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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汉人皇帝·崇祯大败局2·终结版》
第一章 袁崇焕诛杀猛将毛文龙
权臣交锋
明朝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五月二十九日傍晚,落霞满天,云低风轻。广阔的大海中,四十八艘战舰成三列纵队排列向西疾驶,中列头舰是一艘刺棹指天的双桅虎头大福舰。
皮岛总兵毛文龙身披大氅,立于舻前。禁海以来,这一带已难见舟楫,只闻鸥鸣,他不免生出落寞飘零之想。
毛文龙是浙江杭州人氏,年轻时放任不羁,后到山海关外边塞从军,其时正值北方的蒙古族、女真族不断向明朝边境进犯,战事连年。
明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因遣使与朝鲜通使无果,继而攻打朝鲜,明朝出兵援朝却被女真打败,镇江、宽甸、爱阳等地相继失守。毛文龙奉命渡海出征,以少胜多,取得镇江大捷,因功升任参将,奉命镇守镇江。后来努尔哈赤发动八旗劲旅围攻镇江,毛文龙寡不敌众,退守皮岛、大鹿岛等沿海岛屿,积蓄力量,隔三岔五遣兵沿鸭绿江而上,进入长白山从后路袭扰后金。朝廷于是任命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左都督、挂将军印,钦赐尚方宝剑。
“父亲,”毛承禄跑上前甲板,抬手一指,“来了!”
毛文龙立时浑身绷紧,道:“减速!”
毛承禄以手遮口,向露台上大声喊道:“全队减速!”
这时天水相接处出现一个黑点,毛文龙问道:“有多少船?”毛承禄又冲着露台高叫:“来船多少?”停了一会儿,露台上伸出一指。
毛承禄转向毛文龙道:“一艘。”
毛文龙转身走进柁楼,紧盯着黑点。黑点渐近,看出是一条舴艋。
“是双岛的苍山铁,”毛承禄眼尖,眺望道,“挂着毛字旗。”
毛文龙没吭声。待近了,看清船头站着双岛守将游击毛兴祚。两船靠舷,小船扔过缆绳,毛兴祚攀上大船,单膝下跪道:“报大帅,袁督师已经到了双岛,要小的来迎大帅。”
“好,他来了多少船、多少人?”
“三十八艘船,二百人,督师座舰是一艘海苍。”
“只二百人,为何带这么多船?”
“听说是饷银和犒赏之物。”
“哦——”毛文龙一颗吊到脖颈上的心这才归位。
自正式接到蓟辽督师袁崇焕要来东江阅兵的知会,毛文龙就一直拿不准是福是祸。袁崇焕刚刚到任就禁海,显然是视东江为患,自己又尝告御状并当面不敬,那袁大督师岂是能忍气吞声的?
所以毛文龙已做好海上火并的准备。那袁崇焕与辫子兵一样,不习水战,怎是东江对手?保住东江数岛不为袁崇焕所夺应不成问题,然后再到皇上面前掰理,皇上鞭长莫及,能怎着?那皇帝老子要真来硬的,大不了反了,投了后金,照享荣华富贵。
现在看来都是多虑,袁崇焕并无夺取东江之心。
毛文龙下令道:“全速前进!”
到达双岛已是近子时,毛继盛来迎接,毛文龙问:“督师何在?”
“督师不谙水性,一路颠簸,眩晕呕吐不能起身,尚在座舰上。”
毛文龙更是放心了,却也不敢怠慢,立即登舰探望。
袁崇焕闻报,勉力支撑要起身。毛文龙已大步进来,见状忙上前止住,说道:“督师有恙在身,就不必拘礼了。不知督师不惯坐船,文龙心下十分不安。”
袁崇焕长叹一声,又躺倒了:“唉,以为坐船如走平地,总比骑马舒服,不想却是难受十倍。这还是风平浪静,若赶上大风浪,怕是肠子也要吐出来。我东江士兵守此孤岛,制敌侧背,实是大不易呀!”
“我等与督师不同,早已习惯了。”
“今日是不能与将军共醉了,舟中亦不便张筵,本部院歇上一晚,想来明日也就好了。明日借将军帐房于岛岸一饮吧。”
毛文龙抱拳道:“是,本镇告辞。本镇带来些币帛酒肴,已搬上督师座舰,聊表敬意。”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袁崇焕觉着身上清爽了许多。昨日一天粒米未进,感觉腹中饥饿,便走出船舱,准备吩咐备饭,却见何可纲、郭广守在舱门口。二人见他出来,上前一揖道:“大人可复原了?”
袁崇焕拍拍脑袋,笑道:“这儿复原了,”又拍拍肚子,“这不舒服。备……”“饭”字被噎在了嗓子眼儿,但见岸上一片“毛”字大旗上下翻飞,旗下数千士兵排成数列横队,个个挺胸凸肚。近岸处东江将官排成两列纵队,形成一条通道,毛文龙骑一匹雪花骢,挎紫电剑,立于当中。
袁崇焕道:“不吃饭了,更衣登岸!”
见袁崇焕出来,毛文龙手一抬:“放炮!”数十挂鞭炮立时大响。袁崇焕笑盈盈离船登岸,他的部下何可纲、郭广差半步随在两侧,杨正朝、张思顺跟随身后。两列将官双手抱拳单膝下跪,齐声高呼:“拜见督师大人!”毛文龙下马跨前一步,道:“本镇参见督师!”张思顺心中暗骂:“这老小子还不下跪,还敢自称本镇,不知死的老东西!”
“众位将军请起!”袁崇焕两手虚抬一抬,转头问毛文龙,“镇下各官来了多少?”
“共一百二十人。”
袁崇焕指向队列最前一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督师,卑职叫毛敷奏,毛大帅麾下旗鼓中军。”
“你也姓毛?毛将军公子么?”
毛文龙咧嘴大笑,举手横着一挥,说道:“他们都姓毛,俱是敝户子孙!”袁崇焕也咧嘴一笑,向毛敷奏等道:“你们哪里都姓毛,不过是出于不得已。你原姓什么?”
“回督师,卑职原姓徐。”
袁崇焕抬手拍了拍毛敷奏前胸:“这样好汉,俱人人可用!”然后转向众将,“我宁前的?99lib?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尚不能饱。你们海外劳苦,每人每月只得米一斛,甚至家有数口,俱分食这米,情实痛酸,请受本部院一拜!”说着深揖下去。
毛敷奏已是眼含热泪,带头跪下,身后一百二十人一起跪下。袁崇焕双手扶住毛敷奏道:“快快请起!”待众人起来,又道,“本部院此次带来补发饷银十万两。只要你们一心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
“谢督师!”
袁崇焕走到士兵队列前,赞道:“呵,好齐整的队伍,好雄壮的军容!毛将军治军有方啊。”
“都赖皇上天威!”毛文龙嘴上说着,心说原本琢磨和你开仗的,不带精壮行么?
听到“皇上”二字,全体士兵刀枪高举,振臂三呼“吾皇万岁!”
毛文龙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伸手道:“请督师上山入大帐。”袁崇焕抬头望去,见山上有一座庙,问道:“那是什么庙?”
“龙王庙。”
“好,我东江将士靠了这大海,才有了立足之地,也才成为一支牵制鞑子的海上之师,以后还要靠龙王的保佑,所以这龙王爷不能不拜。走,先拜龙王。”
“督师拜龙王,本镇先安排小的们去备下供品。”
“不必了,本部院不知山上有龙王庙,不知者不怪嘛。龙王富有大海,心胸宽着呢,知我心诚,必不计较。”众人上山进庙,见案上燃着蜡烛,摆着散香,袁崇焕道:“看来这庙是时常有人照应着。”
“我等就靠龙王照应了,怎么能不照应龙王呢?”毛文龙说罢哈哈大笑。
“不可喧哗!”袁崇焕道,然后拾起三支香,就着蜡烛点燃,双膝跪倒,身后众人也一起跪倒,袁崇焕口中念念有词:
“龙王在上,袁崇焕不知龙王金身在此,未备心意,只此一香一拜。王知崇焕意诚,必不责怪。祈王保我大明江山永固,四海升平!保我东江将士平安,固我边防!”然后又心中默祷龙王保佑此行计划成功,三叩首后,起身将香插入香炉,转身出了龙王庙,向众人道:“本朝开国,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初在鄱阳湖、采石矶大战,后来一直打到漠北。水战固然胜,马步战也胜,才能驱逐胡元,统一中国。现在我辽东水师只能在水上自守,鞑子不下海,难道能赶他们入海打水战么?所以水师必须也能陆战。”
毛文龙可不想听这些,一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伸手将袁崇焕延入帐房。正厅已摆下一张圆桌,毛文龙道:“来到东江,文龙是主,督师是客,今日本镇为督师接风。”
“什么?”何可纲大怒,“东江不是袁大帅的辖地么?”郭广也怒目而视。袁崇焕抬手制止,微笑不语,毛文龙也不计较。
二人分东西坐了,毛文龙道:“督师昨日水米未进,今早想来也起得晚,未及进食。”随即一招手,“摆食上酒!”
酒菜摆龙式上来。“不错,早是饿慌了。”袁崇焕答着,伸头看菜,见是烧笋鹅,蘑菇炖笋鸡,芝麻凉糕,有一碟一碗却是不曾见过,“这两道菜是什么?”
“这是清炒雄鸭腰子,是补身体虚劳亏损的上品。督师昨日过劳了,给督师补补身子。这是白煮猪肉,所谓‘冬不白煮夏不熝’。还有一种‘包儿饭’,是辽东俗尚,将精肥肉、葱、姜、蒜切碎拌饭,以莴苣大叶裹之蒸熟,喝过酒后再与督师品尝。北方习俗,五月降五毒,当饮朱砂、雄黄、菖蒲酒。今日请督师饮菖蒲酒。”
“好是好,只是本部院心中有话要说与将军,请屏退左右。”
“那督师身后……”毛文龙指着何可纲、郭广、杨正朝、张思顺。
袁崇焕扭头对四人道:“你们随这几位弟兄去吃饭。”
“对,你们都去吃饭,”毛文龙冲着手下吼道,“伺候好了督师带来的弟兄。有不周到处,我扒了你们皮!”
待众人退出,毛文龙举杯道:“这头杯酒,本镇先恭贺督师加授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督师有话,请饮了这杯说。”
“多谢!今日理当尽兴。酒席宴上无老少,又只你我二人,咱们只作兄弟间的推心置腹,如何?”
“那敢情好,文龙就高攀了!”
“不过,崇焕不胜酒力,各自量力而行,干!”二人碰杯一饮而尽。袁崇焕放下杯,看着毛文龙大大咧咧举壶斟满,忽然长吁一声,念出数句来:
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唯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督师在念诗?”
“这是苏子瞻的一首古体诗。”
“谁是苏子瞻?”
“前宋大词家苏东坡。”
“啊,苏东坡文龙可知道,只是这诗文龙听不懂。”
袁崇焕略觉扫兴,心想你毛文龙也是读过几年书的,都就饭吃了?他是想借诗劝毛文龙见好就收,不要落个“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不想这呆鹅却不懂,便道:“崇焕知毛将军行伍出身,好,再拣一首白俗之作读来。”遂朗声道: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好听,好听。”毛文龙笑容可掬,“文龙虽是个粗人,但这首诗听懂了,是督师大作么?”
袁崇焕笑道:“还是苏东坡的。”
“只是‘但寻牛矢觅归路’一句不大懂。”
“酒喝多了,找不着家了,只好循着有牛粪的路走。‘牛矢’就是牛拉的屎。”
“哈!好诗,好诗!原来这大文人也说粗话,还入了诗,有趣有趣!请督师再吟一首苏东坡的。”毛文龙举杯饮尽。
“不是吟,是读。”袁崇焕有些着恼,这蠢驴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好,就再读一首苏轼的。”袁崇焕端杯起身背手踱步,朗声道: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毛文龙摇摇头,道:“这首就不懂了。”
“宋元祐八年,哲宗亲政,重新启用新党。苏轼属旧党,第二年就被贬惠州,再贬儋耳。元符三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起复元祐党人,苏轼接到除书,内迁廉州。但他虽是‘报国心犹在’,却‘心似已灰之木’,当年的豪气全无,只求一饱饭,一栖身地,第二年就死了。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那是!他一介书生,无兵无地,能怎着?”
袁崇焕这个气呀,这小子是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只有摊开话明摆着说了,“听说将军强抢民女为妾,可有此事?”
“这是哪个嚼老子舌根?文龙是收了一女,可不是民女,更不是强抢,是她爹巴结文龙,主动送的。说起来还是督师当的大媒,哈哈哈……”这话把袁崇焕说个云里雾里,刚要发问,毛文龙又道:“督师禁海,她那当皮货商的爹无商可做,便想谋个官儿,就把女儿送与我,这不是督师保的媒吗?哈哈哈……文龙给了他个水师参将。”
这家伙倒是全不忌口,当吃就吃,想说就说,全无心肺,只有再挑明些了:“崇焕有一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
“督师要给文龙服药?文龙有何病?”
“心病。”
毛文龙一拍大腿,嘿嘿笑道:“不错!文龙海外八年,屡立微功,却被谗言,心中哀痛,有苦难言,何药可医?”
“将军久劳边塞,不思故地乎?杭州西湖尽有乐地。”
毛文龙先一愣,继而大笑,再干一杯,叹息道:“久有此心,但文龙久在前敌,唯有我知道东江情势,了解鞑子用兵。再者,目今朝鲜文弱,等灭了东夷,可袭而据之,亦是文龙要做之事。诸事做毕,才是文龙归乡之日。”
“大敌压境,朝廷无暇远略。至于毛将军所做和要做之事,朝廷当有代劳者。”
“此处谁代得?”
“自然有人代得。”见毛文龙狂傲不逊,袁崇焕言语间亦带了火气,“功遂身退天之道,何况将军微功不多,劳师糜饷不少。审量其宜,能无履薄临深之感?将军就不惧雷霆之怒,斧钺之严么?”
毛文龙二目圆睁,手按剑柄道:“依督师所说,文龙不唯是多余之人,简直是有罪之人了!可皇上却不是如此说,何来雷霆之怒?督师有尚方剑,文龙亦有尚方剑,哪个敢加我斧钺!”
见毛文龙动了肝火,袁崇焕知道劝无用,激亦无用,只好强压下怒火,举杯道:“酒伤肝,将军喝醉了,才有这般大火气。将军虽是皇上信任之人,但辽东海外只你我两人之事,必同心共济方可成功。崇焕不过是提醒将军为而不恃,功而不居,我二人才能相协,事才可为。”
毛文龙松开按剑的手,向后一靠:“哼!被谗言,乏粮饷,缺器械,少马匹,如何相协?”
袁崇焕探身向前道:“只要将军同意整编营伍,服从节制,设置道厅,其他事都包在崇焕身上,如何?”
毛文龙先是盯了袁崇焕半天,才道:“文龙还是不大明白,请督师细说。”
“更定营制,另设移镇,分东西节制。设东江饷部,专责由宁远运达钱粮,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
毛文龙又仰尽一杯,慢悠悠道:“本镇哪有不服从督师节制的事?只是东江营伍俱为一家,恩义相连,不知督师如何整编,难不成要拆散我一家人?至于别设移镇,督师为统一事权,才把关内关外诸镇合为两镇,却要将东江一镇再分两镇,分明是督师要分本镇的职权。东江往登莱买粮很方便,所以设置道厅一节,不过是疑本镇冒领冒报。督师如此猜忌,何来相协?”
“此话差了。我大明二十一镇,哪个没有司粮草的道员?这是为向朝廷有个交代,好堵了人家嘴。至于分镇,是因宁远皮岛水陆遥远,仓促事起转调费时,贻误时间,至成大错。受命临敌,理当审时度势,攻防布阵随事更移。好吧,既然毛将军有疑虑,诸事暂缓。”袁崇焕端杯起身道:“这里现有多少兵士?”
毛文龙警觉起来,“督师何故问起这个?”
“明日阅东江将士骑射后本部院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前本部院要犒赏在岛将士!”
毛文龙才放松下来,也站起身道:“谢督师!加上我从皮岛带来的,共三千五百人。”
屠龙祭龙
袁崇焕的大帐设于双岛最高处的山上,转天吃过早饭,毛文龙就来见他,二人并肩站在山上观骑射。山下较场人喊马嘶,往来驰骋,骑术射技不论,倒也十分热闹。
阅兵毕,袁崇焕吩咐颁赏,毛文龙道:“本镇去叫孩儿们来向督师谢赏。”袁崇焕点点头,返身进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参将谢尚政进来道:“禀大帅,毛将军率东江将官谢赏来了。”袁崇焕正在写字,头也不抬,只道了一个“请”字。
毛文龙大步进来,一边抱拳揖着一边走,扯开高门大嗓道:“督师啊,文龙率小的们谢赏来啦!”
“好,好!给毛大人看座。”袁崇焕放下笔,“足数赏的么?”
毛文龙大咧咧地坐下,说道:“按督师吩咐,将官每人五两,校官每人三两,兵士每人一钱。”
“既如此,镇下各官何不俱来见?”
谢尚政听着,不等毛文龙回答就跑了出去,一帮高矮胖瘦老少不等的军官就脚跟脚进来了,齐齐地作揖躬腰道:“谢督师大人赏!”
“本部院是代圣上行赏,要谢就谢圣上。”
众人又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崇焕突然正色道:“请尚方剑!”郭广高声答应,从剑架上取下尚方剑,立于袁崇焕身后,众人都愣住了。
袁崇焕道:“毛文龙,你知罪么?”刚还是一副踌躇模样的毛文龙神色大变,噌地站起,厉声喝道:“本镇何罪?”
“本部院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心腹之患。请设东江饷部,乃是边镇之例,朝廷制度,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亦很方便。昨日与你相商,你却必欲解银自往登莱籴买。设移镇分东西节制,定营制以确定编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俱不见允。终不然只管混账过去,废坏朝廷许多钱粮,不见一功,要东江何用?
“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促心相商,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上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脱去冠戴,绑了!”
一直站在毛文龙身后的杨正朝、张思顺一起上手,压肩架臂,把毛文龙按回座上,何可纲、郭广也上去,连座椅一起绑上。
毛文龙冲着目瞪口呆的部将大喝一声:“你们就看着吗!”音儿刚落地,谢尚政领着一群甲士掀帐挺剑闯入,四面围住。
众人相视失色,知难有为,有那去握剑柄的手也就垂下了。
袁崇焕冷笑道:“你有十二当斩之罪,知道吗?”
“你敢杀我?你一个边关督师,就敢擅杀边镇大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有尚方剑,老子也有尚方剑!”
“皇上赐你尚方剑,就是让你自立为国,不受节制,欺讹朝廷的吗?你的尚方剑就是用来滥杀平民冒功的!本部院的尚方剑,却是专诛大将的!”
毛文龙有些气馁了:“哪十二件?”
“听本部院一一数来。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军。你却专制一方,九年来军马钱粮不受经略、督抚管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于欺君,你奏报尽欺罔,杀降人难民冒功,二当斩。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大逆不道,三当斩。每岁饷银数十万,不以养兵,侵盗军粮,四当斩。擅开马市,私通外番,五当斩。亵朝廷名器,树自己爪牙,部将数千人悉冒己姓,副将以下滥给札付,走卒舆夫尽金绯,六当斩。剽掠商船,劫赃无算,自为盗贼,七当斩。好色诲淫,强取民女,不知纪极,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草菅民命,岛上白骨如莽,九当斩。辇金京师,交结近侍,拜魏忠贤为父,塑冕旒像于岛中,十当斩。铁山三败,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复辽东寸土,观望养敌,十二当斩。”
“哼!”毛文龙抻着脖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督师说这些,都是官场通病,并非文龙独有,以此定当斩之罪,当斩之人多得很,何必定要斩文龙不可?不见何人以这些罪被斩,不过是要夺文龙兵权而已!”
袁崇焕道:“哼哼!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你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扰登莱,害客商,掠平民,变人姓名,淫人子女,岂不该死?取文龙敕印、尚方!”
郭广应声出去,袁崇焕又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当不当斩?”
毛承禄战兢兢站出来,抱拳躬腰道:“督师所言是实,但家父虽无大功,应有微功,孤处海外,牵制番夷,皇上亦有褒奖。还请督师看在家父数年劳苦,或削或囚,饶过性命,卑职给督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不止,涕泗横流。
“你一口一个家父,是冒姓,还是真子?”
“卑职毛承禄,是毛文龙亲子。”
“哦,为父求情,理所当然。不过文龙一介布衣,以海外之故,官至都督,满门封荫,尽足酬劳,他却欺诳朝廷,无法无天,如此悖逆,怎能饶过?本部院立状五年平奴,所凭者祖宗之法,法行自贵近始,今日不斩文龙,何以惩后?皇上赐尚方正为此!我若屈杀文龙,尔等就来杀我!”众将听说是皇上旨意,无人再敢说话。
毛承禄膝行至袁崇焕前,泣道:“求督师网开一面,许家父戴罪立功。三月之内不能复寸土,死而无怨!”
袁崇焕冷笑道:“何需三月,只需交出三百万金,自有二卫之地交到你手里!”这话犹如霹雳惊雷,把个毛继盛炸得三魂出窍!
袁崇焕转向毛文龙:“你还有何话说?”毛文龙亦信了是皇上要杀他,正色道:“文龙唯知尽忠报国,绝不肯偷身自免,所畏者,唯国家三尺。”说着背着椅子跪倒,“现是圣意,文龙不敢求免,但绝无三百万金换二卫之地之事!还请督师代达圣聪。”
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本部院自然会报知皇上。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东江一块土非皇上所有!本部院若不能恢复全辽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遂西向顿首请旨道,“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请罢起身,“将毛文龙推出帐前斩了!”谢尚政答应一声,一挥手,上来四人将毛文龙架了出去,众皆股栗,大帐中鸦雀无声。
“报,毛文龙已诛!”片刻之后,谢尚政手托尚方99lib?剑进帐复命,身后一名小校双手擎一托盘,盘中一颗血淋淋人头。
袁崇焕看了一眼道:“传首各岛!”再转向众人,“今日只诛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等各官照旧供职,各复原姓,报效国家,罪不相及。东江各营整编,二万八千岛兵分为四协,由陈继盛、毛承禄、徐敷奏、刘兴祚分统。”说着从郭广手中接过毛文龙的敕印、尚方剑,“东江一切事权由陈继盛代管。陈继盛接印!”
陈继盛慌忙趋前跪倒双手接过。袁崇焕双手扶起陈继盛,还没拾回魂儿的陈继盛正不知所措,就听袁崇焕道:“你要盛殓毛将军,备齐礼仪,众将轮流守灵,明日本部院要在此为文龙举大祭拜奠。”
众人呼啦抬起头来看向袁崇焕,袁崇焕已经走出大帐。
灵棚之外,三千五百士兵身着白袍围了数层,陈继盛率百二军官身披重孝立于棚前。天刚启明,远远看见袁崇焕几人徒步而来,皆素服素带。相见毕,袁崇焕带领众人跨进灵棚,见一具红木棺椁置于正中,四角燃着四颗巨大的白蜡,棺前案上立一灵牌,上书“东江总兵毛公文龙灵位”,棺后帐上数百朵白花围着一个丈大的黑色“奠”字,没有一副挽联。毛承禄、毛文龙次子毛承祚、徐敷奏、刘兴祚四人守在棺椁四角。见袁崇焕进来,四人一起跪下。
袁崇焕扫一眼光光的四壁,心中叹息一声,向着灵位揖一大躬,接过陈继盛递过的香束点燃,再鞠三躬,插入香炉,又接过宰杀洗净的牛犊羊羔等三牲祭品置于案上,便屈膝跪下,郭广递上祭文,袁崇焕展卷在手,声音低沉,语带悲切:
毛公在天之灵明鉴:昨日崇焕斩汝,乃是朝廷大法,不得不尔;今日崇焕祭汝,乃是僚友私情,至真至诚。你我同为边帅,甘苦备尝,我岂不知为将不易,为帅尤难?众口难调,怨谤不少,成败难定,惊疑殊多,期间辛酸难言之处,谁能知晓?唯毛公与崇焕差能略言一二。而毛公此去,回归无路,崇焕失一知心之人,能不哀哉痛哉?唯愿毛公英灵早到仙班,助崇焕克敌灭虏,使苍生早脱苦难,以慰皇上夙夜焦劳之心。当此之时,毛公大愿得偿,崇焕亦自裁以谢毛公!
读到“能不哀哉痛哉”,袁崇焕已是簌簌泪下,断续不能成句。读罢连磕三个头。毛文龙部将听罢更是嗟叹不已,就有人哭出声来。
郭广、陈继盛一边一个将袁崇焕搀起,袁崇焕将祭文在香火盆中烧掉,转过身面向众人道:“你们跟随毛大人多年,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竟无一人送上一副挽联。我知道你们是怕我怪罪,崇焕就如此无情意无心肝吗?”说完走出灵棚。众人见袁崇焕出去,转身跟出,郭广追上陈继盛道:“陈将军留步。”陈继盛止步回身,郭广低声道:“大帅昨日水米无进,思与毛大人相交,竟是如此结局,伤悼不已,一夜无眠。今早我进帅帐,见帅案上放着一首七言,是大帅手迹。我就袖来了,你看看吧。”说着从袖中抽出,陈继盛接过展读: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99lib? ,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椿树凋零又一秋。
陈继盛读罢哽咽道:“是我害了毛帅呀!”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郭广道,“将军是在怪咱吧?不听节制,又私通沈阳,本就该杀。只愿将军深明大义,从此不再同室操戈。”
第二章 崇祯亲下圣旨支持袁崇焕
崇祯泣母
听到一声通禀“皇上驾到”,坤宁宫西暖阁里两个女人一起站起,见崇祯迈进屋,都福了下去,道:“妾迎接陛下!”
崇祯眼睛一亮,立刻喜形于色:“皇嫂也在,太好了,快起来!”
周皇后脸上掠过一丝妒意,转瞬即逝。懿安笑盈盈道:“妾也是才进门。妾是来看我朱家小太子的。听到皇后诞皇子的信儿,早就耐不住要过来,一想几宫太妃要轮番过来探视,几位皇叔即便不亲来,也会派人来贺喜,这小太子哪受得了这般闹腾,皇后又如何歇息得好?只好先忍着,挨到这会儿才敢来。”
“还是皇嫂心细,”崇祯笑呵呵道,“不过朕可没封太子呢。”
“封不封太子,这大明江山也是他们的。”懿安抱起襁褓,纤指轻抚熟睡中小皇子红扑扑的脸蛋儿,“可起了名?”
“皇上给起了,”周后道,“叫个慈烺,火良烺。”
“嗯,好,亮堂。”懿安咯咯笑起来,问道,“皇后奶水可好,亲喂么?”
“奶还足,我自己奶他,不想找乳母,还是自己奶大的孩子亲。”周皇后嘴角挂出一丝苦笑,“虽说是皇家,可开销也大,前些日子还从内帑出了三十万两给辽东充饷呢,国库空了,下面的又解不上来,往后还不知要从内帑出多少呐。内宫用项可大可小,能省就省些吧。”
“虽说皇后明事理,但有个半年一载奶也就没了,到那时还是找个乳母的好,省不省的也不在这一个半个人项。再说,这是我大明天下的继承人,没个好身板儿怎行?可不能在这上头省银子。”懿安叹口气,“但愿皇上早日荡平外虏内寇,社稷安定,正像慈烺的名字,交给他们一个太平、明朗的天下。”
“朕正要找皇嫂讨教呐。皇嫂来得正好,今日我们共进晚膳。”崇祯扭头向外道,“王承恩,晚膳备在坤宁宫。”
“比平时加两个清淡爽口的。”周皇后加了一句。
晚膳共六样,清蒸鲥鱼,炸麻雀,清炒马齿苋,桂花糯米藕,盐焙西瓜,还有……“啊!这是银苗菜吧?妾好口福,好久没吃了。”懿安现出欣喜之情。
“什么是银苗菜?”崇祯问。
“就是新藕的嫩秧。”周皇后笑对懿安道,“皇上吃过的,只是皇上进膳从来心不在焉,也从不问好歹,所以从来不知吃的是什么。”
这是懿安头一遭与崇祯同桌共餐:“原来皇上膳食如此简单。”
崇祯笑道:“这都是皇后定的规矩,每餐必净,朕独自进膳也最多只有四菜。今日因有皇嫂,才特意加了两个呢。”
王承恩给三人琥珀杯中斟满酒,崇祯端起杯道:“朕平日进膳极少饮酒,今日皇嫂来,朕高兴,陪皇嫂吃几杯。这是远年花雕,皇嫂请!”说完饮了半盏,夹起一筷银苗菜送进嘴里。
懿安端杯抿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酒,香味儿醇厚。”放下杯,也夹了一筷银苗菜吃了,“刚才皇上说有事要说与妾知道,妾不敢当。妾想现在朝中有韩爌、袁崇焕一班文臣武将内理朝纲、外御强虏,皇上应能宽下心了。”
“啪!”崇祯把象牙筷往桌上重重一拍,把两个女人吓了一跳,“韩爌、袁崇焕?哼!”
两位皇后都停了箸,面面相觑,周皇后道:“他二人怎么了?”
“韩爌已呈了辞任疏!”
两个女人瞪起眼,互相看看,心说这老韩爌才回来几个月就惹了小皇帝,周皇后道:“老韩爌老得就剩胡子还能立着了,还能惹皇上生这么大气?”
“他们又在结党!私相护持,把那不是都推在内臣头上!想把朕随着意儿摆布,哼,朕可不是……”他看了眼懿安,“皇兄”两字到底没有出口。
懿安当然听得出来,道:“皇上准了么?”
“还没有。”
懿安微微一笑:“当今圣上是继太祖、成祖之后又见的圣武之君,诸事独出圣裁,甭说摆布皇上,起个念头也吓煞他们。依妾看,他们是被阉党整得惨,恨得慌,所以拿内臣出火,虽不在理儿,也算在情,皇上体恤则个。”
“体恤?再体恤了去,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崇祯这话说到绝地了,把两个女人都震了一下。懿安问道:“此话怎讲?”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
“啊!”懿安叫了一声,“妾知道毛文龙,先帝说过,要是有两个毛文龙,努尔哈赤可擒,辽地可复。”
“那是董其昌说的。”崇祯道。
周皇后未听说过毛文龙其人,奇道:“毛文龙是什么人?”
“东江总兵,朝廷大员。”
“哟,此人既如此了得,袁崇焕为何要杀他?”懿安问。
“举了他十二大罪,如索饷无度,为魏忠贤塑像,不受节制,侵盗军粮,私通外番,剽掠劫赃,草菅民命,掩败为功,观望养敌等。”
“如此说那毛文龙却也该杀。”
“该杀不该杀,得朕说了。他袁崇焕不也给魏忠贤建祠了吗?不经请旨就敢擅杀专阃大将,他眼里还有皇上吗?”
“妾有些糊涂了,”周皇后道,“毛文龙其人如此,先帝为何还盛赞他?”
“还不是听了魏忠贤的。毛文龙行贿魏忠贤,为他塑像,魏阉当然力赞。”懿安道。
“也不尽然,”崇祯道,“当初辽东总兵李成梁败后,毛文龙溃逃到朝鲜,后来带领着九十八人,渡鸭绿江袭击镇江城,俘虏了鞑子守将。天启四年,毛文龙遣将越长白山攻入辽东,五年、六年曾两次派兵袭击鞑子城寨。皇太极征朝鲜,毛文龙在后袭扰。虽是有败无胜,但大有牵制作用。天启以来,我军见鞑子兵只有望风而遁,毛文龙却敢主动出击,虽是屡战屡败,却也是屡败屡战,所以先帝赞他。”
“是,擅杀朝廷大员,袁崇焕也是做过头了。但是目前袁崇焕是唯一依靠,皇上就别深责他了。”懿安道。
“哼哼,怕是靠不住了!”
“这话又怎么讲?”
“他背着朕又与后金私开和谈,杀毛文龙就是皇太极提出的议和条件!”崇祯的眉毛拧一块儿了。
周皇后筷子掉在地上,花容失色。懿安虽还镇静,却是有些不信:“竟有这等事!皇上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自己说的。”
“那怎是背着皇上?”
“他是先斩后奏!”
懿安端杯抿了一口酒:“妾知道袁崇焕,曾独守孤城,以一万兵败敌十万之众,论战守,其才其胆满朝文武无人能及,似不是个畏敌惧战、卖主求荣的人,故此事可疑!袁崇焕为除心腹患而杀毛文龙,可信;为媚敌而杀毛文龙,难信。”
“钱龙锡他们也是这么说,但袁崇焕已是一而再、再而三了!看朕年轻,视有若无,屡屡欺朕,让朕怎能信他?”
“袁崇焕自己怎么说?”
“王承恩!”崇祯叫道。王承恩小碎步跑进来。
“朕让你带回的折子呢?”
“奴婢这不还抱着呢吗?”崇祯常常把看过拿不定主意的折子晚上带回乾清宫接着琢磨,今儿个从文华殿直接来到坤宁宫,所以王承恩一直抱到现在。崇祯抽出袁崇焕的两份折子递给懿安,懿安打开细看。
袁崇焕先列举了毛文龙的种种不法情状,然后道:
“但文龙大帅,非臣所得擅诛。便宜擅杀,臣不觉身蹈之。然苟利封疆,臣死不避,实万不得已也。谨据实奏闻,席藁待诛,惟皇上斧钺之,天下是非之。臣临奏不胜战惧惶悚之至。”
懿安微微一笑,说道:“袁崇焕数毛文龙之罪,字字怒气,妾看他早存了杀毛文龙之心。”又看第二份,看着又笑起来,“皇太极已自请去帝号,袁崇焕问他‘今若修好,则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袁崇焕提出议和的首要条件是归还我大明旧属地民,战亦为此,和亦为此,如以此能和,岂不胜过穷兵黩武,流血耗财?”
“议和是敌国间所为,它是敌国吗?他是我大明藩属!岂有老子与儿子议和的?再者,如果疆臣凡事背朕自专,要朕何用?这等大事都敢自主,还有何事不敢为?明奏如此,那暗中所为呢?”
懿安轻叹一声,这哥俩真是天壤之别。一个任人专笃,全无防人之心;一个猜忌颇重,全无信任之人。“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嫂看呢?”
“朝堂之事,本没有妾说话的地方,皇上既然问起,妾就斗胆了。袁崇焕,上将也,十个毛文龙不及。大明首患在北,固北弥患唯靠此人。即便真有暗中所为,也须先稳住他,逮其实迹,才好处治。故妾以为,皇上应明示信任,优旨褒答。”
崇祯接过奏折道:“可他奏疏中说,‘文龙一匹夫,不法至此,以海外易为乱也。其众合老稚四万七千,妄称十万,且民多,兵不足二万,妄称将领千。为防岛兵哗变,改四协为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营,每年饷银四十二万两,饷米十三万六千石。’兵马减少而军饷增加,又是何故?”
“安抚人心呗。事已至此,妾以为定要让袁崇焕安心。皇上当罗列毛文龙之罪,张榜公布,传文四方,缉捕文龙京师爪牙,以安崇焕。”
曹化淳跑进来,堆出一脸笑:“皇上,画、画好啦!”
“什么画好啦?”崇祯皱眉斜一眼曹化淳。
“就是毓圣皇太后的画像啊!”
崇祯腾地站起,一股热流直贯脑海,再扩到全身,手脚都麻了:“在哪儿?”
“中书梁大人在外面候旨呐。”
“好,好,朕这就去!”说着拔腿要去,忽然想起一事,崇祯又道,“先去请瀛国太夫人,看像不像。”
“大年三十晚上皇上已有旨,说画好后先请瀛国太夫人看,梁大人已请太夫人看过了。”
“太夫人怎么说?”
“梁大人说,太夫人看到画像大哭。”
崇祯呼吸加快,强自镇定一下,道:“备好法驾卤簿,知谕百官,迎太后画像进宫!再去请傅太妃来,快去!”王承恩撒开丫子跑去了。
崇祯不再用膳,站站坐坐遛遛折腾了一会儿,转向懿安笑道:“朕要去迎太后慈容,不能陪皇嫂了,你们姐俩先用着。皇嫂以后可常过来坐坐。”
懿安站起身向崇祯深深一福:“妾恭贺皇上终于得睹慈颜了!这是大事,耽误不得,皇上快去吧。”
周皇后也站起来道:“迎太后像如迎太后,妾是儿媳,怎能不去?不过,请皇上慢一步,妾还有话说。”
“说吧。”
“妾想借着这喜气,求皇上一事。”
“什么?”
“袁贵妃也应去向太后行礼,田贵妃她——”
“怎么?”崇祯沉了脸,盯住周后,两眼射出寒光。
“皇上如今有了皇子,又见到了太后慈容,这都是我家的喜事,怎能缺一人?贵妃代父受过,应有个头儿,皇上也罚得够了。再者,妾过去也有对不住田妃之处,我们姐妹也该聚一聚了。妾想替田妃求个情——”
崇祯又盯了周后一会儿,开颜一笑,转身奔了乾清宫。
周后忙叫:“高起潜、张彝宪!”俩人跑过来,“快备轿!皇上大步流星,我哪撵得上他。再有,去招呼袁娘娘,传旨迎出田娘娘,一起去乾清宫迎太后像!”
毓圣皇太后画像在百官的护送下从正阳门浩浩荡荡进入皇宫,崇祯早在午门等着,远远看见,扑通跪下,泪就下来了,“嗵嗵嗵”磕了三个头,然后扶着画像,送进乾清宫。
毓圣皇太后工笔彩色全身坐像,高四尺,宽二尺半。毓圣皇太后一身皇后冠服,头戴翠盖九龙四凤大珠冠,耳垂大璩,身着织金云龙文小轮花浓青翟衣,腰系青红玉革大带,青绮副带,佩五彩绶,偏挂由珩、瑀、琚、璜、冲牙勾挂的杂佩,脚穿描金云龙五珠青袜鞋。
傅太妃赶到时,崇祯已凝视画像良久,全身热血涌动,双腿颤抖,膝盖发软,眼眶发涩,道:“太妃,像、像朕的母后么?”
傅太妃眯着眼细细端详好一会儿,道:“像,像,模样分毫不差,简直就是太后再生!”
崇祯再次跪倒,伏地大恸。身后、宫外跪倒一片,涕泣之声四起。崇祯憋着声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出一声低嚎:“母后……娘……”
等他哭得没声儿了,王承恩上前搀起他,崇祯轻叹一声,道:“叫百官都回去吧,你们也出去,朕自与母亲待会儿。”
众人出去后,崇祯重又跪在像前,不眨眼地凝视母亲遗容,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向外叫道:“王承恩,拿纸笔来。”
王承恩捧了文房四宝进来,周后也跟了进来。王承恩铺纸研墨,崇祯提笔运气,俯身一气呵成。周后在身后边看边读出声:
问到西山感露霜,几回遣使奠椒浆。
乾清画像新迎入,宫婢相看泣影堂。
大战在即
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锦州总兵祖大寿奉召正午同时到达宁远,何可纲早已在城门口等候。二人一身征尘,脸上尘土被汗水划出数道。
老友相见自是不免一番荤素,何可纲照二人肩膀各猛击一掌,立时暴起两股尘土:“二位土地爷,这脸上大小凌河老哈河纵横,不知这锦州山海关在哪啊?哈哈哈——”
祖大寿当胸一拳打去,道:“你小子脏心烂肺!我二人跑了一二百里地,汗透重衣,饥肠辘辘,累个贼死,一丝不敢误了时辰。你在那中军大帐吃饱喝足睡够,跑到这城门口拿哥哥开心,你个烂舌头的!”
“哎,说话别埋了良心,我一没吃二没喝三没睡,早早地到这门楼子下迎着,足足晒了一个时辰,还说我脏心烂肺!督师知道你们累饿交加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早备好了大碗酒大块肉伺候着,叫你们先洗个澡,再陪你们吃饭。上马吧。”
三人上马并行,赵率教道:“督师要我二人限时赶到,定是事急。兄弟先透个底儿,我二人先琢磨着,督师问时也好有个应对。”
“两个字,备战。”
“怎么?鞑子要开仗?”
何可纲点点头道:“督师遣李喇嘛去了趟沈阳,意欲劝说皇太极毁了与毛文龙所订之约,那皇太极不干,自言不是贪那三百万金,而是不愿背约,无信无义,遭天下耻笑。所以督师唯有斩文龙,于女真不为负约,于我可以收功。不想那皇太极实是个无信无义的狡诈之徒!他说毛文龙为大明朝廷命官,与毛文龙订约即是与大明订约。毛文龙虽死,约在,理当履行。我大明若是以人废约,就是无信,只好兵戎相见。”
祖大寿一拍马脖子,把马惊得一抖,连甩几下脑袋:“这狗娘养的,欺人太甚!”
“是,”何可纲接茬道,“督师派李师父去谈,已是说得明白,毛文龙私订密约,是欺君罔上,不但朝廷不认,而且有可诛之罪!是他皇太极要守约,如何又作到我头上?真是个无赖!督师当然回了他。如今唯有一战了!”
遵照袁崇焕吩咐,二人进了大营就被何可纲领到洗澡间。
场院里架着两只大锅烧着滚水,洗澡间里雾气蒸腾,两只大木桶里放了半桶凉水,见二人来到,几名兵士便向木桶里倒滚水。待兑好水,二人脱个赤条条跳进去,一面龇牙咧嘴嘘气儿,一面大叫“妈个巴子爽!”待适应了水温,各上来一名兵士开始搓背捏肩。
二人本就疲劳不堪,又被捏拿得通体舒泰,加之热气熏蒸,便泛上困意,趴在桶沿儿上就要眯觉了。正在昏昏乎飘飘然,忽听外面一声高喝“圣旨到,祖大寿、赵率教接旨!”二人一个鲤鱼打挺,一身热汗顿时变作冷汗,跳出来胡乱抓过衣服往身上套。
何可纲大步进来,见二人狼狈状哈哈大笑,又一绷脸儿:“圣上有旨,赵、祖二人去衣冠浴桶内听宣!”说完再是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二人知道被他耍了,松口气,又怒上来,有心揍他一顿,赤身裸体实在不雅,赶紧跳回浴桶。祖大寿道:“99lib?t>等爷爽透了踢碎你个裆!”
“大胆!抗旨吗?光腚造反吗?”何可纲一脸诡讹。
“你才大胆!假冒圣旨,还是在这旮去处,你亵渎朝廷!”赵率教掬水向他泼去。
不想何可纲还真从后腰上掏出了那黄锦圣旨,两个篆体红色大字赫然入目:“谁敢假冒圣旨?你们要是不听,咱就回了高公公,就说你们拒不接旨。”
两人顿时傻了眼。祖大寿先软了,忙道:“别别别,总得让我们穿戴上吧,总不能跪水桶里听宣吧?”
赵率教还是有些疑惑:“你不是作耍吧?真是圣旨?”
何可纲诡笑起来,拉过一把条凳坐下架起腿儿,笑嘻嘻道:“得啦,不拿你俩耍巴啦。圣旨不假,可不是下给你俩的,是褒奖大帅杀毛文龙的,大帅让我先给你俩唠唠。”说完展开圣旨:
毛文龙悬踞海上,跋扈有迹,犄角无资。卿能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布置遵照敕谕,听便宜行事。
祖大寿大手向下一拍,水花四溅,“好!皇上果然英明!”
“是呀,当初听说大帅屠龙,觉都睡不安稳,一夜数惊啊!以为这下大帅可完了,最轻的处分也得是罢官。我藏书网们毕竟不如大帅看得透啊!”赵率教也欣然道。
“大帅就是大帅嘛,岂是你我可比?”何可纲道,“好啦,快洗吧,大帅还等着呐。”
二人的瞌睡早被何可纲吓醒了,匆匆洗毕,换了一身随身带来的干净衣服,脏衣交给兵士去洗,就赶往督府。何可纲带着他俩直奔内室,院内只有杨正朝、张思顺守着门口,再无闲人。
屋内袁崇焕正自斟自饮喝着功夫茶,二人紧前一步行礼,袁崇焕也不起身,一抬手:“坐下吧。”三人围桌坐下,桌上并无饭菜,只有一壶四盏,一卷黄锦轴。
袁崇焕向外喊了声:“杨正朝、张思顺,上菜吧。”
外边应了一声。袁崇焕指指黄锦轴道:“你们先看看这个。”
赵率教抓起展开,祖大寿凑过来看,就都跳了起来,竟又是一道圣旨。袁崇焕道:“坐下看,不是下给咱宁远的,是给兵部的。”
祖大寿与赵率教便坐下看下去:
朕以东事付督师袁崇焕,固圉恢疆,控御犄角,一切阃外军机听以便宜从事。岛帅毛文龙悬师海上,开镇有年,动以牵制为名,案验全无事实,剿降献捷,欺诳朝廷,器甲刍粮蠹耗军国。雄行跋扈,显著逆行。崇焕目击危机,躬亲正法,据奏责数十二罪状,死当厥辜。大将重辟先闻,自是行军纪律,此则决策弭变,机事猝图,原不中制,具疏待罪,已奉明纶,仍著安心任事。
“为何还要谕兵部?”赵率教问。
“本帅擅杀大将,论职守兵部要上弹章的。我想是圣上要先堵了他们嘴,免得啰唣。”袁崇焕突然觉得热流上涌,喉头发紧,眼眶发酸,咽了口吐沫,接着道:“少年天子,一代明君!登基之时,危如累卵,无一膀助,声色不动之中,尽除权奸,大智慧大勇气呀!
“我袁崇焕是什么人?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一句话,我是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知崇焕者,当今皇帝!”两滴热泪就滚出眼角。
三人都觉着鼻子犯粘,低了头。
酒菜陆续上来,五碟一海碗:烤獐腿,烧雁背,炸河虾,辣血肠,炒肝菌,蔷蒿蘸生酱,一簸箩苏叶饽饽,一大盆秫米水饭。
何可纲拿过酒壶要给袁崇焕斟酒,袁崇焕伸手拦住,接过壶道:“这第一杯本督敬你们,其后自便。”
三人忙端杯站起,待逐个斟满,齐声谢过。
“这一杯饮尽,本督不再劝酒,自己看着办,酒肉管够,尽可开怀,但本督后面的话需得听清记着。干!”四人同时饮尽。
祖大寿赵率教早饿穿肠了,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
袁崇焕放下酒杯又端起茶,看他们第二杯酒下肚,袁崇焕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道:“可纲已跟你们说了吧?”
“是,要再来一次宁锦大战了。”率教应道。
“嗯,”袁崇焕喝口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毛文龙与皇太极订了密约,本督也不想现在就处置他。现在看来此战难免,以我目前战力,不怕打这一仗,但有一条不得不防,那就是有东江军官叛投皇太极!他们都是毛文龙亲认的义子,本督杀毛文龙如杀其父,早对本督存了怨恨之心,若如此,必将我兵力、器具、布防、方略悉以告之。皇太极既知我虚实,必来攻,并用计陷我。为今之计,只有三条——”
袁崇焕略一停顿,三人塞得满嘴的肉也不嚼了,瞪眼盯着等着下茬。“第一,坚城高垒,闭门自固.
,不许开城迎敌。鞑子善骑驰,平原作战,我军不敌,更要防他诱兵之计。违令开城者,斩!
“第二,加紧赶造佛郎机铳。红夷、佛郎机大炮已在运送途中,大炮一到,立即架设四城,这是我有而敌无的唯一优势。震慑敌胆,战而胜之,唯靠此着。
“第三,进行攻守练兵。太祖早有言,‘兵不贵多而贵精’,所定《教练军事律》早有明训,‘将弁百六十步、军士百二十步必中,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军士步骑皆善,将领各以其能受赏,四成不善,军官夺俸一年,六成不善,军官罢职。’神机营更需练精,弹不虚发。兵临城下,唯弓弩、铳筒战之。弓弩铳筒精,则敌不能近。敌援城上,唯刀枪战之,刀枪精,则敌不能进。你们可听清了?”
三人抱拳道:“遵令!”
“大寿,你是首当其冲,尤要上心,全力以赴。”
“大帅放心,除非我祖大寿战死,决不让辫子兵越过锦州城!”
袁崇焕注视祖大寿良久,点点头,起身走到书案前,拿了一卷熟宣纸走回来,向三人展开来道:“祖将军,这是本督写给你的,只是没有裱。”三人伸头看,是一首诗:
边中送别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祖大寿双手接过,一揖到地,起来时已是颊闪泪花:“大帅但请心放肚里,大寿在,城在!战至一兵一卒,鞑子也休想越过锦州城,除非我横尸疆场,他们从我头上跨过!”
袁崇焕没说话,心中却隐约起了一丝不祥之感。
看祖大寿把诗收好,何可纲向袁崇焕道:“卑职还有一虑,辽东防线巩固,皇太极很清楚,但蓟门单弱,他会不会走辽西?”
“想的不差,”袁崇焕赞许地看一眼何可纲,说道,“我这就上奏朝廷,加强西线防务。”
见范文程进来,皇太极竟起身迎上去。范文程见皇太极一脸灿烂,就知道所为何事了,也露出会心一笑:“皇上可是要举兵伐明了?”
“正是要向先生问计。袁崇焕杀死毛文龙,东江群龙无首,是割了我肩痈。袁崇焕要整顿东江,尚需时日,难道不是一个机会么?”
范文程伸手示意请皇太极落座,沉吟道:“臣与皇上不谋而合,但是……”皇太极知道自己这位谋士凡事都比自己想得深,道:“先生但讲无妨。”
“臣料袁崇焕杀毛文龙,东江必乱,倒是为我去了后顾之忧,真可以一意前指了。不过,皇上以为能过宁、锦、山海关么?”
“所以请先生来商量。今年以来,我朝亦遭灾荒,现在市面上一斗谷子已值银八两了,盗牛马甚至杀人之事是越来越多。因无军食,已经有人携枪械投奔南朝了。朕想,只有伐明能固军心,纾我目前之困。不求深入多远,能夺得大量粮食牲畜就行。”
“皇上想得不错。不过有袁崇焕在,关内外实是不易得手。但辽东难攻,皇上没想过辽西么?”
皇太极瞪大了眼:“辽西?”
“蒙古灾情更重,已经有人相食了。蒙古诸部归顺我朝不久,既不能为其解饥困,又不能杀伐立威,恐不长久。走辽西,一可避开山海关,二可震慑蒙古诸部,去其异志。”
皇太极陷入沉思,半天才道:“如若袁崇焕从东路抄我盛京,如何是好?”
范文程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臣料绝无此可能。”
“为什么?”
“袁崇焕只能奉诏勤王,或回援京师,或从西路堵截我军。在崇祯眼里,袁崇焕是唯一的指靠。袁崇焕一日不到,崇祯一日不宁,他第一个召回的就是袁崇焕!”
“嗯,那么如何走?”
“经蒙古喀尔沁部,破喜峰口、龙井关,分路进捣洪山、大安二口,直入马兰峪、遵化。遵化一下,京师便摇动了。”
皇太极想了想,道:“此去路途遥远,费时费力,可有把握?那边将是谁,守御如何,都清楚吗?”
“蓟辽总理刘策驻保定,顺天巡抚王元雅驻遵化,总兵朱国彦驻三屯营,俱是庸才,兵马瘦弱,钱粮不敷,边堡空虚,戈甲朽坏。陛下此路进兵,战必胜,攻必取,直下京师!”
皇太极点点头,范文程诸事都想在前头,且做了准备,真是难得的人才,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不过,此路生疏,必得有向导才行呵。”
范文程露出踌躇满志的笑:“臣有一举两得之策。”
“快讲。”
“向导可借助蒙古喀尔沁部,既充向导,又可出兵。”
皇太极一拍大腿:“好!明日召开八旗会议,举兵伐明!”
第三章 皇太极直捣京师,驿卒李自成造反
神兵天将
诸王公大臣奉诏来到大政殿,见都到齐了,代善请出皇太极。
三大和硕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以兄长之尊与皇太极并坐,受众人参拜礼,皇太极令坐,复开言道:“自太祖起兵,连年征战,逮至朕躬,实欲罢兵戈,享太平,故屡屡差人与明讲说。明廷若是肯和,咱们采参开矿,与他们交易,换来布匹,大家共享太平,岂不极好?
“但天启、崇祯二帝藐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号,禁用国宝。朕以为天与我土地,怎敢轻与他人?其他如去帝号,废国宝,朕都一一遵依,并自易汗名,请明帝赐印,委曲至此,仍复不允。你们说,该怎么办?”
“陛下怎么对那朱家小儿这般卑躬?”阿敏先嚷嚷起来,“朱家天下除了一个袁崇焕还好使唤,便再无人好使了。我等众兄弟都是人中豪杰,难不成终斗不过袁蛮子?他能一胜再胜,还能三胜四胜?”
皇太极皱皱眉,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呢?”
半天没人吱声。阿敏是皇太极的堂兄,性情狂傲,对皇太极嗣汗位十分不满,常背后指摘,出言不逊,甚至公然抗命,因此谁也不敢公开表态附和他。皇太极心里清楚,遂道:“朕也这般想。”
皇太极首肯了,大殿里立时活跃起来,豪格噌地蹿起:“早该一战了!宁、锦两次大败,至太祖宾天,至今已两年,无所作为。此仇不报,如何是爱新觉罗子孙!”
“是,”莽古尔泰扬起下巴,“难怪崇祯小儿拿大,这两年我们只是在建宫造殿了,父仇不报,反与那仇人议和,眉来眼去的,自己就小看了自己,养这八旗何用?”
“战是不战?”皇太极再问。
“战!”众人全都站了起来,攘臂挥拳,声震屋瓦。
“好!既然所议一致,说说,怎么打?”皇太极三问。
代善站起道:“围城打援。袁崇焕虽是仇人,但不好对付,尤善守御。宁、锦城防坚固,又有西洋火炮,强攻难取,而且损失太大。依我之见,兵分两路,一路围锦州,围而不打,断其粮草,一路女儿河至塔山设伏。野战本我所长,袁崇焕不是对手,他必难解锦州之围。待锦州城粮断援绝,自然轻易攻破,再依此法打宁远,一年之内,拿下山海关,那北京城就在眼前了,哈哈!”
皇太极生怕有人赞同,忙道:“大兄小看袁崇焕了!袁崇焕不但修城筑垒,厉兵造炮,而且垦田屯粮,你知道那宁、锦城里有多少粮食?一年打到山海关?怕是锦州城也迈不过!而我军辎重粮秣却要长途搬运,劳师糜饷,迁延日久,如何挺得过?”
代善睁大眼睛道:“陛下是说要速战速决?”
“正是。”
阿敏哼了一声:“速战速决?那锦、宁、关三城一座坚似一座,袁崇焕只是坚守不出,远处他用大炮轰,近处他是枪炮箭弩齐放,贴城处他是滚石檑木齐下,我们又没有大炮,怎么速战速决?”
皇太极眼皮都不抬,不紧不慢道:“朱家天下幅员辽阔,难道只有山海关一路可走吗?宁、锦难撼,明廷九边,个个都如宁、锦吗?”
一言出口,举座皆惊,都作不得声。半天,代善才明白过来:“陛下是要西出?”
“对,走遵化!”
济尔哈朗首先醒过味儿来:“陛下是想直捣黄龙?”
皇太极笑而不答,立时响起一片鼓噪欢呼。
“不可!”莽古尔泰起身道,“舍近袭远,深入敌境,道路不熟,人疲马乏,如何打仗?纵使攻进了长城,明廷势必聚集各路兵马围攻,寡不敌众,如何取胜?要是后路遭到堵截,便无归路,就要全军覆没了!陛下听了何人的馊话,此人该杀!”
“五哥欠考量,”济尔哈朗也站起来,“三大贝勒不是说,除了袁崇焕,明廷没有可与我对阵的上将么,还怕他调集援兵?何况从喀尔沁到遵化,用不了一月,明廷可调之兵只有大同、宣府、保定、山海关,不过几万兵,袁崇焕都未必能赶到。就算他到了,正可与袁蛮子城下交兵,正是调虎离山,引蛇出洞!离了宁、锦,与我马上交锋,袁蛮子纵有三头六臂,也踏碎了他!从此再无阻隔,岂不大好?”
“不是这话,”代善一指济尔哈朗道,“走遵化,要过喜峰口、龙井关、大安口,各处守将是谁,守御怎样,战力如何,有哪些战守器具,我们都不了解。绕道蒙古,粮草很容易接济不上,那就进退维谷了。白山黑水是我们的根本,从山海关进攻北京,是安全的进军路线,如果打不胜,退回去就是了,不可冒险。”
“父亲此言有差,”岳托起身抱拳,代善一愣,便狠瞪着他,他却视而不见,说道,“再打宁、锦,必然还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既然山海关一路走不通,遵化便是最好的选择。虽然道途远了些,看似冒险,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大提高了胜算,正是上着!”
“不要争了。”皇太极抬起两手,向下一压,“山海关、锦州防守甚坚,徒劳我师,攻之何益?唯当深入内地,取其无备城邑。蓟辽总理是刘策、总兵叫朱国彦,都是无名鼠辈。取这一条路走,看似绕一些远,实是捷径,何况还有蒙古喀尔沁台吉布尔噶图的人马,就这么定了。各旗集兵一万,喀尔沁助兵两万,共十万。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朕和多尔衮自率中军攻洪山口。朕也知道此行极险,如三国时的邓艾伐蜀。传谕三军,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准酗酒,取柴草时必须众人同行,不可落单。三大和硕贝勒留守盛京,严防袁崇焕袭我后路。回去准备吧,十月中发兵。”
“且慢!”范文程站起来,“如果攻下北京,陛下打算怎么办,如果久攻不下,又当如何?”
“攻打大明都城,是要争一个平起平坐的地位,让那崇祯再不敢拿大,其余一切相机行事。”
“陛下说得好,首在争个地位,然则陛下不想日后图天下么?”
皇太极瞪?大了眼:“图天下该怎样?”
范文程一字一顿说:“收取人心。”
皇太极沉默了一会儿,道:“说的是,朕仰承天命,兴师伐明,拒战者不得不诛,若归降者,虽鸡豚无得侵扰,俘获之人,勿离散其父子夫妇,勿淫人妇女,勿掠人衣服,勿拆庐舍祠宇,勿毁器皿,勿伐果木。如违令杀降、淫妇女者,斩!范先生,你来起草进军圣谕。”
皇太极三路铁骑如三把利刃,如风驰电掣,大明朝边关守将毫无准备,措手不及,被皇太极一路过关夺隘,才十几天的时间,就打到了遵化城下。
平台召见不知不觉中移到回廊上,因为崇祯不停地踱步,像一头上了磨的驴,焦虑全写在脸上,本就苍白的脸已泛青了。十一月的天气已经高爽了,崇祯的脸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内心烧灼,看着一个个噤声不语的臣子,更是又气又鄙又失望,不自觉地就踱到了外面。大臣们也跟着出来。
韩爌知道被皇上看瘪了,再不说话就该遭骂了,但除了急召各镇勤王之外也再无他法,只能寻些宽心话,想了想道:“陛下不必太过焦虑,朱国彦总能抵挡数日的,即便皇太极攻下遵化,我京师再能坚守三两日,各路兵马也就到了。”
崇祯没接这茬儿,反问道:“宁远到京师要走多少天?”
“骑兵马不停蹄三天就到。诏谕已发出两天,至迟再有三五日袁崇焕就能到了。”
“来不及了。”崇祯站定,叹口气道,“皇太极这一路上长驱直入,毫无阻拦,朱国彦就能抵挡得住?京师禁卫从未见过阵仗,更不是金兵的对手。”
“大同总兵满桂、昌平总兵尤世威、宣府总兵侯世禄、保定总兵曹鸣雷今明天应该能到。”
“他们都不是皇太极的对手,只能白送了人家。没有袁崇焕,挡不住人家十万大军。晚了,太晚了!唉——难道大明天下要丧在我朱由检的手里?”
听到皇上自呼名讳,韩爌领头全都跪了。李标眼泪就下来了:“是臣等无能,至圣躬自责,臣该死!请陛下另择贤能,辅佐我皇。”
崇祯警惕起来,回身瞅着李标半天:“你是想脱责,还是想跑?”
李标四肢匍匐,叩头触地:“都不是。臣想领兵出城拒敌,战死沙场,以报天恩!”地上鼻涕眼泪湿了一片。
崇祯回过身手扶栏杆看向远处,缓缓道:“你带兵?那不是白白送死!”心里却说谁知你是拒敌还是降敌。
高起潜匆匆跑上来,道:“皇、皇上,袁、袁大人的塘报(军事情报)到了!”
崇祯猛扭头:“袁崇焕?快拿来!”不等高起潜双手呈上,就一把夺了过来,颤着手翻开。看着看着脸上就绽开了花,及至看完,满怀愁烦,倏然而空,仰头向天,“啊——好个袁崇焕!”向李标一挥手,“你起来吧。”
李标爬起问:“袁督师怎么说?”
“袁崇焕已派赵率教领铁骑四千直趋遵化助朱国彦。赵率教是辽东名将,袁崇焕曾对朕说过,五年复辽,唯靠三人,赵率教即其一,想来遵化一时不致失守。袁崇焕自率九千铁骑入关赴援,已到了蓟州。随来的有——”崇祯喜形于色,边看边念出:
“中军何可纲,总兵祖大寿,副总兵徐敷奏、张弘谟,参将杨春、谢尚政、邹宗武、张存仁、郑一麟、王承胤,游击满库、蔡裕、于永绶、张外嘉、曹文诏、刘应国,都司刘振华,都是悍将。已与金兵在蓟州马伸桥等要隘接仗三天,每一仗都胜,金兵已暂退。同时,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已留兵布防。”
大臣们以手加额:“真是神兵啊!”“是呵是呵,这叫做‘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军八面威风。’”
听到这话,崇祯心头忽然泛起一点疑惑:皇太极大军压境的消息是两天前才传到京师的,袁崇焕今天就到了,显然是并未接到诏谕就出兵了,几乎和皇太极同时到达,他怎么知道金兵入侵?
赵率教率三千铁骑疾驰三昼夜,子夜时分抵达三屯营,屁股都颠成四瓣儿了,见终于到了,都赶紧下马,想活动一下腰腿儿,不料都站立不稳,叽里咕噜全倒下了。那马见主人下去了,也都四膝着地趴下了。只因这三天几乎没睡一个囫囵觉,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吃的,早已饿扁了乏透了,浑身酸软,双腿无力,就都站不住了。
赵率教示意兵弁叫门,城上当然早看见了,听说是赵率教的骑兵,立刻去禀报朱国彦,朱国彦大喜,刚要吩咐开城门,副总兵朱来同伸手止住:“大人,不能开城。”
“为何?”
“大人怎知真是赵总兵,怎知不是鞑子冒的?黑灯瞎火,无法辨认,正是鞑子赚城的机会。”
朱国彦不以为然地一笑:“你想多了,皇太极自然知道我边关各镇总有上万兵马,岂能只派几千人来赚城,那岂不是白送了人家饺子馅儿,千里奔袭就为了把自家肉送了人家口中?”
“不是卑职想多了,是大人想少了。袁崇焕远在宁远,他怎知道鞑子从西边儿打过来了?赵率教从山海关赶到这儿马不歇蹄也得三天,袁崇焕又怎能三天前就知道鞑子进来了?”
这话十分在理,朱国彦不笑了,决定亲自上城观察清楚再说。
来到城上,朱国彦亲自喊话:“来人可是赵总兵赵大人?”
“我是赵率教。”赵率教已饿得有气无力,早没了底气,嗓子眼儿冒烟儿,火烧火燎,疼痛喑哑,那声音比蚊蝇振翅大不了许多。
朱国彦听那声音细小,含混不清,心里起了疑惑,又问了一遍。
赵率教示意一名身体壮硕、还有余力的兵弁答话。
兵弁大声道:“正是赵大人,还>藏书网不快开门!”
朱国彦疑心大起,他当然认识赵率教,声音自是熟悉,既是赵率教本人来了,为何自己不答话,却要人代答?
“赵大人自己不答话,要卑职如何辨得?”
“赵大人嗓子哑了,高声不得!”
朱国彦就更不信了,但没十分把握,还不敢造次:“既然说不了话,就请点起火把,照照面吧。”累了三天的兵士们又饿又渴,好不容易赶到了,只巴望着大嚼一顿,大睡一场,不想却被这老小子左盘右问,只是不开门,早就火窜脑仁儿,只是袁家军一向纪律严明,主将不发话,谁也不敢放肆,只好憋着。
赵率教理解朱国彦,吩咐点上火把。但火焰灼烤,不能离得太近,又城高数丈,离得太远,朱国彦看不真切,心中冷笑一声,大声道:“卑职还是辨不得。不过既是赵大人,当然知道守土之责重大。私情事小,国家事大,将军不要怪卑职无情。兵不厌诈,深夜叩城,卑职不能不防鞑子冒充大人兵马。既然无法辨识,卑职当然以国事为重,只好委屈大人,待天明认真切了,才好迎大人入来。到时卑职自会为大人洗尘谢罪。得罪了!”说完,径自回府。
这一来三军便忍无可忍了,七荤八素破口大骂起来。赵率教叹口气,扬手止住,道:“抓紧时间吃点儿干粮,咱们奔遵化。”
“大人,朱国彦守得住么?”有人问。
赵率教打量一下城墙:“他挡不住八旗兵,但顾不得了,八旗兵已近在咫尺,不等天亮就会到这儿,咱这四千人马与人家几万骑兵城外决战,岂不白搭性命?只有守住遵化一条路可走了。”
好歹吃了点儿干粮,四千人上马绝尘西去。
杀官扯旗
刘懋接手整理驿务,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裁撤驿站,力度极大。连接西北和中原的交通要道河西走廊,自古就是军防要地,地处其间的银川驿站也被裁掉了,十几个驿卒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
大多数人家中无地,就靠驿卒俸银供养全家。有地的也早不种了,西北连年灾荒,地中早已寸草不长,除了饿死的和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凡是还能站着的,不是逃荒要饭,就是聚众为寇。这十几个人也似乎只有这两 6761." >条路可走了。
看着驿站大门上的封条,十几个人围在门前,叹气流泪揩鼻涕。
“李大哥,你说,咱们该咋办?等死吗?”
“唉,老天逼咱,皇帝老子也逼咱,既然谁也不拿咱当人,咱就自己找活路吧。李大哥,吃大户咋样?”
“啥?也当强人去?”
“强人咋了,我告诉你,现在满世界都是强人。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何等快活!”
“高杰,你是光棍儿一条,我这一家老小咋办?”
“别争了,”被称作李大哥的人打断众人话头,道,“俺有一条路,不知哥儿几个愿不愿走。”
“大哥你说。”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
“当兵打仗。”
“打仗?跟谁打仗?那些强人?那可都是些跟咱一样的庄稼人,我还想做强人呢,不去!”
“不是打强人。我听说辫子军打进来了,皇上召各路军马去打仗,甘肃巡抚梅之焕正招兵呢,你们愿不愿去?”
“跟鞑子开仗?”几人面面相觑,谁不知道鞑子铁骑厉害!
“大哥你呢?”
“我要去投军。”
“李大哥,你有一身好武艺,敢情不怕。咱们去跟鞑子干仗,不是送给人家切瓜瓜?”
“我李自成不过是个马夫,当兵吃粮,是求一条生路。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赤条条无牵无挂,战死总比饿死强。你们不去我不勉强,李过,你跟叔去。”
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但年龄相差只一岁多,痛快答道:“行,侄儿听叔的。”
“嗯,我也是。反正全家都死光光了,讨饥荒也是个死,这身皮囊就交给皇帝老子了。我去!”高杰道。
众人想想也是,终于达成了一致,凡是没有家室之累的,都决定跟了李自成去当兵。可当他们投了梅之焕的驰援军,却发现上当了。
每天只有两餐,每餐只能填半个胃。最让李自成后悔的是,欠饷不发。如今又要拖着疲惫之躯跑上千里去救皇帝老子。一路上,年轻气盛的骂骂咧咧,年老体衰的唉声叹气。
进入陕西境内之后的一天,李过找到李自成:“叔,快到家了。”
“嗯?你咋知道?”
“到金县了。”
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米脂在金县东,相距一百多里地,奔京城方向正要经过米脂,他问侄儿:“你想咋?回家看看?休想吧!”
“我不是要回家看看,我是想跑!”
“啥?你当这是哪儿?这是驰援京师!开小差是杀头的罪!”
“叔,这不发饷又吃不饱还得去送命的兵有啥好当的?咱跑吧?”
李自成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又道:“那这些天不白干了?”
“白干总比送死强吧?”
一个想法在李自成脑瓜仁儿里渐渐形成:“要跑也得把饷要来!”
“叔啊,老兵说已欠饷三年了,延绥、甘肃、宁夏等军镇都这样,咱咋要得来?”
“哼!饷都被当官儿的龟孙填了肚肠肠了!不能这么就便宜他们!咱闹饷!”
两个人分头去鼓动。这些兵早就憋胀了肺,一点就炸。听说金县知县正在请带队的参将王国吃饭,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县衙门口就聚集了近千号人,声言不发饷就不走了。
喝得半醉的王国闻报大怒,大步出来,喝道:“你们要饷?要个鸟毛毛!老子这没有!告诉你们,皇上是限了期限的,不能按时赶到京城,巡抚、总兵大人的脑袋就没了!你们带头闹事的吃饭家伙儿更得割下来!是要钱还是要命?都回去,准备出发,再闹就地正法!”
看看一时无人说话,李自成怕这群人被镇住,以后就再也闹不成了。他心里早打好了一把算盘,把这群人逼上梁山!遂向李过使个眼色。李过排开众人走上前,道:“大人,作战得拼气力,我们都饿得半死,咋打仗?我们去给皇上卖命,送死,皇上总得让我们娘老子活吧?不发饷,咋养活娘老子?让我们全家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王国盯着李过走过来,骂道:“好你个龟孙孙,敢跟老子撒野!你就是带头闹事的吧?你不想去送死是吧?好,老子就成全你,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给你收尸!你不是想要饷吗,老子先给你发这个饷——”说着举起马鞭照着李过脑袋抽过来,但还没落下,腕子就被另一只手掐住了,悬在半空,扭头一看,一个壮汉,冒着毒气的眼盯着他,被他抓着的手腕骨头嘎嘎作响,“妈的,反了你们啦!”
眼冒蓝光的壮汉正是李自成,他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现在就发饷,不拿到钱我们就不走。你要敢动粗,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收尸!”
“真他妈要造反呀!老子先赏你个全尸,再把你吊在这衙门口……”王国仗着酒劲儿,使劲一抡胳膊,挣脱开来,马鞭顺势抽下来。李自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往怀里一收,王国一个趔趄栽过来,松开手,李自成反手抽过来。王国从后脑勺直到尾巴骨立时起了一道血痕,“来人,来人那——”李自成知道现在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一把拎起王国,拔出腰刀,向前一送,直入心脏。
王国一声不吭向后仰去,胸前血水突突直冒。
李自成走上台阶,面向众人,大声道:“弟兄们,崇祯小儿要我们饿着肚子用身家性命去护他那个北京城、那把龙椅子,却不管我们爷娘妻子儿女的死活,就是有点军饷,也被当官儿的装到狼心狗肺里了。
“我们的爷娘早就饿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连树皮观音土都没得吃了,我们的儿女连哭的劲都没了。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狗官,值得为他们送死吗?咱们土坑坑里刨食,要交粮纳税,人家开仗了,咱们要去拼命送死。天下太平,是百姓苦;天下大乱,更是百姓苦。我们的苦日子还有头吗?要祖祖辈辈苦下去吗?今天我杀了这狗官,可你们都是聚众闹事的,都是问斩的罪过!你们想想还有退路吗?生路在哪儿?”
众人早被李自成的举动惊呆了。沉静了半天,高杰道:“李大哥,你说生路在哪儿?”
“现在,到处都是揭竿而起的义军,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庄稼汉,他们是为活命而与官军作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咋就不能打出个不怕官府的天地来?生路只有一条,投义军!”
“说得好!”一个大汉蹿上来,“这些狗官儿早该杀,皇帝小儿也早该杀!李大哥,我跟你去投义军!”
李自成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眉如鹘,眼如鹰,鼻若豹胆,口似虎盆,身长六尺,熊背蜂腰,两个肩膀虎头肌隆起疙瘩,果然是条好汉!
“你叫啥名?”
“刘宗敏,打铁的。”
众人想想也是,留在军队里即使不受处置也得战死,回家要饿死,于是一片声嚷,纷纷站出来,约有五六百人。
李自成在心底里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既然是去投义军,总得有个领头儿的。弟兄们都是一个心眼眼,咱们就推个头儿吧。我看这位刘大哥是条汉子,就让他来做首领吧。”
刘宗敏先是睁大眼张大嘴,然后使劲一拍巴掌:“说啥呐!这事本就是你带的头,这狗官也是你杀的,你就是咱的山大王了!”说着转向大伙儿,扯开嗓子嚷道,“咱们都听李大哥的,有不服的吗?”
下面刀枪高举,一片赞同之声。李自成抱拳揖了一圈儿:“咱们时间不多了,官军得到信儿,就要调集大军来剿咱了。我李自成就先权充个带路的,以后有了高人,咱们再换。现在要做一件事,”说着举刀指向衙门,“官府都是一班贪官蠹贼,咱们肚脐眼贴着后脊梁,他们却在吃酒吃肉。这县衙里的银子,不也是从咱穷汉子身上刮的吗?咱们去投义军,总不能再瘪着肚子,就让这县太爷的银子权充咱的军饷吧。”说完转身走向县衙大门,众人一声呐喊,涌了上来。
那知县本是跟了王国一起出来的,到门口看见这阵势没敢往外走,躲在门后看着,此时早已是走了真魂!见李自成奔自己来了,转身往里跑,却是迈不动步,被李自成赶上,抓着脖领拎起:“把你衙门里的银子全都拿出来!”知县忙不迭声答应,可抬头看,衙役们早跑光了。
李自成一挥手:“弟兄们,挨屋搜!可有一条,谁也不许揣兜兜里,那是咱大伙的钱。”说完把知县扔到地上,“刘宗敏,县老爷交给你,叫他去拿银子。”众人听后,四散奔去。
不到半个时辰,各路弟兄陆续回来,金银细软堆了一小堆儿。
李自成略扫一眼,道:“好,装袋袋,马驮了,咱们走!”然后看了眼知县老爷,对刘宗敏道:“交你了。”
刘宗敏哈哈大笑道:“好,老子先开荤!”说完抽刀在手,寒光一闪,手起刀落,知县大人的脑袋就滚到台阶下去了。
李自成带着队伍先奔了老家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这是他在投义军前要先办的一件事。大明立国以来,陕甘茶马交易活跃,李自成曾祖父李世辅以养马为业,祖父李海、父李守忠谨守家业,家道渐饶,自成还曾被推为里长。但一连几年大旱,把陕西折腾穷了,茶马交易也淡了,李家遂中落。官府逼租,但地里颗粒无收,农户们交无可交。官府催逼得紧,李自成不忍穷逼农户,便向当地大户举人艾万年借了高利贷,替农户们交了租。债期届满,艾举人逼李自成还债,李自成如何还得上?艾举人家丁一条索把李自成绑到县衙。知县晏子宾与艾举人早有勾连,遂把自成绑在树上,打个半死。农户们闻讯赶来,向晏子宾求情,晏子宾终是不饶,结果恼了众农户,一哄而上,砍断绑索,簇拥着送李自成逃出米脂。今天他带兵回老家,就是要还了这笔夙债。
骑在马上的李自成忽然长叹一声:“果然被那老家伙说中了。”
李过不解,问道:“哪个老家伙?”
“私塾先生。”
李过想起来了,李自成十六岁时曾与李过同入私塾,秋日蟹肥之时,一日学生向先生进蟹,先生命作咏蟹诗,李自成赋成一首:
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玄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月暗偷营。
双螯恰是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饵,捉将沸釜送残生。
先生看了他的诗大吃一惊,道:“异时虽有好日,终是乱臣贼子,不获令终。”
“叔,还记得先生让你对的那副对联吗?”李过说着吟出上联,“雨过月明,顷刻顿分境界。”
李自成略一想,便豪气冲天地吟出下联:“烟迷雾起,须臾难辨江山。”又抬起马鞭横着一扫,“江山本就是抢来的,这朱家江山已经破败不堪了,正是烟迷雾起之时,何事不可为?败了是乱臣贼子,胜了就是王侯将相!”
李自成屠了举人艾万年全家,杀了知县晏子宾,一把火烧了县衙。
第四章 君臣分歧,崇祯始疑袁崇焕
全军殉国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临近年根儿了,不但紫禁城里没有年味儿,整个北京城也没一盏往年早就挂出的花灯,街上没有一个小摊小贩,却有不少大户人家在大车小车地装细软,准备等皇上一跑,就跟着开溜。
崇祯看完袁崇焕布防安排的塘报,提笔作批,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兵部尚书王洽气喘吁吁跑进文华殿,禀道:“皇、皇上,遵、遵化陷、陷了!”
“啊!”崇祯猛地立起,大惊失色,又颓然坐下,“赵率教呢?”
“赵将军战死了!”
崇祯的心这回沉到腿腋子了,半晌出不得声,沉了好一会儿才又道:“王元雅、朱国彦呢?”
王洽打开蓟州递来的塘报细看:“巡抚王元雅、推官李献明自杀,参将李槚、游击彭文炳、守备徐联芳战死,副总兵朱来同挈家眷逃走,总兵朱国彦将逃跑将领姓名张榜于大街,将家财散给众人,然后与夫人一同上吊自杀。”
崇祯呆坐半天,才道:“遵化何时陷的?”
“三天前。”
崇祯立时大怒,道:“前天就陷了,怎么现在才报来?”
“王元雅、朱国彦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溃卒逃出,蓟州昨晚才接报,连夜就报来了。”
崇祯有气无力地翻检一堆奏折,脸色苍白,道:“王承恩,袁崇焕曾有三份折子,朕批给兵部办理,你叫高时明去兵部给朕找来。”
“皇上,是哪三份?”
崇祯不耐烦了:“你要朕背出来?兵部能有多少袁崇焕的折子?都拿来就是。”
王承恩前脚出去,张彝宪后脚进来,道:“皇上,吏部左侍郎成大人来了。”崇祯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张彝宪出去,成基命进来,身后还有一名老者,状貌奇伟,髯髯戟张。二人跪倒道:“臣成基命、孙承宗奉召叩见陛下。”孙承宗声音洪亮,大殿里嗡嗡作响。
崇祯不自觉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孙承宗?好,平身,平身。王承恩,赐座!”二人谢座,崇祯道,“孙老爱卿的名字妇孺皆知,今见爱卿底气甚足,声殷墙壁,可知爱卿体魄尚健,仍能挂帅出征,成靖之所荐不差。”
孙承宗起立敛衽道:“是成大人错爱,圣上屈尊趋下。今聆煌煌天语,臣唯有惶恐受命。”
崇祯微微一笑:“老爱卿不但治军有方,御敌有术,畅晓边事,而且优于学问,长于文笔,精于应对,真是文武全才。卿是万历三十二年登进士第二人,字稚绳,是吧?”
“是。圣上日理万机,竟还深知老臣,令臣感铭肺腑!”
“朕并不深知,不过非常时期,不能作竟夕谈,说正事吧。这是卿的爱将袁崇焕的防御部署,卿先看看。”
趁孙承宗看袁折的空当,崇祯向成基命道:“刘之纶上疏要带兵击敌。金声举荐一个叫申甫的和尚,说他知兵,还会造新式利器,你知道此人吗?”
“臣不知道。”
“那只好朕亲自见一见了。”崇祯起身背手踱了出去,见王承恩正转回来,便道,“王承恩,叫刘之纶、金声还有那申甫来见朕。”之后便不再说话,估计孙承宗看完了袁折,才又踱回来。
袁崇焕的部署是:副总兵徐敷奏守山海关,参将杨春守永平,游击满库守迁安,都司刘振华守建昌,参将邹宗武守丰润,游击蔡裕守玉田,昌平总兵尤世威还镇护诸陵,宣府总兵侯世禄守三河、通州,保定总兵曹鸣雷、辽东总兵祖大寿驻蓟州,满桂驻顺义,蓟辽总理刘策驻密云。游击钟宇、中军王应忠、李应元为右翼,继副总兵张弘谟而进,中军何可纲、游击靳国臣、赵国忠、孙志远、陈景荣、陈继盛、都司刘抚民组成中权,继朱梅而进,祖大寿为后援,继何可纲而进。袁崇焕驻蓟州居中应援。下面是崇祯的朱批:
卿部署兵将精奇,五枝联络并进,蓟兵总属节制,分令剿袭,一禀胜算。宁镇守御,当有调度,相机进止,唯卿便宜。卿前在关忧蓟,遣兵戍防,闻警驰援,忠猷具见,朕甚嘉慰。
看完了折子,孙承宗琢磨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臣以为,袁崇焕驻蓟州,满桂驻顺义,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而尤世威回昌平,侯世禄分兵守通州,似未合宜。”
崇祯没料到孙承宗不同意袁崇焕的部署:“昌平乃是祖宗陵寝之地,怎能不守?”
孙承宗避席跪倒道:“臣知道,这正是袁崇焕要尤世威回昌平的原因。但陵寝在城外,守无可守啊!除非敌不到昌平。”
崇祯也知道那陵寝根本无法防守:“朕不怪卿,卿起来吧。”
“谢陛下。”孙承宗落座,接着道,“袁崇焕的部署是为确保京师无恙,如果一线溃败,回防不及,敌便可直取京城而无阻,所以设了三道防线。但目前情势是敌兵众,我军寡,再分兵设防,各防更加势单,形同虚设。故应全力扼守蓟州一线。”
“三河位于蓟州、通州之间,卿说守三河为得策又是何意?”
“守三河可以阻敌西奔,遏敌南下。”
“倘或金兵西绕密云、潮河等处,东袭永平或其他空虚间道,又当如何?”
“陛下虑得周详,但臣以为袁崇焕的判断亦大有道理。”
“什么判断?”
“皇太极千里奔袭,不会久拖不决,等我各镇援兵到来与他决战,因此不会远绕永平、关宁,而是要直趋北京,所以必攻崇焕防线。”
“那,若蓟州、三河失守,京城岂不顺势而下?京师如何护卫?”
孙承宗捻髯而笑,很有把握地道:“京师破不了。”
“哦?为什么?”
“我朝有过两次虏寇犯阙,都被击溃。足证京师不可动摇。正统十四年十月,英宗北狩,陷也先套中,也先拥英宗薄都城,先后被高礼、毛福寿、于谦、石亨打败。嘉靖二十年七月,俺答、阿不孩、吉囊分道入寇,被赵卿率京营兵击退。”
“这又是为什么?”
“京城城高墙厚,即使兵力薄弱,也非缓急可下,这是一。敌远道而来,一路厮杀,已是疲惫之师,而我则是以逸待劳,以强击弱,这是二。敌远离老巢,粮秣接济困难,多靠四处劫掠。我坚壁清野,则敌必馁,不能久战,这是三。敌虑我勤王兵断其后路,形成合围,葬身他乡,不敢久战,这是四。”
崇祯露出笑模样,想一想道:“那么,当前最要紧的是什么?”
“现在已是十一月,天气渐寒,守陴人最苦饥寒。求万全策,请整器械,厚犒劳,以固人心,待援军。”
崇祯真想抚掌拍肩,到底还是忍住了:“朕出内帑犒军!老爱卿,朕只知道你致仕前以阁臣掌兵部,其时拜何职衔?”
“先帝隆恩,天启二年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累加至左柱国、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好,孙承宗、成基命听旨!”二人忙起立跪倒,崇祯道,“孙承宗迁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主兵部。成基命迁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辅政。”
孙承宗抬起头,似乎没听明白,小声提醒道:“陛下,现在是王洽王大人主兵部。”
“王洽?哼!遵化失守四天他才报朕知道!他再主兵部,朕的脑袋就该没了!朕决定了,袁崇焕固守蓟州、三河,孙老爱卿,你总督京城内外守御事务,督理兵马钱粮,仍参帷幄。”
孙承宗停了一下,才道:“臣遵旨。”
孙承宗刚退出,高时明捧着一摞奏折进来,放到御案上:“皇上,兵部办理的袁大人的折子奴婢都拿来了,皇上要找哪三份?”
崇祯没理他,自己动手翻检,从中抽出三份,打开来看了一遍。“……惟蓟门凌京肩背,而兵力不加,万一夷为向导,通奴入犯,祸有不可知者……”“……蓟门单薄,宜宿重兵……”“……峻防固御,为今日急着……”全让袁崇焕说中了,崇祯心中十分懊悔当初未重视袁崇焕的这三道奏疏,对袁崇焕的先见之明更是心中折服。“王承恩,传旨:袁崇焕总督各路兵马,各镇援军到后速报袁崇焕知道,听他调遣。所有防务悉委袁崇焕部署调度。”
曹化淳进来报刘之纶、金声、申甫到了,崇祯立刻传见。
刘之纶、金声官职不过庶吉士,从未见过皇帝,激动不已,叩下头去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崇祯不耐烦了,打断他们道:“行了,平身吧。申甫,听说你有许多发明,都是什么?”
申甫倒是个伶牙俐齿,说道:“回禀陛下,贫僧发明了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火车可喷火烧敌,数丈之外可烧死一片。兽车浑身刀剑,锋利无比,专门对付铁骑,冲入敌阵,碰者人仰马翻,铠甲尽裂,更甭说皮肉了。这些战车效力宏大,见所未见,更无可防御,必能克敌制胜!”
崇祯大为高兴,连连道:“好!申甫,朕特授你为都指挥佥事,实授副总兵,朕给你七万金,立刻赶造新式利器!金声授御史职,参其军。刘之纶,朕无兵派给你,但朕给你四万金,自行募兵,实授兵部侍郎。”等几人退出,崇祯对成基命道,“待申甫造出利器,刘之纶练好兵,你去阅视,看实不实……还有,周延儒说得对,世宗斩一丁汝夔,将士震悚,疆敌宵遁!传旨,王洽逮治!”
皇太极刚到高密店就接到军报,袁崇焕已到北京并已在昌平、顺义、蓟州、香河一线布防完毕。皇太极心中感叹:这个袁蛮子真难对付!在马伸桥遇到袁兵已是大出意外,现在竟已在京城外围做好了防御,他怎么能预先知道自己的出兵计划,难道他能掐会算?
皇太极紧急召开御前会议,分析认为袁崇焕防线拉得过长,各点兵力单薄,遂决定绕过蓟州,兵围彰义、天津、密云、居庸关、良乡、固安,阻隔各处守军,使其不能增援北京,同时袭克玉田、香河、三河,以迅雷之势直扑北京,把袁崇焕甩在背后。灭了北京防线的各城主力,袁崇焕也就无能为力了。
吃过晚饭,范文程独自走出营帐,漫无目的地溜达,心中琢磨如何对付袁崇焕。走上一个小山岗,见迎面过来五个人,近了看清是参将宁完我、巴克甚、达海,还有两人却是明廷职官打扮。宁、巴、达三人见是范文程,上前见礼,说道:“范先生,捉住两个明军奸细。”
不等范文程问话,两人扑通跪倒,顿首叩头道:“请大人看仔细,我俩不是奸细!”
“那你俩是什么人?”
“我俩是明宫太监。”
范文程这才注意到他俩一个头戴“刚叉帽”,身着圆领红贴裹,麒麟补,束角带,一个头戴“砂锅片”平巾,身着青贴裹,杂禽补,腰挂乌木牌,果然是宫中太监打扮。
“既是太监,怎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我俩是宫中御马监太监,”“刚叉帽”一边说,一边指着来的方向道,“那里是大坝马房,我是监官,他是掌司,所以俱守在这里,不知金汗兵来了。”
范文程想了想,又道:“城外有几处马场,都在哪个方向?”
“有二十四马房和天师庵草场、旧都府草场,都在城外东北方向,离此不远。”
范文程再出个题目:“御马监大小职官都有何名目?”
还是“刚叉帽”回答:“有掌印太监、监督、提督、监官、典簿、掌司、写字、拿马、象房掌房等官和四卫营勇士。”
范文程信了:“你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春,他叫王成德。”
范文程微微一笑,转向宁完我:“让他俩吃好喝好,别亏待了,看紧了。”
皇太极迅速出击,果然顺利攻陷玉田、香河、三河诸城。等到袁崇焕得到消息,他的残兵败将已经被压缩在通州、河西务一线了。
蓟州已成孤城,失去了防守意义,只好尽倾守兵,跟蹑南下。赶到河西务,立即召集诸将计议对策。大出意外的是,袁崇焕受到了质疑。
“督师如何到的这里?”副总兵周文郁问。
“跟蹑敌兵而来。”
“既如此,我们在敌前,督师在敌后,正好形成腹背夹击之势,为何不打,而要会合?这样一来,又是面对强敌,敌无后顾之忧,这仗又不好打了。”
“在这里打么?只怕是你要打,人家不跟你打。本督判断,皇太极下一步是分别攻取通州、顺义,直薄京城。再一路取道玉田,就是要把我军牵制在此。所以,此地不可久留,应立即回防京师!”
“不然,”周文郁站了起来,“河西务是大军屯粮之所,通州的军马粮秣也靠河西务供给。皇太极要想久战不疲,后顾无忧,必取河西务。河西务不得,皇太极将无恋战之心,因此这里应是决战之所!”
“大错!你是只见秋毫,不见舆薪。你以为皇太极会与你打持久战,等我各镇援兵齐集?甭说北京难取,取了也站不住脚,一旦后路被断,他就要全军覆没,自己也要葬身中原!皇太极何等精明,不明此理?所以决不会宕延不决。但对我等而言,京师势危,我却被阻于外,如果致圣上移驾南迁,那就是我等的莫大耻辱,是死罪!尔等怎么就勘不.破?”
这番凌铄之言震撼四座,可还有另一犯难之处,又是周文郁说了出来:“圣上是命我等固守蓟州、三河,并未命我等带兵抵京。外镇之兵,未奉明旨而挥师入京,是断断不可的呀!”
袁崇焕主意既定,便听不得反对之声,直言而道:“呆子!三河已失守,敌已到天子脚下,蓟州孤悬,你要本督还守在那里,听凭强敌纵横蹂躏,择肥而噬,坐观圣躬孤危不救?君父有急,自应不待圣命而当机立断,早着先鞭,倘能济事虽死无憾!再有阻军令者斩!命满桂、侯世禄都回师京城!”
袁崇焕决心已下,其理亦明,加之袁崇焕的威望和霹雳手段,众将便都一诺无辞。
君臣相疑
袁崇焕终于在皇太极之前赶到了京城,停军广渠门外。满桂、侯世禄先到,已进驻外城。袁崇焕留下侯世禄守营,携满桂去见崇祯。崇祯大喜,立即平台召见。
二人踉踉跄跄爬上来,所有人都吃一惊,崇祯也不自主地站起来。袁崇焕满身是土,满脸是土与汗和的泥,满桂满头满脸都是血,战袍上也血迹斑斑!还未站稳便跪倒,膝下立时扬起一股细尘,看得出已是筋疲力尽:“臣袁崇焕未奉圣旨带兵进京,请陛下治罪。”
崇祯心头涌起一股热浪,趋前弯腰伸手扶住袁崇焕双肘,说道:“爱卿快快平身!王承恩,搬椅子来!”
看到二人的模样,王承恩早搬过椅子,二人谢恩坐下,还在大口喘气。崇祯一指御案:“快拿水,就拿案上朕的‘鱼钩’。”说着脱下身上披着的貂裘大衣,给袁崇焕披上。袁崇焕立时周身涨暖,眼发涩,鼻发酸,跪倒逊辞道:“臣不敢受,陛下受冻,是臣之罪。”
“不必辞让,这是朕赐予卿的。这里很暖,朕还热呢。”
王承恩端来茶水。二人谢恩,一气灌下,这才缓过气儿来。袁崇焕看着王承恩道:“此茶名‘鱼钩’?”
“这是贵州都匀毛尖儿,万岁爷喜爱,因形似鱼钩,万岁爷赐名‘鱼钩’。”王承恩道。
崇祯转向满桂道:“卿血染征袍,伤重否?”
满桂起立抱拳道:“臣是前两日的旧伤,臣与侯世禄分别在途中听说遵化陷落,便合兵堵截敌军,但金军兵势如风,臣二人寡不敌众,溃了。先接袁督师令退守顺义,再接督师令回守京师,不及换装,请圣上恕罪。”
“坐下说。”崇祯又转向袁崇焕,“爱卿怎么来得如此神速?”
袁崇焕未接圣谕便领兵入关,一直是崇祯心头的疑虑。
“圣上可还记得臣曾连上三疏,请陛下加强蓟州一线防务?”
这事崇祯颇不愿谈。当时崇祯正对袁崇焕的不断请饷加码恼火,又有周延儒、温体仁等宠臣从旁添火助薪,更兼加强一处防务又需一大笔银子,所以交部议后置之不问,不想却被袁崇焕言中,显得这皇帝既无远见又拒纳忠谏良言。偏这袁崇焕耿直肚肠,哪壶不开提哪壶,既不好喝断,又不好辩驳,心中就又有些不满,含糊答道:“朕已交部议,是他们动作太慢,也是皇太极来得太快。”
袁崇焕并不是想摆功,或显出自己高明,更不敢责怪皇帝,只是回答问题:“只因臣料到皇太极会有此一着,早派出探马,金兵一过老河口,分三路入境,哨探便知道了,飞马入报,臣不敢耽搁,日夜兼程,总算赶在鞑子前面了。”
“好好好,卿真是处庙堂之高,虑江湖之远!卿带了多少人马?”
“臣带来马军五千,满将军、侯将军各有五千马军,祖大寿带四千马军明日能到。”
崇祯的心一下沉到裆里:“皇太极是十万大军啊——”
袁崇焕起身抚剑道:“形势是很严重,但陛下也不必太过忧虑,臣在,必不让皇太极破城!”
崇祯做了个“坐下”的手势,问道:“赵率教怎会守不住一天,就战死了?”
“哪里守了,他是在遵化城外遭阿济格包围,中箭阵亡!”
“城外?他怎么不守,却去出城迎敌?”崇祯知道袁崇焕手下的三员大将个个守战经验丰富,一向战功累累,不然以袁崇焕之才不会如此倚重。
“不是出城迎敌,他根本就没进城!赵率教军三昼夜驰抵遵化城东三屯营,朱国彦闭城不纳,赵率教无奈,再奔遵化,敌兵已到,如蜂蚁靡集围住遵化,赵率教率军杀入。本已是力竭之军,四千人战三万军,还是杀到了城门口,已是死伤近半,不想王元雅也闭城不纳,赵率教只得返身迎敌,在遵化城外大战,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崇祯两眉立起,二目圆睁,喊道:“朱国彦、王元雅为什么不让他进城?”
“朱国彦是因天黑难辨,怕敌兵赚城。王元雅是见赵率教人少,又是与敌混战在一起,怕金兵一鼓涌入。”
“还有,”满桂斜了袁崇焕一眼,“也是怕做了毛文龙第二!”
袁崇焕擅杀毛文龙,皇上虽然没究责,但心中到底怎么想却不知道,所以袁崇焕很怕提及此事,忙把话岔开:“臣身任蓟辽督师,不能御敌于外,又护驾来迟,是臣失职啊!”
崇祯知道袁崇焕痛失爱将,又被敌一路连陷诸城,气势大挫,守北京唯靠此人了,此时只能鼓气,不能泄气,脸色便勉强现出灿烂,道:“卿治兵关外,日夕拮据而已,分兵戍蓟,早见周防,责有分任。既统兵前来,一意调度,务收全胜,不必引咎。朕已降旨,赵率教赐恤典,立祠奉祀。朕即发内帑劳军!爱卿说说,这京城的守御之要是什么?”
袁崇焕还是老办法:“红夷大将军,这是我克敌之宝。不知京师内现有多少红夷大炮?”
“朕现在不知,朕立刻让兵部报来。”
“多多益善,还有弹药,要加紧制造。”
“这不必说,朕明日就要阁臣拜祭……”略微想了一下,崇祯问道,“这红夷大炮封的是什么官儿?”
“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
“嗯,拜祭‘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请红夷大将军发威灭敌!你派炮营军官教练城内守军。再有,”崇祯想了想道,“京师的防务朕也委托与卿了。”崇祯虽不知道袁、满两人有旧怨,但从满桂刚才的话中已听出他对袁崇焕似有不满,遂又道,“卿等听了,朕命袁崇焕总督各路兵马,尔等不可抗命!”
袁崇焕站起来躬身抱拳:“陛下,臣想请旨。”
“讲,朕无不允。”
“臣以为只守京师,敌兵难退。皇太极倾巢出动,辽、沈空虚。臣拟用围魏救赵之计,分兵袭取辽阳,形成端其老巢、断其后路之势,皇太极必然惶恐撤兵。”
“你还要分兵?”崇祯也站了起来,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行!京师如此危急,兵力又如此之少,宁武、雁门、延绥援兵不是一两日能到的,怎么还能分兵?你能一意守住京师就是大功一件了。朕要你在朕的眼皮底下把皇太极赶走!”
袁崇焕道:“陛下,我军不足两万,敌军有十万之众,又惯于野战,野外决战,臣无胜算。取胜之道,是派出游军截断敌兵粮道?99lib?,焚其粮草,各路援军分兵占领长城各处要隘,截敌退路,敌无心恋战,才能解京城之围。”
“朕再说一遍,各路援军必须京师会齐,把皇太极赶回老窝去,其余无可商量!只要皇太极离开京城,如何作战由你决定。”
袁崇焕心中叹息,这小皇帝对用兵一窍不通,还刚愎自用:“孙子兵法云:‘以逸待劳,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这是以弱胜强、变被动为主动的战略,请陛下三思。”
崇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子反驳他,冷笑一声:“困敌之势?现在是敌困我势!朕不许你再说了,下去吧!”
袁崇焕只好作罢,应了一声“是”,顿了一下又道:“陛下,臣还需请旨。”崇祯鼻子里喷股气儿,也不知是“嗯”还是“哼”。袁崇焕只当他是“嗯”,遂道:“我军十余日来马不歇蹄,人不离鞍,又经数战,人困马乏,请圣上准各路援军入城歇息。”
崇祯警惕之心又起,袁崇焕的兵是久经战阵,又是常胜之军,这要是变生肘腋,无人挡得住,心中打定主意,便道:“北京城哪安得下这许多兵马,再搞得人心惶惶,百姓不宁,更是朕失德了。卿等还是城外安营吧。”
“城外安营?陛下,敌兵马上就到了!”
“所以要你城外安营嘛。”
“陛下是要臣城外决战?”
正是袁崇焕提到红夷大炮使崇祯改变了想法。想起红夷大炮崇祯精神大振,他知道当年的宁锦大捷主要就是靠的这家伙,它可不是以一当十,而是当百、当千。当年袁崇焕不也是以一万之兵大败努尔哈赤十万之众吗?靠的就是前有满桂赵率教,后有葡萄牙红夷大炮。遂缓缓道:“这不是卿的责任吗?”
“陛下,臣是要与鞑子决一死战的。关宁步军十二月初就可以到了,步军一到,臣即与鞑子决战。”
崇祯心上对袁崇焕又添了一层失望:“卿要等到十二月初?瞪眼看着鞑子围着我大明都城干等着?”
袁崇焕看出崇祯不满了,也知道这小皇帝一旦作出决定是容不得臣子反对的,只好退一步,再次恳请道:“陛下,既要决战,更需养精蓄锐,目下实在是士马困顿呵!叫兵士们饱餐一顿热饭,用热水烫烫脚,睡上一个实在觉,才好恢复体力精神,方能再战啊!请陛下允准如满桂例进入外城。”
崇祯沉了脸,冷冷道:“你不是说在马伸桥三日三战三胜吗?怎么不战就要入城?城外就不能休息了吗?热水热饭自会送去。你在宁远只守不出,人家打到京城了,你还是一个‘守’字,这就是你的‘五年复辽’?复到让人家把朕围到孤城里!”崇祯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终于觉得应该正面提出警告了,“袁崇焕,你从知县升为督师用了多久?”
“回陛下,六年。”
“六年由七品骤升为从一品,你的同年中有几人?”
袁崇焕低了头,说道:“回陛下,没有一人,品秩最高的也与臣差了三级。”
“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袁崇焕悚然一惊!敛衽躬腰道:“圣上待臣天高地厚,委臣以重任,臣唯有以死图报,怎会有不满?”
“岂止是朕,先帝待你不高不厚吗?当初魏忠贤一意抑你,不是先帝回护于你吗?”
“是,臣还记得先帝在臣的奏章中批答:‘袁崇焕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为过,乃三疏控辞,愈征克让。还着遵旨。’”
“哼,你倒还记得清楚。”崇祯从案头卷宗底下抽出一张纸,推倒案边,“你看看这个,可还记得?”
袁崇焕拿起刚看个开头,汗就下来了。
南还别陈翼所总戎
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
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
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
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
归庾岭
功名劳十载,心迹渐依违。
忍说还山是,难言出塞非。
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
数卷封章外,浑然旧日归。
“是你的大作吧?”
这是袁崇焕两年前被迫辞官南归时作的两首诗。
“是,是臣的闲笔。陛下从何处得来?”
“是老韩爌拿给朕的。嗯,你还知道‘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记住你自己的话!朕并不希望你‘麋鹿还山’,而是要给你‘麒麟绘阁’。你可听好了,你的职责是把入侵之敌赶出去,赶回沈阳去!好了,不必再请,卿就驻广渠门,满桂驻德胜门,金兵一到,立即决战!”袁崇焕欲哭无泪,领命退出。崇祯转向王承恩道:“你去找成基命,传朕旨意,孙承宗改去通州,以控御东陲,确保京师安全。”
第五章 京城告急,秦良玉天降神兵
辽军破敌
休息了一夜,转天一早,袁崇焕命兵士上山伐木,准备立栅为营,以抗御敌军冲击,并派出炮手协练城上守军。
下午祖大寿军赶到,傍晚伐木才运到大营。袁崇焕正要驱赶士兵埋栅,忽然城上砖头瓦块儿飞下,一通混砸,几名士兵当即毙命。只听城上一片“汉奸兵”的骂声。祖大寿立时火冒三丈,搭箭弯弓就要射,袁崇焕一把扯住道:“这都是百姓。”
祖大寿压不住火,向城上叫骂:“咱们是为救你们的小命才跑来的,你们还懂得好歹吗?”
这话更引来城上一片回骂:“什么为救我们,你们沿路大掠,抢夺百姓,比那金兵不如!那金兵就是你们引来的!”
“谁?谁沿路大掠?你们说谁?”
袁崇焕抬手止住祖大寿,低声道:“这是有人在咱背后捅刀子使绊子了,”又长叹一声,“毁言谤语杀人啊!”抬头看看城上,“冤啊,唉!金兵尚不见踪影,士马劳顿,算了,休息吧,天明再埋栅。”
不想天刚放亮,皇太极三路大军就一起杀到,城里立时如开锅炸营。外城的老百姓都上了城头观看这场关乎他们命运的大战。从城上望下来,金兵如乌云过顶,挟风裹雨砸了过来,须臾已到眼前。那吼声如滚雷,震得城头百姓身抖心颤。
皇太极侦知袁崇焕在广渠门,遂命压住广渠门,先攻德胜门。
侯世禄坚持闭城不战,满桂慑于君命,率自己的五千军迎敌,冲了几次,都被压回,数个回合之后,毕竟以寡敌众,眼看难以支撑,满桂向城头大喊:“放炮!放炮!”
分属五军都督府的京营职司不过巡捕,训练废弛,积弱日久,更没见过阵仗,袁崇焕的炮手只是教练要领,并未实射,听见满桂喊叫,胡乱将炮打出,那炮弹竟在满桂军中开花,打死打伤明军数十人。满桂也被炸伤,无力再战,见近处有座关帝庙,就都退进庙内。
这一仗从辰时打到近午,打了一个半时辰,满桂五千军剩下三千。皇太极见明军果然不习野战,又兵少将寡,信心大增,正午过后,再命攻击广渠门。袁崇焕当然知道必有此一场恶战,已命祖大寿列阵于南,何可纲列阵于北,自己居中,脱去轻袍缓带,披挂了,见敌冲了上来,便挥军迎了上去,正要冲阵,忽见金军两边分开,中间闪出一条路,一员大将金盔金甲,跃马过来,远远站住。
袁崇焕细看,是老熟人,皇太极帐下地位仅次于四大贝勒的固山额真阿济格。正纳闷儿,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一人梅勒额真(官名)的装束,策马近前,高声道:“先礼后兵,阿济格大将军请袁崇焕大将军说话,双方均不得施放冷箭!”说完,阿济格已经缓马走过来。
袁崇焕被架在那儿,也只好走过去。阿济格走到与袁崇焕只差一个马身的地方才站住,马上抱拳,道:“袁将军,久违了!将军一定没想到,我们会在明廷的都城脚下见面。”
袁崇焕呵呵一笑:“如果没想到,贵军怎会半路遭到截杀?又怎会比我军晚到两天?”
“这是将军的过人之处,所以唯将军是我大金的劲敌。如果明廷没有将军,”阿济格一指城门道,“现在那里面坐的就不是崇祯了。”
袁崇焕这回是哈哈大笑:“没有袁崇焕,还有孙承宗、王象乾、满桂、祖大寿,我大明九边二十一镇边将,并非都如朱国彦。”
阿济格伸出一手,张开五指,不屑地一笑:“明太祖、成祖偃武修文,二百余年下来,明朝如将军这样的将才,多不过一个巴掌。”又正色道,“自万历以来,明廷有党无君,水旱飞蝗瘟疫交替,连年不绝,四方造反。天要灭明,非人力可挽。我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将军自度以一万人马能挽败局否?我大汗惜将军之才,不愿与将军兵戎相见,将军愿否再续前约?”
袁崇焕笑着一指阿济格:“我二十万勤王大军明日就到。到那时就不是签约了,而是皇太极呈上降表!”
这回是阿济格大笑了,他环首四顾,道:“在这平原之上,明廷二十万大军能敌我十万铁骑吗?再者说,到那时袁将军何在?只怕是马革裹尸、一抔黄土了!”
袁崇焕双眉倒立,二目圆睁,钢牙紧咬,满脸胀紫:“我袁崇焕从不签城下之盟,更从不言败,唯死而已!”说罢勒马后退数步,手一挥,“冲!”
一万明军与数万敌兵展开大肉搏,立时黄尘蔽日,黑云遮天。城上守军再也不敢开炮,袁崇焕无所依靠,只有拼命向前。袁崇焕并无武功,只是抱定了今天交代了这颗头颅的心,带头冲阵,恰被阿济格觑着,提刀迎上,不待马错身,劈头就砍。
千钧一发之时,紧跟在袁崇焕身后的杨正朝、张思顺从左右同时冲出,冲刀格住。毕竟阿济格力大,虽懈了力,还是砍中袁崇焕左臂。二人奋力格开阿济格,袁崇焕才跳出圈外,保住性命。
杨正朝、张思顺却被金兵围住,乱刀齐下,双双殒命。
这一场血战,只见白光闪耀,赤泥飞溅,头颅滚地,尸骸横陈,人翻马踏,漫野殷红。明军数次被压到墙根儿下,又都硬滚了上去。崇焕军个个身经百战,又平日训练有素,更知此战若败,不但自身有死无生,而且国破家亡,所以人人奋勇。
明军的拼死力战大出金兵意外,原以为悬殊的兵力就足以使明军不战先怯,不想却如此勇猛。这一场厮杀,从午时杀到申时末,整整恶斗了两个半时辰,渐渐的明军力有不支,眼看要败下来,到那时就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了。正此时,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人皆手持白杆倒钩长矛,直突金中军。当前一员大将,手中一杆银枪上下翻飞,整个人竟像被一团雾气裹住,只见电闪光掠,触着即死,扫着即亡。
“是白杆兵!”金军中一片喊,纷纷倒退。袁军士气陡起,军心大振,大举反攻。两路大军夹击之下,金兵渐渐乱了阵脚,阿巴泰军最先支撑不住,冲动自家后阵,阿济格独掌难支,队形始乱。袁崇焕看出破绽,挥动南北两边合击。金军大乱,终于溃败。
看到金兵退却,城上百姓雀跃欢呼,额手相庆。袁军虽是腹中空空,精疲力竭,仍乘势追杀,勇猛直进,直把金兵赶到南海子,金兵多掉入湖冰之中。
袁崇焕怕金兵背水之战破釜沉舟,舍命反扑,于是鸣金收兵。
走在白杆军前面的那员大将,头戴抹金凤翅盔,身着锁子甲、白战袍,手中一杆银枪,胯下一匹桃花马,好不威风!走到袁崇焕近前,二人互不认识,袁崇焕看他约有四十多岁年纪,虽有一股英武之气,却生得眉清目秀,皓齿红唇。
袁崇焕道:“谢将军舍命相助!今日若不是将军,我关宁军休矣!崇焕左肩被伤,不能施礼,将军勿怪。恕崇焕眼拙,却是不曾见过将军。”
来人抱拳道:“确是不曾见过,但下官早闻督师大名。下官是四川石砫总兵官秦良玉。”
袁崇焕闻听此言,立刻滚下马道:“原来是秦老前辈,崇焕真是有眼无珠啊!”
秦良玉也翻身下马,笑道:“督师言重了。今日起良玉任由督师驱使,唯命是从。督师伤重,还是赶快疗伤吧。”
“崇焕还需前辈指点啊。”二人哈哈大笑,袁崇焕道,“前辈快去见圣上吧。”
“待督师敷了刀伤药,包扎了,我二人一起去见圣上。”
袁崇焕摇摇头:“崇焕还要竖木列栅,围好营寨。崇焕在城外等候前辈。”
二人回军清点,袁军去了三分之一,秦军去了十分之一。何、祖二人也身被数创,血染征袍。袁崇焕顾不得疗伤,先放出哨探和巡逻军士,以防金兵乘夜袭劫。刚刚立好营栅,何可纲来报:“大帅,皇上遣中官送来了羊酒慰劳,同来的还有孙大人、成大人。”
“哦?哪个孙大人、成大人?”
“是孙承宗、成基命二位大人!”
“啊!”袁崇焕立刻停了疗伤起身迎接。见高时明居中,孙、成二人在两侧,笑盈盈过来。
袁崇焕插手一揖,道:“原来是高公公,有劳公公了。”
“督师以寡敌众,竟大获全胜,皇上大喜,命我等慰劳三军,”高时明笑道,“督师保城功高啊!”
“这是崇焕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说完再揖孙、成,“多谢二位大人。”袁崇焕上前拉住孙承宗手,“大人,崇焕与大人分别快三年了,老大人身体一向还好?”
“还好还好,”孙承宗上下打量着崇焕,“伤重否?”
袁崇焕一笑,表情很是轻松,道:“前挨一刀,后挨一箭,倒都不是要命处。请帐中叙话。”
三人随袁崇焕进帐坐定,成基命道:“那后来一军,与督师合军击敌者是谁呀?”
袁崇焕笑容灿烂:“你们猜猜?真是猜不出!”
成基命笑道:“我们在城上,总有个两三箭之地,如何看得清?”
“看清了你也不认得,是秦良玉老将军。”
“啊!”孙承宗叫一声,“秦将军?”说完又“唉”了一声。
袁崇焕纳闷,秦良玉来了孙承宗不高兴:“老大人为何叹气?”
孙承宗又叹口气:“十余万官军已到近畿,故意缓行,互相观望,畏缩不前,都怕做了出头鸟。秦将军远在四川,竟率先抵京。她这次必又是倾家资以助饷来勤王的。这才是大仁大义大勇之人啊!”
“倾家资助饷?”成基命问。
“是呀,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她可是有大功于大明啊!”
成基命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历任庶吉士、司经局洗马,国子监司业,没出过朝堂。天启元年,因上疏请求熹宗幸学未先向内阁禀报,得罪了内阁,遂请告归,不久又起官为少詹事,累官至礼部右侍郎,又给打发到陪都,改掌南京翰林院事。天启六年,因与杨涟为同门,又落职闲住,崇祯元年才又被起用,“下官早闻秦将军大名,但下官一直在朝内和南京任职,所以对朝外之事不甚了了。一个女人竟有这般本事?”
秦良玉自幼便和兄弟一起随父习武,不但学得一身过人武艺,而且熟读兵史,精于谋略,其父曾言:“惜不冠耳,汝兄弟皆不及也。”而良玉自己则说:“使儿掌兵柄,夫人城、娘子军不足道也。”后嫁与石砫宣抚使马千乘。马千乘是东汉名将伏波之后,也是一员勇将,所部极骁勇善战。万历二十七年,朝廷调贵州播州宣慰使杨应龙赴福建抗倭,他拒不出师,并举起叛旗。朝廷集重兵围剿,马千乘亦出五百精兵。播州地势险峻,城外设有五道关卡,秦良玉带领五百白杆兵攻邓坎关五千守军。邓坎守将杨朝栋见秦良玉兵力单薄,便想一举吞灭,于是把五千兵全部拉到关外,排下阵式。>藏书网
秦良玉一声呐喊杀入敌阵,左刺右挑,血开红花,敌兵纷纷避让,她竟直杀到杨朝栋近旁,纵马腾跃之间,己把杨朝栋抓到自己马背上,敌兵顿时大乱,秦良玉乘胜追杀,破关而入,随后再破桑木关,直达播州外围的娄山关。
娄山关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秦良玉与千乘定下破关之计,凌晨时分,二人并马杀向关口,敌兵纷纷涌来,五百白杆将士凭着白杆长矛,从关卡两侧攀上悬崖,从后杀出,娄山关始破,播州城失了天险,立被攻破,杨应龙自焚而死。秦良玉从此英名远播。
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千乘死,朝廷令秦良玉袭职。
秦良玉卸裙钗、易冠带,从此戎装雄服。万历四十七年明军萨尔浒之战惨败,朝廷急调南方土司兵赴辽救援。
秦良玉率兄邦屏、弟民屏赴难,遂留在辽东。
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清军攻占沈阳,邦屏、民屏强渡浑河与金兵战,寡不敌众,邦屏战死疆场,民屏身陷重围。
秦良玉亲率百名白杆兵,渡河杀入重围,拼死救出其弟,抢回其兄尸体。此战虽未取胜,但重创金兵,此后金兵闻“白杆兵”之名俱为胆寒。天启帝赐秦良玉二品官服,封诰命夫人,其子马祥麟为指挥使,追封邦屏都督佥事,授民屏都司佥事。
浑河血战之后,秦良玉率三千兵赴山海关,此时袁崇焕尚为福建邵武知县。金军屡来叩关,终无得逞。一日秦良玉子马祥麟带兵巡关,被敌军流矢射中一目。他忍痛拔出箭镞,援弓搭箭,连发三箭,射死敌军三人,金兵震惧,从此不敢轻易挑衅。
不久秦良玉奉令回川扩兵援辽,抵石砫仅一日,永宁宣抚使猓猡族奢崇明反叛。奢崇明以奉诏率兵二万援辽为名,进入重庆,自称大梁王,进兵围成都。听说秦良玉回到石砫,认为其夫千乘死于朝廷冤狱,秦良玉必深恨朝廷,遂派人携厚礼登门,约她共同举兵。秦良玉当即斩了来使,火速发兵,攻下重庆,再赴成都,击溃叛军。成都民众自此视她为神明,纷纷在她走过的路上焚香跪拜。
朝廷授秦良玉都督佥事,拜为石砫总兵官。后又有安邦彦自立为罗甸王,占据了贵阳以西千里之地。朝廷又诏命良玉入黔平乱。秦良玉率师入黔,很快就平定了叛乱,杀死了安邦彦,但其弟民屏也为国捐躯。
……
“真是满门忠烈呀!”孙承宗的讲述使成基命直嘬牙花子。
“还有一个趣事,”孙承宗笑道,“巡抚朱燮元设宴为秦良玉庆功,秦良玉海量,开怀畅饮。虽是五十开外年纪,但貌美不衰,酒酣耳热,双腮晕染,更是动人。邻座一名巡抚署官员酒后失态,从桌下伸过手来拉她衣角,抚弄不放。秦良玉烦起,猛然抽刀,在座者皆大惊,不知所措。只见她挥刀割下被牵衣角,复又举杯,谈笑自如,倒是那位官员羞愧离席。”
成基命拊掌道:“真是奇女子啊!”说完收了笑,看看外面,对袁崇焕道,?99lib?“敌若再攻,督师还能再胜否?”
袁崇焕轻摇摇头:“说句实话,此战虽胜,实是万分侥幸,全赖全军将士勇猛异常,抱定必死决心,舍生取义,又有秦老将军神兵天降,这才取胜,但力已竭,再遇敌新锐,又寡不敌众,必全军覆没!”
“那怎么办?”
“坚壁相持。敌军冲营,只将箭、铳射住阵脚,任他如何鼓噪,不出营接战,以逸待劳,坐等援军。”
孙承宗捻髯微笑,向外一指:“元素,你出去看,成大人也有一份厚礼送与你。”
袁崇焕疑疑惑惑出帐观看,见是数门佛郎机火炮!
袁崇焕大喜,猛击一掌,道:“我今夜就去炮袭金营!”
锦囊妙计
诸贝勒贝子、文臣武将陆续到齐,个个衣衫肮脏不整,大半都挂了彩。皇太极阴沉着脸,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阿巴泰身上,阿巴泰赶紧低了头。“阿巴泰,你知罪吗?”
阿巴泰起身跪倒:“知罪。”
“你自己说,你有什么罪。”
“大战正酣,99lib?擅离职守,造成部队混乱,首先溃退,冲动阿济格部,导致全线崩溃。”
“哼!身为一军之首,却临阵脱逃,阿济格寻你不着,反被你冲了个七零八落,给了袁崇焕可乘之机,打乱了朕的整个作战计划!如此关键一战,满盘皆输,你说你该当何罪?”
“陛下,咱不是临阵脱逃!咱跟随父汗经过多少大战,几度出生入死,何曾怯过?咱是找儿子去了。”
“找儿子?”
“是。咱两个儿子在混战中全都失踪了,大战如此惨烈,自是凶多吉少,咱一时心急,乱了心智,铸下大错。可是,咱只有此二子,咱视犬子重过咱的性命。这回随陛下出征,咱都带了出来。咱的忠心皇天可鉴!可要失了这两个儿子,咱也绝无生还之理了!”
皇太极探身向前:“找着儿子了?”
“找着了,可都身负重伤,是被白杆兵伤的。”
皇太极默然良久,蓦然抬头道:“雅松,浑河之战你见过白杆兵主帅,此次白杆兵带兵之人是谁?”
雅松道:“应是四川石砫土司总兵秦良玉。秦良玉丈夫兄弟俱死,其兄死于浑河之战,其子在山海关被我军射瞎一目,此次当是秦良玉亲自领兵,看那面貌也像。”
“竟有如此厉害的女人。女人尚且如此,川兵可想而知。浑河之战,我军五倍于敌,竟差点败北,九名大将阵亡,士卒亡三千!若不是李永芳获明军炮手,猛轰川兵,还不知胜负如何呢。所以父汗曾一再告诫川兵不可轻,而白杆兵又是川军中的第一凶猛之军。”皇太极鼻中长出一口气,说道,“按军律阿巴泰应削爵,但他并不是胆怯,更没有临阵脱逃,是在激战中与两个儿子相失,为了救儿子而败退,而且突然之间来了一支生力军白杆兵,两下夹击。
“浑河之战我白、黄两旗都败于白杆兵,我军见了白杆兵先自胆怯,自乱阵脚,并非只因阿巴泰没有按照预定的谋划作战。阿巴泰也并未离开军中,而是一直战斗到最后。既然如此,朕怎么可以定朕亲哥哥的罪?”
因为三大贝勒都没来,因此没有人敢反对皇太极的最终决定。
皇太极大为感慨:“这是我军第一次野战失利!野战是我军看家的本事,又是数倍于敌,竟然败了!十五年来,从未遇到过袁崇焕、秦良玉这样的劲敌!现在袁崇焕已严阵以待,各路援军也将陆续赶到。看来,此次远征只能就此收兵了。”
“陛下,袁崇焕兵少将寡,虽说此战我军战败,但即便加上白杆兵,敌我兵力对比也是一比五,明军比我更疲劳不堪,现在明朝大部援军未到,正是时机,何不立刻攻城?”阿巴泰道,“咱愿打先锋,将功折罪!”
这一仗,皇太极是真被袁崇焕打怕了,心中忌惮,摇摇头道:“再打,朕要折损更多良将,虽胜不足多,朕更不忍,还是回兵吧。”
“也不一定。”
“哦?”皇太极见说话的是范文程,眼中立时闪出希冀之光,“先生可是又有了锦囊妙计?”
范文程起身走到皇太极身边,小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宁完我他们捉住的那两个明廷太监?”
皇太极眼珠转了两圈儿,捋须大笑:“好,就请先生安排吧。”
袁崇焕以一当十大战金军,又到了一支援军,共败皇太极,各路勤王军也很快就到,崇祯十分高兴,此战证实自己的部署非常英明。
崇祯这才吃了点东西,便又去看各路塘报。
王承恩跑进来道:“皇上,成大人和秦将军来了。”
“秦将军?哪个秦将军?可是秦良玉?”
“就是与袁督师合力击退东虏的那位将军,奴婢不认识。”
“噢,快进来!”
秦良玉与成基命进来,行了跪拜礼。崇祯说了声“爱卿平身”,秦良玉仍伏着身不起,崇祯过来扶住秦良玉双肩,连唤了几声“爱卿”。秦良玉才缓缓抬头,早已是泪下江河:“胡虏犯阙,臣不能在敌先,以身赴死,使君王受惊,是臣之罪!”
崇祯大为感动:“爱卿远在西南,却是继袁崇焕之后第二支入京的勤王之师,并与袁崇焕共同退敌,解了京师之围,是大功一件,怎说有罪?快快起来!王承恩,赐座!”待二人坐下,崇祯又道,“千里之遥,爱卿来得如此之快,真是神速!一定是马不停蹄,接着又是一场城下大战,定是乏透了。爱卿带了多少兵来?”
“回陛下,五千兵马。”
崇祯不语了。他有心让良玉兵入城休息,但有一事让他不放心。他虽未见过秦良玉,但事事留心,在诏令勤王时,了解了秦良玉的功绩。
万历四十一年,朝廷派的监税太监邱乘云到石砫,向秦良玉夫马千乘索贿,千乘自恃于朝廷有功,不理。邱乘云便捏造罪名将他下狱,折磨至死,时年仅四十一岁,秦良玉能无怨恨之心?她又是一员骁将,白杆兵又个个是百战之身。进了城,如若刀枪相向,没人抵御得了。
崇祯复开言道:“爱卿何字?”
“臣字贞素。”
“今年过知天命之年了吧?”
“是,臣今年五十有五。”
崇祯嘴里发出“啧啧”声:“不过爱卿看上去似刚过中年,朕若不知底里,竟是活脱脱一个潘安!”崇祯上下打量秦良玉,“峨冠博带,英姿飒爽啊!”
“臣还挑选了健妇五百人,也令易服相随,随时待命击贼。”
崇祯终于下了决心:“王承恩,秦爱卿五千人马入外城休息,曹化淳担酒宰羊,代朕劳军!”又转向成基命道,“秦爱卿是女将军,远离家乡,与男人混住极不便,你要另外安排秦爱卿的食宿,沐浴、胭脂、换洗衣物一项不可缺了。”又转向秦良玉,“爱卿随靖之去吧,吃饱喝足,睡一大觉。”
秦良玉愣了一下,道:“陛下,臣还是与本部兵马一起,如若金虏偷袭,臣能立即出城迎敌。”
“城外有元素兵马,外城还有满桂军,爱卿长途跋涉,过于劳顿,只管休息。若金虏夜袭,有袁、满二军挡住,再召爱卿不迟。”崇祯的想法是,把秦良玉与她的部队分离,她即便有想法也动弹不得了。
二人领命辞出,崇祯心内爽快,背手转了一会儿,吩咐高起潜铺纸磨墨,然后挥笔落墨:
一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二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三
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四
凭将箕帚作蝥弧,一派欢声动地呼。
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写好将纸卷起递与高起潜:“赐给秦良玉。”
傍晚,八旗营帐里一片喧闹声,吆五喝六声混着酒香飘到关押杨春、王成德的毡篷里,二人已从帐外看守他俩的参将鲍承先、宁完我的议论中知道了金兵打了败仗,正纳闷儿为何跟庆功似的热闹,副将高鸿中、参将巴克甚互相搀扶着趔趔趄趄走来,嘴里喷着酒气,对鲍承先、宁完我道:“我俩来换你们,喝酒去吧。”
鲍承先拉住高鸿中:“今日吃了败仗,为何还要大宴全军,就不怕明军劫营么?”
巴克甚一把推开高鸿中,嘟嘟哝哝道:“败仗?谁说吃了败仗?是胜仗,笨蛋!”
“胜仗?明明败了,为何说是胜仗?”
“哼哼,你俩是汉人降将,怎知道底里?那是大汗与袁崇焕密约,我军佯败,使袁崇焕能骗取崇祯信任。你没见今日阵前,先是十二贝勒与袁崇焕贴近说了几句,然后才开战么?用不了几日,大事可成!”
“嘘——,你小声点儿,”宁完我指指毡篷,“被他们听了去!”
巴克甚哈哈大笑:“听了去就听了去。他俩还能跑了?这两个弼马温留着已没用了,明日就用他俩祭旗了!”
几人的对话毡篷里听得一清二楚,二人立刻身体筛糠了。正在魂不附体,参将达海托着酒食进来:“将士用命,大汗今日犒劳,你二人也跟着沾光。明廷都城不日可下,崇祯小儿已是瓮中之鳖,你俩也喝碗你们皇上的催命酒吧!”说完放下托盘,和鲍承先、宁完我走了。
这是送命酒,俩人哪里敢吃?高鸿中、巴克甚进来,见他俩没吃,巴克甚道:“见你家小皇帝不保了,吃不下了?好,我俩吃!”说着大碗酒、大块肉的又喝起来。吃过了下半夜,两人已烂醉如泥,倒在门口,鼾声如雷。这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待到明日,想跑也没腿儿了。杨春、王成德互递个眼色,大气儿不敢出,蹑手蹑脚从高鸿中、巴克甚身上迈过,左躲右闪绕过一座座毡篷,向营区外摸去,没想到意外顺利,一路上除了个别营帐中传出的打闹声外,大都寂静无声了,偶尔见到几个醉倒在帐外的兵士。
两个马太监顺顺当当刚跑出来,忽然间炮声大作,顿时金营中火光烟柱四起,人影儿乱窜。俩人正奇怪,就听有人喊叫:“明军偷营啦——”两人大松口气,不敢停留,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第六章 崇祯中了反间计,袁崇焕含冤入牢
阵前锁将
崇祯便服简从,趁着月色登上北外城城头,城头上每隔十几步就燃着一支火把,兵士们正上上下下地搬砖。崇祯向城外张望,近处果然已不见金军,十余里开外却是影影绰绰人喊马嘶。
崇祯手按城垛,见城墙加高加厚了尺许,风化的酥墙被新砖夹牢,泥浆灌缝,平整无隙。
崇祯看见一处碎石累叠,缝中泥浆格外饱满,遂用手抠缝,竟抠不动一片黄泥,崇祯大为高兴:“此处谁负守陴之责?”
王承恩拦住一名兵士:“你们长官是谁?”
这些兵士谁也没见过皇上,但见这位说话的是内官打扮,知道来头不小,便道:“是礼部尚书钱大人。”
“他人在哪儿?”
兵士向身后一指:“那边搬石子呐。”
王承恩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回崇祯道:“是钱象坤钱大人,那边搬石子的就是。奴婢招呼他过来?”
崇祯不答,径直走去。奇寒天气,钱象坤挽袖至肘,衣摆掖在后腰上,抱着一块尺来宽、尺来厚、二尺长的大青砖,低头猫腰往前挪,忽见一双脚挡在面前。他抬不起头,更想不到皇上会上城来,没好气道:“你眼珠……掉啦?看不见我这强、强……撑着?快躲开!”
王承恩小声道:“钱大人,皇上来啦!”
钱象坤一哆嗦,左手一滑,大青砖掉下,差点儿砸了脚面,抬头一看,扑通跪倒,头直磕下去:“臣死罪!臣死罪!臣死罪!”周围的兵士一听是皇上,呼啦全跪下了。
崇祯双手扶住钱象坤:“弘载起来。你调度督促就可以了,为何与兵士一起卖体力?”钱象坤起身道:“回陛下,城内兵力本就不足,兵士们还要守城,人手不够,臣不忍心袖手旁观。”
崇祯点点头:“你无罪有功。”说完转身向东城去了,身后响起一片“吾皇万岁”的欢呼声。走到东、北城防分界处,情景大不一样了。加厚的城墙不到一里长,其中竟有多处不是用砖石加固,而是用数根一尺多长的粗木捆扎累放,厚而不固。其他的地方还裸露着风蚀的酥墙,满布裂纹,看上去一推就掉。
崇祯眼角嘴角一齐耷拉下来:“此处是谁负责?”
王承恩又截住一名兵士询问,然后回答道:“是张凤翔张大人。”
“他人呢?”
王承恩还不及问,张彝宪气喘吁吁跑了上来:“皇……皇上,狱牢中的犯人越狱了!”
“什么?!”崇祯双眉立起,“越狱?怎么会越狱?”
“推倒了牢栅,夺、夺了兵器,杀了牢卒,就、就跑了。”
崇祯已是怒不可遏:“追!追!都追回来!统统处死!”说完来回猛转了两圈,“把乔允升、张凤翔和刑、工二部那帮侍郎、郎中给朕叫来!”说完匆匆下城回宫。刚进承天门,就听身后一阵杂沓声,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乔允升、侍郎胡世赏、工部尚书张凤翔、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小跑着赶上来,李标也闻讯赶来了。崇祯当街站住,拿眼一遛扫过:“狱牢都不牢了,这大明还有牢的地方么?还有,朕上城观敌,见城防工事处处敷衍潦草,要尔等何用!先各打八十棍,再下狱!”
李标站出道:“陛下,敌来突然,城防工事昼夜赶筑也是不及,张大人等已是尽力了,请陛下宽宥。”
“宽宥?目下与敌只隔一墙,宗庙社稷都靠这堵墙。这墙一倒,宗庙社稷都没了,岂可不重处?打!”
这地方上哪儿找板子去?高起潜拿眼一寻溜,指着承天门,向锦衣卫道:“拿那五根门闩来!”那门闩有碗口粗,可怜工部三个郎中两个年老、一个体弱,哪禁得住如此痛打?八十棍没打完,张彝宪就报,“皇上,工部三位郎中大人咽气儿了!”
“拖下去!还有,那个蓟辽总督刘策,丧城失地,处死!”崇祯说完甩袖而去。刚进文华殿,却见太监杨春、王成德杵在门口。
……
杨春、王成德的话证实了一直包裹在崇祯心中的疑虑。
崇祯在文华殿坐了一夜,王承恩、曹化淳、高时明、高起潜、张彝宪也战战兢兢陪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崇祯就连颁四道旨:命乾清宫太监王应朝监视行营,司礼监太监沈良佐提督九门,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皇城门,司礼监太监李凤翔提督京营、总督忠勇营,将皇城内外守卫整个换了个个儿。
这几人都是信王府的旧人。
皇太极没想到玩命儿拼死打了一天、五成还剩三成、没了一个囫囵兵的袁崇焕,还敢偷袭十倍于己的强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拔寨而走。几次想组织有效反击,都没能立住脚,被追出十余里,直到天明,逃到运河边。
袁崇焕眼瞅着金兵扑通扑通掉进河里,人挤人淹死不少,大为激奋,正想趁热打铁,挥师急进,忽传圣旨:速进宫面君,不得耽搁。
袁崇焕无法,只得见好就收。
传旨的是新任提督京营的太监李凤翔。接了旨,袁崇焕问:“李公公,出什么事了,圣上这般急着召见?”
“听说是议饷,祖将军也同时召见。”
“议饷?”袁崇焕心里琢磨,议饷何必如此着急?但听说没什么大事,也就放下心,派人唤来祖大寿,一同赶往皇宫,远远就看见新任皇城门提督太监吕直等在午门口,见他俩过来便疾步迎上,便道:“万岁爷在平台,速入!”二人不敢怠慢,蹽大步趋入平台,见阁臣和满桂、总兵麻登云、黑云龙已先到了。
行过礼起来,崇祯脸色极难看,盯住袁崇焕道:“袁崇焕,你真是料敌如神啊!你居然能算准鞑子要从西边儿来?再有,就算你派出哨探了,你又怎能比鞑子提前两天先到了京城?”袁崇焕刚要答话,崇祯抬手止住了,逼问道:“说什么五年复辽,你在宁远,是只守不攻,如今仇人打到京城根儿了,你还是只守不攻,你究竟存个什么心思?”
崇祯态度大变,大出袁崇焕意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臣用的是孙子兵法。《孙子》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你算了吧!”崇祯截断袁崇焕的话,“你派的教官,竟把炮弹打到满桂头上,又怎么说?”
袁崇焕毫无精神准备,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成基命道:“陛下,兵科给事中陶崇道曾与张凤翔亲至城头阅火器,上疏说,‘见城楼所积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询之将领,皆各茫然,问之士卒, 767e." >百无一识。有其器而不能用,与无器同;无其器以乘城,与无城同。臣等能不为之心寒乎?’袁崇焕所派教官虽教以操炮之法,但只有一天时间,又未实射,操炮兵士见鞑子来了,更是心惊胆寒,怎能打得准?再说城上督战的是兵部尚书李邦华,臣以为不能归罪袁崇焕。”
“好一个糊涂的成基命!朕问你,我军守城,主要靠的是什么?”
“是……火器。”
“你还知道!袁崇焕当初也是如此说。我看那炮弹打得挺准,直奔到自己人堆儿里,直奔了满桂!如果满桂被炸死,那德胜门自然瓦解,朕和你们如今早是阶下囚了!你说这炮弹打得准是不准?”
这话如当空炸雷,成基命脸都白了:“陛下,千万不可这般想啊!是袁崇焕以少敌众,拼死力战,大败皇太极的呀!是袁崇焕守住了北京城啊!”
崇祯心说,那还不是有密约在先,使的苦肉计?但毕竟无证据,这话还不能端到桌面上:“守住?守住了吗?鞑子跑了吗?鞑子在城外烧杀淫掠,糜烂地方,他袁崇焕干什么了?连百姓都说他‘胁和纵敌’,这还不够吗?”
成基命扑通跪下:“陛下,千万不要轻信流言!京城的官民何曾见过这种阵势?百姓顾的是自己身家性命,达官贵人大多在城外置有田地宅院财产,现在惨遭金兵蹂躏,自然心疼得很,他们拿金兵无奈,把怨怒发泄到领兵打仗的人头上,可袁崇焕他们是士不传餐,马不再秣,饿着肚子跑了几天来勤王的呀!兵临城下,大敌当前,局势危急,非平时可比,圣上慎重,万不可自割股肱啊!”
“慎重?慎重即因循,何益!”
韩爌终于不忍了,袁崇焕要是被拿下,北京城非破不可,大明非亡不可!咬咬牙站出来:“陛下,辽东副总兵杨春曾对臣讲过一事:宁远大战时,清兵猛攻,眼见城破在即,百姓大骂袁崇焕害人。清兵退后,又扶老携幼去见袁崇焕大哭拜谢。百姓不明情势,人云亦云,以伪为真,今日也是如此。临敌易将,兵家大忌呀!”
“韩阁老,你是袁崇焕的座师,当然护着他。朕问你,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是何居心?督守一方的钦命大员,就是撤免,也要报朝廷批准,何况处死?你说他袁崇焕有多大胆?他何来这么大胆?朕替他说了:杀了毛文龙,不但收了东江的兵,而且再无监督、妨碍他的人了,辽东成了他一统天下,而他自成了一方势力!朕要抗御北虏,少不得倚仗他,皇太极要南侵,也少不得过他这一关。他是想议和就议和,想胁朕就胁朕!”
听了这话,袁崇焕才明白这小皇帝原来城府如此之深!知道了皇上心思,也就知道命不由己了。
生死置之度外,也就镇定了下来,心无挂碍,袁崇焕坦然道:“请陛下容臣说一句:臣说过五年复辽,不想反被敌打到皇城脚下,是臣之罪。敌虽未走山海关,但臣督师蓟辽,难辞其咎。臣擅杀大将,是臣越权。但臣杀毛文龙,正是因毛文龙与敌通款!先斩后奏,是陛下曾授权于臣,更是防毛文龙得知消息投敌。臣数年所为,当有公议,臣只痛陛下不知臣!”
崇祯毕竟没有十分的证据,怕袁崇焕说多了,将住自己,遂不理他,扭过头道:“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逞狂。袁崇焕身任督师,却致敌深入内地,虽兼程赴援,又钳制将士,坐视淫掠,功难掩罪!将袁崇焕拿掷殿下,发南镇抚司监候!收了他的总理京城防务大印,满桂总理各路勤王之师。”
等到崇祯一声“退下吧”,祖大寿如逢大赦,强撑着走出紫禁城,这员身经百战的猛将,连马背都上不去了,两腿抖个不停。连拉带拽上了马,猛加鞭跑回大营,谢尚政正在营门口守着,他也不理,直奔中军大帐。谢尚政见他一人回来,心中纳闷儿,跟了进来。
何可纲正在大帐外转磨,见了也跟进来。祖大寿一屁股坐下,号啕大哭!二人见他这般模样,已明白了八九,何可纲急得面红耳赤,道:“大帅怎么了?”
“下大狱了!”
“啊!为什么?”
“擅杀毛文龙,炮打满桂,纵敌深入。”何可纲沉默不语了,眼中两行清流潸然而下。祖大寿哭痛快了,问:“咱们怎么办?”何可纲还是不语。祖大寿一拍大腿站起,“货要卖与识家,这种昏君不值得为他卖命!咱们走,回锦州,指望着满桂能守住?哼!去当亡国之君吧!”
“啊!那不是反叛吗?”谢尚政大惊。
“反叛?如果不走,你我的脑袋也要挪窝了!”
“等等,”何可纲有气无力道,“等等,再等等,皇上很快会想明白的……”
“你是没看见今天殿上他那副凶相!成大人、韩大人据理力辩,也挨一通数落。刑、工二部尚书当殿挨打,三名郎中当场打杀!你说他是不是疯了?”祖大寿一席话,听得何可纲两眼发直,愣了半天,祖大寿向外高叫:“拿酒来!”马弁拿来酒,二人各自斟满,仰脖而尽。
何可纲道:“还是再等等,万一大帅获释回来,见我们走了,皇上没杀他,也要被我们气死了。不但前功尽弃,大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们也就留下了临敌逃跑、弃君父百姓国家、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
谢尚政道:“不能走,走了,咱们的脑袋更保不住!”
“你个王八羔子懂个屁!”祖大寿气得大骂,“大帅若不入关,皇上再疑心也不敢动他,懂吗?”
何可纲想了想:“等三天。今明两日诸臣必力救,圣上或可回心。三日之内大帅若不回,则圣意难挽,我们就走!”
“你们走吧,我不走!”谢尚政气哼哼道。
铤而走险
有一个人料到了祖大寿的心思。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听说袁崇焕下狱,立刻找到顶头上司梁廷栋:“大人,奈何使功高劳苦之臣,蒙不白之冤?兵临城下,而自坏万里长城,这是何道理?”
“此乃上意。”梁廷栋不满地看一眼余大成。
“袁督师不但无罪,实有大功,满朝文武焉能不知?今日城中,舍袁崇焕谁堪御敌者?功罪倒衡若此,朝廷置兵部官何用?大人,您现在已擢兵部右侍郎了,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及四方援军,兵权在手哇!您要力争,皇上会听的!”
“袁崇焕也是兵部尚书,也是总理援军,也是兵权在握!哼,满朝文武?甭说朝廷上下,就是城中百姓皆言袁崇焕蓄逆!”
“敌兵由蓟入,袁崇焕自辽来。闻报入援,誓死力战。所逆何事?所蓄何谋?不过是城外有中官勋戚庄店丘墓,有百姓禾田庄稼,痛恨他遭蹂躏劫掠,咸谓袁崇焕玩兵养敌,流言日布,加以叛逆之名,致使皇上生疑!”
梁廷栋面色不怿:“朝廷之事,自有圣虑,要你一个职方司郎中来多嘴?”
“自有圣虑,要大臣们何用?圣虑何来?来自职在有责的臣子!”余大成大喘口气,提出个让梁廷栋意外的问题,“大人,您一年之间由兵备副使而加右参政,再迁右佥都御史,再擢右侍郎,令廷臣侧目,这是为何?”
梁廷栋瞪着他:“你是何意?”
余大成笑笑,缓和了语气,替梁廷栋回答:“因为您奏对明爽,深惬圣心。为何您能奏对明爽?因为您有才知兵。为何您知兵?因为您带兵多年,跟努尔哈赤打过仗,并且是宁锦大战的功臣之一。袁崇焕是功是过,其实不用下官说,大人心里比下官清楚。”
“哼,清楚又怎样,是臣子能主的吗?”
“臣子不能主,臣子能谏,能为剖白!”余大成压住火气,“大人,天启年间,您为永平兵备副使,督抚以下为魏忠贤建祠,独大人不往,并乞终养归,真是铮铮一条好汉!如今国难当头,正需大人力持匡扶,大人当年的正心勇气呢?”
余大成所言正是梁廷栋一生最得意之笔,被余大成问个尴尬:“你想要本官去说什么?”
“敌势正炽,辽兵无主,不败即溃,就在今日!”
梁廷栋心中一震:“胡扯!有祖大寿在,怎就溃了?”
余大成冷冷一笑:“焉有巢倾鸟覆而雏能独存者?大寿一武夫,又是袁崇焕心腹,虑自身尚不及,决不会存山头之想。”
其实梁廷栋也隐隐有此预感,听余大成一说,就更心悸了,沉吟片时,道:“好,你同我去朝房。”
去朝房的路上正遇上周延儒,梁廷栋知道周延儒圣眷正隆,迟早入相,由他说给皇上最管用,还不会惹恼龙颜,便拦住他述了一遍余大成的话。听梁廷栋说完,周延儒问余大成:“余公是虑祖大寿会反?”
“不反即走。”
周延儒想了想:“迟速?”
“三日之内。”
“哦?为什么?”
“袁崇焕始就狱,祖大寿心存希冀,认为朝内必有申救者,袁崇焕当可释还。两天一过,也就知道上意真不可回了。祖大寿为袁崇焕臂膀,袁崇焕所为祖大寿都有份,岂能自免?不反何待?”
“那你说该怎么办?”
“今日之策,唯有释出袁崇焕以系军心,让他驱虏出境以自赎,既可以夺鞑虏之魄,又可以存辽左之兵。”
周延儒叹口气:“只怕圣上不准啊!”周延儒是怕碰钉子挨骂,“我明日去向圣上说吧。”
余大成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就去朝房打听消息,好不容易等到梁廷栋回来,忙问:“事有可为否?”
“不必了,”梁廷栋一脸得意,“祖大寿不会反了,你没言中。”
“言而不中,国家之福。但大人为何说祖大寿不会反了?”
“圣上已下旨给祖大寿了。”
“圣旨怎么说的?”
梁廷栋边想边道:“大意是:袁崇焕自任灭胡,今胡骑直犯都城,震惊宗社。袁崇焕不能布置方略,退懦自保。关宁兵将,乃朕竭天下财力培养训成。令总兵满桂总理关宁兵马,与祖大寿、黑云龙督率将士,同心杀敌。”
余大成一跺脚:“祖大寿必反了!”
“为什么?”
“因为不但袁崇焕释出无望,而且关宁铁骑也归了满桂了,祖大寿要不走,他手中就剩不下一兵一卒了!”说完叹口气抬脚走人。
果不其然,当天晚间梁廷栋就叩访余大成寓,急道:“被你言中了,祖大寿、何可纲尽起辽东之兵,走了!你果然有先见之明啊,周大人也心折了。”
余大成听了露出惨笑:“只怕是日后构陷下官的借口了!”
“这是何意?”
“先见之明,也就是预先与谋了!”
“你多虑了,快随我走。”
“去哪儿?”
“进宫面君。本官已告诉圣上说余大成能先见,圣上召你呢。”
余大成自是不敢怠慢,随梁廷栋来到文华殿,周延儒正在殿外等候,三人进殿见崇祯。见他们进来,崇祯劈头就问:“余大成,你看祖大寿会不会投敌?”
“臣本来判断祖大寿非反即走,现在看祖大寿非敢反朝廷,只是因袁崇焕下狱,惧罪而走。他若是反,调转炮口轰击城门,冲进城内劫走袁崇焕易如反掌。以此判断,祖大寿不会投敌。”
崇祯听出一身冷汗,祖大寿手里有大明最精锐的军队,又有十几门大炮,北京城没人挡得住他,他若冲进城,也就不仅仅是劫走袁崇焕了,怕是自己要跟袁崇焕换个了:“余大成,你既能先见,也当能预后。你说该怎么办?”崇祯道。
“臣以为如今能战之兵,首数辽东。祖大寿走,京师难保!应快马召回祖大寿,赦其背君之罪。”
“嗯,好,朕这就下旨,追他去!”
“陛下,”余大成近前一步,“祖大寿正是怕陛下加罪于他才跑的,陛下怎能召得回他?臣想欲追回祖大寿,非有一人说话不可。”
“谁?”
“袁崇焕。”
“……你是说,释出袁崇焕?”余大成不敢在皇上面前说这话,只好低下头不答。崇祯可犯难了——这是一支袁家军,祖大寿的走证明他们只效忠于袁崇焕,根本不听命于皇上!如果被祖大寿一逼就把袁崇焕放出来,甭说袁崇焕再不把自己放眼里,在大臣们眼里也是个无能之君了,各镇总兵岂不要拥兵自重了?这还得了?于是阴阴地一笑:“余大成,你说,如果放出袁崇焕,是他听朕的,还是朕听他的?”
甭说这话,只这笑就把余大成拍趴下了:“陛下,臣不是说要纵袁崇焕,臣是说须得有袁崇焕的手书。”
崇祯不说话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先把人家下了狱,再去求人家召回部属,天家颜面何在:“王承恩,去叫孙承宗、成基命来。”
“陛下,孙承宗在通州呐。”
“哦——去唤成基命吧。”崇祯转向周延儒,“玉绳,今儿早上朕让你拟的旨,拟好没有?”
“拟好了。”周延儒双手呈上,王承恩刚要过来接,崇祯道:“念!”这自然是让周延儒念,周延儒展卷读道:
建虏本我命夷,越辽犯蓟,入我边城。将吏玩法忘戒,致彼蹂躏,谩薄都城。已命六师警备捍卫于内,关宁诸兵堵截于外。蠢尔丑类,尚肆咆哮,凡我臣民,共宜蕴愤。入卫兵将,自大同、宣府、保定先至,山西续报,山东、河南、延绥已经遣调,尚未速赴,迁延日久,扫荡无期,赤子虔刘,朕心何忍!前特诏谕省镇文武官吏,凡督府有勤王之责,即选精锐,简授贤将,星驰赴援。近地抚臣,躬提入卫。京城内外,不论官士军民,能募士出奇,或夜劫营,或焚攻具,论功叙赏,朕无所吝。若奉调兵将,逗留不前,坐视罔闻,逮问惩处,有祖宗之法在!
“就这样,连夜发出!”崇祯一甩袖子道,“山西巡抚耿如杞、延绥总兵吴自勉、甘肃巡抚梅之焕各统劲卒五千入援,加上满桂、侯世禄、黑云龙、麻登云、尤世威、曹鸣雷等部,也有四万之众吧?”
“各部日夜兼程赶来,已是疲劳不堪,战力大减,敌则是以逸待劳。我四万之军难敌十万之军呀!”余大成道。
这话就十分在理了,甭说四万,更甭说疲劳不堪,就是十万对十万,也难说胜负。“陛下,徐光启上的《守城条议》陛下阅了么?”周延儒道。
“嗯,看了,你以为可行?”
“是,炮乃是敌所短,我所长。辽阳、宁远之役,正是凭城用炮,而获全胜。”
“那是辽阳、宁远,这是京城!偌大天朝,让鞑子千里直趋,畅行无阻,把朕围在孤城里,那些拿着朝廷俸禄、吃着百姓粮米的官兵却龟缩在城里,让朕受天下人耻笑!养你们何用?主辱臣死,你们懂不懂?!”周延儒不敢说话了。说到徐光启和大炮,崇祯蓦地想起一事,正要发问,成基命跟着王承恩进来,刚要跪下,崇祯一挥手,“免了。”对王承恩道,“叫徐光启来。”再对成基命道,“成基命,朕要你去阅刘之纶、申甫所部兵,你去了没有?”
“臣去了。臣以为不可用。”
“为何?”
“那些攻具倒是新颖,只是都是木制,恐怕不耐久用。招募的兵卒都是市井流民,乌合之众,如何能打仗?更何况对手是八旗兵。”
“不试怎知?叫他们出战!”崇祯轻叹一口气,再道,“关宁兵将是孙承宗的旧日部曲,他应可召回祖大寿吧?”
成基命在来的路上已听王承恩说了祖大寿之事,抬手上揖道:“陛下,大寿危疑已甚,又不肯受满桂节制,因此讹言激众东奔,非部下尽欲叛。只要孙大人大开生路,曲收众心,辽东将士必解甲来归,祖大寿不必虑。”
崇祯高兴起来,连连点头,高声道:“张彝宪!”张彝宪应声进来,“速命孙承宗修书追祖大寿!”张彝宪答应着跑出去。崇祯换了话题,“朕知道徐光启曾于万历四十八年和天启元年两次奉旨襄理军务,训练新兵,听说成效颇著。他一个书生,知天知地,朕是信的,果然知兵?”这一问只有成基命能回答了:“是。徐光启,人杰也。他师?法西术,不光通晓天象数术,而且于西洋兵法颇有心得。西人惯远战,靠的是大铳火枪,威力巨大。光启练兵,主要是造炮筑台练火器。”
崇祯正要再问,周文炳跑进来:“皇上,承天门外当街跪着一个人,大声嚷嚷,说、说……”
“快说!”崇祯被搅了兴致,又见他结巴,很不耐烦。
“说皇上错了!”
周延儒一瞪眼:“何人如此大胆?”
“他自称是布衣程本直。”
“他是说朕治袁崇焕错了吧?”
“是。”
崇祯皱眉挥手:“将他赶走!”沉了一下,再转对梁廷栋道,“尔部运筹何事?动辄张皇!事有可行,宜急图无缓!”
梁廷栋愣了一下才想明白,皇上想要袁崇焕的手书。
徐光启自敌骑东来,就奉旨与李建泰一同负责京营的练兵,把朝房当成了议事所,与自告奋勇担负守城之责的钱象坤住到了这里,还请旨邀了西人耶稣会教士龙华民、邓玉函共同谋议城守用炮之事,所以一叫就到。崇祯看他进来,不等他说话便道:“子先,去年七月李逢节、王尊德奉旨去澳门购募炮师和西洋大铳,朕记得今年初他们有一疏,说已经购得大铳了,为何现在还未抵京?”
徐光启答道:“李军门、王军门不但购得大铳,而且募得三十一名铳师、工匠和傔伴,由荷兰人公沙的西劳率领,都司孙学诗和耶稣会士陆若汉督护,已于今年二月自广州进发,共携大铁铳七门、大铜铳三门以及鹰嘴铳三十门。
“唯因大铳体重难行,以致行程屡稽迟,至十月始行至山东济宁,由于漕河水涸,公沙等乃舍舟从陆,昼夜兼程,十一月二十三日到达涿州,十二月初抵琉璃河时,闻良乡已破,因前无据守之地,只得回转涿州。彼时州城内外士民怖贼势凶,咸思束装逃避,公沙的西劳、陆若汉、孙学诗乃会同知州陆燧及致仕归里的前大学士冯铨商议,急将运送的大铳入药装弹,推车登城拒守,并在四门点放试演,声似轰雷,敌军闻声而不敢攻城。”
“这么说,这大炮现在是运不来了?”
“臣以为现在启运确有危险,一旦落入敌手,后果十分严重,还是待敌稍怯再运的好。”
徐光启话音儿刚落,崇祯就沉了脸:“待敌稍怯?怕不是等敌再进吧?敌退了,要那大炮还有何用?”崇祯想了想,叫道,“王承恩,拟旨,给陆燧:西铳选发兵将护运前来,仍侦探的确,相度进止,尔部万分加慎,不得疏忽!”说完挥挥手,“都退了吧。”
待几人退出,崇祯叫过王承恩,低声道:“你去告诉满桂,朕的大明就靠他了!”
第七章 大明猛将祖大寿挥师救主,皇太极撤军
飞书回军
刘之纶统领新募万人奉命东出迎敌,绕过通州,开向尚未失守的蓟州,将全队分为八营,列阵城外。金兵见有一支新军出现,全力出击,连破刘之纶二营。刘之纶倾力督战,六营坚守不退。
皇太极接报,大感惊讶:“又是一条汉子!好,集三万人马突阵,务必拿下!”金军三万猛击,弩矢齐发,刘之纶军终于抵挡不住,退守丫髻山。皇太极遥望丫髻山,谓左右道:“这支人马是何人统领?”
身边的多尔衮回道:“听俘虏说,叫刘之纶,是新任兵部右侍郎。这支新军是临阵招募的,不但未见过阵仗,而且未受过训练。”
“嗯?临阵招募的新军竟打出这气势?此人有勇,而且不简单。可生擒他来。”
多尔衮得令,兵围丫髻山,绝其水道。这下全军慌神了,刘之纶左右将领请求结阵徐徐撤退。刘之纶大怒道:“毋再多言!我受国重恩,只有以死报国!”
“报——”哨兵进来,“大人,金兵派来一名使者。”
“哼,无非是劝降!斩了!”
“大人,”副将吴应龙道,“杀使臣不是上国所为。”
“我说过了毋再多言,斩!”
大家都明白头儿是不想活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死中求生了,便劝他乘夜出战。暮霭四合之时,刘之纶军发起攻击,毕竟是乌合之众,哪敌得住金兵锋锐?渐渐地溃乱,刘之纶解下所佩印信交付吴应龙:“我以五营在前引敌,你带一营从后杀出重围,将印转呈朝廷,就说之纶为国捐躯、以死谢罪了!”说完转身擂鼓再战。
吴应龙领命从后山杀出,之纶直战至五营皆溃,只身隐匿石岩中,任凭金兵左呼右唤,就是不出,惹得多尔衮性起,下令道:“射杀他!”瞬间流矢四集,刘之纶身被数箭,死于岩中。
皇太极在山下观战,多尔衮回报刘之纶已死,皇太极叹一声“可惜!”转身进帐。范文程迎住道:“陛下为何人可惜?”
“刘之纶不降,死了。”
“这不足为惜,还有更可惜的。”
“哦?”
“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岂不更可惜?”
皇太极明白了范文程所指,口中却道:“先生说说为何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范文程一笑:“这也是陛下目前焦心之事,‘粮食’二字。”
皇太极点点头:“朕出兵时曾发上谕,不得侵扰淫掠,可粮草不足,总不能让将士们忍饥挨饿去作战,故朕亦不忍制止。可不制止,岂不是朕自食言,今后谁还拿上谕作数?”
范文程笑了:“臣不明白了,我军征伐,何曾有过运粮输饷?从来是取之当地。上谕中并未说到粮食,陛下何出此言?”
“但淫掠之事是愈演愈烈,照此下去,朕?.不能控了!”
范文程略一沉思,道:“陛下恕臣直言,前数天陛下曾谕诸将士说:‘尔诸将士临阵,各自奋勇前往,何必争取衣物?纵得些破坏衣物,尚不能资一年之用。尔将士如果奋勇直前,敌人力不能支,非与我国讲和,必是败于我们。那时穿吃自然长远,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岂不美哉?’正是这段劝说,否定了出征前的上谕,使将士们有恃无恐了。前上谕说的是违令者斩,现在说的是‘何必’,自然是不会追究了。”
“倒是朕说错话了?”
“不是陛下说错了,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务之急是粮食。”
“是,这北京周围已经被抢掠一空了,粮食眼看就难以为继了。撤兵吧,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力,死了多少人,就这样回去,不但不甘心,代善、阿敏更不知有多少话说。继续攻城吧,明军各路援军越集越多,袁崇焕这堵硬墙更不好逾越了。先生看如何是好?”
其实还有更严重的可能,范文程知道皇太极不好出口:主动撤兵还算颜面有光,如果被打败了,千里奔袭溃逃而回,不但是颜面扫地,恐怕汗位也难保。这进不得退不得的局面更危险,被袁崇焕抄了后路,十万大军连同自己的性命就都要留在这儿了!不过范文程早想好了,“陛下出兵攻明,真是想坐进紫禁城吗?”
“这倒也不是朕的初衷。不过,近在咫尺,如果没有袁崇焕,紫禁城唾手可得。看来先生之计撼不动袁崇焕啊。”
“我军一路斩关夺隘,横扫千军,势如破竹,明军望风而溃,这还不是大胜么?掳人口十数万、获财帛数十万而归,这还不是大胜么?顺利直抵明京,已是望外之事,既然夺城本非陛下初衷,明廷援军攒集,又撼不动袁崇焕,诸贝勒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太极一拍大腿,猛然惊道:“先生所言正是朕所想!撤……”话未说完,岳托跑了进来:“陛下,陛下,袁崇焕走了!”
“什么?走了?”皇太极站起来,“去哪儿了?”
“不知道。探报,广渠门守军全数开拔,往东去了。广渠门已换上‘满’字大旗。”
皇太极默思一会儿:“难道是分兵抄我后路去了?”
范文程摇头:“不可能,绝我后路关键在于出我不意,攻我不备,应是悄命东来的援军绕我后路,怎能在我眼皮底下去做?再者也绝不会由袁崇焕去做,崇祯怎肯放他离京?”
皇太极笑了:“那么,可是先生之计成了?”
范文程微笑点头:“袁崇焕不是听到风声跑了,就是已经被逮。不过那袁蛮子诡计多端,也要防备中计。叫侦骑跟定袁军,看是不是真走了。只要出了山海关,便大事可成了。”
“好!”皇太极抬手一挥,“回军,准备决战满桂!”
“满桂虽败,毕竟也是一员骁将,又担此重任,必定细加筹划。再者,陆续赶到的援军加起来也将有十数万人了。所以,智取更好。”
“哦?先生又有妙计了?”
范文程狡诈地一笑:“明援军不正从四面赶过来吗?”
要想让袁崇焕就范,非有三人出面不可:袁崇焕座师韩爌,袁崇焕老上司孙承宗,袁崇焕的举荐人钱龙锡。成基命梁廷栋第二天就分头去找了韩、钱二人。二人听说祖大寿拉走了辽兵和皇上“急图无缓”的口谕,明白整个北京城压在了自己肩上,是推不掉也推不得的,于是跟了成基命、周延儒、梁廷栋、余大成等一起去了南镇抚司。
袁崇焕正在蒙头大睡,牢卒说他进来就睡,开饭时得叫醒他,吃完了接着睡,好像这辈子的觉都攒在这几天了。偶尔吃了饭在那儿愣神儿,然后要了笔墨,往墙上写字。几人抬头往墙上看,果然有字,近前细看,却是两首诗:
题壁
狱中苦况历多时,法在朝廷罪自宜。
心悸易招声伯梦,才层次集社陵诗。
身中清白人谁信,世上功名鬼不知。
得句偶然题土壁,一回读罢一回悲。
狱中对月
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
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
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
“叫醒他。”韩爌面无表情道。
袁崇焕睁开眼,见是数位当朝重臣,矍然而起。内阁大臣来探监,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接自己出去,二是来送行。
“大人们是要送崇焕上路了?”
“不不不,你不要多想。”韩爌道,“身体可还好?”
“进了这儿,什么想头也都是非分之想,正好睡觉。”袁崇焕自嘲道,“那么,是放崇焕出去?”
韩爌摇摇头:“元素,老夫问你,你真有议和之事吗?”
“没有。皇太极倒有此试探,曾派人到宁远,我没见。”
“唉,元素啊,你败就败在任事太过刚愎独断,那毛文龙该不该杀,也不是你不请旨就杀得的。老夫知道你是受了冤屈,但皇上正在气头上,只好慢慢辩白,我等自会尽力,皇上冷静下来,也会想明白的,只好先委屈你了。”
袁崇焕正色道:“老大人此来,绝不是来安慰崇焕的。既不是放,也不是杀,那必是有事要崇焕做,请大人明说吧。”
“好吧,”韩爌重重叹口气,“.99lib.祖大寿、何可纲率辽军走了!”
“什么?走了?”袁崇焕大惊,“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回山海关了。”
袁崇焕明白了,他没想到祖大寿、何可纲会跑,稍一想也就通了,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对主帅被下狱表示抗议,二是怕自己也被下狱。但辽军一走,京城可真是危在旦夕了!袁崇焕一拍炕铺:“混账!”顿了一下,抬起头道,“几位大人要崇焕做何事?”
“不是我们要,是圣上要。”钱龙锡道,“请元素写封信,把祖、何二将军召回来。”
袁崇焕低头想了想,摇摇头:“祖大寿之所以听崇焕者,是因为我是督师。今天已是罪人,大寿今统数万军,怎会再听我的?”
“不是的,祖将军之所以走,就是因元素被羁的缘故,因此只有元素能将他召回。”一直未开口的周延儒道。
袁崇焕还是不肯:“众位大人说是圣上的意思,可崇焕未奉明诏,以缧臣而与国事,大乱法度,罪上加罪,岂是崇焕所敢为?”
众人都不知该怎样劝了,正尴尬着,余大成走上前,对袁崇焕深深一揖,指着壁诗道:“这两首诗可是袁大人题上去的?”
袁崇焕看看墙:“闲着无事,胡乱诌的。”
“熊经略冤死,袁大人曾写了两首祭诗。经略平反后,大人在辽东亲设祭坛,诵此二诗,在辽东传开,下官还记得。”说着吟出: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99lib?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关情。
家贫罄尽身难赎,贿赂公行杀有名。
脱帻愤深檀道济,爰书冤及魏元成。
备遭惨毒缘何事,想为登坛善将兵。
“大人既知‘功到雄奇即罪名’,如何不自为戒?只因袁公孤忠请俎,只手擎辽,生死唯命,捐之久矣。天下之人莫不服公之义,而谅公之心。臣子之义,生死明君,苟利于国,不惜发肤。请问袁公,死于敌与死于法孰得其所?明旨虽未及公,圣上业已示意。玉可碎,不改其白;竹可焚,不毁其节。公自图之!”
袁崇焕不言语了,好半晌,仰天长叹一声:“崇焕必死了!”
众人被这不着天不着地的一句话弄糊涂了。“元素何出此言?”梁廷栋问。
“不必说了,”余大成明白了,“召不回祖将军,是违圣命,召回祖将军,则袁公之威高过天子……可是不写也是抗旨啊!……是下官害了袁公!”说完又是一个长揖,转身就走。
余大成这话把众人都说醒了,这一大帮人果然是来要袁崇焕命的!韩爌眼眶里涌上泪水,捧起袁崇焕双手道:“元素保重吧!”也就转身走出,其他人也就相跟着向外走。
“众位大人留步,”袁崇焕唤一声,众人齐停了脚回头,“臣死社稷原是本分,崇焕愿写这封信。”遂向牢卒高声道:“笔墨伺候!”
信写好交与韩爌,袁崇焕便不再说话。韩爌几人也是无话可说了,唯有洒泪而别。袁崇焕看着笔墨,沉吟好一阵,提笔饱蘸浓墨,就那壁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入狱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
果然尊狱吏,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犹我自知。
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大金归兵
祖大寿、何可纲在山海关外与率辽东主力兼程南下赴援的郭广、祖大寿之弟祖大乐迎头相遇,听说主帅无罪被捕,郭广、祖大乐一齐跌落马下号啕大哭。三军齐向西南方向下跪,哭声一片。引得山海关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看热闹,不知道这支铁军是犯什么病了。
还没哭完,远处两骑飞鞭而来,祖大乐道:“是追兵!”
“放箭,射死他!”祖大寿咬牙道。
祖大乐搭箭弯弓,一箭射去,正中一马项,那马一声长嘶,腾起前蹄,将骑手摔下马。那人趴在地上大叫:“不要放箭,我们不是朝廷追兵,是奉成基命、孙承宗二位大人之命,送袁大人信给祖总兵!”
“督师有信?”祖大寿一把抓住祖大乐手腕,但似信非信,“叫他们过来!”来人举着信过来,近前一看,认得是成基命属下都司贾登科和孙承宗属下游击石柱国,祖大寿一把抓住二人手,“督师怎样了?”
“袁大人暂无事。”贾登科道,“祖总兵,你怎能置国难于不顾,自加罪名啊!”说着递上袁崇焕手书,祖大寿一把夺过,匆匆展读,手就哆嗦起来,读罢跪倒捧信大哭。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收了泪起身,摇头道:“不是大寿置国难于不顾,大寿随督师驱驰赴援,不就是尽臣子之责么?不想城上百姓詈为贼,投石击死数人,督师救驾有大功,却因功获罪。我随督师出关入援,亦当分罪,我若不走,不但自身不保,这辽东兵马也要送与别人了!”
“祖大人,孙大人也有一信。”石柱国说着呈上。祖大寿伸手要接,石柱国又附耳道:“是圣旨!”祖大寿吃一惊,手停在半空,转而明白了石柱国的意思,公开说有旨,便既不好接,也不好不接了,于是接过,打开细看:
袁崇焕谋叛,暂解任听勘,只罪一人,与众将士无涉。祖大寿及何可纲等,血战勇敢可嘉。前在平台面谕,已明令机有别乘,军有妙用。今乃轻信讹言,仓皇惊扰,亟宜憬醒自效,或邀贼归路,或直捣巢穴。但奋勇图功,事平谕叙。
下面才是孙承宗的信,寥寥几字:“速上章自列,且立功赎督师罪,而己当代为剖白。”祖大寿收起信,摇摇晃晃爬上马,昏昏乎乎进了城。祖大寿行军常将年逾八十的老母带在军中,这次驰援因是急行军,老母由亲兵护送随后慢行。因关内已被金兵攻占,便滞留山海关。
祖大寿进了城先去给母亲请安。见儿子回来,老母亲猛吃一惊。屈指一算,儿子随袁督师入京勤王,连去带回不过半个来月,怎么这么快?是班师凯旋,还是战败而逃?见儿子满脸泪痕,神情恍惚,便认定是逃回来的,立时沉了脸:“你跪下!”
祖大寿老实跪下,祖大乐也跟着跪下。
“败了?逃了?”
“不是,儿子打了胜仗。”
“哼!敢哄娘了!你以为为娘耳聋眼花,心里也糊涂了?娘心里透亮着呢!你这副德行,像打了胜仗么?又为何回得这么早?”
“是……是……是因为大帅被皇上下了大狱了!”祖大寿说着又哭出声。
“袁督师被逮了?为什么?”
见大哥哭得伤心,祖大乐代为回答,将刚听来的经过讲了一遍。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信呢?”祖大寿将信递上,“念!”祖大乐接过念了一遍,老人边听边点头,“谢天谢地,督师还活着!”再转向祖大寿,声色俱厉道:“你想置督师于死地么?”
祖大寿抬起头,瞪大眼:“母亲怎么这么说?”
“督师下狱,皇上下旨抚慰你,你却率军跑了。你说,在皇上眼里,辽东之军是朝廷的,还是袁家的?你不是害督师么?”祖大寿这才想到袁崇焕身上去,向后便倒。“哎呀!”大乐手疾眼快扑上去扶住大寿。老太太却声色不动:“督师信中怎么说的?‘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你是天、地、百姓、督师都得罪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马上回去,从背后袭敌,打几个胜仗,再去面见皇上认错,督师或许还有救!”
“儿子这就回去。”
满桂接到口谕,心就掉到了腿腋子,他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当然明白袁崇焕有功无过。现在的 5c40." >局面,只可求守,不可求战,但皇上这是在迫他出战。他上疏分析形势,指出敌劲援寡,未可轻战,但崇祯一再令中使督催。
满桂心里后悔了,当初与袁崇焕共守宁远,丙寅之役,艰难之时,自己不该首主弃城,遭袁崇焕叱责后,不该与袁崇焕生隙。至是入援,不该令部曲大掠近郊,伪称袁兵,鼓起百姓怨怒。皇上一次召见时,不该搬出毛文龙,起皇上疑窦。皇上二次召见时,不该袖手旁观,说几句好话,袁崇焕也许就不是这个结局。城下之战,满桂心服了。
自己五千人,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家打了个一塌糊涂。袁崇焕也是五千人,同样以一当十,居然鏖战两个时辰,后虽有秦良玉相助,也是以一当五,竟大获全胜!今天的情势,怎能没有袁崇焕!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出战,力竭而死;不战,步袁崇焕后尘。两相比较,前者留芳,后者遗臭,其实就是一条路。没奈何,只得誓师拔营。
黎明时分,满军将士列队于宣武门瓮城内满字大旗下,人手一大碗酒,满桂走到旗下,面向众人,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半晌才开口:“弟兄们,我得跟你们说实话,我们五千人要去迎战金军数万人。你们个个都是百战之身,当然知道此战毫无胜算,但战死也要战,不然,我们这支百战之军的名声就全他娘毁了,也无颜再见家乡父老!
“我们的身后就是皇城,祖脉在此,唯有一战!只有拼死力战,才有死中求生、反败为胜的希望!袁崇焕就曾做到了。即便战死沙场,总比被朝野唾骂,累及家人子孙强!弟兄们,喝了这碗酒,用我们的血,给各路勤王之师树一个榜样!”说完,将酒大口灌下,放下碗时,已是泪流满面。全军将士齐声呐喊:“以命换命,拼了!”举碗饮尽,一齐摔碎,上马出城。
刚出了城,前队麻登云带来一个满身泥血的人:“将军,金声败回了!”不等满桂问话,金声扑地大哭,“完了,全完了!”
“什么完了?”
“金兵自良乡回军了,在卢沟桥与我军相遇,我军全军覆没!”
“意料之中,”满桂一脸不屑,“申甫呢?”
“战死了!”
“哼,秃驴还会打仗?他那些发明,不过是火鸢一类。秦砖汉瓦,居然拿来充作新式利器!”
金声大怒:“你、你怎能这么说!申甫战死,全军皆战死,无一人逃亡,亦无一人投降!七千人啊!他们为国为民为君父慷慨赴死,壮烈捐躯,你竟如此无礼!”
满桂先是一愣,似被镇住了,想想确是自己无礼了:“嗯,乌合之众,能舍命争敌,一死报国,也是可悯可敬,本镇失言了,这里给金大人谢罪了。金军还有多远?”
“快到永定门了!”
“好,全军列阵于永定门外,列栅置炮,准备迎敌!给金大人备一匹快马,送金大人回城禀报皇上。”
刚在永定门外立住,前队又回报,有一队明军人马迎面而来,但不见主帅大旗,不知是哪路人马。“定是哪路援军到了。”孙祖寿道。
“不管他是哪路,既是王师,一定接到了圣旨,拦住它,与本镇合兵击敌。”半路得一支生力军,满桂心中高兴,催马迎上去。
两军相接,黑云龙高叫:“你们从哪儿来,主帅何在?”
“本帅在此!”一声呼喝,兵分两旁,闪出一条路,一员虎将催马过来,“满将军,久违了!哈哈哈哈!”
一见之下,颇觉眼熟,愣怔一下,“啊!”大叫一声,只觉五雷轰顶,“阿巴泰!”
“不错,正是本将军!”阿巴泰一声“冲”字刚出口,明军装束的金军已掩杀进满桂军。明军被打个措手不及,顿时大乱,又分不出敌友,根本无法还手,只有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皇太极立马高丘,从辰时至酉时看完了这场十几个回合的大战。他亲眼看见满桂身先士卒,陷于重围仍骁勇无比,身被数箭,一把大刀仍旋风般飞舞,碰着的死多活少,无奈金兵里外数层,涌浪般逼着,阿巴泰、豪格两人轮番战他,都是上将之才,满桂如何能持久?终是力不能支,坠落马下,几十条枪一起捅下去,把个满桂捅成了个马蜂窝。
烟消声寂,尸体铺满旷野,滩滩血水流出道道沟渠,晨风刮过,卷来阵阵血腥气。阿巴泰、济尔哈朗、豪格、多尔衮押着两个伤痕累累、五花大绑的人走上山坡:“大汗,满桂和三十余明将战死,这两个兵头儿被擒。”
“松绑!”皇太极大声喝道,随即又挂出胜者之笑,“二位将军是何许人?”
“要杀便杀,何须多问!”
旁边岳托扬起拳头:“败军之将,还敢狂言!”一拳擂在黑云龙胸上,把黑云龙打个趔趄。
“不得无礼!”皇太极阻道。
麻登云一瞪眼:“哼,使诈而已,小人行径!”
皇太极捻髯大笑:“治国在信,治兵在诈,治国无信必亡,治兵无诈必败,古来如此。将军饱读兵书,当然懂得,如今说是小人行径,遮羞而已。哈哈——”说得二人无话可答。
皇太极对阿巴泰道:“明军尸首好生掩埋,做上标记,不许有一具曝尸。满将军和明将的尸首要擦洗干净,装棺,运去京城,交还给大明皇帝或将军的家人。”又扭头对岳托道,“二位将军当是体力耗尽,取马扎来,让二位将军坐下说话,也算你给二位将军赔礼了。”岳托气哼哼去取了来,倒弄得两个被俘之人有些手足无措了。“请坐。”二人也确是疲劳,互相看了一眼,向皇太极浅浅一揖算是告谢,就坐下了。
皇太极也坐下,道:“二位将军有何打算?”麻登云冷冷一笑,目不斜视道:“自然没打算活着。生不能报皇恩,死便死了。”
“朕可没打算取二位性命,也没打算劝降二位,但更不能放二位回去。一则不想放虎归山,留我大金后患;二则明君冷酷多疑,滥刑枉杀,二位回去,凶多吉少,朕不能误了将军性命。”皇太极站起来,“满将军已败过了,崇祯为何还要他出战?为何不派袁将军?”二人低头不语,表情尴尬惶惑。皇太极看在眼里,知道袁崇焕必定出事了,心下大安,回头吩咐道:“就在这儿安营吧,送二位将军去休息,不许慢待,不许搅扰,朕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二人站起就走,济尔哈朗拦住去路:“我大汗待二位比那崇祯如何?”二人不语。济尔哈朗接着道,“满将军以少敌多,遂败不耻,不算无颜。二位连个姓名都如此遮掩,未免心胸忒窄了,像个娘儿们!”
皇太极道:“这话前半对,后半不对。不过,二位将军不说出身份姓名,朕如何搬来二位眷属?如不取来宝眷,明帝鼠肚鸡肠,怕是有诛族之虞啊!”二人相互看了看,然后黑云龙作了个大揖道:“我乃昌平总兵黑云龙,他是蓟州总兵麻登云,战死的将军中有孙祖寿。”
皇太极笑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多尔衮又说话了:“敢相动问,袁军为何走了?”
皇太极摆摆手:“二位如果不愿,可以不答。”
黑云龙看了眼麻登云,叹口气道:“袁督师下狱了!”
“带军走的是祖大寿。”麻登云说完甩袖而去。
看着他二人背影,皇太极笑道:“他二人已经降了。”
自金兵入犯,明军无敢与争锋者,皇太极知道袁军一走,其他明军是不敢离开京城一步的,所以放心大睡。正酣然入梦,多尔衮闯了进来:“陛下,岳托被偷营了!”
皇太极矍然而起,头一句话是“谁干的?”说着披衣下地,“他们得手了?”
多尔衮道:“是,杀我一千八百余人,夺走牛马无算,明军却不曾损一人一骑。”
“哦?除了袁崇焕,明人还有如此干将?有多少人?”
“偷袭成功立即撤走,想来不会多。”
“有多久了?”
“刚刚接报,不到刻把钟。”
“这要让他们安全撤回,可是大长了明人气焰,灭了我大金威风,明军就会气势陡长,以后就不好对付了。追,你和岳托现在就去,务必追上全歼!”
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多尔衮和岳托就回来了。“追上了,全歼,共是一千二百人。”多尔衮禀报道。
“一千二百人就杀我一千八百人!”
“不止了,我军又损失数百人。”
“哦?又是个厉害的对手,何人领军?”
“不认识,确是个厉害对手,力已竭了,就是不屈,还在挥刀乱砍,只好杀了他,尸首带回来了。”
“让黑云龙、麻登云认一认。”
二人被带到尸首前,一见之下,麻登云面现悲色,扑上去一把抱住:“刘兴祚!”听到这声呼唤,多尔衮倒吃了一惊,问道:“刘兴祚?是那个东江的刘兴祚?”自努尔哈赤至今与东江大小之战数十次,双方将领彼此早已熟悉。
“不是那个刘兴祚,这是孙承宗的标下。”
“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呀!”皇太极感叹道,“厚殓了,与满桂等一起给崇祯送去。立即休息,明日一早攻城!”
第二天一早情况却起了大变化,天未放明,阿巴泰就唤醒了皇太极:“祖大寿回师了!”
“哦?又回来了?”
“是,已经收了永平、遵化,正向京城进发。”
“请范先生。”皇太极边说边穿好衣服。阿巴泰去请,范文程很快来了。皇太极道:“祖大寿夺回了遵化,即是切断了我一条重要退路。先生说该当如何?”
“撤兵。”
皇太极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撤!”跟着进来的豪格、岳托急了,岳托眉毛都立了起来:“不能撤!明军已无大将,祖大寿离此还有二百五十里地,等他赶到,京城早已被我拿下!”
“是啊,”豪格也道,“机不可失,时不我待,陛下,攻城吧!”
皇太极看了眼范文程,深沉而又得意地笑了:“城中痴儿,取之若反掌耳。”随后又收了笑,“但明廷疆域辽阔,就全国而言兵力尚强,拿下京师,也难守住。到那时,便是我们困守孤城了,更何况还有城中百姓的反抗,我们可真是内外受敌了。只有简兵练旅,以待天时。现在,回家!”
第八章 崇祯怒斥众臣,论功过定奖罚
辅臣辞官
“皇上,刘大人在外面跪了两个多时辰了……”王承恩小声道。
崇祯不理。自皇太极兵临城下,崇祯就再未临朝听政,只是自平台发出一道道诏命。而祖大寿率军东走,满桂战殁,崇祯就几近绝望了,谁也不召、谁也不谕、谁也不理了。大臣们看出皇上是彻底没主张了,王永光率先提出圣驾南迁南京,立刻就有监察御史高捷、田唯嘉、山东道御史史范、通政使张光岳等一帮人上疏附和。
崇祯也想到了这一步,但实在是太丢脸、太耻辱了。正举棋不定,礼部尚书何如宠首先上疏疾言痛批南迁之议,其中一句“臣死君,君死社稷,圣上是一代明主,怎能学那南宋小朝廷?”让身心俱惫的崇祯着实壮怀激烈了一阵子。
随后顺天府尹刘宗周又上疏道:“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极门,延见百僚,明言宗庙山陵在此,固守外无他计。”并在皇极门外俯伏待报,不肯退去。但感奋归感奋,无望还是无望,各路援军不是行动迟缓,就是遇敌而溃,更有甚者,没遇见敌人就一哄而散了。
朝上百官不是酒囊饭袋,就是乖巧藏私,紧要之时,无一可用之人。上朝有何用?眼中布满血丝的崇祯心中哀鸣:朕之勤政超过列祖列宗,为何反倒国事日颓,以至弄到都城不保的地步?难道真是我朱由检无德无行,上天不容?祖宗二百六十年的基业真要毁在我手里了?正在权衡不定,提督京营李凤翔小跑进文华殿,满面春风道:“皇上,皇上,金人跑了!”
“跑了?”满脸憔悴、面色恍白的崇祯愣了好半天,两眼放出光来,“真的跑了?”
“是真的。”
可能好多天没洗头了,崇祯向上推了推皂纱冕冠,使劲㧟(kuǎi)了㧟头皮:“不,不对!袁崇焕逮了,祖大寿跑了,对皇太极来说正其时也,怎么反倒撤兵了?金人诡诈,莫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皇上,祖大寿回来了!”
“啊?祖大寿?在哪儿?”
“从山海关到遵化,都被祖大寿收回了,正从遵化往京城赶呢,这是快马送来的祖大寿的塘报。”李凤翔递上大寿疏,崇祯刚要打开,李凤翔又道,“皇上,还有一信,是金人放在德胜门外的。”说着将信放到御案上。听说是皇太极的信,崇祯放下祖大寿书,先拆看皇太极信:
满洲国汗谨奏大明国皇帝:小国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图大位,而起此念也。只因边官作践太甚,小国恼恨,又不得上达,忍耐不过,故吁天哀诉,举兵深入,欲将恼恨备悉上闻,又恐以为小国不解旧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详陈也。小国下情,皇上若欲垂听,差一好人来,俾小国尽为申奏。若谓业已讲和,何必又提恼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夫小国之人,和好告成时,得些财物,打猎放鹰,便是快乐处。谨奏。
崇祯一把撕碎,扔在地上:“得便宜卖乖,岂有此理!”又打开祖大寿疏,疏中写道:
比因袁崇焕被拿,宣读圣谕,三军放声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奋勇图功以赎督师之罪,此捧旨内臣及城上人所共闻共见者,奈讹言日炽,兵心已伤。初三日,夜哨见海子外营火,发兵夜击,本欲拼命一战,期建奇功,以释内外之疑,不料兵忽东奔,臣不能止。今接圣谕和袁崇焕书,臣力劝三军,回师击敌。臣愿削职为民,为皇帝死战尽力,以官阶赠荫请赎袁崇焕之罪。
“王承恩,”崇祯唤了一声,没听 89c1." >见应声,抬头一看,王承恩没在跟前儿,刚想高声再唤,王承恩进来道:“皇上,周延儒、成基命二位大人求见。”
“进来吧。”
二人进来行过礼,周延儒道:“陛下,公沙的铳师和大铳到了。”
“哼!”崇祯鼻子里出一股气儿,“他来得倒是巧,现在运来还有个屁用!”停了一下,又向王承恩道,“叫京营总督李守锜去接这些西洋大炮,安置都城各要冲处,精选将士跟那个公……公什么?”
“公沙的西劳。”周延儒答。
“跟这个公沙习西洋点放法,给朕练出一支精兵来!”崇祯又转向两人道,“还有什么事?”
两大臣第一次听见皇上说粗话,周延儒有点儿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了。成基命看了眼周延儒:“陛下,臣二人是来为袁崇焕求情。不光是臣两人,还有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说完将钱家修的奏疏递给王承恩,王承恩呈给崇祯,皮上写着《白冤疏》三字,崇祯打开很快一扫:
……方天启年间,诸阳失卫,山海孤寒。当此时谁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顾?独崇焕以八闽小吏,报效而东,履历风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夜静胡笳,征人泪落。焕独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难,有不得不然者耳。袁崇焕义气贯天,忠心捧日。身居大将,未尝为子弟求乞一官。自握兵以来,宅第萧然,衣食如故。恳请圣上超释袁崇焕,照资拨用。
真是字字钻心,崇祯看了亦为之动容,想了想,提笔批道: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写完扔笔道:“守辽非蛮子不可。”
周、成二人脸上绽开笑,周延儒趁热打铁,道:“陛下,听说御史曹永祚捉到刘文瑞等七名奸细,可有此事?”
“有。”
成基命更是排闼直入,说道:“刘文瑞自称奉袁崇焕之命,送信去给金军。但臣想不明白,何以袁崇焕在时金军不敢逼,袁崇焕逮祖大寿走,金军反倒大举进逼,祖大寿返金军却退兵了?臣以为这七人应交六部会审。”
崇祯皱起眉头,抿紧嘴唇,默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们去审吧。”
“皇上,皇上——”周文炳跑了进来,“袁崇焕旧属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余口,在宫门外跪着呐!”
“怎么都来跪着,他要干什么?”
“他说愿意全家入狱代袁崇焕,请皇上释出袁崇焕。”
“不准!撵他们走!”崇祯的好心情没了,一个何之壁就领着全家来请命,这祖大寿要领着全军来兵谏,谁挡得住他?想到祖大寿,崇祯又觉心惊,他去而又返,是幡然悔悟,还是另有所图?想到此马上道,“还有,告诉祖大寿,不必来京,速返关外,总督辽东兵马,守好我大明东门。”
周文炳答应一声返身去了,崇祯冲两人道:“你们也退了吧,出去告诉刘宗周,叫他退了,明日在皇极门早朝。”
第二天一上朝,崇祯先说了几句慰勉的话,然后许奏事。周延儒出班道:“陛下,敌兵已退,各镇援军是立即遣回,还是——”
李标抢先道:“陛下,各镇军马千里趱行驰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以为应行奖赏,并允陛见,休息三五日再行遣归。”
崇祯其实早憋着火呢。敌人毕竟跑了,总不能说人家是大获全胜、振旅而归吧?所以开头几句慰劳之语是不得不说,本就勉强,听了此言就压不住了,冷笑两声:“奖赏?耿如杞一路劫掠,比那东兵还不如,被敌一击即溃!梅之焕、吴自勉部千余人不战自溃,跑回陕西,你说是该奖还是该杀?”
成基命跨前一大步:“陛下,耿如杞至日兵部先调其守通州,次日又调守昌平,又次日奉调良乡,皆不准开粮,兵士饥苦难耐,才抢粮充饥。梅之焕亦是因兵部不给粮,兵士脱巾鼓噪,梅之焕查出带头数人正法,那一干闹事之人就跑了,责任首在兵部……”
“是么?那张家湾守备房可家弃城逃遁,玉田知县杨初芳降敌,责任也在兵部么?”
李标接上道:“陛下,一场保城之战,辨出贤愚忠奸。房可家、杨初芳这样的败类是有,可还有力战而死的良乡知县党还醇、香河知县任光裕、永平副总兵焦延庆、知府张凤奇、兵备副使郑国昌、中军程应琦、东胜卫指挥张国翰、守备赵国忠、推官虞成功、卢龙、教谕赵允植,更有三河知县樊士英、宝坻知县史应聘、昌黎知县左应选、守备石柱,他们手无重兵,凭城坚守,敌屡攻不克,保全了城池百姓。”
崇祯绷起脸说道:“赏罚不严无以治国,樊士英、史应聘、左应选俱升兵备佥事。耿如杞以不职逮问,梅之焕以军令不严革职为民!还有事么?”
成基命又道:“陛下,今早卯时,臣与诸部奉旨会审七名奸细,不想锦衣卫报称七人都逃走了!”众大臣闻听相顾愕然。
“逃走了?”崇祯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很快又道,“锦衣卫失职,朕自会追查。”
成基命看在眼里,心中大起疑惑:如此大事,依皇上脾气和一贯作风,必是当场严追,如今就这么轻轻放过,看来皇上早知此事。想到此心中咯噔一下。如果放走这七人是出于皇上密旨,那这七人自然是假奸细,是安排了来诬陷袁崇焕的。想到此,立刻道:“既然无凭无据,请陛下释还袁崇焕。”成基命的请求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周延儒、王永光等亦替袁崇焕求免,殿下响起一片附和声。
“不可!”温体仁站出来,“不说袁崇焕纵敌深入,只说擅杀毛文龙,就是不赦之罪!”
钱龙锡急了:“袁崇焕杀毛文龙,是不得不为……”
温体仁冷笑一声,打断他:“陛下,监察御史高捷疏劾钱大人,说袁崇焕杀毛文龙,就是钱大人发纵指示的。袁崇焕疏中有与钱大人‘低回私商’之语,袁崇焕与王洽书中亦言,建虏屡欲求款,庙堂之上,主张已有其人,指的就是钱大人!袁崇焕效提刀之力,钱大人发推刃之谋,所以今日不得不做同舟之救!”
钱龙锡汗下来了,道:“陛下,袁崇焕确曾与臣说过‘毛文龙可用则用,不可用则除’的话,但臣未曾与谋,是袁崇焕夸以五年复辽,臣往询方略时对臣说的。至袁崇焕突诛毛文龙,臣念毛文龙功罪,朝端共知,因置之不理。奈何以袁崇焕夸诩之词,坐臣朋谋之罪?袁崇焕陛见时,臣见其貌寝,还曾退谓同官,说此人恐不胜任。但此次京城保卫战,袁崇焕并无大的过失,所以臣要保他。臣已上过辞任疏,虽是圣上优答慰留,但臣确是体衰多病,再次恳请圣上允准臣致仕归里。”
崇祯笑道:“辅臣左理忠顺,岂有是事,高捷等不得胡乱指摘。”又转向钱龙锡,“本不想放你,既是身有疾患,就回去吧。”
崇祯话刚落地,温体仁又道:“陛下,中书舍人加尚宝卿原抱奇有疏劾首辅韩爌主款误国,招寇欺君。至郡邑残破,宗社阽危,不能设一策,拔一人,坐视成败,应与龙锡并罢。”
崇祯有点儿怒上眉梢,一拍扶手道:“你长的什么耳朵,朕说钱阁辅是罢官么?韩老爱卿已三次上疏求归,是朕没准。有原抱奇这帮人,韩老首辅能有作为么?原抱奇贬一秩!”
看到钱龙锡当面一请就准,便见到皇上的心思了,老韩爌不但完全心灰意冷了,而且由彼推己,料到皇上也是一般想法。自己与龙锡都与袁崇焕有干系,现在又被人绑到一块儿了,再不走,紧跟着就是弹章迭上,指不定编排出什么来,自己就不知是个什么了结了。想到此便站出来道:“陛下优厚老臣,臣却不能为陛下分忧。臣确是老迈不堪,心力不逮了,臣再恳请陛下放臣归里。”
崇祯闷声不语一会儿,才道:“韩老爱卿是心有余力不足了,准致仕还家,赐白金彩币,专人护行,乘驿传车马归里。”说完喘口气,“当初金瓯枚卜的六阁臣,如今只剩下一个李标了。李标继任首辅,周延儒、何如宠、钱象坤并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值文渊阁。满桂战殁,马世龙继为武经略,总理援军。”
后妃作诗
皇太极撤军,崇祯松口气,心情大好起来。这三个月几乎就没解过衣脱过鞋,他需要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上一大觉。但还有一件事,不做他就睡不着觉:三个月没见着小皇子了,这是这大千世界唯一让他时时牵挂,从不让他心烦,即使做错了事也难让他生气的人。
进了承乾宫,却见两皇妃和懿安都在皇后这儿。
她们也过了三个月心悬嗓子眼儿的日子,现在也终于舒展了眉梢,绽开了笑靥。三个月来头一次见到皇上,四个女人一起哭了起来。
“啊,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女人一起哭,可真是一景啊。”崇祯的话使四个女人破涕为笑。“皇嫂在朕心中可是强过那些文臣的巾帼丈夫,原来也会哭啊。”
这话让三个女人心里有点泛醋,脸上就带出样。懿安是何等精明的人,看在眼里,马上道:“妾可比不了皇后和二贵妃。妾早听说皇后裁撤内宫用度以助军饷,田贵妃是个大才女,妾看过她的诗,袁贵妃看顾小皇子比下人们还周到尽心。其实呀,皇上来这儿,最想见的是儿子。皇后,还不快把儿子抱来?”
不用皇后说话,旁边的侍女早就快步走了出去。崇祯露出舒心满意的笑,真是善解人意,又有些涩涩,皇兄真是有妻福啊。崇祯转向田妃:“皇嫂说爱妃有诗作?怎么给皇嫂看却不给朕看?”
“还不快拿出来?”袁妃揶揄道。
“是啊,拿出来吧,”皇后也道,“也只有皇上能指点你一二。”
田妃被懿安端出这么件事,措手不及,小声道:“妾并未带着。”
“不妨事,”懿安道,“妾可以背来。”
崇祯心中叹息,自己这三个女人,只有田妃能抵半个皇嫂,这是指文采论,而皇嫂还有理政治国之才,“哎——怎能皇嫂来背,爱妃自己背来。”
“是,”田妃无奈,只得背出:
承乾宫里昼厌厌,画卷书束拥翠帘。
写就群芳呈御览,晴窗磨墨自题签。
崇祯想了想,明白了:“这是爱妃习钟王书法,朕给她宫中禁本,她每日临摹,遂臻能品。以后凡书画卷轴,朕每让她题签。”又转向田妃,“这诗题在哪儿?”
“在妾所作《群芳图》上。”
“什么《群芳图》?”
“是一幅工笔画。”袁妃代答。
宫女抱着小皇子进来,崇祯情不自禁地起身迎上接过,置于膝上,目不转睛看,透着惬意和慈爱。小皇子慈烺才十个月大,有三个月没见着父皇,已陌生了,瞪着大眼看着崇祯。
崇祯心里热乎,在儿子胖脸上亲了一口,脱口道:“儿子,等你满岁,朕就给你行册太子典仪!”说完看向四个女人。
皇后浅笑的嘴角挂着满足,田、袁二妃脸上则有些挂相,只有懿安是平静的微笑。
崇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大不妥,皇兄有三子,全亡于魏忠贤和客氏之手,子夭夫逝,何其孤苦。自己膝上弄儿,与后、妃共享天伦,皇嫂心中是何感受?想到此,起身把皇儿交给皇后,道:“皇嫂文采不让田妃,田妃有诗,皇嫂怎能没有?来,置好纸笔,请皇嫂赋诗。”
皇后忙指挥宫人铺纸研墨,懿安忙道:“皇上言过其实了,无论才思,还是笔墨,妾都要输与贵妃了,更不敢在皇上面前弄笔。”
田妃挽起懿安胳膊:“姐姐莫寻妹妹开心,是姐姐让我出乖露丑的,怎能不还我一首?”说着将懿安拉到案前,把笔塞到她手里。
懿安无奈地摇摇头,沉思片时,对田妃道:“你可不许笑话我。”遂走笔如龙。崇祯和三个女人都围上去看,是一首七绝:
滴粉搓酥尽月娥,花球斜插鬓边螺。
天颜最喜颜如玉,笑煞人间鬼脸多。
三个女人哈哈大笑,崇祯也笑了,同时心里赞叹,好一个乖巧周到谙人情的皇嫂!原来崇祯不喜女人多施脂粉,唯爱茉莉香,而皇后和田妃天生不爱涂泽。偏是懿安有从宫外传入的“珍珠粉”,是由紫茉莉研细蒸熟,不过民间所用脂粉而已。懿安送给崇祯后、妃,崇祯颇爱闻,所以后、妃就只用这“珍珠粉”了。以后崇祯每见宫中施粉稍重的宫人,就笑曰“浑似庙中鬼脸。”懿安这首诗,实是赞美崇祯后、妃天生颜如玉,是宫中最美的女人。
“下面该谁了?”懿安冲田妃挤一下眼。
田妃会意,转向崇祯:“自然是皇上拿出压轴之作了。”
崇祯哼哼几声:“朕本就腹笥不足,更没有皇嫂这般才思敏捷。”
“那怎么行?”懿安道,“皇上的诗才本就无匹,更不是我们女人可及一鳞的。妾献丑了,皇上笑话过了,怎能就罢了?”
“是啊,”周后也道,“难得皇上有这片刻闲暇,做这一场笔会,皇上写了,才算是圆满了。”
崇祯笑笑:“好吧,朕就也拿这茉莉花诌两句吧。”袁妃立刻铺纸蘸笔,崇祯运笔如龙,一挥而就:
砌台花点露华凉,采上云鬟细蔟将。
翠羽定嫌犹带艳,明珠应恨不生香。
收复四城
天聪四年,皇太极从迁安东北的冷口折返沈阳,途中又二次攻占了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留济尔哈朗驻守。皇太极回到沈阳后,立即派大贝勒阿敏、贝勒硕托率五千兵接替济尔哈朗驻防四城。
祖大寿自从接崇祯“速返关外,总督辽东兵马,守好我大明东门”的圣旨后,率兵东归,回了山海关,此时又接随孙承宗攻复四城的圣旨,便犹疑起来,心想京师周围集结有四万援军,侯世禄、吴自勉等部就在滦州之西联营待命,又有孙承宗亲自坐镇,为何要让自己这三万兵远途奔波,来回折腾?是不是皇上另有所谋?想到这儿不禁胆寒,遂按兵未动。
皇太极撤兵时马世龙率兵一万五千人跟蹑至蓟州,得到探报,洪桥、大安等处金兵正驱使掳获的汉人装载所掠辎重,准备明日一早起运。马世龙大喜,抢占先机,趁夜将大炮预伏道旁。
第二天一早金兵大队迤逦而来,一通排炮猛轰,金兵猝不及防,惊惧四散逃走。马世龙挥兵追击,斩获百余人,救下被掳汉民,遂以大捷奏闻朝廷。不久接到圣谕,慰勉之外,命其随孙承宗收复四城,马世龙遂挥军西指。孙承宗合诸将商议攻城,不想各位总兵竟相顾不言,谁也不敢先发。孙承宗不高兴了,指名侯世禄部主攻。
侯世禄不得不说话了:“金人本就强悍,又凭城据守,即使一场恶战,也未必能收复城池。金人怕的是辽兵,祖大寿到,方能增加胜算,请大人细思。”
孙承宗不说话了。侯世禄说的是,祖大寿迟迟不到,必是心存疑虑,观望不前。
马世龙看出孙承宗所想,便道:“大人且按兵不动,属下去催祖大寿。”孙承宗虽不信马世龙真能召来祖大寿,但亦无他法,只得同意。
果然不过三天,祖大寿兵到。孙承宗大喜,亲自出来迎接,握着祖大寿的手道:“将军何姗姗来迟?”
大寿是承宗旧属,深知承宗,苦笑一声:“老大人,实不相瞒,属下是心有余悸啊!”
孙承宗亦摇头苦笑:“那如何又来了?”
祖大寿掏出一信递给孙承宗:“马经略如此激属下,属下就不能不来了。”孙承宗展开信读下去,不禁大笑,这马世龙真是十分尖刻:
……辽兵每谓西南兵将怯弱,不若辽兵强健。今怯弱者皆奋不顾身,连两地之捷,而强健者何在?况各镇勒兵已鳞集,若合谋兵力退敌,共复故城,辽之强健将士,何颜复支朝廷厚饷乎?
“还是马世龙知你祖大寿。”孙承宗将信递还祖大寿,“好,即日誓师攻城!”当下集各镇议兵,议定祖大寿、马世龙分两门夹攻滦州,侯世禄、吴自勉攻迁安,谢尚政攻遵化。五月四日誓师举兵,适逢大雨,马世龙命兵士每人砍一棵粗柳枝,抵滦州城濠。先命大炮仰击城头,再命将柳枝扔进壕沟,顷刻填平,遂命攻城,却连攻三日不下,激起马世龙性子,亲披坚执锐,作诸军前茅,身冒矢石,义无反顾,先从炮轰缺口登城。金兵见城已破,冒雨突围,逃向永平。
阿敏见明军攻城甚急,又有孙承宗居中调度,辽兵为先锋,知孤兵难守,遂命迁安金兵弃城并于永平,不想遵化金兵亦逃来永平,原来遵化已被谢尚政攻破,并生擒纥葛木等二十二名金将。
阿敏知道谢尚政也是袁崇焕部将,今日交手,果然厉害。再想到祖大寿不日将兵临永平城下,又冒出个马世龙亦是好手段,知道永平也是守不住了,遂命尽屠城中百姓。顷刻之间,喊娘唤儿、抢天呼地、鬼哭狼嚎一片。人们四处奔逃,哪里逃得掉。不一个时辰,就死寂了。金军趁夜倾巢而走,逃回沈阳去了。
祖大寿数月之间已来回奔波了三趟,早憋了一肚皮火气,大军入城,见遍地死尸,全是百姓,地上墙上全是鲜血,有的脖腔子还在突突地冒红泡。祖大寿胸腔子都要绷炸了,便直奔原永平乡官、叛将白养粹家,进门见白养粹已自刎而死,气无处出,拔刀砍死养粹老母,再逮屈节投敌的永平粮道陈此心、乡绅郭巩。此时谢尚政亦押着纥葛木等被俘金将和明叛将马思恭、贾维钥、吕及第等十一人来到,孙承宗遂命谢尚政军押着这一群人先期归京,献俘阙下。
册封太子
辰时整,百官列队进入午门,金吾卫列于午门外东西两侧,皇极门外两侧遍张旗仗,拱卫司陈仪仗于丹陛东西,陈车辂于文武楼之南,典牧官陈仗马于车辂之南,陈虎豹于皇极门外,和声郎置乐队于丹墀之南。丹墀之东设册宝亭一座,高一尺,宽两尺,亭中放置册、宝盝匣各一,内官八人立于册宝亭之东,宣旨官立于丹陛东北,赞礼官两人立于丹陛下,知班两人立于丹墀两侧,纠仪官两人立于知班之北,俱东西相向。五品以下官员皇极殿外分班而立,五品以上官员鱼贯而入皇极殿,见御座前安放了香案,大殿正中,并排安放着诏书案、册案、宝案。
文武官员按位相向站好,外使、僧道、耆老等进殿,在纠仪官引导下立于文官之后。随后,典仪各官再鱼贯而入,安放诏书、册、宝,然后归位。授册宝官立于东,西向;读册官立于授册宝官之北,西向;捧册宝官立于读册官之南,西向;受册宝官两人立于西,东向;承旨官立于西,东向;文武百官按班次排列于午门外,文官面西,武官面东,侍立于文官之南,负责宫廷事务的文官及负责保卫的武官按规定位置站立。殿中,安放就绪,内使监官负责守护。
崇祯身99lib?着十二团龙衮服,出建极殿,乘舆至皇极殿,尚宝卿捧皇帝玺印在前导引圣驾,至崇祯升上御座。
赞礼管高喊“起奏嘉平之章”,鼓乐齐鸣,周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织金云龙礼服,怀抱慈烺,由四名引导官引导入殿前丹陛拜位。赞礼官上前立于皇后两侧,高喊一声“鞠躬!”
周后放下慈烺,附耳低声道:“给父皇鞠躬。”便揽着他的腰、按着他的头躬下去。刚抬起身,承旨官走出大殿,又一声喊“有旨!”赞礼官喊“跪!”周后又附耳道:“给父皇下跪。”又揽住他的腰,去弯他的膝盖。一岁的孩子哪懂这些规矩,扑棱就站起来,周后又去弯,他扑棱又站起来。还没折腾完,就听宣旨官道“册长子朱慈烺为皇太子!”赞礼官又呼“皇太子再拜!”周后又如前按着慈烺做一遍。
赞礼官道“平身。”周后才将慈烺抱起。
赞礼官又道“行册礼!”引礼官引着周后由殿东门进入殿内,内赞官接引周后至御座前拜位,内赞官唱“跪!”
周后放下慈烺,按着他跪下去。捧册宝官于案前跪捧册,授予读册官,内赞官唱“读册!”读册官跪着宣读册书,完毕,以册授予李标;李标以册跪授慈烺,慈烺一把夺过就撕,周后连忙抢过交与身旁的受册宝官。然后随着赞引官的唱令,周后又按着慈烺演一通俯伏、平身,这才抱起慈烺,以捧册宝官前导,出了大殿,捧册宝官将册、宝置于册宝亭盝匣中。赞引官又一通唱,周后又按着慈烺在丹陛下行四拜礼。东宫内官捧册宝亭在前引导,周后抱着慈烺,百官随后,在仪仗鼓吹下走出皇极门。第二天,周后又抱着慈烺拜谒宗庙,一路铺张自不待言。
百姓遮途蔽道,争睹未来天子仪容。
崇祯心情舒展,周后累个半死,慈烺玩得开心。
第九章 崇祯问大臣:你们谁是小人,谁是君子?
总兵登岛
这厢送走袁崇焕的亲信谢尚政一队人,那厢又来了一队兵。领兵的是孙承宗旧属,就是那个京师被围期间质问袁崇焕的周文郁,见面未及寒暄,周文郁便问孙承宗:“大人,黄总兵可在滦州?”
“黄龙?在,你是来找他的?”
“是,东江出事了!”
孙承宗心头一紧,东江出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怎回事?”
“刘兴治反了!”
“刘兴治是什么人?”
“刘兴治是刘兴祚之弟。”
“刘兴祚又是谁?”
刘兴祚是辽东人,万历三十三年少年刘兴祚被女真掠去。刘兴祚聪明伶俐,且才干出众,深得努尔哈赤器重,因功升至副总兵,还被努尔哈赤招为女婿,受命管辖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四卫之地,成为金军中最显赫的汉官。但随着年龄增长,渐生羞耻之心,萌生归明之想,暗中通书登莱巡抚袁可立,被努尔哈赤察觉,降为参将。崇祯元年九月,皇太极派和硕贝勒莽古尔泰、贝勒济尔哈朗、刘兴祚率两万大军进攻东江,兴祚阵上投诚,遂向毛文龙献计,约其弟萨尔浒城中的刘兴治为内应,里应外合,一举破城。其时孙承宗被褫职归里,所以不知。
周文郁略作介绍,又道:“袁崇焕斩毛文龙后,将东江分为四协,后又改为两协,令陈继盛领东协,刘兴祚摄西协。金人犯境期间,兴祚为牵制敌兵力,领兵偷袭金、复,不幸阵亡。
“刘兴治与刘兴祚大不同,此人凶狡好乱,早与继盛不协。他借为刘兴祚治丧为名,待出殡日,诸将都去吊唁,继盛也去了,他竟将陈继盛杀了!共杀了二十多人!又伪为岛中商民上疏朝廷,令他镇东江。
“举朝大骇,皇上降旨诘问,结果这小子放舟长山岛,大肆杀掠!梁廷栋、孙元化荐黄总兵镇东江,卑职是来宣旨的。”
孙承宗立刻意识到事态已十分严重,东江已被刘兴治一统在手,若不从他,他投了建州,那这本来对鞑子大有牵制作用的东江就反过来对宁锦构成了直接威胁。若从了他,不仅朝廷颜面大失,而且又是一个毛文龙,甚至有过之。若弹压他,他身居岛中,东江兵又惯水战,毫无取胜把握,失了手,则再难制他。“既是宣旨,为何带这么多兵?”
“征伐刘兴治。”
“征伐?就这点儿兵?东江可是四万兵马呀!”
“圣上当然知道,朝廷是鞭长莫及呀,这是新任兵部尚书梁大人的主意,不过是想震慑一下罢了。”
“梁大人?哪个梁大人?”
“梁廷栋大人。”
“他主兵部了?”
“是。”
孙承宗捋了半天灰白的长髯:“你打算怎么办?”
周文郁摇摇头道:“不知道。”
“好,你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走。”孙承宗传下话去,多造饭,款待龙武军。吃饭时,孙承宗已想好,两杯酒下肚,道:“文郁,你说,袁崇焕斩毛文龙,为何不将毛文龙召到宁远,而要孤身入岛,在毛家军中擒杀毛文龙?”
周文郁停了筷子想了想:“一是怕他警觉,或不来,或提兵来见,那就不免一场恶战。二是不能服众,东江将乱。”
孙承宗点头:“不错。元素杀毛文龙,失之严苛,但只身入岛,当着毛家军的面杀毛文龙,则是他的好手段,与你此行颇有相似之处。”
周文郁大惊,手一哆嗦,掉了筷子:“大人是说,卑职也应只身入岛,杀了刘兴治?”
孙承宗笑了,摇摇头,给他换了一副筷子:“那事只有元素干得,别人干不得。一是他在辽东军中威望无人可及,官兵皆畏服。二是毛文龙毫无防备,措手不及。你此去就不同了,人家可是严阵以待呀!我是说,你此行,只能劝谕,不能刀兵相见。”
周文郁明白了:“请大人指教,卑职该如何行事?”
“孤身前往,晓以利害,喻以大义。”
谢尚政被带进梁府,延入客厅,兵部尚书梁廷栋已在等候,谢尚政忙行参拜礼:“卑职参见尚书大人。”梁廷栋笑容可掬道:“不必拘礼,请坐请坐。”说着亲手斟上茶送过来。
谢尚政受宠若惊,赶忙起身道谢。
梁廷栋压压手示意他坐下:“知道本部院请你来,所为何事么?”
“可是为督师之事?”
“也是也不是。首先是为你。”
“为我?”谢尚政吃一惊。
“不错,祖大寿、何可纲背君违命,率部出关,你谢尚政就没走,识得大体,顾得大局。本部院保荐你为副总兵,可是圣上没照准。”
谢尚政心头先是一喜,继而一冷,起身道谢:“谢大人栽培。卑职不过一名参将,怎能骤升副总兵?”
“你夺回遵化城,是大功一件,怎不能升?不是这个缘故,”梁廷栋声音忽然变冷,“你犯有一条大罪!”
“啊?”
“毛文龙就是你杀的!”
谢尚政腿哆嗦了:“那是督师事先布置的,卑职怎敢违命?”
“什么督师,他连命都保不住了。”
“啊?皇上要杀袁督师?”
“对,而且是满门抄斩!这是钦定逆案,你想还有翻身的日子么?你是袁崇焕的心腹,又是杀毛文龙的主凶,慢说升任副总兵,你想想逃得过此劫么?”
谢尚政冷汗湿透了内衣,单膝下跪道:“大人既然召卑职来,必是可以救卑职,请大人教我。”
梁廷栋双手扶住谢尚政,说道:“起来起来,通天大案,谁能救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请大人指教。”
梁廷栋遛开来:“袁崇焕勾连北虏,私订合约,引敌西来,桩桩件件,你必了解内情。知情不举,罪上加罪。”谢尚政五内如煎,不敢应也不敢拒。梁廷栋看出他内心已是摇摆,又道,“如果你照实说出,本部院保举你为福建总兵!回去好好想想吧。送客!”
一艘在皮岛海面上游弋的苍山铁看见从西南海面开来一艘大海苍,立刻返回皮岛,报告了刘兴治。
刘兴治琢磨,如是围剿,为何只来一艘船?如不是围剿,为何是艘大兵舰?不管怎样,先布置了再说。于是调兵遣将,封锁全岛,然后亲临泊口,等大海苍靠近,刘兴治之弟刘兴贤喊话:“来者何人?”
船上回答:“龙武军副总兵周文郁周大人,来见刘将军。”
“有多少人?”
“只周大人一人登岸。”
“一人登岸?”刘兴治明白了,来者或是奉旨招抚,或是来当说客,但毕竟心存疑忌,对刘兴贤道,“既然一人登岸,叫他们停船,不许进泊湾,派一艘苍山铁去接。”
>..刘兴贤大声重复了刘兴治的话,大海苍果然停住。苍山铁迅速靠近,刘兴治远远看见果然只有一人上了小舴艋,便折身返回大营。不一会儿,刘兴贤带进来一人,着常服,狮子补,刘兴治坐着不动,也不说话,眼睛死盯着来人。周文郁先是四处打量,看了个遍,看够了,才把眼光落到刘兴治身上。
见那刘兴治,一脸横丝肉,两膀腱子筋,颌下一部焦黄钢髯炸着。两人对视良久,周文郁先开口道:“刘将军历来是如此待客么?”
刘兴治冷笑一声:“不请自来,算得客人么?”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贵客么?”
这话让刘兴治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来招抚的,是来唬人的,遂放声狂笑:“救我?娘老子的,我看你是想学袁崇焕!你别瞎眼,老子可不是毛文龙!”
“当然不是,我比袁崇焕差得远,你也比毛文龙差得远。毛文龙将残兵败将搜罗岛上,白手立业,从小到大,大小战功无数,建奴都言‘毛文龙之患,当速灭耳!文龙一日不灭,则奸叛一日不息,良民一日不宁!’文龙将东江整治得铁板一块,除了袁崇焕,谁能敲碎它?你却把东江搞得大乱,对敌,已构不成威胁,对朝廷,以杀戮百姓相要挟,上负天恩,下愧黎民,迹近反叛!”
刘兴治一拍案子,怒道:“反叛?毛文龙要不叛,袁崇焕能杀他么?可要没有袁崇焕,朝廷又能怎着他?不照样月月供着粮米?毛文龙是大意失荆州,栽在袁崇焕手里了。要是袁崇焕现在来,我叫他有来无回!”说着把胳膊肘架到桌沿儿上,身子前探,“你也一样,”又向后一靠,“谁也休想动我东江!”
周文郁龇龇牙,摇摇头道:“唉,东江的弟兄们可怜呐,要随你一起被捣为齑粉了!”
刘兴治把案子拍得山响,咆哮道:“妈拉巴子好个狂徒,想学那袁崇焕,虎窝子里捋虎须子,老子先把你碾成齑粉!你不就是想博个青史留名么?老子成全你。来人!把这位总兵大人捆成粽子,扔海里喂乌龟王八!”
周文郁双手一扬:“不必,我自己走进海里喂王八。不过,临走前告诉将军一个消息:数日之内,十万大军跨海东渡,直扑海岛,统兵的是孙承宗大人。将军想想,可是孙阁老的对手?”说完转身向外走。
“慢着!”刘兴治起身走到周文郁身边,半信半疑道,“你是说,皇上下旨了?”
周文郁缓缓点头,背起手溜达:“皇太极已撤兵,各路勤王兵聚集京、山一线。圣上已下决心,决不许再弄出第二个不听节制、目无朝廷的毛文龙!十万大军分从山海关、天津卫、莱州湾齐发,从三面包围诸岛,各大舰装有刚刚运抵京城的红夷大将军。孙大人刚刚收复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金人凭城固守,尚不是孙大人对手,东江兵虽惯水战,但总兵力不过四万,将军细思,到底动得动不得你东江?”
刘兴治歪着头想了想,嘿嘿笑起来:“你把老子当娃唬啊?既是有旨征伐,总兵大人怎敢背旨来劝老子?”
“所以我说我是来救你。实话与你说,本镇是孙大人先锋,是奉孙大人令,先礼后兵。本镇也想一会刘将军,不过本镇是为东江兵民计。将军再想想,以毛家军的忠心,尚不敢动只带二百人闯岛的袁崇焕,将军可有毛文龙的手段?这东江兵真个会为你一人卖死命?你诱杀了陈继盛,能保东协兵不反水?我怕将军只能葬身海底了!”
还真不能不掂量了,第一,兵力悬殊;第二,红夷大炮厉害;第三,莱州、烟台、威海的山东兵也惯海战;第四,无论是谋略还是布阵,自己都不是孙承宗的对手;第五,自己诱杀了陈继盛,对东协兵还真没底。真要硬抗到底,怕是喂王八的就是自己了。可是放出的箭哪有回头的?现在认输,不但颜面丧尽,谁还心服?这刚抢到的椅子恐怕也得被掀到海里去。刘兴治坐回案后,心中反复权衡,口气就软了下来:“既如此,大人要我怎样?”
“第一,抚恤百姓,停止杀掠;第二,上疏引罪,孙大人自会旁助;第三,袭扰金军,牵制敌兵力,将功折罪。有此三条,圣上自然网开一面。如有大功在身,说不定真实授你个协统。”
“协统?为何不实授我总兵?”
“朝廷已命黄龙黄大人为东江总兵,不日到任。”
“黄龙?就是那个锦州参将?”
“黄大人随孙大人复滦州,功第一,迁副总兵,进秩三等,为都督佥事,现在又迁总兵官了。”
刘兴治鼻子里“哼”一声,正闷声不言,忽听几声枪响,两人都愣住了。周文郁心头“突”的一跳,他知道东江军没有火炮火枪,这动静只能是自己带来的人弄出来的。
刘兴治盯住周文郁,向外喊道:“来人,去看看谁打枪,想干啥?”不大功夫刘兴贤一头闯了进来:“二哥,大海苍向咱弟兄放枪了!”刘兴治噌地蹿起,一只脚向椅子上使劲一蹾,一只胳膊架在大腿上,身子前倾,脑袋逼近周文郁:“周大人,你给咱爷们儿下套!”
刘兴贤的话也让周文郁大失颜色,费了牛劲才把这小子唬住,怎么又斜岔里出事!周文郁毕竟是孙承宗老部下,百战之身,很快镇定住:“刘将军,本镇只带来几十人,不过是桨手舵手,怎敢无端向皮岛几千兵将起衅?还是问问你的部将吧!”
“你去,”刘兴治对刘兴贤道,“密切注意西南、东南海面,发现舰船立刻报我,各营上船!”刘兴贤答应一声转身就跑。
刘兴治瞄了眼周文郁:“走,看看去。”说完向身后使个眼色,大步前走,立刻上来三个大汉,逼住周文郁。周文郁看也不看,起身走出,三人紧跟其后。来到泊口一看,周文郁身子都凉了,自己的座舰已驶到离岸边不过十几丈远,船头上十几支佛郎机铳瞄着岸上的东江兵。刘兴治大怒,大叫道:“围上它,它再敢放枪,就凿沉它!”三个大汉闻言,窜上前一把扭住周文郁两臂。栈桥两边十几只小舴艋一齐窜出,围向大海苍。刘兴治颊上横肉突起:“欺人太甚了!几支破铳就敢大打出手!孙承宗算个鸟,不就是鱼死网破吗?好,”他转过身,看着周文郁,眼眯成缝道,“你敢蒙老子,今儿个老子就先演一出杀将祭旗!”
周文郁眼见情势一触即发,豁出去了:“本镇寸铁未带,刘将军却如临大敌,叫三名军弁挟住本镇,可见是胆虚了!”
“嘿嘿,你是非激老子杀你不可!老子就先沉了你!放开他,让他自己跳下去!”
周文郁活动一下双肩:“刘将军,你是个急性子,躁脾气,不问清情由,就认定是本镇座舰开衅?”
“这还用问?一只大海苍能载三四百人呢,又有枪有炮。”说着握拳一擂大腿,“哼,皇上如此逼东江,就不怕东江投了鞑子?”
“将军若不信,可上船去察看。皇上未逼东江,而是逼你刘将军。将军本就是金将归明,不就是不甘为异族之奴,为千夫所指,留千古骂名吗?难道如今又想复叛?”
“复叛又怎着?努尔哈赤待我兄弟天高地厚,归了大明才给我哥个协统,毛文龙、袁崇焕都始终未信我哥俩,老子谁也不伺候了!”
周文郁把手向后横着一划:“皇上相信东江不会投鞑子,他们都是炎黄子孙,伏羲后人,承秦汉衣钵,习唐宋风俗,江南有他们的父母需要赡养,中原有他们的兄弟牵肠挂肚,一念之差,此生再难见爷娘故土!以上国臣民之身屈膝于下国蛮陌之地,人所不齿,又有何面目再见爷娘故土?本镇想,将军也不会甘为异族之奴,为千夫所指,留千古骂名吧?”这番话捅了刘兴治嗓子眼儿,他本一心想的是东江称王,他人是何肚肠他还真没想过,不由低头沉思。周文郁看出他已心动,再逼一步,“本镇这一跳,你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刘家一族,再搭上妻室儿女,死无噍类了!”
刘兴治背手溜达开,正此时,听得舰上有人高喊:“岸上可是周大人?”周文郁抬手挥一挥,叫道:“本镇与刘将军在此,不得放枪!”
舰上又喊:“可有事?”
周文郁又抬手摆一摆:“刚才为何放枪?”
“东江兵说大人是自送死来,卑职以为大人被扣,故欲一搏。”
周文郁用力一挥手:“退回原处!”只见十几支佛郎机铳缩了回去,大舰开始徐徐后退。
周文郁向刘兴治道:“将军可听清了,衅起谁手?”刘兴治走到周文郁面前,挺胸凸肚,抱拳齐颌道:“大人是条汉子!还有什么话,咱们酒桌上说。”说罢转身吩咐,“摆酒,为总兵大人接风!”
侍郎讽君
刚被复起的右中允黄道周是复官后第一次进文华殿,随日讲官周延儒、文震孟向皇上行礼毕赐坐后,黄道周抬眼观瞧,见御案两侧多了两扇屏风,左面绘的是历代明君贤臣图,右面的是一笔正楷《正心诚意箴》,案头上左边放的是摞起老高的奏札,右边放的,从书脊上可以看出是 href='6042/im'>《资治通鉴》《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大学衍义补》 href='451/im'>《贞观政要》《皇bbr>?明祖训》《帝鉴图说》等书,不由感叹,当今圣上与先帝天启大不同了。
崇祯先开言:“石斋先生是哪年中试的?”
黄道周听皇上称他别号,忙起立道:“臣不敢当陛下称呼。臣是天启二年进士,授编修,任经筵展书官。”
崇祯道:“先生请坐。朕听说先生是因经筵时不膝行,而被魏忠贤罢斥的?”
黄道周答了一声“是”,然后坐了下来。
“朕知道先生精天文历数皇极诸书,据说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玑》《太函经》,学者穷年不能通?”
黄道周道:“臣所著歪章,是臣用以推验治乱,以验 href='1306/im'>《易经》,本是自己用的。”
崇祯对三人道:“石斋先生是治易大家,朕将他请来,以备咨询。”再转向黄道周,“请问先生,儒、释、道三教已并存千年,三教教义是相容的,还是相斥的?”
“回陛下,依臣看,是相补的。”
“噢?请先生详析之。”
“儒家以人为本,明人伦,即‘仁者爱人’;倡秩序,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道德,即‘克己复礼’,这样的人即是君子。修身养性,守君子之德,日三省吾身,即为圣人。
“道家以天地为本,天地为真,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倡教超越自身,去奢去泰,营魄抱一,致虚守静,沐阴浴阳,和光同尘,清静无为,委运任化,乘乎天钧,全性葆真,托命大道,养生尽年,在宥天下,返璞归真。
“佛家非中土之源,本无所本,认为世俗即悲苦,执著即烦恼,万法归宗,因缘幻化,全由心性而生,因此是空。解脱之法,便是修炼。持守戒律,收束言行;由戒入定,坐禅收心,心住一境,杂念不起;由定生慧,精研三藏,觉悟佛理,由染入净,达到涅槃。
“儒家厚德载物,道家乐天安命,佛家慈悲为怀,一个人有这三种德性,便是圣人了,所以臣说相补。”
“朕似有些明白了,只是道家玄虚。”
“陛下说的是。老子说,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此三者不可致诘。’‘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庄子·大宗师》也说,‘夫道,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授,可得而不可见。’所谓大道无形,大音稀声,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智若愚。”
“真是宏阔之论!”崇祯一击掌,“先生真是深机洞达啊!”停了一下又道,“《老子》为何又叫 href='2523/im'>《道德经》?”
“《老子》在汉以后又被称为 href='2523/im'>《道德经》。韩非说德是‘道之功’,陆德明说德是‘道之用’,苏辙说德是‘道之见’。《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遵道而贵德。’是说‘道’化生万物,‘德’赋予万物本性,故才能生生不息。所以遵道必重德。”
崇祯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大学》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性’、‘道’、‘教’该做何解?”
“以臣理解,‘性’乃天地之在,万物之本相。《庄子·庚桑楚》说,‘性者,生之质也。’”
崇祯插一句道:“所以说‘食色,性也’?”
“不错,无食无以续命,无色无以延后。”
“嗯,先生接着讲。”
“‘道’指天地运化、万物成毁各有一定之规,非所能强为。《老子·则阳》说,‘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杀,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相成,穷则反,终则始’。‘教’就是理,是圣人对‘道’的开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总成一理,形之文章,启于后人。”
崇祯再问佛:“佛家为何分成若干门派?”
“晋以后,佛教在中土渐成宗派。小乘佛教有俱舍、成实二宗,大乘佛教有法性、法相、法华、华严、净土、禅、律、密等门派。法华止观法门,华严注重玄理,净土唯识名相,禅宗开悟心法,法门殊途,其理归一。其实道家也有老庄、稷下、黄老、魏晋玄学之分的。”
崇祯这才转向另三人:“这些才是大家之言啊!朕自小所读之书都是儒家典籍,”然后指着文震孟转向黄道周,“他们给朕讲的也都是治国之术,经济之道,所以朕对佛、道知之甚少。”
“老子也讲了治国之术啊。”
“所谓‘无为而治’?”崇祯轻摇摇头。
黄道周看出了崇祯的不以为然:“老子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治大国若烹小鲜’。班固说《老子》‘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老子这些话,并不是要人君不理国,不问事,而是要人君师法自然。有枉才有直,有洼才有盈,有失才有得,有弊才有新,福祸相倚,相反相成,柔能克刚,物壮则老,所以,‘无为而无不为’,‘为无为,则无不治’。”
崇祯点点头,换了话题:“唉,己巳之变,日讲停了四个多月,今日恢复,恍如隔世啊。”
“全赖列祖列宗庇佑、圣上天纵英明、措置有方,才能安然退敌。”周延儒道。
文震孟对这种既不符事实又无内容的阿奉大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安然退敌?是安然退敌么?”
周延儒不想惹这个敢叫皇上把腿放下来的家伙,就没接茬。崇祯摆摆手:“今日不谈这个,”转向文震孟道,“先生今天讲哪一章?”
文震孟想这才算是开讲,答道:“臣先讲《君使臣以礼》。”
“《君使臣以礼》?”崇祯偏头看向文震孟,沉吟道,“先生是有所指吧?”
“是,臣正是指己巳之变。”文震孟刚方贞介,他的直讲在朝臣中是出了名的,天启二年正是因给熹宗上《勤政进学疏》才遭贬的,“敌骑内犯,臣知道圣心焦劳,但身为国主,综合事功应挈纲领,用刑过严,则君臣猜疑便起,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变数难测,故应培养士气,推心感人,辨贤奸而后定用舍。”
周延儒想这老小子真是死不悔改,居然当面教训起皇上了,这位皇上是惹得的么?必要恼了,就拿眼斜崇祯,等着他发作。可崇祯没动怒,反而笑道:“朕记得先生曾讲,管子言兵,‘主不足畏,则战难胜也’,不就是说的上要让下畏服么?”
文震孟目光如电,说道:“不错,下畏服上,才能听命拼死。但为上者命将出师,必有定算。朝令夕改,功罪不审,赏罚不明,则为下者畏而不服,又怎会尽忠职守?所以《管仲器小》还有一句:‘德必当其位,功必当其禄’,臣再加一句:刑必当其罪。”
崇祯心里明白,“为下者畏而不服”说的是祖大寿,“功罪不审,赏罚不明”指的是袁崇焕事,脸色便有些不悦了。如何处置袁崇焕他还没拿定主意,其中的原因乃是私心,不便向臣下明说:“先生真是辩才无碍。说到管子言兵,朕想起昨日刘应遇的折子,说败贼于汉阴、汉南,汉中贼情是不是缓解了?”
“是,”周延儒道,好话可以尽说,“商洛兵备刘应遇已击毙王二,追斩王大梁。”
崇祯颜色和缓下来,停了半晌,道:“梅之焕罢斥,朕看就让这个刘应遇接替甘肃巡抚如何?”
“陛下慧眼识人。”周延儒道。
崇祯又转向文震孟,接着刚才的话头:“先生说得不错,《子语鲁太师乐》中有云,一曲音乐,一音杂,则众音皆乱。一小人进,则众君子皆废。”
“是。愿陛下慧眼识君子,左右皆君子。”
“那么,如何是君子,如何是小人?”
文震孟慨然道:“视国如家,除凶雪耻,是君子;分门别户,呼朋引类,是小人。”
“不错,朋党就是小人!那么又如何才能识得小人呢?”
“识深而心正,则谄谗不进。《五子之歌》说,识精明,则环而伺者无所售其欺,心纯一,则巧于中者无所投其隙。”
“微言大义,诛心之论。”崇祯忽然抬头问,“你们说这朝中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大臣们太了解自己这位皇上了,如果直说出来,就有“呼朋引类,排斥异己”的结党之嫌了。周延儒略一思索,说道:“陛下,御史田唯嘉疏荐杨维垣、贾继春,通政使张光岳疏荐霍维华,陛下阅了么?”
杨维垣、贾继春、霍维华都曾是阉党,后见阉党渐失宠,又首先攻阉党。崇祯想了想,点点头,道:“文起,你说呢?”
文震孟可不喜欢这种春秋手法:“陛下,吕纯如上疏为自己讼冤,诡辩未曾颂美过逆贤,图翻逆案。是否颂美逆贤可以不论,其时未有颂美之词者几何?但其构陷故吏部员外郎周顺昌,则是铁案。吕纯如投身逆珰,顺昌讼言攻之,吕纯如遂与李永贞等构成李实之疏,至顺昌榜死狱中!其时惨死诸臣,号为彻骨之清、公忠亮直、人人心服者,顺昌为第一人。吕纯如胆敢上疏求雪,变天下之是非,摇圣上之斧钺,乃是吏部尚书王永光为之奥援!”
崇祯很吃惊:“王永光?你是说王永光?难道王永光也是阉党?”
“王永光是凡其无法笼络者均摈之,如才名素著物望咸归之陈士奇,十年冷署之潘有功,均以猜疑见弃,而迨人情汹汹,众议沸腾。六卿之长,犹蒙圣上眷注,而假窃威福,蒙蔽圣聪,擅行私意,为害尤大。所以《甘誓》说,战胜攻取,非独左右之共命,尤在六卿之得人。用舍不淆于仓卒,则国是定而王灵畅,威福不假于信任,则神气振而敌忾扬。”
“王永光既如此恶劣,为何从未见弹章?”
“王永光为六卿之首,且机深计巧,投无不中,又是三朝老臣,举朝震畏,莫敢讼言,何况今日廷臣多出其门下。”
崇祯“嗤”了一声,心说“人情汹汹,众议沸腾”和“举朝震畏,莫敢讼言”岂不大相矛盾,心中就不信了,便转向周延儒问道:“那么君子呢?”
周延儒脱口接上:“张凤翔、乔允升、胡世赏论罪当死,不过毕竟还不是小人。”
崇祯默然片刻:“朕懂你的意思了。”顿了一下又道,“玉绳,己巳之变前你曾讲到《子罕言》,说夫子罕言‘仁’。朕不明白, href='2195/im'>《论语》中夫子论仁,如欲立欲达,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等等,言‘仁’尽多,如何说罕言?”
周延儒道:“仁者性也,这‘性’与‘天道’都是言不能尽意的,是不可得闻之意,故说罕言。”
崇祯眨眨眼,摇摇头道:“你是说,这‘仁’、‘性’和‘天道’连夫子都说不透?”
“圣人未尝不言仁,只是弟子悟性不同。悟者以为言,不悟者以为罕言。”
崇祯把眼看黄道周,黄道周点点头,崇祯也点点头:“一日克复,天下归仁,便是修己以安百姓的意思。”
黄道周道:“圣见明彻。帝王学问,总只是明德新民。”
文震孟接上道:“明明德于天下,便是天下归仁。”
崇祯频频点头,笑道:“真是圣人学问,要言不烦呢。”
文震孟笑道:“陛下学问日精,臣等无用了。”
崇祯摇摇头:“先生们论仁诸说,深当朕心。朕幼而失学,长而无闻,是从讲筵启沃中才略知一二的。先生们的责任,就是授业解惑。但治理天下,不是靠朕一人,而是君臣一体,共担国事。不过,朕一直在想,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为题固然不错,但‘八股’作文流于形式,真于选才有用么?文起,科举创于隋,盛于唐,也是以八股取士么?”
文震孟道:“回陛下,不是。隋初以秀才、明经等科选拔官吏,但尚不成定式。唐代科举考试分制科和常科,制科主要应试对策,是对时政提出看法和建议,科目繁多,有直言极谏、贤良方正、博学宏词、才堪经邦、武足安边等科。应制科及第,高者授以官职,其次仅给出身。唐代制科尽管.99lib?t>由皇帝亲自主持,但在士子眼中,往往视为非正途出身,常科才是正途出身。常科的科名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五十多种。在所设科目中应试进士、明经的人最多,其中又以进士科最为人崇慕,唐朝宰相亦多是进士出身。进士科以考时务策为主,也考帖经和杂文。玄宗以后,又把诗赋定为必考项目。”
“什么是帖经、杂文?”
“帖经是把经书某页前后两边遮盖,中间只留一行,再用纸把这一行中的三个字贴住,让举子把被贴住的三个字写出来。杂文是指箴、铭等文体。”
“如此才能选出贤良。”崇祯沉思有时,道,“你们说,以后乡、会、殿试,只考时论如何?”
“陛下,”黄道周道,“八股取士,乃是太祖所定。况且,我朝二百六十年来,士子所背不出《四书》、《五经》,张口就是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笔即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陛下所说时论,当今学子怕是无人能作了。”
崇祯脸色晦暗下来,半晌才道:“大比之期在几时?”
“会试在十二月,殿试在明年二月。”周延儒答。
“好,大比之年了,但愿群贤毕至,尽入彀中。玉绳,会试殿试,就由你和何如宠为考试官,为朕尽心择选天下才。”周延儒心中大喜,跪倒谢恩。“起来吧。”崇祯转向文震孟道,“还有,四个月前曾讲《祭伯传》,朕当晚就翻了一下,见‘宰咺’一章未讲。此一章正见当时朝政失宜,所以当讲。”
周延儒不失时机道:“陛下真不世之英主!”
崇祯沉默一会儿:“王承恩,将田唯嘉、张光岳的折子拣出来。”
王承恩忙将两份折子捡出展开铺好,崇祯提笔批道:“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荐用,成何政体!”掷了笔,又唤王承恩,“传旨,张凤翔、乔允升减死戍边,胡世赏赎杖为民。”又转向周延儒,“王廷试也已罢斥,方大任以病乞休,廷议又要添置山永巡抚,廷臣举荐中,朕以为四川副使刘可训、前屯兵备孙元化、兵部司务邱禾嘉可任。刘应遇巡抚甘肃,刘可训巡抚顺天,孙元化巡抚登莱,邱禾嘉巡抚山永是不是妥当一些?”虽说是问句,但皇上都安排定了,谁还能说别的?
第十章 袁崇焕“通敌”被定罪
拯救袁家
阿敏败回沈阳,皇太极表面上怒不可遏,其实心中十分高兴,这本来就是他为阿敏设下的一个陷阱。在他看来,这次进击中原所以能够直捣北京,是因为明廷毫无防备,所以行动迟缓,兵不堪战。
但尽管如此,皇太极也看到明廷敢战善战之兵决非袁崇焕一支。有此教训,明廷必加强武备。明廷兵力尚厚,山海关雷打不动,占住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并不能使大金开疆拓土,只能徒耗兵力钱粮。派阿敏接防四城,就是要除掉这个蔑视大汗、觊觎大宝的大贝勒,让他不是死于明军之手,就是死于他自己丧土失地的罪名。
阿敏兵抵沈阳城外,却见城门城头重兵把守,多尔衮立马城门,见阿敏走近,立掌止住,大声道:“皇上有旨,兵士入城归家,诸贝勒大臣、总兵官以下,备御以上一律城外候旨!”阿敏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士兵欢呼着蜂拥入城,身边只剩下图尔格等几十名军官。
多尔衮一挥手,几十人立刻被团团围住,多尔衮又喝道:“卸下佩刀!”众人立刻听令解下战刀交出,阿敏看看左右,亦是无法,也只好解下。多尔衮阴笑道:“大贝勒,现在可以进城面君了。”此时阿敏已是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进城。
阿敏等人被一直带进大政殿,见诸王公大臣都已在座,见他们进来,齐齐地看向他,个个表情凝木。与皇太极并排而坐的三张椅子上坐着代善和莽古尔泰,空着的一张椅子本来是他阿敏坐的,现在却只能低首站在下面了。
“跪下!”多尔衮大喝一声。声未落图尔格等人就跪下了,只有阿敏站着。
“大贝勒,你还不跪吗?”皇太极语调沉缓,却透着杀气。
阿敏一愣,三大贝勒是从来不跪皇太极的,但此时是戴罪之身,不敢强辩,便把眼看代善、莽古尔泰。代善、莽古尔泰素来不睦阿敏,但亦不想开大贝勒跪皇太极的先例,便不言语。
阿敏只好自己开口:“大贝勒‘不遽以臣礼待之,列坐左右,不令下坐’,可是大汗的金口玉言,为何要我下跪?”
“朕要你跪,不是跪朕,而是跪天下。四城降民,为汉人来降者瞩目。爱养来降官民,是为日后夺明收取人心。你接防永平,尽屠降民,使汉人百姓更加仇我,以后攻城略地,汉人官民必拼死自卫,你是有意坏朕伐明大计!再有,明军围攻滦州三昼夜,你拥五旗行营兵及八旗护军坐守观望,只因那三旗精兵非你所属,便委敌而不顾,听其兵败城陷。”说到此,皇太极竟哽咽不能言,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不战而失永平,奔回时又不能妥善殿后,被马世龙穷追猛打,溃不成军,又折损数成。即便跪天下,能抵罪么?”
“我要济尔哈朗与我同守永平,皇上为何不允?”
“济尔哈朗与朕同征明京,大军回返后济尔哈朗又镇永平日久,他是你亲弟,你不但不念其劳苦,还对贝和齐、萨哈尔察说:‘我至永平,必留住济尔哈朗,若他不从,我就射死他!’贝和齐责你,你却说‘我自杀我弟,谁能?奈何我?’你连亲弟都要杀,两蓝旗之外的六旗当然更不在你眼里,杀汉人自然更是儿戏。”
“我杀汉民,只是因皇上攻明京数月不克而还,我不过是杀人泄愤而已。”
“你是责朕劳民伤财,无功而返?”
多尔衮不耐烦了,大喊:“我大金痛击明军,直抵京师,扬威于朱明天子脚下,使那崇祯颜面失尽,怎是无功而返?皇上是不克而还,大贝勒,你是败绩而还,跪下吧!”大殿响起一片附和声浪。
此次战败,阿敏早知道回来不会有好果子吃,此时见已犯众怒,自己已是势单力孤,明白再顶下去后果堪忧了,回头看看一直跪着的图尔格等,就跪了下去。
“图尔格,”皇太极提高声音道,“大贝勒所行多悖,尔等为何不谏阻?”
“回陛下,奴才等曾力谏,大贝勒不从,奴才等只能跟还。”
“哼,贝勒若投敌国,尔等也随了去?”看图尔格等匍匐在地,皇太极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大贝勒阿敏该当何种处置?”
“死罪。”代善道。
“对,应处死,家人罚为奴。”莽古尔泰道。
阿敏瞪大眼,看看代善,又看看莽古尔泰,再看看皇太极。
皇太极没看阿敏,叹口气:“大贝勒毕竟是朕堂兄啊。”
“堂兄又怎么样?”多尔衮又嚷嚷起来,“叔父当年曾背太祖,出走黑扯木(地名),自立为国,大贝勒极力怂恿,追随左右,被追回后,若不是众兄弟说情,早被太祖处死了!后太祖感于兄弟情,又给了他大贝勒的名号。他不但不感恩戴德,还目无新皇,行事乖戾,屡违皇命……”
“别说了,”皇太极抬手止住多尔衮,“大贝勒阿敏囚禁,两蓝旗军官一律免死复官。”
礼部尚书成基命急匆匆赶往兵部尚书孙承宗府第,虽然乘的是一顶凉轿,还是满身大汗,一则是天儿太热,二则是心急如焚,从里往外烧。赶到孙府,见门口跪着十几号人,看打扮都是知事、总旗等下级军官。成基命不等通报,就穿堂入室,直奔书房,见了孙承宗,草草问了礼,就道:“贵府外跪了许多人,怎回事?”
孙承宗摇摇头,叹口气道:“都是元素在京的旧属。自元素下狱八个月来,他们轮番来跪,愿以身代,赎出元素。”
“为何跪到这里,不去跪三法司、刑部?”
“去了还不是大棒撵了走,真要闹大了也就抓了去!是老夫劝他们不要去。”
“明白了,既是元素旧属,也就是你孙老大人的旧属了,所以来求你转奏圣上。大人代奏了么?”
孙承宗再摇摇头,叹口气:“御史罗万涛为元素申辩,都被削职下狱,何况这些人,还不是白送了命?唉!老夫要他们进来,他们不进也不散,只是跪着。”说罢摆摆手,示意成基命坐下,送了送茶碗,“不说了。成大人亲履敝府,一定是有要紧事了?”
“是,圣上刚在暖阁召见了辅臣,元素怕是没救了。”
孙承宗张开嘴合不拢,半天才道:“变卦了?圣上可是说过‘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的话的。”
“老大人,你可知道谢尚政?”
“谢尚政?知道呀。”
“是老大人、元素、梁廷栋的老部下,元素密友,元素曾说谢尚政是他结交的死士。就是这样一个元素以为可以以死相托的人,竟捏造伪据,将元素卖了!”
孙承宗瞪大眼:“所以圣上变卦了?”
成基命点点头:“不止一个谢尚政,老大人先看看这个吧。”说着将一份折子顺桌面推到孙承宗面前。孙承宗拿起打开,是山东道御史史范的一份奏折,往下看,竟是弹劾钱龙锡的:
龙锡主张崇焕斩帅致兵,倡为和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卖国欺君,秦桧莫过。其出都时以崇焕所畀重贿数万,转寄姻家,巧为营斡,致国法不伸。应命法司从实严讯,以查明龙锡私结边臣、擅权主款、蒙隐不举之罪。
孙承宗使劲儿一掼:“放她娘的狗屁!”想了想,抬头道,“史范是逆案中人,因职位微卑而未受牵涉。龙锡是定逆案之人。他是要将袁、钱定为逆案而翻旧案!”说着抖了抖折子,“圣上就信了?”
“只一个温体仁就连上五疏,力主杀元素!温体仁圣眷正隆,怎能不信?”成基命袖中掏出卷轴递过去,孙承宗一看知道是圣旨,双手打开,双臂伸直,眼距字有一臂距离,这是眼睛有些花了,为了看真切的缘故——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欺藐君父,失误封疆,限刑部五日内具奏。龙锡职任辅弼,私结边臣,商嘱情谋,互谋不举,下廷臣会议其罪。
“既是廷臣议决,当有转圜余地。”
“老大人啊,”成基命站起身,背着手溜达,“天心严谴,做臣子的如何回天?当今这位皇上可不比前代,不但说一不二,而且容不得臣子反对。如果硬要违背圣意,不但救不得袁、钱二位,自己也要搭进去。其实圣上早起了重处之心,圣上有圣上的难处啊。老大人想一想,高第、王之臣无能,毕竟边关未破,换了个能人袁崇焕,却被人家打到家里来了,圣上颜面何在?总得有人担这个责吧?谁?只有两个人,一是身为蓟辽督师的袁崇焕,一是任用袁崇焕的皇上。
“皇上是圣明天子,袁崇焕曾有大功,用他并没有错,错只在袁崇焕。再说,圣上果真担责承认错用了元素,元素又会是什么结果?左右都是一死。举荐元素的许誉卿、钱龙锡本就脱不了责,更何况元素的一切策划钱龙锡都知情且未报。”成基命站住,看住孙承宗,“此次京师之难,圣上痛彻肺腑,心中怨怒为人臣者应能体味。如果只追究袁、钱二人,就是皇恩浩荡了!”
这番话说得孙承宗哑口无言,端茶缓缓咂着,好一会儿才道:“是啊,只怕不只是钱、袁二人,原抱奇弹劾老韩爌被贬一秩,并不甘休,又再疏劾曹于汴,史范现在又把龙锡姻亲也扯进来了,像是有谋划啊!龙锡亲家是谁?”
“锦衣卫左都督徐本高。”
“徐本高?可是徐阶长孙的那个徐本高?”
“是。徐本高已上疏否认,说钱龙锡以大学士致仕,皇上亲赐驰驿而归,恩礼优容,无疑无虑,又何必轻弃细软资财于他人呢?圣上朱批‘原参称系风闻,置不究’。可史范疏中并无‘风闻’二字,圣上心思不是不言自明吗?”
孙承宗沉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叹道:“徐阶可是一代名相啊,除严嵩而扶张居正,才有万历初年的海晏河清。神宗承位之初也是圣明之主啊!”
成基命听出了孙承宗的弦外之音,神宗初年在张居正的辅佐下也是睿智而勤政,可张居正一死,这位神宗皇帝就变糊涂了,还抄了张居正的家。如今这位崇祯皇帝在大位还未坐稳、又无张居正这样的大臣辅助的局面下,就翦除了其权其恶都超过严嵩的魏忠贤,其智其勇又超过神宗,可他没有徐阶、张居正这类大臣的辅助,又年轻,办糊涂事就难免,你们这帮辅臣就不能做个徐阶、张居正吗?成基命心说这崇祯可不是万历,他是有贤臣而不能用,就是徐阶、张居正在也没用。成基命来找孙承宗,就是想请他出面说句话,现在只有孙承宗的话皇上还能听进。孙承宗德高望重,不但以前累有战功,而且此次京师之战又立有大功,大败阿敏,收复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逼得阿敏开遵化北门逃回沈阳。孙承宗说句话,即便皇上不采纳,也绝不会迁怒于他。但想到外面跪着的那些人的请愿,孙承宗竟不敢转呈,而且把责任推到辅臣头上,就知道此行无果了,再想到韩爌更是德高望重,不照样卷铺盖?钱龙锡历事四朝,不照样倒霉?也就不再说话,抬手告辞。
成基命离了长安右门南面的中军都督府,就奔了兵部坐等梁廷栋。余大成见是成基命,立刻问:“结果如何?”
成基命掏出张纸推过去:“自己看吧。”余大成拿起抖开:
斩帅虽龙锡启端,而两书有‘处置慎重’语,意不在擅杀。致议和倡自崇焕,龙锡亦未之许。然军国大事,私有商度,不抗疏发奸,何所逃罪。
余大成二目圆睁,抖着纸道:“这就是你们议出的结果?”成基命不回答,余大成又问,“那给他二人定了什么罪?”
“圣上命梁廷栋主持会审,众人意见不一,故尚未定罪。审后他将王永光、温体仁留下了,怕是由他三人商量出个结果了。”又等了一会儿,梁廷栋回来了,成基命迎上去,劈头就问:“袁崇焕定何罪?”
“原来是成大人。”梁廷栋作个揖,转身进里屋,“一谋逆欺君,二擅主和议,三纵敌误国。”
“梁廷栋,你明明知道这都是莫须有!”
梁廷栋冷冷一笑:“擅杀毛文龙是莫须有么?这可都是圣上的金口玉言。”
“……处何刑?”
“夷三族。”
成基命闻听怒火攻心,一拍案角,抖着手指着他:“你、你、你是公报私仇!”
“大人这叫什么话?下官主持袁案会审,可是皇命!”
“本阁部正要禀报圣上,你曾在辽东与袁崇焕共事,妒其能,忌其权,而不相协。借主持会审之机,假天命而行私,是欺君之罪!”
粱廷栋也一拍案角站起身,怒目而视道:“成大人,你不要信口雌黄!王大人、温大人都是会审之人,也与袁崇焕有隙吗?”
“就是你三人从中主持其事!王永光,谁不知道他是东林死敌?天启初年就因排斥东林被论劾而辞职,后被魏忠贤起用为南京兵部尚书,后又因纳贿事发再遭纠弹罢官,所以定逆案时他不在名单之内。文震孟早说过,群小合谋,必欲借边才以翻案。王永光非杀袁崇焕不可,正是为了翻逆案!文震孟有先见。温体仁是毛文龙的同乡,朝廷发给毛文龙的饷银,半数不曾出京!贿赂公行,谁人不知?”
“你是指温大人收受了毛文龙的公银?”
“天知地知自己知!”
“成大人,王大人曾助钱谦益等东林党人入内阁,并为此与温大人闹翻,怎是阉党?”
成基命怒不可遏,冷笑道:“王永光以为皇上除阉党,必用东林,所以助钱谦益,为自己正名。现在怎样了?你三人议出的结果,他二人意见一致否?还闹翻吗?嗯?”
梁廷栋也冷冷一笑,道:“成大人,早有人弹劾大人‘密受线索,出脱罪督’、‘闭门高坐,巧为卸担’,大人还不收敛些么?”
“哼,不就是张道浚、李逢甲么?都是逆案漏网之鱼!”
“二位大人,二位大人,”余大成听见里屋吵起来,忙进来相劝,“成大人言重了,梁大人为朝廷办案,又是如此大事,岂敢挟私?”然后看着梁廷栋,话头一转,“清兵围城,皇上震怒,所以要处置袁崇焕。不过,卑职在兵部当郎中这几年,已换了六任尚书,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袁崇焕是挂兵部尚书衔,你梁大人可是个实职的兵部尚书。袁崇焕固然不该杀毛文龙,但如果蓟门、京师无事,袁崇焕会有今日么?大人现在开了夷三族的先例,就要力保疆场无事,如果不能保边疆无事,就想想你自己的三族吧。”
“说得好!哼!”成基命死命瞪了梁廷栋一眼,甩袖而去。余大成后脚跟了出来:“大人留步!”成基命回过身,余大成贴近成基命,小声道:“袁大人守土有功,有目共睹。三条罪名,唯一有据的就是擅杀毛文龙,去敌所忌。只要扳倒此条,袁大人就有救!”
成基命叹口气道:“说的虽是,但这是钦定,如何扳得倒?”
余大成前后左右看看,见无人,遂道:“嘉靖年,在徐阶主持下扳倒了大奸臣严嵩、严世蕃父子。但严世蕃工于心计,在狱中放出话,说‘别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说我害死沈炼、杨继盛,我父子就难逃一死。’这话传到三法司,三法司果然中计,以此定了他的主罪。徐阶看了案审后说道:‘这道奏章一上去,严公子就无罪释放了。因为杀沈杨二人,是皇上下的特旨,说沈杨二人杀错了,就是说皇上错了。皇上怎会错?结果当然是释放严嵩父子。’大人想想,袁大人杀了毛文龙后,皇上是怎做的?”
成基命点点头,手抚余大成的肩膀道:“好,本官拼死一争!”
庙堂议罪
乾清宫正殿里,崇祯手握程本直的抗疏转了半天了,转到了二更天,还是没拿定主意。
皇后数次催崇祯就寝,被他轰走了。程本直已三次赴朝堂为袁崇焕讼冤,要与袁崇焕同死,这抗疏崇祯也已看了数遍,越看心里越发颤。
抗疏先将“有谓其坐守辽东,任敌越蓟者;有谓其往札蓟州,纵敌入京者;有谓其散遣援兵,不令堵截者;有谓其逗留城下,不肯尽力者”一一驳斥,备述崇焕之功,然后道:
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炮石,乱打多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臣故不避斧钺,洒血泣陈。万恳皇上,天威一垂,群疑自解。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收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况夫流言四布,人各自危,凡在崇焕之门者,窜匿殆尽。臣独束身就戮,哀吁昊天,实为时至今日,非辽兵无能遏其势,非崇焕无能用辽兵。万万从国家生灵起见,非从崇焕起见也。臣无任惶栗,待命之至。
崇祯被程本直闹得心里直翻腾,虽然他十分缺觉,躺到床上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无非是做着一个比较:袁崇焕的性命和皇权的威严哪个更重要?这在崇祯本不是个难题,如果不是袁崇焕,崇祯决不会犯折腾,而袁崇焕是无可替代的。
第二天,下了最后决心的崇祯挂着一脸白霜上了平台,内阁、五府六部、督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翰林院、科道掌印官及锦衣卫堂上官等文武大臣早都奉召候着呢。崇祯阴着脸道:“山西、陕西两路援军溃散回乡,入了流寇,可是真的?”
“是。”李标答。
“哼,陕西流寇本是饥民,只会抢粮,不会打仗,这些溃兵一加入,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袁崇焕罪大恶极!”
“可是,”成基命顾不得礼了,“山、陕援军是在袁崇焕逮狱后才溃散的!”
“胡说!耿如杞军抢粮充饥,梅之焕军脱巾鼓噪,梅之焕查出带头数人正法,其他人就跑了。朕记得这话就是你说的!”
“耿如杞军是被东军击溃的,梅之焕军只跑了千余人,其他人都是在袁崇焕下狱后才……”
“你住口!”崇祯脸上已冒上杀气,“袁崇焕付托不效,转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屯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坚请入城。种种罪恶,卿等尽知,今法司罪案怎么说?”
众人心里都明白,皇上将各衙门首脑都召来,一是表示处理袁崇焕是件大事,是十分慎重又十分郑重的,二是打一圈杀威棒,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连袁崇焕这样的盖世英雄触犯了天尊也只能变作白骨,何况其他人?谁还敢说个“不”字?
“怎么都不说话?”
周延儒忙道:“其罪不宥。”
“梁廷栋,会审结果如何?”
“袁崇焕有三大罪:一是擅杀毛文龙,去敌之忌;二是擅主和议,媚敌而挟朝廷;三是纵敌误国,致敌深入,兵临京师。”
“胡说胡说!”成基命虽是豁出去了,但毕竟不能公然直面顶撞崇祯,此时抓住机会,指着梁廷栋道:“袁崇焕从未有和议之举,只是试探,乃是缓兵之计。至于致敌深入,北镇各督抚总兵都有失察、溃败之罪,偏偏袁崇焕无罪!袁崇焕三道奏疏在先,力卫京师在后,有功无罪!此三条,只有杀毛文龙是真。但圣上公布毛文龙之罪,抓捕毛文龙京师私党,嘉奖袁崇焕除奸。你将此列为袁崇焕之罪,是何用心?”
崇祯恼上了头顶,声音都有些发抖:“把成基命叉出去!革职革职!”立刻进来两名锦衣卫将成基命带了出去。
崇祯接着怒吼:“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朕未治他的罪,都是你们的缘故!”大小臣工一听皇上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了,呼啦啦全跪了。
“袁崇焕是你们全体举荐的,朕能不信你们这么多人吗?再说,一是边关无人,朕不用他用谁?二是要安抚军心,三是袁崇焕其他罪未举,朕只能信他,这不是欺君大罪吗?”
李标低着头道:“陛下曾授袁崇焕尚方剑,并允他先斩后奏,便宜行事,欺君之罪、擅杀之罪说不通。”
“哦,授了尚方剑,允了先斩后奏,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那要朕何用?”崇祯这话又把众人脑袋压到地上了。
周延儒道:“陛下息怒,是臣等之罪。”
“袁崇焕之前,大明九边大小将领,哪一个不是遇敌即溃,节节退缩,何曾前进得一步?只有一个毛文龙,胆敢主动出击,虽说败多胜少,毕竟兵力有限,却大有牵制作用。孤撑海外,朝廷力所不及,却能矢志矢忠,为朝廷分忧,难道这样的人反倒该杀?嗯?”
“陛下,”东阁大学士何如宠挺起身抬起头,“毛文龙并非矢志矢忠,而是暗通北虏,两头获益,不听节制,自成一国。毛文龙朝廷内外遍布爪牙,如果袁崇焕先行奏闻,则可能走漏消息,逼反毛文龙。袁崇焕所做,乃是为君国大计。”
崇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越发胡说了。袁崇焕所列毛文龙十二大罪,有哪几条是实罪,又有哪几条是当斩之罪,更有哪条是立斩之罪?都是欲加之罪!本来辽东有此二人,协心戮力,边事大有可为,他却偏偏自断手足,意欲何为?”
何如宠道:“陛下说毛文龙胆敢主动出击,大有牵制作用。其实毛文龙上了皮岛之后,锐气全无。宁锦大战之时,毛文龙手拥重兵,近在咫尺,既不发兵正面支援,也不袭敌之后进行牵制,而是坐观成败,以收渔利。袁崇焕看得深透,对毛文龙,能收则收,不能收则去,否则五年复辽之愿终成飞灰。但毛文龙桀骜难收,袁崇焕所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复辽大计啊!”
“毛文龙未逃未叛,身为主帅,不去收其心,只想收其权,谈不拢,就祭起尚方剑砍人家脑袋,是公是私?还是袁崇焕私与皇太极媾和,毛文龙一是握其把据,二是大有妨害,故要杀人灭口?这是谁家的复辽大计?你们屡屡为袁崇焕辩解,到底是何居心?”
钱象坤又出来力争:“陛下啊,是袁崇焕将一群闻警即逃、望敌即溃的辽东将士,铸炼成了一支死战不屈、以一当十的精锐之师啊!”
温体仁心中恨恨,他不顾朝议所訾撵走了东林派的韩爌、钱龙锡,不想皇上又塞进来东林的何如宠和倾向东林的钱象坤。他生怕皇上在众臣的力争下宽宥袁崇焕,但何、钱都是新进阁臣,还不能现在就直攻二人,遂从结党下手,置袁崇焕于死地:“陛下,御史罗万爵、毛羽健与袁崇焕往来密切,书信讨论朝廷大事,都是袁崇焕之党。”
“温体仁,你如何知道他们私论朝廷大事?”
“回陛下,是会审时袁崇焕自己供述的。”
李标赶紧接过话:“陛下,罗万爵、毛羽健与袁崇焕讨论的都是平辽方略……”
话未说完就被崇祯打断了:“罗万爵削职下狱,毛羽健罢官充军!”说完看了一圈下面的一片脑瓜顶,“都起来吧。梁廷栋,袁崇焕处何刑?”
“回陛下,处凌迟,兄弟妻子流放两千里。”
“好,宣旨!”
王承恩展旨读道:
袁崇焕谋叛欺君,结奸蠹国。斩帅以践虏约,市米以资盗粮。既用束酋,阳导入犯,复散援师,明拟长驱,及戎马在效,屯兵观望,暗藏夷使,坚请入城,意欲何为?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依律磔之!
崇祯声音放平缓道:“依律,家属十六以上处斩,十五以下给功臣家为奴。今止流其妻妾子女及同产兄弟于二千里外,家财没官,余俱释不问。”闻听此言,所有人齐刷刷低头弯腰拱手称谢。
崇祯再道:“钱龙锡何罪?”
主持钱龙锡案的是王永光,出班道:“袁崇焕杀毛文龙,钱龙锡两次致书袁崇焕,有‘处得妥当’,‘处得停当’之言。虽然其意不专在诛戮,但起其端。至于讲款,虽是袁崇焕首倡,钱龙锡却始答以‘在汝边臣酌量为之’,后则说‘圣上神武不宜讲款’。
“两事皆袁崇焕自为行止,但钱龙锡身为辅弼大臣,对关系疆场安危之大事,不能抗疏发奸,罪责难逃。不过钱龙锡人在八议之列,可减免处罚,宽严当断之宸衷。”
“他在八议中哪一议?”崇祯问。
“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钱龙锡在议贤、议能二议之内。”
“夺钱龙锡八议之权!”
崇祯话刚落,顺天府尹刘宗周大声道:“陛下此举是自塞言路!”
崇祯看住刘宗周:“怎么讲?”
“陛下朝处一人坐之曰党,暮处一人坐之曰党,又设四面之网,长此以往,朝堂之上谁还敢说真话?不是假道学,便是假事功,不是假忠义,便是假气节,人主哪还有用贤之路?
“诸臣但知党同逐异,便己肥家,用贤之路何在?”
“陛下,”又出来一位胆大的黄道周,“陛下夺钱龙锡八议之权,是要杀辅臣么?”说着站出来,不等崇祯回答,又道,“疆场事最难言胜负,如果阁臣以边事坐诛,后之阁臣必顾盼踌躇,不敢更任边事,而后之边臣亦必以阁臣片语只词为质,罅卸阁臣。陛下,现在已有街谈巷议,说漏网阉党欲兴逆案,害忠良,以报钦定逆案之仇!”
“街谈巷议?黄道周,你把话说明白,谁是漏网阉党?谁欲兴逆案?”
黄道周打个喯儿:“臣是一介书生,名貌不能动人,但心存古道,从不敢随众卖声于市。钱龙锡一旦瘐死,后世不察,圣主有杀辅臣之名,故冒昧沥血进谏。”
崇祯阴阴地盯了他半天,哼了一声道:“曲庇罪辅,以诡词支饰,黄道周降三级调任外官!”然后转向王永光,“钱龙锡处何刑?”
“如夺龙锡八议,则应处大辟(斩首)。”
崇祯沉吟片刻,道:“钱龙锡并无逆谋,大辟太重,先遣锦衣卫缇骑逮问。”
“还有那个程本直。”梁廷栋突然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崇祯看向他。
“陛下,”梁廷栋迈出一步,“程本直写了一篇《漩声记》,请与袁俱死,广为散发。”
“这个程本直到底是个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白丁。袁崇焕在外时,程本直三次求见,受袁崇焕蛊惑,投在他门下,拜他为师,京师守卫战中中箭负伤。”
“他说什么?”
梁廷栋袖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打开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即今圣明在上,宵旰抚髀,无非思得一真心实意之人,任此社稷封疆之事。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予非为私情死,不过为公义死尔。愿死之后,有好事者瘗骨于袁公墓侧,题其上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则目瞑九泉矣……
“够了!”崇祯的火气被拱了起来,“程本直既然自己请死,就成全他!..涂国鼎!”
“臣在!”刑部侍郎涂国鼎立即出列。
“你去监刑!”崇祯说完就坐那儿喘气,好一会儿才喘匀,突然话锋一转,“袁崇焕通虏谋叛,罪不容诛。诸臣习为蒙蔽,不见指摘,从无一疏发奸!”就像房倒屋塌被砸着一样,所有人又都齐刷刷跪倒顿首。崇祯咧咧嘴,“今后自当洗心涤虑,从君国起见。有朋比行私、欺君罔上者,三尺俱在!”所有人都松口气,又都齐刷刷叩头引罪。
崇祯说到这儿想起温体仁结党的话,看来这朝中只有周延儒、温体仁是真的无党无派,便宣布道:“温体仁以本官兼东阁大学士,即日入阁。”说着起身,“散了吧。”
第十一章 袁崇焕被剐了3543刀
吟诗受死
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八月十六日,京城百姓都知道要杀袁崇焕。虽是八月天气,溽闷暑蒸,巳时刚过,西市口已是人山肉海,满天都是汗馊味儿。
刑场是被京勇围成的一个数十丈的空场,不是为控制观者,是防备有人劫刑场。百姓都想一睹这位曾权重朝野却引敌入我畿辅的太子太保、大督师长的是个什么汉奸样,都拼命地往行刑台前挤。
行刑台四周已被忠勇营里外围了两层,刑柱四角站着四名锦衣卫。
人群外层有两名长者,一直盯着大路的方向。
“李大人,你这一辞任,这朝政可就全被周延儒、温体仁之流把持了,袁崇焕再一死,这大明朝可真是江河日下、一泻千里了!”
“唉,不辞任,又能怎样?身为中枢,眼看着他们胡作非为,自己却无所作为,坐在那儿舒服么?若与那两个宠臣做对头,你成靖之就是个现成的榜样。”李标苦笑道,“算你命大,你那样顶撞圣上,只落个革职,罗万爵、毛羽健却落了个下狱充军。我还不想去做钱龙锡第二,还是及早抽身而退好。”
“唉!”成基命叹一声,“自刘鸿训始,老韩爌、钱龙锡、曹于汴、你李标先后去职,张凤翔、乔允升戍边。不过三年,东林一脉一蹶至此!”
“是呀,有周延儒、温体仁当红,何如宠、钱象坤也长不了。”
“唉,明知东林是正人君子,也明知东林冤屈,却逐君子而存小人,皇上这是怎么了?”
“哼,皇上对阉党势力是刻骨铭心啊!皇上当然知道东林是君子,但正因为倚附者重,才疑之。皇上也知道攻东林者是小人,但可用以制东林,才留之。皇上是怕东林势大啊!”
“来了!”成基命指着大路尽头道,所有人都向大路望去。一队人马渐行渐近,两名行刑官马上引路,十六名锦衣卫押着两辆囚车进入刑场,后面是四名红巾红衫的刽子手,最后是监刑官和护卫队。
“唉,怎么是两辆车?”成基命身边一个汉子发出疑问,“也是个要挨刀的犯人么?”
“他叫程本直,为袁崇焕鸣冤叫屈。”成基命道。
旁边一汉子口沫横飞道:“还有这种人,为大汉奸叫屈?哼,也是个汉奸,该杀!”
李标、成基命本就心里难受着,听了这话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乱搅。
“咦——”那汉子又发现了新问题,“前面那俩红衣汉子怎么没扛着鬼头刀?拿什么家伙砍头?”
“袁崇焕处的是磔刑。”李标道。
“前车里的是袁崇焕?”
“是。”
“磔刑是怎么个死法?”
“就是凌迟处死,用小刀割上一千刀。”
“啊,就是杀千刀!千刀万剐,该,应该!”那人说着拍起手来。
袁崇焕、程本直两人不但蓬头垢面,而且满脸血污,血顺着囚笼木柱向下滴。一路上,围观百姓不停地捡石子砸向囚车,叫骂不绝。护卫队数次驱赶,还是无法制止。
袁、程二人被砸得头破血流,额角、鬓角、眼角都在淌血。李标、成基命远远看见,不由得鼻子泛酸,喉头发咸。进了刑场,呐喊声更是凶猛,巴掌大的砖头不断线地砸去,砸得四周的护军不得不隔刀架枪地躲闪,还是不断地被砸着,有的就冒出血来。
涂国鼎急急上了监刑台,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石头和喊声渐渐歇住。有几个不歇手的,被护军扭住。袁崇焕、程本直这才被开枷下锁,拉下囚车,架上行刑台,绑上刑柱。见场子静下来,涂国鼎站到案后,高声道:“依《大明律》,袁崇焕磔死,程本直论斩。皇上有旨:袁崇焕处死后悬首三日,传首九边。袁崇焕,你还有何话说?”
袁崇焕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直仰向高天,高声诵道: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吟毕大叫:“行刑吧!”
程本直扭头看向袁崇焕,泪倾江河,口衔微笑,频频点头。
李标、成基命如尖刀搅肠,万箭穿心,眼泪再是忍不住,顺腮而落。涂国鼎看看旗杆地影,拿起案上的行刑令牌向台下一丢,高叫一声:“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刽子手上前扯开袁崇焕衣裳,背后抽出牛耳弯刀,当胸一刀下去,只割得一小片,袁崇焕紧咬牙根,未吭一声。众百姓看得动手了,发声喊,齐涌上去。窜在前面的张开嘴直照着袁崇焕肚皮咬下去,后面的伸出手当胸掏去,撕下一片肉就塞进嘴里,边嚼边骂。袁崇焕终于难忍,发出惨叫!不到半刻钟,就扯出了内脏,看得涂国鼎等人目瞪口呆!
行刑官凑向涂国鼎耳边,小声道:“大人,刀斧手只割了一刀啊,割不上千刀,你我就是怠职之罪啊。可这样乱下去……”
涂国鼎猛然醒悟,想了想,起身大叫一声:“都给我住手!”这声吼一时震住了场子,“来人,都给我赶开!”
四边的兵勇上来杆捅枪戳连踢带打才扫清行刑台周围。“都给我听着,想吃刑犯肉的,拿钱买!一钱一片。刀斧手,行刑!”立时又起呐喊,百姓争买其肉,拿到手就塞进嘴里,血流齿颊。有的正巧带着烧酒,便就着酒生啮,有的没带钱或不想掏钱,便唾地踢腿叫骂不已。
袁崇焕叫声由暴喊而断续而全无声息。整整一个时辰,总共割了3543刀,袁崇焕只剩骨头和一首。没买到肉的,争拾其骨,乱石砸碎。可怜一位屡建殊功、大明第一英雄的守边大督师,骨肉俱尽,头颅被悬于旗杆之上示众!
人散尽了,只有四名兵士守着那旗杆。离旗杆数丈之外,一个中年汉子走向刑台,蹲到地上捡拾碎骨,捡得十分仔细,不剩米粒儿大的碎骨。捡净了,用衣摆兜起,然后走到数丈开外,坐到地上,面向旗杆。
李标感到奇怪,问成基命:“这是何人?”
“不知道,我去问问。”二人上前,才看清这人满脸泪水,还在蚊声哭泣。成基命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遂道:“你捡这些骨头,做什么用?”那人抬眼看看他俩,不理。李标指着碎骨又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人抬头,怒目而视。二人知道此人必是知崇焕者,成基命再问:“你要将督师遗骨怎样?”那人听了这话,见他俩脸上也是泪痕犹在,知道也是为袁崇焕抱屈的人,忍不住失声痛哭,却仍无话。李标又问:“你知道督师年庚么?”
这回他说话了:“四十有六。”就又闭了嘴。
成基命见再问不出,便掏出一把碎银递过去:“好生葬了吧。无论.99lib?葬在何处,都要留个标志,督师沉冤必有昭雪的一日。”那人接过银子,迅速跪下磕了一个头,成基命忙扶住,“快起来。”说完二人转身要走,那人又开口了,却是念出一首诗:
四十年来过半身,望中祗树隔红尘。
如今着足空王地,多了从前学杀人!
二人吃一惊,成基命抱拳在胸:“原来先生是位高士,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小人姓佘,不是高士,是袁老爷的家仆。这诗是袁老爷作的。”
“原来是佘管家!”成基命这才想起在袁崇焕回京后去驿馆探望,见过这位管家,遂叹口气道,“督师归家期间,过昭州平乐,登筹边楼,曾作一诗。督师回京后我去拜望,见了此诗,我便索要来。”遂哽咽念道:
何人边城借箸筹,功成乃以名其楼。
此地至今烽火静,想非肉食所能谋。
我来凭栏试一望,江山指顾心悠悠。
闻道三边兵未息,谁解朝廷君相忧。
“身在南粤,心系北边,为君担忧,君却……不说了。督师路过淮阴时拜谒淮阴侯庙,也做了一首古风,我在韩老大人府看到,可谓一语成谶啊!”李标也念道:
一饭君知报,高风振俗耳。
如何解报恩,祸为受恩始。
丈夫亦何为,功成身可死。
陵谷有变易,遑问赤松子。
所贵清白心,背面早熟揣。
若听蒯通言,身名已为累。
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
“他早知自己不得好死啊!”成基命叹一声,声音发涩。
“二位大人,小人知道二位大人定是我家老爷至交。我家老爷临刑前交我一封家书,要我转交太夫人和夫人。可老爷尸首只剩得这点碎骨,头颅又要传到九边,我带不回老爷尸首,哪有脸回南边老家呀!我要在这儿为老爷守墓,能否麻烦二位大人将这书信转交我家夫人呀?”说着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成基命。这书信并未装封,只是两张纸,成基命展开,见又是诗,一首给发妻:
离多会少为功名,患难思量悔恨生。
室有莱妻呼负负,家无担石累卿卿。
当时自矢风云志,今日方深儿女情。
作妇更加供子职,死难塞责莫轻生。
一首给老母:
梦绕高堂最可哀,牵衣曾嘱早归来。
母年已老家何有,国法难容子不才。
负米当时原可乐,读书今日反为灾。
思亲想及黄泉见,泪血纷纷洒不开。
二人读罢早已是泪下如雨,成基命抬抬手道:“一定带到。”转身便走。
佘义士在旗杆下整守了三天三夜,直到袁崇焕的首级悬挂三日后被传首九边,然后将碎骨碎衣带到广渠门外的广东义园,建起了袁崇焕的衣冠冢,冢旁垒了间小石屋,住了进去。
崇祯加赋
演练完毕,还算圆满,梁廷栋才把心放回肚里,暗舒一口气,走上凉棚:“陛下,所有科目均已操练完毕。”
京师守卫战使崇祯看出了京营的无能,所以提出要亲临校场观操。梁廷栋岂敢怠慢?自然精心安排,拿出高手对阵,把操练变成了表演。
崇祯本就不懂演武,看到个个武艺高强,心中也就高兴起来:“既有这般武功,为何不敌建虏?看来还是少数。如果人人有这般身手,何愁建虏不破,陕贼不灭?”
“是,臣已与五军都督府作出布置,操练京营,定不负圣望。”
“嗯,好。”崇祯起身,准备起驾回銮,随来的一后二妃也相继起身。崇祯难得离开紫禁城,后妃更是难出后宫一步,所以此次校场校阅,崇祯便将后妃带出散心。崇祯扭头看见田妃,心中一动,又坐下了,向田妃道:“爱妃,朕知道你不但琴棋书画、刺绣烹饪样样精通,而且还善于骑射。但朕见过你弹琴鼓瑟,挥毫作画,却未见过你的马上功夫。今日有此机缘,何不一露身手?”
田妃笑道:“皇上是要看妾出乖露丑?”
“难道那都是传言么?那朕倒要追究这谣言的缘起了。”
崇祯虽是笑言,但田妃听来却暗含威胁,因为要追究的话,只能追到其父田弘遇头上。田妃无法,只得道:“既是皇上下旨,妾只能遵旨。不过妾已经许多年不曾舞枪弄棒了,要是把箭射到爪哇国去了,皇上可不许笑话妾。”
崇祯笑着点头,田妃由内侍引着去更衣。梁廷栋听了,立刻下去安排放靶。崇祯坐北朝南,故在东、西、南三面放置了三块靶。兵士听说贵妃要校场演武,一片欢呼。不一会儿田妃出来,银盔银甲,手盘银弓,腰挎银箭兜,座下一匹白驹,真个是英姿飒爽。崇祯看见,心中涌起另一番滋味,愈添爱怜。田妃先打马在场中跑了一圈,身姿飘逸,果然娴熟,然后放慢四蹄,挽弓引箭,连放三箭,箭箭中的。周延儒、温体仁和随来大臣都连声喝彩,兵士们更是刀枪高举,连呼万岁。
回宫一路上崇祯都很高兴。进了皇城,遣散了随行文武百官,何如宠道:“陛下,钱龙锡案经四衙门会审,拟发配定海卫。”
“嗯,辅臣跟朕回文华殿。”刚进文华殿,留守的钱象坤就跟进来了:“陛下,祖大寿来要饷了。”
一句话就把崇祯的兴头全打下去了,仰靠到椅背上,半天不说话。四阁臣垂手拱立,谁也不敢打破沉默。好一会儿,崇祯才挺直身,道:“东江刘兴治又复作乱,杀了沈世魁家众,沈世魁又率众袭杀了刘兴治,孙元化说是因黄龙克扣兵饷,刘兴治之乱乃是因闹饷而起?”
“是。”钱象坤道。
“朕记得这黄龙可就是他孙元化荐的。”
何如宠马上站出来道:“陛下,黄龙在今年五月收复泺州之役中战功第一,所以孙元化荐他。东江都司耿仲裕哗变,绑了黄龙,拥至演武场,割去耳鼻。后被诸将救下,反过来捕斩了耿仲裕,都是因黄龙克饷所致,所以孙元化劾他。孙元化先荐后劾,可见他没有私心。但辽东缺饷是真。”
“缺饷缺饷,朕就不明白,钱都哪儿去了。两年前朕曾问过毕自严,他说一是外解不能全完,二是给魏贼建了生祠了。生祠毁了三年了,内臣监军朕也撤了,贪官污吏朕也惩了,国库为何还是空的?”
钱象坤心中感叹,真是难为小皇帝了,弱冠年龄,就操多少心思,还全是军国大事,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要全担着的事!便道:“陛下,臣曾问过户部,库府空虚,确是因为税赋不能完收。”
“这话毕自严早说过,朕要户、兵二部派员将各省各边新旧钱粮逐一查算明白,把那隐的暗的都倒腾出来了,怎么还不能完收?这关节到底在哪?”
钱象坤心说得给小皇帝算算细账了,开口道:“我朝土地税共征米麦两千七百万石,有的折银,有的征实,征实的要加转运费用,折银的高低不等,高的至每石折银近二两,低的只折银二钱五,总值银两千五百万两,另有食盐公卖,每年余利二百万两,商税、矿税、捐输、纳盐种种,约三百余万两,税银总额共计三千万两。但在神祖爷时各府州县的税额就难以完纳了,能征到十之七八,已是大数了。萨尔浒之役后,又在各省遍增辽饷,每亩加银三分五厘,结果实收税款年年减少,不仅增饷无着,田赋总额也少了。”
“岂有此理!增饷无着,田赋总是有的,怎么会少了?还是被那些府道州县层层吃了?”
“是收不上来。目前各县缴纳不及应缴数额一半者,四县有一,还有一百三十四个县分文未缴。”
“为何有这许多州县不交少交?”
何如宠暗自壮了壮胆儿,说了句崇祯最不爱听的话:“臣以为是税赋太重。”
崇祯果然掉脸儿了:“田赋数额是祖宗定的,历来是这个数,怎说太重?朕看是名目太多!这个税那个赋的,哪个还把增饷作回事?多个名目,百姓就认为是加税,就要明着暗着抗税了,怎收得上来?哼!”
崇祯说着从一摞折子里抽出一份:“这是梁廷栋的折子,王承恩,你念念。”王承恩接过.99lib.打开,亮出猫嗓:
今日闾左虽穷,然不穷于辽饷。一岁之中,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者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数百万;巡按查盘、访缉、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天下计之,国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而曰民穷于辽饷何也?臣考九边额设兵饷,兵不过五十万,饷不过千五百三十万,何忧不足?故今日民穷之故,惟在官贪。使贪风不除,即不加派,民愁苦自若;使贪风一息,即再加派,民欢忻亦自若。
“梁廷栋说得不错,”温体仁道,“但名目过繁也是一弊,臣以为应恢复‘一条鞭法’。”
崇祯虽然读了不少治国之书,却未留心过理财之道,问道:“什么‘一条鞭法’?”
温体仁没想到崇祯不懂,其实温体仁也不甚了了,一时语塞,便把眼看周延儒。周延儒正有心拉拢温体仁,便替他解围:“一条鞭法是嘉靖末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首创,其后江西巡抚刘光济亦行于辖区。神祖首辅张居正加以改造,于万历九年正式推行。就是化繁为简,把徭役与地税及各杂项税赋合编为一条,按亩征纳,故称为‘一条编’,是编排的‘编’,后人不明就里,就说成了‘一条鞭’,鞭子的‘鞭’。”
“哦?这有何好处?”
说史尚可,说理周延儒比温体仁强不过半步,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三六九。钱象坤见不是物事,便接过话头儿:“陛下,历朝历代都是明税轻,暗税重,横征杂派无底洞。我朝初年实行配赋定役,税户记入黄册,田地记入鱼鳞册,按册征收。豪强为逃避赋役,勾结官吏,篡改税册。官吏为贪污中饱,胡乱摊派加码,竟至有买田的豪绅田增税减、卖田的贫户田减税增的怪事,几至国库枯竭。
“洪武年全国田赋八百三十余万顷,弘治年实征亩数就降到四百二十三万顷,减少了近一半。再如盐课税,虽是从价征收,二十取一,但名目却有纳米中盐法、计口配盐法、纳钞中盐法、纳马中盐法、纳布中盐法、纳铁中盐法和户口食盐纳钞法,屡出新名目,实则二十取四五了。盐法如此,其他可想,所以张居正推行一条鞭。”
崇祯上了兴致:“你细说说,怎个合法?”
“先是重新清丈土地,张居正清出被瞒土地两万万八千万亩,仅此一项就使国库增银六百万两。次是统一赋役,限制苛扰。此前是赋役分开,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用,赋役之外还有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此后全部简并为一体,把原来按户丁派役的办法改为按丁粮派役,即将劳役归于地,计亩征收,或丁六粮四,或粮六丁四,或丁粮各半,再与夏秋两税和其他杂税合编为一条,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府县雇人代役。由于赋役统一,官吏再难巧以名目,丛弊为之一清,税赋稳定,民得稍安。三是计亩征银,官收官解,无论粮税、差役一律改为征银。我国田赋,唐以前为征实,杨炎改两税法虽以货币计算,但缴纳仍折实物。宋税只是偶有折银。元时科差虽行色银,但积粮仍为谷粟实物。唯自我朝一条鞭法实行以后,不仅差役全部改为银差,而且田赋.t>除苏杭等仍征实以供大内之外,其余均一律改征折色,即折为色银。同时,赋役征课亦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缴入库。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还给百姓发放‘易知由单’,照单纳税并可拒纳所列税目以外的杂派。此种均徭平赋,曾一度改变了历年亏空的局面,‘小民得无扰而事亦易集’,‘太仓所储,足支八年’。”
“好,好啊!”崇祯大为振奋,“张居正不愧为一代名相。就把这一条鞭法恢复了如何?”
“……陛下,”钱象坤犹豫了一下,“中国之大,难以一律。当初一条鞭法各地执行也并不相类,大致可分三种:
“一是完全摊丁入亩,如南京京畿地区。二是部分摊丁入亩,即按丁、粮均匀派投,如陕西白水县十分之四差徭摊入田赋,十分之六按人丁征收;山东多数地区半按地征,半按丁征;江南地区丁征四分之一,地征四分之三。大体而言,农户大头多摊入田赋,商贾大头多摊入人丁。三是除实行并税外,没有摊丁入亩。”
“田六丁四也好,田四丁六也好,可以自定,但要一体铺行。户部要立即着手,雷厉风行!”
“臣以为不可!”何如宠又来扫崇祯兴致。
崇祯斜他一眼:“为何?”
“陛下,唐初立租庸调之法,有田就有租,有户就有调,有身就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麻。杨炎变为两税,并庸调入于租。相沿至宋,又复敛丁身钱米。后人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两税中早有庸调?假使当初庸调之名不去,何有后来的丁身之名?可见只利于一时,而大害于后世!行一条鞭法后,通府州县十年中,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雇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一度使向来丛弊为之一清,但其后情势却是一反初衷。
“原来税种繁多时虽有官吏易于上下其手之弊,但因其繁多,便再难设新名目。并而为一,名目尽失,贪官便好立新名目了。时间稍移,一旦杂用不足,便会重出加派,杂役仍复纷然。后人谓条鞭,两税也,杂役,年差也,岂知其为重出之差乎?故张居正一条鞭法与杨炎两税法一样,乃是亡天下之法!”
这话振聋发聩,崇祯怔住了,细想想,是大实话,当初的失败,挨骂的是张居正,现在要失败了,可就没人顶着了,百姓就该骂皇帝了,一时也不敢坚持,便转向周、温:“你们说呢?”
谁敢说?无论是推行不利,还是重蹈前辙,自己都是替罪羊,身败名裂,罢官遣戍。
温体仁想了想,道:“陛下,臣以为增饷是当务之急。神祖时曾增派辽饷,而后有宁锦大捷。至于一条鞭法,可从长计议。”
“陛下,增派辽饷亦是亡天下之法!”何如宠道。
“怎么说?”
“为整顿吏治,张居正才推行一条鞭法,但十几年后,宦官弄权侵蚀,于田赋之外加派辽饷,一条鞭法不但实亡,名亦不存。百姓怨声载道,贼盗蜂起,天下从此不宁。”这最后一句把崇祯惹恼了:“你是说朕要加派辽饷就和那魏忠贤一样了?”
何如宠扑通跪下,叩头到地,说道:“陛下当然明白臣决不会存这种心思。臣是说,辽饷按亩加派,贫富均等,看似公允,其实不公。大户田多,积谷盈仓,而贫户每一文都是活命钱。万历、泰昌已两次加派,那聚众为盗的都是穷苦百姓。臣以为应按田亩多少计征,田多者每亩税重,田少者每亩税轻,田亩勉够糊口者免税。如此,虽有加派,不伤根本。”
崇祯这回倒未着恼:“何如宠所言虽有些道理,但行起来却要先计核,很是麻烦,不是一时就能行得的。辽东已是吃紧,再不拿钱就要送人家了,朕看还是再增派一次吧。你起来吧。前次增饷至今已过十年,也不为过了。泰昌时是如何加派的?”
何如宠站起身:“是每亩九厘。”
“嗯,是了,毕自严上疏说,‘今日之策,无逾加派,请亩加九厘之外,再增三厘。’”崇祯心中默算一番,然后道,“告诉户部,此次加派,要拿到一百五十万两!”
“是。”四臣齐答。“陛下,钱龙锡呢?”何如宠问。
“喔,就依会审所定吧。”
次日一早,周延儒亲到狱中向钱龙锡宣读了流放定海卫的圣旨,“稚文公,大灾已免,可安神了吧?”
“圣上慈心,皇恩浩荡!”钱龙锡又望阙磕了个头才起来。
周延儒点点头又摇摇头:“唉,其实圣上十分恼怒。圣上说,‘龙锡可谴之处甚多,卿等岂能尽知?’好话说尽,才使龙颜稍霁。挽回圣意,十分艰难啊!”
钱龙锡立刻明白了周延儒的意思,忙不迭作揖:“多谢周大人。定是大人等力保龙锡,费尽周折。龙锡感大人不弃之恩,只是今生不能相报了。”
周延儒上前扶住他道:“同朝为官数载,怎能作壁上观?延儒何图稚文公相报?稚文公要多多保重!延儒送稚文公回府。”
周延儒将钱龙锡亲送回家,龙锡欲留延儒,设薄酒以表谢意,延儒终是不肯,就在门口揖别。家人见龙锡放归,且悲且喜,一面安排下人摆家宴为龙锡接风压惊。正唏嘘感叹,又来了温体仁,钱龙锡忙迎出去,让至客厅,待温体仁坐下,深揖下去。
温体仁慌忙站起扶住:“稚文兄这是干什么?”
“龙锡知道,是周大人、温大人鼎力相救,龙锡才留得这条命,只是无以回报啊!”
温体仁扶钱龙锡坐下,嘿嘿一笑:“是宜兴说的吧?”周延儒是宜兴人,故如此指代。
“圣上是个疾恶如仇的主子,如无近臣化解,依圣上的脾气,龙锡死无葬身之地,龙锡如何想不到?”
温体仁知道钱龙锡是老实人,没人指庙,他决不会烧香。只有周延儒去向他宣旨,也只有周延儒最可能给自己贴金戴银,便道:“呵呵,没那么严重,其实圣上原本就不十分恼你。”
“哦?”
“圣上本就不信你与袁崇焕共谋,圣上亲口说,‘龙锡并无逆谋,大辟太重。’”看见钱龙锡脸上渐渐有了恼丧之色,温体仁心藏书网中暗笑。
第十二章 崇祯再次起用太监
钦定一甲
周延儒、何如宠主持会试入闱,温体仁暂代行首辅之责。等周延儒出闱,却发现朝堂之上形势大变:钱象坤、王永光、梁廷栋连串罢职。
温体仁同乡闵洪学接替王永光任吏部尚书,原南京刑部尚书熊明遇接梁廷栋任兵部尚书。朝臣都知道钱、王二人附周不附温,钱象坤因周延儒是首辅而听命于他,王永光自钱谦益一案与温体仁结了仇。
梁廷栋虽与温体仁无仇,还一起害死了袁崇焕,但温体仁知道梁廷栋害袁崇焕是因夙怨,早在周延儒入阁前梁廷栋就已党附于周,心在周而不在温。明摆着,这三人去职是温体仁鼓捣的。
才观察了三两日,周延儒就看明白了,99lib?自己虽还是首辅,但已是孤掌难鸣。王永光历仕最久,又掌吏部,京官、外放官多是他的门生。梁廷栋掌兵部,己巳之变后新任的边臣又多是他的举荐。这二人一走,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立刻就去巴结温体仁。而温体仁已是树大难撼,要想扳倒他已是不可能。周延儒差点把自己腮帮子咬瘪了。思来想去,决定与温体仁摊牌,看看他究竟是何心肺。如果是觊觎首辅之位,就让了与他,反正已是难有作为,而且事事都会有人出来作梗,若被其抓住把柄,必被置于死地。蜂虿入怀,解衣去之,不若先隐鳞藏羽,推位让国,搜罗其劣迹,待他圣眷衰了,再杀他回马一枪。
转天晚饭后,周延儒找上门去,不想温体仁热情接待了他,吩咐重新摆上酒馔,周延儒忙阻止道:“延儒是不请自来,也用过饭了,温大人不必客气。”
“哪儿的话,下官早想能与首辅大人一叙,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日大..人亲自登门,下官怎能放过?虽是用过饭了,也不妨小酌一杯。”说着硬拉他入了座。
周延儒推开面前斟满酒的杯子,说道:“延儒正是喝了酒,才壮了胆子登门造访的。”然后就单刀直入,“延儒只是想问温大人一事。延儒那边奉旨入闱,温大人这里便来个犁庭扫穴,究竟出了何事?”
“下官知道首辅大人必有此一问,大人误会了,请听下官从头道来。”温体仁举杯示意,见周延儒不动,便自饮尽,向后一靠,“大人入闱的当天,给事中葛应斗就疏纠御史袁宏勋和锦衣卫张道浚,说袁宏勋得参将胡宗明银三千两,以嘱梁廷栋,又得主事赵建极银一千七百两,以嘱王永光,谋取进身,说张道浚助吕纯如翻案。
“不想第二天梁廷栋就上疏,明言确有其事,并交上贿金,又说袁宏勋、张道浚日夜入永光之幕,夤为奸利。圣上便下旨,把袁宏勋、张道浚、胡宗明、赵建极都革了职,由此永光与廷栋结怨。未几给事中吴执御又疏论永光诲贪崇墨,不可以表率群僚,永光便上疏请告回籍。不想又杀出个行人司副水佳允悍然操戈,替永光抱不平,直攻廷栋。偏是水佳允疏分给钱象坤票拟,象坤是廷栋的房师,自然左袒廷栋,被水佳允抓住把柄,再疏揭之。就这样,都被皇上赶走了。”
周延儒将信将疑:“梁廷栋与王永光素无纠葛,为何要攻他?”
“大人这还不明白?”温体仁冷冷一笑,“国家多难,内有悍盗,外有强虏,有几个兵部尚书是做得长久的? 4ed6." >他是觊觎吏部,一来为众吏之长,二来免将来之灾。”
周延儒也冷冷一笑:“我与康侯在闱子里,将他三人免职的票拟自然是你的事喽。梁廷栋想做吏部,温大人是不是想做首揆?”
温体仁倏地站起,双手连摆:“大人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听信谗言!圣上震怒,下官也是勉为其难,奉旨行事而已。下官绝无任何奢望,能尽职尽责,为圣上和首辅大人分忧,便很知足了。”
周延儒再冷笑一声:“温大人,你说,圣上为何不经会推,便指你我二人入阁?”
温体仁坐下:“当时是非常时期。”
“错!如果会推,你我谁也入不了阁!就是因为我俩不植党,无亲疏,才得圣宠。而如今啖温大人狐涎的大官小吏满朝都是。圣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好自为之吧!”周延儒说完端起酒杯仰脖灌下,一抱拳,“告辞了!”
“大人留步!”
周延儒停住脚道:“温大人还有话说?”
温体仁一笑:“此次会试,大人取了张溥等复社成员二十二人。自今而后,朝堂之上,怕都是大人门生了。”
复社是继东林而起的民间文人社团,盟主张溥在苏州创立应社,团结吴中有识文人,发愤之作多指宦官、贪官;二十七岁入太学,又与北京文人结成燕台社,作檄文发阉党之罪;后来发起召集了尹山大会,倡导兴复古学,合大江南北文人社团为复社,其文多涉国家政事和民族兴亡。周延儒当然明白温体仁是指他借会试行私植党,冷冷一笑:“温大人这话可有大不敬之嫌啊,那可都是天子门生。瞿式耜、文震孟等朝臣也都是复社中坚,难道也是延儒门生?”
温体仁摆摆手:“当然都是天子门生。下官留大人,是还有一事须与大人商议,大人请书房坐。”温体仁将周延儒延至书房,向外大声道,“上茶!”待周延儒坐下,便道,“自圣上下诏求言以来,求来的那些‘言’都说圣上严刑峻法,苛待朝臣。这些‘言’恼了圣上,认为这帮朝臣与自己离心离德,便又派出内臣监军了!”
周延儒大惊:“内臣监军?这、这……”他想说这岂不又要弄出魏忠贤来!但立刻意识到这话不能对温体仁说,“派了哪些内臣监军?”
“先是两日五派,随后又一日四遣,大人稍待。”温体仁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张纸递给周延儒。
延儒接过细看:乾清宫太监冯元升查核军队编制及饷额,乾清宫管事太监王应朝监山海关、宁远军,乾清宫牌子太监张国元监蓟镇东协,乾清宫太监王之心监蓟镇中协,乾清宫太监邓希诏监蓟镇西协,乾清宫牌子太监王坤监宣府军,乾清宫太监刘文忠监大同军,乾清宫太监刘允中监山西军,乾清宫太监李茂奇监陕西军,监视各镇粮饷兵马及边墙抚赏事宜,乾清宫管事太监唐文征提督京营戎政,司礼监太监张彝宪任户、工二部总理。
“乾清宫、乾清宫,”周延儒念叨了两句,问道,“朝堂之上就没人说话么?”
“当然有!殷鉴不远,如此下去,岂不要重蹈覆辙?一连串的抗疏递了进来,下官虽然想到圣上此举会遭反对,但也没想到会如此激烈,就连六科给事中宋可久、冯元飚、宋鸣梧等十余名六七品小官也纷纷上疏论谏。工部右侍郎高宏图新官上任,张彝宪约见他,他耻与宦官共坐,拒绝会晤,随后就上疏。”温体仁起身从书案上拿起几份奏疏抄本,找出一份递给周延儒。周延儒打开一目十行拣主要的看下去:
工部本有公署,尚书居中,侍郎旁列。而今内臣张彝宪奉命总理户、工二部,位居尚书之上,不亦辱朝廷而亵国体乎?臣今为侍郎,副尚书而非副内臣。国家大体,臣不容不慎。
等周延儒看完,温体仁又道:“随后管盔甲主事孙肇兴也上疏纠劾张彝宪,巡抚御史胡良机上疏弹劾王坤,圣上不理,高宏图竟连上七疏引疾求去,惹得圣上大怒,责他无人臣礼,将高宏图、孙肇兴削籍,胡良机降职。本以为杀一儆百立见成效,不想给事中魏呈润又上疏为胡良机喊冤。圣上将魏呈润罢职,却接着又来了南京礼部主事周镳更大胆,为高宏图、孙肇兴,胡良机、魏呈润四个人喊冤。”温体仁又拣出两份递过去。周延儒又眼中了了、心中匆匆地看下去。魏呈润说:
胡良机在先朝因纠逆而遭削籍,是个良臣。我国家设立御史巡九边,职卑而任巨。今日即使有罪,还有回道考核之法在。如今边事日坏,病在十羊九牧。既有将帅,又有监司;既有督抚、巡方,又有监视。一宦出,增一官扰,中贵之威,又复十倍。御史偶获戾,便遭严惩,谁还以国事为己任?他日九边声息,监视善恶,陛下还能从何闻之?
周镳说:
内臣用易而撤难,此从来之通患。圣上因内臣而疑廷臣之事屡见,用廷臣而疑内臣之事未见。如用张彝宪而斥退高宏图、孙肇兴,用王坤而处分胡良机、魏呈润。尤可叹息者,每读邸报,大半都是内侍奏报。从此以后,草菅臣子,秽亵天言,只徇中贵之心,将不知所极!
看周延儒合上本子,温体仁道:“圣上怒不可遏,立马将周镳削籍。看来圣上是下决心谁上疏劝谏就罢谁,来一个罢一个。”
周延儒明白了,温体仁是示意他不要劝谏。他没想明白的是,温体仁是好意,还是歹意?
殿试结束,士子们陆续离开皇极殿。周延儒和何如宠匆匆浏览了一遍试卷,就捧了卷子奔了平台。崇祯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二人进来,却见温体仁在侧。二人行了礼,递上卷子。崇祯接过卷子却没马上看,推置一旁:“这些卷子二卿都阅了?”
“臣等知道陛下在等,只是一目十行略看了看。”周延儒答。
“毕竟还是看了。依二卿看,头名是谁?”
二人互看了看,还是周延儒作答:“一甲之内是圣上钦点,臣等不敢妄议。”
“是朕让你们说,不是妄议,说吧。”
周延儒看了眼何如宠,道:“臣二人尚未合议,依臣看,江苏士子吴伟业和陈于泰文章最好。”
“你是说那个太仓的吴伟业,宜兴的陈于泰?”
周延儒心中一震,皇上怎么知道这两人:“是,陛下知道他们?”
不想崇祯冷笑一声:“朕早听说会试还未放榜,你就放出话来,说吴伟业高中首元。”崇祯说着翻出一份折子,读道,“‘密嘱诸公分房于呈卷之前取中式封号窃相窥视’,朕本不信,现在看来是果有其事了!你与吴伟业家是世交,与陈于泰是同乡,又是姻亲,对不对?”
周延儒大震,立时发出一层汗!这些事怎么露了出来,是谁背后捣鬼?他斜一眼温体仁,扑通跪倒:“陛下说得不错,但臣并未在放榜前放过话,只是阅卷后与各考官评论,赞赏过某文,揭卷之后,才知是吴伟业文章,并未赞过陈于泰。这是有人构陷臣,请陛下明察!”说完再瞄一眼温体仁。
“你不必看长卿,他又没主考去,不是他告诉朕的。你身为主考官,不等揭卷先下赞语,这还不是放话么?你还对了不成!”
“臣知错了,请陛下责罚。”
崇祯转向何如宠:“康侯,你看谁家文章可拔头筹?”
“臣以为吴伟业、陈于泰、夏曰瑚学问、文采最好。”
换了旁人,崇祯是定要深究的,毕竟是偏爱周延儒,心里也明白是有考官故意把周延儒的话露了出去,又见何如宠也赞这两个士子,心想这二人可能真是个能领袖群伦的人物,就不再追问:“夏曰瑚?嗯,这名好像是取自 href='2195/im'>《论语》吧?”
“陛下真是博闻强识,是出自《论语·公冶长》。”
“原句是怎么说的?”
“‘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宗庙之器贵者。’”
“他老子可真会起名。他是哪儿的人?”
“江苏淮安人。”
“周延儒,你拣出这三人的卷子给朕看。”
对何如宠以字相称,对自己却呼名,周延儒知道皇上心结未解,答声“是”,上前翻出三人的卷子,铺到案上。崇祯先拣出吴伟业的卷子,细细看下去,眉宇间渐渐有了喜色。看罢沉思,然后提笔在卷子上写了起来,写罢把卷子递给王承恩,王承恩再递给周延儒。周延儒展开一看,皇上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字,心头立时大松快了。
“长卿是来给朕报喜的。”崇祯拿起一份折子,眉眼绽开,“这是杨鹤的第三份折子了。前两份说官军击贼于郧阳、略阳、绥德、宜川,耀州参政洪承畴击破王左挂,捕斩周大旺,参将曹文诏斩杀王嘉胤,王左挂、王子顺、苗美向杜文焕请降,还有……瞧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不沾泥、点灯子、王虎、小红狼、一丈青、掠地虎、混江龙、金翅鹏、过天星、独头虎、上天龙、满天星,一字王、钻天鹞、云交月,这些家伙先后求抚,又有张献忠、罗汝才奔降洪承畴。特别是副总兵张应昌击毙大贼神一元,其弟神一魁请降。”
何如宠掰着指头,嘴咧得老大:“……陕西大小贼寇都归降了!”
周延儒抱拳举得老高:“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杨鹤果然是个人才,不负朕望,数年盗患,荡平可期。”崇祯看着折子,嘴?99lib?角微微挂起,显出嘲弄之色,“这些贼目名称,似多是绰号,不知真实名姓么?”
三人互相看看,周、温二人语塞。何如宠见他二人不语,只好说话:“王二、王大梁、王左挂、王嘉胤、王子顺、神一元等大贼是真名,还有曹操真名罗汝才,闯塌天真名刘国能,射塌天真名李万庆,老回回真名马守应,点灯子真名赵胜,不沾泥真名张存孟,蝎子块真名拓养坤,过天星真名惠登相,其余小贼,起个绰号唬人,造起反来,便以绰号口口相传,真名倒无人知道了。”
“杨鹤疏说,延安一府十九州县,即土贼流贼凡四大伙,屡剿而屡不定,缘在无处安插。如果以抚愚贼,无异以贼自愚,此非终日之计,故使抚局不易了结。须切实赈济,使之糊口有资,而后才可言解散。解散之后还须安插,给予耕牛、种子,使之归农复业,而后才可言平定。照此办理,贼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抚。这就叫抚局既定,剿局亦终。你们说呢?”
周延儒道:“如杨鹤言,则贼已半灭,余贼已是穷途末路。妥善安置,可使余贼望风来归,朝廷可省银饷,百姓少受涂炭,胜于征讨。”
温体仁忙道:“首辅大人说的极是,臣意也是如此。”
“可省银饷?那糊口之资从何而来?”
“陛下问的是,”何如宠道,“陕甘灾情严重,百姓尚不能果腹,数万人如何取食?措置不当,死灰难免复燃。”
“还不是要朝廷掏银子?”一说到出钱,崇祯就脸挂相。
“陛下,其实正如兵部职方司郎中李继贞疏中说的,若以数万金钱救活数十万生灵,而农桑复业,赋税常供,所获不止数十万。抚非抚贼,而是抚饥民之从贼者。已从贼者有限,未从贼而势必从贼者无穷。如能尽心赈济,对就抚者推诚安插,则依贼之民自散,化贼为民,贼之党散势孤而自败。”
依杨鹤陈述,抚胜于剿,既然招抚,掏银子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崇祯心中权衡来去,沉思良久,终于道:“康侯说得对,就依你们吧,这银子只有内帑出了。御史吴甡迁陕西巡按,携帑银十万两往陕西赈饥,招抚流盗。”
何如宠心中一沉,忙道:“陛下,陕西米价如今是七钱白银一斗,一两银不过维持一人五十日,十万两银不过维持十万人五十日,杯水车薪啊。”
“你以为内帑银能养活全陕百姓吗?”崇祯挑着眉看了眼何如宠,顿了一下又道,“那个曹文诏,朕记得也是随袁崇焕入援畿辅的,怎么去了陕西?”
何如宠答:“曹文诏是熊廷弼旧部,袁崇焕知他勇力过人,是员骁将,任为游击。袁崇焕下狱后,曹文诏随祖大寿返山海关,后随孙承宗收复四城后,被马世龙任为参将,调往陕西。曹文诏不光骁勇,而且足智多谋,屡建奇功,陕西有一民谣流传,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还只是个参将么?”
“已加都督佥事。”
“这个参政洪承畴为人如何?”
周延儒原是南京职官,当然不认识洪承畴,何如宠道:“似是个人才。年初时贼人王左挂、苗美趁各镇军赴援京师,突袭杨鹤坐镇的韩城,杨鹤无将,情急之下,令洪承畴率兵进援,洪承畴从未带过兵,头一回领兵就斩杀贼众三百余人,解了韩城之围,其后屡战屡胜,已是杨鹤不可或离之人。”
“罢了那个胡廷宴的巡抚,由洪承畴接替,曹文诏迁延绥东路副总兵。抚靠杨鹤,剿就靠他们了。”
辞陛出来,周延儒庆幸杨鹤的折子来的是时候,今天是赶上皇上高兴,不然自己就不知是何收场了。不想第二天发回的御笔钦点的卷子,却是一甲一名陈于泰,一甲二名吴伟业,一甲三名夏曰瑚。
周延儒知道虽然陈于泰文章也的确才情流溢,出类拔萃,但还是略逊于吴伟业。就因为自己放榜前赞了吴伟业,皇上终不能把疑心去干净,所以才给了他个榜眼。
招安绿林
宁州城头,旌旄遍竖,仪仗排开。巳时刚过,大道尽头腾起一片尘土,不一会儿便滚到眼前,六十余匹战马踏蹄嘶鸣,骑马之人个个表情严肃,却遮不住眉间的豪气和一身野性。
神一魁手下大头目张孟金看看城门,又看看城头,自言自语道:“有点儿不对头啊!”
另一大头目黄友才也有同感:“是啊,城门大开,除了俩把门的没个鸟人,是不是给咱做的套套啊,把咱都闷里边,一勺烩了?”
与神一魁并马而立的茹成名闻言立刻拔刀出鞘,左右看看:“烩咱爷们儿?他只要亮出刀枪,俺就先冲进去削了那糟老头的瓢瓢!”
神一魁抬手止住他,不屑地一笑:“量他不敢!来听他絮聒的不是咱一家,还有王左挂、张献忠他们。这方圆几十里内就有各家义军数万人,他敢把咱烩了,得先摸摸自己的脑壳壳!大开城门,不设重兵,是向咱们做样子,表示他不疑咱们。”
正说着,张献忠、王左挂也先后到达。三人见过礼,神一魁有感于茹成名等人心疑朝廷,遂向张、王道:“二位的弟兄们都甘心受抚么?”张献忠哼一声,向身后一挥手,道:“你们谁不甘心,说!”
张献忠是个魔头,谁敢说个“不”字?王左挂却摇摇头道:“我的弟兄走了七百人,被李自成带走了。”
“李自成是谁?”神一魁问。
“是一员猛将,可惜呵!”
“他不愿降么?”张献忠问。王左挂点点头。张献忠赞道:“倒是条硬汉子!哪儿去了?”
“听说投了王自用了。”
“就是那个杀了王嘉胤的紫金梁?”
王左挂再点点头。忽听得三声炮响,随着一声“总督大人到”,城门楼子里开出一队武士,当中一轿,轿后四马,马上之人两文两武,文官一着从二品锦鸡补服,一着三品孔雀补服,武官着从二品绣狮补服,再后是城中军民父老齐挤出来观看。
轿子在众人面前停下,下来一人,鹤发枯容,身着二品文官的锦鸡补服,众人齐齐滚鞍下马跪倒:“给总督大人请安!”
杨鹤春风拂面,虚扶一下道:“诸位快快请起!”众人起身,其中一个汉子尤其惹眼,高出旁人半头,宽出旁人半肩,扫帚眉,铜铃眼,狮鼻虎口,颏下一部密札札乱蓬蓬的黑髯直连到鬓角。
杨鹤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条汉子!”
洪承畴道:“他就是号称八大王的张献忠。”
张献忠听见洪承畴端出自己,一把扒拉开前面的王左挂、神一魁,抢上一步,一抱拳道:“张献忠拜见总督大人。”
这一嗓如同被窝里敲锣,震得杨鹤脑袋发蒙,不由得倒退一步:“好、好!”便看向其他人,“哪一位是神一魁?”
神一魁听见杨鹤问到自己,便也上前一步,抱拳一揖:“神一魁参见总督大人。”
杨鹤上下一打量:“嗯,也是一条好汉!”然后退一步,一侧身,“宣旨!”听这一声,神一魁、王左挂、张献忠带头跪下,身后百余人就都跟着趴下了。身着三品文官朝服的吴甡跨步到中央,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剿逆抚顺,谕旨屡颁,神一魁伏罪乞降,渠恶既歼,胁从可悯,自当申明大计,曲赐生全。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此!今特发银十万两,酌受灾处次第赈给。晓喻愚民,胁从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钦此!
吴甡宣罢,杨鹤右手高举,掌心向上,指向城楼,正色道:“城楼之上,虚设御座,有如圣上亲临,行五拜三叩首谢恩礼!”
众人抬头看,果然城楼正中搭建了一座看去金碧辉煌的龙亭,亭中一把高大的太师椅,蒙着明黄缎子,亭两边各立着一面杏黄旗,一面上书“圣寿无疆”,一面上书“太平有象”。
杨鹤带头跪下,众人随了杨鹤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行了谢恩大礼。杨鹤起身,缓缓道:“圣上说,寇亦我赤子。尔等沾了朝廷雨露,领了浩荡皇恩,要体察圣上仁爱之心。尔等既已受抚,便是再做良民,朝廷既往不咎,只要设誓具结,便授给免死牒,安置延绥、河曲,或归伍,或归农。”说到此,声调一变,“还有高迎祥等一般贼寇,拒不受抚,诏命巡抚洪承畴、总兵杜文焕、贺虎臣、副总兵曹文诏协力严剿,务期荡平!再有捕获,定斩不赦,诛灭九族!”说完再放缓语气,“诸位可听清了?”
众人齐答:“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尔等随本督前往关帝庙焚香立誓!”说完转身上轿。神一魁一声吆喝,众小头目一齐抢上争抬杨鹤轿子,城中百姓蜂拥,欢声雷动,一派盛世景象。到了关帝庙,案上已摆好猪、鱼、蛋三牲祭品和一大海碗酒。杨鹤居中,众人在他身后站好,每人手擎一炷香,吴甡居侧,喝一声“跪!”众人跪下。
吴甡唱道:“我等弟兄,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愿他年当报效朝廷。从今而后,共享荣华富贵,隔河山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倘有二心,名山大川、群神先公,神明鉴察,枪孥戮之,五雷殛之,家族诛之,罔有攸赦。”他唱一句众人随他唱一句,有如念经。
唱毕,一名亲兵捧过酒来,一名亲兵拎过一只鸡,横刀一抹,割破喉管,滴血入酒,随后杨鹤接刀在手,割破左手中指,把血滴入酒中,他人依次而行。杨鹤接过酒碗,先向地上洒一些,再喝上一口,递给神一魁,再依次而行。
誓毕,杨鹤向众人道:“本督在总督衙门备了薄酒,为众位洗征尘,也为众位备了房子,今天可歇在宁州,所以,众位可共醉一场!”
回到总督衙门,杨鹤下轿进门。神一魁等人纷纷下马跟着,杜文焕蹽步上前,与杨鹤齐肩走,低声道:“大人,您真的相信这些贼人是真心降我?”
杨鹤扭头看他一眼:“你以为呢?”
“下官以为,这些家伙是伪降!神一元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神一魁连陷合水、庆阳,宜川、韩城尽遭荼毒,西安、凤翔危急,正是得意之时,为何要求抚?不过是因甘陕三年大旱,颗粒全无,攻城略地也不能得食。他们是要朝廷的银两粟米,以存实力!但贼性难改,待元气恢复,必东山再起,到那时便更难收拾了。今日贼首都聚齐了,不若趁酒醉之时,一起解决了!大人若同意,下官这就去布置。”
杨鹤跺脚道:“胡说!杀了这些人,就没有贼人了吗?你现在杀了这些人,他们那几万人马上就得反,你吃罪得起吗?数万大军数年搜剿,卧雪眠霜,半作沙场枯骨,又耗去了多少钱粮?内有巨贼,外有强敌,国家不堪重负,朝廷又在加赋,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还不是一个‘反’字,岂不是越剿贼越多?干戈扰攘,何时是个了?
“本督主抚,当然要给一些赈济,让他们卸甲归农,自食其力,其后省去多少负担!贼性难改,但贼性也不是天生的,是被那些贪官污吏逼的!忠信可行于蛮貊,朝廷以德报怨,划地安置,若衣食可足,又何必再反?再说,所划各地,周围都有官兵监视,想反就反了?哼!”
杜文焕劝道:“大人不可掉以轻心!这些贼人,个个都是强悍刁蛮之徒,神一魁兄神一元为我所杀,岂能甘心臣服?其众一万一千人驻宁塞,守备吴弘器那点儿人岂制得住?……”
“你给我闭嘴!”不等杜文焕说完,杨鹤低吼一声,大步走了。
杜文焕长叹一声,洪承畴过来小声道:“大人一心成就抚局,你不可再劝了。”
“怕是有朝一日,他要栽在这抚局上!”
洪承畴也叹一声:“解散安插言之甚易,行之实难。以数千之众,村落尽成丘墟,无居无食,何以度生?押回未必尽回,散又无处可散,诚是千难万难!栽便栽在这上面!”
这顿大宴直吃到暮霭四合,一群醉汉才被领着踉踉跄跄各归各房。神一魁已大醉,混混沌沌进了屋,进门摸到炕便倒。正睡得死,被人叫醒,睁眼看,是自己的护兵,神一魁大怒,一掌打去:“日蛋蛋的,搅老子好觉,老子剁了你!”
护兵被打得转个圈儿倒在地上,脸上立时起了五道檩子:“是……是外面有个大人找你。”
“谁?”
“他自称是总督大人。”
神一魁先是一蹦老高,随着又倒下了:“谁他妈寻老子开心,撵他走,老子要睡……”
“本督可没工夫寻你开心。”随着话音儿进来一人,神一魁睁开眼瞄,果然是杨鹤。立时发出一身白毛汗,酒就全醒了,一骨碌爬起,就要单膝下跪,被杨鹤双手扶住:“不必多礼,将军请起。”
神一魁爬起,心里发毛,又不得要领,一面道“大人请坐”,一面把眼睃门外。
杨鹤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本督今晚与将军同卧可好?”
神一魁一惊:“大人今晚要宿这儿?”
“有何不便么?”
“可是不便,小人身上腌臜。”
“哈哈哈哈,你是心里腌臜!”
神一魁悚然一惊:“大人这话怎讲?”
“你已睡了一个时辰了,想必刚才的酒已经消了,腹中也有些空了,再饮一局如何?”
神一魁已受了惊,哪还敢饮:“不不不,酒宴上轮番劝饮,已是消受不得。”
“那好,你坐下,本督与你说话。”等神一魁坐下,杨鹤突然拉下脸,“神一魁,你兄神一元死于官军之手,你怎肯实心归顺朝廷?不过是吃着朝廷禄米,养着自己实力,有朝一日,你还得反,是也不是?”
神一魁着实吃一大惊,这是来索命的,抚局不过是骗局!但很快又气沉神定了,既然落了套,只能扛住,见机而行了:“大人既然如此说,小人只有引颈受戮了。”便低下头伸长脖子。
“哼哼!别在本督面前放出这无赖手段,现在杀你,胜之不武,要取你项上头颅,只在两军前取。现在你听好了,朝廷欲将你部编入官军,授你守备之职,驻守宁塞,从此为朝廷效力。你可愿意?”
神一魁心下释然:“小人受抚,就是要改过自新,效命朝廷的。”
杨鹤点点头:“但按规制,守备辖兵四千,所以你须裁撤七千人,发给饥民印票,遣送回乡。你是否实心悔罪输诚,就看你允是不允,行是不行。”
神一魁低头沉思,然后道:“大人责小人是吃朝廷禄米,养自己实力,那么小人怎知大人不是裁撤之后要兵围宁塞,斩尽杀绝?”
“好个糊涂的神将军,这里将你斩尽杀绝,那边王左挂、张献忠不得立马就重上梁山?本督口衔天宪,又与你解衣推食,你却如此信不过本督,嗯?”
“如果不信大人,小人如何肯来?”神一魁顿了一下,道,“请问大人,什么是‘口衔天宪’?”
“就是本督与你们说的话,都是圣上的意思。”
“小人知道总督大人是真心招抚……可小人正是不知道朝廷是否真心……”
“难道朝廷也如尔等,言而无信,行而不果,不诚不义?你视朝廷如贼么?”
“小人怎敢?但小人虽是流寇,也知道个眉眼高低。小人看那杜总兵、曹总兵,看小人等却是不惯,十分瞧不起,小人如何安心?”
“招抚是圣上旨意,他人何敢多言、专断?受抚的又不是只你一部,你尽可放心。”
神一魁一拍大腿:“小人信大人,十日之后,小人向大人复命!”
第十三章 投降的起义军又造反了
首辅问计
吃过晚饭,天傍黑了,周延儒悄悄来到陈于泰家。进了客厅,见还有一人在。那人见了周延儒,急忙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个大礼:“学生拜见恩师。”
周延儒觉着面熟,一时又想不起:“你是——”
“学生是本科进士张溥。”
陈于泰笑道:“恩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怎就记不起了?他就是吴梅村的老师,复社领袖,本科会元张溥呵,那日拜见座师是见过的。”梅村是吴伟业的字。
周延儒拍了下额头,笑道:“瞧我这记性。不是忘事多,是朝事太多。你就是名震江左的张天如,”周延儒坐下,“你这老师落在你的学生后面了。”
张溥并不尴尬,展颜一笑:“学生初见梅村之文,便说过‘文章正印,其在子乎’,所以才延他为入室弟子。”说着一指陈于泰,“可惜竟落在他的后面了。”
周延儒摆摆手,向陈于泰道:“说实话,本官也认为梅村的文章略胜你一筹,圣上阅了梅村文章,亲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后来却不知为何又点了你。”又转向张溥,“你授了何职?”
“学生授的是庶吉士。”
周延儒点点头:“天如可到而立之年?”
陈于泰笑着代答:“天如今年刚立住。”
“如此算来,你在苏州创立应社时不过二十三岁,在京创立燕台社时不过二十六岁,发起尹山大会将南北两社合并为复社时不过二十八岁,发阉党、斥贪官,真是少年有为啊!你何来如此肝胆?”
又是陈于泰代答:“这块肝胆,就在天如所作《五人墓碑记》中,‘目击丑类猖狂,正绪衰歇’,‘激昂大义,蹈死不顾’,‘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你的《五人墓碑记》本阁部看过,感天动地,确是好文章。”周延儒叹口气,“本阁部看那吴梅村,虽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但胆气、豪气、义气不如你,你将来必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
“老师抬举学生了。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好事,此生足矣。”
周延儒话锋一转:“不过你要谨慎,当今圣上最恨结党,你与梅村都是复社发起人,小心步了东林后尘。”
张溥倒不以为然:“党与党不同,东林秉正气,为国为民,阉党尽邪佞,残虐忠良。学生今后留心就是了。”
周延儒点点头,端起碗喝茶,不再说话。
陈于泰知道,周延儒亲自登门,必有大事,碍于张溥,不好张口。但张溥亦是名士,不好撵他走,便看张溥。张溥如何看不出?便起身道:“老师来看亲家子,必是有家事相商,学生告辞了,改日再去看望老师。”向两人各一揖,便转身走。
“慢。”周延儒止住他,“不是家事,是国事。你是复社领袖,本阁部也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周延儒做个手势让张溥坐下,“近日弹劾本阁部的奏疏忽然多起来,你们说说是何原因?”
张溥听了心中就有些不屑,分明是你个人之事,怎说是国事?口中却道:“这些弹章可有实指?”
周延儒犹豫了一下:“自然会有。”便不说了。
张溥看了眼陈于泰,对周延儒道:“受人弹劾,自是不好与人言。但老师不说,学生如何为老师分辩?”
周延儒点头道:“说我家乡子弟占尽江南良田美宅,我家兄长冒籍锦衣卫千户,我家仆周文郁擢副总兵,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不自称“本阁部”了,说到这略一停顿,袖中抽出几份奏折抄本,“你们自己看吧。”
两人知道他还是不好尽说,便拿起来分着看。
陕西道御史余应桂说:
延儒赋性极其贪鄙而更饶机警,行事最无忌惮而独善揣摩。凡事关权位,必攘臂而裁决;若与自己权位不相干之事,即使国家大计,也必推诿模棱。登莱巡抚孙元化耗费军饷超过毛文龙数倍,不但毫无战功,反而使岛兵两次哗变,延儒坚护不休,何也?元化每月有大批人参、貂皮、金银送到周府……
户科给事中冯元飚说:
臣每当朝会,时见大小诸臣语及延儒,无不蛇缩口哕,相对羞愤,而敢举以入告者率不多见。何以故?延儒力能钳人之口,威能摄人之魂,而鸷险更能置人于死地!
山西道试御史卫景瑗说:
延儒接受张廷拱贿赂白银三千五百两,琥珀数珠一挂,即授予大同巡抚;吴鸣虞将常州腴田五千亩拱手相送,延儒即将其由户部调至吏部,圣上见其溺职,屡行降罚,延儒庇护不已,江南人对延儒痛恨不已,杀其仆,焚其屋。
四川道试御史路振飞说:
延儒只知营私植党,婪贿肥家,欺君误国。以其品行卑污,心腹奸险,小忠小信,营巧构善,以济其贪,能使圣上信而不疑,实在堪称奸雄之渠魁。
张溥边看边嘀咕,如果这些弹章所言属实,这位房师也够呛了:“老师可上疏自辩了?”
“辞任疏中也辩了,‘诸臣连章弹劾,并非臣真有可按之迹,可指之条,都是些莫须有之事,不过是自生弓蛇之影,或作骑虎之观,实在是虑臣太深,又量臣太浅。’”
张溥心说也只好如此辩了,沉吟不语。
陈于泰举着那些抄本道:“这就是了。这些弹章圣上也都一一驳了。批余应桂疏说‘延儒清贞任事,不树私交,应桂何得诬诋!’,说冯元飚‘渎奏求胜’,说卫景瑗‘信口诬蔑’,说路振飞‘构党挟私,逞意求胜’,老师还有何可虑的?”
“可虑的是,突然之间弹章迭上,诸臣为何如此齐心?这背后没有故事么?”
张溥忽然心有所动:“老师是说阁臣暗中施手?”
周延儒不置可否,陈于泰恍然大悟道:“是了,是吏部尚书闵洪学捣鬼!每事收人心必归阁臣,有过错必推首辅,背后没有故事,何以如此大胆?诸臣上疏弹劾闵洪学,尤以兵部员外郎华允诚最直。想必又是阁臣弄鬼藏书网,华允诚被夺俸半年。”
“华允诚是如何说的?”张溥问。
陈于泰边想边说:“他说,阁臣兼操吏部之权,吏部唯阿阁臣之意,线索呼吸,机关首尾,造门请命,夜以为常,统均大臣甘作承行之吏,黜陟大柄只供报复之私。阁臣生平紾臂涂颜,廉隅扫地,陛下以其悻直寡谐,排众议而任用,岂知此人包藏祸心,阴肆其毒!”
“真是好记99lib.性啊!不愧是状元!”周延儒很是惊讶。
张溥边听边频频点头:“华允诚说得如此狠..
直,真是大胆!不过只罚俸半年,处置并不严厉,老师何必不安?”
周延儒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事:刑科给事中陈赞化上疏说,我曾对李标说过,‘圣上接一疏,批复了,我又封还原疏,圣上遂改为留中,可见我有回天之力,看来今上是羲皇上人。’”
“可有此事?”张溥问。周延儒慢慢点头。张溥、陈于泰都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张溥道:“bbr>.把圣上比作远古之人,是大不敬了,老师重蹈刘鸿训覆辙了。依圣上的性子,老师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学生以为,为今之计,不可恋栈。”
周延儒看了张溥一眼,眼神寒凉……
晚饭上桌,范文程刚端起碗,宫里就来了人,传范文程即刻进宫。范文程不敢怠慢,放下碗,急忙换上朝服,匆匆而去。
进了大政殿,见只有皇太极一人,正背了手溜达。范文程刚要请安,被皇太极止住:“免了那些虚礼,先生还没吃饭吧?”
“陛下此时召臣来,必有大事。”
“不错。朕也没吃饭呢。是方纳吉回来了。”
“哦?怎么样?”
“崇祯拒绝和议,这也是意料之中。但是,他带回一个重要情况:明廷已任命孙承宗总督蓟辽。”
“这也是臣意料之中了。”范文程并不惊讶。
“先生如何料中的?”
“明军收复了右屯。能顺顺当当干成这事的,除了袁崇焕,也只有孙承宗了。”
“孙承宗已在大凌河重筑城防,由祖大寿驻守。先生怎么看?”
“大凌河?”这回范文程吃惊了,“这样一来,锦州、大凌河、右屯就形成掎角之势,下一步就是要收复广宁了!广宁一得,东可入我腹地,西可切断我与蒙古的联系!孙承宗不愧是上将啊!大凌河城有多少驻兵?”
“马步兵四千,班军一万四千筑城,川兵一万护城。”
范文程又是一惊:“这么多!新城驻重兵,就不仅仅是设防了,当是为进击之备,孙承宗要北进!”
“朕也是这般想,待他筑成,就不好图了,不但这东路再无进取之计,而且成我肩背之患!”
“陛下说的极是,”范文程诡秘一笑,“如果他筑不成,不但劳师费银,而且城毁人亡,孙承宗也就难于自保了!”
“对!佟养性的大炮已经铸成,就拿大凌河城试炮!明天召集八旗御前议事,夷平大凌河城!走吧,与朕共进晚膳。”
一匹快马风驰而至吴弘器营前,卫兵见骑马之人面生,又是个大块头,生相威猛,一挺枪指住来人:“站住!”来人猛然收缰,那马被勒的一声嘶鸣,前蹄腾起,一阵乱蹬,才落稳当。来人也不答话,左右开弓“啪啪”两鞭抽向两个卫兵。两人猝不及防,不及躲闪,被抽个满脸开花,一声惨叫捂着脸倒下。来人扬鞭催马直闯进去,直冲到吴弘器的帐前。
吴弘器正与中军官范礼闲坐说话,突然闯进来个大汉,细看去,认得是神一魁手下大头目茹成名,忙起身,堆上笑道:“原来是茹将军,怎的突然来了?”
茹成名脸上却如地狱无常,啐道:“狗屁将军!爷爷就是来找你要将军的!”
二人看出来者不善,吴弘器道:“茹成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茹成名翻着眼睛道:“什么意思?那糟老头儿早答应授神头领守备之职,为何还不实授?还有我们呢,我、张孟金、黄友才,既无职也无赏,难道白降了不成?”
吴弘器一拍桌子:“茹成名,你好大胆子!朝廷品职是你想要就要的么?我看你是压根儿就没想降,不过是来蒙朝廷的银子!你是生就的反骨,该给你削平!”
茹成名本就是揣着火闹事来的,这话更是惹得性起,蹿上一步一把掐住吴弘器的脖子:“反骨?就让你看看爷爷的反骨!爷爷先削平你的脖腔腔!”说完一拳捣在吴弘器的门面上。吴弘器仰面倒下,血流满面。范礼立刻抽出佩剑,却犹豫了,因为杨鹤曾三令五申,对降贼“没有总督军令,不许妄杀一人”,可要徒手搏斗,自己显然不是这头蛮牛的对手。茹成名看范礼拔出了剑,抄起椅子就砸了过去。范礼举剑去格,格劈了椅子也格飞了剑,被茹成名当胸抓住,左右开弓两巴掌,范礼眼冒金星,进了云里雾里,一头栽倒在地。
茹成名见两人都倒了,扬长而去。
第二天,神一魁被召到宁州城。他当然清楚所为何来,所以一见到杨鹤便请罪:“是小人治军不严,约束不力,致吴参将和范中军二位大人遭受殴辱,请大人治罪。”
“你坐吧。”杨鹤对神一魁的话不置可否,也不再理他,背着手在屋里转圈,转得神一魁心里越来越慌,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杨鹤这才转向他开口,“你说得太轻巧了吧?”
神一魁认为这话是要罪他,先是一惊,油然而生反抗之心:“大人要如何处置小人?”
杨鹤看出神一魁已变色,摇摇头:“不是要责罚你,老夫相信你是真心受抚,但你的手下可大不同,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那个茹成名,早晚还得反,或胁你同反,或拉走队伍,或干脆杀了你!到那时,不但你不好处,甚至丢了性命,就是老夫也得与你同赴黄泉。”
神一魁听出点儿味儿来:“大人的意思是……”
“你先下手。”
神一魁愣了半天神,才道:“这些兄弟,与小人出生入死,福祸同当,小人下不得手。”
“这是为朝廷的剿抚大计,也是为你那数千弟兄,更是为你我的身家性命,你想好了。”
神一魁还是摇头:“才降了朝廷,就杀自己弟兄,岂不是逼其他弟兄再反?”
“不必你动手,恶人由老夫做,你只装作不知,说奉本督之命,传他来宁州就是了。事成之后,立刻实授你守备之职。”神一魁不再说话了,杨鹤便附耳面授机宜。
回到宁塞,神一魁召来茹成名、张孟金、黄友才,假嗔道:“茹成名,你好不识相!咱们受抚,不过是要找朝廷要钱要粮,得一个喘息时机,养精蓄锐。你可好,竟擅冲官军营寨,把三品的官儿给打了!咱们现在窝在宁塞这小圈圈里,官军要想剿咱们,岂不易如反掌?”
茹成名不服,嚷嚷道:“要钱要粮?怕是要咱们的命!一万多人还剩四千,娘日的,早晚儿一个不剩!头儿,别忘了,官军杀了你哥!”
茹成名的狗脾气早让神一魁不舒服,只是兄弟一场,患难与共过来的,下不去手,此时见他还是犯混,尤其提起神一元,更让神一魁着恼,更定了除他的心。“你闭上鸟嘴!我哥是一心要剿杀咱们的张应昌杀的,不干杨老头事,老子迟早要割了姓张的蛋蛋!你跑去要官不成打人重伤,杨老头儿不但不责罚你,还答应给你官做,授你三人总旗之职。哼,你们是要这官做,还是再当流寇,自己掂量吧。要想做官,就去宁州谢恩吧。”
王左挂、张献忠都降了,再当流寇岂是时机?捞个官做,还能多出几两银子,何乐不为?三人一商量,便奔了宁州城。可当天晚上张孟金、黄友才狼狈跑回,见着神一魁大哭道:“茹成名被杨鹤杀了!”
反民四起
大凌河第一战皇太极就损失惨重。大贝勒莽古尔泰的两蓝旗为前锋,先锋图赖轻敌冒进,直抵城壕,中了祖大寿的埋伏,副将孟坦等十多人阵亡,伤甚众,图赖也受了伤。皇太极极为恼火,下令谁也不许探视图赖。
第二天,皇太极率众登上城西山冈观察形势,却看不出破绽。正在焦躁,莽古尔泰跑上山来,一脸的不高兴:“皇上,昨日之战,我属下将领被伤者多。我旗随阿山出哨者、分额附达尔哈营者,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皇太极更恼了:“朕听说你部所兵,凡有差遣,每致违误!”
莽古尔泰火气上撞,抗声道:“这是哪个告刁状,我部众凡有差遣,每倍于人,何尝违误?”
莽古尔泰首战就遭此惨败,不但不告罪,还找上门来要人,叫皇太极如何不怒?但莽古尔泰毕竟是大贝勒,皇太极还不好当众严责,便道:“如果是告者诬你,朕自当究之。但你身为两蓝旗旗主,遭此败绩就没有责任么?”
不想莽古尔泰竟恼羞成怒:“皇上应从公开谕,奈何独与我为难?我是因推崇皇上,所以一切承顺。可皇上却意犹未释,难道要杀我吗?!”说着竟一手握刀鞘、一手握刀柄,向前一步,将刀刃抽出半尺,死盯着皇太极。
这一大逆不道的举动惊呆了所有人。莽古尔泰的同母弟德格类一把抱住他,火冒三丈道:“你举动大悖,谁能容你!”
莽古尔泰竟怒骂起德格类来,德格类任他骂,将他死推了出去。
皇太极把怒气发在众侍卫身上:“有人露刃欲犯朕,你等却无一人拔刀趋之朕前!古人云:‘操刀必割,执斧必伐。’皇考升遐时也曾说过,‘若见作祟如鬼蜮者,必奋力除之。’难道你们就忘了吗?他引佩刀其意何为?你们竟都坐视!朕恩养你们何用!”
代善怒道:“如此悖逆,殆不如死!”
皇太极无声地冷笑着坐下:“莽古尔泰幼时,皇考曾将其与朕一体抚育。因其一无所授,故朕每推食食之,解衣衣之,才得以朕为生。后他潜弑生母,所幸事未彰闻,后复得宠于皇考。皇考令附养于德格类家,这些你们不都知道吗?莽古尔泰有何道理犯朕?朕想人君虽甚英勇,无自夸诩之理,惟留心治道,抚绥百姓,如乘驽马,谨身自持。何期莽古尔泰,如此轻视朕!”
天将黑时,莽古尔泰带着他的异父兄色勒、昂阿拉来到距皇太极御营一里开外处,派色勒和昂阿拉去见皇太极。二人见到皇太极跪下道:“奴才代莽古尔泰谢罪于陛下。莽古尔泰说,‘臣以枵腹(空腹)饮酒四卮,因对上狂言。言出于口,竟不自知。今为叩首,请罪于上。’现在莽古尔泰在外待罪。”
皇太极没理他俩,叫过额驸杨古利、达尔哈,说道:“你二人去传谕莽古尔泰,你在白天拔刀想要杀朕,晚上又来干什么?还带来色勒、昂阿拉,是想激起更多兄弟的仇恨吗?朕不见你,你如果一定要来,犯的罪就更重了!”
近晚时周延儒、温体仁、何如宠急急来到文华殿见崇祯。这早晚儿来,必是出事了,不待三人张口,崇祯就瞪大了眼:“大凌河陷了?”
周延儒道:“回陛下,尚未陷,但城外堠台已全部落入敌手,金兵掘壕树栅,已形成四面合围之势,同时截断了锦州大道。邱禾嘉与总兵吴襄、宋伟合军驰援,在小凌河、松山与敌相遇,我军战败,退回锦州。吴襄、宋伟监军太仆寺少卿张春和张鸿谟等三十三人被敌俘获。幸有左良玉部及时赶到,在松山、杏山大败金军,才迟滞了金军南下。”
“左良玉是什么人?”
“左良玉原来不过是辽东车右营都司,前辽东巡抚毕自肃自经后,左良玉被削职。京师之战,从曹文诏援玉田、丰润,连下洪桥、大堑山,直抵遵化。后复四城有功进参将,再赴大凌河,录功第一,迁昌平副将。”
“哦,朕想起来了,左良玉曾随袁崇焕入援京师。”崇祯心中对袁崇焕存着愧疚,只是不愿表现出来,“熊明遇早说过防御战线过长,应放弃大凌河,孙承宗、祖大寿就是不听!”崇祯离开御座,背手踱步,“其他援军呢?兵部不是命孙元化驰援了么?”
“孙元化已从海路赴耀州,并命孔有德、李九成从陆路至宁远,正在途中。”
“孔有德、李九成是什么人??”
周延儒看何如宠,何如宠道:“孔有德、李九成本是东江游击,毛文龙属下,也是悍将。毛文龙被杀后,因不服朝廷派的总兵黄龙,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和文龙子毛承禄出走登州。当时孙元化任登前道,收留了他们,毛承禄任副将,孔有德任参将,耿仲明任中军,李九成仍任游击。”
温体仁道:“孙元化怎敢将出逃之人用以为将?”
何如宠溜他一眼,说道:“孙元化是孙承宗、袁崇焕旧属,先后为孙承宗、袁崇焕军前赞画,勇于任事,督制西洋炮,议修中右、中后两城,以翼山海关和宁远,并修觉华岛军备,以卫屯粮。天启六年六月孙元化奉调回京后,因当时的总督王之臣和总兵满桂皆与袁崇焕不合,元化遂请以关外事专委袁崇焕。他还参与了起草先前九卿参劾魏忠贤的奏疏,且当东林要角魏大中被捕送京师时,元化将大中子学洢匿之于邸舍,并于大中死后,尽斥衣物,佐其归装,所以袁崇焕十分赏识他,称他‘识慧两精’。元化虽是浙江嘉定人,却信任辽人,首倡用辽人治辽事,所以东江将来投,他便欣然收留,任用如前,袁崇焕并不怪他。”
“朕听说他与徐光启一样信洋教?”
“他是徐光启的入室弟子,不但信西洋天主教,而且精通西学,颇精火器。到登莱后,又延揽了王征、张焘等一批既精西学又知兵的洋教弟子教练新军。”
崇祯换了话题:“户科给事中冯元飙说登莱岁费八十余万,怎会有这么多?包括东江的么?”
还是何如宠答:“是,冯元飙不知东江已划归登莱节制。”
“唉,每年的加派钱是一百四十余万,一个登莱就花去一半还多。”崇祯轻轻摇了摇头。
温体仁道:“云南道试御史张宸极说登莱设兵原为防海之用,但金人从不曾自海路进兵,是将有用之兵委之无用之地。”
何如宠立刻驳他,看着崇祯道:“登莱兵不过八千,原不为多,且与山海关、东江互为犄角,臣以为不可变。”
“孙元化请马价二万两……”崇祯说着在御案上一通乱翻,找出一份折子打开,扫了一遍,“嗯”了一声道,“要建十五支精锐火器营,计双轮车百二十辆,炮车百二十辆,粮车六十辆,共三百辆。西洋大炮十六位,中炮八十位,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卿等以为有这些就可复辽么?”
温体仁道:“太仆寺卿郑宗周疏问,‘不知今日二万之价,即可复金州否?亦不知用若干马价,方可复辽?’”
何如宠狠瞪一眼温体仁,说道:“徐光启曾说,若成就四五营,可聚可散,则不忧关内;成就十营,则不忧关外;十五营俱就,则不忧进取矣。做这许多事,只请银二万,不多。”
崇祯点点头,对温体仁道:“卿代朕批回郑宗周,军机、马政各有攸责,宗周不必越俎代谋,致掣疆臣之肘,所请马价,即与措发。”温体仁应声“是”。几人就都不说话了,也不告辞。崇祯忽有所悟:“卿等这时辰来见朕,不会是为个孙元化吧?”
“是,”周延儒道,“刚接到吴甡奏报,陕西反贼又群起了!”
“什么!”崇祯眼珠子都快落出来了,“为什么?”
“杨鹤……诱杀了神一魁手下大头目茹成名,神一魁手下另两个大头目张孟金、黄友才挟持神一魁又叛了。”
“别的贼人呢?怕是接二连三都要翻天了吧?”
“是,王左挂也欲叛,洪承畴事先发觉,杀了王左挂等五十七人,巡按御史李应期在绥德杀掉了苗美、王子顺……”
“杀得好!”崇祯咬牙道。
“但……”周延儒打开吴甡奏疏,“高迎祥、老回回、罗汝才、张献忠、过天星、扫地王、李自成、点灯子、不沾泥、蝎子块、邢红狼、闯塌天、射塌天、阎正虎、一字王、乱世王、混世王等相继复叛和起事。叛贼已达二十万,攻陷了中部数县。”
崇祯一拍御案:“杨鹤误国!”随后噌地站起,大步遛了一圈儿,道,“你拟道旨:杨鹤总制全陕,何等事权,乃听流寇披猖,不行扑灭,涂炭生灵,大负委任,着革了职,锦衣卫差的当官旗扭解来京究问!员缺推堪任的来用。”
周延儒道:“是,臣立刻办。但谁来接替杨鹤?”
崇祯停了一下,道:“这个洪承畴,刚擢了巡抚,就上书要求启用前总兵杜文焕署镇西将军印,领二镇行营。杜文焕确不负所荐,首战就击溃进犯清涧的王左挂,迫王左挂及其残部七百人投降。”
“臣阅了吏部洪承畴卷档,”周延儒道,“洪承畴是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曾任刑部主事、两江提学道佥事。李自用杀死贼首王嘉胤,其实就是洪承畴、曹文诏用的离间计。王嘉胤是陕西大贼,因他被杀,山西各贼才纷纷就抚。”
“洪承畴迁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崇祯大声道,“曹文诏迁副总兵,给朕狠狠杀贼,杀光这帮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出了文华殿,何如宠拉过周延儒,道:“先与大人招呼过,下官明日就递辞呈!”
周延儒一愣:“这是为何?”
“不与温体仁辈同朝!”
第十四章 皇太极围城80天,祖大寿被逼上绝路
辽军绝粮
金军以大炮轰击大凌河城四围台堡,尽行夺去。这使何可纲怒不可遏:“我援军大炮落入敌手了,这帮家伙降了,反过来打咱了!”正恼着,接报城外有金汗使者求见。
祖大寿、何可纲登上城头,见是一员武将。
“你是何人?”祖大寿问。
“我是孟乔芳。”
“孟乔芳?”何可纲一愣,忙道,“你可是被阿敏俘去的永平守将孟乔芳?”
“是我。”
“你降金了?”
“是。”
何可纲大怒:“你来劝降?混蛋!滚回去!咱们战场上见,看我取你的首级沤粪!”
不想孟乔芳扑通跪下,将一个大信封双手高举过头:“二位大人,不错,这是劝降书,可这不是金汗的劝降书,而是我大明二十三名文武降官,各凭己意写的劝降书,是用我们的血和泪写的啊!”说到此,孟乔芳竟号啕大哭。
“张春呢?”祖大寿道,“也降金了?”
“没有。”
何可纲一指孟乔芳,斥道:“那你这个大明罪人,还有何脸面来此摇唇鼓舌?”
孟乔芳连连摇头:“二位大人,你们知道张大人是怎么被俘的么?九月二十七日吴襄、宋伟军到达长山,与两万金兵迎头相遇。金军右翼先冲张大人营,张大人抵挡不住后撤,吴襄竟先逃。
“张大人收溃兵重新立营,大风突起,天涌黑云,张大人乘风纵火,不想天雨反风,张大人军反多被烧死,宋伟力不能支,也逃去了。张大人力战不屈,将士多战死,张大人等力竭被俘。二位大人,你们说,到底谁是大明罪人?”
何可纲刚要再骂,祖大寿抬手止住他,对孟乔芳道:“你们战败,为求活命降贼,也就罢了。却将大炮掉转,轰我台堡,尽行毁去,至我将士多死伤,从此就是仇人了,再不必多言!”
“大人,那炮是金人自己造的!”
“什么,皇太极学会铸炮了?”
“是,共四十位。”
祖大寿像吞了一粒炮弹,心沉到肠子里:“你回去吧,也不必再来,我宁死于此城,绝不投降。”
听了孟乔芳的回报,多尔衮先怒了,骂将起来。
皇太极更是恼恨,冷冷道:“祖大寿不识好歹,朕惜他是明廷少有的知兵善战的上将,有心保全于他,他却如此藐视朕,那就只有让他玉石俱焚了。你们谁愿攻打他四门?”
多尔衮、济尔哈朗、德格类、阿济格、岳托、硕托一齐站起,争先请命。“慢,”范文程慢悠悠站起来,“陛下不必急于求成,损失我子弟兵。臣料再有数日,祖大寿就该降了。”
“何以见得?”多尔衮问。
范文程反问道:“大凌河城被围多久了?”
“八十余天了。”皇太极记得最清楚。
“大凌河城是座新城,而且尚未筑成,粮食须从锦州运来,不可能有贮存。援兵不到,粮饷不济,突围不成,八十余天弹尽粮绝,不投降,只有饿死。这是一。袁崇焕被杀,祖大寿虽恨我大汗计高一筹,但他更恨崇祯有眼无珠,而且担心自己会落得同样下场。看他在袁崇焕被杀后,竟弃危在旦夕的京师和皇上于不顾,而引兵东奔之举,可知他那时就已存了反叛之心。这是二。祖大寿眼睁睁看着大凌河城四围几十座台堡被我一一攻破,台堡守将或降或逃,堡中粮食均为我所得,祖大寿会以为我军粮饷尚足,大毁信心。这是三了。”
皇太极点了点头:“先生虽是想得深透,但我军粮草也已不足,要与他比耐力么?”
“当然不是,不过尚差一把火。”
“火?你是说火攻?”
“哼!”多尔衮一撇嘴,“根本近不得城下,如何施火?”
范文程笑笑:“臣是说须陛下亲自开示于他,在他心中点一把火,烧开他的心结。”
“他有何心结?”
范文程把眼扫了一圈:“他怕陛下食言,永平屠城之事重演!”
皇太极频频点头,正要说话,豪格跑进来:“父汗,抓了个汉人,他说是来投降的。”
皇太极眼睛一亮:“哦?带进来。”等人带进来,众人都吓了一跳,此人脸色蜡黄,颧骨突出,两腮凹陷,蓬头垢面,满脸寸长的胡子,无盔无甲,一身绽开花的破棉袄显得空荡荡,一步三晃,进了门就不由自主地跪倒了。
皇太极打量他半天,与范文程会心一笑,问道:“你怎么这样一身装束?”
“回大汗,城中人已经撑不起一身铠甲了。”来人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你叫什么名字?”
“王世龙。”
“为何来降?”
“饿。”
“城中绝粮了么?”
“岂止绝粮,战马都杀来吃了,只剩了三十匹,祖将军>不让杀了,就杀夫役商贾吃,百姓吃光了,又杀老弱病伤的兵士来吃,也吃完了,现在当官儿的准备杀守城的兵士了。”
“哈哈哈哈……”多尔衮、豪格等人一阵狂笑。范文程拉过身边一名巴牙喇,低声道:“取十斤羊肉来,听清了,要半生不熟的。”巴牙喇小跑着去了。范文程对王世龙道:“你怎能轻易越城而出?”
“谁还有力气管别人的事?都提防着别被他人杀来吃了!”
“祖将军吃什么?”..
王世龙眨眨眼:“我不知道,但祖大人一向爱兵如子,与士兵同甘共苦,想来也与我们一样。”
“那为何还不降?”豪格喝问。
“听说当官儿的议过,何中军大怒,就罢了。”
“何可纲?”范文程问。
“正是。”
看见巴牙喇端着盛着十斤羊肉的大盆进来,皇太极道:“你起来吧。”王世龙颤巍巍挪腾半天,也没能站起。巴牙喇将大盆放在王世龙面前,王世龙两眼放光,再挪不开眼。巴牙喇想将他架起,他却是再不起来,只盯着血糊糊的肉。范文程走过来,刚说了“吃吧”,王世龙就抓起这半生的肉向嘴里塞,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没吃几口就噎住了,使劲儿地抻脖掐喉捶胸。范文程一招手:“拿水来。”一个巴牙喇很快端来一大海碗,王世龙接过一口气灌下,喘了几口气,接茬抓肉吃。
众人都不做一声,看他虎咽,尿泡尿的工夫就吃了个盆干碗净。
皇太极看他吃完,向后一靠,冷笑道:“朕是该给祖大寿、何可纲一书了。”
何可纲正在巡城,被祖大寿请了回来。屏退左右之后,祖大寿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何可纲。何可纲接过道:“这是啥玩意儿?”
“皇太极射进来的劝降书。”
何可纲扔到地下:“我不看!”
祖大寿长叹一声,说道:“锦州一线已经被金兵封死了,你还指望援兵么?”
何可纲瞪大了眼:“你想投降?”
祖大寿反问:“你想让弟兄们自己把自己杀光么?”
何可纲噌地立起:“你真的想降?!”
“我不想降,可我不能看着这上万弟兄活活饿死啊!”
“你还是祖大寿么?袁大帅流着泪的嘱托你全忘了么?在锦州的老娘亲知道你降了贼,他老人家还活得了么?”
祖大寿垂下头,不说话了。“我何可纲生是大明边关一员大将,死也对得起天地、朝廷、百姓、祖宗,我宁死不降!”何可纲说完转身就走,一边还吼着,“祖大寿呀祖大寿!”
祖大寿呆坐了半天,才慢慢弯身捡起信封。副将张存仁进来道:“大人,城外又来了一位。”
“汉人?鞑子?”
“汉人,他说是张春张大人的属下。”
“又是个降了的。我不见,也不许他进城,让他把书信射进来。”
“没有书信,他说是皇太极请大人派个人去金营看看。”
“看看?看啥?”
“他说……”张存仁话噎在嗓子眼儿了。
“快说!”
“他说,金营存粮还可用两个月。”
祖大寿默然了,半天才说:“你说呢?”
张存仁进上一步:“大人,不妨先去看看虚实,再想对策。”
祖大寿想了想,点点头:“谁在城上?”
“游击韩栋。”
“就让韩栋随他去,天黑前回来。”
韩栋果然在天将黑时回来。“怎么样?”祖大寿问。
“金军确是粮草充足。”
“哼,你不会上鞑子的当吧?你怎知那粮包里是粮,不是塞些石头、草蒙你?”
“皇太极的营地有五座毡篷储粮,都是满满的,码到篷顶。他们允许我任意打开粮包查看。我打开了五六包,都是粮食。他们先是从吴襄、宋伟、张春手中夺得大批粮草,后从台堡中不但得了粮草,还得了大批火器。”
这是祖大寿的心病,大凌河城虽还没有红夷大将军,但运来了锦州自造的佛朗机铳,建台堡时都放置了大铳,现在落到了皇太极手里,人家是蛟龙得雨,鹰隼盘空,自己更是瓮中的王八了。“你说孟乔芳这些降将会用大铳么?”
“孙承宗老大人的属下,怎不会用?”
祖大寿长吁一口气:“见到张春张大人了么?”
“见到了,张大人绝食了,已经奄奄一息。”
“他有话么?”
“他说……”韩栋略一犹疑,“他说,被俘后被带到皇太极面前,依次叩拜,只有他站而不跪。皇太极怒极,从身边兵士手中夺过弓箭,要当场射杀他。代善等人纷纷劝说求情,皇太极才消了气,并赐他珍馔,但他不食。三天后皇太极竟亲自探访,亲手赐酒食。他对皇太极说,‘忠臣不事二君,礼也。我若贪生,金人亦安用我。’”
祖大寿又轻叹一声:“他们给你吃饭了?”
“是,羊肉饭。”
祖大寿挥挥手:“你去吧。”
“大人……”韩栋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韩栋从怀中掏出一纸递给大寿。祖大寿展纸,是皇太极的一纸胁书。大意是指责祖大寿、何可纲杀人而食,说他们是为保全名节而拒降,不顾部下困苦,并说城中杀人者和指使杀人者将来到了阴间要被割成碎肉,然后说,凡杀其长官归顺大金者,皆赦免其罪,并量功授职。
“他们说,如果明天午时前大人不给答复,就将此信缮写多封,射入城中。”韩栋小声道,“还有皇太极给大人的一信。”韩栋又递过一封口的信。祖大寿读罢,沉默不语。
吴桥造反
孙元化招募辽兵,东江辽兵闻讯大至,本就引起山东兵不满,辽人又自恃久居边关有功,不放山东兵在眼里,遂多有摩擦,渐致引起鲁民反感。孔有德奉命援辽,行抵吴桥时,吴桥县人闻听辽兵来了,皆闭门罢市。孔有德一路走来,见家家店铺都闭扇落栓,百姓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抱胸叉腰地看着这些兵,就有了气。
孔有德正走着,听见街拐角处有喧哗声,赶过去看,见一百姓手拎一只鸡,正与一名兵士口角,数名辽兵和一些百姓围着看。
孔有德问:“吵啥吵?”
一个小旗儿见是孔有德,忙跑过来道:“大人,弟兄们饿得慌,想找老乡赊只鸡,那老乡就是不肯,故而吵起。”
那吵架的百姓也是个盛年汉子,说话气冲,见来了长官,大声道:“说什么赊,分明是抢!你们是过路兵,吃饱了喝足了抬屁股走人,俺们哪里去要账?再说了,俺们是小民百姓,敢去那大营要账么?”
跑到关外去打仗,每天只能吃个半饱,还拿不到饷,有德本就气着呢,见这汉子无理,更是大怒:“拿鞭子抽他!”说完一夹马肚走了。
当兵的见长官怂恿,一哄而上,一顿拳脚,抢了鸡扬长而去。
那被打的汉子是吴桥大财主王象春的家仆。王氏是山东望族,其家科第极盛,因而势大。王象春的管家找上千总李应元,李应元是李九成之子,见王象春势大气大,朝中有人,自己官小职卑,怕事闹大,上面追究,自己也没个收场了,遂将抢鸡兵士穿鼻游营。
这下激怒了辽东兵,孔有德都让打,还有啥不能干的。于是众兵纠集,抢入王象春家,将那家仆揪出,一阵乱打,竟当众击杀。
王象春岂肯罢休,立刻申详抚按,必欲查办首乱之人。
李应元见事情果然闹大了,自己定无好果子吃,只好去找李九成商量。李九成也正在愁眉不展,为出关作战,孙元化命李九成去买马,李九成贪赌,荡尽了买马之钱,正琢磨如何才能免遭议罪,却是无计可施。二人一商量,决定铤而走险。
孔有德正在借酒浇愁,正灌得晕乎,忽听外面一片喧哗,遂怒冲冲放下杯,出到外面,见黑压压兵士挤满了院子,李九成父子站在前面。
“咋回事?”
李九成跨前一步道:“领不到饷,吃不饱粮,还要跑上上千里去送命,弟兄们不干了!”
孔有德盯着李九成:“是你煽乎的吧?”
“我有那能耐?弟兄们先找了我,我有啥辙?这才来找你。”
孔有德看着众人:“又不是老子不关饷,不给粮,李大人没辙,老子就有辙了?”
李应元跨前一步:“那我们就不走了!”
“对!”响起一片呼应声,“我们不干了!”
“不干了?不干了这家伙都得送给皇上老子!”孔有德使劲儿拍了拍脑门儿。
“饿得两腿打晃,就这德行,不送给皇上老子,到了关外也得送给猪尾巴兵!”李应元道。
“对!”又是一片呼应,“抢他娘老子,死也做个饱死鬼!”
李九成转过身举起双手:“弟兄们,又不是孔大人不发饷,是户部不给。大家先别咋呼,让我跟孔大人商量出个道道来如何?”见没人叫唤了,李九成走到孔有德跟前,低声道:“咱们里面磨叨磨叨?”
孔有德一挥手:“都给老子回去等着!”
李应元回头使个眼色,就有人喊:“我们就在这儿等,里外就是这条命了!”
孔有德刚一瞪眼,就被李九成连推带拉拽进了屋。
桌上一盘煮花生米,一盘拌白菜心,一盘酱猪耳,酒尚温,李九成道:“你倒自在快活。”
孔有德道:“快活个屁!杀了朝里那帮狗娘养的才是快活。如何打发这帮饿鬼?”
李九成没接茬:“哥哥陪你快活快活。”不等孔有德答话,向外叫一声“拿个大碗来!”一个护兵颠儿颠儿地送来个大碗。李九成给孔有德和自己斟满,与孔有德桌上的大碗碰了一下,自顾自灌下去,向后一靠:“这帮兵,我是带不动了。”
“那咋整?”
李九成向前探过身:“王象春是什么人?他一跺脚山东就颤,他一张口朝里就有人应声。咱们得罪了他,到了关外,战败了,脑袋撂那儿了,万事全休,不用说了;即便打胜了,能不挨参?朝里那帮兔崽子能放过咱?”
“谁让你们惹那老小子的!”
“是你先惹的呀!就算不惹他,这帮兵你还带得走么?不能按时赶到宁远,又是什么罪过?”
“你少啰唆!说吧,咋整?”
“你听我的?”
“你先说出来。”
李九成又灌进一碗,夹了块猪耳朵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待咽下去,才慢悠悠道:“反了!”
“……反?!”
“咱们在皮岛那会儿,跟猪尾巴干过多少仗,胜过么?现在这帮有皮没肉的兵,甭说你拿不出银子让他们走,就是到了宁远,能给你卖命?还不是一个死?现在西边儿闹腾得多邪乎,皇上又怎着了?”
孔有德怎不知这趟差事凶多吉少?他想的是能赖就赖,可还没想过反。现在当兵的闹饷了,连李九成都这般想了,还真不能不细咂摸滋味儿了。“你让我想想……”说完端起酒灌下去。
祖大寿召集全部三十七名将领议事。看着这些昔日浑身疙瘩肉的猛汉如今个个面白如纸,骨瘦如柴,佝肩塌背,他就明白生路只有一条了,但话却不是这样说:“韩栋探了一趟金营,金营粮草尚能支撑两个月。我们若继续坐困孤城,不用两月,不到一个月,大凌河城就是一座死人城了。都说说,咋办?”心存异志的,不敢先说,一时无语。“怎么都不言声儿?”
出来一人,一抱拳道:“大人,要说生路只有一条,就是突围!”众人看去,见是参将刘天禄。张存仁一声冷笑道:“突围?笑话,人家在城四周挖了壕沟,立了栅栏,往沟里突么?就是没有沟、栅,你还爬得上马背么?何况没有马了,靠两条柴火腿儿跑过人家四条腿儿的马?现在就是个三岁娃在前跑,你撵得上吗?”
“突不出去,就战死!”又出来一个,是祖大寿的侄子祖泽洪。
祖大寿不由得心中涌起感动,甚至自惭形秽了,前胸贴后背,提刀的劲儿都没了,还要战,宁死沙场不屈膝,真是刚烈可风!可是,真如皇太极所言,自己为保全名节而拒降,上万的弟兄为这座死城和那个用人不明又心狠手辣的小皇帝丧命,值么?再者说,宁肯饿死战死也不投降的有几个?再饿下去,就该反了,怎禁得住?即便不反,有几个人偷开了城门,也就完了。祖大寿之子祖泽润看出了父亲的心思,起身道:“战必死,城还是人家的,白白送了众家兄弟性命,何益?”
祖泽洪刚想争辩,祖大寿抬手止住他:“还有谁情愿战死?”
“我!”何可纲起身走到屋中央,眼光直逼祖大寿。
祖大寿不看他:“还有吗?”
见没有人应答了,祖可法道:“爹啥想法,直说吧。”
祖大寿低了头,好一会儿,抬头道:“韩栋,念皇太极信。”
韩栋走上前,面向众人,袖中抽出书信,提了提气,读道:
祖、何二将军台鉴:
夫我国用兵,宜诛者诛之,宜宥者宥之,酌用恩威,岂能悉以告尔?至东人被杀,是诚有之,然心亦甚悔。其宽宥者,悉加恩养,想尔等亦已闻之矣。现在恩养之人,逃回尔国者亦少。且辽东、广宁各官,在我国者,感我收养之恩,不待命令,自整汉兵,设立营伍,用火器攻战,谅尔等亦必知之。至于永平攻克之后,不戮一人,父子夫妇,不令离散,家属财物,不令侵夺,加恩抚辑,此彼地人民所共见者。
今大凌河孤城被困。我非不能攻取,不能久驻,而出此言。但思山海关以东,智勇之士,尽在此城。或者,荷天眷佑,俾众将军助我乎?若杀尔等,于我何益?何如与众将军共图大业?故以肝膈之言,屡屡相劝。意者尔等不愿与我共事,故出此文饰之言耶?若将军信之,遣使至我营中莅盟,我亦遣使进城与将军盟。
祖大寿把眼扫一圈儿:“这条路,谁愿意走?”
“哼,满纸胡言!”何可纲双手叉腰,“竟敢说永平攻克之后,不戮一人,什么不离散,什么不侵夺,加恩抚辑,什么人民所共见者。如此大言不惭、睁着眼说瞎话、无耻之极的人,能信他么?”
祖大寿斜他一眼:“皇太极说的是攻克永平之后,不是撤出永平之前。”静了片刻,张存仁道:“卑职听大人的。”随着便有人附和,然后便是一片声:“我们都听大人的。”
何可纲一步蹿出:“祖大寿,你是孬种!……”
不等何可纲话落地,祖大寿大喝一声:“把何中军关起来!”
张存仁、韩栋、祖泽润、祖可法应声上前,围住何可纲,张存仁道:“对不住了,何大人,您放不下死了的列祖列宗,我们放不下活着的妻儿老小,您是英雄,我们是孬种,请吧。”
何可纲冷静下来,发一声冷笑:“祖大寿,送你一个对句,看你可还记得?‘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张存仁见不是物事,架起他胳膊向外拖,何可纲嘴里还叫着,“祖大寿,再送你一首诗,看你可还记得?
公车犹记昔年情,万里从戎塞上征。
牧圉此时犹捍御,驰驱何日慰生平!
由来友爱钟吾辈,肯把须眉负此生。
去住安危俱莫问,燕然曾勒古人名。
祖大寿呵,我看你活着有何脸面去见老娘亲,死后有何面目去见袁大帅!……”叫声渐远渐消。
祖大寿当然记得,这一联一诗都是袁崇焕所作。何可纲的话勾起祖大寿一件心事:投降了,怎能再见亲娘面?
会散之后,祖大寿将祖泽润留下,商量了半个时辰。正午时分,一封信射入金营。
韩栋一大早就守在南城门上,时近正午,远远地来了八匹马,到城下立住。前面四人,没披铠甲,穿着官服,一人胸前补子绣狮,三人胸前补子绣豹,其中一人近前几步道:“城上可是韩将军?”
韩栋去过金营,认得胸前补子绣豹的三人,说话的是参将达海,另二人是参将宁完我、鲍承先,遂一笑答道:“将军好眼力。这位二品将军是……”达海回道:“这是我大金副将石廷柱将军,遵祖将军嘱来见将军。”
“三位将军稍候,我这就开城门。”
“且慢。”不想达海止住了他,“韩将军,在下深知祖、何二将军深得孙承宗、袁崇焕二位大将军衣钵,有吞天吐地之才,用兵奇诡,更知道何将军不愿谈判。故而如若真心,请祖将军派一员上将来我金营,石将军方好进城。”
韩栋没料到金人会索要人质,告诉他何可纲已被关押吧,这无凭无据的人家如何会信?只好道:“那就只好请三位将军多候一时了。”说完下城去禀报。
约小半个时辰,城上果然缒下一人,径自走到石廷柱面前,一抱拳道:“见过诸位将军,在下是祖总兵的义子祖可法。”
“有劳将军了。”石廷柱也一抱拳。达海向后一努嘴,金兵中一人便近前来,上下一打量祖可法,冲石廷柱点点头。“好,”石廷柱抬手道,“请祖将军随鲍将军去我金营吧。”金兵牵过一匹马给祖可法。
达海遂对城上喊道:“请韩将军开城门!”
石廷柱三人被带进中军府,大堂中张存仁、祖泽润在候着。韩栋作了引见,双方分东西坐下。张存仁道:“我二人受祖总兵委托,与三位将军面谈,请问金汗有何指教?”
“且慢!”石廷柱伸出右掌,“既是祖将军相邀,为何却只与二位将军相谈?”
“对不住石将军了,祖总兵身体不适,不能相见了。”
“哦?”石廷柱立起身,“祖将军贵体有恙,我等理应慰问。”
张存仁慌忙站起,双手连摆道:“不必不必,祖总兵……他……他……”
石廷柱看出有假,勃然大怒道:“要我大金遣使来见的,是祖将军,来了又不见,是何道理?耍弄咱不成?既然不见,就送我们出城,看你们还能挺到几时!哼!”
一直正襟危坐的祖泽润拦过话:“既然是诚心相商,就不必遮掩了。石将军,实话实说,献城之议,我军中反对者众。家父百般劝说,兼以疾言厉色,众将才同意与金使商谈,但死活不同意家父与贵使晤面,独力不能胜众口,还请石将军体谅家父的难处。”
石廷柱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坐下道:“你是说,有不少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归顺我大金?”
“正是。”
“嗯,既是祖将军多有不便,自然不能勉强。好吧,不知众位将军到底有何窒碍?”
张存仁看了眼祖泽润,道:“请问三位将军,献城之后,如何处置我守城将士?”
“处置?”石廷柱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我大金对明军没有任何要求,我皇上只有一句话:只要真心归顺,无论女真、蒙古、汉人,一视同仁,绝无厚薄、猜忌。”
“这话金汗早就说过,可永平惨祸又如何说?怎让我军将士信得过?这也是一些将领宁可战死不愿献城的原因。”
“永平之祸非关皇上事,乃是守城将领擅为,为首者已受褫职羁押的重处。我皇上言必信,行必果,今我军围攻大凌河城,留守都城盛京的便是蒙军旗。再如在下,”石廷柱向后一指,“宁完我,还有范文程,不都是汉人么?不都与女真兵厮杀过么?这些都足见大汗心胸,还望祖将军和众位将军勿疑。”
“再请问石将军,”祖泽润道,“金军得到大凌河城后,是攻打锦州,还是回军沈阳?”
石廷柱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倒没议过,不过我军已鏖战两月余,应有休整,但这有何关系?”
“对我军来说,关系重大!我们的父母妻儿都在锦州,倘得锦州,则我父母妻子亦得相见。若去沈阳,从此便成海角天涯,再难相见!自古忠孝难两全,不忠则孝,不孝则忠。归降金汗,已是不忠,再背父离母,更是不孝,抛弃妻子,又是不义,便是无君无父的贰臣逆子,还有何脸面苟活人世?更留个千古骂名!金汗若即攻锦州,家父便率部归顺,否则劝降无益。”祖泽润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信,“这是家父请三位将军转呈金汗的信,将军可先阅。”
石廷柱接过后抽出信瓤抖开:
拜呈大金汗:
前遣人来招降,时难以一言立决。盖众官不从者甚多。或云:“汗非成大事之人,诱降我等,必仍回军。”或又云:“此特诱降而杀之耳。”是以宁死不肯归顺。我对众言,前日汗所遗书,明言向曾有所杀戮,今则概与安全,此人所共知者。
今不信此言,蛊惑人心者,惟何可纲、刘天禄、祖泽洪三人。何可纲云:“汗非成大事之人,得永平先回,又屠永平人民。我等若降,纵不杀,亦必回.军,我等安归?”平彝营祖泽洪,诱诳众蒙古,使不降汗。又有逃来人,言汗于敌国之人,不论贫富,均皆诛戮,即顺之,不免一死。以此众议纷纭。虽有归顺之意,一时难决。
今石副将来,我即欲相见,众官不从。幸泽润在内调停,大事似有五六分可成。此乃机密事,城中人疑我者多。
我书到时,望汗密藏,毋令阵获官员,及往来传语之汉官见之。如汗果欲成大事,我等甘心相助。
第十五章 祖大寿倒戈,投奔皇太极
杀弟归降
去金营的路上,祖可法问鲍承先:“刚才出来认我的那人是谁?”
鲍承先笑道:“将军见谅,我大金派三员大将入城,无异为人俎上肉,故不得不请将军对质。那人是将军城中因饿降金的兵卒,叫王世龙。”祖可法心中一番慨叹,人心如此,献城是唯一出路了。
祖可法被带进一座大帐,大帐正中铺着一块厚地毯,放着丰盛的酒菜,上首坐着两人,侧坐一人,鲍承先介绍道:“这是我大金济尔哈朗、岳托二贝勒,额驸佟养性。”又转身介绍了祖可法。
祖可法忙趋上前,说道:“祖可法叩见爵爷、驸马爷。”说着曲下膝欲行叩拜礼。岳托见状赶紧离座走下来,双手扶住他,笑道:“将军不可,快请起。”待祖可法起来,又道,“对垒之时,为我仇敌。今已讲和,犹兄弟也,何以为拜?”
济尔哈朗哈哈大笑道:“对对对,为敌时不能拜,为友时又不必拜,总之是我二人不受拜。”祖可法也笑了,同时心中感慨,身为皇亲国戚,又手握重兵,又是胜者,却如此礼贤敌使,虚怀大量。我大明君臣以上国自居,不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实是可悲。
岳托牵着祖可法手,至自己右手落座。佟养性端起酒壶先给祖可法面前的金碗斟满,再给济尔哈朗、岳托和自己斟满。
岳托端起大碗,客气地说道:“这碗酒,为将军洗去两月来的征尘,咱们边吃边谈。请!”祖可法心里明白,人家知道他快饿死了,故先让他吃饭,为免自己尴尬,故不明白说出,而借“洗尘”之名,真是王者之风。遂举碗示意,一口喝下半碗,便忍不住去看那饭菜。
岳托看在眼里,遂指着大盘小碗一一介绍道:“白煮肉,烤全羊,烤獐子,烧大雁,野菜炒干菌,黄米豆包,豆擦糕,酸汤子。祖将军,请吧。”说着撕下一只大雁腿,放到祖可法面前。
祖可法已经顾不得面子了:“爵爷的好意在下实受了。”说完抓起大雁腿三两下就全塞进嘴里,骨头都嚼碎了。岳托便不停地撕下獐子后腿、羊后腿送过来。待这些腿吃完了,祖可法才开口说话:“在下失礼了。二位爵爷有何问话,请说吧。”
济尔哈朗盛了一碗酸汤子放到祖可法面前:“祖将军是个实在人。好吧,请问将军,你们明知无望,宁可自相撕食,也要死守这座空城,直至自己把自己杀光吃尽,这究竟是为啥?”
祖可法喝一口汤:“十二月京师解围后,辽东兵奉皇命随孙承宗将军攻取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金汗曾四处宣说,无论官民,只要归顺,一体优待。但我军进入永平后,金军撤离时大屠杀后的惨相可是亲眼所见,全城血流成河,尸首相摞,一片死寂,不见活人!信义何在?怎知昨日之永平,不是今日之大凌河?”
岳托双手举碗齐胸:“岳托代我皇向将军赔罪了!”说完洒酒于地,叹口气道,“永平之事,非我皇之命,乃是大贝勒阿敏背旨所为。我皇即位以来,敦行礼义,仁心仁政,爱惜士卒,抚养黎民。得知永平之事,异常震怒,阿敏返回盛京后,即被拘拿,罪名不是失城,而是屠城,至今拘押。”
祖可法微微点头:“我们也听说过金汗善待富人,赈济贫民,有仁君之德。但永平之事我军亲眼目睹,毕竟难忘。金汗恩养、奖励降人的承诺……”说至此摇摇头,“怎能一说就信?”
济尔哈朗嘿嘿一笑:“此次攻打大凌河城,我大金出动十七个固山,其中大金八个固山,蒙古八个固山,汉军一个固山。汉军固山是一个炮队。”说着指着一直没开口的佟养性道,“他就是汉军固山额真。攻打你们各台的大炮,就是他造的,名天祐助威大将军。”
“那大炮是你们自己造的?”祖可法有些不信。
“威力还不够大,比不上你们的红夷大将军。”佟养性道。
“驸马爷,”济尔哈朗道,“你将皇上的两谕说给祖将军听听。”
佟养性轻咳一声:“自今上登位,明边吏民归者日众,今上籍丁壮为兵,始别置一军,号‘乌真超哈’,命养性为昂邦章京,谕养性曰:
汉人军民诸政,付尔总理,各官受节制。尔其殚厥忠,简善黜恶,恤兵抚民,毋徇亲故,毋蔑疏远。昔廉颇、蔺相如共为将相,以争班秩,几至嫌衅。赖相如舍私奉国,能使令名焜耀于今日。尔尚克效之!
又谕诸汉官曰:
汉人军民诸政,命额驸佟养性总理,各官受节制。其有势豪嫉妒不从命者,非特藐养性,是轻国体、亵法令也,必谴毋赦!如能谨守约束,先公后私,一意为国,则尔曹令名亦永垂后世矣。”
岳托给祖可法斟上酒:“此次大战,我女真八旗四万人,蒙古军四万人,汉军五千人。将军也看到了,我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如若不是我皇对各族军民一视同仁,何来如此局面?”
祖大寿独自来到关押何可纲的牢房。他担心有不服者聚众劫夺何可纲,坏了大事,故把何可纲关入大牢,并派了重兵看守。隔着木栅,见何可纲蜷缩在稻草铺的地铺上,祖大寿轻轻咳嗽一声。何可纲抬头看,见是祖大寿,“哼”了一声,复又躺下。祖大寿无奈,只得先开口道:“可纲啊,刘天禄、祖泽洪已经不抗了,你还是宁可饿死吗?”
何可纲一拍稻草:“是!”
“你说皇太极非成大事之人,我等若降,就是不杀,亦必回军,我等从此再也不能南归了。我给你念念皇太极的信。”说着掏出信,“‘我既招降尔等,复攻锦州,恐我兵过劳,难图前进。尔等降后,锦州或以力攻,或以计取,任尔等为之。’你看怎样?”
“祖大寿,你要降金,就杀了我!”
祖大寿心中发胀,两腮发酸,双手握住木栅,心中默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能杀你啊!”两行浊泪就滚了出来,“可纲啊,战是死,饿也是死,早晚是个死,城也得失,你就忍心这么多弟兄臭死在这儿?让他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可纲翻身强撑着坐起:“祖大寿啊,你是大明少有的猛将,是大帅最信得过的大将,连你都降了金,这大明还有指望吗?”说到这儿,何可纲也哽咽不能语了。
“可大帅没死在战场,却死在刑场!崇祯是个大昏君,为他而死,值吗?”
“不是为皇上,是为大明,是为我父母之邦!”
祖大寿慢慢跪下:“兄弟呀,就听哥哥一句劝吧,我不能抛下老娘先走啊!”
“祖大寿,你降了金,老娘还会认你吗?死,是忠臣孝子;降,是逆臣贼子!”何可纲说完向后躺倒,再不理祖大寿。
祖大寿又跪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才缓缓站起走出去。
清晨,大队金兵开到大凌河城南门,正中为首一人,金盔金甲,正是皇太极。城门訇然大开,张存仁骑马先出,随后便是两名刀斧手押着被五花大绑的何可纲,直推至离皇太极十步之遥。
张存仁行了参拜礼,向后一指道:“禀大汗,这是大凌河城唯一拒降的明将何可纲,奉祖总兵令,斩于大汗之前。”
“慢!”皇太极抬手止住,“带过来。”刀斧手将何可纲推到皇太极面前。“何将军,朕知道你是袁将军的得力臂助,是我大金为数不多的敌手,朕实不愿杀你。但若不杀你,则你是明廷大忠臣,使城中将士心中羞辱,朕委实为难啊!”
何可纲微微一笑,突然放声吟道:
忠臣血入地,地厚为之裂。
今溅帝王衣,浣痕亦不灭。
灵质偏成磷,光焰九天彻。
精诚叩帝阍,愿化一寸铁。
良土铸作剑,剑锷百不折。
斩尽奸人头,依旧化为血!
皇太极默默听完:“好诗啊,原来何将军还是个才子。”
何可纲仰头大笑:“可纲何有其才?这诗的作者,英名永载煌煌史册,他叫袁崇焕!”
皇太极叹口气,低下头挥挥手。张存仁回头一声断喝:“斩!”这厢一声“斩”,城上那厢祖大寿扑通跌倒,一声呼号撕心裂肺:“兄弟呀——”刀斧手手起刀落,热血喷溅,何可纲头颅滚落尘埃。
刀斧手收拾起尸体,拖入城中。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饥兵一拥而上,争割其肉,转眼间骨肉俱尽。
祖大寿爬起来,也不掸滚了一身的灰尘,拾步下城,抬身上马,身后跟着四名副将、两名游击,到皇太极面前翻身下马:“降臣祖大寿……”说着屈下膝去。
皇太极见祖大寿出来就已下马等候,此时上前一步弯腰双手扶住大寿双臂:“将军免礼,快快请起。朕不以降臣待将军,请与将军行我女真抱见礼。”遂主动抱腰接面。行过抱见礼,见祖大寿脸上泪痕尚在,皇太极道:“朕知道将军与何将军亲如兄弟,朕也十分痛惜!但如果不降者也能贷死,不但使将军蒙羞,恐怕城中将有不利将军的事发生。”
祖大寿微微点头,轻声道:“大汗,盟誓吧。”
“好!”皇太极向后一挥手,四名巴牙喇抬过一张供桌,上置一大盘,托着一只绑着双脚双翅的黑羽大雄鸡,盘前两只大海碗。一名巴牙喇置上三炷香,另一巴牙喇一手持刀,一手抓起公鸡双翅,一挝鸡颈,当胸一刀,便向两碗中淋血。二人捧起碗,皇太极先念道:“朕对天盟誓:凡此归降将士,如诳诱诛戮,及得其户口之后,复离析其妻子,分散其财物牲畜,天地降谴,夺吾纪算。”
双方的誓词是事先共同拟好的,祖大寿跟着念道:“祖大寿对天盟誓:若归降将士,怀欺挟诈,或逃或叛,有异心者,天地亦降之谴,夺其纪算。”念毕,各饮尽,将碗摔碎。祖大寿道:“天气已凉,久停恐伤龙体。大汗是返回御营,还是进城一看?”
这一问本不在事先商妥的范围内,皇太极一愣,还未回答,莽古尔泰一步冲上:“祖大寿,你安的什么心?你是真降还是诈降?”
这一问也出祖大寿意料:“大贝勒何出此言?”
皇太极挥挥手,笑问祖大寿:“进城看啥?”
“臣是想,大汗进城,可定军心。”
岳托走上一步,说道:“盟誓虽申,但人心不一,还望祖将军考虑周全。”祖大寿点点头:“是臣想浅了,后事听大汗安排。”
皇太极又是一笑:“朕为这座城耗时八十余天,如今为朕所有,怎能不进?”遂向后一挥手,“进城!”
后面代善大叫一声:.“皇上不能进城!”几步蹿到皇太极面前,小声道,“恐城中有预谋!”
皇太极一瞪眼:“你们是干什么的!”说完大步进城。
城中将士夹道列队,个个面无表情。皇太极边走边细瞧这座只建了一半就已残破不堪的颓城,直到走进总兵衙门。皇太极让祖大寿坐自己左手,右手是代善。大寿道:“臣无以为敬,失礼了。”
“朕岂不知将军艰苦?”皇太极一摆手,“拿酒来。”立刻有两名巴牙喇捧上三只金碗,一壶酒,一一斟满奉上。祖大寿已是馋极了,略一举碗示意,便大口饮尽。皇太极只抿了一小口,“再给将军满上。”
“……臣有一事想问大汗。”
“讲。”
“……张春大人怎样了?”
“唉,朕解衣推食,他就是不受,饿死了,愚忠啊。”皇太极不想谈张春,“将军城中还有多少人?”
“只剩不到一万两千人了。”
“将军打算如何取锦州?”
“只要孙承宗回了宁远或山海关,此事易如反掌,锦州守军都是臣的旧部。如果孙承宗尚在锦州,则只能伺机而动。臣料只要臣到锦州,孙承宗必回宁远。如若不走,臣当设法除之……”话未说完,突然外面枪声大作!祖大寿噌地窜起,跑到门口:“咋回事?”
济尔哈朗和岳托也同时窜起,一起逼住祖大寿。金军迅速集结于院前院后,把个总兵衙门围了个里外三层。
祖可法跑了进来:“爹,是刘天禄、祖泽洪,已绑了。”
“砍了!”
“不,不要再杀人了,关押吧。”皇太极一招手,“将朕送祖将军的礼物拿上来。”一名巴牙喇端上一个方木托盘,“一顶黑狐帽,一件貂裘,”皇太极又向外面一指,“还有一匹浑身雪白的千里马。”
皇太极接过托盘,亲自递给祖大寿。祖大寿单膝下跪双手接盘,道:“谢大汗。”
南面独坐
孙元化甫抵锦州,就当头挨了两棒。
一是大凌河城全军覆没,祖大寿败退锦州城,只带了二十六个亲兵;二是李九成、孔有德兵变。孙元化知道兵变是因缺饷而起,心中爱惜有德是员勇将,遂一面命副总兵张焘率骑兵先返山东遏制李、孔,一面移文山东巡抚余大成,力持抚议,自己亦随后回军。
此余大成正是原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因看穿祖大寿、力救袁崇焕而受周延儒赏识,知他得罪了温体仁,遂奏请将其调升山东巡抚。余大成本就心向辽兵,更知李、孔是为饷所逼,故乐得顺水推舟。
因李九成父子都带兵,孔有德便推李九成为首。他们带的是久历大战的辽兵,山东兵岂是他们的对手?崇祯四年十一月起兵,一月之内,荼毒山东三百里,连陷陵县、临邑、商河,青城、新城,山东兵触之即溃,十二月攻抵登州城外。
这登州城可不比他处,城中驻兵多是辽兵,又是孙元化用西式练兵法打造的一支新军,还是朝廷筑炮所在,有大小火器数百位。
孔有德心中没底,只将城池围住,迟迟不敢动作,直挨进了崇祯五年正月初一,不由得焦躁起来,如果援兵到来,里外夹击,则必败无疑。却是天要亡明,竟助叛逆。
这一夜,孔有德正与李九成借酒浇愁,李应元跑进来道:“爹,大人,城中射出一信。”
“哦?写的啥?”李九成问。
“是写给孔大人的。”李应元展开信,“‘兄欲攻城,弟愿为内应,已安排妥当,只等兄发,不必联系。’是耿中军写的。”
“耿仲明?”孔有德一拍大腿,“天助我也!”
“慢!”李九成道,“可有诈?”
孔有德也同时想到了。他们都是毛文龙旧属,有兄弟之谊,又一同投了孙元化,可谓患难之交,“老耿还不至于卖我们吧?”
“人心隔肚皮,何况是这年头儿。虽是兄弟,可咱们现在是朝廷反贼!孙元化有恩于咱们,他会背叛孙元化?”
“是啊,孙大人有恩于咱,老子也不想背了孙大人,可现在已经拖累他了。”
“顾不得那许多了,老耿那边,还是得探一探才好。”
二人商量一夜,没商出个稳妥之策,也就作>罢,直睡到日上三竿,却被李应元砸醒了:“大人,援军杀到大营前了!”
孔有德心中咯噔一下,一骨碌爬起,披挂上马,迎了出去。隔着栅门,见来军已在一箭开外排开阵势,为首一人,却是张焘。孔有德心说糟了,这张焘烂熟西洋兵法,带的又是辽兵,城中再趁势杀出,可就完蛋了!已是无奈,先探探口风再说,遂横枪臂弯,马上一揖,高声道:“原来是张大人。”
“孔有德,你好没分晓,孙大人待你天高地厚,你却趁危背后举难,你还有人味儿吗?!”
“张大人,弟兄们饿得走不动,又拿不到饷,咱为国家卖命,山东人却拿咱辽东人不当人,赊只鸡还被穿鼻游街,违令要斩,延期要斩,还有咱活路吗?”
“哼,造反就有活路了?实话告诉你,是孙大人再三叮嘱,要招抚于你,并发文余巡抚,本镇才与你说话。否则不待你梦醒,早一阵掩袭过去,你早是梦中做鬼了!还不快开营下马受降?”
降?降了就能活命?孙元化再有厚恩,从此后也是猜忌有加,存了二心了,何况朝廷能放过?更谁知是不是个套?降你个球!孔有德想至此,低声对李九成道:“张焘远道奔命,已是疲惫之师,咱假意迎降,放他进来,趁他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一鼓歼之,如何?”
李九成更怕追究他贪渎之事,更是不肯降了,忙道:“好,我这就去布置。”孔有德大声道:“大人说话可作数?”
“你不信孙大人么?”
“好,咱降了。”大门哗啦打开,刀枪都扔到地上。张焘心中冷笑,这点儿小伎俩瞒得过咱?遂也低声吩咐了,催马进营。张焘军刚半进,李应元一声唿哨,叛军迅速拾起刀枪,抢上劈杀。张焘军早有准备,挺枪便搠。拼了半天,却是只闻刀枪响,不见人倒下。明摆着,都是辽东老弟兄,怎下得去手?
正僵持着,忽然城门大开,杀出一彪人马,为首一人,大叫“反贼哪里走!”孔有德大惊,来人正是总兵张可大!心说吾命休矣!正拨马要走,忽又听一声喊:“孔将军,我来助你!”
孔有德回头看,见又一拨人马从城中杀出,却是耿仲明、毛承禄。
李九成抢上前:“当心有诈!”孔有德略一踌躇,断然道:“仲明生死兄弟,断不致害我!”遂向后一挥手,“生死在此一赌,杀!”
这突然的变故把个张焘弄呆了,一时竟无所措手足。李应元看在眼里,冲前一步,向张焘军大叫一声:“都住手!”还真管用,本来就不想打,听见有人喊,就都住了手。
李应元脚套马镫站起来道:“弟兄们,昨天咱们还在一个锅里淘饭吃,今天就反目成仇,刀枪相见了么?咱们曾在辽东做团儿拼敌,你救过我的命,我藏书网救过他的命,都是过命的兄弟,今天就成了仇人么?”
张焘此时醒过盹来:“哼,卫国杀敌,职之所在,平叛讨逆,更是职之所在!国家危难,不去杀敌,反倒趁火打劫,纠兵造反,还有良心么?”张焘一指李应元,“李应元,你这话,对你爹说去!”
李应元不理他,话锋一转:“弟兄们,你们拿到饷了么?”
张焘军中响起嗡嗡声,一人道“没拿到”,便就一片响应。
“卫国杀敌,咱们杀敌少么?国家危难,咱们救难少么?咱们为朝廷流了多少血,可朝廷怎样待咱们?谁不是父母生养,谁无妻儿,咱们拿啥养一家老小,朝廷管咱们死活么?”李应元向孔有德大营一挥手,大声道,“孔大人是为弟兄们讨条生路,这叫逼上梁山!想活命的,就投孔大人!”
静了片时,只听一声呐喊,呼啦一片声跑,张焘半个军投了孔营。张焘大惊,转身想跑。李应元眼疾腿快,一夹马肚,一步蹿上拦住去路。张焘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李应元道:“张大人,你是和咱爷们儿一块儿干,还是下马受缚?”张焘闭了眼。
情势陡转,张可大腹背受敌,仰天长叹:“天助反贼啊!”只得夺路退回城中。耿仲明却是紧咬不放,前后马蹄冲进城里。李九成大喜,一指登州城道:“弟兄们,城里有钱有 7cae." >粮,有酒有肉,有枪有炮,趁热打铁,攻他娘的!”叛军一声嚎叫,扑向城门。突然之间,炮声大作,叛军顷刻人仰马翻。孔有德刚带住马,炮声却停了,接着便见城上刀光剑影,一片喊杀声,不断有人从城垛间掉下。
孔有德知道耿仲明已攻上城头,两腿一夹,一马当先冲进城。
大政殿的正月朝贺大典上,皇太极始终绷着脸。代善心里明白无非为两个人:一是祖大寿,二是莽古尔泰。不处置莽古尔泰,皇太极不会心顺,但事涉皇太极本人,他不好张口。自己与莽古尔泰同为大贝勒,自己若不提出,皇太极必起猜忌之心,所以从大凌河始返盛京,就与诸贝勒商议妥了。
待大典毕,代善便起身道:“大贝勒莽古尔泰,轻敌冒进,败战在先,御前拔刀、语侵皇上在后,如果不惩处,何以惩戒后来,朝廷颜面何在?”坐在皇太极右边的莽古尔泰噌地站起,道:“我是醉酒无状,酒醒亦是悔怕,已向皇上谢罪,还待怎的?”
“喝醉了就可跑到大汗面前撒酒疯么?”多尔衮站出来道,“照大贝勒这说法,以后谁喝醉了都可跑去闹皇上,而不受惩处?”
“不必说了,此事众贝勒已议定。”代善冷着脸道,“济尔哈朗,奏准吧。”济尔哈朗出班,咳嗽一声:“五和硕贝勒共议,去莽古尔泰大贝勒名号,降诸贝勒之列;夺五牛录属员、庄屯并份内汉民及供役汉人;罚驮甲胄雕鞍马十匹奉皇上,驮甲胄雕鞍马一匹奉大贝勒代善,素鞍马四匹给诸贝勒;罚银一万两入官。请陛下准奏。”
皇太极还是拧着眉头,一挥手:“此事以朕之故治罪,朕不予议。”不表态就是默许。代善道:“既如此,就如诸贝勒议。”
“李伯龙上了一道奏疏。”皇太极转了话题,道,“李伯龙,你说一说。”
李伯龙道:“臣司参政之职,当尽职之责。自太祖称汗,至今未定仪制和文官职制。朝贺典仪,未有规制,上朝各官,不辨官职大小,随意排列,逾越班次,实非朝廷气象。我朝以马上纵横天下,故一直未定文官职制。但马上可以得国,却不能治国。臣以为应速订礼仪,设文官衙门。再有,”李伯龙挑眉看了一眼莽古尔泰,又低下头,“贝勒莽古尔泰既因悖逆定议治罪,革大贝勒名号,可否仍令与皇上并坐?”
这后一句立刻得到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三和硕贝勒附议,多尔衮、多铎、豪格、萨哈廉、硕托诸贝勒更是一片声嚷。代善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把莽古尔泰扒拉下去了,自己这“并坐”还长得了?遂道:“诸贝勒所议诚是,但彼之过不足介怀,仍令并坐亦无不可。”不想他这话说完,一片沉寂,皇太极也不说话。
代善立刻明白了,皇太极是要都赶下去的,便马上大转弯:“我等既拥戴皇上为君,又与皇上并坐,甚不是礼。自今以后,上南面中坐,以昭至尊之体,我与莽古尔泰侍坐上侧。”
听了这话,皇太极才微露笑意,其他人自然是一体赞同。见情势一面倒,代善立刻拉住莽古尔泰下到臣列跪倒行臣礼。莽古尔泰虽不情愿,但自知孤立,又见代善如此,只好随着,其他人也都随着跪倒。
“快起来快起来!”皇太极欠身虚扶。等二人起来入臣列之首,皇太极道,“李伯龙说得对,没有文官制度,难以有效治理国家。李伯龙,你说该如何做?”
“臣以为,应该设立内三院,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还有都察院。”
“你是说仿明制?”
“是。”
“嗯,朕早说过,要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今后,凡贝勒大臣子弟年八岁以上,十五以下,都要读书。达海已翻译了《刑部会典》、《素书》、《三略》、《万宝全书》,达海,现在在做什么?”
达海躬身道:“正在翻译 href='6042/im'>《资治通鉴》、《六韬》、《孟子》、《三国志》。”
“好,还有,历朝汉籍史书都要翻译,先译辽、金、宋、元四史。”皇太极放沉语气,“田畴庐舍,民生攸赖;劝农讲武,国之大经。各固山都应关心农家房屋建筑、耕牛饲养、徭役差派诸项事。记住,耕种与征战,耕种为先。都听清了?”众人齐道:“听清了。”
“嗯,再有,蒙古除了察哈尔,都已臣服,朕看应建立蒙八旗了,设个蒙古衙门,一体管理,如何?”不待众人回答,皇太极又道,“好啦,明日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吧。至于仪制,就由范文程、李伯龙、宁完我等文馆汉臣先拟出,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后颁行。”
皇太极终于南面独坐了,心中十分高兴。至晚,在宫中设家宴,命阿巴泰、豪格往召代善和莽古尔泰。代善先到,皇太极亲下座迎接。莽古尔泰再到,皇太极亦复如是,然后亲携二人手,领至上座,道:“今日家宴,只行家庭礼,请二兄受弟一拜。”说着就揖下去。
代善大惊,慌忙跪倒:“皇上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莽古尔泰也跟着跪下:“是啊,我二人如何消受得起!”
“快起快起,”皇太极扶二人起来,“朕说过了,今晚是家宴,只行家礼。”然后向后面一招手,“唤大福晋、各福晋出来拜见兄长。”随着这声招呼,皇太极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率布木布泰氏、额尔都氏、钮祜禄氏、乌剌纳喇氏、叶赫纳喇氏、伊尔根觉罗氏、颜扎氏一帮女人出来。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道一声:“二位兄长,请受弟媳一拜。”一帮女人就一齐微屈膝拜下去。
二人刚站起来,腿还没伸直,来不及多想,又单膝跪下去:“不敢领受福晋大礼!”这可是破天荒了,别说跪福晋,大贝勒连皇太极都没跪过。皇太极接连治了阿敏、莽古尔泰,代善明白,皇太极是要确立独尊的地位。皇太极是努尔哈赤诸子中唯一识汉字的,善拢人心,几乎所有的文臣武将都拥戴他,就连自己的儿子岳托、硕托、萨哈廉都对他忠心不二,自此以后,不跪是不行了。
皇太极再次扶起二人,说道:“二位兄长理应受拜,哪有拜女人的道理。”又领二人手至座前,“今日家宴,大兄当中坐。”
这一会儿代善已是接连三惊了,抱拳低头:“越分之事,绝不敢为。”皇太极勉强再三,代善就是站在原地死不肯挪窝。皇太极无法,只好居中坐了,遂亲自给玉斝(音同“甲”,玉制的酒器)斟满酒,又起身绕到代善下手,双手奉代善,慌得代善赶紧避席跪受。只给父汗努尔哈赤下跪过的代善今儿个跪了好几次了:“皇上再如此,我可只好逃席了!”皇太极笑而不答,再敬莽古尔泰,莽古尔泰也依样跪受了。
皇太极不善饮,今儿个心中高兴,便相互酬酢,开怀畅饮,不一会儿便面现酡色。今日朝贺大典上皇太极独尊之位确立,对诸贝勒也是震动不小,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多尔衮、多铎、豪格、萨哈廉、硕托以及额驸杨古利、宗室巴布泰、拜尹图、巴布海等一帮好闹的年轻子弟,此时也都斯文得很,不敢大声喧哗。正在面红耳热,一名巴牙喇跑进来:“报,锦州密报!”
皇太极接过打开看,眉心便挤在一起,又递给巴牙喇:“送给范先生拟回信。”巴牙喇去了,代善问:“祖大寿怎么说?”
皇太极叹一声:“他说锦州新兵甚多,巡抚邱禾嘉对他颇有疑心,相约之事,难以骤举,只能慢慢想办法了。说暂停书信往来,待邱禾嘉疑心消除后,他自会有信儿,再图约定之事。”
“这小子耍了咱吧?”莽古尔泰道。
“不说这个,”皇太极一挥手,“将朕的赏赐拿来。”听见有赏,众人都静了声,两个巴牙喇端着托盘上来,“御用黑狐帽、貂裘、貂褂、金鞓带、靴赐代善,御用貂裘赐莽古尔泰。”二人再次下跪谢恩接过。皇太极清了清嗓,对着众人大声道:“莽古尔泰虽有大过,毕竟是朕兄,夺大贝勒名号已经是重处了。今日诸贝勒所议夺莽古尔泰五牛录属员、庄屯、份内汉人以及给朕的十匹驮甲胄雕鞍马,悉数赐还。”
莽古尔泰再次下跪谢恩。皇太极举起金觚道:“好了,咱们兄弟接着喝,不醉不许离席!”此时都已喝得半醉,年轻的宗室子弟开始放浪形骸。正在觥筹交错,闹个不停,送信的巴牙喇回来,将范文程拟好的回信呈皇太极过目:
本欲驻大凌河,专候好音。奈刍糗匮竭,难以久留。且携大凌河各官,暂归盛京,牧养马匹,整饬器械,以候将军信息。至于将军计之成否,又何必言?惟速与回音,以副予望。将军子弟,我自爱养,不必忧虑。
第十六章 洪承畴奉旨剿杀李自成
勇将喋血
孙元化初三日一登岸就挥军直扑登州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城上也阒无人迹。监军道王征高叫:“孙大人回来了,为何不开城?”
突然城上竖起“李”字大旗,冒出一溜人头。当中一人道:“孙大人,你是来取俺们人头的吧?”
孙元化“哎呀”一声:“不好,城已陷了!”
“李九成,你真是不知好歹!”王征道,“是孙大人移檄各郡县,不许截杀,才有你活命到今天!还不开城受抚?”
“王监军,覆水岂能收回?老子不给那小皇帝卖命了,咱就拥孙大人做个皇帝吧,如何?”
孙元化大怒,马鞭一指:“攻城!”
不等孙元化军冲到城根下,城上火器齐发,顷刻间马蹶人扑。元化正要后退,忽听得四面一片声叫喊,伏兵四起,却是不冲不杀,只将元化军团团围住。此时城门半开,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催马出来,直到孙元化面前,一起下马,齐齐跪下。
李九成道:“九成向大人告罪了。”说完三人一齐磕下头去。
孙元化稍一愣:“耿仲明,你也反了?”
“昏君无道,致国疲民弱,大人应顺天行事,我等愿拥戴大人为王,听大人调遣,共反朝廷!”
“混账话!”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大人怎就做不得皇帝?”孔有德道。
孙元化斜他一眼:“张可大呢?”
耿仲明答:“张总兵自缢了。”
孙元化一瞪眼:“洋人呢?”
“公沙的西劳、鲁未略、弗朗亚兰达、方斯谷、额弘略、恭撒彔、安尼、阿弥额尔、萨琮、安多、兀若望、伯多彔等十二人身亡,十五人重伤。”
“你们……连洋人都杀!”
耿仲明知道孙元化是受过洗礼的天主教徒:“洋人执意炮轰,职力阻不听,不得不尔。”
孙元化仰天长叹一声:“元化受国重恩,岂能降贼!”说完突然拔剑加颈,就要抹脖子。
王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孙元化手腕,耿仲明一步抢上前夺下剑。二人还是稍晚,孙元化脖子已划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血顺颈而下,幸未伤及腔脉。
“大人此举有违教规啊!”王征流涕道。
听到传谕早朝在皇极门,京官儿们都紧张起来。今儿个是朔日,按惯例应是大朝,在皇极殿。大朝多是排场,走过场而已,没多少正经事。改为御门听政,必是有大事了。
果不其然,崇祯那脸色,青中带绿:“又出了一个袁崇焕!”把眼扫了一圈,“宣府巡抚沈棨又敢背着朕和金人立约!”又把眼扫回来,“京官儿中不少人与边臣私交甚厚,公事中也多有往来。你们说说,这些为国守边的文臣武将中,谁还与金人有约,或者想与金人订约?”这话谁敢接茬?都噤了声低了头。
“朕知道不是没有,是你们不敢说,熊明遇就替沈棨辩解!哼,沈棨下狱!自今而后,再有人背着朕与建虏有片纸只字的交通,全家下狱!”崇祯鼻中吁出一股气,“孔有德又破了黄县、平度两城,把新任登莱巡抚谢琏、山东巡抚徐从治围在莱州城里,徐从治履任后曾三次上疏。王承恩,读徐从治近疏。”王承恩撩开鸭嗓念道:
莱城被围五十日,危如累卵。日夜望援兵,卒不至,知必为抚议误矣。贼果止兵,或稍退舍,臣等何故不乐抚,实是贼借抚为缓兵计。当贼过青州,大成拥兵三千,剿贼甚易,元化遗书谓‘贼可就抚,尔兵勿东’,大成遂止,至贼延蔓!援师不来,臣死当为厉鬼以杀贼,断不敢以抚谩至尊,淆国是,误封疆,而戕生命也!
待念完,崇祯道:“熊明遇,卿还主抚么?”
“陛下先后派出徐从治、谢琏、总兵杨御蕃,均不敌叛军,说明什么?各镇兵均非辽东兵对手!欲平虏患,非辽东兵不可!”熊明遇道,“叛军现有一万余人,如能收复,则我辽东又增一铜墙铁壁,故臣以为能抚则抚。叛军因饷而叛,臣想只要许诺补发欠饷,必有招抚余地。”
“照你这一说,我大明除辽东外,无可用之兵了?辽东兵惯战,朕当然知道。徐从治本应驻青州,领昌邑援军和供应粮草,与谢琏互为犄角。他偏要与孔有德干一仗,移镇莱州,结果身陷重围。如果兵力充足,调度得当,山东兵当真敌不过辽东兵么?”崇祯看向众人,最后落定周延儒。
“陛下,”周延儒见无人说话,只得站出道,“因徐从治被围莱州,援军无人督察,统一指挥,故诸将观望,未能驰援莱州。臣以为,可增设总督统领山东驻兵,相度时势,再决定抚战。”
崇祯想了想道:“叛军有多少兵力?”周延儒看徐光启。徐光启走出道:“叛军攻陷登州,夺获红夷大炮二十余位,西洋炮三百位,马三千匹,饷银十万两,兵七千,总兵力已达万人。”
“我昌邑兵呢?”
“现在昌邑仍有马步军两万五千人,倍于叛军。”
“火器呢?”
“我军每一营五千人,其中骑兵一千人;霹雳炮三千六百杆,火药九千斤,重八钱铅子九十万个;大连珠炮二百杆,火药六百七十斤;多管火箭手把铳四百杆;盏口将军一百六十位。”
“盏口将军是什么?”
“是野战重型火炮,士兵们称它盏口将军。”
“如此说来,兵力多于叛军,火力强于叛军?”
“是。”
“好,何人可任总督?”
周延儒想了想,说道:“臣荐侍郎刘宇烈。”
“刘宇烈?”崇祯心中不大满意,觉得也并非领兵之人,但一时也想不出合适人选,“好吧,命刘宇烈总督山东兵马平叛,是战是抚,可相机行事。”崇祯又看向徐光启,“朕听说孙元化已为孔有德拥戴称王,且僭号顺天,可是真的?”
“陛下,”徐光启道,“臣以为这是孔有德故意放出的风声,孙元化必不从。孙元化如有反意,臣亦愿伏罪。”
“哼,元化是你徒,你当然如此说,朕可不得不防。广西道试御史萧奕辅上疏说孔有德反后,孙元化力主安抚,放任孔有德荼毒内地。广东道御史宋贤上疏说孙元化侵饷纵兵,贪秽已极。所辖士卒,数月间一逞于江东,劓(割鼻)截主将,再逞于济南,攻陷城池,皆法之所不赦者。应将元化立赐斥谴,以昭国宪。他们说的事可有?”
“臣亦担保孙元化绝无侵饷贪秽之事。孙元化若有此事,臣愿以全家百口共戮。”徐光启又进一步,把一大家子都赌上了。
“老大人还是莫口硬吧,”温体仁往前半步,说道,“先前诸臣曾屡疏纠劾元化贪污欺诈,难道这大小臣工都在造谣?所以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说,‘主登兵之叛逆者,非孔有德,乃孙元化也。’”
这话让周延儒受不住了,因为余应桂后面还有话,只是温体仁没说出“成有德之叛逆者,非孙元化,乃周延儒也。”周延儒看出温体仁居心,遂出班道:“陛下,臣虽非如余应桂言,但为首辅,不可卸责,请罢臣职。”
崇祯挥一下手,道:“先不说你。朕不戮徐光启家百口,但必囚系孙元化家属!纵使他未叛,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也是他调教出来的,叛军都是他的部属。那登、莱二州是什么地方?是朕花钱聘来的洋人试造新式大炮的地方,是朕给他钱让他练新军的地方!他就给朕练出一支叛军?那刚造出的大炮白送了李九成?这李九成实在可恶,连洋人都杀!”
“陛下,”熊明遇出来道,“登州负责教习火器的葡萄牙人,有十二人在城陷时捐躯,十五人重伤,臣以为应追赠抚恤。”
崇祯没回答,在案上翻了半天,抽出一份折子:“礼科给事中卢兆龙说,葡人曾以出兵与否多方要挟,如欲在澳门筑城台,要求裁撤香山参将并开海禁,请求允许其多买米粮并免岁输地租一万两,请拨广州对海之地以建营房bbr>等。原本已拨给他们六万两饷银,且稍后亦续给粮米若干,但又要求另发安家银每人三百两。有这些事吗?”
“有,但经两广总督王尊德谕止,便罢了。”
崇祯点点头,沉吟道:“嗯,如何赠抚才好?”
“臣以为统领公沙的西劳可赠参将,副统领鲁未略赠游击,铳师弗朗亚兰达赠守备,其余各赠把总职衔,每名家属赏银十两。受伤诸人亦赏银十两。”
“准奏。”崇祯看见熊明遇,又想起他的不是来。这些日子的弹章中还多有指他和孙承宗、邱禾嘉的。余应桂指斥熊明遇平叛不力,兵科给事中李梦辰说熊明遇“调度失宜,威望既不足以服人,才干亦不足以济变,难以久居司马之堂”。孙承宗上疏乞休恩准已回了老家高阳,但他一走弹劾他和邱禾嘉的奏章就多起来,多是说他“筑凌召衅,辱国丧师”。这句话尤其使崇祯着恼,若不筑大凌河城,便不会打这一个大败仗,费了多少钱粮,却弄个两万多人全军覆没,城也给了人家,也不会有吴桥之变,残破三百里,杀人盈万。
想到邱禾嘉,崇祯又想起一个人来,便道:“邱禾嘉、祖大寿报说张春孤军力战,力竭被俘,拒不降虏,绝食而死。吴襄、宋伟战败而逃,免职!张春不失臣节,也该追赠。”
熊明遇道:“张大人妻翟氏得知张大人死难,自杀殉夫了。”
“死了?”
“是。还有登莱总兵张可大,孔有德破城时,张总兵尽斩妻妾,投缳而死;新城知县秦三辅战贼死;黄县县丞张国辅、参将张奇功、守备熊奋渭皆战死,知县吴世扬骂贼死;平度知州陈所闻自缢死。”
崇祯心里一阵发酸,毕竟还有忠臣啊,可惜呀:“唉,好人无寿啊,都该旌表。如何赠谥,兵部先拟出报闻。”
“兵部已拟出。”熊明遇袖出双手呈过头。
王承恩刚想过来接,崇祯一指熊明遇:“你念。”
“是。张春遥迁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张可大追赠荣禄大夫,太子少傅;秦三辅、吴世扬赠光禄少卿;陈所闻赠太仆少卿。并赐祭葬、建祠、荫子。”
“准了。”停了一下,崇祯再道,“余大成终日只是闭户持斋诵经,致被民间讥为‘白莲都院’。李九成、孔有德造反,他不禁叛乱而禁杀生,竟令沿途州县不许出兵拦截,使叛军一路顺畅杀到登州城下,破登州,虏元化。孙元化如果不是只抚不剿,又何至于被他养的叛贼抓了?哼,余大成下狱听勘!”
接到谢琏知会,徐从治、杨御蕃、知府朱万年一齐来到巡抚衙门。谢琏让过座,便将李九成约降信递给徐从治,徐从治看过又递给杨御蕃,对谢琏道:“谢大人以为可信么?”
“李、孔二人向来狡诈,是不得不防的。但李九成侦知朝廷援军将到,自知不敌,也是他不得不虑的。”
“不一定。”徐从治道,“其一,刘大人逗留中道,迟迟不进,只管遣使议抚,已许多时日,李、孔若是真降,早当降了,却只把议抚条款与他敷衍。其二,李、孔要降,当降刘大人,为何降我?所以其中必有诈。”
谢琏道:“大人所言极是。但真能招抚,于朝廷于我都大有利。朝廷授刘大人相机决定抚战之权,看来刘大人是主抚,现在反贼请降,我若拒绝,不但可能失一招抚良机,更有‘破坏抚局’的罪名加在你我的头上了。我等已受困两月,危甚,贼见我不受,必急攻,刘大人又屯兵沙河不进,恐怕莱城破在旦夕了。”
“大人言之有理,但也不能不防他伪降,借机攻城。”杨御蕃道。
“不错,所以本抚以为,我四人中,可两人出城受降,两人城上严守,一旦有变,即猛轰反贼。”
杨御蕃、朱万年几乎同声道:“卑职愿出城受降!”
徐从治道:“杨总兵是武官,守城击贼是本职,还是本抚与朱知府去会那贼。”
杨御蕃急道:“正因卑职是武官,才好去会那贼。若是有诈,正好一搏。”谢琏一笑,抬手道:“三位别争了,徐大人说的是,杨总兵不可去。本抚是登莱巡抚,职之所在,义不容辞。就这样了,徐大人与杨总兵守城,本抚与朱知府出城受降。”
见谢琏、朱万年出来,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禄迎上去下马跪拜:“罪属李九成叩见大人。”
谢琏、朱万年也下了马,伸手虚扶道:“尔等迷途知返,悔罪受抚,使百姓重享安宁,再能边疆戴罪立功,朝廷可不追究。尔等当感圣上恩典。请起来吧。”一面眼角余光扫视周围。
李九成答应一声“是”,就在起身同时,四人同时跨前一步,俩人夹一个,架起就走。城头之上杨御蕃看见,知道中计,忙闭了城门,严阵以待。叛军果然随后大至,猛力扑城,城上矢石交下,叛军才稍怯。随后将大炮推至城下,一字排开。莱州城早已被轰得只剩半截城墙了,如果叛军弹药充足,再轰几次,就把个莱州城抹平了。朱万年见叛军要开炮,突然哈哈大笑,把李九成吓一跳:“知府大人,吓神经了么?”
“本府是笑你愚。既然执了我等,何必还要力战?将精骑随我至城下,呼徐巡抚出降。若不降,再攻何迟?”
李九成也哈哈大笑,喜上眉梢道:“大人果能唤得城降,省了多少人头落地?请!”
孔有德心中怀疑:“朱知府,若使诈,便是你人头落地了!”
朱万年一笑,也不答话,向前便走。孔有德一使眼色,几名士卒随上,将刀架在万年项上。李九成一挥手,五百精骑跟上,将万年拥至城下。朱万年抬首看,见徐从治、杨御蕃都在城上,厉声道:“我堕贼计,誓必死!贼精锐尽在此,急发炮击之,勿以我为念!”
徐、杨城头听得真切,潸然泪下,却不忍发炮。朱万年不见动静,顿足大呼:“徐大人,杨将军,勿失良机啊,否则悔之晚矣!”“矣”字出口,首已落地。徐从治大愤,挺立城头,下令开炮狠打,城上士兵见朱万年被杀,也红了眼,一通猛轰。李九成开炮还击,一炮击中从治,不抚不降、只知击贼的徐从治竟殒命。叛军也被击毙击伤近半,双方才各收兵暂退。
冤家路窄
甘肃总兵杨嘉谟、固原总兵杨麟、延绥总兵王承恩、宁夏总兵贺虎臣和临洮副总兵曹文诏奉命在指定时间脚跟脚来到富州,免不了向新任总督洪承畴一番道贺。洪承畴苦笑着摆手:“只怕是向阎王老子进了一步。我等可是一根草绳栓的一串粽子扔到海里了,被寇盗包裹了,被朝廷捆死了,沉了一个,其他的也别想再浮上来。”
贺虎臣哈哈大笑道:“大人可比的有趣,为何是粽子?”
洪承畴轻叹一声:“粽子,宗子,祖宗的荣辱,子孙的祸福可都在咱们身上啊!”众人都不说话了。洪承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免了客套,言归正传。杨大人抚贼失败,圣上震怒,我等只有一条路好走——剿杀!诸位说说,此路如何走?”众人互相看看,还是没人说话。洪承畴看向杨嘉谟,点名道,“杨总兵,你先说说?”
杨嘉谟抱拳道:“全凭大人安排,我等遵令就是。”
“本督是个书生,花拳绣腿的功夫,纸上谈兵的能耐,各位可都是刀丛肉海中滚过来的马上英雄,杀贼还得靠各位。”洪承畴又看向杨麟,“杨总兵,你来说说。”
杨麟道:“标下以为,擒贼先擒王,群贼无首,便好各个击破了。王嘉胤亡,目下最大的贼寇便是宁塞遗贼了,当先击此贼。”
洪承畴点点头:“杨大人说得不错,但神一魁龟缩宁塞,不过几千人,他的部众红军友、李都司、杜三、杨老柴却屯驻镇原,四处劫掠,十分嚣张。先击哪个?曹将军看呢?”
曹文诏不善言辞,说话直出直入:“标下想应先击镇原贼。”
洪承畴微笑点头:“目下陕西境内人数最多、兵势最盛的不是宁塞贼,而是镇原贼。本督与曹将军不谋而合。拿图来。”
一名副将取来图铺展开,洪承畴指着道:“镇原之北有一处低洼开阔之地,名西隩。各位将军从四面逼镇原,留出北面,待将贼众逼入西隩,四面合围,勿使走脱,全部斩杀!这西隩就是贼人的大坟场、乱葬岗!本督明日便赶赴庆阳,与诸位共歼此贼!”
洪承畴正说到激昂处,一名亲兵跑进来道:“大人,圣旨来了!”
几人“唰”地同时起身,跟着洪承畴向外紧走。刚出大门,几匹马已到了跟前,当中一位一身大太监装束。洪承畴天启七年出任陕西督粮道参政,崇祯身边的太监一个也不认识,只听说过名字,遂迎上道:“洪承畴见过公公,未及远迎,还望公公包涵。”
那太监也不答话,跳下马道:“洪承畴接旨!”说着展旨在手。
洪承畴后退几步,一甩袍袖,双膝跪下,几位总兵跟着一起跪下。“臣洪承畴接旨!”
秦中荒盗相仍,残困已极,歼除余党,赈恤灾民,洵属目前要着。计安重地,自不得顾惜小费,致遗后患。秦省发赈留饷,朝廷轸念已至,详筹善后,务期盗孽尽消,饥民复业。还会督抚鼓励道将,速图剿定,以奠岩疆,方称朝廷至意。
“臣领旨谢恩!”
公公将圣旨交到洪承畴手里,才露出笑模样:“洪大人请起。”
洪承畴起来,向身后道:“快去给公公等收拾出一处干净房间。”一抬手,“公公请。”二人并肩进门,“承畴任刑部主事时,先帝身边的公公也认得几个,您却是眼生,想必是圣上在潜邸时的旧人。敢问公公贵姓?”
“在下高时明,正是在信王府时当的差。”进了正堂,洪承畴让了高时明正座,上了茶,自己侧陪,几位总兵下手站着。高时明喝了口茶,“洪大人,您可真是胆大,先是为杨鹤喊冤求情,接着就伸手要饷银二十万,又跟着要求截流陕西税银二十万,再跟着又要求将明年的应征饷银二十万两截流。当年万岁爷宠信袁崇焕那会儿,都没给过宁远这许多。您说,这天下的总督还有比您胆儿大的么?”
“公公说的是,承畴是忒张狂了,但这是有杨大人的前车之鉴呐!抚局之败,就败在没钱安置流贼啊!五六年来,盗寇横行,破城屠野,势若燎原,莫可扑灭。盗众我寡,盗饱我饥,内鲜及时之饷,外乏应手之援,若非亟增大兵,措大饷,为一劳永逸之计,恐官军骛于东,贼驰于西,师老财匮,揭竿莫御呀!眼下各处灾荒,米料草束腾贵数倍,平贼后还须赈济,措给耕牛种子,督开荒地,无一不取给于钱粮啊!”
高时明边听边笑边点头:“万岁爷何等聪明,怎能不明白这些?所以尽管兵、户二部都入不当出,皇上还是逼着熊明遇、毕自严拿出二十万,洪大人所请截流也都照准了。”
“圣恩高厚,承畴唯有鞠躬尽瘁,将贼剿灭干净,才好慰圣心!”
“说得好,就凭大人这一身胆,定能剿灭贼盗。”高时明打个哈欠。洪承畴忙起身道:“公公一路劳顿,请先歇息一会儿,承畴再给公公接风。”
送出高时明,几位总兵随洪承畴返回大堂。
贺虎臣道:“大人为杨鹤大人上了折子?”
“兔死狐悲吧。”
“大人可真是胆大!”杨嘉谟道,“大人是如何说的?”
“随我来。”洪承畴向外走,几人不知去哪儿,只好后面跟着,“别忘了本督的部署,明日到位,待本督的号令。”几人齐声称是。
到了书房,洪承畴翻出一份折子副本,道:“自己看吧。”说完扔到案上,踱了出去。杨麟拿起打开,几人都凑上去看:
杨鹤莅任以来,小心谨慎,尽日俱为地方筹划,随事皆从封疆起见,即有一二招抚,亦剿抚并用,时势不得不然。惟是穷荒益甚,盗贼愈繁,东扑西生,此灭彼起。神一魁之变,实在是时势非常,出乎意料之外。杨鹤在系,臣心万不自安,恳请陛下从宽发落。
镇原之北西隩一场大战,大小十余战,官军全胜,斩杀农民军数千人,杜三、杨老柴被杀,红军友、李都司走脱。曹文诏与杨嘉谟紧追不舍,直追至唐毛山。曹文诏从子(兄弟之子)游击曹变蛟一骑先登,官军鼓噪随上,一通滥杀。除了红军友、李都司又趁乱得脱,这支最大的农民军几乎被斩尽杀绝。这是自王二白水?起事以来朝廷的首次大胜,洪承畴立刻向朝廷驰报“西隩大捷”。
李都司引了可天飞、独行狼去围攻合水。
合水告急,洪承畴命曹文诏火速驰援。
曹文诏不敢怠慢,提军连夜奔赴合水。将至天明曹军才赶到合水城外。农民军当然早有准备,李都司率千骑来截曹军,他哪是曹文诏对手!不到数合,便被击溃。
曹文诏麾众再进,一马当先直抵城下。忽听一声胡哨,敌兵四起,漫野而来,将曹文诏与曹军隔开,曹文诏单枪匹马被团团围住。
城上守兵见得真切,惊呼道:“不好,曹将军陷没贼中了!”言未已,但见曹文诏立起马上,一支长矛上下翻飞,左挑右搠,贼兵触之即倒。城上守兵还在发呆,曹文诏脚下已倒了一圈。城上官军精神大振,鼓噪杀出,两下夹击,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可天飞、独行狼、李都司等只得鼠窜逃去,十停中已去了七停。
曹文诏已乏,正准备收兵入城,贺虎臣、杨麟的藏书网先锋军赶到,曹文诏大起精神,复合军追击,直追至甘泉县虎兕凹。
可天飞方才造饭,不期官军天降,吃足了苦头的可天飞等哪还有力气对抗天朝大军?只有逃命的份了。
也是可天飞命苦,兜头碰上了曹文诏。可天飞无奈,也只能提刀迎上,哪是对手,略一接触,就被斩于马下。
李都司见不降只有死了藏书网,只得下马乞降。偏是独行狼又逃了去,投奔郝临庵,遁匿耀州锥子山。曹文诏哪肯罢休,把个锥子山死死围住。
农民军垂垂待毙,几个小头目便起了反志,杀了郝临庵、独行狼,函首出降。洪承畴令降众解甲缴械,把大小头目四百人聚拢了,一起杀死,余皆遣散。
洪承畴随后入平凉,设伏斩杀不沾泥。曹文诏入庆阳,设反间计除掉红军友,在延水关追杀混天猴。
随后,洪承畴细心筹划,先堵农军粮路,再下胁从免杀令,以瓦解农军人心,从此便势如破竹,连下绥德、宜川、清涧、米脂,先后斩杀点灯子、扫地王等大小股农民军头领二十余人,罗汝才、老回回、张献忠、高迎祥、李自成等迫于官军挤压,先后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至此,关中魁渠只剩一个龟缩在宁塞的神一魁了。冤家路窄,杀了神一元的副总兵张应昌又被派去端神一魁的窝。张应昌将兵围了宁塞,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神一魁一眼打上城下的张应昌,破口大骂:“姓张的你个娘日的,爷爷拼了一死,也要取你的狗命!”
张应昌呵呵一笑:“神一魁,你与杨鹤设计杀了茹成名,怎么又反了?毫无礼义廉耻,真是盗贼本性!”
听了这话,黄友才、张孟金一起看向神一魁。
神一魁顿时面现尴尬之色,随之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放你娘的臊屁!”却又不知如何辩白,只窘在那儿。黄友才看在眼里,疑心大起。自茹成名被杀后,黄友才就积了满腹狐疑:神一魁部是陕甘最大的一支义军,其时攻城略地,正在势盛,神一魁又与官府有杀兄之仇,但神一魁不思报仇,却带头降了。因他的受抚,王左挂、张献忠才觉着势孤,随着受了招安。
受抚后义军被遣散大半,他却不争,任由官府摆布。没了人,谁还把你当个人?他是糊涂,还是别有用心?那一日神一魁被杨鹤召去,密商了一天,回来就叫三人去向杨老头谢恩,茹成名有去无回。得知茹成名被杀,神一魁一无悲,二无愤,反说茹成名是咎由自取。
由于黄友才、张孟金力迫,神一魁才勉强再举义旗。
说是又造反了,却是既不争军,又不争城,只龟缩宁塞不动。黄友才正摸不透神一魁的心思呢,听了张应昌的话,心下大白,认定茹成名被杀是神一魁下的套,暗下了心思,神一魁走投无路之时还得降,到时我二人便与茹成名一样,被他做了送人的见面礼。
张应昌本就是存着一颗挑拨离间的心,又道:“神一魁,陕甘大小贼盗或死或逃或降,已被洪承畴、曹文诏赶尽杀绝,王左挂、独行狼、混世狼、可天飞都已授首,只剩你这不堪一击的弹丸之地了。掂量掂量你这条命还值几个子儿吧。”
“哼哼,莫哄你爷爷。那死的、逃的、降的都是小股,怎不提张献忠、高迎祥?”
“哈哈哈哈,张、高二贼已经溃不成军,逃入山西了。”
黄友才心中陡地燃起希望:“紫金梁、曹操、老回回呢?”
“紫金梁王自用、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应当然更是站脚不住,也溃窜山西去了。”
黄友才心中暗暗叫好,只要还有义军在就行,但必得试试这个神一魁才成:“头儿,已是走投无路了,如何才好?”
神一魁看看黄友才,又看看张孟金,道:“你们说呢?”
黄友才心中冷笑,他果然又想降!口中却道:“神一元大头领都不是姓张的对手,何况咱们?再说关中已尽失,咱们只有四千人,硬打岂不是找死?”
张孟金大不以为然:“洪承畴可不是杨鹤,他是来剿的,不是来抚的。况且陕甘已平,更没来由抚了。主抚的杨鹤尚且杀了茹成名,何况主剿的洪承畴?即便降了,姓洪的岂能放心?这张应昌是个杀人魔王,今日降了,明日就把咱切了!”
黄友才心中大奋,张孟金没想透,神一魁只要将咱俩的脑袋送与张应昌,自然就保住了他那颗脑袋。只要张孟金不愿降,事便可为,遂向城下叫道:“张应昌,你可愿招抚我等?”
张应昌哈哈大笑:“招抚?抚你何益?还想捞个守备?梦你婆娘去吧!想活命,就投降;不降,就出来送死!”
“降不降你,容我们大头领思量一晚,明日复你如何?”
张应昌心中暗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向后一挥手:“回营。”当晚便布置妥当。
果不出张应昌所料,三更时分,一队人马从城中潜出,及近了张应昌大营,发声喊杀入,却是座空营!
黄友才心知上当,叫苦不迭,伏兵四起,黄友才、张孟金哪是张应昌对手,加之心中又悔又急,乱了方寸,只一个回合便被斩于马下。
张应昌遍寻神一魁不见,随手拎过一个小喽啰一问,果然是被黄友才杀了。张应昌挥军入城,见神一魁横尸府中,笑道:“这点儿损招都看不出,还想造反?”
第十七章 李自成夜袭辽城,冒死助王自用脱险
辽兵平叛
见周延儒、温体仁进来,不等二人行过礼,崇祯就甩下一份折子:“宣大总督张宗衡说洪承畴把贼人都赶到山西来了,贼氛大炽!贼人有三十六营,二十万之众,他手下只有从关中赴援的李卑、贺人龙、艾万年三个总兵,许鼎臣还和他争。贼已连陷大宁、隰州、泽州、寿阳、太原、汾州、交城、吴城、沁州、武乡、辽州诸州县,全晋震动!洪承畴照这种打法,不是要把贼人都赶到京城来了?”
“陛下,张宗衡所言不确。甘陕贼众被洪承畴剿杀过半,二十万乃是号称。曹文诏已领三千五百精锐步骑经潼关渡黄河,进抵山西蒲州、河津,李卑、贺人龙、艾万年亦分路守扼山西入豫、冀要隘,防御贼东窜,臣想断不致骚扰京畿。许鼎臣是巡抚,怎敢与总督争兵?是因为许鼎臣驻汾州,贼据吴城,窥汾州,故鼎臣请求援兵。”周延儒道。
“什么是三十六营?”
“贼首王嘉胤死后,其众并未溃散,而是推举外号叫做紫金梁的王自用为首领。王自用便联络罗汝才、马守应、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共三十六支,重新集结,大搅山西。”
“哼!皇太极围京城不过十万,内贼倒有三十六营二十万!张宗衡再请援兵,你们说怎么办?”
两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了。崇祯也知道他俩都不知兵,看着眼前这俩大臣,忽然觉得真遇到了事,可商量的人太少了,站起身在御案前遛了两圈儿:“何如宠、孙承宗去了,阁员只剩你二人了,再推一人吧。”历任阁员多让崇祯失望,他不想再搞大了,三人成单,凑数而已,“要推一个知兵的。”
周延儒陡然起了精神,抗衡温体仁的机会来了。西学士子与东林友善,锐意进取,多与温体仁之流不谐,遂一步抢出:“陛下,徐光启学贯中西,著述颇丰,不但知天文数术,而且知农、知工、知兵,是中土西学弟子先驱,可领袖群伦。”
崇祯想想,倒也赞同。朝中大臣懂洋兵法、知洋火器的本就凤毛麟角,又被孔有德一家伙逮了仨,今后谁去沟通洋人,请洋教习,购洋枪洋炮?还真少不得这些人。正要发话,高时明小跑进来,溜边儿跑到前边,抬手招呼王承恩,咬了一阵耳朵。
王承恩打个挺,返身往上跑,差点摔在侧阶上,踉跄跑到崇祯跟前儿,附耳低语数句。崇祯先是一愣,脸更沉了:“人在哪儿?”
“投大理寺去了。”
崇祯转脸看着周、温道:“孔有德放了孙元化!”二人瞠目结舌。
“同回的还有张焘、王征。”崇祯又转向王承恩,“谢琏呢,回来了吗?”
“没有。”
“去问他们,谢琏在哪儿。还有,叫徐光启来。”
王承恩应一声出去,叫高时明去问孙元化,自己去招呼徐光启。
崇祯回座,又沉了半天,才道:“先不说孙元化,接着刚才说。”想起他俩说不出来,也不再催问,自己掰着指头心里过箩,把他知道的武将都过了一遍,也没想出个三六九。
高时明小跑进来道:“万岁爷,奴婢问了孙、孙元化了。”
“谢琏怎样了?”
“回皇上,谢大人死了。”
崇祯瞪起眼:“怎么死的?”
“绝食自尽。”
崇祯频频点头,紧咬牙关,腮帮子咬出俩酒窝,道:“又是一个张春啊。”
温体仁抓住机会了:“陛下,谢琏、徐从治、朱万年是因刘宇烈逗留不进,莱州失援,才捐躯的。”
周延儒明白这是温体仁给自己下绊儿了,忙向前一步道:“刘宇烈是臣所荐,臣有失察之罪。”
崇祯憋了半天道:“逮刘宇烈下狱!”紧跟着又道,“何人可代?”周延儒是再不敢说话了,低着头不言声。崇祯也知道周延儒不好说话了,“现驻青州的是朱大典吧?”
“是参政朱大典,负责调度军食。”温体仁道。
“好,朱大典迁佥都御史,巡抚山东,高起潜监护军饷,叫他们兼程而进,务必解莱州之围!”此时徐光启跟着王承恩进来,叩了圣安。崇祯看着他道,“洪承畴把陕贼都赶到山西了,贼在山西又折腾起来了,有二十万,攻城夺县,李卑、贺人龙、艾万年哪挡得住,李自成从晋城之南突入河南,攻克修武,河南乡绅也联名上疏朝廷请救,必得一良将往救晋、豫危局。老爱卿看何人可遣?”
徐光启想了想道:“臣荐左良玉。”
“就是那个援大凌河唯一打了胜仗的昌平左良玉?”
“是。”
“现为何职?”
“昌平副将。”
“嗯。洪承畴疏问曹文诏等进入山西后与山西各镇如何统一事权。他是力荐曹文诏,说荡平陕贼曹文诏为首功,”崇祯边说边翻出洪折,“说他‘忠义性成,谋勇夙授,征剿数年,破阵斩将,摧枯拉朽,身到功成,历战历胜,英风壮略,有古名将之风,今时诸将罕出其右。’曹文诏果然如此了得?”
徐光启道:“陕人说曹文诏是当今大明第一良将。”
“好,左良玉迁昌平副总兵,速赴河南。曹文诏迁总兵官,总制山陕诸路兵马,山西李卑、艾万年、贺人龙归其节制。”想了想又道,“内臣陈大全、阎思印、谢文举、孙茂霖分监曹文诏、张应昌、左良玉、邓玘四军,发内帑四万两,素红蟒缎四千匹,红素千匹犒军。”待周延儒应了声,又看向徐光启道,“孙元化回来了。”
“臣知道了。”徐光启弓腰答。
“孙元化、张焘是你徒,你看该如何处置?”
“陛下,”徐光启道,“孔有德放归孙元化,是其感元化恩。但孙元化三人离了登州便赶赴京师陛见待罪,可见其忠君之心。”
崇祯撇撇嘴:“哼,虽无反叛之心,贪墨行贿诸事有没有?拿朕的军饷、兵士的活命钱中饱私囊、行贿大臣也是忠君吗?”
崇祯这话让周延儒心里打鼓了,“行贿”之说就是因为有弹章指孙元化贿赂周延儒,看来这小皇帝全记在心里呢!这乌纱帽还是麻利儿还他的好,若等他来摘,怕是连帽子下的脑壳一起摘了。周延儒刚要再次请辞,只听“扑通”一声,徐光启跪下了道:
“陛下,元化、王征、张焘三人既通西洋兵法,又精火器,是朝廷当前必不可少之才。孙元化著有《神机法要》,王征著有《兵约》《客问》《新制诸器图说》诸书。望陛下稍息雷霆,让他们戴罪边关,以功抵过吧!”徐光启知道这三人是凶多吉少了,满朝大臣甚至满天下百姓谁不知道这小皇帝爱杀人?更何况丢城失地本就是死罪。
“哼哼,你徐光启不也著有《兵机要略》《火攻要略》么?孙承宗、祖大寿也都是会使火器的,那大凌河还不是陷,登、莱还不是丢?都不许再请了!你起来,朕叫你来不是要问孙元化事。阁臣太少了,朕要增补阁臣,玉绳荐你。”崇祯对周延儒道,“徐光启加太子少保,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崇祯想起大凌河就窜火,“再有,熊明遇、邱禾嘉解任听勘,孙承宗追夺宁远叙功和锦衣世袭,冠带闲住。”
“遵旨,谁接替熊明遇、邱禾嘉?”周延儒问。
“你们说何人可代?”
“臣?荐张凤翼代熊明遇。”温体仁马上接口。
“张凤翼?”徐光启脱口而出。
“有何不妥么?”崇祯看着徐光启问。
“天启间凤翼出阅前屯、宁远诸城,曾言‘今日议剿不能,言战不得,计唯固守,当以山海为根基,宁远为门户,广宁为哨探。’其意专主守关。前抚保定时建魏忠贤生祠,后诸建祠者俱入逆案,凤翼因是边臣才获宥。”徐光启的意思是张凤翼才鄙而怯,识暗而狡,工于趋利,巧于避患,不是可当大任者。
温体仁立刻反驳道:“刘策罢,凤翼代刘策总督蓟州、保定军务,有复遵、永四城之功。”
“那是孙承宗之功,”尽管徐光启知道崇祯深恶承宗,还是忍不住指出来,“不要张冠李戴。”
“凤翼以西协单弱,条奏增良将、宿重兵、备火器、预军储、远哨探数事,脚踏实地,步步为营,臣以为才可大用。”温体仁继续坚持。
崇祯知道张凤翼与孙承宗意见相左,但此时正恨孙承宗,而且大凌河之败也使他对孙承宗一意东进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也想不出合适人选,“张凤翼进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世荫锦衣佥事。”想了想,又道,“张凤翼、李长庚、张延登、刘斯崃明日未时平台见朕。”
三人出来,徐光启几乎支撑不住。
孙元化、张焘是他爱徒,王征是他老友,年纪相仿,西学一派,素有“南徐北王”之称,竟是要携手黄泉路!周延儒知他心中悲痛,看出他不支上前扶道:“老大人保重啊!”
“唉,首辅大人,老夫是行将就木之人,你又何必荐老夫入阁啊。”
周延儒扶着徐光启慢慢前行:“老大人是新学领袖,国家千疮百孔,唯老大人一等人谋划,才回天有望啊。”
“回天有望?能回天的人死了啊!叛臣孔有德、耿仲明,毛文龙带出的将;平贼的曹文诏、左良玉,元素带出的将,谁忠谁奸还不够分明么?毛文龙不该杀么?怎么圣上……”
“嘘——”周延儒止住徐光启,“所以才请老大人出来担纲啊。”又放低声音,“难道可指望乌程一等人么?”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人,故以乌程指代。徐光启摇摇头:“乌程也只是人臣啊。”周延儒听罢,知事不可为了。
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禄、李应元正在大帐议事,一匹快马直奔到李九成大帐前。骑马人滚下马,那马身上的鬃毛已经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随着一声嘶哑的“报——”骑马人踉跄跑进大帐,跌倒在门里:“大人,青州朱大典部两万人马已抵德州!”
“哧——”李九成不屑地一摆头,“不就是山东兵吗?两万人算个球!甭说现在咱也是两万人了,当初四千人时,咱们杀了多少山东兵了?杀山东兵如切菜,甭说两万,就是十万,能把咱怎么着?”
“不错,”孔有德道,“各镇兵都不是咱们的对手,唯一可虑的,”说到这绷住了脸,“就是关外兵!”
“大人啊,”跪在地上的哨探道,“来的就有关外兵啊!”
“啊!”几人心中都是一紧,“谁?多少?”耿仲明问。
“总兵金国奇,副将靳国臣、刘邦域,参将祖大弼、祖宽、张韬,游击柏永福、吴三桂。兵四千八百。”
“祖二疯子也来了?”“吴三桂也来了?”毛承禄李应元同时小声惊呼一嗓,“你怎么知道?”
“我们抓了朱大典一个小旗,问出的。”
祖大弼是祖大寿之弟,打仗不要命,人送外号“祖二疯子”,大凌河之役尤以英勇而壮其名。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就是前锦州团练总兵、大凌河之役赴援兵败致张春被俘而被褫职的吴襄之子。
吴三桂十八岁时,一次吴襄率五百骑卒作哨探,不期与皇太极一万大军相遇被围。吴三桂得知消息,请祖大寿发兵援救。祖大寿认为救援只会徒增伤亡,遂拒绝。吴三桂大哭而去,召集五十名亲信披甲出城,疯了般地冲入重围,刀劈敌先锋官,带领五百骑杀出重围。
皇太极以为是明军诱敌之计,未敢追击。此举震惊全军,从此少年吴三桂有了“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的名声。
祖宽本是祖大寿家仆,有勇力,被祖大寿拔为宁远参将、副总兵,与靳国臣、张韬等早在天启六年的锦州之战中就已立下大功。
关宁军个个都是百战之身,又先后被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三位大明一等名将来回调教,这些毛文龙的旧部岂是对手?
“与朱大典合军了?”李九成问哨探。
“没有,还在路上。”
众人都看孔有德。有德低头沉思片刻,叹道:“唉,围了莱州七个多月,功亏一篑,撤吧,回登州。”
夜袭辽城
刚刚接替了闵洪学的新任吏部尚书李长庚、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延登、新任六科之长吏科都给事中刘斯崃准时来到平台。闵洪学是因为反对崇祯派遣太监监军,发动朝臣联名上公疏抗争,激怒了崇祯而被罢免的。
崇祯脸色沉重,显得忧心忡忡,等四人行过礼,开门见山道:“知道朕召卿等何事么?”
四人相互看看,同声道:“臣不知。”
崇祯轻吁一口气:“自从洪承畴任陕督,陕西局面大改,陕西贼寇再无立锥之地,逃窜山西。但山西没有洪承畴!”崇祯翻开一份折子,“贼盗连下沁水、阳城、泽州、潞.99lib?安、平阳、汾州、辽州、太原,过太行山进豫北,又连破修武、怀庆、济源、河内、武安、磁州,火烧清化。”崇祯合上折子,“你们说,这是何原因?”几人都不明白崇祯意思,谁也不敢回答。崇祯并不需要回答,“一句话,人才难得!”
崇祯起身走到御案前背手踱步,缓缓道:“韩一良曾给朕上过一疏,虽然他是希图邀宠,但朕不以人废言,他说的确是我朝大弊!未用一官,先行贿赂,文武俱是一般。
“选官要借债,补缺要贿赂,考察要馈赠,一到任所便要还债,这债出在何人身上?终不是剥民?这样怎的会有好官肯爱百姓?”崇祯面向四人站住,“‘此弊不革,欲成善政,终不可得!’这话是谁说的?”这回崇祯指望他们能答出,但四人都被问住了。
崇祯摇摇头道:“这是太祖说的!太祖还刊了《醒贪简要录》,颁布天下。你们说,杀头之罪是怎么说的?”
身为吏部之长,李长庚当然知道:“官吏贪赃银六十两以上,枭首示众,再处以剥皮之刑,剥皮实草,吊在旗杆上示众。”
崇祯点头道:“六十两!现在的官,没个几千上万两,拿得下来么?”又摇头,“朕不忍心剥皮,贪官污吏们可忍心剥民!”崇祯坐回案后,“选法败坏,实由奸胥纳贿夤缘,又非局外能悉。吏兵二部是用人根本哪,若别人说的就用,自己漫无主见,大误事情!卿等新任,须把旧弊彻底清厘,精心稽查,情面一毫不顾,才用得好人,尽得职掌,不负委任。吏部文选司、兵部职方司最为紧要。吏部设十三省官,就是为知道那一省的人才,可他们何曾用心遴访,到了用人时节,仍然南直不知北直。今后若司官不堪,有徇情、作弊、抗违的,就要参来!不要说堂属一体,只徇情面,若见有人向部里嘱托把持,也要据实参来,分别究治!当然首先是,”崇祯加重了语气,“部司之长要心正身正。”
“是,”李长庚道,“须是自己不怕别人参,才能参别人,任怨任事。”张凤翼跟着道:“臣自田间特恩启用,敢不尽心图报。今蒙圣谕,督率司官,如有不遵的,自当参奏。臣等或有错谬,望圣明宽宥。至于情弊,不敢曲徇。”
崇祯怕自己没说深透,又道:“情弊须从卿等衙门先弄清楚,用人需要自己主张。若推哪一员官,俱凭人说就用,或只凭乡绅保举,这都不是,毕竟还该从公慎择。若一味听徇,又何消要部里?
“今后不许只据旧访单塞责,及情面嘱托,这样的事情一定重处。这是什么时候?内外种种多故,大小臣工也俱不能塞责。推用人才俱在卿等两部,源头清楚,用人自当。若是人才哪一个不堪,就是哪一个源头不清,卿等责任岂轻!如今所做的事,都是天下事,谓之天工,须着尽心才是。若只徇旧套,推升的几个官不过执簿呼名一吏足矣,要尚书何用?又如吏部情弊极多,各样事情,不可但委吏书。”
李长庚汗下来了,崇祯说得清楚,一切用人弊窦的渊薮就在吏部,皇上要正本清源,只得表态道:“吏书之弊只有小官,至于大僚皆臣等之责,不敢有诿。原咨访旧单,臣将重新咨询,仰体圣怀。”
召见伊始崇祯就把洪承畴端了出来做样板,接着大呲山西、河南防务,明摆着对兵部不满。张凤翼哪敢装聋作哑,可自己根基浅,不想折腾大了,得罪同僚太多,想了想道:“当今东事未靖,寇>?贼交讧,只因将不得人,此皆臣等之罪。推官一事,向来武弁原有钻营,自陛下神明在御以来,此弊已无。”
崇祯虽然年轻,毕竟一人身担天下,又是个求治图强的皇帝,怎能听不出张凤翼的话中话?看了张凤翼一眼,道:“一毫情面不顾,彻底清起,才能用几个好人。若就说无弊,怎么能够?先年有一个总兵求推,找了职方司郎中方孔昭,谢银三千两,这是怎么说?一到地方,自然剥军了。卿等身为大臣,需要洁己率属。”一语点中张凤翼死穴,张凤翼哑口无言,低了头。
崇祯又转向张延登:“都察院更应重风纪表率,那御史巡按去的地方是朕所行不到看不到的,要他去巡,何等关系!御史巡方贤否,全在考核。如今只凭下面道府一本文册说举核过文武若干,积过谷石若干,举过节孝若干,便完了事。就是地方有误事的,有奉旨着回道严加考核的,还要替他委曲出脱,将就罚俸降级,不肯处一个,成什么宪体!”
三言两语把个巡按御史受贿回护通同作弊的情状揭得一清二楚,张延登腿发抖了:“天下百姓穷困,全是吏治不清,御史激扬无法。臣今后见不职者即行奏闻参处,绝不敢从宽。”
“只要当,不是从宽,果能有实绩的是称职,无大错亦无大功的,是平常,如有地方失事,平时本无整饬,或隐漏不报,或纠举不当,这就不称职了。如今连平常的也没有,都是称职。若都称职,天下怎会今天这个样?那不称职的,又替他解脱,都察院不担劳不任怨,落得做个好人,御史怎肯尽心?”
张延登从心里发抖了:“臣不敢不严加考核……”
崇祯打断他道:“考核须动真的,不是嘴上说说,若只凭道府文册,不过故事。”
“案呈须由道府,臣当另行多方采访,不敢全凭他人文书。”
崇祯略缓和了语气:“卿是新任,朕信卿自能尽职。”接着又严厉起来,“如以前这都察院,却着实不堪。考选科道祖制极是慎重,不论方隅,不拘什么人,只要取历练老成,正直诚朴。如今的考选只凭那一篇文字,你们都是中过科目的,文字原是会做,考它何用?试御史原是试他才能果堪,方才实授,如今做了试御史就必定实授,再不下来了。科道升惯京堂,视为捷径,就极不堪的也升布政按察两司去了,升知府的都少,这是什么道理?”
崇祯坐直了身子,把四人扫了一遍道:“如今边疆不靖,烽火震惊,流贼蔓延,何等时候!文武诸臣却不求劻襄实绩,单借虚名张大其说,且莫说用的并不都是贤才,即便六部都察院七员都是贤才便能治平?文武本原在吏兵,风励在都察院,责任不轻啊!”四人诺诺连声。
崇祯又转向刘斯崃道:“刘斯崃,卿是言官,以言为职,若条奏切实有裨军国,直言谠论,朕十分乐闻。但如今言官动称言路闭塞,或说似通而实塞,是朕塞了你们的言路?”
刘斯崃扑通跪下,刚想说话,崇祯抬手止住他,说道:“言官的议论不管行得行不得,只为情面或贿赂而呈一本条陈塞责,成何言官?就如各处兵马钱粮,哪一处不差尔等查核,何曾肯擿发奸弊,到坏了事,又身处其外,差尔等何用?平日具疏每隐显闪烁,参一人,不指他实绩,荐一人,不指实他名节,或参堂官一本,叫他不便参劾。这些事都有没有?”
见崇祯问了,刘斯崃忙声辩:“臣职任言路,有闻必告,一毫不敢瞒圣上。”
崇祯并不罢休:“有闻必告这句话,是从心里说出来,还是只从口里说出来?言官为朝廷耳目,不聪明,诸事俱废了。自己作弊倒说别人作弊,自己坏法反说别人坏法,岂成言官?以后如有把持嘱托行贿的,发觉出来自有祖宗之法在!起来吧。”又把四人看了一遍,“既做一官,就有一官职掌,方今民穷财尽,各处盗贼生发,件件都该忧思,事事都该打算,天下方能治平。”崇祯自己都说累了,“退了吧。”
李九成军刚回到登州,朱大典就来了,城下搦战。李九成只怵辽东兵,并不放朱大典在眼里,见他一个文官,竟在城下遛马挑衅,惹得李九成性起,亲自领了一万人出城掠阵。万想不到,刚冲入朱大典军,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将,正是祖大弼。李九成暗叫一声:“上当了!”拨马要走,哪来得及?被祖大弼兜头砍中,栽下马来。
祖大弼挥军掩杀,一万人几乎全军覆没,逃散及坠海者无数。孔有德城上见得真切,心中叹道:“真是神兵天降啊!”再不敢出城一步。
登州城是孙元化所筑,非常坚固,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正面进攻很难攻破。孙元化是万想不到这本是为从海上进击金兵的登州城竟是替叛军筑的。朱大典、金国奇筑长围,断粮道,把个孔有德生憋了两个月,看上去城中叛军是有死无生了:出城战死,固守饿死,投降处死,孔有德终于撑不住了,几人一商量,跑吧。
金国奇、朱大典都是从陆路来的,没有水军,无法断其海道,给了孔有德可乘之机。一番安排之后,留下千余人作掩护,暗率仅剩的万余人,载着子女财帛,乘船出海,竟是在海上过了年。
本想在旅顺登岸,不想被东江总兵黄龙侦知消息,出师拦击。孔有德、耿仲明被迫退至旅顺东边七十里的小平岛,而慢了一步的李应元却被黄龙的水军斩杀,毛承禄被生俘。
至此,孔有德、耿仲明算是彻底走投无路了。
夜黑风高,一条山间小道上,两匹快马戴着笼口,蹄包布革,无声无息地狂奔而来。约离山顶还有三里处,跑在前的那匹突然马失前蹄,骑马人好像早有防备,一个鹞子翻身翻了出去,在两丈开外稳稳站住,同时抽刀在手。
后面那匹却是来不及收缰,马失前蹄,骑马人被摔个嘴啃泥满天星。与此同时,林中窜出五条汉子,两人上前捆了趴在地上的,三人围住站着的人,三把刀尖抵住他:“把刀扔了!”
那人见这五人都是一身黑衣,道:“各位是打劫的,还是过天星的弟兄?”
听他说出大头领的号,一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看出他们是过天星的人,收了刀道:“带我们去见惠登相。”
五人见他说出大头领的名讳,知道是相识,也收了刀:“对不住了,二位得蒙上眼。”二人也不反抗,任他们蒙了,扶上马,直到进了过天星大帐,才被摘了蒙眼布。
过天星一见,立刻跳起来道:“李大哥、高杰,你们好大胆子啊!就不怕碰上官军?”
李自成一屁股坐下:“水!”
“水,水!”过天星向外叫,两名亲兵端进两只大海碗递给二人。李自成接过一气灌下,抹下嘴道:“情况紧急,闲话休说,紫金梁、邢红狼被围了!”
“啊?被围了?围哪儿了?”
“被张宗衡、尤世禄从阳城追至泽州,再是高平、长子、屯留,一路追杀,不能立足,逃进了大山,尤世禄已围了大山,紫金梁是逃无可逃,走投无路了。”
过天星连连擂桌:“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见他“可惜可恨”了半天,再无任何表示,高杰道:“怎么,你坐视不管?”
过天星瞪大眼:“管?怎么管?”
李自成瞪了过天星半天,摇摇头道:“兄弟,咱们不能没有紫金梁,他要完了,咱这义军就散了!”
过天星摆摆手:“我是说,你知道张宗衡有多少人马?咱们的马军只有几千人,岂不是去送死?这儿离屯留一百多里地,要等到步军赶去,紫金梁早完了,尤世禄以逸待劳,咱们岂不是自送虎口?”
“不必跑一百多里。”
“那如何救?”
“打辽州城!”
“……?”
“我不知道尤世禄有多少人马,但我知道辽州城只有四千守军,有粮食!打辽州,张宗衡必回救!”
“可那毕竟是座城,还是座大城!只我们两营人,拿得下么?”
“正因为是座大城,四千人才守不住,才好打!我已联络了八金刚,他说只要你干,他就干,咱们两万人还拿不下四千人?”
“八金刚干?”
“对。”
“好,娘日的,老子干!”
李自成、过天星、八金刚趁夜偷袭辽州城,果然一举成功。张宗衡也果然弃了紫金梁来救辽州。张宗衡奋力扑城,李自成等坚持了两天两夜,尤世禄终于从西面架梯登城成功,李自成早已将粮仓搬空,遂放火烧城,开东城门撤走。张宗衡已是精疲力竭,无力追赶。
第十八章 崇祯重用太监,群臣不满
射鹿中君
崇祯说过,凡遇紧急军情、灾害,无论何时,必须立即奏闻,哪怕深更半夜,也须把他叫醒。因为有这话,当晚值班的周延儒接到潞王的急奏后,一刻不敢耽搁,派人叫起温体仁、徐光启,丑时去叩乾清宫。
此时惊驾,必是出了大事了,崇祯也不敢怠慢,立刻披衣出来。
请过圣安,周延儒递上奏折,折子右上角有一红笔画的圈,中一“急”字。周延儒道:“刚接到潞王的急奏,贼寇已到了西山、顺德、真定,近在畿辅了!”
崇祯接过看完,半天没言语,好一阵才开言:“陕、甘、晋是荡平了,贼倒是要进了京师了。张宗衡剿贼,剿到朕脚跟儿来了!赶跑了外贼,再让内贼给围了?让朕再来一次京师守卫战?”
周延儒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温体仁先开口了:“陛下不必忧烦,这不过是山陕鼠窜过来的流贼。陕、甘、晋能迅速平复,豫、冀也必能迅速扫平,断不致让流贼到了天子脚下。”崇祯道:“流贼?怀庆、彰德、卫辉三府所属州县已焚掠一空!这是流贼?”
周延儒还是没想好如何回答,看徐光启。徐光启掏出一份根据贼情日报汇总的抄件,看着道:“陛下,曹文诏三千五百人先在霍州力战万余贼军,击杀贼首钻天鹞、上天龙,贼众溃逸,旋即挥师北上,又在寿阳斩杀贼首混世王,相继肃清五台、定襄、乐平、和顺、太谷、范村、榆社、高平、泽州、润城、沁水、阳城贼众,随即南下,进入河南又相继收复涉县、怀庆、济源,斩杀贼首滚地龙等。陈奇瑜剿灭了一座城、薛红旗、一字王、钻天啸、开山斧等贼首,左良玉杀了飞天圣、混海龙、插翅虎,擒了上山虎,李卑、艾万年、汤九州、邓玘等也率部合击。臣以为贼军是无以立足,才逸出山西。”
“徐阁老说得对,”温体仁道,“曹文诏等在山西用兵太狠太猛,马不停蹄一路逼杀,贼寇立足不住,才窜入了豫北、冀南。”
这话完全曲解了徐光启原意,周延儒斜一眼他,道:“陛下,洪承畴、曹文诏、左良玉都是一等一的良将,贼众岂是对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逃入河南河北。接近畿辅的只是慌不择路的小股流寇,不堪一击,陛下尽可安心。”
“朕看倒未必尽然呢!”三人都一愣,不知崇祯是何意。崇祯不紧不慢道,“朕看这贼盗不是被赶到豫、冀来的,是杀到豫、冀来的!先是张宗衡五千兵日事追剿,东击西奔,顾此失彼,许鼎臣却将李卑、艾万年、贺人龙留住,作壁上观。后是许鼎臣包围临县贼,张宗衡却将李卑、艾万年调走,仅留张应昌两千人。再后是张宗衡在河南招募毛兵两千,拟入晋合剿,河南巡抚樊尚燝却以未奉合剿之旨、不敢越疆为借口,按兵不动。又后是樊尚燝建议三省合力围剿,晋西由陕兵向东追剿,晋东由豫兵向西截杀,晋中由晋兵邀击。你们明白了吗?”
“陛下是说,”周延儒道,“各督抚株守郡邑,意在城池无恙,可以逃避失事之责。”
“不止这些,他们想的是保境祸邻,祸水他引!哼,那贼野掠林宿,何用攻城!这种防盗,实同纵盗!还有,就是欺饰隐匿!许鼎臣说流寇三十万,就歼十之五,解散十之三,所剩仅十之二,不日即可平定。张宗衡说马守应伏诛,紫金梁重伤,朕知道这都是虚报冒功!”
“陛下圣明,”温体仁心里说这小皇上实在了得,贼情如何、京官边臣是啥心思全装在肚里,“剿贼安民,督、抚、总兵都有责任,原不宜分彼此。既称流贼,原无定向,只视我兵将之勇怯以为趋避,岂可因责分东西而袖手旁观?督、抚分兵分将不可分心。”
崇祯喘了口粗气,转向徐光启道:“卿刚才说到陈奇瑜,就是那个新任延绥巡抚?”
“是。”
“嗯,能打仗的不光是辽东兵,陕西兵也是骁勇善战啊。”崇祯满脸乌云始散,说道,“只是这冀南为咽喉重地,顺德则是大平原,没有河山之险可作屏障,可以千里直趋京师。到了西山、顺德、真定的流贼怎么办?”
“臣以为可遣京营往援。”周延儒道。
“应促曹文诏移师会剿。”温体仁跟上道。
“应速命大名兵备副使卢象升堵截西山、顺德、真定贼寇。”徐光启再道,“还有,臣以为,只有陕、晋、豫三省统一事权,方可改变各省督抚的互不协调、驱敌自保的状况。”
崇祯看着他眨眨眼:“怎么统一?”徐光启道:“任命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为三省总督,移驻潼关,节制三省军务。”
崇祯默想了一会儿道:“不必。别设三省总督,各督抚反倒有了诿卸的借口。就这样吧,命卢象升迅速布防,曹文诏速赴京畿,御林军倪宠、王朴以都督总兵衔率六千京营往援。”
“陛下,”徐光启犹豫了一下,“倪宠曾边疆立功,使为大帅犹可,王朴仅因袭父威分功,在京营不过半年,遽加府衔总兵,恐不厌人望。左良玉、张应昌有百战之劳,位次反出其下,恐闻而懈怠。”
“嗯,”崇祯觉得有理,“左良玉、张应昌以都督佥事署总兵。还有,”崇祯略一想道,“乾清宫太监杨进朝、卢九德监军。”又命内阉干预戎政,周延儒轻叹一声,不想被崇祯听到了,“卿为何叹气?”
周延儒哪敢说?急中生智,道:“陛下命内臣监军,是记功过、催粮饷,监军马钱粮。但两军阵前,是人肉滚刀枪。将军阵前冲杀,哪还顾得内臣?但若不顾内臣,一旦出事,又如何向圣上交待?顾此失彼,顾彼失此,怕是难打胜仗。所以臣想,临敌之军,可缓派监军。”
“哼!哪支军队不打仗?不打仗养它何用!”崇祯又怒上眉梢,“三个月之内必须灭贼!”说着扔下一份折子,“照办吧,退了!”
三人出来,回到内阁,打开折子看,是兵部的筹案:“河南兵驻泽州,北可援高平、长子,东可援陵川、潞安,西可接应阳城、沁水。秦、晋、豫虽分土分民,仍是一体,不得作彼此观。秦兵、晋兵、豫兵三面夹击,可为万全。”
这筹案三人早看过,下面是崇祯的朱批,才是刚写的:
督、抚受命讨贼,凡属寇盗结聚逞突处所,均有歼剿专责,何地可分?但贼既分股盘踞,自当因势用兵,夹击取胜。务期奋锐详筹,克期并举,齐张挞伐,早奏廓清。如遇贼党流遁奔突,仍须穷追互援,并力攻扫。行间文武各官功罪一体,不得画地诿卸,以至偾误取罪!若保境祸邻,以纵贼情由论罪!
周延儒合上折子:“皇上毕竟是皇上啊,虽是青春年龄,却是慧眼如炬,把这些臣子看到心里去了。”
徐光启却是不解:“皇上怎知道许鼎臣、张宗衡是虚报冒功?”
温体仁干笑两声:“自然是那些监军内臣密报的,所以首辅大人提出缓派监军,便就又龙颜不悦了。”
香炉山山坳之中,一只成年雄鹿被从林中驱赶到一片空地上,只见四面林中都是人,吹号鸣锣,摇旗呐喊,不知该向何处逃窜,便站住了。与此同时,皇太极跃马而出,一面弯弓搭箭,瞄向鹿颈,正要松弦,忽然坐骑一声嘶鸣,后腿腾起一阵乱蹬,差点将皇太极掀下。
皇太极勒住马缰,那马却不站住,原地不停地打转。皇太极低头细看爱马,蓦见一支箭穿透御衣下摆,将马肚划了道血口。后面一名巴牙喇大叫:“皇上中箭了!”呼啦啦身后的贝勒贝子全跑过来。
多铎把眼一扫,左边林中是多尔衮,右边林中是济尔哈朗,看这箭的方向,只能是正前方,遂向前一指:“是大贝勒!”
在这支箭飞出的一刹那,代善也看见了迎面跑出的皇太极,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觉得全身血液涌上头顶,脑袋立刻胀大了。待看见皇太极坐骑后腿腾起乱蹬,就知道祸事来了,吼一声“把猛克绑了带过来!”便策马而前,直奔皇太极。到得面前,不等马站稳,就急急跳下,踉跄几步跪倒:“是我御下不严,射鹿误中了皇上御衣,请皇上治罪!我这就杀了那个不长眼的狗奴才!”
“哦?不是大兄射的?”
“不是,是猛克。”众人本都怒目视他,听他说是猛克,就都看向对面的林子,只见猛克被五花大绑推了过来。不等猛克近前,代善就跳将起来,一鞭子抽下去。猛克扑通跪地,脸上立刻起了一道血檩。
“猛克,是你射了朕一箭?”
“是……是奴才射的,但不是射皇上,是射……射鹿。奴才是万、万死、死之罪!”
“是谁让你射鹿的?”
“没、没有人,奴才看见那只鹿站住了,就抬箭射,奴才只盯着鹿,没看见皇上出现,大贝勒看见了,抬弓打掉了奴才的弓,但箭已射出了。”
“把他绑树上,万箭射死他!”豪格大叫,立时众人齐叫,“对,射杀他!”“劈了他!”
等喊叫声停了,皇太极道:“鞭一百,放了。”
“放了?弑君大罪,就一百鞭子?”
“他没有弑君,他是误射朕衣。”
“皇上怎知他就是误射?”
“朕看见了他的心。”
豪格不服道:“但毕竟是射着了君!如此薄惩,那些歹人岂不要更胆大妄为?他不过一个蒙古降奴,杀了他不过杀条狗!”
听了这后一句,皇太极沉了脸道:“他是人,是朕的士兵,不是狗!杀一儆百,震慑不法,也不能轻罪重处,枉杀无辜!你给朕记住,蒙人汉人,都是朕的子民!”说完一牵马首,“回去了。”
猛克伏地大恸,泣道:“谢皇上天高地厚的大恩呐——”
距城还有十里,城里就听见了喇叭、唢呐、海螺、磁海螺及喇嘛号筒等大驾卤簿配器的吹奏声。范文程和额驸扬古利、佟养性等出城迎驾。待大军近了,但见前面是护军八纛,随后是金瓜铖斧耀日,旗幡伞盖招摇。皇太极率众臣先去拜谒了为祀天而建的堂子,然后才回宫。
到大金门口,范文程截住皇太极:“皇上留步,臣有要事禀报。”
皇太极勒住马,范文程凑上前低声道:“盖州递来快报。”
皇太极跳下马:“什么事?”
范文程道:“明廷参将孔有德、中军耿仲明遣部将张文焕潜至盖州,请降大金。”
“哦?就是那个大闹山东的孔有德?”
“正是。”
皇太极与范文程并肩而行:“他怎么说?”
“他说,他现有甲兵一万,轻舟百余,大炮、火器俱全。有此武器,更与大汗同心协力,水陆并进,必能势如破竹,天下又谁敢与汗为敌乎?”
“大炮?”皇太极兴奋起来,“他有多少炮?什么炮?”
“来人说,有红夷大炮三十位。”
“多少人?”
“一万两千。”
皇太极略有些犹豫:“……不会是苦肉计吧?”
“臣以为不会。陛下想,即便细作所报谢琏、徐从治、朱万年被杀不实,那持续十八个月、残破几百里、杀人盈十余万的结果可是多少人亲见,有这等苦肉计吗?”
“是,是,”皇太极自嘲地一笑,说道,“这孔有德、耿仲明是辽东军出身?”
“原是皮岛毛文龙属下。”
皇太极脸上放光:“太好了,皮岛之兵惯水战,彼之所长正是我之所短。能得此军,则我陆上有八旗铁骑,海上可凭船运炮,山海关便再不是险要了!朕要亲自见来人,如无破绽,就叫他们于镇江登陆,遣一名贝勒亲去接他们来盛京。”
舌战群臣
崇祯自登基以来第一次被逼着召见群臣,因为群情激愤,全都是冲着内臣监军来的。
崇祯内心十分恼火,这帮家伙全不是为国家设计,为皇帝分忧,全是为朝廷禄米和身家性命打算!本以为连罢了吏部尚书闵洪学等数人,朝臣们为自身计,就会歇手了,不想太监王坤奏上一本,明指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陈于泰盗窃科名,主考周延儒有弊。
这一本终于让大臣们再无可忍。有弊无弊先放一边,一个阉寺竟敢攻国家首辅,岂不又是一个魏忠贤!内外两朝廷如此水火不相容,这股气焰不打下去,这皇帝还怎么当?可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孤立,是皇帝一人对满朝文武,怎么打?总不能斩尽杀绝。
正烦躁间,派出的太监给他作脸,弄出个案子来,使崇祯更认定派内臣监军是高招,也使他战胜外臣的信心大增。崇祯决定舌战群儒。
内阁辅臣、五府六部堂上官、掌印科道官及锦衣卫堂上官一干人把文华殿塞满了。崇祯先开言:“卿等的公疏朕阅过了,遣用内臣一事,众卿都知道,朕一登基,魏阉未除,就将天启年间所遣内臣尽行撤回。为何现在又要遣出?卿等公疏说是朕不信任文武。朕何尝不信任文武,只是朕御极以来敝坏不堪,朕是万不得已,权宜用之。若文武诸臣实心任事,撤亦不难。”
吏部尚书李长庚首先出班道:“天启七年八月我皇上初登极,尽撤镇守内臣,天下翕然称颂。高皇帝创业时三令五申,内臣不得干预外事,外廷各衙门不得与内臣有文移往来。陛下此举,使自己耳目穷于无时,边镇督抚几于失柄。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太祖明训朕岂不知,但成祖以来历代祖宗亦有间用的,皆出一时权宜。内臣本就是供朕驱使的,朕遣内臣,自有裁处,断不致再出刘瑾、魏忠贤,众卿不必过为疑揣。”
刘宗周又站出来道:“陛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误国者,这些大小臣工就无一人足当信任吗?倘有危急存亡之日,舍天下士大夫,这些宦官是不可与共安危的。”
太高抬自己了,崇祯拱上气来:“内臣不可与共安危,外臣就可以了?哼,部边诸臣每滋欺玩,科道却不能循职纠劾,至国计边防欺瞒日甚!这就是与朕共安危吗?诸臣若实心任事,朕又何需此辈!”
见皇上口气严厉了,李长庚只得道:“臣等才力不及,不能仰副陛下任使,然此心不敢不从国家起见。”
“说的好听!大小臣工实心济事者能有几人?即如马政一事,屡有旨严饬,如何解马到京便说不堪用,然后尽行变卖?既如此,又何必解来?又有多少勾当在里头?朕能想得出,但无从知晓内情,谁又与朕说过?谁又从国家起见了?让朕如何信得!”
“陛下说得对,确有臣道日坏者,”李长庚还不甘心,“但应从整治吏治处着手。内臣本供内廷洒扫之使,朝廷重臣向内臣行属臣之礼,亦伤圣上之尊。”
“如今军兴饷急,朕让张彝宪去户、工二部,是去稽核粮饷收支的,如果你们个个清廉,朕又何必如此?如今大攻内臣,是维国体,还是怕稽核到自己头上,端出事来,嗯?”
刘宗周跟上道:“稽核自有户、工、监察。军兴饷急,可张彝宪却扣下边镇军械不发,稽滞军事,孙肇兴上疏劾其误国,陛下却将孙肇兴罢斥,于理不公。”
一炮连一炮,终于轰得崇祯炸了肺了,使出杀手锏:“李守锜,你出来!”崇祯这一声断喝,大家就都知道这李守锜要被开刀了。
李守锜站出来,已是浑身筛糠。崇祯手指李守锜,对众人道:“你们看看这位身为京营总督的襄城伯,朕今日才知道,京营的花名册全是一片虚假!挂名领一份厚饷,甲鬻于乙,乙鬻于丙,辗转倒卖名额,那名单里的人名竟都是万历甚至隆庆年间的差!”
崇祯再转向李守锜:“你说,你贪了多少?!”
李守锜知道这回是被逮着了,崇祯说的都是实情,哪敢辩驳?
“还不只如此,京营当差都是京城势家悍仆恶奴,全是市井无赖,也是你招来的吧?你不但不加约束,反而纵容肆掠,致使白昼为盗之事屡屡发生,这还是京师吗!锦衣卫!”
高起潜应声而入。
“昨天巡捕营抓的二十余个京营官军全部处死!李守锜革职听勘,拿藏书网下!”看着高起潜和四名锦衣卫将李守锜带出,崇祯喘了口气,道,“内臣无用?遣内臣伤你们的体面?哼,李守锜的事就是乾清宫管事太监唐文征监京营揭出的!你们谁来告诉朕了?不派内臣,朕如何知道这些底里!你们一意反对朕派遣内臣,若不是心中有鬼,何如此激烈?”
话已经很尖刻了,大臣们都不敢接嘴了。说到忠臣,崇祯又想起一人来,向下张望:“朕让刘懋也来,刘懋来了吗?”
站在最后的刘懋赶紧出来:“臣来了。”
崇祯清一声嗓:“刘懋裁撤驿站,裁节银共六十八万五千两,事竣勤劳,朕要纪录优擢,他却要辞官。刘懋,你说说,为何要辞官。”
“陛下,”刘懋小声道,“臣的折子里已说了。”
“朕是要你跟众卿家说。”
刘懋这才明白皇上为何要他这个正七品的给事中也来,但仍不敢放大声:“臣奉旨治驿,规定驿所官吏不得索长例,各衙门承舍不得勒占夫马,州县吏不得私折夫马,道府厅不得擅用滥用,抚按不得私差多差,得旨施行,从此皆怨臣,所不怨者独里中农民。”
“都听见了吧?大小官吏都从中得益,唯独百姓不与。有这些弊端,当.然要瞒着朕,当然不愿朕派监军!是也不是?”崇祯喘口气,看看刘懋,“是朕让刘懋裁驿,你们怨朕好了!有不服的,给朕上折子!刘懋,朕知道你费力不讨好,满腹委屈,所以朕要优奖。”
“陛下,臣是为国尽责,何言委屈?臣乞休,确是病体不支,难为陛下分忧了。”刘懋还确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看出预后不良。驿吏借水路舟车养家糊口,陡失生计,秦晋之地本就贫瘠,又加天灾,无所得食,遂揭竿而起,相聚为盗,成朝廷大患,这是他先前没有料到的。时日一久,这帮大臣没个不告状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是皇上指的差,迟早皇上也得拉他这个替罪羊。崇祯以为他是觉得在朝中上下左右不好处了,想暂避一时,便道:“也好,既是有病了,卿且调养一阵,待朕召之。”说完便不再说话,一时竟冷了场面。
李长庚心想若就此罢休,岂不白闹腾了?这么大的举动一场召见就打下去了,以后朝臣们的话就连响屁都不如了,便出班道:“内臣外臣,都是陛下之臣,自然任由圣上差遣。只是陛下博览古今,曾见有内臣参论辅臣先例?自今以后,廷臣拱手屏息,岂圣朝所宜有?请圣上立即将王坤谴黜,勿开内臣轻议朝政之端,以免流祸无穷。”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志道又接过来道:“陛下差委内臣,不过钱粮兵马物料而已,原就不曾授予评议官吏之权,但近来内臣参劾廷臣奏疏日多,论劾之面渐广,内则纠科道六部,外则纠地方督抚,今又纠及辅臣。”说到这儿看向周延儒,“内臣举动,几于手握皇纲,而辅臣终不敢一问。至于身被弹击,犹忍辱不言,何以付明主之知?”再看了温体仁一眼,“王坤疏文词练达,机锋犀利,必定.背后有人指使!”
这话让崇祯大为光火:“你说什么?内臣手握皇纲?”皇帝与大臣争了这半天,身为首辅的周延儒未发一言。他被太监王坤上了弹章,自是不好说话,但王志道已经逼到自己头上了,而且意指王坤是受温体仁指使,皇上和朝臣岂不会认为王志道是受自己指使?皇上又是如此生气,身为首辅,再不说话,皇上就该迁怒于自己了,只好站出来,揽到自己身上:“陛下息怒,王志道并非专论内臣,他是责臣溺职。”
“哼!朕看他是责朕!王坤之疏,朕已责其诬妄,你们抓住不放,到底是何居心?遣用内臣,原非得已,朕说了多少遍了,还不够明白吗?如何又牵扯这许多?说什么‘内臣参的处了,参内臣的又处了,处分各官都是为了内臣。’种种诬捏不可枚举!
“朝廷之上别无政事,都是内臣了。难道朝廷政事都是内臣做的?但凡参过内臣就是护身符了?随他溺职误事,都不处分,是么?工部主事金铉奉旨管理军器,修整城防,连炮眼也不开,胡良机巡按宣大两年,抚赏大弊竟不察觉,这也是不当惩处的么?总是借一个题目,堆砌做作,落于史册,只图好看,一味信口胡说,不顾事理!”
崇祯第一句话刚出口,王志道就跪下了,等崇祯一打住就赶忙道:“神圣在上,岂容内外臣不奉公守法,就有不奉公守法者,圣上自有鉴知。臣是为近日内臣参劾渐广,诸臣受罪者多,外廷皆以不申救责备辅臣。及辅臣为王坤所参,举朝惶惶,为纪纲法度担忧,臣只是以外廷之言入告。臣愚钝,以为内臣既可纠廷臣,廷臣亦可纠内臣,”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语多谬误,罪当万死。”最后一句崇祯没有听清,转头问周延儒:“他说什么?‘语多’什么?”
“语多谬误。”周延儒答。
“谬误?哼!你是宪臣,从来有何建白?哪有这许多谬误来?一说内臣,便有这许多说话。前年敌薄都城,那是谁致的?文武各官朕未尝不信用,谁肯打起精神实心做事?只是一味蒙徇诿饰,不得以差内臣查核,原出一时权宜,若是参来不处,差他做什么?外臣果肯做事,朕何必要用内臣?”
一番话把大臣全盖在里边了,周延儒出班跪下领罪,温体仁跟着跪下。周延儒道:“臣等辅理无状,表率无能,在内部院各衙门,在外督抚按各官,不能尽心修职,以致封疆多事,寇盗繁兴,陛下万不得已遣出内臣,查核边备,原是忧勤图治的苦心,屡谕甚明,外廷皆知。只是臣等罪状多端,所以外廷都来责备。王志道说臣等不能申救、不能执争,也是外廷议论。伏望陛下特赐优容,外廷愈知感颂圣德。”
崇祯已经火蹿头顶了:“内臣责辅臣,你们就群起攻内臣,可你们劾辅臣的疏少吗?”说着翻出早备好在案上的奏疏,“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说,‘如登抚孙元化者,岁费金钱八十余万,叱之毛文龙之旧已数倍矣!料理两年,无论复四州、援大凌,即岛兵两变,亦且充耳无闻。且登兵号二万之众,调赴关宁者,止二千五百而已云。只如此破绽,罪已滔天,延儒何以坚护不休?是以同乡入幕,参貂、白镪每月一至耳。然臣非无据之言也,宁远海口副总兵周文郁,延儒之家奴也,元化叙杀刘兴治之功,侈及文郁,隔海叙功,不敢遗其家奴,其谄事延儒,亦何所不至乎?’”
崇祯又翻出一份:“山西99lib?道试御史卫景瑗称,周延儒因受孙元化所赠的貂参金珠,因此始终曲为护持。”再翻出一份,“兵科给事中孙三杰说,今日养叛陷城、通款辱国之事,实无一非延儒所为。明知元化、禾嘉无功而冒,节钺不足服人,则设为复广宁,图金、复、海、盖之议,既而一事无成。元化开府登州,结孔有德为心腹,纵辽兵肆劫,通国知其酿祸,延儒与熊明遇极力庇之。元化实恃延儒在内,自分可以不死,乃束身归命,以为抚局张本。皇上大奋乾纲,罢明遇,逮宇烈,延儒竟以巧言支饰得免于罪。延儒一日在位,海宇一日不宁!”
崇祯读完把折子一摔:“你们说的还少吗?怎么一沾了内臣就翻过来了?还不是因为内臣在镇不利奸弊!身为大臣,不言国家大计,一心只借王坤、张彝宪等要挟朝廷。王志道借了个好名目,使朕不便处他,真是巧佞之人!”
周延儒心一沉,他之所以不说话,就是因为内臣外臣都攻他。现在皇上已说到自己头上了。自己既不能争内臣之弊,又不能救外臣之危,皇上要是再重处一批,自己就更是众矢之的了,便再道:“生杀予夺听命陛下,朝廷处人谁敢要挟?圣谕诘责,王志道本是该处,只是他本心原非敢议论朝廷,亦不是专论内臣,而是责备臣等溺职。伏祈陛下委曲宽宥,外廷人心自皆贴然,绝不敢再有烦嚣渎扰圣怀……”
话没说完就被崇祯打断了,他又摊开三份事先就预备下的折子:“户科给事中吕黄钟疏劾孙元化,‘登抚孙元化碌碌无能,冒兵糜饷,于敌人之西入也,绝不闻牵制之能,于岛帅之见辱也,渺不见弹压之略,则亦木偶人耳!论东海地形,原有天堑之险,只设一道臣守之,可恃以无恐,亦乌用此年年充位之人为哉!’江西道试御史刘宗祥数了孙元化四罪状:一、纵放逃兵入海;二、不禁硝黄入敌;三、凌围日久,竟乏救援牵制之奇;四、兵哗将辱,漫无消弭节制之略。”崇祯再翻出一份折子,“孙元化任宁前兵备道时,奏疏中说得冠冕堂皇,‘欲使关东将吏,自仪物迄于呈揭,自宴会迄于送迎,谢绝虚糜,惜时省费,以共图实事。’可他自己却给辅臣送礼,哼!”崇祯抬起头道:“周延儒,你有何话说?”
周延儒哪还敢有话说,肝都抽筋了:“臣原实有罪,义当任受。陛下不处臣,是天恩浩荡。臣已三上辞疏,伏乞陛下允臣以戴罪之身卸官归里。”崇祯这才脸色稍霁,说道:“辅臣起来吧。各人份内职掌不修,假借虚名张大其说,不管朝廷事体若何,此是何心?似这样人品可堪宪纪,表率诸御史,可使得么?”说完转向还跪着的王志道,“诬捏款项,还说不尽,本该拿问,念辅臣屡次申救,候旨起去!”
第二天,三道圣旨下,一道是给众臣的:
王志道风宪大臣,辄敢藐玩屡谕,肆意诬捏,借端沽名,臣谊安在?本当重处,姑从轻革了职为民。目今边疆多警,民困时艰,朕衷日夕靡宁,大小各官俱宜洗心急公,修举实职,以副委任,不得挟私纷扰,徒淆国事。以后有违的,严治不贷!
第二道是准周延儒致仕,拜温体仁为首辅。第三道是孙元化、张焘弃市,王征、余大成遣戍。
第十九章 李自成投奔闯王高迎祥
叛将归金
高时明来到大牢向孙元化、王焘等人宣了旨,说了句“二位大人一路走好”,就走了。与孙元化囚室一栅之隔的王征颤巍巍走向孙元化,抓住木栅,只叫得一声“初阳”,便泣不能语。
孙元化走近前,扶住王征手:“前辈不必为元化一哭,元化确是有负圣恩,罪该一死。倒是前辈年事已高,还要保重!”
“不公啊!”王征一声低号,“杀了一个袁崇焕还不够,要杀尽忠臣啊!”
“一死不足惜,只是……”
“初阳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元化天启七年遭罢归时,不避嫌忌、坐视行色的故交,只前辈一人。当时前辈赠元化别诗一首,前辈可还记得?”
王征只是点点头,没说话。孙元化转开身,吟道:
上林休休暂归田,欲赋闲居孝敬全。
堂上萱花颜色驻,林中桂树露华偏。
论才曾识骅骝种,定策能清边塞烟。
未久明王应有梦,重修勋业勒燕然。
“唉,这勒燕然的勋业,元化是不能重修了。”
这话更是让王征泗泪滂沱,一会儿憋住了,道:“老夫没说中,你可说中了。”
孙元化没明白:“元化说中什么了?”
“可还记得你那首记两头蛇的诗?”
孙元化明白了,想了想,又吟道:
蜿蜒不留停,奔赴孰趋使?
当南更之北,欲进掣而止。
首鼠两端乎,犹豫一身尔。
蛇也两而一,相牵无穷已。
混心腹肾肠,各口颊唇齿。
毕生难共趋,终朝不离咫。
孙元化吟罢叹一声:“是啊,说中了。”
“孙元化,徐大人看你来了!”狱卒一声召唤,二人一起看过去。果然是徐光启,身后还跟着一人,细瘦长身,待近前看清了,孙元化、王征都是一愣,竟是汤若望。孙元化迎上前:“二位老师!”
徐光启握住孙元化手:“初阳,你的家人你自可放心,有老夫在,定让他们衣食无忧。你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于老夫的?”
“叛军平了么?”
“已是强弩之末。”
孙元化低头沉思一会儿,道:“元化所不放心的,唯东事。学生以为,要固关外,莫如收集见在辽人,令善将兵者,精择勇壮加以训练,以辽人补辽兵,可省许多征调招募之费,以辽兵守辽地,尤可坚故乡故土之思,以辽地储辽粮,亦可渐减粮草运输之资,于攘外之中得安内之道。学生以为这是今日东事之要着。”
徐光启频频点头,向旁一指:“汤若望是老夫请他来为你和王焘行赦罪礼的。”孙元化听了转向汤若望跪下,汤若望左手拿出《圣经》,将右手放在孙元化头上:“阿门……”
济尔哈朗奉命到鸭绿江出海口的镇江堡接孔有德、耿仲明,然后马不停蹄直奔沈阳。两天之后,远远看见大路尽头现出一片旌旗戈盾,孔有德、耿仲明心中都是一惊,孔有德问:“怎么回事?”
济尔哈朗也搞不清楚,笑笑道:“将军不必惊疑,我大金兵既是民,民既是兵,可不似明廷,到处是强人,何况这里离盛京只有十里。我想,这是我大汗派出迎接将军的。”
孔有德放下心来,催马向前,及近了,见大道中央一顶明黄华盖伞,伞下站着一人,身着海蓝纱裘,领口袖口镶石青片金绿正龙,前身绣一条正龙,四条文金龙,列十二章,下幅八宝立水裾左右开。济尔哈朗大惊,赶忙下马趋前单膝跪拜:“陛下,孔、耿二将军到了。”
原来是皇太极。惊得孔有德、耿仲明差点儿跌下马,赶紧跑前几步,学着济尔哈朗的样子就要跪倒:“孔有德、耿仲明叩见大汗!”
皇太极一手扶住一个:“不必跪拜,朕以兄弟待二位将军,所以亲来迎接二位将军一起进盛京。就依我女真习俗,行抱见礼吧。”
孔有德抱拳弓腰,死不抬头:“落荒之人,走投无路,归降大金,蒙大汗收留,已是天恩浩荡!又劳大汗亲出十里相迎,我二人万死难报圣恩!越礼之事,万死不敢!”
耿仲明也跟着道:“不叩拜大汗,怎能算归顺?”
皇太极哈哈大笑:“咱们各不相强,朕依二位,二位也依朕,先行叩见礼,再行抱见礼,如何?”二人一齐答应,跪倒磕下头去。
皇太极扶起,依次拥抱,又一一引见了诸贝勒:“嗳,二位将军识得大局,弃暗投明,是大英雄!好,咱们进城。”皇太极也不上马,右手握住孔有德,左手牵住耿仲明,徒步而行,“将军的人马雄壮啊!”
“惭愧,人马虽有一万二千余人,但精壮官兵不过三千六百余名,其余为老弱和家属。”孔有德道,“不过,臣还带来战船百艘,红夷大炮三十位。”
“不仅如此,将军麾下都善用西洋火器,朕再不用怕锦州城的大炮了。将军的兵马惯于水战,朕不但无东顾之忧了,而且可从水路南下,绕过山海关,直逼北京!哈哈哈哈……”走了三里多地皇太极才上马,进了沈阳皇宫,皇太极亲为介绍建筑布局。大苑内十王亭西南侧,有一组黄琉璃瓦顶的建筑群,院中一座焚帛炉,看去与周围的宫殿很不协调。皇太极问:“二位看这所在,可觉得眼熟?”
二人左瞅瞅右瞧瞧,耿仲明吞吞吐吐道:“不似宫殿,倒像是座寺庙。”
“说得不错,这是三官庙。”
“这皇宫中怎还有寺庙?”孔有德问。
皇太极领二人进了庙:“这是座明嘉靖年间建造的道观,名三官庙,东西配殿供奉着天、地、水三官。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朕留着它,是想将它改做太庙。”
孔有德立刻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扑通跪倒在神位前:“三官在上,神灵知道,我等如生异心,神人殛之!”耿仲明听罢伏地大哭起来:“请三官助我报仇,先斩黄龙,后捣京都!”
“黄龙可是现任东江总兵?”皇太极问。
“是,”孔有德道,“仲明之弟都司耿仲裕早有投大金之意,欲联络一些弟兄,被黄龙觉察,抓起杀了。”
“大汗若灭明,臣愿为前导,虽死无恨!”耿仲明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道。
“将军请起,朕一定助将军报仇雪恨。二位将军弃逆归顺,助朕功成,朕也绝不吝封侯拜相!”皇太极清一声嗓,“朕授孔将军都元帅,耿将军总兵官,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再次跪倒,孔有德道:“臣等落魄来归,未建尺寸之功,不敢领受!”
皇太极微微一笑:“朕料二位将军日后必建不世之功!不握重兵,如何建功!”
高迎祥接报李自成来了,立刻上马出寨,迎出数里。北风劲力,雪花横飞,地上积雪有两寸厚。远远一队人马,卷雪而来,高迎祥大喜,催马迎上。李自成跳下马,抱拳弓腰:“李自成拜见舅舅!”
高迎祥双手扶住李自成道:“免了免了,你愿意与我共举大义,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啊!”论起来高迎祥是李自成的远房舅舅,但造反前未谋过面,只在高迎祥投奔王嘉胤时见过。当时李自成只是个小头目,被派去迎接高迎祥,聊起来才知道还有这层甥舅关系。两年多没见了,高迎祥把李自成细细打量,自成中等身材,肩宽背厚,尤其这张脸,很是抓人:高颧深颊,鸱目鹰鼻。“是个西北汉子!你大(父)是回族?”
“不是回族,听老辈说,应是党项族。唐末黄巢起义时,祖上拓思恭因助唐室平乱有功,被赐李姓,治夏州,就是今天的米脂、横山县。北宋初,西夏国主李继迁大举扩充势力,不听宋室。自成的家就是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高迎祥哈哈大笑,说道:“难怪也是个带头造反的人,原来是得先祖真传啊!”
李自成叫过李过,道:“拜见舅爷。”
李过上前单膝跪下:“李过拜见舅爷!”
高迎祥一愣:“这是……?”
“我哥李鸿名的儿子。我哥比我大二十岁,死得早。”
“也是好样的!快起来。不过,你们也是带兵的头领了,既是军中,就得按军中的规矩称呼,”高迎祥抓住马缰,“今后你们也和大伙儿一样,叫我闯王吧。好,我们回大营。”几人上马缓行。
“自成,你如今有多少人马?”
“两万。”
“好!你真的在河南林县击败了朝廷总兵邓玘,杀了杨遇春?”
“是。”李自成话锋一转,“闯王,听说您又向朝廷乞降了?”
“我岂是真降?自紫金梁受箭伤而死,群龙无首了,官军进入山西后,我义军几至穷途末路了!现在是前有官府河南兵,后有朝廷京营兵两下夹击,势单力孤,咱们是想买一条路去湖广。”
李自成道:“现在的总督可是洪承畴!他可是个只杀不抚的,杨鹤招抚时他就多次杀降!曹文诏更是个号称大明第一良将的魔头,舅舅万不可上当!”
“怎能向洪、曹乞降?京城来的那两个总兵倪宠、王朴,根本不明当前情势,太监没有不爱钱的,咱给那两个监军的太监杨进朝、卢九德送了钱,他俩就跟王朴说了,王朴也就答应了代为入奏。”
“我给闯王带来两个好消息。”
“哦?说来我听。”
“一是那个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对晋、豫的剿局作出一个与陕西的洪承畴完全不同的部署:分兵把守,以静制动。”
“怎么讲?”
“他分兵两路,宣大总督张宗衡驻平阳,领李卑、贺人龙、左良玉兵共八千,堵截潞安、泽州四州十一县义军。陕西巡抚许鼎臣驻汾州,领张应昌、艾万年兵七千,负太原、沁州、辽州三十八州县之责。”
高迎祥略一想,恍然大悟:“天赐良机啊!”再扭头道,“那曹文诏呢?”
“这就是第二件了,曹文诏被调回大同了。”
“哦?消息可靠吗?”
“可靠。巡按御史刘令誉向皇帝小儿告状,说曹文诏恃胜心骄,那洪承畴既不为他表功,也不帮他说话,结果皇帝小儿就信了刘令誉,把曹文诏调走了。”
在山西,曹文诏先在霍州战败农军万人,杀首领钻天鹞、上天龙,再在寿阳斩杀混世王,又连败农军于乐平、和顺、太谷、范村、榆社、高平、泽州、润城、沁水、阳城,逐走紫金梁、老回回、过天星,农军三十六营领袖紫金梁病死后,曹文诏为解豫北之困,率部进入河南,攻下涉县、怀庆、济源,斩杀滚地龙。但就在山西、河南这两地,曹文诏遇上了他的丧星。
刘令誉是山西洪洞人,曹文诏出镇山西时,刘令誉正乡居在家。
曹文诏不善言辞,亦不会拉拢关系,刘令誉认为他目中无人,遂生怨心。后刘令誉任巡按御史,巡视河南,再遇文诏,仍是话不投机。刘令誉于是恨上曹文诏,遂上疏朝廷,说曹文诏作战不力、不援友军、骄横恣睢、虚报战功。偏是洪承畴怕崇祯分他事权,不好指挥,所以对各将战功从不署名上报,曹文诏也不争辩,只管打仗,致使崇祯并不深知文诏,便也认为曹文诏怙势而骄,便把他调回老家大同了。
高迎祥在李自成肩上击一掌:“自成啊,想不到,你有大谋略啊,居然探得这般清楚,是个能领千军万马的人!”
李自沉嘿嘿一笑:“闯王过奖了。”
“好,走了曹文诏,来了你李自成,机不可失,我们就走内乡、南阳、汝宁,杀到湖广去!自成,你的两万人还归你带,你也起个名号吧,好在各路义军中叫响。”
李自成想了想:“既然舅舅号闯王,我就叫闯将吧。”
阁辅荐臣
已经是吃过晚饭的时辰了,温体仁、徐光启、张凤翼径直来到文华殿。按平时情形,崇祯此时应还在文华殿。
温体仁、张凤翼心中忐忑,虽然挨剋已成习惯,毕竟这位皇上太难伺候。温体仁是刚为首辅,任何事都难脱干系,张凤翼则是有直接干系。见门口有侍卫,说明崇祯还在,几人硬着头皮进了殿,行过礼,崇祯微微冷笑道:“几位爱卿此时来,朕料必是恶讯。”
温体仁示意张凤翼说话,张凤翼只得开口:“刚接到郧阳抚治蒋允仪塘报,高迎祥已杀入郧阳府,”说着打开塘报,“先破郧西县,再破上津、房县、保康。攻占渑池、伊阳、洛阳、新安、汝州、信阳、桐柏、内乡、淅川、新野、邓州,湖广襄阳府均州、光化、谷城、宜城,德安府随州、孝感,黄州府黄陂、麻城、当阳、荆州,四川夔州、大宁、巫山的贼军亦相继进入郧阳。郧阳境内已聚集数万反贼。”
“高迎祥不是在卢氏山区么?”崇祯问。
“卢氏山区崇山峻岭,素来是不法矿徒聚集之地。高迎祥由矿徒向导,逸出山区,进入内乡、邓州、淅川,向湖广渗透。”
“不止一个郧阳,各地告急文书首尾相接驰飞朝廷!”崇祯接过塘报看起来:
……今贼尽趋郧境,势甚披猖,必围城!臣以庸菲之材,处骈赘之任两载,拮据缮城、积粟、制器、练兵,如贫家有升斗之储便谓可支凶岁,破落藩篱稍葺若可杜绝穿窬(凿穿或爬越墙壁进行盗窃),而孰意遭此非常之变,奚啻杯水之救车薪!臣不愧死,亦应愤死,然臣一身亦何足惜,所惜者圣上之封疆尔!此所以泪尽而继之以血也!臣唯有延颈待尽,束身俟捕而已!
“张凤翼,被你言中了。”崇祯自言自语道。
张凤翼在农民军趋赴南阳时就上疏说:
贼之祸深矣,自秦至晋,又自晋至豫、至楚,几乎半至天下!到一处即焚劫一处,祸害已是不堪。而焚劫一处,也即占有一处,亡命之徒闻风响应。若贼占郧阳,则将率天下而尽为流贼,尚有安治之区乎?
崇祯心想三月灭贼的严旨是泡汤了:“他们为何都聚集郧阳?”
“郧阳是一片大山,峰峦叠嶂,古木参天,生人进入,如无向导引路,便难分东西南北,根本转不出来,自古以来就是盗贼薮渊。”张凤翼道,“更重要的是,郧阳是荆襄山区的中心,四省交界处,东北可通河南之淅川、内乡,西北可通陕西之平利、兴安、洵阳、山阳,西南可通四川之大昌等地,南面可通湖广之荆门、远安、夷陵,东南可由汉水直赴襄阳,是个攻、守、跑皆利之地。”
“呃,朕想起来了,可是那个从太祖爷朝廷就多次用兵的郧阳?”
“正是。洪武五年征南将军邓愈对郧阳用兵一年,把不肯臣服新朝的流民几乎杀戮殆尽。成化元年河南人刘千斤、石和尚在房县造反,朝廷派兵围剿,十一岁以上的男子皆被斩杀。成化六年,刘千斤部下李胡子再反,总督项忠残酷屠戮,杀人达数十万。”
“就是这样,仍无法阻止流民聚集啊。”崇祯忽然想起,“从山西到河南,必走垣曲至济源这段。这里冬天是从不结冰的。贼众怎么过的黄河?”
“是。这段的关阳、长泉,是黄河河身最狭窄处,水流湍急,冬天并不结冰。但今冬就百年不遇的结冰封冻了。十万反贼兵分三路过了黄河,高迎祥、罗汝才、张献忠、马守应、惠登相、刘国能等本来已是走投无路了,一过了河就是跳出了天罗地网。”
“唉,天不佑大明啊!”
崇祯此话一出,三人全跪下了。?99lib?张凤翼道:“但左良玉反应迅速,不等诏命,率先过河追击,汤九州、邓玘、李卑等也已渡过黄河,夹击农民军。汤九州风雪夜突袭南阳府舞阳县吴城镇,大败威逼偃郾城、开封府、归德府的过天星,追出六十里,斩杀四百人,再追至汝宁府遂川县横山镇,一路又杀六百人。
“左良玉在南阳府叶县保安驿擒获一条龙、上山虎、展翅飞、小李广,乘胜追击,挥兵直入南阳府泌阳、汝宁府信阳。张应昌在灵宝、平山擒获一盏灯。京营亦在刘令誉的督战下在泌阳牛蹄村斩贼千人。河南境内的贼寇全被肃清。贼盗是在河南境内无法立足,才杀入湖广、陕西,四川的。”
“可他们要在湖广立足了!过去的不说了,只说以后的!”
徐光启向前一步道:“臣还是奏请统一事权,重臣开督府,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诸省军务,统摄诸道兵讨贼,使各督抚道无可推诿、观望。”
崇祯这回没拒绝,想了一会儿道:“何人可任?”
“臣还是荐洪承畴。”徐光启道。
崇祯起身,背手踱步:“洪承畴,洪承畴……不行,陕甘三边至关重要,再被贼据,碍难收拾,洪承畴不能离开。”
温体仁立刻示意张凤翼,张凤翼道:“臣荐延绥巡抚陈奇瑜。”
“关陕一带,陈奇瑜与洪承畴齐名。”温体仁马上接道,“陈奇瑜部擒斩贼首一百八十余人,延绥一带诸渠魁殆尽,向之斩木揭竿者,今日荷锄归来。其功不在洪承畴之下。”
“朕知道。陈奇瑜是哪年进士?”
“万历四十四年。”张凤翼道。
“丢了郧阳,蒋允仪该杀……”
徐光启着急了,竟拦了崇祯的话:“陛下,蒋允仪并非无能之辈,任上颇有德政,在当地士民中甚有口碑。丢失郧阳主要是兵力单薄。郧阳兵力不及其他府郡十分之一。”
“颇有德政?”
“是。”
“但不是带兵之才。”崇祯道,“郧阳如此重要,蒋允仪不可再任,谁来接蒋允仪的郧阳巡抚?”
这回徐光启抢了先:“臣还是荐卢象升。”
“嗯,卢象升,是个人才。”卢象升在崇祯三年一手组建了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天雄军,专事与农民军作战,崇祯早就十分欣赏,“虽然是文士出身,却是武艺娴熟,气力过人,善骑射,是吧?”
“是,不光如此,象升还娴将略,能治军。每临阵,必身先士卒,历年考成都是治行卓异,是勇、武、谋兼备的不可多得的将才。”
“好吧,陈奇瑜进兵部右侍郎,总督五省军务,统筹剿贼诸事,视贼所向,随方剿抚。蒋允仪漫无备御,以致贼至,辄被蹂躏,殒将陷城。本当重处,念兵 4e8b." >事方殷,姑着待罪恢剿自赎。卢象升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兼军务兼抚治郧阳。兵部如何措置?”
“拟檄令陕、郧、豫、楚四抚臣督率本部兵马驰赴郧阳。”张凤翼赶紧道。
“好,速办。还有,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唐世济说,流寇大抵可分四类:乱民、驿卒、饥黎、难氓,前者当剿,后者当抚。此言甚是。告诉陈奇瑜,要分别剿抚,斟酌处理。”
“是。”温体仁跨前一步,“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三月十五日殿试之期就要到了,臣等拟好请陛下过目的两道策问题目,不知陛下是否看了。”
崇祯从案头上拿起一个折页递给温体仁:“朕看了,太过书生气,于时事则不及。朕另拟了一道策问。”说着叹口气,“近来文章俚浮成习。什么是好文章?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那才是真文章!”
温体仁小心打开:
所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古道。何术而可?东虏本我属夷,地窄人寡,一旦称兵犯顺而三韩不守,其故何欤?目今三协以及登莱等处各有重兵,防东也。敌不灭,兵不可撤,饷不可减。今欲灭敌恢疆,何策而效?且流寇久蔓,钱粮缺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流贼渐逸川广,海寇时扰浙闽,剿灭不速,民难未已,兼之水旱频仍,省直多故,作何挽回消弭?尔多士留心世务久矣,其逐款对答毋讳,朕将亲览焉。
两个身着蒙古服装的汉子跟着多尔衮走进大政殿,双膝跪下道:“科尔沁满珠习礼、巴敦拜见博格达汗。”
“请起来吧。”皇太极的表情善中有威,“朕召二位台吉来,是因为朕在二征察哈尔时,二位台吉以少敌众,力战林丹汗,攻入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等地,实在是英勇无比。朕虽已有赏赐,但尚未表彰,天下人怎知草原雄鹰的矫健?朕要让整个蒙古都知道你们的英勇和忠诚,让林丹汗、喀尔喀却图台吉胆寒!满珠习礼。”
“奴才在。”满珠习礼近前一步。
“朕赐你‘达尔汉巴图鲁’封号。”
满珠习礼再跪下叩头:“谢大汗!”
“巴敦,朕赐你‘达尔汉卓力克图’封号。”
“巴敦叩谢圣恩!”
“平身,赐坐。”二人再谢恩。待他们坐下,皇太极道:“阿鲁科尔沁达赉楚琥尔告诉朕,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大典,自封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移动成吉思汗之陵,西渡黄河至大草滩,在永固城拥众落帐。此事不讹吧?”
“是真的。”满珠习礼道,“但奴才动身前获知,林丹汗死了。”
“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他的福晋苏泰与其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率领察哈尔和鄂尔多斯部众自大草滩返回了鄂尔多斯。”
“好,征伐察哈尔,此其时也!你们听好,全蒙古只有林丹汗和却图台吉不愿归顺朕。林丹汗自封全蒙古的可汗,就会有一些蒙古部落叛朕归顺他了。他死了,儿子还在,却图台吉还在。不收察哈尔,蒙古难太平,还可能被明廷利用以攻我,故朕决定三征察哈尔,这次一定要彻底收复察哈尔!你们有何建议?”
二人互相看看,巴敦道:“大汗,林丹汗称全蒙古大汗后,漠北土谢图汗喀尔喀却图台吉,率所部四万之众迁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这样林丹汗就有十万之众了。林丹汗和却图台吉又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了联系。伐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能纠集十五万以上人马呀!”
“未必,”满珠习礼道,“奴才听说林丹汗死后,喀尔喀却图台吉率部进了青海。”
皇太极笑笑:“如此说来,朕有七万之兵便能平定察哈尔。”
“大汗可是成竹在胸了?”
“朕得了天祐兵、天助兵,如虎添翼,这是上天有意成就朕的大业,天意不可违。”
“天祐兵,天助兵?”二人不解。
皇太极对多尔衮道:“你说与二位台吉。”
多尔衮走到二人面前,清了声嗓道:“去年七月,孔有德、耿仲明已夺了明廷辽东重镇旅顺。旅顺是明廷在辽东半岛上最后一块尚存之地,孔有德探知明总兵黄龙出兵鸭绿江,旅顺空虚,便发兵围攻。
“黄龙连战皆败,独守孤城,最后火药矢石俱尽,部将李惟贤、项祚临、樊化龙、张大禄、尚可义等皆战死,黄龙穷途末路,拔剑自刎,孔、耿总算报了杀弟和海上邀击之仇。旅顺为我所得,与旅顺互为犄角的广鹿岛便成了孤岛了,..岛上明军人人自危。守将尚可喜也是毛文龙部下,手无重兵,后无援军,自知必亡。经孔有德、耿仲明联络,今年初便率其数千属户,携带辎重,投了我大金。那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战将!大汗封孔、耿军为‘天祐兵’,封尚可喜军为‘天助兵’。”
皇太极接过话道:“我女真人的死穴是不惯水战,没有水军。五百年前,我族先人举兵伐宋,取了大半个天下,只因不习水战,让那宋高宗逃到了舟山岛上,做下个南宋小朝廷。
“如今,朕是火炮水军俱全,明军再无优势,此乃天又降大任于我女真,必要夺了那汉家天下!现在,东路已无后顾之忧,只有察哈尔是我心头大患。扫除了察哈尔,便再无人能阻我夺取大明江山了。”
皇太极一拍扶手站起:“满珠习礼、巴敦,代朕传令蒙古各部,九月初,敖汉部索诺木杜棱、奈曼部衮楚克巴图鲁会于都尔弼城,内喀尔喀诸贝勒会于辽阳城,喀喇沁和科尔沁部会于绰罗郭勒,阿鲁科尔沁部达赉楚琥尔、四子部台吉伊尔扎布墨尔根、阿鲁伊苏特部台吉齐桑达尔汗、噶尔玛伊勒登会于西拉木伦河北岸,各出兵一万五千,待朕令下,共击察哈尔,活捉额哲,崇祯将彻底失去长城外的屏障!”
满珠习礼、巴敦一齐起身道:“奴才遵旨!”
“多尔衮、岳托、萨哈廉、豪格将兵一万分两路往鄂尔多斯,一路从上榆林出发,一路从沙哈出发,这样可获得大批战马储备。”皇太极停了一下,“还有,如果再有人如当初科尔沁部奥巴那样,以足疾为由未赴所会之地,可就不再是罚驼十峰、马百匹了。”
送走二位台吉,皇太极对众人道:“林丹汗已死,其子额哲远不及其父,此次进兵不会太费周折。朕想,如若不致师老军疲,便即挥师南下,再到北京周遭走一圈,掠些人畜回来,也让那北京小皇帝总提着心,不敢有东顾之想。”
“好——”众将击掌拍桌,一片叫好。
“尔等要做好充分准备。”众将齐声应是。皇太极又蹙眉背手踱步不语,其他人也就都噤声恭立。好大一会儿,多尔衮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还有心事?”皇太极“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圈道:“朕在想,如今我国人口,已不是父汗收复女真四部时可比,如今我有汉、蒙古、达斡尔、锡伯、朝鲜等诸多民族,朕一直倡导诸等民族一视同仁,一体关爱,以收民心,以顺天意。唯有人心所向,天下可图,霸业可成。再有,明崇火德,尚赤,按五行相生相克之理,火克金啊。”
其他人还没琢磨明白,范文程慢慢踱到皇太极近前:“陛下是想改族名,重定国号?”
皇太极看住范文程,眼睛冒光:“水克火,先生以为可否?”不等范文程回答,多尔衮一步上前:“陛下,数典忘祖之事不可做!”
“数典忘祖?你倒是大有长进。从哪学的这汉人成语?”
多尔衮正不知如何作答,范文程道:“是臣教的。陛下命臣教习福晋们,臣不敢违命,却又多有不便,臣便请贝勒爷同去。”
皇太极“嗯”了一声,转向多尔衮,问道:“你懂什么?我族名改过多少次你知道吗?”多尔衮不言语。
皇太极又转向范文程:“范先生,我族历史先生怎么不教他?”范文成咳了一声,说道:“女真在先秦时叫肃慎,汉、三国时称挹(yì)娄,南北朝、隋、唐时改称勿吉、靺鞨(mò hé)和满洲,辽以后才称女真。不过,”范文程转向皇太极,“此乃大事,关乎国运,容臣等再思再议。”
“好,召集王大臣会议。”
第二十章 起义军投降,临走烧了崇祯祖坟
闯王诈降
陈奇瑜果然不负崇祯所望,接到任命立即从南阳赶到湖广襄阳府均州城,命河南巡抚玄默、湖广巡抚唐晖、郧阳巡抚卢象升、陕西巡抚练国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会讨农民军。
四面包围既定,陈奇瑜从郧阳府的竹溪开始出击,十余战皆传捷报。围堵之策大奏成效,张献忠带四万部众逃向四川,高迎祥、李自成部主力却被陈奇瑜围困在汉中府兴安州。
为了摆脱官军的穷追,地方武装的劫杀,高迎祥藏书网率领三万六千大军进入大山。人疲马乏,半数带伤,又是六月雨季,道路泥泞湿滑,将领们不想再翻山,高迎祥便选择了山坳行军。
李自成骑马走在大军最前面,渐渐地,山势险峻起来。李自成越走越不安,仰头观瞧,不禁心惊胆寒。万仞夹壁陡直,如刀削斧凿,几只鹰隼在头顶盘旋,似乎只要俯冲便会撞壁而死。
“李过,去前面看看,找个当地人,问问这是何去处。”李过应一声撒马而去,不一会儿果然带来一个樵夫。
樵夫见了这许多人马,腿肚子转筋,肩上的柴禾掉在地上。
“你不用怕,”李自成道,“我只问你这是何去处?”
“军……军爷是问脚下这条路?”
“废话!”李过吼了一声。
“此处是个……大峡谷,名唤车厢峡。”
“大峡谷?有多长?”
“四十里。”
“出了峡谷是何所在?”
“出不去,没得出口。”
“什么?死谷?”
“是。”
李自成“哎呀”一声,惊道:“可有路径攀上崖顶?”
“这车厢峡号称猿鹿无径,只有峡口一条路出入。”
李自成一勒马嚼,急忙对李过道:“速报闯王,传令各营,后队变前队,立刻原路返回!”李过得令跑去,队伍大乱。
李自成整顿好队伍,也拍马赶去,将近峡口,李过迎面跑来,慌里慌张道:“叔,晚了,谷口已被官军封了!”
“中计了!”李自成转身去寻高迎祥。突然间,崖顶上一片声喊,断木大石火把齐下,峡谷中立时鬼哭狼嚎!直到天将黑,才没了动静。整点人马,死伤近半。高迎祥仰天长叹,“天绝我义军啊!”又想了一会儿,终是无计,叹一声,转向左右道:“你们可有良策?”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半分主意。李自成默想一会儿,开口道:“既然死到临头,金银财宝便都是身外之物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却是闯王和众位要舍得。”
“你说吧。”
李自成看了一圈儿:“朝廷京营是官军中的软肋,特别是那些没蛋蛋的监军,都是贪得无厌、见钱眼开之徒,但个个都是脑满肠肥,一肚子油下水,钱少了,根本不放在眼里。将军中所有金银珠宝聚拢来,做个好人情。就说投降朝廷,回家种地,再不反了。”稍停片刻,见都不说话,李自成口冷了,“人人都得拿出来,不肯拿的斩!命都没了,要那些东西何用!”
高迎祥点点头道:“自成说得对,这是唯一一招了。”
陈奇瑜本来是踌躇满志,现在却犯愁了。一块大肥肉终于咬在嘴里了,只要封死谷口,不出十天半月,这支最大的反贼队伍就会变成一堆臭满峡谷的干尸。不想这当口却接到朝廷急令,皇太极又袭蒙古,可能再进中原,要陈奇瑜停止围剿,集中所部,速赴宣、大堵截。
这让陈奇瑜犯了大难,农民军已是死路一条,绝无生理。此时撤围,功败垂成,但不奉旨,是杀头大罪。正在焦虑,外面报“京营监军杨公公、卢公公请见!”
这二人可惹不起,陈奇瑜忙延进来,看座上茶,客套一番。杨进朝便切入正题,说道:“大人现在犯愁了吧?”
陈奇瑜叹口气,点点头:“上命不能不遵,可眼看贼人绝处逢生,死灰复燃,于心不甘啊,恐再难有此良机了,放虎归山,以后更难收拾了,怕是悔恨终身啊!”
卢九德鬼笑一声,说道:“现在有个大机会,可使大人既能遵旨赴命,又不会悔恨终身。”
陈奇瑜哪肯信:“下官正是焦头烂额,二位公公莫拿下官开心。”
“大人正得圣眷,眼瞅着要立不世之功,谁敢拿大人开心?这个大机会不但使大人大功可立,爵禄得保,还能发一笔横财。”杨进朝道。
陈奇瑜苦笑笑:“既然不是寻下官开心,就请公公直说吧。”
杨进朝向帐外望望,压低声音道:“高迎祥差了人来,愿降了,返回故里,重做良民,朝廷另有处置,也认了,还送来了一笔大富贵!”
“大富贵?”
“对,高迎祥愿意献出他所有的财宝,以赎他项上人头。”
陈奇瑜不屑道:“哼!这些贼骨头如何信得?知道难逃一死,便跪地求饶,叫爹叫爷。你今遭饶过他,明日便得反!到那时,皇上便得要了咱们的项上人头!”
卢九德眉尖一挑:“陈大人,皇上不是要你去迎战满鞑子么?”
陈奇瑜听了心头一跳:“你是说,要高迎祥他们……?”说着马上摇头,“不行不行,他们要是阵前反水,岂不是引火烧身?”
“哪能让他们都去迎战满鞑子,那不是陷边陲于危地?大人可将他们分作几处,分别遣出,只有一部分随大人去京城,再分散在各军中,可保无忧。”
陈奇瑜起身背手踱步,半晌道:“他们拿出多少珍宝?”
“全部所有,共计黄金五百斤,白银两千斤,珠宝不计其数!”
陈奇瑜又踱了好半天,最后终于站住,说道:“好,刀枪一律留在峡内,不许一人带出,带出者当场格杀!每百人编一队,每队派遣一名安抚官,分别编入官军各营,待奏明圣上,再分遣各地。”
昨日为仇雠,今日为兄弟,因为高迎祥献出了所有的金银财宝,在杨进朝、卢九德的游说下,陈奇瑜对降军大加款待。
原本饥疲不堪、衣衫不整的农民军,此时已换上新衣甲,吃上大米饭,各营官军与降军同桌共饮,相互揖让,称兄道弟,易马而乘,好一番祥和热闹景象。等到圣旨下,陈奇瑜将降军分别安置,提上本部人马,带上一彪降军,奔了京城。
高迎祥、李自成率五百农民军来到凤阳城下,但见城门紧闭,城上刀枪林立,城垛间银盔眩目。高迎祥仔细看了一会儿:“各路义军都已溃败,按说不应再设防了,他们却大白天闭城,显然是冲我们来的。”李自成点点头,便看安抚官。
安抚官向前一步道:“喂,城上的,请李嘉彦李大人出来说话。”
“你们是哪路人马,来此何干?”
“听好了,我们是奉陈大人之命安置凤阳的,想你们应接到了陈大人指令,为何闭门不纳?”
知县李嘉彦探出脑袋,警惕地问道:“你们就是车厢峡的降军?”
安抚官向身后一划:“他们是,我是安抚官。”
“头儿是谁啊?”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身披白袍,一夹马肚,向前走了两步:“是我,高迎祥。”
一听是高迎祥本人,城上一阵乱,好大工夫,李嘉彦道:“高将军,你可知凤阳是什么地方?”
李过恼道:“废话!凤阳就是凤阳,一座破城!”
高迎祥伸手拦住,抬头大声道:“知道,皇祖陵寝之地!”
“知道就好,高祖、太祖安寝于此,凤阳兵出兵入,是要朝廷发话的。请高将军别处安营吧。”
李过大怒,举枪向城上一指:“陈大人只安置老子于此,别处如何会纳?你他娘的连口热汤汤都不给老子喝!老子可不管老皇上埋在哪儿,惹恼了老子,捣碎你这鸟城,剁了你这狗官,屠了你全城!”
李嘉彦也恼了:“出言不逊,辱慢天藏书网朝,大逆不道!可见贼性不改,如何能纳你等?若不快走,滚石檑木俱下,尔等便死在凤阳城下,去做太祖的陪葬!”
农民军全军激愤,攘臂大叫,李过一把拉过安抚官,刀架项上,向高迎祥道:“攻他娘的,又不是洪承畴、陈奇瑜的官军,怕他甚!”
“不可,”李自成想了想道,“我们只有五百疲惫之兵,不知城中虚实,不可造次。”然后放低声音,“只能赚他开城。”见高迎祥点头,李自成示意李过放开安抚官,向城上喊道,“我这兄弟脾气躁,说话无礼,李自成给各位弟兄赔礼了。你城中有千军万马,我们只有五百人,如何敢闹城?我们既然降了朝廷,自然要为朝廷效力,还是再商量的好。这样城上城下高喊实在不便,可否请县太爷出城,坐下来从长计议,如何?”
本来一个高迎祥就已吓着了满城士民,一听还有李自成,更是炸了城。好大一阵工夫,城上垂下两根绳索,探出个地瓜脑袋,打扮像个师爷,说道:“知县大人出城是多有不便,就请高将军、李将军上城见面吧。不过这城门是不能开,就委屈二位将军缒上城吧。”
李自成心中苦笑,这赚城的小计也确实拙劣,反倒被人将了军。
默想一会儿,与高迎祥一咬耳朵,抬头道:“县太爷不肯出城,是怕我等赚城,高将军自然也不能只身进城。这样吧,先派几个弟兄上城面见知县大人,陈述实情,再作定议。如果大人不放心,我们多派几人,可做人质,如何?”一会儿城上回话可以,李自成挑选了三十六人,送上城头,便坐等回音。
不想不到半刻钟,三十六人被从城上一起摔下,早是身首异处。
李过“哇呀”一声,从马上噌地立起,两眉竖起,眉心夹出一道沟,盯向安抚官,抽出腰刀,安抚官退无可退,李过手起刀落,将安抚官斜劈成两半,一挥手:“弟兄们,上!”说着就打马前冲。
“站住!”李自成大喝一声。李过被镇住,李自成看一眼高迎祥,果断道,“去宝鸡。”
皇太极这次没有攻到北京,虽说不战就收复了察哈尔,但毕竟从鄂尔多斯进入明境这一圈绕得太大,大军入山西破雁门关后已显疲态,数攻大同、张家口不下,又得报陈奇瑜、卢象升正北进围堵。那卢象升可是一员悍将,遂在山西境内大掠一番后就带着俘虏财货回军了。
这天代州城南,远远一队人马由南向北而来,排成三路纵队,左右两列骑马持枪的是金军装束,中间一列手无寸铁徒步而行的是明军打扮,看上去都衣衫褴褛,神情疲惫。将近城下,明军士兵都仰起头,看向城头,原本发灰的眼睛都放出光来。
“这是代州城吧?”
“没错,鞑子来时曾攻破代州,然后向三坌、崞县、繁峙、八角分兵出击,皇太极亲自率兵进攻大同。代州空虚,又被我军占了。”
“那现在城中应是我军?”
“自然应是,金兵这不刚折回吗?”
问话人疑惑道:“却怎么不见个人影?”
答话人四周看看,犹犹豫豫道:“也许四周早埋伏好了吧?哎,如果城上弓石齐下,四周伏兵突起,咱就夺他娘的家伙,干他猪尾巴操的!”马上有人附和道:“对,死也死在咱自家里,不当亡国奴!”
金军也有了准备,前头传下话来:估计城中守军不多,如有伏兵不过千,杀干吃净,如果敌众我寡,扔下汉军细软撤。
但到了城根儿了,还不见动静。到得城下,仰头观瞧,城上全无动静,金兵更加紧张。忽见城门洞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去看看啥玩意儿。”豪格道。一名牛录跑前去看,却是不认得汉字,便叫过一名俘虏看。那俘虏看了道,是朝廷讨伐檄文。那牛录忙揭了交给豪格。豪格也不认得,便又叫过一名俘虏:“给俺念念。”那俘虏小声念道:
建州原系我属国,今既叛犯我边境,当此炎天深入,必有大祸。前已逃归建州的女真、汉、蒙人等,立即投归天朝。若不来归,非死吾之刀枪,则死于吾之炮下,又不然,亦被彼诬而杀之矣。
豪格听罢哈哈大笑:“我大军征察哈尔,不动一枪,那额哲就归顺了,这才顺势扫它明境。入大同、张家口,焚龙门关,破怀来、保安,克应昌、代州,曾见谁来一战?大汗曾言:‘我军入境几两月,蹂躏禾稼,攻克城池,曾无一人出而对垒,敢发一矢者。你明朝出兵一万,我只用一千人应战;你明朝出兵一千,我只用兵一百就绰绰有余。’那崇祯小儿若敢在前迎战一二,尚可说说大话。如今都是乌龟泥鳅,只好缩头藏身,却还一味说大话,真是不知羞耻!”
“你才不知羞耻!”俘虏中有人小声道,“我听说皇太极攻大同时,吴襄将军连战五日,才因寡不敌众而败。祖大疯子跟上力战,将金兵打退了,金兵才转攻西安堡、灵丘。宣府总兵张全昌与金兵大战浑河,也是大有斩获。”
“唉,毕竟是胜少败多,不值得说。”
看看离了城了,渐行渐远,眼前只是一片焦土,不见半个人影,俘虏中有人长叹一声,就有人叫骂出来:“娘的,看着自己弟兄挨宰,鸟毛箭都不敢放一支,窝囊啊!”便就哭出声来,跟着就是一片男人的哭声。金兵先是看着,接着就狂笑起来。
农军大会
又是两个多月没上朝了,皇太极终于走了,崇祯这才把各路勤王将领都召到了皇极门,脸色自然是极难看:“张宗衡!”张宗衡应声出列,“谁让你与曹文诏去同皇太极谈和的?”
“是代王母杨太妃命臣二人去的。”
“‘命’你二人?王爷的娘就能命你二人?你二人是代王府看家护院的?好嘛,这宣大总督归了代王遣派了,朕可以歇着了,是吧?”
张宗衡扑通跪下,道:“臣未请君命,是臣之罪,全凭陛下处罚。不过,皇太极七万大军分四路进来,至我军兵力分散,而且金军攻势凌厉,动作神速,七月初七攻张家口,围大同,幸有宁远总兵吴襄、山海关总兵尤世威驰援,金军转攻灵邱、保安,初八日便入保安、怀来,十三日就进了天寿山,围了宣府,十四日驰入永宁,十六日围了大同左卫,破保安,攻朔州,围浑源,至八月,四路大军汇集应州,臣等四面受敌,实在是无法请君命啊!杨太妃要臣谈和,臣也想以此延滞敌军,得一喘息时机,待保定巡抚丁魁楚入紫荆关,山西巡抚戴君恩入雁门关,总兵陈洪范入居庸关,洪承畴、左良玉、汤九州诸部也回防阻敌,布置妥当,京师才可保无虞啊。”
“这么说倒是你虑得周全了?结果呢?不但没谈成,还引出皇太极布告申讨,然后攻杀保定竹帛口,宣府万全左卫!最后是因粮草不济,才从拒墙堡出塞回沈阳的,不是你们那和谈把皇太极谈出去的!”
“是,是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今日之祸,内阁也难辞其咎!”有人大声嚷嚷着站出来。崇祯见是刘宗周,就皱了眉。刘宗周只当没看见,接着道,“张凤翼溺职中枢,胡骑闯入,侦探无闻,调援不速,几乎束手无策。事败之后,不闻内阁有人出面主持,兵科有人出面封驳,当事诸臣都不得辞其咎!”刘宗周说着从袖中摸出奏疏打开朗声道,“己巳之变,有人借袁崇焕修门户之怨,把异己者一概斥为袁崇焕一党予以惩处,从此小人进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臣疑疏。陛下恶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讦进;陛下录清节,而臣下多以曲谨容;陛下崇励精,而臣下奔走承顺以为恭;陛下尚综核,而臣下琐屑吹求以示察。观其用心,无不出于身家利禄。陛下不察而用之,则聚天藏书网
下小人立于朝而不觉!”刘宗周提高了嗓门儿,“谁秉国而至于此?臣不能为首揆温体仁解矣!《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温体仁之谓也!”
朝堂之上明目张胆地指斥温体仁,本来就让崇祯不高兴,何况直说太监用事,崇祯用人不察。
可这话至多是说过了头,还真一时找不出漏,总不能治个“过头之罪”,崇祯只好不理他,别过话题道:“先不说这个。”
崇祯眼光挨个扫了一遍,说道:“该说说那帮反贼了。高迎祥、李自成进了宝鸡,再树反旗,那些分散安置的降贼又起而响应,竟又聚起了数万人!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攻掠了庆阳、三原、泾阳、耀州、富平,一路扫荡了巩昌府、平凉府、临洮府、凤翔府等几十个州县,还把贺人龙围在陇州四十余天!要不是洪承畴迅速回师,贺人龙就没命了!本来陈奇瑜已经招降了他们,那个该死的凤阳知县李嘉彦竟敢闭门不纳,而且杀降,才激出大变!这才叫官逼民反呐!”
张凤翼站出来道:“陛下,虽是凤阳知县李嘉彦激出大变,但贼众能东山再起,还是因皇太极南侵,张宗衡,曹文诏、张全昌、洪承畴等先后奉诏勤王,造成陕西、山西、河南等地兵力空虚,给贼众提供了可乘之机。”
“这朕知道。张凤翼,朕要兵部查核边臣之罪,却是如何?”
张凤翼低头道:“宣大总督张宗衡,总兵曹文诏,未得皇命擅自谈和,总兵张全昌、巡抚胡沾恩行动迟缓、阻敌不力,知县李嘉彦抗旨不遵,而且杀降激变。”
“张宗衡、曹文诏、张全昌、胡沾恩罢官遣戍,李嘉彦下狱听勘!”崇祯恨恨道。
“陛下,”山西巡抚吴甡出班道,“贼可歼当歼,不可歼才抚,带兵之人岂有不懂这个理儿的?五省总督陈奇瑜本已将贼众围困,本可一鼓歼之而不歼,却蒙蔽圣聪,招降本必死之敌,使贼人诈降得逞,迹同纵敌。没有陈奇瑜纵敌在先,哪有李嘉彦杀降在后?哪有今日贼势又成燎原?又要朝廷劳师糜饷?臣以为陈奇瑜应该重惩。
“曹文诏有累功,曾使贼众闻名丧胆。目前山、陕贼氛正炽,西安震动,河南、畿南贼军遥相呼应,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臣请陛下保全曹文诏、张全昌两位总兵官,允彼戴罪立功。”
招降高迎祥是崇祯下的旨,认同陈奇瑜蒙蔽“圣聪”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傻蛋?崇祯心中深恨陈奇瑜,但嘴上却不能不替他遮掩:“胡说!那车厢峡只有一个狭小隘口,如何能一鼓歼之?等他们饿死?那谁来护卫京师?那现在坐在这的是朕还是皇太极?嗤!”
只?99lib.有温体仁看透了崇祯心思,出班道:“陛下圣明,陈奇瑜之误,不在受降,而在为何要请旨受降。给事中顾国宝、御史傅永淳劾陈奇瑜受贿纵贼,可见陈奇瑜的心思和陛下的心思是大不相同。”
“查实了吗?他果然受贿了吗?”
“已经查实,是受了重贿。”
“逮问!”有人给台阶,崇祯自然要下了,“好吧,曹文诏、张全昌戴罪杀贼,不能灭贼,数罪并罚!”说完打开一份折子,“自古以来,中原就是天下安危所系。随洪承畴军的兵科给事中常自裕递来一道加急奏疏。他说,山陕贼盗现在有了二三十万之众,一路从陕西东北的商南、洛南进犯河南汝州,一路从湖广郧西、上津等处进犯南阳。
“虽有左良玉一旅驻防新安、渑池,陈治邦、乔国柱、张嶷数营扼守汝州,陈永福孤军堵南阳,但贼军蜂屯伊、嵩、宛、洛之间,意欲侵犯汝、宁、郑、宋诸地。
“除左良玉一军尚可堵拒之外,张全昌、曹文诏、秦翼明各旅都是兵不满千,杯水车薪,均不足以恃。”崇祯“啪”地合上折子,看住温体仁、徐光启、张凤翼,“皇太极走了,这群贼盗怎么办?”
“臣正要启奏,”温体仁走前一步道,“臣等与兵部已拟出会剿之策。”说着袖出折子举上。
王成恩接过递给崇祯,崇祯并不打开,语带讽刺道:“说说吧,让各位总兵、巡抚大人也听听、议议。”
温体仁略侧了侧头道:“臣不知兵,恐怕陛下提问臣不能答,还是请兵部奏答吧。”
崇祯“嗯”了一声,就看张凤翼,张凤翼只好出列道:“臣等拟命河南、湖广、山西、四川军分四道入陕会攻。河南军入同州、华州,湖广军入商州、洛南,四川军入汉中、平利、兴安,山西军入韩城、蒲州,令洪承畴东出潼关进入河南,再从其他各地调集边兵两万入陕南,围歼贼军。只是陈奇瑜逮问,这五省总督还要请圣上定裁。”
崇祯清了清嗓,正襟危坐道:“贼既渡河,豫境邻壤地方,俱宜严防奔突,秦、郧各抚选调将士扼要截剿,豫、晋抚监亟督左良玉等合力追击。严饬道府州县等官,鼓励乡兵各图堵御,务克期荡扫,如再疏泄误事,必不轻贷!”
众人齐声道:“是!”
这些轰隆作响的粗门大嗓中好像混有一个尖嗓子,崇祯一愣,不由目光搜寻一番。其他人也似听到,就都左顾右盼张望起来,却都是铠甲裹身、灰头土脸、甚或血迹斑斑的壮汉。
崇祯看着王承恩,又似自言自语:“怎似有妇人之声?”
后排一人应声而出:“妇人在此!”说着大步流星走到陛阶前,双膝跪倒,“臣叩见陛下!”
崇祯细打量此人,银盔银甲,也是满面泥垢,却遮不住娥眉红唇,看不真切本来面目,却又似曾相识,崇祯蓦地一震,站起身道:“是秦爱卿?”
“是臣!”来人声音哽咽,抬起头,已是满眼泪花。
“起来起来!”崇祯眼眉舒展,笑道,“爱卿怎的也来了?朕并未召你呀。”
“回陛下,”来人起身,“流贼张献忠窜入蜀道,进陷夔州,臣即出兵,扼住险道,拟阻贼西进。忽闻金兵又入犯我大明,有前车之鉴,臣便顾不得勤王诏下,贸然赴京,请陛下恕罪。”
“君王有难,倍道驰援,何罪之有?”崇祯脸上现出难得的感动表情。徐光启见崇祯情绪好转,认为时机不可错过,便站出来道:“陛下,己巳之变后,圣上曾优诏褒美贞素,召见平台,还赋诗旌其功劳哩。”崇祯连连点头,“对,对,是有此事。”
“臣见过,真是上品,壮阔不失秀丽,清新又含悲凉,笔大如椽啊!”徐光启刚说完,跟着就是一片附和声。
崇祯笑含讥讽:“徐老爱卿,卿一向庄敬自律,不苟言笑,今日却插科打诨,戏谑朝堂,这只是个引子吧?卿是有正经话要说吧?”
徐光启抱拳躬腰:“臣怎敢戏谑朝堂,只是想听金口玉言佳作而已。要说正经事倒是有一件,臣荐杨嗣昌任五省总督。”
“杨嗣昌?”崇祯想了一会,恍悟道,“哦,就是上疏要代父承罪的杨鹤之子?”
“是,嗣昌字文弱,可一点儿不文弱,曾任海关内道右参政。他边略娴熟,远胜其父。杨嗣昌曾上疏说,群盗蜂起是因为中原饥馑,缉盗而不解饥馑,非治本之法。中原大旱,寸草不生,解饥馑之法,不在种粮,而在开矿。”
“开什么矿?”
“金银铜矿。开贸易之道,既可分散啸聚之民,又可换粮抚民,还可增加朝廷税赋,而不必强加于民,可谓一举多得。”
崇祯的思虑显然没在开矿上,在御案上一摞奏折中翻捡起来:“王承恩,帮朕找找,有一份杨嗣昌的折子。”王承恩赶忙过来,就折子中找了出来,递给崇祯。崇祯快速一翻,轻声道,“一者,必先安内然后才能攘外;二者,必先足食然后才能足兵;三者,必先保民然后才能荡寇。好,说得好!”
“张居正早在隆庆二年的《陈六事疏》中提到固邦本时,就明确说,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徐光启道。
“嗯,杨嗣昌曾三次上疏请求代父死罪,是个孝子啊!你说他边略娴熟?”
“不仅娴熟,而且是雄才大略。”
“哦?他现在何处?”
“在江西袁州,杨鹤遣戍之所。”
崇祯目光扫遍群臣,好一阵沉思不语,抬头轻叹一声道:“边关艰难,人才难觅啊!不过这五省总督……”他思量一会,道,“杨嗣昌拜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军务,五省总督由洪承畴代任。”又看着阁臣道,“此次围剿,只剿不抚,务期全歼!”又看着良玉,“授秦良玉一品夫人。”说完起身,“退了吧。”
河南荥阳四围百里之周,青壮妇孺几乎跑光了,只剩下老弱,也是门户紧闭。野外却是旌旗蔽空,甲光耀日,车碾马嘶,人畜践踏,各路大军波压云涌而至,连营数十里。
一座大祠堂之内,供桌牌位都已打碎,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曹操罗汝才、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南、改世王许可变、射塌天李万庆、混十万马进忠、过天星惠登相、横天王、九条龙、顺天王一众农民军头领坐成一圈。
“张大哥,你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李万庆问。
“咳!”张献忠一拍大腿道,“俺是先进了湖广郧阳,郧阳守军不过数千人,被俺杀个尸骨无存,然后再北上进河南,杀开汝宁府,才过来的。”
“闯王,你怎么到了这儿?”罗汝才再问。
“俺是先从陕州渡黄河,攻下山西平阳,又渡河杀回河南怀庆,再杀向归德府,才到此。你呢?”
“俺是从武关杀入南阳,进入湖广襄阳,再杀回河南南阳、汝宁。”
“好啦好啦,”张献忠端着一大海碗茶站起来,“别扯淡了,咱们都是被官军赶到河南来的。今日咱这七十二营是应闯王之邀,会集荥阳,共商大计的。还是说说今后怎着吧。俺先说一句,咱这老十三家、老三十六营如果有谁再跟了闯塌天刘国能屁股后头真降了官军,老子就先收拾了他!当然了,为了弟兄们能活命,诈降行。留下了命,还得干!”
马守应站起来,说道:“上次咱们杀入山西,差点儿就杀到北京了,把崇祯小儿吓个半死!可惜了是人太少。现在咱老十三家合兵一处,有二十万大军,要俺说,咱还是北渡黄河入山西,没准就杀进了北京城,夺了天下呢!”
“扯臊!”张献忠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朝廷调集了全国大半的官军去打金军,金人走了,这些官军都聚拢来打咱们,你知道人家是多少人?”
“多少?”
“老子也不知道,反正是不少。”
“据我侦骑报,”李自成道,“崇祯已调西兵二万五千、北兵一万八千、南兵二万一千、关宁铁骑二千、真定标兵五千、天津兵三千、土司兵三千兼程进入河南,合计兵七万五千,加上左良玉、刘永福兵,有近九万大军,崇祯还拿出饷银七十七万两。”
“哼,听见了?”张献忠道,“咱们虽有二十万之众,但眷属多,又分散广。人家官军可是实打实的九万。现在是集重兵来包咱饺子,能突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想打到北京?做梦!”
“那为啥咱这一路上没见多少官军?”马守应问。
“大部官军还未赶到河南。”李自成答。
“老张,你说怎么突?”高迎祥问。
“俺不知道,俺就知道不能在这儿等着挨打!”
惠登相道:“咱们多是陕西汉,人熟地熟,不如打回陕西老家,好与官军周旋。”
李自成见没人说话了,开口道:“官军是不少,但一是疲劳,长途奔袭与金军作战,又老远地跑回来;二是军无斗志,我们当初不也是官军,还不知底细,哪里是个个管用?我们有二十万之众,已经恢复了元气,现在还跟着我们的弟兄,都是身经百战,拎着脑袋过来的,一心要打天下哩。依我看,咱的弟兄能以一当十!难对付的,就是老奸巨猾的洪承畴,骁勇难敌的曹文诏。”
高迎祥颇为赞许,笑道:“依着你,该怎么办?”
李自成站起道:“我想,今日之计,应该各定所向,同时分路突击,以分散官军兵力,让他们不能相顾,反倒容易突破他们的圈圈。胜负得失,听诸天数。今后的事情,该散则散,该聚则聚,视情况而定。啥子困境咱们没尝过?有啥可顾虑的!”
众人也觉得舍此别无他法,也就都赞成。高迎祥见众人都赞成自成,便将心中早盘算定的想法托了出来:“迎祥今日邀来众家兄弟,就是想商量个今后的打算。既然都赞同自成,我看这样:众家头领分别拖住各方向官军,选择两支精锐重点突破,杀开血路,冲出圈圈,下江淮,直取凤阳!”
老回回连连摆手,皱眉道:“凤阳那鬼地方俺可知道,本就是个穷地方,土地多荒,在江北各府中列于下下等。一遇灾年,人们就带着婆姨担着娃子乞活去了。破了凤阳,吃啥喝啥?”
“不开窍的脑壳,”张献忠道,“老百姓穷,官府也穷吗?你知道那坟头里有多少好东西?那埋的是朱元璋他爹,朱元璋能亏了他爹?”
“不光为此,”高迎祥道,“凤阳是朱家祖坟,围了凤阳,天下震动,崇祯还坐得住?必然解了围去救凤阳。”
“嗯,是条路子,”张献忠先就赞成,“平了它!”
惠登相道:“这恐怕行不通,凤阳是皇祖陵,必然是高墙深壑,易守难攻。”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皇陵虽号称中都,但城防与南北二都无法相比,据说是建陵时风水先生说要八面来风,才能江山永固,所以就未建外城。”
惠登相又道:“凤阳有多少守军?”
李自成道:“凤阳留守司辖八卫一千户所,另有班军、高墙军、操军和护陵新军,共六千多人,巡抚叫杨一鹏,巡按御史叫吴振缨。”
“就这点儿鸟人?”张献忠龇龇牙,对高迎祥道,“你说咋做吧,从哪儿突破,谁挑大梁?”
高迎祥明白,这挑大梁的活交给谁也不会干的,只能自己干。
他看看众人,也都在看着他,便道:“陕西兵众,不好冲,我看从东面冲最好。
“这么着,咱们十三家分成六路,革里眼、左金王挡住川、湖兵,横天王、混十万挡住西面陕西兵,射塌天、改世王挡住北面陕西兵,过天星扼住河上,挡住开封、归德、汝州的河南兵,俺和献忠兄弟挑大梁,老回回、九条龙,你二人往来策应,哪里有险情你二人就补上去。
“所破城邑,获得子女玉帛,今后会合,归到一处,按各家人头均分,如何?”见高迎祥这样说,众人都松了口气,认为公道。张献忠也不好耍赖,就都认了。
高迎祥先派出三百壮士化装成商人、僧道、乞丐,潜入凤阳,然后与李自成、张献忠兵分三路,十多天之内连下固始、霍丘、寿州、颍州、眉县、扶风、武功、凤翔、宝鸡、岐山、麟游等数十州县,补充了粮草和兵器。一些地方小股武装也纷纷投归,声势更加浩大,随后直捣凤阳。凤阳已接到警报,闭了城门。
高迎祥到得凤阳,将兵四下里埋伏了。李自成带着几十人装扮成挑担推车的农夫,大摇大摆走到城下,高声喊叫。
内应诸人听到喊声,早聚到城门内,发声喊,突出利刃,杀死守门军士,打开城门。城外农军突起,一拥而入。
留守署正朱国相,偕指挥袁瑞征、吕承荫等,率守军拼死抵抗,但六千人怎敌挡得住十万大军?
不到三个时辰,四千官军毙命,袁瑞征、吕承荫亦战殁。
朱国相见大势已去,拔刀自刎。
凤阳城头竖起一面大旗,上书“古元真龙皇帝”。
凤阳屠陵
李自成遍寻李嘉彦不见,恼上心头,便领了一路人马奔向皇觉寺。
皇觉寺院当中立着一块碑,上书“龙兴寺”,四周躺着十几具官军尸体。李自成跨进大雄宝殿,当门是韦驮尊天,两侧四个金刚力士,再看里面,端的是金碧辉煌。两边回廊画的是蓬莱仙境,下面坐定一班罗汉,正当中是裹金的三世菩提,十几个和尚正在打坐诵经。见李自成进来,一个老和尚起身迎过来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贵干?”
“施主?爷可不是来施舍的,爷是来索命的!”闻听此言,大小和尚全蹿起来,夺门而逃。李自成也不拦,让他们逃去。
见那老和尚不走,李自成道:“老方丈,你咋不逃命去?”
老方丈长叹一声:“皇觉寺是洪武爷当年出家之所,不想今日竟有此大劫!既然菩萨和太祖爷都不能保住这龙兴之地,看来是气数到了。老衲是方丈,当然与本寺同存同亡,也有颜面去见太祖爷。阿弥陀佛。”说完单掌一揖,转身去那蒲团上坐了,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再不言语。
李自成冷笑一声,说道:“爷是来索朱元璋的魂的,并不想要你们这些和尚的命。既然老方丈有心将菩萨侍奉到底,要去地下见那朱元璋,爷就成全你了!”便向后一招手,“把这娘日的庙烧了!”又向外一指,“爷知道那块碑是朱元璋亲笔,给爷砸了!”
张献忠奔了皇祖陵。明祖陵在凤阳城西南十五里,张献忠进了皇陵,不由一声赞叹:“好大的气魄!”松柏森森,不见边际,当中一条笔直的甬道,树下道旁七横八竖躺卧着几十具官军尸体。
张献忠催马上道,又走了半天,又见一门,进了门,再走一会儿,还有一门,只见远处现出一团人,渐渐走近了,看出是农军士兵押着几十个太监。见是张献忠,押者便叫停了一行人。张献忠走上前逐个打量一遍,问道:“你们就是守这坟头儿的太监?”
“是。”站在前面的一人回答。
“有多少没鸟毛的狗东西?”
“六十人。”
张献忠见这人穿着青贴裹:“你是太监头儿?”
“是。”
“这儿都埋着谁?”
“洪武爷的父母,还有洪武爷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和两个侄子。”
“朱元璋他大叫个啥名?”
“……他大?”那太监不懂“大”是何意。
张献忠敲他一马鞭杆:“娘日的,就是他爹。”
“哦,仁祖淳皇帝讳世珍。”
“诶,俺记起了,他给他大封了皇帝。”
“不是封,是追尊。”
“俺听说他好像给他祖宗八代都封了,封的啥?”
“祖父追尊熙祖裕皇帝……”
“叫个啥名?你把那名带出来。”
“祖父讳初一,曾祖父四九追尊懿祖恒皇帝,高祖父百六追尊德祖玄皇帝。”
“都他妈是数字,他家只识数,不识字?他大咋不是数字?”
“仁祖淳皇帝小号五四。”
“都葬这了?”
“没有,德、懿二祖葬址不详,就在江苏盱眙熙祖原葬处建陵葬了三祖帝后衣冠。”
“好,你跟着老子走。”张献忠下马走到一麒麟石像前,照石像脑壳抽了一马鞭,转身走上甬道,“你给老子细说说,这坟园子都有啥名堂?”
“是。”太监小碎步小跑着跟着,说道,“陵园建于洪武二年,直至洪武十一年才竣工,头枕丘陵,足蹬淮河,是一块风水宝地。
“陵园有皇城、砖城、土城三道城垣。土城周长二十八里,内有神路、官厅、铺舍、水关、皇堂桥、下马坊等。
“皇陵专司防卫置陵户三千三百四十二户,分六十四社,为供祭、看守、洒扫等。砖城周长六里多,开四门,内有具服殿、膳厨、官厅、棂星门、红桥、神厨、神库、天池、鼓房等。
“皇城高两丈有余,内有大金门、御桥、左右庑碑亭和石像生。当中一座享殿,规模相当宏大。”
太监顿了顿,又指着脚下道:“这条神道长半里地,有三十二对石像,顺序是:麒麟两对,狮子四对,虎四对,华表两对,马和引马者六对,豹四对,羊四对,文臣两对,武臣两对,内侍两对。”
甬道尽头是一座汉白玉石桥,东西两边各竖立一块大碑,各高两丈余,分别由螭龙碑首、碑身、龟趺(fū)三部分组成。张献忠去看桥东的碑:“娘日的,啥鸟碑,咋没字?”
“无字碑寓意洪武爷祖辈功德无量,难以用文字表达。”
“狗屁!他朱元璋和老子一样,饿极了就反他娘的了。造反前他是要饭的,还不如老子呢,都他娘的饿死了,狗屁功德!”张献忠走到桥西,“这块碑倒有字,给老子念念。”
“这是洪武爷亲书的‘大明皇陵之碑’。”太监扯开又尖又哑的嗓子道:
孝子皇帝元璋谨述: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辛。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其辞曰:昔我父皇,隅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而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道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
张献忠兜头就是一鞭,喝道:“你欺老子听不懂是吧?简单说,啥意思?”那太监咧咧嘴,揉揉头道:“洪武爷认为臣下所写碑文,难免粉饰夸功,谀奉不实。洪武爷出身贫寒,他想让子孙后代了解祖辈的艰辛,开创江山的艰难,所以就亲自秉笔直书,历述家世实情,戎马生涯,再由翰林侍讲学士危素撰文,又经洪武爷亲手修改,江阴侯吴良督工刻碑……”
“行啦行啦,”张献忠不再听,直走进享殿,抬头溜了一圈,向前一指,“那就是坟头吧?”
“是皇陵冢,呈平顶覆斗式,长二十丈,宽十三丈,高三丈,陵上植有三十万株松柏。”
“三十万?”张献忠大手一挥,“断了这朱家老脉,他家天下就完了。把这坟园子给老子烧了!”又扭头看着那太监,“这些没鸟毛的东西守了一辈子朱元璋的死爹,叫他们都到地下傍着去吧。把这些太监全杀了!”
张献忠回来,李自成已先到了。
张献忠哈哈大笑道:“那装着朱元璋爹娘的坟让我老张给扒了,那尸首只剩骨头了,让我捣碎了扔了,看坟的太监六十余人,让我全杀了,那片林子也让我全烧了,痛快!你呐?”
李自成道:“我倒没杀人,杀那些秃驴何用?只是那方丈自己寻死,我把他同那庙一起烧了。”
“唉,不痛快!”张献忠转向高迎祥道,“审得怎样?那俩王八蛋交出多少?”
张献忠、李自成去烧庙掘坟的时候,高迎祥坐堂审问被抓的知府颜容暄、推官万文英。见张献忠问,高迎祥笑笑,一招手:“抬上来!”十几个大箱子被抬上来,一字排开,挨个打开。高迎祥道:“全是金银细软,还有些值钱的,古瓷啥的,行军作战带着不方便,统统打碎了。”张献忠满脸放光:“高大哥,说,咋分吧。”
“嗯,我看这样,一半儿留给老十三营,一半儿咱仨平分,咋样?”
“咋?”张献忠一听就火了,“咱拼了老命杀出来,夺了凤阳,凭啥留给他们一半儿?”
“这可是当初说好的,咋能变卦?没了信义,以后再有了难处咋办?老十三营,都是亲兄弟,咱不能做那见利忘义的事。老弟兄之间要有了猜疑,就要被官军一个一个收拾了!”
“那,那,你我可是各带了五万人马,咋是仨人平分?自成本就是你老高家的,咋也独占一份?”
“张大哥,这凤阳城可是自成打进来的,他可是头功!”
张献忠双手叉腰,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头功咋的?头功就该你高迎祥得二我得一?我那五万弟兄就该喝西北风?”张献忠对高迎祥还是客气的,换了老十三家其他人,他早捋袖掀桌一拳照面打去了。
高bbr>迎祥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李自成道:“张大哥说的也有道理,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别为这些东西伤了自家兄弟和气,就咱两家平分吧。”
张献忠咧开大嘴笑了,照李自成肩上一拍:“还是自成兄弟厚道,够朋友!好,老张领情了,以后有难处,老张自会帮衬你。”然后向外大喊:“来人!”待他的人进来,又大声道,“那边的箱子不动,这边箱子里面的金银制钱和珠子首饰各拿一半,抬走!”再向高迎祥、李自成一抱拳,“老张谢了!”便蹽大步走了。
待他的人将东西抬走,李自成道:“破凤阳、掘皇陵、烧皇觉寺,必是举国震动!崇祯必调大军扑救凤阳,此处不宜久留。再有,该与张献忠分手了,此人狠毒奸诈,六亲不认,合军日久,必生变故!”
“嗯,咱们走归德,去会罗汝才、惠登相吧。这凤阳城,一把火全烧了它!”
第二十一章 皇太极称帝,改国号“大清”
崇祯罪己
奉安朱元璋皇考神主的祧庙寝庙前,诸臣门外立着,全是素服。
崇祯从庙里出来,更是一身重孝,手里拿着几份折子,这麻衣白帽已经穿戴好几天了。曹化淳、高起潜搬过龙椅。崇祯坐下道:“王承恩,告诉诸臣工,皇陵损失几何。”
“皇陵罹变,贼焚毁抚按府公署、留守司府厅,共计五百九十四间,焚毁鼓楼、龙兴寺六十七间,民房二万二千六百五十二间,杀官六名、生员六十六名、陵墙班军二千二百八十四名、高墙军一百九十六名、精兵七百五十五名、操军八百余名。”
“实朕不德所至!朕祭告祧庙,是为皇陵受惊向仁祖表示修省。”说至此,崇祯掩面而泣,好一会儿才止住。
“朕派驸马都尉王昺、太康伯张国纪代朕前往凤阳慰高祖陵,行至山东单县,大白天竟被两千兵拦下,讨要什么‘过关倒银’一百两!被拒后竟砸毁祭陵香帛法物,杀死随行校尉!太康懿亲,皇陵祭物,此物可劫,何不可劫?这是谁家的兵!”崇祯目光横扫一遍,“皇陵被焚劫四日后,马爌才赶到归德;凤阳之围解后三日,邓玘才赶到颍州、亳州;贼攻打六安、庐州后返旌而北,奉调的尤世威还音讯杳然!作战如此畏缩,敲诈勒索却胆大包天!”
“陛下所言甚是!”文震孟道,“贼来兵去,兵来贼去,贼掠于前,兵掠于后,贼掠如梳,兵掠如剃,百姓苦兵甚于苦盗!总督之令不能行于将帅,将帅之令不能行于士卒,事何以济?今日只有严申号令,凡兵丁扰害百姓必杀无赦,将官能钤束兵丁秋毫无犯应破格优擢。”
崇祯点点头:“卿说得是!”便看住张凤翼,“户、兵二部听好,调朱大典部二千二百、杨御蕃部一千五百、陈洪范所募健丁三千护祖陵,董用文部五千赴彰德,倪宠部三千、牟文绶部两千赴齐豫,刘泽清部驻防山东曹濮,马爌移镇颍州、亳州。”再看向众臣,“内官后妃捐出私银一万八千两,以重修皇陵。朕今后也省着点儿,从膳银中拿出一万五千两,以助陵工。”
温体仁立刻道:“臣捐五百两。”随后便一片声嚷:“臣捐三百两!”“臣捐二百两!”……
崇祯摆摆手:“不必了,这是朕的祖宗,修陵的钱朕还拿得出。”下面都不说话了。崇祯叹口气,“艾万年、柳国镇、汤九州相继战死,更可惜了曹文诏!”又盯住张凤翼,“曹文诏是怎么死的?”
张凤翼道:“曹文诏奉洪承畴命,带了三千人,从宁州进发,到达真宁县湫头镇时,迎头碰上了李自成,双方布阵交战。
“曹文诏侄子曹变蛟,当先挺枪跃马出阵,自成不敌,文诏挥军横扫,斩首五百级,追奔三十里,至天色渐暗,忽然流寇大集,数倍于官军,四面合围,流矢齐发。
“曹文诏抖擞精神,左挑右挡,一条矛甩得密不透风,冲进敌阵,连杀百余人。贼兵看他如此神勇,料知必是上将!便一拥而上,将曹文诏死死围住,箭如飞蝗。曹文诏大喝一声,打马冲阵,挺矛乱刺,不想矛头杵到石上,騞然一声,断成两截,身上立时中了数矢!
“曹文诏一声大叫,拔出佩刀,自刎而死!官军大乱,贼众乘胜掩杀。直到洪承畴赶到,布兵列阵,扼住大路,贼才退走。张献忠出关东走,唯高迎祥、李自成尚留秦中。”
“洪承畴为何迟迟才到?”
“陛下,山陕官军不过四五万,防御区域广大,势寡力分,零星四应。流寇现在号称有三四十万之众了,势重而力合,而且马多行疾,一二日数百里可至。官军步多行缓。重寡劳逸之势相悬啊!”
“洪承畴也是这般看。他说贼人人有精骑,而官军是马三步七。贼真有数十万之众了?”
“是。卢象升说,秦豫二省有贼数十股,大股二三万不止,小股万余不止。”
崇祯好一阵沉默,半天才道:“依你怎样才好?”
张凤翼看了眼温体仁:“分兵合剿,贼尽出关则承畴合剿于豫,尽入关则象升合剿于秦。”
崇祯又是默了好大一阵才道:“颁旨:卢象升为兵部侍郎,总理江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军务,与洪承畴分头讨贼。洪承畴办西北,卢象升办东南,边镇等处增调兵将,楚豫增饷,厚集兵力,以扫狂氛。双方各有责成,不得疏辞推卸,至滋延误,务期遵限速奏荡平!”
温体仁刚应了声“是”,巡按御史钱守谦站了出来:“陛下,督臣、理臣可谓得人,可如果总兵、巡抚无能,只有二臣怕也无济于事。”
“什么意思?”
“总兵张全昌降贼,陕西巡抚甘学阔是个白痴,在城楼上观战都吓得不敢睁眼,连百姓都向朝廷告状。陕西乃贼众之地,京官扪舌回避,边臣视为畏途,督、理二臣何能为?”
崇藏书网祯一拍龙榻:“逮张全昌全家,罢甘学阔!”沉了一下又叹口气,“可方今人才匮乏……”
崇祯话未说完,就被刘宗周打断了:“陛下,天下并不缺乏人才,足以供一代之用。只因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烦,进退轻率,才使在事诸臣相率畏罪饰非,做事不肯尽职,所以有人而不能尽人之用,有饷而不能尽饷之用,有将而不能治兵,有兵而不能杀敌。”
刘宗周的犯颜崇祯多次领教过,可当着众大臣的面,崇祯如何能受这话?眉心攒到一块儿,一拍扶手腾地站起,眼见得刘宗周是灭顶了,崇祯却没放话,看了会儿刘宗周,不再理他,背手踱步好一阵,才站住道:“刘宗周素有清名,亦多直言。但大臣论事须体国度时,不当图占地步,尽咎朝廷。烽火照于甘泉,虚文何以撑柱?以后还宜虚心酌虑,勿自误误国!”说到此冷笑一声,“既然天下人才足以供一代之用,这巡抚一职……”
又不等崇祯说完,刘宗周又截下了道:“如孙伯雅之才,便不是一个巡抚能尽逞其才的。”
“谁是孙伯雅?”
徐光启道:“就是孙传庭,万历四十七年进士,魁赛沉毅而多筹略,现任顺天府丞。”
“朕知道此人,廷臣推为边才。好,擢孙传庭右佥都御史,接任陕西巡抚。”崇祯又沉了一下,“王承恩,读文震孟的折子。”
王承恩轻咳一声:
陛下御极于乾纲解纽国步几危之日,一番振涤,日月重光,不久由于边疆失事,以致陛下怀疑,群邪伺隙以至于今,谬种渐芽,蔓延滋长,逆气足以召逆,妖气足以成妖。堂陛之地猜疑愈深,朝野之间刻削日甚,商旅咨叹,百工失业,本犹全胜之海宇,忽见无聊之景色。边事既坏,修举无谋,兵不精而自增,饷随兵而日益。饷益则赋重,赋重则刑繁,复乘之以天灾,加之以饥馑,无食无衣之赤子又受官吏笞禁,使愁苦之气上薄于天。将无纪律,兵无行伍,淫污杀劫惨不可言,尾贼而往莫敢奋臂,所杀之级半是良民,民安得不为盗,盗安得不日繁!面对如此乱源,当事诸臣又不能忧国奉公,纠缠于畛域恩怨,不振纲肃纪,不推贤用能,安内攘外无道,富国强兵无策。陛下应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发哀痛之诏,明罪己之怀,按失事之诛,正误国之罪,行抚绥之实。先收人心以遏寇盗,徐议浚财之源,尽斥患得患失之鄙夫,群策群力,国事庶几有救。
“国事日衰,祖陵大劫,全是朕身之罪,该当罪己,宣诏。”当众揽过,这在崇祯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众臣哗啦跪倒。王承恩跨前一步,展开诏书:
罪己诏: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至虏猖寇起。夫建州本属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颜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实功罕觏,虏乃三入,寇则七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绌而征调未已,闾阎凋敝而加派难停。中夜思维,业已不胜愧愤。今年正月流氛震惊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惟是行间文武、主客士卒,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冰食粗,朕不忍独享甘脂;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绣。兹择十月三日,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除典礼外,余以青衣从事,以示与我行间文武士卒甘苦相同之意,以寇平之日为止。
有一人哭出声,便就都跟着干哭起来。
崇祯低声道:“都起来吧。罪己诏颁布天下。”
“陛下,”一人大声出列,“陛下罪己,情有可原,但怎能全部揽责?皇陵失事,阁臣是首罪!”
崇祯看去,是刚被复起的工科都给事中许誉卿,皱起眉头道:“怎又怪到阁臣身上?”
许誉卿略停了一下,又大声道:“颍州失陷后,臣曾向阁臣请求,命驻于淮安的杨一鹏移驻凤阳,并急调五千兵守凤阳,首辅竟代帝批复‘不必移镇’,亦不调兵。这是阁臣固位失事,玩寇速祸!杨一鹏、吴振缨被逮,辅臣却依然从容入值,退食委蛇,难道可以超然事外么?首辅纳贿庇私,贻忧要地,以皇陵为孤注,使宗庙震惊,误国之罪莫此为大!皇陵警报初闻,辅臣合疏引罪,陛下却下旨称‘卿等佐理中书,与经事不同’,难道辅臣可以置身事外?辅臣每日上朝,丝毫没有席藁待罪之意!陛下临驭有年,法无假贷,为何独于误国辅臣从不追究?”
温体仁沉着脸站出来道:“内阁票拟,必奉圣上改票然后敢拟,并无代帝批复之事。”许誉卿当然知道这话一出就又得倒霉,本来复出就不是他本意,但他不想辞职,他是宁可被逐,也要狠刺一下温体仁,也敲一下这个愚蠢的小皇帝。
果然崇祯大怒:“出去,叉出去!”然后提高声音,恶狠狠道,“凤阳巡抚杨一鹏弃市,巡按御史吴振缨下狱!”众臣大气不敢出。
顿了一会,崇祯脸色稍霁:“曹文诏赠太子太保,左都督,赐祭葬,世荫指挥佥事,有司建祠,春秋致祭!”
大清开国
天刚黎明,德盛门内鼓乐大作,城门大开。只听得马蹄嘚嘚,轮声辘辘,但见旌旗如海,刀枪如林,大队人马出了城向南而去。嫩柳初发,天高气爽,大雁北来,乾坤朗朗,真是春风得意。
到了新建起的天坛,一齐下了马,长号三鸣,诸贝勒、满洲、蒙古、汉人各官随皇太极进了牌楼,到坛前立定,众人退后。皇太极99lib.移步进香,接过祝文,北向祭坛跪下,身后众人按秩排列齐齐跪下。
皇太极清咳一声,朗声读道:
维丙子年四月十一日,满洲国皇帝臣皇太极敢昭告于皇天后土之神曰:臣以眇躬,嗣位以来,常思置器之重,时深履薄之虞,夜寐夙兴,兢兢业业,十年于此。幸赖皇穹降佑,克兴祖父基业,征服朝鲜,混一蒙古,更获玉玺,远拓边疆。今内外臣民,谬推臣功,合称尊号,以副天心。臣以明人尚为敌国,尊号不可遽称,固辞弗获,勉徇群情,践天子位,建国号曰大清,改元为崇德元年。窃思恩泽未布,生民未安,凉德怀惭,益深乾惕。优惟帝心昭鉴,永佑邦家。臣不胜惶悚之至,谨以奏闻。
读毕行三跪九叩礼,皇太极起身,坛东早摆好一排椅子,皇太极居中坐了,诸贝勒和重臣依次列坐。赞礼、襄礼官上前献上福胙,皇太极接过福酒,一口饮尽,指着胙肉道:“典礼后赐诸贝勒大臣吧。”
赞礼官高唱:“备大驾卤簿,行受尊号礼,奏乐!”皇太极移东坛升坛御金椅。诸贝勒大臣赶忙跟着过去,按左右序列站好。
左班以多尔衮、巴达礼、多铎、豪格为首,右班以岳托、额哲、阿济格、孔有德为首,济尔哈朗、满珠习礼、范文程捧三体表文立于坛东。众人再行三跪九叩礼。赞礼官道:“止乐!”
济尔哈朗、满珠习礼、范文程出列,先是济尔哈朗以女真语宣表:
我皇上应天顺人,聿修厥德,收服朝鲜,统一蒙古,更得玉玺,符瑞昭应,鸿名伟业,丕扬天下。是以内外诸贝勒大臣同心推戴,敬上尊号曰宽温仁圣皇帝。
宣毕,女真人用女真语山呼万岁。然后满珠习礼、范文程分别以蒙、汉语再宣,蒙古、汉人也分别用蒙、汉语高呼万岁。
呼声止息,皇太极道:“我族名曾经屡次更改,曾有满洲之称,如今又名女真,实不知何意。满洲之谓,统绪绵远,相传奕世。自今以后,废女真称谓,复满洲称谓,一切人等,只称满洲原名。
“先帝之前,我国就有渤海、建州之名,先帝时又有金、后金,大金之名。国号屡改,早有先例。如今定为大清,不得如前妄称。”
一片刀枪高举,齐呼:“大清,大清,大清……”
停了片刻,皇太极举手止住,面带微笑道:“今年是天聪十年,明廷的崇祯九年。既已改了国号,自然要更定年号,年号为崇德,定今年为崇德元年。”
四十六个蒙古各部落大小领主出列,额哲趋近皇太极面前跪下,各蒙古领主一齐跪拜。额哲双手捧着一条哈达,哈达上是一个系着黄锦缎的方盒,高举过头,道:“我皇大典之时,天降祥瑞,美丽的蒙古大草原,出现了这枚国宝,元朝历代皇帝传国玉玺,预兆大清皇帝当立,蒙古十六部焚香告天共议,奉上大清皇帝。”
皇太极微笑着起身,以手置胸,微微弯腰还礼,双手接过,道:“我满洲与蒙古兄弟同祖同宗,我爱新觉罗先祖就是明成祖朱棣册封的建州左卫指挥猛哥帖木耳。”说完递给襄礼官回座。
额哲接着道:“我蒙古十六部共奉大清国皇帝为蒙古各部大汗,上尊号博格达彻辰汗。”说罢向后一挥手,“抬上来!”
两个士兵抬上一块长八尺、宽四尺、覆着黄绫段子的大匾。
额哲起身揭去黄绫段子,见匾上四周镶着金箔宽边,三边是云水,上边是两条金龙相向飞腾,中间用满、蒙、汉三种文字书写。抬头竖排小字是“奉大清国皇帝”,中间横排大字是“博格达彻辰汗”,落款竖排小字是“蒙古十六部共上”。
皇太极盯着那字看了半天,轻声道:“真是好字!原来蒙人中也有习得汉字的高手。”
额哲回道:“这是汉人所书,我蒙古诸部中亦有汉人。”
皇太极向范文程招招手:“范先生,来教教朕,这是仿先人体,还是自成一体?”
范文程走到匾前,略一端详,道:“回皇上,匾上汉字兼有柳、欧之美。”
“你是说柳公权、欧阳询?”
“皇上真是好记性。柳公权楷书上追魏、晋,下及唐颜真卿,介于晋人劲媚和颜书雍容雄浑之间,笔法遒劲。欧阳询楷书工二王,法度严谨,笔力险峻刻厉,平正中见险绝,称为唐人楷书第一。”
“颜真卿书法有何妙处?”
“颜真卿楷书丰腴豪迈,骨力遒劲,宽博恢宏。有的凝重峻涩,笔势圆润雄奇,有的神采飞动,姿态横生,与柳公权并称‘颜柳’,有‘颜筋柳骨’之誉。”说完近前小声道,“此字虽好,但未脱匠气,尚欠功力。皇上,继续行大典吧。”
皇太极扫了一遍蒙古诸部头领:“退下吧!”待众蒙古领主退下,一笑道,“自从我立国大金、定国号天命、上父汗尊号为‘覆育列国英明汗’以来,我等就一直与众臣一样,呼父汗为皇上,竟延续下来。虽然是尊称,但毕竟显得疏远。我满洲话,称父亲为阿玛。从今往后,阿哥、格格称朕为皇阿玛,称母亲为皇额娘,这样才显得热乎。”说完才看向司礼官。
这些司礼官都是礼部官员,经范文程、李伯龙反复调教、演练过的,马上有一人向前一步高唱:“上先帝尊号!”
多尔衮出列,面向众人,展书读道:“谥先帝为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
司礼官再唱:“赐爵!”
范文程出列展读:“册封大贝勒代善为礼亲王,贝勒济尔哈朗为郑亲王,多尔衮为睿亲王,多铎为豫亲王,豪格为肃亲王,岳托为成亲王,阿济格为武英郡王。”
几王一齐出列跪倒:“谢皇上!”
“平身。”皇太极道,“额哲、孔、尚、耿四位将军,你们来。”
额哲、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四人 8fd1." >近前抱拳行礼。
皇太极道:“你们为朕立了大功,额哲,朕也封你为亲王,将朕的女儿马喀塔格格嫁与你。”
额哲跪倒道:“谢皇上!”
“孔将军,朕封你为恭顺王。”
“谢陛下!”
“尚将军,朕封你为怀顺王。”
“谢陛下!”
“耿将军,朕封你为智顺王。”
“谢陛下!”
“平身吧。”皇太极看向下面,“我朝本有汉人数十万,数次伐明又带回汉人近百万,分属各旗,如今已都是我大清子民,朕又得孔、尚、耿三员大将,蒙古已统一,蒙、汉军力大增,自今日起,汉军不再分属各旗,朕要建汉八旗,扩建蒙八旗!范文程!”
“臣在!”范文程出列。
“尔等要速速议定汉军建制。”
“臣遵旨!”
范文程刚要退下,被皇太极止住。“范先生留步。”说着便看着众人道,“宁完我在奏议中说,‘去我因循之习,渐就中国之制。必如此,庶日后得了蛮子地方,不至手忙脚乱。’
“范文程、李伯龙、宁完我、鲍承先等文馆汉臣参汉酌金,用心筹思,就今日规模,立出《登基议定会典》,共五十二项,其中既有将我满族风习推行于汉人之规定,又有参照汉人制度,改变满族旧俗之规制,就今日颁行。他们已拟出三院六部二衙门的皇朝体制,已经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定。范先生,请你来宣布。”
“嗻!”范文程这一声“嗻”不打紧,本来只有女真人用的“嗻”,从此以后,蒙、汉文武各官也一律用“嗻”作为应答了。
范文程展书读道:“内三院:取消文馆,建内国史院,记注皇帝起居诏令,收藏御制文字,编纂史册及历代实录。建内秘书院,撰拟致外国往来书札,录各衙门奏疏及皇帝敕谕。建内弘文院,注释历代行事进讲,颁行制度。各设大学士、学士主管。
“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各设满洲承政一员,蒙古、汉人左右参政及理事、副理事、启心郎等官员。田地管理、授予、庄丁编审,由户部总理,各旗兵事由兵部总理。
“二院:取消蒙古衙门,设理藩院,管理蒙古诸部有关事务。设都察院,监察诸王贝勒及六部官员,谏诤皇帝。”
“后面的朕来说。”皇太极道,“满洲正黄旗则林为内国史院大学士,范文程、鲍承先为内秘书院大学士,满洲正黄旗巴克什希福兼通满、蒙、汉文字,为内弘文院大学士。内三院大学士参预机要,范文程加授二等由喇章京。”说到这停住了,把站在前列的满族官员挨个扫了一遍,“达海等人已译出了《辽史》、《金史》,你们都读过了吗?”这些人互相看看,没人应答。
皇太极语重心长道:“辽、金为何强大,就因为既吸收汉人文化,又光大我族传统,所以国家昌盛。啥是我族传统?就是满族语言,骑马射箭,窄袖衣服,剃发留辫。汉族服饰宽袍大袖,骑射极不方便,所以屡战屡败。我满洲人的‘国语骑射’,子孙要牢牢谨记。”
众人齐答“嗻——”
赞礼官高唱:“奏瓦尔喀部乐!”乐起,满洲人跳起了群体舞。一曲罢,赞礼官再唱:“奏绰尔多密什帮乐!”乐起,蒙古人又跳起了群体舞,上下一片欢腾。
孔有德小声问范文程:“这是什么玩意儿?”
范文程道:“瓦尔喀部乐,是太祖平定东海女真瓦尔喀部时所获乐曲,每逢大典都要演奏。绰尔多密什帮乐是当今圣上平定漠南蒙古察哈尔部时所获乐曲,今天是头一次演奏。”
曲罢,赞礼官又唱:“奏高丽国俳!”
“慢!”皇太极一扬手,看向朝鲜使臣罗德宪、李廓,“朝鲜使臣,贺朕登基,你二人一直不跪,朕都看见了,不去计较。现在奏贵国乐曲,你们还不欲跪拜么?”
朝鲜使者从容回答:“陛下,使臣是奉朝鲜国王之命出使贵国,代表国王恭贺陛下登基。大清与朝鲜乃兄弟之邦,不是君臣之国,使臣若跪拜陛下,岂不是我朝鲜国向大汗俯首称臣?”
多尔衮、豪格一步蹿上,多尔衮照罗德宪、李廓腿弯处各一脚,豪格两手掐住两人脖子向下按。
罗德宪、李廓拼命挣扎,按倒了再站起,一番扭打,衣服竟被扯破。罗德宪大声道:“这就是贵国待宾之礼?!”
“多尔衮、豪格退下,随他们便吧。”皇太极又转向罗德宪、李廓,“朕派使者将朕登基之事通报朝鲜,不想尔国王拒不接见。我使者离开汉城,沿途百姓竟掷瓦砾辱之,便是贵国待宾之礼了?”
皇太极眼角耷拉下来,“朕要让朝鲜知道,大清与尔国,到底是兄弟之邦,还是君臣之国!朕要亲统大军,二次征伐尔国!”
尾声
崇祯皇帝终局
崇祯执政共十七年,至大清开国,恰是一半。皇太极先收察哈尔,再征朝鲜,使李朝俯首称臣。满八旗、蒙八旗之后,再建汉八旗,实力日蒸,从此一心西顾。而农民军自荥阳大会后,加强了联络、协调,队伍日益壮大。
此后八年,崇祯再无新意,再无建树,唯有拆东墙补西墙,一日难过一日。调度乖戾,用人不明,自毁长城,难收人心,奸相当朝,良臣殆尽。虽是勉力支撑,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将太子朱慈烺和永王朱慈炤、定王朱慈炯送出,周皇后、袁贵妃上吊自杀,其他妃嫔被崇祯亲手一一砍杀,十五岁的长平公主被崇祯砍断左臂,昏死倒地,崇祯再难下手,留了公主一命。三天后,李自成在煤山找到上吊自杀的崇祯和总管太监王承恩尸体。崇祯衣内搜得一纸,上写“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李自成将崇祯、周后、袁妃一同葬入早逝的田妃墓。时内臣不降殉难者还有司礼掌印太监高时明,司礼秉笔太监李凤翔,提督太监褚宪章、张国元、方正化。
最先出降的是太监。曹化淳打开彰仪门,向农民军投降,司礼掌印太监王德化率内员三百人至城门外迎李自成。
李自成入城之后,搜得各库存银竟达三千多万两,金千万两。其中户部存银仅五十万两,其他大多为内帑所贮。李自成逼迫大明遗臣捐钱,严拷之下,竟得七千万两,其中太监所出与勋戚同,比文武百官多出一倍。
刘宗敏掳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爱妾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李自成连战皆北,入京四十二天后撤出北京。
《明史·流贼传》中评价庄烈帝:
庄烈之继统也,臣僚之党局已成,草野之物力已耗,国家之法令已坏,边疆之抢攘已甚。庄烈虽锐意更始,治核名实,而人才之贤否,议论之是非,政事之得失,军机之成败,未能灼见于中,不摇于外也。且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遽失措。当夫群盗满山,四方鼎沸,而委政柄者非庸即佞,剿抚两端,茫无成算。内外大臣救过不给,人怀规利自全之心。言语戆直,切中事弊者,率皆摧折以去。其所任为阃帅者,事权中制,功过莫偿。败一方即戮一将,隳一城即杀一吏,赏罚太明而至于不能罚,制驭过严而至于不能制。加以天灾流行,饥馑洊臻,政繁赋重,外讧内叛。譬一人之身,元气羸然,疽毒并发,厥症固已甚危,而医则良否错进,剂则寒热互投,病入膏肓,而无可救,不亡何待哉?是故明之亡,亡于流贼,而其致亡之本,不在于流贼也。呜呼!庄烈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又乏救亡之术,徒见其焦劳瞀乱,孑立于上十有七年。而帷幄不闻良、平之谋,行间未睹李、郭之将,卒致宗社颠覆,徒以身殉,悲夫!
历朝历代均不乏良、平、李、郭之辈,唯在上能慧眼识之,任用专笃。远之弃之已是庸主,而崇祯是贬之逐之杀之。庄烈之败,首在用人。人人都知谄媚之徒必佞,直言之士必忠,但人人都喜近佞远直,人性之先天缺陷。成就任何事业,用人都是首务。用对人是关键,但也最难。其次在用钱。
明朝末年,一千万黄金约合八千万白银。崇祯朝年税收不过三百多万两白银。如果把这一亿一千万两白银用于招抚、减赋,则起义烈焰可缓甚至可平亦未可知;用于边事,使将士用命,武器更新,大明王朝当可再苟延残喘若干年,何至白白送与李自成?有一种说法,认为崇祯根本不知道帑银有多少。真是如此,也说明崇祯用人失误。
名噪人物终局
朱慈烺——太子和永、定二王走散,十五岁的太子匿于民间,在李自成严旨搜捕下被迫出降。永、定二王投外祖父周奎府,被周奎献出。
李自成并未加害三人,后均不知所终。
袁崇焕——死时47岁。乾隆四十七年皇帝亲为其平反。
公元1952年,国家主席毛泽东亲笔批示保存袁崇焕墓。佘义士的后人始终遵循先祖遗嘱,为袁崇焕守墓,直至公元2004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政府市政规划,拆迁守墓平房,共计374年,但佘家后人依旧在祠堂内守墓。墓在“文革”中被毁,2002年重建,2006年被确定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墓在广渠门内,庙在龙潭公园内。
郑森——即后来的民族英雄郑成功。
南明隆武元年(1645),郑成功得封忠孝伯、御营中军都督,赐国姓、改名成功。清军入闽,其父郑芝龙迎降,郑成功哭谏不听,遂与其父决裂,与叔父郑鸿逵(郑芝豹)、郑芝莞起兵抗清。
清军攻打闽南南安,其母田川氏已从日本迁居南安,于战乱中自缢身亡。郑成功先后攻取金门、厦门,取得海上控制权,留叔父郑芝莞守厦门,被清军偷袭得手,郑成功将怯战以逃的叔父郑芝莞斩首。
顺治十年二月,清廷遣郑成功亲弟郑渡、郑荫往议和,郑成功拒绝联师北伐,一度以大军包围金陵,震动东南,后功败垂成。率军渡台湾海峡,击败荷兰人,占领台湾。康熙元年五月急病而亡,死前大喊“我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抓破脸面而死,年仅39岁。
黄宗羲——黄尊素子。为父申冤归乡后,发愤读书,终成一代大家。著作宏富,在经学、史学、思想、地理、天文、历算、经济、教育诸多方面都有精研著述,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首倡“民本”、“民主”思想,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之誉。
清军入关后,召集里中子弟数百人组成“世忠营”参加反清战斗,达数年之久。失败后返乡闭门著述,清廷屡次诏征皆不就。享年86岁。
倪元璐——蒙谗言罢归。崇祯十五年闻清兵入关,北京震动,求救兵于天下,毅然尽鬻家产以征兵,募死士数百人驰赴京师,崇祯拜为兵部右侍郎,再拜户部尚书,又拜礼部尚书。
李自成入京,城陷之日,整衣冠拜阙曰:“以死谢国,乃分内之事。死后勿葬,必暴我尸于外,聊表内心之哀痛。”遂自缢殉国,卒年52岁。亦是一代书画大家。
张溥——温体仁为首辅,向崇祯进谗言,并指使人炮制出《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又制《复社十大罪檄》。复社中有黄道周等大臣,作《留都防乱公揭》揭露阉党。温体仁被罢官,张溥等复社成员出金二十万赂要津,全力推动座师周延儒复出。
周延儒复出不久张溥即病卒,时年40岁。张溥时为文学领袖,一生著作宏丰,编述3000余卷,著有《七录斋集》文12卷,诗3卷;辑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春秋三书》32卷、《历代史论二编》10卷、《诗经注疏大全合纂》34卷;为《宋史纪事本末》及《元史纪事本末》补撰论证;另著有《万宝全书》,记述博弈娱乐(如象棋棋谱、中式骨牌)概况。32岁主盟召开著名的虎丘大会,“山左、江左、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人”,朝野震惊。
吴伟业——崇祯十年迁东宫讲读官,十二年再迁南京国子监司业,十三年升中允谕德。十六年升左庶子。崇祯自缢煤山,吴伟业号痛欲自缢,为家人所觉阻之。顺治二年南明弘光召拜吴伟业为少詹事,居官仅两月,因与马士英、阮大铖等权臣不合谢官归里。
顺治十年“诏举遗佚,荐郯交上”,有司再三敦逼,吴伟业控辞再四,二亲流涕相求,不得已乃应诏入都,授秘书院侍讲,寻升国子监祭酒。顺治十四年借口身体有病辞官归里。
康熙十年病死,时年64岁。吴伟业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又为娄东诗派开创者,后人称之为“梅村体”,一生写诗千余首。戏剧作品有《秣陵春》、《通天台》、《临春阁》等。专著有《春秋氏族志》、《春秋地理志》、《复社纪事》、《绥寇纪略》等。
秦良玉——秦良玉99lib?独子马祥麟被征调到湖广御农民军,战死襄阳。死前给母亲写信:“儿誓与襄阳共存亡,愿大人勿以儿安危为念!”见儿绝笔,秦良玉泪下如雨,心如刀割,提笔在信纸上写道:“好!好!真吾儿!”崇祯自杀,秦良玉服孝痛哭。
清军南侵,秦良玉已73岁,毅然接受南明隆武政权赐封太子太保、忠贞侯封号以及总镇关防官印,继续高举扶明抗清旗帜。
南明永历二年,永历帝加久卧病床的秦良玉太子太傅,良玉瞿然而起,拜伏受诏,感泣道:“老妇朽骨余生,实先皇帝恩赐,定当负弩前驱,以报皇恩!”但几日之后,秦良玉病重抱恨而终,葬于石柱县东龙河北岸的回龙山(今石柱县大河乡鸭桩村),享年75岁。
杨嗣昌——杨鹤子。崇祯十年,受命为兵部尚书,主持镇压农民军。张献忠、罗汝才等兵败降明,李自成被击溃,残部18人躲到陕西东南的商洛山中。
次年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仍掌兵部。十二年五月张献忠谷城再起,各地农民起义烈火复燃,崇祯帝命杨嗣昌督师,击张献忠于太平县玛瑙山(今四川万源县),大破之,斩3600余人,坠谷死者无算。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洛阳,杀福王朱常洵。二月张献忠袭襄阳,杀襄王朱翊铭,朝野震惊。杨嗣昌大恸曰:无面目见上,遂服毒死,年54岁。
孙传庭——崇祯九年擢为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擒杀闯王高迎祥。十一年捕杀农民军2000余人,与洪承畴合击李自成,李自成全军覆没,仅以18骑突围。陕西境内的农民军被镇压。再率部入河南,大败十三家。八月清兵入长城,奉召主持京师防守,升兵部右侍郎,指挥各路援军。
孙传庭请见皇帝,因杨嗣昌阻挠而未成。孙传庭引病告休,崇祯怒而囚之。十五年再度起用为兵部右侍郎。
五月李自成与罗汝才合兵西进,孙传..庭战败。崇祯十六年授兵部尚书,并加督七省军务,在潼关战死,年51岁。
卢象升——崇祯九年九月迁兵部左侍郎,总督宣大、山西军务。
十一年冬,清军南攻。与清军多次作战,屡战屡胜。一意主和的杨嗣昌不但不报,反而诬卢象升按兵不动,并断绝了他的给养。
卢象升率领不到5000人的部队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与清军作战,陷入重围。激战终日,力竭阵亡,年仅39岁。后追赠兵部尚书,谥忠肃。有《卢忠肃公集》。
曹变蛟——曹文诏侄,生年不详。文诏死,曹变蛟被洪承畴荐为副总兵,因击杀高迎祥升为总督佥事、临洮总兵官。
后于潼关击败李自成,再晋左都督。后随同洪承畴入京师,屯遵化,用为东协总兵官。崇祯十三年清兵南侵,五月从洪承畴出关,驻宁远,大战清兵,屡获胜利。后被清军偷袭屯粮之所,辎重尽失,粮道被断,因此连吃败仗,大同总兵王朴、山海关总兵马科、宁远总兵吴三桂、山西总兵李辅明相继逃跑,只有曹变蛟、王廷臣两镇之兵坚守不动。半年后,副将夏成德做内应,松山被攻克。清军诱降,曹变蛟、王廷臣和辽东巡抚邱民仰以及参将以下百余人持节不屈,全部壮烈殉国。
左良玉——在陕西、河北、河南三省围剿农民军的过程中有胜有负。崇祯十一年大败张献忠,并挥刀击中献忠。
十三年,杨嗣昌拜左良玉为平贼将军,在川陕交界的平利重挫张献忠,加太子少保。十七年封宁南伯,北京城破,崇祯自缢,左良玉尽出私财二三万,散给诸将,稳住军心。福王立,晋宁南侯,拥兵80万,成为南明重要屏蔽。弘光元年以“奉太子传国密诏清君侧”为名,传檄讨马士英,被黄得功击败。四月至九江,已是久病之躯,江督袁继咸责以大义,良玉大哭曰“予负袁公!”呕血数升而死,时年47岁。其子左梦庚拘袁继咸,降清。袁继咸为清兵所执,不屈身死。
祖大寿——生年不详。献大凌河归降皇太极后,即请归锦州为内应。旋即负约,又为崇祯守城10年。皇太极两次御驾亲征攻打锦州、宁远,都无功而返。崇祯十一年击败多铎军,擢为少傅左总督。
十四年四月,清兵再围锦州,整整一年,洪承畴14万援军被击溃,洪承畴被俘。祖大寿粮尽援绝,再次投降。
降后为满清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写信劝他的外甥吴三桂投降,吴三桂拒绝。顺治十三年病死。
钱谦益——崇祯十四年,娶名妓柳如是。
十七年,福王朱由菘在南京建弘光政权。钱谦益谋就礼部尚书。清顺治二年,清兵进逼南京。柳如是劝钱谦益殉国,钱不能。弘光亡,钱降清,为礼部侍郎,充修明史副总裁。顺治三年称疾乞归。
四年受谢陛案牵累被逮,柳如是扶病随行,上书陈情,誓愿代死或从死。顺治五年又因黄毓祺案受株连囚狱。经柳如是全力奔走营救,请托斡旋,才得以免祸。出狱后,暗中与西南和东南海上反清复明势力联络。康熙三年病死,享年83岁。钱谦益文章名扬四海,号称“当代文章伯”,开创了有清一代诗风,领袖群伦。
洪承畴——崇祯九年率军在临潼大败农民军,高迎祥中孙传庭埋伏,被洪承畴俘虏,解京磔死。
十四年清兵围锦州,祖大寿告急。洪承畴率八总兵兵马驰援,重挫清军,但在崇祯催逼下贸然出战,被清军切断明军粮道,断绝归路,三总兵遁走,十数万人土崩瓦解,先后被斩杀者53000多人,自相践踏死者及赴海死者无数,洪承畴突围失败被俘降清。
清兵入京后,被顺治任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授秘书院大学士,成为清朝首位汉人宰相。洪承畴采取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的策略及一系列减轻百姓负担、刺激经济发展的措施,尽量避免过多的武装冲突和流血,为促使国家迅速统一和安定社会秩序起了积极作用,同时也斩杀了拥护明王室的左佥都御史金声、大学士黄道周、长乐王朱谊石、瑞安王朱谊防、金华王朱由产、高安王朱常淇、瑞昌王朱谊贵等人领导的抗清武装,他的母亲和弟弟洪承畯也面责他不忠。康熙四年死,享年73岁。
周延儒——崇祯十四年复起用为首辅,加太子太师,进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任用东林党人,免除战乱地区百姓所欠粮税,允许受灾地区百姓以夏麦代漕粮,赦免戌罪以下犯人,起复因谏遭贬的官员,起用有名望的朝臣,追赠已故大臣..t>。
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社会安宁,朝野称贤。十五年正月初一,帝受群臣朝贺,揖拜周延儒说,“朕以天下听先生。”十五年清兵入关,延儒自请视师,假传捷报。数日后真相被揭,自请流放,崇祯许驰驿归。后贪鄙纳贿之行昭彰,捕入京师,帝命自尽,籍其家,时年51岁。
温体仁——周延儒去,温体仁任首辅。
常熟民张汉儒告发钱谦益、瞿式耜居乡不法,温体仁拟旨逮钱谦益、瞿式耜下诏狱严讯。钱谦益求司礼太监曹化淳为之解免。钱谦益再行贿抚宁侯朱国弼,使参劾温体仁。
温体仁侦知,密奏崇祯,并请治曹化淳罪。崇祯把温体仁所奏转示曹化淳。曹化淳惧,指张汉儒为奸民,枷死。崇祯十年六月,温体仁引疾,得旨放归乡里,十二年卒于家,年67岁。
温体仁为首辅八年,“专务刻核,迎合帝意”,故恩礼优渥,官至少师兼太子太师,进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阶左柱国,兼支尚书俸禄,时无与并者。但未尝建一策,且与朝士结怨甚深。死后赠太傅,谥文忠。南明弘光时削其赠谥。
李自成——崇祯九年,高迎祥被俘杀后被推为闯王,屡败明军,击杀明总兵侯良柱。十年冬遭明军伏击,将卒伤亡散失甚众,率部将刘宗敏,田见秀等十八骑隐伏于陕西商洛山中。十二年复起,得牛金星、宋献策,纳李岩均田免赋建策,深得民众拥护。十四年春执杀福王朱常洵。与罗汝才合兵,众号百万,先后执杀明总督傅宗龙、陕西巡抚孙传庭,占领陕西全省。十五年在襄阳称“新顺王”,杀罗汝才。十六年在西安称帝,国号“大顺”。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在北京称帝,次日出逃。十七年五月在湖北通山被清军击杀,时年40岁。
张献忠——崇祯十一年正月受朝廷招安授予副将。
十二年五月重举反明大旗。十四年于开县黄陵城大败明军,长驱出川,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十六年据武昌,称大西王。不久克长沙,宣布免征三年钱粮。十七年八月破成都,号称六十万大军,蜀王朱至澍及嫔妃全部自杀身亡,再号称秦王,建立大西国,改元大顺,后称帝,以成都为西京。
清顺治二年,南明福王弘光政权灭亡,清朝下诏诱降张献忠,献忠置之不理。三年七月,放弃成都北上陕西抗击清军,尽杀其妻妾子,对义子孙可望说:“明朝三百年正统,未必遽绝,亦天意也。我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表明了联明抗清的决心。
十一月在四川被清军击杀,时年40岁。
吴三桂——受清廷封平西王。
为清军先锋,追击李自成,平灭陕西等地的农民军余部,并灭张献忠。顺治十四年攻占南明云贵等地。十六年奉命镇守云南,引兵入缅,迫缅王交出南明永历帝。康熙元年晋封平西亲王,兼辖贵州省,永镇云贵。十二年康熙下令撤藩,吴三桂叛清,自称周王,联合平南王世子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及广西将军孙延龄、陕西提督王辅臣等以反清复明为号召起兵反清,挥军入桂、川、湘、闽、粤诸省,战乱波及赣、陕、甘等省,史称三藩之乱。
十七年在衡州称帝,国号大周,建元昭武,改穿明朝皇帝冠袍,同年秋病死,年67岁。孙吴世璠继位,二十年昆明被围,吴世璠自杀,余众出降,吴三桂的子孙后代几乎被彻底杀光。
孔有德——清崇德元年出征朝鲜、锦州、松山等地。入关后随多铎追剿农民起义军,镇压江南各地的抗清斗争。
顺治三年授平南大将军,进攻南明永历政权。五年改封定南王,出征广西。九年,被张献忠义子李定国围困在桂林,兵败自杀,时年41岁,被李定国焚骨扬灰,朝廷破格予以厚葬,为孔有德建衣冠冢。唯一幸存的女儿孔四贞被孝庄皇后收为养女,封和硕公主。
耿仲明——顺治初从睿亲王多尔衮入关,复从豫亲王多铎西讨李自成,移师江南。三年,大破明将杨国栋,克衡州、祁阳、武冈诸郡县,获明将郭肇基。六年改封靖南王,赐金册金印,与尚可喜征广东。师既行,刑部奏论仲明部下梅勒章京陈绍宗等纵部卒匿逃人,罪当死。
朝廷谕仲明,察随征将士携逃人以往者,械归毋隐。仲明察得三百余人械归,上疏请罪,吏议当夺爵,上命宽之。仲明未闻命,十一月抵吉安,自经死,年46岁。其孙耿精忠为靖南王时,随吴三桂叛清起兵。康熙二十一年三藩之乱彻底平息,耿精忠被凌迟处死。
尚可喜——顺治六年封平南王,二月攻陷广州,四十万平民死难约五分之一。驻粤26年,维持社会秩序,重建封建礼教,安抚明末遗民,促进农业生产。康熙十二年第十一次疏请归老辽东,获准。吴三桂起兵反清,尚可喜不从,康熙令留镇广东,独撑局面,牵制10余万叛军无法全心北上。广东十郡已先失其四,广州城危如累卵,尚可喜在后院堆柴欲城破时举火自焚,康熙晋其为平南亲王。十五年二月,其子尚之信响应吴三桂,发兵围困其父府邸。十月二十九日尚可喜病逝,时年73岁。
附录 作者的话
云条无复剩根芽,
此夕摧残一剑加。
惊魄与魂应共语,
有生莫坠帝王家。
——崇祯宫词
崇祯亡国的五大原因
晏青/文
亡国之君,从情理论,可分三类:暴虐寡恩,如秦二世、隋炀帝;昏庸慢懒,如李后主、宋理宗;懦弱无能,如汉献帝、晋怀帝。而若崇祯,以孤家寡人之力,只手尽除权奸,又宵衣旰食,握发吐哺,惓惓听政,孜孜求治,不沾酒色,不近物艺,而有兵临宫阙、江山拱手、白绫加颈之祸,自秦以降,绝无仅有,殊为情理所不忍。
史载,中国历朝历代帝王,批阅奏章最多者,清雍正第一,明崇祯第二。《明史》赞曰:“帝承神、熹之后,慨然有为。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在廷则门户纠纷,疆场则将骄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可谓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厉,殚心治理。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乃复信任宦官,布列要地,举措失当,制置乖方,祚讫运移,身罹祸变,岂非气数使然哉。”
明之亡,崇祯自结“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虽史论毁誉大异,但李自成、康熙皆持此论。李自成说:“君非甚暗,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神,闾左之脂膏殆尽。”赞之最盛,莫过康熙:“明代诸帝,乾纲独断,而权奸不敢上侵。统论一代规模,汉唐迄宋,皆不及也。”“崇祯之诛锄宦官,极为善政。但谓明之亡于太监,则朕殊不以为然。明末朋党纷争,在廷诸臣,置封疆社稷于度外,惟以门户胜负为念。不待智者,知其必亡。乃以国祚之颠覆尽委罪于太监耶?”
余以为崇祯之亡,原因有五。
神宗中期始,灾害频仍,以旱为主,各地交替,陕闽尤甚,凡四十年,至崇祯早已国疲民羸。国家无储粮,沟渠多饿殍,树皮尽而食土,饥民易子相啖。将惰卒衰,军心涣散,已成固结。崇祯末年又蝗灾、鼠疫大行,赤地千里,草叶不存,人..口锐减,秩序大乱。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潭蛟龙生焉,山壑聚扯旗之众,众有干天之怒,朝廷少野战之兵,兵无缚鸡之力。如何回天?此其一。
万历名相张居正自高珙、徐阶、严嵩后大权独揽,其为能臣贤相,故天下大治,但乏身后之虑。其死,朝无重臣,神宗不理朝,官场渐植私党,以同乡分,以裙带分,以师承分,日滋茂盛,遂成树大根深。党派为重,朝政为轻。虽有东林赴大义者,亦是排斥异己。官吏攀亲结党,贪腐蔓延,不思国事日非,只知盘剥百姓。冰冻三尺,积重难返,安得不亡?此其二。
崇祯即位之前,只见宫闱龌龊凶险,视党争为争权夺利,视朝臣非寡廉鲜耻即陵谷心术,而成多疑之心;无名师指点历史得失,启迪智慧,培基铸根,亦不见国家旅弱民艰,而少胸中经纬。虽居深宫而惟谨,不言事而自安,但疑而好断之性已成。即位既幼,未经历练,而掌天下,始知朝无能吏,野少稼禾,国运日坏,危机四伏,而措手不及。对大臣因给其权而疑其心,终不逃或逐或贬或杀,对内官因其唯奉唯谨而亲信,终至小人趋而贤者避。崇祯朝共撤换大学士五十人,兵部尚书十四人,杀或逼杀督师、总督十一人,尚书五人,巡抚十二人。朝无忠臣勇将干吏,黄钟毁金瓯碎,不亡何待?此其三。
神宗不理朝亦不放权,至群臣无首,各攀虬枝,分庭抗礼,政出多门而不能一统,国家治理能力日蹇;熹宗不理朝全放权,至太阿位移,九鼎沦迁,乾坤翻覆,民无倚靠,数万太监自成朝廷,国政大乱;思宗理朝任权而不放,任而疑,疑而削,用之不专,更迭繁复,徒耗精力而国祚日衰,又复委信太监,自毁长城。神宗无行,光宗无寿,熹宗无状,思宗无术,五十五年忽张忽弛,时更时迭,大势去矣,国不堪变,民不堪乱,朝廷威信荡然无存,焉能不败?此其四。
崇祯恨党争而不能制衡,不威;好轻断而不辨忠奸,不智;盼大治而胸无城府,不才;思良将而不识忠臣,不明;滥威刑而寡恩义,不仁;轻诺而背,不信。如《明史》所批:“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剧失措。”时至势至,即为亡国之君。此其五。
综上所述,明之亡,既有天地时运之缘,又有崇祯自身痼疾之因。清兵叩关为腹背之疾,义军四起为脏腑之疾,旱蝗瘟疫为邪侵之疾,刚疑失当为心智之疾。有此四疾,无可救药。
无论君主、宪政、共和,为上者个人才气、品质至关重要。
昧主贤佞不辨,智愚不分;昏主刚愎偏执,拒纳孤行;明主知人善任,御下有术,进贤退不肖,兴利除弊,而有创造,而有昌大。君明臣贤,家国之幸。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圣人不以独见为明。”千古要义,今亦如是。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