那人哎哟一声,站立不住,也摔倒在他旁边。随即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那人身上,那人立即尖叫一声甩开了那个黑影,不想那黑影以惊人的速度再度扑到他的身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脸。
杨浩吓了一跳,还道是有什么小兽伤人,定睛一看,才见是一个小孩子扑到那人身上,正狠狠噬咬着,那人连拍带打,惨叫连天,却甩不脱那孩子,远处一堆篝火旁站起几个百姓,向这边张望着,却没人凑过来看个仔细。
“给我住手!”杨浩厉声喝止,上前提起那孩子背心,那孩子一听他声音,立即欣喜地大叫:“杨浩大叔。”
杨浩这才认出这个像一头骁勇的小狼似的孩子竟是狗儿,杨浩不禁又惊又奇:“狗儿,你在做什么?”
狗儿一见了他,脸上的凶狠就全然消失了,她小嘴一扁,便要哭了出来:“杨浩大叔,这个坏人趁我娘睡着了,偷了我们的水囊。军爷每日发的水都只有一点,这水囊是我娘辛苦攒下以防万一的,这是个坏人,杨浩大叔,你要帮我。”
杨浩?99lib?一听气冲斗牛,上前一把揪住那人衣领把他扯了起来,定睛一看那人模样,心中更是愤怒:“竟然是你?你当本官的刀是吃素的吗?竟敢一再犯到我的手上。”
原来这人竟是傍晚时用水囊迫使那妇人就犯的泼皮。这个混蛋用自己的水囊坏人清白,然后又来窃取别人的水囊,杨浩气得浑身发抖,若是钢刀在手,此时必定把他当木桩一般劈为两半,再无二话。
那人被他抓住也不反抗,只是哈哈笑道:“你要杀我?来啊,来啊,我董十六压根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多活一天也不过是多遭一天罪,我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
杨浩怒不可遏地道:“你既想死,却来偷别人的水囊?”
那人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是真的想死……,所以才想在临死之前快活快活,可是……我想自杀,对自己又下不了狠手,渴得实在难受,这才想要偷水。如今既犯到你手里,你只管杀了我好了。反正,我也不过就是比你们早死两天而已,你们终是要来陪我的,哈哈,哈哈……”
杨浩杀心大起,森然道:“本官不止要杀你,我还要活剐了你,让你留在这儿当个孤魂野鬼,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一定会走出去!”
“嘿嘿,哈哈,可笑,可笑。你凭什么走出去?你可知道从这片荒漠走到水草丰美的子午谷还要走几天?就凭这大队人马的速度,至少还要走七天,七天呐!嘿,到了子午谷又怎么样,还是没有粮,从那儿再到广原城又得十天,这还是最快的速度,十七天呐、十七天呐,我们还撑得了十七天?倒不如下十八层地狱更爽快一些。”
杨浩的身子猛地一震,失声叫道:“你说甚么?难道……你走过这条路?”
一心求死的董十六被带到了几位将军面前,他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和颜悦色地询问了半天的赫龙城赫大将军翻脸了,在他几名亲兵拳打脚踢一番折磨之后,董十六成了一只小鬼。
他的鼻梁骨被打折了,满口牙齿也被敲落,鼻子和嘴巴里都淌着血,一只手像鸡爪似的蜷缩着,因为他的五根手指都给拧转了方向。.99lib.董十六再也撑不住了,惨叫着招了供。
原来,此人竟与杨浩一样都是霸州府人。因为酒醉争妓杀了人,藏书网 被官府判了死刑。结果朝廷复审的朱批还没有下来,他就越狱逃跑了。他要逃跑自然不能往往中原跑,越往南,官府的控制力越强,他唯有逃往西北。
可是因为自霸州通向西北的几条道路都在朝廷控制之中,为了不被官府捉住,他就走了一条自狱中牢犯那儿听说的一条古道。那狱中有个老贼,多次走过这条路,他将路线画给董十六看,董十六把那路线背得烂熟于心,这才开始策划越狱,这条秘道,就是杨浩他们现在所走的这条古河道。
这条路是他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些天的亡命经历他至今记忆犹新,又怎会不记得这条路?董十六当初穿过这条死亡线后,本想再往南行到广原城去,结果到了广原附近才发现城门口还贴着他的海捕通知,于是折身又往北逃,干脆溜到了北汉去,谁成想这一回被大宋军队将搂鱼似的一网下去,鱼虾蟹鳖什么东西都一网捞了上来,竟把他这个亡命死囚又给弄了回来。
他当初走这条路时,事先做了充份的准备,粮食、饮水,和一些应急的药物,全都做了充份的准备,就是如此他都几乎走到绝望,如今杨浩这支迁移大军把辎重都丢在了浮云谷口,在他想来,怎么可能活着走到子午谷?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董十六被带了下去,杨浩把几员大将叫过来围坐在篝火旁,一脸兴奋:“诸位将军,我想……诸位白日所议,现在有了着落了。”
罗克敌等人心思也极机敏,听他一说,立即便想到了董十六的身上,罗克敌道:“大人,莫非你想利用这个董十六救咱们脱困。”
杨浩道:“不错,此人曾经走过这条路,而且还去过广原。简直就是上天垂怜,给咱们送来了这个向导。我的意思是,派人乘快马日夜兼程赶往广原索要米粮,再用车马送回来,与此同时,咱们的大队人马也全力往前赶,一个迎面去,一个迎面来,这样所用的时间将节省一半都不止。我们要逃出这绝境,未尝便不可能。”
众将听了顿时振奋起来,刘海波想了想,说道:“官家曾下谕,两位钦差可就近征调当地官府米粮、民役,甚至官兵相助。咱们自广原索取粮食,征召民役押送,须得持节钦差方有这个权利。如今……可是由杨大人亲去么?”
杨浩略一沉吟,说道:“不成,大军西返是我的主意,杨某誓与众将士百姓共存亡,绝计不会离开。”
赫龙城急不可耐地道:“杨大人,你不离开,那谁人去得?旁人去了,哪有权力征调粮食、民役、官兵。”
杨浩犹豫道:“如果……咱们请程大人走一趟,怎么样?”
罗克敌、徐海波、赫龙城等将领听了齐齐摇头,就连他们背后的亲兵都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赫龙城是程世雄的人,说话毫无顾忌,他嘿然道:“杨大人是磊落君子,也须防范小人暗算。那程德玄恨不得食你肉、饮你血,你让他去广原,那不是授刀于人么?”
杨浩摇头道:“赫将军想的差了,杨某并非对他没有防备,只不过这事可不是他一个人去办,事关数万条人命,他再恨我杨浩,也绝不敢在这件事上动手脚,程德玄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干这种图一时之快而不计利害的蠢事。”
杨浩这样想,其他几人可不敢把自己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现在被他们软禁起来的人身上,就连隶属禁军的将领徐海波都敞开胸怀,无所忌惮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程德玄不用心作事,或者有意拖延,那时我等徒呼奈何?如今看来,只有请杨大人走一遭,我们才放心得下。这里你尽管放心,节钺被你拿走,我们把脸一抹,不承认他的钦差身份,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众将众口一辞,杨浩无奈,只好应承下来道:“好,既如此,咱们便让那董十六绘出地图来,纵不十分准确,想那子午谷旁边有山有河,也易寻找,你们夜晚歇息,白天辨日光而行,且莫迷失了方向,待走到子午谷,便在那里歇息等候。依咱们行军速度,自此往广原去,需十七八天路程,不过我骑快马,日夜兼程,只需三日到四日之间,一到广原,我立即开官仓取粮,征调骡车民夫,将粮食以最快的速度送回来。如果一切顺畅的话,应该差不多与你们前后脚的时候到达子午谷。”
罗克敌振奋而起,说道:“好,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杨大人便请启程。末将会将钦差亲赴广原运粮的消息晓谕全体军民,必定振奋军心士气,便大家坚持到子午谷去与钦差大人汇合。等所载的水和米耗尽时,末将把剩下的几匹马也杀了给大家充饥,应该可以撑得到地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浩便带着范老四、刘世轩等几名亲兵急急启程了,随他一起去的,还有那个鼻青脸肿的董十六和那个老道扶摇子。杨浩担心军中会有瘟疫蔓延,此去取粮也要带些药材回来,这扶摇子既知药理,自然也要带上。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一个不问世事的出家人,一个逃至北汉的死囚,一个一心想做官然后回霸州报仇雪恨的家丁,还有几个从了军的马贼。
这一行人,没有一个是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可是拯救数万军民的重任此时却正担在他们的肩上。他们策马驰入了荒原,金色的阳光晒在他们的肩背上,载着数万军民的最后期望……
第二章 乞丐钦差
今天,是广原知府徐风清的五十二岁寿诞,一大早便贺客迎门,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徐知府身着松鹤梅图案的寿星翁,笑容可掬地站在二堂高阶之上亲自迎客,状若福娃。
徐府中,真是谈笑皆豪富,往来无白丁,不一会儿功夫,各种珍贵礼物便堆满了门房和二堂左右廊下披红的长案。徐知府长袖善舞,见客便笑:“哎呀呀,冯老,有劳了有劳了。哎呀呀,杜举人,礼重了礼重了。哎呀呀,骆观察,使不得,使不得,如今官家征讨北汉,正率大军与契丹援军苦战,徐某一介文人,无力上阵杀敌,安守后方,寸功不立,做为99lib?食君之禄之人,已是惭愧之极,一个小小生日,怎敢当此厚礼?”
贺客们便不免要恭维一番,赞他经营后方,井井有条,各种物资,不断输运,有力支援了前线战事,虽功名不显,实有功于国、有功于民,喜得徐风清眉开眼笑。
待贺客们来的差不多了,徐府里便摆开了盛宴。大户人家一向的规矩,前堂是散席,中堂是贵宾,后堂是女客。徐知府是文人,这宅子布置的极是秀气雅致,中庭是一个大水池,池中假山藤萝,小亭曲桥,水中碧荷成片,锦鲤翩跹,抬眼望去,枝繁叶茂中便露出后宅红楼一角,真如人间仙境。
池中小亭不止一个,呈梅花状排列,中间一亭最大,各亭中都设酒宴,款待各方高朋贵友,众人纷纷落座,贺过了老寿星,便杯筹交错起来,酒过三巡,耳酣脸热,廊下又有丝竹雅乐,倒不觉酷夏盛暑之苦。
徐风清受人恭维了几杯,醉醺醺举起杯来,向各亭中的宾客们高声说道:“诸位好友,诸位好友,且听徐某一言。”
中庭各个厅中的宾客们都停了箸筷酒盏,向他这里望过来,徐风清一手持杯,一手抚髯,微笑道:“诸位,我广原防御使程世雄程大人正率广原男儿随圣驾征讨北汉,劳苦功高啊。徐某与程将军一文一武,共牧广原,程将军征战北国,徐某心甚念之。在此,徐某提议,我等举杯,遥祝官家大败契丹、伐平北汉,建拓土开疆之不可武功。祝我程大将军御前效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加官晋爵,步步高升。”
“请啊请啊……”,众宾客们听了轰然响应,纷纷起立,走到面向北边的亭边,举杯在手,神色肃然,一本正经地随着徐知府遥祝起来,这祝词还没说完,就听月亮门儿那边一阵啧杂,众人诧异望去,就见七八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冲了进来,迎客的家丁想要阻拦,被其中一个高大的乞丐一推,一跤便跌入了莲花池,碧绿荷叶一阵晃动,待他站起身时,一只青蛙蹲在他的头顶张皇四顾。
徐风清又惊又怒:“岂有此理,何方乞丐来本府闹事?”
北方战事激烈,有些流民已到了广原,广原是由一座军镇发展起来的城市,虽容纳不了太多居民,不过一些流民还是能照应过来的。徐风清今日寿诞,有意在城中四处搭起赈灾棚子施粥,一来是件功德,二来免得流民闹事,不曾想竟有人胆大包天闯到他的府中来了。
就见那几个乞丐闯进了中堂,二话不说便直奔徐知府所在的中间这个大亭而来,月亮门口这才出现徐府的老管家,脚步踉跄,眼见中堂一片混乱,不禁急得搓手。
那七八个乞丐闯过来,一屁股便占了他们的座位,头也不抬,各自如狼似虎,伸出手来抓起食物便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看他们破衣烂衫满身泥土,其中一个手像鸡爪子似的蜷在那儿,只有一只手可用,可抢起东西来却比其他人还快的多。
广原通判张胜之一见勃然大怒,高声喝道:“岂有此理,这是哪里来的乞丐扰闹知府大人寿宴,来人,来人,把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乞丐给本官抓起来重重惩办。”
那乞丐中有一个人低着头,也不管鱼中有没有刺、肉中有没有骨,只管囫囵吞咽着食物,听见张通判这么吩咐,他抓起一壶美酒,一边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着,一手解开肩上的一个包袱,“当”地一声扔到了张胜之的面前。
包袱一落地便散了开来,露出里面两件东西,一件竹竿儿似的东西,每一节上还箍着一些兽毛,此时脏兮兮的也看不出那兽毛本来颜色,另一件却是被折断了长杆儿的一只斧头,黄澄澄的,斧头上还镌刻有细致精美的图案花纹。
杜之文杜举人低头看了一眼,愕然道:“这是甚么?”
张通判却是认得的,他看清那黄铜斧头上细致精美的貔貅图案,不由大吃一惊,急忙俯身抓起来看个仔细,随后再拿起那短短一截带兽毛的竹杆,便也认了出来,顿时惊叫道:“这是钦差节钺?”
“甚么?”徐知府听了,脚后跟上像安了两个弹簧儿似的,嗖地一下便从亭边闪到了张通判面前,那手“移形换影”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他仔细看看张通判手里的东西,吃惊地转向那群乞丐道:“你……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一蹿,一杯酒全泼在了前襟上,徐知府却恍若未觉。就见他对面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泥垢的乞丐撕一口鸡肉,喝一口美酒,然后把鸡骨头一扔,油乎乎的嘴巴撅得跟鸡屁股似的蠕动着,抬起双手把披在脸前边跟门帘儿似的长头发很潇洒地左右一分,含含糊糊地笑道:“徐大人,久违了。”
“你……你是何人,你认得本官?”徐风清看着这乞儿那张瘦削的、胡子拉茬、泥垢满面的脸,愕然问道。
那人不理徐知府,先对左右道:“大家少吃一些,咱们饿得很了,一下吃的太饱,肠胃会受不了的。”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老乞丐神色从容一些,吃的也不太多,他只吃了几口,喝了几杯酒水便放下了杯子,听了这乞丐的话便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正想开口提醒呢。这个乞丐老头儿也是蓬头垢面,一件长袍破成了鱼网状。
这乞丐反复催促了几遍,那几个同来的乞丐这才恋恋不舍地住了手,可是一双饥饿的眼睛还是盯着桌上的酒肉,不肯移开一眼。那人苦笑一声,又将脸上长发左右一分,起身抱拳道:“徐大人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霸州丁浩……哦,我原本姓丁,如今已随母姓改姓杨了,在下杨浩,与大人曾有几面相识,大人可记得去年冬天程将军家的小公子被歹人掳走……”
徐风清“啊”地一声跳了起来,指着他吃惊地道:“你是丁浩,不对,你是杨浩,本官知道,本官当然知道,圣谕早已颁下,晓谕各州各府,本官知道杨浩杨大人奉圣谕迁北汉之民回返宋境的事。可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一言难尽啊徐大人,如今每耽搁一刻,不知便有多少人饿毙在荒原之上,实在是等不及了,杨某已把钦差节钺给大人看过了,大人知道我是钦差便好。走走走,咱们边走边说……”
杨浩走过来,抓起徐风清的手便往外走,徐风清讶然道:“杨浩,啊不……杨大人,这是往哪里去?”
杨浩一头走,一头道:“去广原府库官仓!”
其他各席的客人就看见一群乞丐闯进来占据了主席,山吃海喝一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见其中一个乞儿跳起来扯了徐知府便走,张通判和一众同席的官员贵客们也不阻拦,都乱哄哄的跟在他们后面,那几个披头散发的乞丐簇拥着徐知府便出去了,众宾客不禁又惊又奇,连忙也撇下杯筷跟了上去。一时又有机灵的小厮跑去后堂通报,99lib.待徐夫人和徐小姐带着一帮贵妇急匆匆地赶到中庭时,只见杯盘狼藉,已是一个人影也无。
广原大街上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一幕奇景,知府大人被七八个披头散发的乞丐簇拥着急急往前走,一边走徐知府还脸色沉重地跟旁边那个乞丐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的,是平素极威严的通判大人,通判大人左手提着一只斧子,右手提着一根鸡毛掸子,气喘吁吁一溜小跑。
再后面是几个徐府门前扛枪守门的大兵,最后面是一帮衣着锦绣的高官、富绅与博学鸿儒,其中老朽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肥胖的跑得汗如雨下,可是仍然紧追不舍,不肯落下。
百姓们莫名其妙,彼此问问谁也不知端详,便也追在后面跑起来。推车的小贩,抱孩子的妇人、逛街的老太太,越来越多的不知情百姓加入了这支游行大军,浩浩荡荡直奔前方。
杨晋城杨捕头正在巡城,天气热,杨捕头走得没精打采的,他刚躲到一个茶铺子里要了口茶水喝,猛一抬头,就见无数百姓兴高彩烈地跑在大街上,把他吓得“噗”地一声便把一口茶水喷到了对面的巡捕身上。
他跳将起来,慌张叫道:“出了甚么事,可是流民闹乱子?”
几个跟班的捕快面面相觑,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杨晋城一看,赶紧打发年纪最大的老贾回衙门去叫人,眼看那百姓人山人海,杨捕头吓个半死,叫他赶紧把三班衙役、各房巡捕、民壮弓手尽 7686." >皆调来听用,再去城守将军处报个信儿,他自己则带着几个巡捕提着刀跟在百姓后面追了上来。
徐风清听杨浩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叫苦:“哎呀杨大人,本官早已接到朝廷令谕,所经之处各地官府要尽量予以方便的,你是钦差,既持节钺到了,有如圣上亲临,本官哪有不依从你的道理。可是……霸州府存粮着实不多啊。新扩建的府库官仓才刚刚建好,还不曾储存粮食。旧府库中的存粮前些日子押送到北汉去一批,剩下的粮食如今只够全城百姓食用半个月了,霸州的粮队还没到呢,要是大人把粮食全拿走,万一运粮车队像上回一样出了岔子,这广原城就要闹粮荒了……”
杨浩截口道:“大人,如果是你看到那迁徙大军的凄惨,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拿粮出来的。这是救命粮,耽搁不得,先把粮食装车让我带走,然后徐大人再紧急从附近城镇或赊买、或借调,以应广原之急吧。”
徐风清也是无奈,杨浩既已找上门来,他就没办法置身事外了。若是任由这几万百姓活活饿死,朝廷的言官学士、各道各路的御史观察岂能不参劾他,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苦着脸答应下来。
可他转念一想,又发愁道:“还是不成啊杨大人,供几万人食用的粮食得装多少车?押运粮草去北汉的车子一直未见返回,如今府库里可是根本没有几辆车子可用啊。”
杨浩听了心中顿时一沉,他忽地想起上次刚到广原时去过的叶家车行,不由大喜道:“顾不了那许多了,本官是钦差,是有权征调民?车民夫的,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路,徐大人去府库清点粮草,命人马上打包准备起运。本官持节钺去叶家车行借车借人。”
他刚刚转身,忽又止步道:“不成,那些普通百姓哪里认得什么是节钺,徐大人你还得借我个官儿,再借几个兵来壮壮声威才成。对了,这里还有一位道长……”
杨浩把扶摇子老道一把扯到了面前,徐风清一看,眼前分明便是一个鱼网装的乞丐,哪里像个道人。杨浩道:“难民中已有瘟疫迹像,急需一些药物,还请大人派人随这位道长去搜罗一些药材,以便一同运往子午谷。”
徐风清忙回头吩咐道:“张通判,你速随钦差大人往叶家车?行借车,征调民役民夫听用。你们几个,都随钦差大人去,有敢抗旨者,尽皆下狱。柴主簿,你随这位道长去搜罗药材,但需什么药材,各大药房不得抗拒,所调药材尽皆记下,本官会奏请朝廷颁发帑银,调拨饷需,那时再做偿付。”
第三章 路遇
张通判和柴主簿连忙答应下来,王主簿带几个人随扶摇子去取药材,张通判则带着几个兵丁跟在杨浩后面往西角楼大街跑。徐风清自带着剩下的继续往府库走。
杨浩急急跑向西城,那些百姓都跟在徐知府后面去看那谁也不知是什么热闹的热闹去了,倒没人跟着他捣乱。眼看到了西城境界,前方大街上忽有一个斯文公子,手里提着一只鸟笼子,摇头尾巴晃地走过来。
那位公子一路走,一路看些年轻貌美的大姑娘,正觉风景怡人,“春光”无限好,猛地瞧见前边急急跑来一个乞丐,微微一怔间,又看见那乞丐身后急急跑来的七八个大兵,这位公子顿时脸色大变,调头便往回跑。
杨浩人虽到了广原,心却还在荒漠,哪有心思管别人闲事,是以也没理他。前边那个公子却越跑越慌,他发现自己往哪儿拐,后边那群大兵就往哪拐,自己往哪走,那群大兵就跟着往哪走,眼看就要到自己的家门了,这位公子跑得一头大汗,猛地顿住脚步,发狠地道:“罢了罢了,你们不要追了,我把这只鹦鹉放了还不成么?”
那个乞丐没理他,从他旁边跑过去了;那个一手提着斧子、一手拿着掸子的人也没理他,从他旁边跑过去了;那些扛枪的士兵还是没理他,照旧从他旁边跑过去了。这位公子满腹纳罕,他看看手里的鸟笼子,又看看跑进自己家门的那三起人,便也跟在他们后面跑进去了。
原来这位公子就是叶家车行的少东家叶之璇,上一回他从“迎春阁”出来,被刚在家惹了一肚子闲气的程大将军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放走了他那只六十99lib.贯钱买来的雄鹰,从此得了“军人恐惧症”的毛病。
他喜欢养鸟、遛鸟,又怕被当兵的看见再逼他放掉,是以走在街上只要看见当兵的一定远远的躲开。近来程世雄率大军往北汉参战,广原城中只留下守城的一部分人马,城中街巷里难得见到官兵,他走路才随意了一些,不想今儿出门没多久,却又遇上了他们。
叶之璇回到家里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就见自己老爹率领一家老小正端端正正跪在院子里,台阶上站着那个长发披肩的乞丐,一手持斧,一手持着鸡毛掸子,叶之璇不由又惊又怒,冲上前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乞丐竟敢登堂入室,持斧抢……咦?”
他说到一半,忽地想起还有几个官兵在场,强盗打劫,官兵总不会帮腔吧,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莫非有什么是本公子不了解的?
这时就见他老爹回过头来,厉声喝道:“小畜牲,还不跪下!”
“爹……”
“跪下!”
叶之璇赶紧跪下,叶老爷回身伏地道:“钦差大人,小儿莽撞无知,钦差大人勿怪。”
“钦差大人?”
叶之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如罩云山雾海。“自己家里虽说趁着几个闲钱,可毕竟只是个商贾人家,你就是去求,知府大人都不会进他的家门儿,可钦差……钦差那可是皇上派出来的人,那是天使啊,三使到我家来干什么了,怎么……怎么这位天子使臣比叫花子还磕碜?”
杨浩和颜悦色道:“叶老掌柜,事关数万生灵性命,还望叶掌柜仗义相助。本官此来,代表的是朝廷,你放心,如果车马民夫有什么伤害,朝廷自会抚恤补偿。因征 7528." >用车辆造成生意停顿产生的损失,官府也会酌情赔付。”
叶老掌柜顿首,慨然道:“钦差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小人虽是一个商贾,却也懂得大义所在。纵然我叶家的车队全部葬送于塞外,这么做也是值得的。这件事能着落在叶家,那是叶家的荣耀,叶家的车子骡马每日行走各地,并不都在广原99lib?,但是小人马上开始准备,现如今正在广原的所有车辆、车夫,全部调集起来,赴府库听候大人调遣。”
杨浩大为动容,他没想到民间一个铢称寸量,经营买卖的生意人竟然这样知礼明义,他连忙把节钺交到张通判手上,上前扶起叶掌柜,欢喜地道:“叶掌柜深明大义,本官会把此事告知徐知府,由其上疏朝廷,为叶掌柜奏请表彰。”
叶掌柜听了连称不敢,眉宇之间却是喜气溢然,钱他有的是,唯独这名声和荣耀,却不是能凭万贯家财就能赢来的,若是朝廷赞许一声“义绅善士”,从今往后叶家在这西北地面上还是一个商贾那么简单么?叶掌柜确是诚心想为难民出一把力,如今意外得到钦差大人这样的许诺,惊喜之下转身便对儿子说道:“儿啊,这一番赈灾救民,乃是一桩极大的善行义举,你亲率车队,随钦差大人赴子午谷去吧。”
“啊?我?”跪在一旁没事人儿似的叶之璇哪知父亲一番苦心,想把这“义绅善士”的嘉奖封号戴到他的头上,一听这话愕然抬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尖问道。
杨浩赶到府库时,徐知府正在指挥人将粮食打包待运,见他赶到,徐知府连忙迎上来,拱手道:“杨大人,可曾调来了车辆?”
杨浩道:“叶家虽是经营运输的,不过车辆都在各地运营,如今他们在城中的车子也并不多,今日运输回城的车子已经尽都截了下来,只待卸了货便马上赶来。还有一些运输客人的车子,也需向客人说明情况,赔付运资,然后便会赶来。不过……这些车子光是运粮也还是不够啊,我本想运足够的粮食和药材过去,还要弄些空车,让老幼多病的人乘车而行,这样可以加快行进速度,想法虽好,如今可是大打折扣了。”
徐风清忙道:“杨大人莫要心急,大人着急运粮回去,便只管先行一步,这几日本府再在好生筹措一番,准备一批车辆,乘载粮食随后赶去接应。对了,北边如今战事如何?可需官兵押送?实不相瞒,广原如今守城的官兵不多,本官抽不出多少人手,扣除护城人马,送你三百兵还勉强使得……”
杨浩摇摇头,心道:“北边现在都打乱套了,如果真的运气不好碰到契丹人,你那三百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派去何用?”
他正想拒绝,忽地瞧见杨晋城带着一堆巡捕衙差站在那儿,这都是他从衙门里叫来的,到了这儿才知道只是虚惊一场,原来只是朝廷钦差赶来征调粮草。这位钦差竟是他认得的人,半年的功夫,人家就从丁家一个小管事成了朝廷上的堂堂钦差、八品都监,杨晋城站在一边瞧着,实在眼热的很。
杨浩一见了他,本已到了嘴边的拒绝忽又咽了回去,一指杨晋城,笑道:“徐大人,本官不要你的兵将,只望你能借我一些巡捕衙差听用,如何?”
徐知府一听愕然道:“杨大人是说……他……他们?”
他指着杨晋城一行人,杨晋城等人霍地挺起了胸膛,徐知府晒笑道:“他们,除了巡城更戍,城管治安,防奸禁暴、查缉走私,抓抓抢劫行窃打架斗殴的泼皮,赶赶占道经营乱倒马桶的刁民,还有甚么用处?”
杨晋城等巡捕衙们听了又羞又臊,那刚刚挺直了的腰杆儿又悄悄弯了下去。
杨浩摇摇头道:“徐大人此言差矣,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三千精兵做不了的事,你只消借我三百城管……啊不,三百衙差巡捕,却能做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呢。”
杨晋城等人听了又洋洋得意地挺起胸来。
徐风清恍然道:“杨大人是想……让他们去管理那些北汉迁来的百姓?”
杨浩道:“不错,近五万人呐,男女老少,良莠不齐,吃喝拉撒,行进驻营,就是一座移动的城市大军。那些官兵战场厮杀并不含糊,让他们管理百姓却不在行,除了喊打喊杀,他们也不会做别的了。这些事,贵府的差役巡捕们却最在手。”
徐风清道:“要借调些巡捕差役倒是使得,不过本府一共只有五百衙差,借你三百……”他犹豫了一下,顿足道:“罢了,还是钦差大人那边的事情紧急一些,本官这里,就让剩下来的人辛苦一些就是了。”
杨浩一听,欣然道:“多谢徐知府慨然相,五万军民都会感谢徐大人的恩抚照应。”
就在这时,有人驰马赶来,他勒马驻足,见府库中忙忙碌碌,许多力工在装盛着粮食,便高喊道:“粮储使大人何在,在下是霸州丁家的信使,丁家起运的粮食马上就要入城了。有请大人准备点收。”
杨浩身子一震,霍地抬起头来:“霸州丁家!”
从别人嘴里听到霸州丁家时、从他自己嘴里说出霸州丁家时,他都没有什么感觉,可是现在听到丁家庄的运粮壮丁自己报出“霸州丁家”四个字来,却如蜇伏一冬之后的第一声春雷,一下子把他封闭了许久的心窍都震开了来。
这些日子,先是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接着是绝地跋涉的生死挣扎,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已经淡漠了的,突然又无比鲜明的浮现在他的心头。
那个有些唠叼、有些怯懦、一辈子只想守在丁家大院里,却对他慈爱万分的老娘;那个大冬天的打只狍子,藏在土洞里等着与他分享,一辈子只想有个女人,活得像个男人的兄弟臊猪儿;那个温柔纯真得像一泓清澈泉水似的罗冬儿……,他们的音容笑貌一一浮现在杨浩的脑海里,就像一柄温柔的刀,一刀一刀削去了他心头已经结痂的伤疤,重又流出鲜红的血来。
徐知府看了眼那报讯的使者,回头再看杨浩,忽地吓了一跳:这位乞丐装的钦差大人,不知何时已双泪长流……
杨浩与徐知府并骑赶往城外,那丁家的家丁已被先行打发回去了,徐知府令丁家车队暂在城外等候不必入城,那家丁莫名bbr>其妙,不知道是不是像上次一样,又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官府,是以屁也不放一个便急匆匆溜了。
徐知府虽是文官,倒也懂得骑马,不过他只能骑太平马,纵马驰骋是不行的,好在如今还要等扶摇子搜集草药,等待叶家车行的车子向这里集中,一时不急着上路,所以杨浩便陪他慢慢向城外赶。
丁家车队来的还真是时候,他们现成的车马,而且都是惯跑长途的,粮食也是早就捆扎好的,杨浩已决定直接将丁家运来的粮食拨一部分运往子午谷,就连丁家的车马和车夫也都一齐用皇令征调了。
马向东城去,堪堪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就见一行人缓缓走来,正好堵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是一户人家正在出殡,看那情形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家族人丁也不少,百十口人披麻带孝,打着招魂幡、一路洒着纸钱,前边八个大汉抬着一口棺材,棺材前边一个身披紫色袈裟的僧人,在两个灰衣僧人的陪同下,念念有词地诵着经。
那一口棺材和百十号送葬的人把路挤得满满当当,让人家退回去是不行的,何况死者为大,官府也不能不遵民俗,徐知府便皱眉道:“杨晋城,要他们快些过去,本府有要事待办。”
杨晋城正要趋马上前,杨浩制止道:“算了,咱们的药材、车子还未集中上来,不差这一时半刻,家有丧事,本已悲痛,不必催促了。”杨浩说着,朝那队出殡的人仔细看了一眼,这一眼望去登时呆住。
汉魏时高僧常着红色袈裟,唐宋时风俗却是穿紫色、绯色袈裟,这位僧人穿的就是紫色袈裟,胸前以象牙结镮,头戴毗卢帽。只见他慢慢腾腾、一步三摇,口中念念有词,走一步,手中金刚铃便“叮”地一响。
看他模样,唇红齿白,端个俊俏,再披上袈裟,戴上僧帽,俨然便是唐三藏再世,杨浩不禁失声叫道:“壁宿!”
壁宿被太阳晒得昏沉沉的,正眼也不抬地诵着好不容易背下来的“听闻解脱咒”,忽地听人叫起他“俗家”的名字,啊呸!老子根本就不曾出过家,还不是赶鸭子上架……
他赶紧抬起头来,就见一个叫花子骑在马上,旁边骑马的人物也各有特色,除了另外两个形容剽悍的乞丐,还有一个锦衣长髯的文士、皂帽红袍的巡捕,不禁有些讶异。
杨浩翻身下马,站在路边说道:“壁宿,你……你怎么做了真和尚?我是杨浩啊。”
“杨浩?”壁宿大喜,撇下那两个灰袍僧人便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我听说你做了钦差,你怎么这副模样,微服私访吗?”
“微服个屁啊。”
杨浩发牢骚道:“甭提了,一路被契丹狗追杀,迫不得已我只好率人转了方向,这回来,是向广原徐大人征粮的。你出家了?”
“我出个屁的家啊。”
壁宿大吐苦水道:“你留下的那些钱本来算计是够用的,谁想那个庸医治病没本事,收诊金药费倒是奇高,他说是甚么北方战事吃紧,许多药材都被官府收购走了所以药费才贵了几倍不止,我也不知真假,那时整天趴在炕头上,只得由他说去。唉,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就这么着,等把病治好,药费诊金早把我的钱花光了,倒欠了店家一大笔宿费饭费……”
杨浩看着这位难兄难弟,不信地道:“凭你本事,要弄回点钱来还不容易?”
壁宿瞪起桃花眼道:“容易?容易甚么?北边大战,广原城里每天都要查验户藉来历的,我住那店里巡捕们不知来了多少趟,其中有个竟然是认得我的,晓得我的身份,警告我不得在广原做案。如今非同往日,但有趁乱行窃打劫,罪加十等,当众砍头也是有的,我纵然弄得到钱,又没有出城的腰牌,那时还不让人瓮中捉了……咳咳,万般无奈,只好替那客栈掌柜的洒扫洗碗,当个小二,这债也不知道要还到甚么时候,你去风风光光做了钦差大使,我却在客栈里成了小二哥,苦哇……”
壁宿说的悲伤,杨浩听得几乎都要一拘同情之泪了,他们一行人进城时,就看到守城官兵对出入行人盘查甚严,远方逃来的难民都要全身上下搜个仔细,若不是范老四等人身上揣着官兵的腰牌,他也是要进不了城的,知道壁宿这番话并无虚言,便道:“是我思虑不周,那你怎么又……?”
壁宿嘿嘿一笑,洋洋自得地道:“天无绝人之路,咱这卖相好啊。钱员外的老爹死了,想要风光大葬,又舍不得花钱请那普济寺里和尚做法事,便从这广原城里找了两个游方和尚,又嫌他们太过丑陋,便灵机一动,雇我做主持法事的大和尚,说定了要替我偿清饭钱宿费的。”
一旁有个麻子脸的胖子,一身的孝衣,外披麻袍,手里执着根哭丧棒,听见壁宿这番话,登时脸皮发紫,想来就是那位钱员外钱大孝子了。可他听说这个叫花子是钦差大老爷,又见旁边站着知府老爷,却是不敢发作。
杨浩听了便去看那两个真和尚,只见这两个灰袍僧人,一个粗眉恶眉,鼻孔粗大,一个憨厚粗壮、膀大腰圆,倒似沙和尚与猪八戒再世,若再配上前边那个扛着引路招魂幡的小童儿,就可以演一出 href='2202/im'>《西游记》了。
壁宿诉完了苦,两眼放光地道:“杨浩,啊不……杨钦差,杨天使,咱们可是患难之交啊。如今你做了大官,可不能忘了自家兄弟,你身边还缺不缺人?如果你肯要,我就投奔了你去,为你铺床叠被、端茶递水……呸呸呸,这几天在客栈里做惯了这些事儿啦,都说顺嘴啦。我为你牵马坠镫,帐前听用,行不行?”
杨浩正色道:“不瞒你说,我这钦差,如今可不是享福来着,你真的愿随我去?”
壁宿跳起来99lib?道:“愿去愿去,当然愿去,宁给好汉牵马,不给赖汉当爷,谁不想往高处走啊,瞧瞧你这才几天的功夫,都跟知府老爷肩并肩的站着了,我当然愿意跟你去。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嘛。你等等……”
壁宿返身便走,回到棺前,整了整毗卢帽,抖了抖紫绶裟,棺材前一人捧着灵牌,一人捧着香盘,都不知道这位神神道道的和尚要做什么。
只见他走到香盘前,拿起一根针,穿上一条红丝线,将针插在净沙中,左手无名根掐着红丝线头儿,结金刚拳印,右手剑指净沙,念念有词地道:“已故钱鑫隆,贫僧空慧,现有超度解脱秘法,使你离苦得乐,了脱生死,你须用心听,至诚信,明此理,发大心,成佛道,度众生,莫失最后善缘良机。
已故钱鑫隆,谛听!谛听!依教奉行!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你果能如是观行,诸境顿空,即得解脱,永无苦恼,即得快乐。
已故钱鑫隆,谛听!谛听!依教奉行!勿生瞋心及邪念……寿命无量,无有疲倦,如上忠言,真实不虚,毫无妄语,切记!切行!南无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咒塔梭哈。南无十方三世一切阿弥陀佛,嗡,嘟噜嘟噜,渣雅穆克梭哈……”
壁宿说完,便到棺前,稽首一礼,拾起棺上搭着的白绫解了一个结,诵道:“尘缘已了,解脱一切,愿以诸功德,使我佛信徒钱鑫隆施主往生极乐世界,回向一切佛净土,业消智朗,解脱成佛……”
壁宿这个半调子大和尚,把这本该沉棺入土时做的法事就在这大街上一口气儿做完了,拍拍手掌,浑身轻松地走回来,对目瞪口呆的钱老爷道:“这下成了,你只管把你老子抬去埋了吧。贫僧这就去了。”
杨浩愕然道:“你……从哪儿学的做法事?”
壁宿一指那两个真和尚道:“跟他们学的。”
杨浩吐了口气,苦笑道:“你倒真的用心。”
壁宿一本正经地道:“你以为我想背下来?可是不尽心不成啊,我怕被那钱家老鬼缠上,那时怎生消受得起?”
杨浩听了哑口无语:“……”
第四章 叶少爷北游
东城外,丁家的车队绵延数里,几个小管事都跑到前边来询问出了什么问题,可大管事李守银也不知详情。问那报讯的人,那人只说知府大老爷亲自吩咐,令粮队就在城外候着不得进城,你再多问一句,他便直着眼发傻,大热的天儿,把李守银急得一身臭汗,顺着脖梗子往下淌。
他的办事能力其实有限,又因自知智拙,少与人争,一直也没指望能混上炙手可热的大管事。结果出尽风头的丁浩丁大管事完蛋了,机警狡狯的柳十一柳大管事也完蛋了,最后没想过去争的他却被抱上了位,成了外院大管事。可他毕竟能力不足,一遇特殊情况,他也是两眼一抹黑,只剩下抓瞎了。
如今丁家是二少爷当家,杨夜做了内院管事,李守银是外院管事,陈锋调进城里掌管那五家店铺,丁府如今设了个大总管的职位,由雁九爷掌揽全局。这次运粮干系重大,雁九爷本来是随他一起来的,眼看着到了广原城了,估量着也不会再有什么意外,雁九爷才匆匆离开,说有一件私事要办,回头再来广原寻他一同返回霸州。不成想,九爷不在,却让他摊上了这么一桩事。
李守银怕啊,上次因为延误了交粮,被广原防御使程世雄把他们打发到西城废弃的军营待了能有十天,这一次连城都不让进了,丁家又做什么事惹徐大老爷不开心了?
几个大小管事正在那儿瞎琢磨呢,就见城门外拥出一队人马。如今入城防备极严,许多百姓都在城门口排着长队等待松查,那队人一出来,这些百姓便被挤到了一边去。眼看那行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其中有几个分明便是皂纱官帽、披红官袍的巡捕老爷,李守银带领一众大小管事连忙迎了上去。
见了一匹马当先驰来,李守银连忙一个长揖落地:“老爷,霸州丁家管事李守银,押运粮草到了,不知几时才可入城交粮。呃……”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道:“这位老爷,我们……这回没有延误交粮吧?”
马上那人笑了一声道:“那倒没有。我也不是老爷,这位才是我们知府老爷。”
那人正是杨晋城,他把马一提,闪到了一边,李守解一听是知府老爷,他哪见过这么大的官儿呀,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草民李守银,见过知府大老爷。”
李守银晕头晕脑只是想:“上回来,见的最大的官儿就是仓大使,从九品的官老爷,仓大使管一个粮仓,这知府老爷可是管着广原城和附近县镇的,也不知道是几品的大官儿,他……怎么亲自迎出来了?”
“嗯……”马上的徐知府捻着胡须,拖着官腔问道:“粮……运到啦?”
“回大老爷,运到了,运到了,这一次粮食可多,为了储备官仓,丁家收购了整整半年,此次全都运来了。”
李守银大气不敢喘,心如打鼓地跟这位大人物交谈了一句,已经有些窒息的感觉。
“嗯,甚好,真是及时雨啊,哈哈哈……,钦差大人,这一下你的事我的事可就都解决了,你看看,要带多少车粮食走,就向他们宣旨吧?”
李守银一听知府大老爷后面还有一个钦差大大大老爷,几乎吓堆在那儿,他以前可只在戏文里头才听说过钦差这么个官儿,怎么竟有皇帝的钦差到了这儿?
杨浩一直在打量着丁家车队的这些人,其中许多他都认识,望着他们,杨浩也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直到徐风清回头问他,他才一踢马腹走上前来,淡淡答道。
一见钦差的马蹄踏到了跟前,李守银等人更是头都不敢抬,只是觉得这位钦差的口音有些熟悉,这时却听那位钦差道:“李守银,本钦差奉皇命,迁徙北汉百姓往我宋境,急需粮草若干应急。你们来的正好,本钦差持有节钺,有权征调民役、民物,如今你送我广原府的这些粮食,本钦差要带一部分走,并且征调你的车子和车夫。”
李守银听杨浩叫出他的名字,大惊之下抬起头来,此前已听着杨浩声音耳熟,此时再看这位叫花子钦差,毕竟是多年相处的人,一眼就让他认出了身份,不由惊叫道:“丁浩!”
杨晋城喝道:“大胆!这是钦差大人,你敢直呼钦差名讳,活得不耐烦了?”
“是是是,小人冒犯,小人冒犯。”李守银赶紧低头,心中只想:“奇了奇了,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怎么做了钦差。钦差……怎么比叫花子混的还惨?”
杨浩此时无暇与他多谈,他与徐知府交谈几句,匡算了一下大致的粮食用量,便纵马前行,从粮队中挑选骡马高大、车辆结实的,被他指定的,便从车队中赶出来,到路的另一边停下。
杨浩挑出一些大车令他们就在城外停候,以便随他北返,然后也不理丁家庄人窃窃私语、又畏又敬,只顾与徐知府匆匆回城。待到了官仓,扶摇子已带了几车草药赶回来,又过片刻,叶家车行的车子也陆续赶来,直至一个时辰之后,叶公子才哭丧着脸带着最后十几辆大车赶来,说道:“钦差大人,叶家车行如今能调来的车子已经全调来了。”
杨浩道:“那也够了,咱们这便启程,徐大人,杨浩着急回返,就不与你多说了,若有机会,他日相见,杨浩再摆酒谢过。”
徐风清忙道:“都是为了公事,杨大人千万不要说的这么客气。”
杨浩一笑,又向众官吏豪绅行个罗圈揖,几句场面话刚刚说过,就听后面起了争吵声音,杨浩转身一看,就见后面众人围成一圈,范老四、刘世轩正在那儿解劝,杨浩赶过去一瞧,就见壁宿扯住一个老道,气得满脸通红:“是你,是你,就是你,若不是你偷了爷爷的钱袋,爷爷怎么会混得这么惨,你这死老道,今日落在我手里,势不与你干休。”
扶摇子干笑道:“小施主此言差矣,若非贫道借了你的钱去,你今日有机会投到钦差大人门下么?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呀。小施主,贫道一个出家人,你这样拉拉扯扯,可不成体统。”
壁宿气的口不择言:“谁是你的施主?你是老道,我是和尚,本秃驴与你誓不两立。我的钱呢?”
扶摇子双手一摊:“花光了。”
壁宿惨叫一声:“啊!你一个出家人做什么需要用那么多钱,那可是一百吊啊。”
扶摇子翻翻白眼儿,不以为然地道:“一百吊很多么,老道在太华山的时候,徒子徒孙们孝敬来的极品紫笋茶,一两就得十吊钱。”
壁宿气极而笑:“算你狠,我也不与你计较那许多,既然你这么有钱的,还我的钱来。”
扶摇子笑而摇头:“小施主这又说差了,你看看贫道现在这副模样,浑身上下可能翻得出一文钱来?呵呵呵,小施主灵蕴于内而秀于外,此后跟着钦差大人青云直上,何愁没有钱花?待你闻达之日,回头再看,区区一百吊钱又算得了什么?贫道看你颇有慧根,这才有心点化,旁人欲求老道点拨,贫道还懒得伸手呢。”
壁宿大怒,当下撩起袈裟便去解裤子:“来来来,让你看看爷的慧根,济得甚么鸟事……”
旁边范老四、刘世轩和一众巡捕衙差都掩口偷笑,杨浩见了忙喝止道:“壁宿不得无礼,当着诸位大人,成何体统。你既跟了我,以后那些匪气须收一收。”
范老四哈哈笑着上前揽住壁宿肩膀道:“行了行了,不就一百吊钱嘛,待办完了这趟差使,风风光光做了官儿,这一百吊钱还怕赚不回来。”
当下几人上前你一言我一语,这才把壁宿说合开了,扶摇子耸耸肩膀,嘿嘿一笑。
一行车队到了城外与丁家车队汇合,带着满满当当的五十大车粮米,便急急启程北向而行,杨浩征用了丁家五十辆大车,百余个伙计,李守银哪里放心得下,只得硬了头皮跟来,嘱咐其他管事在城中等候雁九爷回来再一同回返。
杨浩便与他坐了一辆大车,车子绕到北城上了大道,杨浩这才问起霸州丁家情形:“李管事,丁家庄如今有些什么情形?”
李守银早知他必会盘问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准备。虽知他是钦差,但是毕竟是熟人,反不如见了徐知府时紧张,便陪着笑脸道:“丁管……杨大人,您想知道些甚么?”
杨浩淡淡一笑:“你知道什么,就随意唠唠吧,路还长得很,我都想听听。”
“是是是,”李守银想了想,道:“自从杨大人离开之后,咱们丁家庄又发生了许多事。”
“哦?说来听听。”
“那个……柳十一柳管事……死了?”
李守银说完,紧紧盯着杨浩的脸色,可杨浩脸上根本没有一点表情,他有些失望,便自顾接下去道:“他是个董寡妇死在一张榻上的,被人一刀捅了个透心凉,惨呐。可惜……凶手迄今不曾查清,霸州府代通判赵杰赵大人派来查案的那位捕快老爷,整日在李家和柳家两个原告那儿吃吃喝喝,吃的两家实在受不了了,最后只得把这位捕快老爷给恭送回城,这一刀两尸的命案,如今已不了了之了。”
“哦?”杨浩听到这里才微微有些动容,心中漾起一股暖意和感激:“赵县尉,这份情,兄弟给你记下啦。”
李守银又道:“还有……老爷……也过世了……”
“什么?”杨浩霍地扭头,瞪大双眼看着他:“你说甚么?”
李守银有些害怕,在小民口口相传中,钦差可是有权随便杀人的,他心中认定了杨浩就是杀死柳十一和董李氏的人,虽说自己不曾得罪过他,可……可丁家却是对不起他的,自己在丁家做管事,他可别一怒之下把自己宰了,当下更是小心翼翼,说道:“是,老爷他……其实病体也拖了很久了,那几日大概太过疲累,就在……就在杨大人破门而出的第三天晚上,老爷……便过世了。”
杨浩默然,半晌不发一语。致使冬儿死去的罪魁,他已经杀了。如今只剩下逼得母亲过世的凶手:丁庭训和丁承业。想不到,丁庭训也死了,这个血缘上的父亲,生活中的仇人,听说了他的死讯之后,杨浩没有伤感,仇恨也随之消散,剩下的只是一片空虚和茫然。
见他怔怔地看着前方不说话,李守银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只得怯怯地候在一旁,过了半晌,杨浩才低沉地道:“还有什么事,继续说。”
“是……”李守银知道他所问的丁家庄的事,肯定是与丁家有关的事,如果把刘鸣家里的生了个带把儿的,高二那小子偷看霍家姑娘上茅房被她老爹打断99lib?了两根肋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出来,恐怕这位钦差真要恼了,便捡和丁家相关的大事继续道:“老爷死了,大少爷昏迷不醒,如今丁家……是由二少爷当家的。二少爷设了大总管之职,由九爷……雁九担任,又提拔杨夜做了内院管事、由我……做了外院管事,陈锋打理霸州城里的几家当铺……”
杨浩冷笑,忽地问道:“大小姐如今情形如何?”
李守银知道在丁家除了丁大少爷,就只丁大小姐与杨浩亲近,是以对她的消息一直不敢说,就怕触怒了杨浩,这时被他问起,只好硬着头皮吱唔道:“大小姐……,老爷生前,曾想将大小姐许配给胥家公子为妻。胥家公子叫胥墨临,是官宦世家子,说起来也还般配,老爷过世后,二少爷说婚事是老爷生前已定了的,所以可先停丧不办,先为大小姐操办了婚事,然后再为老爷办丧事,这样就不算父丧期间成亲,不算有违礼制了……”
杨浩眉尖微微一挑,李守银又道藏书网
:“可是大小姐坚决不肯,姐弟二人最后还在灵前动了武,最后经雁九劝说,二少爷才退了一步,说女子守孝一年足矣,可在一年之后再为姐姐操办婚事,大小姐放出话来,说要终身不嫁,也不需他为自己主张婚姻,姐弟二人……闹得很是不愉快……”
“还有么?”
“旁的……倒是没了,老爷葬在鸡冠山下咱们丁家下庄里头,大小姐搬了过去,说要就近为老爷守灵。还说那里山清水秀,要接大少爷过去歇养病体,不在府里与二少爷置气,可大少夫人不愿搬去,我来广原的时候,姑嫂二人还在为了此事争执呢。”
杨浩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说起来,自己回霸州,早晚是要寻那丁承业算帐的,可是这帐到底怎么个算法?老娘的死,丁承业对自己的陷害绝对是诱因,却不是直接致死的缘由。如今就算做了官,就能整得他家破人亡以命偿债?他没有那样的权力,宋廷也难容那样的酷吏。
可是不收拾了丁承业那个畜牲,他实在心有不甘。以范老四等人的心狠手辣,再加上做过马贼的背景,凭他们之间生死与共的这种交情,要他们帮忙做掉丁承业,想必不难,他们一定会慨然应允,这些家伙虽然当了兵,眼中有军纪,却是没有王法的。
然而,丁玉落那里又该怎么办呢?就算丁承业有一千一万个不是,他也是丁家的人,是承续丁家香火的唯一后人,以丁玉落的秉性为人,她就算恨死了丁承业,一旦丁承业有难,她也是宁可自己死掉,也要护他周全的,真要跟大小姐从此反目成仇?
他仰起头来,长长地吁了口气,就见天空中正有一只苍鹰盘旋,杨浩心中忽然有些羡慕起那只鹰来:如果,自己投生成一头鹰该多好,翱翔于九天之上,振翅云宵,俯瞰四海,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这样独来独往,与其他生灵之间,只有间单的你死我活,没有人世间那许多爱恨情仇、恩怨纠葛,鹰啊鹰,你可比我杨浩幸福多了。
车队中,叶之璇叶大少爷此时也在仰着头看着那头鹰:“奶奶的,比本公子花了六十贯买到的那只扁毛畜牲威武多了,瞧那翅膀,根根如铁,啧啧啧,本公子玩了那么多只鸟,还没一只这么气派的,这要是弄回城去,还不羡慕死那群同道?唔……,此去北地草原,雄鹰一定不少,我得想个法儿逮一只回来,否则岂不是身入宝山空手而归?”
这样一想,叶之璇顿时兴致勃勃地向自己伙计张罗起捕鹰的东西来,在叶大少心里,这次送粮,大概也就与春游相仿吧……
第五章 凡夫俗子
第四天,快要到子午谷了。
杨浩的心情紧张起来,他不知道罗克敌带着那支庞大的逃难队伍能否赶到这儿,快马驰出荒原,赶到广原城,再当日返回,快马加鞭往回走,足足用了七天时间,这段时间按理说罗克敌的队伍应该也堪堪走到子午谷了,如果他们能熬出来的话。
他离开时,军队手里还控制着一些饮水和食物,每日节省着发放一点,可以让大多数人吊着命继续赶路,当然,这过程中一些体质虚弱、年老多病者因为缺水少粮,恐怕是撑不住了。杨浩自荒原中赶出来时,在接近荒漠边缘的地带已经见到一些零星的水源,有了水,罗克敌的人马即便没了粮食,把那剩下的十几匹战马宰了给大家熬肉汤喝,应该也能勉强撑到地方。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越接近子午谷,他的心情越紧张,他担心看不到人,他怕看到走出了沙漠的只有寥寥数人。杨浩再也按捺不住,便唤过壁宿、范老四和刘世轩,四骑快马先行奔向子午谷。
四人一走,董十六贼眼乱转,便开始打起了逃跑的主意。他可是大宋朝廷通缉的杀人逃犯,天知道此间事了,这个钦差会不会过河拆桥,把他扔进大狱里去,眼下怀中揣着干粮,囊中装着饮水,胯下有匹快马,哪里去不得呢。
杨浩四人北行的道路是沿着一条大河而行的。这条大河就是从子行谷中流出来的,子午谷是东西朝向、两山夹峙的一个山谷,谷中的河水出了谷口便调头南向,流向广原城。河道极宽,那是因为洪水时冲出来的,如今河水只占了河道三分之一的宽度,其余地方生着密集的野草。野草甸子使得地面韧力很强,足以承载大车和战马的重量。
到了子午谷处,再往北去是二十余里的草原,但是草原再往前去就是连绵的高山,没有可行的道路了,当初程世雄率军北上与官家大军汇合讨伐北汉,至子午谷处也是要转向西去,绕一个大大的圈子,这才折向北汉的。否则当初迁民之时,赵大也不会选择向西或向东的路线,独独没有直接南下广原的选择了。
但是现在难民们如果到了子午谷,却是绕过了北方阻路的大山的,这时就多了一条直接南下广原的选择路线,杨浩就要与诸将研究一下,考虑下一步行动路线了。是直接穿子午谷西行,赶赴府州、麟州一带足以安置这许多百姓的地方,还是沿河南下赶赴军镇广原。
广原城是消化不了这么多民户的,周围土地过于贫瘠,也不适宜开恳农荒,但是可以在那里歇整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把人往哪里带。杨浩心里是属意到了广原城后,把难民分散遣往中原的,官家的心思他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一些。
一路担心着难民们的安危,想着他们赶到之后下一步的安排,杨浩快马疾驰,已经到了子午谷前。纵马踏上一个绿草高坡,看到眼前的情景,杨浩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有情便有泪!
眼前,是络绎不绝的逃难大军,前不见头,已没入山谷之中。后不见尾,正连绵不断而来。这支队伍兵不像兵,民不像民,个个都跟叫花子一般,扶老携幼,踉踉跄跄地奔向山谷。不管如何,他们还活着,还活着。就连范老四、刘世轩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兵痞,看到眼前的一切,双睛都红红的。
“走,咱们过去,让大家在这里歇息一下,告诉大家伙儿,粮食马上就到。”杨浩扬手一鞭,便当先奔下坡去。范老四、刘世轩和一身袈裟的壁宿立即紧随其后。
“我是钦差杨浩,罗将军在哪里?”
杨浩冲到近处,勒马驻足,拦住一个依稀有点军士模样的汉子问道,他的手里还有一杆枪的,此时用枪杆儿拄着地,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那人一听大喜:“钦差大人,钦差大人,你可回来啦。罗将军在后面。”
杨浩见?t>他疲惫的样子,便道:“你等可就地歇下,粮草马上就到。”
那人道:“歇不得,契丹人马不止从哪儿冒了出来,大军云集,罗将军命我等速速将人带进山谷藏身,他自率兵断后,迟了的话契丹骑兵包抄上来,我们再无一战之力了。”
“甚么?”杨浩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此时此地,这般情形,契丹人大军云集?这时还用什么大军,只消一支千人队,就可以如屠猪狗一般从容斩杀这数万军民了。难道……难道到头来终究是功亏一篑,老天也要亡我吗?
一时间,杨浩手脚冰凉,只听那士兵又道:“官家的大军也到了,正与契丹铁骑对峙,我们须得尽速入谷,暂避兵锋。”
杨浩一听这话,已经死掉的心又恢复了一丝活气儿:“官家大军也到了?”
“在后面,都在后面。”那士兵向队伍后面指了指,杨浩再不搭话,立即策马迎着队伍驰去。范老四和刘世轩跟在他后面一路吆喝着:“大家行快些,粮食马上就到,进了山谷便有饭吃啦,大家都走快些。”
那些脚下虚浮的百姓听了这个消息果然振奋起来,他们使尽最后一丝力气,行进的速度加快了一些。杨浩奔到队伍尾部,这时辍后的人已经不多了,人群稀稀落落。杨浩纵目一看,便看到罗克敌站在一个高坡上正挥着手催促辍在队尾人数不多的人赶紧赶路。
杨浩快马加鞭,一直冲上山坡,高呼道:“罗将军!”
罗克敌闻声回头,一见是他,狂喜道:“大人,粮草到了?”
杨浩站在山坡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已是根本答不上话来。
在他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平原上,两个庞大的军阵正在徐徐调动。杨浩见过罗克敌摆阵,可是那几千人马匆匆摆出来的小阵与眼前的大阵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眼前的大阵让人看一眼便目眩神驰。以前,看电影电视,听评书,把阵法说得玄之又玄,可那些玄虚大阵在眼前这两个弥漫着冲宵杀气的大阵前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可笑到了极点。
这才是真正的战阵,没有那许多花哨,也没有繁褥,说到底,阵法其实就是诸兵种的合理分配,担负不同任务的诸军营的合理排布。士卒攻守保持队型的一种必要手段而已。否则数万人数十万人一旦同时投入战斗,马上就会变成一场毫无秩序的混战,根本无从调度指挥发挥威力了。
有阵还是无阵,在当时的指挥条件、兵员素质和武器限制下,是能否发挥出最大战斗力的一个重要标准。当年前秦军队以弱胜强、屡战屡胜,最后却在淝水之战时百万秦军一败涂地。王猛以十万步卒大败前燕数十万铁骑,俱有战阵之功。
杨浩立马坡上,..眼前平原上难民们逃来的方向是空荡荡的,这是一片开阔地。在它北面,就是一座庞大的宋军军阵。先锋阵、策先锋阵、大阵、前阵、东西拐子马阵、无地分马、拒后阵、策殿后阵……
一眼望去,那一座座各具功用的小军阵就像无数的凿、斧、锯、锉、锥、钳,组成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虽然每个小军阵之间都有宽敞的间隔,但是没有人敢轻率地冲进去,否则数百人、上千人的队伍,也足以在一瞬间被绞得粉碎。
开阔地的南面,也就是他们行来的这一侧,居然是契丹人的阵营,真不知道他们的大军怎么竟然绕到了宋军的前面,截住了他们的去路。契丹人也有步卒,但是同宋军配置弓弩手超过七成相似,他们军中骑兵的配置也超过了七成。
契丹骑兵的前军正在布车悬阵,这是昔年汉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研究出来的一种骑兵突击战术,一个个骑兵锥形阵正在有序的排列开来,前后、左右、不同兵器的使用,各骑之间的间隔便也不同,战马之间留出了足够的空隙,使他们发起冲锋时,使敌军步卒可以闪躲让路。
但是……骑兵队伍也是几十排甚至上百排的,而且每一排骑兵都是错列的,一旦让他们发挥出突出威力,他们可以像除草机一样,扫平眼前的一切。他们是没有专门的弓兵的,宋军要训练一个合格的弓兵耗时良久,可草原上的骑士人人都是善射的弓手。
“杨大人,杨大人?”
“啊?啊……喔,运到了,运到了,罗将军,你可还好。”
罗克敌虚弱的摇摇欲倒,却欣然笑道:“杨大人,末将幸不辱命,百姓们……我都带回来了。”
范老四策马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扯上了战马,杨浩道:“老四,快送罗将军去后面,我来殿后。”
范老四应了声是,不顾罗克敌抗议,载着他便向后奔去。杨浩抬头再看宋军军阵,那大阵已经将要布置成形了,靠近右侧山谷,集中布置的是宋军骑兵,看来正是由于这支骑兵队伍虎视耽耽地压在那儿,对面的契丹人马唯恐突袭难民队伍时被他们攻击侧翼,这才放过了叫花子队伍,与宋军保持着对峙状态。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杨浩无暇多看,抓紧机会冲下山坡,对剩下不多的百姓高呼道:“快,马上进入山谷,到了山谷就有饭吃!这边要打仗了,快点走!”转头他又对刘世轩道:“你快去,催促粮队加快行进,也入山谷隐藏,两军一旦战起,恐怕会扫了兵尾。”
刘世轩知道事情紧急,连忙应声去了。
这时,只见一个妇人转身要往谷口外冲,一个老汉满脸惶急地拦着他们,杨浩气冲冲驰马过去,喝道:“还不入谷,你们在磨蹭什么?”
那妇人哭叫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落在了外面。”
那老丈愧然道:“马大嫂,真是对不住。老汉……老汉……,唉,你不能出去哇,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杨浩惊声道:“马大嫂?你的孩子……狗儿怎么了?”
妇人回头一看是他,不禁又惊又喜:“杨大人,狗儿生了病,小妇人实在抱她不动了,本托刘大叔照应。99lib.谁知……”
那老汉顿足道:“老汉也没了力气,迫于无奈,央了一个汉子帮忙,谁知……谁知眼看这两方的兵就要打起来了,那汉子胆怯,竟将孩子丢在了前边,唉,老汉对不住你哇马大嫂……”
说着那老头儿也急出泪来,杨浩听了抬头向那片空旷地上望去,只见契丹人的阵营中战马微微已起骚动,对面宋军阵营,后面一个个枪兵与弓手搭配的方阵正“铿铿铿”地向前挺进。
三军微微一动,如泰山之倾。举步重重一踏,铿声入耳。杨浩不由惊心。
在冷兵器时代,哪怕你勇冠三军,没有战友掩护时面对一二十根长枪也只有送命的份。一旦像热兵器时代的单兵一样小跑或奔跑冲锋,快速冲锋必然阵形大乱,那时一个个孤立的枪兵只配给整齐的敌军送菜。他在军中混了这么些日子,已经知道在千军万马的大集团作战中,这种阅兵式的结阵前移,实际上就是马上开战的征兆。
一旦开战,万矢齐飞,千军万马踏上战场,莫说一个生病的孩子,正处于两阵冲锋交错地带,谁还能有活路?
杨浩站在高处,急忙向下极目望去。忽然,就在那两军对垒之间,他依稀看到一个弱小的身影在踯躇前行。也许是感受到两军即将交锋时散发出的浓浓的杀气,那个小东西正奋力想往前跑>?,但因为力弱,没跑出几步,便跌倒在地,也许是摔伤了腿,但他仍执着地往前爬行着。
是狗儿!杨浩心中猛地一紧,是这个瘦瘦弱弱,生这么大没有见过太阳,一心向往着开封不夜之城的孩子。“杨浩大叔!”那脆生生的呼唤似乎就在耳边回响,杨浩心中一热,沉声道:“速速入谷,我去救人!”说罢一提马缰,冲出谷去。
他疾风般驰过壁宿身旁,伸手一扯,便将壁宿那件袈裟扯了下来,高高举在手中,迎风猎猎,冲向双方十数万大军一触即发的战阵中央。
烈日当空,开阔地两侧千军万马杀冲宵,剑戟生寒,寒意压住了天上的烈日。双方就要挥军大战的当口儿,杨浩策马独骑从谷中冲了出来。
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行,无关大义,只为那一声“杨浩大叔”。
第六章 人是未来佛
“铿铿铿铿……”宋军枪兵铁甲铿锵,手执橹盾长枪,排着密密麻麻的阵形,足足有二十排,四十列,长枪高举,森然如林地走上前来,随着一声大喝,所有交错排列的兵卒单膝跪地,长枪前指,排成了一个立体防御的枪阵。
枪阵两翼,在策先锋阵翼护之下的投枪手和步弓手也排着整齐的队列大步向前,这么近的距离,快马一冲就到,他们只有射三箭的机会,是以各军阵中间给他们留下了退往中军大阵的通道,中军大阵是中空的,步军枪刀手以密集的阵形排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阵,随时可以开“门”放他们退入,外设刀枪,内辅弓弩,介时仍可配合作战。
对面,契丹铁骑的锥形车悬阵也已布置停当,排在最前列的,是得胜钩上挂着链锤、狼牙棒、大戟、火叉等重兵器的战士,重兵器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此时他们已执弓在手,一手缓缓探向肩后的箭壶。再往后看,弯刀如草,道道反光似河水鳞光,中军阵中,一面狼头大旗笔直地竖起。
现在,只须一声令下,便是千矛丛集,万矢齐至,就在这时,“希聿聿”一声马嘶,宋人迁徙大军避入的山谷中突地冲出一骑,向两军阵前狂驰而来。
这一骑来得突兀,双方将士不由自主都向他望来,只见一匹健马向两军阵前笔直地冲来,马上一人如同乞儿,散发飘扬,手无兵器,一手高举,手中擎着的不是大旗,却是一件紫色袈裟,袈裟迎风抖开,仿佛大鸟的翅膀。
此时无论宋国契丹还是西域杂胡,大多崇信佛教,眼见冲出这人兵不像兵,民不像民,手中高举一件袈裟,双方士兵都不免为之愕然。
杨浩心如擂鼓,热血翻涌,那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也知道,不须双方主将下令进攻,只消一小卒抬手一箭,便可了结他的性命。真要是因为自己冲出来引发双方提前发动,那自己更要成了传说中的杨三郎和杨七郎的综合体,杨三郎马踏如泥烂,杨七郎万箭把心穿。可人家杨三郎有后,杨七郎只做了一夜夫妻的娘子杜金娥也给他留了后,自己可是一人死掉,全家完蛋了。
然而此时,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甚至无暇往两旁令人胆寒的大军望上一眼,他只是一路狂奔,寻找着狗儿的身影。手中那件袈裟,他也只是临时起意,存了一丝侥幸,希望双方这些军卒们哪怕能稍有疑惑,手下留情而已。
契丹军阵中,一辆高大的戎车,宋军军阵中,中军高挑黄罗伞盖,正欲一决雌雄的两位英主都注意到了突然杀出的这一骑马。
赵匡胤微感诧异,急急吩咐一声,旗号一展,蓄势待发的三军将士便为之一顿,只这一顿,便藉那衣角磨擦、兵器顿地发出一声沉雷般的声音。
对面契丹军阵中那辆戎车上,一个玉人,披甲,眉间一点朱红。
她把蛾眉微微一挑,娇躯前倾,好奇地看着那个手举袈裟的怪人,素手微微一举,站在戎车踏板上的一个“那可儿”便急忙举起牛角,呜呜地吹了几声。
“那可儿”在契丹被一般牧民遵称为“哈剌出”,是权贵身边最亲近的武装侍卫,得到萧后亲随示意,契丹前军瞄向杨浩的弓箭也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萧后戎车上有个女孩忽然叫了起来:“浩哥哥,是浩哥哥!”
这少女又叫又跳,惶然道:“皇后娘娘,求你放我过去,那是……那是我的浩哥哥。”
这少女模样的人赫然竟是罗冬儿,她急急哀求着,不断回头看向那纵马疾驰的杨浩,生怕一错眼珠就会失去他的踪影。
“哦?他……是你的男人?”萧后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看向罗冬儿,罗冬儿急急点头,萧后不禁婉尔:“不错嘛,你很有眼光,选的男人……嗯,汉儿中竟也有这般血性男子,呵呵……”
罗冬儿知她身份尊贵,不99lib?敢去扯她衣袖,只是急急哀求:“皇后娘娘,求您行个好儿,放小女子过去与他相会吧。”
萧后哼了一声道:“我放你过去,谁放我过去呢?”
“啊?”罗冬儿杏眼张大,不晓得萧绰在说什么。
萧后轻轻一叹,有些意兴萧索地靠回了狼皮交椅上,淡淡地道:“这万马千军岂是儿戏,本后没有下令放箭,只是好奇他想干些甚么而已,再送你过去?你当本后率领十万大军来到中原,是开善堂还是过家家啊?”
“皇后娘娘……”,罗冬儿急得快哭出来了,她再也顾不得了,提起裙摆就跳下了戎车,那戎车极为高大,光是车轮几乎就有她的人高,这一跳下去几乎崴了脚,她也不管不顾,发力便想往前狂奔。
可这中军大阵距前阵还有着相当远的距离。一排排战马峙立不动,安稳如山。她一跳下去四处一看全是马腿,连路都看不到,浩哥哥快马到了哪里更是看不到,这可如何是好,心中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一旁有位英眉朗目的年轻将领一偏腿儿便轻盈地跳下了战马,柔声安慰道:“冬儿姑娘,如今大战一触即发,你现在冲出去,一旦战阵发动,立时就会被踏成烂泥。还是先上车去吧,只要有命在,还怕没有相见之期?”
罗冬儿一把扯住他,哭泣道:“耶律大哥,冬儿知道你本事大,你送我过去好不好?”
耶律休哥苦笑摇头,罗冬儿心生绝望,再也忍不住扶着车轮便大哭起来,耶律休哥眼中露出怜惜之色,他抬手想要安慰安慰她,可是看到罗冬儿手上缠的>99lib?绷带隐隐渗出的血迹,略一迟疑,终究只是轻轻一叹,无力地垂下手去。
杨浩策马狂驰,只觉心跳加速,觉得气息都不够用了,就在这时,他发现前方草地上伏着土黄衣色的小人儿,立即高呼道:“狗儿,狗儿!”
“杨……杨浩大叔”,草地上那个俯卧在地的那个孩子微微仰起了头。她正在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两眼无神,嘴唇皲裂,有些发黄的脸蛋上灼着两团红晕。她无力地蜷伏在哪儿,只道自己要就此睡去,一觉睡下,再也不用醒来,朦朦胧胧中忽地听到杨浩的声音,便下意识地响应起来。
杨浩一见她动静,不由大喜若狂。他没有镫里藏身的本身,策马冲到狗儿面前,杨浩立即勒马停住,他扳鞍下马,就在两翼十余万大军的注视之下走到狗儿身旁,单膝跪下,唤道:“狗儿。”
“杨浩大叔,狗儿找不到娘亲了,狗儿要死了……”
“狗儿不会死的,大叔救你回去!”杨浩将那袈裟一扬,把狗儿整个裹在里面,往怀里一抱,狗儿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发烫的脸颊贴在他的颊上,喃喃地道:“狗儿好渴,大叔,有好多人……在做什么啊……”
杨浩抱着她走回马旁,试图扳鞍上马,可他马术有限,怀里抱着个孩子,三四次都攀不上去,左面的宋军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对面的契丹兵都看不下去了,有一个大胡子怒喝道:“兀那汉人,有颗泼天的胆子,却没一身马上功夫,连个娃儿都救不起,看得老子一肚子鸟气,你奶奶个熊……”
“当”地一声,他正骂得起劲,头上铁盔被一百夫长用马鞭敲了一下,忙吐吐舌头,重又举起箭来。
杨浩好不容易抱着狗儿上了马,双方的士卒竟不约而同长舒了口气。只见杨浩双镫一叩马腹,又向来路疾驰而去。两方军阵中登时发出雷鸣般一声喝彩。
萧绰一双妙目往那疾驰而去汉家男儿背影一瞟,素手向下狠狠一劈,一双妩媚的明眸中便透出一股杀气。
“呜~~呜呜~~~”数十支牛角同时吹起了苍凉激越的号角声。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与此同时,对面的宋军也不失时机地擂响了战鼓。
“杀!”声如殷雷,滚过低过,万箭齐发,俨然乌云。天空的阳光都为之一黯。
壁宿立马谷口,只见箭矢穿棱,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契丹铁骑策动,如滚滚洪水,对面宋军犹如一块块峙立不动的山峰,眼看这巨浪与山峰就要碰撞在一起。而杨浩单骑独马,就在这潮与岩碰撞的一线之间,就在这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如云箭矢中驰入谷来。
壁宿面如土色地站在那儿,喃喃自语道:“大和尚说,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依我看来,杨浩啊杨浩,你如今就已?99lib?立地成佛了。”
第七章 御风扶摇子
谷口正在等候杨浩的一些士兵见他安然而返,登时便喝一声彩,只是疲饿之下,这声彩喝得未免有气无力,完全被谷外双方大军海啸一般的呐喊声中压制了下去。
马大嫂一见杨浩赶到,急急上前从他怀里接过狗儿,垂泪就要下跪。杨浩气喘吁吁地道:“莫要客套了,快快进谷。”
他对壁宿道:“你去看看粮车都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叫他们从速入谷,把炒米分发下去,先给大家充饥,我在这里看看情形。”壁宿急忙答应一声,从马大嫂怀里抱过狗儿,领着他们匆匆奔向谷内。
这谷口是朝向东南方向的喇叭口,因谷口外一片区域是个倾斜的高坡,然后才是一马平川,所以河水一出谷口便转了向南方,河水出谷后走的是乙字形,车队沿河而来,而前方地势较高,这样他们便不会被正全神贯注与正前方宋军交战的契丹铁骑发现,得以进入山谷。
此时那车队刚刚拐进山谷,这一路上他们利用空车炒好的两车炒米迅速分发下去,百姓、士卒们人手一把炒米,就着河水吞咽,哪管什么契丹人正在外面大战,现在就算有人提着刀直奔他的人头而来,也得先把这口炒米吞下肚去再说。董十六眼见谷中一片混乱,眼珠一转,便趁没人注意悄悄向后退去。
罗克敌与赫龙城、徐海波一边吞咽着炒米,一边匆匆计议了一下,几员将领便商量着往回走,欲待看看双方大战情形。此时丁浩伏在坡上,正向下面张望。
以步兵为主的兵种对以骑兵为主的兵种,其实未必不能战胜,如果是在山地、峡谷、沼泽地带说不定还能大占上风,但是在平原旷野上,他们是一定要吃些亏的。尤其是他们对敌骑兵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胜了难追、败了难逃。因此宋军阵营此时基本采用守势以耗敌锐气,只有他们集中于右翼的骑兵,甫一临战便冲了上来,与契丹骑兵在谷口外一箭之地混战在一起,其掩护谷中百姓的意图十分明显。而步兵方阵则在承受了敌骑的猛烈撞击之后,开始步步前进,向骑兵中军突进。这个行进速度很慢,他们必须在缓慢的行进过程中保持长枪如林的密集阵形,才能抵消契丹的骑兵冲击优势。
契丹铁骑在中军指挥下,左翼骑兵大队走了一个弧形向宋军大阵侧翼发动了攻击,右翼骑兵则紧紧咬住宋军的骑兵队伍,意图把宋军仅有的这支机动力量消灭,但是宋军骑兵一侧依着山谷岩壁,另一侧靠着先锋枪阵,与契丹骑兵的接触面有限,一时未呈败像。
随着激烈的战斗,双方的战阵都有些撼动,战场范围开始呈现扩大趋势,一些处于战阵边缘的游骑散兵开始向两侧扩散,靠近山谷附近。罗克敌赶到山口时,只见漫空箭矢,厮杀震天,行伍涌动如同一股股汹涌澎湃的巨浪潮水,虽然看似混乱,其实各有章法。
罗克敌观察一阵,说道:“敌我双方仓促接战,虽匆匆布下阵势,其实彼此各有不足。这一仗若由我来指挥,以敌转移进攻方向的速度,这样庞大的战阵,我们多少是要吃亏的。”
杨浩见宋军大阵在潮水般澎湃而来的敌骑冲击之下岿然不动,大小各营均有章法,而且还能徐徐挺进发动反击,倒是契丹铁骑如一股股洪水般在宋军阵营留出的空隙间涌来涌去,始终不能突击进去,明明是宋军占了上风,不禁诧然问起。
罗克敌道:“平原做战,敌骑是占了地利便宜的。虽说目前我军尚能与敌胶着不分上下,但是在兵员相当的情况下,敌军不管哪一部受了重创,其余各部骑兵都能迅速补偿过去堵住疏漏,而我军皆为步卒,但有一营失陷,其他诸营只能弃子,而不能往援。这样苦战下去,便有蚕食之险。此其一。
官家大军与我等并无联系,此番突然出现,应该是自群山之中突围出来回转中原,而契丹人已获悉消息,以骑兵之机动,绕路拦到了他们的前面。官家并不曾料到我们会突然出现,仓促间只能把我大军宋阵一贯置诸中军充作预备,关键时刻予敌重创的骑兵放在了侧翼掩护我们撤退,契丹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消灭我军骑兵便是他们的突破口。”
杨浩从善如流,岂肯与这朝廷大将卖弄兵法谈论用兵之道,当即询问道:“那依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撤!唯有甩掉我们这个大包袱,官家才能从容迎敌。”
“撤?往西还是往南?”
“往西,沿山谷西行。往南正在契丹军营一侧,契丹只需分一支千人队出来,我们就万无生理了。”
杨浩拳掌一击,喝道:“那就走,十数万大军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时机稍纵即逝,迟延不得,马上上路。”
此时董十六牵着马悄悄退到谷口,趁人不备翻身上马便疾驰而去,他仓惶之下并未转向沿着乙字形的河道路线绕行,而是笔直冲上了高坡。一过高坡,就见契丹骑兵漫山遍野,如狼似虎地驰骋过来。
他们冲锋一久,队形也有些散乱了,已开始向两翼慢慢扩散,有些骑卒已经冲到了坡上,此时董十六就算沿河而行,他们居高临下,也是瞒不过他们眼睛的,更何况这样当面冲来。
董十六大骇,把双手急急摇动,大呼道:“我不是宋军,我不是宋军。”
主将一声令下,敌我大战已起,此时契丹士兵眼中只有敌我,哪里还有人理他到底是什么人,董十六甫一亮相,“嗖嗖嗖”雕翎破空,他便得了个乱箭穿心的下场,前胸、肋下、便连脑门上都中了几箭,像只刺猥似的仆下马去,碗口大的契丹铁蹄便从他的身上践踏过去,向守在谷口的宋军骑兵急急包抄过去。
罗克敌等人赶回谷中,催促刚刚喝了口水,吃了把炒米的百姓打起精神继续向西赶路。许多百姓一来是疲累之极,二来是愚昧无知,只道外面两军交战,不会有人来欺侮他们这些寻常百姓,任你呼喝叫唤,就是不肯起来。
这时杨浩那三百衙差便派上了大用场,他们张牙舞爪地扑进人群,连蒙带骗连唬带吓,手中铁链哨棒飞舞,他们打人极为技巧,看着凶悍,打着痛楚,偏偏不是要害。只见他们如虎入羊群,片刻功夫,许多老幼便被他们扔上车去,许多青壮便像轰牛赶羊拖死狗一般攉龙起来,也不理其他百姓,便押着这些人急急往山谷深处冲。
这些百姓都有从众心理,人人都不动,明明刀枪临颈,许多人也看不出危险,如今有人先动了,他们便开始害怕起来,又有其他士兵呼喝催促,便也一轰而起,随着被差役巡捕们驱赶开路>..的前锋部队沿着山谷向纵深行去……
天黑了,一轮弯月爬上半空,照着黝黑的山谷。
谷中生起了一堆堆篝火,许多百姓吃了两碗香浓的米粥,被禁止继续进食之后望着那一车车粮食,还是有些馋涎欲滴的感觉。
扶摇子指挥着几个人在架起的大锅上熬煮着药汤,苍天垂怜,总算没有令这支逃难大军再生起不可控制的大瘟疫来,但是大多数军卒百姓体质都已极差,有些人还生了这样那样的病来。扶摇子取来的这些药材既是治瘟疫的,其中自然有些是益气补虚强身健体的,这时便挑出来煮成药汤让大家服用。
总的看来大家气色还好,虽说他们现在依然是衣衫褴褛,可是腹中有食,心中不慌,大多数百姓都像久旱之后怏怏打蔫的草儿忽地淋了一夜细雨,重又焕发了精神。
狗儿躺在娘亲的怀里,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藏书网吞咽着那些发苦的药汤,那可是扶摇子为她开的小灶,说是喝完了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不然这样病怏怏的杨浩大叔一定要为她多操心,狗儿听了才肯这般听话地服药,若非如此,这么苦的药汤她怎咽得下去。
人们三五成群地坐着,诉说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谈论最多的就是杨钦差今日单骑救狗儿的姑娘。这些百姓最在意的不是两军阵前杨浩这种行为何等英勇,而是他救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姓孩童,一个名叫狗儿,命贱如狗的小民。
堂堂钦差,为了一个小民舍生赴死,这才是令他们最在意的。因为他们就是小民,自然感同身受,巴不得天下的官儿都像杨钦差一般爱民如子,于是那夸奖的话儿便也毫不吝啬地说了出来。
马大嫂抱着狗儿,一边喂她吃药,一边绘声缓色地向周围的人学说着杨浩单骑冲回两军阵前救回狗儿的事情。狗儿躺在她怀里,忽闪着大眼睛,听着娘亲的叙说,喝进口中的药汤似乎也不是那么苦了。
程德玄抱膝坐在人丛后面,微笑着听马大嫂讲故事。曾经衣冠楚楚、最重仪表的他此时那里还修什么边幅,他和普通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虽然不远处就是汩汩流淌的河水,他都没有洗一把脸。
杨浩当初离开时,本来安排了兵丁看着他,限制了他的自由,形同软禁。但是逃难队伍从两军阵前匆匆逃入山谷时已经彻底混乱了,看守他的兵丁也被庞大的人流挤散了,直到现在还没找到他。
众人听了马大嫂的话,更是啧啧连声地赞叹,程德玄随声附和着,眼底有一簇妒恨的火苗悄悄在燃烧。听着有百姓说待逃出生天之后要做万民伞、德政牌给杨钦差,程德玄忽地插口道:“若非杨钦差,咱们这数万人都化了枯骨了,理应好好感谢杨钦差才是。只是我等身无长物,到了定居之地,一时怕也无钱做出万民伞、德政牌来送与杨钦差,再说杨钦差这一路历经艰险,一旦带着咱们安全进入宋境,一定会尽快回应京去见官家,杨钦差立下这样的大功,官家一定会升官晋爵的,咱们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钦差大人。依我之见,待安抵宋境之后,咱们向杨钦差叩几个头,道一声万岁,祝一声无疆,也就是了。”
“万岁”、“万寿无疆”一类的吉祥话儿自春秋以来直至汉初,都只是吉利话儿,并不指定什么品级的人才可用。直至汉武帝时,才成为官方对皇帝的一种专有称呼,但是民间文化普及太差,所以口语相沿一直未改。
唐末时有些地方的百姓逢年过节彼此拜年,还以万岁相贺。民间起名万岁的更是大有人在,以至有时在乡间还能看到妇人站在门口叉着腰高喊:“万岁,你个小兔崽子快点回家吃饭。万岁他爹,找找你那混帐儿子去!”
就是如今这大宋,像澧州、广南等地方除夕夜放炮仗的时候,百姓们也是拍手高呼万岁。万岁一词真正做到尽人皆知是称皇帝,那是宋朝文化高度普及之后的事了。是以这些乡民听了丝毫不觉有异,反而拍手称赞,尽皆赞同。
可是,过节时同乡友好见了面,拱拱手称一声:“万岁万岁”和除夕夜冲着鞭炮喊:“万岁万岁”,跟几万人同时朝一人下拜高呼万岁真的一样么?这些小民只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却未细想其中的道理。
程德玄眼见奸计得售,便趁他们不注意,带着几分阴恻恻的笑意悄悄退出了人群……
此时杨浩正在河中洗澡,虽是盛夏夜,其实涧间清泉仍有些凉意,可是这时候也讲究不得了。他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这才赤裸着身子走到岸边拾起衣服来穿起,又将长发挽好,扯下一截布条束紧。
罗克敌大步走过来,他也已经沐浴完毕,腹中有了食物,又洗.t>了个清清爽爽的澡,他又恢复了那个英挺俊俏的少年将军形象。腰杆儿挺得笔直,腰间那柄剑也擦得锃亮,精芒毕露,英气勃发。
“杨大人。”
“罗将军。岗哨可曾布好?”
“布好了,末将在五里之外布下两个警哨,若有消息会通报回来。”罗克敌苦笑一声道:“这警哨只是聊胜于无吧,契丹..人若真的乖马追来,他们纵然来得及报讯,咱们也来不及逃走的。我只寄望于官家,希望官家能予契丹人重创,这里毕竟是宋境,虽说周围并无强援,想来契丹人也不敢久耽,他们若是大败,必然急急逃去,咱们或可逃过一劫。”
杨浩轻轻摇头道:“罗将军,我与你的看法却有些不同,谷外那场血战,若是契丹人大胜,我猜他们才不会追来,而是径去追击官家的败军以图扩大战果。恰恰相反,若是契丹人败了,或是不曾在官家那儿占了什么便宜,恐怕……他们才一定不会放过咱们,他们兴师动众来到宋境,若是官家那里占不到便宜,再不能把我们这支移民队伍消灭,那他们所为何为?”
论打仗杨浩不及罗克敌,论起政治见解,虽说杨浩以前不曾听过什么大官儿,一旦身临其境,实比罗克敌看的透澈,听了杨浩这番论调,罗克敌不禁愕然道:“我本盼契丹人能在官家手上吃个大亏,听你一说,倒是官家吃了大亏咱们才能安全?”
杨浩苦笑着摇>摇头,这种话题实在不便多讲,他岔口问道:“程大人找到了么?”
罗克敌道:“刚铡找到,程钦差如今也狼狈的很,正在下游河里沐浴,我重又安排了兵士‘照顾’他。不过看起来他如今倒是安份多了,神色间也少了些怨尤。”
杨浩淡淡地道:“他怨不怨的,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初孤注一掷,夺节抗命,杨某为的是这数百军民的前程着想。如今,只要咱们这一路人马平安抵达宋境,那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纵然是官家,也不会再计较我夺节之罪,怕他何来。”
罗克敌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光明磊落,此心可昭日月,不过,程大人是南衙赵大人的亲信,赵大人可是当今皇弟啊。杨大人,末将有一番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
罗克敌诚恳地道:“大人,官场上,朋友是用来有福同享的,若非受你扶持,隶属同脉,又或意气相投的多年政友,在涉及你与其他官员的政争之事时,大多都要袖手旁观的。何况对方的靠山实在大的吓人,而杨大人你官场根基岂止是浅,简直没有一个政友,所以……树一敌实不如结一友,纵不能成为朋友,若能消解他的敌意,也好过彼此为敌。
杨大人,先前,你与程大人政见不同关乎数万人生死,那是纵想不得罪他都不成。可是如今西向已成不可更改的事实,似乎……杨大人可以与他试着缓和一下关系?”
杨浩听了微微有些动容:“那依罗将军看,我该如何与他修缮关系?”
罗克敌道:“杨大人私下不妨与他融洽一下关系,待咱们把这数万百姓安全送到地方,复旨于圣上时,这功劳么,不妨顺手捎上了他。那么夺节一事,他自然绝口不提,有我们这些将官在,他承了你恩惠的事不能尽掩他人耳目,那时怎好意思再与你为难?纵再与你为难,他先失了道义,也必受百官鄙夷。杨大人切莫小看了百官的看法,一旦人尽视你如小人,再想交个知心朋友就难了。那时他必受百官孤立。
可你若现在执意与他为敌,那便不同了。不管你是否为了百姓万民,现在可是你夺其节钺断其王命在先,他执意东行全因圣上属意于将百姓迁往中原。所以官家纵然责他糊涂,也绝不会处斩。咱大宋还少有谋反大逆之罪之外轻易斩杀大臣的,顶多办他个流放,有南衙赵大人在,用不了多久便会重新启用他,那时他就是你一世之政敌了。杨大人何必争一时意气呢,其中得失,末将说到这个份儿上,想必大人自然明白。”
“咦?”杨浩欣然笑道:“罗将军,杨某只当你一杆银枪骁勇无敌,乃一纠纠武夫,想不到你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对为官之道看得这般透澈。”
罗克敌干笑着自嘲道:“末将虽是武人,家父却是文官,家父历唐晋汉周宋五朝而不倒,人称政坛不老松,小罗耳濡目染,多少也能继承一二。”
杨浩听他说的有趣,不禁与他把臂大笑。
扶摇子忙着熬药煮汤,等到把药汤全分发下去已是深夜,他在东一堆西一堆就地睡下的百姓群中胡乱走着,不知怎么偏就找到了马大嫂母女所在的地方。老道往地上一坐,捶着大腿道:“喂,小女娃儿,你不是一到晚上就精神的吗,怎么,今儿病得也撑不住了。”
狗儿枕着娘亲的大腿似睡非睡的,听他一说登时醒来,她哼了一声道:“才不是呢,没人陪我说话,我又不敢去打扰杨浩大叔,他一定很累了,自己一个人待在这儿好没意思。”
说着她翻身坐了起来,摸摸额头道:“不过道士爷爷配得那苦药汤子倒是真的灵验,我已好了七八分了。”
扶摇子自得地一笑道:“那是自然。老道配的药,旁人都说是仙丹呢,到了你这小丫头嘴里就成了苦药汤子,真是白费我心思。”
狗儿向他扮个鬼脸,笑道:“本来就苦嘛,难道说不得?”她托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想了许久,忽然道:“道士爷爷,今天……狗儿被人扔在路上不管了,是杨浩大叔冒险冲上战场把我救下来的。”
扶摇子莞尔一笑道:“嗯,这事儿已经传开了,老道也听说了,这个妖孽……啊!这个杨浩,嘿嘿,倒是有一颗慈悲之心。”
狗儿郑重地道:“所以,道士爷爷,你一定要教我法术。”
扶摇子一愣:“这和教你法术有什么关系?”
狗儿很认真地道:“我爹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受了人家涌泉之恩,你说若不学点本事,还能如何报答?”
扶摇子摸摸鼻子,干笑道:“这个嘛,你一个女娃儿,又不是男子汉大豆腐,用不着这么认真啦。”
狗儿道:“那怎么成,有恩就一定要报的,道士爷爷,你教我法术好不好?”说着她凑过来,讨好地给扶摇子捶着腿:“道士爷爷累了吧,狗儿给你捶腿。狗儿知道道士爷爷是个大好人,你一定不忍心让狗儿失望的。”
扶摇子苦笑道:“你这娃儿,老道这一颗道心,竟也被你说动了。”
他摸摸狗儿的脑袋,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弦月,悠悠说道:“他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这小娃娃晓得感恩戴义,常怀欲报之心。老道呢,老道睡中悟道,混沌无为,独善其身,不干势利,自谓方外之士也,却又离不得人间俗物的报效,比起你这小娃娃来,真是自觉有愧啊。”
狗儿道:“道士爷爷又在说甚么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扶摇子捋须笑道:“老道是说,你也不要缠磨了,老道收了你这小徒弟便是,这一回,你听懂了么?”
狗儿大喜:“多谢师父爷爷,那……从今以后,狗儿就是你的徒弟啦。”
扶摇子大笑道:“好一个师父爷爷,老道还是头一回有个徒儿这么叫我,哈哈哈,从今以后,你便做了老道的徒弟孙儿吧。”
天将破晓时,所有人都在沉睡之中,谷中寂寂,似乎鸟儿都未醒来。
托腮酣睡的扶摇子耳朵忽地微微牵动,双眼攸地一张,两道冷电似的光芒一闪,翻身便坐了起来,待他看见伏在自己膝上睡的正香的狗儿,眼光却又趋转柔和。
他轻轻扶起狗儿的脑袋,给她枕下垫了一块圆滑的大石,摸摸她头发,嘿嘿笑道:“小女娃儿,你既唤我一声道士爷爷,爷爷怎么也要护你周全才是,数十年不沾尘事了,老道今朝便为你这娃儿破例一回。”
他飘然起身,便向来时路途飞奔而去,一路疾行,奔出五里路去,峡谷中两个睡眼朦胧的警哨隐约似乎瞧见一条人影,待他们定睛细看时,空谷寂寂,何曾有过人来。
扶摇子恰似闲庭信步,御风一般驰出十里,气血流畅,意气飞扬,不由放声吟道:“吾爱睡,吾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吾当恁时正酣睡。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两三个君子,只争些小闲气。争似我,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展放眉头,解开肚皮,打一觉睡!更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哈哈哈,胡虏小儿,扰我清梦,道爷拂袖,去去去,刀兵且藏,尽付一睡……”
扶摇子声若空灵,袅袅不绝,脚下一双麻鞋或踩青草卵石,或踏碧水清波,大袖飘飘,直若仙人。
前方,蹄声如雷,契丹铁骑已然到了!
第八章 一啸退千军
一队契丹铁骑正沿着谷中道路急急而来,借着清晨的曦光,他们骑速极快。这支骑兵是契丹一个千人队,千夫长名叫铎剌,南院大王耶律斜轸麾下一员大将。
谷外那场大战直打到傍晚,双方各自收兵。宋军稍显颓势,但契丹人做为攻方伤亡更加惨重。赵匡胤为防敌军趁夜袭营,便收拢队伍,徐徐后退,背依连绵高山扎营,减轻四面受敌的压力,这样一来,原本为了掩护难民队伍撤退护在谷口一侧的骑兵也撤了回来。
不出杨浩所料,此番萧后率大军截到赵匡胤的前面,如果她打一个大胜仗的话,那么她可能会放过逃入谷去的这支难民大军。如今契丹军队没有取得预期的胜利,他们的注意力便重又放在这支难民队伍上了。
一天的鏖战下来,萧后自知在赵匡胤这位自身便是名将的大宋皇帝面前讨不了太大便宜,这里是宋境,她的大军只能速战速决,既无取胜的把握,萧后当机立断,扎营之后便令难以追随大军行动的伤兵、残兵取道山路返回北国,又将大军按部族、部落分为几路,令各部化整为零,趁夜潜出大营,杀奔宋境各处城镇“打草谷”,以弥补此次远征的钱粮消耗,然后自行取道回国,同时令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派一路人马追杀迁徙队伍。
人口也是一笔财富,如果掳些青壮和女奴,照样能卖个好价钱,而且追杀这些已不堪一击的难民,远比攻城掠寨用身体去抵挡宋人的滚木擂石划算,是以铎剌接了这个命令只当是个肥差,心中喜不自禁,待天色微明战马可以行进时,他便迫不及待地追进谷来。
这山谷并非一条直线,亦有曲折弯绕,但两侧壁立如峭,谷中却很平坦,少见大石巨木,不虞被人伏击,是以铎剌放心策马疾行,正驰骋间,胯下战马希聿聿一声长嘶,陡地人立而起,几乎把他摔下马来。
亏得铎剌骑术精湛,连忙挟紧马腹,一勒马缰,怒斥道:“畜牲,要作反不成?”可他胯下战马仿佛发了疯,连蹦带跳,狂嘶不已,哪肯再听他驾驭,与此同时,疾驰而至的骑士们纷纷发出惊呼,就听战马惊嘶声不绝于耳,一匹匹战马发了狂,狂嘶乱蹦,就地打滚,甚至彼此厮咬起来。
一匹健马向前一栽,一头撞在铎剌的马腿上,“喀嚓”一声,便将他的马腿撞断,他的战马一声哀鸣仆倒在地,铎剌再也坐不住一头摔了下去,两人两马便滚到一起。
铎剌如此狼狈,他手下兵将更是不堪,那些战马正急急前冲,忽然就像撞上了一条条无形的绊马索,有的马仆倒在地,有的马惊慌失措,有的马发了疯一般踢咬其他战马,后续骑兵勒马不住,纷纷拥上来,更加剧了这种混乱,许多骑士摔下马去,被无数马蹄践踏着发出凄厉的惨叫,更有许多骑士连人带马都摔下河去。
铎剌仓惶爬起,就见一匹战马掉头想要逃跑,可是被拥塞的人马阻住去路,竟长嘶一声,发疯一般撞向岩壁,“砰”地一声,硕大的一颗马头撞得岩石风化的碎屑簌簌而下,那战马撞得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铎剌“唰”地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没有敌人,他看不到敌人,可是突然之间所有的战马都发了疯,那些训练有素的战马现在比看到成群扑来的野狼还要害怕,眼看着拥挤在一起毫无用武之力的士卒们只能徒劳地与胯下的战马搏斗着,然后一一栽下马背,被上千匹拥塞在这窄窄一段谷中发狂般互相厮咬的战马用铁蹄践踏,铎剌张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他面如土色,心中只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莫非我们冲撞了甚么山精木魈妖魔鬼怪?”
这时,他才发现四周的树木花草尽在清晨曦光之中簌簌发抖,那本来流畅奔涌的河水就像下面架了干柴烈火的大锅,气泡直冒,河水翻腾。在他脚下,有一匹战马喷着鼻息和泡沫,好像一口气驰骋了三百里路,马腿剧烈地抽搐着,一双马眼中竟渗出了血丝,其状苦不堪言。
前方半里路外,扶摇子立在谷中一方青石之侧,老头儿瘦小,一身灰衣,天色又未全亮,竟无人看到他的身影。他的两只大袖翅膀似的张开左右,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到了空中。此时的他平素那副睡不醒的模样已全然不见,他双目如电,颈部一下子粗了近一倍,根根筋脉如小蛇般盘附,他正做出撮唇长啸的模样,可是他的口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一种人耳难以听到的高频声波如涟漪般向前方荡漾开去,仿佛若有实质,激得河水如沸,花草树木簌簌颤抖。两侧壁立如削的岩壁起到了拢音、扩音的作用,那种人耳听不见的高频声波就像被高音喇叭放大了一倍,肆无忌惮地冲击着前方那千余匹能听得到这种高频声波的战马。
冲过来的千余骑战马在半里路外便不肯再进半步,它们禁不住那种高频声波的激荡折磨,无数战马发狂一般自相践踏、到处乱撞,掉头就逃,将马上骑士摔下,或者干脆从主人身上践踏过去,一支千骑铁军在扶摇子一啸之下土崩瓦解。
铎剌站在那儿,仓惶地看着满地打滚的战马,和哀叫倒地的士卒,莫名的恐惧令得他面色如土,他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五岁便在马背上驰骋,十一岁杀狼,十三岁杀人,千军万马在前他也毫无惧色,可是对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他却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
眼前的一切太诡异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带来的一千铁骑突然崩溃,却连敌人是什么样儿都没看到,心中的恐惧实是到了极点。铎剌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弃了自己的队伍便发疯一般淌着岸边浅水向来路奔去,好像他的背后有无数只厉鬼在追着他,他竟连头都不敢回……
逃难的队伍收拾行装继续上路了,两个警哨也赶了回来,没有人知道二十里山路外发生过什么。扶摇子老道也出现在人群里,还是一副总也睡不醒的模样,一路哈欠连天,而习惯了晚上活泼、白天睡觉的狗儿正趴在他的背上,头上罩了一件衣服,昨日白天被太阳晒过的地方敷了他亲手炮制的草药泥,睡得正香。
太阳,喷薄而出,跃出了最后一丝云彩……
艳阳当空。
弯刀小六和铁牛耐心地伏在草丛中,没有风,汗水顺着他们的脑门悄悄滑落,他们没有动。蜢蚱蹦到了他们的脖梗上,痒得叫人难受,他们还是一动不动。
山路上,有两匹战马慢慢走近了,马上的两名骑士明显是契丹人的装束,看来与宋军一战,他们受了不轻的伤,北返之时竟然落在了大队的后面。
眼看二人走到近前,弯刀小六和铁牛突然从草丛中狼一般蹿了出来,铁牛纵身跃起,钵大的拳头重重地打在那个契丹武士的脸上,契丹武士脸上传出骨裂的声音,他惨叫着摔下马去,喷出一口鲜血和几颗牙齿。
弯马小六则像灵猿一样跃上了马背,手中小刀一挥,便割开了那个契丹武士的喉咙,伸手一推,将他的尸首推下马去。铁牛紧跟着扑上一步,用膝盖压住那挨了一记重拳的契丹武士,抱住他的脑袋狠狠一扭,彻底结果了他。
“快一些,小心被人撞见。”小六招呼一声,两人便急急把尸首拖进了草丛深处,然后牵着两人的马匹绕进了一片密林。
二人坐在林中石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契丹武士留在马背袋囊中的奶酷、肉干和马奶酒,铁牛咽下一口肉干,说道:“小六儿,算上刚才这俩,咱们杀了九个了。什么时候去广原找大哥?”
弯刀小六绷起面孔道:“我说了,杀够一百个,再去向大哥请罪。你要是怕了就先走。”
“谁说我怕了?”铁牛瞪起眼睛,嘀咕道:“这不是因为落单的契丹狗越来越少,下手的机会不多了么?”
弯刀小六道:“下回捉个活的,问问他们的情形。”
就在这时,忽听林外传出一阵叱喝之声,二人攸地跳了起来,顺手抄起两个契丹兵挂在马上的长兵刃向林外摸去,林外小径上,两个契丹人正跟一个汉服的男子厮打在一块儿,二人一见,立即快步赶了过去,趁那两个伤兵不备,结果了一个,用刀逼住了另一个。
地上那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翻身坐了起来,只见他鼻青脸肿,嘴唇肿的老高,可那模样还辨认的出来,正是他们的兄弟大头。
“啐!”弯刀小六不屑地朝大头脸上狠狠呸了一口唾沫,押着那契丹兵便走,似乎在这多站一会身上都是脏的。铁牛对大头道:“记得把尸体拖走,免得招来一群契丹狗。”说完返身便走。
“铁牛,带上我吧。”大头哀求道:“多个人多把力,也好多杀几个契丹狗。”
“铁牛,还磨叽什么,走啦!”弯刀小六冷冷一喊,铁牛哼道:“就算我容得你,小六也容不得你,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保重吧。”
大头失望地爬起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高喊一声:“铁牛。”
铁牛转头看他,一言不发。大头涩然道:“我不知道……还能杀几个契丹人,如果我死了,看在咱们曾经兄弟一场上的份上,替我……向大哥说一声对不起。”说完他擦擦眼泪,扭头扯起那具尸体便拖向草丛。铁牛犹豫了一下,跺跺脚快步离开了。
弯刀小六把那契丹武士押到林中,用刀逼住他的喉咙,狠狠问道:“说,你们的大队人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他本想这契丹武士轻易不会招供,说不得那时就要对他动刑,这才把他带进林中,不想那契丹兵却并不怕泄露消息,他见弯刀小六一副汉人百姓打扮,便满不在乎地笑道:“告诉你也不妨,老子倒不是怕你,我们的大军已99lib?分散到你们宋境各处城镇打草谷去了,想我契丹铁骑来去如风,你大宋官兵能奈我何?嘿嘿,你们想必是与逃进谷去的那些百姓失散的汉人吧?我告诉你们,南院大王已派了一支精兵追进子午谷去,你们的亲人很快就要被杀光啦,哈哈哈……呃!”
他笑声未了,喉咙便被弯刀小六一刀切开。弯刀小六在他尸首上踢了一脚,对铁牛说道:“契丹狗到各处城镇劫掠,咱们追他不上。还是先在这附近继续打埋伏,收拾些伤兵残卒,然后往子午谷里追,应该能捡些便宜。”
铁牛应了一声,回头看看林外,大头已经不见了,他不由暗暗叹息一声。原来,三人要护着罗冬儿赴广原寻找杨浩,却因战事一起,各条道路皆设巡检官沿路盘查,须有官引才能通行,三人弄不到官凭路引,三个青壮少年伴着一个少年女子,在这父母在不远游的年代,更是特别的扎眼,循着正常的路径根本无法西行。
好在弯刀小六这几年做泼皮,城狐社鼠、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些朋友。他向人多方打听,终于探到了一条秘密通道。这条通道就是杨浩等人走过的那条路。于是三人便准备了充足的水源和干粮之后带着罗冬儿上了路。
那条路只不过是横穿一片不毛之地,倒不是一定要循着那条干涸多年的古河道走,但是大致路径相仿。他们从荒原上穿插过来,每日靠太阳认准方向,向子午谷跋涉。快到子午谷时,地面已经出些零星的湖泊、水草,水鸟和小兽也多起来。
他们这一路都是干粮清水,罗冬儿能适应得了,他们这三个平素吃惯了酒肉的少年却觉得嘴里几乎淡出鸟来。于是便兴致勃勃要去猎些野味回来烤了吃,因为大头身手比较笨拙,弯刀小六便找个有树的阴凉地儿,让他护着大嫂在那歇息,自己与铁牛去猎野兽。
一有了水源和野草,各种野味便也多了起来,沙鸡、野鸡、野鸭、狍子……,两个人猎了几只野鸡,又追着一只狍子下去,结果离大头和罗冬儿歇息之地越来越远,就在这时,契丹大军出现了。
突然看到大队契丹骑兵,罗冬儿和大头吓得魂飞魄散,当下拔足便逃。罗冬儿一个弱女子,身着罗裙又嫌碍事,哪里跑得过契丹人的快马,奔跑之间一跤跌倒在地,大头急急返身来扶,就见数十骑胡人凶神恶煞地追了上来,远远张弓搭箭,几枝利箭射在他的身周,把大头吓出一身冷汗。
弯刀小六平日好勇斗狠,大头虽也常与他一块与人打架,却怎看过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阵势,一时骇得全没了主意,只想逃得越远越好。罗冬儿自知难以逃脱,仆在地上只是大叫:“快逃,快逃,莫要管我。”
大头略一犹豫,便有一箭贴着他的头皮射了过去,大头惊出一身冷汗,他从未见过这样阵势,心中实是恐惧到了极点,又听冬儿催促,便把牙根一咬,弃了她独自逃命去了。
堪堪逃进林中时,大头回首一看,只见罗冬儿颤巍巍站起来,拔下头上一枝钗子,便向喉间刺去,大头心中又愧又恨,只恨自己怯懦无用,堂堂男儿救不下一个妇人,还不如就此死了的好,可是本能的恐惧,却使他双足发力,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林中去。
待他从林中绕出老远,与辗转找来的弯刀小六和铁牛碰面时,才放声大哭,他把前因后果一说,弯刀小六登时勃然大怒,与铁牛两个把他痛殴一顿,声言就此划地绝交,再不认他这个兄弟,二人便撇下他独自离去。
大头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只盼自己死了才能洗刷这样的耻辱。逃命时他只本能地想要护得自己性命周全,这时清醒过来,又受弯刀小六和铁牛一番责骂,他忽然觉得,死也未必便有那么可怕,如今不止良心受责、还被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弟鄙夷抛弃,这样活着行尸走肉一般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可是,如今勘破生死,却已为时太晚。想起当时罗冬儿举钗刺向自己咽喉的果决,哪里还有可能活着。他们原来歇息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契丹人的一座座军阵,战马如云,无边无沿,想找回罗冬儿的尸首掩埋以慰自己的良心都办不到了。
罗冬儿当然没有真的死掉,当时刚刚赶到谷口的契丹人发现一棵大树下有人歇息,立即呼喝而来,引起了契丹先锋大将耶律休哥的注意,他想抓个活口,问清这些人的来路,于是便飞马追了上来,遥遥见一女子欲待自尽,耶律休哥想也不想,反手一箭便射了出去。
以他神射之技,百步之内可以穿杨,这一箭正射中罗冬儿的掌背,罗冬儿吃痛,被这一箭射的将钗儿失手落地。耶律休哥策马如飞,超越了那些喽罗,冲到她的面前,一弯腰便把她捞上了马背。
本来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战阵之上,谁掳夺来的俘虏,便都算是他私有财产,要打要杀都由得他。但契丹上层人物,大多接受中原文化熏陶,尽管他们垂涎中原沃土,总想侵占中原,但是对中原文化、中土人物,其实心底很是倾慕。耶律休哥自幼饱读中原诗书,并不是一个牛嚼牡丹大煞风景的人物。
平素掳得奴仆,他大多分赐帐下将校,这次他见罗冬儿容貌俏美,楚楚可怜,那柔弱模样与草原女子大不相同,心中大起怜惜之意,便起了把她留在自己帐下的心思。但他见罗冬儿有自尽之意,自被掳来,更是满眼戒备,虽是娇娇怯怯的一个女孩儿,神色间却一片决绝,只怕自己稍一用强,这朵娇柔的花儿便要凋谢在自己手里,所以只是唤人帮她包扎了伤口,又好言宽慰一番,想着以自己本事,让她心甘情愿侍奉自己。
这时契丹皇后萧绰率领大队人马便到了。耶律休哥是她贴身将领,她自然看到了耶律休哥身边带着的这个中原女子,好奇之下把她唤上自己所乘的戎车。听她诉说了千里寻夫的前因后果,萧绰不曾被她那种中原人特有的缠绵深情所打动,却喜欢了这汉家女子的柔婉和谈吐。
她虽性格刚毅豪爽,不似寻常女儿家气短情长,嫁入宫中之后更是以皇室和萧氏的安危为己任,虽是巾帼女儿身,却把自己当成了男子一般,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有时也难免心中苦闷,所以便有意把这汉家女儿留在自己身边做个近侍。萧后开口讨人,耶律休哥怎敢不允,之后,便发生了两军阵前,杨浩手舞袈裟,单骑救人的一幕。
这一切,弯刀小六和铁牛自然蒙在鼓里,他们听了大头的叙说,只道大嫂已经身故,自觉有愧于大哥,便想趁契丹伤兵散返北地的机会袭杀他们为大嫂报仇,然后再去向大哥请罪。大头如今已抛却了胆怯之心,便跟在他们后面,袭杀契丹人为自己赎罪,希望能够得到自己兄弟的原谅。
“走吧,不会有人来了,他们不是有一支队伍进了子午谷么,咱们追上去看看有无机会。”埋伏到黄昏时分,又杀了几个落单的契丹兵,小六身上也挨了一刀,此后却再不见有契丹散骑赶来,弯刀小六从草丛里站起来,看着远处的子午谷,对铁牛说道。
大头埋伏在草丛里,也等着有落单的契丹兵经过以便捡便宜,他时不时就看看弯刀小六和铁牛埋伏的地方。凭心而论,三人之中他的性格最为懦弱,心眼也少一些,平素与人往来,他都唯小六或铁牛马首是瞻,从不曾独挡一面,虽然弯刀小六和铁牛都当他是兄弟,但是他所居的角色却与喽罗无异,这也就难怪他骤逢大事时惊慌失措了。
此时他虽打定主意豁出命去为大嫂报仇,其实并无自己的主意,一切仍看小六和铁牛的决定。但他避入草丛中方便了一回,再返回原来潜伏地时,探头探脑半晌,却始终不见小六和铁牛的动静,大头慌了,急急赶到他们潜伏的地方一看,两人早已没了踪影,大头急急寻找一阵,茫然站在落日余晖下,突然有种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感觉,孤独的只想去死……
西行的队伍终于走出了子午谷,面前开始出现大片的草原,水草丰美,白云朵朵,除了这支络绎的大军,一路罕见行人,到处都是原生态的草原景象。
平缓延伸出数里的山坡上,是一大片的白桦树林,树冠是波浪般的绿,下面是一片片雪一样的银白。抬头看,湛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彩低得似乎伸手可及。叶大少很是逍遥地躺在马车上,身子底下垫着厚厚软软的青草,翘着二郎腿看着天空。
他是叶家大少爷,要在叶家车行的车内给自己弄个舒适的位置,这点特权还是有的。基本上,叶大少没吃什么苦,他既没被如狼似虎的契丹兵追上来,把他这个小白脸掳去北国做奴隶,也不曾有过食不裹腹、干渴欲死的经历,除了食物不及家里.做的精细,基本上……他的确在春游。
看呐,多么蓝的天啊;看呐,多么清新的风啊;看呐,多么美丽的草原啊。看呐,多么神骏的老鹰啊……
叶大少眯着眼,看着天空中盘旋的那头苍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奶奶的,这只鹰不会就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一只吧?嘿嘿,那倒真是有缘。叶大少笑得更贼了,就像一下子偷到了三只鸡的小狐狸,那叫一个得意。
“我说,把车驶开点,嗳,刘大屁股,说你呢,把车驶离大队,要不然那鹰不会上钩。”叶大少吩咐着,仍然躺在车上不动。车子按照他的吩咐,驶离了大队,向右侧草原上偏去,驶到了一片草坡上停下。右侧,是连绵起伏的草原,地势虽有起伏,但是起伏缓慢,远远望去如同波浪。
在他的车上,有两三根和鱼线一样既轻又韧的丝线探向天空,如果你向车上面望去,你就会发现,有两三只鸽子始终在马车上方划着圈儿盘旋,不管这辆车子驶到了哪儿,那些野鸽都跟着飞到哪儿,它们徒劳地扇着翅膀,却始终无法飞的更高,也飞不了太远。叶大少捕这几只野鸽并未费多大功夫,但是为了训练它们听话地盘旋而不到处乱飞,却着实费了两天功夫。
天空中那只盘旋的老鹰早就注意到了这些鸽子,它受过严格的训练,即便有人把最鲜美的牛肉放在地上,它也绝不会去食用一口。但是自己捕获飞在空中的野鸟……却是它侦察敌情亦或传递情报时自行进食的主要手段,要不是方才碍着人多,顾忌到弓箭的伤害,它早就扑下来了。
这时一见那些野鸽飞离了大队人马的上空,那只苍鹰顿觉机会来了,它在空中盘旋一周,忽然翅膀一敛,一个俯冲,箭一般扑下来,利爪一抓,便扣住了一只正在低空盘旋的肥鸽。
“哈哈,哈哈,任你奸似鬼,也喝老娘的洗脚水!”叶大少一见那老鹰上当,大喜跃起,忘形之下,把他老娘的口头禅都喊了出来:“快快快,收线收线。”
叶之璇说着,不待别人有所反应,便扑到车边,绞住那根线便往下拉。那线又韧又细,是不能用手直接拉的,下边有几个简易的小木轱辘,叶之璇急急转动轱辘,那根线上系着的野鸽便向回收来。奇的是,那头老鹰不停地扇着翅膀,却也随着那只野鸽不断降低,不知它是不是不舍得爪下的食物,就是不肯弃了那野鸽逃走。
眼看那一鸽一鹰降到了一人高的地方,旁边一个叶家的车夫举着个带套子的大木杆,一把便将那鹰和鸽子套了进去,叶大少如获至宝,赶紧扑到地上,隔着布袋摁住了那鹰的翅膀,喊道:“快快,把它的爪子解下来。哎呀,瞧你笨手笨脚的,这要是伤了它的脚那就废了,来来来,你摁着翅膀,要用力?99lib?啊,我来解。”
远远的,杨浩在车队中正听李光岑和木恩讲述着草原上的故事,三人谈笑风生,正聊得投机,忽见不务正业的叶大少偏离了大队,独自驶到了一个坡上去,蹲在那儿也不知在做什么,便苦笑一声,向李光岑告了个罪,便纵马向他驰去。
叶大少和那车夫换了个位置,轻轻扒拉开布袋,只见那只鸽子身上除了翅膀和头颈,都有那种又韧又细的鱼线缠绕,如同鱼网一般,那头鹰如铁钩一般的利爪扣进了鸽子的身体,那弯钩一般的爪子便也缠进了那团丝线,再也休想挣脱得开。
叶大少一边小心地往下解鹰的爪子,一边好为人师地教训道:“看到没有,得这样,把它的脚尽量往后伸直,让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平行,鹰爪子的筋被抻开,它就攥不紧了。嘿嘿,鹰啊鹰,这可是我亲手抓的鹰啊。”
叶大少正洋洋自得,那撅着屁股使劲摁着鹰翅膀的车夫忽地惊叫道:“大少,有人,会不会是契丹人?”
叶大少吓了一跳,急忙扭头一看,果不其然,远处有百余骑健马护拥着两辆马车正向他们驶来,那些骑士也发现了他们,立时有两匹健马飞快地驰来,到了近处本想向他们发问,忽地发现坡下还有更多的人马,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竟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景像,那两个见多识广的骑士也惊呆了。
“你们是什么人?若敢意图不轨,看到没有,我……我背后可是千军万马!”叶大少也不管自己身后那支队伍大多都是一副叫..花子打扮,色厉内茬地恐吓道。
那两个骑士虽见他身着汉服,又说的汉语,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之后,却仍是用地道的契丹语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么多人……这是哪个部族迁徙?”
叶大少愣道:“啊?你们说的是什么鸟语?”
那两个骑士听了顿时松了口气。要知道北国契丹拥有幽云十六州之地,那里大多都是汉人,契丹为了管理这些汉人和地区,专门设置有南院大王管理汉人地区,在整个北国实行一国两制,汉语也因此成了契丹的第二语言,而汉服更是许多契丹贵族喜穿的衣服。所以方才虽见叶大少身着汉服,说着汉语,那两个骑士却不敢大意。
他们是商人,在他们怀里揣着几样东西,分别是大宋的官引路凭、契丹的官引路凭,还有党项羌部的通行证物、吐番部的通行证物,若是路上碰上了哪一股势力,他们就拿出哪一股势力的信物来,除非遇到马匪,那才只有出手一搏。现在知道这支奇怪的队伍果然是汉人,他们才彻底放下心来,因为他们也是汉人。
他们向后面呈战斗队形的队伍打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又转脸向叶大少用汉语问道:“原来你们真的是汉人,可你们这是……这么多人,在做甚么?”
“我们……”被人家一问,叶之璇还真有点发懵,话说人家叶大少其实是西域半月游来着,你问他到底负有什么使命,他还真没想过,怔了一怔他才想起这趟被老爹赶出来,好像是护送一堆叫花子去府州……
这时,那队骑士接到安全讯号,护着两辆马车靠近过来,马车在坡下一停,前边马车帘儿一掀,便有一个少女翩然闪了出来,她往车辕上俏生生地一站,脆声问道:“碰上什么人啦?”
叶大少一看那位姑娘,两只眼睛登时就直了:这位小娘子,容颜当真娇艳,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一袭葱绿色的对襟半袖短衣、湖水绿的长裙窄裤,纤腰一握,长腿错落,妙目流转、秋波盈盈。跟这美人儿一比,手上宝贝似的那只雄鹰似乎成了草鸡,哪里还值一顾。
那小美人儿一见他望着自己呆呆出神,登时把柳叶眉竖直了,杏核眼瞪圆了,樱桃小口张大了,双手往小蛮腰上一掐,摆出茶壶造型向他咆哮道:“看什么看,小心姑娘我挖了你一对狗眼!”
叶大少不以为忤,吃吃地道:“姑娘莫要生气,在下并无意冒犯姑娘,不知姑娘你尊姓大名呀?”
那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道:“本姑娘先问你的,你先说。”
叶大少赶紧一脚踩住那鹰的爪子,也顾不得它在自己脚下扑腾,忙整一整衣衫,斯斯文文长揖一礼道:“小生广原叶家车行少东家叶之璇,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那姑娘恍然道:“哦,原来是叶家车行的,既然你不敢请教本姑娘的芳名,那么就不必请教了。”
她一提裙摆跳下车,大步走上坡来:“你们叶家车行的生意做得这么远么,居然在这儿都能碰上你们。”她走到坡上往前边一看,两只俏眼顿时就直了:“哇!果然不愧是西北第一车行,你们居然……一次能运送这么多客人!”
这时杨浩策马奔了过来,一见那少女模样,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唐……姑娘?”
那翠衫姑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废话,不是姑娘难道还是少爷?咦?你……你是那个……那个那个谁来着?”
第九章 一报还一报
杨浩向唐焰焰欠身道:“我叫杨浩。”
唐焰焰拍拍脑门道:“喔,是叫杨浩么,你在这儿干什么?”
叶大少忙道:“唐姑娘?啊,唐姑娘,这位杨大人乃是奉旨钦差。”
唐焰焰这回着实吃了一惊:“奉旨钦差?就你?你什么时候做了官啦,奉的什么旨,接的什么差?”
这时后面那辆马车上的中年男人缓步走上草坡,听了唐焰焰这句话满面惊容道:“钦差?哪一位是钦差?”他看了一眼仍是一身破衣的杨浩,又看一眼公子打扮的叶之璇,快步上前,深施一礼道:“这位公子,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这面容清朗、三缕微髯的中年人正是唐焰焰的舅舅,大盐商李玉昌。售盐在例朝例代都是暴利行业,李玉昌是大盐商,家业自然不菲,生意遍及整个西北。无论是大宋西北,还是契丹、党项、吐番,回纥,都是少不了盐巴的,所以李玉昌在整个西北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间行走自如,这一次就是从回纥部落回府..
州的。
唐焰焰没好气地一指杨浩道:“舅舅,这一个才是钦差。”
一旁叶之璇赶紧手忙脚乱地抓起那只大鹰,忙乱之间,那鹰足上部茸毛里面绑赴着的一个小竹管已被他踩松,这时滑落到了草丛里,并无一人看见。
得知杨浩才是钦差,此番是奉旨携北汉百姓迁往府州以南,李玉昌十分欢喜,西北地区人口增多,经济便也随之发达,他的生意自然便也越做越好。如今两厢里正好同路,他的人马便与杨浩的队伍混作了一队,随着他们一起向西南进发。
罗克敌等将领见杨浩带回一队人来,都好奇地上前打探,得知这位李员外是程世雄程将军的亲戚,都连忙拱手相见。赫龙城是程世雄手下大将,与李玉昌、唐大小姐更是相识的,彼此忙寒喧一番。
杨浩见了唐大小姐,心里总是有点发虚的,替他们引见了罗克敌、刘海波等禁军将领后,见双方攀谈甚欢,便悄悄地溜开了去。他到了狗儿所坐的车旁,狗儿一见他来,立即欣喜地向他招手。
狗儿平素都是白天睡觉,晚上精神。可是那时是在她自己家里,现在几万人马都是白天活动,小孩儿心性喜欢热闹,她怎舍得睡觉,所以每日都趴在车棚下看着前前后后的行人,好像看不够似的。一见杨浩大叔过来,她忙说道:“杨浩大叔,刚刚有位姓叶的公子捕了一头好大的鹰,那鹰好凶呢,爪子又尖又利,喏,你看,就在那儿。”
杨浩笑道:“大叔已经看到啦。你喜欢小鸟儿么,要是喜欢,大叔托叶公子给你捉几只陪你玩,不过鹰太凶狠了,你可碰不得,它不但抓人,还啄人呢。”
狗儿听了喜不自禁,连连点头答应。
前边车上,叶大少盘膝坐着,检查着那鹰的双足,哀叹道:“可惜,可惜,这扁毛畜牲的爪子都被踩坏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养好。”
一旁壁宿鬼头鬼脑地看着,捏着下巴道:“爪子上又没有肉,养好了养不好的有甚么关系?唔,这鹰肉吃起来到底啥滋味儿,想必很有嚼头,你说咱们是炖来吃还是烤来吃?”
叶大少向他翻了个“你是白痴”的眼神,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这时,唐焰焰换乘了匹马儿,英姿飒爽地驰到了杨浩的身边,啧啧赞叹道:“喂,姓杨的,本姑娘刚刚听人说过你在两军阵前单骑救人的事,哎呀呀,真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厉害呢,那可是数十万大军呐,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你,你……”
她看见扒着车栏正好奇地打量她的狗儿,忽地若有所悟:“你救的……莫非就是这个小孩子?”
“是他。”杨浩傍车而行,摸了摸狗儿的脑袋:“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当时就是仗着一股血气之勇,回来以后我才双腿发软,几乎下不了马。呵呵……”
就在这时,李玉昌也追了过来,见许多百姓都看着唐焰焰,便无可奈何地道:“焰焰,你一个大家闺秀,不要这样风风火火的好不好?没得叫人看了笑话。”
唐焰焰哼了一声道:“大家闺秀就得天天躲在车子里闷着?天这么热,整天闷在车子里大家闺秀就要变成大家生锈啦。舅舅,你不要天天跟我娘似的那么唠叼成不成?喂,小弟弟,趴在车子里做什么,下来,姐姐带你乘马玩儿。”
唐焰焰在广原府时,整日陪着她的堂弟程富贵玩耍,现在很喜欢小孩子,见狗儿秀气乖巧,便想带他玩玩。狗儿见她骑在骏马上的威风,心中羡慕的很,可是听了她的话,却难过地垂下头去,轻轻摇了摇。
杨浩叹道:“这孩子生有一个怪病,见不得阳光,若被阳光照射,皮肤便会灼起疮疱,敷药不及时的话就要肌肤溃烂。这还是人多,他才在车上看看热闹,平常的话……他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才能出来走走的。”
这话一说,更是勾起了唐焰焰的母性本能,看向狗儿时,她的眼中便带起了几分怜惜。
“今天阳光不算炽烈,要是打一把伞,应该没啥事儿,真要不小心被日光炙伤了,不是还有老道我么?”躺在车子一角呼呼大睡的扶摇子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
唐焰焰一听大喜,说道:“那倒容易,本姑娘车上就有油纸伞,小家伙,你等等,姐姐一会儿就带你乘马玩去。”
“焰焰,唉,你这丫头……”李玉昌阻之不及,连连摇头,他扭头看了眼那个大包大揽的老道,有些不悦地道:“这位是?”
杨浩忙介绍道:“李员外,这位是扶摇子道长.99lib.,道长的一身医术很是精湛。”
李玉昌捻着胡须,本来满脸不屑之色,可他略一思忖,神色忽转凝重,迟疑着又问了一句:“道长的道号是……扶摇子?呃……未知道长在何方仙府修行?”
老道瞥了他一眼没搭腔,杨浩介绍道:“这位扶摇子道长在太华山修行,什么观来着?呵呵,我倒有些不记得了。”
“甚么?”李玉昌大惊失色,上上下下又看了看那更加形似乞丐的道士,忽地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是府州李玉昌,前年曾赴太华山进献香火,蒙令徒无梦道长为玉昌指点迷津,可惜玉昌福薄,不曾面谒仙长,想不到今日竟有缘得见真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扶摇子仰天打个哈哈,笑道“什么仙长真人,贫道只是一个嗜睡的懒人儿罢儿。我这小徒儿自幼孤苦,不曾有过什么快活日子,你那甥女儿既好心要带她骑马玩耍,员外就不要阻拦了吧?”
李玉昌惊道:“甚么,这孩子竟是真人的亲传弟子?哎呀呀,失敬失敬,真是失敬,真人不劳吩咐,能与令高足结交,那是焰焰的福分……”
杨浩见他前倨而后恭,对这不起眼的道士恭敬的无以复加,不禁大感奇怪。难道这道士还有甚么大来历不成?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眼,这老道一头乌发,脸上皱纹虽多了些,看起来也不过六十上下,容貌无甚出奇,又是一身破衣,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会是世外高人?宋初时候华山有什么世外高人?
杨浩突地想起一个人来:睡仙陈抟,如果说宋初有什么了不起的世外高人,那在史上有载的也就只有这个陈抟了。这个道人硬是从宋太祖手中赢去了一座华山,实是道家极有名的人物。可是陈抟是不是道号扶摇子,他却不知道。睡仙陈抟,应该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吧?会是……眼前这个人?
扶摇子见李玉昌允了,嘿嘿一笑,又倒进车里呼呼大睡起来。那李玉昌牵着马毕恭毕敬随车而行,竟不敢在他面前翻身上马。
此时唐焰焰已飞马驰来,肋下挟了一把油纸伞,李玉昌连忙弃了马儿迎上前去,唐焰焰不悦地道:“舅舅,你还要拦我。”
李玉昌干笑道:“哪里哪里,来来来,舅舅帮你抱他上马,焰焰,你可小心着点儿,莫要摔伤了这位小兄弟呀。小兄弟,来来来,我抱你上马玩儿。”
狗儿年纪虽小,也知谁真的对她有善意,一见李玉昌满脸谄笑,假惺惺地要上来抱她,登时便避到了一边,李玉昌大为尴尬。杨浩忙打圆场道:“呵呵,这孩子从小没跟人打过交道,有些怕生,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跳下马去,向车上伸出双手,狗儿立刻就身来抱,唐焰焰忙使伞为他们遮着,那油纸伞白色的,上边绘着朵朵绯色的桃花,往头顶一撑,伞下的光线柔和起来,便连她的肌肤似乎也如玉般温润。待狗儿坐上马背,唐焰焰摸摸她的手臂,见她骨瘦如柴,心中更觉可怜,便柔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燚。”狗儿说着,扭头向杨浩甜甜一笑,杨浩大叔起的名字,那是一定很好听的,四个火呢。
“好,小马燚,双腿夹紧一点,抓住马鞍,不用怕,姐姐撑着伞,不会跑太快的,走喽……”唐焰焰双腿一磕马腹,带着头一次骑马的狗儿轻快地向前跑去。
看着骑在马上咯咯直笑的狗儿,杨浩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快走两步,与李玉昌走了个并肩,故作随意地道:“李员外也知道扶摇子真人?”
李玉昌回首看了眼车上呼呼大睡的扶摇子,小声道:“这是当然,扶摇子真人大名鼎鼎,咱们大宋官家未得天下时,就曾有幸见过真人,并得其指点呢。就算是现在,真人也是官家的座上客,不过……我是真没想到扶摇子真人不在太华山享清福,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杨浩摸摸鼻子,问道:“扶摇子真人……俗家名字可是叫做陈抟?”
李玉昌慌得双手连摇,急道:“噤声,噤声,怎好直呼真人名讳。”
果然是他,一盘棋从宋太祖手上赢下整座华山的睡仙陈抟。杨浩想起 521a." >刚发现这个道人时,自己还指使范老四等人把他一顿好揍,堂堂的陈抟老祖啊!居然让我给揍了……,杨浩的嘴角不自由主地抽搐了几下。
心思简单的人很容易就和心思简单的人成为朋友。狗儿迷上骑马了,整整一天都跟唐焰焰腻在一起,一大一小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很对脾气。
杨浩还发现美女对搞好环境卫生居然也有着特别巨大的作用。本来,行伍中那些将领这些天行色匆匆,都已有些不修边幅,丢盔卸甲自不待言,蓬头垢面也已习以为常。可是唐焰焰带着狗儿遛了马回来,杨浩陪着她往回走的时候,就发现自军都虞候罗克敌、指挥使刘海波、赫龙城以下,几员大将各自衣装整齐,精神抖擞,犹如在官家面前阅兵一般,那叫一个精神。
黄昏,到了一处湖泊附近,几员大将刚刚指挥兵士扎下营盘,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毫不嫌累地牵着马儿到湖边去,把马涮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各自提水到林中去把他们自己也涮洗了个干净,杨浩坐在高坡青草地上,看着他们的举动好笑地摇头。
湖边的风景很美,碧草连着一顷碧水,湖右是一片青翠的树林。天边是一片连绵的火烧云,映得湖水也像被烧红了一半。天地如洗,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
“喂,你怎么不去冲洗一下?”
杨浩正看得入神,唐焰焰摇着马鞭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杨浩身边。
“嘎?”杨浩一见是她顿时愕住,他扭头看看坡下,又回头看看唐焰焰,脸上表情十分古怪。
唐焰焰翻了个白眼道:“有屁就放,什么意思嘛?”
杨浩指指坡下道:“他们……在冲澡啊!”
高坡的正前方,就是湛蓝色的湖泊,右前方缓坡下去是一片树林,有些将领、军卒将衣服搭在树枝上遮挡,然后站在中间提了水沐浴。若站地平地上,有树木和衣物挡着,就算看得见也不过是两条小腿,可从这坡上望下去……
唐焰焰探头看了一眼,嗨了一声道:“我当什么事呢,隔着这么远,也看不见甚么,不怕的。”
杨浩无语,这时代的女人不是应该很矜持的么,为什么眼前这个女人却是一个另类?
这个很另类的女人很男人地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道:“喂,杨浩,你很不错呀。”
“啊?我?哪儿不错了。”杨浩有点跟不上她的跳跃性思维。
“我听小燚说了,”唐焰焰赞道:“你在汉国搜索败军,同情他们母子的遭遇,留下钱给他们。两军阵前,大战一触即发,你能冒死救人,有仁有义啊。记得在广原的时候,要不是你,我的堂弟就被人贩拐走了,看起来你真是古道热肠呢,可不像你说的,只是逞血气之勇。好心有好报,你现在是钦差了,差使了了之后论功行赏一定会升官的,我这里提前恭喜你了。”
杨浩笑了笑道:“本来,我是一直盼着自己能升官的,可是这一路下来,我才知道,想要官升得高,不知要拿多少人命往里填呢。唉,我现在是不想那么多,只盼能把这些人安安全全带到地方就好。”
说到这儿,他忽地色变,一下子跳了起来,说道:“小心,有蛇!”
“哪里,在哪儿呢?”唐焰焰大惊,一下子蹦了起来,靠近他的身边,手按腰间短剑喝问。
杨浩指点道:“你看那里。”
唐焰焰顺着他的手指定睛一看,不禁啼笑皆非,只见一条草绿色的小蛇,大约有筷子般粗细,比筷子稍长一些,正在草丛中蜿蜒前进。
唐焰焰直起腰来,嗔道:“瞧你大惊小怪的,这么一条无毒的小草蛇,一脚就跺死了,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的?”
杨浩却如临大敌,直到那蛇消失了踪迹,他才心有余悸地道:“别的动物都好些,我就是怕蛇。这种软软趴趴花花绿绿的长虫,看了我就汗毛直竖。说实话,我宁可遇见一群狼,做了它们的腹中食,也不想掉进蛇窟里,被这粘忽忽的玩意儿缠在身上。”
唐焰焰吃吃笑道:“原来万马军中单骑闯阵的杨大英雄竟然比我这小女子还要怕蛇,说出来怕不笑掉了旁人的大牙。”
“旁人就算笑掉大牙,该怕还是要怕的。”杨浩说着一扭头,忽地惊觉两人站得极近,连忙退开了两步,唐焰焰又笑道:“我身上又没有蛇,你怕什么?”
杨浩一本正经地道:“还是保持距离的好。男女离得太近,弄好了是一段佳话,弄不好就成?
了闲话。”
唐焰焰白净如玉的颊上微微腾起两抹红晕,轻啐道:“我和你会有个屁的佳话。”
“说的是啊,所以更要小心了,不然岂不传出闲话?”
唐焰焰嗤之以鼻地道:“谁敢说本姑娘的闲话?本姑娘怕谁说闲话?”
杨浩摊手道:“你既然不怕,那咱们坐下来继续聊好了。”
唐焰焰哼了一声道:“本姑娘没那好心情了!”说完把手一背,一转身扬长而去,走出去七八步,她的嘴角轻轻一翘,忽地露出一丝盈盈的笑意:“怕草蛇的大英雄,嘻嘻,哈哈……”
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杨浩目中却露出一丝感伤。唐焰焰蛮腰款摆、长腿错落,有股说不出的妩媚味道。那曼妙的身姿,与杨浩记忆中一个美丽的女子倩影融合在了一起:如果,她还活着,和我并肩坐在这儿,看着这人间天堂一般的美景,那该多好……
可是……,杨浩转首望向天边火烧一般的云彩,幽幽地叹了口气:伊人已在天堂,我却还在人间。
草原上,天堂般的美丽。
一座座白色的帐蓬像一朵朵白色的蘑菇,散落在油绿的大草原上。这是一处军营,同样地处西北,与杨浩他们此时歇营的地方只有一天半的马程。
这是萧后亲率的一支人马。契丹人各自行动之后,在大宋的北方边镇任意肆虐劫掠一番,然后分头返回契丹。有向东绕道回去的,也有向西绕道返回的,只要避开了广原正北方那片横亘的山脉,以他们的快马自然无一处去不得。
罗冬儿坐在车辕上,蜷着双腿,双手托腮看着远方,痴痴地出神。她从霸州出来,一路想着她的浩哥哥,那一天,千军万马、枪戟如林,她终于看到她的浩哥哥了,他单骑独马,冲到两军阵前,只为救起一个孩子。
那时,只要有一个士卒失手放箭,可能就要了他的性命。毕竟,这种事凭的是胆气,而不是武力。可是,就连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契丹汉子,都对他竖起大指啧啧称赞呢。
“那是我的男人!”看到契丹汉子们钦佩的神情时,罗冬儿扶着戎车的栏杆,心中既骄傲又自豪。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受人钦仰的男子汉?我的男人是个连敌人都钦佩他的大英雄!一想到这一点,罗冬儿心里就甜甜的,看到那些剽悍魁梧、面目凶恶的契丹武士时,心中也不那么怕了。
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跟浩哥哥相见呢?我现在正在去契丹的路上,他们又到我们宋国‘打草谷’了,一国的军队,也要做这样的强盗行径。真叫人难以想像下这命令的,竟是他们的皇后娘娘,那么美的一个女子,怎么就能眼皮都不眨地说出抢和杀来?北国人,真的与我们中原大不一样,我们中原人的皇后娘娘,会做贤明淑良的后宫之主,永远也不可能披上盔甲,带兵驰骋千里,杀奔战场的。
听那位契丹人的皇后娘娘说,他们的疆域比大宋还要大得多,东临黄海、西抵金山,幅员万里,辽阔无边。我这一去,可还有机会见到浩哥哥么?什么时候才能求得那位皇后娘娘开恩放了我呢?
罗冬儿幽幽地一声叹,忽听身旁脚步声响起,罗冬儿扭头一看,只见耶律休哥穿着一件汉式凉衫,敞着怀大步走来,打扮十分粗犷,那一头乌发挽在他宽宽的肩侧,发梢还在垂着水滴,显是刚刚沐浴过。
罗冬儿连忙起身,学着契丹人对他的称呼乖巧地唤道:“休哥大人。”
耶律休哥一见她忙笑道:“不必拘礼,你坐你的。”他站定身子,四下张望一番,喃喃自语道:“奇怪,这时辰,它早该回来了。”
罗冬儿怯怯地道:“休哥大人在找甚么?”
耶律休哥心神不属地道:“在找我的鹰,真是奇怪,这一往一返,到这时辰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呀。这鹰是我亲手熬练的,它不会乱吃陷阱下的食物,以它的神骏也休想有谁能射得到它,应该不会出事啊。”
耶律休哥蹙着剑眉,背着双手在地上大步踱来踱去,他衣怀敞开,胸口纹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青色狼头,看着十分的狰狞凶狠,罗冬儿不禁胆怯地退了几步。
耶律休哥一扭头窥见她的动作,忽地笑了起来:“害怕?”
罗冬儿点点头,又怕触怒了他,忙又解释道:“我怕……那狼……很凶恶。”
“狼?狼比得上人凶恶么。”耶律休哥在车辕上坐了下来,望着前方的草原,漫声道:“狼只有饿肚子的时候,才会为了活命去捕杀猎物,而人不同,人会为了权势杀人、会为了金钱杀人、会为了名气杀人,甚至为了……只为了觉得有趣而杀人……,你说……狼和人比起来,谁更凶恶呢?”
“当然是……人更凶恶!”
罗冬儿想起他们在汉人的领土上烧杀抢掠的恶行,忽然鼓足勇气,一语双关地应了一声。
可惜论起人情世故,她在这个耶律休哥面前还稚嫩的很,耶律休哥睨她一眼,微笑道:“姑娘这是在谴责我们入侵中原么?军国大事,你不懂,呵呵,那我就说点你能听懂的。”
他站起来,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出几步,面向草原站定,虽是衣衫半敞,但他身材伟岸,睥睨之间颇具豪气:“姑娘,今日你责怪我契丹出兵,昨日你可曾责怪宋国灭荆湖、灭蜀、伐汉征唐?你责怪我契丹人发兵侵入中原,你可不要忘了,是你们宋人先打的北汉,打北汉的目的何在?赵皇帝御驾亲征,难道只为的是那一城数县,十数万军民?我们今日不发兵,来日你们宋人也必会侵入我们的领土的。”
他站定身子,指着南方道:“你们发兵北上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吃还是为了穿?都不是,我们北方比大宋困苦一百倍。你们汉人发兵只是为了开疆拓土,建一世功勋,为帝王头上增光添彩。可我们呢?
我们草原上的部落,每年都要游牧千里,只为挣一口饭吃。可我们这儿太苦了,一遇白灾,漫天大雪,数不尽的牛羊冻死;一遇黑灾,牲畜缺水,疫病流行,膘情下降,母畜流产,还是大批的牲畜死亡,那些牧民怎么办?在你们汉人眼中,我们契丹人都是凶狠的狼,可是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白白饿死?凭甚么!
在草原上,为了一块丰美的草场,同属一族的两个部落间还要斗个你死我活,何况是为了活命。如果,汉家儿郎和我们契丹人换一个位置,你们生活在草原上,我们生活在中土,你们一样会整天想着往南打,去那花花世界做主人。”
他转向罗冬儿,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就像一头狼似的,嘴角带着一抹讥诮的笑意:“这么多年,我们契丹人没有南下,中原可曾太平过吗?没有,你们汉人为了权势地位,一直打打杀杀,杀了多少人、使了多少残酷的手段,难道不比我们契丹人狠?
等到大宋吞并诸国,一统天下的时候,一定还是贪心不足,那时就会巴望着把幽云十六州也拿过去,所有的沃土,你们都要占了。所有的险要,你们都扼守住了,我们呢,就应该被赶到穷乡僻壤去自生自灭,一样是人,凭甚么?难道是天道公义,合该你们汉人享福?凭的不过是你们的武力!
若凭公义道理,那们就坐下来好好谈谈,中原沃土、花花世界,也分我们契丹人一杯羹好了,中原人肯么?好吧,我耶律休哥也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真正的公义,一切都凭力量讲话。如果你们汉人如果有力量把我们赶到穷荒僻壤去挣命,那我认命。你们要是没那个力量呢?你们又凭甚么要求我们必须得安于现状?姑娘,你是汉人,你觉得我们不对。如果,你是个契丹人呢?你会怎么想?”
罗冬儿胸中有了怒气,指责道:“休哥大人,如果劫掠粮草是为了活命,那么胡乱杀害手无寸铁的百姓、奸淫汉家女子,又有什么堂皇的理由?”
耶律休哥呲牙一笑,说道:“我说的是战争的根由,根由就在于此,至于战乱一起,随之衍生的许多事情,已不是发动战争者所能控制的了。我们的勇士穷的就像叫花子,要鼓励他们勇猛作战,我们又无从封赏,那只好靠他们自己去抢。你们中原杀伐之时,贫穷的一方何尝不曾做过这种事来?既是你死我活的对手,还指望我们一无所有的一方对敌人文质彬彬,那不是一个大笑话?”
这些契丹贵族平素不但穿汉服、说汉语,诸如 href='2283/im'>《诗经》、《礼记》、《春秋》、 href='2195/im'>《论语》都中原著作他们也学得十分透彻,辩论起来,头头是道。耶律休哥滔滔不绝又说出一番话来,见罗冬儿不作声儿了,不由哈哈大笑。
他转身看了一眼天边彤红的火烧云,忽地想到暮色将至,不由笑声一敛,脸色又转沉重:“奇怪,还是没有回来,它这一趟传递的是萧后的军令,若是出了岔子,只怕要误大事。不行,我得去见皇后娘娘禀报一声,万不得已时,我便率一支人马南下接应接应才好。”
想到这儿,耶律休哥急急束起衣衫,撮唇打了一个呼哨,草地上卸了马鞍正悠闲吃草的群马中立时奔出一匹枣红马来,向他狂奔过来,马鬃迎风,如同火苗。
耶律休哥伸掌一按,便跃上了光溜溜的马背,他扭过头去,灼灼的目光毫不掩饰对罗冬儿的爱意:“姑娘,你一弱质女流,还是安心随我们往契丹去吧。到了那儿,你就会发现,我们契丹男儿,也多得是大义凛然的英雄汉子。只不过,?99lib.你汉人维护的是汉人的义,我们契丹男儿维护的是契丹人的义。你会发现,我们契丹女子,一样是贤妻良母。你们眼中的草原狼,其实一样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我希望,你会喜欢上这个地方,喜欢了这个地方的人,永远留在这儿!”
耶律休哥说完,一拍马股,便向皇后的中军大帐飞驰而去。
夜色深了,皓月当空,照得大地一片清亮。
唐焰焰在宽敞的马车里铺好柔软的被褥,刚想扭身掩好窗帘,宽衣解带,忽地狗儿从窗口探出了脑袋。
“小燚,这么晚了不睡觉,还要来找姐姐玩么?”
“嘘……”狗儿伸出食指竖在唇上,鬼鬼祟祟地四下一看,招手道:“焰姐姐,快跟我来。”
“什么事呀,你这小东西倒精神的很,姐姐都困了。”
“姐姐快来看,一会儿就行。”
唐焰焰莫名其妙,悄悄地溜下了车,狗儿立即拉住她的手,兴高彩烈地道:“焰焰姐噤声,可别出了动静,走,小燚带你去看好玩的事情。”
狗儿不由分说,拉起唐焰焰就走,唐焰焰大是好奇,忙放轻了脚步,随着她跑过一段草原,拐进了湖边林中。
“姐姐轻一些,小声,小声。”
“到底什么事呀?”
“你看看就知道了,来。”狗儿得意洋洋,像是有什么好东西卖弄似的,拉着她的手七拐八拐地绕进林去,小声道:“快看快看,小声一点。”
唐焰焰按下眼前一根树枝,探头往前一看,只见前方树上挂着一盏灯笼,杨浩站在那儿,身旁放了一只木桶,他哼着歌儿,正拿瓢舀着水冲洗身子,然后用一块丝瓜囊子搓洗着身子!
老天啊,他竟是一丝不挂的。老天啊,他……他转过身来啦……唐焰焰在心底惨呼一声:“老天啊,本姑娘的一世英名啊……全完啦!”
第十章 平湖起波澜
唐焰焰的一颗心突突地跳起来,她很想把那树枝松开,遮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她的手却偏偏很紧张地抓着树枝一动不动。她很想把眼睛挪开,可是那双眸子偏偏盯着杨浩的裸体,还控制不住地往下面瞟……说到底,一个少女对异性的身体同样有着神秘和好奇的感觉。
狗儿趴在旁边,虚心地跟她的焰焰姐姐讨教道:“焰姐姐,杨浩大叔的身体为什么跟我不一样啊。”
“什……什么不一样?”唐焰焰脸如火烧,期期艾艾地问道。
狗儿一指杨浩,可怜那灯就挂在杨浩腰部附近的树杈上,那处既想看又怕看的物事儿清清楚,唐大小姐想装着没有看清都不成。狗儿好奇地问道:“杨浩大叔那里是什么东西啊,好藏书网大一砣,我怎么没有呢?”
唐焰焰的手像被蜂子蜇了似的,攸地一下收了回藏书网来,幸好夜晚有风,树叶婆娑,她手上那树枝弹起声音不大,不曾引起杨浩的注意。唐焰焰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狗儿一头雾水,她向左看看正悠闲沐浴的杨浩,又向右看看匆匆逃去的唐焰焰,咬着手指用她的小脑袋瓜仔细研究了一下,最后还是追着唐焰焰下去了。
“焰姐姐,你跑什么,大叔不会发现我们啦。”
虽说月下看不清肤色的变化,眼前又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唐焰焰还是感到脸上像火烧一样热的吓人,她吱吱唔唔地道:“天很晚了,我们该回去睡觉了。”
狗儿一溜小跑追在她屁股后面,歪着脑袋想想,还是忍不住拉拉她的衣襟,以其孜孜不倦的好学精神,锲而不舍地追问道:“焰姐姐,为啥杨浩大叔跟我长得不一样呢,那一大砣东西好奇怪……哎哟!”
唐焰焰停步转身,狗儿头上便挨了一记“炒暴栗”,她吃痛之下捂住脑袋,纳罕地看向焰焰姐,唐焰焰俏眼圆睁,恼羞成怒地道:“因为你还小,懂不懂?等你长大,等你长大……呃……等你长大了,你就会跟他一般大……”
狗儿大为吃惊,失声道:“真的吗?”
“废话,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有一根那么大的……,哎呀,我跟你这小屁孩在说甚么呀,真是臊死人了。”唐焰焰跺跺脚,一阵心浮气燥:“不要问啦,什么都瞎打听。”
她转身走了两步,突又回头“威胁”道:“今天晚上的事,对谁也不能讲,听到没有?连你娘都不许说,要不……要不姐姐以后再也不喜欢你了,再也不带你骑马玩了。”
狗儿吓了一跳,在这世上,除了娘亲,杨浩大叔和师父爷爷,就只有这位可亲的焰姐姐对她最好。娘亲话不多、师父爷爷爱睡觉,杨浩大叔又太忙,就只有焰姐姐肯陪她玩,自幼寂寞的狗儿哪舍得失去她,忙不迭点头保证道:“焰姐姐,我对谁也不讲,我保证,你要不信……咱拉勾勾。”
唐焰焰哭笑不得,低声道:“好了,不用拉勾啦,焰姐姐信得过你。去去去,赶快回去睡觉。”
“是是是。”狗儿应了一声,慌忙逃开了。跑出几步,她提提裤子,好奇地低头看了一眼,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现在没有,只有等长大了才会长出那么一条怪东西来,娘亲就是大人啊,可她为什么没有?
狗儿因为这场怪疾,自小便与小伙伴们隔绝开来,父亲早逝后,便只是与母亲相依为命,昼伏夜出,的确没有机会一睹小弟弟的真容,更没有男女有别的观念。马大嫂一介村妇,整日里只是操劳着生计,操劳着如何让狗儿多活得一日是一日,加之狗儿尚年幼,更不可能告诉她这方面的知识。
这狗儿一直以为长成自己和娘亲那样是天经地义的,乍见杨浩“与众不同”,自然惊讶不已,这才跑去找唐焰焰,结果却得了这么一个让她百思不解的答案,还不许她再问别人。可怜的狗儿带着一脑门问号跑回去,躺在呼呼大睡的师父爷爷腿上,仰望满天繁星,只觉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唐焰焰一溜烟回到自己车上,往榻上一躺,整个身子都软在了上面,她按按自己胸口,那里面嗵嗵嗵地还是跳得飞快。
“没事没事,这是一报还一报,不会有人知道,一定不会有人知道……”唐焰焰安慰着自己,忽然又懊恼地皱起眉头:“可我咋就觉得亏得慌呢,马燚这个臭小子!”
唐焰焰懊恼地拉过一床薄被,遮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在被单下恨恨地挥了挥拳头,可惜却挥不去深深印在脑海里的那一幕。而且……越不去想偏偏就会想起来:“苍天啊,大地啊,本姑娘被你这臭小子害死了……”
唐大小姐咬着牙根地骂,却不知她口中的臭小子是杨浩还是马燚。
天亮了,队伍继续起西行去。
这一路上粮食充足,又没有追兵之扰,草原风光比之当初恶劣的荒原境地又强了不知多少倍,百姓们的精气神都渐渐恢复过来,他们的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开始有暇唠些家长里短,行进间队伍里偶尔还会扬起一些人五音不全的歌声,歌声质朴、欢乐。
杨浩与李玉昌骑着马并排走着,随意地聊着天。
李玉昌这两天总在扶摇子的车子左右转悠,扶摇子在他心里那可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据说当年官家就是得他点拨,这才入伍投军,成就天下之主,若是自己能得他点拨一二,李家事业必然再上层楼。就算自己凡夫俗子,这位老神仙懒得点化,要是讨得他欢心,从他那儿弄几丸老真人亲手炼制的丹药,也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不是?
可惜扶摇子一天到晚都在睡觉,他的小弟子马燚又根本不愿与自己亲近,于是李玉昌便整天拉着杨浩东拉西扯结交关系。以他生意人的精明眼光,自然看得出扶摇子师徒对杨浩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感情,迂回交结,正是他生意人的拿手好戏。
杨浩缓辔而行,顺口问道:“李员外除了盐巴生意,并不做其他行当么?”
李玉昌呵呵笑道:“那也不尽然,老夫运盐贩盐,并不零星售卖的,因此跑一趟总要消停一段时间。家里养着那么多人总不能做吃山空啊,所以什么行当赚钱.,我就做些什么,不过都是短期的事情,李家商号主要以经营盐巴为主。”
杨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用马鞭轻轻敲着掌心,沉吟片刻道:“那么,不知道李员外做不做修桥建房及房产地产生意呢?”
李玉昌一怔,失笑道:“这个么,倒也偶有涉及,府州折家扩建的军营就有我李家商号负责承建的一部分,还有府州城内几座宝塔以及寺庙翻修,不过……那也有些年头了。大多数百姓人家都是请亲朋邻居帮着建造房舍,所以除了官府修建衙门、建造军营,寺院道观修缮山门,一般来说,靠销售木料砖石、承建房舍院落那可赚不了什么钱。怎么,杨钦差有意要做些生意?”
杨浩摇头一笑,向前后一指,说道:“李员外,你看,这许多百姓足足有万户以上,西北西南地域宽广,那是足以容纳他们的,可是他们一旦到了那里总需要有个安顿的地方吧?如果待他们到了才做安置,势必手忙脚乱,恐怕府州官吏一时也照应不过来。如果现在有人抢先购买些木材砖石,建造一些庄户宅院,到时安顿这些灾民,那就大大的有利可图了。”
杨浩屈指说道:“首先,这些百姓从北汉迁到宋境,我大宋官家为表宽厚仁爱,一定会分赐田地、赏赐置办住宅的钱财。这个,在我们出发之前,官家已经有所表示。若是有人将这些盖好的房舍交予迁徙百姓居住,以朝廷的安置费用偿付所耗,那么商家与百姓各取所需,各得其利,岂不是好么……”
杨浩还没说完,李玉昌便一拍额头,恍然醒悟过来。杨浩所言,其实大有可待商榷的地方,比如说地方官府安置这些迁徙百姓,大可拿朝廷拨付的钱财自己建筑房舍,而不通过什么商号。再比如,当地官府要把这些百姓安置到什么地方,目前还没有定,安置之地未定,如何就近建造住宅?
可是这些对李玉昌来说都不是问题,他本来就是依附于唐家的一个大商贾,而唐家就是依附于折家的一个大财阀。要探听官府对移民的安置,并把建筑一事揽过来,对别人来说很难,对他来说却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是以杨浩只说到一半,他便悟出了其中的商机所在。
此番从回纥回来,他们李家收益来源最大的盐巴生意也就告一段落了,下一次往各地运盐,要到秋末时候,这段时间数万移民的安置自然是一个大大的赚钱机会,李玉昌喜形于色,连连搓手道:“哎呀,还是钦差大人虑及长远,一言便点醒了我这梦中之人啊。如此说来,我当尽快赶回府州先做准备才是。”
杨浩拱手笑道:“如此最好,这件事若做好了,李员外不仅得其利益,亦是一桩善举义行,到那时,西北西南尽皆称颂,李员外不但在百姓中间有个好口碑,朝廷官府势必也要嘉奖赞许……”
李玉昌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地道:“如此说来,老夫倒不能与钦差缓缓而行了,我这就得马上赶回去。老夫这就去与罗将军等告别,马上率人先行赶往府州。”
李玉昌匆匆一拱手,抖缰策马便向前驰去。
过了一会儿,便见李玉昌的人马开始聚拢,罗克敌骑着一匹马儿向杨浩迎来,到了近前勒缰笑道:“听说,钦差大人给李员外指点了一条财路?”
杨浩笑道:“商人嘛,无利不起早,总得让他有钱可赚呐,反正这钱款朝廷是一定要拨付的。这样百姓们也能少受些折磨,一到地方就有住处,也容易安抚人心。况且,李员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商人,施工时会顾忌一下自己的声名,若由官方工匠去做,只怕偷工减料的房舍就多了,那种房子既经不得风吹、又禁不得雨淋,遭殃的不还是百姓么?这也算是各得其利吧。”
罗克敌颔首笑道:“说的是,还是杨大人考虑周详。末将只想着把这些百姓平平安安送到地方,这善后事宜却是不曾想过,实在惭愧。”
两人正说着话儿,李玉昌风风火火地又赶了回来,向扶摇子酣睡的那辆马车毕恭毕敬地揖了一礼,说道:“仙长,弟子李玉昌曾蒙令高徒无梦真人指点迷津,逃过一场劫难。对无梦真人和仙长,弟子常怀感佩之心。今日弟子要先行赶回府州,有意请仙长同行,也好就近服侍照应,以尽地主之谊,还望仙长能赏个薄面。”
杨浩已知这扶摇子真实身份,对这个传奇人物也有几分好奇与敬畏,虽说迄今未止,他还没见这老家伙除了睡觉干过什么正事儿。但罗克敌却是全然不知扶摇子身份的,眼见李员外对一个道人这般恭敬,不禁大为好奇。
车上的扶摇子明明正在呼呼大睡,李玉昌说完了,他却打个呵欠坐了起来,瞟了李玉昌一眼,抚须淡笑道:“贫道在哪儿都可以蒙头大睡,山石野地、锦被豪宅,也没甚么区别。只是我那小徒儿,体质太过虚弱,这般风餐露宿,对她大为不宜。贫道正想寻个地方让她好生调理一番,然后携她回太华山呢。如此说来,贫道倒要叼扰李施主了。”
李玉昌大喜过望,连忙道:“弟子家中正有几处雅致清幽的宅院,就请仙长携令高徒去同住,弟子一定安排的妥妥当当,肆后再安排车子送仙长与令高徒返回太华山。”
李玉昌带着他的人马,把扶摇子当老祖宗一样地供着走了。马燚和马大嫂也随他们一同先出发了。狗儿颇为不舍杨浩,直至杨浩再三承诺,待把百姓安全带到地方,就去府州看他,狗儿才依依不舍地与师父爷爷离去。
令人意外的是,今天破天荒没像野马似的出来乱蹿的唐焰焰唐大小姐却没有随她舅父先走。她说这几天身子不舒服,不愿意急行跋涉,李玉昌也没有办法,眼看马上就进入折氏势力范围,不虞有什么危险,李玉昌便拨了二十名武士照料她,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先走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迁徙大军又在草地上宿营了。从这里再往前走一天半的路程,就到逐浪川了。过了那条大河,就将进入折氏势力范围,住户人家也要慢慢多起来,所有军民们都很开心,营地上到处洋溢着欢乐气氛。
唯有叶大少,看着那只残了一爪的瘸鹰一脸落漠。他很想再抓一只鹰回来,可惜这一整天脖子都仰酸了,也没见着一点鹰的影子。
杨浩安顿了百姓,照例骑马巡视一番,待他赶回队伍前边的时候,正与迎面走来的唐焰焰撞个正着。一见到他,唐焰焰腾地一下便烈焰上脸,从脸到颈都红透了,像只煮熟了的虾子一般。
杨浩已听说她这几天不太舒服,所以未随舅父先走,料想不过是妇人都有的那毛病,所以也不曾探问过她。此时瞧她迎面走来,一张脸红得火烧云一般,不禁大感诧异,便翻身下马道:“唐姑娘,天很热么?”
唐焰焰浑身不自在,虽然眼前的杨浩穿着完整,可是一瞧见了他,她却禁不住脑中所想,一时羞涩难禁,想要躲闪却已来不及了,只得闪躲着眼神讪笑道:“呃……是啊,天……天真的很热。”
杨浩抬头看看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威力的太阳,有点莫名其妙,他从自己马背上取下水囊,笑道:“现在天气还算好吧,姑娘若觉燥热,便洗一把脸,那就清爽多了。”
“多……多谢了。”唐焰焰也不敢正眼瞅他,接过了水囊,便走到一旁草丛中借着清水洗了把脸,然后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拭着脸上水迹,将水囊递回给他,含羞一笑道:“多谢你了,杨大人。”
“不谢。”杨浩笑笑,接过水囊好奇地看着她。他感觉眼前这位姑娘似乎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劲。
突地,他脑中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对了,害羞!她在害羞!她现在的表情就是害羞,非常的害羞。
这怎么可能,唐大小姐会知道害羞?唐大小姐会在男人面前害羞?还有王法吗!!!
杨浩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啊!太阳果然在西边。
唐焰焰被杨浩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她用手帕擦着脸,躲闪着杨浩的眼神,心虚之下终于被他看得恼羞成怒,不禁顿足娇嗔道:“你做甚么,哪有你这样看人的!”
杨浩笑道:“这就对了,方才我还以为姑娘你生病了呢。这下我就放心了。”
唐焰焰为之气结:“你什么意思,本姑娘的脾气一向很不好吗?”
杨浩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唐焰焰目光突地一闪,厉声喝道:“不要动!”
杨浩一呆,就见唐焰焰“呛”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短剑,杨浩虽知她性情火爆,却不信她莫名其妙的就要刺自己一剑,不由失笑道:“唐姑娘,我又哪儿招惹你啦?你就算没有生病,也不用变得这般正常吧……”
唐焰焰被他的风凉话气得牙根痒痒,可是这时却无暇与他生闲气,她紧握剑柄,猫着腰,紧张地叫道:“别吵,有蛇,你别动,千万别动。”
杨浩顿时一惊,他僵硬着身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顺着唐焰焰的眼神向右下方斜过去,果见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高高地昂起狰狞的蛇头,丝丝地吐着舌信。
这条蛇大概是被突然出现在附近并安顿下来的百姓把它惊出了巢穴,那狰狞的蛇头昂起来能有半米多高,蛇颈有些焦躁地前后摆动着,距杨浩仅有一米多的距离。
杨浩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被那蛇盯着,他半边身子都木了。杨浩怕蛇,真的怕蛇,所有的动物里他最怕的就是这种软趴趴的生物,哪怕没有毒的小草蛇,这是一种本能,与它的杀伤力无关。漫说这条蛇一看就是剧毒之物,就是一条没有毒的草蛇,若有这般体形,他看了也一样头顶直冒凉气。
杨浩牙齿格格打战,哆哆嗦嗦地道:“我……我现在怎么办?”
“别动,你千万别动,免得惊扰了它,待我一剑……便刺死了它。”唐焰焰说着举剑在手,一抖手腕便掷了出去。
“嗖!”剑光一闪,与此同时,那条大蛇一跃而起,獠牙大张,一口就咬住了杨浩的手腕。
杨浩傻了,唐焰焰也傻了,就见那柄剑射进了草丛,剑尾还翘在空中。
眼看着那蛇一咬得手,立即摇头摆尾地钻进草丛溜之大吉,唐焰焰突地跳了起来,大吼道:“你傻呀,它咬你你都不动的?”
杨浩小脸煞白地道:“是你叫我不要动的。”
唐焰焰怒不可遏地道:“我叫你死,你去不去呀?”
杨浩可怜兮兮地道:“我以为你的武功很高明……”
唐焰焰蛮不讲理地道:“我的武功是很高明呀,可它的身手似乎也不错啊。”
杨浩:“……”
唐焰焰上下看了他两眼,忽地惊奇道:“咦,你的脸怎么黑啦?”
“我日!”杨浩悲愤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就像一截木头般直撅撅地倒了下去。
唐焰焰呆呆地站了片刻,忽地一蹦三尺,扯开喉咙大叫道:“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
“老徐头,你要不配合,这款可发不到你手上……”
“大良哥,你是死还是活,我……我常常梦见你……”
“娘,我会回来的,有冬儿陪着你,你别替我担心,儿子长大了……”
“冬儿,我答应过要呵护着你,让你一生一世不再受委屈,不再受人欺负,冬儿,我……我对不起你……”
唐焰焰坐在杨浩身旁,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直到他睡实过去,才小心地一根一根把手指从他紧攥的大手里抽出来。
杨浩躺在唐焰焰的那辆大车里,躺在柔软的,散发着淡淡芬芳的被褥里,脸上的气色已经不那么难看了。
唐焰焰靠坐在一旁窗下的角柜上,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凝视着他,心中竟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初识他时,是在普济寺里,他是一个慌慌张张、行迹败露的登徒子。再见他时,是在姑丈家里,他是一个路见不平、救回堂弟的热心人。第三次见他,是在老太君的寿宴上,他嘻笑怒骂,生生气晕了那讨人嫌的陆大名士。再一次见他,他破衣烂衫形同乞丐,却已是奉旨的钦差,朝廷的官员……
狗儿说,他追索汉军时,不许兵士欺侮他孤儿寡母,还留下了自己的饷银。迁徙的百姓们说,两国十数万大军壁垒森严,剑戟如山的战场上,他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冲上战阵,只为救下一个无亲无故的孩童。他的形象忽而高大、忽而卑微,忽而怠懒无行,忽而侠义无双。
如今从他继继续续的呓语中,唐焰焰隐约了解了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从不曾想到,他竟吃过那么多的苦,背负了那么多的痛,爱一个人爱得那般铭心刻骨。她所见过的男儿,要么放荡不羁,要么醉心功名,谁会把一个女子看得如山之重?
“杨浩……”唐焰焰轻轻地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去描他浓浓的眉,然后轻轻去抹他沉睡中仍然微蹙的眉间川字,在她脸上,竟也难得地漾出一抹从不曾流露出的温柔……
那青葱玉指轻轻地描着杨浩眉间的川字,忽地微微一顿,她收回了手,眼珠微微一转,一抹狐疑便浮上眸中:他……那日在普济寺里,真的不曾见过我入浴?
我昨日还不是看过了他,虽说是被马燚那臭小子给诳去的。但是他若问起,我虽无愧,但我会承认么?当然不会。如果……如果那日在普济寺里,他追踪小贼是真,但是……但是他看过了我呢?他会傻到承认了么?
“如果……他竟看过我的身子……”
唐焰焰细白的牙齿轻轻一咬薄薄的红唇,突然红晕上脸,浑身燥热:“这个冤家……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我?有没有?”
令稳都敏和祥稳唐两员契丹大将所部七千余名将士被大宋潘美的兵马堵住了,身陷绝境,前景堪忧。
契丹各部分头劫掠大宋边镇“打草谷”时,令稳都敏和祥稳唐所部最是凶悍,杀戳最重。因为他们白甘部首领耶律沙、耶律敌烈双双战死在通天河畔,少族长耶律蛙哥和耶律德死也葬身通天河中,所以他们二人挟一腔仇恨,全都报复在了大宋百姓身上。
他们被指定的劫掠路线是西路,得手之后要从西路绕过子午谷前那片山脉回国,而契丹皇后萧绰走的也是西路,这两员大将同时还负有拱卫皇后的责任。他们在西路杀戳越重、吸引的宋朝兵马越多,皇后那里所承受的压力也就越轻。本来按照约定,一旦皇后到了安全区域,大将耶律休哥便放神鹰来传达命令,令他们立即撤退。
可是杀红了眼的令稳都敏和祥稳唐始终没有等到耶律休哥的命令,却等来了从天而降的潘美所部大军,被潘美生生截断了他们的退路,能容大队兵马通过的几条道路都被潘美卡死,险要难行的小路亦被宋军在险要处设兵堵截,他们已成了瓮中之鳖。
令稳都敏和祥稳唐率兵冲击了几次,结果却是损兵折将。后面是宋人难以攻克的坚城,前方是步步为营一步步缩小包围圈的宋军。如今是午夜,宋军已停止了进攻。可是看现在的情形,他们已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之后,还能不能再看着它落下去。
耶律休哥的神鹰为什么始终不曾传来消息,难道……难道皇后根本就是有意让他们送命?困兽一般坐在篝火旁的令稳都敏和祥稳唐心中不约而同地浮起了这个疑问。
萧思温弑杀先帝,立耶律贤为帝,白甘部一直是站在反对一方的,为此还几乎与萧氏部落大打出手。直至宋军潜入契丹,袭击消灭了白甘部的几个小部落,他们才同意放下纷争一致对外,发兵维护北汉,驱逐宋人。难道……皇后娘娘这是在借刀杀人?
否则,耶律沙大人、耶律敌烈大人骁勇善战,一向神勇,宋人怎能料敌机先,预布伏兵与通天河,一举将部族的这两位大人全部杀死?否则,为什么自己这支部族最后的精兵迟迟等不来撤兵的命令,偏偏有宋人的大军如从天降,快速出现在自己背后,截断了所有退路?
猜忌一旦产生,就会像一颗种子,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穷途本路的令稳都敏和祥稳唐把一切失败的原因全都猜疑成了别人有意所为,反复思量之后,他们已彻底相信了自己的判断,遥望北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勇士们!我们上当了,我们不是败在宋人手里,是我们自己人在背后捅了我们狠狠一刀哇!现在,我们杀回去!抛弃掳来的一切财物轻装上阵,不惜一切牺牲,只要我白甘部的勇士能逃出一个,我们就没有白死!不管谁逃出去了,要把我们的冤屈告诉我们的族人,告诉与我白甘部结盟友好的所有部族,向萧氏讨回公道!”
令稳都敏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挥着拳头,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向面前默默伫立的契丹武士们咆哮着,所有的白甘部武士人人一脸悲愤,被自己人出卖的悲情忽然使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死也不倒威风的末路英雄,就像汉人史书中的那位楚霸王。
没有人再去想他们一路烧杀抢掠是不是向宋境攻入太深、没有人去想如果发现后路被宋军截断的时候他们如果及时抛弃所有财物,趁宋军尚未合围向外冲击能否冲得出去。他们只知道,他们是被自己人出卖了,所以他们即使败了也不失光荣,他们没有丢白甘部战士的脸。
白甘部的七千勇士举着火把,嘶吼着、咆哮着,义无反顾地冲向严阵以待的宋军大营,如同一群扑火的飞蛾……
得知神鹰失踪,萧后与耶律休哥大为忧虑,他们所虑者,正是令稳都敏与祥稳唐所疑者。萧后担心神鹰传递消息出了岔子,万一令稳都敏和祥稳唐二人不知进退,冒死深入,到时一旦陷于中原,损兵折将的回来,必会加剧萧氏与白甘部的矛盾。所以听说耶律休哥豢养的那头鹰迟迟没有返回时,当即决定要耶律休哥率一队精骑南下接应。
当然,萧后尽管担心白甘部这支精兵遭受重挫,却也担心耶律休哥所部受其牵连,失陷在中原,是以严令他南下在宋境边界一带接应,不管有无令稳都敏二人的确切消息,都不可深入。
这一夜,天色已晚实在行不得路了,耶律休哥才率队停下来就地扎营休息。他停下来的地方正是昨日杨浩的队伍行经的地方。有经验的战将野外扎营,都会选择合适的地点,一要易守难攻不易被偷袭,二要适应节气挡风防雨。所以只匆匆观察一番,耶律休哥便选择了与罗克敌所选地点相同的地方。
三千精卒下马扎营,立即发现这里有人迹,而且人数众多。耶律休哥打起灯笼匆匆四下察看了一阵,从遗留在草原上的各种痕迹看,他们有车有马但为数不多,大多都是步行,这支队伍人数极其众多,至少在万人以上。他还发现这支曾在此驻营的人马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以他三千铁骑的速度,明天一早启程,明天中午就能追上他们。
草原上能有什么部落迁徙一次会有万余人众?耶律休哥立即想到了那支逃进子午谷的北汉移民队伍。从方向上来看,如果他们走出了子午谷,正是朝这个方向走来,难道铎剌根本没有完成任务?
耶律休哥蹙着眉头在草原上转着,这里已经是宋境了,尽管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宋兵把守。他决定,明日一早,派小股骑兵继续向南行进,打探令稳都敏等人消息,而他则率大军追上这支迁徙于草原的万人队伍,如果他们确是那支从北汉迁出,辗转了一圈绕到此处的人马,那么此番也算没有白来。
主意已定,耶律休哥立即吩咐下去,号令全军做好了准备。
一件小事、一个小人物,一样有可能在一件影响历史格局的大趋向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如果契丹皇宫里的那个厨子斯奴古不曾被萧思温所指使刺杀了皇帝耶律述律,那么现在就不会有一个皇后萧绰。
当叶大少抱着他那只扔了舍不得留着没啥用的瘸鹰正满腹烦恼的睡大头觉的时候,他绝不会想到因为自己猎了一头鹰,给契丹埋下了一个祸延数十年的战乱因由。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因为猎了这头鹰,给他的西域半月游带来了一场很精彩的表演。这场十分盛大的表演将于明日正午准时上演,出场演员是三千五百名契丹族勇士、七千余匹战马,以及四万多名北汉和大宋的迁徒军民,而领衔主演,则是:契丹大惕隐司耶律休哥,大宋迁民钦差使杨浩哥。
第十一章 自弃的棋子
天有不测风云,尤其是在草原上。
天快亮的时候,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更是暴雨倾盆。
杨浩躺在唐焰焰的香闺之内,那床榻芬芳香软,实是他这么多日子以来睡的最舒服的一次。由于用药及时,又为他及时吮清了毒液,所以杨浩清早的时候神志就清醒了,他睁开眼,就见母老虎唐焰焰屈膝坐在自己榻旁,侧着头睡的正香,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待感觉没有什么bbr>.动静,他才悄悄张开眼睛,唐焰焰还在熟睡,红扑扑的小脸,鬓边还有几缕散乱的秀发,长长的、整齐细密的睫毛覆盖着眼睛,睡得既安详又甜蜜。鲜嫩花瓣似的小嘴,翘挺的鼻尖,尖尖的下巴……,熟睡中的她没有了平素那种刁蛮的模样,倒是有点动漫美少女很卡哇伊的感觉。
车外大雨倾盆,哗哗的雨水声扰人心境。可是身畔少女甜睡的模样,却是一道叫人看不腻的风景,杨浩见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肯把自己住宿的地方让给自己歇息,心中不觉有些温暖之意。
大雨如注,车内便有些99lib?t>潮气,杨浩见唐大小姐臀下垫了个靠垫儿,就这么坐在踏板上歇息,有心给她盖上被子,被单刚刚拉起来,忽又想起二人虽说一个在榻上、一个在榻下,若是共盖一床被子终究不妥,也不晓得这位睡觉的时候很卡哇伊的大小姐一旦醒来,发现二人共盖一床被子,会不会再度变身成暴火龙,可不盖被子又怕她着凉,正犹豫的当口儿,忽听车门“当当”地急敲了几下,杨浩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什么事?”被吵醒的唐大小姐很不耐烦地推开车门,一见罗克敌几人披着蓑衣站在车前,登时瞪大眼睛质问。
“唐姑娘,杨都监身子好些了么?”罗克敌客客气气地问道,美女当前,大多数男人都会变得斯斯文文的,哪怕是久经战阵的将军。
“喔……”,唐焰焰这才清醒过来,省起自己车中还睡着一个大男人,她连忙转身,弯下腰仔细打量杨浩神色,轻轻推推他道:“喂,杨浩,杨浩……”
杨浩慢慢睁开眼睛,很“虚弱”地看着唐焰焰,“诧异”地问道:“唐姑娘,我……我怎么睡在这里,哎呀,我的伤……好了么?”
唐焰焰大喜,那张刀子嘴又回来了:“你能说话了?这么看来是死不了啦,果然是祸害活千年。罗将军找你呢。”
她侧身让了让位置,杨浩就势坐了起来。他中的是蛇毒,身体倒没有太大的创伤,一旦醒来行动力基本也就恢复了,杨浩见暴雨如注,沿着罗克敌等人的蓑衣簌簌流淌,可车厢中又容不下他们这么多人,忙问道:“罗军主,刘指挥、赫指挥,如此大雨,怎敢劳动你们……”
罗克敌喜道:“钦差已经苏醒了,这我们就放心了,那蛇药果然管用。杨大人,你看,如今暴雨倾盆,咱们是待雨歇了再走还是冒雨行进?”
杨浩掀起窗帘向外面看了一眼,大雨倾盆,往外看,远处一片迷朦。车马周围有些百姓正披着蓑衣在草地上走动,草原上多的是野草,小雨刚刚下起时,就已陆续有人编制简陋的蓑衣,这时大多数人都已有了件蓑衣遮雨。只是因为大雨无法生火,早饭没了指望,有些妇孺正在吃着昨天剩下来的干粮。
杨浩看看天空,铅云密布,难见一丝阳光。便道:“罗将军,还有半日行程就到逐浪川了。我觉得还是继续行进的好,咱们这支队伍连帐蓬都没有,就算留在这儿,百姓们也只能淋在雨里,如今也不知这场暴雨下到什么时候,万一下的久了,又无法生火做饭,还是辛苦些,早早开拔上路为是。不知罗将军意下如何?”
罗克敌欣藏书网然道:“末将也是这个意思,既如此,刘指挥、赫指挥,你们吩咐下去,咱们马上开拔,立即上路。”
还有半天就到逐浪川了,过了那条大河就进入西北折氏控制范围,这就意味着马上就走出了渺无人烟的大草原。所有的人都满怀迫切,再说在这大草原上也没有避雨之处,因此对继续行进的命令,百姓们并无怨言,纷纷起来,扶老携幼继续启程。
杨浩坐在唐焰焰那辆十分舒适的豪华马车里,倒是难得地享受了一番。在车窗下面的暗格里,放着许多美味佳肴。这是大户人家行远路必备之物,姑娘家喜欢吃零食,那暗格里更是放满了西域的肉干果脯和点心。
唐焰焰掀开暗格撑起来就是一张小桌子,然后把那些美味食物一一放上桌来。杨浩坐在榻上,唐焰焰跪坐在对面,看起来倒像一个美貌侍女在服侍主人用膳。这样的待遇,实在令杨浩有些受宠若惊。
“喂,你.99lib?要不要喝一点儿?”今天唐大小姐心情很好,居然有那么点巧笑倩兮的感觉,难得地露出了温柔味道。大概是大雨把她的火气儿都浇没了,居然对杨浩有说有笑,杨浩却不知这少女心境变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病号待遇呢。
唐焰焰从暗格中取出两只白玉杯,又取出一支瓷色剔透如玉的酒瓶,斟了两杯葡萄美酒,向杨浩笑问道。
那酒色醇红,酒香扑鼻,确实很是诱人。杨浩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个,我恐身上余毒未清,不便饮酒。多谢姑娘美意 4e86." >了。”
“哦,我倒忘了。”唐焰焰道:“那你只饮清水便是了。这些食物你尽管取用,莫要装腔作势的假客气,若是饿着了肚子可不怪我。”
“呵呵,不会的,”杨浩笑应着,拈起了一块肉脯,诚心道谢道:“唐姑娘,多谢你了,不但救我性命,还让出自己的床榻供我休息,如今又如此款待,杨浩真是感激不尽。”
唐焰焰细眉一弯,掩口笑道:“看你这么斯斯文文的说话真是不习惯,本姑娘其实……也没做什么啦,你不用这般客气。”
这时就听车外有人怪里怪气地说道:“狼奥赖不赖,屋累狮哇,盖嘎地啊洗洗觉啊。”
杨浩刚把肉脯递到嘴边,一听这声音不由一怔:“咱们队伍里有日本人?”
唐焰焰也是一怔:“日本人?不会吧……”
中土本称日本为倭国,倭国人最初也接受了这个名字,后来渐渐学习中国文化,晓得倭字含有贬义,就不大乐意了,因为其国近日出之地,便奏请大唐天国上朝赐了“日本”这个名字。尽管中国民间当时习惯称日本为“东瀛”或“扶桑”,不过杨浩下意识地叫出日本这个名字,唐焰焰还是知道他指的哪里的。
两人说话的当口儿,车夫说了句什么,就听那人又大声叫道:“狼噢狼噢,噢狮卜兽……”
杨浩掀开车帘一看,只见一个身披蓑衣的男子正在雨中跳脚,杨浩见他正是壁宿,不由又惊又奇,忙道:“壁宿,一夜不见,你怎么说起外国话来了,快上车来。”
壁宿大喜,连忙便蹿上车来,杨浩这才省起这车另有主人,不禁满怀歉意地看了唐焰焰一眼。唐焰焰鼻尖微微一皱,眉尖一挑,哼道:“瞧我做什么,本姑娘是那么不近情理的人么?这辆车子……如今既是你住了,你自然做得了主。”
壁宿上了车,脱下蓑衣钻进车来,唐焰焰往旁边让了让,虽说车厢不如房舍宽敞,可这大车容两三人并坐也不拥挤。壁宿便在另一侧坐下来,看见满桌食物,登时满脸放光地学起狼嗥来:“喔噢,喔噢,累倒晌午……”
杨浩这才看清他两片嘴唇高高肿起,就像横挂着两根火腿扬,嘴巴合不扰来,里边的舌头竟也是肿胀的,不禁大惊道:“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日本话,你的嘴怎么了?”
壁宿满脸苦色,手舞足蹈:“噢切来屋哇,嚎都都里,狼休介¥%カゅてΩゑ……”
杨浩见他一会指着唐焰焰,一会指着他,一会指着自己,呜哩哇啦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一头雾水。
“闭嘴!放得什么狗臭屁,我来替你说!”唐大小姐杏眼瞪起,雌威大发,壁宿顿时就焉了,他很幽怨地看了杨浩一眼,指指唐焰焰,示意由她来说。
唐大小姐正气凛然地道:“当时你中毒昏倒,我就大喊救命,他嗖地一下就蹿了过来。我就让他给你吮净蛇毒,他身上有许多零零碎碎,居然还有蛇药的,给你服下果然奏效。可谁知道这家伙能医人不能医己的,你还在昏迷不醒的当口儿,他的嘴居然就肿了起来……”
壁宿眼泪汪汪地指指自己嘴上的两根香肠,使劲点了点头,表示唐焰焰说的一点不假。杨浩知道蛇毒不见血是不会发作的,就算吮进嘴里只要把它吐干净一般不会有危险。不过……想起壁宿爱咬嘴的毛病,杨浩就知道他嘴巴肿胀的原因所在了。
脸比手要娇弱的多,想不到自己及时吮净蛇毒服下药去没什么大碍,这施救者却弄得这么可怜。这么可怜也就罢了,自己有锦帐香帷休息,还有美丽少女服侍,可他壁宿……真是貌美如花,命比纸薄哇。
杨浩很是感激地道:“壁兄,多谢你仗义援手,否则杨某性命堪忧啊。呃……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殷勤地把自己手里的肉脯递过去,壁宿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指指他自己的嘴巴,说道:“狼奥哇,屋累狮哇,盖嘎地啊洗洗觉哇。”
杨浩没听懂,抬头看看唐翻译,唐焰焰也是一头雾水,杨浩仔细琢磨半天,觉得他是在说:“杨浩啊,我累死啦,借个地方歇歇脚啊。”便试探着一问,壁宿大喜,连连点头,杨浩便向唐焰焰递了个眼神,唐焰焰眼皮一垂,拿起一块杏脯轻轻咬了一口,眸波一转,又复向他一扬,显然是要他做主。
杨浩点头答应,壁宿大喜过望,便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着二人吃着可口的食物,不时吞一口唾沫。
雨变小了,风也缓了,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欢呼,隐约听到“逐浪桥、逐浪桥”的呼喊声。车子也停了下来,杨浩与唐焰焰聊得正投机,听到这欢呼声唐焰焰便喜道:“莫非已到了逐浪桥了?”
她掀开窗帘,就见和风细雨,天空已趋晴朗,便回头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充听众的壁宿凶巴巴地道:“喂,一点小伤至于这么娇里娇气的么,你还男人哩,还不下去看看?”
壁宿吃她一瞪,登时抱头鼠窜,杨浩阻止不及,便道:“唐姑娘,我……我也想下去看一看。”
唐焰焰回嗔作喜,雀跃道:“好啊,我也坐的气闷,只是怕你一个人在车中无聊呢。走,我陪你下去。小心些,你的伤可还没好呢。”
唐焰焰打开车门走出去,撑起她那把油纸伞,回头便来扶杨浩。杨浩本欲拒绝,见她神态自然,落落大方,自己一个大男人倒显矫情了,便伸出手去,由她扶着下了车。
一出车厢,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草原上新鲜的气息,杨浩长长出了口气,只见百姓们都向前抢去,便也信步走去。
草地上湿漉漉的,二人合撑一把伞并肩而行,在这俱披蓑衣匆忙前行的百姓中间,一纸花伞,伞下一双男女,男的俊朗,女的妩媚,神态从容,大袖飘飘,许多又蹦又跳的百姓见他们的模样,不由得停止了叫闹,随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向前行去。
逐浪川,逐浪桥,逐浪川上逐浪桥。
那桥真如逐浪,悬于奔腾咆哮的河水之上。桥的上游不远处,就是一个落差极大的瀑布,巨浪垂直入水,激起十数丈高的水雾,水气便迎风吹来。
桥宽两丈,以铁链相连,粗大的铁链两端系在半入土的巨石上。桥上铺以木板,两侧是铁链和缠绕的藤萝,这座唐朝年间建的桥,折家每年都要派人维护修缮一番,因为此桥易于行商,亦有许多商人出资修缮,所以桥头柱石上镌刻了许多捐赠者的姓名,其中就有李玉昌的名字。
“杨大人,逐浪桥到了。”
一见杨浩走过来,罗克敌迎上来欣喜地叫道。
杨浩也是满面欣喜,他略有点头晕,身子已无大碍,看看那座桥,杨浩说道:“桥虽宽,人更众,雨中桥滑,让百姓们要尽量小心一些过去。”
罗克敌点头答应,百姓开始络绎不绝地走上桥向对岸行去。这么多人,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过去大半,后面的多是车马了。杨浩看到李光岑在木恩等大汉的护拥下走来,便向他微微一笑。
李光岑亦向杨浩颔首致意,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草原各部的大人他见得多了,大多骄横而志满。而中原国家的官吏要么满腹心机难以接触,要么对草原上的人从骨子里有一种轻蔑感,而这位杨钦差不是那样的人,尤其是他所表现出来的大仁大勇,更令李光.99lib?t>岑钦佩,他已将这少年视做忘年之交。
“唐姑娘,你也上车先过桥去吧。我是钦差,要照料人马全都过去才行。”见唐焰焰的马车也行了过来,杨浩便道。
“好,你余毒未清,多加小心。”唐焰焰应了一声道:“伞给你。”
杨浩接伞在手,唐焰焰向他嫣然一笑,转身走上了车子。
车马络绎,载的都是老弱妇孺和随行于车畔的亲属,杨浩正嘱咐大家小心过桥,忽地一骑飞来,踏得雨水四溅,冲到桥头处大呼道:“杨钦差,大事不好,契丹人追来了。”
“甚么?”杨浩大吃一惊,他万没料到在这种时候竟有契丹人追来。踏在高石上扭头回顾,果见远远一队精骑撕开雨幕,向这里疾驰而来。
“快,快,马上过桥!”有人急叫起来,一时妇人叫孩子哭,车马顿时乱作一团。
“禁军将士,随我断后阻敌!”
罗克敌一声叫,将蓑衣一扔,连被雨浇透变得极沉重的衣甲也扔了,只着一身布衣,劈手夺过一杆大刀,便向后飞奔而去,一路走一路呼喝连声:“弃枪剑,持刀戟,斩敌马腿,争取时间。”
守在桥侧的禁军士卒们纷纷响应,挺起枪戟向后阵奔去,杨浩一把拉住解去甲胄的赫龙城,急叫道:“赫将军,就凭你们数百十人,又无战马,如何与敌一战?”
赫龙城咧嘴一笑:“战场上,人人都是棋子,所计者,唯有全局胜败。”
他说的轻松自若,可是语气里却有种裂土难憾、坚逾金石的冷酷,隐约能嗅出一股争斗杀伐的无情与血腥:“需要弃子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如今,我们就是弃子了。钦差大人,这数万军民,交给你了!”
他把刀一挥,高声喝道:“禁军将士如此神勇,我西北儿郎岂不如他?随我杀敌,死战疆场,冲!”
第十二章 断桥
骑兵的冲击力对徒步行走的几万老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幸好大部分百姓已经过桥。如今这噩梦,就要由罗克敌等一众热血男儿来承担了。
这是一场遭遇战。遭遇战素来是勇士胜,智者败。因为遭遇战的双方根本来不及对兵力、兵种进行合理分配,也无法布署最恰当的战术,但是实力如此悬殊,勇者便一定能逆天么?
何况追兵绝非庸俗。他们是一支虎狼之兵,他们的统帅更如一柄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呼啸的风从耳边吹过,哒哒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起伏的草原,不断地在耶律休哥的骑兵眼下或舒缓或起伏地改变着视角,大雨给他们的追击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幸好数万人行过的痕迹不是那么容易被雨水抹平的,他们终于追上来了。
望着前方已大半过桥的宋人军民,耶律休哥屏紧呼吸,只是将手重重地向前一劈。一路冒雨疾进,又被风吹,虽是夏季,他已经彻骨生寒,脸庞冻得铁青,喉咙99lib.都已冻得僵硬,他只能夹紧马腹,前进、前进,胯下的战马虽然时常更换,此时也已喷出了粗重的呼吸,但是不管如何,他总算及时赶上来了。
他要截下这支迁徙大军,他还要……活捉那个人,那个男人,那个让罗冬儿深爱着的男人。他是草原上的骏马,他是天空中的雄鹰,文韬武略,他无一不精,他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比他更优秀,更值得女子为之倾心。那个娇怯得像花儿似的罗冬儿,凭什么就对他死心踏地?
雨是冷的,他的心却炽烈起来,他的耳畔回响着与冬儿的那段对话。
“大人,求你好心放我回宋国好不好?”
“这里又有什么不好?我是契丹的大惕隐司,是皇族,虽然我们比起宋国来要贫穷,但是我保证给你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本大人可还没有娶妻,我可以娶你做我的夫人。”
“大人,冬儿已经嫁过人了。”
“哈哈,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草原上的男儿却无你们中原男子的那种腐酸气。我们喜欢了一个女子,就像骑着骏马去捕捉猎物,就一定要让她变成自己的女人。至于嫁过人,有那么重要么?”
“大人,冬儿不会喜欢上你的。从我为他插上钗子那一刻起,这一生一世,我就注定了是他的人,不管他是卑微还是闻达。”
“你知不知道,按照草原上的规矩,谁掳来的人就是谁的,她的主人可以任意处置她?嗯!”
“大人……我不怕死!我可以去死!”
“你……!”
耶律休哥仰起脸来,让雨水浇在自己脸上,忽地仰天发出一声咆哮。
“真的么?不管他是卑微还是闻达?我要把他捉过来,在他琵琶骨上拴上铁链,做我的一条看门狗。我倒要看看,那时候,你是愿意跟着一条狗,还是愿意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耶律休哥伸手一抹,雨水四溅,他已探手抓住了自己的长戟,往空中一扬。
“哗!”
如果有人这时从空中俯瞰下去,就会看到匀速前进的锥形契丹铁骑,就像是从一个锥形的套子里射出了一枝箭。随着耶律休哥挥戟的动作,所有的骑士都解开了备马的缰绳,训练有素的备马放缓了脚下,渐渐落在后阵。而骑士们已经握紧了武器,身形下意识地俯下去,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盯紧了手执大刀,大步飞奔而来的罗克敌和他身后的百余勇士。
百余勇士,人皆布衣,手执钢刀,向契丹铁骑迎面冲来。
他们在送死!
他们是一群弃子,一群自弃的战士,唯一的使命就是牺牲。
每个契丹勇士都明白,在铁骑猛冲之下,不能结枪阵自保,以这样散乱的阵形迎面冲来,根本就是送死。这些宋人根本就没有想着战胜,也没有想过活着回去,他们唯一的目的,只是要拖延时间。
勇士!人皆敬之。哪怕是他们的敌人。
没有人下令,但是所有的契丹武士不约而同的举起了手中的兵刃,那既是对大宋武士的致敬,也是表明自己的磊落。如果这时候万箭齐发,那迎面冲来的宋军将士将倾刻送命,无一生还。但是他们已不打算用箭,他们要堂堂正正地把这些可敬的敌人杀死。
“杀!嘿!”罗克敌手执大刀,大步迎上,距离快马还有三丈距离,便仰面一倒,双膝跪地,借着冲力向前滑去。草地水滑,他冲得又势疾,被他一冲,整个人便飞快地向前滑去,与此同时,迎面而来的契丹铁骑便与他擦身而过,轰隆一声砸到地上,把草地砸了一个坑,雨水如幕一般扬起。
那马上骑士的一叉本来瞄准的他的咽喉,如果两件兵刃硬击在一起,马上骑士骑着马力,罗克敌的兵刃都要被磕飞。但罗克敌跪身滑进,身形后仰,那骑士虽然下意识地将叉压了压,还是刺了个空,贴着他的额头便滑了过去,而罗克敌的一刀却结结实实地拖在了马腿上。
不是砍,而是拖,他根本没有用力前劈,只将锋利的刀刃迎着马腿,马力前冲,刀向后滑,只一拖,一条马腿便被斩了下来。
战马摔倒,马上的骑士滚摔落地,翻滚出七八周去,几乎被另一匹急驰而来的战马踩中。那马上的骑士急急勒马闪避,马足一滑,倒摔于地,他抽身不及,一条腿立时便被压断。
惨叫声中,他就看到一双满是泥巴的大脚丫子从自己眼前飞奔而过,那是一个宋军士兵,这样的雨天若是穿着军靴,不亚于增加了二十斤份量,他们不但解了甲,连靴都脱了。
长戟一挥,割断了一条马腿,那宋军根本无暇给那马上摔下来的骑士一戟,立即滚身而进,斩向第二条马腿。他们不想胜,不想杀人,如今只想把这股战马的洪流阻在这儿,哪怕只能堵得一时片刻。
落马的契丹武士拔出腰刀向宋军追去。但是他们追不上,他们的皮靴皮袄在雨天平地上十分笨拙,而那些宋兵像疯了一样,根本不理会在后面挥舞的刀枪,他们左劈右砍,横挡斜拉,唯一的目标就是:砍马腿。
借着健马的冲势,耶律休哥一戟便将一个迎面冲来的宋军挑飞到了空中,他只向那率队冲来的年轻宋将瞥了一眼,立即兜马便欲向前冲去。此时无暇与之一战,他的目的不在这一群弃子。
但是,另一群弃子又.冲了上来,当先一人端着大刀,威风凛凛,毫无惧色,正是西北折府麾下指挥使赫龙城。
耶律休哥剑眉一挑,长戟便指向赫龙城的咽喉,不料……可恼!堪堪还有三丈距离,赫城龙便滚身在地,一人一马错身而过的刹那,他便腾身跪起,挥刀所斩……又是马腿!
几百枚弃子,几百柄横刀,目标都是马腿!
桥头的百姓疯了一般向前拥去。真正的恐惧不是刀枪加颈的那一刻,是眼看着明晃晃的刀枪向他们袭来,却还没有加诸到他们身上的那一刻。他们现在仓惶地往桥上冲,凭着一股本能。
两辆马车一齐冲上来堵住了桥头,许多百姓只能从车隙间往前挤,有人脚下一滑,便从侧面的护栏空隙中跌入了滚滚江水,惨呼声未绝,人已不见了踪影。
杨浩喊得声嘶力竭,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号令,眼见藏书网数百豪气干云的宋军将军用鲜血和生命为他们争取的时间,将要被他们自己葬送在这儿,杨浩气冲斗牛,他拔刀在手便扑了上去。
“噗!噗!”鲜血迸溅,两个争挤在那儿的百姓便被他斩杀刀下。一个是个壮汉,一个是个妇人。
眼见钦差疯了一般持刀杀人,百姓们都惊呆了。
“把车推开,弃车上路。不许拥挤,乱闯者格杀匆论!”
杨浩厉声喝罢,把刀往地上狠狠一掼,大喝道:“但有一个百姓不曾过桥,本钦差绝不西行半步。听明白了么?把挡路的车子推开!”
百姓被震慑住了,当下不管男女老幼,纷纷上前帮着推车,在杨浩凛厉的目光注视下,急速而不失秩序的冲上桥去。
“杨晋城,站住!”
杨浩忽地看见人群中有几个慌慌张张的人正向前行,他们一身皂服官衣,正是自己从广原府借来的衙差公人。这些衙差公人从不曾上过战场,虽也有过缉捕追凶的经历,可那与战场相比,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现在也全吓呆了,一个个脸色煞白。
“钦……钦差大人……”杨晋城战战兢兢地站住了脚步。
杨浩厉声道:“带着你的兄弟最后走。过来,把这些马都卸下来,那些粮食不要了,绳子全取下来,绑在桥头这块巨石上、铁索上。”
“钦差大人,你……你是要……”
杨浩用赤红的眼睛看了看那些正用血肉之躯阻挡敌骑的勇士,沉声喝道:“断桥!”
阻挡契丹人的宋军战士一个个在倒下,杨浩看的心如刀割。百姓们全都过桥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谁来断桥?桥必须断,不然这些宋军将士就要白白牺牲,可是……谁来断桥?
杨浩的眼光从面前瑟瑟发抖的十多个公人脸上掠过,沉喝一声道:“走!赶快过桥!”
“是是是!”杨晋城等人如蒙大赦,立即扑上桥去。杨浩看了一眼自己插在桥头,始终不曾倒下的那柄长刀,微微一笑,走过去拾起了一根被人遗弃的马鞭。
长长的杆儿,长长的鞭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手执大鞭了。
宋军将士几乎被捕杀殆尽,剩下几人或因伤势、或因力竭,尽被契丹人擒住。耶律休哥已率大军向桥头扑来。
杨浩扭头看去,杨晋城等人正踉踉跄跄扑到对面桥头。几十米外的对面桥头站了许多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那里面有李光岑、有木恩、有唐焰焰、有壁宿、有叶公子,还有神色复杂的程德玄。
涛声隆隆,水雾漫天,在他后面,是如狼似虎地扑过来的契丹勇士。当看见唐焰焰要冲动地跑回来,杨浩急忙向她一指,坚决地摆了摆手,直到看见她被李玉昌留下的勇士紧紧抓住时,才欣慰地一笑。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向对面一指,再指指自己的心,轻轻摆了摆手,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指了指……
他认真地做着每一个手 52bf." >势,他不懂手语,只是用一些自己能够理解的手势,向他们表达自己最后的遗言:“主意是我出的,如今总算把你们平安带出了生天。我的心中本有未了之事,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的使命尽了,但我对得起这一路赴死的军民。天大地大,能与这些好男儿共赴于难,我很开心。如果有缘,我们大家来世再见吧……”
唐焰焰站在对岸,当最后几名衙差公人都已跑过桥去,杨浩却独自留在桥头时,她就已经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痛,让她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泪水。
她看着杨浩,看着杨浩凝视着她,当杨浩指了指自己的心,又向她一指时,她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认真地、努力地解读着杨浩的剖白:“其实,我的心里也已有你。我不会忘了你的,和你相识的这些天,同行于这片草原上,我很开心。如果有缘,我们来世再见……”
若无杨浩先向她的那一指,她未必便会以为杨浩这些手势是打给她的,她对杨浩本已暗萌情意,只是她自己也是懵懂无觉。可是这时那层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了,眼见杨浩临死时对她的深情表白,她的情感奔涌而潮,难以自己,唐焰焰忽地哭倒在地。
她头一回喜欢了一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马上就要死了!唐焰焰的心仿佛都要被揉碎了。她的眼泪忍不住簌簌滚落,泪眼迷离中,就见杨浩一转身,迎着疾扑而至,劲风都似已扑到身上的契丹铁骑扬起了长鞭。
第十三章 死生
“啪!”
一声脆咧的炸响。
水声隆隆,对岸的军民没有听到;蹄声如雷,冲过来的契丹武士们没有听到,但是他们的心却不约而同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一鞭子是抽在了他们心上。
骡马受长鞭驱使,将一条条绳索一下子绷得笔直,朝河水流向的方向拼命地拉动起来。“啪!啪啪!”又是几声催促的鞭声,那炸响听得人头皮发麻。一条条绳索吱吱直响。巨石微微有些撼动几下,巨石上的铁索也被扯得歪向一边,与柱石摩擦发出了渗人的声音。冲过来的契丹兵们终于发觉了他的真正意图,他们立即纷纷挂起刀枪,反手去 53d6." >取弓抽箭。
杨浩心里一急,跑到那一条条绳索中间,挥起鞭子又狠抽几下,弃了马鞭便去抓着一条绳索帮着骡马使劲地拔起来。马力尚不可为,他一人人力有限,能济得甚事呢bbr>99lib.?可是这时心中哪里还会思量那许多,只想着加一分力是一分力。
就像断桥,他仓促想起必须断桥时立即本能地命人去绑住桥头,丝毫不曾想过在这一端断桥还需留下一人,事到临头,只能自己留下。当然,当时他即便想起这回事,十有八九还是要选择这一端。
因为对岸已无主事之人,随意指定一人的话,那人并无专断之权,必受众人干扰,桥断早了,则未及过桥的人再无生路。如果契丹兵提前突破阻击,对岸却因为尚有未及过桥的百姓而稍生犹疑,那么契丹铁骑便一冲而过,想断桥也迟了。再者已逃过河的车子已大部分逃开,刻不容缓时刻来得及追回来?自己弃了百姓先行赶到对岸去主持大局,那又绝无可能,他若提前一走,这边的百姓势必自相践踏死伤无数,真正能过桥的也就没有几人了。
所以,他只能留在河这边,这断桥的鞭子,只能掌握在他的手里。世间事,几桩能得万全?
箭矢横飞,激射而至。杨浩“哎哟”一声,肩头便中了一箭。杨浩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手去摸肩头,就在这时,前方骡马也中了几箭,那些骡马疼痛难忍,四蹄刨地,嘶叫着向前猛冲,大雨之后泥土本已松软,土下深埋的横向挡石只能阻挡坠向河心的重力,对顺向拖曳又起不到阻挡作用,再加上骡马死力的拖曳,这三方因素汇合,只听“轰”地一声,那根柱石便被连根拔起,长桥颤了一颤便向河中打坠,众骡马吃力不住,尽皆向河水中滑落。
杨浩夹在那些绳索中,吃长桥拖曳,登时双脚悬空,在对岸无数人的惊呼声中,与那些骡马一齐掉进滚滚不绝的江水之中,因柱石沉重,一下子便把他们拖进水底不见了。
“希聿聿……”一串战马长嘶声起,一匹匹契丹战马在河岸边人立而起,踢起无数碎石,他们轻拍马颈,稳住胯下坐骑,定睛向江水中看去,只见那桥对岸的一半还在岸上,这边一半已完全沉入水中,受江水冲激,那桥成了一个(形的半月状,不由尽皆不语。
这一战对他们一生征战来说,实在谈不上凶险,可是其中惨烈却是前所未见。汉人男儿的血性,那些武将、这个文官,他们谈笑赴死的壮举,深深冲激着每一个契丹战士的心,他们的心就像那江水中的半桥,震撼不已。
对岸,无数的百姓跪倒在地。
杨浩是一个好官,罗将军是一个好兵,这一文一武,为他们所做的牺牲令他们刻骨铭心。立足于逐浪川西岸,与对岸跃马横刀的契丹健儿相逢的这一刻,他们已经从一个北汉子民,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大宋子民。
耶律休哥笔直地坐在马上,盯着打着漩儿的江水悠悠南去,然后目光顺着那桥一寸一寸挪向对岸,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终于……这些百姓被他们带去了宋境。终于……那不曾交锋的情敌,就此成了水中之鬼。
他刚才冲过来时,就看清了杨浩的面貌,杨浩肩头那一箭就是他射的,他要活捉了这个人,把他像死狗一样拖回自己的大帐,让那个女人看看,一个狗一样活着的男人,还有什么可爱,可惜……可惜两人始终不曾堂堂正正地较量过……
他的目光从对岸膜拜的百姓们身上一一掠过,心中忽然一颤:真的没有较量过么?
那员宋将亲自率死士上前拒敌,这个人独自守在桥头断后,那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宋人,这个人一定宋人的高官,很有可能就是这支队伍的主事人。如果他是,那么,带着这么多百姓迂回走了一个大圈子,避开他们布下的死亡陷阱,使这些百姓逃出生天,这么些天的斗智斗勇,彼此真的不曾较量过么?
耶律休哥眸中闪过一抹不忿,那个人不但与自己较量过,而且还与萧后、与十数万契丹大军较量过,他赢了,虽然他死了,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赢了!
对岸的许多百姓还在哭拜,这么近的距离,如果猝然下令放箭,一定能射死一些宋人,可是……此时此举,还有意义么?桥已断,他还有出刀的必要?弯刀“铿”地一声插回了刀鞘,耶律休哥长叹一声拨马便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阵惊呼……不,不是惊呼,是欢呼声,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如同咆哮的巨浪。江山轰隆,这要多么大的欢呼声才能听得入耳?耶律休哥诧然拨马,回头一看,只见对岸无数百姓跳起来欢呼雀跃,却不明白对岸宋人为何欢呼。
这时有手下兵将站在河岸上遥指江水大呼小叫,耶律休哥驰马回来,向河中定睛一看,不由目瞪口呆。
一个人,抓着绳索正一步一步从江水中走上来,他肩头的狼牙箭不知是因碰撞还是江水冲激,已经不见了踪影,肩头正有鲜血溢出来。他拉着半沉入水的桥索从江面下钻出来,正浑身是水地一步步走上那桥面。(形的桥面被水冲得一起一落,他在桥上走得十分艰难。
耶律休哥想也不想便取弓在手,一枝雕翎便搭在了弦上。所有提缰乘马凭河而立的契丹武士都向他们的统帅侧目望来,对岸的百姓更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本来哭成泪人儿一般的唐焰焰忽见杨浩竟从水底走了出来,一时又笑又跳,这时注意到对岸的动静,不由骇得魂飞魄散,站在岸上只是向杨浩大声示警。
杨浩此时如同站在剧烈地震的桥面上,那动荡在别人看着并不十分明显,可他立足桥上才知其中辛苦,此时若不聚精会神、使足了全力抓紧桥索便根本站立不住,哪里还能注意到别人呼喊些什么。
若是阴雨连绵数日使弓箭受潮或被雨水浇灌,弓弦和用胶的地方受了影响是不能使用的。但是箭壶有盖,一路驰来弓也是护在牛皮套子里的,待取出来时才只受了这一阵雨,影响并不大,所以他的箭仍可使用。
弦拉开,如满月。耶律休哥手中的箭矢稳稳地瞄向了杨浩的背心。
对岸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暴发出一阵更大的声浪,这回那声浪是冲向耶律休哥的,所有的人都在咆哮,耶律休哥不为所动,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箭,他的心中只有那一人。现在只要一松手,断桥上那人绝难活命,尽管雨水、风向,打湿了的雕翎都会影响箭的准确度,但是耶律休哥仍有十分的把握一箭穿心,致他于死地。
对岸的人不再叫喊了,耶律休哥手下的兵将们也没有呐喊助威,只有上游瀑布轰隆隆连绵不断的响声传来。断桥上的那个人头也不回,还在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攀援,就像走在半没入水的弦月上。
耶律休哥看到他踢落了灌水的靴子,赤足踏在桥面上,一步步向岸上走去。细雨淋在他的弓上、箭上,洁白的箭羽处凝聚成一颗颗水滴,如同女儿家晶莹的眼泪。
弓仍如满月,四石的硬弓,能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这么久的人天下罕有,但耶律休哥办到了。他的手稳稳的>99lib?,似乎一动也不动,只随着那人逐步攀向岸头的身影缓缓上移。越到桥头位置,震动越小,那人攀爬的速度也更快了。
就在这时,突地有几名宋军士兵不约而同地跳下了桥头,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手拉着手儿,用他们的身体将杨浩紧紧护在了中间。桥面是倾斜的,他们护不了那么周全,杨浩的脑袋还露在外面,耶律休哥仍有十足的把握射中他。可他见此情景不由怔了一怔,随即便放声大笑:他看上的女人,所看上的男人,果然配做他的对手。
笑声中,他将那弓反手往肩上一背,那枝箭便被他轻飘飘地掷下地去。
“走!”耶律休哥再不迟疑,提缰跃马,便向草原上驰去。三千铁骑纷纷拨马随之而去,所刻功夫,对岸已兵马俱无,刀枪无踪。
杨浩爬到桥头,只抬头一望,便有无数双手向他伸出来,杨浩下意识地一抬手,也不晓得握住了谁,腾云驾雾一般便被拖上了岸。他的双脚同刚一沾地,又是响彻云宵的欢呼声起。无数的人扑上来,一个个忘形地与他拥抱,杨浩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感觉到他们抱的是那么用力,感受到了他们满怀的欢喜,于是便也欣然地一一回抱着……
“咦?这一个怎么……这头发,这胸肌,这腰肢,这手感……”
下意识地在那细若杨柳、柔若无骨、嫩若豆腐的三若牌蜂腰处一捏,耳畔便是嘤咛一声娇呼,杨浩急忙闪身定睛一看,那笑中带泪、喜中带怒的娇颜上正飞起两抹绚丽的彩霞,可不正是那只母老……啊……焰焰!
第十四章 万岁
这里仍是一片草原,但是任谁都感觉到了一种家的感觉。到了这里,已经没有那个孤舟飘泊于苍海之上的迷茫感,而是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踏实感觉。家的感觉是什么?就是安详、宁静。
所有的人都在平原上聚集,杨浩骑着马,在士兵们的扈卫下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轻轻驰过,直到尽头,再圈马回来面向所有百姓站定,这是一个高坡。
他知道,他的声音不能让每一个人听进耳中,但还是用嘶哑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向所有百姓们喊道:“父老乡亲们,现在,我们安全啦。你们记着,从现在起,你们已是一个宋人。”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罗军主、刘指挥使、赫指挥使,率三千五百名英勇无畏的宋军将士,披肝沥血,无畏生死,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的生机。”
他一拨马头,面向东方,轻轻驰前几步,勒缰止马,默默伫立。所有扶老携幼、劫后余生的百姓们都一言不发,随着他回首东顾。
淅沥的雨丝还在飘摇,就在他们立足之处的前面,但是他们走过来的方向,那雨已经停了,东边日出西边雨,河那边,天尽头,一轮七彩的长虹高高悬挂在上面,那彩虹桥,可是英灵们安息于天堂的道路?
杨浩默哀片刻,长吸口气,振作精神道:“大家稍做歇息,然后继续赶路。李玉昌李员外已先行赶回,把咱们赶到的消息禀报与府州大将军知道。府州折大将军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应大家,安顿好大家的一切。从此,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园!”
百姓们静了一静,然后放声欢呼起来: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再也不怕颠沛流离了,他们终于安顿下来,这些小民所求不多,只要一家人能太太平平地生活在一起,但是这些日子,他们经历了太多的生死与血腥。现在,直到现在,他们终于安全了,就连现在呼吸的空气,似乎也有着一丝安详与太平的味道。他们有的笑,有的跳,各自用不同的方式表过着自己劫后余生的欢乐与庆幸。
人群中,忽然有几个人跪倒在地,向杨浩发自内心地高呼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人动,众人从,他们周围的人很快受其感染,随之跪倒在地,向杨浩顶礼膜拜,虔诚地表达他们心中的谢意:“万岁!万岁……”
那几个用他们的方式表达心中谢意的百姓就象投进平静湖水的一枚石子,涟漪荡漾开来,以他们为中心,黑压压一望无边的百姓们纷纷响应,随之下跪。
他们之中许多人并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名字,许多人不知道这些官儿的称谓,但是他们都知道就是这位大人,在两军阵前为了救一个插标卖首都没人肯要的病娃儿单骑闯阵,他们都知道就是这位不通武艺的文官大人与那些武将们一道留在了河对岸,最后关头,是他抛弃了自己生还的希望,毁断了那条生的桥、那条死的桥。他们都知道,就是马上这个人,把他们领出了死路,给了他们新生。
“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更多的语言,他们只是用这最简单的语句表达着心中的喜悦和感激。初时还有杂乱,很快就万众一心、万口一词,一个简短的、响澈云宵的声音在平野旷原中响起,连前方的雨都似乎被惊吓住了。
雨,停了。
万岁声从人群中响起的时候,杨浩还没有听到。待下跪的人越来越多,万岁声越来越响亮的时候,杨浩才听个清楚,杨浩大惊失色,大声喝止,但是听得到的只有近前的几个人,就是这些人也不肯停止呼喊,待到后来,数万人长跪在地,万岁声响澈云宵,已是根本没有可能制止的了。
在他身后的宋军将士听了“万岁”的声音尽皆失色,纵目望去,整个平原上都是一片顶礼膜拜的百姓,人群中只稀稀落落地站着一些人,李光岑、叶大少、唐焰焰、壁宿,以及他们的随从家人,一个个满脸愕然、手足无措。还有一个,是程德玄,他静静地站在坡下,不喜不愠,毫无表情。
杨浩手心冰凉,已急出一身冷汗。他当然知道自古帝王什么事都能容忍、什么事都能宏恩宽怀,唯有一样,那就是帝位的威胁,不管那威胁只是一个苗头,还是一个根本不能成为现实的幻想,帝王是不会坐视的。当年柴荣一代雄主,还不是因为一块“点检做天子”的小木牌便心生猜忌?经历了五代以来无数篡 4f4d." >位闹剧,自己也是取而代之成了帝王的赵大一旦知道……bbr>
突然,杨浩翻身下马,向东南方向急跑两步,一撩袍襟,朝着开封府方向跪倒在地,学着四周无数膜拜欢呼的百姓,顿首大呼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见杨浩跪倒,百姓们呼喊的声音顿时为之一停,待跪在近处的百姓听清了杨浩所喊,立即跟着他一齐顿首大呼起来:“万岁!万岁!吾皇万岁!”
新的欢呼口号在杨浩的引导下迅速蔓延开来,成为这场万人膜拜的主旋律,杨浩身后的宋军将士们如释重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数万军民跟着杨浩一齐顿首高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本来因为大家伙儿都站着,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叶大少等人忙也纷纷跪倒,高呼万岁。
唐焰焰很淑女地掏出一方小手帕,看看肮脏的地面,蹙起秀眉又看看手中巴掌大的小手帕,又收了起来。她一弯腰,拉过前边跪倒那人的衣摆往地上一铺,这才盈盈俏俏地跪了下去,一双妙眸却向杨浩一瞟,满是对他化解危机的钦佩。
前边跪着的是壁宿,扭头一看自己的僧衣被唐焰焰做了蒲团,壁宿高僧的香肠嘴很是委屈地扁了一扁。李光岑看了杨浩一眼,眼底闪过一抹了然与赞叹,他笑了笑,向周围站立的部下们略一示意,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程德玄呆住了,直到他发现整个旷野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时,这才地上狠狠一跪,重重一叩首,咬牙切齿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进折氏势力范围,杨浩才发现这里与霸州、广原一带大不相同。这里仍有大片的草原和土地,但是这里多山、多水,山是险山,水是恶水,这里的小村庄极少,大部分都是部族聚居式的堡垒或山寨,或依山、或背水,都在险要之处、都在道路必经之处,可谓步步为营、步步兵垒。
这里的城垣多为夯土而筑,如临石山,个别地方也有石砌的,但不多。折府域内的堡垒山寨除个别有石砌段落外全都是夯土而筑,但是这夯土极为坚固,硬可砺刃,并不比石块稍逊。
眼见杨浩这支没有旗号、破衣烂衫的队伍一路行来,路上的堡垒山寨立即敲响钟鼓,所有妇孺、在外闲走的乡民全部避入堡垒去,倚高山险要而建的堡垒大门紧闭,隐现堡垒上尽是些身着民壮服饰的乡民荷弓挂箭,手持矛枪来回走动的身影。在这里,由于常年经受来自北方契丹游牧部落、更西北方回纥部落,乃至西北吐番杂胡等部落的袭击,几乎每.一个男子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他们应对军队自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杨浩本不欲去打扰这些乡民,但是所余不多的粮草大部分都抛在逐浪桥对岸了,尽管府州大将军一旦得知消息,会尽快派人来接迎,但是这么多人怎能终日水米不进,大队人马走到第二天傍晚,带过桥来的少许粮食也已告讫。此时已是黄昏时分,眼见前方有一座倚山而建的雄峻堡垒,地面阳光已被山峦所挡,一楼夕阳斜照却映在那倚山而建的堡垒上,金灿灿如同金铸的一般,便止住队伍,上门乞援。
堡垒中早有已备,许多壮丁藏在箭垛之后警惕地注视着这支队伍的动静。杨浩高举双手独自上前,仰头望去,只见堡门上一匾高悬,上面有三个模糊的大字“穆柯寨”。
“寨中的……”
杨浩一语未了,寨上“嗖!”地便是一箭射下,堪堪贴着他的靴尖钉在前面,箭尾犹在嗡嗡乱颤,堡垒上便传出一声冷厉的斥喝:“不得近前一步,再敢前进,格杀勿论!”
杨浩仰头向上拱了拱手,高声道:“本官是大宋迁民钦差特使杨洁,率北汉四万民众迁移西北,路经此处,因粮草断绝,急需援助。不知上面哪位是寨主,有请出来搭话。”
见杨浩独自一人上前,寨上也闪出一个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英气逼人,十分的俊俏,一身灰布衣裳,持弓佩剑,威风凛凛。他站在城头,一脚踏在箭垛上,弓上搭着一箭,冷冷地看向杨浩:“你……是大宋钦差?”
第十五章 醉酒
杨浩高声道:“正是本官。”
寨上那少年晒然一笑,大声嘲笑道:“朝廷的钦差?朝廷的官儿来来往往的我们也见过一些,便不是钦差,似你这般狼狈的我们也不曾见过半个。这一带不太平,总有些不开眼的东西想来打家劫舍,冒充灾民诳骗寨门的有、冒充官兵打家劫舍的也有,你们这么多人,谁知道你们到底是甚么人。”
杨浩拱手道:“这位壮士请了,本官持有钦差节钺,如果贵寨主不信,可遣一人出来验过。”
寨上的人哈哈大笑道:“你这汉子说话好生有趣,什么钦差节钺,我们这些百姓可不认得那劳什子的东西。”
杨浩身后一名军士大怒,喝道:“大宋钦差天使在此,尔等阻三阻四不肯出迎,这是蔑视朝廷,不怕人头落地吗?”
寨上那人丝毫不以为意,只冷笑道:“你吓唬我么?你敢再进一步试试,看看是我人头落地,还是你一箭穿心!”
这人拈的是一柄猎弓,但是看他一箭射在杨浩身前紧贴他靴尖的准确,这句话倒不是诳语,那军士还真不敢上前冤枉送死。府州地界,几百年来一直在折氏统治之下,这些百姓虽知折氏已归附大宋朝廷,但心中只知折大将军,谁管你是钦差还是劈柴。
何况这些年来,府州归附过的朝廷多了去了,后唐、后晋、后周、后汉、大宋,谁强归附谁,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十年前府州大将军折德扆亲率军伐北汉,占领沙谷砦,斩首五百级做为晋见之礼,向大宋投效。
他入朝面君时,当今大宋官家给予优厚赏赐,并在金銮殿上亲口许诺:“尔后子孙遂世为知府州事,得用其部曲,食其租入”。
赵匡胤这句承喏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府州折氏世世代代都可以掌管这个地方,折大将军上马是一府武将之首,下马是一府文官之首,文武一把抓,有权就地自行征兵、有权自行收缴赋税,兵归他使,赋归他用,听调不听宣,独掌西北这方土地!
这就是大宋官家正式确认了府州折氏的藩镇地位了。所以这些剽悍粗鲁的西北边民又岂会在乎寨下宋兵的几句恐吓。
壁宿见寨中百姓过于警惕,不肯相信杨浩所言,队伍中许多妇孺又不能不做歇息进食,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袈裟,忽在想起当初杨浩手持袈裟冲上两军阵前的故事。偷儿也是有理想的,他何尝不想做个大英雄,如今天下人大多信奉菩萨,自己何不客串一番得道高僧,若能说得寨上百姓打开大门,自己也能似英雄般风光一回。
一念及此,壁宿眉飞色舞,他连忙整整衣衫,大步上前,单手稽礼高宣一声佛号,宝相庄严地道:“阿弥陀佛……,寨上这位小施主请了,这位杨施主确是朝廷钦差,因被契丹人追杀,所以才这般狼狈,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你还是打开大门吧,能迎钦差进去好生款待,那是你们的荣幸。小施主切勿自误,快去找你家大人出来,阿弥……”
壁宿说的忘形,往前走的近了,只听“嗖!”地一声,又是一箭射来,箭从上射下,壁宿只觉眼前一花,那锋寒的箭簇似乎是贴着鼻梁射了下去,正钉在他两腿之间,壁宿用斗鸡眼盯着两腿之间那根嗡嗡乱颤的箭羽,只惊出一身冷汗,幸亏他的嘴唇已经消肿了,要不然这一箭还不把他那香肠嘴射个对穿?
壁宿抬头就要大骂,忽地省起后边正有无数百姓看着,自己此时扮的是大德高僧,壁宿忙强忍怒气,故作镇定地微笑道:“小施主,恁地大火气。贫僧的话你还信不过么,若你大开方便之门,来日折大将军知晓,必然也要嘉奖的。其实你不让我们进去那也罢了,只消借些米粮……”
“还往前来?”寨上少年冷笑,见这一头短发的怪和尚还往前走,又是一箭射来,笔直地钉在他的脚前,壁宿想起杨浩当日威风,怎肯临阵示弱,他沉声再宣一声佛号,缓缓踏前一步,说道:“小施主,贫僧乃一出家人,手无寸铁,难道你也信不……啊!”
话未说完,壁宿便是一声惨叫。寨上少年又射出一箭,这少年也担心寨下这些人真是大宋的移民,万一伤了人终究不好收拾,是以只想阻止他们近前,防止他们冲门,可少年心性难免有些卖弄,这箭射的都是险之又险。
壁宿脚上的僧履早就磨破了,大脚趾头探了出去,寨上少年计算失误,这一箭紧贴他僧履射下,登时把他大脚趾削去一片皮肉。
十趾连心呐,疼得壁宿抱脚而窜,破口大骂道:“哎呀呀你个小婢养的,敢射洒家,疼死贫僧啦。杨浩,钦差,我哥……,你可得替我报仇哇!咱别跟他客气,他们一些乡野民壮有甚么本事,咱还有兵呢,打进去、打进去,老衲要把那小兔崽子牙敲掉眼扎瞎腿打折,善他个哉的!哎哟,哎哟……”
寨上少年听他骂的难听,他掏掏耳朵,脸色便冷下来,手往后一探,一枝箭便如变魔术一般再度搭上了弓弦,冷冷地喝道:“那假和尚,你念的是什么经,来来来,再念一句来听听。”
“你这小畜牲不知天高地厚,本大师……”壁宿猛一抬头,见他弓箭直指自己嘴巴,眸中已露出杀气,登时干笑两声,改口道:“阿弥陀佛,贫僧失态了,善哉善哉!”
就在这时,唐焰焰自后面赶过来,她的车子行在中后段,这一段山脚下的路不好走,人马又多,她等得不耐烦,便下了车步行过来,见队伍都停在穆柯寨前,杨浩立在山门之下,身前插着一枝羽箭,忙快步上前问道:“杨浩……大哥,出了什么事?”
杨浩一见她来,生恐门前人多了上面那少年更加紧张,急忙转身道:“我正欲向寨中人借粮,你快退下,免得他们射箭。”
“借粮吗?借个粮而已,怎么搞成这副模样?”唐焰焰诧异地看看一旁的壁宿,只见壁宿像只大马猴儿似的抱着脚丫子站在那儿,脚趾头上还在突突冒血,唐焰焰莫名其妙地仰起头来叫道:“穆家姐姐,为何与大宋钦差和这些宋人百姓兵戎相见起了冲突?”
寨上那少年惊奇地叫道:“唐小妹,是你么,你……怎与他们厮混在一起了?”
杨浩愕然问道:“唐姑娘……你与她……认得?”
壁宿眼泪汪汪地道:“唐姑娘……他说她……是母的?”
待唐焰焰与寨上“少年”说明了情况,寨上民壮方始疑心消去。寨上那“少年”与唐焰焰对答几句,说了句:“小妹稍等”,便缩回了身子。
唐焰焰转头对杨浩道:“府州治下各处山寨,都是半民半兵。各处寨主也是半民半官,都在折大将军辖下。我唐家生意做得大,与各处山寨都是极熟络的。此处穆柯寨,由穆、柯两个大姓的族人组成,方才那女子,名叫穆清漩,是穆老寨主的女儿,与我一向极为友好。她有四个兄长、三个兄弟,除了一弟年幼,其余都在折大将军麾下做事……”
此时,紧闭的山门打开,只见几个寨中民壮正将顶门的条石搬放到两侧,两排持梭枪的民壮列队于内,一对青年大步走了出来。二人都是一身短打扮,服饰有些像猎装,一个浓眉如墨的英朗男子,旁边伴着的男装女子就是唐焰焰所说的那个穆青漩。
二人走出大门,那浓眉男子立即走向杨浩,抱拳施礼道:“草民柯镇恶,见过钦差大人。”
杨浩大吃一惊,呛声道:“柯镇恶!”
那彪壮的青年汉子诧异地道:“正是,钦差大人……你认得我?”
“啊……,不认得,只是阁下这名字十分的威武,本官……这个……啊哈哈……”
柯镇恶一笑,施礼道:“方才不知大人真实身份,拙荆对大人及尊属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杨浩看看这位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年青人,只觉得长成这模样实在是糟蹋了飞天蝙蝠柯镇恶这个好名字,此时旁边那男装打扮的女子满不在乎地抱一抱拳,大咧咧地道:“杨钦差,草民冒犯了。”说完一双大眼狠狠一瞪旁边的壁宿。
这位大姑娘长得有点中性,长眉斜飞入鬓,手长脚长,满蕴充沛活力,如同一只蓄满力量的母豹,可她一双眼睛却是又黑又亮,睫毛长翘整齐,这一瞪,颇有女人味道。
杨浩听那柯镇恶唤她拙荆,晓得这位男子气十足的大姑娘便是柯镇恶的妻子,忙拱手道:“不知者不罪,柯夫人为山寨安全,小心谨慎也是理所应当,不必过于客气。”
一旁壁宿听了暗叫一声:“得,这一箭白挨了,我真是吃撑着了呀,明知道这地方穷山饿水出刁民,我还出来现眼,自找的……”
同杨浩见完了礼,穆清漩立即闪身拉住唐焰焰的手,亲热地道:“小妹,好久不见了,大姐还真是想你。你怎么跟这些人混在一块儿啦。这次来,你可得陪姐姐多住些日子……”
另一边柯镇恶便道:“钦差大人,寨主与家父住在后山,草民已使人去通报了,稍候必来相迎。只是,贵属人数实在众多,山寨中可是住不下来。”
杨浩忙道:“这些人长途跋涉,都已力竭,而且,如今既到了西北,如何安置还需听从折大将军意见,是分散安置还是集中于一地,如今不得而知,所以本官倒不急于继续赶路。我看那边有一片树林,如今天气炎热,搭些帐蓬足以供我等住宿,只是有两桩事还请柯壮士协助,一者便是食物,二者便是医伤驱疫的草药,一些炊具和被褥也是需要的。柯壮士放心,这些借用之物,朝廷自会补偿。”
他也看出这地方的人对朝廷是不大感冒的,所以也就不拿出钦差节钺摆谱了,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柯镇恶笑道:“钦差说的哪里话来,钦差大人路经此地,我穆柯寨总要尽尽地主之谊。诸位大人还请入内歇息,一些老弱妇孺也可安排入寨歇息。只是大队人马实在招待不下,一会儿我便遣庄丁去帮着在林中布置,所需米粮蔬菜、盐巴药材也随后送到。”
杨浩大喜,忙不迭谢了。当下柯镇恶便唤出庄丁把人马引导到那片林中安置,又使人送去米粮蔬菜,林中本多蚊虫,不过就地采些艾蒿野草点燃起来就可驱赶,林中清凉寂静,待一顶顶草木搭起的帐蓬建起,让一户户百姓住进去,好似野游露营一般,倒也有些雅致。
这边钦差大人还是要款待一番的,承了人家这么大的情,杨浩自然也要赏光,便与那柯镇恶把臂入寨,丝毫不摆官架。一旁穆大姐儿与唐焰焰一直牵着手在那耳语,也不知聊些甚么,直到杨浩入寨,这才挽着手儿陪了进去。
穆老寨主与他的亲家柯老寨主听说大宋钦差率移民至此,已急急从后山赶了过来,他那小儿子才十一岁,长得古灵精怪,容貌与乃姐穆清漩有七八相似,姓穆名羽。难得见到这么多人,这小孩子兴奋的很,他却不陪钦差,而是随着庄丁溜到林中看热闹去了。
两位老寨主将杨浩迎进山寨大厅,立即摆开酒宴招待。这山寨中菜肴尽是山珍野味,大碗盛酒,大盆盛菜,却连一只精致的盘子也无,光是一个炒鸡蛋都是用盆装的,足足用了八十个鸡蛋,一端上来便把杨浩吓了一跳,不晓得这山寨之中竟是这般粗犷的作风。
杨浩跟三教九流打交道都有一手,与这两位老寨主聊起来自然也是投契的很,用不多久,两个老头儿便与他称兄道弟起来,只觉这个官儿说话办事、大情小节都是十分顺眼,原先还只是客气,这一回却真的热络起来,于是便将自酿的山酒殷勤相劝。到此关头,杨浩才知国人劝酒之风实是早已有之,虽以肩头箭创为借口再三婉拒,也推辞不过他们的热情。
那酒是山果酿的酒,也就是果酒,酸酸甜甜,度数不高,后劲却足,而且那大海碗实在大得吓人,一碗酒灌下去,菜肴没吃几口,就造了个肚皮溜圆。一顿饭下来,杨浩已脸红似火,酒意醺然。
这山寨不似中原男女之防严重,女眷并不独设一席,俱在一桌饮酒,唐焰焰当着穆柯两位老寨主和老位老夫人初还有些矜持,待到一碗果酒下肚,两抹绯红上脸,那话便多起来。
她手舞足蹈,说的事情都不离杨浩。从杨浩在广原街头救下她的堂弟,到为堂弟做出许多奇思妙想的玩具,再到他一番嘻笑怒骂气昏了那陆大名士,说者绘声绘色,听者眉飞色舞,这些大老粗对读书人可是本能地有点抵触,一听之下顿时把杨浩看成了自己人,几乎忘了他的钦差身份。
唐焰焰再往下说,说的就是杨浩这一路上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了。听得原本不把杨浩这个小白脸放在眼里的穆清漩都为之动容,她上上下下看了杨浩两眼,端起一大碗酒道:“是条汉子,是我小瞧了你,来,杨钦差,我敬你!”
杨浩端起大海碗,还没来得及说句客套话,人家穆大姑娘站起来,咕咚咕咚一大碗酒便面不改色地灌了下去。杨浩.看得两眼发直,只好硬着头皮也喝一碗,往下坐时,只觉那肚子都快要撑爆了。
待到酒散,杨浩醉眼朦胧,已行不得路了。他想行也是不可能了,穆柯寨两位老寨主热情的很,他们这些山里人性子直爽,看你不顺眼时,你再客气他也不把你当朋友。看你顺眼时,怎么看你怎么舒服。如今杨浩在两位老者心中颇有份量,自然要留下招待一番,怎能容他就此离去。于是便把他安顿在了山寨中休息。壁宿、叶大少等人便也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山寨。
柯夫人穆清璇的闺房内。
柯夫人男儿性格,闺房中除了些女人必用之物,几乎看不>99lib?出什么旖丽香软的女儿家东西。今天唐焰焰到了,柯大侠便被老婆一脚踢下了床,两个闺蜜同床共榻叙叙话儿。
唐焰焰醉眼朦胧地靠在帐上,还在兴奋地比划着:“姐姐你说,他几次三番大难不死,是不是有神人保佑啊。他……从江水里钻出来时,人家的心砰地一下都不会跳了,呆了好久好久,才晓得喘气儿。这个人呀,真是……”
穆清漩给她倒了杯凉茶,扭身也在床边坐下,笑道:“好啦好啦,你喝多了,乖啊,喝了茶躺下歇歇,你都说了一晚上他啦。”
唐焰焰傻笑道:“真的嘛,我怎么不觉得?对了,姐姐,你来,你来,我……我告诉你一句悄悄话儿。”
“要说甚么呀,你这丫头。”穆清漩没好气地接过茶碗,唐焰焰已趴到她耳朵上,用站在门口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悄悄”地道:“姐姐,方才在席上,有句话儿我没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普济寺里。我怀疑……他在普济寺里都看过我的身子啦。”
穆清漩吃了一惊,赶紧回头瞅瞅,一把掩住了她的嘴巴,嗔道:“我的傻妹妹,你胡说什么呀。姑娘家家的,这话可不行乱说。”
“我这不是只跟你说呢么,我在席上就没说,你当……你当我傻啊,嘿嘿嘿……”
唐焰焰的傻笑看得穆清漩忍俊不禁,可是她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想了想便问:“你说……他看过你身子,怎么这么肯定啊?他怎么会看到你身子的?”
唐焰焰方才的声音大得像吼,现在却细得像猫,她醉态可掬地趴在穆清漩肩头细声细气地说着,穆清漩听得耳朵直痒痒,好不容易听她说完,连忙掏了掏耳朵,唐焰焰很认真地点头道:“我怀疑……嗯,不是怀疑,是一定!他一定是看过我的身子。”
穆清璇看着她,迟疑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位杨钦差了?”
“怎么可能?”唐焰焰本能地反驳,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穆清漩眼珠溜溜儿一转,讪笑道:“小妹,我可没见你把哪个男人整天这么挂在嘴上的。还有,你说他看了你身子,哼哼,一个大姑娘家,被人看见了入浴时的模样,你居然不怒不恼,倒像是说不出的欢喜,还说你不喜欢他,谁信啊。”
唐焰焰面红耳赤地道:“谁说我不怒不恼啦,谁说我喜欢他啦,我恨不得把他拍扁了搓圆喽,搓圆啦再拍扁喽,可他官儿虽不大,却是个钦差,我总不能不替唐家考虑吧?再说……再说……我也不吃亏的,嘻嘻,我跟我说啊,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姐姐,我跟你说,有一天晚上……”
她的身子又栽到了穆清漩身上,穆清漩侧耳听了几声却没听清,不禁问道:“你说甚么?大声点。”
“我……我不告诉你,嘻嘻,这个……不能说。”
穆清漩又好气又笑:“臭丫头,你冰清玉洁的身子都让人看了去,还有甚么不能说的?”
唐焰焰向她扮个鬼脸道:“告诉了你,你>藏书网就占了他的便宜,嘻嘻,偏不告诉你。”
穆清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这丫头,真是醉得不清。好了好了,不说就算了,快点,脱了衣裳躺下歇息歇息。”
“我不!”唐焰焰一挣肩膀,甩脱了她的手,四下看看,忽地问道:“姐姐,我记得……你有上好的金疮药,搁哪儿了?”
穆清璇诧异地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他……他受了箭伤,路上只是采了些草药敷上去,哪有你们穆家的金疮药管用,你……你拿一瓶来,我去……帮他敷药。”
“这么晚了,不如我知会庄丁一声,着人送过去……”
“给我嘛,我去。”
“这……那我送你过去吧,山间夜路不好走。”
“不用了,你这山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熟得很。”
唐焰焰不由分说,待她从墙柜中取出药来,夺过来揣在怀里,便蝴蝶似的飞出了门去。穆清璇追到门口,看着她“飘飘然”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还要把人家拍扁了搓圆了呢,就这德性……都快把人家当成活宝啦。我看,该让公公、爹爹准备一份厚礼了,唐家大小姐……春心动了……”
夜晚的山风很清凉,今晚的月光温柔如水。
唐焰焰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地独自走在山路上。林中寂寂,树影婆娑,虫鸣鸟唧,听来十分宁静。
前边就到杨浩他们的住处了,唐焰焰陪着柯镇恶夫妻先送杨浩过来的,自然知道他住哪儿,她静静在站在树下望着前边不远处房舍窗棂上透出的灯光,那颗心就像一旁溪中的流水一样荡漾。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了甚么,忙放轻脚步走到河边,把灯笼小心地放在河边石上,然后蹲下去,掬起一捧清凉的山泉泼在脸上,一下、两下,然后又凭水自照,虽然月光之下,什么也看不清,但她还是很用心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象平时对着菱花镜一样歪着头照了又照,然后又掬了一捧水,仔细地漱了漱口,待她哈了哈气,自己已感觉不到口中的酒气,这才嫣然一笑。一个清纯可爱、精灵古怪的小美人儿又恢复了英雌本色。
受水一激,她的醉意便清醒了些,忽地有些犹豫起来。这深更半夜的跑去探病送药,好象……依稀……仿佛……是有那么一点不妥的,可是……他……他不是还没睡么,一定是痛得睡不着觉吧?那我给他探病送药难道不应该?当然应该,太合理了,谁敢说我闲话?
唐大小姐想到这儿,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捡起了那盏灯笼。杨浩窗口透出的一抹昏黄的灯光,就象是一根无形的绳索,拉扯着唐焰焰的脚步往那灯光处蹭去,很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心甘情愿。
河边的水草丛中有几只萤火虫被她的脚步惊扰飞起,追逐着、盘旋着,她的目光追着那起舞的点点星火,那又黑又亮的眸子里,也有点点星火在闪光。
少女情怀总是诗、少女情怀总是梦、少女情怀总是痴,那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若有一段浪漫、有一段旖旎,这女儿情怀才会由那清清的泉水,酿成那醇醇的美酒吧。
杨浩还没有睡,他让人去探视了林中住下的数万百姓,得知他们都已安顿妥当,这才放心。他喝不了急酒,但是慢酒却没问题,因为他解酒解得快。等待的这段时间又喝了一壶茶,与壁宿聊了阵天,神志便渐渐清醒过来。
待壁宿离去,他躺下歇息了一段,肩头还有隐隐的痛楚感,一时却难入睡。就在这时,房门轻轻叩响了。他还以为壁宿去而复返,面对窗子躺着,只说了一声:“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唐焰焰走进来见他背向而睡,不由轻轻一笑。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杨浩身后欠身坐了,伸出手去刚要搭上杨浩的肩膀,忽又缩了回来,迟疑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了触他。
杨浩头也不回地道:“还不睡,做什么?”
唐焰焰小声道:“你的伤,还疼不疼?”
“还有点儿,大概化脓了,夜深了也不好叼扰人家,明天讨些疮药敷上就是。你个伪娘,就别装女人了,发什么酒疯。”
唐焰焰一呆,什么叫伪娘她不懂,别装女人这句话她却听得明白。被自己喜欢的男人这么说……,真是……很受伤。
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确实不如穆姐姐饱满的酥胸,唐焰焰不觉有些气馁,转念一想:人家年纪还小嘛,又不是没有发展余地。于是又把胸使劲一挺,气鼓鼓地问道:“本姑娘很像男人吗?”
“嗯?”这回听出声音不对了,杨浩急急一转身,肩膀一疼,哎哟一声才看清来人,不由失声道:“唐姑娘?我还以为是壁宿那小子捉弄我,对不住,对不住,你怎么来了?”
唐焰焰一听转嗔为喜,可那胸还是使劲挺着:“穆家的金疮药很有名的,我知道你肩上有伤,特地讨了些来为你敷药。”
杨浩忙道:“有劳姑娘了,就请放在这儿吧,一会儿我让壁宿来帮我敷药。”
唐焰焰道:“大男人粗手粗脚的,怎么能干好这样的事。你脱衣服,我帮你。”
杨浩尴尬道:“这……不好吧。”
唐焰焰心道:“有什么不好?你全身上下还有哪儿我没看过?”这样一想,脸上顿时一热,忙瞪起杏眼掩饰道:“这有甚么关系?我家几个哥哥,光膀子我看得多了,你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转过去,把衣裳脱掉,我帮你敷了药就走。”
杨浩犹豫了一下,便依言转身,脱去上衣,露出赤裸的肩背,这副身体还是很结实的,有种男性的阳刚美,肩头斜着绑了一条绷带,隐隐有渗出的血迹。
唐焰焰脸上微热地帮他解开绑带,一圈圈放开,他肩头处中的是狼牙箭,箭在水中被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绳索挤扯掉了,箭簇扯去了一大块皮肉,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地方,敷着的草绿色草药泥几乎已变成了黑色,唐焰焰一阵心疼,她用指肚轻轻碰了碰,问道:“还疼不疼?”
杨浩道:“嗯,有些疼,呵呵,没什么,疼才好。我听说草原上有些人常在箭上涂以毒药,被那样的箭射中了是不会疼的,可是想治好却不容易,我算幸运的了。”
唐焰焰起身将桌上火烛取了过来,轻轻放在榻上,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在火上烤了烤,这才小心地帮他一点点剔去草药泥。
那轻柔的动作,让杨浩也感觉到了她的体贴,想起两人相识以来种种,杨浩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唐焰焰轻轻剔着草泥,眼帘微微一扬,问道:“叹什么气?”
杨浩道:“人的缘份,真的是不可琢磨。与姑娘刚刚相识时,姑娘是横眉立目,杨浩是心惊胆战,一门心思地躲着你走,实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我同甘共苦,逃出生天,还能……得到姑娘这样的体贴照顾。”
唐焰焰手上一顿,凝视着那红红的火苗,想起两人相识以来种种,一时也有些痴了,怔忡片刻,她才回过神来,一边小心地向伤口上撒着药沫儿,一边掠掠发丝,温柔地笑道:“说的是呢。后来,虽然知道你救了我的堂弟,而且在老太君寿宴上帮着我们痛骂了那个狗屁不通的书呆子,可是……我还是一见你就讨厌。可是……你一离开我又挺想你的……”
说到这儿她急急补充了一句:“真的,我没有骗你喔。我记人的本事最差了,虽然我没记住你的名字,可你的样子我偏偏就记得,在草原上见到你时,你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这……大概就是缘份吧……”
她含羞瞟了一眼,看到的却只是杨浩结实的背影:“你……你对我也有这种感觉吗?”
杨浩微微一怔,觉得她说的话儿有些不对劲儿,便干笑道:“这个嘛……我这个人是比较专一的。”
“甚么意思?”
“见了你想逃,离开了还是想逃啊……”
“你……”唐焰焰扬手欲打,但是想起他临死时在河对岸对自己的真心表白,心中一阵甜蜜,便原谅了他的油嘴滑舌,她垂下头,羞羞答答地道:“你……你在河边……契丹人冲过来时,你……你打的那手势,能不能……能不能对人家说说是甚么意思,人家没有……没有看明白。”
说到这儿,她羞不可抑,一颗芳心已如小鹿般在胸中乱撞起来。她是真想听杨浩亲口对她说出来,可是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羞喜中又难免紧张。
药已敷完,将绷带轻轻缠了两圈,垂头等了半晌,却不见杨浩表白,唐焰焰不禁诧异地抬起头来:“嗯?”
杨浩痴痴地想了一阵,摇摇头道:“临死的时候,许多未了的心愿,许多想向人表白的心思,都想告诉人知道。人死如灯灭,没几日便腐朽了,能留下来的,只有几段话、一些信念而已。可是,现在死不了了,心中忽然变得懒懒的,却没有对人说的心情了。”
唐焰焰大失所望,背对着她坐着的杨浩丝毫未觉,他淡淡一笑,感慨地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如非必要,男人喜欢把心事藏在心里,而不是对人说起。男人,更喜欢行动!”
他嘴角的笑意有些冷,目中也变得凌厉起来,忖道:“既然我未死,那未了的心愿便一定要去完成。老娘的死、冬儿的死,都与丁承业对我的陷害分不开。这份恩怨,我一定要回霸州,做一个了断!”
唐焰焰在他身后听他弦外有音,顿时耳热心跳:“行动?他他他……什么意思?要怎么行动?如果他要亲我……我……我要不要拒绝一小下?”
一念至此,唐焰焰的娇躯顿时像绷紧弦的弓,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像一只警惕的兔子,可惜杨浩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唐焰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觉有些失望,女儿家心事,还真是难猜。
唐焰焰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笨手笨脚地帮他缠好绷带,系扣的地方留在了前面,她绕到杨浩对面,一条腿盘到炕上坐下,要为他系好绷带。这时与杨浩面对面的坐着,便不如方才坐在背后自然大方,她不敢直视杨浩的眼睛,可目光一垂,看到他结实的胸肌,心头更是不自在,心中虽无淫邪想法,那眼光还克制不住地想往下溜,虽说自家心事杨浩未必能看透,还是窘得她脸蛋儿跟火烧一般。
杨浩嗅到淡淡酒气,又看她脸红似火,不禁问道:“那酒喝着酸甜,后劲着实不小,唐姑娘,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唐焰焰抿起嘴儿,连呼吸都不敢了,她的小手在杨浩胸前忙活着,那香滑细腻的手指时时撩拨着杨浩胸口,杨浩虽对她一直没有异样想法,眼见这妩媚少女坐在身前,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他也闭紧嘴巴不敢说话了。这一来房中寂寂,只听见两人一粗一细的喘细,反而更生暧昧气氛。
唐焰焰匆匆给他系好绷带,偏腿下地,那条腿已坐得麻了,她“哎哟”一声抬起了腿,就在这时,“咣当”一声门推开了。唐焰焰一惊,那条坐麻了的腿又放了下去,甫一着地整个人便站立不住向侧前栽去,一把扑到杨浩怀里,将他扑倒在炕上。
杨浩肩头撞在炕上,疼得哎哟直叫,唐焰焰大窘,双手撑在他胸口只想爬起来,可她一条腿是麻的,一碰时那种半身酸麻的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竟是动也不能动,只能呀呀地叫个不停。
叶大少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刚捕来的猫头鹰,呆呆地站在门口。他本来捉了这鹰,特意来向杨浩显宝来着,谁想到却看到这么一幕。
只见唐焰焰那小美人儿香汗细细地趴在杨浩怀里,呀呀地叫个不停,杨浩下身被唐焰焰的罗裙盖住,看上身应该是全身赤裸的,是了,见自己进来都羞于起身,定然是赤裸的了。
两人这姿势……呜呼!勒纤腰,抚玉体,申嫣婉,叙绸缪,同心同意,乍抱乍勒。两形相搏,两口相焉,缓冲似鲫鱼之弄钩,急蹙如群鸟之遇风,进退牵引,上下随迎,左右往还,出入疏密,可不正是洞玄子三十六式中的鸾双舞?
杨浩一仰头,只见叶公子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他手中还提着一只猫头鹰,叶公子那双眼与猫头鹰那双眼都十分诡异地看着自己,不由双手一摊,叫起撞天屈来:“叶公子,我什么都没干呐……”
叶公子一个机灵,这才省起对方的钦差身份,慌忙双手一摊,叫道:“杨钦差,我什么都没看呐!”说罢调头便跑。
“唐姑娘……看着多清纯可爱的一个女子,竟然……竟然连这么高难度的动作都做得出来,真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哇。亏我视她如女神,原来却是一神女。”
叶大少想到不堪处,一时悲从中来,那颗心都碎咧……
第十六章 缔盟
同一个夜晚。
府谷,孤山,百花坞。
月前,花下,一凉亭,两杯酒。
只是四样小菜,一盆浓汤。
杯碟是吴越燕子冲烧制的秘色瓷,酒是味极甘滑的凉州葡萄酒。菜是用小羊羔烤出来的香嫩金黄的炙子骨头,以黄河大鲤鱼为原料削得薄如蝉翼、白似飞雪的生鱼片、鲜香可口的三鲜笋、梅子姜,最后是以肥嫩羊肉佐莲藕、山药、黄芪、黄酒,文火煮炖至烂而成的一盆八珍汤。
凉亭中据案而坐的是两个中年男子,皆着舒适松软的布衣,发系飘带,悠闲自在。小亭四角高挂灯笼,依稀映着他们的模样。一个身躯魁梧,纵然坐于石凳之上,也如虎踞龙盘。看他面貌,面如生枣,两只斜飞入鬓的丹凤眼,一双卧蚕眉,一部及胸的长髯,看来恰以关云长再世。对面一个身形比他稍矮一些,三缕微髯,肤色白皙,好似一个文士,但睥睨之间,神光凛凛,亦有慑人威仪。
这两个人,一看就是手握重权、平素说一不二的人物,举止之间才能久而久之熏陶出这样的威仪。自古民谚:“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这两个山西大汉的确一看就是威风凛凛的武将。那面如重枣的中年人便是府州之主折御勋,对面那个白面文士却是麟州之主杨崇训。
桌上美食极为可口,可是二人却几乎不曾动过几筷,杨崇训蹙着眉头,唤着折御勋的表字道:“世隆啊,官家亲伐北汉无功而返,但……他尚未回返汴梁,便开始大赏群臣。这一回我杨家可没什么力,却也得了褒奖,哥哥我受封为上柱国,河东节度使,官家这一遭儿,可是来势不善呐。”
折御勋微微一笑,抚须道:“呵呵,仲闻兄,官家对我折御勋更是大方呢,封了我一个郑国公,怎么样,比你这正二品还高着一级呢,你说咱们哥俩儿什么时候走马上任去啊?”
他比杨崇训小一岁,所以称杨崇训为兄。杨崇训听了这话拂然道:“世隆,你这是甚么话,难道我杨崇训你还信不过,竟跟我打起马虎眼。咱们两个一旦离开根基入朝为官,那就是龙困浅水、虎落平阳,一身富贵或无须忧虑,可这祖宗基业就尽落人手,再也休想拿得回来了。我这次来,不就是想跟你商量个法子出来么?”
折御勋双手一摊,无奈地道:“官家率大军回师却不返京,十余万精兵虎视耽耽地陈于西北,加官晋爵地招呼咱们进京享福,这么大的‘诚意’……嘿!若是你我违逆了官家的美意,说不定这官儿没了,连头都要没了,你当官家那支大军都是吃素的不成?”
杨崇训眉头一拧,道:“官家陈兵西北而不东返,明摆着是恐吓咱们,我不信他敢真的对咱们用兵。”
折御勋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真要撕破脸来对咱们用兵,那也未必就不可能。不过……前提是他得先解决了南边那几个大麻烦,这时候嘛,他是不会真的对咱们用兵的。可是……官家下了旨,你说咱们去不去?不去就是抗旨,他忍得下一时之气,早晚也要对咱们动手,难道咱们还能去投自身难保的北汉,亦或干脆降了契丹人,自立为主,做一个儿皇帝?嘿,我本鲜卑皇室拓跋氏后裔,同属胡族,投了契丹反受忌惮,契丹最为倾慕中原文化,你杨大将军是汉人,你大哥又是保的北汉,投靠过去十有八九要受重用的……”
杨崇训“啪”地把桌子一拍,霍然站起,沉声道:“看来杨某这一遭是来错了。罢了,我自回麟州去,官家挟泰山之势而来,我杨崇训势单力孤,是绝对敌不过的,便交出麟州去汴梁做个太平官儿吧。只不知我麟州一旦有失,你府州还守不守得住。”
杨崇训说完抬腿就走,折御勋举杯自饮,也不理他,直到杨崇训马上就要走出花园的月亮门,折御勋才把酒杯一放,高声唤道:“仲闻兄留步。”
杨崇训霍然转身,双眉一剔道:“怎么,折将军要绑了杨某去向官家表功吗?”
折御勋笑容满面地赶过来,一揽他的肩膀,那副威严模样荡然无存,嘻皮笑脸直似一个无赖:“哈哈,仲闻兄恁大的火气,莫怪莫怪,我总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才好与你坦诚以待么。来来来,坐下坐下,天气热,难怪你火气大,来人呐,给杨将军呈一杯酸梅汤,要井水里正镇着的。”
杨崇训哭笑不得地道:“世隆,你……唉,你这人,从小就是这般狡诈,亏你还是府谷之主,云中之霸,看你这副怠懒模样,真是……,算了算了,喝什么酸梅汤,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你快讲,有没有什么办法婉拒了官家,又不伤了彼此和气。”
折御勋把他拉回席旁坐了,痞赖气一收,正色说道:“仲闻兄即如此坦诚,那世隆便明说了罢。十年前我父投靠大宋,入朝面君时,官家亲口承诺,我折家世世代代掌管府谷,自征部曲、自纳税赋。这才不过十年的功夫,家父尸骨未寒,官家言犹在耳,便打起了我府州的主意。嘿!你当我便心甘情愿?可是,咱们毕竟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汴梁,咱们不去,可这脸面,也不能撕破了,总得让朝廷心甘情愿地把咱们留下来才成。”
杨崇训目光一闪,疑道:“世隆,你就不要卖关子了。直说吧,如何让官家心甘情愿地让咱们留下来?”
折御勋微微一笑,一字字道:“自然是……养、匪、自、重!”
杨崇训瞠目道:“哪来的匪?那要养多大的匪?”
折御勋翻了个白眼,道:“从小你就比我呆,现在还是比我呆。”
杨崇训没好气地道:“废话,谁似你折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奸似鬼,我们老杨家忠厚,哪有那许多乖巧心思,你快说,匪在哪里?”
折御勋笑嘻嘻地往西南方向一指,杨崇训诧异地道:“党项人?不对啊……党项七部作反,夏州李光睿袖手旁观,是你吃饱了撑的派兵去把他们打散了的,现在剩下那几条小鱼还能折腾得起什么风浪来?”
折御勋莞尔道:“仲闻兄,咱们来看看西北的形势,咱们北面、东北面,是北汉、契丹,南面、东南面是大宋,西面、西南面是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李光睿表面上虽也臣服于宋,其实比你我更加舛傲不驯,而他的势力在你我他三者之中也是最大的,如果朝廷缴了咱们的兵权,那官家的虎威就直接俯压到李光睿的头上了,你想……他还会不会活得像如今这么逍遥自在?”
杨崇训讶然道:“难道你想……与李光睿联手同盟?”
夏州定难军与府谷的永安军为了争夺地盘,多少年来一直征战不休,自降了大宋之后,表面上都是一殿之臣,倒不好堂而皇之地打仗了,可是故意怂恿族人、部曲彼此争斗厮杀却也是常有的事,若说他们一狼一豹能成为盟友,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
折御勋晒笑道:“联手不假,同盟却未必。李光睿也担心赵匡胤的虎尾扫到他的屁股上,有咱们在这儿守着,虽着彼此看着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动不动还要掐上一架,总比赵老大看着顺眼不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他也是愿意把咱们留在这儿的,那他自然就要配合一下咱们。我已着人隐瞒身份,资助党项七部一些兵甲武器钱米柴粮,这几日的功夫,党项七部就要兵戈再起,那时只要夏州李光睿卧病在床,不能出兵。我折御勋嘛……”
他干笑两声道:“职责所在,我折大将军自然是要出兵的,不过一旦打起仗来,俺老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万般无奈之下,就得拖你老哥下水,咱们哥俩儿跟党项七部打个不亦乐乎,为了朝廷鞠躬尽瘁,你说他赵官家还好意思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把咱们请去汴梁喝茶?”
杨崇训一听大喜,连声道:“你有这样好计,怎不早说,害我这般着急,真真不是东西。啊!啊……”他指着折御勋,恍然道:“这可是你们家那个小妖女出的主意?”
折御勋瞪眼道:“这叫甚么话,我堂堂永安军节度使,麾下十万大军,令旗一举,无数人头落地,如此威风一方统帅,还想不出这么一个计策?”
杨崇训讪笑道:“算了吧你,你那妹子不长个儿,光长心眼了,我家那几个小子跟你家那几个小子也算精灵古怪,可是哪个不被她这小姑姑指使得团团乱转,就连咱们俩,这些年吃了她多少亏?你那妹子,哼哼,她……”
“咳咳,打住,打住,其实我那妹妹是聪明,冰雪聪明,懂吗?”折御勋正气凛然地纠正。
杨崇训没看清他递过来的眼神,犹自笑道:“是啊,聪明,太聪明啦,比九个狐狸精绑在一块儿都聪明。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大男人敢娶她,这么厉害的女娃儿,谁娶了她还不被她欺负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哈哈,想像一下将来要娶她的倒霉鬼,我就开心的不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杨崇训的肩头忽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杨大哥,我大姐是你大嫂,说起来咱们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你这样背后说道我一个姑娘人家,万一这恶名儿传扬开去,我将来真的嫁不出去了,那可怎生是好?”
杨崇训机灵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咧了咧嘴,忽地急中生智,向前踉跄两步,一把抱住肚子,“哎哟哎哟”地叫道:“这酒喝得太多了,我……我有点内急,我去方便方便,方便方便。”说完头也不回便遛之大吉。
在他背后,出现一个翠衫少女,瓜子脸、大眼睛,明眸皓齿,娇艳照人,可不正是折子渝折大姑娘。灯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颜色,此时的折子渝巧笑倩兮,别具一股婉媚味道。
她看了杨崇训狼狈离去的背影一眼,轻俏地皱了皱鼻子,便在桌旁坐了下来,问道:“大哥,事情已计议妥了?”
折御勋那张威风凛凛的关公脸刷地一变,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道:“小妹果然神机妙算,我派人去与那李光睿一说,这狐狸便心领神会了。可那党项七部闹归闹,却不能容他们坐大,不然的话,李光睿压制不住,我这府州境内也得战火连连,这事儿还得详细计议一番。对了,这几日李光睿之子李继筠就会赶来与我洽谈此事,你看,要不要代大哥去与他谈谈?”
折子渝撇嘴道:“你们男人的事,我才懒得理会。再管下去,我就真的像杨崇训说的那样,嫁都嫁不出去啦。”
折御勋搓搓手,陪笑道:“怎么会呢,我的妹子,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还能嫁不出去?你要是看上了哪个,他敢不娶?胆儿肥了他,你告诉大哥,大哥砍他的脑袋。”
折子渝向他扮个鬼脸,跳起来笑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替你出头。你自己谈去,我听说华山睡道人到了府谷,如今就在落霞山栖云观落脚,?99lib?明儿我就去栖云观叫斋避暑,见见这位活神仙,过个十天半月天气凉爽些我再回来。”
折御勋埋怨道:“你这丫头,长了一副聪明心肠,爹爹生前最看重你。如今大哥我独挡一面,你却不肯帮大哥做些事。夏州特使你不管,那也不用去山里啊,睡道人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可你还想跟着他修仙学道不成?我还想让你去安排朝廷西迁的百姓呢。他们那个钦差大臣,叫什么丁浩的,已率人到了咱府州地界了,好几万人呐,要安排妥当实不容易。”
折子渝本已走开了,一听这话忽地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两眼发亮地道:“丁浩?你说丁浩?”
折御勋一拍额头道:“喝多了,不是丁浩,是杨浩。”
折子渝大失所望,摆摆手道:“好啦好啦,管他杨浩还是羊羔,你是府州大将军,你自己想办法去,我去山中避暑学道了。”
折子渝说着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折御勋歪着头,撇着嘴,把及胸的长髯左右一分,那对卧蚕眉跳了跳,丹凤眼一眯,自言自语地道:“到底是丁浩还是杨浩,噫……真的喝多了,竟然想不起来……”
程世雄返回广原后,便派人给他送来了军情奏报,上面提及了他欲简拔重用的那个丁浩目前情形,也提到了他如今改叫杨浩的事。但是与程世雄的奏报同时到达的就是朝廷升他的官、要他进京“享福”的旨意,折御勋可不知道自家妹子的心事,所以把杨浩当成了一个寻常人物,这时他只顾寻思如何拒绝赴京,哪还会记得那人到底是姓杨还是姓丁。
要不是今天上午李玉昌赶到府州,跟他说起钦差率北汉移民到了他的地界,他都压根想不起这个人来。折御勋拍拍额头,不再去想那劳什子羊羔牛号,转头对着花丛说道:“我说……那谁……仲闻兄啊,舍妹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啦……”
杨崇训鬼鬼祟祟地从花丛后边钻了出来,心有余悸地道:“亲娘唷,咋让她听见了,她……她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折御勋道:“不用怕啦,我妹子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顽皮啦。你上次被她捉弄个半死的事,我记得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嘛,那时她还是个小屁孩嘛,如今我妹子可是长大了,你看她,亭亭玉立、温柔如水、贤淑端庄、知书达理、那可是极具妇德的一位大家闺秀啊。”
杨崇训听了大惊失色,霍地转身道:“折小妹!”
身后空寂,哪有人影,杨崇训这才转过身来,半信半疑地道:“她既不在,你还肯这么夸她,想来……想来小妹是真的长大啦。”
折御勋得意洋洋地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妹妹。好了,咱不说这个了,有关鼓动党项七部造反的事,还得等李光睿派了人来再详细计议。如今朝廷钦差带来四万多北汉百姓,人口增加那是好事,不过咱们要是不肯入朝,官家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派个流官来管理这四万汉民,天长日久扎下根来,那可成了咱们的心腹大患,这事儿,我还得与你好生计议一番。”
杨崇训动容道:“不无可能哇,赵官家可不是一介武夫,他的门道儿深着呢。”
折御勋冷冷一笑,这时才露出几分杀伐决断的冷酷来:“所以,如何安置这四万百姓,如何接迎那位大宋钦差,你我……可得好好商议一下了……”
杨崇训道:“那么,何不把他们打散了安插于各处?”
折御勋道:“我西北地广人稀,百姓多依族群聚居山寨堡垒,比不得中原城阜,你让我往哪儿安排,往谁那儿胡乱插上百千口外姓人,他们又岂肯愿意?若是再拆细些,你要我安排到何年何月?”
杨崇训道:“那你想怎么办?”
折御勋把丹凤眼一眯,微笑道:“你看,如果我把他们安排到芦河岭……怎么样?”
杨崇训大吃一惊:“甚么?这也……使得么?”
折御勋仿佛关云长般把嘴一撇,长髯一抛,嘿然道:“银州李光睿、麟州你杨崇勋,和我可都是大宋之臣,怎么着,大宋官家送来的移民百姓,就只让我一人安顿?那一块地方,沃土千里,草美水清,只不过因为是你我他三家接壤之地,因此成了三不管的地方,大好平原白白弃置,我把他们安置在那儿正是废物利用,有何不妥?”
杨崇勋怔忡半晌,把大指一翘,说道:“你的阴险,真有几分伯父昔年的风采。”
折御勋拱一拱手,笑道:“惭愧惭愧,过奖过奖!”
第二天一早起床漱洗之后,杨浩便被接进客厅,穆柯两位老寨主热情相迎。这回是小宴,相请的只有杨浩一人而已。杨浩往桌上一看,大清早的居然又摆上了酒,不由得心惊肉跳,连忙再三婉拒。两位老寨主见他执意不肯饮酒,好在这已不是刚刚迎进寨门时候,便也不再勉强。
两个老家伙是嗜酒如命的,杨浩不喝,他们便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杨浩四下一瞄,见唐焰焰并不在场,她与穆柯两家十分熟稔,柯少夫人穆清漩也在座相陪,却无唐焰焰踪影,不觉有些诧异。
穆清漩见他四下乱瞄,晓得是在找唐焰焰,便忍笑道:“唐小妹说她不太舒服,我叫人送了食物去房里,所以没有出来。”
穆清漩心中颇有些好奇,昨夜唐焰焰回来,脸上似怒似喜,表情十分古怪。问她甚么却不作答,那忸怩的样儿竟是前所未见。她与唐焰焰交从甚密,固然是相处久了,却也是因为性情相投,都是男儿一般爽利的性子。可是如今看她模样,倒像是自己新婚前那几日患得患失的光景,穆清漩不晓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猜想该是做了些什么过于亲热的举动。此时再看杨浩,不免便有几分估量妹夫的意味,仔细看看,这人相貌倒也英俊,谈吐招人喜欢,又是个做官的,倒也配得上妹子,心中便不觉有些喜欢。
杨浩被人窥破心事,脸上便是一热,再被她一双锐利的眼睛总是上上下下打量,不免更加心虚,赶紧胡乱答应一声,低头吃饭。一旁柯镇恶见自己娘子总是盯着人家钦差大人看个不停,倒是有些吃味起来。可他素来怕老婆,再加上老爹老娘、岳父岳母都在,却是屁也不敢放一个。
杨浩一动筷子,肩头便有些痛,但是那种痛与昨天那种麻木的沉重感不同了,这金疮药很有效,杨浩能感觉到自己的伤处正在一点点好起来。想起昨晚叶之璇走后,唐焰焰连句话都不敢说,拖着一条还有些麻木的腿一瘸一拐地逃走的可爱模样,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被人关心、呵护,永远是杨浩最无法拒绝的东西。从小到大,他最欠缺的就是亲情、友情,所以也对感情格外地重视与珍惜。唐焰焰的温柔一刀,已经在他心上悄悄地刻下一道痕迹了。
吃完了饭,穆老寨主道:“杨钦差,老汉已使人去通禀驻守于本地的赤军主了。赤军主得知消息,必会赶来相见的。如今,老汉陪钦差大人去后山打打猎可好?亲手猎的野味弄来下酒,还是很不错的。”
杨浩忙道:“多谢穆老寨主美意。杨浩有伤在身,实在不便游山,再说这一路上实在是累了,杨某想回房去歇息一下,然后去寨外探望一下那些百姓。”
穆老寨主呵呵笑道:“老汉是粗人,倒忘了杨钦差有伤在身,那好,反正这荒山野岭的,也实在谈不上甚么风光,那……就请杨钦差回去歇息。回头老汉陪钦差大人一同去探望北汉乡民。”
杨浩的住处本与穆老寨主住处相邻,他们并肩回去,到了杨浩房中叫人送上茶来,陪着杨浩聊了一会儿天,两位老寨主正要起身告辞,就听院中一声尖叫:“我的鹰,啊啊啊……”
那孩子还没到变声期,一叫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听得杨浩与两位寨主都是一愣。
只听那孩子叫道:“你个乌龟王八蛋,我说我养那鹰咋不见了影儿,居然被你捉了来,还……还……还拔成了秃毛光腚鹰,小爷要杀了你,啊啊啊……”
随即便传来叶大少仓惶的叫声:“救命啊钦差大人,壁宿你个王八蛋看热闹,我赔钱啊,饶命啊……”
杨浩与两位老寨主对视一眼,急急抢出门去,就见叶之璇手里提着只秃毛鸡,在院中仓惶奔走,后边跟着一个小孩子,正是穆老寨主家的老疙瘩穆羽。这少年穿一身劲装,胸前一个刀囊,上面插着一排带穗的柳叶飞刀,他追在叶之璇后面,不时射出一刀,那刀并不真的取他性命,却与他姐姐一个癖好,就喜欢贴着人的身体玄之又玄地飞过,吓得叶之璇满院子乱窜。壁宿因为脚受了伤,那只脚包裹的跟粽子似的,轻身功夫施展不出来,叶之璇一绕着他打转,他就单脚跳着避开,两个人的情形瞧来实在狼狈。
“小羽住手!”穆老寨主一见连忙喝止,那少年犹自追赶,穆老寨主追过去猿臂轻伸,一把..将儿子挟在肋下,在他屁股蛋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喝道:“小兔崽子,要作反呐?”
小羽气得脸蛋通红,指着叶之璇道:“他!你问他!他偷了我的鹰,还拔光了鹰毛,你看,你看……”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叶之璇手里提着的秃毛鸡竟是一只猫头鹰,那毛被拔光了,已经再没半点鹰的模样,只有两只眼睛依稀还有几分鹰的风采,只是不知是被叶之璇拎的,还是因为受不了白天的阳光,杨浩看着那两只绿黝黝的眼睛,感觉它正在发晕……
叶之璇一见那暴走的小孩被人抓住了,便哭丧着脸道:“我……我实在不知道这只猫头鹰居然是有人养的呀。”
杨浩无奈地道:“就算你不知道,你……也用不着把鹰毛拔光吧,你看,现在像只秃光鸡似的,可怎么还给人家?”
“我……”叶之璇顿时哑口无言,他怎敢说是昨晚见到心目中的女神与杨浩不堪的一幕,伤心之下拿这只猫头鹰撒气来着。
穆羽一听更是气愤,大叫道:“我好不容易捕到一只鹰来,好不容易把它养熟了,结果却被你弄成这般模样,你赔我鹰来,赔我鹰来。”
杨浩一听,不由喜道:“小兄弟,原来你喜欢养鹰,不如这样,我让他捉一只真正的雄鹰来给你,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了,可好?”
穆羽不屑地道:“就凭他?小爷我一身本事,鹰也猎过几只,不是死了就是残了,他那样子济得甚么鸟事,一点拳脚功夫也无,还能捉得住真正的雄鹰?”
杨浩笑道:“小兄弟,捉鹰可不一定得有一身武艺。你捉不住鹰,这位叶公子却能给你捉住一只完好无损的雄鹰。”
穆羽大不服气地问道:“你敢跟我打赌吗?”
“如何不敢,怎么赌?”
穆羽一指叶大少道:“若是他能帮我捉到一只完好无损的真正雄鹰,我就认你做大哥,把这一身武艺都卖给了你。若是他捉不回鹰来,嘿嘿!”
他盯着叶之璇的头发恨恨地说道:“我要把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全都薅下来,让他变得跟我这只鹰一般。”
杨浩一听毫不犹豫,当即说道:“成,咱们一言为定。”
叶之璇阻之不及,心中暗道:“这叫什么赌哇,你赢了他做你小弟,你输了本少爷要受苦,合着你杨钦差一点亏都不吃?”
穆老寨主几个儿子都在军前效力,眼前这杨浩可是钦差,想来一定大有前途的,这宝贝小儿子跟了他,>前程说不定比几个哥哥都好,所以穆老寨主听见二人打赌,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根本不予阻拦,还把儿子放了下来。
穆羽立即上前,对杨浩道:“来,咱们击掌盟誓,你是大人,又是钦差,三击掌后,可反悔不得。”
杨浩暗笑:“这穆羽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叶少爷就算真的抓不回一头鹰来,买也要买回来一只,岂肯让你把头发揪光的。这小家伙一身武艺,更难得的是,一旦得他投效,那他穆柯寨也就等于是自己靠山了,穆老寨主其他几个儿子又在折府做军官,那自己的人脉势力便也进一步延伸开去了,这买卖一点不亏。”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与他“啪啪啪”便是三击掌。
这小孩儿力气不小,三掌一击,杨浩肩头有伤,顿时便是一疼,但他不想让这少年看轻了,眉头也不皱一下。
不远处壁宿见了不禁说道:“咦?杨浩肩头中了一箭,伤势颇重的,怎么竟然好的这么快?”
叶大少抱着秃尾巴鹰,心里酸溜溜的,便阴阳怪气地道:“他好的不快才怪,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阴阳互补啊……”
第十七章 人至府谷
杨浩赢了。
叶公子玩鸟还真是有一手,没两天的功夫就捉回一头鹰来,一头真正的草原雄鹰,而且还是一头小鹰,这可不是穆羽玩的夜猫子,把个穆羽喜欢的连蹦带跳,本来视若寇仇的叶公子在他眼中立刻被如神人一般,被他拜做了训鹰的师傅。
穆羽因为这一赌,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杨浩的人。不过杨浩迁民事了往何处去如今还是一个未知数,再说他的年纪实在太小,要到衙门里做事怎么也得再大两岁,所以目前还不能随行身侧。
在穆家又住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头上,折大将军派来迎接钦差和移民的人便到了,来人是折大将军帐下军都虞候马宗强,陪他前来的是本地军都指挥使赤忠。
马宗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在西北,十三四岁就提刀上阵杀敌的战士比比皆是,但是二十多岁就官至军都虞候的实不多见,此人当是折御勋心腹无疑。赤忠是本地军都指挥使,四十多岁,深眼鹰鼻,有些胡人血统,举手投足间铁甲铿锵,极有武人之风。
杨浩借了穆家的客厅与两位将军相见,待热茶奉上,马宗强便满面春风地道:“杨钦差,自知钦差携北汉百姓到了府州,节度使大人欢喜不禁,本欲亲来相迎,奈何公务繁99lib?忙抽不得身,因此特命末将代他前来,恭迎钦差与众百姓赶往府州。为示隆重,赤军主会亲自率兵护送你们前往。”
赤忠双拳一抱,大声道:“本官能为钦差天使前驱,荣幸之至。”
杨浩忙道:“军主客气了,如今军民已安然带至府州境内,我这钦命的迁民差使也就了了,杨浩职卑位低,不敢当两位大人这般礼遇。杨浩既到了此处,诸事自应听从节度使大人安排。不过……我心中尚有些疑问,马将军,不知节度使大人准备如何安置这数万百姓啊?杨浩理应去府谷见过节度使大人,可这数万百姓一路跋涉兴师动众的,节度使大人体恤百姓,若已有了安置的去处,还是应该直接把他们送往安置之地为妥。”
马宗强笑道:“这个么,杨钦差不必担心,节度使大人已经为这数万百姓选好了一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沃野千里,可耕可牧、可渔可狩,这数万百姓是绝对住得下的,也不用担心今后的生计。李玉昌员外如今已先行赶去为百姓们建筑房舍,所需的米粮、耕牛、铧犁等物,在朝廷拨付之前,节度使大人也会从地方调拨借支,务必要让百姓们先安顿下来……”
杨浩大喜,把这些人带出来,他这钦差使命也就结束了。剩下来如何安置,那是朝廷上的事,他本不必操心,可是这么多日子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彼此便有了感情,每次到林中探望那些百姓,所受到的欢迎和拥戴,他能深深地感觉到百姓们对他的依赖和对安宁生活的渴望,那种责任感便也挥之不去了。
与两位将军议论一番,稍作歇息,杨浩便与穆柯寨众人告别,率众百姓赶往府谷。数万百姓行动起来总是迟缓的,不过再慢也有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几天路赶下来,明日便到府谷了,杨浩兴奋不已,在帐中辗转反侧良久不能入睡,干脆披衣起身出了营帐。
这里是一片草原,外围是赤忠的人马护卫,中间便是百姓们歇息的地方。百姓们都住进了行军帐蓬,一顶顶帐蓬此时灯火全无,只有四下里兵士们点起的一堆堆篝火,犹如天上的星辰,罗列于外。
杨浩走到青青草坡高处,在草地上坐下来,静劾的星光夜空下,遥望府谷方向,他的心神一时有些飘忽。几番死里逃生,如今就要交卸重任,他一身轻松,可是却也有些空虚茫然。一个男人,总要有些责任、有些事情承担着,才有生活的动力和意义。
不过,此间责任已了,真的是一身轻松了么?霸州。霸州……,杨浩禁不住扭头回望,在霸州,有他最艰难的岁月,也有他最甜蜜的记忆,如今那一切都如镜花水月,再回首时,他已孑然一身……
“霸州啊,丁承业!”想到痛处,杨浩双拳一紧。
“杨浩!”身后突地传来一声呼唤,杨浩身子一震,握紧的双拳慢慢松开了,他扭过头去,就见唐焰焰正在坡下站着。她肩上系了一件轻软的披风,披风随着风抖动着,她的长发也飞扬起来。那头发,发髻已经打散,长发披散下来,柔顺的长发拢着她的面庞,脸上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就像天上的星辰一般明亮。
“唐姑娘,你还没睡?”
唐焰焰一笑,双手拢紧披风,便在满天星光下一步步走过来。那步子迈得又轻又柔,就像一只漫步草间的猫儿。杨浩还是头一回看她走路露出这么女人的味道。自那晚之后,这还是两人头一回在晚上见面。
“你不也是?”唐焰焰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侧过脸来看他,或许是离家门近了,她的胆气壮了起来,神色非常恬静。
杨浩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那晚的尴尬,他安详地一笑,说道:“这一路,时而与天地斗,时而与如狼似虎的敌人斗,几番死里逃生,眼看着就要完成使命了,心里反而有些茫然和空虚,竟是睡不着觉了。”
唐焰焰莞尔一笑道:“真不明白你们男人的心思,有什么好茫然的呢,交了这件差使,一身轻松,应该高兴才是啊。这番事了,你这个都监,又该升官了吧?”
“也许是吧”,杨浩望着远方怅然一笑:“罗克敌死了,刘海波死了,赫龙城死了,还有许多将士、许多百姓,我现在还活着,只觉得……我活着都是亏欠了他们,升官么……我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满是不安。”
“你呀,不要这么苦了自己好不好?”唐焰焰动情地握住他的手,温柔地道。她的小手清清凉凉,好象刚刚沐浴过,肌肤顺滑柔腻:“你不亏欠别人什么,需要你做的,你已经做了,而且做的很好。你不知道百姓们如今对你是如何的信赖与拥戴。要让这来自千家万户,来自不同州县的百姓都心悦诚服地去敬重一个人有多难,你知道么?你做到了,你就是了不起的大英雄。英雄,不一定要挥刀剑、砍人头,你所付出的,不比那些死去的将士们少。”
杨浩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从这位一向给他的感觉只有刁蛮任性的丫头居然也有柔情似水、温柔可人的一面。唐焰焰被他一看,忽地省起自己还抓着人家的手,脸上不由一热,忙抽回手,忸怩地道:“其实……人家也不是那么刁蛮啦。只不过……家里哥哥弟弟、堂兄堂弟的一堆人,偏无一个姊妹,人家跟他们混在一块儿,大声说话惯了,你不大声说话,他们就不怕你的。”
杨浩忍不住“噗哧”一笑,唐焰焰急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相信。”杨浩微笑着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普济寺里所见的惊艳:素约的小蛮腰,翘挺丰盈的臀儿,就像一枚刚刚着红的桃儿。这一张脸,那一张脸,交替出现在脑海中,都是令人留连忘返的景致。一个刁蛮女子,突然温柔如水,就像一个冷颜丽人突然妩媚一笑,很有视觉冲击的效果,让人一阵心猿意马。
唐焰焰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低声问道:“怎么了?”
杨浩心头突地浮现出另一个清丽的身影,犹如一瓣清香沁人的栀子花,清醒了他的神志,他摇摇头,眸中忽然炽燃的火焰黯淡了下去:“没甚么,姑娘早些回去睡吧。我坐一坐,便也回去歇了。”
他转过头,抬脸看着满天星辰。唐焰焰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也随着仰起头来,可是入眼的是每天璀璨的星光,盘旋在心头的,萦绕在心头的,却始终是他的身影。家里兄弟众多,她已不是头一回跟男人靠得这么近,为什么这一次这么紧张,心跳得这么快,脸这么烫?
好像喝了一壶醇酒,晕晕陶陶半晌,她忍不住拐了拐杨浩的肩膀,低声问道:“此间事了,你可会留在这里?”
杨浩醒过神来,迟疑道:“恐怕……这事是由不得我做主的。”
唐焰焰羞笑道:“人家是问你的意思啊,如果你想留在这里,我可以让三哥去为你说项,他与折府大公子素来交好,为你进一言轻而易举,只是……怕你舍不得中原的花花世界。”
杨浩道:“中原的花花世界?”他心有所感地叹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那人说,你若心中是天堂,那便置身地狱也是天堂。你若心中是地狱,那便置身天堂也是地狱。没有了亲人、朋友,没有了想要朝夕相伴的那个人,纵是去了中原繁华之地又能如何?”
唐焰焰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终于听到杨浩的亲口表白了。小姑娘满心欢喜,忸怩半晌,才低下头去,轻轻地道:“你……你心中有我……我很开心的……”
“嗯?”杨浩先是一怔,随即便恍然大悟。她以为……自己说的那个想要朝夕相伴的人是她……怎么会弄出这样的误会来?冬儿刚刚去世不久,倩影依稀还在眼前,杨浩心伤未愈,虽说眼前这位姑娘颇为令人心 52a8." >动,他也很是喜欢她直爽的性子,可是真的不曾思索过进一步的发展。
此时见人家姑娘误会了他的意思,而且表白了自己的情意,杨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在这姑娘心中,大概得一有情郎,那便万事俱足了。可他已经是过了做bbr>.梦的年龄了,岂能只念情爱不计其他?
此番夺节,那是大逆不道,朝中必有御史参劾。但是成功地把数万百姓带出北汉,在保全官家令名的同时,严重削弱了北汉的实力,对大宋来说又如拓土之功。这一功一过,到底是赏是罚,全在官家一念之间。如今起落尚不自知,他怎能去考虑家室?
霸州他是一定要回去了结那段恩怨的,没有丁承业的罪证,经官是很难办,如果动用私人力量,后果很难预料。再者,唐焰焰可是唐家的大小姐,唐家财雄势大,未必便把他一个八品官儿看进眼里,能同意把唐家的大小姐嫁给他么?唐家是依附于折家的,如果娶了唐家大小姐,那就意味着自己站到了折家一边。他可不记得宋代历史上有哪个藩镇能与赵官家抗衡到底的,最后还不都被收拾个干净。就此坐上一条快沉的船,值得吗?
有了这种种顾虑,杨浩忙撇清道:“唐姑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杨浩如今还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
唐焰焰更是羞涩,她的下巴都快抵到胸前了,以袖遮脸,羞羞答答地道:“人家……人家又不是要你马上娶我……”
坏了,这事越来越严重了,杨浩脸色有点发白,结结巴巴地道:“姑娘……你……我……我是说,我现在一身负累,如今前程未定,不想涉及儿女私情。”
“什么?”唐焰焰霍地抬头,脸色也有些发白:“你……你甚么意思?你若对我……对我没有情意,那……那你在逐浪川断桥时,为何……为何对我那样表白?”
杨浩愕然道:“逐浪川上?我在逐浪川上几时对你做过表白?”
唐焰焰大怒,跳起来道:“你要耍赖不成?当时你指指我,又指指心,指指天,指指天……”唐焰焰振振有词地解说一遍,直把杨浩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打哑谜居然打出这么一个大乌龙来,杨浩惶恐不安,连忙站起,把自己的本意解释一番。
唐焰焰听了如五雷轰顶,她没想到一切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一时间又羞又惭,心中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难过滋味。她的鼻翅翕动了几下,两只大眼睛里便已蓄满了泪水。
杨浩见她泪盈于睫,心中颇为不安,忙道:“姑娘国色天姿,肯垂青于在下,那是杨浩的福分,不过,杨浩一身负累太重,哪敢给人什么承诺?哪当得起姑娘如此的深情厚……”
“你给我滚!”唐焰焰脸色铁青,恨恨地指着他的鼻尖道。
“唐姑娘……”
呛啷一声,恼羞成怒的唐焰焰已拔剑出鞘:“你给我滚,马不停蹄地滚,还不滚!”
杨浩自知自己体形比那条长虫大得多,唐大姑娘就算准头再差,这一剑也绝不会失手,如今她正在气头上,还是不要招惹她的好,于是便马不停蹄地溜之大吉了。
唐焰焰持剑站在那儿,咬牙切齿地看着杨浩逃远,忽地把剑乱劈乱刺,放声大哭道:“你好,你好,我叫你滚,你就真的滚了,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
特地与军中书记官共住一帐的程德玄,此时正盘膝坐在灯下奋笔疾书,隐约听见有人大骂“王八蛋”,他顿时心虚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去听,反而听不到声音了。程德玄放心不下,忙蹑手蹑脚地走到帐口,跟土拨鼠似的探出头去左右看看,见没啥动静,这才溜回灯下,提起笔来又写:“……杨浩乘于马上,乍闻百姓高呼‘万岁’,喜形于色不克自制。待见臣与禁军将士立而不跪,方始警觉,忙纵身下马,面向东方而跪,高呼‘吾皇万岁’……”
韩德玄写完了那封给赵光义的信,在灯下又仔细看了看,见没有什么错漏,唇边便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他吹吹墨痕,将信小心地叠好揣进怀里,伸手一拂挥灭了蜡烛,那阴森森的笑容便淹没在一片黑暗当中……
天亮时,杨浩穿束停当,刚一撩帐帘儿,就见府谷军都虞候马宗强直挺挺地站在面前,把他吓了一跳,杨浩忙退了一步,拱手道:“马将军来了,可有什么事么?”
马宗强干咳一声,道:“杨钦差,天还没大亮,唐姑娘就带着她的人走了。”
杨浩一惊,失声道:“啊!去哪了?”
“回府谷啊。”
杨浩这才放下心来,他略一思忖,暗自苦笑:“我如今前程未卜,哪能与人谈情说爱暗订终身,已经被我害了一个还不够么?唐姑娘,我一番苦心,也不指望你能理解,长痛不如短痛,杨浩真的抱歉了……”
他吁了口气,故做从容地道:“呵呵,唐姑娘有二十多位骁勇的武士扈从,原本就不必与咱们缓缓而行的,先走了……咳咳,那就先走了吧。”
马宗强神气有些怪异地道:“唐姑娘临走,托我给您带个话儿……”
杨浩紧张起来,心虚地问:“唐姑娘……说什么啦?”
马宗强的表情更加古怪:“唐姑娘说,她会与唐门众兄弟在府谷恭候。普济寺里那笔帐,连本带息,是一定要跟你杨大人好好算一算的……”
杨浩一听,顿时呆若木鸡。
马将军见此情形,暗自忖道:“可怜喔,看这德性,杨钦差真的欠了人家好多钱……”
府谷,百花坞,永安军节度使白虎节堂内,折御勋一身戎装,正襟危坐。
节度使有六纛旌节、二门牙旗,有权在府内开衙办公,号曰节堂。因节堂一般设置在府邸西侧,而白虎象征西方,故而人称白虎节堂。白虎堂为军机重地,相当于后代的军备司令部,非军机大事不可在此办理。
此时折御勋高坐帅堂之上,堂前数十员虎将皆披甲而立,折御勋威风凛凛,高声点将调兵,声音铿锵有力,众将接令应答声不绝与耳。待吩咐已毕,折御勋拍案而起,对肃立如山的诸将道:“诸将分赴各处率兵严守,以防贼寇入境生乱,本将军亲率大军前去平息党项七部之乱,各位将军,且退下吧。”
众将领轰然称喏,甲叶子哗愣愣一阵响,便各自退出帐去,受命增兵把守各处要隘的,立即飞马驰去。要随折大将军前去平叛的,便径自赶去校场待命。又有随军司马、书记、文书,传令的传令、调兵的调兵、派粮的派粮,好一派热闹景像。
待这些人都退下去了,堂上便只剩下孤零零五员将领了,这五人除了一个有三十上下,余外四人尽皆是少年将军,虽是一身戎装,看年纪却没一个超过十六七岁的。那三旬将领乃是折御勋的胞弟折御卿,四员小将则是折御勋的儿子折惟正、折惟信、折惟昌和折御卿的儿子折海超。
外人已尽去,折御卿便踏前一步,抱拳道:“大哥,战阵刀枪无眼,此去你可千万小心。”
折御勋呵呵笑道:“嗳,二哥又不是不知我此去的何意,有甚风险?呵呵,不过我这一走就算是装装样子,一时半晌也不好回来,不然官家面上须不好看。我已向向官家上了奏章,一呢,就是说明一下,党项七部作反,我折某人为国尽忠,亲身讨贼去了。第二呢,就是禀奏官家,数万北汉百姓已平安抵达府州,本节度使把他们安排到水草丰美、沃野千里的芦河岭去了……”
折御勋的小儿子折惟昌插嘴道:“爹爹,恐怕官家一旦晓得那里地形,便知爹爹是对朝廷起了戒心了。”
折惟昌今年才十二岁,年纪确实小些,但是西北杂胡和北方契丹人那边,多的是十二三岁便上阵杀敌的,折惟昌身为大将军之子,虽不必小小年纪便上阵厮杀,但是每每开节堂调兵遣将,折御勋也都让他披甲站班接受熏陶。
这时听他问起,折御勋哈哈大笑,他走下帅位,拍拍儿子肩膀道:“昌儿,赵官家还需先了解了那里地理情形,才知你爹的心意吗?但见西北烽烟又起,你爹亲自挂帅出征,他就心知肚明了。只是这层脸皮,彼此都不好撕破罢了。我给他一个台阶,他放我一马,大家得过且过就是。”
说完,折御勋扭头对折御卿道:“二哥,芦河岭是当地土名,为兄奏折中说的含糊,官家一时半晌不会晓得那是个什么所在。待我走后,那位钦差来了,你一定要把他留在府州,另行遣人率那些百姓赶去芦河岭。”
“把他留在府州?大哥之意……”
“不错,把他留在府州。他若随行至芦河岭,发现那处地理的微妙,当即提出不妥怎么办?咱们跟官家,就算是假客气,现在也得客气下去,撒破脸皮那就彼此难看了。所以,你要把他留在府州,他喜欢钱就送他钱,喜欢酒就陪他喝,喜欢女人嘛,惟正啊,把你那些秦家的唐家的狐朋狗友都找来陪他去寻花问柳好了,总之,让他消消停停地待在府谷,直到北汉移民在芦岭河定居下来,不可更改为止。”
折御卿与四个子侄同时抱拳,轰然应喏:“末将遵令!”
折御勋把长髯一抛,丹凤眼一眯,呵呵地笑了起来。
杨浩带着那数万百姓将要到府谷时,便在一条岔路口上分了家,百姓们被府谷派来的地方官吏带上了一条西向的路,说是去往芦河岭,大将赤忠一路率兵护卫。而杨浩则被延请入城,会见府谷政要。
这一路上折大将军安排的井井有条,百姓们不管到了何处,当地堡塞都会奉上热粥热食,接迎十分周到,此行又有赤忠大军拱卫,所以杨浩并无担忧。
实际上他忧也无用,他的差使就是把人安全地带出来,这个使命已经完成了,如今如何安置这些移民,那是地方官府的事,已经不需要他操心。只不过他这个钦差还没有复旨,节钺还在手中,人家折大将军卖赵官家一个面子,这才对他如此客气,要不然凭他的官阶权位,便是那个军都虞候马宗强都敢横着眼睛跟他说话,谁会对他这般客套。
府州城分南城和北城,两城隔河相望,互为犄角。北城建在山梁上,面临黄河,悬崖峭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东西南北四大门和小南小西控远三道小门,各处城头均设城楼,南门、北门和小西门内筑瓮城,把这座城池打造成了铜墙铁壁。折氏府邸百花坞就设在这座城内。
北城南侧,有一道深涧南逼黄河北枕群山,名为营盘岭,此处驻有重兵。北城北侧是石嘴驿,也是府谷一处军事要塞,北城面临黄河,背倚高山,左右两处又有兵营要塞,将百花坞紧紧拱卫在中间。
对面的南城,地势险要不下于北城。一条大河自北绕东汇入黄河,此城一面临河,一面通向麟州粮道。其余两面均为悬崖峭壁,三面易守难攻,唯有一面是一马平川,此城一旦丢失,万难复得。
杨浩要进的城就是南城,较之北城,南城更加繁华富饶,许多府谷政要官员、豪绅大族都住在这南城里。眼看将到城下,杨浩不禁担心起来,以他官职,他自然不指望折大将军会列队在城外相迎,可他很怕唐大小姐会拉出唐门众弟子来在城门迎候。
这要是一到府州城下,城门前站上百十条唐门壮汉,前边再站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拦马大骂负心人,那景象就壮观了,自己的脸也要丢到姥姥家去了。依着唐焰焰的个性,这种事儿她可不是干不出来。
所以,眼看离城池越来越近,杨浩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一旁壁宿见他一脸凝重,不由笑道:“你连官家都是见过的,这番去见一位节度使,怎么倒紧张成这副模样了?”
杨浩摸摸下巴,苦中作乐地道:“宿啊,你说哥真有那么大的魅力?这一路刀光剑影的我就没打扮过,咋还招蜂引蝶了呢?”
第十八章 心若有天堂
杨浩太太平平地进了府谷南城,并不曾见到一位唐门弟子,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心来。他与程德玄等一行人被引到驿站,分别入住,沸汤热水早已准备停当,各人分别沐浴更衣、修发剃须。马宗强已回百花坞通报,永安军节度留后折御卿可能随时要会见他们的。
进了府州城后,杨浩已简略了解了一下目前的情形,知道折大将军亲自率兵剿匪去了,如今是折大将军胞弟当家,自然是应该过府拜望的。杨浩收拾停当,坐在房中暗自思忖:这一路上,凡事都由他作主,众人皆唯他马首是瞻,正钦差程德玄几乎已被所有人视若无物,非常时行非常事,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还能越俎代疱么?各地官府得到的朝廷邸报上面,可是明明白白地着写钦差天使以程德玄为正,杨浩为副。
杨浩坐在房中反复思量,不由想起了罗克敌在子午谷中对自己推心置腹的那番话。那番话他是真的听进心里去了,可这一路上百事缠身,哪有机会去与程德玄缓和个人感情,而且那程德玄初相见时,他见任何人,脸上都是噙着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如今却时时刻刻阴沉着脸,若无恰当时机也实在难以接近。
斯人已去,可他为自己煞费苦心的那番打算却言犹在耳,从感情上来说,杨浩不愿意拂逆一位故去好友的好意。同时他也相信,把程德玄拉进来,把这功劳分他一份,其实是双双得益的事情。利益关乎他自身了,那程德玄就不会蠢到再在夺节这件事上做文章了。
至于是否能因此与程德玄尽释前嫌,那就无所谓了。眼下才是当务之急,如今明摆着程德玄的靠山硬,自己在官场上却如一块浮萍,全无根基,眼下能避免树一强敌才是道理。
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当朝宰相赵普与那霸州知府积怨二十年,还不是忍到今天才找到机会发作,把霸州知府拉下马去?程德玄将来的成就未必比得上赵普,焉知自己来日的地位不会在他之上?
想到这里,杨浩主意已定,立即赶去找程德玄,想邀他同去拜见永安军节度留后,一路也可谈谈自己的打算,不料到了程德玄房中却扑了个空,向驿站上的小吏问起,才知程德玄自行出去逛街了。
杨浩返回自己住处,沉思有顷,便研墨提笔,用他那丑不可闻的字写下一封奏折,他依着罗克敌的嘱咐,在提及东行无望,果断西返时,将夺节一事轻轻绕过,只说自己与正钦差起了争执,但是最后在他与诸将规劝之下,程钦差从善如流,决意西返,终于平.安抵达宋境。
写完了奏表,杨浩便想,要不要先与程德玄商量一番,转念又想,又觉得这样未免有卖弄施恩之嫌。不妨先把奏表送走,再将此事说与程德玄知道,这是合则两利的事,程德玄断无拒绝的道理。那时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他也该知道要如何去做了,心照不宣比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彼此的脸面都好看一些。
想到这里,杨浩便让人去唤驿丞来。杨浩的字固然丑,文采也谈不上,要那驿丞当面使火印封签时,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想那驿丞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大宋虽是文采风流的朝代,但是这时还是宋初,朝廷上下许多官员都是大老粗,赵普那样的大人物都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呢,那可不是夸奖他只用半部论语就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是他自嘲连论语都没学全。当朝宰相尚且如此,整个朝廷官员的文化素质可想而知。那小吏见多了丑字,当然是见怪不怪了。
杨浩把按照自己想象的官方格式写就的这封密奏盖好火签封印,就让那小吏通过军邮递往汴梁。军邮的效率自然是高的,何况这是钦差交办,上禀皇帝的事情,那驿丞将信登记在案,立即着人以六百里快马送了出去。
这事刚刚办妥,马宗强便来拜访,要引钦差去见节度留后折御卿。杨浩与马崇强又去了程德玄处,见他还未回来,不便让折将军久等,只得自行随马将军去百花坞见折御卿了。
大街上,程德玄悠闲自在,如同普通的百姓一般在街市间游逛,时而停下来问问路边叫卖的货物价格,时而挤在人群里津津有味地欣赏一段当胸碎大石的街头把式,还扔两枚钱给人家。他貌似悠闲,一双眼睛却总是警觉地扫视着左右,这一路南下,杨浩使了几名隶属于折氏的亲兵暗中监视着他,防他捣鬼,直到过了逐浪川才停止这种近似于软禁的看护。但是程德玄以己度人,总怕杨浩还暗中安排了人手,他现在怀中可是揣着一封极紧要的密信呢。
程德玄在府州城内穿街走巷,逛了大半天,突然看到一家店铺,他立时双眼一亮,站住了脚步。他心怀鬼胎,不敢通过军邮驿站把密信传往汴梁,但是他知道赵光义广布耳目,在天下各处大城大阜都设有秘密信站。而所有的秘密信站都在招牌上有个不太引人注意的标识,若非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很难发觉那处标识有什么异样。
程德玄当然不可能记得清楚府州有没有赵光义的秘密信站,更不知道如果有这样的信站又设在何处,所以只能抱着一线希望满城游走,如今终于被他找到了。程德玄不禁大喜过望,他站定身子,又仔细辩认一番,确认那标识无误,这才左右看看,一闪身进了店去。
这是一家皮货店,七八月份天气,谁会来买皮货?所以店中没甚么生意,两个小伙计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看见程德玄进来,两人抬头看了看,其中一人便懒洋洋地问道:“这位客官想买点什么啊?”
程德玄缓步走过去,不动声色地道:“我想买些苎麻布匹。”
那伙计听了翻翻白眼儿,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程德玄诧然道:“甚么意思?”
那伙计打个哈欠道:“客官您请看个清楚,我们这儿……是一家皮货店。”
“呵呵,皮货店未必就没有布匹吧,我可是听人指点,才到你们家买布的,莫要赶走了客人,受你家掌柜的责备,请你们掌..柜的出来答话!”
那伙计这才睁开眼正视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几眼,见他气度雍容,沉稳凝练,倒像是个人物,便半信半疑地挑开门帘儿钻进后屋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儿匆匆走了出来,一见程德玄便抱拳道:“老朽便是本店掌柜,这位客官要买布?”
“不错。”
“听客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程德玄笑了,向他说道:“我来自汴梁。”
“哦?”那掌柜的神色微微一动,眼神向下一沉,瞧见程德玄靴尖轻轻点动的节奏,忽地换上一副笑脸,哈哈地笑道:“客官消息灵通啊,老朽本来是做皮货生意的,不过前些日子有个客人赊买了皮货无钱还帐,倒的确是拿来一批布匹抵债,还没想过如何处置呢,不想你就找上门来,不知客官要买多少布啊?”
“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老掌柜的听了满脸带笑:“好好好,来来来,客官请入内,咱们详细谈谈。”
二人一间一后进了内室,剩下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咱们掌柜的啥时候进了一批布了?我怎么不知道?”
内室中,程德玄与那掌柜的彼此确认了身份,程德玄这才放心,他取出密信,轻轻搁在桌上,往老掌柜的身前一推,肃然说道:“这封密信,要送往开封府南衙,面交府尹大人,万万不得有误。”
那掌柜的颔首道:“是,明日我便安排人往开封去进一批丝绸,顺便把这封密信带过去。”
程德玄沉声道:“不成,那要什么时候才到得了开封?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马上去,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府尹大人手上。”
“这么严重?”那掌柜的有些吃惊,仔细想想,才道:“大人,我这地处偏远,才刚刚设置没有多久,平素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因此这店铺中除了老朽和一个侄儿,都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并不知道老朽身份。这样重要的大事势必不能交给他们去办。我那侄儿刚刚娶了一门亲,昨天才拜的堂,这时让他远行实在不合情理。这样吧,既然此事如此重要,那老朽就亲自跑一趟。”
程德玄转嗔为喜,说道:“老掌柜的辛苦了,此事确是十分重要,关系到府尹大人在西北的布局,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务必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封信送到府尹大人手上。”
二人计议一定,程德玄便告辞离去。他前腿出了皮货铺子,后边老掌柜的便叫两个伙计马上打烊闭店,说有一桩急事需要回乡处理,暂且歇店几日,待侄儿过了婚期再继续经营。然后匆匆赶了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奔开封府去了。
程德玄站在街头,看着远去的马车,似乎已经看到了官家的屠刀架在了杨浩的脖子上,只觉满心快意,自被夺节以来,他还是头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满是亲和,令人如沐春风。
程德玄又欣欣然地逛了半天,这才返回驿站。一进驿站大门儿,那小吏便点头哈腰地道:“程钦差,您回来了,杨钦差找了您好几回呢。”
程德玄冷冷地道:“他找我做甚么?”
那小吏陪笑道:“马虞候请两位钦差过府与节度留后折大人一叙,可是实在寻不着大人,所以杨钦差只好自己去了。如今杨钦差都回来了,您这才到。”
程德玄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回到自己房中刚刚坐定,才斟了一杯凉茶,房门便被叩响,程德玄回首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杨浩推门而入,一见是他,程德玄顿时脸色一沉,把茶杯一放,嘿然道:“稀客呀稀客,杨大人可是难得登我程德玄的门,可我这房中连热茶也无一杯,只有这凉茶一杯,你要不要喝呀?”
他一边说着嘲弄的话,心中一边紧张地思索:“他来做什么,难道……被他发现了什么不妥?嘿,此去开封,可不只一条路,就算现在发觉,你也无从追起了。”
杨浩不以为忤,微笑着拱了拱手,诚恳地道:“程大人,当初你我一同向官家进言,迁民以弱北汉,这也算是所见略同了。承蒙官家采纳,并着你我共同负责此事,这一路上,咱们同生死,共患难,方才走到今天。”
程德玄冷哼一声,心情放松下来:“原来他并无察觉,那他干什么来民?难道想要与我修好关系?嘿!此时才来向我示弱,迟了,已经迟了!”
杨浩恳切地道:“其实向东也罢,向西也好,你与我都是为了完成官家交付的使命。当时再往东去虽路途极近,可是契丹铁骑在那段平原路上分明已布下了死亡陷阱,程大人执意东行的话,不但自己要葬送了性命,使这数万军民葬送了性命,而且有负官家重托,我想程大人也不想落个那样的结局。如果说程大人当初以为我所选择的道路有甚么不妥的话,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下官的选择其实并没有错。你我二人并无私怨,一切都是为公事。杨某事急从权,有所冒犯处,还请程大人能够体谅宽宥。”
程德玄呵呵一笑,在桌旁缓缓坐了下来,一脸正气地道:“杨大人开诚布公,那程某便也直言相告了。你选择西行,是对是错,是功是过,程某不便置喙,朝廷自有公论。至于你我二人,的确没有私怨,我程德玄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也不会与你计较什么私怨,这个嘛……你可以放心。”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是钦赐的正天使,你与我意见相左时,本当以我的意思为主,可你夺我节钺,擅自发号施令,挥军西返,我程德玄个人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做为朝廷的臣子,这样蔑视王法、欺君犯上的行为,无数人都看在眼中,程某可不敢隐瞒,咱们把话说在明处,待我回了汴梁,此事是一定要禀奏与官家知道的。”
“这个事,我想还是不要提了吧。”
杨浩温和地笑了笑,也在桌旁坐了下来,说道:“程大人,我们牺牲了三千名将士,牺牲了数千名百姓,才把他们安全地带出来,你想……朝廷会在这时认为东行才是对的么?才不是间接承认了几千名将士、几千名百姓的牺牲都是无谓的?
既然朝廷会认可西行才是正确的,那么夺节一事,也就不是甚么滔天大罪了。不过这件事呈上朝廷,杨某藐视皇权的罪名那是一定的了,到时候呢,我杨浩功过相抵,也不过保持现状,而你程大人无视险阻,执意东行,最后关头才被我夺节改路,一个‘刚愎自用’的考语也是逃不了的。你说,这又何必呢……”
程德玄仰天打个哈哈,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怨恚,冷笑道:“那依你杨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呢?是不是要本官上表,为你锦上添花,再美言几句,保你杨大人加官晋爵,青云直上啊?”
杨浩莞尔道:“非也,杨某不是要请程大人在官家面前为杨某美言,实际上,是杨某要在官家面前为程大人美言。夺节一事,只要你我略过不提,花花轿子众人抬,谁还会在这种时候自讨没趣呢?明摆着,官家也希望他慧眼识人,两位钦差当机立断,才说明官家用人当当,官家的脸面上也风光不是。何况知情的将官们都是与你我同生共死一起闯出来的,不会有人说破其中秘密……”
程德玄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心完全被那句“杨某要在官家面前为程大人美言”给吸引住了,当下急急打断他的话,问道:“杨大人,你说……在官家面前为程某美言,此言何解?”
杨浩拱手一笑,说道:“请恕杨某冒昧,未与程大人商议,便已写下奏表,令驿丞报与官家。奏表中,杨某擅自将临危决断,改往西行的决策之人,加了程大人的名字进去。”
他的面色严肃起来,郑重地道:“当然,杨某所述,重点在其后长途跋涉,与天斗、与地斗、与敌斗的种种艰辛上,这其中,提及最多的,是那些浴血疆场的将士。这份功,首先是罗军主、刘指挥使、赫指挥使一众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有他们的英灵在前,杨某何敢争功!何德惜功!这一份功劳,便与程大人共享,咱们能抛却前怨,一笑恩仇,又有何妨?”
程德玄呆住了,彻底地呆住了。他根本无法想像杨浩与他决裂之后,豁出命去立了这份大功,竟舍得把这用命换来的功劳与他分享。
不错,他知道,就算自己那份奏章送到汴梁,引起官家的忌惮,也不过是害了杨浩而已,他终究还是要受御使们弹劾的。那又如何呢?他真的见不得杨浩比他好过啊,要倒霉大家一齐倒霉,那他心中才觉快意一些。
可是……可是杨浩居然如此慷慨地分了一份大功给他。他是正钦差啊,只要这功有他的份儿,那么他拿的就必定是最大的一份。何况他是开封府尹赵光义的人,朝中有人好作官,当今皇弟在那儿为他撑腰,这头等大功,别人便是想抢也抢不走。府尹大人正处心积虑地扩张势力和影响,有了这桩大功,府尹大人再为他推波助澜一番,还怕不能开府建衙,就此飞黄腾达?
可是……可是……,自己那份奏章……一旦与杨浩的奏章同时放到了官家的御书案上,那……官家会怎么看?在自己的奏表中,杨浩被他指为夺节掳钺、欺君罔上、不恭不忠、贪功怙权、收民心、生野望、无廉耻、立朋党,极人臣之大恶,王法之所不容。可要是官家见了杨浩奏表中推功揽过,为阵亡将士请命的内容,两相映照,官家会怎么想?会怎么看他程德玄?
当今官家并非昏馈之主啊,而且他知恩重义,最为赏识有情有义之人,这两份奏章送进京去,一加对比,恐怕连夺节之事,官家都不会加罪于他了。这真是……这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想至此处,程德玄手脚冰凉,冷汗一阵紧似一阵。天气便就火热,程德玄心如油煎,片刻功夫就大汗淋漓,有如从水中刚捞出来的一般。
智者有言,如果心中有天堂,哪里都是天堂。如果心中有地狱,哪怕身在天堂,也会被你自己变成地狱。如今,程德玄就如身陷地狱烈火之中了,这地狱,是他自己亲手为自己营造的。
程德玄一阵头晕目眩,他抬起头来看着杨浩,只觉杨浩的影子忽远忽近,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他急火攻心,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杨浩刚要开口,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眼前金星乱冒、似昏非昏的当口儿,就听杨浩急叫道:“程大人?程大人?”
随即“哗”地一声,一杯凉茶便泼在了他的脸上,然后便听杨浩大声疾呼道:“快来人呐,程大人中暑啦。”
程德玄的心都在滴血,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头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第十九章 宴请
道观,观道之地。
修道之人认为,“道”是虚无之乐,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道是最合乎自然之理,所以建造修行之所时,常寻山灵水秀与世俗繁华隔绝之地,以极力营造一种洞天福地的气氛。
落霞山的栖云观,就座落在群山环抱、草木葱郁的林海苍山之中。此处山林青翠,景色青幽。置身其中,山幽、水幽、林幽、亭幽、桥幽、路幽……,便是一介凡夫俗子,都要顿生脱俗之感。
沿石阶山道逐级而上,山道旁有淙淙泉水向下泻来。阵阵山风透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声、水声混合起来,仿佛是天籁之音。
一进道观,也无市俗城市中的寺庙道观香烟缭绕的繁杂景像,处处清幽,房舍建筑与苍松古树、翠柏青藤、流水山石完美地组合在一起,真有神仙洞府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道观。
这家道观,是李家捐资建造的一处道观,所以也不指望香火信徒的供应,道观时只有几个香火道人,十分的清幽冷静。因为李玉昌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消夏别庄,所以建造风格不循常路,道观最后一进倚悬崖所建的院落也比寻常的道观房舍复杂,供其携家眷来此消夏避暑时居住。
此时,狗儿正在榻上静卧,窗子开着,窗外便是壁立的悬崖,一株崖松斜探出去,凌于半空之中,松叶如盖,与远处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合成一副苍松凌云的画面。再往对面山上望去,只见松涛滚滚,松风阵阵而来,令人神情气爽,全无盛夏的暑气。
狗儿侧身而卧,一手搭在小腹处,一手屈肘托腮,双目微闭,似睡非睡。过了半晌,她忽地翻身坐起,赌气地一拍床榻道:“师傅爷爷,你教的这法儿根本不可行嘛,想吸气儿的时候你偏要我出气儿,该出气儿的时候你却要我吸气,还有这收腹啊、扩胸啊,顾得了这就忘了那儿,想起了那儿又记不起这儿,怎么可能睡得着,人家险些岔了气儿。”
窗外那株斜探到半空中的苍松虬龙般的松干上,忽地传来扶摇子的声音:“嘿嘿,急不得,慢慢来,你师父悟道一甲子,方始参悟出来这门炼养人元大丹的吐纳之法,岂是那么容易便让你学得的?纯阳子那老牛鼻子拿着他拱若珍璧的双藏书网修功法来换,你师父爷爷都不曾答应呢,你还要牢骚满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狗儿恼道:“可这就是吸气呼气的便能学一身本领么?”
扶摇子笑道:“就这一式,你若练得纯熟,那就一生受用不尽啦。要学大本领,你也得先把根基扎好啊。这一式练成了,才能学第二式,九式功法全都学会,易筋洗髓之后,才好修习上乘武艺。现在还没到你吃苦的时候呢,若是这就不耐烦了,那么不学也罢。反正你杨浩大叔是做官的,也不需要你个小娃娃为他做什么事,帮什么忙..。”
狗儿一听“杨浩大叔”,只得服软,嘟囔道:“人家学还不成吗?”说着乖乖地躺下去,侧身而卧,单手托腮,微阖双眼又打起了“瞌睡”,“瞌睡”没打多久,她就悄悄张开眼睛,咕噜噜地四下乱转,苍松虬干深处传出扶摇子一声清斥:“又在分神,该打!”
一枚小小的松塔便从苍松中射出,正中狗儿的屁股。狗儿“哎哟”一声,捂着屁股跳了起来,大嗔道:“师父爷爷,又打人家屁股,都让你打肿啦!”
就在这时,门久传来一个童子的声音:“狗儿姐姐,狗儿姐姐!”
窗外松枝轻轻一颤,扶摇子身形一闪,已经端然立在房中,就听门外一个清脆婉约的少女声音道:“老仙长,子渝又来打扰了。”
“呵呵,折姑娘来啦,请进来吧,老道正想与你对奕一番。”
门一开,折子渝便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进了进来,扶摇子笑道:“怎么,又来寻你狗儿姐姐玩耍么?”
进来的是折子渝和她的小侄儿折惟忠。折子渝二八妙龄,她的大侄儿折惟正比她还要大了五岁,二侄儿折惟信比她也大了两岁,三侄儿折惟昌与她年岁相当,只有这个最小的侄儿折惟忠年方五岁,确实比她小了很多。所以折子渝最疼这个小侄子,平素总带他出去玩。
这一遭儿他听说小姑姑要去山中拜神仙,要死要活的非要跟来,二叔折御卿不准,小家伙跳着脚儿的哭,哭得鼻涕冒泡眼泪汪汪,折御卿实在受不了他的野狼嚎,只好答应让妹妹把他带走,小家伙这才破啼为笑。
谁想到了栖云观一看,所谓的活神仙就是一个貌不惊人瘦啦吧唧的小老头儿,整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还不如他们家那个专门变戏法儿的伎人有趣,折惟忠又马上吵着要回去,把折子渝气得牙根痒痒,直想抽他一顿解气。谁想这时让他见到了狗儿,狗儿才九岁,比他大不了多少,有了这个小姐姐相伴,折惟忠总算肯在观中住了下来,每天睡过了午觉,他就要来找狗儿姐姐一块玩耍。
狗儿虽是一心想学些大本事,将来好报答杨浩大叔,可她年纪太小,还是小孩子心性儿,让这么小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呼气吸气,这修身养性的功夫还欠缺的很。一见折惟中进来,总算有了机会偷懒,狗儿不禁大喜。
折子渝笑道:“狗儿,陪小忠到院中去玩会儿吧,我与你师父爷爷下几盘棋。”
狗儿得意地向师父扮个鬼脸,便牵起折惟忠的小手走了出去。房中放下棋盘,折子渝便陪扶摇子下起棋来。折子渝棋艺极高,但是比起扶摇子的老辣来却还差了一筹,不过以她的棋力,已是扶摇子难得一寻的对手,所以扶摇子倒很喜欢跟她对奕。
扶摇子布下一子,捋须说道:“明日,贫道就要带狗儿下山了。”
折子渝一怔,说道:“此处山清水秀,正是酷夏时节避暑胜地,仙长何必急着离开,可是李家照顾不周?”
扶摇子叹道:“非也。贫道往这里来,为的本是一桩悬疑。奈何天道难测,贫道终是难以参悟。老道年纪大了,还能在世间逍遥几日呢,如今既收了这小徒弟,不如带她回华山,好生调教一番。这孩子,若久在尘世之中,是很难定下心来随我修行的。身外之事,我也不想顾及那么多了。”
折子渝失望道:“小女子本想向仙长讨教一些事情,不想……仙长这就要离开了。”
扶摇子捋须笑道:“折姑娘冰雪聪明,女中诸葛,论起智谋韬略,老道望尘莫及,有什么好讨教的?”
折子渝嫣然道:“令高徒无梦真人曾指点李员外,助他逃过一场大难。无梦真人精通易占之术,此术传自于仙长。仙长于易理、易象、易数、易占之学,当今天下,再无人能及。术业有专攻,这样精深的学问,小女子可是一窍不通。”
扶摇子一双老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呵呵,你这丫头,倒是沉得住气,陪老道下了几天的棋,始终不肯发问,直到如今听说老道要走,方才有所吐露,也真难为了你。”
折子渝螓首微侧,抿嘴一笑。
扶摇子又道:“占卜之术,玄之又玄,随时会因诸般因由、乃至事主心境变化而变化,所以……占卜命运,实在虚妄渺茫的很。”
折子渝眸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如此说来,当今官家未成九五至尊之时,老仙长对他有所指点的事也是江湖传言啦?”
扶摇子盯着棋枰,好象正在盘算着棋路,随意点头道:“唔,是啊,传言,当然是传言。”
折子渝莞尔笑道:“原来如此,小女子愚昧,竟然信以为真了。”
扶摇子神色一松,刚刚露出笑意,折子渝又道:“既然占卜之术只是虚妄缥缈之说,那小女子也不必当真了,老仙长随便说说,小女子姑且听听,老仙长,你看这样可好?”
扶摇子刚要将棋子放上棋枰,一听这话顿时僵住,折子渝葱白似的玉指正摆弄着一枚棋子,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容,两人的手指都悬于棋枰上方,其动与静,却如盘中诸子,子渝已下一城。
扶摇子是出家人,是被许多人敬为活神仙的人。可是神仙虽不爱财、虽不好色,却也喜欢一个名。折子渝要他随口说说,姑且听听,他就肯胡言乱语自坏名声?
扶摇子苦笑着摇头,将棋子放到棋盘上,吁了口气道:“老道上了你的大当啦,你这是逼着老道做神棍啊。”
他坐直了身子,打量折子渝的面相,说道:“姑娘是府州折家的女公子,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道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是你不能掌握的。姑娘你……到底想问些甚么呢?”
折子渝微笑道:“道长可知子渝要问甚么?”
扶摇子捻须道:“姑娘天之骄女,又当妙龄,唯一关切的……莫非是姻缘?”
本来么,除了未来夫婿,还有什么是她这位天之骄女如今不能把握的?也唯有这夫婿,若是所托非人,若是非她所喜,那是以她的聪慧和家世地位也无法改变的结果,而这又恰恰是影响她一生幸福的关键。
折子渝浅浅一笑,说道:“若问姻缘,老仙长能告诉子渝些甚么呢?他的功名利禄?年龄相貌?性情品行?”
老道瞠目道:“这个如果也算得出来,那还是占卜么?老道分明成了一个媒婆。”
折子渝掩唇一笑道:“既然这些都算不出来,那小女子问他做甚,凭白患得患失,自惹烦恼。”
“那就奇怪了,若不姻缘,姑娘想问甚么?”
折子渝的神色凝重起来:“官家有意邀我兄长入朝,做个清闲太平官。我家兄长却不愿舍了祖宗的基业。朝廷势大,子渝深为忧虑,想请老仙长指点一下……家兄的前程!”
扶摇子脸色微微一变,沉吟片刻道:“军国大事,扶摇子一介方外之人如何置喙,不如……就替子渝姑娘卜算一下姻缘吧。”
折子渝莞尔徭头:“不要。”
“贫道可以帮你卜算一下他的功名前程。”
“不要!”
“罢了,老道豁着泄露天机,连他的相貌也一并告诉了你。”
“不要!”
“哎呀,老道我买一送十,再赠送你他的脾气禀性,性格为人。”
“不要!”
扶摇子愁眉苦脸:“折姑娘,你可难为死老道了。”
折子渝翩然起身,长揖一礼:“还请老仙长勉为其难,指点一二……”
院中,狗儿如猿猴一般从树上灵敏地攀下来,拉着折惟忠的小胖手并肩坐在石阶上,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掏出几枚鸟蛋:“给你,小忠。”
“哇,好多。一个、二个……,比两个还多。小忠最喜欢狗儿姐姐了,我哥哥们从来不帮我掏鸟蛋。”
“呵呵,姐姐也喜欢你呀,所以才帮你。要是娘看到我爬这么高的树,也要骂我的。不过……我感觉这几天爬树特别的有力气,师父爷爷教的法儿似乎真的很有用呢。”
折惟忠用两只小手宝贝似的捧着鸟蛋,说道:“我喜欢的人就多,爹爹、娘娘、叔叔、婶婶、姑姑、大哥、二哥、三哥、大堂哥……,还有狗儿姐姐,”折惟忠一口气儿说了半天,又问:“姐姐喜欢的都有谁呀?”
狗儿想了想,笑道:“姐姐喜欢我娘、喜欢杨浩大叔、喜欢师父爷爷,然后就是你了。”
两个小孩子单纯而快乐,一些在大人眼中无谓的事、无谓的话,他们也能做得兴致勃勃,说的津津有味。房中,折子渝听了扶摇子一番“玄之又玄、似是而非”的话,情知他不会进一步点明,沉思有顷,便正容道:“多谢老仙长指点,这番恩德,子渝铭记心头。”
扶摇子哼了一声,自己一生精明,竟也着了人家的道儿,心中着实有气,他仔细打量折子渝相貌,竟与自己一直追索而不得其详的那个天机有着莫大的关系,心中不觉惊讶,他一路追索而来,可是却看不破那人的底细和未来的发展,可是从这与他有莫大关系的女子面相上看,却是贵不可言。如此说来,难道他……?
想想自己今日被折子渝摆了一道,那日又被天机胖揍一顿,老道顿生促狭之心,说道:“你那未来夫婿,你真的不想知道?”
折子渝大喜过望,欣然道:“老仙长肯说?”
扶摇子嘿嘿一笑,说道:“你那夫婿么,功名前程,贵不可言。人模狗样的,倒也般配。而且视你如珠似宝,这样的夫婿你还满意么?”
折子渝满心欢喜,急问道:“当真?果然?不知小女子这份情缘现在何处呢?”竭力想象那未来夫婿的模样,她的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起了与她生有淡淡情愫的丁浩,心头不由卟嗵一跳。
扶摇子“奸计得售”,心道:“你挟天机而来,老道不敢招惹你,免得折我寿禄,这顿苦头报在你家娘子身上,总不为过吧?反正老道不是信口胡诌,她本就有这一劫,只不过要应在你这一解上,嘿嘿……”
扶摇子眨眨眼,故做不解地问道:“自然知道,只是老道不知……姑娘你问的是哪一个呢?”
折子渝一听,本已泛起两朵桃花的娇颜便有些发白,吃吃地道:“老仙长,这姻缘……怎么……怎么可能……有两个?”
扶摇子慢条斯理地道:“这个么……天机不可泄露。”
折子渝顿时紧张起来,扶摇子名头太大,折子渝虽兰心惠质,天资聪颖,对他占卜的本领、对他的话却是深信不疑的。天生阴阳,人有男女。男女大不相同,一男可以娶二女,一女岂能嫁二夫,扶摇子这么说,难道自己命数坎坷,竟要先嫁一人,丈夫猝死,再以未亡人身份另嫁一夫。这……这叫人情何以堪?
折子渝脸色发白,颤声道:“老仙长,小女子实在惶恐,还请老仙长指点的明白一些。”
扶摇子见她模样,心中不觉有些后悔,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这番话说出来,恐怕这位姑娘再也难有快活日子了,于是转口说道:“姑娘无需忧急,并非如你所想。你的命格,贵不可言,命中注定,也只一夫。只不过这之前必有一劫99lib.,生起些波澜罢了。呵呵,劫,也是解;死,便是生。若无这一劫,哪有那一解?若无那一解,你如何与意中人长相厮守?啊!贫道泄露的天机已经太多太多了,罪过,罪过。”
折子渝听的一头露水,不过倒是听出他所说的与自己所想并不是一码事,芳心这才稍安,急急又问:“那么请问老仙长,这一劫该如何破解?”
扶摇子道:“呵呵,姑娘顺其自然即可,时辰到了,自然有应劫之人,来助你解厄脱困。此乃天机,说了就不灵了。”
折子渝看他一副故做神秘的模样,恨得牙根痒痒,只想把那一盒棋子都掷到他的脸上去,但她脸上却露出甜似蜜的笑容,福礼说道:“多谢老仙长,子渝知道了,来日得遂心愿,子渝必与郎君同赴太华山,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扶摇子心血来潮,机灵灵便是:“不好不好,大难临头,老道要遭殃了!”
杨浩与程德玄是受命把百姓们带到宋境的,如今差使已了,但是当初圣谕并不曾说带入宋境之后他们的去向,两人不知是该径直去汴梁复旨,还是等候官家的近一步指示,反正奏表已经送上京去,只得在府州等候消息。
本来这段时日子应该最是清闲,可是两人这几天的劳累几乎不下于带着数万军民长途跋涉的辛苦。因为他们的饭局,几乎从早排到晚,没有一刻消停。自那晚节度留后折御卿设宴款待两位钦差之后,各级官员的请柬邀约便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这些地方官员的热情劲儿,仿佛他们两人不是引进副使、西翔都监这种七八品的小官儿,倒象是朝廷二三品的大员莅临贵境似的。
每天都有官员亲自赶来相请,两人盛情难却,只得硬着头皮赴宴。可这酒宴吃一席是好的,上一顿下一顿没完没了的吃,任谁也受不了。今天,杨浩实在撑不住了,便借口身子不适婉拒了。幸好还有程德玄肯去,有了这么大的一块挡箭牌,那些官员们才放过了杨浩,使他在驿站得以歇息。
杨浩从不知程德玄如此贪杯。每次饮宴,总是酩酊大醉而归。其实自打那天他中暑晕倒之后,情形就有些不对,杨浩当时只以为他是刚刚苏醒,精神不振,所以嘱他好好休息之后就离开了。结果从当晚参加折御卿的宴会开始,程德玄便杯来口干,来者不拒,整日宿醉不醒,杨浩满心奇怪,但是他这副样子,也实在无法交心,苦劝不听之后,只好由得他去。
今日杨浩没有出席,饮宴的主角就只剩下了程德玄一人,程钦差更是得其所哉,在众人“海量!海量!”的赞美声中,如长鲸饮水一般,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下肚,那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
酒很苦,他的心更苦。可是怨得了谁呢。一个人搬开别人架下的绊脚石时,也许恰恰是在为他自己铺路。同理,给别人下绊子的时候,断的可能是他自己的腿。这苦酒是他自己酿的,便也只能由他自己一杯杯的喝下去。
折海超轻轻一拐堂兄弟折惟正的肩膀,低笑道:“大哥,这两个钦差其实很好对付嘛,我还从未见过这么贪杯的人,看来只要有酒,就足以打发他们了。”
折海超是折惟正的堂弟,比他几个亲弟弟岁数都大一些,在家族这一辈里排行第二,因此折惟正按兄弟之间的大排行一直唤他二哥,听他这么说便低声道:“二哥,大意不得,这个钦差好酒,那个钦差却不喜饮酒,你没看他今天没来嘛,可别让他打听到了芦河岭的情形,万一他跑来向叔父进言,那些百姓还未安排妥当,有什么理由不换一个地方?”
折海超点头称是,说道:“那位杨钦差既不好饮宴,不如小弟今晚送几个娇娘美妓去侍候他。正当壮年的男子,焉有不好女色的道理?”
折惟正道:“且慢,他们官职不高,咱们如此殷勤,他们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再那般奉迎,恐怕更要引起他们疑心了。不管那个杨钦差,还是这个好酒贪杯的程钦差,我看着可都不像胡涂人。还是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再对症下药才好。”
折海超道:“这位程钦差好酒,这就是弱点了。听说他还是开封南衙、当今皇弟的属下,嘿!赵光义用的人也不怎么样嘛。至于那位杨钦差,却一直不清楚他的来路,也不知道他的脾气禀性,不知他是好财还好色。既不知他所好,如何对症下药?”
折惟正向对面与转运使任卿书、军都虞候马宗强碰杯豪饮,醉眼朦胧的程德玄一努嘴儿,轻笑道:“问这程钦差,还怕摸不到那杨钦差的底细?”
折海超恍然大悟,立即举起杯来,笑吟吟地绕过桌去,与程德玄推杯换盏起来。
“哈,你……你问那杨浩啊?他……他呀,他本来根本就不是官儿,”程德玄轻蔑地笑了笑,伸出小指摇晃着道:“他……他本来就是霸州城外一位员外家的小管事,走了狗屎运,走了狗屎运呐!”
程德玄已酩酊大醉,说话毫无顾忌,数日来郁积心头的苦闷都发泄了出来。折惟正与折海超对视一眼,暗道:“看来,这两位钦差不大和睦啊。”
程德玄冷笑道:“你们不知道吧?嘿,这……这个杨浩,本名……叫做丁浩,他……他贪图美色,勾搭了一个俊俏的小寡妇,哈哈哈哈……”
他前仰后合地笑着,也不知这事到底好笑在哪儿,笑完了又喝一杯酒,说道:“结果也不知是因情生妒,还是……还是什么缘故,杀了人家家人逃了出来。他……他与那广原程世雄有旧,蒙他……收容,改名换姓做了……一名亲兵,后来……后来他与本官一起向官家进言,迁走北……汉百姓,以弱汉国之力。因此上嘛……才……才捞了这个八品都监、钦差副使。嘿,他……他不过就是一个恋色杀人的贼囚罢了,什么钦差,狗屁!哈哈哈哈……”
折惟昌年纪小,虽是陪客,却只饮了几杯酒,一直坐在那儿吃菜扒饭,听到这儿忽地抬起头来,对折惟正道:“大哥,他是程世雄保举出来的?那不就是咱们的人么,怎么没听爹爹说起?”
“噤声!”折惟正瞪了他一眼,折惟昌忙吐吐舌头,低下头去继续与那碗白饭做战。折惟正看了程德玄一眼,程德玄此时坐都坐不稳了,哪里还能听清他们说些甚么,折惟正这才放下心来,便又举杯笑道:“来来来,程钦差,本公子也敬你一杯酒。”
“干!”程德玄抓起酒杯往上一扬,“哗”地方下就泼了半杯出去,不待折惟正相劝,便把剩下的酒全都灌进了肚去,然后把杯子一抛,拍着桌子漫声吟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咱们喝!”
说完抓起酒壶,仰起脖子就往嘴里灌,折惟正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向折海超递个眼色,说道:“程钦差喝醉了,海超啊,你和宗强送程钦差回去歇息。”
“我没醉,我没醉,咱们……喝,继续~~喝……”程德玄一面说着,一面被马宗强和折海超搀起来扶了出去,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只酒壶。
程德玄一走,转运使任卿书便疑惑地道:“那位杨钦差是程将军的人?奇怪,那不就是咱们的人么,怎么节帅提都不提,还要咱们小心提防着他?”
折惟正苦笑道:“小侄也正觉纳闷,照理说,他既是咱们的人,那就不必对他处处设防,可爹爹如此嘱咐,莫非另有深意?”
几人面面相觑,均觉折大帅如此安排必定大有深意,至于到底深在哪儿,他们水性太浅,实在摸不着底儿。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程世雄以为杨浩随那正钦差 7a0b." >程德玄是一定把百姓送往河东道去了,所以只是在奏报的军情中简略地提了一下折将军曾授意他关注的杨浩如今的去向,并说明他现在改姓了杨,详细情形全然未提。
而折御勋当时正忙于商议如何破解官家的“明升暗降”之计,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这些秘密信札,只有折御勋才有权阅览,就连他的胞弟折御卿为了避嫌也不敢翻阅这些他与各地驻守大将之间的联络信件,倒是如同他女儿一般亲近的小妹折子渝,因为是女儿身,反而没有这些顾忌,但是她又很少主动去查阅大哥的军书文柬。
坐在折惟正另一侧的折惟信放下酒杯笑道:“那……咱们还要不要给他送几个女人过去呀。唐三儿昨天和我说,‘群芳阁’新来了几位姑娘,都是江南水乡女子,一个个姿容美艳,玉体妖娆,洞晓音律,能歌善舞,如果大哥同意,我便去寻两个俏媚的给他送去。”
折惟正哼了一声道:“狗屁,你小子想去尝鲜才是真的。”
折惟信叫屈道:“怎么会呢,我是那样的人么?要不然大哥与我同去便是。”
正大口扒饭的折惟昌连忙抬起脑袋道:“好好好,咱们一起去。”
折惟正在他后脑勺上“啪”地就是一巴掌,笑99lib.骂道:“滚你的,你才多大?不到十五岁,不许你进那种地方。”
对面白面长须的任卿书咳嗽一声,正色道:“几位贤侄,节帅正在前方征战,此时你等怎可留连花丛?让外人看在眼里,是觉得你们不孝呢,还是晓得了你爹此番出征根本就是一场儿戏?不像话!今晚你们小姑姑就要回府了,你们不在府中相迎?”
任卿书四旬上下,现为折系高级将领,他昔年曾随老帅折德扆征战南北,战功赫赫,如今担任永安军转运使,掌管水陆运输、后勤保障,财赋管理,监察地方官吏之责,实权着实不小,乃是现任节度使折御勋的拜把兄弟。
叔父如此训斥,折惟正不敢顶撞,只得唯唯应诺,带着几个兄弟一溜烟跑了。待离开任卿书的视线,任惟正才训斥道:“你这小子,真是不长脑子,偏在任大叔面前说起?”
折惟信干笑两声:“那咱还去不去?姑姑要回来了,若她回来后吩咐一声,咱们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折惟正苦脸道:“小姑姑管的比咱爹还宽,真该早些给她找位称心如意的夫婿回来。有了小姑夫受她管教,咱们才得自由。唉!趁她还未回来,咱们走紧去一遭吧,把小秦唐三儿那几个贱货都叫上,再请那杨钦差同去,醇酒在口,美人在怀,我就不信盘不出他的底儿!”
第二十章 女儿心思
折子渝回到了百花坞,她的车子驶进百花坞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彩霞满天,夕阳斜照,乌鸦绕树,蜻蜓低飞,不时有燕子贴地掠过,炎热的天气也清凉了许多,看来今夜要有一场好雨了。
她本来是要请扶摇子到府上居住的,奈何扶摇子嫌弃将军府邸规矩森严,径去李玉昌府上住了。待明日他携狗儿见过了杨浩,就要返回华山,何处住一晚也没甚么,折子渝便也不再强求。
扶摇子托折子渝帮他往雁门关外紫薇山上送一封信,这样的小事折子渝自然满口应承,一回府她就唤来一个老诚持重的家将,将信交给他,嘱他带几个人,明日一早便上路,务必把信送到。
折子渝回到自己闺房沐浴更衣,待她再走出来时已是晚饭时间,可是平素极热闹的后宅大厅却清清静静,折子渝料想自己不在府里这几天那几个侄儿都放了羊似的野出去了,是以也不理会,她就着几道清淡的小菜吃了碗粥,一小碟点心,便去后花院中散步,刚刚拐过一片花丛,就见小侄儿折惟忠追在三哥折惟昌后面,跟屁虫似的纠缠着什么。
折子渝俏脸一板,喝道:“折惟昌,给我过来!”
折惟昌只比这姑姑小两岁,可姑姑就是姑姑,那可是他爹的亲妹子,长幼有序,不敢失礼。他脸上带着想要逃跑的怯意,那双脚却在折子渝瞪视下讪讪地走了过去。
折子渝冷哼道:“没出息的东西,一见我就吓成这副模样,不消问也知道,你们一定又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自己招,要是等我查出来,要你好看!”
折惟昌苦着脸道:“小姑姑,大哥、二哥嫌我小,去‘群芳阁’根本就不带我的,我还能做什么坏事啊?哎呀!”他自知失言,不同惊呼一声掩住了嘴巴。
其实豪门大宅的贵介公子,十五六岁就流连花丛,做些风流事儿寻常的很,折御勋一向不过问,折子渝虽然看不过眼,不过若不是这些人想去风流时被她堵个正着,她也不太管的。
豪门大户人家在这一点上对子弟比较纵容,也有它的一些道理。一个大家族,将来出头做事的一定是男丁。少年慕艾,年轻的男子在女色和感情一道上,总有个从青涩到成熟的过程。如果在这方面管束过严,等到将来他们长大成人,开始替家族打理事业独挡一面的藏书网时候,却还是个感情纯稚的毛头小子,难免就成了他的一个重大弱点,说不定便被有心人所乘,这也算是对子弟的一个锤炼。
所以折子渝虽然不悦,却也只是冷哼一声道:“这两个臭小子,又与他们那班狐朋狗友去鬼混了?这是什么当口儿,你爹亲自率军出征,上禀朝廷说匪情严重,你们却这样胡作非为,看在有心人眼里,会怎么样?”
折惟昌笑道:“这一次小姑姑可是冤枉了我的两位哥哥,朝廷钦差已经到了府谷,遵父亲嘱咐,要把他们尽量留在这儿,两位哥哥今晚就是请那钦差丁浩赴宴的。”
折子渝一撇嘴:“冠冕堂皇!嗯?”她目光一凝,动容道:“你说那钦差是何人?”
“丁浩啊。”折惟昌一拍脑门,说道:“错了,他如今叫杨浩。”
折子渝更是疑心大起:“什么如今过去,他到底叫丁浩还是杨浩?”
折惟昌把他在酒席上听来的话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折子渝听了登时呆在那儿。丁浩就是杨浩,杨浩就是丁浩,如今的大宋钦差,就是当初广原城的小小管事,她再聪颖过人,事先又如何能够想得到?折惟昌说甚么?他在霸州与一个俏寡妇私通,奸情败露,那妇人被浸了猪笼,他一刀两命,就此亡命天涯?
折子愉心中一阵失望,还有些淡淡的醋意。她与杨浩相识日浅,虽然彼此投缘,感情上并不曾更进一步。但是不可讳言的是,长到这么大,在她心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杨浩,若非如此,在栖云观向扶摇子询问终身时,她的脑海中也不会浮现出杨浩的身影来了。她没想到,杨浩也不过是个贪恋女色,争勇斗狠之辈。可他……怎么又成了钦差了?
折子渝心乱如麻,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折惟忠忍不住了,小家伙从怀中掏出几枚鸟蛋,宝贝似的举起来告状:“小姑姑,狗儿姐姐说,这鸟蛋能孵出小鸟来,我让哥哥孵,哥哥不给我孵。”
折子渝意兴索然,随便摆手道:“不孵不行,小姑姑说的,让他给你孵。”
折惟忠大喜,一蹦老高,得意洋洋地道:“是小姑姑说的,你给我孵蛋,你不孵我就哭,我让小姑姑揍你。”
折惟昌听得猛翻白眼:“不是吧姑姑,我bbr>又不是母鸡,怎么给他孵蛋。”
折子渝俏颜一冷,哼声道:“那你就去帮他找一只母鸡来。”
她转身走出两步,忽又止步回头,秋水般的一双明眸向折惟昌一扫,冷斥:“还有,你这臭小子,少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儿来。你大哥二哥不带你去,你就有意失口告他们的黑状,以后再敢在姑姑面前玩这心眼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折惟昌心事被拆穿,登时满头大汗,连忙唯唯称是,后边折惟忠生怕他跑了,一把扯住他衣襟,央求道:“三哥,姑姑都说了,你要帮我孵蛋,你去给我找只母鸡来,要不然我就哭……”
闺房中,折子渝托着香腮坐在梳妆台前,一身罗衣胜雪,清汤挂面的模样就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白莲。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星眸闪亮,一双红唇虽嫌大了些,但是那清丽的气质、绝代的风华,却足以弥补这缺憾。任谁一眼看到她,都是从头到脚的一种完美气质。
“唉,丁浩,杨浩,我本想……,想不到几天不见,你已一飞冲天,做了朝廷的钦使。更未想到,几日不见,你竟做了这么些事情。”
折子渝心烦意乱,暂且抛开自家心事,又想:“官家如此破格提拔,不是因为你进谏有功,而是有意施恩于程世雄。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看得明白。我一直想盼你来,如今你来了,可是……我该如何是好?”
抬头看看窗外一轮明月,折子渝心想:“他……现在应该正与小秦唐三那帮好色之徒混做一堆儿推杯换盏呢吧,等那明月升上枝头之后,他就该红绡轻解,罗帐低垂,一尝温柔滋味了。一念及此,折子渝心中好一阵不舒服……”
她的目光渐渐落到梳妆台上的六菱铜镜上,那铜镜一尘不染,镜中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她优雅地伸出葱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挽长发,那双眸子盯着镜中的自己,渐生流晕。
谁说少女不怀春,每个少女心中,都有一头不安份的小鹿,在她不经意的时候调皮地跳几下,荡漾起她的情怀。
铜镜中那娇艳诱人的红唇微微轻启,露出一排碎玉贝齿,仿佛在发出一种无声的邀请。是怎样的邀请?她也不知道,这恼人的夏夜,本就容易勾起人的愁绪,何况天空中还升起一轮明月。
白玉睡莲花,鹅黄一点蕊,花儿悄悄绽放,花芯暗吐幽香,可那蜂儿却在何处?
她忽然款款起身,掩上窗子,避到屏风后面轻解罗裳,娇躯透影而如,纤如一轮新月……
当那镜中再出现一个人时,已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他”启齿一笑,便露出几分柔媚的脂粉气来,还透着一些慧黠机灵的味道。铜镜纤毫毕现,她那小巧玲珑的耳珠上还有女儿家才有的耳洞。
无需掩饰,唐人女子出门时就喜穿男装,不是为了掩饰女儿家的身份,只是为了出行方便。上至公主贵妇,下至平民女子,多有此喜好。如今历经五代,此风俗不减,折子渝出门时也常着男装。
她打扮停当,便执小扇一柄,轻轻俏俏地出了房门。
“大小姐!”门口侍婢刚要屈膝行礼,折子渝的折扇便挑住了她的下巴,吩咐着:“不必行礼了,叫人备车”。
“大小姐要出去?”
“嗯!”折子渝手指一动,折扇灵巧地打了个转儿,重新转回她的掌心,刷地一下展开来,露出一副洛阳牡丹图,她微微一笑,说道:“去‘群芳阁’!”
那侍婢稍露惊容,却不敢再问,只恭敬地应了一声,便悄然退了下去。
“来来来,杨钦差,就是这里了,哈哈哈,请下车,请下车……”
折惟正、折惟信两兄弟殷勤地相让,马车已经停下,前方一栋楼凭地而起,红灯高挂,富丽堂皇,楼前车水马龙,可见其繁华景象。
“两位公子,实在是太客气啦。杨某今儿身子不适,实在是不便多饮了。”
“哈哈,那有什么关系,今晚请的都是本公子的至交好友,没有朝廷的官员,咱们随意饮宴,只是消磨时光嘛。此楼美伎如云,名姝无数,杨钦差一路辛苦,也该享受一下温柔乡的滋味啦,否则爹爹回来,岂不怪我兄弟招待不周,哈哈哈……”
折惟正两兄弟白日听了程德玄的话,只想这杨浩既肯迷恋乡间一孀居的妇人,渔好美色那是一定的了,如今投其所好,他万无不喜的道理。而杨浩呢,却也知道宋朝民风较之后世明清要开放自由的多,宋朝士大夫饮宴若无官妓美婢一旁侍酒承欢,那简直不可想象,只道风气如此,说不得只好应酬一下,便苦笑着应了,随他们一起走下去。
后面车上,折氏两兄弟的家将与杨浩的贴身扈卫刘世轩等人也着便装跟了进来。这折氏兄弟显见是群芳楼的常客,一进大门,便有一位妈妈迎上前来。说是妈妈,看这女子一身淡青罗裙,素紫色的背子,手执一纨团扇,倒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夫人,长相清秀,举止优雅。
她上前来也只殷勤问好,寒喧叙旧,并无影视片里那种夜猫子般的一声嚎叫:“姑娘们出来接客啦……”,然后便忽啦一下跳出一堆残花败柳来的悲惨景像。一进这楼,倒令人有种回了家似的温馨感觉,大厅中的布置也素雅自然,没有大红大绿的恶俗装饰。
折惟正笑道:“他们几个到了么?”
那位妈妈笑道:“到了到了,两位少爷请上楼,还是老地方,奴家就不送两位少爷进去了。两位爷还是找称心和都惜么,不知道这位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折惟正摆手道:“你少要装佯,就是听说你这儿新来了几位江南美人,少爷们才来光顾的,挑几个俊俏的、会侍候人的俏姑娘来。”
那位妈妈笑道:“两位少爷喜新厌旧,我那两个女儿要是知道了,可要以泪洗面了。”
折惟正打个哈哈道:“我们兄弟怎么会喜新厌旧?我们是喜新不厌旧。不过,这新么,不及时尝那就也要做旧了,哈哈,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你去你去,把最顺眼的姑娘给少爷们送进来。”
两位公子显然是风月场上的常客,反倒是年岁比他们大一些的杨浩略显局促,有些不太自在,他也不知这青楼欢客的规矩,只是闷着头跟在折惟正兄弟左右,看他们举止而定。
那位妈妈与两位少爷又谈笑几句,便翩然转身招唤姑娘去了。他们三人自行上楼,到了第三层,只见雕梁画栋,金壁辉煌,与一楼的素雅亲切又有不同。三人到了一幢房间,只见门上挂着一块红缨的牌子,写着牡丹阁。牡丹为百花之首,既是群芳楼,这牡丹阁大概就是这楼中最高极的所在了。
还没走到房前,折惟正便扯开嗓子嚎了一声:“唐三儿,出来接客啦!”
杨浩自到了府州,就得了唐氏恐惧症,他一直害怕唐焰焰领了哥哥弟弟一帮人来找他的麻烦,连着多日不见人来,这才放心。如今一听是姓唐的,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此唐不会是彼唐吧,但愿不是……”
折惟正话音刚落,就听房中一个贱咧咧的声音说道:“老娘正在房中快活,是哪个贱人呼唤奴家?”
第二十一章 刘世轩说书
听了那位“老娘”的别致称呼,杨浩直接被他们几个纨绔子刺激没电了。
就见房门一开,一个身着团花绵绣公子袍的男子晃晃悠悠地从房中闪了出来,衣袍半解,一头长发如汉晋狂士一般披散在肩头,他脚上未着布袜,只光着大脚丫子,穿一双唐人式的高齿木屐,风流不羁,放浪形骸。
那飘逸的长发、雪白的牙齿、微眯的眼神、淫贱的笑容、别具一格的打扮,还有那顶着门楣足足一米九还有余的高大个头儿,只一露面,杨浩便觉一股淫荡之风扑面而来:“我靠!好……好高大的一条淫棍啊!”
“咦,这位哥哥是哪家的公子?”
那个唐三儿怔了怔,便呲着一口小白牙笑眯眯地问。杨浩忽然发现,这人不管做出什么表情,不管说的什么内容,只要露出笑容,便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淫荡气息,杨浩不禁暗想:“这唐三儿的淫荡笑与壁宿的桃花眼,也算是绝代双娇,一时无俩了。”
折惟正笑骂道:“闭上你的鸟嘴儿,这位是杨钦差,奉谕带数万百姓迁往我府州的,一路风尘,劳苦功高,如今身为地主,我等自当竭诚招待。不过那官宴实在拘束,所以今晚才找了你们几个浪荡子来,陪杨大人快活快活。”
“哎呀,你只说是位贵人,却不曾告诉我是钦差大人,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怠慢怠慢,失礼失礼,杨钦差勿怪。”唐三儿连忙拱手道。
杨浩不知这淫荡唐与那泼辣唐是否有什么关系,心中也有点发虚,忙拱手笑应了,与他寒喧两句。折惟正一推唐三儿道:“去去去,你杵在这儿,还让我们怎么过去。”
他回头又对杨浩笑道:“杨钦差,今日咱们俱着常服,不论官场尊卑,图的就是一个轻松自在。唐三儿说话就是这副德性,你习惯了就好,哈哈,我也不称你大人了,免得你觉得拘束,你年岁比我稍长,我就称你一声杨兄,杨兄,请,请进……”
一进房去,呼啦啦便站起几位公子来,一个个都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他们身旁那些娇俏可爱的莺莺燕燕也都站了起来笑脸相迎,这些明眸皓齿的美人儿一个个钗横鬓乱,看样子方才没少给这几位公子揩油,只是这里毕竟是偌大一个房间,又有这么多人,不曾真个有人挥戈入巷,大肆杀伐罢了。
他们方才都已听清这杨浩是钦差,不过他们的家世俱都不凡,而且西北人家只知折家,中原那位赵官家,目前在他们心中还没有多大份量,所以虽然做出恭敬的样子来,却也不曾真个有所拘束。
折惟正四下一扫,奇道:“小秦呢,我明明使人叫他来赴宴的呀。”
唐三儿一脸笑容地道:“小秦来不了啦,他去我家讨好母老虎去了,还不知今晚又要吃甚么苦头,咱们都是风流子儿,偏他要扮情圣,自讨苦吃,休绺他人。”说着那双清秀的眉毛还跳了两跳。他这番话无涉风流,本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过他只要双唇一翘,荡意自来,天生如此,莫奈之何。
折惟正听了便唏嘘道:“这可怜孩子,找谁不好,偏喜欢了你家那头母老虎,自作孽,不可活呀。来来来,咱们入座吃酒,不理那个废物。”
众人纷纷落座,自然请杨浩坐了上席,唐三少一推偎向他怀里的那个娇小玲珑的美人儿道:“去去去,没有眼力的,去把咱们杨兄侍候开心了便好。”
那姑娘的确十分美丽,五官精致,身材娇小,圆润纤俏,如同一枚香扇坠儿似的可爱。听了唐三儿的话,她妩媚地一笑,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溜溜地向杨浩一瞟,便轻轻俏俏地向他走去。
折惟正刚刚落坐,一听这话挥手道:“去去去,谁要你来操心,本公子已唤了人来,马上就到。”
唐三洋洋得意道:“这挑女人嘛,本公子才是行家,我敢说,这房中诸美人儿,最会侍候枕席的,便是这位凝雪姑娘。嘿嘿,你们莫看她娇小直如女童,相貌清纯稚嫩,但她胸膛饱满,腰肢柔腴,而且必定是个内媚的女子,枕席上的风月,那是颠狂的很呐。哈哈,本公子一双法眼,还会看错了去,杨兄,你今夜试过了就知道了。”说着,他一双淡眉又习惯性地跳了几跳。
房中几位姑娘听了都轻嗔薄怨地向他撒娇,唐三儿左搂右抱,眉开眼笑。那香扇坠儿似的凝雪姑娘听了唐三儿的夸奖登时晕生双颊,她以雪腻的手背掩着口轻笑,一双美眉似嗔还喜地瞪了唐三一眼,那动作明明烂漫稚纯,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妩媚味道,令人心痒难搔。
可她翘臀一偏,挤到杨浩椅子上时,那软绵绵、香喷喷的娇躯往杨浩身上一靠,很大方地拉过他的手往自己纤细柔软的小蛮腰上一搭,乜着杏眼瞟他一眼,笑得又媚又甜,那模样分明就是望着自己最可意的情郎了。
杨浩明知这是欢场女子的手段,还是有些招架不住,被那香风一熏,玉体一靠,便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心中不由暗叫厉害:“难怪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虽然……咳咳,我也算不得甚么英雄。可这女人的销魂手段还真是了得。”
众人坐定,那凝雪姑娘乖巧地帮杨浩布着菜,斟着酒,折惟正这才正式介绍起来:“杨兄,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叫唐威,这位是张非、这位是李泽皓,这位是童升典,还有这位方圆,他们有的是一方巨贾豪绅家的少爷,有的是我西北文武大员家的公子,都是久慕杨兄大名,今日特地赶来拜会的。”
“幸会,幸会。”杨浩与这些素不相识、也不曾久慕大名的公子哥们一齐拱手,露出一副假惺惺的笑容,其中唯有唐三儿淫荡依旧……
折子渝下了车,抬头往楼上一看,轻哼一声,握着小扇便往里走,两个身材魁梧,神态机警的彪形大汉立即紧随其后。一位妈妈迎上前来,笑道:“哟儿,这位公子爷是头一回光临咱群芳阁么?”
她走近了一看折子渝的面相,神色便是一变,以她阅历,如何看不出折子渝是个雌儿来。女人逛窑子?可能么。就算所谓的蜂窠(男妓馆),也是专为男人服务的,哪有女人逛青楼的,除了来捉奸闹事的。
折子渝止步俏立,身后一名大汉便超了过去,在那妈妈耳边轻轻低语几句,那妈妈听了大吃一惊,惊慌地看了折子渝一眼,讷讷地便道:“奴家见过五……五公子,不知公子要奴家……奴家做些甚么?”
折子渝莞尔一笑道:“我那两个不肖的侄儿进了哪间房?”
“回五公子,两位少爷去了……去了天字号牡丹阁。”
“唔。”折子渝把折扇一收,在掌心轻敲两下,眉梢一扬,问道:“可有暗室通道?”
她以前常帮九叔管理情报,折 5bb6." >家的情报机构下设也有青楼,青楼本就是打探情报的一个极佳所在。所以她知道一些青楼中的事,即便没有搜集情报的特殊目的,青楼房舍也都有窥视孔,其目的很多,比如观察刚刚驯服的性情比较贞烈的女子是否真的肯竭力服侍客人等等。
那妈妈本欲否认,一迎折子渝的目光,便乖乖说道:“有的。”
“好,带我去。你放心,本公子不会在你店里生事。”
那妈妈半信半疑,可是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哪里还敢有半分违逆的念头,她乖乖带着折子渝上楼。到了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恰有一个布衣汉子往下走,与折子渝打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怔,觉得有些面熟。
细细一看,那汉子忽地失声道:“你是五……,可是五公子当面?”
折子渝疑惑地问道:“你是……”
那人抱拳说道:“属下刘世轩,广原程将军麾下,曾护送五公子返回府州。”
“啊!”折子渝想起来了,她蛾眉微微蹙起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刘世轩忙道:“回五公子,属下奉程将军之命,目前在杨浩杨钦差面前行走,折府两位少公子今日宴请杨钦差,所以……卑职就跟来了。”
折子渝微微一笑:“来的好,你跟我来。”说完与他错身而过,刘世轩忙跟在后面。到了三楼拐过牡丹阁,进了一间僻静小屋,两个大汉守在外面,那妈妈引了折子渝和刘世轩进去,也不知在墙角扳弄了几下什么,伸手一揭,墙上便打开一道口子。
折子渝摆摆手,那妈妈忙识趣地退下,折子愉自那洞口看去,发现那小小洞口位置选的极是巧妙,对面房屋又大,所以自那小小洞口看过去,对面房中的一切几乎一览无余,声音也听得清楚。似乎小洞开口处是对面房子的夹角处,外面置了屏风,屏风紧贴墙壁,这边透过那屏风将对面看得清楚,对面却很难发觉这个窥视口。
窥视口自斜对面正将那房中的主位完全映入眼底,而杨浩是坐在主位的。折子渝乍见杨浩,心头忽然涌过一阵欣喜与亲切,原本只是淡淡的思念,一种近乎纯粹的友情的思念,可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忽然有所升华,莫名的喜悦感一下子充溢了心头,让人浑身觉得温暖。
但是眼帘一低,她就发现杨浩那只大手正揽在凝雪姑娘的纤腰上,一股醋意情不自禁地便泛了起来,她恨恨地掩好洞口,扭身回头问道:“我记得他叫丁浩,怎么又改姓了杨,你们领着百姓不是往东去的么,怎么又到了这里,说来给我听听。”
刘世轩抱拳道:“遵命,五……”
“噤声!”折子渝急忙喝止,悄悄打开墙上掩口往对面看了看,对面那一席人正谈笑甚欢,不曾发现有异,这才放下心来,她重又掩好洞口,向刘世轩打个手势,道:“小声些,细细说。”
刘世轩忙又应一声是,他不但对一路上的遭遇一清二楚,就连杨浩杀人犯案,逃出霸州的前因后果也一清二楚。一同浴血疆场的战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杨浩早将自己的遭遇源源本本地说与他听了。
刘世轩将杨浩告诉他的话源源本本地说了出来,折子渝听的大为动容。事情还是那些事情,可是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用不同的方式说出来,听在人耳中的感觉那是截然不同的。
折惟昌转述程德玄的说,讲的是杨浩贪慕美色,使手段勾引了一个孀居妇人,又与她图谋婆家产业,事情败露,宗亲开了祠堂,公审将那妇人浸了池塘,杨浩挟怨报复,杀了人家婆婆和府上一个管事,然后逃到了广原。而刘世奸娓娓道来,说得极是详细。那是杨浩亲口告诉他的,一字一句,都是他对冬儿的真情、对老娘的思念、对兄弟的牵挂,虽然刘世轩不是个说书的人才,那些话儿说出来,听在比较感性的折子渝耳中,还是心潮起伏,涟漪荡漾。
待刘世轩说到杨浩如何受人冤枉,眼看要被人烧死,也坚藏书网决不肯吐露真相以维护冬儿体面时,折子渝心中的些许醋意都一扫而空,她的脸庞腾起两抹激动的红晕,仿佛杨浩舍了性命也要维护的那个女子就是她一般。这样重情重义,信如尾如的男子,哪个女儿家不为他的那份关怀体贴而感动?
待刘世轩说到罗冬儿挺身而出,受尽辱骂,直至被人猪笼时,折子渝的眸中隐隐溢出了泪光,两只粉拳都攥紧了。她天资聪颖、才学出众,而且帮着九叔打理情报司,可谓见多识广,可是像这样的乡间事情她几时听见过?此时听在耳中,竟有一种不亚于战场惨烈悲壮。
听到杨浩夜入董府,将那纵体合欢的一对狗男女一刀毙命时,折子渝拳掌一击,低声喝道:“杀得好!他若舍了仇人自己逃了,那他就是天下第一无良负心的大浑蛋!”
第二十二章 公子论道
“五公子说的是,杨浩这番作为,才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刘世轩微微一笑,又道:“不过,要是杨钦差只是为了心上人一怒杀人,纵然可赞,却也不过是乡野之间一条有血性的汉子。天下间因情杀人,负命千里的亡命之徒比比皆是,刘世轩未必便肯敬他佩他。可是接下来杨钦差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刘世轩看在眼里实是心悦诚服,这一遭奉程将军之命为他奔走,是刘世轩的荣幸,杨钦差若有吩咐,我们兄弟便是为他赴汤蹈火那也是在所不辞了。”
折子渝动容道:“此话怎讲?”
刘世轩便把杨浩如何夺节,如何西行,如何穿越死亡河道,如何在子午谷两军阵前飞骑救人,如何在逐浪川舍生断桥,又复从河底爬上来的经过一一说起,折子渝听得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待刘世轩说完,她整个人都痴了。
断然夺节,那不止是大智,而且是大勇;为冬儿杀人,那是一己私情;为病童闯阵,那才是大道;逐浪川上,为保数万生灵慷慨赴死,那是大仁大义之举。折子渝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只恨不得当时自己也在现场,能亲眼见证他从江底如红莲出水,浴后重生的那一刻,为他真心诚意地喝一声“彩”!
“你先下去吧!”折子渝沉默有顷,轻轻摆手:“今日见到我的事,不得说与任何人知道,包括那位杨钦差!”
“是,属下明白!”刘世轩恭应了一声,悄然退了出去。
房门一关,折子渝便又打开了那扇墙上小门,悄悄凑了上去。带着一腔柔情与激动再看杨浩时,感觉便又不同,他放在人家姑娘纤腰上的大手似乎也不那么碍眼了,仔细看看,好像倒是敷衍地搭着,嗯……一定是这样。
自古英雄多风流,他能为一寡妇的清白名声自陷死地而不辩白,能为一无亲无故的病弱小童而冲上军阵,能为数万不相干的百姓而从容赴死,这样的汉子,偶有逢场作戏之举,在大户人家出身、见惯了父兄风流的折子渝看来,不觉可恶,反觉这才是有血有肉,知情识趣的他了。
对面,几位公子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对女人的见解。男人嘛,吃的又是花酒,不谈女人难道谈人生谈理想?你把众家公子当啥人了?
方圆把手探在一个美女怀中,大力揉搓着,揉得那女人脸上飞霞,娇喘细细,他口中只道:“本公子就喜欢胸膛坚挺饱满的,其他的嘛,倒不计较许多。”
张非翻个白眼道:“那是打小你娘就缺奶,还坚挺饱满呢,你也不怕扑上去一头闷死。”
童升典侃侃而谈道:“以我之见,欣赏女人,当从四个方面着手,分别是眼睛、头发、身段,还有脚。眼睛是否有神韵,对面部五官有画龙点睛之效。至于一头秀发,乃是女人柔媚之根本,身段那是不用说了,丰乳、皓腕、纤腰、曲臀、肤色,可是这些都美的女人,未必便有一对美足,所以这是极品女子最难得的一点,因此依我之见,女子最美者,当属一双美足。嘿嘿,把玩一对纤秀动人的美足,那是只有充满灵性与感性的人,才能意会其美感的呀。”
唐威笑眯眯地转头道:“泽皓兄今天怎么蔫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若有,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伙儿开心一下。”
李泽皓瞪了他一眼,打个哈欠道:“昨夜关扑一宿,实在是倦了,你们聊你们的,我打我的瞌睡。”
唐威便笑道:“我最喜欢的却是美女的屁股。大而不肥,圆而不赘,滑而不腻,形如满月的美臀,那才是我的最爱。试想一下,榻上一轮明月,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臀股肌肤滑若凝脂,在幽幽的灯光下看来粉光致致,唉,只消看上一眼,我就喷了……”
折惟信笑问道:“喷的是什么?”
唐三儿眉毛跳了跳,嘻嘻笑道:“自然是鼻血,不然还能是什么?”
几个女人都掩口轻笑起来,唐三感慨道:“美臀之道,博大精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杨浩当即想到一个词:“蛮臀癖!这几位,恋胸癖,恋足癖,恋臀癖都全了,我是什么癖?”
刚想到这儿,折惟正已转向他道:“杨兄,大家都已各抒己见,不知你有什么高见呢,不妨说来听听。”
折子渝在那边咬牙切齿地暗骂:“小混蛋,看我回去不收拾你。”嘴里骂着,她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杨.99lib.浩躇踌不好作答,凝雪姑娘吃吃地笑着,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到他胸前道:“我家杨公子含蓄内敛,是个斯文君子,你们这么问,他会不好意思的。”
众人大笑,折子渝暗哼一声:“狐媚子!”全然不觉自己话中的酸意。
杨浩脸上微热,揉揉鼻子,才干笑道:“我么……,呵呵,我与唐兄所见略同,一榻风月,才能风情无边嘛,其中意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呵呵……”
唐三拍手大笑:“不错不错,其中意境,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生难得一知己,当浮一大白,来来来,咱们哥俩儿干一杯。”
杨浩苦笑着举杯饮尽,那间房里折子渝听他说与唐三一般皆好美臀,红着脸轻啐一口,那只手却情不自禁地抚向自己臀后,悄然自问:“我的臀儿,可算是美丽的么?”
一念方生,她便面红耳赤:“呸,不知羞的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酒过三旬,那些公子们便放浪起来,抚胸者抚胸,吮舌者吮舌,这边皮杯儿款款迎送,那边上下其手不得消停,折子渝虽是大方亲和不拘小节的一个姑娘家,还是看得面红耳赤,可她又不愿就这么离去,便只把目光盯在杨浩身上。
杨浩的表现还算稍慰折姑娘的芳心,不曾像那几个公子一般穷形恶像,可是……可是……可是……天、杀、的!他不去动那女人,那女人却来动他啦!
杨浩也快受不了啊,这位香扇坠儿般的凝雪姑娘哪里是内媚,根本就是闷骚啊。见他局促,不肯相就,那位凝雪姑娘就使出手段主动投怀送抱,这也罢了,可是她那纤纤玉手竟趁人不备,从桌下直接探到了他胯下去,轻抚下体的手段如鱼之吻,极有技巧,片刻功夫就撩拨得那金刚杵..t>横眉立目,跃跃欲试地想要施展手段降妖伏魔了。
凝雪姑娘见他本钱如此优厚,也不禁春心荡漾起来,姐儿爱俏,这汉子不止是俏,一副身躯强壮结实的很,若与他一夕缠绵,想必销魂的紧,于是情挑手段更是频频施展。
杨浩不愿与这欢场中女子一番风流,可是身体的本能却又非他所能控制,眼看这样下去,恐怕自己就要当场出丑。纵然自己还把持得住,同席的人越来越放浪,看着也不像话了,又不好板起脸来做那惹人厌的正人君子。
情急智生,杨浩忙饮一杯酒,喝的急了,却洒了半杯在身上,正溅在凝雪姑娘脸上,凝雪哎呀一声,酒液入眼,眼泪长流,忙取手帕擦眼。那一面折子渝看得轻轻一笑,好象解了气似的。
杨浩摇晃着站起身,佯狂装醉的道:“诸位,诸位,且听杨浩一言。”
自打进了屋,杨浩就微笑随和,不曾主动张扬过什么,这时他一说话,那些公子们都不禁把眼望来,当然,该亲的还是亲,该摸的还是摸,他们是两不耽误。
杨浩正色道:“.今日承蒙诸位公子款待,杨某感激不尽。这一路行来,几番出生入死,今日能坐在这席上与诸位公子欢饮,又得几位灵秀过人的姑娘侍酒,杨某真是感慨良多啊……”
杨浩说着,不禁唏嘘几声,抬起手指,拭了拭那根本不曾流下来的热泪,往虚空里一弹,然后神色一振,慨然道:“这杯酒,杨某借花献佛,还敬大家,多谢诸位公子今番相请的美意,诸各位公子荣华富贵,前程似锦。”
众公子面面相觑:“这哥们喝多了吧?不就敬个酒嘛,怎么还要搞得热泪盈眶的?”他们只好吐出姑娘们的小雀舌,从姑娘们夹峙双峰间抽出手来,纷纷站起,举杯应和。
杨浩笑道:“来,咱们斟满酒~~~~,举起杯~~~~,干!”
一杯酒喝完,众公子刚刚落座,杨浩又道:“诸位,我们在这里欢歌宴舞,全赖永安全节度使折大将军保境安民之功。如今,折将军亲率大军出征,正与叛乱的党项羌人作战,这第二杯酒,我们敬奋斗在抗羌剿匪第一线的折大节度和浴血奋战的全体将士,祝折大将军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这一回杨浩提的是折御勋,折御勋的两个儿子折惟正、折惟信一听提起父亲的名字来,就赶紧推开瘫在怀里的美人儿,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一听他说完,连忙双手捧杯站了起来,其他公子们纷纷起身,只听桌椅唏哩哗啦一阵响。
杨浩说的是折大将军,那是府州之主,在他们心里比赵官家份量还重,再加上面前又有折大将军的两个儿子,于是便连衣衫也都整了整,免得太过不堪。杨浩在这花酒席上,抬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敬酒,实是大煞风景,弄得那些在座的女子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笑固然不合适,故作严肃好象又挺可笑,一个个神情便有些尴。
杨浩道:“来,咱们斟满酒~~~~,举起杯~~~~,干!”
这杯酒喝完,众公子迟疑落座,不知道杨浩又要搞什么花样出来,这酒要么敬一杯,要么敬三杯,还很少出现二这个数字,要是连这他们都不知道,那这些公子们也太“二”了。
果不其然,杨浩并未坐下,神色反而变得更加严肃,甚至有那么一点神圣的感觉:“说起折大将军,本钦差就不由得想起了当今官家。官家亲征北汉,劳苦功高,为了替我大宋子民消除边患,风餐露宿,身先士卒,有这样一位好官家,大宋幸甚!大宋子民幸甚!我等幸甚哇!来……”
杨浩还没说完,折惟正就悄悄摆手,那些姑娘们正觉得自己身为妓家,跟着一起站起不太像样儿,可是人家端出钦差身份向汴梁城的赵官家遥表忠心,自己又不方便大刺刺地坐在那儿,一见折惟正手势,她们如释重负,赶紧起身作鸟兽散了。
杨浩笑容可掬,双手捧杯,左右看了看,找准了东南方向,举杯说道:“来,咱们斟满酒~~~~,举起杯~~~~”
众公子苦着脸互相看看,唐三少咧咧嘴,像牙疼似的跟着嚎了一嗓子:“干!”
旁边静室里,折子渝掩口轻笑,一双大眼睛悄然弯成了妩媚的月牙状:“这个家伙,看着成熟了许多,可是……还是像以前一样,机灵古怪,作弄起人来,叫人家恨不得、气不得呢。”
她轻咬红唇,盈盈起身,向那根本不知她之所在的杨浩甜甜地一笑,转身走向门口。
今夜,她没有白来。如果一个男人,在一个可以合理放纵的地方而不放纵,这样的自律尤其可贵。且去,且去,心满意足。
折子渝满心欢喜地想:“如果你今夜不得已而留宿于此,与那欢场女子颠鸾倒凤一番,我……我也不怪你就是了。”
步出房门,走向长廊,一提袍裾款款下楼的时候,折子渝忽想:“人家是你的什么人,你去怪个什么劲儿了?”一念及此,不禁满脸红晕。
出了群芳阁,步一天星月,摇一扇清风,子渝姑娘的心情忽然大好……
第二十三章 唐家兄妹
一辆楠木华盖的四马高车驶进唐府,唐威趿着一双高齿木屐,大袖飘飘,披头散发,如晋汉狂人一.般走下车来,摇摇摆摆地进了前厅,嘻皮笑脸地对老管家道:“小秦呢,走了没有吖?”
唐府老管家忍笑道bbr>藏书网:“刚被大小姐骂得灰头土脸的离开。三少爷,你劝劝大小姐吧,这般对待秦公子,实在是有些……咳咳……”
唐威耸肩道:“劝?如何劝法,合府上下,谁不晓得那丫头刁蛮?咱唐家男丁兴旺,自打我爹那一辈儿起,这男丁拨拨愣愣的就生个没完,就是女孩儿家少,到了我这一辈儿上就出了这么一个丫头,那些爷爷奶奶全拿她当宝贝儿看待,谁敢去招惹她。好啦好啦,我去哄哄她去>.。”
唐威趿着一双木屐,“呱嗒呱嗒”声中像只鸭子似的奔了后宅,到了唐焰焰闺房,轻轻叩门,扬声说道:“焰焰呀,小秦又怎么惹你不开心了,跟三哥说说。”
说着推门进去,就见唐焰焰坐在榻边,小嘴儿高翘,正在那儿生闷气。唐威笑嘻嘻地过去傍着她坐下,揽住她肩膀,像哥们儿似的紧了紧笑道:“你生什么气呀,小秦这些天还不是一直在受你的气,你不理他也就算了,哪有你还生气的道理。”
唐焰焰瞪起杏眼道:“本姑娘现在一看见他就有气,行不行?”
“行,行,怎么不行。”唐威叹了口气道:“那你说,到底生的哪门子气嘛,就为了上次他跟我们一起逛青楼?妹妹呀,这事你还真得看开一点,你还指望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他真心喜欢你那就成了。在外面逢场作戏,难免的,男人嘛,啊……对不对?”
“对个屁!”唐焰焰气鼓鼓地道:“我现在见了他就有气,可不是冲着他逛过青楼,而是看不惯他。以前,我还不觉得甚么,现在越看越觉得这个家伙浅薄无趣,他见了我会说甚么呀?就是讲唐秦两家如何门当户对,我们两人若是成了亲,那是锦上添花,两家更加壮大,我做了秦家少夫人会如何的快活。
我快活吗?我快不快活他怎么知道,这样子就叫快活了?你看看人家,虽说出身卑微,做的是忧国忧民的事,存的是大仁大义的心,有情有义,说起话来也比他有味道,‘你若心中是天堂,那便置身地狱也是天堂。你若心中是地狱,那便置身天堂也是地狱。’你听听,秦逸云说得出这样大有玄机的话么,哼!跟那样的人,哪怕风餐露宿,日日辛苦,也觉有趣,与这个胸无大志的家伙在一起,真是谈吐无趣,言语乏味,他跟人家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你让我怎不生厌?”
“咦,小妹呀,你说的这个人家……是谁呀?”
“他……”
唐焰焰脸蛋一红,眼神便有些躲闪,眼见唐威眯起眼睛,满是促狭的神情,她恼羞成怒起来,蛮横地道:“要你管!说这话的人是一位上古圣人,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当然不知道,我问你,我叫你帮我教训教训那个杨钦差,你有没有帮我去做?”
唐威收回手,懒洋洋地往妹妹的香榻上一躺,双手枕臂,一双超长的大腿搭拉在地上,哼哼道:“去了,就是今晚去的。”
唐焰焰登时紧张起来,她看看哥哥,咬咬嘴唇,犹豫半晌才小声问道:“你真去啦?”
“嗯,”唐威有气无力地道:“不只是我去了,还有惟中、惟信、方圆、李泽皓他们一起子人,全都去了,唉,这通折腾啊,起来了坐下,坐下去又起来,可把我们累坏了。”
唐焰焰听了脸便有些发白,过了半晌,她忽然咬着牙根在唐威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唐威“嗷”地一声就蹦了起来,呼痛道:“哎呀哎呀,可痛死我啦,你干什么呀我的小祖宗?”
“你……你……谁让你那么打他的,人家……人家只是叫你吓唬吓唬他么……”唐焰焰抽抽鼻子,眼圈一红,泪珠儿就开始劈哩叭啦的往下掉,她抽噎着道:“你们那么多人,又大多是习过武的,要是把人家打坏了怎么办。他都倒下了你们还要打,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干什么呀你……”
唐焰焰眼泪汪汪地站起来道:“我去看看他,你要真把他打坏了,我跟你没完。”
唐威把头发一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谁说我们动手打他啦?你当你三哥真是个棒槌啊。好歹他也是个钦差,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怎么能动手打他?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呃……?”唐焰焰诧异,忙扯起袖子擦擦眼泪,问道:“那你说什么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的,还把你们累死了,不是……不是打的他起下又倒下么?”
唐威苦笑道:“当然不是,是我们被他耍得站起来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来……,唉,本来今晚想去群芳阁寻开心的,被他那三鞠躬跟拜死人似的,弄得全然没了兴致。”
唐焰焰破啼为笑,转念一想,突又瞪起杏眼,吼道:“你带他去青楼?”
唐威赶紧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折惟正那小子,谁想,找了几个江南女子,本想着今晚可以享用一番水乡女子的温存,却被那杨浩搅了局,只得各自回家,真是好生无趣。”
唐焰焰沾沾自喜地道:“我就说嘛,他跟你们这些纨绔子是大不相同的。”
唐威睨了她一眼,忽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了那个杨浩?”
“嘁,我喜欢他?”唐焰焰嗤之以鼻,做不屑一顾状。
她横了哥哥一眼,忽然抽抽鼻子,有些心虚地问:“哥,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么?”
唐威摇头道:“也不是太明显啦。”
唐焰焰松了口气,就听唐威又道:“要是瞎子,得听了你刚才的话才明白;要是聋子,得看了你的表情才会看出来;要是又瞎又聋,那就只有嗅到你一身的怨妇味儿才会恍然大悟啦。”
唐焰焰又羞又怒,抬腿就踢,唐威闪身躲开,哈哈大笑起来。
唐焰焰扁扁嘴儿,眼泪汪汪地诉苦:“哥,人家是喜欢他,可他不喜欢人家。你说怎么办好呢,人家……人家都对他表白过了,丢老人了……”
唐威哼了一声,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说道:“哭甚么哭,咱老唐家的人,还有想要而得不到的?给你!”
唐焰焰擦着眼泪接过来,莫名其妙地问:“这是啥?”
唐威傲然道:“春~药!”
唐焰又羞又气,怒道:“滚你的乌龟大鸭梨,哪有给自己妹子这种东西的。”
唐威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关系,两情相悦水到渠成的结果和霸王硬上弓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根据你三哥我闯荡多年的江湖经验,我觉得第二种方法更加直接有效。等他成了你的人,嘿嘿,你若怜惜他,对他好一点也就是了。”
唐焰焰挺起胸膛道:“我唐焰焰是什么人?喜欢了一个男人,就要他心甘情愿地喜欢我才成。凭我的相貌人品,我就不信他不动心,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么?哼,我宁可现在放下身段,对他低声下气一些,这些委曲,总有跟他算总帐的一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就你唐三儿才使得出来,我唐大姑娘根本不屑一顾!这东西……怎么用啊?”
唐威一个趔趄,差点儿没趴地下。
唐威一出唐焰焰的房间,就见二哥唐勇正站在门口,一见他出来,立即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唐威心领神会,兄弟二人不作声地转身,一前一后到了庭院中葡萄架下。
唐英回身说道:“三哥,我刚回来,听说小妹又把逸云骂走了,本想来规劝一番的。”
他微微蹙眉道:“你怎么鼓动她去喜欢那个什么杨钦差了。咱们唐家立足于西北,四大家中咱们只排名第三,若与秦家联姻,那咱唐家立时就会成为四大世家之首,今后的势力必然更形扩张。再说,从个人方面来说,逸云其实也是一个良配,你在搞什么鬼?”
唐威那副嘻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模样不见了,他肃容道:“二哥,这几天你不在家,我跟大哥商议过唐家今后的发展。”
他一举手便摘下一串葡萄,丢了一颗到嘴里,继续说道:“二哥,唐家今后不能只着眼西北,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往中原看了。”
唐勇神色微微一动,问道:“此话怎讲?”
唐威道:“赵官家兵发北汉,此番虽是无功而返,但是北汉已名存实亡,纵有契丹人照应,恐怕也撑不了几年了。大宋的势力一旦到达北汉,咱们西北就被他半围在当中了。想必你也知道,前不久官家给折将军还有麟州杨将军加官晋爵,要他们进京做官,这就是一个兆头,官家要收服西北的兆头。
就算官家北有汉、南有唐,一时半晌不会对这里动武,那也只是早晚之间的事。折将军养匪自重,只能解一时危难,等到官家腾出手来之后……怎么办?所以,咱们得尽早与开封拉上关系,把生意往中原做。
秦家与折家是姻亲,走动一向比咱们亲密的多,真要是小妹与逸云成了亲,那咱们唐家也就彻底打上了折氏的印记,想要投效开封,恐怕也要招官家忌惮猜疑,这联姻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无甚大用。一旦折氏不肯放弃西北,与朝廷兵戎相见,咱们就要受了牵连,还不如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好。”
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把葡萄往与他长得有七分相似的二哥手里一放,又道:“若是与开封建立了联系,咱们两面逢源,不比现在保靠么?小妹与秦逸云交恶,这也好,让她分分心,喜欢了旁人,也就彻底断了秦家的念想。小儿女之间分分合合,也不致使得秦唐两家交恶。至于那位杨钦差,八字还没一撇呢,若真成了,小妹开心固然好,他是官家亲信,咱们唐家也多了一条路子,有何不可呢。我和大哥谈过我的想法,大哥也认可我的意思。”
唐勇这才明了,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居安思危,才是家族存续之道。”他眉头一蹙,又道:“不过……你也太胡闹了,怎么能给小妹春药呢,你在外面怎么胡闹都没关系,但是在家里,做兄长的总得有点兄长的样子。”
唐威刚想解释,就听小妹房中发出一声咆哮:“唐威,你个杀千刀的,竟拿‘消食健脾丸’来诳我!”
唐威一听,急忙溜之乎也。房门一开,霍地闪出一个俏丽的身影来,唐勇逃跑不及,干脆蹲到了葡萄架下……
驿站里,叶之璇被阻在门外,直到壁宿得了消息赶出相迎,才把他接了进去。叶之璇牢骚满腹地道:“本公子虽是个平头百姓,可是这一番是为钦差效力,也算半个公人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不放我进来。要不是钦差吩咐,让我把人送到以后一定回来见他一趟,我才懒得上这儿来受那些小人的鸟气,囊中有钱,什么样的客栈我住不起?”
壁宿笑道:“好啦好啦,不要发牢骚了,咱们这个钦差不也是匆匆上任,没有什么信物交给你么。钦差赴宴去了,来来来,到我房中先歇了,一块喝茶。那些百姓们怎么样了,钦差可一直牵挂着他们。”
壁宿道:“说起那地方还真不错,野草丰美,沃野千里。有山有水,有湖有岛。依我看来,再安置十万人去也轻松的很。李员外已先行赶了去,在那岭上依山挖掘窑洞,筑造土墙。他们支了几十口大锅熬煮糯米汤子,掺在那黄土里筑的墙据说硬得都能用来磨刀子。
这活儿轻松,房子造的也快,只是大多没有烘烤过,有点潮,好在现在是夏天,愿意住就进去住,不愿意就先在野地里歇着,散了潮气儿再入住也是一样的。唉!看得我真是羡慕呀,几乎不费什么材料建的房子,回头向朝廷要钱,那可是砖瓦木料什么都算的,李员外赚得是钵满盆满,还是有当官儿的做靠山发财容易呀。”
壁宿笑道:“你羡慕甚么,这一遭儿你为钦差奔走,不也靠上了一个官儿?就算杨钦差不去广原做官,朝廷邸报对你大加褒奖一番,还怕广原官吏以后对你家没有个照应?”
叶之璇转嗔为喜,眉开眼笑地道:“这话在理儿。不过……那地方什么都好藏书网,就是有一点不妥,我是听那自称姓木的老者说的,他说那地儿北接麟州,南接府州,西接夏州,正在三方势力交界之处,一旦有了战事,那地界儿就是首当其冲,恐怕……不是善地。”
壁宿动容道:“竟有此事,待钦差回来,这一条,你可千万记得要跟他说说。”二人正说着,杨浩已然乘车回来了。
杨浩藉醉退席,刚回驿站,壁宿便带着叶大少进了他的房间。三人落坐,听叶大少介绍了那里的情形,杨浩不禁蹙起眉头,在房中慢慢地踱起步来。
叶之璇补充道:“党项七部正在作乱,那个木姓老者说,党项八部中的野离氏,距那芦岭河最近,快马只需两到三天的路程。这一氏族最是舛傲,芦岭河突然出现数万汉民,恐怕他们会来生事”。
或许少数民族对八这个数字有特别的好感?契丹有八部,党项有八氏,后来的女真人有八旗。相对于契丹八部,党项八氏发展比较平稳一些,党项八氏中第一氏是拓拔氏,唯一这一氏是后融入羌人的,他们本来是鲜卑族,论起远近,其实和府州的折氏反而更近一些,祖上系出一源,都是鲜卑皇族。不过鲜卑人所建的北魏灭亡之后,鲜卑族日益 51cb." >凋零,拓拔氏渐渐便融入了党项羌族。
党项八氏中,拓拔氏人数最少,可是他们曾经是入主中原的皇族,既保持着草原部落的剽悍,又有着落后的党项羌人所不具备的政治头脑、经济头脑,所以融入党项羌族之后,后来居上,一跃成为党项八氏之首,其余七部那些真正的羌人反而要在他们的统治之下。
他们本来族群文化就有差异,拓拔氏对其他七部盘剥的又太狠,所以七部时常起来叛乱,打得赢就出口气,打不赢就认输,等到下次忍无可忍了再起来反叛一次,如此周而复始,已成家常便饭。
党项七部的骁勇是勿庸质疑的,但是缺少兵器粮草,缺少统一的指挥,缺少一个真正能统领全局的统帅,一盘散沙再能打仗也不是夏州拓拔氏的对手,每逢战乱一起,为了保障粮草供应,这些穷得叫花子似的党项羌人就来劫掠汉人边境,几成定律,是以李光岑的这种担心和推测不无道理。
杨浩听了叶之璇的话,已经彻底明白了折大将军的意图。折大将军在担心这些汉民的遣入会对他不利,如果朝廷一旦派驻流官,动摇了他的根基,那时就要借刀杀人,将这处于三方势力交界处的势力铲除。如果朝廷不想借这数万百姓撼摇他的根基,那他就不妨扶持一把,在三方势力中间扶持一个亲折氏的缓冲势力。避免于党项人直接冲突。可是这样一来,那些好不容易逃出一劫的北汉百姓,不是被人又放到了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么?
杨浩沉吟良久,霍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道:“明日一早,我去见那永安节度留后……折御卿!”
第二十四章 西方复西行
次日一早,折惟正、折惟信兄弟俩起了床,刚刚漱洗完毕用罢早餐,就被折子渝叫到方厅里去,把他们两个好一通教训。其实他们兄弟常常留连花丛,折子渝并非不知,可是以前还没有一回像今天这样责难过他们。
两兄弟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小姑姑今天哪儿气不顺。他们哪里晓得折子渝今番如此动怒,不是因为他们逛了窑子,而是他们还带了杨浩同去。折子渝对杨浩如今虽未动了十分的心思,却已有了七分的中意,这两个小混蛋自去风流也就罢了,还拉了可能是他们未来姑……咳咳,想想就有气。
折惟正、折惟信两兄弟满心委曲地被比他们还小着一些的姑姑骂了个狗血喷头,唯唯喏喏地便表决心,赌咒发誓地表示今后一定要“痛改前非”,折子渝这才消了点气儿,正要让他们将功赎罪,去把杨浩邀入折府,以便找个机会相见,折惟昌就跑了进来,他一路跑一路嚷道:“大哥二哥,杨钦差来了,跟叔父正在堂上争吵,啊……小姑姑。”
折子渝霍地站了起来,问道:“他们在吵甚么?”
折惟昌咽了口唾沫道:“杨钦差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爹把那些北汉百姓安置的地方有些不妥当,今天一早就来见叔父,要求叔父提供芦河岭的地图,说明安置在那里的原因。叔父说这些子民既已安置在西北,理当用节帅安置,不须他再操心。他却说官家圣谕未下,他这钦差便责任未了,既然叔父不愿配合,那他无论如何也要赶赴芦河岭一探究竟。”
折子渝眉头微微一皱,轻轻踱了两步,回首问道:“赤忠如今仍在芦河岭?”
“是啊。”
折子渝沉吟片刻道:“去告诉你二叔,就说我说的,让那杨钦差去吧。”
折惟昌一呆,吃吃地道:“可是,当初爹爹说……”
“呆子!”折子渝瞪了他一眼,说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要你们拖着他,瞒着他,可不是人家明明都知道了,还要硬拦着他。他是钦差,不是罪囚,如果执意要去,你怎么阻拦?那不是显得咱们心虚,更加弄巧成拙了?”
她坐下来道:“你们也知道,咱们西北地广人稀,增加这五万军民,十年后可能就是十万,十五万,那对咱们折家的发展是大大有利的。你爹担心的是朝廷把他们控制在手里,利用这股力量对我折家不利。可是如果咱们把那那五万百姓送到那里就袖手不管,那他们本来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这下也要与我们为敌了。本来我不愿插手折府大事,不过现在大哥不在,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忙好了,这事我会妥善处置,你快去,叫你二叔答应了他,立即派人护送他往芦河岭一行。”折惟昌听了连忙返身跑了出去。
女人就是这么感性的,在别人看来哪怕有万般错处,只要有那么一条合了她的脾胃,她就怎么瞧着怎么顺眼。原本府州的军国大事她是能偷懒就偷懒,如今事关杨浩,她就要尽些心思,琢磨怎么想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尽量妥善解决这件事情了。
那边折御卿得了折惟昌通风报信,他素知小妹机智,便顺势改了口风,答应派人随杨浩往芦河岭一行。待安排了人随杨浩离去,他立即匆匆赶到内宅去见小妹,想问清楚她的心思。
到了后宅小妹的闺房,折御卿吃了一惊道:“子渝,你这是要做甚么?”只见折子渝玄衣玄裤,纤腰一束,这样的胡服打扮似是要乘马远行,折御卿自然大为意外。
折子渝见到他来,微微一笑,说道:“二哥,我方才仔细考虑过了,对大哥的计划做了一些补充。”
“二哥你坐。”折子渝给他斟了杯茶递到他手边,也在下首坐了,侃侃而谈道:“二哥,这五万汉民入我府境,既是一利,又有一害。利者在于,一旦这五万人口为我所用,便凭空增加一股力量。若是这五万人口被朝廷控制,便如在我腹心安插了一个钉子。所以大哥才把他们安排在芦河岭,目的就是靠着三方势力的压制,使他们就算被朝廷控制,也不能产生什么作为。”
“着哇,大哥正是这个意思,怎么,你觉得大哥这样做不妥?”
折子渝摇头道:“不是不妥,而是还不够。”
“此话怎讲?”
“把他们往那儿一安排,任其自生自灭?不错,那样一来,对咱们的威胁是没了,这支力量也葬送了。这还是最好的打算,他们一旦心生嫌隙呢?若投了麟州还好,杨家的势力和地盘都不及我折家,又是唇齿相依共抗夏州的盟友。若是他们为求生存改投夏州呢?”
折御卿迟疑道:“投靠夏州……不太可能吧?”
折子渝微微一笑,说道:“有甚么不可能?你别忘了,他们来自北汉,并非大宋子民,一旦大宋弃之不顾,折家送之入死地,他们向谁表的忠心?有什么理由不为了生存而自寻活路?如果那五万军民有了危险,一怒之下干脆投了夏州则不无可能。”
折御卿脸色微微一变,折子渝又道:“再者,从朝廷上来说,把他们安排在那儿,朝廷就算有安置流官的心,也无力利用他们做什么事了。如果我是官家,眼见已定定居,干脆就把他们做了弃子,安置一个倒霉官儿去打量,却不必要他们来做什么事,一旦他们受到攻击,这守土之责便是折家来负。真要是让他们被党项诸部灭了,焉知来日这件事不会成为官家讨伐我折氏的一个理由呢?”
折御卿脸色凝重起来,缓缓点头道:“子渝所言有理。大哥急于出征以应付赵官家,所以考虑难免不够周详。你二哥我又一向不擅谋略,那么依你之见,咱们如今应该如何补救呢?”
折子渝道:“那块地方,并非不毛之地,水草丰美,沃野千里,的确适宜定居久住。所谓的险阻,不是天地之险,而是人力促成。三方势力交界之处,哼!那是站在大宋官家的角度看的,如果我们稍表善意,就能抢在朝廷之前把民心争取过来,让他们知道,所谓的危险,只来自于党项一方,府州折家和麟州杨 5bb6." >家都是他们的靠山。有了希望,他们才不会动摇,危急中伸出援手,才能化可能之敌为必然之友,去一敌而增一友,这不是好事吗?”
折御卿急问道:“具体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折子渝道:“如今朝廷的主张还没有下来,咱们可以抢在朝廷前面,先从那数万军民中选择一有威望者暂任团练使,以管理这数万百姓。再送些米粮、武器给他们,使他们拥有自保之力。这样,有他们帮咱们守住一角,就相当于咱们在那里驻扎了一种大军,以后麟、府两州之间的粮道,也能更安全些。朝廷派了流官来时,已然失了先手,哪那么容易就扭转局势?这暗中较力,咱们折家可是近水楼台呀。”
麟州杨继勋与府州向来同气连枝,共进共退,除了杨家本身实力不及折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麟州本地所产的粮食不够当地军民的供应,需要从外地买粮,这粮道,必须经过府州地境,可以说府州是扼住了麟州的咽喉的,所以根本不用担心麟州会造他的反。
然而府州往麟州运粮,每次都要动用大军护送,劳民伤财。盖因夏州李氏时常纵容麾下各部扮强盗过来抢粮,为此双方每年都要大打出手,只不过李家打的是土匪的旗号,他们势大,一旦撕破脸皮,势必更加肆无忌惮,折杨两家只好装聋作哑,只当自己打的是土匪。
想起这些因素,折御卿便道:“子渝所言有理。送他们些粮米武器,这个主为兄还是做得的。不过……这事也不必你亲自去吧,派几个亲信的将领去送粮草军械便是。”
折子渝笑道:“你的人还99lib.是要派的,我只是跟去看看热闹,多了解一些那里的情形,才能做到心中有数,对症下药。”
折御卿想想此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便道:“成,那你自己小心一些,需要取用些什么东西,你只管与任卿书说,要老任去安排就是。夏州李氏贪得无厌,为了让他们配合咱们鼓惑党项七部作乱,大哥给了他们一大笔好处,可是这才几天功夫,夏州李氏的信使又到了,说李继筠过些日子还要到府谷来,与咱们商谈借道往中原销售皮毛的事情,说不得是要在这过境的税赋上再动脑筋了,我得与几位幕僚好生研究一下对策,你若能及时赶回来最好,有你这女诸葛在,二哥才放心。”
折子渝嫣然一笑,说道:“小妹省得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她麻利地挽起头发,用一方洁白的手帕包了,整个装扮干净利落,登时就成了一个寻常人家的俊俏女子:“二哥,那我走了。”
折子渝话音可落,就见她那小侄儿折惟忠屁颠屁颠地跑了来,号啕道:“我要姑姑,我不要孵蛋了,我要跟姑姑出去玩,不带我去我就哭,哇……”
杨浩与折御卿一番交涉,折御卿大打官腔,敷衍了事。杨浩使命已了,虽持着钦差节钺,却也辖制不了人家,两厢里正在据理力争,一个少年公子走进来对折御卿附耳低语几句,折御卿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但送了他芦河岭附近的地理形势图,还一口答应派人随他前去,然后便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了大门。
杨浩心中纳罕,但他此时牵挂着已在芦河岭上扎下根来的数万百姓,也无暇去揣测其中缘由。他匆匆赶回驿站,下了马车正在进院,便听旁边一声兴奋的呼唤:“杨浩大叔!”
“狗儿?”杨浩欣然转头,就见马燚趴在一辆马车里,正兴高彩烈地向他招手。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调养的好,杨浩发现她两眼有神,原本腊黄的脸色变得白晰中带着几分粉嫩的红润,看起来倒像一个俊俏的小姑娘似的。
杨浩走过去,欣然笑道:“狗儿,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大叔很想你呢。”
马燚趴在车棚里依依不舍地道:“我也想大叔,我跟师父爷爷去落霞山栖云观住了些日子,现在要去太华山了。杨浩大叔,狗儿要有很久看不到你了。”
马大嫂从车上下来,向杨浩福了一礼,诚挚地道:“杨大人,若非你的照顾,我们娘俩儿在这兵荒马乱里,早就成了一堆白骨。老仙长收了我的孩子为徒,我也要随去太华山,今日赶来,只为向大人您道一声谢。”
杨浩忙道:“马大嫂,您千万不要客气。老仙长是很有本事的人物,狗儿能随老仙长学艺,将来必定会有一身大本领,这是好事儿啊。”
马大嫂见李员外、折姑娘对扶摇子都是恭敬礼遇,也知道这道士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听了欢喜道:“杨大人说的是,我这孩儿命好,连遇贵人呐。”
马燚恋恋不舍地道:“杨浩大叔,等狗儿跟师傅爷爷学了一身大本领,就回来找大叔,跟在大叔身边做事可好?”
杨浩笑道:“好啊,大叔求之不得呢。”
马燚振奋起来:“那,大叔,咱们就一言为定啦。”
“呵呵,好,一言不定。”
马燚举起手来,杨浩弯腰探进车棚,与她柔软的小手“啪啪啪”地三击掌。目光一闪间,杨浩发现扶摇子也在车厢里,正侧身而卧,呼呼大睡。
马燚与他三击掌,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可是随即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狗儿才九岁,还要好多年呢。”
杨浩笑道:“也没多久啊,塞外许多人十二三岁就能上阵杀敌呢,咱们汉儿比他们差在哪里了?有老仙长这样的大宗师调教,狗儿将来一定会变得如狼似虎。”
狗儿淡而细的双眉轻轻一皱,啊了一声道:“要如狼似虎啊?又凶又丑的,好难看。”
杨浩哈哈大笑:“说的是,狗儿艺成下山来见大叔时,应该穿一件杏黄道袍,背一口宝剑,衣绣北斗,大袖飘飘,扮一个仙风道骨、年轻俊俏的小道童,呵呵……”
丑小鸭化天鹅,也不过如此了。马燚听了也是嘻嘻一笑,一想自己会有那样一天,登时满心激动,离别的愁绪都淡了。她只盼着那一天早些到来,让一个漂漂亮亮的自己出现在杨浩大叔的面前。
杨浩又看了一眼酣睡不醒的扶摇子,说道:“狗儿,大叔正有一件急事要马上赶去做,不能陪你说的太久了,待你做好了本事,大叔等你来。”
“嗯!”马燚认真地点头:“狗儿九岁了,大叔刚刚说的,十二三岁就可上阵杀敌,那我……一二三四……顶多三四年,就下山来找大叔。”
“不急不急,你多学几年本事,本事越大,才能越帮大叔的忙。99lib?
”杨浩笑笑,其实没太往心里去。孩子心里总有许多理想,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想便要面目全非。这小家伙今日这么想,谁知道几年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主意。
他亲昵地摸摸狗儿的脑袋,对马 5927." >大嫂道:“马大嫂,杨浩公务繁忙,这就告辞了。”
马大嫂忙道:“杨大人慢走。”
杨浩又向呼呼大睡的扶摇子深施一礼,漫声道:“老仙长一路顺风,狗儿……就拜托仙长了。”
扶摇子犹自沉睡,杨浩又向狗儿一笑,便大步进了驿站。
李员外家派来的车夫挥动长鞭,他们的马车向前方驶去。马大嫂在车厢里盘膝坐定,揽过女儿道:“傻孩子,知恩图报,娘教你的就是这个理儿,也不会去阻拦你,可你是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上阵杀敌?又怎么为杨大人效力。”
狗儿反问道:“女儿家怎么就不能上阵杀敌,娘还不是从小拿狗儿当男孩子养。”
马大嫂在她头上弹了一记,嗔道:“那是因为你爹一直想要个男娃儿。后来,兵慌马乱的,当你是男娃儿安全些,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男子汉了?不懂事的小丫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衙门里,根本不准女人当差做事的。”
狗儿不服气地一晃脑袋:“那狗儿就一直扮男人,那样大叔就肯收下我了。”
一旁扶摇子微微张开一线眼睛,听着母女俩的争执,心神已飘到了雁门关外的紫薇山上:“折姑娘替我往关外送信的人已经上路了吧?那天机,我陈抟道行浅薄,是看不出他的来历啦。这回就看你纯阳子的本事了,也不知那老不正经的牛鼻子愿不愿意走这一遭……”
第二十五章 来袭
杨浩轻骑简从地赶赴芦河岭,为恐折御卿暗中动手脚,领着他们走冤枉路,刚刚赶到府谷城的叶大少也跟着回去了。
离开府州三天,天地渐渐变得更加开阔起来,放眼望去,到处是绵延无边的旷野,远远的高山上,自山脚、山腰、山顶,不同地带的树木把那远山染成了一道道不同的颜色,这恢宏壮丽的景观,仿佛是一个天神巨人挥毫泼墨,渲染出来的山水画卷。
时而,又是寸草不生的一片黄土高原,那山尽为黄土,经年累月受着雨水冲刷,把那劈削似的山壁冲出一道道奇形怪状的沟壑。看那黄土高坡的沧桑,已不知阅尽了多少岁月,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也许时常有旅人经过,却从不曾有人注意过它们。
“杨钦差,前边……就要进入芦河岭地界了。”
军都虞候马宗强向前方指道:“你看,从前边那道岭吹过来的风,使这里的地理天然划分为两段。这一段寸草不生,黄土盖地,越过那道岭,却是碧草连天,再行不远,还有一条大河,那就是芦河,直通芦河岭。这条大河极宽,不过整条大河都掩在芦苇丛中,一..t>眼望去,肉眼难寻。”
杨浩扫了一眼叶之璇,叶之璇悄然点头,以示马宗强所言无误。绕过了前边那道山岭,眼前豁然开朗,绿草连天,如同海洋。油绿的草地就像一匹色彩鲜艳的缎子,起起伏伏的直铺到了天边去。
几座小山包静静地趴在草原上,有的也为绿草和小树覆盖,有的却是光秃秃一片,大概是因为土质不同。但是有它们山脚下绿如海洋的野草,上衬透澈的不掺一点杂质的天空蓝,却并不显其荒凉。这队人马的到来,偶尔会惊起草丛中的野兽和飞鸟,显示着这片土地蕴藏的生机。
杨浩暗自忖道:“这里的确是一片沃土,如果没有战争的因素,在这片土地上开荒、放牧,能养活多少人啊?这里土地肥沃富饶,比他们原来所住的那片贫瘠土地强过百倍,如果没有各方势力的角逐,这片地方将会变成那些北汉百姓定居的乐土。不过,若非由于各方势力的角逐,这么适宜居住的肥沃土地也不会闲置到现在吧?”
杨浩信马游缰,思绪放开了去,又想:“如果不能妥善照顾到各方的利益,只凭一腔正气是与事无补的。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考虑的就是不同方面的利益,普天之下莫不如此。
大宋伐北汉是正义的?还是契丹攻大宋是正义的?都不是,为的都是各自的国家利益罢了。放到府州来还是如此,事实上,赵官家有削藩之心,我又如何不知?除非折家情愿把府州拱手相让,去开封府做个寓公颐养天年,否则他们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也情由可原。我杨浩想要折大将军改变主意,另行安置这些移民,难啊。此去芦河岭,我到底能做些甚么呢?向官家奏表,由朝廷给折家施加压力?折家如今是听调不听宣的,目前这种情形下,赵官家也是不会迫得折家太紧的……”
放眼望去天地宽,杨浩的双眉却紧紧地蹙了起来。他走仕途,谋做官,为的本是一己私仇,如今重返霸州报仇雪恨的事尚无着落,一桩桩他杨浩根本无法承担的重任、一个个他难以解决的问题,却不断落在他的肩上,而他偏偏又做不到视若无睹。想起此刻仍在府州驿站大醉不起的程德玄,杨浩心头一阵苦笑,忽然有些羡慕起那位程大人了。
又行半日光景,野草更形茂盛,蓝天下,微风一过,高可齐腰的野草便翻卷着波浪,一层层地跌宕起伏。耳边,清风送来河水流淌的声音,可是却见不到河的影子,右侧不远就是一人高的芦苇丛,芦苇密不透风,想必那条大河就隐在芦苇之中。
叶之璇忽道:“杨钦差快看,那座山岭,看到了没有,那儿就是芦河岭,岭后是群山环抱的一座山谷,说是山谷,其实其中平原极大,住多少人都不成问题。”
杨浩抬头看去,兴奋地道:“走,咱们加快些速度。”
一旁马宗强笑道:“杨钦差莫要着急,望山跑死马,看着虽近,真要赶过去路还长着呢。”
这句话杨浩也听说过,只是方才一时忘形,听他一说才省到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不禁赧然一笑,但是那心却已飞到了芦河岭上去。
天色将暮时,终于赶到了岭前。杨浩胯下的战马不觉加快了速度,与马宗强、壁宿、叶大少等人向前赶去。眼看将到岭下,突地发现前方草原上正展开一场恶战。山脚下千余宋军步卒持枪前指,排成密集的阵形,将山岭入口牢牢堵住,另有百余名身着宋军或民装的勇士手舞刀枪,骑着战马,正与数百骑士厮杀在一起。
这些骑马的宋军或汉服民壮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弱处在于人少,与对方远射或让对方排开冲锋队形对自己大大不利,所以个个骁勇,杀入了敌阵中去,与敌人捉对儿厮杀,这一来对方外围人马根本使不上力,只得策马盘旋,一边呼喝助威,一边注意着岭下宋军的动向,防止步卒靠拢。
那些冲入敌阵的宋人太过骁勇,个个人如虎、马如虎,在敌阵中冲来冲去丝毫不落下风,待见突然又有数百人的宋军队伍出现,而且这一次出现的宋兵大多是骑兵之后,那些敌人终于惊慌起来,有人唿哨一声,数百名骑士便向远处退却。
杨浩定睛细看,只见那些骑士胯下战马虽然神骏高大,可是一个个穿着却显褴褛,大多数人在这炎炎夏日,都是斜穿一袭破旧的羊皮袄,就像许多草原上因为过于贫穷,一年四季都只有一身衣服的牧民。其中身上穿着简陋皮甲的不守寥寥数人。他们用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有些根本就是牧马放羊防御野狼的叉杆。
一见敌袭,马宗强立即集中一支骑兵队赶上去支援。其实那些敌人被突如其来的这支骑兵大队给蒙了,这支宋军当中大多数人乘的只是代步的劣马,并不能疾驰做战,真正能用于征战的不过二十多匹马而已。
那些草原牧人一得号令,立即开始撤退,其中有几名着简陋皮甲的,显然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人物,他们使的刀枪也比较犀利,关键时刻,他们便负责断后,与宋人骑士竭力厮杀掩护>..大队撤退。杨浩这才看清与牧人们作战的那些民装汉人乃是李光岑手下那十多条大汉。
这些大汉马术精湛,武艺高强,人人有以一敌十的本领,其中尤以木恩为甚,他使一柄势大力沉的铁戟,大开大阖,纵横八方,如同狂风暴雨,压制得与他对战的一个穿半身甲的骑士脱身不得。
那些草原骑士大多已经逃去,断后的几个人本已逃开,眼见那人被木恩追杀难以脱身,其中一个穿短甲、头上戴着一个不知是秦汉什么朝代款式的铁盔少年突然返身策马向木恩冲来,抬手一矛刺向他的后心,想要为那被木恩缠住的小将解围。
木恩十几个兄弟这时都围拢过来,可是他们并不上前,似乎对木恩的武艺十分信服,只是纷纷围拢在四周观战,只见木恩单枪匹马,手使一根大戟,战马驰骋,在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内与那两个少年走马灯一般大战,其精彩真有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的风范,只是这木大哥生得张飞一般,实不如人中吕布一般俊朗。
“嗨!”木恩一声大喝,长戟一扫,戟尾扫中那少年的头盔,那铁盔被扬上半空,只听那少年惊呼一声,一头长发便飞扬起来。木恩反手一戟又是一勾,将他手中的长矛也扯了过来,哈哈大笑声中双马一错镫,纵身一探,便抓住了那少年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扯下马来,打横举在空中,顾盼生威,洋洋自得。
四下的武士们齐声喝彩,那些联手追击草原骑士未果的宋军骑士们刚刚赶回来,见此情形也是大声叫好。另一个少年见状大急,势若疯虎一般扑上来夺人,木恩嘿嘿一笑,手举着战利品已..闪出了众人围拢的包围圈。木恩一出去,便有两名大汉扑上来,使兵器挡住了那少年的攻势,将他迫回了圈子里去,只见他们猫戏老鼠一般围成一个圈子,不管圈内那少年冲向何处,都使武器将他逼回去。
那圈子随着他们的战马一步步靠近,变得越来越小,被木恩擒住的少年嘶声大叫:“小野可儿,不要管我,你快走。”杨浩远远听他声音尖利,倒像一个女孩儿家似的。
眼见包围圈子越来越小,四下里十几名武士极有默契,不约而同收了刀枪,从战马佩钩上摘下一条套马索,在空中摇晃着,口中习惯性地发出驱赶似的呼号,被困在当中的少年红着眼睛向木恩>冲去,可他使枪只挡开几条绳索,其他的绳索便极准确地套在了他的身上,那些大汉哈哈大笑,四下用力同时使力一拉,那少年整个人被绳索牢牢捆住,竟然悬在了空中,胯下的战马直冲了出去。
眼见二人被擒,余者尽皆逃去,山岭下的宋军收了刀枪,一些百姓也从山上奔下来,杨浩策马上前时被百姓们看见,看见带领他们历尽千辛万苦逃出生天的杨钦差出现,百姓们登时欢呼起来,引来了更多的百姓,这一番解围已被他们自发地算在了杨浩的头上。
眼见杨浩已经卸任,还能受到百姓如此拥戴,赤忠和马宗强神色微动,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递了一个眼色。
与那数万欢迎的百姓们打过招呼,整军收队返回山谷时天都黑了,杨浩与赤忠、马宗强进了半山腰上一幢已经修好的窑洞,众人称为木老汉的李光岑也被邀请了来。如今就算普通百姓也看得出这木姓老者极有来历,此番驱走那些强盗,木老汉的人是出了大力的,他们所展示的高绝的马上功夫、精妙的箭术、高强的武功,便连赤忠、马宗强也是另眼相看的。
这地方泥土的土性极粘,李玉昌依据山势,尽量采用挖掘,配以少量砖石木料,已经修盖好大量的房舍,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极为适合这里的气候,而且极为结实。他们进了一幢房子,依次坐好,便令人把那被擒的两个少年带了上来。
果然,被木恩生擒的那个少年其实是一个少女。她穿着一身粗葛布的衣衫,衣衫边缘镶嵌着褐色的皮革,这能对衣服起保护作用。尽管如此,由于那衣衫太过陈旧,她的膝盖肘弯处还是早已磨破了。
少女身子高挑,鼻梁修挺,小麦色的健康皮肤,长得清秀端庄,可是那双湖水般澄澈的大眼睛却带着一股凶狠和野性。她看着杨浩时,杨浩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让她挣脱了绑绳,她纵然赤手空拳,也能扑上来一口咬住自己的喉咙。
狼……她就像一头舛傲不驯的小母狼。那么,旁边那个少年呢?
杨浩的目光转向了他,那个少年的穿着比那少女更加破烂,可是那破衣烂衫里裹着的身躯,充满了野性和张狂。他被反剪双手,绑在可以一言决他生死的人面前,但是他直挺挺地站着,那气势就像站在山巅俯瞰大地。傲,狂傲。而他的目光,却那少女更加凌厉,如果说那少女的目光透着凶狠和野性,那么他的目光根本就是嗜血了。
赤忠冷声问道:“你们是党项哪一部的?”
那一男一女两个少女狠狠地瞪着他一言不发,仿佛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赤忠冷笑起来。党项八氏最初在青海之东南游牧,自隋代开始便向中原靠近,到了唐代中期,就已迁徙到如今的陕西北部了,与汉人接触极早。党项八氏中的拓拔氏曾是北魏皇族,北魏入主中原后穿汉服,说汉语,闹到后来鲜卑族本族的语言都有很多人不会说了。如今拓拔氏为党项八氏之首,汉语在党项羌人中更是成了通用语,根本没有听不懂的道理。见他不说,赤忠冷笑一声道:“看来,不动大刑,你们是不会招了。来人呐……”
“且慢!”危急关头,唱红脸的来了。杨浩笑吟吟地拦住了他,和颜悦色地道:“两位,本官知道,西北各部之间,常常闹些纠纷。可话说回来,无论是夏州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大人、还是麟州杨将军、府谷折将军,都是一殿之臣,都是大宋的将领。咱们,都是大宋的子民。部族之间起些纠纷,我们这些做官的,只有尽量平息、排解,不会在百姓之间制造更大的仇深。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攻击这些百姓,可否说与本官知道?如果你们是受了什么人差遣,被什么人蒙蔽,本官……是会酌情处理,尽量宽大的。”
“呸!狗官!”那少女一口唾沫差点没吐到杨浩脸上,杨浩摸摸鼻子尖上的唾沫星子,转向赤忠,摊摊双手道:“赤军主,还是你来问吧。”
赤忠肩膀一端,扬声道:“来人啊……”
“且慢。”唱红脸的又来了,一旁侧坐的李光岑那双锐利如鹰的老眼在这一对少年脸上转了转,微微一笑,说道:“几位大人,老夫有 53e5." >句话说,虽然如今咱们都是大宋子民,但是这草原上的风俗习惯,还是应该遵守的,入乡随俗嘛,你们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杨浩对他的来历越来越好奇了,忙不迭点头道:“不知道木老有什么话说。”
李光岑道:“草原上的规矩,两军交战,胜者所俘,为其私人所有,为奴为婢,悉从其便。依老夫看,这些人衣衫褴褛,武器陈旧,应该是些草原上的流匪,从他们嘴里能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呢,在他们身上实无必要再浪费功夫,处置了他们,严加防范流匪再来便是。
杨钦差,您保护我们数万军民,直至把我等安全送抵此处,所有的百姓都感念你的恩德,可是我们又没有什么可以送给钦差大人的礼物,心中一直很是不安。老夫看这少女虽然蛮横,姿容还有几分俏丽,好生调教一番便也温驯了。她是我这仆从木恩掳回来的,如今我就做主把她转赠于钦差大人,让她为你铺床叠被,端茶递水,侍奉枕席,还望钦差大人莫要推辞。”
这话一出,那对少年男女脸色顿时一变,杨浩目光一闪,已然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两人当是一对情侣无疑,杨浩暗赞老木眼光毒辣,便也配合着他,转过头来色眯眯地看着那少女。
那少女虽悍不畏色,这样被他盯着,也不免露出些胆怯来。杨浩由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嘿嘿笑道:“嗯,的确不赖,好生打扮打扮,再换一身衣裳,倒也是个俏丽的美婢。木老一番美意,呵呵,杨某就生受了。”
第二十六章 决意
“你敢!”那少年听了杨浩的话勃然大怒,向他嗔目大喝,说的正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杨浩微笑道:“有何不敢?你是草原上的男儿,难道不懂草原上的规矩?你们是木老俘获的,做为他的私有财产,他有权将你们转赠他人。在草原上,你们难道不是这么干的?看看你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苦哈哈的不说,连女人都要为了口食上阵厮杀。”
他转向那少女,笑道:“姑娘,跟着本官,保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比你跟着这穷小子在草原上流浪强多了。”
那女孩儿毫不领情,厉声道:“你敢沾我一手指头,我就杀了你!”
赤忠和马宗强都明白了李光岑的意思,马宗强立即配合笑道:“姑娘,你不要嘴硬,等你成了杨钦差的女人,再怀了他的孩子,若你还舍得下手杀他,那也由得你便是。”
那少女没想到这几个汉人将军如此无耻,气得俏脸飞红,欲要骂人又不知该如何接口。赤忠仍然摆着一副大将军的派头,一本.
正经地咳了一声,拉着长音又道:“来人呐,把这小妮子给杨钦差送进房子,洗洗涮涮,打扮漂亮些,今晚本将军还要去闹洞房的。”
门口的宋兵甲和宋兵乙忍着笑走过来,拖起那少女就走。那少年急了,大叫道:“谌沫儿,放开她,你们这些无耻的汉人,你们要干什么都冲我来。”
马宗强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摇头道:“你恐怕不行……杨钦差未必看得上眼。”
这一下堂上堂下的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那少年向他怒目而视,厉声喝道:“小野可儿是草原上的好汉,既被你们抓了,要杀要剐都不皱一皱眉头。但是要是谁敢欺侮我的谌沫儿,我野离氏全族与你们从此不死不休!”
李光岑的眼睛突地一亮,立在他身后一直面无表情的木恩神色也微微动了动。赤忠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摆摆手,那两名宋兵便放开了谌沫儿退到门口,谌沫儿立即走到那少年身边,与他肩膀挨着肩膀并立于地。
赤忠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字一顿地道:“小野可儿。”
李光岑接口道:“党项一族自隋末东迁以来,语言日趋混杂,混用了许多周围部族的语言。汉人、突厥、契丹等等,契丹族中有‘那可儿’一语,专指贵人的贴身侍卫,党项语中的‘小野可儿’与之意思大致相同,亦指武士、侍卫。这人应该是某位野离氏族大人的贴身侍卫吧。”
那少年听了把胸膛一挺,傲然冷笑道:“我不是?侍卫,而是武士,野离氏最英武的战士,我的名字就叫小野可儿,我是野离氏族长之子!”
“野离氏族长之子!”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下可逮到大鱼了,不过……似乎也惹了大祸了。野离氏在党项八氏中是最凶悍的一族,若非万不得已,就连夏州拓拔氏轻易都不愿去招惹他们,如今捉了他们族长的儿子,这一下……”
众人纷纷向赤忠望去,此刻在坐的人里面他的军职是最高的。赤忠脸色微沉,身躯前倾,沉声问道:“野离氏?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野可儿冷笑着反问道:“你们折府可以引兵去攻我族,我们不能来你府州么?”
赤忠目光一闪,追问道:“这么说,你们是要以攻为守,反击我府州地境了?我来问你,除了你们,还有几部人马,准备攻打我们哪些地方?”
小野可儿昂头不语,赤忠一见,坐直了身子,摆手道:“来人啊,把这小妮子给杨钦差送进房子,洗洗涮涮,打扮漂亮些,今晚本将军还要去闹洞房的。”
谌沫儿双臂一抖,挣开那两个宋兵的手,大声道:“你们不用疑神疑鬼的,我们野离氏人光明磊落,若要与你们一战,我们就不怕让你们知道。我们现在被你们追得躲进了荒山僻岭去,吃不得吃,穿不得穿,哪有余力再来攻府州。这一次,是因为我们的族人到你们府州境内购买药物返回时,发现许多汉人来芦河岭落脚,我们才想来掠些食物、盐巴……”
赤忠窥她神色不似说谎,沉吟片刻便道:“把他们两个先押下去,好生看管着,勿要走脱了人。”
待小野可儿二人被押走,赤忠面色凝重地道:“没想到,咱们刚刚到了这儿,党项人就来招惹是非了,如今咱们捉了野离氏的少族长,此事……恐难善了了。”
杨浩趁机道:“不错,杨某此来,正为的此事。此地水草丰美,确宜安排这数万百姓,只是……此地处于李、折、杨三家势力交界之处,三方一有龉龃,此地首当其冲,这数万百姓如何能得安宁。本官来,就是想看看如何想个万全之策,以消百姓隐患。”
“这事么……”赤忠一抬头,见李光岑坐在一旁,正侧耳倾听杨浩说话,立时便住了嘴。李光岑自幼在吐番部族做人质,惯会看人脸色、揣人心事,一瞧赤忠欲言又止,立时明白过来,他微微一笑,起身告辞道:“两位大人要谈论公事,小民可不方便再留下了,告辞。”
李光岑告辞出来,那一直石雕般立在他自后的木恩仍是面无表情,沉默地跟着他走出去。出了这幢窑洞,只见山谷中还有许多暂在草地上搭了帐蓬居住的百姓,帐蓬星罗棋布,犹如草原上一朵朵的蘑菇。
虽然刚刚经历了党项族人的攻击,此刻山谷内外却又已是一片祥和,夕阳下,许多辛勤的百姓正在辛勤地修饰着自己的家园,哪怕只是一个临时的帐蓬,他们也想尽善尽美。
李光岑站在半山腰上,望着山谷不语。木恩走到他的背后,沉默有顷,低声道:“主上。”
李光岑头也不回,只是“唔”了一声。
木恩沉不住气了,鼓起勇气又道:“主上,那小野可儿是野离氏少族长,野离氏反判李光睿的决心最大,七?99lib.部邀主上归来,其中野离氏也是最为热忱的一族。如今,咱们既已到了这里,何不与他们联系一番,党项七部只要奉主上为共主,再拉出咱们在草原上训练出来的那数千精卒,未尝不能与李光睿一战。夏州方面……只要晓得了主上的身份,必然也有一些部族心思动摇,有心归附主上。”
这铁一般的汉子还是头一回说这么多话,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与他粗犷冷漠的外表完全不符。
李光岑从腰间解下酒囊,使劲灌了一大口,微笑道:“木恩,你有一身本领,留在我这腐朽无用的老头子身边,真的是糟蹋了你。你的天地应该在这大草原上,如果你有雄心,可以带着他们一起离去,草原上的那个部落,也可尽归你所有,或许……你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木恩脸色大变,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双手伏地,惶声说道:“主上,木恩竭诚效忠,不敢稍生异心。主上这番话,木恩百死,不敢相从。”
李光岑转身向西北望去,眼睛有些湿润起来:“老了,老了,却走到了这儿,大概是老天垂怜,让我这颠沛流离一生的老朽,终于回了家门。这儿,离我出生的地方已经不远啦,老夫……就终老于此吧……”
说着,他又灌了一口酒,踽踽地向前行去。木恩跪在那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他的身躯犹如一块岩石,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天黑了,木恩和那些魁梧的大汉坐在李光岑帐外不完处的草原上,一堆篝火熊熊地燃烧着,草木灰带着星星点点的亮光飘舞过来,在他们的身周盘旋。
木恩沉声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要看看大家的意思。我个人,愿意侍奉主上,无论主上是否有心收复夏州,重夺基业。这是从我父亲那一辈起,部族就交给我家的责任:保护少主。可是,我们也得为咱们的族人考虑,他们在草原上流浪的太久了,难道咱们就这么一直流浪下去,直到忘了自己的根?”
众人沉默半晌,其中一个汉子慢慢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大哥,主上犹豫不决,我们何不促使主上下定决心呢?咱们去放了那小野可儿,把主公的身份告诉他,党项七部闻听消息必来相迎。到那时,主上的身份就要败露,他想不去都不成啦。”
另一人立即沉声反驳道:“你这样做是大逆不道,挟迫主上!”
那人嘿然道:“不错,但我这样做,是因为主公雄心不再,是因为我们的部族亲人还在异乡草原上流浪。我只是想让主上重振雄心,再做草原上的一头雄鹰。”
十几条大汉你一言我一语,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木恩听的心烦意乱,全然没有发觉主上已经悄然出了帐蓬,正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听着他>?们说话。
先前提议迫使主上应命的大汉长身而起,厉声道:“众兄弟不要吵了,此事可以由我去做,主上怪罪时,我当自尽谢罪,只要主公能重振雄心,木魁死有何憾!”说罢拂袖而去。
大树后的李光岑脚下一动,却又像被钉住了似的站住。他抬了抬手,凝滞片刻,却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嘴角慢慢溢出一丝苦涩的笑:他可以阻止他们,只要他拿出主上的权威,这些铁铮铮的汉子就会无条件地服从他,可是……扪心自问,他真的有这个权利么?他为这些族人、为了这些毫无怨言地追随着他浪迹天涯的族人做过些甚么?
李光岑无力地靠到大树上,又使劲地灌了一口烈酒。他的身子已经完了,尽管他的外表依然是那么强壮魁梧,其实他的身体这些年来因为艰苦的塞上生活,因为他没有节制的酗酒,已是外强中干。
他的挚交好友,草原上最有名的嚓喀钦大巫师费尽了心思也不能帮他调理好身子,因为即便吃着药,他仍然要不断地饮酒,天下没有哪个妙手神医能医得好他这样的病人。他的内脏已经被经年累月不断饮下的烈酒弄坏了,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如今一个垂死之躯能让族人们再为恢复他的权力和荣光而去浴血厮杀?
李光岑的一双老泪蓄满了泪水,他不想在垂暮之年,再牺牲那么多的人。可是,纵然不是为了他,只为了那些在草原上流浪,还在翘首企盼着他们的主上把他们带回久别家园的族人,难道不该利用七部之乱搏上一搏?然而,他已经不能跃马纵横了,他的手下又没有一个可堪重用的统帅。木恩在他的部下里算是一个佼佼者了,可他也只可当一面之雄,他不是自己在夏州的那个堂弟的对手。
更何况,今日所见,党项七部实在贫苦至极,他们没有粮食、没有药物、没有武器,一头没牙的老虎能吓得了谁?如果把自己的族人和这样的党项七部交到有勇少谋的木恩手上,那唯一的结局也不过是让他们去送死,只是死得华丽一些罢了,又有什么不同。
李光岑正想着,那些大汉已悄悄散去,木恩走向李光岑所在的帐蓬,片刻功夫就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大叫道:“主……”
“我在这里。”李光岑淡淡一句话,就堵住了木恩的声音,木恩急忙收声,跑到他面前道:“主上,你怎么醒了?”
李光岑沉默不语,木恩明白过来,他那如山的身子忽然一矮,低声说道:“主上,木恩该死。我……我这就去阻止木魁。”
“罢了,”李光岑淡淡地说了一声,缓缓走出树下阴影,喝一口酒,仰一眼明月,悠悠地道:“你去,把杨浩……给老夫请来。”
木恩愕然抬头:“主上,你……有请杨浩?”
第二十七章 义父
小野可儿和谌沫儿被关在临近山脚的一座窑洞里,因为二人一身武艺,宋兵将他们绑在了室中一根立柱上,没有灯火,窑洞里一片漆黑,潮气也重。
谌沫儿有些担心地道:“小野可儿,他们会怎么处置咱们。我看那个杨钦差色眯眯的,他……他不会真的想要抢了我去吧?”
小野可儿安慰道:“谌沫儿,你不要害怕,我是野离氏的少族长,除非他们把咱们野离氏彻底剿灭,否则是不敢把咱们怎么样的。我们党项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为了恩仇不惜一切,没有人敢随意跟咱们为敌。”
二人正说着,突听外面传出异响,好象重物坠地的声音,然后房门外的火把一灭,吱呀一声房门就打开了,二人立即闭了嘴,警惕地向门口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披了一肩月光,看不清他的五官。他慢慢走了进来,在二人身前站定,小野可儿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那人沉默片刻,突然说了一句党项语。党项人有自己的母语的,但是汉语早已成了他们族中最为通藏书网用的语言,实际上许多普通的党项羌人连自己的母语都不会说了,而小野可儿身为族长之子,却是学习过这种远不及汉语丰富,而且晦涩难学的语言的。
他怔了一怔,忙也用党项族语回答了一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地对答着,语速越来越快。一旁谌沫儿只能听懂一些零碎的语句,她强捺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小野可儿,他是谁,是咱们党项羌人吗?”
那人用低沉的声音笑了笑,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嚓嚓”地打了几下,火星一迸,手中提着的一支火把腾地一下燃烧起来。
火光骤起,谌沫儿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一下,再张开时,瞧见木魁的模样,认得他是白天与他们曾大战过的敌人,不由错愕道:“他是汉人?”
一旁小野可儿沉声道:“他不是汉人,他是我们党项拓拔氏族人。”
谌沫儿吃惊地道:“拓拔氏?那不是我们的大仇人?”
小野可儿轻轻摇头,说道:“夏州如今的主人……才是我们的仇人。而他,是夏州真正的主人,李光岑大人的仆从。我们寻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他……就在这里!”
李光岑盘膝坐在帐内,柱上斜插着一枝火把,松脂“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光映着他的脸一明一暗。他的双眼微微眯着,正陷入沉思当中,斟酌再三,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到的能将重任相托的唯有一人:杨浩。
杨浩此人,在即将踏入宋境的时候,依然能冷静地判断出死亡陷阱已在前方张开,这就是大智。身为宋人钦使,他的个人前程完全系于官家一身,却能悍然夺节,抛却个人前程,率数万军民西向,此为大勇。子午谷单人独骑两军阵前救下小童,那是大仁。逐浪川上毅然断桥,这是大义。观其行为,光明磊落,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善待自己的族人,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子民。
可是……这个烂摊子他会接下来吗?他不是寻常百姓,他是大宋的官员,他自有锦绣前程,无缘无故的,他会背上这份责任?
李光岑想着,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也许,这一切真的是天意。老夫要找一个品行可靠、又有足够的能力来承担这责任的人来托付,他呢,他的难题,何尝不是只有老夫才能为他解决?
他责任已了,听了叶之璇的话却又赶回来,分明是把这数万百姓的安危看成了他的责任。而折御勋把数万北汉百姓置于此地,是因为对大宋朝廷生了戒心。这数万百姓留驻此地,就像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能任人宰割。开封与府州之间暗战一日不止,这数万百姓就是双方手上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折大将军迫不得已,大宋朝廷鞭长莫及,唯有自己能替他解开这个结儿,还怕他不肯把自己的这个担子挑起来?”
李光岑正想着,帐外木恩沉声道:“主上,杨钦差到了。”
李光岑笑容一收,忙道:“快请!”说着就要起身。
杨浩已然走了进来。自李光岑以下,个个身材魁梧高大,所以这帐蓬建的也比其他人家的帐蓬高大许多,杨浩连腰都不用弯就走了进来。一见李光岑正要起身,杨浩连忙抢前两步说道:“木老不必起身,请坐下。木老还不休息,不知道找我来,有什么话要说?”
李光岑看着他,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杨浩眉头一挑,诧然道:“木老,你这是怎么了?”
李光岑轻叹道:“杨钦差小小年纪,就做了钦差天使,是有大本事的人。又生得如此仪表堂堂,老夫看了,不由想起了我那孩儿……”
杨浩道:“哦,杨某还不曾听木老提过令公子,不知令公子现在何处,待择善地定居下来,木老可以传个讯儿过去让他赶来与你相会,父子团聚,长相厮守。”
李光岑微微抬起头,看着帐蓬一角,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要他来见我,恐怕是不容易了,也许很快……我就要去见他了。”
杨浩动容道:“木老……准备离开这儿了?”
李光岑微微摇头道:“老夫不是要离开这儿,而是宿疾日重,恐将不久于人世,那时……呵呵,老夫就能去见妻儿了。”
杨浩一愣,这才晓得他的妻儿已死。李光岑自顾又道:“如果他还活着,如今年纪也该与你相仿了……杨钦使,你一直很好奇我的身份,今日请你来,老夫不妨告诉你知道,老夫的确不是普通的农人,也不是北汉的百姓。”
杨浩双眉微微一挑,并不插话,只是听着他说下去,李光岑道:“老夫本是西域一个氏族的少主,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还是石敬塘为帝的时代,老夫当时还是一个少年,按照族中的习俗,被送去另一个强大的氏族做人质。后来,我的父亲病故,叔父篡夺了大权,我这少主便落得了个有家难回的境地。”
杨浩轻轻“啊”了一声,李光岑吁叹几声,又道:“从此,我就带着随从在异族的草原上流浪,还娶了妻、生了子。那时,我的随从也已大多娶妻生子,再加上收留了一些草原上流浪的人家,渐渐成了一个小部落。可是,我的叔父担心我会回去夺他的权,一直在派人追杀我。有一次他的人找到了我的下落,趁夜对我的部落发动突袭,随从们拼死搏杀,把我救了出来。可是,我的妻儿却双双惨死,那时……他才五岁。”
杨浩安慰道:“木老,那已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几十年来,天下变化如沧海桑田,转眼成烟。无数豪杰,都已成为风中旧事。你就不要再伤心了。”
李光岑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氤氲的雾气已经消失,重又变得明亮起来:“是啊,沧海桑田,转眼成烟。这么多年来,老夫已经忘却了故土。昔日的雄心,也已消磨殆尽。妻子之仇,如今提起来也已没了那股痛恨,老夫的心……早就死了。
可是,老夫还有一桩心愿未了,老夫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追随多年的这些部下。他们忠心耿耿,这么多年随着老夫流浪于草原,不曾有过丝毫背叛的念头。老夫……有愧于他们啊,若不给他们安顿一个妥善的去处,老夫……实是死不瞑目。杨钦差,老夫找你来,是想……把他们托付给你,只有杨钦差的为人,老夫才放心得下。”
杨浩一听竟是此事,忙欣然道:“木老,我看你身子强健,再活个三五十年也轻而易举,千万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至于追随你的这些人,没有问题,不管你们原来是不是北汉百姓,亦或是西域胡族,如今都是大宋子民,杨浩一定要想办法妥善安置好你们。”
李光岑寥寥几语,简略说明了自己身份,其中许多地方大打马虎眼,西域杂胡部族众多,许多部族的名字甚至不曾留名史藉,杨浩只道他曾经是某个不起眼的小部族族长,如此颠沛流离多年,身边也只剩下木恩等十几条大汉,所以满口答应下来。
李光岑摇头道:“杨钦使,我的部下,不只身边这几个人,在吐番人的草原上,还有数千族人挣扎求存。如果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老夫放心托付的人,我怎敢让他们长途跋涉而来。”
杨浩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李光岑道:“不错,你是百姓的父母官,也是一个真正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把他们交给你,我本无甚么不放心的,可是,我的部下舛傲不驯惯了,恐难轻易受人驱使。所以,老夫想要杨钦使拜老夫为义父,你我有了父子之名,他们才会把你视为主人,杨钦使,你可答应么?”
李光岑说完,双目灼灼,紧紧地看着杨浩。
五代十国时期,收义子是极广泛的一种社会风气,就连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末帝李从珂,后周世宗柴荣、蜀帝王建、荆帝高季兴、南唐帝李昪、北汉帝刘继恩,北汉帝刘继元这些帝王都是先帝的义子出身。
皇家尚且如此,民间风气如何强烈可想而知,杨浩是继承了丁浩记忆的,对这多少有些耳闻,所以对李光岑的这种提议并不奇怪,不过……主导他的毕竟是他本来的意识,无缘无故认个干爹回来,这感觉可不舒服,杨浩不禁有些犹豫。
李光岑不动声色地道:“他们俱有一身技艺,只要你应了,今后你就是他们的主人,你之马鞭所向,纵是刀山火海、千军万马,他们也会领命赴死。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你再寻不到了。”
杨浩苦笑道:“木老,如果是在草原上,能拥有这样一个部落,能拥有这样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我想任何人都会垂涎三尺。不过……这可是大宋,谁能容我拥有这样一支力量?你要我如何安置他们。”
李光岑轻笑道:“杨钦使,你只是不想无端担上一份重任而已。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你肯,何愁不能妥善安置了他们?你说不能安置我那几千族人,你可有办法安置这数万被你亲手带出来的百姓?”
李光岑微微一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折大将军是决不会另择一地安置这些百姓的,而大宋朝廷,也不可能在此时为了他们与府州翻脸。赤忠将军不会带着他的军卒一直守在这里,到那时,这数万百姓,就只有留在这儿任人鱼肉,他们是杨大人亲手带出来的,视你如再生父母,你……忍心看着他们饱受摧残?只要你答应照顾我这数千族人,这僵局,老夫来替你解开,如何?”
杨浩目光一闪,徐徐说道:“木老,你那数千族人都是在草原上流浪的牧民,必然精于骑射、擅于驰战,这数千人里去掉妇孺,至少也有一两千的精兵,如果让他们倚仗地利守护这芦河岭,那么除非夏州、府州正面>..开战,倾巢出兵,否则他们足以护得这里周全了,是么?”
李光岑莞尔一笑:“杨钦史,你的猜测,只是其中一点,老夫心中还有一些秘密,但是……老夫只能把它告诉自己的义子,不会告诉你这朝廷钦差。你若认老夫为义父,老夫自有更大的好处给你。”
杨浩眉头一挑道:“木老,我想不通,你为何一定要我认你做义父,为何一定要我做他们的少主。你要知道,我是朝廷命官,未必就能留在这府谷,也许明天圣旨一下,我就得异地为官,那时……你这数千族人怎么办,难道跟着我一起走?”
李光岑呵呵笑道:“草原上的汉子,就像舛傲凶狠的狼,他们可以自己觅食,并不需要他人的照料。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也常常抛了他们独自在外。可是五匹狼就要有一匹头狼,一百匹狼就要有一个狼王,狼群呼啸山林,出没草原,所过之处,天地为之变色,缺不了一个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带头人。如果你想做官,那你尽管做官去,我只希望,我身死之后,你能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老夫一己私心,希望我的族群能够保留下去,而不是融入这数万百姓之中,百十年后,无痕无迹,子子孙孙俱都做了普通的农夫。”
杨浩心中踌躇难决,他并不介意唤这老人一声义父,只是尽管李光岑有意遮掩了一些该说而没有说的话,他还是隐隐感觉到事情并没有他所说的拜一个义父那样简单。然而,解除这数万百姓的后顾之忧,正是他现在最大的心事,而且是他无法解决的一件心事。如果木姓老人真的能解决,那么自己要不要答应他呢?
李光岑忽然长叹一声,有些怆然地道:“杨浩啊,抛开你想拯救这数万百姓、我想为自己数千族人托付一个可靠的主人这些功利之外,单单是我这孤苦伶仃的迟暮老人,想要认下一个义子以慰老怀,你……就不能唤我一声义父么?”
那声音无比的辛酸,抬头看时,李光岑满脸胡须,头发花白,满脸的皱纹刀削斧刻一般,眼中蕴含着乞求与伤感的味道。初见他时,他盘膝坐在一辆车中,虽在逃难之时,却给人一种泰山苍松、东海碣石的感觉,孤傲、挺拔。现在,是什么让他放下了身段,低下了骄傲的头颅?
杨浩的心里一热,脱口说道:“木老,让我遵你一声义父不难,不过……我不想改杨为木,这姓氏……我希望保留下来。若木老答应,杨浩愿认木老为义父!”
那时节的义子与后世的干儿子不同,义子是要从义父之姓的,杨浩这个杨字,是为了纪念他的亡母,他不想弃宗改姓。
李光岑动容道:“此言当真?”
杨浩沉声道:“杨浩一诺千金bbr>.99lib?!”
李光岑的嘴角慢慢绽起一丝笑意,那笑意就像是看着一头猛虎落入了他陷阱的猎人,很有几分得意:“呵呵,好,老夫便应了你。老夫上祖本源,乃是黄帝后裔,是为姬姓。后改拓拔,魏孝文帝时又改元姓。魏亡,复姓拓拔,至唐初,得赐李姓。老夫为避人耳目,如今又姓了木姓,这姓氏改来改去的有甚么了不起,便是我的族人从此姓杨又如何?”
杨浩听得一头雾水,没想到这木姓老人的来历这般复杂,他细细思索片刻,总算理出了一点头绪,不由吃惊地叫道:“拓拔氏、李姓?木老你……你是哪一族的少主?”
李光岑轻咳一声道:“我儿,你如今……该称老夫一声义父了!”
第二十八章 鸭子
当杨浩一声“义父”,勾起了李光岑陈封多年的慈父之情,让这老者唏嘘落泪的时候,大宋开封府禁宫之内的皇仪殿上,赵匡胤仍在烛下伏案处理虑囚事宜。
西北党项羌再度扯旗造反,夏州李光睿生病,府州折御勋出兵的消息一一传来之后,他就明白西北三大藩镇这是有意要联手对抗他的削藩之举了。此时要对西北动武,时机远未成熟,他的大军又不能久驻于地方,无奈之下只得挥师东返。
此时他回到开封没有几天,因为有大量的奏表需要处理,每日的作息排得非常紧凑。每天清晨薄明时分,他就在垂拱殿视朝听政,与百官商议各地民生经济、军国大事。
朝议之后返回内廷用膳、更衣后再登延和殿视朝,接见负责评政、议政的“台谏官”,以及作为皇帝顾问的“侍从官”,还有相当于廉政公署的“走马承受”。插空还要过目一些需要马上处理的奏折。
下午要开“经延”,听学士们讲学。这“经延”并非军国大事,原本暂停几日也没甚么,但赵匡胤深知能上马打天下,未必便能下马安天下,治理天下,还是得靠学问。如果只有一身武力,只能是对外穷兵黩武,对内经济无方,闹得民不聊生。所以一回京城,这经筵便立即重开,不肯稍停一日。
由于需要处理的奏表太多,挤占了大量时间,“经筵”也顺延的更晚,这样他每天下午的“虑囚”,就只能挪到晚上了。
所谓虑囚,就是对判了死刑的案子进行终审判决。自唐朝中叶以来,死刑复奏制度成了一纸空文,杀人在当权者来说已是形同儿戏,以致纲纪败坏,草菅人命之事比比皆是。如今这项制度重新执行起来,朱笔一勾,便是一条人命,赵匡胤怎敢大意,所以他对所有的案卷笔录、供录,都看的十分认真。
看看天色已晚,内侍都知张德钧蹑手蹑脚地走出延和殿,站在阶上招手唤来一个小黄门,吩咐道:“官家正在批阅刑囚卷子,马上就要休息,速去吩咐御膳房准备。”
“是,小的这就去。”那小黄门答应一声,一溜烟地去了,张德钧转身正想进殿,就见一个小黄门头前掌着宫灯,后面一人99lib.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来,正是开封府尹赵光义。
大宋开封是一座不夜之城,四城城门不关,百姓日夜经营,这禁中的规矩也松懈,锁宫门的时间极晚,有时甚至不封门上锁,一些重臣近臣,晚上也可出入禁中。
赵光义这几步路走得实在是太沉稳了,真是一步一顿,俨然学究。其实他也不想这么走路,可他大哥亲手发明的这大宋官帽比较特别,官帽两边一边一个帽翅,官越大帽翅越长,一走急了帽翅就忽闪忽闪的半天停不下来,若那样去见官家未免有失礼仪。
张德钧见他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去道:“见过府尹大人。”
赵光义对皇帝身边的近侍一向礼遇恭敬,哪肯等他拜倒,早已一步上前将他搀起,微笑道:“张都知无需多礼,官家在做什么?”
“官家正在批阅死囚卷子,既是府尹大人来了,咱家这便为您通禀一声。”
赵光义连忙拦住,笑道:“不急,不急,等官家看完案卷再说,到时再劳张都知告知官家。”
张德钧连忙道:“咱家省得了,那……就劳府尹大人稍候片刻,咱家还得入殿侍候官家。”
“都知自去,自去。”赵光义拱拱手,便在殿柱下恭恭敬敬地站定,虽是皇帝的兄弟,却谨守着君臣的本份,宫门旁侍立的两个小黄门见了不禁满脸敬佩,瞧瞧人家这作派,那可是官家胞弟啊,当今宰相赵普赵相公哪次来了不是直接进殿连通报都不需的,可人家开封尹那可是皇弟,却这么守规矩。
其实大宋的官儿最初很少有懂规矩的,赵匡胤刚称帝的时候,每逢早朝,朝臣们在大殿上连座位都有,这些大臣当初和赵匡胤都是同事同僚,彼此熟得很,哪谈得上什么敬畏,尤其是其中大多都是粗鲁武夫,大大咧咧毫无规矩。每次早朝,大臣们什么坐姿都有,还有翘着二郎腿的,一一个个交头接耳,那大殿不像大殿,倒像乱烘烘的土匪山寨聚义大厅。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赵匡胤看着不成样子,便撤去了百官的座椅,可是百官站着还是一样管不住嘴巴,照样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赵匡胤又想了一个办法,改革官帽,把大臣们的官帽两边都加了长长的帽翅,这一来两个大臣彼此之间有帽翅隔着,至少得有两三尺远,不要说交头接耳不方便,便是站姿不标准,那帽翅歪歪斜斜的都特别难看。到了这一步,哪怕再粗心的大臣也明白了官家的意思,渐渐的也就守起了规矩。
赵匡胤对这些老同事很少用帝王之命强令他们做些什么,而是常用这种温和的暗示手段促使他们改变自己。做为亲兄弟,赵光义最知大哥心事,于是就率先垂范,只要在公开场合,言谈举止就特别的规矩,从不以皇弟身份自矜。
赵光义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大殿上,赵匡胤批阅完了最后一份刑囚的卷宗,搁下朱笔,伸了个懒腰道:“啊,总算批完了,晚膳可曾准备得齐全?”
张德钧连忙趋着禀奏:“官家,膳食已经备好。呃……还有,开封尹在殿外恭候多时了。”
“哦?”赵匡胤浓黑如刀的眉锋一扬,喜道:“光义来了?怎地不早早禀报于朕,快快宣他进来。”
赵光义得到传报,举步走进殿来,还未施礼,赵匡胤已笑容可掬地道:“二哥来了,正好与我一同进膳。来来来,坐下、坐下。”说着上前,把着兄弟手臂,亲亲热热地同去席上就坐。
“德钧啊,二哥喜食蒸羊羔肉,你……去膳房吩咐一声,速速准备上来。”赵匡胤犹豫了一下,才吩咐道。
赵光义忙阻拦道:“算了,今夜若令御膳房匆匆宰杀羊羔,明日起为求准备周全则御厨里必然天天杀羊以备夜用,积少成多,所费几何呀,此例不可为臣弟而开。”
赵匡胤素来节俭,每日膳食都有一定之规,不肯多做一些浪费掉。如今见他二弟来了,才想吩咐膳房加一道菜,待听了赵光义的回答,赵匡胤十分喜悦,赞道:“二哥真知我心也。来,同坐。”
赵光义才三十出头,长得与乃兄有七分相似,都是方面大耳,浓眉阔口,肤色微黑,身材魁梧。可赵匡胤做了近十年的皇帝了,举手投足、一鼙一笑,那种雍容尊贵的气度,可不是乃弟可以比拟的。
二人就坐,先有内侍奉上茶水,片刻功夫,御膳房做好的酒菜也流水一般呈送上来。这酒菜比起寻常人家自然是好的,可作为宫廷来说,倒也寻常。赵匡胤盘膝坐在榻上,先为兄弟斟一杯酒,问道:“二哥,今夜怎地入宫来了?”
赵光义忙取出程德玄那封秘信呈给赵匡胤,简单地叙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匡胤目光闪动,沉吟半晌并不打开信来阅读,只道:“为兄尚不知他们西返竟有这样大波折。折御勋既把那数万百姓安置在三方交界之处,显然是提防着朝廷,二哥,你觉得朝廷上应该如何决断才好?”
赵光义见他不提杨浩,略有些意外,但还是顺着他的思路说道:“兹事体大,还须大哥做主。兄弟只是做个建议,依兄弟看来,大哥可做出对其用心不曾察觉的模样,遣一忠心于朝廷的流官治理万民。折御勋若对朝廷有所忌惮不敢对他们下手,则必自乱阵脚。若他横下一条心来牺牲这数万军民,那么……”
他身形微微前倾,沉声说道:“来日朝廷发兵讨伐府谷,咱们便多了一条征讨他的罪名。”
赵匡胤静静地听着,挟了口竹笋炒肉,咀嚼着道:“如此不妥,这样一来,那数万百姓都无辜受害了,他们如今俱是我大宋子民,你让我与心何忍?得民心难,失民心易,此举一行,得不偿失。”
赵光义听了他的话,不以为然地道:“大哥欲谋天下,便不可怀妇人之仁,你若放手,那数万百姓必成折御勋囊中之物,来日一旦兵戎相见,他们就要成为折御勋的兵卒来源,我们的损失不知要增加几何。”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轻叹道:“此事,且容后再议。来,请酒。”
赵匡胤举杯就唇,一口酒还没喝下去,便听一个少女声音欢欢喜喜地道:“爹爹,你看我这身衣服可漂亮么?”
随着语声,进来一个少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浓眉靓眼,苹果般的圆脸,带着甜甜的笑容,显得既俏皮又可爱。她身上穿着一件翠绿的裙子,一件缀着孔雀羽的缦衫披在肩上,两头只在蓓蕾初绽的胸前系了一个蝴蝶结,那缦衫绣着彩凤图案,再用真的孔雀毛缀在上面,翩然舞动间,孔雀羽毛不停地变幻着颜色,七色莹光,炫人双眼。
赵光义盘坐榻上,微笑道:“永庆来了呵……”
小姑娘一见是他,不禁吐了一下舌尖,翩然施了一礼:“永庆见过叔父。叔父,永庆这件衫子漂亮么?”
赵光义呵呵笑道:“漂亮,很漂亮,穿在永庆身上,人漂亮,衣衫也漂亮。”
永庆公主嘻嘻一笑,明亮的大眼睛瞧向自己的父亲:“爹爹,你看呢。”
赵匡胤上下打量她几眼,脸色却沉了下来,喝道:“谁让你穿这样的衣服?脱下来,以后再也不许穿这样华贵的衣裳。”
永庆公主一怔,嘟起小嘴道:“爹爹,不过是一件衣服,有甚么了不起的?我是大宋的公主,难道连一件孔雀彩衣都穿不得吗?”
赵匡胤正色道:“女儿,你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了。正因你是公主,才更是穿不得这样的衣服。你穿了这件衣服出去,百姓必然都要趋向模仿,奢靡之风一起,又岂是国家兴事?你生长于富贵之家,当惜此福,岂可造此恶业?”
永庆公主眼圈一红,气得眼泪直掉,这个爹爹待臣下极是宽厚,赵普生个病,他便赐银五千两、绢五千匹;范质生病,赐钱两百万、银器千两、金器两百两;而且鼓励臣子们买豪宅、置美婢,尽享荣华富贵,偏偏自己的亲生女儿只做了一件衣裳便有这许多说法。
她把眼泪一抹,恨恨地解下缦衫,往赵匡胤跟前一丢,便赌气跑了出去。赵匡胤站起了追了两步,站住身子顿足说道:“这个孩子,真是……唉,都怪我往昔太惯着她了。”
赵光义见了不忍,说道:“大哥,难得永庆这么高兴,大哥就不要苛责于她了。说起来,永庆虽贵为公主,其实也不见得比普通大户人家的女儿多享了什么福。永庆快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寻常人家嫁女儿,还要采办几件漂亮衣服,何况是一国公主呢?或是大哥不想让内库置办如此昂贵的衣裳,那……这件衣服就当是我送给侄女儿的好啦。”
赵匡胤摇摇头,返身坐下道:“二哥,并非我不想为女儿置办华贵的衣服,实因皇室乃是天下表率,永庆若穿了这样的衣衫,民间必然起而效仿。那孔雀羽毛并非本地产物,一旦此风盛行,势必会有商贩千里迢迢到南方购买,辗转贩卖,哄抬物价,让百姓把许多钱财扔在这无用之物上。
唉!我拥有四海的财富,就是用金银装饰宫殿,也能办到。但我哪能随便挥霍呢?古人说:‘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若我只知奉养自我,那普天下的百姓们还有什么依靠?更何况如今天下未定,我们更不该兴起奢靡之风。”
赵光义见他愠怒,也是无可奈何,唯有苦笑以对,心中只想:“大哥做了皇帝,却还是那般的小家子气……”
赵匡胤又望了女儿离去的方向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一回头见兄弟若有所思模样,便道:“二哥,在想甚么?”
“哦……,我在想……,对了,昨日滑州上奏朝廷,说是黄河春潮泛滥,河堤决口,百姓受灾,需要征调军民修整河堤清理河道,这是急事,不知大哥可已安排了得力的人物?”
“还不曾”,赵匡胤坐下,挟了一个带果馅儿的捏成梅花状的小馒头,咬了一口道:“我已下诏,免滑州受灾百姓今秋税赋以安民心。同时征调三万军兵、民役前去修筑堤坝、疏理河道。如今人员和所需物资正在调动,至于99lib?主事的人选么,则平在奏疏上举荐了陶成谷,二哥觉得如何?”
赵光义笑道:“有何不可?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出自赵普举存,这些官儿做事倒还尽心的嘛。陶成谷素与赵普交厚,也曾被赵普屡荐于君前要外放任职,奈何功勋不显,一直未得大哥允许。此次赈灾抚民,若能立下功勋,又得人望,赵普再向大哥举荐,那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赵普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举贤任能的大好机会?”
赵光义说的从容,似在赞赏赵普用人得当,赵匡胤听了脸色却是微微一变,目中露出深思神色……
夜深了,赵光义告辞出宫,赵匡胤把他送到阶下,返回殿内,看到御书案上静静地躺着那封韩德玄的秘信。他走过去打开那封秘信认真地看了起来,待看到数万百姓向杨浩高呼万岁时,赵匡胤双眉微微一耸,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秘信。
他背起手来,在大殿中徐徐踱步,过了半晌才又回去坐下,重新拿起那封信,将整封信认真读完,轻轻拈了拈,目光转向御书案上那高高的一摞奏章,里边有一份夹了信笺做为记号,他把那封奏章拿出来,与程德玄那一份并排放在桌上。那奏章字迹歪歪扭扭,难看至极,比起程德玄一手飞龙走凤般的优美字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看着这两封信,赵匡胤嘴角悄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人品呐……”
他摇摇头,思路重又转回那数万百姓的身上,让他狠下心来把那些百姓推上死路,用作将来讨伐折府的一条罪证,这的确是出师有名的一个好办法,而且不会损及他的名声,因为折府现在名义上可是大宋之臣,照料大宋子民,本就是折府的责任。然而牺牲数万性命,为自己搏一个发兵的理由,他于心何忍?可是放弃这数万军民,任其壮大折府的实力?恐怕折府野心更炽,更不肯交出兵权了。
赵匡胤沉吟良久,目光又落在杨浩那份奏表上。杨浩此人是程世雄举荐的,从程德玄信中所述来看,他投靠程世雄时日尚短,算不得程氏的亲信,只是阴差阳错有功于程世雄,程世雄投桃报李而已。这样的话,这个人是否可以争取呢?
赵匡胤拿起玉斧,轻轻地斫着桌面,在鼓点似的“笃笃”声中飞快地转着脑筋:杨浩是程世雄保荐出来的人,若重用于他,折府会把他看成自己人,不会过份刁难他,或可保全那数万百姓;而他与折家其实并无渊源,关系也算不上紧密,朕对他施以宏恩,他还会不会对折家死心踏地呢?会不会忠心于朕?
赵匡胤权衡再三,暗自想到:西北李、杨、折三家联手婉抗朝廷,现在不便撕破脸皮,自树强敌,这种情形下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这个杨浩都是可以扶植一下的。西北各种势力错综复杂,杂胡、吐番、回纥这些不曾归附大宋的势力且不算,麟州杨家、府州折家、夏州李家,彼此之间也是勾心斗角,在这三方势力中间再增加一股势力,于西北再树一藩这趟水……应该只会更浑了吧?
如果这杨浩能感念朕的恩德,心向大宋,那固然是好。如果不然,把他扶植成相对独立的一股势力,他不甘屈居人下,也必然对西北三藩产生牵制作用。地方还是那么大的地方,人还是那么多的人,由三股势力分成四股,总体上也必然削弱他们的实力,远远强过把这数万百姓被折府直接纳入麾下。这……已是没有办法之中最好的办法了。
赵匡胤手中轻敲的玉斧一顿,目光转向御书案旁的五个卷筒,五个竖筒并列,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每个里面都放了几卷空白的圣旨。圣旨是以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图案为祥云瑞鹤,富丽堂皇。圣旨两端则有翻飞的银色巨龙。
第一个竖筒里的是玉轴圣旨,那是颁发给一品官的。第二个筒里是黑犀牛角轴,用来颁发给二品官。三品为贴金轴,四品和五品为黑牛角轴。第五个筒里是龙凤暗纹的白绫,两端无轴,那是颁给五品以下官员的。
赵匡胤的手指在黑牛角轴卷筒和龙凤暗纹白绫卷筒之间反复移动几次,终于定在了白绫卷筒上,抽出一卷,在案上铺开,使玉斧压住一端,沉思有顷,提笔写道:“制曰:门下,西翔都监杨浩,率北汉民众辗转西行,脱离险境,忠君爱国,功勋卓著,着即擢升为翊卫郎。今于芦河岭设芦岭州,以翊卫郎杨浩为芦岭团练使权知芦岭知府事,掌总理郡政,宣布条教,导民以善而纠其奸慝,岁时劝课农桑,旌别孝悌,其赋役、钱谷、狱讼之事,兵民之政皆总焉。凡法令条制,悉意奉行,以率所属。有赦宥则以时宣读,而班告于治境。钦此。”
圣旨以昭曰开头的,就是皇帝口述旁人书写,以制曰开头的,那就是皇帝亲笔。提笔先写门下,是因为皇帝圣旨都须经过中书门下审核盖印才能生效。至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是明朝才开始的圣旨专用起头语。
大宋皇帝亲笔提拔一个八品官,大概这还是开国以来第一回。杨浩的官升得不高,不过是从八品都监升到了七品的翊卫郎,然而实权却极大。芦岭州团练使权知芦岭知府事,那就是军政一把抓了。
宋代看官员品级要看官,其次看职,而不是看差遣,知州、参政、枢密这些都是差遣,本身没有品级。然而实权的大小却是看他担的是什么差遣。知州这个差遣可以是三品官,也可以是七品官,并无一定之规,权力一般无二,只是俸禄待遇不同。比如后来的岳飞任通泰镇抚使兼泰州知府的时候就是七品官,因为他的本官是正七品的武功大夫。但是掌管的却是一州军政大权,与许多四五品的高官相仿。
杨浩的官职只是七品,远远不能与麟州、府州、夏州三位节度使相提并论,这样可以少招致他们的一些猜忌。而他实权极大,却使他拥有对芦岭州数万百姓的专断之权,杨浩若有心,当会感激自己的赏识之恩。赵匡胤这番思量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他写罢诏书,仔细端详片刻,唤道:“张德钧,把旨意交付二府,明日用印发下去。”
大宋皇帝的诏书,必须经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两府加盖大印才能生效,所以需要交付有司。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令中书门下再拟一道旨,程德玄刚愎自用,险将数万军民引至死地,有负圣恩,理应责罚,念其忠体爱国,尚有悔改之心,着令其将功赎罪,留任芦岭州观察判官。”
大宋官家在西北那个三不管地带随手画了个圈,大宋的政图上便增加了新的一州:芦岭州。新鲜出炉的翊卫郎,芦岭团练使兼权知芦岭知府事,掌总理一州军政民事的杨浩,此时还不知道他已成为一方诸侯。
他此时正听义父李光岑向他讲述党项七部奉他为共主,讨伐夏州李光睿的事,杨浩越听越觉得自己是上了一个大恶当。哪有一个官儿像他这么倒霉的,第一桩差事就是领着数万百姓迁往宋境,一路九死一生,玄之又玄地闯过来了。这事还没了呢,夏州、府州、麟州三方诸侯甚有默契地给大宋官家制造起混乱来,而这混乱之源,如今却掌握在他的手中。
此事非同小可啊,既与西北三大军镇之间的势力纠葛有关,又牵涉到大宋朝廷削藩之举,他一个无兵、无钱、无权的三无钦差,夹在这风箱似的芦河岭上,如何能处理得周全?可是为了这数万百姓的生计,他又不能不捏着鼻子忍下来,一声>“义父”叫出口,就得替李光岑去揩屁股。
李光岑把自己与夏州李氏、与作乱的党项七部的关系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很慈祥、很亲切地道:“浩儿,如今这重担,义父都交到你的手上了,你有什么打算,为父都全力支持你!”
杨浩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地道:“你既无心重取夏州,咱们对党项七部作乱之事干脆置之不理,你看如何?你那数千族人能骑善射,待他们到了这里,咱们倚仗地利,自保应该还是办得到的,你的身份也就不必张扬出去了,这样可好?”
李光岑掏出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苦着脸道:“晚了,野离氏的小野可儿已被我的人放掉,如何还能遮人耳目?”
杨浩脸皮子一阵抽搐,把手一伸道:“拿来。”
李光岑愕然道:“啥?”
杨浩劈手夺过他的酒囊,恶狠狠地灌了一口,长叹道:“好苦……”
李光岑听出他弦外之音,眸中露出一丝笑意,打趣道:“你想喝甜酒那也容易,木恩有一女,名叫甜酒,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她了。你既是我子,我族子女财帛,尽皆任你取用。”
人的长相,大多是子肖母、女肖父,杨浩想像木恩之女可能的长相,不由机灵灵打个冷战,苦笑道:“我……还是喝这壶苦酒算了……”
在这三不管又三都管的地带,在官家,三藩、杂胡、党项七氏……各种错综复杂、恩怨交错的势力派系中如何保全这些苦命的百姓,杨浩实在是毫无头绪。可是在各方其实并不情愿的情况下,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被推到了一个他也并不情愿去坐的位置上,不管如何,他这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注:大宋皇室平素家人之间的称呼并不以朕、臣、皇兄皇弟,父皇儿臣等相称,其实与普通人家相同,故此文中家人之间交谈时均使用普通人家的称呼。
第二十九章 绸缪
浓绿的、高而密的野草直齐马腹,远远望去,那些马就像畅游在碧绿的海洋里,直到拐进一个山谷。十几匹马才显出完整的马身,十几个魁梧的大汉骑在马上,只有杨浩显得有些单薄。
谷口早有人候在那里,那人披了件破烂的羊皮袄,手里端着一柄叉子,就像一个贫穷的山中猎户,远远的就见他拦住了这十几个乘马的大汉,双方对答一番,那人便向马上一位魁梧老者右手抚胸,单膝下跪,随后引着他们向山谷深处走去。
拐过一丛树林,那人嗫唇呼啸一声,便有十多个人从对面的密林中走出,看这些人高矮胖瘦什么模样都有,大多衣着破烂,手执各式各样的长短兵器,行走在草地上,就像一群伺机而动的狼,机警中透着些凶狠。
双方走近了,隔着两丈多远站住了脚步,一个胡须花白,头发以缨络小珠串束成一些辫儿的老者眯起眼睛看向那端坐马上的魁梧老汉,忽然以党项语说了几句什么。
马上的老者就是李光岑,他的神色有些激动,也用相同的语音回答了几句,二人短短几语之后,李光岑突然翻身下马,走上两步,张开双臂,热泪盈眶地道:“苏喀,我的兄弟。”
那个胡须花白、脸颊瘦削的老者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欢喜地叫道:“你是光岑大人,你果然是光岑大人。”热泪沿着他肮脏的脸颊滚滚而落,他忽然省悟起来,忙挣脱李光岑的怀抱,退后两步,单膝跪了下去,大声道:“苏喀参见李光岑大人。”
他身后的那些人立即随之跪倒,李光岑忙搀住他,激动地道:“苏喀,快快起来,李光岑如今不过是一个流浪人,不再是党项八氏的主人,你不必行此大礼。苏喀啊,你我……该有三十八年不曾见过了吧?当初,你还是一个少年,如今你已做了野离氏的大族长,三十八年呵……”
那胡须花白的苏喀正是党项八氏中最善战的野离氏一族当今族长苏喀。他顺势起身,擦擦眼泪道:“是啊,三十八年了,苏喀还以为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了。幼年一别,如今你我都已是苍苍白发的老者了。”
他唏嘘地说着,回首说道:“小野可儿,你来,快快见过李光岑大人。你们都起来吧。”
小野可儿听了父亲吩咐,抬头举步,正要上前以子侄礼再次见过李光岑,忽地看见站在他身后的杨浩,不由“啊”地一声叫。刚刚起身的谌沫儿这时也看到了杨浩,登时柳眉一竖,“呛啷”一声拔出了弯刀,跃步上前直指杨浩。
李光岑身后那些大汉反应十分敏捷,立即拔刀相向,冷目相对,双方立时剑拔弩张起来。苏喀大惊失色,厉声叱道:“谌沫儿,你怎么敢对李光岑大人无礼,还不快快收起刀子?”
谌沫儿气得脸蛋绯红,跺脚道:“苏喀大人,那个穿白衣的是宋人的大官儿,他……他还想欺侮我。”
苏喀脸色一变,转身看向李光岑,李光岑从容大笑,说道:“来来来,浩儿,上前来见过你苏喀大叔。苏喀啊,这是我的义子杨浩,他是宋人的官儿,也是我族未来的主人。我的年纪大了,已是骑不得马、开不得弓,以后诸事都要我这义子操劳,你这做叔叔的可要多多扶持帮助他啊。”
“喔?”苏喀听出李光岑弦外之音,不由惊异地看了杨浩一眼。
杨浩笑容可掬地上前作揖道:“杨浩见过苏喀大叔,小野可儿,谌沫儿姑娘,两位还好吧,昨天没受什么委曲吧?呵呵,那都是一场误会,咱们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
谌沫儿冷哼一声,讥笑他道:“咱们曾经打过么?你只有胆子欺负一个被绑住双手的姑娘罢了。”
木恩嘿嘿一笑,悠然道:“我家少主身份尊贵,怎会与你动手。若是不服,我木恩可以领教领教你的功夫”,他瞟了小野可儿一眼,示威地道:“你们两个可以一起来。”
“退下!”李光岑和苏喀异口同声,各自喝退自己的人,李光岑笑着将昨日的误会解释了一番,他当时在场,自然知道全部情况。
苏喀听了哈哈一笑,此事自然略过不提。眼见老父如此态度,小野可儿和谌沫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着这个可能要成为自己主子的小白脸,心里有点愤愤不平。
众人转进树丛中,到了一处空旷之地席地而坐,李光岑和苏喀这对幼年好友叙了叙离情,感慨伤怀一番,李光岑又向苏喀简略介绍了一番自己义子的来历,西北三藩明里都是宋臣,暗里各行其事,夏州李氏自唐末以来为求自保更是相继向六朝效忠过,谁强谁就是王,颇有些有奶就是娘的味道,那苏喀见惯不怪,丝毫不起疑心,双方这才谈起了正题。
一提起夏州李光睿,苏喀削瘦苍老的脸颊上就腾起两抹气愤的潮红:“李光岑大人,当年令尊李彝大人病故,本该由你接掌节度使之职,不想你三叔李彝殷却收买拓拔部各位大人,拥立他为新主。你四叔绥州刺吏李彝敏大人起兵讨伐时,我父亦曾想起兵拥护,谁想刚刚与其他诸部议盟,还未等发兵,李彝敏大人便兵败被杀。后来,间或也能听到你的消息,可是想要找你却太难了。”
他拍了拍大腿,又道:“这些年来,李彝殷、李光睿父子对我七氏盘剥的太狠了,诸部衔怨极深,待李彝殷身故,李光睿继位,便屡屡发兵反抗。不过我们七氏始终不是李光睿的对手。这一次,我们想,必须要找一个带头人,这个能与李光睿对抗的,除了大人您还能有谁呢?您才是夏州真正的主人,讨伐李光睿乃天命所归,所以我们七氏会盟,并派了信使去吐番人的草原上寻找你。谁料却一直没有得到你的消息,我们缺粮少药,又乏兵器,想要讨伐夏州,只好先于府州劫掠些物资,不想折御勋突发妙想,集中了马匹主动寻我作战,杀得我七氏大败。我还道大人不会回来了。”
李光岑道:“我得了你的信使传讯后,本带了人赶来与你相会,可是到了北汉境内,就得知你已兵败的消息。大队人马若留在北汉境内,难免惹人生疑,我只得打发了部属回去,自己留下打探进一步的消息。也是阴差阳错,这藏书网时大宋出兵讨伐北汉,又大举迁徙北汉百姓,老夫胡里胡涂的便被他们裹挟到了这里,昨日听到你儿子的真实身份,这才想法与他通报了身份,暗中救他离开。”
苏喀高兴起来,握住李光岑的手道:“大人,这是白石大神庇佑,才把你送回我们的身边。这下好了,有了大人统领七氏,我们七氏一定能打败李光睿,让您重新成为夏州之主。”
李光岑摇头道:“苏喀,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流浪在草原上,我的雄心已经不再,我的身躯也已衰弱。已经无法驾御战马率领你们在草原上征战了。一匹狼王,当它的皮毛已失去光泽,当它的双足已没有力量,当它的牙齿已无法咬断敌人的骨头,就需要一匹强壮的、新的狼王来取代它。我来了,但我已不能做你们的王,我给你们带来了新的王,就是我的义子杨浩。如果你们七氏仍愿奉我为共主,我喜欢你们能把他当成你们的首领,我的义子会善待我们所有的族人。”
“他?”苏喀再一次得到李光岑的确认,不禁用认真的目光看向杨浩。谌沫儿气愤不平,忍不住轻蔑地说道:“李光岑大人,你说的就是他么?他……也配做草原上的狼王?”
“我不配!”杨浩笑了笑,说道:“如果说到敢战善战,党项八氏之中,没有人能和野离氏相比,野离氏一族才是党项八氏中最骁勇最善战的武士。”
听到这番赞誉,自苏喀以下,人人脸上露出了笑意,就连小野可儿看着他的目光也温和了些。杨浩话风一转,又道:“可是,党项七氏联手,远比夏州李光睿人多势众,其中又有党项八氏中最善战的野离氏,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却始终不曾占过上风?”
苏喀等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杨浩又道:“如果是两支狼群,我想胜负早已分明,党项七氏必胜无疑,为什么败了?因为我们不是狼。我义父的话,只是一个比喻,并不是说我们完全和狼一样。我一直以为,人与野兽最大的不同,就是人有智慧。一头野兽的力量,一定要用它的利爪尖牙来体现;但是人的力量,不一定要用肌肉来体现,正因为如此,我们人才从茹毛饮血直到今天成为大地的主人。”
小野可儿攥紧双拳,双臂的肌肉贲起如丘,冷笑道:“草原上,实力称王。难道不对么?”
杨浩笑道:“话没有错,但是衡量一个人的实力,却不是看他个人武勇功夫是否过人。人的首领,需要的是头脑,而不是武力。据我所知,李彝殷腰腹洪大,如合抱之树,身躯痴肥,便是走动几步,都要气喘吁吁。若要动武,至少不会是我杨浩对手吧?可是他在世的时候,即便盘剥再狠,党项七部亦是敢怒而不敢言,直至李彝殷身死,李光睿继任,七氏方敢起兵,你们对李彝殷如此忌惮,惧的是他的武力,还是他的心计?”
小野可儿哑口无语,李光岑抚须微笑,苏喀看看李光岑,豁然笑道:“大人有子如此,难怪肯放心将重任托附,只是不知……少主对讨伐夏州李光睿,可有什么见地?”
杨浩摊开双手,微笑道:“见地么,小侄一个也没有。”
小野可儿翻了个白眼儿,谌沫儿却哼了一声,高高地扬起了下巴,杨浩又道:“小侄只想问问苏喀大人,党项七氏屡屡兴兵,却屡屡败于夏州李光睿之手,原因何在?”
小野可儿忍不住道:“原因谁不知道,夏州李光睿苦心经营多年,城高墙深,兵强马壮,军粮无数,兵甲齐全。我等七氏虽敢死勇战,既无大头领统御全局,各部各自为战如同一盘散沙,又无粮草军械,士卒甚至持木棒上阵与敌长枪大刀做战,如何能敌?”
杨浩怡然自得地道:“这就是了,既然知道原因,如果我能对症下药,解决了这问题,那时再与夏州一战,你可有把握?”
苏喀身子一震,张嘴欲问却又忍住,小野可儿已惊讶地道:“你……你有办法?”
折子渝带着粮草和武器到了芦河岭,只见谷中各处房舍已初见规模,谷口和山巅建了堡垒和箭楼,一些有远见的百姓已自发地在肥沃的草地上划定区域,锄掉野草,翻作良田。这里沃野千里,百姓们倒不会因为土地发生纠纷。更多的百姓无所事事,只在谷中游荡。
折子渝粗略地看了看谷中情形,便径直进了赤忠的中军帐内,吩咐人去找赤忠和马宗强来见,不一会儿赤忠和马宗强闻讯赶来,进帐见她一身玄衣,娇娇俏俏,正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喝茶,忙上前见礼道:“末将见过五公子。”
折子渝放下茶盏,浅浅笑道:“两位将军不用客气,请坐。”
她妙眸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那位杨钦差现在何处?”
赤忠忙道:“杨钦差带了些人去附近斟察地理去了。”
“喔?”折子渝微微一诧,心道:“斟察地理?看他那日与叔父争执的模样,显然已经看破这里是一块险地,有心要将百姓迁走,我还想着如何说服他。如今他却去斟察甚么地理,难道已经改了主意?”
赤忠见她若有所思,奇怪地与马宗强互相递个眼神,马宗强便道:“五公子如果要找杨钦差,末将差人去寻找一下吧。”
折子渝醒过神来,忙道:“不必了。我这次来,带来了一些粮食和农具,还有武器。因为今年已经错过了农时,耕牛和农具倒不急于一时。”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转动着茶杯,目光在两位将军面上盈盈转动着,说道:“方才我来,匆匆看过谷中..百姓,赤军主是武人,并不晓民事,不过我看百姓们如今尚还安定,又能自发而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赤军主用心了。”
赤忠微笑道:“五公子谬赞,赤忠只晓得行军打仗,这地方上的事确实是管不来。好在这里虽有数万百姓,如今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每日只是帮着建造城廓房舍,给他们供以吃食,倒不怕还有什么乱子。”
折子渝颔首道:“他们历尽艰辛,刚刚逃出生天,有个安宁日子过,有口饭吃自然就知足了。但是这种日子不会久的,这些北汉百姓是官家准备撤兵的时候匆匆迁出来的,他们原来有的是城坊中的百姓,有的是乡镇里的村民,有商人,有官吏,有士子、有牧人,有农人,总要让他们各执其业,才能安居下来,否则用不了多久人心思变,各种乱子就会出现,你想弹压都弹压不住。”
她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这次来,带来了一些有经验的胥吏,由他们对这些百姓登记户藉、编制造册,暂做梳理。如今这数万百姓如何安置,芦河岭如何建制,朝廷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可是起码的乡里制度要有,里正、户长、乡书手这些课督赋税、管理民政人,耆长、壮丁这些逐捕盗贼、难持秩序的差派都要确立下来。
待建立了户藉,确定了乡里,一切有了规划秩序,就要想办法让他们各安其命,各执其业,如此方能安定民心。原来在北汉做村官小吏的,如今可以委派他们一个差使,他们原本就是做这个的,自能驾轻就熟。原本是读书人的,可以让他们继续读书,还要开设学堂,让那些富绅大户送孩子读书;牧人要划定放牧区域,赊卖牲蓄,农人要辟划土地、赊借农具、耕牛,粮种。商贾也要逐步让他们重操旧业,这里从无到有,欠缺许多东西,可以暂时取消赋税,鼓励商人来此经商,鼓励这些百姓中的商贾重操旧业……”
折子渝一一说来,井井有条。这些百姓如果是被带到各个已然秩序健全的大城大阜分散安置,就没有这些问题可以考虑,只要在当地登记户藉,纳入当地的管理之中,他们自然按部就班地被纳入当地有序的管理之中。
可是这芦河岭本来一无所有,数万形形色以、各行各业的百姓,如果不能确立一个合理的、稳定的社会架构,很快各种矛盾冲突就要凸显出来。可是这些问题还没有考虑过,赤忠一介武将,只想着把他们带到这儿,给他们一个住的地方、有口吃的就行了,根本不曾考虑过今后如何管理以及他们的未来,数万百姓都跟放了羊似的。
折子渝一一说来,赤忠频频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心中只觉五公子每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一切正应如此,不过你要问他为何应该如此,具体如何去做,他还是茫茫然毫无头绪。
折子渝见他一脸茫然,不禁掩口笑道:“这些事我本不该交待于赤军主的,呵呵,这些事你不须理会,我自会吩咐那些胥吏去操持。”
正觉狗咬刺猥无从下口的赤忠听了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折子渝又道:“另一件事,却须赤军主操办了。赤军主的军队不可能久驻于此,这数万百姓定居于此险地,却不可没有自保之力。因此,要尽快从这数万百姓中择选青壮,组建民军,以尽守土之责。这组织、训练民壮一事,就赤军主着手了。”
赤忠忙道:“末将遵命。这个事么……末将还做得来。”
折子渝莞尔,又道:“你还需从百姓中择一有威望者暂任团练使,以统率管理民壮,这人要通武艺,孚人望,方能威服众人,不知你们可有什么中 610f." >意的人选?”
赤忠道:“五公子一说,末将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此人若任团练使,必孚人望,且能负起责任。只是……此人身份实在有些诡异。”
折子渝妙眸一凝,问道:“有何疑处?”
赤忠道:“此人姓木,是一老者,气度颇为不凡。他手下有十余个随从,俱是彪形大汉,个个精于骑射,一身武艺十分出众,前日党项人前来劫掠,险些冲进谷去,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危急关头,还是此人的那些随从夺马出手,助末将作战,才打败党项匪众。”
折子渝眸波一转,问道:“不曾询问他的身份么?”
赤忠道:“此人只说他是北汉一贩马人,奈何这些百姓来自四面八方,彼此不知根底,我们也难以辩识他话中真假。若说是贩马人,手下有如此精湛的骑术也不稀奇,可是他们那一身精湛武艺,一手妙到毫巅的箭术,尤其是临战时面不改色,骁勇无畏的模样,却不像是个贩马的商人。此人前日助我等却敌,说来应该没有恶意,可是毕竟来历可疑,岂可轻付重任?”
折子渝好奇心起,说道:“此人在哪里,我倒想见识见识。”
赤忠道:“杨钦差要斟察附近地理,邀与同行的,正是此人与他那十几名亲随,如今他们都随杨钦差出谷去了。若非有他那些身手极好的部下相随,末将又怎放心让杨钦差一人出去呢?”
折子渝一怔,两道蛾眉便慢慢地挑了起来:“又是杨浩?这个家伙舍了官兵不用却要他们相随,莫非……他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第三十章 特区
杨浩和李光岑并骑站在山坡上,看着苏喀一行人沿着连绵的山脉渐渐隐没,李光岑这才转向杨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浩儿,为父本想,你能妥善安置了我的族人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党项七氏,纵然我不肯为他们出头,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会放过芦岭河这些没甚么油水的百姓。想不到你竟肯如此为他们出谋画策,你……真的有心帮助他们讨伐夏州么?”
杨浩静静地一笑,反问道:“义父,你是真的甘愿放弃夺位之恨、杀妻灭子之仇么?”
李光岑抬起头来,目光投向了远方,远山如浪,绿草如波。风吹来,马鬃扬,胯下的战马轻轻地喷吐着鼻息。他轻轻地拍着马颈,缓缓说道:“曾经,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杀进夏州报仇雪恨,要夺回本属于我的一切,要为妻儿报仇,不知道多少回是喊着杀声惊醒的……
可是,随着年岁渐老,仇恨真的渐渐淡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那些事毕竟已是很多年前的旧事,再刺鼻的血腥味儿也已淡了。这么多年来,陪在我身边的,是我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属,老夫垂暮之年、来日无多,何忍让他们为了我再去枉送性命呢。”
他回首看向杨浩,郑重地道:“为父是真的愿意放弃个人恩怨了,只想你能善待我的族人,让他们在自己的故乡家园有一块栖息之地,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知道,光是这些,也难为了你,要求更多,为父如何启齿?”
杨浩目光微微一凝:“义父,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你的义子,还是因为各有所求的一种利益结合,我这么问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李光岑呵呵地笑起来:“浩儿,我还以为你会把这个疑问一直藏在心里面,如果是那样,为父还真的无法向你剖白自己的心意了。不错,起初,我们谈不上父子之情。老夫只是看你自北汉出来,一路所行所言,知道你是一个有担当、知仁义、可以生死相托的汉子,只要你承认了这层关系,你就一定会把老夫的族人看成你的族人。可是……当你那一声‘义父’叫出口……”
李光岑的笑容变得有些辛酸起来:“听到你叫出那一声‘义父’,虽然老夫明知你是在敷衍我,可是心里还是欢喜的很,就像我那呀呀学语的孩儿,第一次学会叫我父亲,心里说不出的……”
他擦擦眼角,再度望向无际的草原,将马鞭一指,振声道:“你不信么?你往前看,草原上天高地阔,草原上的汉子性情最是坦诚直率,艰辛的岁月让他们爱憎分明,对敌人,他们也许像野兽一般残忍,对亲人,却有着最炽热的感情。
你知不知道,草上原的牧人,在草场贫瘠的地方,为了让牛羊有足够的草源,是无法整个族群一起迁徙,寻找草场的,他们只能一家一家的独自在大漠戈壁上寻找草源。一家人,甚至一个人,伴随着他的,只有大群的牛羊马儿,一柄腰刀、一根套马杆和一条牧羊犬。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的头顶永远都是看着一模一样的蓝天和白云,脚下永远都是似乎毫无变化的戈壁和草原,他们常常半年时光都见不到一个人,他们在沉默中照料牧蓄,防御野狼,他们只能用歌声与天上的神交谈。
孤独和寂寞,使草原上的汉子拥有着醇浓如酒的感情。如果有一个旅人经过他的帐蓬,他会拿出自己唯一一点可口的食物热情的款待,如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汉子言语投机,哪怕前一刻彼此还素不相识,下一刻他们就可以成为生死之交。”
他忽然大力捶了捶胸,宽阔的胸膛发出“嗵嗵”的响声,然后亢声喝了几句声调高昂的草原牧歌,颇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然后回首看向杨浩,眼中露出慈祥和亲切的味道:“浩儿,老夫这一生都在草原上生活,老夫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我知道,做为一个中原汉人,你不相信我无缘无故的认了你为义子,无缘无故的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儿子。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草原上男人的情怀,那只是因为你不相信亲情和友情其实可以这么简单。”
杨浩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会从李光岑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的确,无论是置身于现代社会,人际关系极其复杂年代的他,还是置身于丁家大院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乡绅豪门小社会,在那种环境下,他是不会这么快相信一个人、接受一个人的,更遑论亲情了。
不,也不是,至少对冬儿的爱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是不掺杂质的,也是最易以最快的速度让人陷入热恋之中的。但是亲情……也可以吗?也许是,一个初生儿,从不曾与他的父母交流过,但是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承受了父母双亲全部的爱。然而,像他与李光岑这样并没有一丝血缘,李光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杨浩一时有些茫然起来,李光岑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道:“浩儿,为父知道,你其实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也不会这么快接受我。你相信日久人心,老夫却相信一见如故。老夫不勉强你,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真心实意地唤我一声‘义父’,那么……老夫就再无遗憾了……”
说完,他打马一鞭便驰下了山坡。山坡下,木恩等十几个大汉正静静地伫马等候……
这次与野离氏的会面,杨浩已成功地说服了苏喀,为芦河岭的百姓们暂时解决了来自党项七氏的危机。苏喀已同意回去后约齐七氏族长,来晋见李光岑大人,同时派遣信使,“再一次”向夏州“臣服”。
草原上的战争远比中原要简单的多,这倒并非因为草原上的人心思简单,而是因为草原上的社会结构、政治架构与中原的农耕社会完全不同,体制远没有中原那样健全,头人也无法对部属像中原那样进行严密的控制。
所以草原上的战胜者只需要臣服,没有可能去对战败者进行完全的控制和管理。你臣服了,那就在你的族群活动区域内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就是,仗打完了,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松散的社会结构、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使得各部仍然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因此党项七氏只要拱手臣服,战火就会消散,而党项七氏对本部族仍然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而不会受到夏州李氏的挟制。除非,夏州打的是灭族的主意,或者吞并诸部,而现在的夏州,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杨浩要求党项七氏向夏州臣服,当然只是权宜之举,尽管如此,他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了倔强的苏喀及其族中主战的诸位大人。杨浩开出的条件、描绘的前景,的确让这些骨头最硬的草原汉子也无法拒绝。
党项七氏原本就极贫穷,夏州要求他们每年供献的牛羊、皮毛、财帛数量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所以忍无可忍时他们就发兵反叛,被打败了就继续苦捱,这个戏码总是周而复始的不断重复上演着。
杨浩要他们暂且对夏州表示臣服,偃旗熄鼓重回牧场,然后暗暗积蓄力量,待到兵强马壮,军械齐全,那时再七部会盟向夏州发难。至于这卧薪尝胆、蓄积力量的途径,就着落在芦河岭上。
草原上的物资,其实贩卖到中原是有暴利可图的,问题是与中原的通商途径一直是牢牢把持在夏州手里的,党项七部只能把他们的物产廉价出售给夏州,由夏州辗转运去中原贩卖,这些物产即便经过折氏地盘再进入中原,中间层层抽取重税,最终所得仍比付给党项七氏的金钱超出十倍不止。
99lib?夏州拓拔氏实际上是抽了党项七氏的血灌输到自己的血脉中,保证了他们始终比其他七氏强大,党项七氏一面把自己的敌人培养壮大,一面苦于无法挣脱他们吸血似的盘剥,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公开抗拒夏州,又无法击败夏州,他们得到的不但是夏州的征讨,而且连盐巴、铁锅、布匹等一些生活必需之物都要失去着落。
杨浩的意思是,芦河岭是汉人之地,无论是麟州杨家还是府州折家,都没有可能限制芦河岭汉民的经商采买。而且折杨两家看似彼此关系牢不可破,其实也并非铁板一块,彼此之间也是有所忌惮的,都不愿把触手伸入对方的势力范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冲突,这样一来,双方就人为的产生了重重障碍,而芦河岭的汉民却可以成为中间的缓冲。
府州折家实际上与夏州李氏同出一源,都是鲜卑皇室后裔,而麟州杨家才是真正的汉人。彼此统治阶层的文化差异、族群差异是他们产生芥蒂的一个方面。另外,杨家势力崛起的历史因由也是一个方面。
麟州原本是折家管辖的地盘,几十年前,正值天下大乱,折家也为强敌攻击,为了护住折家发迹的大本营府州,折家被迫收缩兵力,将大军从麟州撤了出来,麟州一时形成权力真空。
当地大豪杨信早就组建了私家军,最初只是为了在乱世中自保。如今麟州群龙无首,他便占据府城,自封刺吏,统治了麟州全境。待到折家解决了强敌腾出手来,杨家已经在麟州站稳了脚根。
出于种种考虑,折家没有用武力夺回麟州,而是选择了与杨家结盟,他们虽然出于共同的利益关系和对夏州李氏的忌惮而结成了亲密同盟,但是彼此之间的关系毕竟不能如同一家,而且他们在结盟的同时,在彼此边境原本也都屯结重兵以做防范的,对往来两州的行商客旅更是限制极严,这种状况直到比折御勋年长一岁的大姐嫁给了杨信长子杨继业,这才缓和下来。
芦河岭位居这块富饶的三不管地带,是出于这种政治、军事原因才形成的。为了避免刺激其他两藩,三藩甚有默契地都不把自己的势力延伸过来,这样,芦河岭这种看似姥姥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尴尬角色反而成了一层保护色,使他们以相对中立的优越地位可以起到左右逢源之效。
芦河岭可以通过这个与三方直接接壤的地方,暗中购买党项七氏的皮毛、牛羊、草药等物,以比夏州更便宜的价格贩往麟、府两州和中原。再把党项七氏必需的盐巴、茶叶、布匹,甚至一些武器,秘密贩卖给他们,壮大他们的实力。而这些事,折杨两藩既不方便自己出面,一旦亲自插手也无法均衡分配彼此利益,双方都信不过、都不会过份接近的芦河岭汉民就成了最合适的中间人。
芦河岭成为连接三藩的一个重要商业流通渠道之后,不出两年,在暴利的诱惑下,无论路途多远,各地商队就会蜂拥而来。而西北党项各部、甚至更偏远的杂胡部落,甚至回纥、吐番这些强大势力也会闻讯赶来交易,那么一个以芦河岭为核心形成的交易圈很快就会形成。芦河岭的独特地位和经济实力就会迅速确立。
芦岭河壮大的过程中,会与杨家、折家两州的许多大商巨贾产生利益关系,这些大商巨贾本身就是官商,不但利益与两藩镇息息相关,而且对折杨两藩极具影响力,在这种共同利益下,芦河岭就可以得到折杨两藩更多的优惠待遇和暗中照顾,而不是挟制羁縻。
同时,得到芦河岭资助的党项七氏实力越强大,西北第一藩夏州李氏的控制力就越薄弱。党项七氏的经济命脉完全掌握在芦河岭,又有他们的共主李光岑在,党项七氏就会变相成为芦河岭的保护者。
而折杨两家直接与大宋势力相接,他们既不敢明目张胆地对芦河岭不利,且对自己从中渔利,并能兵不血刃地削弱夏州乐见其成,对芦河岭就会更加支持。芦河岭在这三大藩之间越是如鱼得水,就越安全。他们甚至可以把夏州严格控制,输运中原极少的骨胶、牛筋、牛皮、牛皮等制作军械的战略物资直接贩卖给折杨两大军阀,从而获取他们更多的武力保障。
当然,要达到一种在西北三藩这种复杂政局中为各方所接受的地位,最重要的一点并不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而是要让折杨两家感觉到芦河岭对他们没有威胁。
那么芦河岭就要在拥有自保之力的基础上,尽量限制武力的发展。这一点非常容易办到,只要在芦河岭开展全民经商,严格控制民团数量就可以。一旦利益共同,而且对自己只有利益而没有威胁,折杨两家就会主动负起保护芦河岭的责任。至于来自夏州的威胁,届时不但有折杨两家撑腰,还有党项七氏拖夏州的后腿,些许威胁可以直接忽略不计了。
杨浩这番考虑,完全是为了这数万百姓考虑。这些北汉百姓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么一片片瓦皆无的地方,安全上无法保障,生活上百业俱无,折府支持有限,而且暗生忌惮,大宋朝廷又鞭长莫及。若不想些法子,如何保证这些百姓的安全和生存?但他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在这儿发展强大的武力为已所用。
他当然没有想到,折家、杨家、乃至开封府的大宋官家,随便哪个人站出来发一句话,都能让他的这个计划完全夭折。赵匡胤和折杨两藩随便哪个人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人头搬家,正因为他“限制武力”这一条,他的计划才最终得以实施,他这只小耗子才能在那么多大人物眼皮子底下忙活起来。
杨浩从没想过做一个草头王,他的伟大理想是……做一名合格的宋朝公务员。
宋朝公务员,古往今来,福利最好、待遇第一,那是公务员的人间天堂啊。他只想为李光岑的族人解决生存问题,安置好这数万北汉百姓,回到霸州去了结自己那段恩怨,然后扶了杨氏和冬儿婆媳俩的棺椁异地为官,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人活着,就得往前看不是?
但是他忘了……其实他是掌握着一支庞大武装的,只不过这支武装既不在明处,也不在芦河岭内,而是在西北草原上,那就是党项七氏。他还掌握着一支强大的隐性力量,那就是李光岑对夏州的合法继承权。
再凶猛的狼,一旦聚集成群,也必须需要一匹狼王来统御。党项七氏若是不想变成一盘散沙,就需要一个各部族都能接受的大头人。
夏州拓拔氏数百年经营,即便党项七氏因为另辟蹊径,通过芦河岭壮大了实力,也不是他们轻易可以取代的。可是即便夏州李光睿不能见容于党项七氏,要想争取拓拔氏贵族们倒戈,要拓拔族大人们以牺牲李光睿一族来换取党项八氏的和解,最终要被捧上位的,还得是拓拔氏的人,这个既能为拓拔氏所接受、又能为党项七氏所接受的人,唯有李光岑。
而他杨浩是李光岑唯一的继承人,草原上看重实力、看重衣钵,并不看重血缘。义子,同样是他们所承认的合法继承人。这一点,是现在的杨浩万万没有想到的。
其实,杨浩并没有忘记党项七氏这股力量,他只是没有想到接受了李光岑义子的身份,与党项八氏的关系就此从此夹缠不清而已。
等到苏喀知会了其他各族族长,他们还要一同赶来晋见李光岑,歃血为盟,向他们最敬畏的白石大神起誓,效忠李光岑这位共主。杨浩已经严嘱苏喀,李光岑在此的消息绝不能张扬开去,只能限于党项七氏一些重要头面人物才能知道。
在他看来,通过李光岑这个特殊身份的制约,可以在目前约束七部,换芦河岭之安全。而以后,党项七氏的经济命脉操控在芦河岭方面,也很容易控制他们,只要夏州李光睿这头大老虎一日尚在,就不必担心党项七氏会反噬。
杨浩不会忘记,正是大宋削藩,促使一直实为其王而名非王的夏州终于扯起“大夏国”的旗帜与大宋分庭抗礼,形成了西有大夏,北有契丹,与中原鼎足而立的政治格局,大大消耗了中原的实力。
如今西夏还没有建立,党项七氏与夏州李氏的内耗,必然消磨他们彼此的力量,说不定这一点变化会为大宋创造条件,来日大宋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削藩成功拿下西夏?
汉人,鲜卑人,契丹人,都是黄帝后裔,只不过千百年来因为地域的隔离,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族群。到了他那个年代,基本上各个民族已再度形成融合,许多民族的区别仅剩下身份证上的一个标识而已。
从合到分,又从分到合,一个循环,整整五千年。他也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他,实际血缘上与已经湮灭于历史、融合于华夏的哪一族更近一些。但是他认为所谓汉族,并不仅仅是一种血缘,更是一种文化,一种华夏文化、汉族文化。在他看来,骨子里已被这种文化浸淫的人,不是汉族也是汉人,反之亦然。而他,就是从小受到汉文化熏陶长大的人,他就是从头到脚完完全全的汉人。
而且,他到了这个时代之后,所接触亲近的人,都是大宋的子民。所以尽管宋、西夏、契丹这些区别,站在未来角度回望,只是书本上的一个符号,从感情上,他也是站到大宋的一边,把自己看成一个大宋子民的。如果自己这点小小机心,能给未来的大夏国添点乱,能给大宋减少一些麻烦,他是乐见其成的。
这些深层次的考虑,他是不可能告诉李光岑的。李光岑只看其安排,只道他还想为自己这个义父报仇雪恨,难免心生感慨。眼见李光岑已下册坡,杨浩一拨马,也向山坡下驰去。
“少主!”木恩等人坐在马上,抚胸向他施礼。
杨浩微一颔首,吩咐道:“嗯,走吧。回去却须注意,不可当众如此称呼,神态举止亦不可露出马脚。”
木恩等人立即恭声应是。杨浩与..李光岑并辔当先驰去,众武士立即鱼贯随后,旋风一般卷向远方。
木恩这些人不知道自幼是受了一种什么理念熏陶洗脑,才养成如今这样的意识,李光岑指定了杨浩是少族长,他们就能立即无条件地接受这种安排,并且从骨子里对杨浩产生无比的敬畏和服从。
杨浩这个少主人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他心里一直有些不情不愿,那种被人挟迫的感觉,就像强奸,让人非常的不舒服。可是看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草原豪杰向他躬腰施礼,恭敬有加的样子,杨浩也不觉有些飘飘然。
有人怎么说来着?对了,如果你不能抗拒强奸,那就闭上眼睛享受被强奸的快感吧。嗯……这种被强奸的感觉,有时还真的蛮舒服的,呵呵……
折子渝负着双手,轻轻俏俏地漫步在芦河岭上,在她身后,是鱼肚状的山谷,两侧是连绵的山脉,山前左侧是一条泛着银白色的大河,掩映在两侧白茫茫的芦花里,风动芦花飘,远远望去,叫人分不清哪一片是河,哪一片是花。
身旁是一棵野粟子树,这棵粟子树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合抱粗的大树,树干虬结如同一条条蟒蛇缠绕在那儿。山谷里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百姓,闲来无事,树上的粟子已经快被人打光了,只剩下最高处,还有一颗颗硕大的果树悬挂在枝上,沉甸甸地随着风轻轻摇晃。
折子渝站在树下,一只手搭在树干上,眺目远望,草浪连绵,却不见骏马奔来,姑娘的芳心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一旁,壁宿痴痴地看着她搭在树干上的那只手,纤手肤色如上好美玉,娇嫩又如水葱,斑斓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那手上,白皙润泽,仿佛光滑的象牙上透出粉酥酥的红润血色。
壁宿绰号“浑身手”,做为一个神偷,他的手保养得比女人还细腻,可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的手掌可以美到这种程度。
那纤纤素手葱白似的玉指曼妙如兰花,搭在粗大虬结如同蟒蛇般的树干上时,令他浮想翩翩,一种非常旖旎、非常销魂的联想,穿了这么久的僧衣,做了这么久的“和尚”,他突然有种想要“还俗”的冲动,而且是马上“还俗”。
一见折子渝向他望来,壁宿连忙抽回目光,满脸正气地道:“折姑娘,你一个姑娘家还要陪家人跑这么远的路、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做事,真是不容易呀。好歹你也是折大将军的亲戚,虽说是远房亲戚吧,若是上门请托一下,寻个安稳营生,也不用你这样抛头露面啊。看你这娇滴滴水灵灵的模样,风餐露宿的怎吃得苦。”
“是啊是啊,折姑娘,我家里做的生意很大,如今家父正想把生意继续往西扩展,说不得这府谷境内也要设几家分号的。不知姑娘你的父兄都擅长些什么呀,如果你们想安定下来,待我叶家在府谷开设分号的时候,可以请他们到我叶家分号做事,看在姑娘你的面子上,本少爷一定给你的父兄安排一个既轻闲工钱又高的事儿做。”
说话的是叶之璇,他站在侧后面,正在盯着人家姑娘的腰肢看。折姑娘穿着一身玄色衣裤,玄色本不显身段,但是穿在折姑娘身上,却能隐隐看出婀娜的曲线,那腰板儿窄薄中却又不失肉感,堪可一握,圆润柔软,蛮腰中的极品啊,看得叶之璇也是食指大动。
他们两个无所事事,本来正在谷中闲逛,恰巧看到了从军营中走出来的折子渝,一见折姑娘,两人就像蜜蜂嗅到了花蜜,立即缠了上来,待问清她只是家境一般的普通人家姑娘,二人更加有了兴致。窈窕淑女,君子好述。这两位君子,不约而同地起了慕艾之心。
拆子渝常常微服出游,主动向她搭讪的纨绔子见得多了,一见这两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凑上前来,她就晓得这两人用意,但她正想了解一下这里情形,便制止了侍卫靠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们聊了起来。
此时听叶之璇卖弄家中财富,壁宿大为不爽,不屑地冷笑一声道:“你叶家不过是广原一商贾,不过在附近几座城池开了分号,却妄称西北第一车行,也不觉可笑。西北?起码这府州、麟州,就没有你叶家字号吧?”
叶之璇红了脸,愤然道:“以前是没有,不代表以后就没有,我叶家这一次慨然帮助北汉移民入府州,朝廷上必然要嘉奖的。地方上的官府,对本公子这样的义绅壮士,自然也要礼遇多多,叶家要将分号开到府州麟州来,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壁宿不理他,却对折子渝故作儒雅地微笑道:“折姑娘,说起来,西北比起中原的繁华,那是大大不如的。不知道折姑娘可曾去过开封汴梁,那里才是真正的繁华世界啊。”
折子渝嫣然道:“我不曾去过开封,不过我也听说过那里的繁华,过些日子,说不定因为一桩大生意,我们家就要去开府走一趟的,到时我正好去见识见识。”
壁宿大喜,说道:“如此甚好。不瞒姑娘,小生壁宿,啊……是小生,不是小僧,这光头僧衣……这个一言难尽,回头我再与姑娘详述。呵呵……
小生现在钦差杨浩门下做事。杨钦差迁民有功,官家必有褒奖,十有八九是要到中原做官的。你看着吧,过些日子圣旨来了,杨钦差就要到汴梁领了官印赴任了,哈哈,弄得好了,就留在汴梁做官也是大有可能。如果到时姑娘恰巧到了汴梁,千万知会小生一声,小生可为姑娘向导,带姑娘你游遍开封盛景。哈哈,这个……说不定那时我也做了官了,这个是很难预料的。”
折子渝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道:“好啊,如果你我有缘在开封相会,那我一定请你做向导,同游开封。”
叶之璇一听折姑娘这话那是属意壁宿了,不由为之大急,忙揭壁宿老底道:“折姑娘,杨钦差自军伍中立奇功,将来的前程想来也离不了一个武字。这人只会些轻巧功夫,飞檐走壁的奇巧功夫在战场上济得了甚么事,鸡鸣狗盗之辈也想做官?你别听他瞎说,就他还想做官?下辈子吧。”
壁宿反唇相讥道:“我这鸡鸣狗盗之辈难成大器,难道你这架鹰戏犬之徒反而大有前程。飞檐走壁是雕虫小技么?天下间精通此技的能有几人,你且说来听听。”
他抬头看看,傲然道:“折姑娘,你看那树巅尚有几枚粟子,待我去摘了来给你尝鲜。”
说罢壁宿纵身一跃,犹如猿猴一般蹿上树去。那棵粟树的树皮纠结虬结如同一条条缠绕在一起的蛇,但是五米以下不生枝丫,加上粗过合抱,想要攀爬并不容易,壁宿就凭着树皮的那些可蹬踩抓握的浅浅缝隙弓背如猿,一路攀援直上,只一口气儿就攀上了五米之上的第一根横枝。
这样的轻身功夫着实不赖,折子渝情不自禁地娇声赞道:“好功夫。”
壁宿听了大为得意,顺势攀着那横枝腾空一翻,双脚搭上更高一根横枝,极为俐落地收腹向上,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片刻不停地再度攀向第三枝……
“杨浩!”
山谷中突地传来希聿聿一阵马嘶声,正仰头上望的折子渝低头一看,见一行骏骑正驰入谷来,心头不由一喜,她忘形地轻唤一声,便欣然向山下奔去。
粟子的外皮像刺猬似的,有着许多尖锐的长刺,壁宿站在树巅,脚踏细细横枝稳住了身子,因粟上有刺空手不便去摘,便小心地探手去折了一枝挂着四五颗粟子的树枝,然后顺着树干又灵猴儿似的蹿下来。
壁宿到了地面一看,那位娇俏可爱的折姑娘已不知去向,不禁怒道:“折姑娘呢?是不是你拈花惹草的恶习不改,不规不矩的得罪了她,把她惹恼了?”
叶大少哀声叹道:“惹个屁啊惹,我还没来得拈花惹草,那花花草草就被他拔光了。”
壁宿愕然道:“他?谁啊?”
叶大少如往山下一努嘴儿,嗒然若丧地道:“除了他还有哪个?有花他就嚼了,有草他就啃了,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属牛的……”
“杨浩?”壁宿把粟子往壁宿怀里一丢,纵身便向山下奔去,身后传来叶大少一声惨叫:“这花……这草……这玩意儿有刺,可扎死本少爷啦……”
第三十一章 碧玉破瓜时
“杨钦差回来了。”
谷中的百姓看到了当先驰来的杨浩,纷纷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杨浩放慢了速度,战马轻快地小跑着,微笑着向百姓们颔首示意。
忽然,他看到了一张笑脸,很熟悉的一张笑脸,那笑如春风,本就一直缱绻在他的心头。杨浩下意识地向那人一笑,战马轻驰而过后才醒悟过来,他猛地勒住战马,惊喜地扭头回望。
李光岑止住战马,问道:“浩儿,怎么了?”
杨浩头也不回地道:“义父,你们先回去,我去见一个故人。”说完一拨马头,便向那玄衫少女奔去。
折子渝俏生生地站在一棵树下,杏眼含烟,螓首半歪地看着他,姿容说不出的撩人。
杨浩到了她身边扳鞍下马,近前两步,喘息着打量她。
折子渝不像唐焰焰那样明艳照人,一照面间便能攫人目光;也不像丁玉落那样妩媚中揉合了飒爽,犹如雪中一株寒梅。她是越看越柔、越看越美,只要你仔细打量,哪怕一绺头发、一个站姿,都能给你惊喜。
她的容颜气质、身姿动作,说不出的协调,与罗冬儿有五六分神似,不同的是,罗冬儿楚楚可怜,柔柔怯怯,仿佛一树并不显眼却芳芬沁脾的栀子花,而折子渝比她多了些雍容大气,仿佛皎皎一轮明月,须得仰视,才见其神秘清辉。
不管怎么样,她是与罗冬儿气质最为相似的一个女孩,也是杨浩到了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萌生过淡淡情愫的少女,此时见到了她,再想到伊人已逝的冬儿,杨浩不禁百感交集。
折子渝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树下,满心愉悦地看着杨浩向她奔来,看到他眼中那一抹惊喜,她脸上的笑容也更甜了。待见他眼神一黯,善解人意的折子渝立即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她的芳心微微一酸,但是随即涌起的,却是更多的柔情,还有说不出的怜惜。
杨浩终于说话了:“我……怎么会在这里看到你?”
折子渝抿嘴一笑:“你说过,如果我们有缘,就还会再见的呀。”
“是,我……我……”
杨浩一番驰骋,心情又起伏不定,掌心不觉沁出汗来,折子渝看到他的局促,非常得意自己能给他造成这样的效果,她整齐细密的长睫轻轻眨了眨,调皮地扮个鬼脸,嫣然笑道:“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啊……对,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杨浩一问,忽然清醒过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折子渝编贝似的牙齿轻轻一露,笑道:“本山人神机妙算呗,呵呵,好多人在看我们呢,要不要一起走走。”
“好!”杨浩欣然应允,丢开马缰,拍了拍马背,那马便向李光岑一行人跑去,杨浩束手相请,二人并肩踏上了一条林荫小道。
李光岑将这一对小儿女的神情都看入他的眼中。半生坎坷、半生奔波,如今终于稳定下来,又被杨浩那一声“义父”唤醒了他的天伦之念,他现在很是希望有生之年还能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日子。
这个女娃儿很招人喜欢,一看就是相夫教子的良配,嗯……还有那屁股,虽然不是很大,可是从那衣裤轮廓隐约可见,真是又翘又挺,浑圆如满月,是个能生男娃儿的体相。李光岑抚着根根如刺的硬胡子满意地一笑,领着一众随从走开了。
壁宿轻捷如猿,健步如飞,自山岭上冲下来,遥遥见杨浩和那位折姑娘拐向了一条林间小道,招手唤了一声,拔步再追,可脚下只迈出一步,两脚便腾了空,只能在空中悬刨。
壁宿扭头一看,只见他的身后立着两条大汉,身躯健壮如山,有如山神一般,其中一个正用两根手指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壁宿一瞪眼,然后变了个脸,很客气地问道:“两位兄台有何见教?”
那虬须大汉咧嘴一笑:“这位仁兄,好一身轻功。”
壁宿拱手道:“过奖,过奖,两位仁兄,你们看……咱们是不是站定了身子说话?”
“还是坐下来说吧。”那大汉一笑,把他放到地上,顺手一搂他的肩膀,壁宿单薄的身子被他大手一搂,不由自主地便到了路边,肩上一沉,便顺势和那大汉并肩坐在了路边一块石头上。
“两位……到底有何见教吖?”
壁宿被他们两个挟在中间,忽然有点担心起来:这两个熊一般的大汉,不是有甚么特殊癖好吧?前天刚有一个摸入妇人帐蓬意图不轨的泼皮被赤忠给军法了,只是不知如果我受了他们侵犯,赤军主会不会替人家作主藏书网,也把他们给军法了……
左边那大汉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你有没有发现,蚂蚁那么小,却能驮起比它身体重几倍的东西?”
“啊,没注意……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两位仁兄?”
右边那大汉便道:“是跟你没啥关系,我们兄弟俩只是看你这小和尚颇有慧根,所以想请你一起琢磨一下,这蚂蚁……它怎么就能驮起那么重的东西来呢。你看你看,那儿就有一只蚂蚁,来,咱们哥仨儿好好参详参详……”
两人粗壮的手臂同时往壁宿脖子上一搂,壁宿便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去。当叶大少气喘吁吁地山岭上下来时,就发现壁宿那“娇小”的身子被两个大汉紧紧搂在怀里,三个人低着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玩意儿……
折子渝扬起那一勾挺直小巧的琼鼻,甜甜笑道:“……就是这样啦。你知道我九叔在折大将军府做事嘛,有时我也利用他的关系到百花坞里走走,听人说起你的事,才晓得钦差杨浩,就是霸州丁浩。”
她抬起手,理了理鬓边的秀发,笑道:“只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会来这里,我家人口多,为了维持生计,做的生意很杂的。”
“嗯!”杨浩点点头,感慨地道:“是啊,人海茫茫,我也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见到你。”
折子渝目光微微一闪,嫣然道:“所以我说,这就是缘份喽。只是……我没想到你改叫了杨浩,若不是……若不是偶然听人说起你,就算我来了这芦河岭,也未必会来找你啊。”
“丁浩……”杨浩苦涩地一笑:“一言难尽呐,我不想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折姑娘,你家都做些什么生意啊?”
“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折子渝狡黠地道:“我家人口多啊,光是我的伯父、叔父就好多人,每个人又是一大家子,共同经营着一个大牧场。可是光靠这个可不行,其他的生意得做就做,营生杂的很,一时也说不清。家父已经过世,现在我大哥当家,为了生计,他自己现在也在外面奔波呢。这一次,为芦河岭运送粮食、农具呀什么的,我就跟来帮忙了。”
杨浩点点头,钦佩地道:“真难为了你,这么年轻的女子,就得为了家族的生计到处奔波,风餐露宿,实在可敬。”
折子渝笑道:“呵呵,感郎不羞难,回身就郎抱。”意思是说,明明自家到了碧玉破瓜的年龄,春心荡漾,心里像揣了一头小鹿似的,偏偏不说自己的羞喜,反要说:瞧你那色迷迷的样儿,也不知害羞。好啦好啦,本小姐勉为其难,就让你抱一抱好啦,呵呵……,其意境心情,与此刻的折大小姐何其相似,故而用做章名。
破瓜之年,指的是十六岁。你看这“瓜”字里外一分,不就是两个“八”嘛,因此古人就以“破瓜”来指女子十六岁。
第三十二章 不一样的留下
赤忠的中军大帐里摆开了香案,正在迎接钦使。圣旨有许多种,并不一定每颁一道圣旨,规格都这么隆重。有的只须拱揖听旨,并无须下跪。
但是杨浩这一遭接指,传旨的仪仗.99lib?很是隆重,赤忠是官场上的人,一见情形就晓得事情重大,所以急急迎进传旨钦差,请茶上座。又急急命人摆设香案,并着人去请杨浩来接旨。
杨浩与折子渝在山岭上盘桓了一阵儿,些许离别后的生疏感已经消失。在他心里,折子渝是红颜、是知己,也是一个不分性别也觉意气相投的好朋友,她的人就像她的笑,总是让人不知不觉便沐浴在她的春风里,那种投契的感觉又回来了。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下山时候,刚走到半山腰,就碰到了前来寻找的军士,杨浩急急随那士兵赴军营接旨,许多得知消息的百姓都簇拥到了辕门外,片刻功夫,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已是黑压压一片。
壁宿和叶大少这对难兄难弟挤在一起兴高彩烈地讨论着。壁宿兴冲冲地道:“官家来旨,定然是对杨浩大加褒奖,这一遭儿若是去开封做官才好,那可是天子脚下,繁华之地,我一直想去开封府看看。”
叶大少讪笑道:“开封府遍地是官,到那儿去一个州官百姓也不把你放在眼里。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还是在地方上做个父母官才好。杨大人最好是去广原做官,若是升个观察或者判官,我叶家也就跟着抖起来啦。”
折子渝站在前边,在她身后,几个大汉牢牢地钉在那儿,就像脚下生了根似的,把她与百姓们隔绝了开来。所有的人都在翘首等待着辕门里的消息,折子渝亦然。
这种隆重的嘉奖,她早已猜到了。她生于藩镇门阀世家,于权术一道的体会远在杨浩之上。她早知道,不管是程德玄强行把百姓迁往东线,一路损兵折将,百姓伤亡大半,还是杨浩为百姓计,夺节改命,率领他们西返,至少表面上的结果是相同的,赵官家只会予以褒奖,不会直斥其非。
堂堂帝王,胸怀四海,考虑的是全局胜败,不会与臣下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即便所用非人,也得这件事平静下来再说,更何况杨况所为可圈可点,赵官家可不是一个昏君。
所以她并不担心这道圣旨会有对杨浩不利的方面,她倒是担心,这道圣旨为了表示对北汉迁民的重视,对有移民之功的杨浩赏赐过甚,如果……如果他被调去中原为官,那该怎么办?
折子渝从未正视过自己那若有若无的情意,直至重新见到杨浩,那若有若无、却始终不曾熄灭的一缕情火才开始燃烧起来,难道……刚刚相见,又要再次分离?以自己的身份,如果还有机会与他相见?府州折府二小姐的婚姻大事,又岂能草率了之?那时自己该如何自处?
一时间,折子渝心乱如麻,原本一向淡定从容的浅笑也消失了,那双明亮的眸子一直瞬也不瞬地盯着辕门内的动静,患得患失的感觉,头一次充塞了她的胸臆:“杨浩啊,你这磨人精,还要折磨本姑娘到几时……”
一枝狼牙箭歪歪斜斜地飞过,擦着一头黄羊的耳朵插在地上,正低头吃草的黄羊受惊,突然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远远一声娇叱,突然驰出一匹枣红色骏马,一团烈火般追了上去。草原上绿草茵茵,远处的山峦被笼罩在白云之中。只见辽阔的大草原上,一头黄羊化作一道虚影,若隐若现地在草丛中飞掠,后面风驰电掣般一骑绝尘,马上的骑士一件大红的披飞飘扬在空中,就像一朵红云,紧紧摄住了目标。一羊一骑,一前一后,吸引着远处站定的众骑士目光。
众骑士前边,一个白衣少女讪讪地放下了弓,白玉似的脸蛋上腾起了两抹羞红,好象点上了两点胭脂,正在慢慢地晕开。她那明眸皓齿,娇丽照人,她斜挎弓,背箭壶,那一身颇有塞外风韵的飒爽劲装给她柔弱的外表增添了几分英气。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猎装,翻领银绫短袄,蓝色犀牛皮的护腰,白色骑裤,骑一匹白马,头发使一块白色的绢帕系住,在右额角上系出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状的结,宛如剔透的美玉雕成,通体透澈涓净。
后边有一人骑马赶上几步,到了她的旁边,那是一个五官俊美、英眉入鬓的年轻人,鼻直口方,双目有神。他微笑道:“冬儿姑娘,?99lib?不要气馁,虽说这一箭没有射中,不过能这么快掌握骑马和射箭的本事,你已是休哥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了。你这一箭的准头稍差了,你要注意,拉弓的时候……”
耶律休哥说着,顺势探身,便环向冬儿的身子,一手帮她举弓,一手帮她控弦。冬儿身子一缩,蹙起秀眉道:“休哥大人!”
语声不大,耶律休哥却已如触电般缩回了手去,神色略显尴尬。他打个哈哈,顺手摘下自己的弓,搭了枝箭上去,用玉扳指扣住弓弦,“呀”地一声开了个满弓,向她示范道:“喏,你看,正确的姿势应该是这样。还有,眼睛要从这个方位瞄准。”
冬儿认真地看着他的姿势,模拟着试了一下,耶律休哥大喜:“不错不错,正是这样,不过你的臂力有待加强,不然方才那一箭即便中了,也只能伤及它的皮毛,还是会被它跑掉。”
“多谢休哥大人指点。”冬儿致谢的一笑,如雪后阳光,灿烂明媚,看得耶律休哥心弦一颤,痴痴地张着弓竟然忘记了放下。
远处那匹火红色的骏马飞驰回来,到了近前马上的红装骑士一勒马缰,那马长嘶一声,便人立而起。
“嗵”地一下,一支头部中箭的黄羊被掼到地上,红马前蹄落地,现出马上一身红衣,如同火焰的萧炎炎来。她同罗冬儿一样,俱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小美人,不同之处在于,她看起来就像一团火,就像一轮红日,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无视她的存在,但又没有几个敢于直视她的容颜,而罗冬儿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飘逸、柔美,让人忍不住的端详。
“娘娘的箭术、骑术,休哥钦佩万分。”耶律休哥拱手笑道。
“哼!大惕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会恭维人了?”萧炎炎撇撇嘴,转眼看见一旁的罗冬儿,眼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冬儿,要做我的侍卫女官,不精骑射可不成。大惕隐是我草原上的雄鹰,有一身精湛的骑射之艺,有空,你可以向他多多讨教。”
“是,谨遵娘娘吩咐。”罗冬儿抱弓行礼。萧炎炎顺手解下自己纤腰上的象牙佩刀,抖手一扔,罗冬儿慌忙举手接住。小刀不大,是贵人们用来解羊食肉的餐具,但是锋利却不下于兵刃,装饰尤其华贵,刀柄上那颗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柄刀子送你了。休哥,一会儿你教教她如何解羊,烹煮,今儿中午,我要尝尝冬儿的手艺。”
“遵命!”耶律休哥大喜,娘娘在为他制造机会,他如何不知?以他身份,若想强要了冬儿,恐怕萧绰也不会介意。可他实在是爱极了冬儿,愈是得不到,愈是把她当女神一般敬爱,只要她皱皱眉头,他便连一手指头都不敢碰她。
自从上次在逐浪川上见到杨浩所为,耶律休哥更加自省,不肯在冬儿表面有什么下三滥的举动。只要看紧了她,让她从此留在上京,天长日久,还怕她不忘了那个大宋的官儿?耶律休哥只想凭自己的本事讨得这让人又敬又爱的女子欢心,他可是信心十足。
草原上的牧人只凭一柄巴掌大的小刀,就可以在一柱香的时间里把一头羊料理得干干净净,分解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一滴血都不会溅到手上和草地上。
罗冬儿拾掇过的最大动物就是鸡,还是头一次宰杀这么大的动物,慌慌张张地忙活一番,总算在耶律休哥的帮助下把那头羊收拾干净了,见她一手鲜血,颊上还溅了几滴,耶律休哥不禁开怀笑道:“哈哈,冬儿姑娘,你去河边洗洗手净净面吧。”
“那这羊……”罗冬儿看看不远处架起的大锅,有些为难地道。
耶律休哥鬼鬼祟祟地四下一看,小声道:“没事,我来烹羊就好。回头你撒把盐,就算是你的好啦,呵呵呵……”
“多谢休哥大人……”,罗冬儿翩然转身,便向玉带般缠绕在草原上的那条小河跑去。
“哗~哗~哗~~”几捧清凉的水洗净了双手,又洗了把脸,她忽然望着水中的倒影痴痴地发起呆来……
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影子,还有她的容颜。她感觉到自己比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现在的她,眼神更明亮。现在的她,神气更实在。说以前的她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现在的她与以前的自己完全判若两人了。
她望着水中的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才到了这里。这里是契丹人的上京,距中原也不知道有多远。皇后娘娘待我很好,这里比以前的家里不知好了多少倍,可是……他不在这里呀……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冬日,她蹲在桥头浣衣,他从桥上走过,那远远递来的一吻……,她的两眼亮了一亮,然后朦胧起来,朦胧地望着水中那痴憨的容颜,可爱的樱唇轻轻嘟起,学着杨浩的样儿,向水中的自己递了一个俏皮的飞吻……
水中的美人儿摇曳着羞红的容颜,仿佛一朵初绽的桃花,向她调皮地笑了。
“浩哥哥,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儿去找你,不管岁月多长,不管路途多远,那一天不来,冬儿此心不老……”
杨浩迈着“太空步”走出辕门,心神有些恍惚。
辕门外的百姓本来议论纷纷,热闹的就像菜市场一般,一见杨浩身着正式的绯色官衣,头戴乌纱帽,一身整齐地捧着圣旨出来,登时便肃静起来。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在他身后,站着披挂整齐的军主赤忠、军都虞候马宗强,京师传旨太监,和八个身形高大的禁军侍卫,此外还有一人,也是一身新鲜的官衣官帽,论身材、论相貌,甚至比杨浩还强上一两分,可是往那儿一站,却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的没有气势,再加上他的官帽与杨浩不同,两只帽翅像猫耳朵似的,配上他那没精打彩的模样看来令人发噱,也有认得他的人,晓得此人就是另一位钦差程德玄。
折子渝的目光落在杨浩的腰间,那里佩了一只银鱼袋,她的心不由跳动起来:“着绯色官衣,佩银鱼袋,莫非……他已晋升为六品官了?”
杨浩看着静悄悄的众百姓,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圣旨,大声说道:“圣上洪恩,杨浩晋升为翊卫郎!”
下边的百姓黑压压一片,并不知道这翊卫郎是个什么官儿,只是屏息听着。杨浩又道:“圣上于芦河岭,设芦岭州,着翊卫郎杨浩为芦岭团练使权知芦岭知府事,率一州所属,总理一州郡政!”
折子渝一双蛾眉微微一挑,一抹愉悦甜笑欣然浮上她的眉梢。但是……无数百姓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儿,犹如鸭子听雷,莫名其妙地看着杨浩。人群中不乏读书人,当然并非都听不懂,但是听懂的人实是少数,在这么庞大的人群中,他们的骚动实在掀不起什么波澜。
杨浩回头看看众文武官员,一撩官袍,纵身跳上辕门旁一只石碾,拢起嘴巴大声喊道:“大家伙儿听好喽。官家……在这芦岭河专设一州之地,我杨浩……就是芦岭州第一任知府,兼团练使!就是这儿的父母官啦!”
这回,百姓们终于听懂了,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此起彼伏,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杨浩站在石上抱拳一礼,底下的百姓们忽然纷纷跪倒,高呼道“府尊大人,府尊大人!”
杨浩站在石上,心潮起伏:“这就留下了?留下就留下吧,为了这些敬我爱我的百姓也是值得的,何况做特首的感觉似乎也挺不错。”
他慢慢放下手,双眼湿润起来:“老娘,冬儿,杨浩马上就回去了,衣锦还乡,去祭拜你们,带你们一起到芦河岭来,咱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第三十三章 意外之吻
一间窑洞里,杨浩与程德玄对面而坐。桌上只有一支蜡烛,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着他们阴晴不定的脸。两个人寒喧片刻后,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曾经,程德玄高高在上,而今,在他眼中不堪一提的杨浩却后来居上,爬到了他的头上去。而且恰恰是与他争风过程中,使他屡屡失利,这让程德玄情何以堪?可是,形势比人强,如今杨浩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徒呼奈何。
杨浩对程德玄的留任同样有点挠头,程德玄留任,恐怕用来监视他的作用更大一些。毕竟,他是程世雄举荐的人,无论在谁看来,他如今是折系的人。既放了大权给他,岂能不加节制,你当赵官家是来做善事的么?
大宋官家的旨意上已经说明,由于芦岭州是从无到有,一切处于初创阶段,所以除程德玄外,特旨授权,允许他就近选拔举荐一些人,由朝廷特旨任命。表面看来,唯一一个他撤不得换不得的,仅只一个钦命的观察判官程德玄而已。这已是前所未有的洪恩,可自行任命官吏,那不是开府建衙的封疆大吏特权么?
可是这芦岭州说是一州,实际上如今什么都没有,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连知府衙门都还不知道建在哪儿呢,在外人眼中,这地方夹在三大藩镇之间,地位更是岌岌可危,根本也不会 6709." >有哪个官儿会心甘情愿到这里上任的。估计……哪个官儿被贬斥流放,宁愿被赶到南荒去,也不愿到这随时可起刀兵之患的险地做官。
轻轻捻着腰间特赐的六品官以上官吏才可以佩戴的银鱼袋,仔细想了半晌,杨浩终于开了口:“程大人,你我承旨,在此设州牧民,今后便是同僚了。如今芦岭州还只是一个名字,什么都是空的,已经到任的,除了你我再无旁人,不知道程大人对本官有什么建议?”
程德玄抬起眼睛轻轻地扫了他一眼,又复垂下眼皮,呆板地道:“按例,一州之地,当设知府一员、通判两员、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节度推官、观察推官、观察判官、录事参军、左司理参军、右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各一员。这些,是有品秩的官员,本需朝廷委派的。不过官家已经下旨,特权知府大人委派,这是官家洪恩,大人可以看看有什么可用的人,尽管举荐上去。至于各司职派的小吏、班头、巡检、捕快,更是地方上可自行任命之人,大人可自行决断,下官唯知府大人马首是瞻。”
杨浩轻轻一叹,满面苦笑:“我有什么人可用呢?如今就只你程德玄一人,还像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对我满腹幽怨。我的奏折上明明已经分了功给你,天晓得官家为什么一定要贬你,我已仁至义尽,这笔烂帐你非要算到我头上,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没想到这程德玄竟是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人……”
杨浩慨叹一声,便起身道:“如今千头万绪,本官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目前来说,芦岭州一切尚未就绪,并不需要这许多官吏,倒是下边那些小吏需要尽快安排,引导百姓、维持秩序,全赖这些小吏。所以,我想先请折府的人帮助我们建造户藉、划定乡里,把最基本的东西先建立起来,以便上传下达,如臂使指。不知程大人以为如何?”
程德玄起身长揖道:“大人高见,下官无不从命。”
杨浩摇摇头,又道:“芦岭州初设,如呱呱落地的初生婴儿,离不了折杨两藩的支持和帮助。本官想近日去府谷一趟,一些事情,还需得到折大将军帮助。如今训练民团一事,已有赤军主着手,这建造户藉、划定乡里,就麻烦程大人看顾了。程大人意下如何?”
程德玄也不多话,木着脸又是一揖:“谨遵大人吩咐。”
这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浩也不觉有些动气,把袖一拂,便出了房门,程德玄也不相送,缓缓直起腰来,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阴沉,一言不发。
攸地,一道人影闪进院来,程德玄神色一凛,一侧身便自壁上摘下了佩剑,冷声道:“谁?”
一个三旬男子踏步进来,微笑拱手道:“在下东京禁军步军校尉禁天锡,现有南衙书信一封,交予程大人。”
“哦?”程德玄看清来人,确是白天传旨太监所带来的八名侍卫之一,又听他说是南衙来信,忙放下剑,欣然上前接过信来。
荆天赐笑道:“大人若有回信,可明日寻机交付于我。此处卑职不便久耽,这便告辞。”
“好走,不送。”程德玄把他送出门去,立即返回房中,掩紧房门到了灯下,急急取信便看。待将秘信看罢,程德玄脸上阴霾一扫而空,他诡谲地笑了笑,将秘信凑到了灯火上……
“折姑娘……”
树影婆娑,树下的人儿只是稍稍一动,杨浩就已直觉地唤了出来。
那人从树影下走出来,果然正是折子渝,一身玄衣隐在树影下时几乎看不见,这时走到月光下,让人注意到的,也只有她明净如玉的容颜。那雪玉似的一张脸蛋儿映着月光越发娇美,杨浩微笑道:“果然是你。”
折子渝浅浅一笑,翩跹上前,学着男人长揖一礼:“草民见过知府大人。”
“咳,免礼,平身。”
一言说罢,两个人都笑了。
他还是他,她还是她,漫天星光月色下,不过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罢了。谁是官?谁是民?计较起来,忒也煞风景。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
“明天,我要回府谷去了,所以……想来见见你。”言语轻轻,不乏情意。折子渝落落大方地走到他的身边,仰起脸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你留下了,我很开心。”
含蓄而大胆的表白,让杨浩的心砰然一动,他有种想去牵她手儿的冲动,一只手轻轻伸出去,却又凝住,然后顺势向外一挥,轻声说道:“一起走走吧。”
折子渝仰着脸儿,那俏美的脸庞笼在月辉中,透着淡淡的霞光,注意到杨浩动作的变化,她却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温驯地随着杨浩转了身,两个人便向远离百姓帐蓬的幽静角落走去。
“过几日,把这里稍做安顿之后,我也要去一趟府谷。”
“当真?”折子渝欣喜地转头:“喔,我知道了,你要去折大将军府。”
歪着头想了想,折子渝抿嘴一笑:“到时……我在折府等你吧。”
“你?”
“是啊,你知道,我九叔……在折府做个小管事嘛,折府……我也进得去的。”折子渝吞吞吐吐地说罢,又向他嫣然一笑:“你准备向折大将军进言,同折杨两家结盟,按着你的规划建立芦岭州了?嗯……这法儿是你想出来的,如今官家又允许了一府之尊,正好可以大展宏图。”
杨浩与她并肩走着,只觉少女身上传来淡淡幽香,在这夜的清风里久久不散,一直萦绕在他的鼻端,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他的眼角捎着姑娘的动作,只觉一举手一投足,都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听了姑娘的话,他只笑了一声,说道:“在你面前,杨浩无那许多客套,说实话,能有今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如此年纪、入仕如此之短,能成为一府之尊,确实足以自得了,我也很开心。尽管这里百业俱无,一切都需从头开始,艰苦确是艰苦了一些,但若非如此,如何能有我的机会。我只盼,能说服折大将军才好。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我空有一腹计谋,却是对牛弹琴,那就惨了,此时想起,难免忐忑。”
折子渝想笑,忙又忍住,她用手指按了按嘴唇,轻笑道:“应该不会吧,折大将军掌理府州,军政经济一把抓,想必不是一个只晓得喊打喊杀的莽夫,你尽管把心放进了肚子去……”
折子渝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地被杨浩一把抓住手臂,把她扯到了树影下去。折子渝顿觉有些慌张,吃吃地道:“你……你做甚么?”一句话问出来,自己已先红了脸,那颗心也禁不住跳的飞快,平生第一次生起手足无措的感觉来。
“噤声,你看那人在做甚么,鬼鬼祟祟的不像个好人。”
“啊?”折子渝这才晓得自己错会了意,一颗芳心这才放下,顺着杨浩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片空地上,有个人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在地上找着什么,时不时的还要扬一下手。
谷中本来尽是高可齐腰的野草,如今经百姓践踏,大多已经趴伏,这一片地比较偏僻,草势还算茂盛,那人所站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不知本是空地,还是被人清除了杂草,这几天百姓们无序地开辟田地,把个山谷弄得跟狗啃的似的。
“走,过去看看。”折子渝一身功夫,艺高人胆大,一时好奇心起,浑然忘了自己在杨浩面前扮的是娇娇俏俏的乖乖女,立即兴致勃勃地道。
杨浩见一个小姑娘这般胆量,倒不好示怯,便应了一声,二人矮身借着树木草丛向那里靠近过去。到了近处,野草已经开始倒伏,折子渝孩子气上来,向杨浩打个手势,便伏到了地上,杨浩见状,也只得跟着趴下,二人匍匐前近,向那人渐渐靠近。
“官人,天这么暗,看得清什么,咱们还是明天白日再做吧。咱们不回去,孩子也不肯睡。再说,如今官府有周济,咱便不开这块地也没甚么。”
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杨浩二人循声望去,才注意到那片空旷地一侧的草丛边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男人直起腰来,回头低斥道:“你晓得甚么,我范思棋一个举人,那也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大白天的你叫我如何做得出来?去去去,你且回去哄他睡去,我忙完了便回去。”
折子渝凑近杨浩耳朵,低声道:“不像是奸细或歹人,他这是要做什么?”
杨浩被她细细的呵息吹得耳朵痒痒,他又不好乱动,只得低声道:“我也不晓得,再看看。”
那妇人被官人训斥一番,便赌气走了,只见那范思棋哼了一声道:“妇人家的晓得甚么,如今这月份,旁的都种不得了。亏我带了这种子,过些日子便能收成上来。到时卖与旁人,囊中也能有几文收益,今冬若是官府粮米衣物周济短缺,这几文钱便是救命命。只是白天……让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何放得下身段,唉!”
他摇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地道:“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即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爔。虽则如爔,父母孔迩……”
这人念两句一扬手,向前走出几步,脚下便动弹几下,杨浩就像白天听圣旨的百姓一样,瞪着两只眼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甚么,他忍不住凑到折子渝耳边,低声问道:“他在念些甚么?”
折子渝脸颊微热,被他耳边吹风更觉麻酥酥的有些不自在,娇躯微微挪动了一下才轻啐道:“谁晓得,反正这举人呆子说的不是甚么好话。”
“不是好话?”杨浩前后一联系,再看那范思棋的动作,回想他说过的话,忽地明白过来:“啊,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折子渝倒是真不明白这范举人在做什么,忙好奇地问:“他在做甚么?”
杨浩春天时候曾在庄上见人种菜,听老娘说过,便解释道:“这人在种芫荽(香菜),种这种菜有个>习俗,就是撒种的时候要说脏话,这菜才能长得好。”
折子渝虽见多识广,却不晓农事,不禁奇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事,菜也听得懂人话么?”
杨浩轻笑道:“听是听不懂的,谁知道怎么就传下来这样的规矩。庄 6237." >户人的规矩多着呢,又比如种萝卜,女人是不可以下地踩种的,否则萝卜就会发杈太多。谁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不过收成关乎农户人一年生计,谁敢胡乱尝试啊,所以没有不敢不遵规矩来的。”
他们肩并肩的趴在草丛里见那范举人撒着种,反来复去的就是说的这么几句,一旦晓得了这人鬼祟行为的原因,二人顿感没趣,便想招呼对方悄悄抽身离去,不想二人不约而同扭过脸来还未说话,一对嘴唇便凑到了一块儿。
两人顿时张大眼睛,僵硬了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第三十四章 风流老鬼
一点樱红香唇,小巧柔软。
两个人闪电般分开,杨浩只觉方才那一刹只是弹指间的事,又似千万年般恒远,一时晕陶陶的忘了身在人间。
杨浩感觉如此,折子渝更加不堪。可怜她一个二八佳龄的少女,再如何见多识广,再如何雍容稳重,这时候趴在那儿,也只觉头重脚轻,如蹈云彩,身子软软的浑不着力,一颗心跳跳的偏不着地,半晌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嚅嚅着嘴唇,只有一双眸子,如轻雾遮月一般朦胧。
眼见杨浩痴痴地看着她,她也不知这时该嗔该怨,只得垂下头去,一颗心“嗵嗵”地跳的厉害。杨浩本来也有些发呆,待见她杏眼含烟,脸染桃花,垂首俯卧,讷讷难言,不由冲动再起,忽地探手一搭她的香肩,折子渝诧然抬起头来,还未看清杨浩的模样,便再次被他吻住。
这一遭儿可是真正的吻了,折子渝一枚小雀舌儿被杨浩吮住,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娇躯轻颤着任他轻薄,竟是丝毫反应不得。直到窒息的感觉上来,她才清醒过来,一时羞不可抑,轻轻搡他一把,分开了身子,这才低声说道:“杨……浩……哥哥,不……不行的,这成什么样儿……”
那一声“浩哥哥”,那一声似羞还怨的“这成什么样儿”,依稀曾经听过了的。霍地,脑海中一道闪电唤醒了他的神智,“浩哥哥……”那清脆的、甜甜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杨浩忽然一阵心酸,他痴痴地看着折子渝月下那张娇美的容颜,透过了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张俊俏可爱的面孔,那个女孩儿爱他、敬他、想他、念他,自将身心托附于他,从不曾有一刻离弃了他……
眼看着折子渝稍显凌乱的秀发,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女孩被人丢了一身垃圾,却竭力地整理着衣裳,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狼狈,她带着最甜美最幸福的微笑,把那枚三文钱的钗子缓缓插入青丝……
不知不觉间,杨浩已泪流满面,折子渝看在眼里,忽然感到一阵剜心的痛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心痛,但是杨浩的痛苦,在这一刻她已感同身受。她的鼻子一酸,忽地凑过去,双手环住杨浩的脖子,然后义无反顾地吻了下去。
青涩的吻,完全没有技巧可言。她笨拙地尝试着,想学着杨浩的样儿撩拨他的舌头,但是刚刚亲了他一下,她便没了勇气,忽地一抽身子,她便像只小小狸猫,飞快地闪进了草丛。
杨浩瘫开双手,仰望着一天星辰,慢慢闭上了眼睛。
范思棋隐约听到一点动静,警惕地低声问道:“谁?”
他侧耳听听,除了风吹野草的婆娑声,什么都听不见,这才放心地直起腰来,继续念道:“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知府大人,府州送粮送军械的车队已经走了。”
“知道了。”杨浩头也不抬,继续埋头清理着文案。壁宿说完了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向叶大少递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开几步。
“我说,看这模样,知府大人未必对那姑娘有意啊,一点留恋之意都没有……”
“那就好。”叶大少眉飞色舞:“知府不与我争,余者莫能与我争。嘿嘿,这折姑娘我是越看越顺眼,我决定了,回头就去府谷寻访她的下落,上门求亲。”
“就你?我切……”
“你切个屁。本大少怎么了,本少爷有银子。我用银子砸,不信砸不开她家的大门,我用金条撬,不怕撬不开我老丈人的嘴……”
“哟哟哟,越说越来劲。我告诉你,别跟我争,我跟杨浩可是患难之交。他做了官,我一定也弄个官做。你敢跟我抢娘子?善了个哉的。”
“壁宿,过来!”杨浩摞下毛笔,直起腰来,向他喊道。
壁宿向叶大少做了个得意的表情,赶紧跑了过去。
“壁宿,你去把杨晋城他们找来,我有话说。”
“好勒。”壁宿痛快地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出去了。
这是当初审问小野可儿和谌沫儿的那间房子,如今临时充做了知府衙门。
“?99lib.木老,你来了。”外边匆匆走进几人,杨浩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迎上前去。双方仿佛只是普通朋友般,李光岑拱拱手道:“知府大人相召,草民岂敢不来,不知府尊召草民来,有何吩咐?”
杨浩正容道:“官家授我特权,可举贤任能,提拔官员。我刚刚写好奏表,上奏朝廷,请旨封官。木老德高望重,武艺高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府想请木老出山,担任芦岭州团练副使之职,木恩为指挥使,木老手下诸家将仆从,俱有一身过人的武艺,便都委任为都头,各领一都人马,训练一支骁勇善战的民团出来。还望木老应允。”
李光岑目光一闪,眸中露出一丝笑意:“府尊如此高看,老朽敢不从命?”
“甚好,如此就请诸位去军中向赤军主报道,程判官正在登记户藉,划分乡里。其中民壮鳞选出来后,会到赤军主营中报道,具体事宜,你等可先听从赤军主吩咐。”
“老朽……啊不,下官遵命。”李光岑与杨浩相视一笑,带着木恩等人转身走了出去。
“叶公子。”
叶之璇正在一旁看着热闹,杨浩又把他唤到面前,和颜悦色地道:“叶公子,你也看到了,这芦岭州百业俱无,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觉得,这是你叶家车行向西延伸的一个好机会啊。我想,请贵号在府谷、芦岭州各设一家分号,与广原分号连接起来,以后,我芦岭州需要有大批物资运往中原,也需要从中原购买大批物资回来,这件生意,采买方面有一些物资也可以委托叶家车行去做,其中商机不言而喻,我相信以令尊和你的眼光,应该看得出其中利益。这也算是本府对你们慨然义助难民的一个回报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之璇大喜,忙道:“好哇,我马上写信给家父,把分号开到这里边。到时本少……啊不,到时小民就坐镇府谷,承接广原与芦岭州的生意。”
“如此甚好。”杨浩微微一笑,又道:“公子杂学丰富,善于养鸟,你看,从这里往府谷,路途也嫌遥远。我还想委托叶大少帮着训练信鸽,这样在一些固定地点设立接收讯息的鸟舍,委派专人接收传递消息,千里关山,一朝便至。这样的本领,我只有找叶公子你了。”
叶之璇这养鸟、训鸟之术一向被乃父骂成不务正业、雕虫小技,在杨浩口中却这样大受重视,不禁喜出望外,连声道:“成成成,不过……自古以来,以鸽子传讯最怕遇见飞鹰,这西北地区又多鹰,用鸽子实不牢靠,啊!不如用鹰如何?比鸽子更快,更加安全,只是鹰飞不如鸽子及远,但是既是分段设立接收地点,那就无所谓了。”
杨浩大喜:“成啊,这些事本官一窍不能,你尽可自作主张,放手去做。”他微微一笑道:“官家许本府授官之权。这些官么,如今可都空置着呢,如果你做事得力,本官便送你个官儿做又何妨?”
“当……当真?”叶之璇先是一呆,随即大喜若狂,声音都发起颤来:“奶奶的,谁说本大少百无一用啊,玩鸟都能玩成官儿,古往今来本大少也是第一人啦。”
待得了杨浩肯定的答复,叶之璇二话不说,抬腿便冲了出去,一溜烟赶到岭下,找到叶家车行的伙计,二话不说便直奔府谷去了。老叶家八辈子没出过当官的,以前有钱也不成,见了人总得低声下气的,现在你再看看。
叶之璇趴在车子里咬牙切齿地“狞笑”:“老爹,你总说儿子没出息,这回本少爷就让你瞧瞧,你儿子比他老子可要出息多啦。”
打发了叶之璇离去,一群在户藉登记时被确认原是商贾的人又赶进来,杨浩请他们落坐,很客气地说明了自己用意,又道:“你们原本有的是做大生意的,有的是做小生意的。不管做什么生意的,在这里你们都可以大展拳脚,芦岭州刚刚成立,所需之物,皆需外来。将来也有大量物资需要运出,具体需要些什么,我想不需本官指点,你们应该比本官更了解。”
有的商贾疑虑重重地道:“府尊大人,我们离开北汉时,的确把金银细软都带了出来,用作本钱经商,正是我们的本份。只是……小民有一事不明,心中实在忐忑啊。大人,咱们这芦岭州刚刚设州置府,不管务农、做工、种地、狩猎、打渔、放牧,要想产生自用之外的剩余物品,最快也得两三年时光吧。我们有什么可以拿去卖的?购进了物资,又有什么人有钱去买的?”
杨浩笑道:“这个,你们不必担心,咱们自己不产物品,难道不能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吗?这一行当,诸位当比本府了解的多。”
他徐徐扫视一圈,见商贾们大多有些疑虑,便道:“诸位,前几日党项人来我谷中劫掠,被我官兵打败,这事诸位都知道吧?”
见众商贾点头,杨浩笑道:“以后,但凡插着咱芦岭州旗帜的商车,你们就不必担心党项人来抢劫。往西,是党项七氏的地盘,本官已请了与他们熟稔的人从中斡旋,今后,党项七氏所产牛羊、马匹、草药、各种筋、胶、牛角、兽骨等物资,可以由我芦岭州的商贾来收购,然后销往中原。再从中原购买米粮、成药、铁锅、布匹、茶叶等物卖给他们。这样一来他们成了咱们的主顾,正儿八经做生意赚的钱比纵骑抢劫要多的多,他们还会对咱们不利么?你们还怕没得钱赚么?”
众商贾听了又惊又喜,商人本来多疑,但是杨浩如今是什么身份?那是朝廷命官、芦岭州知府。一个朝廷大员会信口开河?这在他们是一件根本不可想像的事,所以在旁人来说需要>藏书网用许多手段来说服、来使他们相信的事,在杨浩来说却只是一句话的事。
杨浩一番话,让这些正在发愁来日生活会很难过的商贾们看到了无限光明,他们兴冲冲地议论着,许久之后才纷纷起身向杨浩告辞。早一步下手,就早一点抢到先机,他们已准备赶回去招聘伙计大干一场了。
壁宿早把杨晋城等人找了来,这些衙差们还知道守规矩,杨浩在房中与这些商贾聊天,他们便在外面静静等候,直到这些商贾们喜气洋洋离开,杨晋城才带了几个捕快头儿进来见礼。
杨浩连忙拦住,笑道:“晋城兄……”
杨晋城脸色一变,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府尊老爷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杨晋城实不敢当府尊老爷如此称呼。”
杨浩笑道:“你我本是故交,有什么当不得的。”
杨晋城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大人如今是一府之尊,这上下尊卑还是要讲的。”
杨浩摇摇头,只得说道:“杨都头,你们都是广原府的巡捕衙役,被本府借来运送这数万百姓。如今北汉移民已在这里扎下根来,照理说,本府应该马上放你们回去。你们在广原有家有业,离开这么久,家里一定想念的很。不过本府如今正是用人之计啊,本府想请你们再留一段时间……”
杨晋城等人听了都面露难色,杨浩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本地官府刚刚成立,三班衙役一个也无,地方上的人没有个熟悉衙门事务的人打理可不成。所以,本府想请杨都头暂任观察推官一职,这几位都头、捕头,分任左司理参军、右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协助本府管理百姓。”
杨晋城等人听了身子齐齐一振,杨浩故作不见,又道:“为期么……就以半年为限好了。半年之后,诸位如有仍想回广原的,本府送上丰富程仪,如果愿意留下,就由暂任转为正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杨浩还没说完,他们已经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了,这还有不答应的?在广原,他们这辈子已经升到头了,左右就是一个吏,如今是什么?是官!再熬一百年,也根本不可能落到他们头上的官帽现在正向他们招手,白痴才不答应。若是不答应,回家一说,他们娘子都能用擀面杖把他们打将出去,芦岭州初设怎么了,他们拿的是朝廷的俸禄,旱涝保收,还怕没有饭吃?大不了把老婆孩儿都接过来,若放过了这机会,还不后悔一辈子。
一旁壁宿见了可就有点着急:“眼看着杨晋城他们都一步登天了,我可怎么办啊?”等到杨晋城他们千恩万谢地出去,壁宿终于忍不住了,涎着脸笑道:“杨……府台大人,他们都有官儿做,那我呢?”
杨浩笑道:“你么,我还真没想好你适合做些什么。”
壁宿一听顿时垮下脸来,杨浩忍俊不禁道:“这样城府如何做官,总要喜怒不形于色才好。你先去一趟穆柯寨,把这里情形说明一下,我原想要待穆羽长大一些再让他到我身边做事,如今身边实在无人可用,你且问问穆老寨主意思,如果愿意,就让小羽现在过来,如果穆家能来更多的人,那我更是欢迎不胜。至于你么,呵呵……等你回来再说,一定有个合适的位置给你做。”
壁宿这才欢喜起来,忙不迭地应声去了。
杨浩把这些人都打发出去,一屁股坐回椅上,捏着眉心喘了口气儿,想着党项七氏晋谒总盟主李光岑之期已然近了,他盘算着届时自己如何与这些草原上的枭雄见面。一边想着,一边提起茶壶,就着壶嘴儿想润润喉咙,谁知那茶壶整个儿都竖了起来,却连一滴水也没有淌出来。
杨浩纳罕不已,记得这壶茶沏上来之后他压根就没顾上喝呀,难道是让壁宿那小子都喝光了?可这重量不对呀……掀开盖儿一看,茶水满满的,提壶再倒,还是一滴水也不出来。杨浩奇怪地举起壶来看向壶嘴:“莫非被茶叶堵住了?那也不应该一滴都淌不出.99lib?来呀……”
不想他这举壶一看,茶水忽地倾泻而出,淋了他一脸。幸好那茶水搁久了已经变成温热,杨浩赶紧摞下茶壶,把脸擦干净了盯着那只茶壶发呆。
“太邪门了……”杨浩左右看看,心里有点发毛。
他忽地想起昨晚与折子渝悄悄溜回树下时那奇怪的一幕。因为刚刚的倾情一吻,两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但是感情增温的速度太快,一向落落大方的折子渝却有些不适应了,她羞人答答地低着头,拧着自己的手指头,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浩牵起姑娘柔软嫩滑的小手,心里又酸又甜,明知道人家姑娘想听什么,偏偏也是说不出口。迟疑半晌,他才低声道:“明日一早,你就要回府谷了,早些……早些回去歇息了吧。”
“嗯……”折子渝轻轻仰起脸来,幽幽地瞟他一眼,低声道:“我……我在府谷等你。”
“好,此间事了,我就去府谷。”
杨浩说着,张开了双臂,折子渝忸怩了一下,还是忘情地扑进了他的怀抱,柔声道:“浩哥哥,不管以前有多少苦,以后……我会陪着你。不要太伤心,你的亲人,也不会希望你一直沉缅于过去。”
“我知道,给我点时间,我会慢慢适应……”杨浩轻拍姑娘手感极佳的背臀,嗅着她发丝间的香气,正想放开她的时候,好象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身子一震,撞到了她的身上,与此同时,某个部位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直梆梆地抵在了姑娘柔软的小腹上。
折子渝先是一愣,忽地醒悟过来,她羞叫一声,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转身便跑,待跑出七八步远,才停住身子,头也不敢回,低低说道:“明日,你不必来送我。”
“怎么?”杨浩呆呆地问,只道自己方才举止唐突,姑娘脸嫩,已经动怒。折子渝怎好说一见了他,就舍不得再走。她羞窘地跺了跺脚,嗔道:“人家说不用就不用,偏要问那么多。”说完了又怕真的吓着了他,飞快地瞟他一眼,又低低跟上一句:“我……在府谷……等你……”
望着姑娘背影,方才如洪水般突然涌起的情欲一下子又消失的干干净净,那个方才猴急起来,吓着了人家姑娘的那条闯祸精又突然垂头耷脑地歇了下去。杨浩还从来不曾经历过这样情况,一时莫名其妙。
隐约里,仿佛听到一声叹息,再细听,却只有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当时他只道自己一时色迷心窍,才弄出这么孟浪的事来,所以也没有多想。可是现在看到这古怪的茶壶,杨浩心里开始有点发毛:“这山上……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茶壶,揭开盖儿看看,又举在手里瞧瞧,轻轻弹弹听了听声,就跟鉴定古董似的,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正诧异间,他忽然感觉身后站的有人,猛一回头,就见四个白胡子老头儿直挺挺地站在后面,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杨浩惊得一跳而起,手里的茶壶跌到地上,“啪”地一声跌得粉碎。
“哎呀呀,府台大人受惊了,府台大人受惊了。老朽知罪,老朽知罪,不知……摔坏的这件是哪一朝的古董。”四个老头儿大惊,齐齐打躬作揖,杨浩心里发毛,指着他们变色道:“你们……你们是甚么人?”
四个老者连忙自我介绍道:“府台大人,老朽林朋羽,这位是秦江,那两位是卢雨轩、席初云,我等……俱是被乡民们推选出来的乡长里正,刚刚上任,因无直属上官,所以有一件事,特来请示府台大人。门口没有衙役站班,老朽们冒失了,稀里糊涂就闯了进来,因见大人正端详一件古物,所以本不想惊动,没想到反害得府台大人失手打碎了宝器。”
杨浩听说这四个白胡子老头都是刚刚民选出来的里正乡官,并非什么阴曹的小鬼,这才放下心来,苦笑道:“摔碎的只是普通的茶壶,谈不上什么珍贵。啊,四位老人家快快请坐,不知道你们来见本官,到底有什么事啊。”
杨浩说着,忙请四人坐下,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与四位老者揖让一番,见他们不肯先行就坐,只好自己先坐下去。不想那椅子明明放在身边,谁知竟然料错,这一下直接坐到了地上。
“卟嗵!”一声,杨浩结结实实摔到地上,痛得呲牙咧嘴。四个老者眼见知府大人如此狼狈,连忙忍笑上前将他扶起,杨浩心中怪异的感觉更强烈了,他觉得就像有一个隐形人正在身边捉弄他,让他当众出丑似的。可是当着四个老者他又不好把这种乱力乱神的稀奇事儿说出来,只好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四位老丈请坐,请坐。”
杨浩说着抓紧了椅背,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椅子上。
四个老头就坐,林朋羽便道:“府台大人,如今芦岭州新设,许多孩子需要读书,却没有一个地方就读、没有一个师长授业。学业一旦荒废,贻误的可是一生。老朽以为,旁的迟一些都没有关系,唯独这学业是一刻荒废不得。如今芦岭州当首先成立学府,让孩童们有个读书的所在,这是头等大事啊”。
“唔,有理,有理,老丈所言大有道理……”杨浩一面东张西望,看看有无什么“暗器”又来偷袭,一面随口敷衍道。
“嗯,对了。”
杨浩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他敲敲脑袋,思索道:“四位老丈都是读书人出身,我这里有一首诗,叫什么来着,唔……对了,说的是什么……即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爔……几位老丈可曾听过?”
一听知府大人要跟他们舞文弄墨,四个老者都来了精神。说起来,在选拔乡官里正这些基层小吏时,程德玄还真没搞鬼,选出来的不是有威望的大户人家,就是饱读诗书的宿儒,这四个老者正是北汉国里小有名气的读书人,平素常以风流名士自诩,真才实学也确是有的。
初见杨浩时,人家是官,几个老家伙不免也要装装样子,如今一见杨知府拿出这么一首风流情诗出来考较他们,便知碰上了同道中人,四老者不禁坐直了身子,把衣摆一甩,齐刷刷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捻须微笑起来。
杨浩一看,心中纳罕:“什么情况?我这一问,四个老家伙头摇尾巴晃的这是干嘛呢?”
就见林朋羽捻须微笑道:“府台大人所吟,可是……‘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即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爔。虽则如爔,父母孔迩……’”
杨浩眼睛一亮,击掌道:“不错不错,正是这首诗,老丈何以教我?”
林朋羽呵呵笑道:“想不到知府大人也是我道中人,啊……本来就是么,知府大人年轻有为,满腹学识,自是风流中人。可惜此处没有酒肆茶楼,歌舞助兴,不然……我等老朽,与大人把酒言欢,品诗吟句,何其快哉?”
杨浩见他说了半天,还是没解说那词意思,不禁微蹙眉头,另一老者席初云见状忙解说道:“府台大人,这首雅词,录自 href='2283/im'>《诗经》,是讲述少男少女野合偷欢之妙境,意思是说,奴家在河堤上一边走一边折着树枝,可你还是不来,奴家真是如饥似渴阿;奴家在河堤上一边走一边折嫩条,看到你来了,真想马上和你如胶似漆啊……”藏书网
杨浩听他从头到尾解说了一遍,不由为之一窒,眼见席初云说的眉飞色舞,心中暗道:“这个老不正经的……”
他却不知唐宋五代名士,与后世程朱理学盛行之后的名士不同,这时节的才子向来以风流为文雅之事。十八新娘八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那才叫雅致,这些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如今的读书人活泛的很,可不比后世的白胡子学者,多少总要在人前装装正经样子。在他们看来,男人么,谈论女人、谈论风流,那是再正经不过的事了。
林朋羽被老友抢了先,只好进一步卖弄,摇头摆尾道:“呵呵,此诗大雅,含蓄,含蓄得紧呐。大人你想,那情郎未来时,小娘子急不可耐,‘伐其条枚’,急的直折树枝,可是情郎来了之后,为何要‘伐其条肄’,折起嫩柳枝来了呢?这个么……应该是可以铺在地上的,哈哈哈……”
卢雨轩紧接着道:“精彩之处还在后面,那‘赪’指的是红色,那‘爔’指的是火焰,啧啧啧……,鲂鱼赪尾,王室如爔。鲂鱼嫩红如鱼尾,王室炽热如火炉,这鲂鱼和王室是暗喻,指的是什么呢,很形象哇,哈哈,不言而喻、不言而喻啊……”
四个老者齐齐抚掌大笑:“妙不可言,妙不可言矣……”
杨浩无言地看着这四个眉飞色舞的老家伙:“真真的老不正经矣……”
眼见四人都快笑抽了,杨浩才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道:“唔……,四位老丈真是……真是学识渊博,本府领教了,佩服、实在佩服啊。”
四老者齐齐拱手微笑:“岂敢岂敢,大人夸奖。”
杨浩拿这四个拿肉麻当有趣的白胡子老头没办法,只好哭笑不得地道:“好了,本府已经知道了。这便叫人在已经开辟好的房舍中择几间大的,四位老丈可似举荐一些贤人,以四位老丈学识,如果愿意抽暇去教授学生,本府也十分欢迎。对了,有一个叫范思棋的举人,可以请来担任学院博士,劳烦几位里正回去找到他,告知一声。”说着他想端茶送客,这才想起茶壶都打碎了。
四个老头倒也识趣,一见他动作连忙答应下来,一边恭维杨浩重文重学,一边起身告辞。杨浩把四人送出门去,微笑道:“四位老丈,如今你们已是地方上的乡官里正。本府的署衙刚刚建立,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家中有什么子侄,又或在乡里发现各方面的人才,都不妨及时来向本官荐举,只要确有真才实学,本府不拘一格,尽皆录用。记住了,是各方面的人才,不一定要拘泥于读书一途。”
四个老者见府大人这般赏识,还允了他们自荐子侄,不禁喜出望外,连连拱揖道谢。待四个老者告辞下山去了,杨浩耸耸肩膀,学着他们的样子转过身去,摇头摆尾地吟道:“此诗大雅,含蓄,含蓄得紧呐。精彩之处还在后面,啧啧啧……,鲂鱼赪尾,王室如爔。妙不可言,妙不可言矣……”
他学着四个老头说话,刚刚走到门口,那门吱呀一声,忽然无风自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杨浩张口结舌,瞪大两只眼睛看着,正要伸手触门,那门吱呀一声又自己打开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却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杨浩的汗毛刷地一下就竖了起来,他倒退两步,大声喝道:“是谁,出来!”
只听半空中一个袅袅细细的声音道:“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即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爔……,呵呵呵,昨夜郎情妾意,多好的机会,只要你软语相求,那小娘子必半推半就,成就好事。可惜,可惜啊,大好机会,良辰美景,都被你这呆子白白放过……”
“你是谁?”杨浩色厉内茬地喝问。
“嘿嘿,我么……我是一只风流老鬼……,你这风流小鬼,真想见见我么?”
杨浩四下看看,这窑洞是贴山壁挖掘的,四下哪里能藏得住人,他头发梢儿都竖起来了,一转身便飞跑出去。
林朋羽四个老头一边下山,一边品评着这位知府大人如何平易近人、如何臭味相同。秦江笑道:“这位知府大人丝毫没有架子,又是我道中人,待这芦岭州建好,你我可约知府大人出来,一同饮酒下棋,品诗吟对。在汉国这些年,你我始终没有出头之日,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用想入仕做官的事了,巴结好知府大人,把咱们的子侄安排个妥当的去处也就是了。”
秦江正说着,就听后面遥遥有人喊:“四位老丈,四位老丈……”
四人回头一看,就见知府大人提着袍裾飞奔而来,两只帽翅摇晃着直砸肩膀,林朋羽一见感动莫名,唏嘘道:“古人求贤若渴,倒屐相迎。府台大人敬老,拔腿狂追。噫……不知府台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杨浩奔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四位老丈,乡民百姓之间,可有会降妖的道士?”
四个老头一呆,不禁面面相觑,杨浩见状,又补充道:“会念经的和尚也成……”
PS:其实诗经之中描写偷情野合的诗有一首最为明显,就是《野有死麇》。
而这首《汝坟》则争议很大,一种解释是在商王朝将要毁灭的时候,久别的夫妻重逢,彼此亲热,又恐惊扰了父母,有及时行乐的意思。其中提到王室,是说夫妻俩商议要弃商投周。这是商周时期的一首民歌,一首能传承数百年的有生命力的民歌,会含有特定时期的政治目的?我觉得有点玄乎。
第二种是讲丈夫行役在外,把家里的重活都交给了妻子,意在描写劳动人民的生活是这样艰苦,讽刺统治者压榨劳动人民。那个~~~~~,不说啥了。
第三种就是文中的解释了。这三种不管哪一种,其中都有一个男欢女爱的主题,只不过前两种的解释总是要拔到一个政治高度,好象非如此不足以解释它存在的必要。到底应该如何解释,仁者见仁,在下这只是一本小说,剧情需要,采用第三种解释,好学者切勿拿去语文课上讲给尊师知道,小心尊师粉笔擦侍候,关关概不负责^_^
第三十五章 说服七氏
草盛鹰飞,美丽的大草原就像一张绿油油的毯子,绵延地铺向远方。秋天的气息已经临近了,天更青,风更清,策马轻驰,马蹄声声,每个骑士的精神都抖擞起来。
严格地说,有一个人例外,一袭文士长袍,发束公子巾,看来倒也眉目清秀,只是有点精神不振的样子,他的身子松驰地随着战马起伏,看他脸上的表情倒像是要睡着了,时不时还要打个呵欠。
李光岑看了暗暗摇头,实在忍不住说道:“浩儿,这一番咱们是去会见党项七氏族长,缔结同盟的。虽说你是我的义子,党项七氏理应奉你为共主,不过……草原上的汉子敬重的是真英雄,佩服的绝对的实力。你若是这副模样,他们面上纵不说甚么,心里也不免要看轻了你。仅凭一个名份,恐怕你难以约束那些舛傲不驯的草原豪杰啊。”
“啊~~~啊~~~呵~~~,是,义父,我晓得了,不会在他们面前丢人便是。”杨浩一个哈欠打完,苦笑着应了一声。他也不想摆出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啊,可是……换了谁连着几天睡不好觉,怕也没了精神头吧。
这几天,他似乎被那只风流老鬼给缠上了。堂堂知府,朝廷大员,他又不好公开张扬此事,私下里他也曾跟范老四、刘世轩等几个亲随含糊地提过,可是这些人听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发现过异状,只要杨浩与别人在一起时,也绝不会出现什么古怪的现象。
杨浩本来是最不信鬼神的一个,可是这么古怪的事,除了鬼神他想也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暗中被一只老鬼捉弄,试问他又怎能安睡?说不曾安睡吧,却又不然。每次撑着眼皮熬到半夜沉沉睡去之后,他就一觉到天亮。梦中常常会做一个古怪的梦。
梦中,他感觉自己浸身似乎置身于一个温泉之中,一股股温暖的水流环绕着他涌来涌去,那种感觉很舒服,可是待他醒来,却没有做水疗的舒适感,反而浑身酸疼。做一次这种梦,可以理解为做梦,连着几晚如此,他现在已经开始相信遇到了传说中的“鬼压身”了。
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十几辆大车和几十个商贾。再往后,草海莽莽,不见尽头。抬头瞧,艳阳当空,独自悬在澄澈如水的天空中。
杨浩暗自忖道:“鬼在大白天是不敢出来的,如今离开了芦岭州,这两天我总该能睡个安稳觉了吧,那老鬼还能跟着我出来?”这样一想,杨浩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后面的大车放着的是一些盐巴、茶叶、米面、药物、布匹,和价钱便宜但制工非常精美的首饰,那是杨浩授意这些商贾们去采买回来的,他有意尽快促成芦岭州和党项七氏之前的和作,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招商洽谈会”,有些事情,带上这些长袖善舞的商贾们,他们自会做的比自己更好。
杨浩思索着转过头来,见李光岑面有忧色,不禁有些惭愧,便定下心神考虑起这场结盟大会来。说实话,对这次会盟他并不担心,之所以会盟未定,便把这些商贾们带来,也是因为他知道党项七氏目前的处境,是无法拒绝他的条件的。
他所提议对党项七氏是大大有利的,党项七氏如果用劫掠的手段,其实所获得的财物远不及正常出售货物所得为多,而且西北地区的百姓俱是以堡寨方式聚居,一个堡塞就是一个军事要塞,很有一点全民皆兵的味道。同时折杨两家的兵马也分散驻扎于和处,正规军和民壮配合默契,以党项七氏连最起码的战斗武器都极度匮乏的状态,除了打个措手不及,很难占上什么便宜。他们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才能劫掠到一点让族群在严冬时节延续下去的物资,他们如何拒绝自己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至于征服党项七氏,使他们为自己所用,杨浩根本没有这个心思。按照他的分析,李光岑自幼离开夏州,虽说李光岑是拓拔氏家族的合法继承人,但是就算现在的他,在党项七氏中威望也有限的很,党项七氏若非极需一位名正言顺归拢人心的共主来统领七部与夏州抗衡,未必便肯远赴吐番把他请回来。
自己这个便宜少主更不用说了,功勋未立威望不足,又没有一个强大的本部氏族震摄诸氏,如何号令诸部?再者,他要号令诸部做些甚么?控制了这么些兵马,要管他们吃、要管他们穿,却又没有什么用,一旦为赵官家获悉,说不定还要惹来杀身之祸,他才不肯做这样的蠢事。
在杨浩想来,只是要解决芦岭州百姓的危机,为李光岑的族人安排一条出路,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以共同的利益使得对芦岭州怀有敌意的折杨两藩和党项七氏都成为芦岭州的朋友和保护者,自己这个父母官儿就做..
得自在了,这就是他最大的目的。
怀了这份心思,他才不在乎党项七氏是否敬畏他,是否能在党项七氏中建立绝对的威望,因此就算这几日睡的好、吃得香,他也提不起精神来把这次会盟看的太重。
李光岑却不是这样想。他自知来日无多,原本只想着族人们能有一条出路,也算了结了一桩心愿,没有辜负这些族人数十年来无怨无悔的追随。可是认了杨浩这个义子之后,他是真的动了慈父情怀,总想着让义子的力量更形壮大才好。这就是得陇望蜀了,杨浩哪知他一番苦心。
前方出现了一条河,像一条玉带逶迤而来,河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远处是一座雄峻的高山,自山上缓势而下的草原上,有一群群的牛羊,仿佛黄的云、白的云,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轻轻飘动。
负责警戒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这支队伍,有人策马驰向远处一顶顶白蘑菇似的帐蓬,留下策应的人则举起了号角,苍凉的“呜呜”声在空旷的草原上低沉地响起。
“浩儿,前边就是细封氏部落了。”
乍见党项族人的营帐,李光岑禁不住一阵激动,他放缓了速度,对杨浩道:“细封氏现在是七氏之中最大的部落,也最为富有,族长五了舒拥有族人一万五千帐,该有七八万人,他自己统领一部,两个儿子各领一部,虽说野离氏在七氏之中最为善战,但是目前来说,细封氏的实力最强。”
“嗯,孩儿晓得了。”虽说杨浩并不想统御七氏,到了这一步,还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精神,腰杆儿也挺了起来。
“轰!”前方白云一般悠闲走动的羊群忽然受惊似的左右跑开,亮开一条绿色的道路,两千多名骑士自那片连绵直上高山的营帐群中飞奔下来,如同倾泻的洪流。李光岑一勒战马,笔直地坐在马上,微眯双目,凝视着那群飞奔而来的骑士。
“呜~~~呜呜~~~~呜~~~~”
数十只号角同时吹响,那些骑士奔到他们马前忽然一勒马缰避向左右,两千余骑就像训练有素的仪仗队,片刻功夫就分列左右,站得整整齐齐。在两千骑草原健儿组成的人墙尽头,又有数十骑飞奔而来。
李光岑静静地道:“细封、费听、往利、颇超、野离、房当、米擒七氏头人到了,浩儿,下马,随在老夫身后。”说罢,李光岑翻身下马,昂然走向前去,杨浩忙跳下马来,随在他的身后。木恩等人却仍侍立原地,静静地坐在马上不动。
隔着十来丈远,那些人齐刷刷地勒住了战马,纷纷扳鞍下马,在一个身材魁梧的圆脸老者带领下,这群装束整齐的头人族长大步迎上前来,双方隔着几步远便停下了身子,彼此打量一番,那圆脸老者脸上露出 4e86." >了笑容,张开双臂奔上来,与李光岑拥抱在一起。
杨浩站在李光岑后面,静静地打量这群党项七氏的头领,听着他们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互相寒喧,李光岑与七氏族长一一拥抱过后,与那圆脸老者手拉着手走回来,到了杨浩身边,笑容满面地道:“五了舒,这就是我的儿子,现为大宋国芦岭州知府兼团练使的杨浩。”
杨浩学着草原人的礼节,微笑着上前一步,单手抚胸,躬身施礼道:“杨浩见过各位大人。”
杨浩此时尚未被奉为七氏共主,按理说他只是李光岑的子侄,那些头人不需还礼的,不过杨浩另一个身份却是芦岭州知府,这些族长头人虽说在草原上自行其事,并不服中原王法教化,但是每个人都受封过中原的官儿。
他们的官儿很杂,有的是受后晋封的、有的是受后唐封的,有的是受后周封的,还有的是受如今的大宋和北汉封的,在他们眼中可分不清这些中原王朝我兴你亡的变化,他们只知道自己身上也兼着中原的官儿,所以一见杨浩行礼,忙也露出笑容,纷纷上前行礼。杨浩行的是刚学来的草原上的见面礼,他们行的倒大多是中原官场上同僚之间的作揖礼,乱七八糟一通寒喧,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五了舒大笑道:“来来来,李大人,杨大人,我的帐中已备下了肥嫩的羊羔、醇香的美酒,五了舒和诸位头人们一直在盼着你们赶到呢,走,咱们到帐中喝着美酒再作详谈。”
众人纷纷上马,有人大喝一声,那两千余名武士忽然拔刀出鞘,就听“呛”地一声,两千柄弯刀齐刷刷举到空中,映着日光耀目生辉。众头人拱卫着李光岑、杨浩父子就在这铁骑弯马阵中缓缓驰向高坡上的营帐。
两千柄弯刀同声出鞘的铿锵之声,把一股萧杀的味道直传进人的心里,杨浩也不觉有些屏息,李光岑注意到他的异样,微微一笑,趁人不备小声说道:“不用被他们这副模样吓住。细封氏在七氏之中最为富有,七八万人的大部落,估计钢刀也不过就在三千柄左右,草原上缺乏钢铁,而无论大宋还是夏州,在这方面控制的都是极严的。”
杨浩听了若有所悟,他微微点了点头,细细打量,发觉这两千骑确实算是这个部族最强的武装力量了,很多人的马鞍虽然擦得锃亮,其实已然陈旧,弯刀刀鞘的吞口也是,偶尔还能看见几个连鞍辔也不齐全的骑士。
到了营帐群,就见许多党项羌的妇女和孩子,都好奇地围拢在那儿看着他们,五了舒也不理会,一路向前,到了一幢最大的帐蓬前面,才勒马大笑道:“到了,李光岑大人,杨浩大人,请。”
只见大帐前头,左右各有几只大锅,>正在烹煮着什么,右侧一个沙坑上面还架着一头羊,烤成了金黄色,油脂滴落火中,火苗起伏不定。
李光岑跳下马来,左右看看,捋须大笑:“哈哈,五了舒啊,我早听说七氏之中,以你的部落最为强大、也最为富有,如今看来真是不假呀。”
五了舒听了露出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他欲言又止,干笑两声道:“光岑大人夸奖了,细封氏族人……如今……唉,一言难尽,来来来,进帐,进帐。”
一旁有人冷笑道:“你有甚么不好说的,为了保全族人,你把宝贝女儿娜布伊尔都嫁给了李光睿做小。娜布伊尔可是我们草原上的一颗明珠啊,原本……原本她该许给我儿子的,嘿!结果,还不是一样,你们所拥有的那块最丰美的草原,还是被迫让了出来,换给了李光睿的族人。你若想继续依附夏州,再把小女儿玛尔伊娜嫁过去,或许能再换几年太平!”
五了舒听了一脸尴尬,杨浩闪目看去,见说话的这人骨架奇大,苍头白须,但脸颊无肉,浓眉豹目,依稀记得方才见礼时介绍到此人,似乎是往利氏的族长。
野离氏族长苏喀一见这两位族长一个愤懑不平,一个神色尴尬,忙打圆场道:“革罗罗,你也不要埋怨五了舒啦,如果一个女人真能换来一族的安宁,我们就算把自己的女儿都送给李光睿又如何?女人嘛,还能有甚么用处。
但是他李光睿实在是欺人太甚,那颗贪婪的心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如今有光岑大人主持大局,我们早晚会向那个贼子讨回公道,这些不痛快的事,在这充满希望的日子里还是不要再提了。”
往利氏族长革罗罗悻悻地住了口,众人簇拥着李光岑和杨浩进帐,由李光岑和五了舒坐了主位。
今日所议,就是七氏联盟,推举共主,讨伐李光睿。当然,通过苏喀传言,各族的族长头人们已经知道了杨浩的大致计划,对于杨浩隐忍一时,积蓄力量,以等待最佳反击时机的态度,他们已经有所了解。今日会盟,是要进一步确定这些事情,倒不是当场歃血为盟,立即发兵讨伐夏州,所以气氛还算平和。
李光岑依然说明自己已经年迈,身体生了疾病,不能鞍马操劳,然后推出了自己的义子。这些事各位族长头人也早已了解,他们想知道的是,杨浩所说的计划能否保障实施,能否真的改变党项七氏艰难的处境。同时,做为早已内定的共主,他们还想考较一下,看看杨浩是否真的有资格做他们的大头人。
经过这些时日的思量,杨浩的思路更加缜密,说出来也更具信服力。他把自己的计划又重新说了一遍,听得众族长频频点头,信心也大了起来,从容说道:“如今,我已派人开拓商路,商贾们已经被我组织起来,而且请了西北第一车行叶家负责运输方面的事情。
我建议各位族长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并与我带来的商贾们洽谈生意。芦岭州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所以我建议你们可以先赊卖一批货物给商家,等他们运到中原赚了钱回来再把属于你们的那一份拿回来。马上就要进入秋天,你们的牛羊、皮货运抵中原时刚刚进入冬季,正好卖个好价钱嘛。这样,你们可以赚的更多,而且经此一事交结一个可以相信的朋友,以后的生意会更好做。
至于商贾那边,你们不用担心,一旦有赊卖货物的,可以到官府登记,我们芦岭州官府会看顾那些外出贩货的商贾亲眷,如果还会发生有人席卷货物就此逃之夭夭的事情,芦岭州官府会负责赔偿。”
这些族长管理着一族的生计,他们不止是一名骁勇的战士,更是一族的智者,对于经营、生产、贩卖这些事都非常了解,杨浩一说,他们就已想得通透明白,甚至延伸联想的比杨浩更远,杨浩的这个计划如果能够施行,他们当然明白其中产生的巨大效益。
“杨浩大人智计过人,李光岑大人有子如此,足慰平生了,哈哈哈……”
五了舒抚须大笑,随即话风一转,又道:“只是……我们七氏一向受制于夏州。如今将牛羊、皮毛全都转交芦岭州发卖,很难彻底瞒过夏州,那时夏州发兵来攻,我们不是要提前与夏州正面对敌,打乱了杨浩大人隐忍蓄力,谋而后动的计划吗?不知杨浩大人对此有何定计?”
杨浩微微一笑,按膝道:“这件事,朝廷没办法,折御勋没办法、杨继勋没办法,杨浩初做知府,手中兵甲有限,若敢妄言能对付西北第一强藩,恐怕诸位也不相信吧?
此事,还需各位大人齐心协力。夏州方面,你们该做的供奉,不妨一如既往,能瞒多久是多久。产出所余则不妨尽数交予我芦岭州发卖。现在芦岭州初建,那些北汉迁来的商贾们也需有个开拓商路的过程,在此之前,就算只是你细封氏一族所产牛羊皮毛,他们也吃不下,这生意的扩大本身也有个过程嘛。等到生意越做越大,夏州方面发现有异时,你们有积粮、有兵甲,实力与现在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夏州方面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
其二,党项七氏以前被夏州压迫狠了就想反抗。想要反抗缺米少粮,又无兵器,便只有去劫掠府州、麟州。结果是腹背受敌,夏州李光睿还不曾出兵,你们的战士便在同折杨两藩的战斗中消耗殆尽了,以致屡屡失败。却从未想过与折杨两家联手……”
杨浩说到这儿,往利氏族长革罗罗便按捺不住想要说话,杨浩把手一按,笑道:“当然,各位族长从大局着想,未必不曾想过联合折杨,共抗夏州。只是,这么多年来,你们随同夏州李氏与折杨两家打了无数次仗,府州、麟州无数孤儿寡母,他们的父亲、丈夫,可能就是死在你们的手中。你们的族人,也有许多丧命在他们手里,这份仇恨,也迫使你们不能违背众多族人的爱憎,而与折杨联手,否则不等夏州兵来,你们先要起了内讧。”
革罗罗正是要说这番话,见他先说出来,便点了点头,端起碗酒来一饮而尽,抹抹嘴巴不吭声了。杨浩欣赏地瞧了这位性情直爽、心直口快的往利氏头人一眼,又道:“而折杨两藩呢,除了要顾及许多将领和百姓的情绪,还要顾忌到夏州李氏的强大。西北三藩,以夏州最盛,而折杨两家各自拥有自己的地盘,这些地盘就在夏州俯视之下,如果贸然与你们结盟,必须顾忌到与夏州的正面冲突,仅以府州来说,大小数百寨,每处驻兵最多的也不过三千人,根本无法应付夏州倾巢而出的报复性打击。
而芦岭州则不然,北汉迁来的这些百姓,与你们各族并无恩怨。与你们交易,互惠互利,你们的族人百姓只有拥护,不会反对。各位族长不必担心族中的大小头人会生异心。
同时,芦岭州地理情况特殊,护住一地,便是护住了全州,没有分兵之虞。夏州知晓之后,折杨两藩尽可推脱,避免与他们的直接冲突。而李光睿若要对芦岭州发难,折杨两藩却可就近遣兵调将,以芦岭州民团的身份直接参战,让他李光睿哑巴吃黄莲,却没有对两藩动武的理由。再者,呵呵……”
杨浩狡黠地一笑,又道:“夏州如果要讨伐芦岭州,必须经过诸位大人的领地,就算你们现在力有不逮、袖手旁观,他李光睿也放心不下吧?他既不敢把精锐大军都抽调出来,让自己的后方根基变成一座空城,也不敢不留后手防备各位大人,而集中兵力攻击芦岭州,所以我芦岭州可谓是稳如泰山。”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双手一摊,笑道:“与我芦岭州毗邻的可是诸位大人,那时他李光睿大人怎么办呐?他要打,你们就降。降归降,牛羊马匹还是照样往芦岭州送,他看又看不住,难不成还要来个大换防,把最丰美的草原和夏州城让与诸位大人,他自己搬来跟我杨浩做邻居?呵呵,就算他肯,那些还要靠草场和牛羊过日子的拓拔氏大人们也不肯吧……”
众族长头人想象李光睿左右为难的模样,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谌沫儿侧耳听着帐内动静,恨恨地把手里揪着的一把野草丢开,说道:“藏书网这个小白脸,就是长了一张巧嘴,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甚么,哄得各位大人这么开心。”
她转眼看见那只正被牧人农妇轻轻转动烘托着的肥嫩羊羔,眼珠一转道:“我去弄点泻药给他吃,要他拉个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回来!”小野可儿一把拉住她,轻斥道:“这里是五了舒大人的营寨,你要怎么下药?弄不好给别的大人吃了,少不了要挨一顿责罚。再者说,用这样手段不是好汉,他纵吃了苦头,我也脸上无光。”
“那就这样算了?说起来,他倒并未真的难为过咱们,可是……他有什么本事,要让咱们七氏奉他为主。我就不信,他比得上你。”谌沫儿愤愤不平地道。
小野可儿想了想,微笑道:“有了,我去找几个兄弟,今晚踏舞大会的时候好好整治她一番,叫他灰头土脸地滚回去。”
大帐中,五了舒兴冲冲地站起来,恭敬地为李光岑斟上酒,又为杨浩斟上酒,然后提着酒壶逐个为各氏头人斟酒,借着斟酒的机会,与各位族长头人不断地交换着眼色,时时低语几句。
李光岑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他一手揽着胡须,欣然地将一大碗酒喝了下去。
五了舒与苏喀、革罗罗等人交换了意见,待酒斟完,纷纷离席走到大帐正中,双手捧碗,面向杨浩站定。杨浩看向李光岑,李光岑微笑着将自己的空碗扣到了面前的矮几上,然后向杨浩一扬胡须,示意他端起酒碗。
杨浩疑惑地端起酒来,五了舒上前两步,举着满满一杯酒,单膝跪地,高声说道:“骏马驰骋,离不开辨识道路的眼睛。雄鹰腾空,离不开强劲有力的翅膀。大智大慧的杨浩大人啊,是白石大神把您送给了我们,你就是我们的眼睛,你就是我们的翅傍。我们愿意匍匐在您的脚下,奉您为我们的主人。”
众头领纷纷跟着跪下,异口同声地道:“辽阔的大草原永远是杨浩大人的牧场,党项七氏的头人永远是供您驱策的牧马人,我们愿意遵从白石大神的指引,奉您为夏州草原永远的主人!”
第三十六章 酒色财气吕洞宾
熊熊的烈焰在夜空中升腾,就像一只巨大的火把,红红的火光映着围着巨大火堆的每一个人的脸,都带了一层健康的红色。火星飞扬在空中,就像漫天飞舞的萤火虫,给这草原的夜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简单的乐器奏出了欢快的鼓点,十多个羌族少女正在篝火旁载歌载舞,身段窈窕,舞姿曼妙。
上风口的草地上铺着毡毯,各位族长头人们盘膝而坐,主席上坐着杨浩和细封族族长五了舒,因为他已被奉为草原七氏的共主,所以连李光岑也得避到侧席上去,草原上尊重的是绝对的权利和地位,尊重的是尊卑,而不是长幼。
每位族长头人身前都摆着一张小几,几旁放着一罐罐马奶酒,几上的盘子中却盛着大块的烤羊肉,那是一整只一整只的烤全羊,由五了舒大人亲手剖解后,分给诸位大人享用的。
杨浩面前的盘中放着一块最肥腴鲜嫩的羊肉,他也学着头人们的样子,用小刀轻轻削着羊肉,蘸了盐沫儿塞进嘴里。不时向头人抱着酒坛摇摇晃晃走到他的面前,有的客客气气说上一堆敬词,有的走到他面前站定了身子,便放声高歌起来,一首敬酒歌唱完,便恭敬地举起了大海碗,这种诚挚的劝酒,虽不及中原酒宴上的复杂,反而更难叫人拒绝,盛意拳拳之下,由不得他不喝。
几大碗酒下肚,杨浩的脑袋已经有点晕眩了。在他面前,那些衣着鲜艳的党项羌族少女正在舞蹈歌唱,羌族少女的风情迥异于中原少女,相对于中原女子,她们更富野性和活力。
此刻,她们都穿着短短的马甲式上衣,举手舞蹈时衣裳提起,便露出健美、圆润的一截小蛮腰,腰下系着横条纹的小筒裙,杨浩的眼前是一双双浑圆结实的大腿,那些大腿的肤色是小麦色的,健康、性感、火辣。
这些少女的身体都很匀称健美,中间的一个少女长相最为俊俏,下巴尖尖的,翘直的鼻子,有些上翘的嘴唇,笑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形状很别致的包头青花布帕和她脖子上戴着的银饰,随着她舞蹈的动作快乐地跳跃着,把她的笑和她的美纯朴自然地表现了出来,充满了健康的活力。
羌人本是古戎人的一支,而戎人可是从春秋时起就盛产狐狸精的。不知多少倾国倾城的祸水,就出自她们的祖先,这些可爱的少女,俨然就是一只只小狐狸精,许多大汉的目光,始终都被她们吸引着。
充满异族风味的舞蹈非常吸引人。时而,她们前后挥动双手,柔软的腰身款款而动,仿佛一匹匹骏马驰骋在草原上,羯鼓声也变成了轻快的马蹄声,她们光润柔美的小腿上一双双皮靴子便也富有节奏地踏动起来。
时而,她们曲腕摆臂,恍若一只只出水的天鹅,婀娜多姿,配着那俏美的五官、妩媚的眼神,明明是一个个充满青春和自然活力的少女,却给人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
整排舞蹈的少女,都以中间那个少女为中心,攸进攸退,这些草原上的百灵鸟,是这场踏歌晚会最大的亮点,而欣赏她们的各族族长头人,却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除了……坐在主席的杨浩。
一个自幼见惯了文弱书生的少女,她向往倾慕的很可能是健壮粗犷富有阳刚之气的男子,同样的,一个见惯了粗犷大汉的异族少女,文质彬彬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才对她有莫大的杀伤力。苗汉杂居地区的苗族女孩子,常常对汉人男子一见倾心,轻率地便怀着一腔情火托付终身,结果时常发生始乱终弃的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草原上的汉子都是粗犷健壮的,如今出了杨浩这么一个异类,又是坐在主席上,那些少女舞蹈时,妩媚的眼神,便都在他身上逡巡起来,看得不少草原上的勇士都吃起味来。
五了舒坐在杨浩旁边,抹抹嘴巴上的油渍,笑眯眯地看了杨浩一眼,向那中间的少女递了个眼色,那少女看到了他的示意,却负气地扭过了头去,旁若无人地扭着轻盈的小腰肢,把款款摇摆的屁股朝向了他,五了舒不禁露出愠怒的神色。
这个少女就是他的小女儿玛尔伊娜,五了舒作为除了拓拔氏之外党项七氏中最富有、最强大的一族族长,城府和心机也是最深的。会同其余六氏反抗夏州,在他看来是必须的,不让夏州有所忌惮,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但是他清楚地认识到,拓拔氏作为党项各部第一大部落,已经有数百年历史,数百年蓄积的力量,绝不是他们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内就可以超越的。拓拔氏,即便是七氏联手也是不可能打败的,他们能打倒的,只有李光睿。只有奉李光岑或其义子为主,才能在党项七氏的外力足够强大时,迫使拓拔氏各位贵族头人退让一步,罢黜李光睿,迎回李光岑或他的义子,夏州草原的主人,仍将是拓拔氏的利益代表,那就是李光岑一脉。
要确保细封氏一族的利益,和仅次于拓拔氏的地位,他就必须尽快巴结上这个未来的草原之王。李光岑和野离氏的苏喀是幼年好友,已经先他一步和李光岑拉上关系了,他能打的主意,就是与李光岑的义子拉上关系。事成,自己将来就是定难军节度使杨浩大人的岳父;事败,不过是赔上一个女儿而已,有甚么打紧?
方才,见杨浩欣赏半天,目光渐渐停留在他的女儿身上,五了舒心中十分欢喜,便示意女儿拉杨浩共舞,不想这个女儿娇纵惯了,野性难驯,竟然违逆他的意思。
五了舒对女儿暗中示意,早落在一旁几个有心人眼中,那几个少年登时气炸了肺。本来,党项七氏恭奉一个中原少年为..共主,这些草原上的少年英雄就颇有些不服气,如今见五了舒大人又有意将细封族的百灵鸟玛尔伊娜许配给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杨浩,这些玛尔伊娜的倾慕者登时将敌意的目光投向了毫不知情的杨浩。
小野可儿含笑看了一眼杨浩,与他们低低耳语几句,几个党项武士点了点头,便有一个紧紧牛皮腰带,大步向杨浩席前走来。
那些少女的舞蹈确实令人陶醉,杨浩正看得抚掌赞叹,身前忽然站了一个人,挡住了他的视线,杨浩不由一怔,只道是又有人来敬酒,他抬头看时,才发现这人只是一个似乎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这只是从他略显稚嫩的面相上来看,若只看他身材,却如三旬壮汉,虎背熊腰。
“杨浩大人!”那少年虽然向他抚胸弯腰,致以见到头人时的恭敬礼,但是满脸倨傲,毫无恭敬之色:“我是细封族的摩西加纳,听说杨浩大人文武双全,是以七氏头人一致恭认杨浩大人为我族共主。我们草原人最敬佩的就是真正的好汉,摩西加纳想陪杨浩大人较量一番刀剑拳脚,还望杨浩大人赏脸,让我党项各氏的勇士们心服口服”。
五了舒一怔,把酒碗重重一顿,沉下脸来喝道:“摩西加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向杨浩大人挑战。你是什么身份,下去!”
摩西加纳挺直了胸膛,昂然道:“五了舒大人,摩西加纳是细封氏的战士,是大人您亲自赐予宝刀的勇士。我想邀请杨浩大人较量武技,是因为许多族人怀疑杨浩大人是否拥有统领我们党项七氏豪杰的能力,是否拥有跃马杀敌的本领。如果……五了舒大人不允许我向杨浩大人挑战,摩西加纳自当遵从。”
他轻蔑地看了杨浩一眼,等着他的反应。以他的估计,没有一个人能承受这样的挑战,能容忍这样的轻蔑,只要杨浩应战,他就给他个好看。不想杨浩这次到草原上来是抱着大家发财的态度来的,压根就没把这个大头人的位置看在眼里,不应战会不会威风扫地,会不会失去党项七族勇士的效忠之心,他根本不在乎,所以见五了舒为他解围,只是从容地笑了笑,目光又复看向那些少女。
可惜,那些少女虽看他气质模样与草原上粗野的大汉们不同,看向他时多有青眯之色,如今见他面对挑战居然忍气吞声,也不禁齐齐露出轻蔑失望之色,杨浩见了不禁好笑:“这些小丫头,男人要是为了屁大点事就喊打喊杀的,在她们看来就是粗野无状。不肯惹事生非呢,又觉得懦弱胆怯,倒是不好侍候呢。”
小野可儿一见杨浩竟不应战,眼珠一转,又对一人耳语几句,那人立即大步走来,哈哈笑道:“在下野离氏族人牟西。五了舒大人说的有理,刀枪无眼,拳脚无情,今天是七氏结盟,推举共主的大好日子,怎么好做如此煞风景的事情。不如……就由在下与杨浩大人较量一下力气如何?这样比,不会误伤了人,我想杨浩大人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这人比摩西加纳更加魁梧,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麻布背心,裸露着两条肌肉坟起的粗壮手臂,杨浩估摸着,他那手臂都能有自己的大腿粗。五了舒一拍桌子还未说话,牟西已经转过身去,大声嚷道:“诸位姑娘请让一让,野离氏力士牟西,要与杨浩大人较量较量气力。”
那些翩跹起舞的少女趁机收势,纷纷避到两边,牟西四下看看,大步走到环着火堆围坐的牧人圈子边上。在右前方,有一块一人高的巨石,合抱粗细,半埋土中,牟西生怕五了舒大人制止,快步走过去赶开左右的牧人,上bbr>.99lib.下一打量那块巨石,忽然一弯腰抱住了那块大石,双腿站定,双臂一较力,沉声大喝:“起!”
一连拔了两拔,又左右一摇,那块巨石轰地一声,泥土如浪般翻滚起来,四下的牧人们顿时大声喝彩。这样的神力,在党项武士中也属少见,他们自然兴高彩烈。
苏喀也有些不满族人对杨浩的刁难,虽说草原上的汉子最为重视武勇,可是混到他这个位置的头人,哪怕他是最好战的野离氏人,也早就明白真正的强者,靠的是精明的头脑,而不是发达的四肢,杨浩就算连只鸡都杀不死有甚么关系?做为大头人,他的使命是能凝聚七氏合力,能强大七氏的实力,而不是百人斩、千人敌的个人功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草原上的风气如此,并不是每一个族人都有这样的见识,做为放长,他可以命令族人尊奉杨浩为大头人,却没有办法让他们从心底里敬畏这个大头人。
他带来的亲随们眼见自己的族人如此大出风头,更是洋洋得意,纷纷喝彩。此时牟西却已说不出话来。这块石头实在是太沉了,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连腮上的肌肉都在突突直跳,他鼓着眼睛,抱着那块巨石一步步向前挪动,勉强走出七步,将怀抱中的巨石“腾”地一声往地上一放,呼呼地喘着粗气,回头得意地道:“杨浩大人,牟西一身莽力,杨浩大人身份尊贵,未必能抱着它走出七步,呵呵,大人只要能把它抱起一下,就算是牟西输了好了。”
牟西说的如此光明磊落,顿时赢来牧人们更大声的喝彩,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杨浩,尤其那些舞蹈的少女,眼中更是露出兴奋好奇的目光,不管杨浩是不是能赢,输赢她们才不关心,她们喜欢的是男性之间的这种争斗。
杨浩摸摸鼻子,看着那块巨石,心中估摸:“这石头已经被他从土里拔出来了,我要是来个助跑……,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推倒。抱起来?那不扯淡么,就是让我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成啊,不管是吃谁的奶……”
眼见杨浩沉默不语,人群中已经传出嗤笑和不屑的口哨声,许多牧人挤上来,试图去抱那块巨石,可是力气最大的也只把它稍稍抱离地面,木恩沉着脸,盯着那块巨石估量了一下,以他的力气,勉强也能抱起这块巨石,但是要抱着它走上七步甚至更多,却是万万不能。不过如今少主受辱,无论如何他得出头了。大不了先抱过巨石,然后同那混帐较量一下拳脚,到时好好教训他一番找回面子。
计议已定,木恩便沉哼一声道:“你也知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贵么?这样粗野无礼的举动,我家大人岂会与你较量。让我来领教领教。”
“且慢!”杨浩也知真正打斗起来,那个牟西未必是木恩对手,若是骑射,说不定更非他一合之敌。可若论力气,正是这牟西长项,这些人今晚是打定主意要让自己现丑了,这较量力气一关即便让木恩捱过去,他们也必定再想别的花样,难道全让部下去抵挡?干脆认输了便是,谁管你敬不敬我,只要芦岭州稳若泰山,我自做我的太平官去。心里这样想着,杨浩便施施然地站了起来。
四下里牧人百姓顿时一片哗然,其实他们看身板,也晓得这位杨大头人绝不可能比牟西更具神力,想不到杨浩竟然真敢应战,就连那些少女中间的玛尔伊娜都瞪大了一双美目,诧异地看着杨浩。
“浩儿,你……”李光岑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义子的斤两,他有大仁大义之心,大义大勇之行,论起匹夫之勇,却实在上不了台盘,他站出来干什么?
“义父请宽坐……”杨浩摆手制止了他,一步步走向那块巨石,身后是党项七氏的族长、头人们惊疑的目光,一见杨浩长袍飘飘,斯斯文文地走来,许多牧人都紧紧围在那块巨石旁,想看看他到底如何举起那巨石。
杨浩走到那块巨石旁,上下看了看,暗中用劲藉着拍打的动作试了试那巨石的份量,巨石纹丝没动,杨浩便扭过头来,坦然笑道:“牟西勇士果然神力,竟然举得起这样份量的大石,我想不止在党项诸部,放眼天下,这样神力的勇士也不多见。呵呵,杨某……”
“哇……”杨浩还未说出“自愧不如”四个字,四下里已响起一片惊呼声,杨浩诧然回头,这一回头把他也吓了一跳,这巨石明明和自己的身材差不多高,怎么现在矮了一头?
杨浩一低头,借着篝火的光亮,才发现这块巨石已经陷进地里一块,受到大石的挤压,大石四周的草皮都拱了起来。
杨浩莫名其妙地又拍了拍,那块巨石应声又下陷了一头的距离,这一下四周的惊呼声已此起彼伏,近处看得到的人大呼小叫,后面不知情的人拼命往前挤,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杨浩愕然不已:“这石头……莫非下面可巧是什么流沙,自己个儿就陷下去了?不能啊,这么多人站在这儿,要真是流沙,大家早一起完蛋了。这石头……”
杨浩迟疑着又拍了一下,这一次,所有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随着杨浩轻飘飘一掌拍下,那块石头又向地下陷进去深深一块,杨浩一阵狂喜,忽然若有所悟。他回过头去,接着方才的话茬儿从容笑道:“杨某就不举石头了,既然牟西勇士将它自土中拔出来,杨某便把它送回去,你看如何?”
牟西瞪大一双牛眼,早就说不出话来。要把这石头压入土中,比他从土中把石头拔出来, 4f55." >何止难上十倍,而且……而且这人根本就是轻飘飘的一拍,这是什么可怕的功夫?一时间牟西看着杨浩,那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杨浩心里这时候也在“卟嗵卟嗵”的乱跳,这种古怪的事情,除了见鬼他再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这几天他恰好被鬼缠上了,没想到这只鬼神通还不小,竟然一路跟到大草原上来了。“他为什么帮我?莫非……因为我是汉人,他是汉鬼,大家同仇敌忾不成?”
“杨浩大人神力,不不,是神功,牟西拍马难及,我认输了。”牟西倒也爽快,一见他这功夫,自己实是难及万一,便干脆认输了事。
“哈哈,牟西勇士客气了。你这样的神力,已是万中无一了,杨某也钦佩的很。”杨浩一面客气地说着,一面笑吟吟地往回走,后面许多牧人一拥而上,有的往上拔、有的往下压,有的左右摇晃,试了半天,确实没有半点玄虚,不禁对杨浩的惊人神力赞叹不已。
“杨大人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等钦佩不已。”杨浩还未走回座位,苏喀等人便纷纷起身,满怀敬畏地向他抚胸施礼。
眼见杨浩如此勇力,小野可儿等人也看得目瞪口呆,有人便胆怯道:“杨浩大人神力无敌,确是白石大神为我们挑选的主人,我们……我们还是退下吧。”
他这样一说,倒惹恼了一人,这人也是细封氏族人,玛尔伊娜石榴裙下的追随者,眼见自己倾慕的美人儿要被她的父亲送给杨浩,他妒火中烧,哪还理会杨浩的身份,他把坎肩一脱,露出一身结实的疙瘩肉,冷哼道:“力气大,不一定就是神勇无敌。牟西比我力气大,不还是常常败在我的手下?我跟他摔一跤看看,我就不信,他的跤比我摔得好。”
摔跤角力,是草原上的男儿从小就玩的游戏,摔跤对技巧的要求很高,并不是力气大就一定占便宜,所以这人还不死心,大步走出来,高声道:“杨浩大人,我是细封氏族人日达木基,方才见识了杨浩大人的神力,日达木基钦佩的好,我想向大人讨教一下摔跤的功夫,不知大人可肯赏脸?”
“神跤手日达木基向大头人挑战了,大头人,跟他比。大头人,跟他比。”
那些族长头人们还没说话,许多牧人便兴高彩烈地怂恿起来,杨浩有些犹豫,他下意识地四下望去,希望能看到个鬼影儿什么的,可惜四下全是牧人,半空中只有繁星点点,哪里有只老鬼露头。
正犹豫间,那些鼓噪吵闹的叫嚷声中,忽然有个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哼!慌张什么,跟他斗!这种只有几斤蛮力、只晓几手粗浅功夫的莽夫算个屁!”
杨浩一听这个声音,不禁心中大定,他哈哈一笑,走上前道:“成,那咱们就比上一比,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在本大人看来,欣赏美人儿舞蹈,可比打打杀杀的有趣的多,哈哈……”
“成!”细封氏神跤手日达木基看了眼娉娉婷婷站在一旁的众少女,玛尔伊娜正笑盈盈地瞟着这里,不由勇气倍增,重重地一点头应承下来。
杨浩看着他,眼中满是怜悯之色:“可怜见的,你要倒霉啦。只是不知……那只老鬼是打算上我的身,还是上你的身……”
摔跤结束,杨浩断定,那只老鬼上了日达木基的身,日达木基的摔跤术原本水平如何,他并不知道。方才甫一动手,日达木基表现出来的气势和身法、动作,也着实的唬人,可是一沾着他的身子味道马上就变了,可怜那一身肌肉的大汉就像得了小儿麻痹,手软脚软,毫无还手之力,众目睽睽之下,他输了。输了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草原的牧人大多都懂得摔跤,人人都看得出,杨浩根本毫无摔跤技巧,他是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拳脚结束的战斗。
日达木基从草地上爬起来,仿佛见了鬼似的看着杨浩离去的背影,小野可儿、牟西、摩西加纳等人拥上来扶住他,纷纷问道:“你搞什么鬼,怎么可能这么败给了他?他根本不懂摔跤的,你随意一绊他就得趴下,你……”
日达木基机灵灵打个冷战,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惧意,喃喃道:“有古怪,一定有古怪,我只要一挨他的身子,麻筋就像被撞了一下似的,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难道真是白石大神在庇佑他吗?”
杨浩回到席上,诸位族长头人看着他的目光与原来已大有不同,五了舒大人哈哈大笑,“啪啪啪”三击掌道:“来来来,诸位大人,咱们一起来踏歌起舞吧。细封氏的姑娘们,还不邀请各位大人下场,一起歌舞起来吗?”
那些少女们听了,欢笑着跑上来拉起一位位头人下了场,那个生得最美、笑得最妩媚的姑娘像一头小牝鹿似的,轻快地奔到杨浩这一桌,颈间银饰发出的悦耳响声戛然而止,她那一双妩媚的眸子瞟了眼五了舒大人,然后微笑着伸出了她的双臂,目标却是杨浩。
一双皓腕,各带一只银镯,双手纤细的手指就像两朵兰花,向杨浩做出了邀请的姿势:“杨浩大人,我叫玛尔伊娜,请您陪我跳支舞,好么……”
“姑娘,这个……我不会……”杨浩还没说完,那个美丽的少女便打断了他,嫣然笑道:“很简单的,我教你,来……”
那双云朵一般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众头人和姑娘们手牵着手儿绕着那篝火,许多牧人也自发地下场跳起舞来,在他们外面又组成了二环、三环、四环……
他们围着那篝火,若逆时、若顺时,跳起了简单而欢快的踏圈舞……
“今天那块石头,还有和那只什么鸡摔跤的事,都是你在帮我是吧?虽说我不怕输,也不在乎丢人,不过赢的感觉真的挺好,呵呵……谢谢你啦老鬼……”
“如果你以后晚上不要老缠着我那就更好啦,阴阳有别啊,我发觉自己现在明显是阴气过盛、阳气不足,整天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的……”
很大的一顶帐蓬,却只睡着杨浩一个人。杨浩坐在榻上,盯着帐中空空无人的一角,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如果有人恰巧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一定会以为他脑子坏掉了。
“我要睡觉了,不知你的坟头在什么地方,你今晚托梦给我吧,好不好?你帮了我的忙,我怎么都要报答你一番的。给你烧点纸、上柱香,请个和尚超渡一番,也免得你做个孤魂野鬼……”
“唉……,你要是请个和尚超渡我,我会被人笑的,死了都难闭眼呐。”
忽然,那个清朗的声音又说话了,幸好这些天杨浩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虽说毛骨怵然,却还没有惊跳起来:“你……你不喜欢和尚啊……”
那声音捉磨不足,无法确定从哪个方向传来,他只好东张西望地干笑道:“你不喜欢和尚啊?那你说好了,不管是道士还是阿訇,你说得到,我就请得来,只要你不再缠着我就好”。
“哼哼,你以为我想缠着你?要不是一时好奇,你一路跪着来求我,老道我也懒得下山。”
杨浩反应甚快,一听这话不禁奇道:“老道?你不是鬼么?”
“哈哈,如今虽不是鬼,早晚也要做鬼。”随着话音,帐帘一掀,一个人走进帐中来。
杨浩一惊,顺手便抓过放在枕边的佩刀。他的刀,除了在死亡河道那段时间实在缺少粮食,为了节省体力停练过一段时间,此后每天五百刀,仍是勤练不辍,如今已增至每天六百刀。自五百刀以后,每多劈一刀,都需要极大的毅力,从五百到六百,看着不多,他所付出的辛苦和汗水却比以前还要超出百倍,艰苦的训练换来的是长足的进步,此时杨浩虽不能同练武多年的人相比,一刀在手还是勇气倍增。
可是看到走进帐来的人,杨浩却一下子呆住了,入帐这人道冠长袍,背负一剑,看起来只有四旬上下,一头乌发,颏下三绺长须,面如冠玉,蕴藉儒雅,两点星眸极为有神。这样脱俗的相貌,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禁脱口问道:
“神仙?”
那道人手捋长须,仙风道骨地一笑。
“妖怪?”
那道人不以为忤,呵呵笑道:“敬我如神仙的,自然是有。说我是妖怪的,却也不少。你说我是神还是妖?”
“那应该就是妖怪了。”杨浩说着话,已放下了刀。看到了这个人,看到了这个人身后帐上的人影,他已知道这个捉弄了他几天的人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尽管一个人拥有这样大神通,远远出乎他的想象,但是对方既然是人,那种莫名的恐惧便也消失了。他不怕死,他这几日的畏惧本就是对于陌生离奇的事物一种本能的反应。
“道长是何方高人?连番捉弄于我,又暗中相助于我,所为何来?”
杨浩迅速穿上长袍,披散的头发却来不及束起,便向这道人揖礼问道。
那道人大剌剌地在帐中坐了,自袖中摸出一只朱红色的小酒葫芦来,眯着眼睛喝了一口,嘿嘿笑道:“贫道姓吕名岩,字洞宾,道号纯阳子,不知你可听说过么……”
杨浩的手一停,两只眼睛顿时瞪大起来,吕洞宾?!在民间传说中被敬为神仙的道教传奇人物,他又遇到一个了,这个名气比“睡仙”陈抟更大,吕岩吕洞宾……那可是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啊!
这吕洞宾也不知高龄几何,却是养生有道,满头乌发,面如冠玉,英俊的相貌也极具魅惑。他不说不笑时,一派仙风道骨,俨然世外高人,但是言笑时,眼中却总带着一丝狯黠的味道。
“吕……吕道长的名号,在下……在下依稀听说过的。”杨浩也不知道这位后来被尊为神仙的吕祖,此时名气有多大,只得含糊说道。
吕洞宾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又是微微一笑。他自得了陈抟的书信,便立即离开了紫薇山修行之地,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府州。修道之人修的是自然之道,盼的是白日飞升、肉体成仙。可是古往今来,只听说有人成仙,却有哪个见过?天道浩翰,以他们的才智,穷尽一生探索,也未必能得窥门径。而天机却是逆天改命,破碎虚空而来,对他们这些修道人自然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像他这种修习天道的出家人,对世间离奇之世最为关注,他在道家古藉之中曾见记载,东晋时候,民间有一五岁幼女,突然说起她从未听过的外地方言,说她是某户人家媳妇,身故转世,如今前夫与两个孩子还生活在某地。家人只当她中邪,无人相信。直到数年后,她家因故搬迁到异地,正是这女童所说前世的居处。她所说那户人家模样,院中情形,前夫与两个孩子名姓,俱都一字不差,这才轰动一时,被有心人记载了下来。想不到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机,如今竟再次出现,吕洞宾立即兴致勃勃地下了山。
在他想来,如果能弄明白这天机的来龙去脉,说不定就能窥破时空的奥妙,从此超脱于时间和空间之外,不生不死、往来古今,成为真正的神。
然而他到了芦岭州后,暗中用类似催眠术一类的功夫盘问过杨浩的来历,虽听他说的详细,但是吕洞宾真正在意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得到。为什么能穿越时空?杨浩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吕洞宾总不能买一批定窑的瓷器,挨个往自己脑袋上敲,以期待穿越之奇迹吧。
陈抟修的是出世之道,心境恬淡,既知不可为,便干脆回了太华山调教小徒弟去了。这吕洞宾却不肯罢休,暗中又用伐筋易髓之术探索杨浩全身经络筋脉,想看看是否与常人有何不同。
吕洞宾重外修,更重内修,他本就是内丹术(气功)得臻大成的一代大宗师,在他想来,能倒转阴阳,穿越时空,这人必与常人有所不同。他以真气探索杨浩身体的那几日,就是杨浩每日做梦梦到浸身温泉中做水疗的那几天。
结果吕洞宾累个半死,却一无所获。杨浩虽然每天起来都浑身酸疼,疲软无力,其实却是捡了个大便宜。他已二十出头,骨骼筋脉本已成形,再难修习高明武功,纵是苦练硬功,也很难大成。吕洞宾忙活了几天,以玄门上乘功法搜索他身体异处,耗费了大量真元,却为他伐髓易筋,改变了根骨。
吕洞宾与陈抟不同,陈抟修的是出世之道,恬淡自然,吕洞宾却是修的入世之道,酒色财气,一样不缺。自谓率性而为,方是真人。平白许了人家这么大的好处,自己却空手而归,就算旁人不知道,也没人笑话他,以他的性情也是无论如何都受不了的。
眼见从这杨浩身上是无法看破天道,得窥生死之门的奥妙了,吕洞宾还不死心,他暗中跟在杨浩左右,眼见他整日忙忙碌碌,虽是天机转世,却与一般凡夫俗子无二,却也看不出甚么异常来。
那晚杨浩与折子渝路遇同行,由意外一吻到倾情一吻,他隐在暗处都看得清楚,一时促狭心起,还在暗中促弄了他。不过杨浩为芦岭州百姓的所作所为,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却是暗暗佩服的。
他修的是入世之道,杨浩所为大对他的胃口,这天机是窥不破了,杨浩得的便宜也已是白送给他了,自己不捞点便宜回去,实在是不甘心。因此上他便生起了另一个念头:收他为徒。
吕洞宾暗中思忖:我是散修之人,比不得陈抟门徒众多,自立一派。如今我年岁已高,不能得窥生死之门,说不定哪一天就要驾鹤西游,这一身艺业不寻个合适的人来传授,不能将它发扬光大,百年后谁还记得我吕洞宾的名头。我与这杨浩,也算是一场缘份,看他为人品性倒也不错,根骨也已经我伐髓易筋,不如收了他为徒。况且,他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机,我收了天机为徒,光是这一点,就胜他扶摇子一筹了。
吕洞宾做此打算,其实还有一番恶趣味,只是他自己心中不肯承认罢了。他比陈抟学道要早,但是于易理、易卜之道却不及陈抟高深,只在武艺上胜他一筹,以吕洞宾的为人脾性,心中常常不服,但确实技不如人,也无可奈何。
陈抟信中已提及收了一个女娃儿为徒,还提及了她将来与杨浩的一场缘份。吕洞宾便想,我这做师傅的压不到你的头上去,我的开山大弟子却要压到你的关门大弟子身上去,这不也算是替我这师傅报了一剑之仇了么?这样一想,吕洞宾登时手舞之、足蹈之,兴高彩烈,乐可不支。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次下山,简直就是给这天机送了莫大好处,也不知道是否这就是天意使然,吕洞宾心中有气,这才捉弄了杨浩几天,吓得他疑神疑鬼,连觉也睡不好,出了心头一口恶气,今日这才现身出来。
杨浩听他说明来意,哪有不允之理。艺多不压身啊,旁的不说,这吕老头儿都不知道多少岁了,看着还这么年轻,学了他的功夫,至少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啊。
当下杨浩连声答应,郑而重之地跪行了拜师之礼。修道之人崇尚自然,也没有那许多规矩,受了他三拜,吕洞宾便认下了这个徒弟。
他望着自己这个便宜徒弟,捋须笑道:“好,好好,如今你既拜我做了师傅,师傅就随在你身边一段时间,把这身功夫传授于你。吾胸中所学,博大精深,要一骨脑儿传授于你容易,领会贯通、发扬光大,还要靠你自己修习。待你学会了为师的本领,为师还要到关外去。你若有什么不解这处,可上太华山向陈抟那老牛鼻子请教,他的大弟子无梦,多少也能帮你。不过,你可记住,哪一句无法领会贯通,方可向人请教哪一句,万万不可把为师所学透露与他太华山一派知道。”
大宗师常有鄙敝帚自珍的毛病,杨浩便唯唯地应喏了。吕洞宾又欣欣然道:“来日你功夫大成,一定要将本门发扬光大,最好盖过了那陈抟一派,为师便没有白收你这个徒弟了,哈哈……”
杨浩见这个看似态度和霭、平易近人的师傅如此具有好胜之心,不禁有些好笑,便道:“师傅是出家人,修了一辈子道,怎么还看不破,对自己老友也有这么大的好胜之心?”
吕洞宾瞪他一眼道:“我是你师傅,为师的为人品性你须谨记。为师放荡形骸,不拘小节,好酒能诗爱女色,率性而为,修的就是这入世之道,酒色才气。与他扶摇子老牛鼻子修的出世之道大不相同,嗯……大不相同。”
他捻捻胡须,眸中忽地闪过一丝谑黠之色,说道:“扶摇子修的是出世之道,我纯阳子修的却是入世之道。非是我的神通本领不及他,实是我纯阳子好酒贪杯嗜好女色,用在功夫上的心思远不及他,这才落了下风。
你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和他的徒弟继承了两师衣体,自然也是她出你入,嗯嗯,哈哈……,妙极!你随为师好好修习,将来一定要替为师争回这口气啊。”
杨浩一听:“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也要搞个嘉兴烟雨楼,十八年比武大会吧?”
待他忐忑问起,吕洞宾耸肩大笑,随即脸色一正,道貌岸然地道:“杨浩吾徒,非是为师不肯说与你听,实是天机不可泄露啊。你且用心随为师修习道术武功,好好的入你的……世。来,你看着为师的美髯发誓,一定一定……你要欺负得他扶摇子的徒弟死去活来,替你师傅扬眉吐气啊……”
第三十七章 塞外相逢
芦岭州已经初具规模了。谷口是用黄土垒起的又高又厚的堡寨,黄土粘性极强,又渗了糯米汁蒸过,墙体一干硬可磨刀。因为是就地取材,所以墙体建的又高又厚,城墙上密布箭垛和滚木擂石。高高的城门如果砍伐深山里的千年老树,木板的长度一根就可以封到顶上去,但是为了经得起撞击,城门木料用得是复合型的木料,用一根根硬拓木浸以桐油,外裹铁皮,铆钉成门。
赤忠的大军已经返回了自己的驻地,守门和巡城的兵丁换成了经过行伍训练的民壮,行伍训练的主要是军纪和配合作战的能力,而木恩及那十几个都头教授给他们的个人战技,正在显著提高着他们的单体战斗能力。待芦岭州赚了钱,买到足够的马匹之后,他们就可以变成可攻可守的骁勇战士。
第一批随杨浩赶到党项七氏部落做买卖的商贾,带回了大批的牛羊、皮毛,筋胶牛角兽骨,他们在芦岭州招纳了大批普通百姓做伙计,已经押运着牛羊、皮毛,赶赴中原去了。
同时,一些有远见的商贾,开始从商入工,利用挖掘好的一幢幢窑洞,招纳大批男工和女工,将从党项人那儿赊买来的物品进行再加工。皮毛由针娘们做成半胡半汉新颖别致的衣袍、被褥,骨胶、兽筋、牛角,再加上就地取材的硬拓木等物则用来制作弓箭,这些东西一旦制好,既可以留以自用,也可以转手再卖给草原上的党项人,其利比原料价高十倍不止。
得到壁宿带去的口信以后,穆柯寨全力响应,不但小穆羽兴冲冲地赶来了,就连他的姐姐、姐夫也带了些单身的寨丁赶到芦岭州来。穆老寨主虽是一个没有明确官秩的山民,但是在这西北地区,一寨之主不亚于一方大员,在地方上他们拥有绝对的威望和权利,而且要时常与官府打交道,可不是耳目闭塞、目光短浅的普通小民。
芦河岭单独设州,自成一方势力,穆老寨主就感觉到了它发展的余地。如果芦岭州将来能成为西北又一藩,早些与他们建立联系,对穆柯寨就有莫大的好处。即便不是如此,如果能通过芦岭州这个桥头堡与西域羌人建立直接联系,穆柯寨同样可以获得商机,抢先一步,穆柯寨就可以比周围诸寨发展的更好。
柯镇恶和穆清漩夫妇赶到芦岭州后,也加入了民团,并且在其中担任了都头。他们不擅长草原做战,却擅长山地作战和埋伏,夫妇俩担负起了巡山的任务,对布置在各处山岭上的简单的箭楼重新进行了建筑和布署,并且在向山外一侧的密林草丛中布置了大量陷坑、机关,并通过狩猎传授给民团士卒山地作战的本领,整个芦岭州在这样的经营下真如铜墙铁壁一般。
窑洞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手工匠人们进进出出,山野中伐木工人砍伐下一棵棵大树,在山谷平原上建起了一幢幢的房屋、牛栏、猪圈。山谷里和山谷外开辟出一块块菜地和粮田。山谷外那条隐在芦苇荡中的大河即便在雨水缺乏的季节,宽度也有一里多地,这还只是可以畅游的范围,隐入芦苇丛的水面还不知有多长。
一些懂打渔的百姓用山中巨木制作了些独木船,仿佛一条条灵活的鱼儿似的穿梭在芦苇荡里,用鱼叉、鱼网捕捉鲜鱼。芦岭河水深不及两米,各种野生鱼类十分丰富,杨浩曾收到渔民们敬献给府尊大人的大鲤鱼一条,那条鱼足足能有二十斤上下,把上辈子只见过最大不超过六七斤重的大鲤鱼的杨浩惊得目瞪口呆。
叶家车行已经在府谷和芦岭州设立了商号,这样的商机,在商场上打了一辈子滚的叶老东家如何看不到?尤其是听说儿子有希望作官,把个叶老东家欢喜得跑到叶家祠堂里抱着老爹的牌位号啕大哭了一场,莫说是有钱赚,就算是赔钱的生意,这桩买卖他也是做定了。
有叶家车行专事运输,芦岭州百姓专事再加工,再加上商贾们往返采买,芦岭州每日往返的车辆都满载货物,生意十分兴隆,而且插了芦岭州的旗子,往昔极野蛮的党项人即便看见了也绝不拔刀动枪,看得许多附近州府的商贾们眼热不已,纷纷跑来芦岭州做生意。杨浩自然是打开城门热情欢迎,丝毫没有为难的意思。
外地的商贾脚夫们多了,他们大多是些单身汉,又没个落脚处,于是酒肆、茶楼、饭馆、客栈也都像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自然,赌场和妓院也随之兴起,一开始还只是商贾脚夫们闲来无事在树下林中关扑搏钱,很快就发展到了有人经营起专门的赌场。而妓院最初也只是一些妇人开起了.99lib.半掩门儿的私娼寮,这样的销金窟,慧眼独到者也马上抢了先机。
杨浩对这些场所的出现,并不逆天地试图去改变,只是竭力把它们纳入规范,各种酒馆饭店赌场妓寮均须在衙门登记按章经营纳税,知府衙门的府库迅速地鼓了起来。
开封府的那位赵官家事先是绝对不会想到一无所有寸瓦皆无的芦岭州会这么快财源滚滚的,按他的估计,芦岭州如果真能站稳脚跟,苦心经营十年才能勉强做到自给自足,这还是最好的打算,实际上每年朝廷上从那些已经存在上百年的边境重镇收上来的税赋,还不够补贴的支出呢,所以当初大笔一挥,免了芦岭州十年赋税。
他又考虑到芦岭州的设置必然受到麟州和府州的排挤,杨浩这个可怜知府既无钱又无人,只送了他一顶便宜的知府官帽,还附赠一个拖后腿的程判官,觉得自己确实有点不厚道,心中有愧,所以还拨付了大批的物资和钱款给他。这一来杨浩手头更宽裕了,于是一座巍峨雄伟的官衙便在谷中建造起来。
“这笔钱,是一定要花的。把它建好、建的越大、越气派越好!要让到我芦岭州来的各地商贾和党项羌人一看到这座府衙,就晓得我芦岭州的实力和威严!”这是杨浩亲口对李玉昌说的。
李玉昌上次在芦岭州赚了一大笔钱,如今眼见芦岭州生意的红火,也不禁为之眼热,他正有心在芦岭州设一家皮货商号,既承揽了知府衙门的建造任务,自然竭尽所能。
官衙建造,犹如小皇宫,其规模比例虽大有不如,但是布局上基本类似。衙前广场,府衙大门,进门之后是仪门和角门,再往前去是庭院,两侧是警卫和僚属的小户间。然后是大堂,用来举行各种仪式和办署重大事件。大堂就是电影中常见的“明镜高悬、碧海红日”堂了。
再往后去是二堂,照例也先是庭院,庭院既要美观,也要有官衙的那种大气和郑重。二堂才是知府大人处理日常事务的主要所在,二堂左右是会客室和签押房。二堂也有一块匾,比大堂小一些,上书“天理国法人情”六个大字。
二堂左右的院落是他的亲信幕僚办公所在。杨浩已聘请了那晚所见的书呆子范思棋做他的主簿师爷,这人刚正不阿,甚至有些愚腐,但是这样的人用着放心。可是幕僚如果全是范思棋这样的人,那这个知府做起来就要头疼了。
幕僚师爷,各有所长,属于为知府大人出谋画策的人物,谋划于密室,幕僚是少不了的人物;行权于上下,幕僚更要从中调度策应;令行于乡里,更要靠幕僚们的神来之笔。由于幕僚的特殊地位,杨浩才可以利用他们做许多自己不便做不好做的事情;同时由于这些幕僚有权而非官,乃是推脱责任、转嫁危机之类的不二人选,有了他们,权力运用才能得心应手,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如果这幕僚都是范思棋一样的呆子,那如何使得。
所以杨浩便把林朋羽那四个老家伙都请了来,此外又招募了一些读书人,有这四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坐镇,这幕僚班子很快搭建起来。芦岭州如今百业待业,日常事务十分繁杂,全赖这套得力的幕僚班子,诸事才做的得心应手,杨浩只需拍板决定一些大方向上的事,具体事务全甩给了他们,结果芦岭州越来越忙,他反倒越来越轻松,不必事事亲为了。
二堂之后是三堂,这是官员日常起居之所,有些涉秘和不宜公开的案件也在这里审理,官员可以在这里品茶、更衣和读书。三堂没有匾额,只有一副楹联,为杨浩口述,由如今兼着学府教授的主簿师爷范思棋所写:“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倒是一笔好字。三堂东西两边院落是知府大人家人的住处,现在当然全部空置。
汉人文化,很重视一个“中”字。立中国而抚四夷,宇宙洪荒,以我为中。是以不管皇宫还是官衙,主要建筑都建在一个中轴线上。李玉昌这一番真是大手笔,打开芦岭州的城门,正中间便是笔直一条康庄大道,足可供二十匹马并排驰骋。
大道尽头,依山而建,便是芦岭州知府衙门,居高临下,俯瞰着谷两侧的民居,一种不凡的气概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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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后面的后花园,此刻正在一个三绺长髯的青袍秀士仗剑独舞,此人正是吕洞宾。吕洞宾的剑法轻灵翔动,与当初程世雄当堂舞起“裴将军势”时满堂电光飒飒,霹雳雷霆的感觉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看在外行人眼中,那“裴将军势”是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杀人剑法,而吕洞宾这套剑法,飘逸潇洒,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这才是不蕴丝毫杀气的剑舞。
可是经吕洞宾调教多日的杨浩却已依稀看出了他今日所展示的这套剑法的厉害,虽无满室剑光雷霆,可是剑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剑势轻灵翔动如同不可捉磨的一缕轻风,无孔不入,无从抵挡。但是剑上偏无半分威压,劲力全部内敛,不曾稍懈半分。
吕洞宾一剑舞罢,亦如程世雄那日一般剑如飞龙,夭矫腾空,也不知是不是唐人武士都好这样的收剑势。只不过他收剑比程世雄更加吓人,程世雄是手执剑鞘,他的剑鞘却是背在背上的,那利剑笔直自空中落下,吕洞宾手捏剑诀,摆个POSE,那剑“铿”地一声便插入鞘去,若偏了一分,这位喜欢耍宝的活神仙吕字上面插了一竖,就要变成串串烧了。
“呵呵,杨浩吾徒,你看为师这套剑法如何?”
杨浩赞道:“师傅这套剑法犀利无比,剑势一展,令人顿生无从抵挡之意,端地厉害。尤其难得之处,是这套剑法施展开来,大袖长剑,飘逸如飞,不沾一丝尘埃,如同天上神仙,令人望而倾慕。”
吕洞宾一听大喜,抚须长笑道:“徒儿好眼力,世人赞我可于千里之外飞剑取人头,乃剑仙中人物,凡夫之见,令人哂笑。为师实有三剑,一断无明烦恼,二断无明嗔怒,三断无明贪欲。你说这套剑法飘逸潇洒,不染尘埃,那正是这套天遁剑法的精髓之所在。
徒儿呀,为师这套天遁剑法学自火龙道人,当初方学时,这套剑法亦不免沾惹了一丝火气,施展开来,满堂飒飒,声势着实惊人。为师穷十年时光潜心研究,对这套剑法进行了改进,方有今日这般飘逸轻灵,呵呵……,只是威力比起原来要小一些了……”
杨浩听了他的话两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吕洞宾斜眼瞄他,抚须问道:“徒儿,你想说啥?”
杨浩摸摸鼻子,吃吃地道:“师傅穷十年心力苦心琢磨,将这剑法改得……改得威力小了,只为显得飘逸轻灵,潇洒不俗?”
吕洞宾洋洋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昔日长安市上,为师舞罢这套经过改进的剑法,那真是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美人争相惊呼,满楼红袖频招哇,呵呵呵……”
杨浩干笑不语,心中自忖:“大唐人物,风流气象果然大胜本朝。所思所想,与常人大不相同。说起来,这吕洞宾与古龙笔下的夜帝倒是十分相似,武功高绝,风流倜傥,处处留情,情人满天下,几乎所有女子都为之倾倒,而且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俱佳。既能随时不忘享受,又能恪守为人之道,这样多姿多彩的人生,凡世中的神仙,也不 8fc7." >过如此了。”
吕洞宾见他表情,睨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问道:“杨浩爱徒,你可是觉得为师忒不正经?”
“没有啦……”,杨浩言不由衷地恭维道:“徒儿只是觉得师父坦率可爱,风流自赏,实乃性情中人。”
吕洞宾大悦,眉飞色舞地道:“浩儿真吾爱徒,颇知为师风范。为师当年就凭这无双剑法,打动了长安市上第一名妓白牡丹的芳心,那一番温柔滋味,真个销魂儿。”
他又瞟一眼杨浩,晒笑道:“你就呆了一些,为师瞧那女子端庄于外,媚骨于生,实是一个尤物,可惜、可惜呀,那晚大好机会被你白白错过。你这性儿得改改,才能继承为师的衣钵。”
杨浩揪着一张包子脸苦笑道:“徒儿要继承的,就是师傅这种衣钵么?”
“这是自然。”吕洞宾一本正经地道:“为师少年时,宝马轻裘,任性游侠,便立下今生志向,要酒色财气,率性而为,当时……当时正是少年轻狂时啊……”
他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微笑道:“当时,为师还曾赋诗一首,自抒一生志向,赠予淮南名妓杜秋娘,诗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后来,秋娘以此诗博了镇海节度使李锜的欢心,就此从良,做了他的侍妾。唉,很多很多年啦……”
杨浩一对眼珠子都快突了出来,“这首诗太有名了,都说是淮南名妓杜秋娘想做,没想到……竟是她抄自吕祖啊。吕祖可是我师傅,不成,不成,这事没完,我将来一定得把这段故事写下来,让后人都知道,我师傅才是这首诗的原作者啊。”
吕洞宾叹道:“如今想来,那样想来,旧日时光恍若一梦。转眼间,翩翩美少年就成了沧桑中年,中年又至老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那该多好……”
就在这时,一头苍鹰遥遥飞来,在空中盘旋一周,忽地一敛翅膀,箭一般俯射下来。吕洞宾一抬眼角,就觉劲风扑面,胸前胡须飞扬而起,那头雄鹰挟着一天劲风疾射而下,已稳稳地站在杨浩肩头,歪着头睇着他看。
这是叶之璇训练好的第一头雄鹰,因为自府谷到芦岭州这段路还没有修好,行路比较困难,所以这头鹰便专用做这一段路的通讯。车船店脚牙,是当时消息最为灵通的行当,杨浩把叶家车行掌握在自己手中,所得远不止于经济利益,通过叶家车行,他能掌握社会各个层面许多方面的消息。
杨浩看罢秘信,对吕洞宾道:“师傅,这几日,我想去府谷一趟,你要不要同去?”
“怎么?为师正要把天遁剑法传授于你,有此神技在手,将来不知我徒要倾倒多少妙龄少女,方才不堕为师声名,你不好好学武,急着去府谷做甚么?”
杨浩道:“党项七氏已与夏州李氏、府州折氏‘乞降’议和,折大将军率兵回返府谷,芦岭州如今虽风风火火,可是要在这里站住脚,还离不开府州和麟州的支持和配合。麟州杨藩一向唯府州折藩马首是瞻,我这个芦岭知府怎么都得去拜会一下这位折大将军,只要能得到折大将军承喏,那麟州方面也就不成问题了。”
“嗯,那倒是应该去走一遭的,不过为师就不去了,”吕洞宾笑道:“那晚那位姑娘,着实可爱的很,连师傅我看了都起了凡心。偏生你那温吞模样儿,看着叫人着急。为师我丰姿美仪,翩跹若仙,若是与你同行,万一那位姑娘看上了为师,那为师岂不是有些对不住爱徒?”
说到这里,他的兴致忽起,欣欣然一抚美髯道:“近十年来,为师都在紫薇山上潜修,久不曾浪迹风尘,也不知宝刀老否。徒儿啊,你看为师如今这般风范,还能打动少女芳心么?”
杨浩没理这老不正经,一转身就去喂鹰了。吕洞宾一手抚须,一手捏着剑诀,独立树下,孤芳自赏。秋风至,落叶飘零,吕祖自我陶醉,飘然若仙……
契丹都城上京,如今更是一片萧杀。
草原上,原本绿油油的青草已经变成了斑斓的黄色,大片大片的野草被辛勤的牧人们割倒,堆成一个个大草堆等待运走,这是他们为牲畜准备的今冬粮食。
牧人自己要下地割草,更要看顾那些奴隶。这些奴隶有的是被人贩子自幼贩卖过来的,他们就相对自由一些,而且还要负起看管其他奴隶的责任。更多的奴隶则是“打草谷”时从汉境掳来的,还有战场上抓获的俘虏。
这些人中,除非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年的熟奴,而且表现一向驯服,才会被主人打开牢牢钉在他们双腿上的细铁镣,给他们相形较大的自由。眼前这几个奴隶,明显还是生奴,他们脚上都带着铁镣,脸上也没有熟奴历尽岁月养成的木讷和驯服。
远处,一骑红马飞驰而来,绣凤的红披风在风中飞扬,熟捻的人都晓得这是萧后到了。皇帝体弱多病,已下旨萧后可代为秉政,下诏亦可称朕,等同于契丹的女皇帝,这些牧人见了谁不敬畏,方才还对奴隶呼喝鞭笞的牧人们纷纷丢下马鞭,惶恐地匍匐在地,向他们的女皇顶礼膜拜。
萧后带着一队女兵疾驰而过,头都未回。一箭地外,还有后续人马陆续赶来。但是萧后已经过去,牧人们便站起身来,不需再向随同狩猎的部族大人们顶礼膜拜。
被迫下跪的那些奴隶们也都站了起来,拿起镰刀继续割草。一个脸上生着短髯、腮上有道刀疤的精瘦汉子慢慢抬起脸来,向萧后离去的背影深深凝视了一眼。
“啪!”他的肩上突在挨了一鞭,那牧人的鞭子甩得极好,这一鞭便炸开了他的衣衫,鞭梢如蛇吻,扬起几滴血珠。那精瘦汉子痛得一激灵,转身喝道:“你为何打我?”
“你是我买来的奴隶,只要我喜欢,就打死了你,又有甚么?萧后经过时,你敢随意敷衍,不好生下跪膜拜,若被大人们看见你不恭敬,连我也要受你牵连,你说我打得你打不得你?”
那个牧人越说越火,扬手又是一鞭,那精瘦汉子忍无可忍,两道剑眉一拧,突地伸手抓住了鞭梢一扯,那牧人立时不定,不禁一个趔趄。
他恼羞成怒,嗫唇打个呼哨,骑马巡弋的几个牧人立即圈马向这里扑来。旁边一个高壮的奴隶站到那精瘦奴隶身边,与他顶着肩膀,向那牧人怒目而视,另有一个身材颀长、面容清俊男子走上前去,陪笑道:“回离保大人,小六做事一向勤快,只是脾气倔强了一些,大人只要他安心做事便是,何必追究许多呢。”他走动间脚下铁镣铮铮,原来也是一个奴隶。
这人如今也是一蓬胡须,看不出年纪大小,只有一双澄澈如泉的眼睛透着年轻的活力。如果他的部属或是杨浩此刻在这里,骤然看去,恐也认不出这一位就是大宋禁军的都知虞候罗克敌。
此时,罗冬儿一身劲装,荷弓背箭,正押着后队策马而来。虽说一身劲装,可她迥异与草原儿女的水一般柔婉的气质,在诸女兵之中,仍是如月当空,卓而不群。
她的骏马后面驮着几个獐子、狍子和狐狸,这几只野物是她亲手所猎,她的骑射功夫在萧后和耶律休哥这样的大行家倾心传授之下如今进境实是一日千里。
独在敌巢小心求全的心境磨炼,骑马射箭自身武艺的提高,把罗冬儿深藏在怯弱外表下的那种骨子里的坚强锤炼了出来,如今的罗冬儿容颜如昔,但神彩更盛,那点漆般的双眸透出灵动坚毅的神韵。
“冬儿,你乖巧伶俐,如今已是娘娘身边最得宠的女官了,呵呵,娘娘说,过些时日,要封你做女官正,做她的侍卫统领呢。那样一来,你也是位大人了,要有划归自己所有的牧场和房舍,你整日随侍于娘娘身侧,到时有了自己的府邸也没时间去打理,我拨几个女婢和驯奴过去听你使唤如何?”
罗冬儿嫣然道:“那就有劳休哥大人了,这些事,我还真的做不来。说起来,到上京这么久,我也只在皇宫中行走,再不然便是陪娘娘到西郊行猎,连上京城是个什么样儿都没见过呢。”
“那……有闲暇时,我陪你去逛逛上京城可好?呵呵,上京城繁华,不弱于中原呢。”
“好啊,唉!就怕没有闲暇,抽不得身。”
耶律休哥大喜道:“只要你肯去便成,一定有机会,一定有机会的。”
耶律休哥大喜不禁,只觉罗冬儿态度渐趋和善,自己一番情意不算白费。罗冬儿悄悄瞟他一眼,心中也自揣摩:“如今总算渐渐得了萧后信任,可自由出入的机会多了。可是听说这一路南下,有许多重要关隘,我想逃走,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得妥善准备,遁走的路线要打听的明白、通关的令牌要弄到手,还要择个短时间内不会被他们发现的机会,凭我一人,着实不易,如今还需虚与委蛇,套得更多有用的情报……”
就在这时,前方几个牧人骑马过来,不由分说便对那三个奴隶一顿鞭子,双方纠缠到了路边,耶律休哥勒马怒道:“你们在做甚么,若惊了罗姑娘的马,本大人要你们好看!”
“大人恕罪”,那牧人忙弯腰行礼,谄笑道:“啊,原来是休哥大人啊,小人是回离保啊,就是从您族人那儿买了十几个奴隶的那个回离保,这几个生奴不肯听话,小人正在教训他们呢。”
这时罗冬儿的马也慢了下来,她的目光从三个生奴身上掠过,瞧及那粗壮汉子时登时一怔,那粗壮汉子看见了她,顿时也瞪大了双眼,目中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
罗冬儿容颜未改,这三个生奴当中,铁牛形貌变化最小,所以两人对视一眼,都立即认出了对方。铁牛指着她“啊啊”连声,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罗冬儿娇躯一震,立即扳鞍下马,急急上前两步问道:“你是铁牛?你……你……你是小六么?”
那对牧人怒目而视的精瘦汉子这才看清了她容貌,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是你,你还活着?”
耶律休哥眉头微皱,下马走来道:“怎么,冬儿,你认得他们……”
“他们……”冬儿站在前面,急急向他们使个眼色,说道:“他们本是我的乡亲,在中原时,彼此家中都有来往的。想不到……想不到竟在这里相遇,你们……怎生到了此处?”
弯刀小六何等机警,他隐约也猜到了罗冬儿如今的处境,顺势编些理由来搪塞了一番。原来二人穿越子午谷,追踪那队契丹兵去,想要捡些便宜。结果出了子午谷,迎面正撞上耶律休哥的人马,被他的族人掳来成了奴隶。而罗克敌却是在战场上力竭负伤被擒,他被带回北国后,自承姓罗名浩,乃是军中一位都头。当时宋军皆解甲死战,而且他们人数不过两百多人,耶律休哥也难辨他话中真假,关押了一段时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和其他奴隶一同发卖,都被这回离保买了下来。
一见弯刀小六和铁头,罗冬儿不禁欢喜的流下泪来,当着耶律休哥的面又不好太过真情流露,只得泣声说道:“我独在上京,远离中原万里,实未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乡亲故人。休哥大人,我想……把他们要到身边,待我有了府邸,由这些乡亲故人帮我打理家宅,你看……可使得么?”
第三十八章 意外
耶律休哥听了罗冬儿的话本能地便想拒绝,可是一看罗冬儿哀求的目光,心肠又软了下来。罗冬儿好不容易对他有了副笑脸,他可不想为了几个奴隶惹她不快。
这几个生奴尚不驯服,在上京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大不了到时候再派些亲信过去监视着他们便是,也费不了多少心思,想到这里,耶律休哥便大方地一笑道:“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无不奉上。几个奴隶而已,有什么打紧呢。回离保啊,本大人要把他们赎买回来,你算算该付你多少钱……”
回离保站在一旁早听得明白,眼见专事调解皇族之间纠纷的大惕隐司耶律休哥大人对这位美貌少女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连忙陪笑道:“休哥大人,瞧您这话儿说的,不过几个奴隶,大人您张了口,小人还敢要钱?您尽管把他们带走,能孝敬大人,那是小人的荣耀。”
耶律休哥一笑,探进怀的手又抽了出来,说道:“成,难得你这份心思,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们两个,跟冬儿姑娘走吧。”
弯刀小六目光一闪,急忙一拉罗克敌道:“还有他。”
罗克敌此时的模样与当初已有不同,耶律休哥上下打量几眼,才把他认了出来,耶律休哥依稀记得,此人是宋军的一个都头,被擒来之后也问不出甚么有用的情报,最后才发卖为奴,想不到今日又遇到他了。
耶律休哥眉头一皱道:“这个人……是一个宋军的俘虏,实不宜……冬儿姑娘,你与此人并不相干吧?”
在草原上这段时光,弯刀小六、铁头和罗克敌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已经建立了极深厚的友情,如今自己有了摆脱为奴的机会,怎忍心舍下罗克敌一人,弯刀小六灵光一闪,急叫道:“大人,他是冬儿姑娘的远房堂兄,怎么能说并不相干?”
罗冬儿原本聪明,只是以前性情有些怯懦,所 4ee5." >以常显得没有主意,如今独处敌巢心智经受磨炼,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听了弯刀小六的话,晓得他是要保下这个汉人。
弯刀小六和铁头是因为她才被掳来契丹,罗冬儿心中愧疚万分,既是他想保下这人,那是无论如何都要遂了他们心意的。是以她抬头看着罗克敌,惊讶片刻,便露出恍然神色道:“真的是堂兄?你……你怎也到了这里?”
耶律休哥大为不悦,他虽喜爱罗冬儿,却还不致为了一个女子利令智昏,甘愿受人戏弄,一见他们如此作戏,直将自己做了白痴,心头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他脸色一沉就待发作,但一指罗克敌时,却忽地想起了罗克敌自报的名号——罗浩。
他姓罗,那时他可不曾见过冬儿姑娘,会这么巧么?莫非,他真的是罗冬儿的远房堂兄?耶律休哥转念一想,大宋西北边军多从当地招募,这人自承是边军一个都头,又恰恰姓罗,说不定还真是冬儿姑娘的远房堂兄。存了这心思,转念再想,那精瘦汉子看起来心眼颇多,可冬儿姑娘却稚嫩清纯的很,若非她的堂兄,要她如此作戏,怕是神情变化很难做到这般自然。如今不妨先答应下来,回头再盘他们身份,若有破绽,不怕他们能掩饰的天衣无缝。
这样一想,耶律休哥便哼了一声,沉声道:“既然如此,那你也一起来吧。你们记着,有冬儿姑娘在,不会有人再去难为你们。可是你们最好也要安份守己一些,若是驯服乖巧,来日脱了奴籍却也不难。若是不然……,哼!一旦闯出祸事来,不但你们倒霉,还要连累冬儿姑娘,懂么?”
弯刀小六连忙点头,罗克敌忙也做出才认出罗冬儿的模样,与她惊喜相认。因这一耽搁,与前方的萧绰娘娘就远了,耶律休哥负有护卫责任,此时不能久耽,只得嘱咐冬儿快快跟上,自己打马扬鞭,先追着萧后去了。
耶律休哥一走,罗冬儿便吩咐几名女兵两女共乘一马,让出了战马给罗克敌三人。三人一上马,铁牛便按捺不住,气呼呼地道:“嫂嫂,你怎落到了契丹人手上,那个契丹大官儿对你很是客气,你……你可是受了他的欺侮,不然怎还能够指挥这些契丹女兵?”
罗冬儿忙辩解道:“那个契丹大官儿叫耶律休哥,是契丹人的大惕隐司,专门管理皇族之间纠纷的一个官儿,权力很大。他……对我确实很是客气,不过却从不曾有什么无礼言行,是个谦谦君子,你不要多想。”
罗冬儿一替耶律休哥说话,便连弯刀小六都露出狐疑神色,“他们所见的契丹人凶狠残暴,罗冬儿一个如此俊俏的汉人女子,会受到契丹人礼遇?若非许了那契丹大官儿什么甜头,她会在契丹人中混的风生水起?”
罗冬儿一见他们神情,又气又羞,说道:“冬儿被掳来后,幸得契丹皇后萧娘娘宠爱,一直留在她的身边,从不曾受人欺侮,冬儿所言句句是真,两位兄弟竟不信我么?”
弯刀小六想起罗冬儿为了杨浩不惜挺身而出,受人凌辱又复沉河,在子午谷前为了不拖累大头且能保全清白而宁可自尽,以她如此贞烈的性儿,断不致如自己所想那么不堪,忙道:“大嫂,我不信契丹人有那么知礼,却信你的为人。你说是,那定然是了,不过我看那什么休哥未必便怀着什么好心,你可要对他多加小心,保持戒备。”
罗冬儿道:“这我自然省得,咱们不要耽搁太久引人生疑,快上马,待进了上京城,寻个机会咱们再做详谈。”铁牛见弯刀小六这么说,只得暂且抛却满肚子心思,疑虑重重地上了.马。
弯刀小六和铁牛有些想法不足为奇。就如笔者,二十年前自小小山村迁入沈阳城时,同学好友便一惊一咋地以良言相告:“听说城里人有养貂赚钱的,遇见迷路的小孩子便捉回去剁吧剁吧拿去喂貂,你可千万小心一些,不要独自上街。”
无知学童这般讲不足为奇,但是就连那乡村小学的老师也说:“那城中污染之严重,抬头不见天,遍地是烟尘,整个沈阳城里一棵树都不长的。城里人性情也粗野的很,酒店里的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如此情景,处处可见。”听得在下心惊胆战,不知道这城里是怎样一块灰蒙蒙不见天日的地方,又藏了多少凶神恶煞。
当时宋辽交往不多,又受到打草谷的威胁,是以民间百姓仇视北人,将他们妖魔化的倾向十分严重,在百姓传说渲染中的北国,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野人,毫无文明秩序可言。
孰不知当时契丹立国已六十多年,政治体制比中原还要健全,由于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十分众多,中原经历五代之知时,又有许多汉人包括商贾和读书人北迁入契丹国境避难,就此定居下来,契丹族人汉化的程度也相当高。
此时,契丹人统治着西至流沙,东至黑龙江流域及原属渤海的地区,北至胪朐河(今克鲁伦河)南部包括燕云十六州地。以上京为中心的契丹旧地和西北各游牧部落居地,仍实行奴隶制的统治。东部灭渤海后仍实行原有的封建制。南部幽云十六州地,则继续实行汉人传统的封建社会制度和政治99lib?制度。由此形成为西部、东部以及南部三个不同的区域。在这三个区域内居住着不同的民族,实行不同的制度,统一于辽朝的统治之下。契丹贵族穿汉服、习汉文、学汉字成为时尚,许多契丹贵族在马上精于骑射,骁勇善战,回到府邸,却是琴棋书画,谈诗论画,样样精通。无论法制还是文化,北国都已有相当高的程度,那并不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灰暗世界。
但是奴隶没有人权,处境比汉人家的奴婢还要不堪,那是事实。弯刀小六和铁头刚被捉来,就是置身于最底层的奴隶,又始终拘押在回离保的帐幕之下,对契丹人唯一的了解就是皮鞭和辱骂,看法自然一如既往。
罗克敌对北人却是比较了解一些的,知道北人也有父母妻儿、也知君臣忠义,而且北人向来崇慕南人文化,许多自中原而入契丹,受到契丹人重用,一跃成为契丹高官重臣的汉人不在少数。这位冬儿姑娘一直处在契丹上层人物之间,又得契丹皇后青睐,境遇好些并不稀奇。
他颔首应道:“冬儿姑娘说的是,我等虽受虐待,但北国百姓之间,与我汉人百姓之间实无二致。北人也是讲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只是我等奴隶身份,不在其中罢了。冬儿姑娘托庇于契丹皇后门下,能有如此境遇便不足为奇。”
他目光一扫,见那些女兵都辍在后面,听不清他们说话,忙又促声道:“冬儿姑娘,我看那耶律休哥对我仍有疑心,你我速速通报彼此身份,统一一个说辞出来,免得受他盘问时露出马脚。”
“好!”罗冬儿也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嗓音道:“奴家祖上,本系淮南人氏。先父罗公远,于十七年前迁至霸州柳家村定居。以教书授业为生。家母……”
她还没有说完,罗克敌就直了眼睛,失声道:“淮南罗公远?令堂闺名可是唤做李嫣然?”
这一下轮到罗冬儿吃惊了,她惊诧地看着罗克敌,说道:“我娘的闺名,除了奴家与先父,再无旁人晓得,你……你怎知道?”
罗克敌一阵激动,说道:“冬儿姑娘,啊不……冬儿妹妹,你可曾听令尊提起过罗公明此人?”
罗冬儿想了想,摇头道:“从来不曾听说……”
罗克敌脸色一黯,苦笑道:“叔父……真是至死也不肯原谅我的爹爹……”
罗冬儿愕然道:“你说甚么?”
罗克敌望着她,正色道:“冬儿,我……真的是你的堂兄,家父罗公明,是令尊的胞兄,令尊……令尊憎恶家父连事五朝,朝朝作官,被人讥讽为政坛不老松,有失读书人节气,是以心怀怨尤,兄弟二人常生口角。十七年前一晚,两人酒后争吵,家父气极掴了叔父一掌,不想叔父性情执拗,就此携了婶娘离家出走,再也没了消息。真没想到,父亲找了你们十几年都没有你们一家人的下落。你我兄妹却在此时此地重逢……”
罗冬儿听的瞪圆了杏眼,一张可爱的小嘴张成了O型,左右弯刀小六和铁牛也听得呆了。弯刀小六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言成谶,说他们是兄妹,真的就成了兄妹:“奶奶的,我还咒那回离保不得好死呢,他怎么就不死?喔!对了……我忘了说时间……”
“程判官,我芦岭州西近党项,东接府州,欲与中原往来,离不得府州折氏的支持,本府此番去府谷,尚无法预料需几日时光。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武备之事由团练副使木老、柯兄弟负责,工商税赋之事由林朋羽等四老负责,学府之事由范思棋负责,司法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各位务须齐心协力,将我芦岭州经营的红红火火。”
程德玄恭敬有礼地道:“府尊尽管放心,我等当恪尽职守,各司其责,断不会令府尊大人有后顾之忧。”
这些天,程德玄的表现可圈可点,做事兢兢业业,从无半点牢骚,那嗜酒的毛病也改了。对杨浩也恭敬的很,让人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杨浩也不知道他是痛改前非了还是怀着什么其他的心思,为安全计,便把司法刑律一事交予程德玄负责,军权由李光岑、木恩和柯镇镇、穆清漩夫妇负责。财权则由林朋羽四老调度、陆思棋把总。这两样最重要的权力分别由他信任的人掌握着,也不怕程德玄玩出什么花样,同时把这两样权力再次进行分配制衡,也避免了一家独大、贪污腐化。
见程德玄答对得体,态度恭敬,杨浩微微一笑,又与李光岑碰了一个眼神,然后向范思棋、林朋羽、柯镇镇等人抱一抱拳,一兜马缰,便率着壁宿、穆羽等人驰离了知府衙门,沿着平坦开阔的官道向谷外驰去。
吕洞宾也在他的队伍中,前些天壁宿一袭僧袍跟在杨浩身边招摇过市,大家早就看习惯了,现在又冒出个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中年道士,大家也不觉奇怪,杨浩不做介绍,大家也不追问。
吕洞宾近十年来都在关外苦修,与陈抟老友已多年不见,如今他年岁已高,天年将尽,与老友是见一次少一次,此番赴太华山,就是想见见老友叙叙旧。他与杨浩半路便分了手,独自策马奔向太华山,杨浩则带着一从随从直奔府谷。
直到此时才去与折御勋见面,杨浩自有他的打算。折御勋此前正装腔作势地率兵围剿党项七氏,人不在府谷,这是一个原因。但是更主要的原因是,如果早早赶去府州,那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叫花子,只能向折御勋乞讨恩赐,而无法坐下来对等的谈判。
如果是在以前,那他是不会在乎的,即便是不对等的谈判,只要保全了他亲自带出来的这几万百姓,达到了他的目的那就行了。但是如今不可以,如今他是芦岭州知府,如果不能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权益,以后处处受制于人,他在芦岭州的日子可不好过。
所以直到与党项七氏秘盟成功,芦岭州的商路已初步拓展,想要进一步扩大影响和经营,已无法忽视府州的存在,而自己也具备了一定的资本与他讨价还价,这才赶赴府谷。
杨浩上一次来,住的是府谷驿站,这一次仍旧住在驿站里。然后持拜贴去拜见折大将军,不想到了折大将军府上却吃了个闭门羹,他在府前站了半晌,入内传报的人才回来,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道:“府台大人,我家节度使大人领兵出征刚刚回来,偶染小恙,身子不适,如今不宜见客。府台大人请回吧,待我家大人身子好些,再邀大人过府一叙”。
杨浩听了不愠不怒,微微一笑道:“那倒是杨某来的不巧了,折大将军身系府州安危,既染病疾,可是怠慢不得,还请管家回复节度使大人,请大人请医用药,好生歇养身体,待大人痊愈,杨某再来拜访”。
那管家没想到杨浩反应如此坦然,不由怔了一怔,待要再说什么却又忍住,眼看着杨浩微笑告辞离去,这管家侧头想了一想,又急急赶回去了。
壁宿怒道:“大人,那折御勋怎么可能恰于此时生病,又生了什么病连见客都见不得了,他这是明摆着是有意怠慢,不想与你交道。”
杨浩笑道:“也不尽然,人家是大人物嘛,大人物们做事,少有直来直往的,总喜欢绕来绕去,好象别人来找他,都是怀着千百重心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高高在上久了,城府自深,疑心的毛病是免不了的。世间枭雄哪个不是曹操?你当都和你这江湖上的好汉一般一条肠子通到底么?”
他上了马车,往座位靠背上一倚,微笑着道:“咱们回去,要知道折御勋是根本不想与我交往,还是想拿拿身段,压压我的威风,咱们只要一试便知。”
壁宿跳上马车,讶异道:“如何试他?”
杨浩泰然道:“上次我以钦差身份来府州,承蒙府州诸官吏、豪绅盛情款待。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朝本官以芦岭州知府之尊再度来到府州,理当回请一番才是。回去之后,便下贴邀请府谷官吏、豪绅赴宴,这些人不管是官还是商,个个都是仰折府鼻息过活,消息灵通、心机灵活,只要他们肯来,那折大将军倒底揣的什么心思,咱们心里也就有数了。”
他含笑点头道:“回去,本大人要施展无双书法,亲笔写请柬。这头一个要请的,就是折大将军的几位公子,呵呵,且看他们……来是不来!”
小樊楼,是府谷最大的一间酒店。
东京汴梁也有一座樊楼,就是水浒中林冲和陆谦曾经在那儿吃过酒的樊楼。那是东京汴梁最大的一幢酒楼,五代时候,那幢酒楼本是经营酒肉兼批发销售白矾的一个所在,本名叫做白矾楼。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楼也不断扩建增高,最后发展成一座有五幢的楼宇、每幢三层的建筑群。
其规模倒底有多大呢?大名府的翠云楼有百十个阁子,东京白樊楼的规模比它只大不小,一幢楼百十个房间,五幢楼就是五六百个阁子,可以说是北宋时的五星级大酒店,闻名于天下,是以便有人在府谷建了小樊楼,借了东京樊楼的名气,其规模虽比不得东京汴梁的白樊楼,也有一百多个阁子。
杨浩在此宴请贵客,与他此刻的身份地位倒也般配。杨浩的请柬漫天飞花一般的撒出去,早知折御勋心意的府州官吏和与折府过往甚密的秦家、唐家、李家这样的豪绅巨富尽皆心中有数,纵然语气不甚坚决,也没有一个断然拒绝。那些摸不透折府心意的官吏与商贾,虽无门路探听折大将军态度,却会揣摩上意,一见这些官吏的反应,便也心中有数,纷纷答应下来。
杨浩得了回信,得知折御勋的拜把兄弟永安军转运使任卿书、军都虞候马宗强、折家三位公子、唐家三少等人都答应只要有暇一定赴宴,心中便安定下来。这些人既是这般态度,那折大将军今日的拒绝相见就不必担忧,折大将军如此装腔作势,不过是想造成自己的紧迫态度,逼他做出更大让步而已。既然折大将军对芦岭州亦有所求,就不怕他不肯结盟,区别只在于做出多大让步而已。
眼看天色将晚,杨浩换上一袭文士轻袍,施施然出了驿站,便乘车直奔小樊楼而去。坐在车中,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杨浩忽地想到了那个倩丽的人儿,那一晚唐突,冒犯了佳人,害得她大发娇嗔,不许自己次日送她离开。想起当时的反应,杨浩自己也有些脸热,只道折子渝脸嫩,不好意思与自己相见,次日果然不曾去送,这一来倒忘了问她住处,如今到了府谷,可如何去找她呢?
多日不见,虽说府州事务繁杂,可是还是时常的想起她。不知不觉间,这个爱笑的可爱女孩已经走进他的心里,如今想起来,心情更觉炽热。正怔忡间,忽地马车一停,听见有人大声喝骂和女人嘤嘤啼哭之声。杨浩忙收敛心神,问道:“出了甚么事?”
第三十九章 携美赴宴
前边的马夫回禀道:“大人,有人于闹市间殴打妇人,许多百姓围观,阻了咱们的去路。”
“哦?”
杨浩心中好奇,顺手掀开轿帘,探身向街上看去,隔着七八丈远,就见一个身穿铜钱纹员外袍,头戴员外帽的矮壮中年男子,正扯住一个年轻妇人的头髻,劈头盖脸一通掌掴,打得那妇人披头散发,口鼻流血,情形说不出的狼狈。
杨浩皱了皱眉,眼见街上许多人围观,却无人上前解劝,不悦道:“这算甚么,大男人当街打女人,这么多人在此围观,竟无人上前解劝一下。壁宿……”
壁宿会意,向他点点头便溜下马去,泥鳅一般挤进了人群。杨浩远远的再看那员外,虽是身着一身员外袍,却是满脸横肉,两只金鱼泡的眼睛,浓眉重须,十分凶狠,直如一个杀猪的屠夫。
那少妇本来容貌十分姣好,被他厮打得蓬头乱发,脸上片片淤青,两颊赤肿。那人仍是毫不客气地狠狠掌掴,一边破口大骂,其形其状十分恶劣。只是那人方言浓重,语速又急,杨浩离得远,也听不清他在骂些甚么。
片刻功夫,壁宿从人群钻了出来,往车上一跳,摊开双手道:“大人,咱们没法管呐,人家大官人教训自己的小妾,谁管得了?”
杨浩问道:“因为何事?”
壁宿讪讪地道:“我方才打听得消息,这员外叫郑成和,是个暴发户,如今专做皮毛生意,有时也贩些驴骡牛马,门庭不大不小,家业不厚不薄,在府谷也算小有名气的一个商贾……”
杨浩打断道:“我是问,他为了何事殴打那妇……殴打他自家的妾侍。”
壁宿苦笑道:“这人是个出了名的妒夫,据说他家的后院儿连条看门狗都不许是公的,家中美妾侍婢十余人,但有丝毫触逆,非打即骂。方才他与那妾侍自旁边那家珠宝店出来时,与一少年错身而过,那少年只向他的妾侍客气地笑了笑,也没做旁的事,那少妇素知自己官人好妒,更加不敢看那少年,不想被郑大官人瞧见,还是妒火中烧,把自家妾侍扯过来便打,就是这情形了,人家自家事,旁人怎好管得?”
杨浩想起自己老娘也是这般受人作践毫无身份的卑微女人,一时触动自己心事,不由无名火起,他一弯腰出了车轿,便想跳下车去。车左坐着一个年青人,名叫何京笑,本是北汉一县衙的刀笔吏,被杨浩招聘到知府衙门,此番随行府谷的,一见大人动作,立即劝道:“大人不可,这里可是府谷。”
杨浩怒道:“那又如何?”
何京笑道:“大人,民不举,官不究。更何况这是自家官人教训妾婢,官府也管不得。再者说,大人您可不是府谷知府,越俎代疱,不免要触怒折大将军。大人身系万民,有大事要做,旁人家的私事,理他作甚?属下以为,这样的事,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秋风迎面一吹,杨浩的神志也清醒过来,他怔怔半晌,悲凉地一叹,郁郁地坐回车子,沉声道:“驱开路人,绕道过去。”
壁宿看他神色不愉,也不敢多言,忙示意那车夫将车赶至路侧,驱散围观路人绕道过去,走到那郑大官人旁边时,人群中忽地钻出一个玄衫少年来,一把抓住那郑成和的手腕,双眉倒立,厉声喝道:“混帐东西,为何这般殴打一个妇人?”
这少年不但声音清脆,长相也似温润处子一般俊俏妩媚,那郑成和一见了他,不由哈地一声冷笑,高声嚷道:“就是你,就是你,方才那人就是你。你们这对 72d7." >狗男女,我看你们眉来眼去的就知你们不是什么好相与,怎么样?怎么样?我这里刚一打这贱人,你就忍不住跳出来了。小淫妇,你还说不曾与人私通,他怎为你跳将出来,老爷我今日不当街打杀了你这贱婢,难消心头之恨。”
杨浩一看那玄衫少年,眼中登时露出惊喜神色,失声道:“折姑娘?”
那玄衣少年正是易钗而弁的折子渝,听郑成和又妒又恨地一吼,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禁鄙夷道:“自私好妒,殴打女人,哪个女子随了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你给我看清楚了,本姑娘是男是女!”
她把胸膛一挺,高高扬起的秀项上不见喉结,胸口蓓蕾微微耸起优美的曲线,再配上她俊俏妩媚的五官、清脆悦耳的声音,分明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子。
四下围观的百姓恍然大悟,不禁哄堂大笑起来,那郑成和眼见对方竟是一个女人,方知误会了自己爱妾,面红耳赤之下,他吱唔一阵,突然又复恼羞成怒,抬腿便是一脚,将那喜极而泣的小妾踹了一个大跟头,恶狠狠骂道:“不知羞的贱婢,你看不出人家是个女人么?见了个穿男装的小娘们,你也无端地发骚贱笑,如此浪荡无行,回去爷再好生收拾你这小浪蹄子!”
郑大官人骂完了,便灰溜溜地上了自己的马车,那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被他毫不疼惜地一脚踹在地上,捂着小腿痛苦呻吟,郑成和在车上坐定,怒喝道:“还不滚上车来?要给老爷我丢人现眼么?”
那妇人不敢怠慢,急忙爬起身来,忍着眼泪,一瘸一拐地上了他的马车,像条被主人痛殴了的狗儿似的,怯怯地凑到他身边去。郑成和鼻孔朝天,脚下“嗵嗵”地在踏板上踢了两脚,马车便向前驶去。
折子渝见那妇人不争气的样儿,恨恨地一跺脚,正想转身离去,杨浩急叫道:“折姑娘。”
折子渝应声抬头,一见是他,一双俏目不由张大,惊讶中露出欣喜神色。
其实杨浩到了府谷城,而且还吃了她大哥一碗闭门羹的事,折子渝已经知道了。对大哥的心思,她更是心知肚明。这件事,她不想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做甚么干预。
这些日子芦岭州在做些甚么,成效如何,她一清二楚。她看中的男人,既然似会点铁成金术的神仙一般,把一无所有的芦岭州,把人人视作死地的芦岭州,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风水宝地,难道还应付不了自家大哥的手段?
得知杨浩吃了闭门羹回去,立即大撒请柬宴请府谷官绅,折子渝就晓得杨浩是要旁敲侧击,打探大哥底线。自家倾心的情郎和长兄如父的大哥斗法,为了各自利益讨价还价,慧黠如她,自然是要赴宴,还如此重视这场宴会,分明就是看上了芦岭州未来的巨大商机,杨浩倒不便多说什么。他暗暗冷哼一声,鄙夷地瞥了那矮冬瓜似的郑成和一眼,便温柔地牵起了折子渝的小手。她的小手掌形纤美,肌肤温润如玉,真个是叫人百抚不厌。
杨浩回眸一笑,柔声说道:“子渝,我们走。”
“喔……”折子渝像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被他牵着一步步走向小樊楼的大门,心中只是哀叫:“完了完了,死了死了,我折子渝这一下可要成为府谷第一名人了……”
第四十章 不请自来
“当朝翊卫郎杨浩杨大人到~~~”
唤其官名,而不提其差使,分明是要强调一下他如今不过是个七品官。在谷折家这一亩三分地上,朝廷的一个七品翊卫郎当然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官儿。
迎宾唱了官名,却不见厅中有人出迎,杨浩也不以为然,携了折子渝的手便坦然入内。
“哈哈,各位大人、各位公子,杨某今日宴请诸位,反来得迟了,失礼,失礼,恕罪、恕罪。”
杨浩走到厅中站定,放开了折子渝的手,满面春风地打了一个罗圈揖。众官吏士绅们得了折惟正的嘱咐,照样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喧嚣谈笑之声不断,只将双眼向他望来。
待看清了杨浩身边那个如墨衣裹玉,明艳照人的玄衫少年,许多人便是微微一怔,继而看清了‘他’容颜,那些人脸上俱都露出惊容。那身子都如中了定身法,一个个僵在那儿,所有的喧嚣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一下子切断了似的。
折惟正垂着眼皮,慢条斯理地把一杯酒灌进嘴里,连看都懒得看杨浩一眼。但他忽觉厅中气氛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忽然“吭”地一声,两道酒水便从鼻子里喷泉一般涌了出来。折海超的神色也有些呆滞,他举着一杯酒,正要往嘴里倒,这时那杯酒还是慢慢倾倒下来,却全倒在了自己脸上。
折惟昌年纪小,一眼看见小姑姑,登时大惊失色,张口就要叫出声来,还是他二哥折惟信反应快,一把掩住了他的嘴巴,把他的声音堵在了嘴里。
杨?浩料想一进厅来,这些人多少是要给他一些难看的。他的目的,是借这次饮宴测试一下折御勋的真正态度,同时有一些不方便由折御勋和他面谈的事情,也需与折御勋的幕僚心腹交谈一番,了解一下折御勋的底限。
至于这些小鱼小虾的有意折辱,若是沉不住气与他们计较,徒惹一身闲气,反显得自己没..有城府,所以他一个罗圈揖行下来,根本谁也不看,昂然便向主位走去,耳听嘈杂声止,还道旁人是被他从容的态度震摄,哪晓得自己竟成了那只假虎威的狐狸。
折惟正兄弟四人看着折子渝,俱是一脸惊疑,折子渝窥个空档,向他们狠狠一瞪。兄弟四人被小姑姑饱含威胁的目光一瞪,慌忙低下头去,噤若寒蝉一般,再也不敢作怪。
杨浩施施然走到主位前,一转身正欲就坐,却见折子渝没有跟上来。她站在门口,神色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杨浩还道她见了一堂贵宾举止有些失措,这时自然需要自己为她做主,便一撩官袍,坦然坐下,向她招手唤道:“子渝,来这里坐。”
“喔……”杨浩一声呼唤,折子渝连忙答应一声,杏眼瞄向折惟正等人时的煞气威风一扫而空,乖乖便向杨浩走去。一身男装,却走出了十分的女人味来。
一见折子渝这般听话,竟是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的气象,折惟正四兄弟眼珠子都要鼓了出来,折惟信胆战心惊地道:“大哥,他……是男是女,真是小姑姑吗,怎么……怎么这么听那杨浩的话?”
折惟正没好气地道:“废话,你没听杨浩唤她芳名子渝,形貌与小姑姑一般无二,又是同名,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么?”
折海超鬼祟地道:“大哥,小姑姑……这般听他的话,莫不是……莫不是喜欢了他?”
折惟昌登时惊道:“甚么?不会吧,那他不就是我们的小姑夫了?咱们……咱们还要不要为难于他?”
折惟正道:“为难他杨浩不打紧,得罪了小姑姑,可就再无宁日了。你们也看到了,小姑姑在他面前如此乖巧听话,那可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情。”
折海超道:“小姑姑不知何时与他相识,竟有了这么深的情意,不知伯父知不知道,难不成咱们误会了伯父的心意?大哥,依我之见,咱们还是赶紧派个人去,把此间事情禀报伯父知道,看看他如何处断才是。免得咱们莽撞,坏了伯父的大事。”
折惟正瞿然道:“不错,海超所言甚是。我出去一下,吩咐人马上回去。”
就在这时,杨浩见到许多宾客都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身旁坐下的折子渝,便呵呵一笑道:“诸位,今日杨某在小樊楼设宴还请诸位,是答谢诸位对杨某的款待之情。所以请大家尽可携带家眷来,大家越随意越好,不须有甚么拘谨。这位折子渝折姑娘,是杨某的红颜知己,今日在路上相遇,杨某临时起意,特邀折姑娘来,充作女主人,待女宾们到了,也好有个合适的主人款待。”
他又转向折惟正,笑道:“折公子,说起来……,这位子渝姑娘与你还有一些渊源呢。唔……看年纪,你们应该以兄妹相论才是。”
“喔?当真?果然?哈哈……,哈哈……”折惟正干笑两声,几乎失手打翻酒杯。
杨浩微笑道:“正是,府州折氏、云中豪门,在此数百年来,折氏家族开枝散叶,子孙无数。这位折姑娘,也许你不认得,不过……她也是府谷折氏后人,算起来,是你一门远亲呢。喔,对了,听说折姑娘的九叔在你府上做个管事,说起他来,你应当认得的?”
折惟正咧了咧嘴,只是那笑真比哭还难看:“是么,呵呵……,不知……不知这位折姑娘的九叔,姓甚名谁啊?”
折子渝吸吸鼻子,脸色糗糗地道:“喔……我九叔啊……,折家大小管事数百个,说了他的名字,公子你也未必晓得。小女子确实也是折氏一系后人,我九叔名字中有个德字,是德字辈的。”
“哎呀,姑娘的九叔是德字辈的?如此说来……如此说来,按辈份,我该唤您一声小姑姑才是。”
折惟正“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认亲:“海超、惟信、惟昌,快快起来,见过小姑姑”。
“小姑姑……”兄弟四个如释重负,齐刷刷向折子渝行了一礼。
“哇,你辈儿还挺大的。”杨浩悄声对折子渝道。
折子渝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四个打小与她玩作一堆的“刚认”的侄儿,讪讪地道:“这个……是啊,我爹比我九叔大着二十多岁呢,这个……大家族都这样,都这样儿……”
折惟正屁股刚一挨凳子就小声道:“惟昌啊,你年纪小,不会有人注意你,你溜出去守在门外,但有来客,千万嘱咐一下,莫要让小姑姑露了马脚。”
“好!”折惟昌兴高采烈地道:“我明白了,小姑姑这是在帮着爹爹算计姓杨的,使得是美人计,对吧?”
折海超叹了口气,摸摸他脑袋道:“四哥,我们众兄弟之中,看起来还是你聪明些……”
折惟昌得他夸奖,大喜道:“二哥,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唉……可愁死我了……”
唐府,一辆高轮马车傍在二门外面,唐三儿披头散发、博带宽袍地走过来,脚下却已把高齿木屐换了一双布履,他走到车旁,正要举步上车,忽听一声娇唤道:“三哥,等等我。”
唐三扭头一看,吃惊道:“焰焰,你来做甚么?”
唐焰焰一阵风般赶来,说道:“我也去,哼哼,我正打算去芦岭州找他,那混帐却自己送上门来,好的很,我陪你去见他。”
“这个……,焰焰,今日赴宴的,都是府州官吏、地方豪绅,你一个女孩儿家……”
“你那请柬我看过了。可以携带女眷,不是么?”唐焰焰屁股一拱,把唐三儿顶到一边,打开车门大剌剌地往车厢中一坐,瞪起杏眼道:“看什么看,难道本姑娘这模样会给你丢脸不成?”
唐三摸摸鼻子,苦恼地道:“小妹吖,今天赴宴的,都是府谷有头有脸的人物……”
唐焰焰大怒,柳眉竖起,挺直娇躯道:“难道你家唐大姑娘就没头没脸了?”
唐三干笑道:“那倒不是,我家小妹何止有头有脸,还有胸有臀呢。”
“哼哼,你知道就好。”唐焰焰洋洋得意地靠回座位。
唐三无奈地摊手道:“可是……,小妹吖,女孩子,应该矜持一下才是。哪个男人不喜欢柔情似水的女孩?你也知道,他如今已是芦岭州知府,论身份,不比咱们唐家低。如果你让他在大厅广众之下丢脸,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讨他欢心了。”
唐焰焰轻轻侧首,抚着胸前垂髫秀发,小鸟睇人一般娇俏:“三哥,谁说人家不矜持了,你道我是去寻他打架不成?你看人家如今这副模样,难道还不淑女么?”
唐三看看自己小妹,今日打扮果然柔婉。上襦下裙都是浅绿色,一件衣身狭窄短小的夹衣,领口和袖口用金丝刺绣,还镶着绫锦,但颜色偏素,华美中不失素雅。
至于下裳,则是一件下摆呈圆弧形的多褶斜裙,款式贴臀,宽摆齐地,腰间一条细细的带子。上衣下裳皆剪裁精巧合体..
,显得纤腰细细,娇小美丽的酥胸也显得更饱满了些,这使得少女原本秀丽清纯的容貌中凭添了些许妩媚。
看得出来,今天妹妹是精心打扮过了的。浑身素雅,遍体娇香,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细细柳眉犹如远山含黛,那种娴雅妩媚,大家风范,嗯……,如果她不露出嚣张的神态、放肆的言语,和那大胆直如异族少女的奔放,倒真的是一个清纯可爱的小佳人。
唐三少沉吟片刻,不放心地问道:“你……今日真的只随我赴宴去,不会生事?”
“当然啦,绝不生事。”
“不管什么情形,不管那杨浩有没有惹你生气?”
“当然啦,我会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自己的脸吗?你放心啦。”
“你……保证今晚一定做个淑女?”
唐焰焰的两道柳眉慢慢竖到了极限:“你上不上车?你不上车,我替你去。”
唐三少赶紧爬上车子,往她旁边一坐,愁眉苦脸地道:“妹妹,哥哥实话对你说了吧,今日杨浩邀宴,府谷的官吏士绅们是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的,这样做嘛,是为了打击一下他的气焰,他若肯乖乖地夹起尾巴做人,以后唯折府马首是瞻,两州合作才能长久。你今日去便去,却只做个看客,千万不要愤愤不平。这其中轻重,你千万要分清啊”。
“今日府谷的官吏士绅们要给杨浩一个下马威吗?”
唐焰焰不惊反喜,雀跃拍掌道:“好啊,好的很!他这人就是属驴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哼!就该让他吃点苦头,他才晓得天高地厚,才晓得得我唐家相助的好处。”
她发完了狠,重重一拍唐三少的肩膀,十分豪爽地道:“你放心,今天去,我只是看看他,他被你们欺负的灰头土脸才好,我绝不会帮他,也不会胡乱说话丢你唐三少的脸。唐大姑娘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来着?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吧!”
赴宴的官员士绅越来越多,女眷们集中于侧面几席,由折子渝负责款待。一开始杨浩还不放心,生怕折子渝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这些命妇贵妇们面前生怯、举止会有失措。他一面接迎客人,一面时不时向女客们那边溜上两眼,待见折子渝落落大方,言语得体,这才放下心来。
在座那些比杨浩先到的官吏士绅地位较低,本来有许多人是不认得折子渝的,不过如今互相询问一番,也早就晓得了她的真正身份。他们没有本事探听折大将军心意,都是从旁察颜观色,暗自揣测。如今折大将军的胞妹居然陪同杨浩赴任,还以女主人自居,二人的真正关系已是昭然若揭,他们哪里还敢对杨浩无礼。
而后来的客人们身份较高,大多却是认的折子渝的,他们还没进门,便在门外得了折惟昌的嘱咐,要他们千万不要与折子渝相认,不可说破她的身份。这些人俱有城府,顿觉其中有些蹊跷,因此不动声色进了厅来,便暗暗观察二人,待见二人情愫暗蕴的模样,分明便是一对情侣,不免便疑心芦岭州与府州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
折家的大小姐嫁了谁?嫁给了麟州杨家现任家主的大哥杨继业。麟州、折州从此结为同盟,共进共退,西抗夏州,东抗大宋。近二十年来如同体。如今……,莫非折大将军有意故技重施,再以姻缘与芦岭州杨浩建立同盟?
一时间,他们得不到明确的指示,不晓得折大将军心意,不免都失了主意,今晚赴宴的主宾是折大将军心腹、亦是折大将军的拜把兄弟永安军节度使任卿书。众人如今只想等他到来,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如果说最知折御勋心意的,那自然为他莫属。
这样一来,任卿书未到之前,便再无一个宾客敢对杨浩无礼,折惟正那些公子们暗暗琢磨的折辱杨浩的法儿,更是一个也不敢使将出来。
杨浩见了众人客气的模样,原先预料的针对他的刁难竟是一桩也无,不由暗暗纳罕:“奇怪,看众人客气中带着些敬畏的态度,今日不像是想要难为我呀。折大将军先送了我一碗闭门羹,却又不许这些人.难为我,他的心意倒是有些让人揣度不透了,比起这些久居上位、惯使心机的大人物来,我还是嫩了一些啊。
折御勋自己避不露在面,又不想靠这些人给我施加压力,他倒底在打甚么主意?嗯……也说不定这些赴宴的官吏不够资格探知折御勋心意?不管如何,任卿书做为永安军转运使,是一定会明白折御勋心思的,待他到了,折御勋倒底是什么心意,也就水落石出了。”
永安军转运使任卿书的马车终于到了。马车一停,车夫跳下车去,放下踏板,打开车门,车中先走出一人来,一袭白袍,肋下佩剑,虽是文士打扮,眉宇之间却尽是勃勃英气,正是府谷军都虞候马宗强。
随后走出一人,也是文士打扮,头戴翘脚幞头,颌下三缕微髯,年约四旬,神情气度,自蕴威严,正是永安军中的财神,转运使任卿书。
任卿书下了马车并不进楼,他看了眼气势恢宏的小樊楼,回首向车中笑道:“呵呵,衙内,这里就是小樊楼了,请。”
车中应声探出一个人头来,这位衙内豹目环眼,一双眼睛充满剽悍的野性。头顶刮得光秃秃的发亮,额前刘海却蓄得极长,自左右编成小辫儿垂下来。颌下胡须虬生而曲卷,两只耳朵上各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大耳环,竟是党项人打扮。
抬头看看小樊楼满楼灯火的辉煌模样,他鼻翅一震,发出重重一哼,一只黑色的皮靴才伸出来踩在踏板上,只听踏板吱呀呀一响,整辆车子微微一沉,这人已然落地。
他健壮魁梧的身子舒展开来,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动作虽然慵懒,浑身却似充满了劲道。看他身量,有一米八上下,体重至少两百多斤,可这样的体重,却让你看不出一点臃肿累赘的感觉,反而感觉他一旦动起来,会矫健敏捷的如同一头豹子似的。
这人身穿一袭左衽短袍,袍裾尽饰白色狼毫,腰带上挂着一口镶嵌着宝石的硕大弯刀,看起来煞气腾腾。
他哼了一声,讥笑道:“西北有三藩,这芦岭知府先来拜府谷,看来在他心中,折节度才是份量最重的人啊!嘿嘿,走,他不去夏州,我李继筠便纡尊降贵,亲自来拜一拜他。”
说罢宽厚的肩膀一晃,两只纯金的大耳环摇晃着,便当先走向大门,龙形虎步,十分跋扈。任卿书不以为忤,他微微一笑,对马宗强递了个眼色,便随在了李继筠的身后。
西北第一强藩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之长子,大宋钦封的定难军衙内都指挥使、检校工部尚书李继筠,到了!
第四十一章 彩头
厅中宾客们已到了十之八九,杨浩见众人没有使什么花招难为他,心中虽觉有些诧异,却也放下了心事,便起身逐桌向客人们寒喧招呼。折惟正做为折府大公子,在座官绅们的代表,自然要在一旁帮他介绍身份。
两人到了靠近厅门的一桌时,客人们纷纷起身致礼,这些客人的地位就比较低了,看着杨浩和折大公子时,脸上谄媚的笑容也就多了些。一个矮胖子携着女眷刚刚赶到,正与这一桌的朋友打着招呼,还未来得及把女眷送到左侧那边女宾们聚集的地方去,一见折大公子与杨浩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忙也站住身子见礼。
杨浩一看此人,正是路上两次相遇的那个郑成和,他下意识地便向郑成和身旁女人看去。这女人大概是常被奇妒无比的官人殴打,熟能生巧,颇知如何掩饰伤痕,这时脸上敷了粉、又涂了胭脂,头发也重新梳理过,那副狼狈样儿已然不见,虽说若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她的脸颊还有些肿赤,却也不是那么明显。看这少妇姿容颇为妩媚,也真难为了那郑成和说打便打,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郑成和听折惟正介绍,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便是芦岭知府,脸上立时露出恭敬的笑意,待见这位年轻的知府大人一双眼睛尽在自己侍妾脸上打转,登时妒意又起,脸色也阴沉下来。
杨浩打量那侍妾几眼,忽地发现郑成和不愉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凛:糟了,像他这样好妒的男人着实少见,他当着这么多官吏士绅未必就敢当庭发作,可是他隐忍回去,恐怕他这位可怜的侍妾更要受到百般折磨,忙打个哈哈掩饰道:“郑员外,本官略知一点医道。今观郑员外女眷气色,似乎稍有不妥,若是有甚么不舒服,可不要延误了医治才好。”
郑成和一听,这位知府大人着意打量自己的女人,原来只是看出有些不妥,心里这才舒服了些,呵呵笑道:“大人眼光锐利,小人这个侍妾的确偶染小恙,不妨事的,不妨事的。伊人,真个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见礼?”
他那侍妾被杨浩一打量,便觉心惊肉跳,站在官人身后不敢有丝毫举动,生怕惹得官人不汇合,哪里还敢上前见礼,听到他吩咐,这才慌忙福礼,举止难免有些局促。郑成和不悦道:“去去去,不上台盘的东西,且去女宾那边就坐。”伊人听了如释重负,慌忙又是一礼,急急向女宾那边走去。
杨浩暗暗摇头,对这位心胸狭窄、妒意超强的郑员外,他实无半分好感,正想绕过他去再见见其藏书网他人,门口忽地闯进一个人来,那唱礼的门童赶上前去还未及问他名姓身份,被他随手一拨便跌到一边去,险些撞翻了一席酒。
折惟正一见此人,眉头微微一皱,随即露出一脸笑容,急步上前道:“衙内怎地来了?”
杨浩也向那人看去,只见此人头顶秃秃,两鬓垂着小辫儿,两耳各带一只硕大的金环,身上一袭饰以皮毛的短袍,皮靴弯刀,身体雄壮直如人熊一般,分明便是一个党项羌人。不知连折惟正也要恭维讨好的这个衙内,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便也趋身迎了上去。
李继筠借着朝廷削藩,先对杨折两家下手的机会,两次三番到府州来压榨好处,与折惟正本已熟识了的,便站定身子,大声笑道:“官家设芦岭州,置芦岭府,听说新在芦岭知府杨浩就在这里,本衙内不请自来,想见见这位邻居。”
“呵呵,在下便是杨浩,不知这位衙内是?”
折惟正一旁倏计心中一紧:“我折家欲与芦岭州结盟,此事应该秘密些才好,要知芦州、麟州、府州若结为一体,对夏州最为不利。他这是从哪儿得了消息赶来?此人飞扬跋扈,连父亲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此番出现,可不要闹个不可收拾才好。”
心里想着,他便急急向杨浩介绍道:“啊,杨大人,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夏州李光睿大人之子李继筠,如今是定难军衙内都指挥使、检校工部尚书。”
工部尚书虽是个虚衔,却是他的官职,这样的官职,杨浩纵是五品知府,也要比他低的多。一听他是夏州李继筠,杨浩暗暗吃惊,又知他官职远高于自己,忙趋前相见,施礼道:“下官杨浩,不知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继筠一双棱光四射的豹眼上下打量着杨浩,嘿嘿一笑道:“杨知府不必客气,李继筠不请自来,叼扰了。”
“不敢、不敢,李大人请上座。”
李继筠嘿地一笑,也不客气,甩开大步便向主位行去。到了百鸟朝凤图下,李继筠大马金刀地往主位上一座,手按刀柄,顾盼左右,就像一个要点将出兵的大元帅,哪有一点来坐客吃酒的模样。
女宾那边折子渝见了这李继筠,一双秀眉不由微微一蹙。在府州,折家想让谁做瞎子、聋子,那这个人就甚么也别想看到、甚么也别想听到,李继筠能闻讯赶来,恐怕是大哥有意向他透露了消息。大哥明明有意与芦岭州结盟的,却把夏州李继筠弄来意欲何为?
李继筠几次来府谷,胃口一次比一次大。折子渝虽未与他正面打过交道,却隐在幕后出谋划策,与他较量过几回了。折子渝虽然智计百出,但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都是浮云流水,折家的实力远不及李家,如今又有求于李家,纵有折子渝运筹帷幄,还是被李继筠占了大量的好处去。
如今党项七氏“乞降”,战事已然结束,折御勋率兵回了府谷,折家便不肯答应夏州的牛羊皮毛出入府州地境时不缴税赋的要求,李继筠不愿空手而归,这些天滞留在府州不走,常去纠缠折御勋。折御勋既不能避而不见,又不肯再做让步,几乎每天都被李继筠找上门去胡搅蛮缠,没想到今日杨浩设宴,大哥竟把这块狗皮膏药甩进了小樊楼来。
折子渝心里忖度着大哥的意图,生怕杨浩在李继筠面前吃了大亏,忙向女宾们告了声罪,急急向这边行来。
任卿书与马宗强走在后面,刚到门口便被折惟昌拦住,折惟昌向他们嘱咐了一番,两位将军一听就傻了眼。
美人计?屁的美人计,这小子异想天开,竟想得出这样的结论。折家有必要向芦岭知府行美人计么?如果是大宋官家那还差不多,就算是夏州李家,份量也不是那么足啊。这分明就是……,一向眼高于顶的折二小姐怎么偏偏就喜欢了他?
两位将军无暇多说,慌忙抢进厅来,一进厅就见李继筠远远坐在尽头屏风下的主位上,虎踞龙盘,以客压主,仿佛他才是这场晚宴的主人。任卿书和马宗强叫苦不迭,急急互相打个眼色,匆匆与杨浩见了礼,便一同向李继筠行去。
今日把李继筠这个刺儿头弄来赴宴,确实是折御勋的主意。折御勋执掌府谷军政大权,身为一方军阀,绝不是一个只知道用蛮力的人,合纵连横、互相利用、牵制制衡这些权谋之事他一样了然于心。
芦岭州的设置本在他意料之中,以他料想,赵官家也未必就甘心把这几万百姓平白充实了府州的实力。可是杨浩另僻蹊径,把芦岭州定型为单纯的商业城市,而且那么快与党项七氏建.99lib?立了密切联系,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先机已失的情况下,他务必要尽快抓回主动。最主要的目的,是把芦岭州的发展限制住,绝不能让芦岭州的军事实力快速膨胀起来,对府州形成威胁。第二个目的,就是要从中分一杯羹,芦岭州虽然利用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身份,做到了府州做不到的事,但是目前毕竟仍在府州掌控之下,这块巨大的经济利益,府州怎么可能置之不顾?
他授意任卿书把李继筠请来赴宴,是要在杨浩这个外来户面前造成一种假像,让他晓得府州与夏州的关系其实很密切,迫使杨浩降低合作条件。
在夏州方面,又可以让李继筠晓得朝廷新设立的这个芦岭州与府州是站在一起的,迫使夏州有所忌惮,放松对府州的夺迫。
此外,今日让李继筠亲眼看到芦岭知府宴请府谷官吏士绅,切断芦岭州同夏州合作的可能,迫使杨浩只能向自己靠拢,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也是他的一个目的。
可是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小妹会对杨浩生了情意。如果杨浩真的做了自己妹夫,那府州、麟州、芦岭州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又建立了姻亲关系,自然不需他再做这种戒备,所以任卿书一听折惟昌说起折子渝在场,便知要糟,今天只怕是要弄巧成拙了。如今弄成个王见王的局面,想要挽回已不可能,这可如何是好?
任卿书和马宗强心中焦急,陪着杨浩刚刚走到李继筠面前,李继筠已然发难了。杨浩才是今日宴客的主角,可是主位偏偏被李继筠故意占据,杨浩又不好为了一个座位让他起身,只得在侧首就坐。
几个人刚刚坐定,李继筠便左右顾盼,两个大耳环摇得金光灿烂地道:“哈哈,今日杨知府宴客,府谷上下官吏,行商坐贾,来的可是真不少啊。”
杨浩欠身笑道:“下官率领北汉移民往府州来时,承蒙府州官绅热情款待,十分的礼敬,下官早该回请一番才是。只是朝廷设置芦岭州,下官忝为芦岭州首任知府,诸事繁杂,不得抽身。如今总算稍稍安定下来,下官这才赶来,以全礼节。”
“哦?”李继筠眉毛一挑,嘿嘿笑道:“芦岭州如今已安定下来了么?据本官所知,就在十日之前,野离氏还曾攻打芦岭州,大肆劫掠,是么?”
李继筠说的是事实,党项七氏与芦岭州秘密交易,想全然瞒过夏州的耳目十分因难,这用兵“劫掠”之计就是细封氏族长五了舒那头老狐狸想出来的。一待党项七氏有什么大宗的牛羊或皮毛要交易时,就把牛羊和装载货物的车子夹在军伍之中,攻打芦岭州一次。
一旦打仗,双方探马四出,夏州的细作就无法靠近了。物资夹在军伍之中,也更容易隐蔽,至于打仗的结果,自然是来袭的党项人“劫掠”了他们需要的物资大胜而归,而他们带来的牛羊马匹、草药皮毛,也要尽数落入芦岭州之手。
杨浩对这种明里交战,暗中交易的方式还进一步完善,把它变成了一场场攻防战的军演。每一次交易,都是一次军演,这样一来戏做的更加真实,而且通过不断的切磋,提高芦岭州民团的战斗实力,发现城池防御上的种种不足和破绽进行改进。至于李继筠所说的十日之前那次战斗,还是杨浩亲自指挥的呢。
杨浩微微一笑道:“李大人所言甚是,自我芦岭州建州设府以来,的确屡屡受到党项诸氏的攻击。幸好芦岭州地势险要,城高墙厚,这才确保无虞。”
李继筠仰天打个哈哈,说道:“确保无虞么?党项诸部骁勇善战,他们若非毫无组织,只是流匪一般洗掠芦岭州,你们还能确保无虞吗,哪一天他们诸部联手,大举进攻的话,恐怕芦岭州就要变成一片废墟了。”
杨浩反问道:“党项诸部,尽受夏州节制。不管夏州也罢,芦岭州也罢,都是大宋臣属,党项诸部舛傲不驯,屡屡兴兵伐我芦岭州,令尊身为夏州之主,约束部众不利,恐也难辞其咎吧?”
李继筠两道浓眉一立,冷笑道:“杨大人这是在指责家父么?”
杨浩拱手道:“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觉得,约束党项诸部,正是令尊的责任。我芦岭州屡受攻击,百姓死伤无数,令尊大人既为夏州之主,牧守一方,理应节度诸部,免生战事。”
李继筠一捋虬须,狡猾地笑道:“难,难啊。党项诸部,名义上虽臣服于我夏州,但是诸部各有地盘、各有人马,这些人名是宋民,实是生番,不服王法教化,缺什么抢什么,我夏州也是屡受其难,喔……任大人在这里,你可以问问他,前不久,诸部叛乱,还是我夏州和府州联手出兵,这才平息了战乱。西北情形,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这里的百姓,也比不得久服王法教化的中原,一个书呆子,在这种地方,是站不稳脚跟的。”
李继筠不知杨浩来历,只当他这个知府也是两榜进士考出来的官儿,看他模样也是斯斯文文,是以讥讽他一个文人成不得大事。
杨浩不以为忤,微笑道:“李大人说的是,其实下官也知令尊有令尊的难处,只是芦岭州连受劫掠,损失惨重,心中难免愤懑,方才言语有些过激,还请大人勿怪。今番往府谷来,下官一方面是答谢府谷士绅前次的热情款待,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向折大将军乞援,希望芦岭州百姓能置于永安军的翼护之下。”
李继筠得到的消息是党项七氏正在轮番袭击芦岭州,把芦岭州当成了一块任意宰割的肥肉,夏州本就有纵容诸部为乱,避免诸部与汉人融合,保持党项诸部的独立性,对此自然不会节制,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杨浩此来府州,他就预料是借兵来了,他所不忿者,只是杨浩不去夏州乞援,反来府州借兵,分明是不把李氏放在眼里。如今听杨浩说的这般可怜,李继筠不禁哈哈大笑道:“府谷诸军皆立堡塞,党项诸部尽是游骑,攻守之势就此定矣。永安军虽骁勇,然据堡寨而自保尚可,哪有余力周济你芦岭州?”
此言一出,许多府谷官吏露出不忿之色,但是李继筠所言属实,他们又无话可讲。夏州李氏与府州折氏时而议和、时而征战,一直是李氏攻而折氏守,折氏守府谷守得有声有色,倚仗地利还能打些胜仗,却从未主动去伐李氏,不是折氏例代家主没有扩张之心,而是折氏一旦发兵主攻则必败,论起实力来,府州较夏州确实差了一截。
但是李继筠身在府谷,居然肆无忌惮地说出这番评论,那么府州折氏在夏州李氏眼中是个什么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杨浩见他狂妄如此,心中暗喜,遂从容笑道:“府州百姓耕垦田地,植桑种麻,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自然不屑做那纵骑游掠的强盗。我芦岭州百姓亦是如此,今向府谷求助援手,虽不能彻底绝了战患,但是有府州兵马策应,也可使游骑强盗有所忌惮,保我芦岭州不失。”
李继筠外表虽粗犷,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但是是否有谋是一回事,他在西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肆无忌惮惯了,明知杨浩示弱是有意激起府谷官吏同忾之心,心里却不在乎,大剌剌便道:“党项诸部游骑如风,来去自如,你想防要防到甚么时候去,能防得住么?”
“不知李大人有何高见?”
李继筠傲然道:“杨大人,你想倚靠一棵大树,也得看清楚哪棵树最高最壮,最值得倚靠。放眼整个西北,我李氏若认第二,哪个敢称第一?你若想保芦岭州一方太平,做个安稳官儿,我劝你往夏州去见家父,从此奉我李氏号令,每年缴纳贡赋钱帛。有我李氏为你做主,党项诸部又岂敢欺你过甚!”
这句话一说,就连任卿书、马宗强都倒抽一口冷气,西北三藩对大宋虽有不臣之心,但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得十足,不肯授人把柄。可是如今这李继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这也太狂妄了吧。
杨浩是什么人?虽说在西北诸强藩之间他的实力最小,官职又低,但他是朝廷新设的一州牧守,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与夏州李光睿是平起平坐同殿称臣的。如今李继筠狂妄如斯,要他奉李光睿为主,向夏州纳赋,他把夏州当成甚么了,东京开封府么?
杨浩听了也是暗暗吃惊,他飞快地一扫,将众人反应都看在眼中,立时便做出了决断。芦岭州这个怪胎的诞生,就是因为抗着中央这杆大旗,各方势力既有忌惮,又相互牵制,这才让他站稳了脚跟,今日若在此大节大义处示弱含糊,失去了芦岭州存活的根本,芦岭州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当下他“啪”地一拍桌子,霍地立起,凛然道:“李大人,你还未饮酒便已醉了么,怎地竟能说出这番话来?杨某虽职卑言轻,却是官家钦命的一方牧守。夏州李光睿亦是大宋的臣子,杨某若臣服夏州乞安,岂是为臣之道!芦岭州哪怕在兵威之下化为飞灰,也断无不臣之举,李大人,祸从口出,还望你多加谨慎。”
连折御勋对李继筠都要礼让三分,如今反受杨浩教训,李继筠不禁勃然大怒,他按着刀柄慢慢站起,冷笑道:“有骨气,可是有骨气也要有本事才成,否则就是妄自尊大了。杨大人身为芦岭团练使,节制行伍,训练士卒,遣兵调将,行军打仗,定然是一身武艺,所以才有如此傲气了。李继筠承蒙杨大人一番教诲,还想领教一下杨团练使的武功,不知杨大人可曾赏脸?”
团练使高于刺史而低于防御使,比衙内都指挥使高了一阶,两个人论文职,李继筠授的是工部尚书衔,比杨浩这个知府高出一大截,论武职,却又比杨浩低了一级。李继筠一直以为杨浩是个进士出身的官员,自己大字都不识几个,不敢与他比较文采,所以扬长弃短,一口咬定他的团练使身份,想在武艺上压他一头,好生折辱他一番。99lib?
折子渝早就到了,还与任卿书以目示意,交换了一下看法。这时一见李继筠要与杨浩较量武艺,不禁心中发急,杨浩的来历她一清二楚,杨浩懂武艺?要是他做过民壮,大概也曾在农闲时季舞过一阵枪棒,却哪能和李继筠这样的人相比。
是以一听李继筠要与杨浩较量武艺,折子渝立即闪身出来,装着刚刚赶到,毫不知情的模样,微笑道:“大人,客人大多已经到了,你看……是不是该开席了?”
李继筠扭头看去,却见是一个玄衣少年,定睛再看,便认出是个女子。折子渝只是男装打扮易于出行,五官面目本就没做掩饰,只消仔细去看便认得出来。李继筠这一看,嗬,真是好俊俏的一个姑娘:肌肤白得就像新雪乍降,俏脸桃腮眉目如画,一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转怒为喜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杨浩见折子渝向自己连打眼色,晓得她是为自己来解围的,李继筠那虎狼之势,他看着也有些忐忑,今日本是为了与府谷官绅交往,杨浩哪有心思与他动武,而且也无胜算,便道:“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今日赴宴的官绅多有携带女眷的,下官便请她来招待。子渝,快来见过夏州李继筠李大人。”
“哦?这么说,是你的红颜知己了?”李继筠捏着下巴上下看看,只觉这姑娘一身玄衣,不管是脸蛋、颈项还是双手,只要露在衣外的肌肤尽皆白如沃雪,润如美玉。女扮男装者,就算容貌原本平庸的也会透出几分俊俏来,何况这折子渝原本极美,那韵味自然更是撩人。
“小女子见过李大人。夏州李大人的威名,小女子在府州也是久闻大名的,今日杨知府宴请府谷官绅,李大人肯赏脸光临,小樊楼真是蓬壁生辉。小女子敬大人一杯酒,聊表敬意。”
折子渝有心替杨浩解围,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有个女人出面说合,消消他的火气,一场波折也就过去了。因此上巧笑嫣然,自一旁桌上提起酒壶,斟了两杯,捧一杯与李继筠道:“李大人,请。”
“嗯……,唔……”李继筠睨她一眼,接过了酒盏,那酒盏不大,李继筠一仰脖子,便把一杯酒全泼进了口中。
“李大人好爽快!”折子渝嫣然一笑,亦举杯就唇。白瓷细碗衬着她那润红的香唇,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李继筠心中不觉一动,这女子嘴巴稍嫌大了些,和她精致如画的眉眼有些不太相衬,有点破坏了五官整体的和谐美。但是专注于她的红唇时,却又让人觉得特别的诱人。
白瓷细碗与那娇艳的红唇相映,清澈的酒液轻轻度入口中,更令人产生一种动感的美丽。这样的香唇,若吮一管玉箫,该是怎样旖旎的意境?尤其是……她是杨浩这不知好歹的小子的情侣……,一念及此,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忽地涌满了李继筠的心头,他的目中慢慢泛起了炽热的光来。
折子渝饮完了酒,向他亮了亮杯,嫣然一笑道:“李大人,请落座,这酒宴就要开了,一会儿,大人还要多饮几杯才是。”
李继筠喝道:“且慢。”
杨浩眉头微微一拧,问道:“李大人还有何吩咐?”
李继筠斜眼看向折子渝,捋须道:“美人一杯酒,便想让本官放弃比武么?杨大人,酒宴不急着开,咱们还是先较量一下武艺吧。我有汗血宝马一匹,日行千里,价逾万金,如今就拿来做?99lib.了彩头,你若较量武技赢了我,这匹汗血宝马便送了给你。若是你输了……嘿嘿……”
他一指折子渝,大笑道:“那么……这美人儿便要归我所有,如何?”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