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最后一个汉人皇帝·崇祯大败局》 第一章 十七岁的朱由检,意外成为大明帝国继承人

天启病危

大明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八月,满世界泼火般滚着热浪,火烧火燎的干烤憋得人汗都出不来,一肚子下水都焖熟了,直想给自己开膛破肚过过风。 京城大街铺的那青石板,照上面撒泡尿,不等提上裤子,眼瞅着那尿渍就化成了白气儿。一阵风吹起,卷起干细的黄土把物什都裹包了,就像烧红的炭星子抽在脸上,就是娘们儿、孩子也摩挲得皮糙肉粗。 满大街见不着几个行人闲客,不为讨生计,谁出来晒肉干儿?连小贩都懒得吆喝,只有送水马车的吱扭声和卖糖人儿干果挑子的拨浪鼓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响几声,也被知了的聒噪声淹过了。 离护国寺不远,有一家大药铺,名仁义堂,是京城有名的二十大商家之一,掌柜姓孟,此时正趴在柜台上冲盹。帘子一响,进来三个人。 孟掌柜惊醒了,强睁开眼打量,却是认得其中二人,唬得他“呦”了一声跳起来,紧趋几步,作个长揖:“三位爷,这下火的日子您老人家还出来?您几位先坐,喝口凉茶去去暑。”一面赶紧招呼徒弟上茶。 他认识的二人是大内御药局的太监尚药、奉御。一般内府出来采药,都是尚药带几个药童,偶尔也有奉御来的。此番二人同来,必是有大要紧了,该不会是皇上病了吧?这样想着,可没敢问。 三人坐定,尚药跟孟掌柜较熟,说话不外道:“老天爷没长腚眼儿,跟紧着起哄,把人都烘成干儿了,真恨不得扒了这身皮囊。”说完端起茶一口气儿全灌了下去。 “我说爷,听说白水那边又闹贼了,连澄城县都给占了?”孟掌柜想打听点儿新闻,宫里人消息准。 “嗤——!”尚药嘴里哼道,“饥民抢粮,也就蹦跶个三几天儿,围他一阵儿,也就散了。” “听说西边儿旱得邪乎,怕的是一呼百应啊!闹翻了一个陕西,多少银子才弹压得住?” “嗨,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大旱,观音土都吃光了,饥民易子相食,也没闹出个鸟!你一个卖野药的,操甚卵心?” 孟掌柜一笑,心说野药不野药,皇上不也照吃?他没接这话,又问:“听说北边女真鞑子努尔哈赤死了,可是真的?该太平了吧?” “太平?你等着吧!老努那七个成年儿子个个如狼似虎,继位的那个皇太极比他爹还厉害。唉,治乱世用重典,当年老努兼并女真五部,反相已露,我朝却一味恩宠,封都督佥事,赐龙虎将军,结果他成了气候。就是这皇太极,今年吞了朝鲜。太平?猴年马月啦!” 孟掌柜叹了口气,“唉,我这铺子这人参、鹿茸、虎骨、麝香,还有高丽参是再续不上了。” 这时那面生人开口了:“看药吧。” “对,”尚药太监马上接口,笑道:“今儿个没工夫跟你闲磕牙,咱家不找你要北边的货,咱家要南边的。”说着掏出方子递过去。 孟掌柜接过看了,见上面写着“海蛇,槟榔,草果,紫河车”,没有数量。孟掌柜摇头了。这槟榔、草果是去食积气滞的,宫里只是一时缺货。这海蛇是强壮药,可是极稀罕物,只产于台湾和倭国沿海,俗称蛇婆,产量极少。 宫里的名贵药都是四方解纳,宫里都没有,我上哪弄去?紫河车就是胎盘,可治骨蒸肺虚,可也没多少了,又哪能马上寻得?孟掌柜寻思一番,只得实话实说:“小人不敢撒谎,槟榔草果倒是有,也是不多了,不知爷要多少?这海蛇更是极难寻的,自打荷兰人占了台湾,小人这里就断档了。紫河车小人这里倒是有些干的,可还没有研好,小人这就去研。” 那二人就拿眼看那面生人,面生人略一沉吟,道:“好吧,槟榔、草果、紫河车有多少全拿出来,紫河车不必研了。” 孟掌柜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两个伙计拿了出来,却都不多。槟榔、草果用两个麻包装着,都只剩了小半包,紫河车用个木匣盛了,里面垫着一块红锦。 面生人挨个拿起搓搓闻闻,又翻翻拣拣,又用指尖蘸点儿紫河车放在舌尖儿上,好一会儿才道:“就这样吧,都打了包,算账吧。” 伙计们过秤打包,孟掌柜一边记账一边琢磨:这面生人不是太监,他有胡子,胡子半白,年纪当在半百以上,精通医道,定是御医。三人身着便服,又不介绍,想是要保密。历来内府进药没有御医跟着的。是了,不是皇上病了,也是皇后或刘老太妃病了。也就不敢耽搁,忙忙地打点齐备,送三人出门上马,看着他们急驰去了。 三人策马飞奔至玄武门,掏出合符一晃:“奉旨不下马!”便马不停蹄直奔乾清门。下了马,一人捧了一样,折进门内南庑西头的南书房。屋内坐着五个人,三人打了个躬,老御医跨前一步,道:“阁辅大人,缺的药配齐了三味,下官一一验过,只是紫河车还是干制的,尚缺一味海蛇。” “缺一味打紧么?”首辅大臣黄立极问道。 老御医道:“一时不打紧,缓急之时可用蛤蚧代替,只是应催办福建道尽速解进。” “马上煎制进御。”三人正待退出,黄立极又道,“慢!”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霍大人拿来了仙方灵露饮的配方,你们看看,可有问题?” 三人接过看了一遍。老御医道:“这不过是不入流的民间医书《先拨志始》所载一方,其法取上好大米,淘净用甑蒸熟,内放银瓶蒸吸其汁饮之。此方用于老弱婴幼不能进食者,只为进食之用,并无疗效,但亦无致病之由。” “霍大人,你是如何调制的?”阁臣礼部尚书张瑞图问道。 兵科给事中霍维华低首答道:“乃是用粳糯诸米,淘尽糠秕,和水入甑,用桑柴火蒸透,甑底置长颈大肚银瓶,俟米溶化为液,逼出清汁,流入银瓶封装进御。” 老御医听了道:“依霍大人所言,应无问题。” 霍维华暗出一口气,却又听黄立极道:“既如此,为何皇上吃了月余,竟是离不得龙榻了?” “自那年皇上泛湖龙困,大病一场,就种下了病根儿,但皇上不知爱惜龙体,随兴而为,迁延日久,积劳成疾,怎得不病?”老御医刚说完,秉笔太监李永贞、锦衣卫指挥使魏良卿闯了进来,问道:“几位大人,厂公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圣上身边呗。”阁臣礼部尚书施凤来回答道。 李、魏二人出来往里走,见守在乾清宫门口的是皇上贴身太监谈敬,李永贞道:“去把厂公请出来。” 谈敬忙赔笑道:“对不起了李公公,厂公说了,皇上病不好,他不出宫,任谁也不见。” “老祖太太呢?” “也在里边。” “那就把老祖太太请出来,我们在敬事房等她。” 不一会儿工夫,客氏走进敬事房,李永贞、魏良卿忙起身行礼。待客氏坐下,魏良卿道:“老祖太太,现在连草头百姓都知道皇上病了,朝中已经有人将矛头直刺叔父了。” “哦?说什么了?” “刘之凤说,‘假令刘瑾拥甲士三千,能束手就擒乎?’”一旁的李永贞道。 “刘之凤、刘瑾是什么人?” “刘之凤原是南京御史,曾请亟罢内操,厂公传旨切责,并宣谕廷臣,再渎奏者罪无赦,天启六年厂公夺了他的职。 “刘瑾是武宗时的大太监,跟咱厂公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惧服,也是武宗为太子时得侍东宫,这也跟咱厂公一样,但后来诏磔于市,族人、同党皆伏诛了。” “狗屁话!一口一个‘跟厂公一样’,照你这口气,咱们都离死不远了?!”客氏愤然作色。 李永贞扬手给自己一嘴巴,自嘲道:“这张臭嘴该撕了,还不如个腚眼儿!” 客氏瞪大了眼:“这话是说咱们要造反?” “一点儿不错,廷臣中有这种心思的怕是不在少数。东林虽灭,朝中明不言声暗向东林的大有人在,再不动些手段,就该有人蹬鼻子上脸了,新皇上一坐上龙椅,就会有兔崽子拿咱们开刀了!厂公到底是啥心思,该拿个主意了。”李永贞语气铿锵。 客氏道:“唉,他是啥心思?他啥心思都没了,就是守在皇上身边儿寸步不离。” “皇上……到底怎样了?”魏良卿想说皇上要薨了该怎么办,想到客氏不爱听这话,没敢说出口。 “皇上已经全身肿胀,醒少昏多了。” “那就该预做些准备才是,现在再在信王身上下工夫怕是有些晚了。唉,谁能想到圣上会终身无嗣呢!” 客氏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说道:“谁说要在信王身上下工夫了?谁说皇上终身无嗣?” “怎么?!”两人都大吃一惊! 客氏看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皇上有遗腹子!” “啊!遗腹子?在哪儿?” “在老身处。” 二人大概明白了,果真是皇上的遗腹子,那真是上天开眼,但怎会养在客氏处?显然是另有勾当。但客氏不再多说,也就不便多问。 魏良卿叹道:“这真是社稷之福啊!皇上知道吗?” “是你我之福。本来早该让皇上知道,谁能想到皇上这病来得这么快,说垮就垮了。” 李永贞想了想道:“现在龙血有几个月大了?” “小的二三月,大的四五月。” 魏良卿睁大眼:“竟有这许多?!”
九九藏书
客氏阴险一笑:“有备无患,只有一个,你知是龙是凤?” 这等于是告诉了他们行的是嫪毐之事!李永贞心中大为振奋。 正在此时,一阵紧赶着的小碎步的杂沓声由远而近,管事太监谈敬闯进来,禀道:“老祖太太,皇上醒了,要传信王见驾!” 客氏腾地站起:“什么?皇上居然醒了?传信王干什么?” 李永贞也噌地立起:“还能干什么?传位于信王!” 客氏忙问道:“魏公公怎么说?” 谈敬道:“当着娘娘的面,能说什么,就冲我挥挥手。” “不行,不能见!”客氏狠命一挥手,想想又道,“就说去传了,过一会儿皇上还得昏睡过去。” “可是……” “怎样?” 谈敬道:“娘娘已经叫王承恩去传了。” 客氏听后颓然坐下。 “要不,拦住信王?”李永贞道。 “不可!”魏良卿忙阻拦,“信王被阻,马上就会传开,满朝文武都会知道,圣上也会知道!” 客氏想想也是,魏忠贤虽然势压朝野,皇后毕竟是国母,威仪自在,人心自在,行事还不能太过,皇上要发句话,就可能唾手之功毁于一旦!正发呆,只听李永贞道:“老祖太太,皇上不是有血脉吗?” 一句话提醒了客氏,起身道:“对,老身进去等那信王,看他们是怎么说!”

临终传位

十七岁的信王朱由检,挟着风裹着土刮过来了,保和冠服胸前的方龙补都挤成扁龙了,本就清癯而苍白的脸更白了,大步踉跄进了乾清宫,转进过廊,早有人接着。此人六十上下年纪,身材壮大,微胖,面白无须,身着三襕红坐蟒贴裹,双袖襕蟒纱衣。 信王一见,腿立刻打个筋儿,揖下去道:“小王见过公公。” 魏忠贤忙还礼道:“王爷折杀老奴了,王爷快请。” 朱由检进了西暖阁,见皇上平卧龙榻,目微闭,口半张,龙颜肿胀,透明一般,似吹弹得破,面色灰白,仿佛蜡人儿。 朱由检紧趋几步,扑地跪倒,俯身叩首,长泣不起:“臣弟……叩见皇上,吾皇万……” 天启皇帝朱由校龙目微睁,声若游丝:“免,五弟……快起!” “臣弟……不起!”信王朱由检已是哭得软瘫,朱由校一声“五弟”,更让他撕肝裂胆!想先皇虽诞有七子九女,但二、三、四兄及两弟早夭,只剩得你我二人。皇上整日里耽于倡优声伎,奇技淫巧,又有魏、客二人封闭内廷,擅权外朝,自己自勖勤宫迁居信王邸后,为避魏阉猜忌,只好称病不朝,亦不敢进宫拜问。皇兄病重,作为唯一的亲骨肉,早就该守在榻前,尝药视膳,尽手足之情。但若未承旨入视,必被人指有异心。若皇兄驾崩,还会被陷是妄窃大位,阴下狠手,那可是百口莫辩!所以从不敢主动探问。兄弟二人竟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见,直是病入膏肓,才得一见。想至此,已是五内如摧! “臣弟愿日日跪奉皇上,才好亲近天颜……” “胡说,……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信王磕了个头起身,魏忠贤搬过座椅,信王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可没敢落座。 “天意难违,朕自知时限已到,势难再起……” “皇上衔负天命,春秋鼎富,好生调理,绵寿正长呢……” “朕是个文盲皇帝,治不得天下……你也知道,父皇为太子时发生过争国本、妖书案、王日乾告变、梃击案等一系列争储事件……皇祖宠妃郑贵妃屡屡作梗,故父皇常忧地位不保,无心教子,不为朕延师……父皇又是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撒手江山,撇给朕了,叫朕如何挨得过……你天性聪慧,自幼好书,当有治国的经纶。” 神宗长子朱常洛的母亲王恭妃出身低微,次子常洵的母亲则是神宗宠妃郑贵妃,神宗爱屋及乌,欲立常洵为太子,众臣多次抗争,吁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结果逐一遭贬,迁延达十五年之久,直到太后干预,常洛才被立为太子,是为“争国本”。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大儒吕坤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之事,著成《闺范图说》一书。宦官陈矩买了一本,带回宫中交与郑贵妃,郑贵妃看后命人增补了十二人,将自己列入,重新刊刻,想树一个堪做“国母”的形象,以为日后立其子常洵为太子作铺垫。 后来吕坤上了一道《忧危疏》,请神宗节省用度,停止暴敛,以安天下。再后来有人为《闺范图说》写一跋文,名《忧危竑议》,意即竑大《忧危疏》之议,其实是影射吕坤讨好郑贵妃,引起民间热议。 神宗怕事情闹大,亲下谕旨,说明《闺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又捕嫌疑人,此事遂偃旗息鼓。 十三年后,一份名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一夜之间贴遍京城,上至宫门,下至街巷,称皇上他日必易太子,直指内阁大学士朱赓和首辅沈一贯为贵妃帮凶。 神宗震怒,令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巡捕衙门全城搜捕,朱、沈上疏自辩,又指使他人诬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内阁大学士沈鲤与揭帖有关,由此引发一场大狱,下狱、发配、处死,冤及多人。 常洛得立,但众大臣深知储位不稳,须妥为保全,便轮番上疏,力促福王就藩,又闹了十几年,终于把福王闹到洛阳去了。 郑贵妃先是抱了十几年的热火罐儿,突然被一脚踢翻,后又被挤对十几年,儿子被挤走,她那霸道心性,岂肯歇手?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郑贵妃内侍姜严山等制成皇后、太子木雕像,用钉刺目扎心,咒其早亡,被锦衣卫王日乾发现告发,因事涉贵妃,不了了之。 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郑贵妃宫内太监庞保、刘成买嘱杀手张差闯宫谋刺太子,被获后招出庞、刘,贵妃泣求神宗,神宗说:“外廷汹汹,我也不好说话了,还须你自己去求太子。” 贵妃又向太子朱常洛哭诉,亏得太子体贴乃父,出面为贵妃转圜,并对诸臣说出“尔等宁愿做无君之臣,必欲令我为不孝之子”的话,众臣才不言语了,杀了庞、刘、张了事。 听了皇兄之言,朱由检忙躬身道:“臣弟不如皇兄……” 魏忠贤听了天启这话,心就抽紧了。他日日祈祷皇上度过此劫,病体好转。皇上传见信王,魏忠贤就知道大事不好,但还抱着一线希望,皇上只是想骨肉相见,不是明诏传位。现在话已说出来了,再无可盼。 魏忠贤心乱如麻,瞅住机会转身出来。 “信王朱由检!”天启突然发出低低的一吼。 信王还没回过神儿,听皇兄连名带爵一并叫出,声音沉沉的,身子一抖又翻身跪下了:“臣朱由检恭聆圣谕!” “……你读过书,谙圣人之道,要做个守成之主,有道明君,勤懋内务边事,勉为尧舜……” 朱由检浑身血流紊乱,人整个儿麻酥了,稍一愣怔,就趴伏下去:“陛下出此言,臣当万死!……” 天启继续嘟囔着,朱由检早已心如乱麻,交代后事了,江山撒手了!虽在意料之中,乍听也觉轰顶。不用他说,朱由检心下也明白,他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但是,外有女真大兵压境,女真定都沈阳已年余,北方各部望风归附,高丽国也已签城下之盟。努尔哈赤虽死,其子羽翼丰满,更加骄悍,平定关外局面非朝夕之功,如何支撑得过?内有陕西反贼王二,竟是凭地坐大,攻城掠县,已成张势,官军竟奈何不得! 朝堂之上更有魏忠贤一帮太监把持朝纲,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句话,无论是一品大员还是平头百姓,提起魏忠贤没人不肝儿颤!承接帝位,如何措置?名为天子,实是傀儡,甚且性命不保!含糊听罢,朱由检头也不抬:“皇上这话说早了……皇上大安有日,臣,不敢奉诏!” “朕知道命在须臾,朕不自欺,你也别欺朕,平身吧。” “延天下名医,皇上定能日见起色,伏祈皇上收回成命!”朱由检脑袋都快扎到裤裆里了。 天启哼了一声:“起来说话。”信王又磕了个头,起身刚想落座,天启从衿下伸出一指微微一摆,“坐过来,坐到炕沿儿上,挨着朕。” 朱由检挨到床边儿,坐了半个屁股。 天启嗦嗦地伸出肿胀滚圆的手,抓住信王的衣襟,两行浊泪早流过太阳穴。朱由检一惊,赶忙伸手捧住皇上的手,心内如油鼎沸。 天启嘴角挂上一丝笑容,说道:“你可还记得你……十岁时有一天,朕与你嬉戏,你问朕:‘皇兄……你做的是个什么官儿?你这个官儿我能做么?’朕笑着说,‘可以可以,等我做几年后,就给……了你做。’”天启收了笑,“真是……君无戏言呐!想不到,儿时的一句懵懂戏言,如今竟落实在了!唉,朕不识字,又溺于……声色犬马,游戏射猎,不理朝政,是个……暗昧皇帝,朕知错了。祖宗召我去了,也是怕误了江山。……你也推得够了,不可再辞。” 朱由检不敢再拒,也不敢接,口中嗫嚅,正不知进退,只听得环佩叮咚,一阵风就刮了进来。 朱由检抬眼一看,忙起身作揖道:“奉圣夫人,小王见礼了。” 客氏看一眼朱由检:“呦,好个俊俏的王爷,几年不见,越发出息了。”说着便转向天启,“皇上是要颁传位诏吗?” “对。” “传给谁?” “五弟……信王。” “不行!”客氏杏眼圆睁,见天启和朱由检同时抬起头瞪大眼望着自己,便道,“皇上有嫡传血脉呐!” “什么?!”天启嘴也张大了。 “皇上身边宫人已有二人有妊在身!” 天启居然手一撑腰一挺坐了起来:“可是真的?” “一点儿不假!” 天启手一松,又摔躺下了:“……这就好了……在哪儿?……传……传……” 客氏上前把天启头轻轻摆放好,给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我的爷,你现在可经不得心里头颠倒,这身子骨更经不起这一起一放的折腾,还是待养好了精气神儿再传见吧。” “且慢!”随着一声清丽的低声喝叫,朱由检抬眼看时,见是张嫣皇后从后帘款步走出。 朱由检慌着要跪下:“皇后娘娘……” “五弟请起,”不待朱由检见过礼,张皇后就伸手拦住,然后转过身对着客氏,冷笑一声道,“宫人有孕,本宫怎么不知?” “都是小婢子,想是皇上偶然临幸,初起并没当回事,当发现有了身孕,皇上已是不起了,所以没敢惊动皇上,娘娘怎会知道?” 自天启抱病不起,张皇后就一直侍奉身边,不离左右,亲自把汤喂药,朱由检进来时才避到帘后。初听客氏言,她心中也是一阵激奋,又倏地凉下来,略一寻思,大有可疑,皇上体格康健时都无这等巧事,近几月一直病体恹恹,会有这般能耐?所以要亲自探问明白。 “皇上想想可有过此事?” 天启努力回想前几月可有过荒唐之事,荒唐事自然有过许多,可最后的荒唐事是在何时,想得筋疲力尽也再想不出。 皇后见天启回答不出,又转向客氏道:“小婢子怀的也是龙种,你好大胆,竟敢隐匿不报?!” “老身后来也想到这一层了,觉着该让皇上知道了,偏是皇上已是沉重了。” “那为何不告知本宫?” 客氏略带不屑地一笑,说道:“老身这不是告诉娘娘了吗?” 皇后沉吟片晌:“那宫人现在哪儿?” “在老身处。” “什么?你真是胆大包天,敢把怀孕的宫人私藏在你自家!” “娘娘怎能说是私藏?皇上都是老身奶大的,谁能比老身照顾得更周到?” 皇后犯难了,默然一会儿,下了决心,此事断难寻根据,客、魏做手做脚是行得出来的。即使真是丈夫骨血,也须忍痛割爱。魏忠贤权倾天下,腹中胎儿当了皇上,这江山岂不给了魏家! 皇后不动声色道:“依夫人之见,现在该当如何?” 客氏道:“自然是待瓜熟蒂落,由娘娘抱着小皇子登基了。”这是魏忠贤事先交代好的,由张皇后抱着小皇子登基,可钳众口。 “那这国家交给谁呢?” 客氏曾听魏忠贤说过,如果行那狸猫充太子之事,就要“阁臣摄政,信王与魏忠贤监国”,想至此便原话端了出来。 皇后嘴角挂出一丝笑意:“好吧,就请夫人现在将那怀孕的宫人领来,让皇上一认,今日后由本宫照管。既是皇上嫡子,理当由本宫抚养。不过既是皇上一脉,必得有几分像得皇上,才好认得呢。” 客氏心中一紧,思忖了一会儿,咬咬牙道:“皇上病成这样,怎能现在让皇上劳神费心?还是等皇上稍好些再领来。更不敢劳烦娘娘,待到出生之后再送回娘娘身边不迟。” “真是岂有此理!皇帝的血脉,本宫不得监护,却要你一个乳母来管着?!” 客氏嘴一撇:“老身管得皇上幼时,自然也管得小皇子!” 皇后一声冷笑,转向天启道:“皇上可听明白了?那宫人竟不让皇上和本宫一见,腹中胎儿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魏、姓客,不辩自明!” 天启也似有所悟,无论如何,信王是皇家血统,与自己同是父皇嫡亲一枝,自己唯一的亲兄弟,皇后之言毕竟是从大明天下着眼,还是依了皇后才是正经交代,便道:“朕身后之事……由皇后主持。” “妾身自然秉承皇上安排,”皇后转向朱由检,“不用本宫再多言了,皇上刚才已经当面口谕,传大位于信王了,信王还不谢恩?” 朱由检本就五中昏瞀,更知道皇兄宠信客氏,而客氏不仅势大,更是个杀人如草不闻声的毒妇,当着客氏面,更是不敢作答了。 皇后见他如此窝囊,兀地勃然变色,气出急促,语带颤音:“信王要将这大明天下拱手让人吗?!” 这当头棒喝把个信王又打趴下了,张着嘴应不得音儿。 皇后又接着道:“皇上无嗣,信王不是不知,信王与皇上胼胝同枝,信王不接谁接?信王,你回本宫的话!” 朱由检素知皇后肃正刚直,早就怵着几分,见皇后劈头盖脸,语气严厉,腰就软了下去,磕头出声:“……由检记住……”他还是不敢说“领旨”的话,但总算认下了。 皇后面色和缓下来,天启竟露出淡淡一笑:“中宫配朕七年了,常正言匡谏朕。今后少年寡居,朕实在放她不下呀!”说至此收了笑,对朱由检道:“皇后德性贤淑,品行庄静,你须善为保全。” 皇后眼眶中便就溢上两汪清泉,朱由检忙不迭地应承。 天启一口气说了这些,已是喘个不住,刚有些缓和,又突然袭来一阵急咳,喉中咕咕作响,皇后情知不好,忙掏出绢子去接,已是不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射出二尺有余! 皇后的眼泪就下来了,颤声唤道:“快传御医!” 外面应了声儿去了,天启抓住信王手:“魏忠贤、王体乾等,恪谨忠诚,勤勉体贴,才德俱佳,可任大事。”信王唯唯。 天启这才松开兄弟的手:“召诸部科道进见。” 皇后冲着客氏向外一指:“皇上要召见外臣了,请夫人退下吧。” 其实不用张皇后撵,天启这话本身就是当头一棒!客氏急转身匆匆而去。 “五弟且来。”借着太监谈敬出去宣召的当口,皇后敛了戚容,将朱由检拉至屏风后,低声道,“中涓诬陷我父张国纪欲弑君另立五弟之事,五弟可知?” “竟有此事?!”朱由检听闻如遭雷殛。 “幸皇上凡事愦愦,独厚夫妻兄弟之情,不问,否则五弟和我父早做了刀下之鬼,明日之天下便就要姓了魏了!皇上要五弟重用魏、王,五弟要心中有数。相见无日,为嫂不得不言。” 朱由检心中悸悸,忙道:“臣弟记下了。” 客氏急步走出,大叫道:“谈敬你站住!” 谈敬站住回身,客氏道:“你给我待着,不许去传旨,皇上不能见诸部科道,懂吗?再等一会儿,皇上就睡过去了。” “那,如果皇上一时半会儿还睡不过去怎么办?” “不去管他,你再拖一拖!” “老祖太太,我担待不起呀!” 客氏眼一瞪:“魏公公那儿你就担待得起吗?!” “更、更担待不起了……”谈敬话没落音儿,乾清宫太监王承恩从身边小跑而过,到乾清门口,扯着猫嗓高叫:“皇上有旨,传诸部科道晋见——!” 客氏两手一耷拉,看着王承恩的背影儿,狠声狠气道:“又是这个张嫣!早把她从皇后位子上拽下来,哪还有这般促狎!” 天启竟没再昏睡过去,直挨到了六部九卿诸臣赶到,进来一个跪倒一个,匍匐于地。跪在最前面的黄立极道:“皇上,大臣们都到了,请皇上示下吧。” 天启向上抬抬手:“都抬起身……”众人抬头立直身子,天启急促地喘了几口,显然是在用力运足气,“朕要去了……”此话一出,黄立极带头,立时响起一片“唔唔”的哭声。“朕还有口气儿呢,都住声儿,听朕……说。”“唔唔”声立刻没了。 “朕去后,朕五弟……信王朱由检……承袭……大位。” 黄立极道:“臣等遵旨,侍储君如侍陛下。” “好。”天启转向朱由检,“魏忠贤、王体乾忠……忠贞可计大事,魏良卿用事恭谨,可代朕飨……南北郊,祭、祭太庙。” 朱由检道:“臣弟遵旨。” 黄立极接言:“陛下任贤勿贰,诸臣敢不仰体。” 第二章 太监头子魏忠贤密谋造反夺权

鱼目混珠

魏良卿急急进了魏府,直奔客厅,客厅里坐着两个人。 上首是魏忠贤,坐在边椅子上的,穿真青油绿怀素纱,是大太监常服,是他的心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 “良卿见过叔父、王公公。叔父怎么回来了?” “唉,咱家是被娘娘赶回来的。” “怎么,娘娘恼叔父了?” “那倒没有,她说咱家两天没合眼了,六十岁的人了,受不了,叫咱家回来睡觉。” “倒是好意。” “什么好意,她是看着咱家别扭!”魏忠贤泪眼模糊,“……看来,皇上大限到了。万岁爷春秋才二十有三啊!……”哽咽了好一会儿,又道,“……体乾,李选侍之事,信王心中可有数儿?” 王体乾站了起来:“选侍殁时,信王尚在冲龄,即使有耳音,也是懵懂,况且选侍身边之人,哪个不畏着九千岁?满朝文武尽皆掩口,料无大妨。” “是啊,”魏良卿接过话儿,“皇上眼里,王公勋戚哪个及得叔父?皇上见信王,能不托付叔父之事?再说这朝上的世爵亲贵,还不都是叔父手捏把攥的,信王还能奈何叔父?” “说的是。”王体乾道,“信王年仅弱冠,又一直偏居信邸,既未预参机务,又未察过民事,更无股肱权臣,还是两眼一抹黑呢!他不用bbr>藏书网厂公,还有何人可用?又有何人敢为其用?他又如何调理得这满朝文武?我看还是照原方抓旧药。” “张国纪谋立信王之事,信王可知?”这是魏忠贤一大心事。 “未留活口,信王又深居藩邸,久不入朝,怎会知道?”魏良卿安慰道。 “……可娘娘知道。”王体乾阴阴地说道,这事也让他不能自安。 魏忠贤心中咯噔一下,皇上素厚皇后,如果皇后知道,信王现在不知,日后必知,心中又掂量一番,遂缓缓道:“信王不该即位!” “哦?”王体乾睁大眼,“信王不该即位?” “对!” “那,谁该即位?” “皇上亲子!” 王体乾泄了气:“皇上哪儿来的亲子!”但见魏良卿并不惊讶,不由心中一凛,忙道,“莫非……厂公早有安排?” 魏忠贤是点到为止,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行事时心中托底,所以不置可否。 魏良卿虽然知道“遗腹子”之事,此时却觉得把握不大了,便道:“皇上已嘱立信王,又有皇后一力护持,这道坎儿不好过了。” 魏忠贤道:“皇子是正根儿,只要群臣力争国本,娘娘一人也不能擅专!” “慢来慢来,”随着话音儿进来一人,几人寻声望去,见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崔呈秀是魏忠贤义子,进魏府从不通禀,显然听见了刚才的话,皱眉道,“还有一隐忧。” 魏忠贤心里一惊,崔呈秀心思缜密,看事深透,他要说不成,八成就是不成了:“有何隐忧?” 崔呈秀坐下,一字一顿道:“四、位、皇、叔!” 魏忠贤心中忽悠一沉:果然是大意了!福王朱常洵在洛阳,另外三位王爷瑞王常浩、惠王常润、桂王常瀛,皆光宗、福王之弟,自小长大,未离京城,根基不可小觑,况且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正当气盛,虽无兵权,皇权可畏,好比那尿脬,虽是中空,个儿大。魏党就像那狗尿苔,别看遍地都是,毕竟长在野地里,当不得大菜。如若几王共扶新皇,插手朝政,咱家就像那王八脑袋,只有缩的份儿了。 魏忠贤打定主意,说道:“先帝在时,大臣们就屡次极谏,力促诸王就藩,奈何先帝总是以几王未婚相拒。如今三王自己的儿子都老大了,还有何理由赖着不走?” “好主意!”魏良卿一击掌,“拔了他的毛,只好做个光腚皇帝。不过——”他略一沉吟,“同时遣藩,又在皇上大渐之时,难免朝臣动疑。如果有人出来说话,如何应对?” 魏忠贤道:“先帝借儿子大婚,聚敛财富,几十万银子进了内库,早已是天下汹汹,谁还会替他说话,自招讦谤?何况他们早该滚了!” “是这话,不过瑞王性情内敛,简朴好佛,诸事不问,断不致招惹他人,不如先留过,免得他人啰唣。”崔呈秀道。 魏忠贤盯住崔呈秀好一会儿,才说道:“罢了,你这从一品的太子太傅当得腻味了,不想干了是吧?就不知这朝上朝下有多少人盼着倒了咱吗?没了咱家,你还牢靠?” 魏忠贤说得沉静,崔呈秀却炸毛了,他没想到魏忠贤会威胁他,他自认为是从大处着眼,却掉进了粪坑,裹了身屎尿,忙垂眉低目,拱手抱拳:“孩儿不过是替义父着想,全凭义父做主就是了。” 魏忠贤缓了口气,说道:“断了信王和皇后的念想,才好摆布。有皇家胄裔傍着身,又是皇叔辈分,会觉着有个靠儿,也就有了底气,还听咱们摆弄?再者说,你知那瑞王今日好佛,怎知他明日不好权?他不问事,是因为他自觉无着无份,但他毕竟是朱家人,会眼见着皇权旁落不动弹?他京里京外地走动,怎好去拦他?传个话儿递个信儿地勾连起来,又怎生处置?所以一并撵走,才是妥当。” 果然虑得周全,崔呈秀心下服帖了,忙道:“义父说得是,现在如何布置?” “体乾去传话御史张讷,疏促三王之藩。呈秀去拟道圣旨,限他们三日内起身,礼数仪物按例裁撤三分。”两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去办,魏良卿也站起来,魏忠贤冲侄子一摆手,“良卿先留下,咱家有话问你。”等王体乾、崔呈秀出去后,魏忠贤慢悠悠道:“鹏翼过了百岁儿了吧?” “刚过百岁儿。” “你说,皇上若现在走了,皇位怎么办?” “皇上不是有遗腹子吗?” “那些没出娘胎的种儿已经被皇上否了,没用了,再说皇位数月虚待,就会生变!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是个儿皇帝在那摆着,就没人敢咋呼了。” “那怎么办?” “拿出个现成的太子来!” 魏良卿立刻明白了:“您是说——?” “对,鹏翼就是太子!” “鹏翼?!……可是,皇上已立信王,满朝都知道了。” “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太子在,如果有了一个太子,那满朝文武又当如何?” “……那就要拥立太子了!”魏良卿心中一阵激动,自己的儿子要当皇帝了!“那就快让皇上认儿子!” “你这脑袋瓜儿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儿长进?让皇上认儿子?生母在哪儿?皇上能不见吗?你知道皇上都宠幸过谁?” “找那《起居注宫幸注》上有记载的,看时辰前后差不多的,拎出一个,连吓带哄,让她如此说,她还敢不听话?” “那皇子出生的时候,为何不禀报?隐匿皇子是何罪?这些你都想过吗?” “那……怎么办?”魏良卿瘪了。 “送走皇上以后!”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八月二十二日,皇宫内明烛高照,乱成一团,太监宫女侍卫们已去了首饰甲胄,着麻衣素服,正撤下彩帐,换上白绫。天启皇帝朱由校终于打熬不住,驾鹤西归了,时年二十三岁。 懋德殿寝宫内倒是极安静,只有张皇后和客氏陪灵。 客氏见四下没了人,便收了泪,换上一副严肃像,说出惊天动地一句话:“娘娘,信王还是不能入继大统!” 皇后浑身一颤,看住那双隐隐透出一股寒气的眼光,好一阵才沉静下来:“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娘娘不知,就是皇上也不知,皇上有太子了!皇上身边宫人已有一人已经生子!” “夫人的花样真是层出不穷啊!十月怀胎,呱呱坠地,六七月前龙体尚健,其时为何不禀?” “这可不是老身掉花样,都是小婢子,老身也是有难言之隐啊!” “小婢子生了太子将来也是皇太后!” “哼!娘娘可还记得光宗故事?” 光宗就是天启、信王的父亲,神宗皇帝长子朱常洛。 神宗育有八子,常洛的生母王恭妃本是太后宫中侍婢。一日神宗入慈宁宫请安,偏是太后不在,神宗正要离去,可巧这王宫娥进来,撞见神宗,不及躲避,只得跪下磕头。 许是神宗闲极无聊,正想寻些乐事,见这王宫人虽说面貌一般,但体态婀娜,尤其肤色白皙,竟惹得神宗火燥,就在太后床上,学起楚襄王来。不想高唐一梦,却就春风化雨,珠胎暗结,腰围日长。因王氏是太后身边人,神宗不敢承认,被太后逼出,册为恭妃。巫山之事,本是一时兴起,并不当真,神宗又嫌恭妃出身微贱,从此再未召幸。 神宗二、四、八子均一二岁亡,三子就是那位曾使光宗战战兢兢生活了三十几年的福王朱常洵。常洵母bbr>郑贵妃深蒙圣眷,常洵亦独受帝宠。贵妃为子谋太子位,神宗恰也愿意,偏群臣力维国体,反对废长立幼,神宗于是历久不立东宫,却与贵妃设誓,日后必立常洵,并亲笔载明,封于密盒,授予贵妃。诸臣又来多事,力争国本,屡请建储,直把个皇帝惹翻儿了,廷杖、夺官、削籍、发配,赶走了一大帮,直到皇长子年将二十,该婚配了,不知死的廷臣又奏请,或说先册立后冠婚,或言先冠婚后册立,反正是两事都得办了,弄得神宗也犹豫起来,总不能不让儿子结婚吧。郑贵妃急了,捧出密盒,要神宗践约。 神宗启视,却见那誓书已被蛀虫啮了个七洞八穿,最可怪,恰恰“常洵”二字,被啃得一笔不留。神宗悚然:天命有归,已垂示象,不可逆行。这话一出,贵妃已是哭倒在地。神宗正在踌躇,太后又召侍膳,劈面就问“常洛年已十九,为何还不就位东宫?” 神宗随口说道“他是都人子”,却忘了太后也是宫人出身。太后大怒:“你也是都人子!” 神宗知道闯了祸,避席跪倒说“马上册封!”逾日就传出诏谕,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储君,封皇三子朱常洵为福王、皇五子朱常浩为瑞王。 张皇后当然明白客氏的意思:“哼!这能比吗?神祖爷有诸子,皇上无子,再者说,先帝虽是侍婢所生,不也照样当了皇上吗?” “可王宫人却抑郁早逝了。” “原来夫人还存了一片怜悯仁慈之心呐。”皇后直盯着客氏眼珠子,“皇上每次临幸,那《起居注》上可都是有记载的!” 客氏一撇嘴:“神祖爷临幸王宫人,也有记载?” 皇后提高了声音:“王恭妃之事虽无记载,却有老太后和神祖爷的认可,夫人想自比老太后吗?” 这话让客氏心里打挺:“娘娘不必高声,老身没那胆子。给老身下绊子,也绊不倒老身!” “哼哼!既然没有记载,也没有皇上的认可,那就不能认作是皇上骨血,不必多言了!” 客氏眯起眼、掉下脸来:“老身劝娘娘还是先认下了,否则怕与娘娘多有不便!” 皇后脸就涨红了:“哼!本宫听明白了,你听着,皇上早有遗命立信王,满朝皆知。只要本宫在,就由不得你!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终归是一死。不从命而死,可以见二祖在天之灵!” “哼!”客氏瞪了皇后一眼,甩袖离去。 张皇后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到门口小声唤道:“王承恩。” 王承恩小跑着进来:“奴婢在。”张后倒不言声了,只盯了王承恩看。王承恩毛了,跪倒道:“奴婢哪儿有了错,娘娘只管责罚就是。” “王承恩,圣上说厂臣忠心耿耿,你认为国事可托付厂臣么?” “既是圣上说了……” “本宫是问你!” 王承恩早已看出娘娘不睦魏忠贤,心知娘娘在说反话,便鼓起勇气道:“我朝祖制,内官不得与闻政事,既是娘娘问,奴婢就斗胆了,奴婢以为厂臣居心不可测。” 张后知道王承恩是信王府老人儿,应与魏忠贤无甚瓜葛,只是魏忠贤爪牙太多,此事又非比寻常,心中不决,所以做个试探。见承恩如此说,放了心:“你起来,本宫将你从信王府召来放在身边儿,就是为了今日。此事关系国运,你务必办好,不可向任何人漏风。”遂低语几句,又叮嘱再三。 王承恩又跪下磕头:“娘娘放心,奴婢拼死也要办到!”说完起身疾步而去。 子夜时分,崔呈秀、魏良卿、田尔耕分别被魏忠贤派来的小太监从床上提溜起来:“九千岁吩咐,有急事商议,要快着去,不可张扬!” 这时分来招呼,必是出大事了,众人遂麻溜装束了,陆续赶来。 进了魏府,见司礼秉笔大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和管事太监李朝钦都已在了,还没过话,魏忠贤泪珠子就啪嗒掉下来了:“皇上……宾天了!”崔呈秀、田尔耕虽然心中并不惊讶,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生出好大悲哀,毕竟歇凉的大树倒了,往后的事难料了,只有魏良卿心中暗自高兴。 田尔耕想问下一步如何措置,见几人都不说话,就憋了回去,一时无语。魏忠贤见几人都不答话,便用下颌往案上一指:“先看看吧。” 四人凑过来一起看,原来是皇后懿旨:一是立即将皇帝薨逝事布告中外;二是准备丧仪;三是迎信王入宫主持;四是速行即位大典。 各人细细看过,各归了座,魏忠贤问道:“中宫说的几件事,可行得么?” 魏良卿看了眼王体乾、崔呈秀,见他二人不说话,便有些变色:“这如何行得?”几人都把眼看他,等着下文,魏良卿咽了口吐沫,“谁知那信王是何心思,贸然迎立,他若制我,便不好措手了。更何况皇上有亲子在!” “什么?!”几人都大吃一惊! “良卿说得不错!”魏忠贤道,“只是皇上走得太快,不及准备,有些误了。” 几人似信非信,如此大事一直瞒着这些心腹,几人心中虽有些不快,但毕竟事情大有转机,都兴奋起来,李永贞道:“既如此,就该赶快宣布!” “慢,”崔呈秀插话道,“皇后是国母,成败与她关系极大,她知道么?” “咱家请奉圣夫人去说了,尚不知结果。”魏忠贤面无表情。 “那怎么办?”田尔耕问。 “咱家已调刘诏领兵进京。”魏忠贤顿了一下,道:“永贞,刘诏何时能到?” “天明前就能到!” “万万不可!”崔呈秀、王体乾从前几日魏忠贤的话中已听出了锣鼓音儿,但此时崔呈秀已改了想法。如果天启立遗命,可以篡改,也可以指为伪诏,没想到平时就不问政事、又是快死了的皇上却召诸臣面谕,这就大不一样了。皇上龙体不预时没禀皇上知道还算是个说词,皇上召诸臣面谕时为何还不说?分明是李代桃僵!一旦玄机泄漏,怕就有“光武讨莽”了:“皇上有遗命,又是面谕诸臣,不好翻案了。而刘诏领兵入京,就成势不可遏,厂公试思是否到了这一地步了?备之不周,就要授人以柄,此举一出,势成骑虎,想下也下不来了!所以须先议出一个万全之策,当前要务是封锁消息……” “对,尤其不能让信王知道!”李永贞抢上说。 魏忠贤只觉着脑子里轰然作响!老了,脑子转不动了,怎就没想到先布置了呢?便点着田尔耕道:“快去传咱家的话,叫许显纯立即封锁四门,不许出入!叫涂文辅去围了信王府,但不要惊扰了他们,只许进不许出!” 田尔耕站起就跑。 李永贞心中一直亢奋,他觉着机会到了,这一时已是想好了,自觉着成竹在胸:“我看也别要什么小皇子了,干脆就厂公黄袍加身吧!” 这一句话明白说出,众人脸上都失了颜色! 虽然这种心思几人早都掂量过,但毕竟就是魏忠贤也没挑明过,一经说破,还是让人心肝抖颤! 李永贞捋起袖子道:“有二计可行。一是今夜就杀了小王爷,对外就说是歹人所为,事出意外,皇位虚待,厂公自是众望所归;二是逼那小王爷写下禅位诏书,一个毛娃,知道什么三六九,吓也吓死了,怎敢不写?厂公名正言顺接掌大宝,这不就结了?” 魏忠贤一拍桌子:“以后谁也不许再说这等混账话!咱家一腔忠诚,赤心为国,只知为皇上分忧,从未做过篡逆的大梦!立了小皇子,也是姓朱,也是咱大明!”说到这儿又潸然泪下,“咱家就盼着皇上多福多寿啊!” 崔呈秀心中也骂了声混账,阉人窃国,必天下大乱,不得好死!便接口道:“再说,还有福王呢!” 几人又都不说话了,正没动静,田尔耕急急进来,单脚刚过了门就道:“王朝辅报,未封门前王承恩刚出了宫!” 魏忠贤低低叫了一声:“不好,事泄了!” 崔呈秀站起身,看着魏忠贤道:“速命涂文辅撤围信王府,迎信王入宫,先将信王攥在我们手里,别让中宫抢了先,进了里面再作计较。一方面让他折腾不得,另一方面即使将来事不谐,也不失迎立之功。” 魏忠贤使劲盯住田尔耕,眼里冒出绿光:“尔耕啊,你是手握宫廷禁卫大权的锦衣卫都督,你说呢?” 田尔耕浑身一颤,嗫嚅半天才道:“可下官是捏在厂公手里的呀,还不是厂公说咋办就咋办。” “咱家是在问你呢!” 田尔耕心里打鼓了,他明白,议论归议论,真要动手,就得他当那出头榫子。如若失败,自不必说自己头一个被杀头,即便成功,还须向天下有个交代,自然是推出个替罪羊:田尔耕谋逆弑君!还是一个死!自己的权势利禄是魏忠贤给的,当然就得给他卖命,但却不想给他送命!想到此,田尔耕便壮起了胆,说道:“厂公,百密还有一疏呢,何况皇上走得急,我们毫无准备。这事可是出不得半点儿偏差的!我田尔耕的小命儿不值钱,可不能连累了您老人家。我看还须仔细筹划。” 魏忠贤心里拱上了气,都是软泥捏的!但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想了片刻道:“只好先如此了,”说着冲田尔耕一挥手,“叫王朝辅去告诉涂文辅,现在就迎信王进宫!”又转向李永贞,“告诉刘诏,先在京郊歇住,听咱家下一步安排。”

储君惊魂

自皇上召见已过去了十天,既无缘再见,也不知动静,但朱由检心中明镜似的,皇兄糊涂,既已立储君,何要魏良卿代天子祭太庙?这太庙可是臣属祭得的?若无贼心,就应惶恐力辞,他竟是直任不辞,岂不是司马昭之心吗?规制,祭太庙不得称臣,只称孝子皇帝,太子称孝孙嗣皇帝,他岂不是自认了皇帝吗?乱臣贼子弄权,身为储君却吭不得声,朱由检心内十分焦躁,见外面月朗星稀,便举步出门,信步来到王妃周氏的寝室,却见田、袁二妃也在这里。 朱由检新婚仅半年,三个王妃都是张皇后给张罗的。 明朝故例,皇帝大婚,皇后与两名贵人同进。在张皇后心中,皇五弟早已是储位继承人,所以,她在给朱由检选正妃时,也同时选了两名偏妃。三人见丈夫进来,起身相迎,周氏道:“王爷,是不是派徐应元进宫一趟,打探一番?” “不可,”朱由检摇摇头,“咱们还是聊聊天儿吧。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话?” 袁妃道:“听下人说,皇上是吃了霍维华进的一个秘方才病体越发沉重的,不知是真是假,就说的这个话头。” 朱由检生性谨慎,即便在家人面前也从不提宫中事,见三人问起,便道:“皇上自天启五年一场大病,由此身体日衰,两月前渐感不支,时常困倦,面少血色,瘦弱异常。霍维华进的秘方名‘仙方灵露饮’,说是能医皇上痼疾,有旨调制进呈。霍维华连夜大干,翌日进供御食。皇上饮了数匙,味如醍醐,清甘可口,遂命时时进呈。不想饮了月余,竟致胸膈饱闷,上腹鼓胀,浑身浮肿,全无气力,终日奄卧龙床。再传御医诊了,却是沉疴已固,医药罔治。唉,父皇就是病体沉重之时吃了李可灼进奉的红丸宾天的。可见这方士之言多不可信呢。” “皇上为何将政务全委之魏忠贤呢?” 朱由检看了看说话的田妃,又向门口张了张:“皇兄生性好动,虽未读过书,但颇聪敏,尝自动手制造机巧,刀锯斧凿,引绳削墨,乐此不疲。所造微缩景观、蹴圆堂、各种机关,曲折繁复,微妙玲珑,几夺天工,颇具匠心,若非生于帝王家,当是鲁班再世。只是十六岁继位,毕竟年轻了些。”竟是一字不提魏忠贤。又聊了会儿,大家便散了,各自回房歇息,朱由检就留在了周氏房中。 将近子时,就听王府总管太监徐应元在门外低声急叫:“爷,出事了!”刚在迷糊中的朱由检被惊醒了,脱口而出:“什么事?” “锦衣卫围了王府!” “什么?!”朱由检身子一抖,咕噜坐起,脸都绿了,这当然是魏忠贤派来的,“他要怎的?” “不知道。” 朱由检穿衣下床,脑子里迅速翻检着各种可能性。 皇上大薨了?还是魏忠贤趁皇上弥留,假皇上名义为自己捞取个名正言顺的名分?他是想废了我,还是想杀了我?是想自己登大宝,还是想另传他人?无论哪种情况,第一要做的,是赶紧让皇后知道。想那魏忠贤,现在还不敢拿皇后怎样。 “徐应元,派个机灵活泛的,速速进宫,禀皇后知道。” “王爷,各门全都封了,只许进不许出!” 朱由检颓然坐下,完了,索命来了!往好处想,即使留下命,今后也就是尸居余气,甭再做那当皇帝的春秋大梦了。 朱由检正心灰意冷,跟在徐应元身后的王府管事太监曹化淳凑上来:“爷,您忘了,前几日皇后娘娘叫王府派个人去跟着她,奴婢派了王承恩去。奴婢想娘娘是为随时有了动静就跟爷您通气儿的,娘娘都考虑周全了,有啥动静王承恩会回来报信儿的。” 经这一提醒朱由检也想起来了,点点头,但心里毕竟放不下。 正无可奈何,王府太监高时明在门外道:“王爷,英国公来了。” 朱由检怔住了,等不得细想,胡乱穿好衣服忙去开了门。张惟贤已大步到了门外,一撩下摆,双膝跪倒四体匍匐:“张惟贤奉皇后懿旨,迎信王进宫。” 朱由检心中一紧,怎就行起君臣大礼了!赶忙出屋俯身扶起张惟贤:“国公行如此大礼,是要折杀小王了!皇后此时召唤小王,难道是皇上大不好了?” 张惟贤涕泪齐出:“王、王爷,皇上——驾崩了!” 徐应元听罢咣当跪倒,院子里人全跪下了。 朱由检晃了晃,愣怔了,半晌不出声儿。徐应元赶忙起身扶住。 张惟贤起身近前一步小声道:“皇后担心魏忠贤对王爷不轨,派下官来护卫王爷,又怕魏忠贤封了大内,闭住消息,另有图谋,请王爷赶快进宫!” 朱由检回过神来,张惟贤是皇后的哥哥,当是可靠。他喉咙抽动一下,好个细心周到的皇嫂!鼻子就酸了,便对张惟贤深揖一躬:“谢娘娘恩典,谢过张大人。请大人先客厅里坐。”刚走到客厅门口,又是一声传报:“锦衣卫忠勇营提督太监涂——” 话未说完,涂文辅、王朝辅已颠儿着小碎步闯了进来。 刚才在门外涂文辅拦住张惟贤,张惟贤说出奉皇后口谕,涂文辅很是吃惊,皇后的话是怎么翻出红墙的?“张大人,小人是奉命行事,口说无凭,您得拿出皇后懿旨,不然小人不好交代。那里面儿的可是储君,出点儿小事那也是天大的干系,小人可担待不起。”话虽软,就是不让道。双方剑拔弩张,正在僵持,王朝辅就到了。 听王朝辅一说,涂文辅明白了,显见是王承恩给张惟贤传的话,便放了张惟贤进去,但他二人也不敢怠慢,跟脚闯了进来。 一见着信王,涂文辅、王朝辅就扑地叩头,大恸不已。信王赶忙搀他们起来,免不得又是一番唏嘘,将几人让入客厅。 涂文辅道:“我二人奉九千岁令,接储君王爷入宫。” 张惟贤别过身看住他二人,冷笑一声道:“倒是有劳二位公公了!”脸上却是一副肃杀之气。 涂文辅身上一冷,赶忙撮袖一揖:“国公言重了,小人不敢当,都是为娘娘分忧,该当的。” 再看朱由检,跌坐椅上,反倒走不动了,倒不是哀痛昏了,却是不知如何处。这只老狐狸,果然是想得周到,被他看住了!立即进宫?他必定已布置妥了,会杀我吗?即便先不动我,接下便是护柩、举哀、辞棺、发丧、入陵,典例仪数捆住,动弹不得不说,一露脸儿,便在人家掌握之中,作不得手脚了。先抓了魏忠贤?何人可依?锦衣卫、亲军俱在魏手,无异自入彀中。密召外藩入京勤王?五军都督可靠么?何况远水难救近火,勤王兵到,自身早是人家俎上肉了。 朱由检通身冒出寒气,此一去,便不知所终了。 思虑良久,终是未得要领。罢了,既是施展不得,且隐忍随了他。抱定了心思,朱由检便硬挺了心肠,说道:“公公稍候,小王更了衣便来。”说完转过后室,去见三妃,徐应元赶紧跟了过去。 田、袁二妃早听得杂沓喧呼之声,跑了出来,聚在周氏房内,正在心惊肉跳,听丈夫一说,差点儿堆乎了,全没了主意,只是流泪。 朱由检只怕涂文辅等得不耐烦,说了几句宽心话,就告辞出来,刚转身,徐应元扑通跪下,涕泣言道:“王爷不可去,京城亦不可留,赶紧走了吧!” 朱由检摇头:“唉,皇兄才去,怎好就怯了?岂不贻笑天下人?” “应元说得对,”周氏道,“留住京城,便是龙困浅滩。到得外边,才好攘臂呼应,徐图规复。” “何处可去,何人可依?” “陪都南京,可召老丞相叶向高叶大人,大学士刘一燝、韩爌二大人,虽已致仕,虎威不倒,必有办法。”徐应元道。 朱由检出了会儿神,终是摇了摇头:“南京也是魏家天下,叶、刘、韩大人年事已高,又是冠带闲住,无职无权,心有余力已不足,再说又如何走得脱?更要紧的,我若一走,更给了他人口实和机会。天命有归,人力难为,若朱家气数已尽,这江山跟了魏姓也是该当的。勿再多言。” 徐应元哀鸣几近绝声儿。朱由检出来,撩开大步前走,徐应元紧随在身后,准备以身护驾,却被涂文辅止住了:“徐公公住了吧。” 徐应元急上了脸,话却不敢硬:“王爷身边须有的照应,缺不得人的。宫内虽有的是人手,但王爷习性别人不摸底,不顺手的,只有老奴才服侍得透彻,老奴怎能离了王爷身边?” 涂文辅叹了一声,道:“不是咱家要拆了你和王爷,宫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职官内属只有三品以上命妇才可见梓宫,违不得的。” 徐应元扑通跪了:“看在应元与魏公公曾为兄弟的份儿上,让应元跟了,就守在乾清门外也是好的。” 朱由检心中一惊:“你与……是兄弟?” “……奴婢与魏公公是同乡,未入宫前已是赌友……” 涂文辅见徐应元缠着,在储君面前也不敢做过了,便看了信王。朱由检说了句“不能坏了规矩,按涂公公说的办”,扭头就走,徐应元束手无策,只得大哭而回。 第三章 登基前夜不吃不喝,以防遭暗算

剑拔弩张

魏忠贤在懋德殿门前接住朱由检,倒头就拜,眼红红的。朱由检赶忙还礼,却是一言不发,跟着魏忠贤进了门就跪倒了,匍匐至床前,先向灵床磕了一通头,又转身向着皇后磕起来。皇后赶忙起身还礼。 信王朱由检只是低低饮泣,还是绝无一语。 旁边魏忠贤却是泗泪滂沱,哭了个淋漓尽致。正哭得带劲儿,张惟贤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娘娘,刘诏领铁甲三千抵都门!” 皇后着实吃了一惊:“刘诏是何人?” “兵部尚书总督蓟辽保定军务。” 皇后看住魏忠贤:“魏公公可知此事?” 魏忠贤心中这个气呀,这个蠢材好不晓事理!谁叫你领兵提枪闯进来了?可又发作不得,只好回说道:“老臣委实不知。” 皇后瞄了朱由检一眼,朱由检是全然不睬。皇后默然一会儿,便向外唤道:“涂文辅!”涂文辅应声进来。皇后道:“刘诏兵围城下,本宫知他是好意,忠谨护卫,防备有变,但却违了我朝律条,有私兵犯阙之嫌。储位有人,本宫亦在,怎能擅定进止?”又看向张惟贤,“你二人同去传谕,叫他速回本部值卫,兵马撤回,用他时自会召他。” 二人应着,涂文辅就拿眼瞟魏忠贤。 皇后看在眼里,便向魏忠贤道:“公公看本宫这样处置可好?” 魏忠贤虽是哭着,话可一字未漏,心中别扭。皇后认定刘诏进兵是咱家所为,故还不敢明斥他谋反,其实是那蠢驴想抢个改朝换代的头功,却给咱家扣了个屎盆子!皇后叫涂文辅跟着去,是想让刘诏以为是咱家在发号施令,话又是对着张、涂二人说的,自己也不好此地无银,好个精明的娘儿们儿!见皇后问,忙道:“娘娘处置甚妥。” 涂文辅见魏忠贤如此表态,便同了张惟贤转身退出,却听皇后又一声喊:“慢!” 二人停了步,皇后转向朱由检:“此事还须请储君口谕。..” 朱由检虽是装聋作哑,其实本已提到嗓子眼儿的心都快提到脑门儿了!他早听说刘诏为魏忠贤建生祠四处,迎忠贤像五拜三稽首,是阉党铁杆儿,看这光景魏忠贤是要刀枪相见了!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思谋片刻,朱由检沉声道:“着即各归本部,既往不咎,就有劳国公和涂公公了。”二人叉手领命,找那刘诏去了。 张后听了暗暗点头,心里道处置得当,孺子可教。 哭了小半个时辰,看看也是累了,失了后劲儿了,魏忠贤起身欲将信王引过另室歇息,信王亦不闻问,只由着他。 “且慢,”皇后止住他,嘴角泛上一丝笑意,“有件大事要与储君商量。”魏忠贤只好止步,皇后便说出那石破天惊的话,“信王,奉圣夫人说已有宫人诞育皇子,你可知道?” 信王犹如被个大磨盘砸中,被砸扁在地.99lib.上!只怔怔地看着皇后。 皇后突然拉下脸,看着客氏:“几名宫女先后怀孕,皇上强健之时都没这等巧事,离宾天还有几个月的皇上有这般能耐吗?” 魏忠贤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皇后会当着信王的面把这事说出来,但又不能不应对,只能硬了心肠道:“确有其事。” “既如此,其时皇上尚好,为何不奏闻?” “待证实怀了龙种,已过了若干时日,又不知是龙是凤,再后皇上已是……” “那为何不奏明 672c." >本宫?” 魏忠贤倒不像客氏,对皇后还不敢当面不恭,尤其还当着信王的面。崔呈秀说了已不好翻案了,魏忠贤就心中无底了,虽存希冀之心,但到底还不敢就话里挟枪带棒、盘马弯弓的,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皇后不等他回答便道:“哼!无凭无据,就凭你二人信口雌黄吗?皇上走了才说出来,还作得数吗?皇上已明诏信王入继大统,百官皆知,再多言就是抗旨了!”说完转向外面唤道:“王体乾!” 这会儿就数王体乾最忙,布置灵堂,安排各宫铺黑挂白,研究丧仪,都是他的事,王承恩应声进来:“回娘娘,王公公尚未回来。” “你去找王体乾,传本宫旨意,命黄立极等速拟大行皇帝遗诏,信王即皇帝位,现在就去!”王承恩去了。魏忠贤知道此时硬争也无用,便向客氏使个眼色,向外边一努嘴。客氏心领神会,也就不再说话。 皇后已看在眼里,赶出屋叫回王承恩,附耳低语几句。王承恩点头转身再走。皇后回身进殿,见魏、客二人不言声了,也就松了口气,不再穷究,怕逼窘了魏忠贤,做出事来,自己和信王都没个收场,遂走到朱由检身边,背对客、魏,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悄悄塞与朱由检,小声道:“这是为嫂给你准备的干食,记住,万不可食他一粒粟,饮他一口酒!”不待朱由检答话,就转过身来,对魏忠贤道:“一早引百官哭临吧。”魏忠贤答应了,引了朱由检出到乾清宫偏房。 客氏出屋上轿,吩咐道:“快,去找黄立极,不管他在哪儿,给我找着他!” 轿夫不敢怠慢,起轿疾走,出乾清门左转出景运门,直奔文华殿南面的内阁。不想刚到文渊阁,就见一排亲军挡在街口,轿子被迫停住。 客氏探出头,见张惟贤当街而立,堵住大门。客氏因有急事要办,只好堆下笑脸:“是英国公啊,为何挡住老身去路?” 张惟贤一抱拳:“夫人这是去哪儿啊?” “老、老身、不去哪儿,散散心。” “这辰光散心?” “老身心中难过呗。” “夫人要散心,可在内宫走走。祖制在,除皇后外后宫内眷非大典不得出外廷,夫人还是请回吧。” 客氏见张惟贤话硬,知道来软的不行,也就硬起来:“皇后来得,老身就来得!皇上在时老身常来,你让开道!” “嘿嘿!”张惟贤冷笑一声,“下官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奉圣夫人为圣上乳母,圣上驾崩,宫中已不需夫人伺候。夫人心中哀痛,需好生调养将息。”说罢一挥手,“起轿,送夫人回府!” “张惟贤,你要干什么?老身回府,还用得着你来送吗?” 张惟贤一闪身:“送夫人!”身后亲军呼啦涌上,把轿子围住,逼住轿夫,轿夫无奈,只得起轿。 “张惟贤,你好大胆!娘娘也得让着老娘三分!皇上刚走,你们就这般欺辱老娘!……”客氏胡乱叫着,却是身不由己,心中直骂魏忠贤老糊涂蛋,把田尔耕、许显纯都派往四城了,城门倒是守严实了,这宫门却让给人家了! 朱由检被引到一间暗室,房里已摆好了蔬食淡茶,朱由检却是绝不敢碰,也未取袖内之食,只是秉烛而坐。 约初更时分,听得更梆响,朱由检起身活动了一下,信步走到门前,推开门,见并无一人,他想试探一下有无监视之人,便连唤了几声,才见一人匆匆忙忙跑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朱由检见是王朝辅,找了个说词:“本王欲将这一桌酒食赐予巡逻军士,如何取与?” 王朝辅回道:“宴劳赐膳之事由光禄寺主持,王爷是否要奴婢禀过?”朱由检恨不得一脚踹死他!储君的话不算数,天杀的光禄寺准了才行,这帮没屪子的狗奴!他沉了沉心,点点头。 王朝辅没去光禄寺,而是奔了魏忠贤。魏忠贤听了沉了脸,冷冷一笑:“他是信不着我,我怎敢谋了新主性命?随他去吧。”王朝辅颠儿颠儿回来,搬了酒食去了。外面响起巡逻将士“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朱由检心上忽地漾起了君临天下、统御万方的感觉。 他闭眼打坐,咂摸着滋味,待欢呼声尽了,睁开眼,几支蜡烛的荧荧光亮如鬼火摇曳,不由得打个冷战! 正在此时,虚掩着的门外一个人影倏地闪过,朱由检心头一紧,头皮都麻了,莫非老贼今晚就要害了我?他立刻作出了反应:老贼要有心要我的命,今晚便难逃一死,身为大明皇储,决不能在这帮狗奴面前露出半分怯懦,于是开口说话,声音沉静中带着严厉:“门外之人可听清了,本王正在此等你!”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门被慢慢推开,随后是一柄利剑伸了进来! 朱由检腾地立起,迅速左右一瞥,见无任何可用防身之物,也就不再寻找,死死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一身之宽,终于探进一个脑袋,却是老态龙钟。 二人对视良久。烛光昏暗,朱由检又躲在暗角,终是看不分明。脑袋终于开口了:“大人是谁……谁家王……王爷?”脑袋看上去已是耄耋之龄,朱由检心中略为放松:“哼!你找的不就是朱家信王爷么?” 脑袋把门大开,把剑一扔,咣当跪下:“奴婢不知王爷在此,奴婢该死!” 朱由检浑身一松,坐倒椅上:“既如此,你又为何在此窥探?” “回王爷,众人都在懋德殿忙着,此处并未掌灯,奴婢路经此处,见有烛光,怕有了歹人,想探个究竟,不想惊了王驾,奴婢该死!” 朱由检彻底放松了,而且心底升起愉悦,魏忠贤并未派人看住他,自己想走拔腿就走。但他很快换了念头:自己是来做皇帝的,怎能没坐上皇位就先逃了呢,传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今后这皇帝还怎么当?“起来吧。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谢王爷!”脑袋颤颤巍巍起来,“奴婢叫刘若愚,入内直房管理文书笔墨。” “你多大年纪了?” “回王爷,奴婢已八十有六。” “这般年纪,还没放你回家养老?” “奴婢是内书堂读书出身,无家可归。” 这显然不是魏党,对魏忠贤来说这也是无用之人:“你退下吧。” “是。”刘若愚颤悠悠躬身捡起剑,对鞘入剑。剑刃被烛光一照,一道亮光刷过。朱由检心中一动,忙道:“慢!宫中不许带刃,你怎么佩剑?” “回王爷,今晚都佩了,是魏公公让佩的,说是非常时期,防备宫中有变。” 朱由检心又收紧了,他起身走过去:“给本王一观可否?” 刘若愚抖抖索索解下佩剑,双手呈上。 朱由检接过,并不看,道:“借本王一用,如何?” 刘若愚一听就吓瘫了,心想王爷是不想让人知道在此,要杀他灭口,咚地跪倒,抖作一堆,嘴里念叨着:“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封了这张嘴,王爷体怜奴婢则个。” 朱由检见他不起,忙去扯他,却是拽不起:“你只起来说话,本王只是寂寞,把玩一番,聊度长夜,并无他意,日后重重赏你。” 刘若愚这才稍安了心:“王爷要用,留着就是,奴婢怎敢请赏?” 朱由检并非为解寂寞,也不是为护身,他知道自己绝挡不住魏忠贤的虎狼之兵,只是想如遭变故当绝之时用此剑自尽,不可使歹人沾身,辱了祖宗。

阉党谋逆

上朝时分,百官齐集午门,却见不但中门、掖门紧闭,文武官员、宗室皇亲平日出入的东西偏门也未开,更无“常朝御门仪”的击鼓鸣钟,正不知出了何事,交头接耳议论着。东偏门开了条缝,承值太监露出半个身子,只见他着素服黑角带,人群轰地炸了营! “列位大人,皇上已升遐了,请列位大人回去换了素服哭临。”承值太监话音儿落定,就响起了一片号啕,众人边哭边忙忙地回去,那哭声就像滚雷四散开去。 过了刻把钟,就都换了素服匆匆赶来,却见李永贞堵了门口:“各位大人,皇上驾鹤西归,各位大人自今日起要归署值宿,回不得府的,所以还得请大人们回去取了成服来。” 众人已经跑了两趟,虽是坐轿,因是急急赶路,一路狂颠,又是突遇大变,心急火燎,早是气喘吁吁,昏头涨脑。可这非常时刻,谁也不敢造次,只得再往回赶。家里有那三品以上命妇的,也要知会到,次后三日哭临。取了缞服回来,这才得进门,已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进了大内,只见宫灯、红柱都罩了白绫,值宿亲军人数增了,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急急火火,全没了卯时应有的宁谧庄静。 梓宫(皇帝棺材)已移至乾清宫,众人奔到乾清门。四品以下官员到此止步,三品以上大员进了门,只见正殿门大开,四尺高、五尺宽的红漆大舆正中摆放,头前摆着大行皇帝神位,储君在前,瑞王、惠王、桂王三位王爷在后,皆披散着头发,面向梓宫匍匐,哭声至哀。魏忠贤、王体乾等在梓宫四角跪叩不起。 黄立极带头一步冲上,扑地大恸。乾清门里外呼啦啦全跪倒,哭声立时放大数倍,皇城外都听得见。行过五拜三叩首礼,哭了小半个时辰,哭声渐低渐消,到后来就只是哼哼了。 王体乾走上前高声道:“宣大行皇帝遗诏!” 宣旨官上前宣旨: 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守典则,保固皇图。 宣毕,王体乾放缓了声:“诸位大人请起,各归署衙斋守。自明日起素服三日,朝夕哭临,成服二十七日,朝哭临,请回吧。” 黄立极抖抖索索起身,后面的也都跟着起来,陆续出来。正往外走,忽听得台阶上齐喊:“兵部尚书崔家!” 崔呈秀一晃,回了头看,见是李朝钦、王朝辅正寻他,众人也齐把眼看了他。崔呈秀怔了一下,转身上了台阶。 进了内宫,崔呈秀被引进侧室,魏忠贤已在了。他将其他人都挥了出去,示意崔呈秀坐下,劈头就道:“依你看,事还可为否?” 崔呈秀知道魏忠贤问的是立襁褓子为帝的事,摇摇头道:“不可为了。信王本就是规制继统之人,妇孺皆晓,又前有圣上面谕群臣,后有中宫懿旨,朝野尽知。骤然翻计,天下大哗,就要有宫门之变了。” 魏忠贤仰天长叹一声:“可是,信王大疑我了!” “怎讲?” “他疑我在饭食中做手,不食,还夺去一剑。”魏忠贤约略讲了一下当晚之事,“他日登基,你我无噍类了!” “夺去一剑?却是为何?” “怕咱家取了他性命呗。看此举,是个硬主。” 崔呈秀嘻嘻笑道:“信王自小谨慎,不必过虑。” “良卿代天子祭太庙,朝野传言纷起,谓我觊觎神器,不知是先帝遗诏,我当如何自辩?” 崔呈秀松了口气,端起茶:“登基之日,自然冰释,何辩之有?” “不然,信王年纪虽小,只今日做作,疑心颇重,刚愎有加,不是好哄弄的,绝非先帝可比。我看他是藏而不露,韬晦极深,一朝坐稳了大宝,你我怕就该引颈就戮了!” 崔呈秀悬起了心:“义父待要怎样?” “永贞他们说,可垂帘居摄。” 崔呈秀骨头都凉了,嘴一滑,说了句“新莽之于孺子婴啊”,手中盖碗咣当一声脆响,忙放下。 “你说啥?” 崔呈秀整了整神态,没接魏忠贤的问话,不能让干佬看出自己怯了:“他要不从呢?” “他毕竟是个娃儿,能有多大胆识?永贞是想由阁部逼宫,只是不知外廷可有人敢持异议?” 阉竖垂帘居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呈秀低头不语。 “永贞说先封了北京城,俟行过大典,再诏告天下。各路外镇纵有那不服的,见为时已晚,也就不敢逆天行事,也必顾忌咱家手段,何况各镇监军也都是咱家的人,谁个不服也早能知道,及时下手,你看可有疏漏?” 崔呈秀早已胆虚,别看今日满朝魏党,将军外戚哪个心服?阉人摄政,其等必不袖手,国人亦耻之,官军反起了,又是顺天应民,必是一呼百应,这魏党之中可有扛鼎之人?所以势难长久,徒惹天下笑,遭人唾骂。再者陕西内乱方起,若都打起靖难旗号,反倒名正言顺造起反来,我等倒是贼了,岂有不亡之理?终落个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故此事断不可为。 静了片刻,崔呈秀叹道:“恐是外有义兵啊。” “……义兵在哪?” “四边总督都是厂公驽马,义父以为举事可倚否?” 魏忠贤想了想,垂了眼,摇摇头道:“……舔脚捧屁宵小之徒,临事难测。” “是了,备之不足,胜券难操。那福王早是虎视龙床,预备有时,此时当是磨刀霍霍。我等若一时心旌摇乱,作出事来,反添了他口实,另三位王爷也必不甘休,一方总兵发难,必有响应,加之外患未靖,国势将大难收拾。不为万全,不可乱行。” “永贞说挟皇上而令天下,没谁个敢动。信王纵是英武,毕竟年未弱冠,事出不意,也只好生受了。” 崔呈秀一是进士出身,君臣伦常观念根深蒂固;二是见皇后布置十分严密,已经胆寒;三是兵部尚书是个文官,掌天下武卫官军选授、简练、兵籍征调之政令,既无兵权,又不懂武备,出着不果,则在朝廷和阉党两方面都是罪人!故不敢出那造反的主意,可又不敢说出,想了想,道:“义父不闻吕不韦故事么?” 这话让魏忠贤打了个寒噤,他知道吕不韦是战国时秦王嬴政“仲父”,秦相国,独揽秦国大权,嬴政亲政后被免职,忧惧自尽。“……是啊,亦非长久之策。” 崔呈秀看出魏忠贤已是动摇,又道:“时机未到,且不说并无可以性命相托的领兵将军,即使有那可用之人,山隔水阻,急切不能到得,兵防一动,朝廷先知,追究下来,反是自招其辱。 “眼面前的如锦衣卫、刘诏等或可一用,但上有五军三大营,宫禁有宿卫亲军,守卫有金吾、羽林二十卫,值驾、随驾有腾骧四卫,内外呼应,锦衣卫虽分番入值宿卫,但与各卫互不统属,刘诏更是鞭长莫及,如何行事?” “文辅说,内宫佩刀万人,老三千仍可用,统与了田尔耕、许显纯,如果谋虑周全,内外应接,不会有差池。” “这就不是垂帘居摄了,而是逼宫夺位了!” 魏忠贤又是一个寒噤:“逼宫夺位——?”他绕地转了仨圈儿,“逼宫夺位……逼宫夺位……是万万不可的,”又猛地抬起头,“若如永贞所言,逼他禅位于皇子如何?” 崔呈秀心里难受起来,直想呕出来,这老家伙昏头了!..他咽了口唾沫:“当初演练内操时,武内三千,后虽增至万人,也就偃旗息鼓了。内官演操可,却行不得这等事,更当不起诸卫的斧钺,何况不知内情,怎敢去动皇上?反倒临事乱了阵脚,坏了事。” “难道就无人能做这事么?良卿、国兴、尔耕他们也不行么?只要皇上在我手中,他人服与不服,谁敢不听招呼?发过禅位诏书,他还能怎着?” “玉石俱焚,是为下策。”崔呈秀断然道。 “怎见得就玉石俱焚?” “对废帝,杀是不杀?” “……那要看情形——杀又怎样,不杀又如何?” 崔呈秀欲言又止,魏忠贤看出他不敢说透,便道:“尽可直言,咱家不怪你就是了。” “义父自度可及曹孟德之势?” “……不及。” “可有赵匡胤之实?” “无有。” “魏王至死不敢称帝,宋祖受百官拥戴,尚且推辞再四,何也?天下未靖,舆情汹汹,诸侯倘有二心,则祸起旦夕。平帝孱弱,汉室衰微,遂有王莽立朝。 “王莽身为太傅,摄皇帝事,天下称贤,一旦夺位自立,朝野口诛笔伐,光武起兵,天下响应,终落个身首异处,祸及子孙。大明二十一镇总兵,义父自忖从者几何?禅位诏出,勤王兵起,岂非作茧自缚?皇上若死,则人必罪我,靖难讨逆,师出有名,义父可有抵御之军?魏王、宋祖拥兵百万,尚不敢自立,义父手无野战之兵,胜算几何?” “……照你说,是不能动了?” “时未可也。” 魏忠贤缓缓立起,低了头:“唉,施凤来也是如此说。” 崔呈秀心里一紧:“……义父对施凤来说了这些想法?” “咱家只是问他垂帘居摄是否有史可征可循。” “他怎么说?” “跟你一样,说‘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咱家并不想夺宫,只是求一稳妥之策,以免后顾之忧……如今怎处?” 崔呈秀已心知肚明:魏忠贤本心不想反,又是六十岁的人了,老态已现,身心两衰,只是新主动疑,他日必不容阉党,故此犹豫不决,无非是想以攻为守而求一全身之策。 崔呈秀松下来,又道:“儿看信王并不像义父所言。信王自小懦弱,循规蹈矩,甚至从无淘气的举动,大臣们眼中似就从无这个王爷,义父也是知道的。想那日先帝召见诸部托付江山,信王只知叩头泣血,嗫嚅惶恐,全无个君主形象,何况是胎毛未脱的年纪,能有何作为?只要义父恩威并施,还怕不调教成个儿皇帝?” “不然,你们对他全无了解。咱家给你讲一事,”魏忠贤摆出个舒服坐姿,“信王还住在宫中时,便常宫外微服行走。十四五岁时,一次路经太庙,见两个小侍扑地扭打,众内官为之解劝,二人不听,信王上前大喝:‘大胆奴才,竟敢如此放肆!’只因他平日里行事唯谨,内官们又有咱家这靠山,也不放他在眼里,当即回嘴道:‘千岁如此说,我们得何罪?’信王道:‘太庙前殴斗,高声呼喊,惊动列祖列宗,罪过不大吗?按大明律,该处何罪?!’众内官一听,都趴在了地上谢罪。以小见大,此子决非善类!” “有这等事?果然不可轻觑。” “还有,信王大婚时,先帝赐他地租银两,他竟辞谢了,说‘边境多虞,军费甚匮’。小小年纪,就能看得这般深远,如今做了天子,志向必大!” “嗯,是要加倍小心。”崔呈秀做出熟虑状,“但目下更可惧的还不是这小王爷,而是外藩,故无十分把握,不可冒此风险。储君今日之疑,是疑我矫诏另立新主。只今日便诏告天下,拥他登基,自然也就去了疑心。” 魏忠贤阴了脸踱了半日,方停步道:“话是如此,只今后如何立身?”崔呈秀见魏忠贤软了,也就放开说道:“勤勉恭谨,不逾雷池,观其言行,再作计较。” 魏忠贤又绕屋转了三圈,以拳击掌:“难说呀,咱家总觉着他不是等闲之辈,只今日或可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日后只怕你我不待从容,便就作了肉糜了!” 崔呈秀见魏忠贤发狠,生怕他孤注一掷,忙道:“不然,信王纵是英明,毕竟少年心性,又无膀臂,能有多大主意?义父地位举足轻重,威加朝野,心腹遍布要职,纵有那不满义父的,也断不会不明事理。即便有那要生事的,咱就会任人揉捏?一段时日后,小皇帝也就随顺了。望义父三思。” 魏忠贤左右掂量,正没理会处,李永贞一头闯入:“厂公,皇后去了信王处!” 魏忠贤一惊:“做甚?” “先是皇后召信王一处说话,我等回说信王身为储君,又是非常之时,小人负有护卫之责,再说与礼数不合……” “拣要紧的说!” “是,皇后便亲到信王处,还带来一群披甲持剑的宫人,喝退了太监、亲军,房前屋后铁桶般围住,不许任何人入内。” 崔呈秀抓住机会,忙道:“大行皇帝未入山陵,皇后挟国母之威,又素性刚强,若动了她,必拼死。信王虽无大智,但观其夺剑之举,甚是刚决,亦是宁为玉碎,断不会受挟禅位。皇后、储君共亡,举国震动,诸王、各镇必反,碍难收拾!且由了她,再作计较。” 魏忠贤三次被张皇后钳住,不由得心抖肝颤,肋下痉挛。嘿然良久,猛地抓起案上的笔洗摔个粉碎!长叹一声,咬牙道:“皇上百事依我,独护着这贱人,当初没能扳倒她,至有今日之患。罢,罢,天不假我以年,往后自没了理论处!撤了吧。” 李永贞看着地上的碎瓷直咧嘴,这虾青蟹爪纹笔洗可是宋汝窑的呀!刚抹身要走,又被魏忠贤叫住:“三位王爷本是早该走了,被皇后留住了,说是皇上已是弥留,三王现在之藩,保不住半道上就得往回赶,还是再盘桓几日,待见出动静再说。现在已是见出动静了,大礼过后必须走了,听清了?”待李永贞答应了,魏忠贤又道:“告诉信王,午时讣告中外,明日辰时百官哭临思善门外,后日辰时信王御皇极殿,行登基礼,受百官贺。” 李永贞大惊:“信王登基?那小皇子呢?” 魏忠贤正难受着,低头不答,崔呈秀摆摆手道:“时过境迁了。” 魏忠贤坐回椅上,沉了一会儿道:“既是无可挽回,一切听天由命,尽由礼部安排吧。” “还有,要内阁大臣上劝进表,小皇帝自会知道是义父的调度,义父便居了首功:一迎立,二劝进。”崔呈秀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模样。 正此时王体乾一脚踏进来:“厂公,朝臣们和内官们吵起来了!” 魏忠贤和崔呈秀都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咳,朝臣们说大行皇帝的灵柩不应安放乾清宫,内官们说这是神宗、光宗皇帝先例,阁臣说兄弟不同于父子,要请别殿。内官说灵柩放乾清宫,信王可住殿前廊庑,阁臣说信王是储君,应住文华殿,皇后和贵妃应移居慈庆宫。内官说贵妃不应和皇后同住。总之是莫衷一是,各不相让。” 魏忠贤冷笑两声:“去问娘娘吧,咱家不管啦。” 第四章 登基称帝,年号“崇祯”

信王登基

黄立极、张惟贤率领着阁臣和六部科道、元老重臣来到文华殿前,将公、侯、伯、百官和军民耆老等进呈的劝进表文递给徐应元,就跪在那儿等着。 这劝进表为礼部所拟,共三表,意思一样,表述略有别。这是大明的酸腐遗风,储君继统之前必须犹抱琵琶,扭捏作态一番,以示不忍和谦逊,如是者三,才能设坛建醮,绿章拜表,其实是“固所愿也,非敢请耳”,所以必须三劝。 黄立极累得腿都打哆嗦了,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朱由检回答说:“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第二次批道:“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遂即大位!所请不允。”但此时黄立极心下轻松了许多,储君的回批已经从“我不想听”变成了“不想现在即位”,也就是听进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信王必然答应了,批答中已是以“卿”称臣,分明早已是以皇帝自居了。 等了片刻,徐应元笑模笑样地出来,递过批答。 黄立极抖着手接过急看,立时大松了口气: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 “诸位大人快请进去吧!”徐应元说着前头引路。黄立极从张惟贤手中接过一个红锦轴,双手平端,躬身前走,众人跟了进去。朱由检连忙起身相迎。徐应元急走几步到朱由检身边,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道:“爷已是皇帝身份了,不好起身迎接臣子的。” 朱由检恍有所悟,回到座位上。众人再次跪倒,山呼万岁。 朱由检道:“众爱卿平身吧。” 黄立极起身进前一步,将红锦轴高举过头,道:“这是臣等拟就的新朝年号,共四个,请吾皇择其一。若吾皇另有钦定,请示臣等,颁布中外。” 徐应元接过放到案上展开。朱由检边看边琢磨,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盯着这位新皇帝,只见朱由检摇头了:“‘乾’为天,这‘圣’字可担当不起呀!”众人无言,一会儿又见他撇撇嘴,“‘兴福’,嗯,‘兴’字甚好,‘福’则俗而无新。”话刚说完,就见新皇帝眉毛拧在一处,“这‘咸嘉’二字,字面的意思倒是不错,可这‘咸’字中隐一‘戈’字,‘嘉’字中藏一‘加’字,岂非意肇‘刀兵相加’?这年号可起得糊涂。” 黄立极差点儿堆乎在地!又见新皇帝凝神片刻,提笔写了起来。黄立极心想看来没一个中皇上意的,让皇上看我等不起了,今后怕是不好混了。只听朱由检道:“就用这最后一个吧,只是把‘贞’加个‘示补’旁,变作‘崇祯’,图个吉祥吧。” 黄立极心中石头落地,心想这新皇帝是个不好惹的,身上一懈劲儿,腿就软了,就势跪倒,身后也跟着都倒下了。“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呼喊完了,黄立极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位不可久待,请明日行登基大典。” “好吧,只是这大典如何行法?” “先要派爵爷祭告天地祖宗,然后新皇辞祭大行皇帝,才算受命,才是御殿受百官贺。” “派谁祭告天地祖宗才好?” “臣等这里拟好了,请吾皇定夺:宁国公魏良卿祭南郊,保定侯梁世勋祭北郊,驸马侯拱辰祭告太庙,宁晋伯刘天锡祭告社稷。”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凝了一下,道:“既已拟好,就照诸卿安排吧。在何处行大典?” 建极、中极、皇极三大殿在万历二十五年被一把大火烧毁,一直修到现在,弄得光、熹二帝只能在文华殿登基。 那神、熹二帝都是不视朝的主,光宗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病了一个月,所以三帝倒都是无所谓。但眼前这位主子,看他在年号上的挑剔劲儿,就知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不过此时黄立极心中有谱,便堆上笑道:“禀皇上,在三大殿行大典。” “哦?完工了?” “昨日刚刚竣工。” 碧空如洗,乾坤清朗,树静风止,虽是清早,仍是热浪蒸人。 午门之外,甲士林林,旗仗森森。皇极门外张设黄龙华盖,皇极殿前整齐地陈列着法驾卤簿:五百件金银器,伞、盖、旗、纛,木制斧、钺、瓜、戟。 朱由检身穿孝服,由礼部司仪官引导着,先至大行皇帝灵柩几案前设祭,然后卸下孝服,穿戴上御朝衮冕,至中极殿前设香案行告天礼,再至奉先殿谒告祖宗,然后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住着神宗尚健在的妃子,现掌太后印的宣懿昭妃刘氏,朱由检行了五拜三叩礼,再去见张皇后,行了四拜礼,这才去了建极殿,换上通天冠、绛纱袍。 初通鼓响,侍仪舍人二人举表案进入皇极殿。二通鼓响,通赞、赞礼、宿卫、侍卫、藏书网尚宝卿捧大宝进入大殿归位。三通鼓响,阁臣率百官由午门入。 天启登基时魏良卿还未进身(入仕做官),没见过这阵势,见午门外一溜五辆大车,分青、红、黄、白、黑,低声对崔呈秀道:“这车好像先帝用过,摆在大门口做啥?大典过后新主子要出门?” 崔呈秀斜他一眼,缓缓道:“这是玉、金、象、木、革五辂,天子法车,各有所用。晋武帝时创了这规矩,至后魏,五辂各依方色,再至隋开皇元年,始定五辂之制:一玉辂,青质,饰玉,驾六苍龙。《周礼》说‘马八尺以上为龙’,苍龙即青色的大马,祭祀、纳后时乘的;二金辂,赤质,饰金,驾六赤骝,即黑棕黑尾红马,飨射、征还时乘的;三象辂,黄质,饰铜,驾六黄骝,即黄骠马,远行时乘的;四革辂,白质,裹革,驾六白骝,即黑鬃白马,巡狩、亲征时乘的;五木辂,黑质,涂漆,驾六黑骝,即纯黑马,田猎时乘的。其实至后世,战乱不绝,也就不严格遵守此制了。但登基大典乃极盛之典,就都摆出来,以耀眼目。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皇上鞍前马后的,不懂这些规矩可不行!” “是,大人说的是。”魏良卿连连点头。 “眼面前对小皇上还不摸底,今后要小心伺候,马虎不得的。” “是,今后该多向大人请教才是。”魏良卿知道魏忠贤也让着崔呈秀三分,所以也恭敬着他。 五品以上大员进入正殿拜位,殿外从五品以下按品秩站成十八班拜位。殿前陛阶之上,四名拱卫司官各执长鞭,四鞭齐鸣,三声过后,在鸿胪寺导执事官的接引下,建极殿中的朱由检出升雕龙髹金九级御座。 他一眼看见站在前面的魏忠贤竟是身着大太监的四品补服,而未穿上公的一品补服,这使他心中愉悦,看来魏忠贤也有所忌惮。 先由奉祀返回的魏良卿等禀报。听他们絮叨完,朱由检大声道:“知道了!”语调震肃严厉,不但把魏良卿等吓得一激灵,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正在此时,忽听得空中霹雳,众人都仰了头看,却见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众皆惊惧。朱由检心中更是震恐,但仪式未完,只能先压在心里,不由得烦闷起来,心想上天示异,必有缘故。四下一看,见王体乾侍侧,心中认定是因阉党而起,说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不敢向魏忠贤发怒,便冲着王体乾大声叱道:“你给我下去!” 这是大破规矩的举动,众人都愕然了。王体乾脸上一阵涨红,却也不敢抗旨,应了声“是”,转身疾步而去。这却糟了,他是居中调度之人,他一走,一下子竟冷场了。众礼官不知是否该继续,怔怔地看着新皇帝。徐应元见不是物事,快步上前,补了王体乾的位置,附耳道:“皇上,进礼吧?”朱由检点点头。 徐应元又低声道:“恕奴婢多嘴,从今往后您就是万岁爷了,要以‘朕’字自称。”朱由检再点点头。徐应元直了身子,扬声道:“进贺表——!”尾音儿未完,又是几声惊雷滚过。 捧表官赶忙近前几步,跪下举贺表过头。受表官跪受,置于案。展表官跪展表,宣表官刚要宣表,朱由检一抬手:“住!传旨免贺。” 这是事先交代的,徐应元已演练了好几遍,早就背熟了:“圣上有旨,先帝龙驭上宾,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但圣心哀哀,缞期未满,鼓乐不作,百官免贺!” 百官五拜三稽首,执笏三鞠躬,拱手加额,三呼万岁,声彻皇城内外,与一阵紧过一阵的雷声混在了??一起。待欢呼声、雷声响过,又静了场。徐应元不知下一步是何程式,拿眼看宣表官。 宣表官明白是徐应元不明就里,便道:“请圣上明示,《中和韶乐》免奏,《圣安曲》免否?” 崇祯从未见过这阵势,天启即位时他才十一岁,未参加大典。他眨了眨眼,转向徐应元,小声道:“该如何安排?” 这话问得糊涂,身为王爷都不明白,王府太监怎知就里?略一顿,徐应元低声道:“奴婢自打进宫就从未离开过皇上半步,哪会懂这些?要不,皇上召他上来问明白些?”崇祯点点头。 徐应元向宣表官勾勾手指头:“你近前来回皇上话。” 宣表官绕到丹陛栏下离须弥座最近处,徐应元走近前,小声道:“什么是《中和韶乐》、《圣安曲》?” “《中和韶乐》是只用于坛庙祭祀和殿陛典礼的大乐,乐器用‘八音’制成。《圣安曲》是朝贺时的唱曲,”说着袖中抽出一纸,“这是唱词。” 徐应元接过转身呈给崇祯。崇祯展开,见是一笔八分体: 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庆太平。龙楼凤阁中扇开,帘卷帝王兴。圣感天地灵,保万寿,洪福增,祥光五气生。升宝位,永康宁。 崇祯心中冷笑,什么好词,实在平庸不过,抬手一挥:“免!” 待宣表官退下,徐应元又不知该干甚事了,猛想起自己有个差事,是宣诏,赶忙俯身道:“皇上,颁诏吧?” 崇祯点了点头,徐应元高叫:“宣《即位诏》!” 内阁起草的《即位诏》原文是: 我国家列圣,缵承休烈,化隆俗美,累洽重熙,远垂万祀。我大行皇帝,仁度涵天,英谟宪古,励精宵旰,锐虑安攘,海宇快睹,维新疆土,勤思恢复,万机总揽,六幕禔休。方启鸿图,忽宾龙驭。爰膺顾命,及予眇躬。侧聆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四日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起草后呈朱由检看过,朱由检认为《遗诏》中的“亲贤纳规”、“勿过毁伤”、“恪守典则”等句是魏忠贤所加,意在警告他恪遵先帝定规,不要更改,勿逾雷池,别对他魏忠贤下手,否则于己不利。 朱由检心中有气,但既不敢否了,更不敢动怒,却又不甘心任其摆布,更怕被诸臣轻看了,琢磨了半宿,决心试探一下魏忠贤,便在《即位诏》文末加了一段: 朕以冲人统承鸿业,祖功宗德,惟祗服于典章;吏治民艰,将求宜于变通。毗尔中外文武之贤,赞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旧绪,愈茂新猷。 明确提出要有变通,有新谋划,看看你魏忠贤作何反应?出乎意料,魏忠贤一字未改,屁也没放一个。 朝贺礼毕,雷声也停止 4e86." >了,众人又都抬头看天,并不见半片遮云。 “晴宇雷鸣,主何征兆?”崇祯问道。 阶下默无一声,大家你瞪了我,我瞪了你,又都低了头。首辅黄立极见无人应答,只得出班奏对:“新主登极,本应大乐舞蹈以贺,但主上仁孝守制,备韶乐而不作,上天垂悯,代设鼓乐,乃是吉兆。” 崇祯知他是魏忠贤同乡,并以此进身,暗自骂了句“狗屁不通!”

宦官试帝

新朝年号“崇祯”,初掌大宝的少年天子朱由检,时年十八岁。 崇祯既不想魏忠贤太过看重自己,以致急行废立,谋主自代,也不愿魏忠贤太看轻了自己,竟至一个小阉竖也敢以光禄寺压皇帝!不能树威立信,不要说这皇帝做不长久,就是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所以大丧期间,崇祯越发不敢懈怠,缞服朝夕诣几筵哭,斋戒,祭告天地宗社,灵驾引发奠仪,入陵奠仪,奉安神主于太庙,一切不敢有违祖制。 崇祯食不甘味,衣不解带,诸事亲躬而后令行,总算挨过三十日,将天启皇帝齐齐整整送入德陵。上尊谥“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喆皇帝”,庙号熹宗,追谥生母刘贤妃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并命迁葬庆陵与光宗合葬,一应典礼如仪,皆亲历亲为。 崇祯从未见过生母,长大后思念日深,所以心中更加哀痛。之后封太后之父刘应元为瀛国公,母徐媪为瀛国太夫人,上光宗选侍李氏庄妃封号,尊熹宗皇后张氏为懿安皇后,此番道场才算是功德圆满。 崇祯已是困盹不堪,真想一场好睡,但他不能。 自从玄衣黄裳、玉旒衮冕加身,他就不敢稍露倦怠之色,深恐臣属瞧他不起。特别是头一次一个“朕”字出口,立刻有了睥睨丘壑的感觉,还没等他咂摸够滋味,又觉得有千钧之负,压得他胸闷气短。他整顿起精神,折向文华殿。 自天启去世的第二天,他被安排到文华殿守丧,凶礼期间,每日典章规制诸事完毕,他就回文华殿看奏折。一个月下来,他竟在文华殿住习惯了,当成家了。 送走了皇兄,崇祯住到了乾清宫,但仍到文华殿批本处阅览奏折。一个月阅了无数的折子,可是均留中不发,只为了解情况。要想做个重整河山的中兴之主,先要当好熟悉舆情的见习皇帝。 现在丧事办完,实习期满,自觉内外大事已了然于胸,可以宸纲独断,做个正式皇帝了,他准备把阅过的折子批了发出去。 焦日当头,一些细风也没有,身上黏黏地拉出丝来。崇祯换上薄纱缞服,吩咐打扇,便坐下拣看折子,却是看不进去。树上知了聒噪个没完,搅得人没了情绪。他唤徐应元端来凉水浸了浸脸,徐应元端水出去,崇祯重又拾起折子,觉着益发地烦乱起来。 有一件事一直令他思绪不整,疑虑焦躁,就是大典之时晴日雷鸣。上天择我登基之日垂示异象,必是预兆大事! 崇祯再挨不过了,正想招呼徐应元,徐应元就进来了。 “万岁爷,魏公公送来四名宫女。” 崇祯立时警觉起来:“朕身边不缺侍应,他是何意?” “奴婢不知。”徐应元实话实说。 崇祯沉思一会儿:“是魏公公亲自送来的?” “是。” 是罢战示和,笼络新君,还是包藏祸心,暗埋玄机?崇祯心中蓦地涌起恐惧,恨恨道:“回了他!” 目下皇上还不能得罪魏忠贤,这一点徐应元可知道。回绝魏忠贤,岂不是明示疏远,引他猜忌?可徐应元又不敢明说,稍一犹豫,想出个旁词:“万岁爷,四人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崇祯猛扭过头盯住徐应元:“你以为朕是个嗜色之君吗?” 徐应元更躬了身,低声道:“奴婢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往那儿想,更何况奴婢不比内外臣工更知吾皇?只是魏公公那儿——” 崇祯明白了徐应元的意思:“好吧,叫他进来吧。” 魏忠贤躬腰进来,进门就跪倒:“老奴叩见吾皇。” “公公请起。公公给朕送宫人来了?可是朕身边不缺宫人啊。” 魏忠贤站起身,笑道:“老奴知道皇上身边不缺少侍候,只是新皇登基,总要新进一批宫人,汰黜一批年纪稍嫌大的旧宫人出宫,也是惯例。老奴听说皇上在王府时,府中并无艺伎,可见皇上当初清苦,是老奴失职啊!可如今不同了,当了皇上,管起国家大事,日理万机,尤其是现在,四边不靖,烦心事多,圣躬更加焦劳,老奴知道皇上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老奴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啊!老奴想,皇上劳累之时,稍作休息,愉悦一下耳目,大有益于龙体。这四名宫人,不但貌比嫦娥,而且歌喉如莺,长袖善舞,皇上忙中偶闲,辄供驱使。” 崇祯心中暗笑,魏忠贤大字不识一斤半,这番咬文嚼字定是别人教了他背熟的。“真个是劳公公费心了。不过,既然是国家多事,朕还有闲心去享受这弦管嗷嘈、莺歌燕舞吗?” “老奴想,越是国家多事,越是要保重龙体,身心愉悦,才好有精气神处理国事啊,也益寿延年。老奴盼望皇上万寿无疆啊!” “那就多谢公公了,四名宫人在哪儿?” “老奴怎敢当万岁爷一个‘谢’字,万岁爷体谅老奴一片忠心,不嫌老奴年老絮叨,就是老奴的福分了。”魏忠贤朝外一挥手,“进来见过万岁。” 四名宫女娉娉婷婷飘进来跪倒,一股麝兰香气袭来。崇祯抬眼看下去,四人分别身着橙、绿、兰、紫宫服,说了句“起来吧。” 四人站起,崇祯眼光逐个扫过,果然个个是春花方盛,秋月将满,翦水双瞳,柳腰一捻。崇祯微微一笑:“听魏公公说,你们都能歌善舞。朕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们就轻抒歌喉、漫甩水袖吧。”四人轻声应了“是”,轻移莲步,打起云手: 四月轻绡进六宫,素衣惊与至尊同。 裁冰笼雪慈云影,不蹋莲舟一瓣红。 崇祯大惊:“这、这是朕所制,你们如何得来?” 魏忠贤上前一步,说道:“是那日老奴指挥下人洒扫文华殿,偶然拾得的。老奴知是皇上所作,便收起来了。前几日叫他们谱成了曲,习熟了。” 崇祯又是一笑:“公公真是有心人呐!嗯,幽细如发,大有鬼音啊!”魏忠贤心中一惊,扑通跪倒:“老奴该死,曲子不合圣意,是老奴之罪,老奴叫他们重制。” “公公误会了,朕是说朕的诗不好。……对了,”崇祯想起登基大典上免奏的《中和韶乐》,“你们说,什么是‘八音’?” 几人都看紫衣女子,紫衣女子款款向前几步:“回万岁,奴婢略知一二,‘八音’就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材质。编钟、镈钟为金,编磬、特磬为石,琴、瑟为丝,排箫、笛、篪为竹,笙为匏,埙为土,建鼓、搏拊为革、柷、敔为木。” “原来如此,”崇祯音乐天分极高,不但善抚琴、而且尝自作曲,无师自通,但因为无师,所以无传承,所学杂乱无章,故而处处留心。“好了,朕收下了,你们先退下,一会儿听徐公公安置。” “老奴也告退了。”魏忠贤一揖,和四名宫女一起退出。 徐应元道:“皇上,四名宫人如何安置?”崇祯沉默了一会儿,“徐应元,你知道父皇为何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崩逝了?” “奴婢听说是吃了李可灼进奉的红丸?” “那是其一,其二是受了郑贵妃送的四名美女,才身染沉疴的。魏忠贤是要如法炮制呀。” 徐应元恍有所悟:“奴婢明白了,奴婢安置他们去做粗使。” “不,先安排她们宫内读书,再为引礼赞礼官,去管后妃典仪,别让朕再见到她们就行。”徐应元答应着转身退出,一只脚刚出门,又被崇祯叫住,“你速去钦天监,问他朕登基之时晴日天鸣,朕问是何征兆,他为何不答对?朕不想追究,只问他天意若何,不要他来,老实回话就是。若敢欺瞒于朕,就用脑袋来回朕的话!” 徐应元刚答应着转身,崇祯又道:“你也悄没声着去。” 徐应元小跑着去了。崇祯展开一份奏折,是工部尚书杨梦寰请停开纳事例。崇祯点点头,说得不错,靡费之风实在可恶,新朝应有新气象,提笔准了。又打开第二份奏折,是巡抚陕西都御使胡廷宴,奏报澄城贼王二纠众造反,攻破澄城县城。 崇祯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儿,低低吐了声“废物!”略一沉思,援笔批道:“初乱民揭竿,尔称是饥民抢劫,不抚不剿,坐待其炽盛,至澄城县破,而今是民耶,贼耶?不能防患于先,亦不能遏阻于后,何其迟慢若此?天启二年山东徐鸿儒、刘永明聚众三万举事,三月荡平,尔不赧颜?速筹方略,报朕知道!”写完扔过一边,吐了口闷气,翻开第三份折子,却是不曾看过,约略一览,脸便涨红了,一股火气直窜百会!监生陆万龄、曹代请立魏忠贤祠于太学,与孔子并尊。 “这群吮痈舔痔的王八羔子!”崇祯狠劲儿一墩,折子、朱笔砸在桌上弹了出去,弄得满桌满地星星点点。 徐应元一脚踏进来,见状赶忙跪地捡起,又招呼小侍擦抹,一边小声咕哝道:“万岁爷龙体要紧,伤肝啊,犯不着……” 崇祯在臣属甚至宦官面前都很注意自身形象,从言谈举止到仪表神态,只有在徐应元面前才不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截住徐应元的叨咕,瞪着眼问:“办了?” “回万岁爷,办了……万岁爷该用午膳了。”徐应元嗫嚅支吾着。 “快回话!” “是,钦天监说……天鼓鸣,主兵兆!” 崇祯只觉着一股凉气从涌泉直透尾椎:“为何当日不奏?” “……钦天监说,新主登极,相率讳言。” 何方兵兆?兵事无非有三:强虏寇边,百姓造反,宫廷政变。 平辽战事已逾九年,不合此兆。陕西流贼闹事也已六月余,亦不在此数。不错了,变生肘腋,天兆此劫!不是朕除了他,便是他除了朕,此战在所难免。但朕虽贵为天子,却无一臂助,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此事如何行得?想至此崇祯心中沉重起来,呆呆地立着。 “万岁爷,传膳吧?” 崇祯回过神来:“朕不饿!” 徐应元叹了口气退下,崇祯坐下重又拿起折子,是南京御史刘汉的奏疏,提出正四事:“崇正学以培治本,励廉耻以清仕路,惜名器以尊体统,重耕农以节财用。” 崇祯深以为然,提起笔批道:“极是,吏部须严加清汰,凡会典额外官,添注添设者,有过失的不能推补;文臣非正卿,武臣非勋爵,总兵非实有战功者,不得加保傅衔。”写完拿起下一份折子,却是心意烦乱,情绪消沉,觉得昏昏沉沉起来,便无心再看,向后一靠,就要昏然入睡。忽然一阵香气扑来,直入心窍,顿觉清爽了许多。崇祯睁开眼寻睃,并不见异样,便又深吸一口,直透腹下,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尾闾直射关元,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浸润全身,里外舒服,精神亢奋,便又埋头去翻看折子,却是更加看不进了。不知怎的,念头直转到了四个美人儿身上,心中又细细琢磨起来,忽然一动,转身喊道:“徐应元!” 徐应元应声进来。 “那四名宫人你查过么?” “查……查什么?” “你去,把她四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细致搜过!” 徐应元心中不得要领,不敢再问,转身去了。 崇祯腾地站起,往外就走。 大明皇帝直奔了承乾宫,进门就问:“贵妃在哪儿?” 当值太监从未见新皇帝午后回来过:“回万岁爷,贵妃娘娘在西暖阁,奴婢这就去通禀。” “不必了,你们就在外边儿候着。”话未落音儿,崇祯已经转向西暖阁,挑帘进门,见田妃正和衣小憩,便蹑着脚走到桌边坐了,见田妃云鬓散乱,垂落枕边,如瀑布流泻;眉睫低垂,若两弯新月;粉面玉颈,似芍药带露;领口半解,露出一抹酥胸,如清水荷花,撩人采撷。 崇祯心中生出爱怜,他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皇帝,这会儿却有了要肌肤相亲的感觉,虽是不忍打扰,却再把持不住了,起身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抚那白颈。这痒酥酥的感觉弄醒了田氏,蓦见皇上在侧,慌忙坐起,露出尴尬羞涩之色,一面整理身上一面说:“皇上此时回来,也不传一声,妾身这副模样如何面君?” 崇祯按住田氏,笑道:“爱妃在臣子前当然要保持仪容,在朕面前就不必了。”说着就去解田氏的前襟。田氏大为惊讶,赶忙抬手按住,红着脸道:“皇上这是转的哪根筋呀?大天白日的,被下人撞见了,皇上不羞,妾脸面往哪儿搁呀?皇上这会儿该去理事的,怎就存了这心思?莫不是撞见女鬼了?” 崇祯埋下头去嗅那两团软玉温香,含混道:“适才伏案劳累,出来舒展筋骨,也不知是怎回子事,就想到了朕的爱妃。朕累了,要在爱妃这儿歇歇……” 崇祯三宫之中,周氏秉性严慎,且体质稍弱;袁妃随和恭顺,善观颜色;田妃生得纤妍,且能歌善舞,琴艺尤佳,所以多受眷宠。自从登基以来,崇祯脑子里想的,手上忙的都是军国大事,常是忙到下半宿,与后宫亲近的机会大大减少。 田氏心中也是渴想,听此一说,便起了一阵感动,又经崇祯一阵摩挲,闻到违了多时的男人身上的气息,也就有了感觉,垂下了手,任夫君摆弄,又想到丈夫这一阵确实苦了,确是需要慰藉,心上涌起酸楚和怜爱,便伸手搂抱了。裙衣暗解,罗带双分,长睫轻合,柳腰相承。偏是膨胀欲破之时,听得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皇上在么?”是徐应元急促的声音。 “皇上、娘娘都在。”当值太监回说,脚步声就止了。 雨露滋润,风歇雨息。崇祯不敢耽误正事,二人起了身,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了坐了。崇祯向外叫道:“徐应元!” “奴婢在。” “进来吧。” 徐应元打帘进来。 “有事奏朕么?” “是,”徐应元双手捧上一堆物件,“这是四名宫人贴身带的香囊,囊中各有一香丸。” 崇祯接过,颠倒看了看,没觉着有何奇异之处,取出香丸再看,也未见特别。女人贴身带个香囊,是为去除体味儿,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便随手丢给应元:“你去吧。” 徐应元退出,崇祯发泄过了,松弛下来,困意重又袭了上来,而且更加浓烈。他努力驱赶着睡意,起身要走。 田氏看出了丈夫的疲惫,起身拦住:“皇上精神委顿,想是这一个月劳神费力大过了。古往今来的皇帝,那个似吾皇这般忧劳?皇上又刚刚折损了精神,走了元气,这就又急着去理事,身子经得起这般折腾?既有这许多国事要办,又何苦没来由地施这一番损精耗血的酣战?” “你适才不适么?” 这一问,把田氏问臊了,两片红云浮上双颧,且娇且嗔道:“当了皇帝,倒学得不正经了。”说着伸手挽住崇祯的脖子,“妾时时渴念皇上,不求拥衾合卺,只求每日能见皇上一面,也就知足了。”说着清眸中映出惨淡,“皇帝管着多少天下事,做得完么?就在这一时一会儿么?妾看出皇上乏了,今日就歇了,明日再办那皇帝之事也不迟。” 崇祯确是倦了,想想也是:“朕真的是缺觉,今儿个就提早先睡一会儿吧。”说着衣也不解就囫囵躺倒了,没多时就沉入南柯。 第五章 初试君权,将三千太监轰出皇宫

初试君权

一觉醒来,已是窗染青黛。崇祯忙翻身坐起,去看珐琅座钟,见是戌时三刻了,唤徐应元伺候着洗了,觉着饿了,才传膳用了,用罢就匆匆回了文华殿,又阅了几份折子,将近子时才回乾清宫,脑子却是歇不下来,又溜达了好一阵子,过了丑时,才在椅子上坐了,自言自语道:“好久没去长春宫了,该去给皇嫂请安了。” 徐应元手上还攥着那香囊呢,皇上没有交代,他不知该如何处置。 “万岁爷,这香囊……是扔了,还是还了?” 崇祯睡意又起:“明早拿给两宫看看,果是宫中没有的好香,就分给后宫。再有,那四名宫人要安置好了,衣食不可缺了。”说完便坐着睡着了。听着皇上轻微、均匀的鼾声,又见离天亮没两个时辰了,徐应元也就不敢再叫醒皇上更衣去睡,蹑脚自去偏房里蜷足箕踞歇了。 …… 崇祯被脑门上的温热弄醒了,睁眼一看,却是周氏两片湿湿的红唇,再看窗外,已是月渺星稀,天色泛出淡青。两觉加一起,直睡得撑着了,正待起身,不想被周氏按住了,但见她两朵红霞飞上双腮,眼光渐渐迷离,轻唤一声“皇上——”红唇便就合不拢了。 崇祯搂过皇后,便觉出周氏身体轻颤,纤纤玉指将崇祯越抱越紧。崇祯心下大惑,周氏一向庄静肃正,目下却像换了个人,一脸的轻浮浪色,这一大早就上得紧,莫不是听说了昨下晌自己与田妃的事,翻起醋意,也要比个高低?正想发问,皇后举起一粒药丸,送到崇祯鼻下,“皇上闻一闻。” 崇祯轻吸一下,“好香呀!”忍不住又深吸一口,似曾闻过,“这是何香料,奇异得很。”一语未了,立时又有了昨日的感觉,腹下乱撞起来。崇祯大为疑惑,“何人进的?” “就是徐应元刚送来的呀,说是皇上让送过来的。” 崇祯想起是那四粒香丸,与昨日在文华殿闻到的香气一样,心下大彻大悟:昨日就是闻了这香气才去招惹田妃的,皇考、皇兄皆为此误!那激情便泯了,一股怒气翻滚升腾起来!狗彘老贼,你以色杀朕,还要朕买你个情,朕偏不着你的道!崇祯扶周氏坐了,道:“朕日夕忙于政事,疏淡了你,也是身不由己。朕自秉政,丝毫不敢荒误国事,唯恐上负社庙,下愧黎民。你须体谅于朕。”说着就站起来。 周氏当然清楚,丈夫可不是愦愦无为之君,这江山社稷之于他,并非是呼吸八表间的畅快,而是泰山压顶般的重负。丈夫还是极注意君范的帝王,绝不会青天白日厮混于后宫,只是不知为何竟有些把持不住,见丈夫并无高唐之意,遂轻声道:“妾深知我皇,只是不忍看着皇上终日苦着自己……”说着已是珠泪滚落,“皇上不必挂念后宫,妾自会料理,只是皇上要为国家珍重圣体……” 崇祯很想为周氏擦擦眼泪,温存一番,但这里不是卧房,他放不下帝王身份。他知道周氏从不知春药为何物,自己也只是在闲书上看到过,可也不知有这般厉害的,闻也闻不得。 他不想说破,只说了句“朕自会注意”,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屋,心中琢磨那文华殿的香气从何而来,却是不得要领,遂唤徐应元进早膳,吩咐道:“将那些香囊收了,一起毁了!” 用过膳,崇祯去了长春宫,直呆了大半个时辰。 徐应元也纳闷,皇上自登基以来,凡常朝日一早一晚必到长春宫外行四拜礼,可从未进去过,今儿怎么就进去了? 风渐凉了,天空高阔了,呼吸顺畅多了。这一日早朝,百官早候在皇极门外丹墀下,忽传圣谕:“今日常朝御皇极殿,五品以上入侍殿内。”众人悚然起来,边急急走着边小声打探。 “今日朔、望么?” “不是。” “那为何摆驾皇极殿?” “没听见五品以上入侍么,皇极门如何立得下这许多人?” “有些个风声么?” “没听着,总是有些要紧事吧。” “可会与厂公有些干系?” “嘘!活得不耐烦了?” 受过“圣躬万福”的常参礼,崇祯悠悠开言道:“朕早听说东厂门外立有一杆,上置一硕大铁枷,是何人所立?” 众人没想到是这么一个话头儿,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可谁也不敢言语。见无人答话,崇祯道:“崔爱卿,你也不知吗?” 崔呈秀一哆嗦,忙出班道:“回陛下,是厂臣所立。” “此是何意?朕殊不解。” “臣也是这般问过王公公,王公公说是震慑不法之徒。” “传魏忠贤、王体乾。” 徐应元忙口衔了宣了出去。 崇祯又道:“崔爱卿。” “臣在。” “你的辞任疏朕看了,杨维垣劾你不守母丧,乃是先帝要你夺情视事,不为过也,不必辞任。” 崔呈秀道:“陛下,臣以为丁忧不守,有违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臣请致仕守制。” “忠孝难两全,见得你识得大体,不准辞任,站过吧。”等崔呈秀谢恩站起,崇祯转对诸臣道:“从今日起,恢复祖制,每日视朝。” 这些朝臣已经几十年不上朝了,早朝是卯时三刻(凌晨五点四十五分),兀的来个每日披星戴月往宫里跑,实在有些受不了。像黄立极等有年纪的人,更是招架不住,暗自叫苦不迭。 黄立极见无人说话,硬着头皮站出来:“如此一来,圣躬辛劳,臣下不安。臣以为可恢复三六九视朝,免朝时陛下可随时召见诸臣。” 崇祯笑道:“怕是卿等辛劳了吧?太祖定制每日视朝,隆庆末年改为三六九,不是祖制,至万历中干脆不上朝了,就更不是祖制了。太祖曾于八天之内阅内外诸司奏札一千六百六十件,”说到这儿叹一声,“与太祖比,朕再辛劳,犹不可追。如今更不比太祖时,天下不靖,百姓疾苦,每日视朝,一切章奏与诸卿当面参详,方不至耽搁。” 一声“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见驾”,二人碎步走入。自从崇祯登基那日把王体乾叱了出去,魏、王再不敢上朝时在跟前伺候了,可也不敢不伺候,常朝时便在皇极门西边的弘政门候着,大朝时就在皇极殿的偏殿守着,可以随叫随到,所以很快就来了。 进得殿来,远远就跪倒了。崇祯等他们嘟囔完了参拜礼,叫二人平身,道:“也无甚大事,只为立枷示威一事,敢是有人碍了公公?朕为卿做主。”魏忠贤斜睨了王体乾,王体乾心领神会,忙道:“并无人碍了东厂,只是大奸大恶,法所不能治者用之,警醒歹人罢了。” 崇祯叹了一声:“虽如此说,殊觉太惨,非国家盛事。”随之提高了声调,眼光从大臣们脸上逐个扫过,“杨邦宪、刘述祖请建江西魏忠贤祠,让朕想起一事:几月前陆万龄、曹代上疏请于国学建魏忠贤祠,与圣人共祀,不知建成没有?” 不等殿内诸臣回答,殿外一人出班奏道:“回陛下,已近收尾,魏公公像已安座。但臣以为,陆、曹此为是大罪,宜下狱!” 崇祯心头一热,定眼看时,并不认得:“卿近前来,卿是何人?” “臣国子监司业朱三俊。”朱三俊走上陛阶。 崇祯脸上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二人说芟除东林党,如诛少正卯,编《三朝要典》,如笔削《春秋》,你不认同?”这话是说给朱三俊的,但也是想激一激这些习圣人之言、作道德文章的读书人。 “大宦岂能与大圣比肩?臣请治陆万龄、曹代欺世盗名、私通内官之罪!”朱三俊大声道。 崔呈秀这才明白今儿为何在皇极殿早朝了。明例,常朝在皇极门,朔、望日在皇极殿,五品以下亦入朝,只是立于殿外丹墀之下,五品以上京官入殿。小皇帝是想看看这臭鱼烂虾癞蛤蟆中还有没有大明忠臣! 崇祯只觉得头内麻胀,好个朱三俊,原来这朝中还有忠勇之臣! 但除了朱三俊,别人都不说话。崇祯心中升起鄙夷,但又有些许安慰,毕竟无人附和陆、曹之说。不过崇祯心里也明白,无人附和是因为都还没摸透皇上心思,心中一声太息,对朱三俊道:“如此高声喧嚷,好没规矩!陆、曹二人公开上疏,怎是私通内官?你无凭无据就敢在朝堂之上纠弹,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朱三俊一梗脖道:“臣愿与陆、曹一起领罪!” 崇祯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大胆朱三俊,你欺朕是个新君吗?!” 朱三俊匍匐在地:“臣知是死罪,臣不敢求免!” 正这时,又听得殿外一人大叫:“正是死罪!” 崇祯抬眼看,又是个不认识的:“卿又是何人?” “臣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倪元璐不等招呼也快步走上陛阶。 “卿说谁是死罪?” “朱三俊!” 崇祯怒火蒸腾!朝堂之上果然有挺身护阉之人!“朕只说治罪,没说死罪!” “是,陛下没说,是臣说的。” 崇祯强压怒气,向后一靠:“看来,你们是不把朕放眼里了。” 这话是泛指了,众人呼啦全跪了。黄立极道:“臣等不敢。” “还说不敢?一个七品的臣子都能替朕做主了!” “陛下,”倪元璐道,“陆、曹建言之时,国子监司业林釬怒极,称病辞官,朱三俊接替林釬,反代陆、曹再次奏请,说‘上公之功,在禹之下,孟子之上’。既然在亚圣之上,自是可与孔圣并列了。所以臣认为朱三俊与陆、曹同罪!” 崇祯这才明白倪元璐是指朱三俊是阉党。崇祯肚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儿。如果倪元璐说的是真的,那么朱三俊就是为自保而劾陆、曹,自己还差点而为他的忠勇掉泪儿!但毕竟又出了个倪元璐,可崇祯不敢轻易相信了,谁知这个就准是真的?下面跪的这一群,现在还分不出真假忠奸,即使分出了,现在也不好动作,便和缓了颜色。 “朕不枉刑,你也别妄指。都起来吧。徐应元,宣旨吧。” 徐应元应声展旨读来:“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进为右军都督同知,周文炳、周文耀为兵马司副指挥,田弘遇加官左都督,徐应元荫司礼太监、锦衣卫指挥同知、正千户,曹化淳、高起潜、张彝宪、王文政、王永祚荫指挥使,百户。御前太监王佐、王国泰、陈秉政、齐本正、张永庆、王永年世袭百户。” 魏忠贤心中一沉,周奎是周妃之父,周文炳、周文耀是周妃之兄,田弘遇是田妃之父,高起潜、张彝宪、王文政、王永祚都是前信王府太监,这虽是成例,新皇即位总要封自己旧人,而且也进了王佐等魏忠贤的人,但毕竟是此消彼长了。 “近日王之臣有疏,自称赘员,是因内臣在彼牵制,不便行事。朕欲将各边内臣尽行撤回,一切兵马钱粮着交割各督抚镇道衙门。徐应元,宣第二道旨。”应元展旨读道: 军旅,国之大事也,必事权一而后号令行,人协和而后胜算得。然势敌则交诿,力均则相击,何由出令制胜?先帝于宣、云、关、蓟、宁远、东江等处督抚而外,分遣内臣协同镇守,一柄两操,侵寻滋弊。比来内外督臣意见参商,嫌疑萌构,彼此自命,咸称赘员。得且相蒙,失且相卸。封疆重事,其能堪此!况且宦官观兵,自古有戒。朕今于各处镇守内臣一概撤回,一切相度机宜,约束吏士,无事修备,有事却敌,俱听经、督便宜调度,无复委任不专,体统相轧,以藉其口。各内官速驰驿回京,原领在官器械马匹,如数交督抚分给诸将,以备战守,开数具奏。各镇督抚诸臣及大小将领,务期殚精忠画,边务从此一新。 魏忠贤那颗心沉到腿腋子去了,各处边镇太监一撤,出了北京城就再不是魏家天下了,再没他老魏的事了,就是京城里也大受钳制了。 崔呈秀更是暗叫一声“好手笔!”这小皇帝知道京师难办,竟想到先从外围下手,撤的又是宦官,伤势而不伤人,撤权而不夺职,不会激起朝变,让魏忠贤急不得也动不得,却好比四肢被剁,像个人彘!京城里有个风吹草动,城门外立马就有勤王兵到! 崇祯道:“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臣有!”又是那倪元璐,不等崇祯发话,就接着喊:“陛下对内官称呼有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万乘之尊,怎能称内侍为公公!” 崇祯咧了一下嘴,也看不出是怒是笑:“先帝的谕旨还说‘朕与厂臣’呢,魏卿有功社稷,不为过也。” “先帝谕旨出自中官!” 崇祯心里又气又笑,这倪元璐倒是铜头铁骨强项诤肠,可那肠子是直的,不明情势,现在还不能就直对了老宦官,便喝道:“大胆!再胡言乱语,朕不饶你,退下!” 魏忠贤脸已白了,说先帝谕旨出自中官,这是蔑君之罪!皇上却只让他“退下”,可见皇上的倾向了,忙起身一躬到地:“先帝错爱,已是老奴之罪,万岁再如此称臣,臣就该万死了!请万岁呼臣名姓。” 崇祯看了看他,柔声道:“王体乾、魏忠贤重建三大殿、赞襄朕登基大典有功。东江之战,二卿调度狡智,措置有方,俱荫锦衣卫指挥同知。魏良卿护驾有功,又是公公从子,赐太师宁国公魏良卿、少师安平伯魏鹏翼铁券!” “臣忠贤代犬子谢主隆恩。”魏忠贤暗舒了一口气。

午门逐阉

夜阑灯珊,王体乾、崔呈秀、李永贞、魏良卿、田尔耕、许显纯一帮心腹干将已在魏府坐了半夜,还是没拿出个成见。 杨维垣本是魏党,竟率先纠弹崔呈秀以媚帝,原来这阉党竟是朽木大厦,各存二心,全无指靠,要紧时先自溃了!这个崇祯,比他父兄强梁百倍!莫非真算计不过他?魏忠贤心中后悔,天启本育有三子,天启三年张皇后怀皇长子慈然时,魏、客以皇后怀孕须由有经验的宫人贴身照顾bbr>99lib.为由,在皇后身边安排了数名客氏私人。 一日张皇后腰肋酸痛,召宫人捶捏,那宫人早受客氏嘱,用力甚猛,竟至早产,越日而夭。慧妃生皇二子慈焴,魏忠贤劝帝大内演操,集三千武阉,镇日里征鼓炮铳喧天动地,竟将刚满月的麟儿惊死!三子慈炅亦仅存八月。“唉,如果留下一个龙种,何至有今日的尴尬!” “其实这大明朝早是朽木一根了,”李永贞恶狠狠道,“前有嘉靖二十一年的宫女弑帝,后有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上下一槽烂了,早该改朝换代了!” “你又来胡说!”魏忠贤瞪一眼李永贞,“就是小皇子登了大宝,就不是大明了吗?你们都记着,大明是咱们的立身之本,谁再怀揣着一颗大逆不道的心,咱家就将他赶出宫去!” “宫女弑帝是咋回事?”魏良卿问。他是魏忠贤得势后才被忠贤从老家接出,荫佥书锦衣卫,对以前的事不甚了了。 王体乾看着他笑了:“说起来话长。”王体乾比魏忠贤多识些字,魏忠贤虽是秉笔太监,但从不秉笔,所有内阁票拟都由王体乾代看,从中亦学了不少学问,说起话来用词遣句还算精当。 “世宗荒淫暴虐,侍候他的宫人稍不如他的意,就施以杖刑,甚至对妃嫔也是如此,因此而丧命的竟多至二百余人。世宗也知自己蓄怨积苦,恐遭暗算,就在乾清宫各屋内都置了床榻,还有一屋数榻的,每夜都换榻而眠,甚至一夜之内移榻数次,就连贴身的宫人也摸不清他究竟睡在哪儿。 “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一月一天夜里,以宫女杨金英为首的十几个宫人密谋弑帝,就连曹端妃、王宁嫔也参与了其事。她们找到世宗的宿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皇帝,用绳索勒住他的脖子。不料慌乱之中,把绳索打成了死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勒死世宗。曹、王二人一看事态不妙,就撒腿儿跑了,禀告了皇后,想以此得到宽宥。皇后立即带人救下了气息奄奄的世宗。 “杨金英等十几人伏诛,曹、王二人也被处以磔刑。从那儿以后,世宗不敢再住紫禁城的寝宫了,搬到了西苑的万寿宫。” 魏忠贤心中不耐烦,没好气道:“不谈这些了,你们要是议不出个主意,就只好等着人家拿咱家的脑袋做溺壶了!” 王体乾亲见了新皇帝的行事,与天启有天壤之别,早是没了底气,见众人都缩头,知道事多不谐,既然不能举事,便当避祸:“我看,我等该援例乞休了。” 全体都是一惊。“乞休?”李永贞一拍扶手站起,“人家还没把我们怎样,自己就先尿裤了?” 王体乾跟崔呈秀心思一样,再不敢鼓捣生事了,斜一眼李永贞,说道:“尿裤?怕是就该拉裤了!这小皇帝的手段你还没领教?远处的,各镇监军都撤了;身边儿的,五城兵马、亲军禁卫都到了他手里,虽不能说情势颠倒,也是塌了半边儿了,你还想怎的?” 王体乾又转向魏忠贤:“话又说回来,我看也不必多虑,皇上疑心是有的,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厂公是前朝旧臣,又功高盖主,但现在小皇上还不敢就和厂公作对。再者,先帝有遗旨说厂公忠谨可用,小皇帝屁股还没坐热就敢违遗命? “所以我等援例乞休,我看他还不敢就都准了。依我看,他只是要出那守灵夜一晚上的窝囊气,必要见个眉眼高低,心下才顺畅,如今顺当继了位,也该去了疑心,不然为何赐良卿丹书铁券?但是,新皇即位,宫中旧臣乞休是惯例,我等若不援例乞休,倒显得我在新皇面前拿大了,反倒惹他动疑。” 田尔耕毕竟是武将,没有文臣的思谋、中官的奸猾,但他知道魏忠贤一走,自己必然卷铺盖,便道:“皇上在潜邸时我们又没惹了他,见不得就要我们滚蛋。我看先不急着乞休,凡事依着皇上,勤快着办事,哄弄圆了,怎知道新主就不似旧主?” 许显纯与田尔耕是两个身子一个脑袋:“就是就是,皇上又没将我等怎样,你们着的哪门子急?照老法子走路,怎知皇上就不吃这个?” “你懂个屁!”魏忠贤本就恼着,看他俩那大咧咧样子,这火就窜上了皮,“他登基那日,王体乾侍侧,本是惯例,他却一声呵斥把体乾撵了,这不是明白告诉群臣要与咱家为难吗?” “是,不可造次行事。”半天没吭声的崔呈秀此时却与王体乾想的不同,他还不想失去现在的大富贵,幽幽开言道:“为今之计,必得让皇上安心,才是上策。皇上视我为忠臣,情势便能大改观。援例乞休未尝不可,皇上也未必就敢都赶了去,但厂公、王公公不必急着辞任,我们可以另做样子。”下面的话对魏忠贤关系重大,他未敢贸然出口,抬眼看去,见魏忠贤凝神细听,并无反感的样子,便提了口气,壮胆说道,“建祠之事,有功高震主之嫌啊!” 在外臣面前,崔呈秀从不称魏忠贤“义父”。 “是啊,还有老祖太太仍居宫中,皇上心中必不见容!”不善言辞的魏良卿说。 这话王体乾、崔呈秀也想到了,只是除了魏良卿,别人谁也不敢说,但既然魏良卿提起了,就该说透,让老头儿明白兹事体大。崔呈秀看到魏忠贤立耳竖眉的样子,知他听进去了,便道:“先帝已去,老祖太太再住宫中,于礼不合,先帝大婚时外廷就几番啰唣,现在再不去,怕就要贻人口实,抢先发难了,请厂公慎思之。” 魏忠贤点点头。王体乾见他听进心了,就前话重提:“新皇入主,宫中旧人应辞职腾位,由皇上决定去留,这是成例。虽说如今情势不同,内廷势大,外廷势小,我不辞职,皇上还不敢就硬免了职,可这小皇上可是刚愎有加,终有不忍的一天,若到了被皇上指斥的一步……” 王体乾顿了一下,抬眼看魏忠贤,见他入耳入心的样子,就放胆说下去:“怕是万事俱休,衣锦还乡也不可得了。我看还是管事太监援例联疏乞休,看他准是不准。若准了,只有急流勇退,也还落个荣归故里。若不准,咱就从头收拾旧山河。” 魏忠贤踌躇了,这一跺脚八方地震的日子过惯了,怎么撒得开手,忍得下寂寞?心中涌上悲哀,完全是收缩防守,全无振作气象!魏忠贤心如死灰:“好吧,联疏乞休,不过,体乾先不要乞休,看看再说。小皇帝若真准了,宫里不能没有咱家人。” “怎么,厂公也要乞休么?”李永贞道。 “咱家不乞休,小皇帝能放心么?” “要真准了,岂不大势去了!” “咱家看他未见得就敢都准了,再说还有体乾留下,你也不要乞休,宫中得有咱家耳目。” 正说着,李朝钦和涂文辅一头闯入:“厂公,有事了!” 几人全都“腾”地站起,这一惊一乍的真让魏忠贤受不了:“又怎么了?” “事怪了!”李朝钦一屁股坐下,“文辅刚被皇上叫了去,皇上说当初内官演操何等雄武,可惜未得一见,想见见当年的场面。” 魏忠贤一时想不明白:“这又是玩儿的什么招数?” “不知道,可是一时心血来潮?” 魏忠贤遛开了,半天没说话。往最坏处想,把这三千太监一锅烩了?他拿什么烩?他身边那点儿御林、侍卫连他都保护不了,锦衣卫在咱家手里,调五城兵马?那动静咱家能不知道?再说皇宫里杀三千人,那满紫禁城都是血了,他敢么?不,不可能。那他是要干吗? 转了三圈儿魏忠贤也没想出点儿亮:“哼,少年心性,顽童把戏,没事,就让他上眼吧。你去安排吧。记着,内外三重门都给咱家支应好了,有动静立马报来。” 这一天倒是风和日丽,当年演操的原班人马三千武阉齐集皇极门。刀光闪闪,红缨飘飘,恍得人眼迷离。 皇极门两廊站满了文武大臣,丹陛之上摆着龙椅。 辰时整,崇祯从皇极门里出来坐好。徐应元一看下面这阵势,立刻紧张起来,他生怕魏忠贤会来个借机逼宫,早作了布置,但见这下面黑压压一片,终是放心不下,遂小声吩咐王文政:“盯紧了下边儿,有那提着刀枪冲上来的,给我迎头顶住!”再转向高起潜、张彝宪,“如果有人冲上来,你二人架起皇上就往殿里跑!”又退到殿门口吩咐曹化淳,“要是皇上退进来,就立刻关闭所有殿门!”又叫过高时明,“你去午门外,告诉周文炳、周文耀,盯紧了这边儿,看出不对头就立刻冲进来!”这才放了心,回到崇祯身后,才向李朝钦点点头,示意开始,然后不错眼珠斜睨着魏忠贤等人,随时准备以身护驾。 李朝钦见徐应元点头示意,把手一抬,立时鼓声大作,旌幡招展,三千根木头桩子就动了起来。崇祯初时还笑模笑样的,看着看着便有些心惊了。这庞大的队伍开始蠕动时还显得有些笨拙迟缓,渐渐地,动作便麻利干净了,显见是日久生疏,一番轮胳膊抻腿儿后就恢复了状态。特别是捉对儿散打时,那招式显然经过指点,虎虎有生气。 崇祯心中一叹,皇嫂果然高明,这紫禁城真个是虎穴狼窝!想那魏忠贤当初演操决非戏耍,他是迟早要演一出屠皇城的! 大阵之后是小阵对垒,小阵之后是单打独斗,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崇祯含笑点首:“嗯,不错,赏他们,都赏了!” 这群武太监一起跪下叩头谢恩。王永祚大声道:“刀枪就地放下,午门外领赏!”只听一片钢刀落地声,三千人齐涌向午门。王永祚等立刻将刀枪收拾了,三千人一出了午门,午门就轰然关闭! 众人都纳闷儿,这满朝大臣都在这站着呢,怎么会关午门? 魏忠贤顿时血窜脑门儿,暗道:“糟了,小皇帝要对咱家下手了!田尔耕这帮废物居然事先毫不知情!可现在已经是水缸里的老鼠,咬也咬不着,逃也逃不掉,等着被踩死了!”就慢慢抬起眼看崇祯。 崇祯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个舒服姿势:“宫中有内侍十万,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朝代如我朝有这么多内侍。如今外患未息,内乱又起,国库内帑入不敷出。自今以后,宫中暂不收选内侍。” 崇祯说完左右看看,脸上渐露出一丝喜色:“今早,内宫魏忠贤、李朝钦、裴有声、王秉恭、吴光成、谈敬、裴芳等呈奏乞休。忠心事主,勤勉有年,全身而退,是为楷模。朕准了,还要厚赐他们。但魏公公乃三朝老臣,先皇之股肱,功显威重,朕亦多有垂赖,不准。” 魏忠贤忙站出来拜下去:“谢万岁。”脸上却已不是了眉目。 崇祯看在眼中,心中得意,略一抬手,道:“??有劳公公了,平身。”便等着忠贤起来,想看看众人有何反应,见众人闷头不语,便按他的谋划一路做下去,“今早接奉圣夫人呈子,请出外宅。夫人侍奉先皇有功,但皇兄薨逝,夫人居住内宫已失了名分,不合祖制。朕准其三日内出外宅,着其子锦衣卫指挥使侯国兴好生照应,不使窘迫。” 侯国兴慌忙着拜倒领旨谢恩,脸上已是失了相。崇祯瞟了眼魏忠贤,见他已带了样,便说:“公公看朕可处分得对?” 魏忠贤匍匐拱手:“皇上圣明!臣、臣有疏奏,”说着袖中取出双手呈上,“请毁各地忠贤生祠。” 崇祯接过一看,皮上写着《久抱建祠之愧疏》,翻开略一览,就摆了摆手:“那倒不必,只是不要再建了,劳民伤财,有违公公仁爱之心。已经批准的建祠费用照拨,其余就止了。”转头对徐应元说,“拿笔来。”徐应元忙捧了上来。崇祯拣起饱蘸了朱砂,在魏忠贤的折子上批道:“建祠祝厘,自是舆论之公。厂臣有功不居,更见劳谦之美。准辞免,以成雅志。” 崇祯扔下笔,点点头道:“既是公公说了,杨邦宪、刘述祖所请就不准了。至于陆万龄、曹代,明是抬举公公,实是欺世盗名,怙恩邀宠,不可不究,着有司訇讯!” 魏忠贤两腿一软,不自主跪下去,小皇帝要杀鸡骇猴了!罢了,既不能攻,以退为守吧:“臣、臣还有奏,臣并请辞去东厂总督之职。” 王体乾大惊,魏忠贤突出此招,并不在谋议之内,辞了东厂,再无实权,掌印太监按序在秉笔太监之前,这不是置咱家于俎上吗?赶忙跪倒:“臣亦请辞内宫掌印之职。” 崇祯站起身:“二位公公请起。朕治陆、曹的罪,是因他二人要置公公于赵高之上,并不关公公的事。”说完转身进了皇极门。 “置赵高之上?谁是赵高?”魏忠贤问崔呈秀。 “秦二世的丞相,曾指鹿为马,众皆附和,无人敢纠其说,威在二世之上。”崔呈秀答。魏忠贤心中悚然而惊! 众人正要散去,忽听午门外一片声喧嚷,就都挤过去看,却见午门紧闭,从门缝看出去,只见重兵三层。 正纳罕间,听见门外周文炳高声叫道:“都听着了,圣上有旨,内官过滥,人浮于事,要裁撤内廷冗员。尔等服侍有年,今日放归,方才已领了月饷和遣散盘缠,不必再进宫了,回家去吧!” 门外的三千武阉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立时炸了营!这是给赶出宫了呀!自己一个半残废,回家能干什么?便有人喊:“请皇上开恩,我们回家得饿死呀!”周文炳冷笑一声:“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想要朝廷养你们一辈子,给你们养老送终吗?”立刻又有人叫:“宫里还有我们的家当呐!” 周文炳不再说话,把手一挥,官兵就压了过来。众人没辙,知道再抗也没用了,还要受皮肉之苦,只好散了。想到这许多年辛苦攒下的银子都留在宫里了,就有人哭出了声,立刻就响成了一片,直到随着这群人出了皇城四散开去。 第六章 魏忠贤遭弹劾,崇祯趁机打压

皇嫂定计

魏忠贤心内堵闷,这娃娃皇帝竟是了得,行事说话老辣,撤监军、遣内官之举,尤显其果断和老到。以其年纪,难有如此手段,难道是有了谋士襄赞,权臣辅佐?魏忠贤心寒了,想到手下的一班人竟都是全无主意,又想到经小皇上一番绵里藏针的戳点,便就要有那卖同党求自保的了,看来自己已是动弹不得了,便觉着胃里像灌了银锭子,扯拽得五脏六腑往下坠,涌起一腔怒气,却又灰暗了心。 更想到客氏被赶了去,再不得见了,不免益发神伤,便直想到客氏那雪白的身子,不由得火燥起来,心内的窝火也要找一去处发泄了,便就要去,又是再不敢招摇着来去了,直挨到天黑尽了,才悄悄出了门。 客氏宅邸院子里一团狼藉,到处堆着大箱小笼,女人们里外忙活着。魏忠贤进了内室,见客氏独坐床边,手中捧着一黄龙包袱垂泪,见魏忠贤进来,那溪流便换作了大雨。 客氏本就是个美人儿,虽是徐娘半老,却并未发福,又善保养,依旧是风摆荷叶,杏靥桃腮。魏忠贤见她嘤嘤而泣,梨花带雨,更觉爱怜,本就火烧着,遂揽入怀中,松开罗衣,酥胸半露,一阵揉搓,女人却没有反应,依旧是凄凄惨惨戚戚。魏忠贤便觉无趣,放了手,取过包袱,在床上摊开,里面是一小函,开启一看,竟是些头发牙齿指甲,便心里一阵呕:“怎存得这些腌臜物!” “莫乱说,这都是先帝身上之物,乳牙、胎发都不曾失……”客氏睹物生情,更哭得软了身子。 “原来是先帝圣体遗物。”魏忠贤重新包裹了,起身背了手踱着,道:“当今皇上强过神、光、熹三帝多多!唉,万想不到,先帝竟走在了你我前面,使咱家措手不及。” 客氏虽是妇人,心计却不在魏忠贤之下,矫诏杀忠贤前任大太监王安,赐光宗选侍赵氏死,谮杀熹宗张裕妃、冯贵人,革李成妃封,堕张皇后胎,都是客氏主意。 她已听侯国兴说了今日之事,恨得差点咬破自己的腮帮子,魏忠贤一句话惹得客氏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啐道:“也是看小了这髫龄子,毕竟生于帝王家,全不是少年心性,竟使得这把手段!一拳一脚都是高招,别看肌肤不伤,其实脏腑尽毁! “你看那满朝文武谁个敢出口大气儿,都做了缩头乌龟!你那些‘孩儿’,都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辈,非但全不中用,缓急之时先自卖了,白养了他们!今儿撵了我和李朝钦,明儿个就罢了你那‘虎’‘彪’‘狗’,后儿就轮着了你!” 魏忠贤知是女人心性,爱把事往狠处想。皇上虽有猜忌,毕竟乳臭未干,丧气了我也就罢了,眼面前儿尚未坐稳根基,还不敢就指了我魏忠贤。再说皇上很念着先皇手足之情,不好就违了遗诏。他若确是个真命天子,今后服帖着哄掇着就是了,便道:“哼!万历以来,三代昏昧,当出英主,今后小心了便是。待诸事随顺了,咱家再接你回来。” “他是英主,你我便没日子了!你以为那皇子之事他会轻易放过了?”客氏轻叹一声。这事也一直是魏忠贤的一块心病,想起就焦躁难安,却也无计可施,见客氏撅了嘴不说话,一副受了窝囊气的样子,魏忠贤浑身就燥热起来,就去抱了客氏。客氏发泄过了,心下便好过了些,偎在忠贤怀里:“只今日别过,再无那富贵温柔了。” 魏忠贤顿觉着喉中一股酸涩直下丹田,那火就又烧起,对上嘴去吮客氏那舌上香津,一面去解妇人罗带。也是这一阵二人有所忌惮,未尝相见,客氏孤寂久了,又想到怕是最后一次了,又经他一番摩挲,便也烧将起来,将身子迎上,胸前双峰鼓胀起来,便自扯开裙带,一对白皙的丰乳露出,煞是醒目可人,又猴急着去替忠贤宽衣。 看着这肥美的双乳,魏忠贤不由得感叹起来。 就是这对润腻丰盈的奶子,奠定了客氏安身立命、锦衣玉食、八面威风、后妃不敌的基础,成就了他魏忠贤权倾朝野、名震中外、生杀在握、一手遮天的一代枭雄!再是忍不住,捧起来一通揉搓,当下推青山,倒玉柱,俩人滚作一处。魏忠贤将那恼啊恨啊伤啊情啊一股脑施在妇人身上。 待客氏懈了劲儿,魏忠贤便起身穿戴了,又拥着说了些宽慰话。客氏缓过劲儿来,突然蹦出一句:“厂公何不在徐应元身上费些心思?” 魏忠贤心中咯噔一下,但不知应元能否着道儿,也就没接茬儿。直挨到丑时,却是再不敢过夜,急急走了。 客氏洗了身子,盛装打扮了,熏过香,再罩上缞服,将那包裹抱了,便奔了熹宗灵庙,跪倒灵前,把那熹宗的毛发乳牙指甲一一检出焚化了,又止不住哭出了音儿,却是不敢高声,掩了口,憋得浑身乱颤。 都察院佥都御史李蕃,远远看见崔呈秀进了都察院大门,叫一声“不好!”孙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心跳就加快了,顾不得多想,说一声“快走!”二人就欲夺门而出。 崔呈秀本就是奔他二人来的,眼睛一直盯着这边,怎躲得过?“都给我站住!”听到这一声喝,二人就老实停住了。 进了屋,二人垂手悚立,崔呈秀正中坐了,眼中凶光射向二人好一阵,直烧得二人肝胆成灰才道:“李蕃,你现今的位置从何处得来?” 李蕃赶忙拱手:“全是大人提携。” “那你的命又是从何得来?” 这不是废话么,娘老子给的,可话却不敢如此说,李蕃只好讪讪道:“全在大人手里握着。” “既知道,又攻我,便是自认是恩将仇报的乱臣贼子了?” 这话不伦不类,你崔呈秀又不是皇上,攻你怎就是乱臣了?说重了,这话有僭越之嫌,也是大罪一条。虽是如此想,却是不敢接茬。 崔呈秀转向孙杰:“你们以为把屎尿泼在我身上,你们便不曾趟过污水了?你经管钱粮,就是干净的么?你道我查不出来?” 这话就让孙杰冒汗了:“大人有何吩咐,下官尽力去办。” “尽力?哼!”崔呈秀一拍案角,腾地立起,“再尽力就把你家崔爷爷送进大牢了!”他大步遛起来,“你当我猜不透你们那烂肠子?本官好意给杨所修迁官晋秩,升他为南京通政使,他不但不谢我反倒弹劾我!他是嫌南京官是个闲差,实惠少了许多,故不愿去陪都,又见当今皇上不似先帝宠信老臣,以为我等必去,便以攻我而取宠!而劾应秋,便是由你取而代之,一切策划都是尔等还有陈尔翼共谋,是也不是?” 尽被崔呈秀说中了,二人明白行迹尽在监视中,哪里还敢争辩? 孙杰看了眼李蕃,道:“大人教训的是。所修要我二人和陈尔翼继他之后再疏劾大人,我二人并未去做。只是如今如何善后?” “并未去做是尚未来得及去做!因为皇上还未批出杨所修的本子,你们不明圣意,不敢妄动!”崔呈秀知道这几个叛逆不敢乱来,便收缩了疾言厉色,“必令尔翼出驳所修,或可搁过,不然,绝无可贷!” 按照大明不成文的规矩,受劾官员须以递交辞呈作出表示,无论真情还是假意。这也是酸腐之风有明最盛的官场表现。 再者说,谁知道皇上是何心思?辞职即使准了,也还落个衣锦还乡,若被革职,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所以崔呈秀虽是恨得五脏迸裂,也不敢不再进辞任疏。 月光如洗,万籁无声,已是一更时分,崇祯踱出文华殿,深吸了一口清凉空气。刚抻了胳膊舒展身子,一队巡逻亲军从日精门外过,崇祯忙收了架势,扫了眼院内的几名跟身儿内卫,慢慢溜达回殿内,拿起案上的三份折子。 前几日接到副都御史杨所修劾崔呈秀的折子,并劾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并指责吏部尚书周应秋贪墨,漫无主持,有负圣恩。 崇祯批道:“崔呈秀国家栋梁,朕多有依靠,杨所修不得轻诋。”把它上了邸报。现在手中捏着的折子,一份是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的,是为崔呈秀辩护,“杨所修拨弄多端,葛藤不断,定是人用为枪。近日东林余孽死灰复燃,遍布长安,欲用陛下仁慈之心,因事生风,忧不在小。乞敕厂、卫、五城严加缉访,勿使东林再乱我朝。” 一份是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再劾崔呈秀:“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指缺议价,悬枰卖官,唯知恃权纳贿,其状可胜道乎?恳陛下急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 再一份就是崔呈秀的二次辞任疏。 崇祯眉心皱了皱,又舒展开,心中反复掂量不下。 除了皇嫂,无一人可以商量,去皇嫂处勤了,有越礼之嫌,况且魏忠贤耳目遍布犄角旮旯,除了自己身边儿的,这宫内大小太监都是他的人,引他疑心不是上策。唉,朕是皇帝么?古往今来有这么窝囊的皇帝么?思想了一个多时辰,崇祯拿起笔,在陈尔翼的折子上批道:“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清。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今后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这一番话,听者会各有各的理解,对立双方都以为是指斥对方,旁观者会认为是息风和泥。 接着在杨维垣的折子上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杨维垣率意轻诋,本当重处,念其秉心忠正,姑不究。” 崇祯撂下笔,转身把两份折子交与身后的徐应元,吩咐道:“明儿一早让批本处交内阁,明发了。再有,前几日去看皇嫂,见她精神委顿,说是身子骨不大好,像是要起病,不知这几日怎样了。明儿……哦,已过了子时了,罢朝一日,叫张惟贤辰时来见朕。” 崇祯来到文华殿,一进院门张彝宪就迎了出来:“万岁爷,英国公候了多时了。”话未落地儿,张惟贤就跟了出来,跪下道:“臣张惟贤奉旨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见着张惟贤,崇祯笑了,伸手虚扶一下,说道:“国舅免了吧。”然后指着殿前柱上的对联道:“好词好字啊,国舅可知这词这字出自何人之手?” 张惟贤抬头看那字,只见上联是“纵横图史,发天经地纬之藏”,下联是“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将之益”,一头纳罕着:皇上叫自己来就是问这字的?一头道:“词是神庙辅臣张文忠公居正所撰,字是内阁书臣王庭策所书。文华殿中五幅对联都是出自他二人之手。” 崇祯点点头:“毕竟是一代名臣呢。”这才转头道,“皇嫂病了多日了,国舅可知道?” 张惟贤站起身,愣了愣,瞪着眼道:“娘娘病了?臣未奉娘娘懿旨,这几日未进宫,不知道。” “前些日子去看望皇嫂,见她身子有些腻歪。今儿早长春宫来人报说皇嫂病了。你既先到了,就别进去了,随朕去长春宫吧。”崇祯说着转身向外走。 徐应元跟在身后,边走边琢磨:今儿早长春宫来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到了长春宫,崇祯道:“娘娘病着,床跟前儿人多了闹腾,惹娘娘心烦。徐应元,你就在外面候着,等朕出来。” 徐应元答应着站住了,心说我多咱闹腾了?我可得敢呀? 张惟贤跟着崇祯刚进过堂,就见懿安(尊号)从后花园过来,张惟贤纳闷儿:皇后得的是什么病,还满院子溜达?还是烧得满院子疯跑?绕过影壁,与懿安照个对脸儿,忙侧身一步行个大礼,然后抬眼盯着懿安的脸。 懿安向着崇祯福了福,笑眯眯道:“皇上这一向可好?没累着吧?万事都可先搁过,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说的是。皇嫂也还好吧?” “好着呐。”懿安应了一句,扭头发现张惟贤直眉瞪眼看着自己,不由得毛了,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没发现不对劲儿,便抻抻衣角,问道:“怎的啦?你脖子扭筋儿了?” “皇后贵恙平复了?” “……我何时有恙了,你怎的咒我?” 崇祯微微一笑,对张惟贤道:“皇嫂无恙,是朕为避人耳目才这样说的。”张惟贤吐了口长气。 懿安笑对张惟贤道:“既是皇上为掩人耳目,本宫也就不怪你了,不然本宫不饶你呢!” 崇祯道:“屋里闷热,咱们就这后花园里坐吧。”说着向花园深处走去。自从知道了徐应元与魏忠贤的关系,崇祯连徐应元也防着了。 三人在一片小竹林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刚坐稳,侍婢就端上一盘马奶葡萄、一盘荔枝和一壶茉莉银钩。 等侍婢沏好茶退走,懿安拿一个荔枝剥开递给崇祯。崇祯接过,忽然一笑,对张惟贤道:“朕进宫那晚,皇嫂送朕干食,并嘱不可食宫中酒食,怕遭人算计,自此之后,皇嫂几乎日日亲操厨艺,命宫人送来。皇嫂用心细密,唉,皇兄有妻福,无寿福啊!” 这事大出惟贤意外:“啊,竟是这样,娘娘真是费神又费力啊!” 崇祯转向懿安:“弟登基之后,曾诗记此事,弟试背出,以佐荔枝如何?” “当真?快读来听!”张后拍手道。 崇祯起身:“好吧,博皇嫂一笑。”遂吟道: 防奸常恐祻心藏,椟食朝朝进信王。 毕竟真龙天眷顾,花名早兆御袍黄。 懿安用心听完,严肃起来:“皇上,虽说上天眷顾真龙,皇上自己却不可大意。进宫那一晚是命悬游丝,如今仍是如履薄冰。书归正传吧,妾看了邸报,有动静了?” 崇祯咽下荔枝,慢步小圈踱着:“虽说敲山震虎见了成效,如今阉党又起了内讧,但只攻一个崔呈秀,就立刻有人出来回护,如若就此刀枪高举,放出手段,就可能再起党争,诱发阉党大举反扑,乱了阵脚。现在还摇不动魏忠贤,基础尚未牢靠,急于求成,则可能捕狼不成,反遭狼啮。” “按常理,低品官员弹劾大员,若被皇上否了,就该受处分。一个云南道御史弹劾兵部尚书,皇上既说他‘轻诋’,又说他‘秉心忠正’,而且不予追究,任是呆子也明白皇上的心思。”张惟贤道。 “是了。所以,马上就会接二连三有劾崔呈秀的折子递进来,皇上打算怎么办?”懿安道。 “……现在还不能赶他走。” “依妾看,皇上就不必再挽留了。内廷里已试出了深浅,朝堂上也须入手了,夜长梦多啊。” 崇祯揪下一片竹叶,在手中揉搓,半晌无语,沉了好一会儿,仰头叹道:“毕竟魏忠贤虎威还在,犬牙未伤,还不能惹他看透而起破釜沉舟之心。” 懿安缓缓起身,说道:“但也不能投鼠忌器,错失良机。如果皇上态度过于晦暗,致使大臣们认为……”懿安突然打住话头,低头不语。 崇祯转头看向懿安:“皇嫂请直言,五弟听着呢。” 懿安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抬起一双美目,柔声道:“皇上既以兄弟自屈,为嫂就直言了。如果臣子们认为皇上无能,则百官钳口,那就碍难收拾了!” 张惟贤见皇上和懿安都站起来,也不敢再坐着,站起身,听了崇祯的话,心中也颇感动,待听了懿安的话,心中悚然一惊,忙道:“娘娘说的是,皇上不怒而威,辞色之间,贼贤已是胆寒。不过,目下朝堂波诡云谲,逆贼踪迹行藏尚不掌握,电光石火一触可发,皇上内无眼线,外无奥援,所以臣以为还不是火候,欲速不达,行缓则圆。皇上法眼无虚,纤细靡遗,思圆行方,臣看着是恰到好处。” 崇祯笑道:“国舅原来也会捧臭脚的!”又收了笑,“皇嫂有见地,不可不听。依皇嫂看,弟当如何?” “藏书网待崔呈秀再上辞任疏,就打发了他。” 崇祯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道折子递给懿安。 懿安接过,见是崔呈秀的辞任疏,立刻喊道:“将朱砂研墨,麻利送来!” 不一会儿笔墨取来,崇祯就那石桌上铺开折子,饱蘸朱砂,批了四个字:“静听处分”。

弹劾忠贤

施凤来、张瑞图刚迈进乾清门外西首一溜平房的阁臣办事处,李国就道:“皇上撵了崔呈秀去了。” 施凤来坐到炕沿儿上,说道:“早晚的事,意料中的。”一面接过批旨看。 张瑞图叹口气:“先批个‘静听处分’,谁还不明白?杨维垣是咬住了呈秀,这已经是他三劾呈秀了,终是让他给鼓捣走了。他是要给自己翻身。” “还好,”施凤来将批旨递给张瑞图,“皇上并未难为呈秀,温旨令乘传归,算是厚待他了,好歹弄了个衣锦还乡。” 李国递给施凤来另一份折子:“再看看这个,这是贾继春劾呈秀的折子,他捎带着连田吉、李夔龙和单明诩也一勺烩了。” 施凤来接过看,渐渐地额上青筋暴起,把折子狠命一摔:“单明诩一个顺天巡抚,碍着他一个太常少卿何事?他自己就是干净人了?就不怕人家劾了他?到底都抱着个什么心思!” 张瑞图捡起来打开看,可是说得够狠!说崔呈秀“说事卖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辨!”见崇祯批道“崔呈秀已去,其过不予追究”,便有些困惑不解,既准了他回籍丁忧,又宝马香车送他回去,既认他有过,又不予追究,皇上到底揣着什么主意?抑或根本没有主意?这样想着,可没敢说出来。 李国抓起一把大蒲扇呼扇了两下:“呈秀是不追究了,下面该轮到谁了?” “谁?”张瑞图伸过脖子来。 “你和我。” 张瑞图瞪着眼张着嘴伸着脖凝住了。 施凤来道:“这要看厂公的造化了。只要他不倒,你我无大碍。我等不似呈秀,有血案在身,你我不过受施于厂公,唯恭唯谨,毕竟无甚大过。” “也不见得。朝臣不敢倒魏,却敢搬动你我。虽无大过,却说不上是为朝廷做事呢。”李国道。 施凤来笑而不答,他也有一番心思没说出来,可比张瑞图看得明白:皇上是在等着直刺魏忠贤的疏奏!皇上如果从翦除魏忠贤羽翼着手,魏忠贤怎会看不出来?也就不会呆着等死,那无异于逼魏忠贤背水一战。要是从魏忠贤下手,便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但下面的事,必得有人首指了魏忠贤,才好掂出分量,才好做出来。如果没人敢参“九千岁”,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 施凤来判断得不错,没过几天,邸报上就刊出了弹劾魏忠贤的折子。皇上既然将他报闻,就是要看朝上动静。 施凤来忙给张瑞图送去。 张瑞图见了邸报几乎失了魂,也顾不得许多,黑尽了天就去叩魏忠贤的门。魏忠贤一看张瑞图的哭丧相,就明白火烧到自己头上了。 张瑞图不等魏忠贤发问,就颤声道:“厂公,打到您老人家头上了!”说着拿出邸报。 “慢慢说吧。”魏忠贤坐下来。 “陆澄源、钱元悫、史躬盛上了折子,直对了您,皇上驳了他们,却把它明发了。” “你先念念吧。”魏忠贤市井无赖出身,大字不识一篓,只能要张瑞图讲读。 头一份是工部主事陆澄源的: 比来士气渐降,士节渐卑,惟以称功颂德为事。厂臣魏忠贤服侍先帝,赞筹边务,拮据大工,亦大臣分内事,论功行赏,自有常典,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不自圣,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名书姓,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厘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誉之以皋、夔,尊之以周、孔,身为士大夫者,首上建祠之疏,以至市估儒枭,在在效尤。士习见衰,莫此为甚! 下面是崇祯御批:“厂臣魏忠贤经先帝简拔,托付至重,陆澄源不得胡乱比附!” 第二份是兵部主事钱元悫的,说得更狠: 呈秀之敢于贪横无忌者,皆藉忠贤之权势。呈秀虽去,忠贤犹在,臣窃以为根株未净也!陛下恐割股伤肌,徐图而未发,念先帝付托之恩,欲曲全其所信,而魏忠贤以枭獍之姿,供缀衣之役,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眉屋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结网。使先帝而早知其如此,亦必有以处忠贤矣。即皇上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宜勒归私第,散死士,输蓄藏,使内廷无厝火之烛,外廷无尾大之患。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污此彝章,自宜褫革。至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炼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同,号称大儿之田尔耕,宁国契友之白太始,凡为爪牙,俱宜明暴其罪,或殛或放,而奸党肃清,九流清澈矣。 梁冀是东汉顺帝时的外戚权臣,鸩杀质帝,专擅朝政,大封梁氏一门为侯为官。 西晋名士王衍,惠帝时担任尚书令,八王之乱时使其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并言“你两个镇守外地,我留京师,狡兔三窟”。 东汉灵帝时,宦官专权,外戚欲诛灭宦官,事泄,宦官曹杰、王甫挟持十四岁的灵帝,将外戚大族百余人处死,囚禁、流放数百人。 桓温是东晋简文帝时大司马,手握重权,专擅朝政,欲废主自立,一次请重臣谢安、王坦之到他官邸见面,想探一探这二人态度,二人已听说桓温事前在客厅壁后埋伏武士,不从即杀之,谢安坐定之后说:“大将兵马应在边关。桓公兵士为何在壁后?”桓温十分尴尬,只好撤去伏兵。 这数人都是朝廷死敌,加上人尽唾之的王莽、董卓、赵高、武则天,钱元悫的比喻可谓极致,崇祯批道:“钱元悫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 第三份是刑部员外郎史躬盛的,倒是工整得很,他说魏忠贤: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 崇祯没有批语。 魏忠贤只觉得心中虚旷,身子轻飘,脚下失根。他心知这是皇上故意示他的,甚或这内容本就是皇上授意的,“他要送我上路了!” “唉!厂公不与皇上亲近,致皇上动疑,惹功高震主之嫌,是厂公迟误了。” “说不得了,他早疑我呢!” “不过厂公勿躁,看皇上批旨,还是碍着厂公情面的,钱元悫也只是说‘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勒归私第’,并无戕害之意,崔大人不也就是罢官么?” “那皇上封驳就是了,为何要明发?还是要咱家知道!” “皇上似是要厂公知内敛,早抽身。” “……哼!‘遍列私人,分置要津,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若果如此,还有他小皇帝今日?!” “正是!”其实张瑞图心中比魏忠贤还急,钱元悫的折子写得明白,魏忠贤是“勒归私第”,那张体乾等却是“或殛或放”!魏忠贤各地生祠的碑文,多是张瑞图手书,忠贤败,瑞图必不免,所以他不避嫌疑,亲过魏府为忠贤讲读,就是要图计自救,“为今之计,只有面君自辩!”魏忠贤心中忽悠一下。 子时初刻崇祯才站起身,想了想,又从案上拿了几份折子,这才离开文华殿。回到乾清宫,却见周氏在:“唔?你怎么还没睡?” “妾不敢搅扰皇上。妾是来看看火道沟了没有,皇上炕上加了皮褥子没有。光指靠这些奴才,妾不放心。霜降了,皇上又日日晚归,也得自己注意着点儿。” 崇祯进了东暖阁,在案几前坐下,摊开折子:“你去睡吧,朕一会儿就歇了。” 周氏却在炕沿边儿坐下:“皇上不能终日价打熬自己的身子骨啊!”崇祯回过头来,只见周氏脸上泪珠闪亮,心中泛起一股柔情,起身走到周氏身边为她拭泪:“现在还不是随情恣意的时候。一个月前,朕接到三份弹劾魏忠贤的疏奏,朕批了两句话,将它上了邸报。朕的意思,一是要让魏忠贤知道他已为朝臣们所指。 “二是略示优容,让他以为朕还不想将他置于死地,知难而退,还有悠闲日子好过,一旦事权削夺,再无反抗之力,才好大张挞伐。 “三是暗示百官,朕心迹已明,诸臣应共讨国贼。 “四是三份奏疏还嫌空泛,有迹无证,朕要等待能够将魏忠贤一棍子闷死的弹章。但一月之内,虽是弹章迭上,却都是对着阁辅重臣的,朕相继罢免了工部尚书吴纯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寺卿魏抚民和锦衣卫太监涂文辅、东厂太监张体乾等一批官宦,可直刺魏忠贤的言论却水止山空,这真使朕如痞亘胸,如鲠在喉。 “魏忠贤不去,阴魂难散,这些大臣还是首鼠两端,朕若株守原地,他就会逐步恢复啸聚同类之力。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新硎初发,一挫难再!” 崇祯轻叹一声,走回案边:“待整治了魏忠贤,朕才真正做得皇帝。但现在还是胜负各半,还不能懈怠。你先回吧。” 周氏盈盈起身,叹口气道:“还是悠着点儿才是。”说着走出去,对徐应元道,“皇上太过劳累,你们上点儿心,该增减衣服啦,该叫御医调进点儿冬令补品啦,皇上太拉晚儿,你进去提个醒儿,临睡前让皇上烫烫脚。有什么事及时知会我。听清了?” 徐应元笑着答应着:“这些事让娘娘挂心,奴婢真..该杀了。前几日刚叫御医开了个进补方,今儿早上有点儿风,奴婢给爷加了件薄呢大氅,脚是每晚要烫的,只是爷没有不拉晚儿的时候,催得勤了,龙颜不快……” 正说到这儿,忽听崇祯厉声叫道:“徐应元,把吕图南给朕叫来!限他半刻钟赶到,不许耽搁!” 周氏和徐应元齐跑了进去,见崇祯怒不可遏地兜圈子。 周氏道:“徐应元,给皇上端碗莲子羹来。”再转向崇祯,“吕图南怎又气着皇上了?” 崇祯大声道:“浙江嘉兴贡生钱嘉征状告吕图南,说他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被吕图南退回了!他吕图南好大胆!” “吕图南是何人?” “小小的通政使!” 周氏沉吟了一下:“依妾看,事有蹊跷。” 崇祯猛回过头:“怎讲?” “钱嘉征一个贡生,本无资格直接上疏皇帝,只能递到通政司,由通政司封进,身为通政使的吕图南不会看不到。弹劾魏忠贤的奏疏他退了回去,弹劾自己的奏疏他却呈了进来,他是何意?” 崇祯听着果然是这道理,气儿就去了一半。 周氏接着道:“皇上看看钟,已是子时三刻了,就是杀头的事也得明儿再断。再说深更半夜叫大臣进后宫也不成体统。” 崇祯心中对周氏颇为满意,自己心中急盼着弹劾魏忠贤的奏章,见被封了回去,就暴怒起来,也就想不细了。见徐应元端着碗进来,便道:“叫吕图南卯时二刻来见朕。” 第七章 贴身亲信成了魏忠贤的说客

忠贤下跪

崇祯迈进文华殿院门,见贴身太监高起潜已经在门边儿迎着:“万岁爷,吕大人来了,魏公公也来了。” 崇祯一愣:“朕只召吕图南,并没召魏忠贤,他来干什么?” “他说有事求见万岁爷。” 崇祯略一想:“叫他候着,先召吕图南。”待吕图南进来行过礼,崇祯先反问道,“吕图南,你可知朕召你何事?” “臣知道,是为钱嘉征弹劾臣一事。” “这么说,钱嘉征的奏疏你看过?” “臣看过,钱嘉征劾臣‘党奸阻抑’。” 崇祯起身溜达到吕图南面前:“这就让朕不解了,你既知是奏劾你,为何又封进?既封进,为何又不置一词?” 吕图南一副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样子:“回陛下,封进奏疏是臣职责所在,臣办的是国家公事,不是臣个人私事。” “既如此,你为何又退回弹劾魏忠贤的折子?” “臣不是退回,是要他重写。” “为何要重写?” “称谓字划不合体式。” 崇祯笑道:“钱嘉征说你党奸阻抑,你不想辩驳么?” “钱嘉征举不出臣党奸阻抑的实迹,就是臣要他按规矩重新写来,也是照章办事,陛下乃千古明君,何用臣自辩?” 崇祯哈哈大笑,随即道:“你倒是个厚道老实人。钱嘉征的奏疏誊抄了没有?” “没抄全文,记了撮要。” “好,你回去,将钱嘉征疏的撮要封进来。” “臣带来了。”吕图南说着已双手呈上。 崇祯赶快接过回座细细看了起来,渐渐地眉尖高挑,龙目大张,一股英气流溢脸上,这正是一份他盼望多时的劾章! 阅毕,看着吕图南,崇祯和颜悦色道:“通政司,通达政事之谓也。钱嘉征一介贡生,不谙朝廷规矩是有的,但若要求人人都按体式写来,就有可能误了大事。今后疏理奏报,不必囿于体式,重大论事亦不必誊抄,尽快封进,朕不怪你就是。” 待吕图南走了,徐应元又凑上来:“万岁爷,是歇会儿,还是召见魏公公?”崇祯拿眼瞪着徐应元,好像没听明白。 徐应元只得提醒道:“魏公公还在外边候着那。” 崇祯嘴角挂起一丝只有徐应元才能体会到的不怀好意的笑,他并非没听明白,只是心中兴奋又不失身份的顽皮之举。 徐应元看出来了,也咧嘴一笑,却心中一酸,毕竟只是个大孩子,真难为他了。 “叫他进来吧。”崇祯吩咐完便埋头在钱嘉征的折子上批示,直到魏忠贤进来跪下拜过了,崇祯才停下笔,抬起头,眼角也带了些笑模样,“起来吧。” 不知是恼的还是慌的,魏忠贤从肩膀直抖到膝盖:“请万岁爷遣老奴回家吧!” “谁又惹了公公了,是朕么?” 魏忠贤心说你装什么蒜?鼻子、眼、嘴挤到了一起:“万岁爷就是叫老奴死,老奴也不敢说个不字。可那陆澄源、钱元悫以诬谤之词惑乱圣听,却举不出一桩一件,皇上不可不察。老奴所有,都是先帝所赐。建生祠事,是府道科员仰体先帝慈爱老奴之心所为,老奴并未预闻。 “缇绮拿人,都是奉旨办事,至于如何处置,则非东厂辖限,并无‘广开告讦,诛锄士类’之事。老奴族辈有掌锦衣卫,也是先帝所加,更没有‘遍列私人,分置要津’之事。 “至于说老奴‘妄引符命,阴养死士,陈兵自卫’,用心太过恶毒,是欲假万岁爷天威杀了老奴!老奴与陆、钱二人并无仇隙,只是先帝时他二人不得重用,怪在老奴身上。 “老奴虽蒙先帝宠信,荣耀逾常,但毕竟是个寺人,哪里就能随意褒贬外臣?自皇上登基,老奴自知身份已比不得先皇在时,自是加倍小心,还是碍了他人眼。 “皇上天资英纵,老奴自知已是无用,老奴不敢絮叨烦了皇上,如今放了老奴回家养老,便是可怜老奴了。还望皇上体察老奴三朝侍奉君家的忠孝心思。” 魏忠贤像是背熟的,一口气说了这些,已是哽咽,脸上江河横流。 崇祯点点头,魏忠贤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公公说陆、钱二人都是诬谤之词,举不出一桩一件,当年杨涟劾你二十四大罪,可还记得?” 魏忠贤脑子里“轰”地炸了,皇上要算老账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崇祯又道:“朕这里还有一份折子。”用下颌向案头一指,“徐应元,公公不识字,你给公公念念。” 徐应元拿起转向魏忠贤打开: 贡生钱嘉征劾魏忠贤十大罪:曰并帝。内外封章,必先关白,称功颂德,上配先帝,及奉谕旨,必曰“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乎?曰蔑后。皇亲张国纪未罹不赦之条,先帝令忠贤宣皇后,灭旨不传,致皇后于御前面折逆奸,遂遭罗织,欲置之死,赖先帝神明,祗膺薄衍,不然皇亲危则中宫危矣。曰弄兵。祖宗朝不闻内操,忠贤外胁臣工,内逼宫闱,操刃禁中,深可寒心。曰无二祖列宗。高皇帝垂训,中涓不许干预朝政,乃忠贤一手障天,杖马辄斥,虿毒缙绅,蔓延士类,凡钱谷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曰克削藩封。三王之国,庄田赐赉,不及福藩之一。而忠贤封公、侯、伯之土田,膏腴万顷。曰无圣。先师为万世名教主,忠贤何人,敢祠太学之侧?曰滥爵。古制非军功不侯,忠贤竭天下之物力,佐成三殿,居然袭上公之爵,腆不知省。曰邀边功。辽左用兵以来,堕名城,杀大帅,而冒封侯伯。曰伤民脂膏。郡县请祠遍天下,计祠所费,不下五万金,敲骨剥髓,孰非国家之膏血?曰亵名器。顺天乡榜,崔呈秀之子铎,目不识丁,遂登前列。夤缘要挟,不可胜数。罄南山之竹,不足书其奸状;决东海之波,难以洗其罪恶。伏乞皇上独断于心,敕下法司,将魏忠贤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法。臣自仰答涓埃,使后世读史者谓,圣主当阳,有敢言之士,万死何辞! 徐应元念完,又大声道:“皇上批旨:魏忠贤事体,朕心自有独断。青衿书生,不谙规矩,姑饶这遭。” 魏忠贤明白自己是步步入了人家瓮中,什么屁旨,明是告诉咱家皇上批驳了,暗是告诉咱家饶了他这遭,就难饶咱这遭了! 崇祯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可在魏忠贤看来,这文华殿就是阎罗殿,这崇祯帝就是阎王爷! “钱嘉征所举桩桩件件可是实有的?”崇祯慢声细语问道。 魏忠贤知道自己的话还不如个响屁受听,再说多少也是无益,不搬走脑壳已是开恩了,只得道:“老奴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是先帝给的,当今圣上给的。没有皇上,哪有老奴?但老奴纵有一万张嘴,也说不过这些书生,洗不清一身污水。老奴已是朽木,精气日衰,疾患缠身,苟延残喘,难供辙使,再不中用了,请皇上恩准老奴告老归里,老死家中。” “公公告老归里,公公这一大家子人可还在朝里呢。公公族孙魏希孔、希孟、希尧、希舜、鹏程,甥傅之宗、冯继先,族叔魏志德,姻戚董芳名、王选、杨六奇、杨祚昌俱封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佥事,魏良卿进秩太师,魏明望进少师,魏良栋加封东安侯,魏鹏翼封安平伯,进少师,可是的?” 魏忠贤心塌了,皇上将这些人数个清楚,说明早有算计了。要想保命,只能一退再退了:“是,老奴、老奴也代他们辞官。” “公公可知这三公三孤是何职责?掌佐天子,理阴调阳,经邦弘化。洪武朝李善长、徐达、常遇春才授三公,万历朝张居正才加太傅、太师,魏良卿可有这经天纬地、学贯古今之才?良栋不过二三岁,就封伯侯,鹏翼还在襁褓,竟进少师,这黄口小儿竟能佐理天子治国?朕的姻亲还没这许多人封官呢,这是朱家天下,还是魏家天下?” 魏忠贤心说良卿、鹏翼还不是你封的?嘴上却道:“老奴……有负圣恩呐!可这都是先帝错爱,老奴绝无不臣之心啊!” 崇祯笑了:“朕知道公公有劳有功,但公公势强,树敌忒多。先帝时尚有杨涟等人拼死告状呢,何况现在?这样吧,你先去先帝神庙守灵,躲躲风头吧。” 魏忠贤本是想当面哭诉,试试深浅,或有转机,不曾想又出个钱嘉征,这就被赶走了,后面还不知又有许多钱嘉征呐!今日被逐,明日可能就取小命了!但看来朝堂之上是很难翻身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待忠贤退下,崇祯再也难压心中狂喜,腾地窜起,连连以拳击掌,就着屋中央大步疾风转开磨了。他清楚地看出魏忠贤完了,已无力组织有效的反击,可以趁热打铁了。 过了刻把钟,崇祯转磨的速度渐渐慢了,饶是如此,也须有个舆论准备过程,才好组织起一边倒的全面进攻。 正想着,一阵似曾相识的异香袭来,煞是好闻。崇祯忍不住抽了两下鼻子,也没在意,忽然觉得身上发出热来,渐渐地胸中发胀,随之就有了男欢女爱的想头。 崇祯心中一震,正想着魏忠贤,怎就半道上钻出这俗念?倏地似有所悟,是了,那日正是闻到这香药味儿,才撩拨得他去招惹田妃的。这熏香与那香丸是一路货色! 崇祯快步出了屋,顺着香气一路寻去,转了一大圈儿,终见西暖阁背处墙缝中泄出一丝亮光。遂唤来左右,命凿墙,凿开一看原是一夹壁墙。一小太监正在内焚香,蓦见皇上出现,一下惊倒! “你怎么在这儿焚香?” 小太监跪伏道:“回皇上,先帝时就是一直在这儿焚香的。” “这是什么香?” “这香名‘迷魂香’。” “你这香是哪儿来的?” “回皇上,是宫中旧方,时常要焚的。” “朕是问谁派的你这差事?” 见皇上脸带怒意,小太监开始发抖:“是、是……魏公公。” 崇祯真想一脚踢翻香炉,又收住了,低声叱道:“统统毁掉!从今往后不许再焚此香!若再让朕闻到,焚香之人和指使焚香之人杖死!”说完回屋,却是禁不住腹下小鹿乱撞,拔脚去了坤宁宫。 周氏蓦见皇上来到,很是诧异,刚想发问,不防被崇祯一把抱住。周氏大惊,扭动了几下,却是挣不脱,便觉出丈夫腹下着劲儿,心中明白,死劲猛推,这才分开,正色道:“妾身伺候皇上,只在日落之后,皇上此时应在外廷!” 崇祯顿觉扫兴:“朕身为天子,怎就不能为所欲为?” “皇上既知身为天子,就该知道天子的责任!” “朕一天到晚像卸不了磨的驴,哪朝哪代有朕这样的驴皇帝!” 周氏“扑哧”笑出了声,道:“皇上前几日还说过,现在还不是随情恣意的时候,待整治了魏忠贤,才好真正做得皇帝。这才刚过了几天,就要为所欲为了?” 崇祯听了这话,顿时泄了劲儿:“哼!朕当的是什么天子!还不如当信王自在呢。” 周氏敛了笑:“是啊,还是当信王松心。”又笑道,“早知信王要当皇帝,当初就不嫁你!”这话让崇祯蓦地想起儿时的一件事,于是道:“朕自幼便知要当皇帝。” 周氏哂笑道:“该传御医了,皇上病了,刚才要做不当做之事,现在又吹起牛皮了。” 崇祯也笑了:“你不信,听朕讲个故事。你知道朕生母早殁,由康妃抚育,但康妃待朕与皇兄厚薄大异,视朕为赘肉。康妃诞女后,朕便由李选侍抚育了。选侍宽厚仁慈,与朕感情颇深,朕每日必谒。一日,朕见选侍气闷,为导其欢愉,说起前日梦境:‘熟寝之时,突现一片白光,一条金龙张牙舞爪迎面扑来,吓得我赶紧闭眼!再睁开眼时,见那金龙蟠着殿柱,铜铃大眼冒着红光瞪着我,突然张开大口要把我吸了去!我一惊,就醒了。’选侍面露笑靥,‘龙飞九五,也是祯祥。’随后敛容道:‘但不要讲给别人才是。’选侍心内高兴起来,携朕同游。选侍宫后有二井,游至此,朕淘气,下桶汲水,及提水上来,桶中居然有一金鱼!又汲另一井,复得一金鱼!选侍笑语道:‘此乃异日吉兆。’你说,这是不是兆朕将为天子?” 周氏微笑道:“不过凑巧而已。” 崇祯突然吟出一首诗来: 勖勤宫里雷初动,西苑池中浪几重。 金柱旧曾占好梦,锦麟今始识真龙。 “这是皇上的诗?” “是朕在登基前一夜睡不着,随兴作的,就是记的金鱼出井、金龙蟠柱的事。” 周氏道:“谶言不可说。皇上该去干正事了。”崇祯点头称是,站起身,刚才猴急的心思全净了,便蹽步往外走,周氏在身后细声道:“妾晚上等候皇上。”

黜逐亲信

亥时三刻崇祯回了乾清宫,比平时要早些,只因周氏说了等着。 徐应元折回敬事房,还没到跟前儿,值房太监高起潜就迎了出来:“魏公公侯您多时了,还带了重礼。” 徐应元心中咯噔一下,就明白了几分,掀帘儿进了屋。 魏忠贤忙起身施了个上礼。徐应元赶忙趋前扶住,客气道:“这是怎个话儿说的,厂公快坐了。”又转身吩咐,“给公公换过茶,换上刚进的先春。” 魏忠贤有些架不住劲儿了,福建茶是国中名茶的上品,而福建建宁茶则是茶中极品,建宁茶中的探春、先春、次春、紫笋、荐新更是御用贡茶,这先春茶是用清明时分采摘的上好绿茶,加入三伏天气采摘的闽毫茉莉精制而成。魏忠贤不明白徐应元为何如此上待他这背运之人,“这不是要折杀咱家了!” 徐应元是心里感激魏忠贤。先帝崩逝那晚涂文辅将信王带走,徐应元以为完蛋了,不想信王顺利登基,而且大权独揽,还一步紧一步地挟制魏忠贤,魏忠贤全受了,虽说有那皇子之事,还难说真假,如果真是龙种,崇祯就难说是正统了,以忠贤权势,又不力争,可见他并无谋逆之心。徐应元道:“厂公此来可是为白天之事?” 魏忠贤心中十分懊悔,熹宗病时,就应想到不长久了,早笼络了徐应元,将信王勾连上手,怎会有今日之辱?当初拉住应元,是我给他脸,他巴不得的,如今临时抱佛脚,是他赏我脸,还未必就赏了,当初怎就没长个前后眼呢?他起身亲自将礼盒一一打开,徐应元忙起身跟上,探身看了看,不由得心中一凛:一柄碧玉阴刻填金三多如意、一尊碧绿翡翠观音、一座紫红琥珀弥勒佛、一对透明胭脂秘戏图瓶、一尊纯金莲花嵌宝坐佛、一幅米芾六尺中堂,最后是四个箱子,内盛五百两黄金,三千两纹银。 魏忠贤笑道:“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当个心意,还望兄弟别驳咱家的面子。” “厂公情重了,应元哪当得这大的面子。厂公今后打点挑费该不在少,都是用得着的。您老还是留着使唤吧。” 魏忠贤没接他这茬,返身回座,用鼻子叹出一口气,喉结抽动了一下,才说道:“你我进宫三十余年,半辈子都撂在宫里了,虽说进宫后各侍其主,毕竟有过兄弟一场,知道根底的。先帝时咱家是坐了大,疏淡了兄弟,兄弟一定恼恨于咱家。” “厂公操劳大事,是个忙人,应元怎能不知?不像我们王府的,终日里都不出潜邸的。” “不可再如此称呼,我知道万岁爷疑咱家,其实那文武百官都是看了万岁爷的脸色。先帝好游戏,厌朝政,大家都是知道的。咱家是秉笔太监,帝不动笔,出旨自是委托于咱家,兵科给事中李鲁生曾上言:‘执中者帝,用中者王,旨不从中出而谁出?’所以百官认咱家是代圣上言而从咱家。陆澄源、钱元悫、钱嘉征还不是看了当今皇上的眉眼?咱家现在是百口莫辩呀!” 徐应元心说你也忒毒了些,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但他不敢说,还是怵着忠贤,甭说责备他,宏声大嗓都不敢,虎死架子不倒,倒了也砸死一大片,便道:“九千岁是想要我……” “万不可再这般叫了。看万岁爷动静,是要咱家有个收场了。今日来就是想向徐公公讨个药方,皇上是何心气儿,咱家又当如何行事?” 徐应元背着手佝着身溜达了一圈儿,最后在魏忠贤面前立定:“应元是个粗人,说话直率,得罪之处,厂公不要责怪,应元才敢说。” 魏忠贤忙起身作一大揖:“徐公公何出此言,莫非还在怪着咱家不成?公公指一明路,乃是救咱家一命,怎就说起‘得罪’,叫咱家如何担当?” “既如此,在下就直言不逊了。依应元陋见,厂公似应下定解职归里的决心了。说句透亮话,厂公是先朝旧臣,大权在握,万岁爷能无皇权旁落之感?厂公一日不去,皇上一日不安。依应元看,万岁爷是必去厂公而后自安。” “咱家今日不是已向万岁爷告病辞官了么?皇上让咱家去给先帝守灵了,还有何事可为?” “不是这话,厂公只口头表示,如何算得真心?给先帝守灵,不还是在这紫禁城内?即便下诏,百官也会以为是万岁爷赶了你去,就会有那回护厂公的奏疏递进来,万岁爷岂不更怒?既已提出,又不再三坚辞,万岁爷岂不更疑?为今之计,只有递交辞任疏,让万岁爷见得厂公已死心塌地,自然也就松了。再说,也未见得一辞就准,崔大人不是三辞才准的么?” “我这就去办。只是,万岁爷究竟只是要咱家交出权职,还是要咱家交出老命?万岁爷今儿个赶了咱家去,明儿个……”魏忠贤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你是万岁爷最信得着的,咱家一走,体乾也立不住,这东厂必是你领了,咱家只求万岁爷让咱家平平安安地回了,这还要请公公在爷面前回护一二。”说着腿一打弯儿,就要双膝着地。 徐应元忙扶住:“使不得使不得!”心中可犯愁了,替魏忠贤说话可是犯忌的。他忽然觉得这尊以前需仰视都照不见面儿的天煞星,眼前只是一棵半折中空的老树根了,一抔黄土就埋了,心中便起了怜悯。 细想想,魏忠贤若是想保官,这话还真不敢向皇上说,若是只想保命,他又没犯着皇上,就是说他如王莽、如董卓的钱元悫,也只说‘宜勒归私第’,没想要他命呀。皇上一向沉稳,又是新君,还有先帝的托付,皇上是最念手足之情了,当不会过分处置,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您老且宽心回去,应元自会寻机会向万岁爷说去。” 出乎徐应元的意料,崇祯中午看过魏忠贤的辞任疏,下午就向徐应元吩咐道:“叫南书房拟三道旨,一是准魏忠贤引疾辞爵,辞东厂任,回家调理病体;二是命王体乾接掌东厂,高时明接掌司礼监;三是改宁国公魏良卿为锦衣卫指挥使,东安侯魏良栋为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翼为指挥佥事。” 这三道旨表明魏忠贤大势已去,原信邸太监接掌内宫,魏氏私人降职削权,再无能为力了,但皇上对魏忠贤是否还会有进一步举措,徐应元心中没底,不免有些忐忑。 这天晚饭后,崇祯照例到文华殿批阅奏折,却是阴沉着脸,似有不快。徐应元不知何故,问道:“万岁爷可是龙体欠安,要不要奴婢去召太医?” 崇祯停笔抬头:“朕不是身体欠安,而是心中欠安。应元那,朕是你抱着长大的,也算是朕的父执辈……”不等崇祯说完,徐应元扑通跪倒:“万岁爷,您这是要折杀奴婢了,老奴该死了!” “朕还没说完,你且起来。朕是想问你,你与魏忠贤进宫前就是朋友,魏忠贤是如何进宫的?” 徐应元站起来,心想替魏忠贤说话的机会来了,给崇祯对上茶水:“这说来就话长了。说起来魏公公也是苦命人。他是河北肃宁大赵庄人,肃宁历来是个出太监的地方。他原名叫魏四,从小就是个上房爬树、调皮捣蛋的主儿,再大些就偷鸡摸狗,纵酒赌博。 “魏家有几亩薄田,他十七岁娶上媳妇,生了一个女儿。他好赌,二十二岁那年,一次赌博输了个精光,被人当街一顿痛打,他又羞又愤,就毅然自阉。卖了房子,全家住进村边的土地庙,他哥哥魏钊卖了仅有的三亩田和家里的一头驴,凑了几十两银子,去疏通进宫的门路。所以他得势后就把侄子良卿接进京给了官。他当时同我说过,如果进不了宫,宁可自杀,也不当‘无名白’……” “慢着,什么是‘无名白’?” “‘无名白’就是净了身却没门子进宫、流落街头的人。” “这种人很多么?” “很多。奴婢进宫前,有一次宫中招选一千五百人,结果招了四千五百人,还是有一万多人白净了身。” “竟是这样!”崇祯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你怎么早不讲?” “皇上不问起,奴婢怎敢讲?” “你接着说魏忠贤。” “他算是福大命大的,通过太监村的路子,搭上了宫里吴公公的关系,万历十七年腊月,前三所需要一个倒净桶的人。在二十多个待选的人里,他岁数最大,长得魁梧,身手又灵便,成了唯一的入选者。进宫后被改姓李,名尽忠,每天就是早起时倒前宫的净桶,这一倒就倒了十几年。皇上啊,那时的魏忠贤可是上上下下都喜欢的大好人呐!” “哦?还有这种事?” “是,他那时可没野心啊,因是小内使,除衣食两项,就没什么进项了,帮不了家里,他的侄女、外甥女都被卖到京城做了大户人家的奴婢。为了多赚点钱,他便给宫女当佣人,洗衣烧饭无所不为,这种人被叫做‘旋匠’。” “哦?宫里有不少这种人么?” “是。” “你接着说。” “他还经常被奸猾之人耍弄,但他却从不计较。他为人合群,爽快,都说他憨,时间久了竟得了一个‘傻子’的绰号。就因为人缘儿好,才到了王太后身边儿管膳,当时王太后只是个才人。 “后来王才人生了先帝,进为选侍,魏忠贤更是忠心耿耿,勤谨恭敬,加之心灵手巧,性格爽朗幽默,所以先帝小时候就喜欢他,王选侍就让他恢复了本姓,改名进忠,先帝登基后又赐名忠贤。奴婢倒觉得魏忠贤还有一层心思,就是把对女儿的思念和慈爱都托在了先帝身上。” 崇祯心里琢磨,果真如此么,就这么阴差阳错,这大明江山就差点儿被他弄了去?魏忠贤要么胸无城府,要么韬晦极深:“照你这说,魏忠贤倒是个厚道人了?那他一个阉人,如何竟能独揽了朝廷大权?” “还不是有先帝做靠山!先帝是魏忠贤和奉圣夫人(客氏)带大的,就是离不开他俩,您想啊,登基之后,按规矩,奉圣夫人不能住在大内了,可是奉圣夫人才出宫两天,先帝就想得流泪,不进膳,最后竟不顾大臣们的反对,把奉圣夫人又接了回来。” 崇祯全身涌起一种感觉,不知是放松还是兴奋。 他听明白也想明白了,正统年的大太监王振,本是一个儒士,官场混迹九年,没出个名堂,便孤注一掷,自阉入宫,因有点学问,当了东宫太子讲读,也是兢兢业业、谦恭自守,取得了太子的信任。英宗登极之后,他掌司礼监,从此大权尽揽,占尽天下风光。正德年间权擅天下、威福任情的大太监刘瑾,也是自幼读书识字,心机极深。魏忠贤赌徒出身,混迹赌坊酒肆,本无大志,又不识文断字,就不会太富心机,也不会有太深计谋,不过是时运使然,所以对自己的步步安排,他全无对策,因此对他大可放手动作,他绝无还手的能耐。 “你看该如何处置魏忠贤?” 徐应元脑袋嗡的一下,听这话,皇上并不肯善罢甘休,唉,得饶人处且饶人,魏忠贤再恶,并没惹你当今皇上,相反还是步步退让,何必逼人太甚?自己又受人之托,看来必得为魏忠贤开脱一番了,徐应元相信皇上对自己还是赏脸的。 “既然万岁爷问起了,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魏忠贤有大罪,先帝时造了孽,但自皇上登基,他还是衷心可鉴的,这一阵子又循规蹈矩的,现在又是人走楼空,灶冷茶凉。人在下坡路,不走也出溜。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归心,万岁爷再不必计较了……”徐应元话未说完,见皇上直瞪着自己,半晌不语,把个徐应元瞪毛了,“奴婢多嘴了……” “你想为他讨个人情,让朕宽贷了他?” “奴婢不敢……” “话都说了,还说不敢?”崇祯把一沓折子往徐应元面前一甩,“开封为了建造生祠,强拆民房两千多间,建成前后九重。延绥的祝恩祠,黄琉璃瓦为顶。这些是他能享的规制吗?祝恩祠内的魏忠贤像 90fd." >都是沉香木雕成,门口贴着的对联说什么‘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多福多寿,同日月以长明’,连总督巡抚于此路过都要到祠中五拜三叩,口呼九千岁!历朝历代哪个活着的皇帝受到过这样的尊崇?” 崇祯又翻出一份折子:“‘凡出行,坐文轩,羽幢青盖,四马若飞,铙鼓鸣镝之声轰隐黄尘中。锦衣玉带靴裤握刀者,夹左右驰,厨传、优伶、百戏、舆隶相随属以万数’,比皇帝威风十倍!他内着蟒龙衣,只比皇袍少一爪,是王爷的服制。” 崇祯再翻出一份:“魏家亲戚中,一人封公,一人正一品,一人从一品,四人正二品,三品以下不计其数。你倒给朕说说,这是厚道人所为吗?” 徐应元腿肚子转筋了:“……奴婢知错了。” “圣祖早有明典,‘内官毋预政事’,你吃了熊心豹胆,思量着学那魏忠贤?” 徐应元颤巍巍跪下,心说是皇上你让说的:“奴婢哪敢?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学魏忠贤。” 崇祯不依不饶:“是谁让你到朕面前聒噪的?”徐应元脸色煞白,从皇子到信王到皇帝,这是徐应元头一遭挨他如此臭骂。 “你说了魏忠贤一车好话,受了他多少好处?说!” “……”徐应元既不敢撒谎,也说不得实话。 “朕初时听说魏忠贤的辞任疏是你出的主意,朕还不信,现在看来倒是做实了的!” 徐应元这才明白是被高起潜出卖了。 崇祯脸都灰了,心里恼怒至极,又悲哀至极。皇兄去的那晚,他知道了魏忠贤、徐应元二人是同乡好友,心里就别扭,不踏实,这不实证了?连自己贴身亲信都成了魏家走狗,还有何人可信? “你给朕退下,朕不想再见你!还有,你再见那魏忠贤,就与他作了一处去!”徐应元瑟瑟着退出,后背已是湿溻了。 崇祯想了想,又叫道:“曹化淳!”曹化淳颠儿颠儿地小跑进来。“叫张彝宪、高起潜把徐应元看起来!”曹化淳哪敢相信自己耳朵,支吾道:“万、万、万岁爷说把、把谁看起来?” “徐应元!”吩咐完,崇祯再没心思处理政事,起身回了乾清宫。 第八章 当上皇帝第四个月,彻底铲除阉党头子魏忠贤

客氏遭诛

周氏见崇祯一脸杀气,小心问道:“皇上可又是为国事焦心?”如果是为国事,周氏就不再问了。 “朕把徐应元赶走了!” 周氏一愣:“为什么?” “他竟敢替魏忠贤说话!”崇祯突然蹦出一句,“魏忠贤,朕非杀你不可!” 周氏吃一惊:“他要反起么?” “反起?哼,他自己的狗命都难保了!” 周氏松口气。在信邸时,一藏书网提起魏忠贤,从信王到下人都缄口不言,三妃只知魏忠贤势大,并不知底里,今日皇上竟直说出这种话来,虽是气话,也见忠贤势衰,周氏也想引丈夫发泄出来,消了气,便道:“魏忠贤是如何博得先帝宠信,又是如何揽得大权的?”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你真的想听?” “是。” “好吧,朕今晚与爱妃们共进晚膳,边吃边聊。” 周氏忙派人去请田、袁二妃。一会儿二人来了,晚膳也摆好,崇祯道:“在王府时,朕从不跟你们提起魏忠贤,是惹他不起,防隔墙有耳。如今那魏忠贤只是朕脚底下的泥巴,朕早晚要把他咔嚓掉!” “这可好了!”田、袁二妃拍起手来。 “是啊,总算可以睡踏实觉了。”周氏长出一口气,深情地望一眼丈夫。崇祯情绪好起来,端杯喝了一口绍兴京装酒,便讲起故事。 魏忠贤刚进宫时,内宫正盛行“对食”之风,所谓“对食”,就是太监宫女相好,经主上恩准,如夫妻般行坐。 天启为太子时,乳母客氏的对食名叫魏朝,后来魏忠贤与魏朝认了同宗,魏朝就把他引进给天启的生母王选侍典膳。 天启省视生母,魏忠贤奉承唯谨,颇得天启欢心。及选侍薨,遂为东宫办膳。他善观颜色,见天启性好游戏,便投其所好,天启大喜,及登极,日见受宠,阿谀趋奉者日多,气高胆大,竟勾引客氏。 客氏也是水性杨花,见魏忠贤年轻貌伟,也便移情。 魏朝愤极,欲殴忠贤,却不及魏忠贤力大,反挨一顿好揍。 不想此事惊动了天启,天启出高招,让客氏自择,客氏当然择魏忠贤,天启就下谕旨,撵魏朝出宫。二人又假传圣旨,将魏朝遣戍凤阳,又密令该处有司,将魏朝缢死,天启不但不究,反倒封客氏奉圣夫人,把个不识字的魏忠贤迁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未几又荫客氏子侯国兴、客氏弟客光先、忠贤兄魏钊俱为锦衣千户。 “妾在娘家时曾听说东林党弹劾过魏忠贤?”田妃问道。 “先是司礼太监王安,乃是三朝老臣,持正不阿,内外称贤,见客、魏导上为非,怂恿大臣劾奏客、魏,反被忠贤嗾使朋党诬劾,降为南海净军,魏忠贤又矫旨勒令自裁。 “要知道,当年魏忠贤就是走的老王安的门子,才进得宫的。恩将仇报啊!王安既死,忠贤心腹王体乾接任司礼监,忠贤兼领提督东厂,再无障碍,遂引朋呼类,成了气候,所以东林党弹劾他。” “何谓东林党?”袁妃又问。 “这就更说来话长了。”崇祯又咂一口酒,夹起一块鲜蛤糟蚶酒蟹放进嘴里,待细嚼咽下后,才又开讲。 万历是个不理朝的皇上,廷臣渐成门户,时有齐、浙、楚、熊等党。万历三十二年,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被革职还乡,在常州知府和无锡知县的资助下,修复了宋代东林书院,与当时的一些江南名士在此讲学,还讽议朝政,裁量人物,被称为清议。 朝中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被称为东林党。他们提出反对矿监税使掠夺、减轻徭役负担、发展地区经济、开放言路、实行改良等针砭时政的意见,触动了宦官集团和部分朝臣的利益。至天启初年以东林党势大,齐、浙、楚党渐趋忠贤,谋为依靠,以倾东林。 东林交章劾忠贤,天启不听,魏忠贤势益盛,党附日重,各地成好事、出祥瑞,竟表忠贤功,遂进上公,加恩三等。 魏忠贤的死党文有兵部尚书崔呈秀、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卿倪文焕,号“五虎”,武有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东厂理刑官孙云鹤、锦衣卫东司理刑杨寰、锦衣卫指挥崔应元,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还有“十孩儿”、“四 5341." >十孙”,手握重权,徒子徒孙遍布朝野外藩。 两任首辅叶向高、韩爌知不可为,先后力辞乞归,后继首辅朱国祯被阉党劾罢。 至此,首辅顾秉谦、阁臣魏广微、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均为忠贤党羽,东林党人右都御史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礼科左给事中周朝瑞、御史袁化中、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右佥都御史周起元、左谕德缪昌期、吏部主事周顺昌十一人下狱鞫毙,左都御史高攀龙投水自尽,陕西副使顾大章狱中自尽,辅臣刘一燝、吏部尚书赵南星、刑部尚书王纪等数十人遭贬逐,连杀带逐百余人,朝中诤臣一空。 魏忠贤又残酷株连,大狱屡兴,就连怀孕的张裕妃,因言语不慎得罪客氏,亦被打入冷宫,活活饿死。冯贵人劝天启罢内操,被客、魏矫旨赐死。 李成妃不忍,奏闻天启,客、魏又假传圣旨,幽禁成妃。皇上妃嫔尚如此下场,遑论他人?由是魏忠贤朝纲总揽,政令俱出忠贤,生杀予夺尽在掌握,举国争立生祠,人呼“九千岁”,呼客氏“老祖太太千岁”。东林已灭,阉党独霸朝纲,小人趋附,明士缄口,世知有魏阉,不知有皇上! 周氏大感惊讶:“皇上如何记得清这许多事和人名?” “因为刻骨铭心!不是朕记得清,是朕这一段时日潜心于此。不知对手有多强大,怎知如何对付他?”崇祯笑道,心气儿就平和了,“自古贤能君主,胸中自有丘壑,装得天下事。” 因事涉魏忠贤,周氏也不敢为徐应元求情:“那谁接替徐应元?” 这事崇祯还真没想,愣了半天:“你说呢?” 周氏倒是没犹豫:“妾看王承恩忠厚、勤勉、不多嘴、不越礼,最信得过。” “不错。”崇祯立刻应承下来。皇兄薨逝那晚险象环生,自己命悬游丝,王承恩只要向魏忠贤那边迈一步,信王就不会是崇祯了。 徐应元被处置,朝野震动。众人都明白魏忠贤的好日子到头了,魏忠贤更是知道即使想过那提笼架鸟、斗酒猜拳的清闲日子也是不能够了。如今早已是情势颠倒,那小皇帝已是泰山难撼,自己只是山脚下的一摊羊屎牛粪,随时会被狗舔了猪吃了,也只能等着。 十一月初一日,圣旨下: 朕闻除恶务尽,驭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惩大憨,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已洞悉。窃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假恩宠,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皇兄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假旨革夺,金冤未雪;逼裕妃张氏,立致弃生;借旨将敢谏之臣,罗列削夺,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而身受三爵,位崇五等,极人臣未有之荣。通同客氏,表里为奸。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恶,神夺其魄,罪状毕露。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历年奖敕全数收还,各处生祠尽行撤除,其冒滥宗戚俱烟瘴永戍! “二犯”指客、魏,魏忠贤去守那葬着太祖高皇帝考妣的香祖陵,客氏夺奉,罚至bbr>浣衣局做工。命张彝宪、高起潜接掌锦衣卫,王文政接掌东厂。现在龙庭坐稳了,崇祯要解决一桩大心事了。他亲嘱奉旨查抄的王文政,有那怀孕妇人,一并拿下,严刑拷问! 已是下半夜了,崇祯刚要掩卷歇息,王文政一头扑进门来跪倒,喊了两声“皇上、皇上……”就只剩牛喘了。 “张皇若此,有人造反么?”崇祯一愣。 “是……差不多……” 崇祯噌地立起:“老贼反了么?” “不,不是……” 崇祯不耐烦了:“你要是说不出整话,就歇着去!” “是奉圣夫人反了!” 这倒是新鲜,崇祯来了兴致,莫非那客氏要重演嘉靖二十一年宫女弑帝的一幕?“你起来说!” “是,奴婢奉命查抄客府,不但抄出珍宝金币无算,衣妆华贵超过妃嫔,而且果然搜出八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逐一询问,却是先帝身边宫女!奴婢不敢怠慢,连夜拷讯,那宫女个个皮鲜肉嫩,哪禁得一手指头,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原来竟是客、魏效法那吕不韦,客氏借出入掖廷之机,带出宫女,与客、魏子弟通,本欲受孕之后送回宫中,冒充龙种,不想先帝先走了,客、魏阴谋不逞,这八名宫女只得滞留客府。” 崇祯气得差点儿吐白沫!自进宫那晚听说了皇子和宫女怀孕一事,始终心中耿耿,如今已反迹昭彰。“哼,那皇子也必是他魏家的种!魏府中可抄出僭越、谋逆之物?” “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武宗执刘瑾时,亲籍其家,抄出伪玺、衮衣、玉带、弓弩、衣甲及五百穿宫牌,扇内藏有利刃,魏忠贤比刘瑾有过无不及,怎会没有?再抄!……还有,将客氏就那浣衣局用捶衣棒槌掠死!” 文政应声出去,心想也亏这皇上想得出,什么地方不好杀人,偏把洗衣房作了刑场,把棒槌作了刑具。客氏那雪白的肌肤,还不一会儿就捣成了鲜红肉酱,一道香魂出窍,追了魏忠贤去了? 崇祯却是一夜不曾合眼。早上起来,崇祯照例先看一早递进来的折子,只有一份,却是言官讦奏,说魏忠贤束装就道,家财数十车,随从数百人,佩刀带枪。 兀自怒气未消的崇祯更是火上浇油,圣旨已经说了“二犯家产籍没入官”,他竟敢带数十车财、数百人走! 崇祯大叫一声:“徐应元!” 王承恩应声进来:“皇上,徐应元他——” 崇祯这才醒过味儿来:“王承恩,拟旨,送兵部——”

曲终魂断

河间阜城地界,连日里阴霾四塞,田埂处泛起的盐碱渍都敷上了冰碴,路旁的槐、柳叶尽枝折,像被扒光了衣服的老人,露出干枯皲裂的皮肤,在风中抖索。田间早已无人劳作,都被寒霜逼进了屋。 至这一日傍晚,风住云开,现出赤霞青天,却见大道尽头卷起一股黄埃,及近了才见得清是一队人马,约有几百号人,四十余部车,官家打扮。车队在一处驿馆前停下,早有打前站的人号了房,镇子上的所有馆舍都已腾空。 魏忠贤下了车,后车上下来数名妇人,为首一女最俏,二十出头年纪,是忠贤宠妾萧灵犀,忙过来扶了忠贤。魏忠贤朝四下里看了看,长叹一声:“到了家了。” 萧灵犀猛然记起魏忠贤正是河间府人!想不到只手障天的九千岁,竟是以戴罪之身落魄而归,心头一阵酸涩,未敢接茬,转头吩咐众人:“天色已晚,早些吃了歇息,不准吃酒,明早寅时上路,皇上是限了时辰的。”说罢扶忠贤抬脚进了前厅,见桌上早摆好热腾腾的饭菜。店主人引二人上了楼,楼上单摆了一桌,虽是山珍野味,毕竟制作粗糙,不如宫里的精致。离京已经三日,天天如此,早是倒了胃口,魏忠贤勉强扒拉几口,就上床躺了。 “爷,吃点儿酒解解乏吧?”萧灵犀知他心中憋闷,生怕他憋出个好歹。魏忠贤闭着眼,没说话。“要不,烫烫脚也解乏,我去叫小二烧水上来。” 魏忠贤道:“不必了,我只是累了,想早点儿睡。你也将就着吃了,早些歇了吧。” 萧灵犀十分担心这位爷挺不下来,吃了几口也放了碗:“爷啊,盛极而衰,也是常理,就不闻否极泰来吗?” 萧灵犀是当年为信王大婚,魏忠贤奉命选美选上来的,但年龄稍嫌大了。魏忠贤见她不但识文断字,粗通文墨,而且口齿伶俐,善解人意,就自己留下了。 魏忠贤心里明白,这些娘儿们儿是怕他中途倒下,失了依靠,便道:“咱家过的死门劫坎多了,你们放心,咱家不会自己放倒自己,除非皇上拿去咱这脑袋。睡了吧。” 萧灵犀可不这般想,这一去数千里地,晓行夜宿,淡饭蔬食,颠沛困顿,谁知他挺得过挺不过?如果半道就栽下了,这几十车敌国之财还不一抢而空?须是让他整理起精神,诸事放下,心情大开,还可平安抵达,安享富贵。即使那时倒下,也可从容作出身后安排,也就不亏了。如何就让他心情开了?只有放出女人手段,“爷啊,脱了衣睡解乏,哪能成天价衣不解带,马不卸鞍?”说着就去给魏忠贤宽衣。魏忠贤推开她,没理她,妇人便就重施粉黛,自褪罗裙,傍着忠贤卧了。 魏忠贤确是乏透了,身心俱惫,心如死水。看着萧灵犀狐视妖行的德行,全是无知无觉,反倒勾起一腔忧愤:“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 萧灵犀拿定主意要让他振作起来:“我的爷,虽说爷曾是一呼百诺,八面威风,毕竟还得伺候皇上。伴君如伴虎,如今不是应了这话儿?可也落个逍遥自在。万贯家财,儿孙都受用不尽。燕居之暇,或铁琵铜琶,寄情山水,或翠袖围香,绞绡笼玉,或金樽檀板,杨柳楼前,不也解颐破闷?有何不好?再说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怎知就不会重振弦索,再续词章?” 魏忠贤虽是大字不识几篓,但朝中多是饱学之士,在宫中久了,心中不免艳羡,在那些“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朝臣面前,常是自觉形秽,这也是他大杀东林党的心理之一。他留下这小妾,就是喜欢她的掉书袋。听了这番咬文嚼字,再入眼那柳腰乱扭,圆乳轻颤,不由得血脉贲张,伸手勾住妇人丰臀,却是再无力玩弄,顿感自己已是苍老无用了,悠然生了琼瑶道远、黄泉路近的感觉,心中起了悲凉,便一把推开萧灵犀:“你到别屋去睡,咱家要独眠。” 萧灵犀心中不满,却又怕惹恼了他,起身披衣出去。 晦夜空旷,马喑人息,渐渐地土司空星中坠。晓风残月,声寂嗅绝之中,一阵马蹄疾敲,由远而近,踏碎了空静,至驿馆前戛然止住。那马大约是被嚼子勒疼了,一声长嘶,店中鼾睡之人都嚯地坐起。店主人点亮前灯,披衣跑出来,月光下见一人官军打扮,店主人一揖:“这位军爷,对不住了,今日小店和镇上的小店都被一家公爷包下了,几百号人,没空处了,屈了您了。” “几百号人?这位公爷多大年纪,有胡子吗?” “年纪估不准,几位爷倒是都没胡子……” “走,带我去见!” 店主心说这是要出事,忙打个躬:“军爷,您是要找人?您找……” “少废话,带……!” 来人话未说完,门里跳出几个精壮汉子,刀跳鞘:“站住!” 天黑瞧不清面相,但见都是公家装扮,心里便有了八分把握,一抱拳:“下官是内里差来的,有急事要面见中官!” 因来人面朝屋内光亮,背光的几人可看清了:“可是李公公?” 没等来人答话,早听楼上说道:“请差官上来。” 来人随几人上楼来,见魏忠贤正在楼上梯口站着,忙紧趋几步,单膝跪地:“朝钦给干爹请安了!” “是朝钦!”魏忠贤心中一麻,忙伸手扶住,“快起来!” 李朝钦站起,脸上已是江倾河泻,变了形状:“干爹呀,皇上又下圣旨啦——!” 魏忠贤脏腑全凉了,心知这回算是完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说?” “……这里……有魏大人的抄件。”李朝钦从怀里抽出一纸公文信封,魏忠贤抖着手接过,已是掩不住惶恐,进屋就着烛光拆看了,虽是许多字不识得,但囫囵能懂,看着看着呼吸就急促起来,及至看完便颓然跌坐椅上,那纸也落了地,刚好萧灵犀推门进来,连忙捡起刚是瞄上一眼,脑顶就轰然作响起来,急急看下去: 朕御极以来,深思治理,而有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蠹盗内帑,诬陷忠良,草菅人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蓄亡命,自带凶刃,不胜其数,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即差得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所有跟随群奸,即擒拿具奏,勿得纵容。若有疏虞,则有所归。尔兵部马上差官,星驰传示! 良久无声。待魂儿回到身上,妇人心中恨道,这魏良卿竟连片纸只字全无,无非是怕日后授人以柄。老爷子没了,你那废物脑袋还保得住?遂向李朝钦问道:“魏大人可有话说?” “是,兵部会同锦衣卫天明即到,望善处之。” 萧灵犀更气了,这蠢材毫无招数,只会说模棱话,如何善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即便能留住青山,做个山野村夫,水边结庐,那老爷子也活不下去,何况本就无处遁形,谁又敢违了圣旨? “兵部拿人?”魏忠贤问了一句,声音已极虚弱。 “是,圣旨是下给兵部的。” 魏忠贤镇静下来,竟也生出佩服,十八岁的娃娃竟有如此思虑,他是怕锦衣卫放跑了咱家! “朝钦,奉圣夫人怎样了?” “……夫人……已被……诛戮!” 魏忠贤嘴一咧,哼了两声:“死得好,死得好!” 静了片时,待气喘匀了,便硬起心肠,英雄一世,临了不能叫人看熊了,魏忠贤道:“朝钦,把大家召集了吧。” 整个镇子的大小客栈都被魏忠贤包了,李朝钦安排人分头通知,待人聚齐了,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朝钦扶魏忠贤缓步下楼到院里,魏忠贤在中间坐了,眼光越过众人看向远处,慢声说道:“皇上已下旨,逮治咱家。此次回京,必不生还。诸位跟我一场,没享得几天福,咱家对不住了,就今日散了吧,今后好生在意着。再过个把时辰,锦衣卫和兵部就到,诸位拿了银两,收拾了走吧。”说罢回屋,叫朝钦搬出银子散了。扈从人等听了,哭作一团,但心里都明白,若不走,总是一体擒拿,谁还敢刀头舐血,再跟着作了小鬼儿?也就磕了头,作鸟兽散,只有李朝钦守着,几个女人围着忠贤嘤嘤哭泣。 魏忠贤冲着女人一挥手:“你们都给我出去!” 李朝钦见魏忠贤上了怒相,忙连哄带劝将女人们送过别室,又返身回来。 “朝钦,你也走吧。” 李朝钦自知干佬一死,自己必无生理。逃到哪儿,看面相,听嗓音,就知道你是个太监,也得让人报官逮拿了。他没搭腔,扭头喊道:“掌柜的,取上好酒来!” 店主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连打嗝儿的孩子听见名儿都立马止住的“九千岁”!早已吓得半傻,叫伙计搬上来一堆酒坛子:“不知哪种顺爷的口,爷您自己尝吧。”李朝钦满斟了两大碗,魏忠贤接碗在手,忽听得外厢传来一阵歌声: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斟美酒,进羊羔,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人都不说话了,静静倾听。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衿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凉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终,鼓咚咚,更锣三声。 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曲儿已停了半天,魏忠贤才回过神:“谁在唱?” “掌柜的!”李朝钦喊道。 店主人颠儿颠儿上来。 李朝钦道:“这唱曲儿的是什么人?” “回……回爷的话,是个姓白的书生,昨日午后来的,昨夜晚就在这唱。” “多谢了,你下去吧。”魏忠贤明白这一定是自己的哪路冤家,得知消息,赶前一步在这守着为他催命的。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冤魂野鬼要向他索命呢,也许就有刺客在前边等着呢。即使皇上不要他的命,仇家也必要了他的命,终逃不脱一死。 “……这是什么曲儿?” 李朝钦是内书堂读书出身,是太监中的秀才:“似是《挂枝儿》。” 魏忠贤再不答话,两行老泪、一流浊涕就垂了下来,眼角嘴角齐往下拉,再缩回去,喉中啯啯有声,抽动好一阵,才憋出一句:“呈秀误我……!” 待到大天明兵部的人赶到打开房门时,二人早已高悬梁上,肢体冰凉了。 第二天户部员外郎王守履、给事中许可征就当廷上了奏章,再拿崔呈秀开刀,说他是“五虎”之首,应肆市(处斩弃市)。 一时间弹章迭上,都看准了崔呈秀是难逃一死,都怕落了嫌疑,便往死里给崔呈秀加码。 这回崇祯可准了,诏令先行削籍,追夺诰身,三法司会勘定夺。 崔呈秀此时已回家守制,在蓟州家中得知忠贤死讯,自知不免,痛悔不已:若当初依了魏忠贤,也许今日掉脑袋的就是那崇祯小儿bbr>! 再进一步说,当初投靠魏忠贤之举,就是大错特错了。 最初他并未想入魏忠贤幕府,东林党把握朝纲之时,呈秀欲延李三才入东林被拒,从此与东林结怨。 天启三年,崔呈秀巡按淮、扬,查出霍丘知县郑延祚贪赃枉法,欲拟本参劾。郑延祚闻知,立马送上一千两银子,崔呈秀便不再拜本。 郑延祚见呈秀易交,又送上一千两足银。崔呈秀便又修本上奏,却是举荐郑延祚。回朝后按例由都御史考核职迹,不想被左都御史高攀龙尽数查出,立行举发。 吏部尚书赵南星拟议按律应谪戍边陲,有旨革职听勘。 崔呈秀大惧,夜访忠贤,叩首涕泣,谓高攀龙、赵南星皆东林党人,挟私陷害。又献珍玩,又认忠贤为父。其时魏忠贤正被东林党交章弹劾,心下大愤,正欲引二三廷臣为助,早闻崔呈秀阴鸷深险,此时又自投怀抱,喜坏了个魏公公,遂授意阉党为呈秀讼冤,再矫旨复呈秀御使职,不二年又进官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 后崔呈秀遭母丧,循例应致仕守制三年。魏忠贤怕失了臂助,奏请皇上下旨,要崔尚书夺情视事,且不必缞服,更加少傅及太子太傅衔。有明一代,无如崔呈秀职重者,可如今是要交出头颅了。 崔呈秀把姬妾叫到一处,又摆出那些贪赃枉法得来的珍宝奇玩,说道:“魏忠贤已死,必是满门抄斩,婴幼不留,我与尔等也将是如此下场。锦衣缇绮不日就到,今日合家一醉,自行了结,免得受辱!”又吩咐家人闭上大门,不许出入。女人们炸了窝,揪住崔呈秀发疯般哭喊,崔呈秀挥手推倒,女人们便撕扯头发衣服,四散跑开。 崔呈秀也不睬,吩咐摆上酒馔,饮尽一卮,摔碎一卮,换过新卮,再饮再摔,一连摔了十几卮。家人跌撞进来说夫人们都吊死了,崔呈秀才起身,将那珍玩一一打碎,也把自己吊上了房梁。

满门抄斩

宣武门内走出三个人,前面那人五十开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灰色盘领衣,一身庶人装扮。 后面两个年轻人,平顶巾,皂盘领衫,白褡膊,带锡牌,挎腰刀,皂隶打扮。 前面人转过身,望着身后关闭的城门,心中纳罕,这内城九门白日是从不关的,又抬头望了望青砖城墙,脸上现出戚容,久久不动。 “徐公公,上路吧。”两个皂隶不耐烦了,徐应元这才转身上马。 徐应元再未见到崇祯,一道口谕安置徐应元于显陵。 徐应元好悔!他万想不到皇上如此薄情! 皇上是自己两手捧着长大的,本来是做梦都轮不着的五皇子做了皇上,自己从个王府小太监成了宫中大太监,魏忠贤一倒,自己就是总管太监,就为个替人讨情面的话,就做了人家的陪绑垫背,惹下塌天大祸,下半辈子只与死人做伴说话了! 三人刚走到广宁门,满街的人呼地涌动起来,齐向大明门前的天街卷去。三人刚站下,一个半大小子冷不丁斜刺里冲来,一头撞向马脖子,一个趔趄坐了个墩儿。 那马平白挨了撞,顿时一声嘶鸣,前蹄腾起,就要踏那小子,却把徐应元直翻下来!二皂隶忙下马来扶,愣小子见闯了祸,爬起来拔脚想跑,二皂隶一把扯住。 徐应元见没伤着,拍拍土,问道:“都发了疯地撺掇,女真鞑子进了北京城不成?” “您还不知?”愣小子见有人问,来了精神,“出大刑,杀钦犯!几十口子呐,还有女人呢!看见过杀女人吗?哈——”说完一溜烟儿失了影儿。 徐应元心中一坠,惊道:“怎就一时杀这许多人?” “公公真的不知?客、魏两家今儿个要灭门诛族了!” 徐应元惊得差点儿又摔倒:“那,那魏忠贤呢?” “先是发配凤阳,走到河间又要逮他回京,他就自尽了,身边的人都跑了,只拿到几个妇人和车把式。听说全县的人都去看热闹,把四十辆大车都抢了。” 徐应元暗自摇摇头,这才明白为何大白天闭了宣武门。 他百思不解,潜邸时,这朱由检不疾言,不苟笑,坐不欹椅,目不旁视,沉静内向,温文儒雅,并不过问修齐治平之事,当了皇上怎就像换了副肠子?他才十八岁,就如此滥刑枉杀,今后怎生得了!叹了一声,说了句“赶路吧”,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出了广宁门,再没回头。 京城百姓都知道宣武门是死囚必经之门,早是人头攒动。 将近正午,宣武门轰然大开,两列校尉并马开道,中间是三名监刑官,后面便是长长的囚车队,男女老幼足有七八十口子!再后就是两列红巾红衣的刽子手,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奔了西市口。 魏良卿、侯国兴在前,一人一辆囚车,后面是客、魏两家人丁,五六人塞在一辆车里,那些女眷早都昏死过去。魏良栋还是个二三岁孩童,四处观看,甚觉新鲜好玩。更有叼着奶头的魏鹏翼,尚是盹睡未醒。三通号炮之后,血开红花,头滚黄尘,就是那懵懂婴孩也作了那鬼头刀的奶味儿点心。可怜那八名凸肚宫女,一个个伸了粉颈,也如切瓜般咔嚓了。 第九章 刚刚大权在握,首辅却要辞职

虚与委蛇

转眼已进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但崇祯皇帝对自己的年号却全无振奋之情。 上午行了册后礼,册立元妃周氏为皇后,同时封田、袁二妃为贵妃,但崇祯一直沉着脸,他有一件大心事:他从未见过生母刘氏。 幼时西李康妃的刻薄,东李庄妃的早逝,使他愈来愈思念生母。 刘氏是因光宗听信康妃谗言,屡次寻隙斥责,抑郁而死,光宗将其密葬。崇祯在封王之前就曾问过近侍:“西山可有刘娘娘坟?” 近侍说有,他便多次密令近侍去西山祭祀。 直到做了皇帝,才将刘娘娘坟迁出与光宗合葬。但崇祯至今都不知道生母长得什么样,真是天大的憾事,他常为此暗自垂泪。 崇祯手扶三躔白玉石栏杆,眺望着对面乾清门后远近高低被夕阳涂抹上一层薄金的红墙黄瓦,好似大明江山尽挤于胸间,顶得他腹内翻江倒海。已是崇祯元年了,当了四个月的皇帝,只做了一件事:力除巨憝。再想清理余孽,整肃朝纲,一帮手握重权的大臣却是不捅不动。 “皇上,阁臣和苏茂相、曹思诚、潘士良等大人来了。”王承恩进来禀道。 “叫他们上来!”崇祯低吼一声。 几人战战兢兢上来。听到皇上平台召对,几人就知道要过鬼门关。行过礼,跟着皇上进了屋,垂手拱立。 崇祯坐定道:“客、魏、崔及五虎五彪均罪大恶极,天下皆知,神人共愤。朕要尔等早定爰书,尔等拖拉敷衍,至今一月有余,是要朕亲自写吗?” “陛下,臣等……已拟好。”刑部尚书苏茂相已事先想到崇祯有此一问,已预备下了,边说边袖中一阵乱翻,然后双手呈上。王承恩接过呈给崇祯,崇祯不看内容,先把名字扫了一遍,眉毛就挑了起来:“那崔呈秀的呢?” 几人你瞪了我,我瞪了你。虽是三法司会勘,但按职守,凡推问狱讼案牍皆移送大理寺,所以最后都看住了大理寺少卿潘士良。 潘士良无法,只得回奏:“直隶府报籍没崔呈秀家产,共得金三百两,银七万两,箱柜三百件,房四千间,田三百顷,显有隐匿,按此数仅十得一二,其余尚勘验未实,故未拟就。” 崇祯不再说什么,翻开爰书看下去,渐渐地,眉头又挤成深壑:“吴淳夫、倪文焕削秩夺诰,田吉、李夔龙革职,田尔耕、许显纯逮论,杨寰、孙云鹤、崔应元削籍,哼!你们如此拟处,是曲意维护,还是要朕当个仁慈之君?五虎五彪委身奸阉,无君无亲,机锋势焰赫突逼人,受指怙威,杀人草菅,幽圉累囚,沉狱莫白,你们不是不知。如此薄惩,其他人等又该如何发落,国法如何得伸?再拟!” 四人唯唯领旨。崇祯已是怒极,一拍御案:“魏忠贤寸磔其尸,悬首河间,崔呈秀尸斩首,客氏尸发净乐堂焚化!魏、客爰书刊布中外,以为奸恶乱政之戒!” 几人明白皇上此举是要将惩处升格,可这几人自身也不干净,几人本意是对逆案骨干从轻惩处如能通过,朝臣自会以为出自圣意,也就懈了劲儿,如果圣意严惩,廷臣必99lib?穷追,自身也就难保。 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走前一步:“陛下,附阉者有卖身邀宠,以图进身,也有迫于情势,随声而已,并无过恶。如果一意苛求,只怕言官攀比邀功,牵连无辜。” 崇祯和缓了脸色:“说的是。不可枉纵,亦不可冤诬。朕想起一事:山西道御史刘重庆疏揭李永贞、刘若愚、李实受魏忠贤指使诬劾周起元、周顺昌,致二周瘐死。李实疏辩,当初上疏的奏本是魏忠贤从他那取走的空印纸,由李永贞填写的,你们去查验原疏,据实回奏。” 几人说了“是”,唯独黄立极愣在那儿,看看别人,又看看皇上,一脸的不明白。崇祯见他一大把年纪露出一副呆相,笑了起来:“老阁辅有疑问么?” 黄立极赶忙叉手一躬:“老臣未办过案子,不知如何查验原疏,请陛下明示。” 潘士良走上一步,拉了拉黄立极衣角:“这还用问圣上么?先填后印,朱在墨上,先印后填,墨在朱上,细看便知。” 黄立极恍然大悟。崇祯笑道:“原不是要你知道,朕叫你来不为此事。你的乞休折子朕阅了,是为胡焕猷上疏事吧?” 黄立极浑身一震! 山阴监生胡焕猷劾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身居揆席,漫无主持,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狱;五等之爵,尚公之尊,加于阉寺;而生祠碑颂,靡所不至。律以逢奸之罪,夫复何辞?” 黄立极半天才回过神,已是股栗,赶忙跪倒:“臣德能平庸,忝居魁首,叨邀圣宠,已是有负君恩,如今年已老迈,恐负国家,罪不能赎。只是……只是,从来大臣被论劾,未有为缝掖书生所数如臣等者,负此辱而去,臣等虽身填沟壑终不瞑目啊!” 张瑞图、施凤来也立刻露出哭丧相,齐声附和。 “不必说了,祖制卧碑生员禁言事律,胡焕猷一个监生,竟敢上奏章,朕已将他论杖除名,国事纷纭,东西未靖,正赖卿等竭力劻勷,安心料理,以副朕怀。” “谢陛下隆恩。”黄立极蹭了半天站不起来。 半日无言的李国突然说话:“陛下,臣请陛下不问胡焕猷。” “唔?这是为何?” “胡焕猷劾臣等,乃是为国家大义。” “卿果然有宰相肚量。不过朕已处置了,你也不必再请了。”崇祯收了笑,“还有一事,陕西那个闹事的王二,压下去没有?” 几人互相看看,就都看了黄立极,黄立极只好回答:“回陛下,贼众以王二、钟光道为首,他们杀死了澄城知县张斗耀,继而相继攻下蒲城孝童村和韩城芝川镇,又西去宜君县,打开监狱,放出囚犯。现在已在洛河以北的山上竖旗立营,尚未压下去。” “怎么这么点儿贼人几个月了还压不下去?” “陛下,王二初聚众时不过几百人,现在已经上千人了。”李国道,“陕西连年灾荒,饥民遍野,胡廷宴、张斗耀等不思疏解,反而加紧催逼税赋。据说王二等攻破澄城县时,张斗耀正在坐堂追比。” 崇祯叹口气:“是啊,万历中以来,陕西的旱灾就没消停过,你们也该拿出个赈灾济民的办法来。不过,贼还得剿!告诉胡廷宴,速速进剿,务期荡平!你们都回去吧。”说着起身,正要离开,忽听远处传来哭声,竟是号啕大哭,崇祯本就心中不舒服,立时惹得怒火攻心,“王承恩,去看看,谁敢如此放肆!” 王承恩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禀道:“回皇上,是总督漕运太监崔文升。” “朕还没死,他为谁哭丧?!” “回皇上,是因为御史吴焕疏参他为逆珰腹心,他觉得冤枉,想达帝听。” “这是想达帝听吗?这是向朕示威!他冤枉吗?他引进李可灼,漫投寒药,至皇祖宾天!他总督漕运,与刘中选恣为纵肆,剥君虐民,几激大变!他还喊冤?拖下去杖一百,降净军,发孝陵!” 旁边几人同时心脏掉到腹腔里!这位爷实在厉害,一个总督漕运太监他都这般清楚,而且如此记得牢,这鬼门关是铁定难过了!正转身要走,忽听皇上叫:“你们回来!” 几人立定回过身。 崇祯走过来,说道:“朕曾说过宫中暂不收选内侍,但现在已裁撤至万余人了,却还有崔文升这等人,看来内侍要再换选一批。今后还是按祖制禁例:民间有四五子以上者,许以一子报官阉割,官府选定,监督净身,有司造册送部院衙门,供收补内官时选用,其余一律不准。以后收选内侍,要事先准奏。” 崇祯背着手溜达回去:“无知小民希图财利,私行阉割,童稚不堪,多至殒命,违禁戕生,深可痛恨!如敢有私自净身者,本人及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烟瘴地面充军,两邻歇家不举者同罪,要立刻布告民间!有司知而不禁,并行究处!” 黄立极应声“是”。 崇祯转过身来,盯着几人道:“自今以后,大小臣工须知各修职业,各效忠诚,不得有照权纳贿之心,巧为钻营。倘有敢蹈前辙交接近侍作弊者,必究如律!”

尾大不掉

隆冬时节,上朝时分天还未亮,大臣们排列停当了。崇祯手中拿着几份奏牍进来,先对王承恩说:“叫徐时泰、陈具庆来!” 王承恩答应着跑出去叫人传信儿。 崇祯坐稳当了,眼光扫了一圈儿,打开奏牍: “三法司谳定逆案: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倪文焕引《职官受财枉法》律,发戍边卫所充军,由各原籍抚按官按银追赃: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夔龙、田吉各一千两。田尔耕、许显纯引《职官故勘平人致死》律,处斩监候。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引《同僚知情共勘》律,减等杖一百,流三千里,发边卫充军。” 崇祯“啪”地合上本子:“众卿以为如何?” 下面响起一片叽咋声,被高旷的大殿的拢音效果一放大,传到崇祯耳朵里就变成了嗡嗡声,却不见一人站出来。 一群老麻雀!崇祯心中恨道,抬头喊了一声:“丁启睿!” “臣在。”刑部侍郎丁启睿应声出班。 “李实一案,有无疑惑,有无暗昧?” “奉旨九卿科道会审过,李实为虎作伥,陷害忠良,与李永贞、刘若愚搆杀七命,不刑自招,并无暗昧。” “如何处置?” “拟处决不待时。” “王永光,李实是不刑自招么?” 吏部尚书王永光狠劲盯了一眼丁启睿,出列回答:“李实初时不认,及用刑后才认了。” 崇祯慢慢站起,背了手:“一个说不刑自招,一个说用刑才招,你们到底会问过没有?想敷衍朕吗?” 二人都不敢答话,麻雀声也没了。崇祯从袖中抽出一份折子,一甩手扔下来:“这是李实诬劾周起元、周顺昌的原疏,你们仔细看看,是朱在墨上,还是墨在朱上?” 二人捡起看了,果然是墨在朱上。丁启睿就跪倒了:“陛下圣明非臣等可比,臣知过了,威福出自朝廷,一凭圣裁。” 崇祯怒道:“墨在朱上,先印后填,可见是空头本,你们到底勘验过没有?重刑之下,何求不得!刘若愚朕见过,老得就靠一根骨头支着了,魏忠贤会将这种人引为心腹?不拿得凭信,就含糊定罪?李实一个小小的苏杭织造太监就定他个决不待时,那五虎五彪却定个流徙充军,公是不公?!” 众人噤若寒蝉,外面一声“徐时泰、陈具庆奉召觐见”,二人进殿远远跪下,口呼万岁。 崇祯喘了口气,重重坐下:“徐时泰陈具庆,去年大考,你二人一个主考南榜,一个主考北榜,崔呈秀子崔铎北榜中式,周应秋子周录南榜中式,是不是?” 二人一听这话,身子就筛糠了,还是徐时泰机灵些:“陛下,那考卷是由监考官收卷,并糊上姓名的,批卷之后各考官俱在时共同启封,阅卷之时臣实不知勾者为谁,何况三甲之内的卷子是要经各考官之手的,臣并无弊手。臣是为国家选材,怎敢私相勾串?” 崇祯是接了南京国子监助教施元征纠弹二人的劾疏,而徐时泰这番话听上去颇有道理,又无他们交通的凭据,崇祯沉默了一会儿:“朕知道了,崔铎周录褫革,他事免议,下去吧。” 待二人谢恩出去,崇祯道:“曹思诚说得对,你奏我一本,我奏你一本,难免有那图功希宠的,挟私构陷的,和那搅浑水求自保的,乱了朕的视听,误了江山社稷。即尔诸臣,才品各有长短,立身各有本末,殷鉴不远,自今为始,务荡涤肺肠,洗心革面,各修职业,勿得苟怀私图,致偾国事。朕受言虽广,用才必核,不但核查所荐之人,亦核查荐人之人,诸臣要慎思,所举者果然贤良,所劾者果然不肖?朕曾降谕,有反坐二字。” 崇祯眼光缓缓扫过众臣,最后落在曹思诚和吏部尚书房壮丽身上:“吏部、督察院听好,自明日始,大计天下吏,剔出媚珰之奸,综事考功,限月完成,是尔部责任,可听清了?” 两部出答:“臣领旨。” 崇祯点点头,翻开案牍道:“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李永贞、张体乾、谷应选、客光先、客璠、杨六奇、崔凝秀、崔铎、倪文焕、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崔文升、孙云鹤、杨寰等这些人,无论如何定案,先要追赃。”“啪”地合上案牍,“王承恩,宣旨吧。” 王承恩答应一声,声音高了八度:“上谕!” 众臣浑身一激灵,齐刷刷地跪下了。 王承恩展开诏书念起来,却是在黄立极等阁臣头上响了个炸雷: 故辅魏广微逞意借威,钳害朝政,持国柄授逆阉,毒遍海内,实为祸首。其以先朝焦芳例,除名为民,追夺荫恩,以为人臣附奸不忠之戒。魏忠贤专擅多年,羽翼丰牢,内外上下,盘根错节。着内阁及部、院大臣共定阉党逆案。钦此! 静了片刻,崇祯道:“宣第二道。”王承恩又念起来: 巨恶魏忠贤,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听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数年来蔑诬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况累弥天,冤抑所积,上干玄象,致星陨地裂,岁侵兵连。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游魂犹郁,岂所以昭朕维新之治?着部院并九卿科道,将已前斥害诸臣,从公酌议,采众评定。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即与褒赠荫恤;其削夺牵连者,即与复官启用;有身故控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即与开释。废籍诸臣沉沦已久,朕此番昭雪,非徒弘旷荡之恩,正欲考其进退始末,以衡人品。周嘉谟等九十余员削逐情节,着吏部分别项款细开具奏。 王承恩念罢,崇祯又道:“宣第三道。”王承恩答应一声: 戒廷臣交接近侍。朝廷设官分职,内外各有攸司。人臣苟无私心,何必巧营别窦?若夫特立独行之风节,自可上接主知,天高听卑。而后宜各爱身名,倘蹈前辙,许科道纠参,务醒积习。内臣俱入直,非受命不许出禁门。 王承恩刚读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圣口又开:“宣第四道。” 朕自御极以来,孜孜民力艰苦,思与休息。是封疆多事,征输重繁,未遑苏豁。乃有织造钱粮,虽有上供急需,朕痛念连年加派络绎,东西水旱频仍,商困役扰,民不聊生,朕甚悯焉!不忍以衣被组绣之工,重困此一方民。苏、杭织造,暂行停止。其俟东西底定之日,方行开造,以称朕敬天恤民之意。 处置崔、魏,潜移默夺,市虎不惊,而后迅雷急霆,刀枪不动,一夜功成,大臣们早领教了小皇帝的睿智大勇。 紧接着接连四道诏谕,惩处阉党,平反冤狱,戒内外勾连,罢徭役征输,件件切中时弊,而且措置高明,众大臣钦服之间,一喜一忧。 喜的是太、成之后,又见圣主,忧的是逆榜一出,人人自危,于是个个低了头想心事。 崇祯向后一靠:“奏事吧。” “陛下,臣有奏。”李国出奏,“江西道御史张矿、山西道御史高弘图连疏顺天府丞刘志选、顺天巡抚刘诏、太仆寺少卿梁梦环。魏忠贤谋立魏良卿女为后,刘志选、梁梦环驰书极论国丈张国纪,妄图动摇中宫。先帝宾天,刘诏兵围都下,反迹昭彰。三人动摇宫闱,倾危社稷,罪过虎彪,应议处。陛下刚才处置数人中并不见提起,是否陛下未见张、高劾疏?” “疏在哪儿?”崇祯心中一激,怎就忘了刘诏?提起刘诏崇祯就牙痒痒。 “已封进文书房。” 崇祯眼光转了一圈,转到王承恩身上。承恩忙躬身答道:“张、高二御史连上四疏,内容雷同,司房正摘择誊清。” “行动太过迟缓!逆案之最,莫过此三人!朕已将刘诏下狱。三人着内阁部院一并议处!” “臣亦有奏。”黄立极跨出一步。他心怨李国,这不是没事找事么,都提落出来,还怕轮不到自己头上?刚才那第一道旨连死了的前阁辅魏广微都不放过,这不是明摆着该轮到你我了么?此时不抽身而退,更待何时!心里打个挺儿,站了出来:“陛下不允臣等辞任,但臣已是老迈,恐不力任,臣请廷推增补阁臣,以光新政。” 近一段时间追查阉党闹得四阁辅惶惶不可终日。四人都是魏忠贤提拔的,又都为魏忠贤卖过力,又都受过弹劾,事闹大了,身为内阁大臣怎能逃脱干系?虽然头一次辞任皇上没答应,可前两天,崇祯看了由藏书网阁臣拟出的会试中选三百五十人的案册,见全是中官勋贵的姻戚门人,批了句“海内正人,概不得登启事!”退回内阁。 四人知道皇上不满意了,就再上了辞任疏,黄、施、张辞职的同时还不忘把胡焕猷的指责再辩解一番。 黄立极说:“忠贤假先帝之严命,臣等能不与乎?至于取旨褒赞,则文书官称上命拟票,一字不合,必令改票,甚则严旨切责,臣等不能尽职,计唯有见机之作,不尽受罪也。而忠贤不唯视臣等去就轻,即视臣等死生亦轻,不得已徘徊其门,冀有毫发之益于国,则亦少尽区区之心尔!臣等忠心,皇天可鉴。仰赖圣上英明,乾坤独运,刈除逆党,天下归心,喁喁望治。臣等老迈,无佐陛下治平之力,唯有祷佑盛世之心,恳乞致仕,余愿足矣。” 皇上再次下旨慰留:“卿居首辅,为国宣猷,委曲调剂,朕已洞悉。况国家多事之秋,正赖主持。卿为股肱,何得以菲言介意。” 不想李国这时还要给皇上心火添柴,黄立极就憋不住了,还是早说早走,别等火燎屁股再走。 其实崇祯看了三人的辞任疏差点儿背过气去! 施凤来的辞任疏更可气:“汉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因吕氏专权而不治事,吕后死,平吕安刘平、勃也。唐武则天因狄仁杰为相而少为坏事……”把朕当光腚小儿了,皇兄不读书,以为朕也不读书吗?居然自比汉唐名相良将,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如此寡廉鲜耻之人竟是我大明阁辅!但崇祯也知道这阁臣虽然可气,但阁臣的椅子不好坐,他们也确有不得已之处,而且只是附奸,而没害人。 另一方面崇祯还未物色得人,总不能没有内阁吧,再一方面,崇祯想给大臣们一个公允的形象,还不想一下子就弄到阁臣头上。 听了黄立极的建议,崇祯先是浅浅一笑,这倒是个进行新老交替的好主意。不过自万历后期以来,裙带、师生、同乡拉党结派渐成潮流,无党无派便难立足,以至朝廷上党派林立,满朝文武不是这党就是那派,偏执自用,以邻为壑,国家大事也是先从党派利益考虑,似这廷推大事,更是各派必争,全都为着私利,如何能推出放心可用之人?想至此便摇了摇头。 施凤来看出了崇祯的心思,便进前一步道:“廷推乃是众说纷纭,倒让陛下难于决断。臣以为不如听凭天意。” 崇祯睁大了眼:“如何听凭天意?” “仿先朝例,先由诸..部会推人选,再由陛下枚卜阁臣。” 不错,崇祯想,天要恶我,推也无用,天要善我,必与我贤臣良佐,于是点头道:“阁臣是少了些,辛劳过重,朕心不忍,就照卿等所奏,着九卿科道会推人选,择吉日举行枚卜大典!退朝!”

孝子闹堂

刑部大堂之上,左侍郎丁启浚居中坐定,一拍惊堂木:“带许显纯、崔应元!”这二人早押在偏房了,立时带到。 一声“跪下!”二人咕咚跪倒。 丁启浚喝道:“许显纯,朝廷重臣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诸人贪赃冤狱,均是你一手罗织,你有何话说?” “大人,并非显纯一手罗织,是崔呈秀罗织名堂,魏忠贤指定显纯过堂的。当时的情势,谁敢不从啊!”许显纯显得很委屈。 丁启浚冷笑道:“自然有人不从!那杨涟等人不就是因为不从,才遭尔等毒手吗?你不是不敢不从,你就是魏忠贤一条专伺咬人的狗!” “大人呐,显纯委实冤枉啊!不从魏忠贤是何下场,人人明白,大人心下也自清楚。” 突然有人从旁窜出,扬手就是一掌,打得许显纯满脸开花,“哇呀”一声怪叫。那人一把揪住显纯头发向后一拽:“睁开你狗眼看清了,上面坐的是丁大人,大人就是因魏忠贤弄权辞官而去,新主即位后才起用的。大人心下自然清楚你们这群狗!”说完扬手又是一掌。 丁启浚挥手示意此人松手,向许显纯道:“你可认得他?” 许显纯眼泡鼓胀,耳鼓震响,倒在地上强睁开眼,见此人弱冠年纪,身长膀大,甚是雄壮,却并不认得。 “他就是被你害死的前监察御史黄尊素的公子黄宗羲!”丁启浚摊开一份案牍,读道: “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都受过全刑,各打四十棍,拶敲五十,夹杠五十。杨涟受刑最多,五日一审,显纯令将他头面乱打,齿颊尽脱,钢针作刷,遍体扫烂如丝,以铜锤击胸,肋骨寸断,最后用铁钉贯顶,立刻致死。死后七日,方许领尸,止存血衣数片,残骨几根。左光斗也被五日一审,裸体辱之。弛扭则受拶,弛镣则受夹,弛抄与夹,则仍戴扭镣以受棍。周顺昌在狱中大骂许显纯,显纯用铜锤击周顺昌齿,齿俱落。周宗建曾说魏忠贤不识一丁,魏忠贤命显纯以铁钉钉之,又使他穿绵衣,以沸汤浇之,顷刻皮肤卷烂,赤肉满身。”丁启浚向前一探身,“实也不实?” 许显纯明白抵赖不过,当时侍侧多人,早都招了,现在又将黄宗羲等东林后人都招来了,显是要置于死地了,便使出最后一招:“显纯为孝靖皇后外孙。律有议亲一条,理当从轻发落!” 大明律有“八议”,乃是援例前朝刑罚: 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故旧;议贤,贤德之人;议能,才干之人;议功,大功之人;议贵,三品以上官员和有一品爵位者;议勤,勤政之人;议宾,被尊为国宾之人。“八议”之内,犯罪减等,不处极刑。孝靖皇后即是神宗之妻、光宗生母,崇祯的祖母。 黄宗羲听罢又窜了出来,怒目圆睁:“许显纯与逆阉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其罪滔天,当与谋逆同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国朝汉王朱高煦、宁王朱宸濠,尚且以谋反诛戮,何况后之外亲!” 朱高煦是明成祖朱棣次子,自幼力大,凶悍顽劣,永乐二年封汉王。高煦觉察成祖有废嫡立庶之意,便谋夺嫡,屡次陷害太子,被成祖察觉,革其爵位。及仁宗崩,太子朱瞻基赴京奔丧,高煦欲于途中劫杀,阴谋泄露,被禁锢南京。宣宗瞻基即位后,念叔侄之情,往探高煦,不想竟被高煦绊倒。宣宗恼怒,命人用三百斤铜缸盖住高煦。高煦欲运力举起铜缸。宣宗大惊,急命取来木炭,堆积在铜缸周围,点燃木炭,把高煦活活炙死在铜缸内。高煦妃韦氏及九子俱被处死。 朱宸濠是太祖朱元璋子朱权四世孙,弘治十二年袭封宁王。正德十四年,朱宸濠借口武宗荒淫无道,集兵号称十万造反,略九江、破南康,出江西,攻安庆。四十三天之后为王守仁所败,与诸子、兄弟一起被俘,押送北京伏诛。 黄宗羲说罢,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铁锥,扯住显纯衣领,大喝一声:“贼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直刺显纯脸颊。 许显纯一声惨叫,顿时血流如注!堂上人都愣住了。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黄宗羲再一锥直入肩膀,又一锥扎入小腹,再一锥刺入大腿,一连数锥,直刺得许显纯浑身尽是窟窿,哇哇惨叫,已成血人! 丁启浚醒过味儿来,心想这要当堂毙命,自己可撇不清,忙命人将黄宗羲拉住。许显纯连滚带爬缩到一旁号啕。黄宗羲转过身,看见一直跪在一旁的崔应元早已浑身筛糠,又一把捉住,一顿老拳,打得应元一边咳嗽一边连呼“饶命!” 丁启浚见黄宗羲打得性起,众人拦他不住,只得亲下堂来劝住宗羲:“太冲,你若取了他性命,会贻人口实,或说大刑逼供,或说杀人灭口,让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黄宗羲吐口大气:“贼子,当初你杀我父,可曾想到饶命,可曾想到今日?今日暂寄你项上贼头,取你贼髭以代首级!”一手揪住崔应元胡须,一手抓住崔应元发髻,只一扯,只听崔应元叫声都拐了弯儿,双手掩嘴,满地打滚,顺着指缝流血! 黄宗羲抓着一大把连着肉滴着血的胡须,夺门而出,直奔东厂大牢。到得牢门口,把守的狱卒刚想问话,被他一把掀翻,直闯进去,寻得牢头,当胸揪住:“把你的人都召集来,快!” 牢头看黄宗羲一手抓着一把带血的胡子,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里还有一把蘸着血的铁锥,不敢违抗,变了声地叫:“都过来,快……快……” 待人聚齐了,黄宗羲手一划:“说,是谁动手害死前御史黄尊素的!嗯?”众人见他人高马大,手上身上都是血,眼睛也冒血,知道这是索命来的,都不敢吱声。 黄宗羲并非莽撞之人,而是个儒生,此时冷静下来,道:“我乃黄尊素之子,家父刚直,痛诋阉党,得罪魏贼,锦衣卫至苏州欲捕家父,被城中百姓驱打,不敢入城。家父闻知,即自投诏狱,之后情形你等俱知。你们都有恶行,虽是受人指使,罪亦难卸。只要说出谁是杀害家父的凶手,其余免究。如若不说,只看我这身上血、手中锥。血是许显纯、崔应元的,你们的骨头比他硬吗?说!” 许显纯、崔应元都被他刺了,而且黄宗羲直入大牢无人阻拦,看来当官的都不管了,咱也就别找死了,有那本来就不和睦的人道:“是叶咨、颜文仲。” 黄宗羲大喝:“谁是叶咨、颜文仲?”众人就都看向两个人,那二人便抖作一团。宗羲一把揪出,道:“你们是怎样害死家父的?说!” 二人扑通跪下:“是……是崔应元给……给的毒药,爷爷饶命!” “呀呀呸!”黄宗羲不过十九岁,还下巴没毛呐,“我当不起你爷爷,更饶不得你!”说罢不分点儿地一通猛刺。 二人想跑腿已直不起,不一刻就捅成了马蜂窝,毙于狱中。 次日子时前后,黄宗羲正在客栈灯下看书,忽听楼下有叫门声,黄宗羲本未在意,不想来人却叩响了自己房门。开门看,并不认得。 那人也不等主人让,就闪进来,关上门。 不等主人开口,先说道:“公子不必紧张,在下不是歹人,我乃令尊昔日同僚。公子可知道李实?” 黄宗羲腾地站起:“就是那个诬陷家父的老太监?” “是他,但他并未诬陷令尊啊!” “屁话!他一纸奏折将家父等七人送进地狱,此时想自己迈过鬼门关?哼!先问问我饶过饶不过!” “公子别急,坐下听在下细说端详。”他不等主人让座也坐下,“令尊在家赋闲时喜爱游湖,李实任苏州织造时也常去游湖,不想一来二去有了传闻,说令尊想效仿前朝刘一清联络张永除刘瑾故事,欲借李实之手除掉魏忠贤。还不是因为令尊与李实有泛湖之交嘛。” 武宗朝时,大太监刘瑾擅权贪婪,排陷异己,并谋夺朝,京营提督军务杨一清,与监军太监张永共谋,张永向武宗密奏刘瑾十七件不法情事及反叛形迹,刘瑾被逮,家中抄出金银数百万两并伪玺、玉带,被处凌迟。 “糊弄鬼呐!在苏州时,李实确曾登门求见,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举,但家父并不肯见,何来泛湖之交?” “见与不见,传言已起呀!那还躲得过东厂的耳朵?魏忠贤立刻派人往江南暗中查访。恰巧李实的司房正在京城办事, 5f97." >得知了这个消息,不及向李实禀告,先带着厚礼跑去崔呈秀处求助。崔呈秀正琢磨如何向东林开刀呢,一听之下大喜,给那司房出了个主意,以李实之名,奏令尊等人一本。那司房进京公干,正好带着盖了李实印的空印本,当下崔呈秀代写了奏疏,呈了进去。确非李实所为呀,他都不知呀!”说完这番话,就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李实虽未实谋令尊,但具其名,不为无过。这是三千金,以补其过,只望公子勿再追究。” 黄宗羲一抬手将银票挥落地上:“我父冤魂只值三千金?哼!大堂上见!滚!”又将银票捡起,将那人推出门外,扔出银票,“嘭”地摔上门。 第十章 抓阄选拔内阁大臣

枚卜阁臣

钦安殿是大内供神之所,供奉着玄武大帝。 崇祯身着皮弁服,率百官向玄武大帝行了礼。执事捧上金盘,盘中盛着十二粒红蜡丸,就是廷推的十二名阁臣候选之人,将名姓做成纸团,用蜡封住。执事将蜡丸一股脑倒入金瓯,崇祯先默祷了半刻工夫,祈求天佑神助,给他谋国良材,然后焚香肃拜,便伸银筷入瓯,一番搅动后随手取出一粒,再搅动一番取一粒,先后取出五粒。 崇祯打开第一粒,里面是张红纸条,崇祯刚想细看,一阵风吹来,把纸条卷走,遍寻不见,无奈之下,不再打开另四粒,转交给执事拆封。执事逐一唱出名字:李标、钱龙锡、来宗道、杨景辰。 崇祯听了,轻轻叹息一声,默了一刻,才道:“黄阁佬屡疏请辞,年纪不饶人啊,朕心也是不忍,就准了吧。李标、钱龙锡、来宗道、杨景辰四人入阁辅朕。元治为首辅,即日视事。” 黄立极顿感浑身一阵轻松,李国却骤然紧张起来。尽管这是个人人觊觎的位置,但如今可不是太平盛世,内忧外患乱到不可收拾,新皇帝又是如此了得,还是个不留情面的,责任太过重大,况且自己是魏忠贤同乡,受魏提携才入阁,一为首辅,就到了风口浪尖了。妥为预后,还是人多商量着办事好,于是出班奏道:“陛下信赖,敢不竭尽驽马,只是如今百废待兴,诸务庞杂,事关重大,以臣几人之力,恐有负圣托。俗语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恳望陛下破常例,增阁臣,集思广益,庶可有慰圣虑。” 崇祯想想也是,这年头事出百端,头绪繁乱,人少了也是难考虑周全:“卿言有理,再掣二人吧。” 执事官捧过金瓯,崇祯起身离座,复拣出两粒红丸。执事官接过破开展读,是周道登、刘鸿训二人。 崇祯道:“李标、刘鸿训已为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其余四人并封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 六人齐刷刷出班跪谢,起身后,杨景辰道:“陛下,黄宗羲闯牢杀人案该如何处置?” “什么?”崇祯睁大眼,“他杀人了?杀谁了?” “杀了两名狱吏。” “他为何要杀狱吏?” 杨景辰嗫嚅半天没说出子丑寅卯。 李标心中明白,杨景辰出此一问,是因为他与阉党也有干系。如果崇祯处置黄宗羲,则东林必有收敛,自己或可不受牵连。但正因他与阉党有染,所以便不好回答“为何要杀狱吏”。 李标便道:“叶咨、颜文仲二狱吏是毒杀东林七君子的刽子手,黄宗羲是为父报仇。” “谁是东林七君子?” “东林有前六君子和后七君子。天启五年,魏忠贤逮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下狱,刑死于狱中,时称前六君子。天启六年,魏忠贤再逮高攀龙、周顺昌、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七人,高攀龙投水死,六人刑死狱中,时称后七君子。” “嗯,都是硬骨啊。朕听说了黄宗羲大堂之上锥刺许显纯、崔应元,不知他竟杀了人。昨日接通政司转呈的黄宗羲折子,说李实将人向他行贿三千金。一个太监竟有三千金私房,不是阉党是什么?阉党就是国之大蠹!”说到这崇祯低头不语了,心下掂量,一介书生闯禁地、杀职吏,按律当斩。但处置了黄宗羲,东林必气馁,彻查逆案便成虚文。左右思量,还是以当前情势为重,拨乱反正,重塑绝对皇权才是固本之策,便道,“六君子、七君子受祸之酷,天下掩耳侧目。黄宗羲为父报仇,是为孝子,情亦可悯。处置这样的人,有违朕以孝治天下的初衷。二狱吏虽然受人指使,毕竟血债累累,不问了,摆驾吧。” 李标斜眼看杨景辰,已有些作色了。 众臣陆续走出,施凤来刚一抬脚,一张纸条从袍下飘出,施凤来赶忙捡起,展开一看,上写着“王祚远”,施凤来轻摇摇头道:“命该如此!”就揣入袖中。百官退出后,崇祯便怀揣着这六张红纸条,带着王承恩直去了午门五凤楼。 五凤楼是宫中“厌胜”之所,供奉着永乐皇帝朱棣“靖难”和五次亲征蒙古用过的“赤缨”、“玉勒”、“驼鞍”和刀枪旌旗,被视为神物,有消除一切不祥之力,用作“镇物”。 崇祯将六人姓名摊开于镇物之下,又向先祖默祷一番,只见那折页瑟瑟抖动,崇祯心下轻松了不少。 徐时泰回到翰林院进了屋就坐下捯气儿。众人见他这般模样,就围拢了来:“怎的了,龙颜不悦了?” “那倒不是,”徐时泰端起茶一口灌下,“唉”了一声,“今日日讲,本该讲《帝鉴图说》,可皇上给改了,要讲《通鉴》!我毫无准备,如何能讲!只好回答不曾准备,不敢虚应漫对。皇上要我准备,明日要讲。皇上总是突发奇想,真是应付不来!” “谁叫你是翰林院侍讲?还是多准备几样吧!既然没讲,怎么去了这么久?” “皇上今日心绪大坏,上午接陕西巡按御史吴焕奏疏,陕西府谷县王嘉胤、安塞马贼高迎祥先后率众造反,延安卫柳树涧的犯卒张献忠领米脂十八寨起兵,白水王子顺攻打蒲城、韩城,清涧王佐挂在宜川造反。皇上叹息不已,问我可有善策。” “是啊,听说王二已与王嘉胤部会合,有众五六千人,聚集在了延庆的黄龙山。” “还有什么杨六郎、不沾泥。高迎祥自号闯王,张献忠自号八大王,又称‘黄虎’。” “还不止这些,还有汉南王大梁、阶州周大旺、宜川飞山虎、大红狼、苗美、洛川王虎、黑煞神、延川王和尚、混天王、庆阳韩朝宰。全陕无宁土了!”众人七嘴八舌,把自己听说的都端出来。 孙之獬问徐时泰:“你怎么回皇上的?” “我说容臣细想,明日禀报。” “蠢材,你那脑壳除了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便想不出别的。” 倪元璐道:“他能有什么办法?陕西连年大旱,草木枯焦,乡民争食山间蓬草,蓬草食尽,剥树皮而食,树皮又尽,掘山中石块而食,官府却仍严加催科,只好相聚为盗。反贼中还有叛卒、逃卒、驿卒,乃是因卒饷逐年拖欠,士卒稽饷而哗,亡命山谷,倡饥民为乱。” “皇上也是如此说。皇上还提起一事,南京兵部武选司主事别如纶为《三朝要典》上疏,说许显纯辈捏造杨涟、左光斗等的所谓供词都载于《要典》,崔呈秀的疏文也赫然列于篇末,与圣意相背,应该删削,以重定是非。皇上问我有何想法。我怎知圣意背是不背?只好说全凭圣裁。皇上说,虽书中人品不同,议论各异,孔子云,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朕仰承谟烈,俯察品流,存此书以定君臣父子之衡,有何相背?别如纶妄言,姑不问。” “别如纶拍皇上马屁拍马腿儿上了,活该!落个不问,算他万幸!”孙之獬愤愤地说。 “——我看不然。”倪元璐诡秘一笑,“既是‘有何相背’,皇上又何必私下问臣下?既是妄言,又为何不问?” 徐时泰瞪着倪元璐:“你是说——” “皇上如无想法,不会主动咨问,只是别如纶没说在点儿上。《要典》乃先帝钦定,说与当今皇上心思相背,岂不是说皇上有背先帝?” “你有何根据?”孙之獬逼前一步。 那日上朝,倪元璐公开指斥阉党,是认为如果有人朝堂之上首指群奸,便有可能一呼百应,皇上才好动作,他愿意当这出头榫子,但看来今日这些臣子已经没有杨涟之辈了。听孙之獬这一问,倪元璐伸出三指:“清除逆党,必走三步。一杀魏阉去其势,二定逆案去其人,三毁《要典》去其论。当今天子是个大智大睿的圣主明君,处处看得透彻,并且先人一步。但《要典》前有先帝御制序,皇上是投鼠忌器,所以要投石问路,试探舆情。” “胡说八道!”孙之獬勃然大怒! 倪元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徐时泰接着道:“只有拿《三朝要典》开刀,才能拨翳舆论、澄澈公理、清明政治、恢复史貌,永绝后患。《要典》对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三案颠倒是非,加罪东林,一举剿灭。不翻三案,一是不能打开思想桎梏、铲除阉党遗迹;二是史墨长存,后人如何评说?但去林中盗易,去衣冠盗难;去身外盗易,去心中盗难。《要典》编纂官员众多,阻力当不在小,又有先帝御制序,若不能一鼓而毁,徒乱人意,局面必多窒碍,这才是使圣上颇费犹疑之处,必须谋定而后动呵。” 孙之獬气得浑身乱抖:“你、你大逆不道,不忠不孝,无君无父,无臣子样,无——” “无耻之尤!”倪元璐也怒了,“你是魏忠贤的孝子贤孙!” “我把你这奸佞小人——”孙之獬说着就要抬胳膊抡腿。 “二位二位,”徐时泰看两人就有拳脚相向的架势,忙起身立于二人之间,“本不关二位事,何必衅起阋墙?”孙之獬“哼”了一声,一甩袖走了。徐时泰转向倪元璐:“既如此,该如何表态?” “如何表态?上疏!焚了那《三朝要典》!” “啊?毁《要典》?” “对!……《要典》功罪不明,邪正颠倒,邪说横行,不毁不能正视听!”

阉党哭殿

崇祯刚放下笔,听见外面有人号啕大哭,崇祯侧耳细听,隐隐听见那人边哭边诉,说什么“先帝的御制序岂可投之于火?于祖考则失孝,于熹庙则失友。陛下于熹宗同枝继立,曾北面事之,何必如此忍心狠手……”崇祯勃然大怒,问道:“王承恩,外面谁在哭?” 王承恩跑进来,道:“是翰林院侍讲孙之獬在东阁外哭呢。” 文华殿与内阁只一墙之隔,内阁设此本就是为皇上招呼方便。 “为什么?” “他说倪元璐给皇上上书了,劝皇上毁《要典》,居心险恶。” 崇祯冷静下来。他接到倪元璐的《公议自存私书当毁》的奏疏便一口气看完了,击案而起:“朕无顾忧了!”但再看下面就来气了,来宗道代皇上票拟的谕旨写道:“所请关系重大,着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崇祯提笔批道“听朕独断行”,随后就接到杨维垣的疏奏,斥责倪元璐“词臣持论甚谬,生心害政可虞!” 倪元璐、孙之獬都在翰林院供职,看法便如此悬殊,朝臣中便不知是倪元璐多,还是孙之獬多了。 “叫李国、来宗道来。”崇祯吩咐道。王承恩颠儿颠儿出去,打个哈欠的工夫二人就进来了。崇祯问道:“孙之獬为《要典》事跑到你那儿哭闹?” “是,他就是力言《要典》不可毁。”李国道。 “你怎么说?” “臣当下斥责了他,他就大哭起来,提出罹疾在身,不能供职,请准其归家调养。” 崇祯想了想道:“依你们看,倪元璐与孙之獬,谁有道理?” 二人互相看看,来宗道说:“臣以为,取其中者。” “何谓取其中者?” “《要典》可删改而非毁。” 崇祯脸色一暗,把此事搁过:“大奸既除,你们看当今第一要务是什么?” 李国想都没想,道:“回陛下,臣以为是边事。” 崇祯点头道:“朕是要一意边事了。辽东经略王之臣有劳无功,朕看不可再用,你们看何人可继任?” “臣以为孙承宗可用。”李国道。 崇祯眼睛一亮:“孙承宗?朕知道。经略蓟辽四年,拓地四百里,屯垦五千顷,岁入十五万。” “陛下真是胸藏经纬。当年孙承宗因柳河之败受阉党弹劾,周道登曾保奏,查核过孙承宗边功:修建大城九座,堡四十五座,立车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练兵十一万,造甲胄、弓矢、炮石、渠答、火器、卤盾之具合数百万,是统帅之才。” 崇祯边听边点头,脸上阴转晴:“知道了,你们去吧。” 李国犹豫了一下:“陛下,吏科都给事中沈惟炳有奏,”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牍,见崇祯在注意听,便读道,“旧例,阁臣会推应集九卿科道各官商议,由吏部将公议名册报皇上定夺。如果先期不谋之众人,临事乃出其独见,难免以私损公。臣以为以后会推应限定期限,将吏部所推之人列名公访,向六科十三道发出公函,征询各掌印官意见,方可保公推可信。” 崇祯又点头道:“说得对。铨臣主推举,科臣主参驳,职掌正各相成。若推用有异议,应从公争执,可免挟私阻挠,何得借口!以后再议会推先六日发单各科道,就这么办!” “那——”来宗道低了头,“此次枚卜……是否推倒重来?” 崇祯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连连摇手:“原来卿是担着这份心思呢,不必不必,卿给朕当好辅臣就是了。” 崇祯收了笑,喝口水,又道:“沈惟炳的话提醒了朕,祖宗设立部科衙门,各有职掌,法甚明备。近来人情玩惰,废弛成风,即如各项章奏,或科抄久不到部,或到部久不题复,以至紧要事务率多稽迟。虽是机务烦剧,但明旨森严,奏行还是多有迟慢。 “今后章奏限十日内题复,部科互相查勘。今日再行申饬,六科表里六部,各掌印官选委给事中一员,查理六部。今后要计时集事,法当委任责成,奉旨应行事务,某日做起,某日完结,次第情节,限时奏报,稍有违玩,立付白简,定行责治。如尔等自隳职业,玩忽不遵,或议论嚣纷,致令掣肘误事,一并究处!” 第二天上朝之时,众人见七品衔的倪元璐也来了,很是惊讶,上前询问。倪元璐只答“奉旨”二字,也就不敢多问。 崇祯一落座,就先让倪元璐自诵其疏。 倪元璐浑身不自在,开始如唱经般念,读着读着便抑扬顿挫起来: 梃击红丸移宫,三议哄于清流,而《要典》成于逆竖,其议可兼行,其书必当速毁。盖当事起议兴,盈廷互讼,主梃击者力护东宫,争梃击者计安神祖;主红丸者仗义之言,争红丸者原情之论;主移宫者弭变于几先,争移宫者持平于事后。数者各有其是,不可偏非,均在逆珰成势之前,虽甚于水火,但不害朝纲,此一局也。继而杨涟劾二十四罪之疏发,魏广微辈门户之说兴,于是逆党杀人则借三案,群小求富贵则借三案,经此二借而三案面目全非矣!故凡颂德称功都归于魏阉,又一局也。阉党网已密而疑或有遗麟,势已重而忧或有翻局,始作私编,标题《要典》,以之批报今日,免死他年,犹上公之铁券,再一局也。由此而观,三案者天下公议,《要典》者魏氏私书,臣谓翻即纷嚣,改亦多事,唯有毁之而已。逆党之遗迹一日不灭,则公正之愤千年不释!以阉竖之权,役史臣之笔,亘古未闻!臣请立将《要典》锓毁,一切妖言市语,才能廓然荡平,邪慝去而大经正矣。开馆纂修《天启实录》,捐化成心,编纂信史。伏惟圣鉴施行! “众卿以为倪元璐所言可不可行?”崇祯问。 谁还不明白皇上心思?当下众口一词,都认为《要典》当毁。 崇祯脸耷拉下来,道:“怕不尽然吧,昨天孙之獬跑到东阁哭闹,力言《要典》不可毁,还说朕负皇兄。哼!御制序乃是顾秉谦代先帝所拟,谁人不知?”他很想发作一番,但事涉先帝,还须有个公允姿态,也想看看还有多少附和之声,便再问道:“怎么都不说话?” “陛下,孙之獬辩言乱政,应革职!”御史吴焕大声道。 “陛下,孙之獬所言不过词林闲局,不必过求,伤了圣体。臣以为,御制序虽是顾秉谦代拟,毕竟出自帝意,故《要典》稍加删正即可,不必销毁。” 崇祯看时,见是协理戎政兵部尚书霍维华,火气就往上拱:“霍维华,你曾为魏逆所挤,削职归籍,应是不在阉党,故朕将你召回,如今怎么也替魏忠贤说话!” 话音刚落地,就见工科给事中颜继祖站出来,他见着霍维华就来气,听他说完就想骂他,不想皇上先就不满了,于是就更来了劲儿,手指霍维华道:“陛下不知,霍维华实是个满面骄容、浑身媚骨的大奸!先朝时他不过是个兵科给事中,受魏贼意,力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至老王安被魏贼矫旨杀掉!他为谄魏而大翻三案,力攻东林,《三朝要典》的始作俑者就是霍维华!他在一份奏疏中痛诋刘一燝、韩爌、杨涟、左光斗、孙慎行、张问达、周嘉谟、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顾大章,魏阉看了曾言‘这本条议一字不差!’便于天启六年开馆纂修,霍维华因此骤升尚书,无叙不及,有赉必加,与崔呈秀共为魏贼左膀右臂。后来因进言过多,不合魏贼意而渐失宠,至进仙方灵露饮而使先帝病情加重,方被魏贼罢去。占风望气,魏阉势炽时借刀杀人不任其怨,魏败则攻魏以塞责反收其名,就是这个霍维华!” 杨维垣一打袍袖站出来,道:“陛下,为谄魏而颂德建祠者大有人在,崔、魏势盛,亦是无可奈何之事。真小人者,必待其恶贯满盈,方可攻去之,一如今日。再者,党祸之患,并非起自阉宦,乃是有东林在先,排斥异己,阻塞言路,蒙蔽圣聪,独霸朝纲,才有朝臣与阉宦勾连,力拒东林,酿成党争。东林亦是邪党。故阉党不可用,东林亦不可用。今之忠直原不当以崔、魏为对案。” 倪元璐忍不住了,真想上去扇他俩耳光,便道:“陛下,以东林为邪党,将复以何名加诸魏忠贤、崔呈秀之辈?既然魏、崔已定邪党,以前弹劾崔、魏者亦称邪党,则无人不是邪党了。” 话未说完,就被来宗道打断了:“何事多言!词林故事,不过一杯香茗,小题大做!” 礼部尚书温体仁立刻接上道:“朝臣议事,你一个七品编修蒙皇上特许上朝进殿,已是格外恩遇,还敢乱插言!” 听了二人的话,刘鸿训心中愤愤。来宗道是同阁,温体仁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满朝文武除了王永光,就数他资格老了。刘鸿训不好直刺二人,便一手指定霍维华,一手指定杨维垣:“你二人才是一派胡言!年齿徒长,德行不修,附阉勾当可曾少干来!” 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站了出来,他是东林元老之一,只是不似其他东林党人锋芒太露,才未遭魏忠贤毒手。崇祯灭魏后,他俨然成了东林领袖人物,看着温体仁道:“圣上叫倪元璐来,是来罚站的吗?倪元璐,你尽管放胆直说!”温体仁恨恨地看他一眼。 倪元璐接着道:“东林乃天下人才之渊薮,所宗主者禀清梃之标,所引援者多气魄之俦、才干之杰,只是绳人过刻,持论太深。今世界已清,而方隅未化,邪氛已息,而正气未申,正因有杨维垣之流仍目东林为邪党,居心叵测,为害政纲,请陛下严旨谴责!” 这话让崇祯反感了,这不是责我不起用东林吗?“朕屡旨起废,务须秉公酌用,有何方隅未化,正气未伸?唔?” 倪元璐脸都涨红了,说道:“陛下于方隅无不化,而维垣实未化;陛下于正气无不伸,而维垣不肯伸!杨维垣责臣盛赞东林,理由是东林曾拥护过熊廷弼。熊廷弼行贿之说是魏忠贤用来诬陷清流,迫害杨涟、左光斗的借口,天下无人不知,而杨维垣竟还因循旧说!杨维垣还责臣盛赞文震孟。 “文震孟因忤魏忠贤削夺,‘破帽策蹇,傲蟒玉驰驿’,令人敬佩!试观数年来,‘破帽策蹇’的气节之士,与那些孜孜求利之徒,孰荣孰辱,不辩自明!而正是那些‘蟒玉驰驿’之徒,竞相歌功颂德,倡建生祠,口呼‘九千岁’而恬不知耻!杨维垣又责臣盛称邹元标。正是邹元标被以‘伪学’之名驱赶出京以后,魏忠贤才毁废书院,以真儒自命,国子监内,魏忠贤俨然与孔圣平起平坐。如果邹元标在,何能如此!杨维垣以当朝首劾崔呈秀有功,奉调入京,把持朝政,虽屡奉起用之旨,却一手握定,百方阻遏!” “说得好!”钱谦益道,“如陛下曾有旨曰‘韩爌清忠有执,朕所鉴知,与文震孟并召起用。’文震孟正学劲骨,有古大臣之品,三月居官,昌言获罪。而今起用之旨再下,但缪悠之谈不已,而维垣竟敢只手障天,力行贬驳,说韩爌非贤,说文震孟不检。” “果有此事吗?”崇祯看住杨维垣。 杨维垣脸都白了,嗫嚅不敢答。 “陛下,臣还有话说。”倪元璐道。 “你说吧。” “杨维垣以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为建祠颂德者解,臣以为非训。存一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心,则做何恶事都有借口了。如果逆珰以兵劫诸臣使从叛逆,诸臣也以无可奈何而靡然相从么?如依杨维垣说,真小人者,必待其贯满,其败坏天下事已不可胜言,虽攻去之,不亦晚乎?即如崔、魏,贯满久矣,不遇圣明,谁攻去之?维垣怪臣盛东林,他可知东林.有力击魏忠贤之杨涟,首劾崔呈秀之高攀龙?东林党人乃真理学、真气节、真清操、真吏治、真骨力、真担当! “东林取憎于逆珰独深,得祸独酷,当曲原其高明之概,不当毛举其纤介之瑕,而代逆珰分谤!今日之忠直,正当以崔、魏为对案!以崔、魏定邪正,犹以明镜别妍媸!陛下,人才不可不惜,我见不可不除,众郁不可不宣,群议不可不集啊!”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朝臣皆为之动容! “极是!”紧跟着站出了礼科给事中阎可陛,“杨维垣正是逆党私人,秉承魏忠贤意,连上四疏,将顾大章坐入熊廷弼案,逼得顾大人投缳自尽。又占气最先,转身最捷,见势之将败,而翻身于局外,借击崔之名立身于风波不倒之地,贪天之功,卖名市重,满朝都知。” 户科给事中汪始亨再跟着站出:“霍维华实为魏忠贤第六虎,崔呈秀是山头虎,霍维华是云中虎,所谓‘蓟州当前,东光接步’,就是指蓟州人崔呈秀,东光人霍维华,百姓皆知。” 只见杨、霍二人脸色大变,竟不敢反驳,可见阎、汪所言不虚。还有两个人也变了脸色。河南道御史罗元宾两次上疏纠弹施凤来、张瑞图,说二人阴阳闪烁,首鼠两端,彼此弥缝,养痈不顾,无心任事,专擅行私。二人已先后上了辞章,还未接皇上批答,此时生怕朝臣将他二人一并端出,心中慌急,脸上就带了出来。 崇祯全看在心里,他低头磨了磨牙,道:“王承恩,宣旨!” “是。”王承恩展开圣旨,读道: 朕惟皇祖皇考洎于熹皇,止慈止孝炳若日星,载之实录,自足光照盛美。乃复增《三朝要典》一书,原不能于已明之纲常复加阐扬,徒尔刻深附会,偏驳不伦,朕无取焉。将皇史宬内原藏一部取出毁之,传示天下各处官府学官,所有书板尽毁不行。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材不以此书定进退,惟是三朝原无遗议,绍明前烈,注意编摩。诸臣各宜捐去成心,勿滋异论,务衷朕清平之治。 见无人再吭声了,崇祯大喘了口气:“魏忠贤之恶,罪在欺君罔上,谋逆造反。《要典》不毁,难拯乾坤。朝廷大臣乃国家栋梁,为臣之道,要在忠君爱民。同朝为臣,怎能各持门户,相互攻讦?朕总揽人才,一秉虚公,诸臣亦宜消融意见,不得互相诋訾。”说至此站了起来,看了众人,“《要典》着即焚毁,其他则不必苛求,以滋葛藤。” 众人都低了头。崇祯见再无人吭气儿,放松了声儿道:“好了,内奸已除,外虏尚强,目下最要紧事便是抗御强敌,复我疆土。朕准备召回王之臣,由孙承宗代任,众卿以为如何?”刑部尚书王在晋出班,道:“陛下,孙承宗确是难得将才,但现在已年过花甲,千里之劳,北国之寒,边关之苦,鏖战之疲,怕是难以承受了。” 崇祯心想也是,便道:“那……那还有何人可代?” 崇祯话刚落地,兵科给事中许誉卿就站出来:“陛下,孙承宗之功,唯靠一人。” 众臣都看向他,崇祯道:“谁?” “袁崇焕。” 大堂立刻响起一片喧哗,钱龙锡和钱谦益几乎同时站出来,钱龙锡道:“陛下,‘唯靠一人’之说虽然过偏,但孙承宗主要得力于袁崇焕是真。”钱谦益道:“陛下,要复辽东,非袁崇焕,再无他人!” “噢?非袁崇焕,就再无人了?” “无出其右者!” 下面响起一片附和声。 崇祯当然早听到过袁崇焕的大名,见他如此得人心,笑着点点头:“就这么定了。还有,近来章奏越写越长,繁琐不堪。以后各衙门条陈章疏,务要简明,不得超过一千字!” 众人齐声答了遵旨,崇祯和缓了声音:“倪元璐。” “臣在。” 崇祯顿了一下:“颁旨,翰林院编修倪元璐迁升翰林院侍讲之职。退朝!” 下朝之后,崇祯叫过王承恩:“拟旨,准孙之獬回家调养,准施凤来张瑞图辞官,罢杨维垣、霍维华,不许潜住京师,着回原籍去!” 第十一章 打破祖规,用人唯才

地震来袭

天气已渐暖和,几位内阁和六部大臣匆匆赶到云台,已是满头汗水,还不知所为何事,却见都御史韩一良也来了,心中奇怪,又不好问。崇祯没看见李国,便问:“元治为何未到?” “回陛下,首辅大人已呈了辞任疏。”来宗道答。 按例,臣子递了辞职书,只能在家候旨。 崇祯是诸事繁杂,一时忘了,便道:“他是见施凤来张瑞图去了,心内不安。告诉他,朕让他留任,不过所谓‘魏家阁老’就剩了他一个,也是不好再当这个首辅,来宗道为首辅吧。” 来宗道立刻跪倒,刚想说话,不知是想谢还是想辞,就被崇祯伸手止住了:“就这样了。朕召你们来是为韩一良上疏事。韩一良,将你的《劝廉惩贪疏》读一遍!” 韩一良走到前面,从王承恩手中接过,高声读道: 今之世局,何处非用钱之地;今之世人,何官非爱钱之人?皇上亦知文官不得不爱钱乎?何者,彼原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风闻总督巡抚之位,价五六千银,道台知府之缺,亦二三千银,以至州县主管佐贰之额各有定价,甚至举人监生衙门胥吏之选也多以贿赂成交,京官科道馆选莫不如此。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中为给贿之魁。诸臣谈及蠹民,归咎州县不廉,不知州县薪俸原本不多,应付上司票取,不是借口‘无碍官银’,便是借口‘未完抵赎’,官员过境要支‘书仪’,上司巡按要付‘荐谢’,动辄五十、百两,考满进京朝觐,非三四千两无法过关。臣素不爱钱而钱自至,据臣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以臣绝无交际之人而有此金,他可知矣。臣担心以言路为吓人腐鼠之爱钱之辈,银子当流水而至。臣乞皇上大力惩创,逮治贪赃最甚者,杀一儆百,使诸臣视钱为污,惧钱为祸,至成不爱钱之风…… “不必读了,”崇祯截断韩一良,大发感慨,“我朝立国二百六十年,江河日下,千疮百孔,如若大小臣工都有一良之忠鲠,能够大破情面,何愁贪虐不绝,家国不盛?” 刘鸿训抬头看了眼崇祯,见他情绪尚好,便道:“这弊有两端,有交际,有纳贿。” “这话怎讲?”崇祯问。 “交际如亲友馈遗情有可原,纳贿则希荣求宠,便不可以数计。” “嗯,贪官污吏戕我国家,渔我百姓,实在可恶,贪虐之风一日不除,国家一日不兴。叫你们来,是想要你们拿出个治贪的办法来。一良忠良,当破格擢用,可加右佥都御史。” 韩一良正心中暗喜,却听吏部尚书王永光道:“臣领旨。韩御史忠心可嘉,但既要整肃朝纲,便应雷厉风行。陛下既然说了先拿出个治贪的办法,臣听韩御史疏,必有所指,当先择其尤者重处一二,以为贪官之戒。” 崇祯点头道:“不错,韩爱卿,你疏中有‘开之有源,导之有流’等语,必是有所指的,你可据实奏来。” 却见韩一良红上了头,半天才道:“纳贿等事,臣疏中原说风闻,不曾知名的。” 崇祯面露愠色,道:“难道一人不知,遽有此疏?” 韩一良脸转白了,又忍了半天,才道:“臣指四种人,可命查核:曾被参劾下部处分尚待报告者,物望不归窃拥重权者,资俸不及骤跻要地者,钻谋陪推营求内点者,而不实指何人。” “没有实指,叫朕如何查处?” “陛下大计天下吏,实指应是吏部、都察院责任。” 崇祯气得直吸鼻子,斥道:“那你们是干什么的,站在旁边说风凉话的?那要你们何用?既如此,那就只留下吏部、都察院,其他部院科道都撤了好了!” 王永光见韩一良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便道:“大计天下吏乃圣天子第一新政,为人臣者都有知无不言之责。” 韩一良没退路了,只好道:“……臣指的是周应秋、闫鸣泰、张翼明、褚泰初等人。” 崇祯差点儿气晕了,一拍御案,所有的人都一激灵:“周应秋等早有公论,张翼明已下部听勘,还用你来参他?” 韩一良拱上气来,心恨王永光,道:“臣所列之事,无一不是吏部职掌,而必责令臣指,实是吏部恶臣之言,而不欲共破情面!” “慢!”崇祯似乎没听见,却想起了什么,低头翻看韩一良原疏,读到“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遂道,“原来如此。你说,这五百金何人所馈?!” 韩一良扑通跪倒,道:“臣有交际簿在。” “交际簿?你不是个绝无交际之人吗?可见疏中也是一派胡言!”崇祯已怒到极点,“韩一良前后矛盾,疏中明明有人,却以周应秋塞责;说自己绝无交际,却有个交际簿;两个月内就有人送你五百金,是你几年的俸禄?如此刁钻之人,怎做得都御史?免了!王永光,将他拿问,要他说个清清楚楚!” 韩一良万没想到皇上如此较真儿,他认为是一帮大臣故意要短儿,深怪自己思虑不周,官儿没捞着,落得个下部听勘!正懊悔不迭,听得刘鸿训说:“臣不为陛下惜此官,但为陛下惜此言。韩一良尚敢自揭其短,其言可纳,也是为朝廷尽责,望陛下从轻发落。” 崇祯明白刘鸿训是在为自己挽回面子,心中轻松了一些:“你还为他说话,他既不知其人,为何轻奏?显是肺肠大坏!本当拿问,念系言官,姑饶这遭,削职为民!”说完一指韩一良,“你下去吧。”又暗中咕哝一句,“岂有纸上说一说,便与他一个都御史的?” 王承恩在旁听到了,心中暗笑,毕竟未脱孩子气。 待韩一良退出,崇祯道:“还有一事,户、兵二部尚书有缺,宜速行推补。众卿可有人选?” 一时无人答话,刘鸿训左右看了看,便又站出来:“毕自严才品兼优,王在晋知兵。在晋天启二年即迁兵部尚书,并曾代熊廷弼经略辽东,可胜其任。” 李标犹豫一下,道:“孙承宗曾对先帝言在晋不足任。” “哦?稚绳如何说?” 皇上以字称孙承宗,可见对孙承宗的信任,李标便一一道来。 王在晋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历官江西布政使、山东巡抚,泰昌时迁兵部左侍郎。熊廷弼、王化贞丢失广宁后朝廷大震,天启二年王在晋代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州、莱州。王在晋曾分析当时关外形势:东北局面所以衰残,一坏于清原、抚顺,再坏于开原、铁岭,三坏于辽阳、沈阳,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就捐弃全辽了,从此就无局可布了,只有逐步退缩到山海关,此后就再无一步可退了。 但当时的蓟辽总督王象乾建议王在晋“得广宁而不能守,获罪滋大。不如重关设险,卫山海,以卫京师”。 于是王在晋以“抚虏、堵隘”为守关方略。但他的主张遭到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主事沈棨、赞画孙元化的反对。 袁崇焕要求恢复国土到宁远,但王在晋不听。直到大学士管兵部事孙承宗自请行边,亲赴山海关实地考察后,确定王在晋策略不可行,并同王在晋“推心告语,凡七昼夜”。但王在晋坚持己见,终不悔悟。 孙承宗回京后,面奏王在晋不足任,“笔舌自是迅利,然沉雄博大未能”,于是改任南京吏部尚书,不久又改兵部尚书。 崇祯听后,想了想又问道:“熊廷弼、王化贞是如何丢失广宁的?朕听说他们是被魏忠贤冤杀的。丢了广宁就是丢了全辽,本是死罪,如何说是冤杀?” 李标心想这小皇上抓点儿事就穷根究底,今后奏对还真得准备充分了,就清了清嗓再开讲。 熊廷弼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举乡试第一,次年中进士,授保定推官,后擢为监察御史。 万历三十六年巡按辽东,提出“实内固外、以夷攻夷、修边筑堡、以守为战”的存辽大计,实行军屯,三年之内屯积粮谷三十万石,修建七百余里的边墙以及城池七座、墩台一百余座,按劾将吏,军纪大振。 万历四十七年的萨尔浒之战,辽东经略杨镐指挥的十万大军分兵四路围攻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以四万兵力各个击破,明军大败,从此朝廷力量大衰,优势尽失,廷议擢升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杨镐为辽东经略。 其时开原、铁岭相继失陷,沈阳军民纷纷逃奔。熊廷弼到任后逮捕逃跑的知州李尚皓,斩杀逃将刘遇节,将杨镐逮解进京下狱。 任期内,熊廷弼督造军器,修缮城堡,扼守冲要,互为应援,并亲巡沈阳、抚顺,相度形势,召置流移,安定民心。还联合朝鲜牵制努尔哈赤,使守备大固,金军一年多不敢轻进。 泰昌时努尔哈赤再攻沈阳,被熊廷弼击退,辽东局势初步稳定下来。杨镐的叔父杨渊怪熊廷弼处置杨镐,联手他人弹劾熊廷弼,说熊廷弼在边地假名增税,勒索小民,遂逮熊廷弼下狱。 杨涟上疏挽救,才又下旨革熊廷弼职以袁应泰代。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沈阳、辽阳相继失陷,袁应泰畏罪自杀,辽河以东全部沦陷。 朝廷又再度起用熊廷弼任辽东经略,同时擢王化贞为巡抚。 王化贞有胆无谋,提出主动出击,三月内荡平全辽,于是形成“经抚不合”的局面。朝廷支持王化贞,王化贞拥重兵守广宁,熊廷弼则徒有经略虚名,仅有数千军士。 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努尔哈赤亲率五万人马分三路渡过辽河,王化贞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广宁兵变,王化贞逃至熊廷弼处,熊廷弼认为事已不可为,遂撤回山海关。 后来虽然努尔哈赤又撤回辽阳,但王化贞、熊廷弼经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还是处了死刑。杨涟、左光斗等人再上书冤之,魏忠贤借机诬以受赂,东林党人皆入大狱。 熊廷弼被冤杀,传首九边,追抄家产,熊廷弼长子熊兆圭自杀,女熊瑚吐血身亡。 崇祯听后沉默不语。刘鸿训叹一声,道:“但目下朝内无人如在晋知兵啊。” 李标默然。崇祯不见有人说话了,便道:“司农系军国命脉,非清严心计之臣不能胜任。毕自严补户部尚书缺,王在晋补兵部尚书缺。” 崇祯被韩一良弄坏了心绪,不想再说什么了,起身道:“没事了,退下吧……”话未落音儿,脚下忽然大动起来,把个崇祯摔回椅上,众人都站立不住,跌坐地上。案上的徽砚、镇纸、宋瓷笔洗落地粉碎…… “皇上,是、是地震!” 崇祯不答话,盯着咯咯作响的屋顶,听着外面一片鬼哭狼嚎。 待动静小了下来,几人能爬起来了,忙都围过来:“皇上,摔着没有?”一帮大太监跑了进来,王承恩、高时明架起崇祯就向外跑,其他人也跟着跑出来。待出到院子里,王承恩才上下打量崇祯:“皇上,伤着哪儿没有?” 崇祯没理会,抬手一挥道:“工部户部,立刻勘验内外城街道里巷民居损失如何,勘察地震范围多大,拿出个修缮赈济的办法来。” 工、户部领命出去。 “臣还有奏,”刘鸿训又开口了,“地震乃是瞬间之事,虽有损失,毕竟止于一隅,还有大损失的。陛下刚才说到司农系军国命脉,近年来陕闽大旱,朝廷为边事筹饷,海内日渐差繁赋重,至百姓聚众为寇,内贼猖獗。加派实非良策。昨日接浙江布政使报,杭州、嘉兴、绍兴三府海啸,毁民居数万间,溺数万人,海宁、萧山尤甚。” “哦?”崇祯一愣,低了头长叹一声,“水旱相继,兵连祸结,京师地震,上天炯戒,看来是朕德不配天哪!” 几人慌忙跪倒。刘鸿训道:“陛下如此说,臣等无地自容了!臣以为,山崩地震,水旱风雹,与风调雨顺一样,都是造化之功,既如月有明晦圆缺,天有阴晴昼夜,不过有频有缓而已,陛下不必忧劳。” 崇祯点点头道:“好吧,速派干员赴浙>讯察,拟出救灾方案报朕。辽、黔兵事未结,加派前已不少,却总是入不敷出,这里面怕是大有隐情!吏部要将新旧兵饷造册呈进,抚按观察有司私派即参处。三尺法在,断不尔贷!吏部要严纠贪墨,慎选抚按。还有事么?” 这番话使几人不能不佩服这年轻皇帝的缜密心思。 刘鸿训略一踌躇,说道:“臣还有,为剿贼防边,官员更调甚速,尚无作为,已调他任,新任官员又须有一番体察,不待熟悉舆情,又调他职,便都想着不得久任,也就畏劳无为了。若不行久任之法,恐终鲜实效。” 崇祯再点点头:“更调速则民受扰,官久任则课成功。今后藩臬郡邑官,务择人地相宜,俱如旧制。俸期一日未足,不许朦转改调。言官荐举人才,不无过私市恩,今后吏部要将荐疏装订成册,后或隳职偾事,举主连坐。……还有事么?”崇祯眼看着刘鸿训问。 刘鸿训低眉垂眼道:“杨涟之子杨之易、周顺昌之子周茂兰、魏大中之子魏学濂、黄尊素之子黄宗羲,他们为父讼冤请谥的条陈,陛下看过了吗?” 崇祯心想都地震了,你还不赶快回家看看,公事是这一时就办完的么?“没看完,今儿晚上看。王承恩,把杨涟等人的旧卷给朕找出来。”吩咐完再转向刘鸿训,“还有吗?” “没了。” 崇祯吁了口气,总算完了:“朕还有——水旱连年,民不聊生,是上天早有不满了。朕想祭天,祈求上苍佑我黎民,你们议个吉日吧。” 几人都是一愣,便都看向三朝元老王永光,王永光便道:“我朝历来祭天大典都在冬至日,已是成例了,陛下看——” “冬至?现在才三月,冬至在十一月,太远了,选个近些的日子——夏至如何?” “不可,”刘鸿训一拱手,“陛下,夏至乃是由长转短,由暖转寒,由阳转阴,非吉日啊。冬至则相反,由短转长,由寒转暖,由阴转阳,是更新之始,大吉之日。” “——好吧,就冬至吧。”

任贤用能

“周侍郎,讲章可备好?”午门外下了轿,刘鸿训一路走着问。 “是,备好了。”周延儒道,“二位大人,侍讲有何规矩?” 刘鸿训微微点头,道:“经筵和日讲要行五拜三叩首的见礼。皇上很重日讲,尊师重道,我朝历代圣祖都难比当今圣上。先时只有经筵要备讲章,日讲是不备讲章的。自圣上即位,日讲也要备讲章了。日讲之时,如我等侍班官员只能在旁侍立伺候,而讲官则和皇上共坐一条案,先帝以前可是分坐御案、讲案的。” “圣上为何如此重视日讲?”周延儒问。 “唉,说来也是心酸。神祖爷不上朝,也不为儿孙延师授教,所以光、熹二帝都学业不精。当今圣上就不同了,圣上天性好书,少时没有师傅,就自己用功,向身边内官请教,从识字开始,到遍览经史子集,举凡宫中所有,圣上大都读过,运笔为斤,自成大匠。与历朝历代帝王相比,凌铄千古,又磕下去了,再是理直气壮,也被皇上这几句话噎回去了,只说得一句“臣等罪该万死”,就再无词以对了。 还是袁宏勋胆儿大些,道:“臣等怎会不知陛下是一代令主,只是陛下不可能诸事躬亲,便给了臣下以可乘之隙。臣等劾的是阁臣。” “劾阁臣?朕看你就是劾朕!你说杨所修、贾继春、杨维垣有 529f." >功无罪,你为三人呼冤鸣不平,是朕罢了三人,岂不是朕有罪了?!” 袁宏勋以头触地,道:“臣绝无这等怨望之心!” “哼哼!”崇祯转向另三人,“尔等奏疏句句为阉党说话,现在怎么不说了?为何前倨而后恭?” 三人只是叩头不止:“臣该死,臣死罪!” 崇祯看着他们不停地磕头,也不言声。 刘鸿训看不过意了,小声道:“陛下要看着他们把头磕傻了么?”崇祯站起身:“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脑袋留着有何用!” 四人几乎吓瘫了!袁宏勋抬头道:“陛、陛下……为……言官劾阁臣……就、就要杀臣?” 崇祯笑了,接着又板起脸道:“无可杀之罪,却是可恨之人!默成再三护持尔等,看在默成的面子,朕不治尔等的罪,还不谢过刘阁老!”几人站起转向刘鸿训,刘鸿训赶忙摆手:“不可不可,指摘朝臣过失,也是言官职责所在,当与不当,自有圣上裁夺,同朝为官,各位大人是为朝廷责鸿训,鸿训也是为朝廷保各位,不可言谢。” 几人还是向刘鸿训深揖一躬。“多谢大人!”袁宏勋道,“大人宅心仁厚,感格天心,我等不及大人。”刘鸿训也忙不迭地还礼。 崇祯一摆手:“下去吧!”等四人退出,殿中只有君臣二人,崇祯道:“言官交章弹劾来宗道、杨景辰。崔呈秀母死时,来宗道曾为之请求恤典,杨景辰曾为《三朝要典》副总裁,三次上疏为魏贼歌功颂德,可是真的?” “……是。”刘鸿训犹豫了一下。 崇祯有些不高兴,冷着脸道:“是就是,有什么可犹豫的?朕也看出来宗道有意袒护阉党。有附阉劣迹的人,要让朕早知道,朕不能用这种人,朝堂上这种人多了,是要翻案的!朕早就要吏部、督察院大计天下吏,折腾月余,竟无阉党,这不是糊弄朕吗?就是因为内阁、吏部、都察院,从上至下各衙门都有阉党,把持权力,互相遮护。长此以往,朝政必将再乱,国将不国,君不是君!” “臣明白了,”刘鸿训躬腰答道,“大计天下吏乃圣上第一新政,致不了了之,可见阉党根基尚固。” 崇祯喘口气:“还有周道登,也遭纠劾,说他鄙浅庸劣,朕也觉得他一无可用之处,当个教书先生怕也要误人子弟。”扭头叫道,“王承恩,传旨,来宗道、杨景辰、周道登罢归!李标为首辅。” 崇祯说完抬了抬手:“请二位先生吧。” 第十二章 和袁崇焕立下五年之约

五年之约

袁崇焕按时来到云台,却见刘鸿训、李标、钱龙锡、许誉卿四人已先在了。见他到了,四人一起迎上,一扬袍袖,齐齐地揖下来。刘鸿训道:“祝督师出师奏捷,了了圣上心事,复我大明故疆,早日凯还!” 袁崇焕赶忙还礼道:“下官自当恪尽臣子职守,就便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于万一!只是几位大人今日——” 四人哈哈一笑:“与督师一样,平台召见。”话刚落音儿,王承恩在台上招呼道:“几位大人请吧,皇上等着呐。” 几人进屋拜过,崇祯面含春色:“王承恩,给几位大人看座。” 几人谢过坐定,崇祯开门见山:“建部跳梁,已有十年,封疆沦陷,辽民涂炭。朕不务虚,袁爱卿,将你的平辽方略一一道来吧。” 袁崇焕起座欠身,崇祯摆摆手:“坐下讲。” “臣的陋知浅见,已缮好奏本。”袁崇焕说着袖出。王承恩接过规整着放到崇祯案上。 崇祯并未翻看,直奔主题道:“卿以为何日可复辽东?” 袁崇焕闷头想了会儿:“臣受陛下知遇之恩,召臣于万里之外,臣敢不竭忠尽职。倘陛下能给臣便宜行事之权,五年外患可平,全辽可复!”崇祯豁然而起,心内好一番激动,惊道:“五年?” “五年!” 崇祯眼神又黯淡下去,心中泛起疑惑,仗打了几十年了,越打敌越强我越弱,他袁崇焕虽是个有大功在身的上将,五年平辽也有些言过其实了吧?也是个好大喜功之辈? 崇祯的担心不无道理。 努尔哈赤能够以十三副遗甲起兵,统一女真,先后征服朝鲜、蒙古,打到山海关,已历四十一年。连熊廷弼都是“以守为战”,你袁崇焕用五年就能平了人家用四十多年建起的已很牢固的基业? 女真族就是南宋时期金国的后裔,明时本有建州、海西、东海、野人四个部落。努尔哈赤的六世祖就受明朝册封,父亲任建州左卫都指挥。努尔哈赤少年时就掌握了蒙、汉语言,喜习兵法韬略,十九岁入明总兵李成梁部,积有战功。 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二十五岁,建州土伦城城主尼堪外兰引明军攻打古勒寨城主阿台。阿台的妻子是努尔哈赤的姐姐。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得到消息,立刻去古勒寨接努尔哈赤的姐姐,正碰上明军攻城,混战中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被明军杀害。 努尔哈赤得袭父亲职位,但他此时还不敢得罪明廷,便向尼堪外兰下手,组织起百人队伍,找出父亲留下的十三副铠甲,十二副发给手下,一副自己披挂了,攻打土伦,竟破了城,杀了尼堪外兰,声势始壮,便不可收拾,四年时间统一了建州女真,引起女真族其他部落恐慌。海西女真中的叶赫部联合东海女真、野人女真和蒙古七部,合兵三万,分三路进攻努尔哈赤,被努尔哈赤击败。 四年之后,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族各部,被明廷封散阶正二品龙虎将军。万历四十四年在赫图阿拉称汗,国号大金。两年后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讨明檄文,起兵反明。至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攻克沈阳,随后又取得辽阳,天启四年迁都沈阳,改沈阳为盛京。 崇祯缓缓坐下,说道:“边事日久,钱粮耗费巨大,年年加派百姓,民间已是不堪重负,虽如此各边仍有欠饷,已是师老饷乏。卿果然能五年复辽,朕倾全国之力助卿成功。如五年不成,则天下财尽,卿与朕都成涸辙之鲋。卿细思之,果然能践五年之约?” “臣不用陛下倾天下之力,只要陛下前两年能按期解递粮饷。” “哦?难道以后不要粮饷了?” “臣的方略是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步步为营,且筑且屯,两年之后当能自养,故粮饷可逐年递减。” “好!”崇祯满面春风,一挥袍袖站起,“朕不吝啬封侯之赏,望卿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卿子孙也可世享其福!” 其他几人也激奋起来,李标起身向崇祯一大揖:“恭喜吾皇,贺喜吾皇!吾皇慧眼识才,使朝廷得人。袁大人忠肝义胆,识力过人,辽东有救了!”其他三人也起身一番溢美。 大约是太过兴奋,崇祯突然觉得腹急,便道:“几位卿家少憩片时,朕去去就来。”几人自然知道皇上是要如厕。 待崇祯出去,许誉卿急不可耐:“五年复辽,必是经天纬地的大谋略!如能先闻其详,也是一大快事!”袁崇焕的回答大出四人预料:“五年乃是虚指,圣心焦劳,聊慰上意。” 四人大惊,一时竟都愣住了。许誉卿先醒过味儿来,急急地低声道:“大人欲蹈熊廷弼覆辙么?!” 袁崇焕一时没解开味儿:“此话怎讲?” “皇上英明至极,岂可浪对?到时按期责功,大人怎么办?” 崇焕所以许以五年之期,是因皇上年少,他想当然地认为皇上难以理解边务之艰,年轻气盛,急功近利,求成心切。如果期以时间过长,皇上会认为是曲意敷衍,再遭罢免,自己规复辽东,成就功业的夙志便再无施展的机会了。自己刚起复京官,对这新皇上还不了解,如果是个暴戾之君,自己恐怕求一庶民而不可得了,所以才许五年之期。 “五年之后,即使事倍功半,只要前景向好,皇上还会硬责?” “你还不深知当今圣上啊!”李标道。 袁崇焕意识到自己莽撞了,便盘算开如何有一个转圜的说法。 崇祯大步进来,腹内舒服了,摆出个悠闲的坐姿,正想发话。不等皇上开口,袁崇焕抢先说道:“陛下留心封疆,宵旰于上,正是臣子枕戈待旦之秋,何敢言难?臣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不负五年之期。但辽东边事,乱已四十余年,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并非可轻易了结。所以五年之中,须事事落实才行。” “都有哪些事,你尽管一一讲来。” “第一是钱粮,第二是兵甲,第三是专阃之权。兵、户、工各部必得细心措置,按期解递,以应臣手,使臣无后顾之忧,专心兵事,方克有济。” 崇祯略一思索,说道:“王承恩,叫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署理户部侍郎王家祯、署理工部侍郎张维枢立即来见朕。” 袁崇焕脸上露出了犯难的神色,他不愿与各直管大臣直面交涉,给人以势压人的印象,引起不满,朝廷树敌,也就谗言难免,下场堪忧了。他只想让皇上吩咐下去,旨从上出,既不得推诿,也无从结怨。 崇祯看出了袁崇焕欲言又止,待王承恩出去,便道:“袁爱卿似有话要说,尽管讲来,凡于治边有利,朕无不舍。” 袁崇焕想,此一去山高路远,朝廷事鞭长莫及,只有让皇上了解自己的苦心,信任专笃,才能杜绝谮言,免除后顾之忧。想好了,起身向皇上一揖到地:“陛下恕臣犯颜直陈了。” “尽可直说,朕不怪你,坐下说。” 袁崇焕摆开了指画山河的架势: “万历以来,山、陕灾疫流年,宁夏之役、朝鲜之役、播州之役、建州之乱相仍,乾、坤二宫、三大殿相继被火重建,藏钱廪粟枵然一空,各边请饷,各省请赈,无所措处,国用日绌,税赋日重。永乐朝京营劲旅七八十万,元戎宿将常不乏人,军官不过二千余人。而今一卫军士不满千余,一千户所不满百余,额军不足,军官却达八九万!征兵之官,唯以军额为务,酷刑榜掠,怨声遍野。军士逃亡日多,而军法更严。一卒窜亡,株连数十家,经数十年,青壮将尽,只遗老弱!兵士逃亡,而军饷不减,且更募新兵,循例递加,又得新饷!洪武朝军饷不过五十万两,至天启朝几近五百万两!朝廷何堪其重!现在的情形臣不知,但至臣被谮去职时,拖欠各边例银已达九百六十八万两!致各边士兵多有哗变。辽事久滞,并非建部强大,实乃我朝积弱已久。陛下召见各部,无非严旨催迫,而今挪借已尽,加派已尽,搜刮已尽,各部计将安出?徒使臣树怨而已。” 这一番话听得李标等人毛发直竖起来!大胆袁崇焕真敢说出“犯颜”的话,他还不知道新皇上的厉害!几人竟不敢看皇上脸,低了头。 安静了一会儿,崇祯说话了:“你的话没说干净,朕替你说。神宗皇帝内藏千万,拒发内帑,户部无奈,只得年年加征。矿盐税吏,抚道州县,巧立名目,敲诈勒索,层层盘剥,欺公肥私,入国库者十之一二,入私囊者十之八九。百姓赋役,十倍以往,民不聊生,人怨沸腾,是也不是?” 崇祯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哀是怒,这话又直指皇祖,谁敢答话? 几人站起来,低眉垂手地立着。 袁崇焕心想话说过了头,祸事要来了,须得挽回些才好,便拱手道:“陛下圣明。但国储空虚,罪在贪墨恶吏。陛下处心积虑,焦劳日甚,臣等耳闻目睹。臣妄言指摘,是臣之罪,甘领责罚。” “是朕让你直说的,何罪之有?你敢直言,可见忠心。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一会儿他们几个来了,你但言无妨,朕自有处置,不让你树怨,都坐下吧。”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都暗自感佩这少年天子城府之深,袁崇焕更是感动。看看传召的几人还未到,袁崇焕似是没话找话:“陛下,臣听说六月朝廷指派户部员外郎黄中色专理东江饷务,黄中色前往皮岛核实后谓东江兵员三万六千名,东江总兵毛文龙很是不满,果有此事否?” “有此事。毛文龙说黄中色所核只是一岛之数,并未包括其他各岛兵丁。>99lib?朕也以为黄中色核数难为凭据。辽民避难,屯聚海岛,荷锄是民,受甲即兵,如何统计?故难与内地佥募额饷相同。毛文龙孤撑海上,牵制敌酋不易,不妨在军饷上稍宽泛些,以砥砺其奋勇之心。” 随着王承恩的传报,王永光等跟身儿进来,行过参拜礼,落了座。崇祯道:“自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天起兵,十三年来,兵连祸接,天朝大军屡屡受挫,丢城失地。究其要因,在不得其人。如袁督师,时有宁远大捷,将女真逼回沈阳,射死努尔哈赤。如此大功,不行奖赏,反因魏阉去职,焉有不败的道理?今日袁督师已设誓五年复辽。现在你们都听袁督师讲,袁督师的话就是朕的旨意,不得抗辩,不得违拗。袁爱卿,你据情而谈,亦不得瞒哄,也不必圆缓。” “遵旨。”袁崇焕欠身一揖,然后转向王家祯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家常识。辽事所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故钱粮不可一时有缺,务需按数按期解到。此事要仰仗王大人了。” 崇祯马上接道:“ 738b." >王家祯,你要着力筹办。前方如有一时短缺,唯你是问!” 崇祯前面的话已说得明白,现在的话又如此严厉,明摆着不容讨论,谁还敢说个“难”字? 王家祯起立道:“臣遵旨!” 袁崇焕又转向张维枢:“张大人,弓刀甲盾、狼筅蒺藜、佛郎机铜铳、铁铳、鸟嘴铳等虽是我辽东杂造局自造,但须是上等质材,务必精利。现在的大军甲仗要换过,还99lib.要备出更换的,一仗下来,刀卷刃,枪锛尖儿,不在少数,故原材要随时递解,这是一。兵仗、军器二局要加紧督造红夷大将军、佛郎机大将军百门,速发边关,这是二。就拜托张大人了。” 不等崇祯发话,张维枢即刻回答:“卑职绝不误大人!” 崇祯还是要说话:“今后所解各项兵器均要铸上监造官员及工匠名姓,如有偷工减料,战场上就能试出底里,按名查究,定斩不饶!” “臣领旨!” 王永光知道下面该罩在自己身上了,抢先说道:“督师可拟就了待选的部属?如有,本部立即选调,绝不误督师行期。” 袁崇焕抱拳一笑:“多谢大人。只是下官一直驻守宁、锦,又去任日久,贤臣能将自然不如大人知道得清楚。不过下官要烦劳大人的不是选官,而是去官。” “哦?请督师明讲。” “下官不带人马赴任,只在关外现任军官中择用,当用之人下官自然留用,不当用之人下官是要遣回的,还望大人包涵。” “那是自然,不须讲得。” 诸事安排妥帖,袁崇焕却又沉默了。崇祯见他低头不语,明白他还有难言之隐,便笑道:“爱卿似言犹未尽,好像又吞咽了回去。原来这令建州鞑子闻声丧胆的‘袁蛮子’,却是这般藏首缩尾,婆婆妈妈的。”说完大笑起来,几人也跟着笑了。 袁崇焕也咧嘴一笑,待笑声止了,崇焕起身向崇祯一揖:“不是臣婆婆妈妈,臣确是还有后顾之忧。” “尽管说来,朕为你做主就是。” “是,臣就大言不惭了。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和朝廷众口则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岂能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扰臣谋,足乱臣心。” 听罢袁崇焕所言,崇祯站了起来背手踱步。 不错,党争不息,袁崇焕必被攻。崇祯略一思索,道:“卿不必以浮言介意,朕自有主持。还有吗?” 崇焕再是无词可说了,便道:“臣已掏尽肺腑,陛下一一照准,知遇之恩,万死难报。臣如不能马到功成,收复故土,再无颜见吾皇。只是臣学力疏浅,还望陛下有所示戒。” 崇祯还座,摆摆手道:“卿的奏对井井有条,不必谦让。朕只盼卿早日出关,以纾辽东吾民热望。” 崇焕正想答应,刘鸿训站了起来:“陛下既委重任于袁督师,必事权统一。关外王之臣、满桂手握尚方宝剑,督师到后王之臣就召回了,却如何号令满桂?不听又如之奈何?如此督师必难履五年之约。臣请收回王、满二人尚方剑,专赐袁督师,以享便宜行事之权。” “说的是。前些日子言官交劾王之臣,并责满桂阿附王之臣,朕已诏王之臣毋蹈袁应泰、王化贞故辙。元素看满桂可用么?” 袁崇焕略一犹豫:“全凭陛下主持。” 崇祯看出了袁崇焕的犹疑,一笑,道:“满桂一并召回。王承恩,取尚方剑来!”王承恩不敢怠慢,急急取来。崇祯接过走到袁崇焕面前,袁崇焕连忙跪下。崇祯双手捧剑递过去,轻轻道:“愿卿早平外寇,以纾四方苍生之困。” 袁崇焕接住尚方剑高举过头,声音已是发颤:“陛下维念四海苍生,此一语,皇天后土,实式临之!臣所学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体圣意,早日了结辽东战局!臣就是陛下的赵充国,勿烦皇上焦劳,请圣上宽心!” 崇祯抓住袁崇焕的手:“卿这番话更见忠爱,卿宜严明号令,抚恤士卒。只要我朝廷上下同心戮力,何愁贼寇不灭!” 袁崇焕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陛下重托,铭之肺腑,臣此去告谕关外官军,宣化圣上威德,必灭此獠!” 崇祯颔首微笑,转过身:“王承恩,摆宴,为朕的袁大帅饯行!” 钱龙锡回到家中越思量越不安,终是坐不住,出了门直奔袁崇焕驿馆。袁崇焕接报后出来接住,钱龙锡顾不得寒暄,落座就问:“大帅准备如何做起?” 袁崇焕沉吟了一会儿,答道:“当先从东江做起。” 钱龙锡不解:“舍实地而问海道,何也?” “不解决东江事,下官将受制于人。” 钱龙锡想了想,放低声音道:“毛总兵可未必是可靠得力之人。” 袁崇焕脸上挂起冷笑,慢声道:“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钱龙锡差点儿出溜到地上:“督师要杀毛文龙?” “视其心智,再定行止。” 钱龙锡缓缓站起:“毛文龙不能杀。” 袁崇焕盯着钱龙锡,慢声道:“就因他是封疆大吏?就因他有尚方剑吗?” 钱龙锡又缓缓坐下:“毛文龙有大功于社稷,杀毛文龙,必不容于朝廷。” “毛文龙之功,下官也铭记在心。曾率一百九十七人,深入敌后,收复二千里海岸线;克复镇江,擒后金游击佟养真;收复宽奠、叆阳、大奠、新奠、永奠、长奠六堡和金州、旅顺、望海堡、红嘴堡、复州、永宁;还曾攻至金故都赫图阿拉;先后取得过‘牛毛寨大捷’、‘乌鸡关大捷’、‘分水岭大捷’;皇太极攻朝鲜,毛文龙重创镶蓝旗;还曾悬师千里,深入建部要塞萨尔浒,攻破城池,斩级三千。” “努尔哈赤派人向毛文龙议和,毛文龙将来使绑送京师,忠心可鉴。前首辅叶向高老大人将毛文龙比作孤胆班超、耿龚。王在晋说,今有毛文龙在焉,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者也。奴之畏文龙甚也!孙承宗曾上奏说,毛文龙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愧死无地矣!毛文龙援朝,天寒地冻之中,军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日拉死尸为食,仍顽强作战!铁山都司毛有俊率千余守军血战金军,战至最后一卒,无人肯降,毛有俊拔刀自刎,壮烈殉国!熊廷弼、孙承宗都是你的恩师,在他们心中,毛文龙和你袁督师有一样的分量,都是国家的铜墙铁壁!” “阁老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一时彼一时。下官驻守宁锦多年,皮岛内情多少知道一二。毛文龙与朝鲜、暹罗、日本交易岛上货物,月入白银就不下十万两,还要虚冒军饷,由此已见此人心术。他孤悬海外,朝廷鞭长莫及,实已自成一国。如果他拥兵自重,不听调遣,要挟掣肘,反成我障碍,只能除之,否则五年复辽全成空话,皇上就要杀我了。”钱龙锡见说不通,便匆匆告辞,他可不想日后担个密谋杀大将的罪名。

单骑出关

焦日当空,山海关镇南门外大道上,二骑四蹄扬尘,由远及近,直抵城下,前面马上一人身着窄袖对襟鸳鸯战衣,后面一人则是百姓装束。到得城楼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城门紧闭,城上旌旗猎猎,刀枪林林,五垛一哨,盔甲耀日,城下却渺无一人,两边田野中竟也无人劳作。来人心中纳罕,勒住马,高声喊道:“城上听了,为何青天白日关闭城门?” 城墙垛间齐刷刷探出一溜脑袋,见来人卫所骑士打扮,一个领班模样的精瘦汉子回道:“你是哪路神仙,如果不关本镇公事,你还是绕路走吧。” “怪事了,难道你这城中百姓也不许出了?田地也撂荒了?过往商旅也进不得你这门了?” “一点不错!你是何人?” 来人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京师奉使,有六百里加急快递。” 楼上人显出疑惑,四下张望一回,问道:“给谁的?” “王之臣王大人。” 楼上人盯着来人:“走的哪条驿道?” “蓟州。” “哪处驿换的马?” “没换过马。” 楼上人又细打量了他,才道:“等着,这就开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轰然打开,来人磕马进城。 刚进得城门,大门便在身后咣当关闭,十几条枪团团围住,直指来人。那领班骑在马上,手指来人:“快递何在?拿来过目!” 来人眉毛一挑:“混账!朝廷公文也是你能过目的?” “嘿嘿,你蒙爷爷呐?你从京师来,就是走蓟州也有三百里,难道一匹马跑到现在?你是溜达着看街景儿送这六百里加急呀,还是你骑的是刘皇叔的的卢,关老爷的赤兔?”领班看了眼百姓装束那人,把头转向两旁,“你们见过信使不挂腰刀,却佩着剑的么?而且这剑不在腰上,却揣在胸前,好似抱着娘儿们赶路呐,得摸呀!”众人起了一阵浪笑,“莫不是沈阳的邮差,走差了路,投错地方了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来人却并不着恼,微微一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敌在北面五百里外,却关了这通往京师的南大门,是何道理?难道那半人高的麦田里伏有辫子兵不成?” “嘿..嘿,辫子兵倒没有,只怕有叛兵!” 来人只觉得嗓子眼儿被噎了一下:“……此话怎讲?” “你不是从宁远来么?意图混入城中,联络私党,鼓噪哗变,是也不是?见北门不开,绕道南门。还不快下马受缚!” 话刚落地,一支枪已直挑来人肋下,那人一闪,外衣被撕开一道口子,竟露出里面的麒麟甲! “哈哈!果然是个奸细!” 那人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道:“带我去见麻登云!”那领班见他直愣愣叫出总兵官的名姓,倒也一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钦差出镇行边督师。” 那领班心里打个挺,立时翻了脸,怒道:“敢耍你家大爷,我敲碎你个鸟!弟兄们,把他勾下来!” 另一人火躁起来,大叫一声“住手!”擎剑在手,“看看是你搜督师的身,还是你命丧督师的手!” “嘿嘿——,他倒来了精神,好个肉烂嘴不烂的!你们以为这山海关似你那宁远随你们这帮反贼捏拿?我家麻总兵似你那毕自肃这般窝囊?爷们儿们,还不掀翻了他!” 那人左手一勒马嚼,右手握住剑鞘中间,向上横举:“看仔细了,这是尚方剑!谁敢造次!” 众人都愣住了,手停在半空。那人又大吼一声:“还不跪下!” 有几个腿软的就要顺音儿跪下,那领班这个憋气呀,他抽刀在手,一指来人:“球!凭你嘴唇一碰,就被你唬住了?尚方剑?我这还是尚方刀呢!”他将手四面一抡,“你们谁见过尚方剑?” 要跪下的几人想想也是,从没见过,见了也认不得,就又站直了。一个胆小的凑到领班跟前:“官爷,这人如此气横,想那宁远叛贼也没这般胆气,敢冒充钦差,还是先问明的好,免得……” 没等他说完,那领班一脚踹过去:“问你娘个毛!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一个大元帅千里赴戎机,即便不是旌旗遮道,退一万步说,至少得有护卫亲军,有侍从人等打前站通知沿途州县。就两个人跑死马,冷不丁钻出来,说他就是大元帅,你就信了?他是拿咱爷们儿当三岁娃儿了!冒充钦差更是剁头的罪,他是死定了!快他娘的动手!” 这番话很有说服力,众人一拥而上,来人岂敌得住这一群虎狼之兵?立时被捆了个实在,踉跄牵着奔了总兵行辕。一路上那领班还不依不饶:“见了我家大人你再嘴硬,老子就亲手给你上刑,等问明了,老子就亲手剐了你!” 麻登云正为宁远情况不明犯愁,听说抓了两个奸细,精神陡振,立刻叫带上来。奸细被推搡着进了大堂,等两人走近了,麻登云眼也直了。那人刚立定,那领班大喝一声“跪下!”照着那人腿弯处就是一脚。只听“咕咚咕咚”两声,那“奸细”猝不及防,跪倒了。那边麻登云也趴下了,他跪着快速挪到那“奸细”面前,亲手给他松了绑,扶他站起,然后脑袋直叩下去:“下官不知大人今日到达,属下冒犯了大人,是下官之罪,罪该万死!” 那人哈哈一笑,道:“麻总兵请起,不知者不怪,是我事先未打招呼。登云兄别来无恙?” “托圣上洪福,尚挺得过,有劳大人垂问。”说完扭头一指那领班,向左右道:“把他给我拖出去砍了!” “慢来慢来,本帅单人独骑,一身征尘,本不像个钦差。不过——”他转向早已跪在地下已躬成个虾米的领班,“你捆绑辱骂本帅,还踢了本帅一脚,本帅颜面让你扫尽,不治你的罪,本帅日后如何树威,如何带兵?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打他四十军棍!” 领班磕头不迭:“谢大人!谢大人!谢大人——”谢了半天,他还不知这钦差是谁。 麻登云指指钦差身后那人问:“这位是——?” “是本帅的管家,姓佘。” 麻登云向左右一瞪眼:“还不快给佘先生松绑!”又堆下笑,“督师怎会单身而来?下官若也不认得督师,怕也要细细拷问了。哈哈哈哈——”麻登云抱拳打起哈哈。 “辽东半壁都是本帅旧属,二十万大军已经多了,以本帅看有精兵十万就够。本帅依靠的就是你们,一人正好,两人就嫌多了。”袁崇焕仰头大笑一阵,笑声未停脸已沉下来,“麻总兵,宁远出了什么事?” 麻登云左右看了看,“请大人里面说话。”又向卫兵道,“先带佘管家去安置。” 进了内室坐定,下人奉上茶,麻登云端起咂了一口,长叹一声,才道:“下官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宁远守兵因四个月未发饷,就围了巡抚衙门,辽东巡抚毕自肃被打,血流满面。新任兵备副使郭广闻讯赶到,以身体护住毕大人,答应立即筹措银两,哗变士兵才住了手。 “郭广百计搜求借贷,凑了几万两,乱兵才稍有平息。毕大人自认治军无方,已上疏引罪。但那几万两银子可抵不上十三营四个月的饷银呀,不知何时还得反起来呀!下官这里也已数月未发到饷银了,怕的是——火烧连营啊!” 袁崇焕半晌无言。自己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五年复辽,大计未举,先自乱了。他们敢抓毕自肃,当然也敢抓袁崇焕! 袁崇焕道:“四年前,皇太极兵趋宁远,毕自肃为我副使,亲督将士登陴列濠,炮击辫子兵,恍如昨日啊——!唉,麻总兵,你带本帅去见王大人吧。” 王之臣早就准备好了,袁崇焕一到,王之臣在客厅里接着,满桂站在身后。满桂位卑,向前一步,抱拳道:“督师一向可好?” 袁崇焕还礼道:“满将军可好?”便都无话。 王之臣奉上帅印:“下官身体不适,不能为督师接风洗尘了,请督师勿怪。下官已经准备停当,这就起程,告辞了。”不等袁崇焕应答,转身走人,边吩咐道:“装车!”把袁崇焕晾在一边。 “王大人,”袁崇焕在后大声叫道,“大人可否赏脸,让崇焕为大人饯行?” 王之臣转身一揖,面无表情道:“本来应该下官给督师接风,但下官已病了多日了,经不得那场面,督师见谅。” 看着王之臣走出去,满桂笑道:“大人别见怪,王大人病体迁延日久,已有几日既不出门,也不议事了,心里正是烦躁,言语上就顾不得礼数了。” “王大人是什么病?” “下官不知。”满桂说完也走去。 袁崇焕看一眼麻登云:“走,随我去送送王大人。” 二人出来,见只有两辆车,一辆是装家什的,一辆是家眷的轿车,看来东西不多。王之臣见袁崇焕出来,装作没看见,大声吩咐轿车车夫:“把车赶到侧门去接夫人。”又走到车前去检查绑车绳索。 “王大人既然身体有恙,何不将息几日,待康复了再走,崇焕可以代奏圣上。大人可照旧住这里,崇焕可住到大营去。” 王之臣脸上肉皮牵动了两下:“多谢了,皇命不可违。下官劝督师不要去住大营,督师能住大营,难道家眷也能住大营?” “崇焕没有带家眷。” 此时车已将就装好,王之臣抬头看了袁崇焕一眼,翻身上马,一抱拳:“督师保重,下官告辞了!”说完向满桂道,“上路!”一夹马腹,放缰而去。满桂也是无家眷,一介武夫,自然无甚家当,只一个装了衣物的包裹,挂在鞍后,一扬鞭,跟了上去。 麻登云随袁崇焕回到客厅,欲言又止。 “坐吧。”袁崇焕看着麻登云不尴不尬的样子,微微笑道,“麻总兵不必疑惑,本官说给你听。你调任时间不长,不知我三人早有瓜葛,请用茶。”他先端起喝了一口,“高第被革职后,王大人接替高第经略辽东,本官是王大人属下。但本官认为王大人唯图自守,不图恢复,尝当面顶撞。朝廷见将帅不和,不利辽事,便命王大人专督关内,关外尽委本官,本官方能放开手脚,尽复高第失地,朝廷便调回王大人,由本官接替。后来本官又被革职,又是王大人来接替。如今,本官又来接替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呵呵!” “原来还有这些缠绕,只是倒让下官不知如何是好了。” “天启三年,本官荐满桂为宁远中军。宁远大捷,满桂有大功,但其后意气骄矜,谩骂僚属。本官恐坏封疆大计,上疏将其移之别镇,我二人遂有隙。本官当然知道满桂是上将之才,后又上疏请命满桂移镇山海关,兼统关外四路及燕河、建昌诸军,但前嫌总不能解。” 麻登云无话可说。正此时,外面一阵杂乱,一个麻登云的亲兵跑进来:“二位大人,朝廷来人了,有圣旨!”二人赶忙跑出去,刚到当院,高时明已进来:“袁崇焕接旨!” 袁崇焕刚要下跪,高时明道:“督师不必跪接,是密旨,不是直接下给您的,皇上让督师过目。”说着走上前双手递过来。 第十三章 国库空虚,崇祯用私房钱给士兵发饷

疆臣平乱

宁远城中清冷得很,大街上只见三三两两的军人,极少百姓走动。门脸店铺都落了门板,只有酒楼茶社妓馆还在干着营生,坐客也只是三五成群刚刚拿到饷银的官军。 袁崇焕还是先前那身打扮,只是佘管家那剑背在了背后。 他俩先在城里转了一圈,见还算平静,便选了一家较大的茶社进去。袁崇焕道:“店家,沏一壶雀舌毫来。” 伙计闻声过来。“对不住您啦,那等高级茶小店有几年不曾进了,甭说百姓喝不起,现如今就是总爷们怕也喝不起了。小店现有的上好花茶就数明前绿了。” 袁崇焕道:“好吧,沏一壶来。” “……军爷,这明前绿也是上等花茶,是清明采摘的绿茶和伏茉莉窨制的,价钱可不比雀舌毫便宜多少——” 袁崇焕道:“不必啰唆,沏上来就是,少不了你的银子。” 旁边大桌上刚才还在吆五喝六的大兵都静下来,扭过头来看他。茶端上来,还配有一碟桂花糕和一碟干果。袁崇焕刚端起喝了一口,一个汉子拿着个茶碗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一只脚就架到了条凳上:“这位兄弟是个差官吧,打哪儿来?” 袁崇焕抬眼看看,是个瘦猴:“山海关。” “我这眼力不错吧?”那人端起袁崇焕的茶壶给自己斟上一满碗,抿了一口,咂摸咂摸滋味儿,“香,香!咱爷们儿从未喝过这么香的茶,谢了!你两个人出外,怎就只带把剑?” “有何不妥么?” “大是不妥,若是遇到个拦路的挡道的,那娘儿们作耍的玩意儿管屁用!真要交起手来,还得是这个,”说着递过一把刀来,“别看老了些,可喝饱了北兵的血呢!咱是半卖半送,给些碎银就得。” “你要卖刀?” 那人把两肘抱到桌上,脖子伸长了:“实不相瞒,我们这儿四个月没发饷银了,一天只有两顿稀粥喝。前一阵儿弟兄们闹了一场,把个巡抚老爷给绑了,这才发了一半儿。咱也知道巡抚老爷是东挪西凑借来的,是那皇帝老子不给,后面的就没着落了,家里还有张嘴儿的呢,不卖怎着?你老哥是个有钱的主,这等好茶连个价都不问,就算帮爷们儿一把,如何?” “你卖了刀,北兵来了,你拿肉脖子抗人家的铁家伙?” “还有长兵器呐,皇帝老子不给钱,咱凭什么拿脑袋抗?”瘦猴有些不耐烦了,“你买是不买?” 袁崇焕也把两肘抱到桌上,低声道:“你告诉我带头闹事之人,我就买你的刀。” 瘦猴嚯地窜起,同时抓刀在手,一指袁崇焕,厉声道:“你是麻登云的探子?!”旁桌的人一听这话,呼啦围了过来。瘦猴伸了伸脑袋,“你是来探听虚实的?”袁崇焕点点头,旁边就有那捋袖提拳要上前的,佘管家噌地站起站到袁崇焕前面挡住,袁崇焕推开他。那瘦猴也一横胳膊止住他人,再道:“麻登云意欲何为,发兵戡乱吗?” 袁崇焕摇头微笑:“何必发兵?在下一人足矣。” 瘦猴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军饷只发了一半,另一半尚无着落,你们是否打算再绑巡抚,逼他交银?” 一听这话,几人互相看了看,竟一时无话了。 瘦猴一看不是话由,用刀柄一指袁崇焕,“这里不是说话的去处,还是同你找个地方耍吧。”说着一摆头,旁边几人就过来揪袁崇焕。 “慢!”随着喊声,一人扒开人群走近来,众人都给他让道。 袁崇焕瞧过去,是个高大壮实汉子,络腮胡子裹着满脸横肉,走到近前,抱拳躬腰:“敢问一句,先生可是袁大帅?” 袁崇焕本就没打算隐瞒身份,他离开辽东不过年余,没换防的军官哪个不认识他?他点点头:“袁崇焕。” 话一出口,胡子咕咚跪下了,紧接着咕咚咚跪倒一片。袁崇焕以为他们是在为刚才的冒犯赔罪,抬了抬手说:“都起来吧,本帅不怪你们。”停了好一会儿,并不见一人起来,袁崇焕又以为他们是在为索饷闹事获罪担忧,便道,“身为军人,又处两军交战的当口,纠众哗变,以下犯上,罪不在小。但边事日紧,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可暂且搁过,疆场用命,戴罪立功,待本帅奏明皇上,或可宽宥,起来吧。” “大人,”胡子终于开口了,“巡抚毕大人已经死了!” “什么?!”袁崇焕噌地跃起,“你们杀了他?!” “不是,事情本已平息,不想他却自尽了!” 袁崇焕颓然跌坐凳上,一股怒气直窜脑顶,毕自肃并非为部下逼死,实是被户部逼死!呆了一会儿,袁崇焕冷下来,也难怪户部,各处边镇哪个不欠饷?可辽东是大敌当前,岂不是自毁长城吗!他把眼光移到胡子身上,沉声道:“毕大人虽非尔等所杀,但逼死官长,也是罪在不赦啊!”胡子听了就趴了下去。 袁崇焕又放缓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 “小人叫张思顺,是个小旗长。” “好,张思顺,你带本帅去见总兵朱梅。” “回大人,朱总兵卧病在床呢。” “病了?一个死了一个病了,那么现在谁代职掌总呢?” “小人也不知道,好像大人们都不见了,只有吴国琦吴大人和郭广郭大人还能见着。” “郭广?那个给你们筹措饷银的郭广?” “是他。” 袁崇焕抓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伙计,结账。”佘管家赶忙把剩下的糕包起了,袖筒里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掌柜的早走出来远远地站着呢,此时忙上前道:“不知是大人您赏光登了咱这小店,哪能收您老的账,就算小的孝敬大人了。” 袁崇焕似笑非笑,把银子推向掌柜:“再拿些点心给弟兄们。”又对张思顺道,“你带本帅去巡抚府,派人去叫他俩来见本官。” 吴国琦和郭广正在家里吃饭,闻召赶到巡抚府。 二人都是袁崇焕被黜之后来辽东的,都是头一次见到袁崇焕,一见之下不免失望,简直一个猱猴! “卑职参见督师。” 崇焕微微一笑,先在当中椅子上坐了:“二位请坐。”然后转向郭广,抬袖撮手,“此次兵变,多亏将军左右弥合,方始化解,袁某代毕大人谢将军了!” 一句话就把郭广心中的不敬扫光了,忙低头躬身回礼:“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领受!” “二位将军,”袁崇焕正颜止笑,“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国琦端起茶一饮而尽:“唉!朝廷四个月未发饷银,兵士便有些口没遮拦了,毕大人看出了苗头不对,就上疏朝廷。他说,‘辽事战局无期,给养装备不足,兵无养分外之精神,何来至敌忾之果敢?’可未等接到朝廷答复,就被四川、湖广籍兵给围了,毕大人无法,只得再向户部请饷,不成想户部拒发,毕大人焦头烂额,向兵士要求宽缓时日,这下不得了,请愿的士兵立时哗乱,其他各营纷起响应,毕大人和朱总兵、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等统被绑到樵楼上拷打。郭将军闻讯赶去,答应立刻筹措银两,他们才罢手。” “郭将军,你筹了多少银子?” “卑职多方告贷,才聚了二万两银子,川湖兵嫌少不干,卑职无奈,再向商民告借,好歹弄了五万两发了,这才散去,但后面的跟不上,还得闹起来呀!” “带头闹事的查出了吗?” “还没有细查,但出头露面的是两个小旗长。一个叫杨正朝,一个就是给您领路的张思顺。”吴国琦道。 “是他?!那他还在茶馆酒肆中逍遥?为何不办?” “办?他们不办了我们就已经磕头了!事发之时,卑职就命参将彭簪古、都司左良玉提兵弹压,救出毕大人,但他二人竟坐视不管,回说本营也在闹事,无法分身。如今是兵不像兵官不像官,他们不再闹已经谢天谢地了!”吴国琦道。 袁崇焕心中一动:“不先安抚劝导,就要弹压?” 吴国琦稍一犹豫:“事起仓促,不得不备。郭将军出面安抚,卑职就暗中安排了。” 袁崇焕端起茶慢慢喝着,许久,从袖中抽出一纸黄绢,“二位请看这个。”说着将纸推到二人面前,加重语气道,“圣上密旨!” 二人一激灵站起,头朝下就要栽跪下。袁崇焕伸手扶住:“不必,圣旨不是给你我的,这里又无外人,坐下慢慢看。” 吴国琦展卷在手,郭广凑过头来细读起来。密旨是给兵部的: 宁远川兵索饷,何遽逞逆干犯?尔部曰“援辽之兵皆乌合之众,原无急公效死之心,一有警报,借口缺饷以掩奔溃之实”,同城中岂皆人人与乱?有能缚叛开门官兵,重加升赏,同党能缚戎首,既宥前罪。尔部马上传与新旧督臣,速为戢定,毋使东走! 郭广摇摇头:“兵部怎能如此信口雌黄,推诿责任?” “皇上似也不满兵部说词,”袁崇焕一指密旨,“事关重大,不可轻泄。” “卑职知道。”二人齐答。 “二位有何高见?” “还有什么说?照旨意办就是。”吴国琦道。 “郭将军看呢?” 郭广沉吟一下,说道:“如此行事,必激祸端,不遵上谕,又吃罪不起,卑职愚钝,全凭大人安排,卑职遵令就是。” 袁崇焕又转向吴国琦:“四边各镇均有欠饷,为何独独宁远兵变?”吴国琦沉吟片刻道:“卑职想,辽东与各镇不同,各镇多为当地兵员,虽欠饷,尚能自慰,更怕牵连家小。辽东临大敌,从各地抽调兵丁,各籍兵员都有,因欠饷无以养家,又不通音问,日久生躁,又无后忧,便闹起来了。” “其他各籍兵员都跟着闹了?有没闹的吗?” “有,十二营都闹了,只有都司程大乐所领一营不与。”郭广道。 袁崇焕起身踱步,走了俩来回,说道:“你们去把杨正朝、张思顺叫来。” “……大人,已经过了晌午了,卑职这就去叫人备饭,吃了饭再办差吧。”吴国琦道。 “本官99lib.刚在茶肆吃了点心,你们去吧。”二人不敢再劝,转身出去。袁崇焕对佘管家道:“桂花糕呢?”佘管家忙从怀里掏出递过去,袁崇焕三下两下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噎着了,赶紧端起茶壶咕嘟嘟灌下,用拳头在胸口上又捶又捣又揉,佘管家赶忙去拍崇焕背,好一阵子才喘过气来。刚坐下歇会儿,外面响起一片嘈杂吵嚷声,袁崇焕一怔,正想起身,郭广一头撞了进来。 “大、大人,杨、杨正朝、张思顺来了!” “叫他们进来。” “还来了几百号人!” “什么?——他们要干什么?”袁崇焕噌地站起。 “他们说,愿与杨、张同死!” 袁崇焕“啪”地一拍桌角,横眉怒目道:“谁说要处死杨、张?你们乱传军令该斩!” “卑职没这样说。” 袁崇焕不再理他,蹽大步往外走,但见大门外已被围了个铁桶一般。他一露面,刚还鼓噪不休的场子立时安静下来。 袁崇焕在台阶前停步,双手后背,两只凹眼横扫一圈,良久,突然道:“你们都愿与杨正朝、张思顺同死吗?” 全场人都是一愣,静了片刻,有一人喊“愿意!”立时响应之声由疏而密喊成一片。这时前面一个旗官打扮的人向前跨上一级台阶,转身面向众人,举起两手一挥,全场便就安静下来。 袁崇焕心里暗惊,此人职卑位贱,却有如此号召力,怪不得能闹出这么大乱子!此人不除,甭说掌军抗敌,自己恐怕也要落个毕自肃的下场!这人转过身来,向袁崇焕一抱拳道:“大人,在下便是杨正朝。闹饷之事确是在下带头,要杀要剐随大人处置。只请大人放过弟兄们,他们都是受在下蛊惑胁迫。 “他们还要随大人杀敌立功、保家护国呢。大人要驱逐鞑虏,报效朝廷,也得依靠他们不是?我们老十三营都是大人调教出来的,想必大人还记得,当年这宁远城下,我以一万之兵拒敌十万之众,个个骁勇善战。大人如果一意严惩,人心一乱,恐怕大人就无可御强敌之兵了!” 袁崇焕心中又是一惊,这杨正朝不但说话条理分明,而且既担了责任,又邀买了人心,果然是个有勇又有心计的人。他还没答话,张思顺开口了:“我俩都是大人当年带出的兵,大人要处置,我们无怨言。但大人要公平,不然众弟兄不服,便无人肯效命疆场了!” 袁崇焕嘴角挂上冷笑:“公平?你们聚众造反,以下犯上,殴打官长,逼死上司,无可杀之罪吗?” 张思顺一梗脖子道:“难道那当官的就无可杀之罪?难道大明律是刑不上大夫?”袁崇焕是连着三惊:“你是说毕大人也有当斩之罪?” “毕大人无当斩之罪,却有失察之过!” “怎么讲?” 张思顺迈上一步:“请问大人,朝廷给我们的月例是多少?” 袁崇焕略一想:“客军月粮一石,月盐二斤,折银一两,折制钱二十钱。主军月粮五斗,月盐一斤。你是小旗吧?月粮一石二斗。” “再请问大人,通判、推官月俸是多少?” “都是五石。” “一家三四口,二十个钱勉强糊口,人口多了就不足养家了,而实发到手的只有十五六钱,那差额哪儿去了?一连四个月不发饷,家里早就没法过了,可那当官儿的却照旧肉山酒海,难道他们能变米变面变酒变肉?” 下面响起一片附和声:“就是贪蠹了当兵的血汗钱!”“六七万军士,七八月时间,被当官儿的贪了多少?请大帅算算!” 袁崇焕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单绑了张世荣、苏涵淳:“好,一经查实,本帅决不轻贷!但你们迹同反叛,也是罪无可逭!杨正朝、张思顺,本帅问你们话,既然毕大人并无劣迹,又已答应尽快筹款并催促朝廷,你们为何还要将毕大人一起绑了?” “回大人,毕大人一面安抚,一面暗中调兵弹压,故只得将他一起绑了。”杨正朝道。 “弹压?你怎么知道?” 杨正朝一指吴国琦:“是中军吴大人告诉我们的。” 袁崇焕眉毛拧了起来,狠盯了一眼吴国琦,吴国琦脸白了。 袁崇焕又道:“本帅传你二人问话,你二人却鼓动各军围堵帅府,又是何居心?不知是罪上加罪吗?!” “大人,”张思顺向前一步,“是吴中军说,大帅要杀我们!” 袁崇焕已经明白,吴国琦借风点火,调兵弹压的是他,通风报信的也是他,才闹成如此局面,如今他又两头挑唆,才导致兵围巡抚府。 袁崇焕看着杨正朝道:“本帅单骑赴任,未带一兵一卒,这里一个亲兵没有,你们看像要杀人的样吗?再告诉你们,调兵弹压的并非毕大人,而是吴中军!”众人“唰”地看向吴国琦,眼睛里就带了火。 袁崇焕走到吴国琦面前,声音里透着阴狠:“吴中军,你先逼死毕大人,又想逼走本帅,或者干脆让本帅命丧乱军之手,意欲何为?你以为你坐得了辽东主帅?还是你早通北虏,欲叛朝廷,让我三军将士数十年的血白流了?”此话一出,下面“轰”的一声炸开了! 张思顺一步窜上揪住吴国琦:“妈喇巴子狗娘操的,你好毒哇!”挥拳便打。杨正朝从后一把抓住张思顺手腕:“慢,大帅自有发落!” 袁崇焕道:“杨正朝、张思顺,你二人把他绑了,斩!” 二人“嗷”的一声,立时把吴国琦捆成个粽子,又拥上来数十人,拖死狗般拖起就走。满场人都跟着去看杀人,一边走一边对吴国琦拳打脚踢。袁崇焕望着众人背影,对郭广道:“郭将军,既要遵旨行事,又不能再酿祸端,为今之计,可有三途。” 郭广眼一亮:“请大人明示。” “一抓肇事酋首,二抓贪官污吏,两下同时动手,同时公布罪状,三嘉奖程大乐营。你先密查一番,哪些人贪污银饷,哪些人平乱不力,哪些人坐视不管……”顿了一下,又道,“杨正朝张思顺二人,你给我留下。”

皇帝出钱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刘鸿训、王在晋、周延儒、毕自严四大臣接到崇祯召见的口谕,就知道要遭雷劈。 果不其然,一进文华殿就见龙颜已变作驴脸。 四人行过礼站起,崇祯眼皮都不抬:“朕连接袁崇焕三道奏疏。王承恩,你念念第一道。”说着把袁崇焕的奏疏甩到桌角,“前面的略了,从‘恢复之计’处念。” 王承恩双手拿起展开,念道: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著、战为奇著、款为旁著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崇祯皱着眉道:“大将临敌出征,如此顾虑多多,不是善兆。这个袁崇焕,朕百般依着他,他还不能信任朕,怎么能一心扑于边事,克竟全功!更让朕不解的是,袁崇焕受命之时,给朕的奏疏也是强调‘守为正著’,既然如此,遏敌锋芒已属不易,怎么能五年复辽?莫非是欺朕之谈?” 刘鸿训明白袁崇焕是后怕了,袁崇焕和自己一样,当初对皇上大处阉党之举曾是额手相庆,以为是尧日再现。现在想来,皇上不只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还有急于求治求成的心理。如若五年无功,那么今日的倾力支持就是明日斧钺相加的铺垫!想至此便道:“陛下,袁崇焕人还没到关外,宁远就发生兵乱,先给他来了一个杀威棒。袁崇焕如若催欠饷,就要与户部结怨,素与袁崇焕不睦的王之臣、满桂奉诏回朝,两下夹攻,袁崇焕不能不有中危之感。” “朕岂能不知?再说,委任不专是前敌大忌,所以朕在他折子上批了‘卿忠劳久著,战守机宜悉听便宜从事,浮言朕自有鉴别,切勿瞻顾。’昨日又接到袁崇焕的奏疏。”崇祯拿起袁折递给王承恩,王承恩双手接过转给刘鸿训,三人一起凑过来看。 袁疏说经宣谕圣德,作乱兵士已返归营伍,逮闹事首恶十五人处斩;中军吴国琦挑唆营兵,知兵变阴谋而不报,亦斩;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贪虐不法,参将彭簪古、都司左良玉勒兵不严,俱罢免。 毕自肃引罪自裁,为统一事权,免蹈“经抚不和”覆辙,请削辽东巡抚、登莱巡抚建制。昔日全辽只设总兵一员,自崔呈秀掌兵部后,为安插亲信,增设总兵三四员,致相掣肘。 有鉴于此,请复昔日规制,山海关内外各设总兵一名。现任关内总兵麻登云虽起身行伍,惯历战阵,但现任蓟镇总兵赵率教熟悉辽事更胜一筹,请将二人对调,赵率教加官一级,挂平辽将军印。现任宁远总兵朱梅久病,可将宁远锦州辖区合并,现任锦州总兵祖大寿属任,挂征辽前锋将军印,朱梅归朝养病,何可纲加都督佥事职驻宁远,典中军。 四人看完交回王承恩。崇祯接过打开,道:“袁崇焕说‘可纲仁而有勇,廉而能勤,事至善谋,其才不在臣下。臣向所建树,实可纲力。臣自期五年,专藉此三人,当与臣相终始,若届期不效,臣手戮三人,而以身请死于皇上。’满桂不是虎将么?宁锦大捷时他不是上满桂首功么?怎么就‘专藉此三人’呢?” “满桂与三人不和,先帝都知道,还曾下敕戒勉。”刘鸿训道。 “将帅不合,前敌大忌。”周延儒插上一句。 崇祯“哼”了一声,说道:“袁崇焕还荐王象乾任宣大总督,以为犄角,朕都一一照准,赵率教挂平辽将军印,调任关内;麻登云以原官调任蓟镇;朱梅因病解职调养;祖大寿加都督同知,挂征辽前锋将军印,辖镇诸路;何可纲以都督佥事署中军事。 “你们说袁崇焕该踌躇满志了吧?辽东指日可复了吧?不想今早又接他一疏,说接获密报,锦州初三日将生兵变!请速发山海关内外积欠军饷七十四万银两,太仆寺马价银、抚赏银四万两,如一时难于筹措齐全,请先发内帑救急!袁崇焕前疏说安抚锦州,兵变可弥,今疏又说军欲鼓噪,求发内帑,两疏为何自相矛盾?”说着就看住王在晋。 王在晋只好回话:“陛下,兵饷冒滥已久,各边一有事,督抚便请添兵增饷,情弊并非一日,已成依靠。袁崇焕刚去,怕是不能一时就扭转了。” “欠饷已是多年积弊,你们说,这根子究竟在哪里?” 王在晋接着道:“臣以为兵饷之绌在于兵太多而饷日浮……” “不然,”周延儒截断王在晋,“其实在籍之兵并不多。老病而去,战伤而亡,并不削籍,饷银照领。兵籍空悬,而蠹饷已极。故清汰虚冒兵籍,核实贪并隐冒军饷,才是当务之急,兵清自然饷足。”这番话与袁崇焕的看法旨同。自见过周延儒后,崇祯召对经常叫上他。 “玉绳说得对。太仓银两原非边用,如何急了便要请帑?朝廷给饷养兵,原期实用,如此说闹就闹,养这骄兵何用!毕自严,你身为户部尚书,该有个解释才是。”一个以字相称,一个直呼其名,皇上的偏心昭然,毕自严很是不服,他刚履新不足一月,前时的情况并不清楚,只得道:“周侍郎所言极是,但需从长着手,旷日费时,目下解锦州之危乃是第一要务,但户部确是缺乏,只能陆续措给。” 周延儒又接上道:“饷不如粟,粟可取之当地,省去多少运费!关外并不缺粟,何故哗变?臣以为军士要挟,不只为少饷,必是别有隐情。古人罗雀掘鼠,军心不变,如今为何动辄鼓噪?其中必有缘故……” 刘鸿训忍不住了,这不是火上浇油,挑唆君臣相疑吗?不等他说完,就跨前一步:“他们要养活一家老小啊!他们是湖、广、川兵,银子可寄回家,粟可寄回家吗?”又转向崇祯,“陛下,兵乱不止,辽东可危,还是照袁崇焕所说,先发内帑救急吧!内帑缺额,可命户部筹措补进。” 崇祯瞪了他一眼:“先年三大殿失火重修,偌大工程,还有给魏阉建生祠,数十百处,那是多少钱粮?可无日不有进益,有发有余。今日大工完了,生祠毁了,又撤了各处内镇,便该有许多钱粮省下来,如何反倒不足?” 毕自严想看来得给这小皇帝解释一番了:“诸边年例,辽饷之外,共计三百二十七万八千两。自陛下柄政以来,督屯田,严考成,沉冗卒,停蓟、密、昌、平四镇盐菜银二十二万,蓟、密诸镇共节省三十三万,尚需二百九十四万八千。 “户部岁入之数,田赋百六十九万二千,盐课百一十万三千,关税十六万一千,杂税十万三千,事例约二十万,凡三百二十六万五千。如果完解,应余二十一万七千。但所入其实不满二百万,即尽充边饷,尚无赢余。还有京支杂项八十四万,辽东提塘三十余万,诸镇抚赏十四万,辽东旧饷改新饷二十万,出浮于入,已一百十三万六千。还有内供召买,宣、大抚赏等,所以不足。” “既然应收三百多万,为何实收不满二百万?” “回陛下,因为外解不能全完。” “外解何以不能全完?按祖制,直省各有预贮银两,以备急用。多者几十万,少者十几万,地方猝有变乱,不烦催科,不支官帑,事可立办,如今都哪里去了?毕自严,你说,各省该有多少?” 毕自严心中默算一下,道:“蓟镇应有银八万五千,贮遵化县库;江南应有银十万,贮镇江府库;浙江应有银十七万,贮温州府库,其他各省亦应有此数。但自给魏阉建生祠,都从中取用,便就不足了。” “不足是不足,没有是没有,到底是有是没有?” 刘鸿训道:“陛下,造祠之数不过库府十之二三,其余大多入造祠之抚按司道私囊。如今应严查各省备边备倭原额钱粮,勒令抚按司道照额补偿,并遴选廉洁风力科道核查其事,庶可使国家收士饱马腾之用,亦可使百姓免箕敛之苦,且使贪吏知法制严明,不敢恣意妄为。” “是了,毕自严,你要将各省新旧钱粮彻底澄清,逐一查算明白具奏。”呆了半晌,崇祯叹道:“内帑外库俱系万民膏脂,原是用来保封疆,安社稷,朕怎会吝惜?只是今日已是初二,此时发去也是迟了。” “陛下,”周延儒道,“前此宁远兵变,弹压不力,却流水般发饷,边兵尝到甜头,才又有今日的鼓噪,至请发内帑。如此下去,各边效尤,将为无底洞!臣不敢阻止皇上发内帑,如果安危就在呼吸之间,当然应发,但不是长策,臣以为应画一经久之策。” 崇祯来了劲头:“此言良是。若是专一请帑,各边攀比,这内帑岂是不涸之源?将与兵如能像家人父子,兵自不敢叛,也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怀其德。又如何会有鼓噪之事?”说着就感慨起来,“黄正斌在弹劾徐大化、杨维垣时说过,先帝时他戍大同,目击内镇克减银两,至阳和各军鼓噪,毁官署,劫典铺,将吏叩头求免,抚按胁于内镇之威,不敢据实奏闻,至边防尽坏。阉宦者天下祸本,原以为阉祸平则天下净,怎还是屡屡出事?”说到这就有些动气了,“就是因尔等不肯破那官官情面,又不愿极力担当,动辄就称边饷缺乏。朕每次下旨严催各地钱粮,通不解来,如此拖欠,粮饷何时得足?” 他的目光在四人脸上逡巡一圈:“你们说吧,还有何办法?” 远水不解近渴,谁还拿得出办法?只好都默不作声。 崇祯便怒形于色了:“哼!朕以为卿等当有嘉谋奇策,朕不知者,悉以入告,却都推诿不知,朕又何从得知!每每召对,都成旧套,篇篇奏牍,俱属虚文,事事如故,处处敷衍,何曾做得一件实事来!” 这一番训斥吓得四人战惧不敢仰对,更无言以答。 崇祯知道再无更好的办法,鼻中长出一股气:“户、兵二部速派廉干官员往各边查核具奏。准发袁崇焕饷银三十万两,从内帑出,办去吧!哦,还有,许誉卿上了一疏,”崇祯说着翻找出来,“王承恩,你再念念。”王承恩接过尖声诵读: 近来用人过滥,封疆大臣久已不知法律,请陛下重申法度,明示边臣:敌军入境不能堵截,攻城不能入保,滥伤无辜隐匿不报,巡按御史可据实疏揭,在内科臣可参驳弹劾,按律逮治。 崇祯发狠道:“对,三尺高悬,任是何人,丧权失地,国法难逃!”刘鸿训明白这是冲着袁崇焕说的,更知道自与袁崇焕平台召对回来,许誉卿情绪大落。听了袁崇焕的种种说辞,方始明白“五年”之诺风险极大,深感不安,当今皇上是个极认真的主子,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五年”之许一旦落空,袁崇焕轻则发配流徙,重则身首异处。 许誉卿对袁崇焕荐举最力,岂能逃脱此厄?所以他按捺不住,缮就这道奏疏。但此事辩无可辩,刘鸿训也就不再说话。 第十四章 招安海盗郑芝龙

台湾归宗

台湾诸罗山上,一棵高近20丈的红桧树下站着一人,二十五六年纪,身材奇伟,头戴黑缎六合一统帽,身着绿袍,腰间系一蓝绢布带,大明士绅打扮,微合双目,看着那一团夕阳缓缓滑下去。 身后上来一个年轻人,道:“大哥,卢毓英来了。” “哦?哼哼,好呀。”绿衣人突然一转念,说道,“芝虎,你没难为他吧?” “哼,我绑了他,没杀他便是便宜他了!大哥,你就是咱台湾的皇上,紫禁城里那皇帝小儿也不如咱过得舒服。你可别信那鬼话,我可不去受那窝囊气!” “唉,颜大哥有遗言啊,‘建立功业,要扬中国声名’,这台湾也是中国的。不过也好,”绿衣人笑笑道,“杀一杀官军威风,磨磨他的骄气,让他再不敢怠慢我等。给他松绑吧。今天不见,让他见得我不急。明日巳时带他来见我。” 这绿衣人名叫郑芝龙,是福建泉州南安人,自小胆大,不喜读书,有膂力,好拳棒,故不受父亲喜爱。18岁跑到澳门投奔母舅黄程,结识了大海商李旦,深受李旦赏识,被收为义子,遂接受了天主教洗礼,取个教名叫做尼西拉斯?加斯巴德。 后为李旦送货去了日本长崎,留居于当地,并娶日本女子为妻,生下一子。期间结识了流亡日本的闽人领袖颜思齐,相处甚笃。 颜思齐身体雄健,武艺精熟,仗义疏财,志向高远,身边聚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弟兄。时日本德川幕府闭关锁国,颜思齐便思以武力推翻德川,占领日本,然后归附中国,既绝中国海外隐患,又扩大中华帝国版图。想到便做,说与二十八名心腹,共同举事。 不想事机不密,被幕府发现,幸好得郑芝龙岳父及时通报,众人只好携了几百子弟逃离日本,把妻儿丢在日本了,在台湾落脚。 此时正值第二次中荷澎湖之战之后,荷兰人刚战败,伤了元气,从澎湖退去台湾安平港,见来了许多中国人,不敢滋事。颜思齐等也是落荒逃来,脚跟不稳,也不敢惹事,两下相安。 颜思齐等筑屋建寨,耕种渔猎,安抚原住民,倒也惬意,郑芝龙又娶了李旦之女。不想?只一年,李旦、颜思齐先后猝死。 郑芝龙在二十八人中年纪最小,但他艺高胆大,富谋略,又接了李旦的船队,遂被推为首领,便做大了。 他劫富施贫,严禁烧杀奸淫,颇得人心,两岸多有民众来投,遂设立佐谋、督造、主饷、监守、先锋等官职,实行统一管理。又开展海上贸易,通市琉球、朝鲜、吕宋,柬埔寨、暹罗、占城、交趾、三佛齐、咬留巴、马六甲诸国,并转售西班牙、葡萄牙。 几年内,郑芝龙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商业贸易的最强竞争对手。同时亦劫掠闽浙过往商船,攻打漳浦、金门、中左所,以取得大陆经营之地,遂迅速壮大。官军来剿,民不助官而助盗,故屡败官军。 第二天巳时,郑芝龙已在大厅坐好,卢毓英进来时,他并未起身,只是说“给卢游击看座”。 卢毓英上前一揖:“郑头领久违了。”见郑芝龙并不接茬,无以礼相待之意,连杯茶都不给,便坐下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讲。” 卢毓英向前欠身道:“去年官军进剿闽浙,在下孤军深入,被郑头领设伏抓住,郑头领不仅不杀,还酒肉款待,以礼送还。今日在下登门,不是进剿,而是招抚,头领却为何冷淡于我?” 芝龙冷冷一笑:“说是招抚,不如说是劝降。前次招降,那蔡善继居高临下,一脸轻慢之色,把那言语辱慢。我等受招安,是图个为国出力,光耀门庭,不想却吃个大大的窝心。我这些弟兄哪个是惹得的,岂肯受他这般言语?故而不从。卢游击此来如若还是那般,一切免谈。” 卢毓英哈哈大笑,道:“那蔡善继只是个泉州太守,职卑位贱,却好大架子,好不晓事!此次不同,在下是受福建巡抚熊文灿之命来见头领的。巡抚大人让在下带话,郑头领有何要求,尽管说来。” “好!看茶!”郑芝龙这才给卢毓英上茶,“你先带话给巡抚大人,这一,我有舰船千艘,兵三万,仍归我指挥,不得遣散,亦不得他人插手。可应得?” “巡抚大人正是此意。” “好,这二,我以台湾为根基,游走闽浙及东夷、南海之间,不可调往他处。”见卢毓英点头,又道,“还有第三,”略一沉吟,“为朝廷守边,当有军饷。不过朝廷给多给少,就是不给,芝龙也不在意。我做海上贸易,可充军饷,只是朝廷不可干预。” 卢毓英向前靠靠:“依在下想,此事头领不提,只管做去,巡抚大人这边亦不问,只作不知,可好?” “巡抚大人作不知,朝廷就不知么?” “头领有所不知啊,”卢毓英放低声音,“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四边都在催饷,朝廷只得加派,又怕百姓造反,陕西已经闹翻了。头领归顺了朝廷,既省了剿饷,又省了抚饷,更省了月供,何乐不为?所以皇上即使心中有数,也就佯作不知。说破了反倒不好处,还是不提为好。” “好好好,既如此,便不提。只是——” 卢毓英见他欲言又止,便道:“郑头领有话只管讲。” “好吧。芝龙还有个请求,却是于朝廷大有好处。台湾地多人少,有大片荒地。而闽南连遭大旱,饥民甚多。可招纳泉州、漳州灾民,迁去台湾,由朝廷每人发给三两银,三人发给一头牛,由我运去台湾,垦荒种植。如此,则既可解东南沿海灾民流离之困,又利巩固台湾为我大明属地。” 卢毓英一拍扶手:“确是个好主意,待我禀报巡抚大人转奏朝廷,皇上应会准。还有吗?” 郑芝龙略一踌躇,道:“没了。” “那好,巡抚大人还有一层意思。” “哦?请讲。” “东南沿海海盗甚多,如李魁奇、钟彬、刘香佬等。东夷倭寇也日益猖獗。如果大头领能进剿诸盗……” 郑芝龙抬手止住卢毓英,看向天花板:“苟得一爵相加,当为朝廷效死力,翦除夷寇,剿平诸盗,东南半壁朝廷自可高枕。” “好,果能如此,巡抚大人定然题保,决不负将军归诚之意。只是大头领要严饬诸位弟兄,登岸不可放纵。” “这是自然,不须讲得。” “嗯——还有一件小事。” 郑芝龙大笑:“原来巡抚大人的要求也不少,讲吧。” “年前至今,共有七只荷兰人的商船被郑头领截获,致荷兰人狼狈到只剩下一只待修补的商船。头领既已归附天朝,可否将荷兰船只并货物一并放还?” “哼哼,”郑芝龙阴笑一声,“官军打我不过,便勾结夷人击我,我岂能容他?不过我也不气,那荷兰舰队司令韦特是只笨熊,被我烧了一舰,虏了四舰,他只剩两舰,不发一炮就跑了。好了,还了!”向后一挥手,“芝虎,给卢大人过目。” 郑芝虎走到卢毓英面前:“这是我大哥给巡抚大人和卢大人的见面礼,请过目。” 卢毓英接过细看,是张礼单:生丝百捆,砂糖五百斤,胡椒五十斤,土茯五十斤,苏木五十斤,麝香二十斤,象牙佛雕一枚。送给卢毓英的是犀角佛雕一枚,五百银票一张。 “这只是给二位大人的,巡抚大人不必再游说那边,”郑芝龙向北一指,“我都会有安排。” 内阁大臣和周延儒脚跟脚到了,行过礼。崇祯道:“袁崇焕举荐王象乾总督宣大,朕虽已照允,但宣大也是御北重镇,王象乾耄耋年纪,朕怕他力有未逮,你们看呢?” 几人相互看了看,刘鸿训见都不说话,便道:“以前大同马市,夷酋以马易我彩缯,却以驽马相诳,王象乾曾言不若却其马,断其缯,按马价折半与其币。不要人家马,又平白给人钱,以此观之,象乾当是一意主抚。臣想袁崇焕荐举王象乾,乃是为稳定宣大一线,使辽东既无分兵他顾之虞,又免侧背受敌之忧。” 钱龙锡接口道:“抚西以拒东,西靖而东自宁,袁崇焕所虑大有道理。”过了半天崇祯才“嗯”了一声,转向王承恩道:“叫王象乾来。”又向着众臣道:“郑芝龙已被熊文灿招降,此事可信么?” 李标心中一惊:“陛下怀疑熊文灿谎报邀功?” “朕不是疑熊文灿,是疑那郑芝龙。” “陛下所疑不差,”周延儒接口道,“蔡善继有恩郑芝龙,曾与招抚,郑芝龙也曾复书愿降,偏是其弟郑芝虎不服,鼓捣部众不从,郑芝龙无法,只得仍旧踞岛为盗,于是朱一冯一意主剿,结果被郑芝龙打得大败,不得已改任熊文灿,文灿温言招谕,竟收了功效。为何有恩郑芝龙的蔡善继招抚不成,熊文灿一招就成?那郑芝虎怎么也不反了?” “你是说其中有诈?”李标问。 “一点儿不错,”周延儒道,“福建海盗甚多,焉知不是众盗联手,芝龙诈降,图个里应外合,聚歼官军,成就一方天下?” 崇祯心中暗暗赞许,这周延儒熟悉福建沿海情形,可见他留心边务政务,思谋得也很透,是个可用之才。 见别人不再说话,刘鸿训移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不可妄加揣测。朱一冯之败,乃是许心素、陈文廉军陆路失道,贻误战期,未能按计形成合围,致洪先春水路舟师孤军奋战,即便如此也是旗鼓相当,后被郑芝龙绕出洪先春后,两路夹击,洪先春才败。但看郑芝龙擒住游击卢毓英,款待释还,已见其有归顺之心。 “芝龙、芝虎必已看出,如若官军计划周全,众盗是抵不住大军围剿的。蔡善继虽有恩于郑芝龙,毕竟只是个泉州道太守,熊文灿是福建巡抚,自是更加可信。加之熊文灿许诺其仍统旧部,移作海防,郑芝龙无后顾之忧,遂有是举。不过,周大人所虑也不可不防。可命熊文灿妥为安置,画地为牢,严加监视。众海盗中以郑芝龙势大,可命其寻机掩击他盗,以功抵过。” 崇祯点点头道:“蔡善继与那郑芝龙有何恩典?” 刘鸿训道:“郑芝龙父曾为泉州库吏。芝龙幼时,泉州太守蔡善继一天公出,突被一石子击中额上,立饬卫卒查捕,结果捕到一个幼童,问明是郑库吏子芝龙。郑库吏闻报大惊,急忙入署待罪,却见郑芝龙笑着出来,原来蔡善继已放了他。其父入谒蔡善继请罪。善继笑道:‘你子相貌非凡,他日必当富贵,现在年尚幼稚,稍有过失,不足为罪。’就是这点儿恩。” 崇祯笑了:“熊文灿为郑芝龙乞加恩授职。今日接颜继祖奏章,言郑芝龙既降,应责令报效,积有战功,方可授职。诸卿以为如何?” 周延儒道:“颜继祖所奏为是。” “臣看不妥,”刘鸿训道,“熊文灿已命郑芝龙剿灭诸盗,郑芝龙没有名分,是官是盗?且郑芝龙不要朝廷关饷,省去多少银子,再无名分,怕的是他那些兄弟又要挟郑芝龙而反了。可先授个小职,其后再按功行赏。” 崇祯想了想,道:“好吧,就授他一个游击吧。” 王象乾跟着王承恩进来,行了礼。崇祯招呼王象乾:“王老爱卿,这边坐,离朕近些。”王承恩忙搬来椅子放到了离御案咫尺之处,这是大破惯例的。王象乾惶恐不安,连忙道谢,无奈崇祯一再坚持,只好屁股沾着椅边儿坐了。 崇祯道:“众卿家也坐吧。”王承恩又忙着指挥几个小侍搬来椅子,站了半天的阁辅大臣们这才托王象乾的福坐了。 崇祯笑盈盈地对着王象乾道:“卿是三朝元老,忠猷素著,卓有名声。今日见卿矍铄,知袁崇焕荐举不差。卿有何方略,可当面陈来。” “臣年八旬,齿疏不能详奏,所有方略,具在疏中,明日就能呈递御览。” “卿不妨择其要略,面陈一二。” “是。西北诸酋中,以蒙古察哈尔势最强,虽为我夙敌,但与卜哈诸酋也多有矛盾,分分合合。本来朵颜等三十六家联合,尚能抗衡察哈尔,但自朝廷停了对朵颜三十六家的抚赏,三十六家归降建州后,西北边防已经空虚。宣大守军不过万人,又老幼居多,如何抵御蒙古数十万大军?停发三十六家抚赏无非是国库日绌,那么宣大一线增饷增兵亦属不能。目前察哈尔尚未投降建州,如善加抚慰,可为我用,每年抚银数万两足矣,既远少于三十六家抚银,亦远少于宣大增兵之饷,还可得数万人马,安插蓟镇,沿边驻牧,为我藩篱,可敌诸酋。” “酋意肯受抚么?” “臣想从容笼络,抚亦可成。” 崇祯默然良久,道:“招抚可成,当然大好。但御夷当恩威并济,不可专持羁縻,以遗后患。” 刘鸿训插言道:“虎酋知王大人将至,自退六百里。” “哦?退到什么地方了?” “……臣不知。” 王象乾道:“臣闻报退去直北沙漠中。” 崇祯面露喜色:“卿年虽逾八旬,精力尚壮,仍使敌闻名丧胆,朕心喜悦。卿抚于西,袁崇焕御于东,恢复功成,皆卿等之力。卿回去准备吧,早早赴任,朕等卿的捷报。”

日本还子

崇祯心中高兴,信步出屋,到外面被风一吹,更觉清爽,遂吩咐道:“去坤宁宫。” 周皇后听到传报迎出来,见到崇祯,晃晃着就要屈膝行个万福:“妾……” 崇祯紧趋几步一把扶住:“朕说过几次了?你身子不方便了,免了那套俗礼,你怎么就是不听?你再如此,朕就不来了。” 周后笑笑道:“不能失了规矩,更不能从妾这儿破了规矩。” 崇祯扶她进了屋,回身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待皇后坐了,又道:“你说是规矩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 皇后不解:“怎就说到江山社稷去了?” “你要是折损了朕的皇儿,这江山社稷传给谁去?” 皇后嘻嘻一笑:“行个礼儿就折损了?”又嗔怪道,“皇上怎知就是个龙儿?” 崇祯仰头叹了一声:“唉,如果上天还怜惜朕的苦心,定会送朕个龙儿。”说着就去解皇后的裙带。 皇后大惊,忙扯紧了衣带:“皇上要干什么?” 崇祯诡笑:“你别怕,朕只是要对儿子说句话。”说着就把耳朵贴在了妻子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听了一会儿,“他为何折腾不止?怕是难耐寂寞,要出来吧?”皇后咯咯笑了,柔情似水。“嗨,他踹了朕一脚,还未睁眼,就要造反么?好,有帝王气概,朕现在就封你为太子!”说完哈哈大笑。 见丈夫盼子心切,周后不无担心:“看来,如果 662f." >是一女,妾身就是大明罪人了!” “就便是公主,日后也必得皇子,苍天终不负朕。只是朕的女儿,必得像田妃那般,琴曲棋画样样精通才好。” 周后立刻收了笑,脸已阴了:“妾生儒家,非生烟街柳巷,只知诗书蚕织耕劳之乐,不晓勾抹弹挑伎戏之工,棋画犹可,琴曲非闺中可得,无以教儿女,不知田贵人从何人授指法?” 听这突然一问,崇祯倒僵住了。周后却不看崇祯,继续道:“妾听宫人说,田妃即使酷暑热食,或行烈日中,也是肌无纤汗,枕席间皆有香气。哪有这种人?该出汗时不出汗,岂不要憋出病来?那香气能留于枕上,自然也是身上熏洒过的。妾等以身事君,是妾等之责,以色事君,妾不取,皇上也应留意呢!” 崇祯脸上更僵硬了,周后还是不住口:“田妃生长南方,入宫后也不注意皇家风范,将江南的风俗也带进宫来,衣物鞋类都是南人装束,皇上不但不制止,还让江南年年贡进……” 不待皇后说完,崇祯拨头走了。王承恩紧跟上几步:“皇上,今儿个是立秋了,该去慈宁宫请安了。” “噢,朕是忘了。晚膳移慈宁宫。” 慈宁宫掌太后玉玺的神宗妃刘昭太妃性情谨慎仁慈,对诸王都十分疼爱。崇祯来到慈宁宫,早有人报知太妃,崇祯径直进了帘内,“老太妃可好,前些时地震,没伤着吧?”刘老太妃拉起崇祯上下左右一通观瞧:“没伤着我家皇上?好,好!” “今儿是立秋,皇孙与老太妃共进晚膳。” 刘老太妃大喜:“皇帝且坐,老身亲为安排。”说着由贴身宫女搀扶着颤巍巍走出去。待转回来,却见崇祯斜倚在高脚茶几上睡着了。 王承恩见老太妃回来,想去唤醒皇上。老太妃伸手止住他,心中泛起酸楚,蹑脚走出,命尚衣太监取棉袍来,亲手给崇祯遮盖上。崇祯惊觉,睁眼见是老太妃,才想起身在何处,忙起身谢过:“皇孙无理甚!唉,如今比不得神祖时海晏河清。天下多事,两夜省文书,未尝交睫,今日早朝后又与大臣议事多时,困不自持,老太妃饶过吧。” “……苦了我孙儿了!皇帝还是个孩子呀!……”刘老太妃只说得一句,便哽咽难言,潸然泣下。 席间,崇祯见老太妃还在唉声叹气,便想逗她高兴:“老太妃可知我朝出过一部忠义话本 href='2204/im'>《水浒传》?” 刘老太妃道:“ href='2204/im'>《水浒传》怎的不知,写的是宋朝年间的事,一百零八个强盗造反,又被招安了,写书的叫施耐庵。” “老太妃可不知魏忠贤也出过一部‘水浒传’。” “什么?魏忠贤还会写书?皇帝说笑了,老身还会不知那魏忠贤?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书是吏部尚书王绍徽所写,他仿 href='2204/im'>《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将东林党人编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名为《点将录》,送给魏忠贤,魏忠贤便按名黜汰。” “这倒有趣儿,皇帝说来听听。” “也记不得许多,记得天罡星有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玉麒麟赵南星,智多星缪昌期,入云龙高攀龙,黑旋风魏大中,大刀杨涟,豹子头左光斗,急先锋黄尊素,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郧,霹雳火惠世扬,鼓上蚤汪文言;地煞星有神机军师顾大章,金眼彪袁化中,旱地忽律游士任。” “老身不知别人,但知道叶向高是个好官。这些人后来怎样了?” “大都死了。除了叶向高、钱谦益、文震孟,都死于魏忠贤之手,死得很惨。” “哎,造孽呀!” “魏广微编过《缙绅便览》,也是编排的这些人,斥为邪党。崔呈秀编过《同志录》,就是东林党名单,同时还编了一部《天鉴录》,是朝中不附东林之人的名单,一块儿呈给魏忠贤,魏忠贤便凭此升降,于是众人都学崔呈秀,蝇集蚁附,其门如市。” “听说那杨涟是个带头攻魏忠贤的,也是个硬骨头。” “是,杨涟首指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崇祯从王承恩手中找出杨涟疏,读道: 罪状昭然在人耳目,廷臣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不但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而不知有陛下,便是都城之内亦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陛下。陛下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么小丑,令中外大小揣揣莫必其命? “杨涟在狱中还写了一篇血书。”又翻找出来读: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皇天后土,天下万事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这血书怎能传出大牢啊?难道魏忠贤不知道?” “是一个看守杨涟的狱吏,看见杨涟破指书写,便夺了过来,本想交予阉党邀功的。回家后细读,竟大哭起来,便藏好了,直到魏阉死,竟出来为杨涟呼冤,交出血书。” “唉唉唉,这就叫良心发现。倒是个可用之人。” “是,孙儿已将他按功叙用。” “皇帝拿这许多折子,还要回宫去看?” “是。黄尊素、魏大中、杨涟、周顺昌等东林党人之子纷纷上书为父讼冤,真个是字字血泪,令人扼腕!唉,皇兄用非其人,致良才蒙冤,奸人误国……” “事是如此,皇帝大强过乃兄,应该赠谥这些人才是。”老太后叹口气,“作孽呀,不说了。大过节的,说点儿高兴的事。” “高兴事——”崇祯拍拍脑门,“有了,有一件大高兴的事。” “唔?说来听听。” “南海中有一大岛,名叫台湾。早在三国时期,孙权水军就已占据台湾,随后两岸相互移民渐多,至隋炀帝时开始通商,宋时正式设官。后来东夷海盗据过台湾,荷兰人也占了一块。有个大海盗名郑芝龙,他现在占了台湾,但近日他降了朝廷了,台湾又归附我大明了。” “那台湾离咱这儿有多远啊?” “距离福建不到三百里。” 不想老太妃又叹道:“唉,皇帝又多了块操心的地方。这心呐,可操老远了。皇帝可要派官去守着呀?”不见崇祯答应,老太妃细看,见崇祯已经放箸,又有些迷迷糊糊了,便向王承恩道,“扶皇帝回去,不要再批折子了,快些歇了吧。这么大个国,得有多少事,哪有个完?” 日本大阪城大手门外,数十名日本武士双手持刀向前,双腿微屈劈开站立,神情紧张。十步开外的樱树下,六十名身着大明铠甲的壮汉插手抱胸,与日本武士对峙着,旁边放着十几个大箱笼。 门内的天守阁是一座镶铜镀金的八层建筑,白墙绿瓦,每个飞檐翘端用金箔妆饰着老虎和龙头鱼身。 会客大厅里,两个一身明朝戎甲的年轻人正在观赏屏风上的绘画。只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屏风后转出数人。两个年轻人还没弄清哪个是德川家光,只听其中一人道:“这是日本狩野画派的绘画。” 在前的年轻人见说话的人身着印有德川家纹的礼服,便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施礼:“郑芝豹拜见将军。”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 “阁下是郑芝龙大首领的兄弟?” “是。” “请坐。”德川家光伸手示意,自己也坐下,“本将军知道你是为郑将军家眷而来,本将军也知道这天守阁外有六十名虎视眈眈的中国武士。但是阁下也一定知道,幕府政令如果对中国人网开一面,日本人就会大为不满,说本将军对中国强人尚且屈服,对明廷更要称臣了,让本将军颜面扫地啊,那今后本将军的话就没人当真了,就要起内乱了。所以,幕府政令不容更改。” “幕府政令是禁止日本人离开日本。田川虽是日本人,但她嫁与家兄,理当随夫,也就是中国人了。至于福松,是家兄亲子,99lib?虽然生在日本,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将军有何理由不许中国人去中国?”郑芝豹问。 “阁下此说不确。田川嫁与令兄,也还是日本人。无论是中国男人娶了日本女人,还是中国女人嫁了日本男人,都可以留在日本,本将军绝不干涉。如果离开,也可自便。但日本人,无论男女,都必须遵守本将军的规定。” 郑芝豹微微一笑,向后一挥手,郑芝鹏快步上前,将一幅卷轴双手递给德川家光的家臣。 家臣在德川家光面前展开画卷,只见卷上画着数十艘巨舰,破浪而来,炮铳齐发,岸上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尸体横陈。 “此是何意?”德川家光问。 “芝豹先是求见平户当局,请求准许家嫂、侄儿去中国。但他们以幕府政令不敢违抗为由,拒绝遣返家嫂、侄儿。不得已,芝豹只好求见将军。眼下平户岛古江湾口外洋面上,五十艘十橹苍山铁大战船面向港湾一字排开,所有炮铳指向岸上。想必将军也知道家兄的海上实力,就是明廷官军和荷兰舰队也是屡败于家兄。如果将军执意不肯送还家嫂、侄儿,我十万大军只好诉诸武力了。” 德川腾地站起:“你威胁我?!” 四名家臣趋步上前,手握刀柄,怒视郑芝豹! 郑芝豹嘿嘿一笑,靠向椅背,说道:“将军何必生气呢?家兄的实力将军不会不知吧?北到朝鲜,南到吕宋,西到中国福建,东到贵国,这大片的海洋之上,有谁能与家兄对抗?大明水军屡战屡败,就是那红胡子的荷兰人也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现在家兄已受抚,是大明的南海守军。将军想想,以日本现在的力量,能否与家兄对抗?能否与中国抗衡?” 德川家光凝视着画卷,眉头渐渐皱紧。 郑芝豹看着德川,对郑芝鹏说:“抬进来吧。” 郑芝鹏出去,不一会儿那些大箱子就抬了进来。 郑芝豹起身向德川道:“这是家兄送给将军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德川走过来打开一个箱子,是满满的一箱黄金。又打开一个,德川愣了,是一箱火铳! 郑芝豹又道:“这都是澳门造的荷兰火铳,最新的。” 德川脸色缓和了,想了想道:“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令兄的公子——他叫什么?” “汉名郑森,日名福松。” “唔,他可以去中国。至于令兄的夫人,她是日本人,不能违令,这样我也好向国民交代,如何?” 郑芝豹想德川幕府确是有为难之处,目前只能如此,便道:“好吧,但以后在下还是要接回家嫂的。” 第十五章 亲查浙江作弊案

重臣遭贬

崇祯一出来,大臣们就看出来,皇上又着恼了。 “王在晋,察酋入犯大同,你为何隐匿不报!” “臣不是隐匿不报,臣只接到大同总兵渠家祯报疏,并说察虏已退,未接到巡抚张翼明或王象乾报疏。臣想王象乾到后不日当有奏报,再奏明皇上。” “渠家祯的报疏就不当奏明了吗!王象乾到大同了吗?” 刘鸿训道:“按时间算,应是将到未到。” “哼,你说察酋闻王象乾到,自退六百里,怎么他将到,察酋就入犯了?” 刘鸿训咕哝道:“总兵任御敌之职,当问渠家祯。” “问渠家祯?那平日里是谁在请饷?朝廷养士,费许多兵饷。平日只知请饷,一遇虏至,便束手坐视。不令虏轻中国吗?难道中国真的胜不得它?察酋杀戮人民,满载而归,巡抚官不能防御,是功是罪?” 刘鸿训道:“巡抚请饷,也是养兵,饷给了渠家祯们。可遇虏来犯,渠家祯却闭门不出,拥兵坐视,任其杀掠,难逃其罪。” “拥兵坐视?他拥有多少兵?” 几阁臣相互看了看:“……臣等不知。” “王在晋,你是兵部,应该知道。” “……约几千人。” “你们这阁臣、兵部是怎么当的!朕告诉你们:只有千余人!叫他如何去敌十万察酋!渠家祯有罪,督抚做何事?” 这小皇帝实在厉害,比阁臣知道得还清楚,可见他十分留意边事,倒显得阁臣不用心了。刘鸿训不甘心,又道:“文臣在内调度,武臣在外提兵。文死谏,武死战,武不能战,是为不忠。” “文臣还当节制武臣,哼!依臣之见,边疆失事,只参总兵等官,是文官偏心!” “皇上责备文臣极是,但自皇祖静摄以来,至先帝时二三十年,边备废弛已久,一时猝难整顿。”李标小心道。 “那王在晋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李标知道今天皇上有气,但不知是冲着谁来的,还是顺着话说,别惹他的好,便道:“王在晋屡被人言,宜放他去。” “此事只有一个是非,封疆大事,中枢重任,自有祖宗之法,如何只叫他去便了?还不只这一件事呢!提督郑其心劾张庆臻私改敕书,擅增‘兼辖捕营’数字,有违旧例,你们知道吗?”崇祯盯着内阁问。 几人面面相觑。李标道:“兵部请张庆臻总督京营,皇上首肯,口谕臣等裁定,臣等遵旨办事,至于改敕之事,臣等俱不知。” “兵部拟敕,要送内阁裁定,兵部有手本,怎说不知?”崇祯认定是阁中有人上下其手。他就怕因自己年少,被朝臣看轻贱了,现在竟就有擅改敕书,全不把皇帝放眼中的了,愈想愈怒,一拍龙椅,“张庆臻,是谁为你改敕书的?说!” “……是——文书官,臣并不知。”惠安伯张庆臻低了头。 “胡说!”吏部侍郎张凤翔站出来,“文书官乃颐指气使之人,岂敢擅自改敕?内阁不用印,那改动能作数吗?” “你不想实说?好,”崇祯急躁起来,转向阁臣,“你们说!” 李标站出来道:“陛下,张庆臻有揭帖递交内阁,兵部亦有手本,臣等又接圣上口谕,故未遑细审,是臣等疏忽了。” “疏忽?总督京营不能辖巡捕军,你们不懂吗?他还递了揭帖?张庆臻,改动敕书,不上本就敢送私揭?你好大胆!” 张庆臻抖抖地回答:“臣以一时盗贼生发,不及上本,又系小事,不敢渎奏。” “小事?改敕书是小事?如此说尔等是不把朕放眼里了!” 此言一出,呼啦啦全都跪下了。 “都起来。张庆臻,你送了多少银子?” “……并无此事。” “无此事?若无此事谁甘冒欺君灭门之罪为你改敕?——王在晋,内阁审过敕书要发回兵部,你应当知道,你说!” “……臣亦未细看,就颁了,是臣之过。”王在晋低了头。 御史吴玉突然说了一句话,声音虽轻,却震呆了所有人:“陛下,兵部手本有刘鸿训‘由西书房办理’字样。”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都看向刘鸿训。 崇祯更惊,完全不敢相信,看着吴玉道:“不得胡乱指摘!” “臣不是胡乱指摘,刘鸿训曾言,‘皇上毕竟是冲主,不必凡事一一奏闻。’” 崇祯立刻怒火直冲脑顶!他最怕最恼的就是朝臣把他看得幼不更事,而这刘鸿训竟敢当众蔑视他!刘鸿训不得不说话了:“陛下,兵部手本批办确是臣所批,但臣绝无纳贿改敕之事。” “即便是文书房改的,抄后也要送内阁复审,是谁复审的?” “是臣,”刘鸿训道,“但臣每日代拟圣谕,批复奏疏,数十百件,精神劳顿,偶有疏忽也是有的。” “哼,偏偏就在这改敕的关节上疏忽了?” 李标忙奏道:“陛下,臣等与鸿训同事,并不闻有此事,还请陛下细访。” 崇祯可是再也不信了,刘鸿训办事一向严谨,怎么偏在这纳贿通关的地方失误?他心中涌起悲哀,亦更加愤怒,只因对他宠信有加,他就敢窃弄兵权,收赃纳贿,无人臣礼了!便道:“这样明讲,何须更访!内阁拟票,刘鸿训、王在晋、张庆臻革职听勘,渠家祯、张翼明论死!”殿下鸦雀无声。刘鸿训、王在晋、张庆臻出去之后,崇祯平静了些许,道:“大同是我御北重镇,但恃款弛备,糜烂已久,这样下去不行!诸卿可有良策?” 半天无人说话。崇祯又有些上脸,正要发作。一人出班道:“臣荐一人代渠家祯。” 崇祯看去,虽脸熟,却一时叫不上姓名。但见此人状貌颀伟,不禁脱口而出:“好一尊门神!” “臣王洽职工部右侍郎,陛下封臣门神,臣就是陛下的门神。” “嗯。你刚才说什么?” “臣荐一人代渠家祯。” “代有何用,左右还是混下去!朕是问你们可有对策。” “臣荐此人,便是对策。” “哦?何人?” “满桂。” “满桂?嗯,是个人才。” “满桂就是蒙古人。天启四年,蒙古部落驻牧宁远东鄙,辽民来归者悉遭劫掠,孙承宗遣满桂袭大凌河,诸部号泣西窜,东鄙遂宁。满桂..忠勇,有威善抚,诸部咸服,每年省下数十万抚赏银。本来那城中郭外是一望丘墟,此后军民至五万余家,屯种远至五十里。臣以为用满桂制蒙古诸部,可谓得人。” “好!命满桂为大同总兵。张维枢,你近前来。”张维枢趋到御座右侧前,崇祯也站起来走近,小声道:“王洽为人如何?” “原来陛下问这个,”张维枢点点头,道,“为官廉能,任东光、任邱知县时,其廉能即为一方最,加之仪表伟岸,危坐堂上,吏民望之若神明。” “嗯,退下吧。”崇祯归位,目不移位看着王洽,“王洽,你接王在晋主兵部如何?” 王洽赶忙躬腰道:“臣不懂兵事。” “你不是朕的门神么?门神就是要看好我大明的大门。好了,就这样了。”崇祯又看向李国,“元治,你的三次辞任疏朕看了,你的《条陈新政十事疏》朕也看了,件件触及时弊,卓有见地。”说着拿出李国的奏牍,“朕撮要念一念,众卿可听仔细了:历必为之志,务典学之益,执总揽之要,广听纳之方,谨内传之渐,崇节俭之德,核职掌之实,精用人之衡,恤下民之苦,循久任之法。” 崇祯合上奏牍:“李国所奏十事,訏谟硕画,裨朕新政,事关朕躬,当一一采纳实行。各部如议,着实申饬核奏。” 崇祯停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道:“朕知道当年刘志选等劾论国丈张国纪时,李爱卿曾极力护持懿安皇后父女,有功于朕。李爱卿屡呈辞疏,朕亦多次另旨慰留,看来元治去意已决,朕也只好准了。”说着长叹一声,“九人内阁,如今去了七人,众卿另行推补吧。李国推举韩爌、孙承宗入阁。孙承宗还是留作边关之用吧。朕已召韩爌入朝,算来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该到了。再有,”崇祯扫视一圈,“今后一应章奏未经御笔批红,不许报房抄发,泄漏机密。官员私人揭贴,不许擅行抄传。都记住了!” 退朝出来,张维枢拉住王洽:“门神尚书,该当做东道了吧?”旁边几人也随声附和。 不想王洽苦笑摇头:“中枢之座必不久。” “唔?为何?” “本就不晓兵事,何况为门神?门神者,一年即换。” 过了戌时,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户科给事中瞿式耜奉钱谦益召唤,前后脚悄悄到了钱府。待二人坐定,钱谦益开口道:“皇上已下明旨廷推阁臣。上次会推,我等过于木讷,东林未占一席,来宗道、杨景辰阉党竟占两席,幸有刘鸿训、钱龙锡主持公道。现在刘鸿训又去,此次会推再不能无动于衷了,须计议个万全之策。” 瞿式耜道:“老师有何想法?” “你们想想该推哪些人?” “论资历,王永光为首,论人望,就是老师为首了。” 钱谦益沉吟了一会儿:“你们觉得周延儒这个人怎么样?” 二人互看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章允儒道:“警敏柔佞,独契圣衷,志不在小,非我同道。”钱谦益点点头,说道:“如若推他,东林必受排挤,若不推他,只怕圣上否了。” 瞿式耜道:“我看先不推他,若圣上不满,再补推他不迟,反正首辅轮不到他做就是了。” 张允儒想了想道:“此事除非冢臣王永光出面主持,各方可无异议。不过他已连疏乞休,闭门不出,不知能否说动他?” “说得不错,王老大人不出面,此事断难通过。此时我不宜出面,你们二人谁去说服王大人?” 章允儒看着瞿式耜笑道:“自然是瞿兄台了。” 瞿式耜也笑道:“为什么就该是我?” “你那张嘴谁不畏着,追魏广微、顾秉谦、冯铨、黄立极之罪,言朱童蒙不可宽,汤宾尹不可用,来宗道、杨景辰不可居政,为王之宷请恤,为孙慎行讼冤,为杨涟、魏大中、周顺昌请谥,谓徐良彦当起用,皇上都一一照准,就是王永光宜典铨,也是你荐的,王老大人也让你三分呢。” 瞿式耜笑着摆手:“好了好了,我去我去。”又转向钱谦益,“老师可已排出人选?” 钱谦益摆摆手道:“人选一定要和王大人共同拟出,他是不会推阉党的,并且要把王大人列入,才好无话,只是孙慎行、曹于汴一定要在名册中。这样,李标、钱龙锡同情东林,老韩爌本就是东林一派,再现东林内阁,诸事都好做去了。”二人离开钱府已是亥时。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亮,瞿式耜就敲响了王永光的大门。 过了大半个时辰,一顶绿呢大轿从远处抬了过来,到了王永光门前,刚要落地,王府大门突然打开,瞿式耜喜滋滋地出来。轿中人忙低声吩咐轿夫:“快,抬起来,往前走,别停下!” 轿子又继续前行,轿中人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窥视,见王永光竟亲送瞿式耜至大门口,相揖而别。 王永光瞥见轿子,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送走瞿式耜,又盯着轿子背影看,恍惚忆起,自语道:“像是温体仁的轿子。” “大人,王大人来了。” “快请快请!”温体仁已经恭候多时了,忙迎了出去。 二人见了礼,王永光笑道:“温大人驰书相邀,必有大事教我。” 温体仁将王永光让入客厅,道:“近日有门生送来一坛窖藏二十年的椒柏酒,如此琼浆玉液,一人独饮,了无情趣,亦辜负了美酒。今夜月白星暗,云淡风轻,故邀大人来,廊下架起桌椅,饮酒赏月,也是一大快事。”也不待王永光答话,吩咐道:“摆上吧。” 王永光忙摆手道:“慢、慢、慢。温大人,你我二人虽是同朝为官,但私交不厚,往来不多,不知大人何故单独相邀,怕不单是为了吃酒吧?” 温体仁长叹一声,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大人所言不错,体仁与大人交情不笃。但体仁为官三十七载,满朝文武都无深交,这大人也是知道的,体仁也常有落寞孤寂之感。自魏广微去后,这朝中便只有大人资历最深了,其次也就是体仁了,我二人都是万历二十几年进士,顾秉谦、黄立极等人也不过是三十几年的,何况他人?我有好酒,独饮乏味,不邀大人饮,还能找谁去?” 论资格,王永光确是不好驳温体仁的面子,听温体仁说得入情在理,也就不再说什么。此时园中已摆好酒馔,王永光随温体仁出到园中入座,见桌上摆出一碟菊花糕,一盘迎霜麻辣兔,一盘蒲包蒸蟹,一碗糟瓜茄,一碟清煮浇汁鲍螺,都是时令美味。温体仁一面讲着神宗时的趣闻轶事,以示二人渊源,一面殷勤劝酒。 王永光也颇感动。温体仁言语谨慎,无大作为,故无党无派,虽无众望,却为官清廉。若说资历,除自己外,也确无他人可与比肩,遂叹道:“温大人说得在理,难为你这一片心思。永光亦知大人一生清廉,君正臣良,天纲地维,但愿我俩今后能携起手来,为朝廷分忧。” 温体仁举起杯道:“大人说得好,就让我们为大臣们做个榜样!”遂放开襟怀,二人推杯换盏,痛啖豪饮,不到半个时辰,酒已去了半坛,王永光已露醺态。温体仁见时机已到,便把话引入正题:“听说大人决意乞休,皇上温言慰留,大人去意弥坚,但目下正是遴选内阁之际,正赖大人主持,大人怎可在此时告归?” “长卿所言与钱谦益同。” “哦?” 王永光已是把不住嘴,一倾而泻……

小人发难

大臣们在文华殿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崇祯出来,身后跟着李标、钱龙锡和王永光,显然三人刚被召对过。崇祯坐下道:“吏部提出了会推阁臣的名册,王永光,你念念吧。” 王永光答应一声,展开名册:“吏部左侍郎成基命,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郑以伟,尚书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礼部右侍郎罗喻义,吏部尚书王永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 “诸臣可有异议?”崇祯问。停了片时,没有人说话,崇祯忍不住了,“温体仁。”崇祯点名道。 “臣在。”礼部尚书温体仁出班。 “你不 662f." >是参钱谦益受贿吗?怎么不说话?” “臣上了奏疏,圣上自有明断。” “朕是看了,你可有实据?” “实据不在臣手,只问钱千秋便知。” “这叫什么话,没拿得实据,如何就敢弹劾!” “案人徐时敏、金保元已死,钱千秋在逃,臣如何拿得实据?但此案人人皆知,只是被钱谦益朋党抹平,罚俸三月了事。” “陛下,温大人所言不实。”王永光忍不住了,“据臣所知,当时钱大人为翰林院编修,任浙江主考官。归安人韩敬、秀水人沈德符冒用钱大人名义,策划科场舞弊,预捏字眼,假称关节,遍投应试士子,约以事成取偿,浙江士子多堕其网中。士子钱千秋买到的关节是‘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暗号,要把这七字埋于每段文尾,以便考官识别。 “后钱千秋果然金榜题名。后因制造关节与出卖关节之人分赃不均内讧而事泄,经磨勘原卷,找出证据,将出卖关节的徐时敏、金保元捕获交刑部审讯,徐、金二人下狱,钱千秋革去功名遣戍,钱谦益失察罚俸三月。此事早已结案并已过七年,不知温大人为何现在又要提出?” 崇祯听到“朋党”二字,早已怒不可遏,冷笑道:“既然主考官未设关节,如何就将那钱千秋取中了?” “钱千秋本就才华出众,该中的。” “卿又不是主考官,卿怎知道?不要你说。钱谦益,温体仁参你的事,可是真的?” 钱谦益跨出一步:“臣才品卑下,学问疏浅,滥与会推之列,处非其据,温大人参臣极当。但钱千秋之事关臣名节,不容不辩。臣于天启元年典试浙中,未闻有钱千秋事,回京后方闻其事,当时即具疏参他并已勘问明白,现有案卷在刑部。” 温体仁逼上一步:“钱千秋当时就逃了,怎会到案?只有徐、金二人提到刑部,如何赖得过?” 钱谦益只想息事,不敢多辩,只道:“现有刑部案卷。” “乔允升,”崇祯道,“你当时在刑部吗?” “臣当时在。此事天启二年才到刑部,现有案卷。” 温体仁紧逼不让:“钱千秋根本未曾到官!如何说得结案?” 钱谦益看出皇上已是怀疑:“其实到官,臣怎敢欺瞒皇上。” 崇祯看向众臣:“一个说结了,一个说不曾结,你们说呢?” “陛下,”章允儒站了出来,“臣曾见过招稿。” “既然有案卷有招稿,一并提来查验就是。乔允升,去提吧。” “……陛下,招稿在章允儒处。”乔允升小声道。 “招稿怎会在章允儒处?” “……陛下,”章允儒犹豫了一下,“臣确曾见刑部招稿的刊本,当时亦复制了一份。那日见温大人有疏参钱大人,王大人说‘这是我们会推中之人,谁曾见招稿来?’臣说偶有一个副本,并非原本。” 这句话被温体仁抓住了把柄:“陛下,章允儒所言足见诸臣在外商议来的。‘我们’二字,已见党同伐异。” 章允儒明白自己话说多了,忙道:“枚卜大典,诸臣矢公矢慎,天日临之在上,皇上临之在上,臣等何敢有私?温大人资虽深,望原轻,故诸臣不曾推他。如钱大人有秽迹,何不纠之于枚卜之前,今会推疏已上,点与不点,一听上裁。” 温体仁立即反驳:“章允儒所言,正见其党谦益。未卜之先,不过冷局,参他何用?此时纠他,正为皇上慎用人。” 章允儒发急了,忙道:“党之一事,从来小人所以陷君子,皆是这等说。臣犹记得当日会推吏部尚书、刑部尚书缺,魏广微欲逐赵南星、陈于庭诸臣,使魏忠贤加一‘党’字,尽行削夺。大抵小人为公论所不容,便将公论所归者指之为党!” 这话大大失误了,将七年前已了结的旧案重新翻出,皇上又一意追查,袒温抑钱之意明显。果然崇祯勃然大怒,将温体仁比作魏忠贤,岂不是将崇祯比作天启了吗?“胡说!御前奏事,怎这样胡扯?你说温体仁是魏忠贤,是说朕养了魏忠贤吗?拿了!” 众臣心里都明白原委,无人上前承旨。 崇祯厉声喝道:“锦衣卫何在?” 锦衣卫自不敢怠慢,一拥上来,将章允儒架了出去。 “乔允升,你去将招稿提来给朕看!”乔允升是一时忘记招稿放在何处,才推在章允儒身上的,此时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崇祯阴着脸看过低了头的廷臣,“温体仁,你疏中说‘欲卿贰则卿贰,欲枚卜则枚卜’,是藏书网怎么说?” “此番枚卜,都是钱谦益事体,事关己身,不曾结硬说结,如何服人?有如此劣迹,怎能推他在内阁里面?臣会推不与,理应避嫌引退,不当有言。只是不忍见皇上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 崇祯又道:“你疏中有‘神奸结党’一语,奸党是谁?” 温体仁做出畏缩状:“钱谦益之党甚众,臣不敢尽言。” 崇祯怒道:“朕要你照直说!” 温体仁等的就是这句话:“皇上试问冢臣王永光,他杜门乞休,皇上屡下温旨,他依旧不出,似势在必去。钱谦益同乡门生瞿式耜说服冢臣主持枚卜,‘完了枚卜大事,然后听其去。’并要冢臣将钱谦益排在第二位,不列周延儒,冢臣果然照做。是冢臣去留,皇上不得专主,自有党人安排,有此事否?” 王永光此时才明白那日吃的温体仁的是鸿门宴!可这些事都是自己亲口对温体仁说的,此时已是辩无可辩,只把眼怒视温体仁。温体仁却是一脸奸猾得意之色。 名册中不列周延儒,本就是崇祯不满的原因之一,听温体仁一说,果然都是安排好的,崇祯怒火中烧:“朕早有旨,会推要公,推出这等人,是公不是公?” 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心中不平,出班道:“臣等都是公议。” “推这样人,还说公议!” 乔允升捧着案卷回来,总算被他找着了,双手呈上,心上卸下石头。崇祯看完,一时无语。 众臣以为这下好了,证据在手,皇上该明白了。见崇祯不语,李标道:“陛下,科场关节实是与钱谦益无干。刑部招稿载得明白,是光棍儿骗钱的,钱千秋文才原是可中的,光棍儿知他可中,所以骗去。” 不想崇祯嘴角现出嘲弄:“光棍儿做主考么bbr>藏书网?光棍儿取中他的么?”这话还真让众人一时无词。 温体仁大为得意:“分明满朝都是谦益一党!” 钱龙锡愤怒了:“陛下,钱谦益乃是东林名士,东林领袖几被魏忠贤斩尽杀绝,以谦益名望、才学、资历,列入会推名册应在情理之中。钱千秋案早已招问明白,绝无党事!” “招也闪烁,不可凭信。”朋党之于崇祯就是大逆不道、忍无可忍之事,温体仁早看准崇祯大忌,将钱谦益扯上朋党,崇祯便再冷不下了。崇祯向后一靠,道:“召对暂停,卿等即去与在外文武诸臣从公会议,不可徇私!朕就坐这儿等着!” 还有什么可议的?皇上意图已很明显,钱谦益是完蛋了,满朝除了温体仁、周延儒,都落了结党的嫌疑,谁还敢再坚持原议?简单议了几句,就回了大殿。 李标奏道:“钱谦益既有议论,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问。” “钱千秋不是逃了么?”崇祯把眼光从李标脸上移到温体仁脸上。 “实不曾逃,确是遣戍了。”李标道。 “陛下,逃是未逃,只看提来提不来就是。”温体仁道。 崇祯又转向李标:“是公议的么?” “确是公议,臣等共事尧舜之主,如何敢党!” “哼,朕岂敢当尧舜,只愿卿等为皋陶。” 钱龙锡还想就会推中人选用,便道:“所推诸臣,品望不同,也有才品,也有清品。如清品,人说他偏执,有才识学问的,又说他有党,哪有人人都说好的,只请皇上就中点用。” 崇祯可是另有想法:“通关节也是有才么?朕着九卿科道会推,便推这样人。今后会议要公,若不公,不如不会议。” 钱龙锡哑口无言了。一直不曾发言的周延儒开口了:“皇上再三问,诸臣不敢奏者,一者惧于天威,二者牵于情面。钱千秋一案,已经御览详明,关节是真,不必再问。大凡会议会推,皇上明旨下九卿科道,以为极公,不知外廷只是相沿故套,原无许多人,只是一两个人把持住了,诸臣便不敢开口,就开口了也无用,徒是言出而祸随。” 这话说中了崇祯心思:“嗯,只有周延儒奏了这几句。”这是此次召对崇祯唯一的赞赏话。 温体仁见自己如此卖力,尚未得到皇上一句褒扬,周延儒几句话皇上就称许他,心有不甘,便道:“陛下,臣孑身孤立,满朝俱是谦益之党,臣疏既出,不惟谦益恨臣,凡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怒!臣叨九列之末,不忍见皇上焦劳于上,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不得不参,恳乞陛下罢臣归里,以避凶锋。” 崇祯换上和颜悦色:“既为国劾奸,何必求去,朕不准。”又向众臣道,“钱谦益关节有据,受贿是实,又且滥及枚卜,有党可知。祖法凛在,朕不敢私,着革了职。九卿科道从公依律再行会议具奏,不得徇私党比,以取罪责。” 钱千秋是本案关键,但崇祯有心偏袒温体仁,却又不想大贬诸臣,引动二心,开了一个钱谦益也就够了,毕竟今后不能只靠一个温体仁,便不再深究,只道:“钱千秋着法司严提究问,拟罪具奏。”停了一下,再问:“卿等怎么说?” 李标怕再有人申辩惹怒皇上,不知还要迁罪多少人,忙道:“陛下处分自然至当。” 崇祯听了这话反而不悦了:“朕让卿等直言,如何说‘自然’?”钱龙锡心中别扭,见皇上如此说,便道:“会推本是一桩大事,皇上疑有弊端,重推也就是了,如今却处分了一个,恐于枚卜大典不光。” 还有一个不服的,“臣有奏!”御史毛九华站出,“如果说满朝都是钱谦益党,温体仁就是阉党!” “又来胡扯!”崇祯瞪了毛九华一眼。 “臣不是胡扯,臣有温体仁木刻媚珰诗册!” 这话引起了崇祯注意,他看住温体仁。这是温体仁的一大心事,他知道此事早晚会被抖搂出来,所以早准备好了说词,不等皇上张嘴,就道:“陛下细想,臣若有媚珰诗词,必以手书为贽,万无木刻之理。如确有刻本,必流传广布,何以两年来无一人论及?况且,毛御史既然早知有此册,为何不发于籍没逆珰之时,现在才说出,偏又在会推阁臣之时?再者,若以刻本为据,刻匠遍满都城,以钱谦益之力,何所不能假捏?乞陛下严究所刻之人,则真伪立见!” “温体仁也辩得是。”温体仁为崇祯争了脸,崇祯当然不能此时再反手扳了温体仁,否则前番所争到底对错如何?自己岂不脸面无光?便手指敲了敲扶手,“木刻不足为凭,此事不必再提。” 毛九华只得噤声退回。 崇祯想了一下,向李标、钱龙锡道:“会推是好事,却推出了这样的人。往时阁中也常是一二员,如今虽然多事,卿等居中担当,韩爌到后,三员也够办事了。会推且停,不必再奏,都退了吧。” 第十六章 朝廷多事,后宫又来添乱

二帅斗法

刚进承乾宫就飘来琴声,崇祯照例不许通报,循声进了屋。 屋里两个女人蓦见皇上出现,顾不得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慌忙起身跪倒:“妾迎接皇上!”“臣妾叩见皇上!” 崇祯看见年长的妇人,原来是田妃的母亲,忙微微弯腰伸手示意:“原来是夫人来了,快快请起!何时到的?怎么也不告朕知道?” “母亲昨日刚到,皇上这几日没过来,妾不敢为家事派人去文华殿搅扰皇上的国事。”田妃盈盈起身道。 崇祯笑着点点头,看见妇人手里拿的东西,是一盏点亮的宫灯,问道:“大白天的,为何点灯?” 妇人将灯挂起:“皇上请看。” 宫中的灯都是四面贴金,凿以小孔,从孔中泄光照亮。这盏灯却是三面贴金,一面蒙以夹纱,不但明亮多了,而且光线朦胧柔和,颇有意境、情趣。 “这是何人所做?”崇祯问。 夫人笑看田妃,田妃道:“妾无事,随手把弄,解闷儿而已。” “原来出自爱妃巧手。”崇祯心内十分欣赏,但因心中有事,便未加赞扬,转了话题道:“爱妃刚才在弹什么曲?朕听着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田妃笑道:“皇上好大忘性!皇上让曹化淳拿来五只曲子,是皇上自制的《访道五曲》,要妾弹熟,怎就忘了?” 崇祯也笑了:“倒是朕忘了。是朕在信邸时作的,那日梳理丢在乾清宫的公文,偶然寻出的,便让曹化淳拿来给爱妃解闷儿。刚才弹的是哪一首?” “是《据桐吟》。皇上是否要听妾弹一曲?”田妃说着已坐到了琴案前。 崇祯没接这话,低头略一沉吟,道:“朕问你,你这弹琴认曲是何人所教?” “是母亲传授的。” “哦?”崇祯看向田夫人,“原来夫人也弹得一手好曲?” 田夫人忙答:“臣妾弹得并不好,只是娘娘幼时胡乱教过一二,不想娘娘聪慧,过目不忘,反而只听娘娘弹了,臣妾倒是荒疏了。” 崇祯道:“不妨不妨,还请夫人一舒妙手,让朕也体味一番爱妃幼时的乐趣。” 田夫人不敢再谦,只得琴前落座,玉指轻舒,红袖漫卷。琴声泠泠,顿挫扬抑,一会儿幽细如发,宛转低回,又忽然间五指拨滚,弦卷风雷,真个是高下由心,缓急随意。一曲终了,余音犹在。 崇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赞道:“果然是广陵绝响!”心中感叹皇后量窄。疑心病去了,心内舒坦,向外唤道:“王承恩!” 王承恩应声进来。崇祯指着那宫灯道:“你将这灯拿给营造库,宫内各处灯都按此改造。”王承恩答应着取下灯出去。 崇祯转向田妃道:“那四首可弹熟了?” “《崆峒引》、《烂柯游》已弹熟了,《据桐吟》正在弹习,《敌爻歌》、《岑同契》尚未弹过。” “《崆峒引》、《烂柯游》……”崇祯咕哝了两句,不再说话,背手低头溜达起来。 两妇人不知何故,田夫人心里发慌,低声问女儿:“皇上怎么了,生气了?” “又在思虑国事吧,常这样的。皇上勤奋着呢。” “朕不是在想国事,拿纸笔来。” 纸笔就在案上,田妃赶忙铺纸研墨。 崇祯飞笔疾书,很快写毕,拿起递给田夫人:“送与夫人。” 田夫人双手接过,田妃也凑过来看,原来是一首诗: 崆峒引子烂柯游,访道聊思解国愁。 选侍同称琴弟子,弹将五曲谁为头。 “这是皇上刚吟就的?赐予臣妾了?谢皇上!”田夫人说着就要弯膝跪谢。崇祯忙伸手扶住:“免了这些俗礼吧。”田夫人起身,脱口道:“臣妾有一句不解……”便戛然止住,恍有所悟。 “哪一句?” 田夫人略一犹豫:“选侍同称琴弟子……” 崇祯略一怔,随即有些尴尬。田妃忙笑道:“李选侍是皇上近日才纳幸的,刚册为选侍,皇上要她跟女儿学琴,皇上称她入室弟子。”那笑有些苦涩。 “她也好琴,更慕爱妃琴艺,故朕要她向爱妃学艺。” 田夫人上句话一出口,便想到了,听田妃、崇祯这样说,忙转圜道:“皇上既能诗又善曲,而且才思敏捷,听娘娘说皇上琴也弹得好,全是无师自通。皇上真是个大才子呀!” “什么才子,文章憎命,诗无达诂,好整以暇罢了。” “是呀,皇上整天价忧劳国事,还要慎躬节劳才是。” “朕知道。好,朕再听爱妃弹一曲《崆峒引》!” 宁远城这一日装扮得花团锦簇,彩灯高悬,旌旗遍插。 城上四对长号一字排开,城下八只号炮两行分列,甭说那刀枪剑戟,就连兵士身上盔甲那片片铜鳞都擦拭得耀人眼目。 满城文武官员早早地就都到了城门口,翘首眺望大路尽头。 终于,视野极处掀起一团尘埃,城门口的大小官员赶忙整束衣冠,按秩站好。 袁崇焕接报,从督师行辕骑马出来,待走到城门口,已能见到被黄尘裹住的大纛上那大大的“毛”字。 袁崇焕抬了抬手,道:“放炮!.?” 顿时鼓号大作,礼炮齐鸣。说话间那烟尘已翻滚到眼面前,烟尘分处闪出一彪人马,当中一匹黄骠马,马上一人,身材高壮,方头大脸,悬胆鼻,豹子眼,颏下一部美髯,头戴五梁冠,身着一袭织金飞鱼散答花纻彩绯袍,腰扎金荔枝带,佩云鹤花锦绶,脚蹬青革靴。 看见袁崇焕,来人离鞍甩镫,翻身下马,抱拳弓背道:“东江总兵毛文龙参见督师大人。” “毛将军不必多礼,”袁崇焕跨前几步,伸出右手握住毛文龙左腕道,“将军扼敌咽喉,职责重大,又水陆隔阻,本不必来见。将军不顾劳顿,足见诚心。” “大人新到,本镇怎能不来行个参拜礼?哈哈哈哈——” “本部院可不是新到,辽东山河形胜,都在本部院胸中。” “是、是,本镇该死,宁锦大捷就是大人的大手笔么。” 袁崇焕左手一扬:“请上马,你我并辔而行。” 直到督府,众人才散去。郭广带着毛文龙的人马去安顿,只有杨正朝、张思顺跟着袁、毛。袁崇焕并没有将毛文龙带到议事大堂,而是转到后堂,杨正朝、张思顺守在客厅门口。毛文龙进了客厅抬眼四望,只见东西两排桌椅,正中靠北墙一张八仙桌,两旁各一张高脚椅。 毛文龙站住了。袁崇焕向正中方向一抬手:“请。” “大人请!” 二人同时抬脚,同时走到八仙桌旁,袁在东,毛在西,同时落座。袁崇焕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看茶!” 茶端上来,毛文龙端起嗅了嗅,说道:“好香呀!这是什么茶?” “这是花碧螺。” 毛文龙咂了一口,品了品,道:“督师莫哄我,这茶奇香,花碧螺无此香气。”袁崇焕微微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将军。不错,这里面加了‘龙脑’。” “何谓‘龙脑’?” “一种香料,是宋代贡品龙凤茶的配料,是圣上亲赐的。” 门外,郭广安顿好.毛文龙随从折回来,见守在门口的杨正朝张思顺一脸怒气,立时紧张起来,忙道:“出事了么?” “哼,毛文龙目中无人!”张思顺愤愤道。 “怎么说?” “在城门口,当着众官员,他毛文龙竟不行参拜礼,就只弯弯腰,作个揖。到了这儿,他竟也不谦让,就和大帅并排坐了。袁大人是钦差,他毛文龙算个球!”张思顺道。 郭广笑笑道:“不可胡说,毛将军是朝廷重臣,大人待他以宾礼,自有道理。”随后放低声音,“优礼是小事,要看谈拢谈不拢,毛将军知不知趣。”说完转身踱开。 二人正愣怔,只听屋里的谈话忽然放了高声,张思顺便把耳朵凑向门缝。 袁崇焕举着朝廷转给他的毛文龙疏的抄本:“毛将军在圣上面前告本部院的状,说什么‘今事实难做,臣之热肠冷矣,性命危于朝夕。督臣为臣上司,臣辩驳其疏,自觉非体、非理,听皇上或撤或留,臣亲抱敕印,进登州候旨,逮臣进京,悉从公议,治臣以罪,完臣一生名节,免误封疆大事矣!’哼哼,好大的委屈,好大的气性!” “本镇可不是抱屈,实是难做。” “还怎就有性命之忧呢?” 毛文龙当然是有备而来,便道:“不是本镇不愿受节制,而是大人的种种做法是要文龙性命。大人一到宁远便宣布海禁,不许登州一船出海,就是朝廷给东江的粮饷器械,陆路的要先运宁远,水路的也要先运至宁远近海的觉华岛,一律先经督师衙门挂号,再运东江,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本镇不知何故。如果大人截留东江粮饷,不单是文龙,东江子弟岂不都有性命之忧了?” 袁崇焕笑笑,道:“你还说本部院给你拦喉一刀,必定立死,未免太过夸大了吧?” “本镇也正想向钦差大人讨教。大人也知道,这皮岛、金州并非只有官兵,还有原住百姓和避难辽民。东江孤撑海外,制敌机锋,正如圣上所说,岛上之人荷锄是民,受甲即兵,但朝廷粮饷只按兵丁之数核发,皮岛又地小田少,不足供养军民,故岛上居民多有与过往商船交易者,本镇亦开眼闭眼。大人申严海禁之举,致使客船畏法,再不敢来,东江筋脉立断,岂不是拦喉一刀?” “你们听听,在大人面前他竟敢自称本镇!”张思顺横眉立目道。 “嘘——住口!”杨正朝立起一指,把耳朵贴向门缝。 “只是居民百姓做海上交易么?你毛大人没做么?”只听里面袁崇焕问。 “不敢瞒大人,只因军饷不足,本镇也做一二,收入尽充军资。” 袁崇焕盯着毛文龙:“大约有多少?” 毛文龙略一沉吟,缓缓道:“季节不同,有多有少,总在几千两至上万两。” 袁崇焕端起茶呷了一口,道:“这与本部院算的大有出入。据本部院所知,将军与朝鲜、暹罗、日本交易频繁,参貂缯币,无所不至。不仅交易,还设税抽头,过往船只输税挂号,才能放行。皮岛处辽东、朝鲜、登莱中心,乃三地交往必经之所,由此算来,东江月入白银不下十万两!这可是我宁远三个月的饷银呀!” 毛文龙心中着实一惊,袁崇焕果然知道根底!想了想,发出一声长叹:“本镇受命九年,孤处天涯,却屡受毁谤,早已心如死灰。只因圣恩未报,东江百姓可怜,才力疾做事,并非栖栖恋位。朝臣责本镇虚冒军饷,倘得饷具充足,何必与夷交易?又何必苦守海岛?” “是了是了,”袁崇焕又抄起抄本,“‘臣一介末弁,曲直生死唯命是从,岂敢哓哓取憎?实在是文臣误臣,而非臣误国!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嗯?” 毛文龙直直盯着袁崇焕:“督师不信么?督师也相信那些蜷踞朝堂、全无退敌良策、只会指手画脚、诬陷忠臣、哄弄皇上的无能之辈的谰言?” 袁崇焕笑了:“皇上下诏说,‘文龙远戍孤悬,备尝艰苦,屡建捷效,心迹自明。’是吧?”说着站起身道,“将军随我来。”说完大步向外走。毛文龙刚还横眉立目,此时便凝在那儿,不知袁崇焕是何意,也只得起身跟着。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也跟过来。 几人转过后堂,是个庭院,院中有座两层的楼阁,看样式像座闺楼,却是重兵把守,月门里外双岗,院中挨墙根儿一圈儿都是兵,二楼外廊上也满是兵,个个都是长短双兵器。 毛文龙进了月门一见这阵势,以为中了圈套,有来无回了,便站住脚。但袁崇焕并不回身,直向楼里走。 毛文龙回头看看,门口的双岗依旧是原来的姿势,并不看他,但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见他站住,便也站住了,盯住他。郭广一抬手:“将军不必相疑,尽管放心,请吧。”毛文龙无法,只得跟进。 进了小楼,只见地上摞着十几只大箱子。 袁崇焕道:“打开箱子。”杨正朝、张思顺过来打开前面一箱。 “将军请过目。”袁崇焕道。 毛文龙近前几步观看,原来箱中装的是满满的泰昌制钱! 袁崇焕指着道:“这是昨日刚到的东江饷银十万两。” 毛文龙先一愣,然后笑起来,摇头道:“大人说笑吧?户部从未按时发过饷,此次本镇并未催饷,怎会发来?大人莫因下官偶做海上生意便拿十万之数取笑本镇。” 郭广道:“正是东江饷银,是督师屡疏皇上催促户部,才解来的。”毛文龙见郭广一脸正经,就不笑了,右腿跨前一步,单膝跪下:“谢大人!大人恩德,文龙感铭肺腑!” 旁边张思顺鼻子里出了股气儿,没敢出声,凑到杨正朝耳边道:“这鸟将军见钱才下跪。”杨正朝瞪了他一眼:“闭嘴!” 袁崇焕伸手略一托毛文龙双肘,道:“将军请起。为属下催饷也是本部院职责所在,不必言谢。本部院申严海禁,并非是要给东江拦喉一刀,只是要将军一心防务,锐意练兵,饷银自有本部院去办。好了,本部院不日将亲赴双岛,阅兵东江。” 这话大出文龙意料,起身道:“大人要亲蹈海涛,远赴东江?” “有碍将军么?” “不、不,下官岂敢,下官求之不得。” “一言为定。只要你我二人和衷共济,便破虏有日。” “谨遵督师之命!” “好!”袁崇焕转身向郭广吩咐道,“即刻装船,严兵把守,明日随毛将军一同起身。”

老臣拜驾

天还不见蒙亮崇祯就爬了起来,沐浴更衣熏香。 今日冬至,是大明朝每年祭天大典的日子。此前四日是百官皇极门观誓,告祖庙,遣官至社稷坛、日月坛降香,太常卿致神祇坛奠告,阁辅诣城隍庙发咨,皇帝诣祖庙请配享,传谕文武百官斋戒,礼部太常司官檄城隍神,遍请天下当祀神祇,各庙焚香三日,好一番折腾。 崇祯已斋戒四日,今日早膳仍是素菜素汤。 待出来,见众大臣早候在乾清门外了,行过大礼,崇祯升辇,至建极殿,换上冕服,再上十六抬礼舆。午门鸣钟,大驾、法驾、銮驾、骑驾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了正阳门。 从皇宫至正阳门的大路,从丑时三刻就戒了严,五步一岗,清水泼街。出正阳门五里,就是祭拜天地的圜丘坛。崇祯先进了大享殿升座,听太常卿禀奏礼仪准备、诸事项和程序,等赞礼高宣“迎神”。崇祯步出大殿,刚要至坛前就位,忽见一顶暖轿从远处直抬了过来,便站住了看。众人见皇帝呆呆地看向远处,都扭过头去看,嗬,好大的谱! 轿子直抬到玉阶前,一打帘,下来一位老者,头戴七梁冠,身着云凤四色花锦绶,玉佩玉革带,大独科花绯袍,仙鹤补子,乃是一品朝服,抱拳左右一点,道:“列位大人,久违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正是两年前已被削官夺爵的大学士韩爌。众人正愣怔着,韩爌已抬脚拾级而上,翻身跪倒:“臣韩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本来严肃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原来是韩老爱卿!快快请起。老爱卿以花甲耆年奉诏远道赴京,..t>太辛苦了!何必风尘仆仆赶来这里,便在城里等朕召见也就是了。” 韩爌起身笑道:“这是为万民祈福的盛典,老臣既赶上了,怎能不到?”又赶紧道,“陛下,赶快行大典吧,别误了时辰。待行过了大典,我君臣再畅怀一叙吧。” “好,就请老爱卿与朕同祭!”韩爌退到阶下,协律郎奏起《中和之曲》。四面升起社烟,赞礼唱“燔柴”,从燎台就吹来了烤全犊的香味儿,赞礼唱“请行礼”。崇祯领百官行拜礼。 太常卿唱“前期斋戒,今辰奉祭,加其清洁,以对神明”。崇祯洗手,然后升坛。 太常卿唱“神明在上,整肃威仪”,奏起《肃和之曲》。崇祯在昊天皇帝神位前跪下,三上香,献玉帛。 赞礼唱“进俎”,奏《凝和之曲》,两个太监吃力抬上烤全犊。崇祯祭奠。 赞礼唱“行初献礼”,奏《寿和之曲》。崇祯再洗手,接过执事捧上的酒尊,祭酒。 协律郎奏《武功之舞》,崇祯跪拜,读祝官读祝文。 乐奏《豫和之曲》,崇祯再行终献礼。 赞礼唱“饮福受胙”,乐奏《熙和之曲》,崇祯再拜。 太常卿唱“惟此酒肴,神之所与,赐以福庆,亿兆同沾”,乐奏《文德之舞》。崇祯受爵,饮福酒,再受胙,转交执事,再拜。 赞礼唱“彻豆”,奏《雍和之曲》,掌祭官撤祭物。 赞礼再唱“送神”,奏《安和之曲》。崇祯率百官再拜,这才下坛,已是累个半死,时间已过正午。 崇祯回到大享殿,王承恩跟在后面小声道:“皇上饿了吧?奴婢带着小点心呐,皇上先进点儿吧,龙体要紧呐。” 崇祯坐下,慢慢扭过头眼皮向上翻着看着王承恩,小声道:“你想让朕带头坏规矩?你安的什么心!”又嘿嘿一笑,小声交代了几句。 王承恩答应着,心里叹一声,走到殿外,大声道:“皇上有旨。”众人刚弯了膝盖,又听道“百官免跪听宣”,就又直了身子。王承恩道:“皇上说,已斋戒了数日,又折腾了一上午,皇上知道众位大人都饿了,但诸位大人也知道祭坛前是不能饕餮的,本该赶快回去吃饭,但皇上还有一事未了:钦天监和徐光启都奏称今日日食,钦天监说在巳时三刻,徐光启说在未时三刻。现在巳时早过,钦天监所奏不验。皇上要在这看徐光启所奏验是不验。阁臣留下,其他大人如果受不住饿就请回,不必陪着皇上。徐光启徐大人来了吗?” “臣在。”徐光启边说边走近前。 “徐大人请留下,不走的大人们请进殿。” 皇上不走谁敢走?一个跟一个进了大殿。 崇祯笑上眉梢:“韩老爱卿赐坐!”韩爌赶忙谢坐。 看他坐了,崇祯道:“不知韩老爱卿‘尚能饭否’?” 韩爌呵呵一笑,起身离座道:“老臣本不敢想此身还能有幸得睹新主天颜,恍如梦中,受此恩宠,愧不自容,想起先帝,又不胜唏嘘。托圣上齐天洪福,只怕当不起陛下的廉颇。” 崇祯浅浅一笑,道:“声若洪钟,可见体魄尚健。卿赋闲有年,如何消磨时光?” “这也简单,浊酒一杯,棋盘一张,清茶一碗,秃笔一支。” “哦?”崇祯来了兴致,“有何新作,读来让朕听听,也让大臣们学学卿的人品胸襟。” 众臣见皇上不谈正事,倒也轻松,也就伸了脖听下文。 韩爌起身道:“老臣可是没有,便有也不敢示同僚,更不敢污圣听。不过见到新主,想起先帝,臣倒忆起一诗,不知陛下是否听过。”也不待崇祯再问,便吟了出来: 玻璃波面浴轻凫,艇子飞来若画图, 认著君王亲荡桨,满堤红粉笑相呼…… 不等韩爌喘口气儿,崇祯接口诵出下阕: 风掠轻舟雾不开,锦鳞吹裂采帆摧, 须臾一片欢声动,捧出真龙水面来。 “原来陛下知道。” “写皇兄之事,朕怎能不知?” 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天启皇帝御驾出安定门亲祭方泽坛,返驾后携皇后游西苑。申时后,皇后倦乏回宫,天启游兴未尽,由客氏和魏忠贤相陪湖中泛舟。至湖心,又换乘小舟,由小太监高永寿、刘思源伴驾,亲自操桨。也是天威难测,突伸冥手,大风骤起,将小船掀翻,三人堕水。随从人等顿失颜色,相率入水,喧呼救驾。皇上被救上岸,两个小太监却因无人施救沉溺而亡。有那好事学子便诗述此事,传扬开来。韩爌道:“这下阕由圣上吟出,却是十分恰当。” 崇祯不解地望着他,韩爌捻髯一笑:“此诗虽是写的先帝,倒像有先见之明,这下阕正写的是权奸当朝祸国,新主登基锄奸,百姓欢呼真龙出现。” 众人细细一品,还确是如此,不禁拊掌叫好:“解得好解得妙!” 韩爌趣谑道:“两个小内官溺水身亡,魏逆还曾在高元殿作佛事法会,放河灯追荐。想是亦知自己作恶多端,必有后报,终是报了。” 崇祯笑道:“此诗虽是有讽有赞,亦庄亦谐,还是有些头巾气。”略一停顿,收了笑,转向众人正色道:“朕已复韩爌中极殿大学士秩,加封太子太傅,入阁办事……唉,只可惜叶向高老爱卿不在了……” 崇祯话未说完,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徐光启立刻跑到门口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回身道:“陛下,正是未时三刻!” “嗯,”崇祯站起来,“伐鼓!”这是洪武六年定的救日食礼。执事者捧鼓入,班首先击鼓三声,然后众鼓齐鸣,直至日复原。 百官听了自动入班。李标刚接过鼓槌,忽然转念,向崇祯一揖:“陛下,韩大人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天亦重德行深厚者,臣乞陛下允韩大人领伐鼓。” “好,就由韩老爱卿先击鼓三声吧。” 韩爌站起来,慢慢揖下:“老臣谢陛下恩。”接过鼓槌,擂了三下,鼓声大作。崇祯行四拜礼,百官也跟着行礼。 礼毕,崇祯道:“朕看看如何?” “不可!”韩爌道,“日食乃天之异象,乃是以小掩大,以下犯上之象,天子怎能看这悖常理的不祥之象!” “韩大人所言不确,”徐光启走上几步,“两星经纬同度曰掩,星光相接曰犯。日食乃是日月同度,月近日远,月掩日光,乃是天象一种,亘古至今常有,非兆人事兴衰,亦无休咎可占。历代史志多有凌犯记载,附会兴替,验者百不及一,可见其虚妄。但臣亦认为陛下不能出外观看。” “为何?” “全食可看,偏食虽暗,但光强仍可伤眼。” 崇祯坐回龙椅,道:“徐光启,朕听说你是用西法推算的,这中历为何不及西法?” 徐光启道:“陛下,我国历法乃是唐尧所创,已相沿数千年,代代传抄,难免出现讹误,故至唐宋,岁时节气,预报已有差数,所以元太史郭守敬编创新历,但日食月蚀仍有舛错。我朝《大统》历即是郭守敬所创《授时历》,二百六十年未增损分毫。自至元十八年造历,越十八年,至大德三年八月,已当食不食,六年六月又食而失推。再者,臣想人间有改朝换代,怎知天道就亘古不变?故历法当修,中历未合,宜参西法。臣以为应建历局,以精修历法。” “徐光启说得有理,准了。” “臣还有奏。”徐光启道。 “讲。” “臣举荐西人汤若望、罗雅谷、龙华民、邓玉函和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同入历局,编修历法,翻译天文、算术各种西洋书。” “朕听说过汤若望。朕还听说有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叫利玛窦,精通天文数术,来我朝多年,已通我国语言。” “是有此人,也是臣师,只是年事已高。汤若望学问高深,可比利玛窦。” 崇祯看了徐光启一会儿,道:“徐光启,朕听说你将家宅舍出改为教堂,是真的吗?” “是。” “徐光启,你不必再充任侍讲了。着徐光启进礼部尚书衔,专责筹建历局,督修历法。汤若望等即可访用,着地方官资给前来。” “臣领旨谢恩。”徐光启叩了头,这才退下。 李标见天上的事说完了,觉着可以说人事了,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一奏。” “说吧。” “韩老大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非我辈能望其项背,理当主持阁务,臣当尽心佐理,请陛下恩准。” 韩爌刚想说话,崇祯抬手止住了:“理当如此,韩老爱卿为首辅。”崇祯目光扫过大殿,道,“年根儿到了,今年不比去年,去年朕初御极,是大丧之年,又内忧外患,扫平阉党,百政待举,百废待兴。今年外有猛将守边,内有正臣辅政,诸事可待,朕要与民同乐,众卿家亦可过个逍遥年,只是不要奢侈铺张。”说罢又看着韩爌道,“卿今日回去休息,明日到武英殿见朕。” 崇祯用过晚膳,又去阅奏折。奏折不多,亦无大事,很快看完了。 走到殿外,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打了个寒战,王承恩忙把棉袍给他披上。回到乾清宫,见时间还早,便在椅上坐了。老韩爌的到来,使他心情大好起来。忙时烦躁,一时无事反倒无聊起来。 崇祯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暗夜空阔,天高星远,屋内烨烨红烛,重帷深垂。崇祯想起多日不曾与后妃亲近了,心中起了动静,随口吟道: 古训由来戒色荒,九重杜渐虑方长。 闻香心动传严禁,恐有巫云误楚王。 王承恩道:“皇上在念诗?” “这是魏忠贤给朕送了四个美人儿后朕写的,说的是魏忠贤用熏香、香丸和美人儿惑朕,朕不着道,给禁毁了。朕岂是楚襄王?不过,”崇祯诡诡地一笑,“朕也不是和尚。王承恩,召田贵妃抱衾与绸。”王承恩速去传了。不多时,田妃身披衾绸,垂首进来,呆立不动。崇祯奇怪:“为何不去了衾绸?” “妾丑相,不敢面君。” “你何时变丑了?好,让朕看看朕的丑媳妇。”崇祯走过去,却见她双眼红肿,薄施脂粉的脸上泪过留痕。 “你刚哭过?”崇祯这一问,田妃本已收了的泪泉又放开了口。 “出了什么事?” “皇上不问也罢。” “这叫什么话,朕还问不得了?”崇祯问得紧,偏是田妃不答,只是饮泣。 崇祯立时烦躁起来,道:“你这是跟谁较劲儿,是跟朕吗?是朕惹了你了?” “妾该死,皇上息怒,妾不敢讲。” “你只管讲来!” “……妾每次去坤宁宫请安,皇后不是不理,就是不见,还时有训斥。而袁妃每次去请安,皇后与她有说有笑,亲热异常。今日妾去给皇后请安,在庑下冻候多时,皇后才出来,受妾拜过,起身便走。妾自忖不曾失礼过皇后,不知皇后为何如此憎恶于我。” 崇祯是个聪明皇帝,怎会看不透这种女人心思?无非是皇后多妒,一忌田妃多才多艺,二妒田妃多蒙圣宠,三恐皇后名号不保。 但崇祯很重伦序,便道:“她是皇后,纵有不对,也只好你让她三分,朕自会嘱咐于她。” “可她不该与皇上平起平坐。” “她怎与朕平起平坐了?” “我朝祖制,帝驾幸各宫,各宫必宫门外接驾,可皇后从不接驾。就如现在,帝召幸,宫眷于一楹尽卸诸裳,裸体至二楹,取衾绸被身,进三楹圣躬晏息处。诸祖中宫与东西两宫都不敢不遵此礼,可当今圣母尽废此礼,却要皇上去就她……” “住口!你身为妃子,可对皇后如此无理么?后与妃并非朕登基才娶,乃是娶自王府,本无此习惯,是朕许的她不用此礼。”崇祯怒火蒸腾了起来,已全没了心气儿,“你回去吧!”说完蹽开大步往外走去。 “皇上去哪儿?”田妃颤声儿问,见崇祯不理,泣声道,“皇上万不可去寻皇后理论,是妾糊涂,妾知错了……”因是赤裸着身体,不敢追出门,见崇祯头也不回,就瘫软在地。 崇祯疾步来到坤宁宫:“皇后在哪儿?” 门口的小太监见皇上突然来到,来不及进去禀报,只好跪下:“回皇上,娘娘和袁娘娘在后花园。” 话刚说完,不防被崇祯一脚踢翻!崇祯直冲到后花园,果然见皇后和袁妃正在亭中说笑,可见田妃所言不虚! 二人突见皇上出现,愣在那,未待张口,崇祯已一步上前一把掀翻摆着瓜果的桌子!袁妃吓得向后就倒,皇后先是一抖,噌地站起:“妾犯了什么过错,惹动龙颜震怒,请皇上说出来!” “朕要教训你这个妒妇贱人悍婆娘!”说着当胸一把推去。皇后本就身体沉重,又是不防着,向后踉跄几步,跌倒下去。袁妃大惊,扑过去扶,知道自己扶也扶不住,索性自己先趴下,给皇后当垫背的,皇后兴许能摔得轻点儿。 皇后摔在袁妃身上,两人都起不来了。崇祯一甩袖子,扭头要走。 皇后躺在袁妃身上叫道:“皇上贵有天下,就可以这般无理么?还不如杀了妾呢!” 崇祯全没了平时的沉稳,脸色煞白,咬牙道:“朕不像古来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没有李隆基的三千粉黛,更没有忽必烈的五万佳丽,这一后二妃还是皇嫂做的主,又是同时进门的,你们还不能相容!国家万机丛脞,朕宵衣旰食,你们却在后院火并,全不体谅于朕,真真可恼!就该把你们全都打入冷宫!”说完扭头大步疾风走了。 第十七章 微服私访遭受意外打击

田妃被谪

韩爌、李标、钱龙锡应召来到武英殿,崇祯冲韩爌微微一笑,道:“韩爱卿,朕交卿一事,务必办好。” 韩爌道:“是,请陛下明示。” “彻查逆案!” 韩爌一惊:“……逆案不是已经结了么?” 崇祯微微一笑,道:“如何结得?魏忠贤经营七年之久,只手盖天,世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只生祠就百余处,朕大计天下吏,就计出这二三十个阉党么?” “那……如何彻查?” 崇祯向后一靠,双手按住>扶手,一字一字道:“朕欲定附逆人罪,必先正魏、崔、客氏首逆,次及附逆者。欲分附逆,又须有据。卿等密于内阁评阅,如事本为公而势非得已,或素有才力而随人点缀,须当原其初心,或可责其后效。惟首开谄附,倾陷拥戴,及频频颂美,津津不置,并虽未祠颂而阴行赞导者,据法依律,无枉无徇。卿等与王永光、乔允升、曹于汴数日内确定,不许中枢参预。” 韩爌心中一沉,皇上是要穷追猛治了!勾连牵挂,不知要牵连出多少人来。国兴大狱,非社稷之福啊!略一沉吟,便道:“臣卸职有年,不知近事,只怕事有罗织,有负圣上。” 崇祯笑道:“宦党炽时,尔首当其冲,现在怎说不知?怕是不敢任怨吧?” “臣不是,”韩爌不敢再拒,“臣遵旨。” 崇祯忽然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便叫道:“高时明,有事吗?” “是。”高时明躬腰快步走到崇祯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崇祯皱了皱眉,向韩爌等道:“此翻彻查,务求周到,一经颁布,纵有遗漏,亦不再追究,正月十五一过就要拿出来,可听清了?先下去吧。” 看着几人走出了大殿,崇祯问道:“皇后几时开始不食的?” “自昨日皇上……去过坤宁宫后。” 崇祯叹口气道:“她是要气死朕呢!” 高时明看出崇祯已有悔意,也知道他为何生悔,便道:“万岁爷,容奴婢说句不当说的话,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纵有千般不是,万岁爷降旨发落就是,将娘娘推在地上,叫娘娘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况且娘娘身有六甲,诞日已近,坏了金枝玉叶,可不是我大明之福。娘娘不进食,不但有损娘娘千金之体,于娘娘腹中那大明嗣君更有害呀!” 高时明是信邸旧人,多说几句,崇祯也不怪,遂笑道:“你怎知娘娘腹中就是个嗣君?” “奴婢当然不知,奴婢盼着是个嗣君。” “……娘娘睡觉可好?” “怎能睡得好?奴婢问过了,竟是一夜不曾安稳呢!” “……唉,总不能叫朕去向她赔不是吧?” “万岁爷想想娘娘的好处,娘娘力持节俭,裁减宫中费用,从不为外家乞求恩典,还不是疼着万岁爷,疼我大明国?有些赏赐也是该当的,示恩示宠,娘娘气也就消了。娘娘不会总跟万岁爷过不去,但万岁爷总得给娘娘圆了脸面不是?” 崇祯知道周氏的脾气,不是好哄的,但崇祯最怕的还是损了龙种,默思良久,叹息一声:“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你去给娘娘送件貂皮夹衣,就说朕问她起居饮食了,叫她吃饭。” 天还没擦黑,爆竹声就稀稀落落响起,渐渐地就浓密了,吵得崇祯愈发烦躁。今儿早上接到扬州御史的疏奏,竟是弹劾田妃之父田弘遇的!说他骄纵不法,横行乡里,贪贿淫奢,鱼肉百姓。 崇祯没看完就摔在桌上,那折子蹦起老高掉下,摊开在地上。 高时明吓藏书网得一抖,赶忙弯腰捡起,叠好了放到案上,退到一边儿。 崇祯知道那是真的,一个外放御史绝不敢拿攻击皇亲国戚来邀宠。 田弘遇本是个末流小吏,骤然间女儿做了王妃,又一年成了皇妃。昨日还是布衣蔬食,青灯黄卷,仰人鼻息,今天已是钟鸣鼎食,烛照香熏,车马盈门,便就云里雾里,不知身价几何了。 “皇上,该去慈庆宫了。”高时明小声道。 “唔,嗯?怎是慈庆宫?往年不都是慈宁宫吗?” “万岁爷忘了,昨儿个奴婢禀过万岁爷了,是刘太妃老娘娘的意思,今年在傅太妃娘娘处过年。”高时明说着边给崇祯披上银狐大氅。 崇祯想起来了:“是呀,父皇健在的妃子就一个傅太妃了,是该去看看了。” 慈庆宫门口早有小太监等着,见崇祯来了,齐齐跪下道:“给万岁爷请安!请万岁爷移驾承华宫,老太妃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太妃娘娘都在承华宫候着万岁爷呢!” 崇祯“嗯”了一声,蹽步折向承华宫。 承华宫正殿里坐满了女人,见崇祯进来,除刘老太妃外,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嘴里齐说“给皇上请安!”田、袁二妃和天启的妃子范慧妃、李成妃就跪下了。 崇祯说着“起来吧”,就先给刘老太妃行了礼,在刘老太妃左首坐了。待众人坐定,崇祯挤出一丝笑:“有一年没见着傅太妃了,看上去气色还好。” 傅太妃粲然一笑,道:“行尸走肉罢了。” 刘老太妃看着崇祯道:“皇帝的气色可是不大好。唉,那国事是忙不完的,该歇着就歇着,那内阁是干什么吃的,就不能自己拿个主意?凡事都要皇帝一一过问,养他们何用?大臣们只要不干坏事,不坑百姓就是好臣子了,其他事不必太较真儿。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子骨,这国家谁撑着?不值的。像你神祖爷,三十一年不上朝,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崇祯歪头一笑,说道:“老太妃说的是。不过,皇兄正是因不理朝政,才让那魏忠贤专了权,几乎倾了我朱家天下。如今可比不得神祖爷时,内有饥民造反,外有强夷压境,不能不问呐。” “这倒是。不过不可累过了,这身子才是最关紧的。”刘老太妃说着转向周皇后,“你们多关照下人,要伺候周全了,该提个醒儿时就提个醒儿。”又看看周皇后的肚子,“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吧?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但愿诞个皇子,让我大明早早就后继有人,我也就能舒心闭眼了。” 周皇后忙道:“太妃老娘娘说哪儿的话,您老人家还要看着重孙结结实实长大呢!” 刘老太妃道:“那不成了老妖精了?呵呵。好了,都入席吧。唉,咱们虽是天家,但一大家子人,一年才聚得这一次,怪不易的,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呢。” 九个人围了一张滚边雕龙紫檀木圆桌坐了,崇祯端起透明绿的龙泉青瓷马上杯,道:“孙儿先敬老太妃,祝老太妃福寿绵长,愿列祖列宗保我大明江山永驻。”说着一啜而尽。放下杯,却不动箸,扭头问道:“朕要的饼去买了吗?” “来了来了。”传膳太监端着一大盘茶碟大小的火烧进来。 崇祯两眼放光,不等太监放到桌上就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嗯,香!是这味儿,你们都尝尝。”又转向传膳太监,“多少钱一个?” “回万岁爷,不贵,”跟着进来的高起潜忙答道,这饼就是他买的,“十个子儿一个。” “什么?”崇祯停止了咀嚼,看着高起潜,“你敢糊弄朕?你以为朕不知道?” 高起潜当然知道崇祯门儿清,当年他多次跟着信王便服出府满京城闲逛,信王就爱吃这一口。他早想好了答词,谄笑着道:“我的爷,这些年年景不好,东西都贵了,市面儿上已经不是您当年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时见的两文钱的价儿了,现在是五文钱一个,还比那会儿子的粗呢,个儿也小了。奴婢告诉那掌柜的,这是御品,得精工细作。现买的精白面,小磨香油,奴婢跟那儿盯着他们做的。” 后面的话崇祯没听进去,自己也就一年多没出去遛,物价儿竟翻了一倍半!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刘老太妃看出了崇祯心思,给他盘子里夹了一块半翅鹖鸡,叹一声道:“今儿是过年,皇帝就松泛松泛吧,别老琢磨大事了。唉,可怜见的,这般年纪,就要担起一个国家,又是饥民闹事,又是鞑子打仗,没完没了的,也没人能帮衬他,看把他累成什么样了,真难为他了。”说着就流下老泪。 别人也都眼白泛红。“老太妃说的极是。”懿安提袖摆沾了沾眼边,拣起象牙龙凤箸也给崇祯盘里夹了一块鹅肫掌,道:“万历时,虽有奸臣严嵩,更有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忠臣能吏。天启初,有叶向高、刘一燝、韩爌等智臣,还有杨涟、左光斗等一大批大忠大勇之臣,可惜皇上不作劲,被那老贼魏忠贤斩尽杀绝了。如今是边关无勇将,朝堂无能臣。” “边关有一个袁崇焕,朝堂有一个老韩爌。”崇祯还盯着酒杯,“朕并非在想国事,是在想家事。” 这话出所有人意料,都转脸来看他,等他下文。他却半晌无语,默了一阵,又端起杯一口灌下,再抬起头来,已是泪下双腮,再说出一句话来,更是震惊四座:“能见母亲一面,宁可不做这劳什子皇帝!” 此语一出把众人都打蒙了!谁也没想到他此时竟想起了老娘亲!就都放了箸。默了片时,刘老太妃道:“我老婆子没生养,却尽享含饴弄孙、膝下承欢之乐,真是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啊!” 崇祯看看刘老太妃,再看看傅太妃:“母亲长得什么样?” 刘、傅二太妃互相看看,刘老太妃道:“老身只见过你母亲两三面,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个美人儿。傅懿妃应是记得,那时应是常见面的。”傅太妃是崇祯父光宗的妃子,接上道:“是,那时我与毓圣皇太后常处在一起。要说相貌,美貌自是不必说的,我是笨嘴拙舌,再是形容不出。不过,见着皇上,就似见着毓圣皇太后一般。”说到这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灼然一亮,“皇上真的想见毓圣皇太后?” 崇祯身上一凛:“难道能见不成?”说完觉得好笑,眼神暗下去,“梦中都不可得,除非地下相见。”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身上一寒,面面相觑。傅太妃倒是笑了:“我宫里有一丫头,面貌酷似当年的毓圣皇太后。她刚来时,真唬得我一惊!皇上要不要见见她?” 崇祯霍然而起:“酷似?果然酷似?” “分毫不爽的,除非是双生子,像这样相像的,也是少有了。尤其那眉睫和脸颊,竟是酷肖。” 崇祯慢慢坐下,真神游走了半日又回到身上,才缓缓说道:“朕不见了。过了年,叫朕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来认,如果也说像,叫武英殿中书梁祝描摹成像。来——”崇祯端起杯,“朕敬傅太妃!” 傅太妃忙忙地站起来举杯:“妾身怎敢当皇上敬酒!妾身经不得酒劲儿,也只好干了。”说完仰尽。崇祯也干了,脸上现出笑靥,道:“看见老太妃和太妃,还想起一个人来,郑老太妃现居何处?” 这一问,众人又是一愣!郑老太妃就是神宗最宠爱的妃子、福王生母郑贵妃。神宗尚存的妃子只有刘、郑二人了。 众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刘老太妃看看左右,道:“提她做什么?她是个朝臣众手所指的人,神祖爷时她屡次要害你父皇,尽人皆知。她住寿安宫,整日不出屋的。难道皇帝想见见她?” “见倒是不想见,只是毕竟是神祖爷的妃子,奶奶辈儿的,别屈了她,好好地送了终年才是。” 刘老太妃道:“这你放心,有我的就有她的,伺候的丫头一个不少。只是我也不想见她。咱们做妃子的,就是伺候好皇上爷们儿。忒毒了,就没好下场的。”众人忙随声承应。 “不光如此,”崇祯沉下脸来,道:“还要约束好外戚!”这一声虽不高,却十分阴狠,众人都是一震!“自己倒是不毒,可那亲娘老子兄弟子侄却是目无国法,仗势欺人,荼毒百姓!” 没一个人敢再言声。刘老太妃盯了崇祯一会儿,道:“好好着说话呢,就扯到了这上头去,难道有哪家外戚让皇帝生气了?”说着把眼扫众人,众人也都互相转圈儿看。 周皇后见都不说话,便问道:“真有外戚生事了?” 崇祯没回答,只是低头看地。大年三十,本是一团祥和气氛,让崇祯给搅了,大家都觉尴尬。田妃忽然心里一动:前些日子母亲来京住了些日子,说起家里变化之大,实出自己意料,当时就嘱咐了母亲不可忒过分,皇上是个较真儿的人,真有言官弹劾,女儿也未必救得了。难道皇上说的是自己娘家?只听周皇后道:“听皇上的口风,似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不过,我皇是个清心寡欲之君,又是历来严于律己律人,妾等怎敢放纵外戚?就不怕皇上整肃后宫?所以怕是皇上误信了传言。” “地方官的密折就放在朕的案头上,是传言么?一个小小的御史无凭无据敢告皇亲国戚的状?他不要命了?” “皇上且息雷霆。”一直没说话的懿安道,“地方官虽不敢乱告,也难保不是偏听偏信,访察不细,中了小人圈套。也有这一等人,甭说女儿进了宫里,就是女儿进了相府侯门,也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地方官受了辱谩,自然要寻他个不是,添油加醋、添枝加叶儿纠他,把个雀儿说成鹞鹰。也有那外戚,骤然间鸡犬升了天,行事霸道了些个,被人叼了短儿也是有的,未必就干了国法。事涉皇亲国戚,处分理当谨慎。当然,果然犯了我大明律法,还是要依律公断公处。还请皇上细察。” 崇祯自打翻了身怀六甲的周皇后,心里一直懊悔,早想惩罚一下田妃,以慰皇后。但自看了扬州御史的劾奏,便就不仅仅是想安慰皇后了:“你们是要朕拿出实据来?”眼就看向了田妃。 田妃从崇祯眼神里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战兢兢小声问道:“皇上……真有实据?” “有实据又怎样?”崇祯整个身子转向了她。 刘老太妃说话了,道:“即使皇帝有实据,也多半是那外戚仗势胡为,并非是内宫怂恿,处分了外戚也就罢了。” 崇祯还盯着田妃:“朕可看明白是内宫怂恿呢!” 田妃低了头,道:“皇上……是说……妾身?” “正是!”崇祯高喝一声。田妃扑通跪下,说道:“妾父兄果然犯了王法,是妾管束不严,就请皇上惩处妾吧。” “好!”崇祯一拍桌子蹭地立起,震的桌上杯盘碗碟叮咣乱响,“就照你说的办!王承恩!”王承恩应声挑帘儿进来,崇祯一字一顿道:“将田贵妃谪迁启祥宫省愆!” 田妃叩下头去,抽泣道:“还请皇上……念在他们是初犯,从轻发落,妾……代他们谢恩!妾今后一定严加约束。” 崇祯鼻子哼了一声,冷冷道:“祖宗法不可私!”

崇祯测字

闹了这一出,大家兴致全无。 刘老太妃道:“今儿晚上守岁,娘儿们咋过啊?” 内宫的当家人自然是皇后,大家就都看向周后。 周后一笑,道:“自然是看戏喽。” “哦,哦,老身可打熬不起了,散了吧,你们去吧。”刘老太妃起身道,大家就都起身。 “我也歇了,你们闹去吧。”傅太妃也道。 众人向二位太妃道了晚安出来,崇祯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模样:“朕就一直没想明白,自你主后宫以来,削减用度,裁撤靡费,去浮夸藻饰,很惬朕意,唯独这梨园一项,你一直留着,可谓情有独钟。你不是个好嬉戏之人,可还是有嬉戏之心。” “皇上说的不对,”周后笑道,“神祖时宫中设有百戏,日日热闹。妾已大部罢撤,但就是民间,过个年节的,也要祭灶王,跳灶,迎财神。再穷的人家,也要贴窗花,贴春联,燃灯放炮仗驱鬼。更有那六博、投壶、斗牌、猴戏、木偶戏,热闹着呢。咱们天家倒不如民间?” 周后叹口气道:“皇上忙时,一两个月都不过后宫一次。一年过来,也就松泛个这几天,总要有个给皇上舒解心绪、给女眷们解闷儿的物事不是?” “行啦行啦,还一套一套的,朕说不过你。”崇祯笑道,“今儿晚看什么戏?” “过锦戏。” “朕是说是何曲目?” “是出新戏,说破了就乏味了。” “好,看戏去。”崇祯抬腿走路。周后马上吩咐下去,等一行人到了戏台,台前台后早就都准备好了。确是一出新戏,说的是乡下闹蝗,颗粒无收,庄稼人或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或铤而走险,聚众为盗,打家劫舍,百姓雪上加霜,更是困苦不堪。 崇祯看着不由双眉紧锁,扭头对周后道:“大过年的,怎么弄一出哭戏!”只见周后已是饮泣出声,其他女人也都是泪水涟涟了。 周后见崇祯看她,小声道:“有此事否?” “这戏是你叫他们编排的?” “难道是胡编的么?”周后从袖中抽出邸报,递给崇祯,“皇上可还记得马懋才的《备陈大饥疏》?” 崇祯虽早看过,还是接过又看了一遍: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许矣。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仅存之遗黎,止有一逃耳。飘流异地,栖泊无依,此处逃之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转相逃则转相为盗。恒产既无,怀资亦尽,梦断乡关之路,魂销沟壑之填,又安得不相率为盗乎?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总秦地而言,庆阳、延安以北,饥荒至十分之极,而盗则稍次之;西安、汉中以下,盗贼至十分之极,而饥荒则稍次之。 崇祯越读越有气:“国家到了这般地步,冤孽气数,罪在朕躬,也是做臣子的亵渎职任,党争就是祸根!心思全用在争斗上了,哪还管国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天子和人臣共同的责任,可朕看这些大小臣工,就拣不出几个公忠体国的!” 周后轻叹一声,道:“大奸已除,皇上该想想百姓的事了。” 崇祯起身向外走:“朕现在知道你为何留着这戏子了。”出了慈庆宫,对王承恩、高起潜道:“今日除夕,北京城一定很热闹,朕想看看,你们俩随朕去山上转转。” “皇上是说万岁山?要不要叫高起潜回去招呼张彝宪、高时明他们随驾?”王承恩道。 “不必了,你们俩跟着就行了。”崇祯说着便折向神武门。 此山原名煤山,成祖朱棣在北京建都后,嫌“煤”字谐音不吉利,将它改名万岁山。万岁山树木繁茂,只是此时只有一片老树干了。 “万岁爷,东路坡缓,从东路上吧。”王承恩引着崇祯折向东。 东坡有一条石阶小路,路旁树木稀疏,都不过碗口粗细,却有两株老槐,甚是粗壮,十分扎眼,一上一下,相隔不过丈余。 “这树真是可怪,其他的都很细小,却是笔直,怎么就它俩向西北歪着?” “回皇上,奴婢想是因它在东坡,西北风吹不着,从扎根儿起就受着东南风,又只有他俩高大,所以就向西北歪长。其他的树矮,被他俩遮挡着,受不着风,也就长直了。”王承恩回话道。 崇祯围着老槐转了两圈儿,道:“倒是高大,可惜了,处在至尊地位,却不能成材。” 高起潜听出了崇祯与树比肩的意思,道:“皇上,把它砍了吧?” 崇祯嚯地回首,狠盯了高起潜一眼,张了嘴,似要说出狠话来,又咽了回去,放缓声音道:“这山名万岁山,这树位在至尊,自然就是万岁树了。你今儿敢杀这树皇上,明儿就敢杀人皇上。” 高起潜浑身一激灵,咕咚跪倒,磕头如捣蒜:“皇上,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奴婢是烂口疯话!奴婢是狗脑子驴肠子!奴婢是混账王八蛋!奴婢说错话了,奴婢怎敢有半点儿不敬的心思……” “好啦好啦,朕知道你有口无心,朕也是说句笑话。树是树,人是人,但它毕竟也是个树王,留着它吧。你也起来吧。”崇祯说完转身上山。从山顶上看去,北京三城一览无余。因天启数子均未长成,没有童稚,紫禁城有好几年不?99lib?曾热闹了,与内外城相比,显得寂寥清冷。 内外城就不同了,内城多为官宦商贾大户人家和官署衙门,比外城热闹数倍,爆竹烟花闪成一片。外城都是普通百姓人家,动静虽比不上内城,倒也是此起彼伏。崇祯看了很久,心里轻松了不少,局面还算安定,只要自己努力做个为国家社稷、黎民百姓造福的好皇帝,就能走出困境,还可能重振大明,传诸后世,自己就是一代英主了。 一早,崇祯一出暖阁,所有人都愣了。只见他穿了一件圆领缺骻袍,外罩青羔裘,脚蹬青布鞋,头戴四方平定巾,谁也没打招呼,就直朝前边走。后面跟着的王承恩向发愣的高时明丢个眼儿,高时明会意,迎上去问:“皇上,今儿是正月十五,又不上朝,您这一大早要去哪儿啊?” “朕好久没出去了,今儿北京城热闹,跟朕出去转转。” 本来佝着腰的高时明身子猛地一挺,紧颠儿几步拦到崇祯面前,扑通跪下道:“皇上,不可呀!如今您可不是王爷,可以随着意儿出去溜达,现如今您是万岁爷呀,担着天大的干系呀!” 崇祯绕过他继续往前走,道:“隋炀帝能随着意儿出去溜达,朕怎么就不能?” “皇上,您怎么能和那些昏君比呢,您可是贤君啊,百姓都知道您是继成祖爷以来的圣主啊!” 崇祯道:“那又怎么样? 660f." >昏君能溜达,贤君就不能,这是哪朝哪代立的规矩?”高时明知道这位爷是劝不住的,便道:“皇上,是不是让奴婢带些人跟着?” “朕前边遛,身后跟着一帮牛头马面、凶神恶煞的锦衣卫?那还微服个屁!” 王承恩一把拉过高时明,小声道:“拦不住了,我已劝了,没用。立刻去找高起潜,叫他马上挑二十个人,换上便衣,散开跟着!” 上街才看出来,过年的热闹劲儿确是不比以往了。 往年从初一到十五,家家门口都挂出灯来,能叫上名来的有纱灯、琉璃灯、白玉灯、篾丝灯、珠子灯、羊皮灯、罗帛灯、绢灯、莲花灯、屏风灯、栀子灯、月灯,数不胜数,美不胜收。天启时皇帝本人就爱鼓捣新鲜玩意儿,上行下效,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大街上舞的那龙嘴里能喷火,那狮子眼珠子会转,正月十五那天的灯市灯会上那各式彩灯更是暗藏机关,走马灯上的小人能弹出来。去年大丧,民间不许挂红,禁止娱乐,今年竟也不见了舞龙灯、踩高跷了,人也显得稀少了些。 一看崇祯的打扮就知道是个阔少,所以那些卖糖人儿、面人儿、泥人儿、风筝、连环套等玩意儿的小商小贩见他过来,都>要盯着他多吆喝几声。 “爷,咱们去哪儿?”高起潜问。 “去你买饼的那个火烧铺。” “热馒头,刚下屉的热馒头——”前面几步一个棱骨突出的瘦女人在吆喝。崇祯踱过去,拿起一个馒头。 “这位爷,你拿鼻子下闻闻,新下的麦子,现碾的白面,全白面的,可香!” 崇祯举着馒头仔细观瞧,颜色发土,星星点点的麸皮子掺杂其中:“你不说是全白面么?怎么这么粗?” 女人眼神奇怪地上下打量崇祯:“我说这位客人,您打哪儿来?这不是全白面难道还是麸子面?粗?你倒拿那细的来我瞅瞅!” 崇祯道:“你当朕……当真以为这满街人都是傻子,由着你糊弄?这分明是粗面!” 一群穿着簇新衣服、手举纸风车的孩童跑过,听见这话停住脚,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胖孩儿过来拿起一个馒头看了看,再看看崇祯,哈哈大笑起来,手指崇祯道:“这人没见过白面,哈哈哈哈,你是外城的还是乡下的?你以为这是白棒子面?买一个尝尝吧,你没吃过!” 那女人也不屑地笑着,崇祯愣在那儿了。 高起潜紧跟上几步,冲着孩子扬起手:“去去去,快滚!再不滚打折你小狗腿!”孩子放下馒头跑了,其他孩子也跟着哈哈笑着跑了,嘴里还喊着“乡巴佬,乡巴佬>藏书网!” 王承恩拿过崇祯手里的馒头放下,拉了一下崇祯袖摆:“爷,往前遛着吧。”走出几步,又放低声音,“爷,现如今这就是白面了!爷吃的白面只有宫里才有,阁老们都不准吃得着呢!” “怎么,大臣们也吃的这种粗面?” “我的爷,宫里吃的面,是大箩小箩箩了四五过的,十斤粗面只可箩出个二三斤精白面,您想这价钱得翻出个几倍去?就是极品大员也舍不得天天吃呀,那四五品以下的,想也不敢想呀。” 崇祯不再说话,低头大步前行。 走到前门楼,忽听近处有人说话:“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崇祯扭头看,见靠城墙处摆着一张摊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桌旁树着一黑幡,上写着“铁口拆”三个白字,桌后坐着一人,四十五六样子,留着焦黄的山羊胡。见崇祯看过来,又道:“公子面色恍白,印堂晦暗,怕是有大不遂意之事。公子若眼下有闲,在下愿为公子测上一测。公子若不信那草木鱼虫也有定数,就请抬脚走路。” 崇祯想了想,走近去道:“你既是测卜吉凶,为何不见蓍草谶签儿,只有这笔墨纸砚?” “在下只测字,而且不揣摩客人心思,也不看客人脸色,好便好,坏便坏,从不改口。”他一指那幡,“这三字可不是在下自卖,是乡里耆老送的。” “那好,朕……真的就测上一字吧。” 铁口摊开纸笔,道:“公子拆个什么字?” 崇祯心里闪过“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说法,便道:“就拆个‘有’字吧,有无的‘有’。” 铁口写出“有”字:“公子测什么?前程,钱财,婚配,还是疾病?”崇祯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江山!” 铁口抬眼打量起崇祯:“在下不想打听公子身份,可这事怪,看公子的年纪,不像是朝廷命官,而且肯为江山一测的,怎么着也得是位方面大员,就是个州府也不会来测江山的,公子却要……” “你哪儿那么多车轱辘话!”高起潜窜过来,“叫你测你就测!” “不是在下话多,公子要测江山,在下不敢说呀!” 崇祯露出一笑,道:“你刚才还说好便好,坏便坏呢,怎么又不敢说了?” “铁口口再铁,也不敢跟脑袋较真儿呀!脑袋没了,哪儿还有铁口?说不得。” “你放心,我不是官儿,只是好奇。如今又是天灾又是兵灾的,就是平头百姓也与身家性命相关呐,问问江山气数有何可怪?凡事都有定数嘛。但说无妨,我不泄露天机,还多给你卦银。”说着向王承恩一挥手,“先把卦银给铁口先生。”王承恩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铁口两眼放出光来,一高兴说漏了嘴:“早看出了,公子是个富家子弟。” 崇祯一笑:“所以你才拦住我。” 铁口打个哈哈:“在下看,公子至少不是东厂的。东厂的测字从不给钱,说得不对心思还打人。好吧,在下说完了,咱们各走各路。”他迅速出手抓过银子揣进怀里,“‘有’字上部是‘大’字去一半,下部是‘明’字去一半,这大明半壁江山啊……” 高起潜抢上一步,怒道:“你胡说八……”“道”字还没出口,崇祯横掌一挥,正切在高起潜喉咙处,后半截话生噎了回去,噎得高起潜直咳嗽。 “你看你看,我说不拆,是公子非要拆的嘛!” 尽管崇祯知道不会是好话,但听了这话还是腿发软,脸发灰:“……我说的是‘朋友’的‘友’。” 铁口略略一想,道:“若测江山,还是不吉。‘友’是‘反’字出头,上出头,是指北方,左出头,是指西边,这两处必反,反贼当有出头之日,这江山啊……” 崇祯心中大震,脸上显出惊恐,只一瞬,便掩饰住了,比划着道:“我说的是这个‘酉’。”崇祯不愿留下墨迹,只在空中画出笔画。 铁口提笔写了个“酉”字:“可是这个字?” 崇祯轻点头。 铁口想了想,抬眼看着崇祯:“公子,丑话说在头里,在下只看字,不看人,说得不中听,公子只需包涵,不可责怪。” 崇祯再点点头。铁口便道:“‘酉’字,‘尊’字去头尾,至尊无首哇,位至极处性命不保,大不吉……不说了,公子,就到此吧。”说完起身收拾东西。 崇祯一把按住:“幽,曲径通幽的幽!” 铁口盯着崇祯:“公子还是测江山?” “测人。” 铁口把东西用个蓝布兜起:“如果是测公子,在下还是不敢说。” 高起潜窜上一步一把抓住铁扣:“收了好大一锭银子,就说这几句屁话就完啦?” 铁扣眉毛拉成八字:“实在是说不出哇!” 崇祯拉过高起潜:“不是我,你说吧。” 铁口拿起黑幡,道:“公子是个聪明人,山中系两绳,不用我说破了。”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走吧。”崇祯扭头向回走。 “爷,不去火烧铺了?”高起潜问。 “火烧铺?什么火烧铺?” 高起潜知道这测字测砸了,皇上心绪大坏,便道:“爷,这测字都是牵强附会的胡咧咧,爷别信他的。” 崇祯不说话只是走,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朕听人讲过一个魏忠贤占测的事。说有一个叫郑仰田的术士测字最准,被魏忠贤请了去。魏忠贤先写了一个‘囚’字,郑仰田说这是国中一人独揽大权,魏忠贤高兴,又写了一个‘飢’字,郑仰田说,‘凡’字无‘点’,此人当是不凡之人,但‘良’在‘人’下,此人也是个不良之人。你说他不准么?” 第十八章 火冒三丈严惩腐败官员

酒后失言

宁远城袁崇焕的议事厅里,袁崇焕正与一班文臣武将围着一只大沙盘。郭广带着一个人进了大堂,众人见他们进来,便不说话了,只把眼看那人。那人忙低了头,趋前几步跪下道:“小人拜见督师大人和各位大人。”他也不知道哪位是督师大人,只管叩下去。 袁崇焕道:“起来吧,从皮岛来的?” “是。”来人站起身。 “毛将军可好?” “好。毛大人叫小人代他给钦差大人请安。”说着就又要跪下去。 “站着说话。说吧,毛大人有什么事?” “是。”来人起身看着面前一帮人,思量着哪位是袁钦差,刚才一直没敢抬头,也不知上头说话的是哪位,“海禁以来,皮岛全靠朝廷粮饷了,目下又是难以为继了,毛大人请钦差大人即刻发粮。” 袁崇焕一脸惊讶:“已乏饷了?可朝廷却不是如此说呀?” “钦差万不可听信文官,否则就要有饿倒的了。” 袁崇焕背着手溜达开了:“说的是,文官不肯体恤武官,自己稳坐京城,肉山酒海,却总嫌边事日耗巨大,攻诋武官贪纵冒饷,全不知边事艰难。”他走到座位坐下道,“既乏饷了,何不早详细说来?” “毛大人有给督师大人的请书。”来人忙掏出来举着,不知给谁。 郭广走过去接过,递给袁崇焕。 袁崇焕没拆信:“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毛继盛,是毛大人属下的协统。” “哦?你也姓毛?是毛将军的公子?” “小人不是,小人本姓陈。” “为何改姓毛?” “东江官军都姓毛。” 袁崇焕眉毛立了起来,道:“毛将军是浙江杭州人氏,本是辽东巡抚王化贞标下游击,镇江失陷后撤往皮岛,沿途收罗散兵游勇和辽东难民,才整旗鼓,怎么就都姓了毛?” “毛大人说,我们处孤岛上,独撑局面,四面茫茫,有家难归,从此死了回家的心吧,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不会亏待自己家人的。一家人就要有一个姓,一个姓才是一家人,我们就都姓了毛了。” 袁崇焕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两跳,点点头道:“好,毛家军——”他抿紧了厚嘴唇,低着头转了两圈,慢声道,“本督师听说,本督师给圣上呈上《策画东江事宜疏》后,毛将军‘愁烦慷慨,计无所出,忽闻哭声四起,合岛鼎沸,诸将拥进,兵丁嗷嗷’,可有此事?” 毛继盛被问了个没头脑:“哪有此事,谁在大人面前嚼舌?” “是毛将军给圣上的奏牍中说的。” 毛继盛立刻尴尬上头:“……小人虽不知有此事,但既是毛大人所说,那必是有的。” 袁崇焕似笑非笑,忽地抬头叫道:“杨正朝!” 杨正朝应声进来。袁崇焕附耳低语几句,杨正朝答应一声,向郭广做个手势,两人一同出去。袁崇焕看向毛继盛,笑道:“粮食前天才由天津运来,给皮岛拨出十船,可好?” 毛继盛四肢着地:“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还有制钱合银万两,一船猪羊和好酒。” 毛继盛的嘴咧到了耳根子,喜道:“小人代毛大人和东江弟兄谢督师大人!” “别谢我,这是皇上的赏赐。” “谢皇上!谢皇上!谢皇上!”毛继盛冲着袁崇焕就磕起头来。 袁崇焕道:“毛继盛,你何时跟的毛总兵?” “回大人,毛大人为辽东参将时小人就跟了毛大人。” “那就是毛总兵的心腹了?” “回大人,毛大人对属下一视同仁,并无薄厚。” “既然派你来催饷,必是他信得过的。郭将军!” 郭广跟声进来。 “你带毛将军去歇息。毛将军可是毛总兵最信得过的,你可要招待好了,不可怠慢了。” 郭广抱拳道:“督师放心,毛将军是自家兄弟,在下怎会怠慢?”说罢转向毛继盛,“毛将军,请!”毛继盛随郭广出到外边。郭广站住脚,诡黠一笑:“兄弟,你远途奔涉,乏不乏?” “还过得去。” “天色渐晚,咱们去个解乏的地儿,如何?” 毛继盛已知他是何意,笑道:“如果郭兄有此雅兴,客随主便。” 二人来到一处里巷,在一座二层楼前站住。毛继盛抬头看去,见门上一块牌匾,写着“春香楼”三字,看名字是个妓院,却是寂静清冷,门口不见粉头,向门里望去,也不见半个人影。 郭广看出毛继盛的疑惑,笑道:“这本是官妓所在,不许百姓染指。袁大人来后颁布军令,大敌当前,须严阵以待,随时戒备,严禁军人携娼宿妓。倒是不禁百姓了,但兵荒马乱如此,谁还有这份闲心闲钱?故此这里便冷落了。” 听他如此说,毛继盛犹豫道:“如此,你我二人到这里作耍,岂不是违了袁大人军令?算了,还是吃酒去吧。” 郭广哈哈一笑:“还有一层却是不在此令。袁大人还有一令,对远道来的客人和立了战功的官兵,拥香偎玉可作为慰劳的手段。兄弟尽管放心,走吧。” 毛继盛这才放心,随他进去。里面倒是素烛清香,又一番洞天。 一个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呦,原来是郭将军,将军可有时日不见了。不过您可别怪小妇人多嘴,这却不是您来的去处。即使您敢来,小妇人也不敢招呼您,那督师的军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难道我不知?”郭广笑道,“可这位兄弟也不行么?” “这位军爷是——?” “他是毛文龙毛总兵最信得着的……” 郭广话未说完就被妇人打断了:“原来是毛将军身边的人,那就不违令了。连小妇人都知道毛将军可是袁大人最信得过,最是赞誉有加的,那可不能慢待了。得,干了这许多日,小妇人这儿也该开把荤腥了。郭将军,您看点哪个姐儿?” “这还用问?你不会把翠儿藏过吧?” 妇人媚媚地一笑:“您可真会挑。不过,郭大人,话还得说在头里,虽说这位军爷是袁大人的客人,可我这儿是正经营生,十几口人靠这吃饭。您也知道,袁大人一声令下,我这些姐儿……” “少啰嗦,有话直说!” “那好,您既知翠儿,自然知道她的身价。” 郭广笑道:“我又没逛过你这破窑子,我怎会知道?说吧,多少?”妇人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交叉,其余三指弯曲。毛继盛直咂舌:“咋这么金贵?这宁远的姐儿长了两个眼儿不成?” 郭广道:“翠儿是这春香楼的头牌,端的是风情万种,据说那滋味儿可是非寻常可比,叫你这辈子都惦着,身价自然了得。”又转向妇人,“不少你的,先在翠儿房里摆下酒,我要先跟毛将军喝上三大壶,那才能玩儿出上好滋味儿。” 妇人向楼上喊翠儿,二人也抬头看,却见各房姑娘早就出来了,正倚着回廊栏杆向下看呢。毛继盛一个个看去,都还算标致,心中就痒痒起来。正心猿意马,听得楼梯响,忙扭头去看,这一看,却再是不能错开眼珠。但见她,鹅蛋脸儿,刘海穗儿,眉如细柳,眼如半月,通鼻梁,樱桃嘴儿,青丝如黛,梳成高顶髻,肌似凝脂,好像瓷人儿一般,身着绸绢窄领桃红短袄,窄肩蜂腰,随风摇曳。毛继盛.t>就看呆了。 翠儿道了个万福,道:“二位大人请随翠儿上楼。” 二人随翠儿进了房间,真个是锦幕纱厨,结翠凝珠,一股幽香迎面袭来。毛继盛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好香啊!” 翠儿道:“这是栀子花香,北方难得闻到的。” “那你这里如何有?”郭广道。 翠儿笑道:“哪里会有?这是用栀子花做的熏香。” 房里摆着一张雕花床,一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一张条案,一个衣柜,两只箱笼,一式黄花梨木,只有梳妆台是紫檀木的。条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一盆花和一只琵琶。 毛继盛看见东墙上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个胖妇人赤裸站在齐腰水中,披着一袭薄纱,隐约现出丰腴的两座小山,便走过去细看:“这骚娘儿们一身馕膪,可是不受看,怎么挂这么个丑婆娘?” 翠儿笑答:“这是贵妃出浴图。贵妃胖而受宠,‘三千宠爱在一身’,故唐风以肥为美,不似楚王好细腰。” “我可好细腰。”毛继盛早已猴急,只是碍于郭广,不好就上手,就把言语调戏。这边说着,酒菜就已摆上。 二人解下佩剑放到案上,郭广招呼道:“来,毛老兄,咱们先喝个爽!酒过三巡,我就告辞,回去钻我的臭被窝,你就钻你的香窝窝!” 毛继盛恨不得他早回去,不等坐稳,端起杯子仰脖而尽,翠儿赶紧给斟上。郭广却怕他喝急了醉倒,后面的戏就不好演了,忙伸手拦住:“毛兄如此喝法,怕是一会儿就认不得翠儿了,先别忙。如此良宵美景,佳人儿为伴,却让美人干坐,岂不是锦衣夜行?” 翠儿会意,站起取过琵琶:“翠儿就为二位大人唱个小曲儿下酒吧,大人们想听什么曲儿?” 郭广示意毛继盛点曲儿,毛继盛却不懂什么曲儿,就道:“随便什么曲儿,拣那浪的唱来就是。” 翠儿笑道:“就依大人。”话音刚落弦声便起: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好!”翠儿音儿还没落尽,毛继盛就高声叫好。喊完又干一杯,直眉瞪眼地看着翠儿,“你唱的是什么玩意儿?” “李清照的词,词牌叫 href='5090/im'>《点绛唇》,仙吕调,前段三仄韵,后段四仄韵。”毛继盛盯着翠儿的嘴,道:“这‘点绛唇’是不是给小嘴儿上涂胭脂?” 翠儿笑着摇头道:“我朝正德进士杨慎的《词品》说, href='5090/im'>《点绛唇》取自南朝诗人江淹的诗‘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又名《点樱桃》、《十八香》、《南浦月》、《沙头雨》、《寻瑶草》,都是出自古人所作同一词调的词作。” 郭广问:“这‘仙吕调’又是什么意思?” 翠儿道:“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曲子分为十二律,也就是十二种调,分别叫做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每调又分七音,叫做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共八十四调。 “按照乐律,每一种音调又可分为七个曲调。词曲属燕乐,就是俗乐。俗乐以琵琶定声。琵琶有四弦,分属宫、商、角、羽,每弦七个曲调,共四声二十八调。 href='5090/im'>《点绛唇》属于七宫中的仙吕宫。” 二人听了个云山雾罩。 郭广“唉”了一声,叹道:“想不到我们这小小的宁远,竟有如此才女!等到平了女真人,我要专门听翠儿谈词论曲。就请翠儿再唱一曲,助我二人酒兴!”说着举杯邀毛继盛,毛继盛端起倒进脖腔子。 翠儿嫣然一笑,弦声又起: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回我可听懂了,”毛继盛道,“好不让人难受!”说着又端起杯一饮而尽。 “檀板金樽,浅斟低唱,真是好听,”郭广道,“只是不知是个什么牌儿、什么调?” “这是散曲,曲牌是《滚绣球》,正宫调。”翠儿说着起身给二人斟满酒,又换过一壶烫上。毛继盛伸手拿过一个空杯满上递给翠儿,“你也喝!”翠儿谢过,饮了半杯,毛继盛仰脖灌下。 翠儿道:“还是我来唱曲儿,二位大人慢饮。”说着素手轻拨,莺燕呢喃: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毛继盛悚然动容,敛眉垂手道:“唱的是。种地的是百姓,当兵的是百姓,撕拚了几十年,苦的还不是百姓?死的伤的还不是百姓?唉,何日是个了结?”又一杯倒下去。 郭广倒笑了:“怎么就说到了这上头去?真个像是红颜薄命,英雄末路了。不过你二人倒是胶漆相投。这又叫个什么曲儿?” “这是元代的散曲大家张养浩的一首小令,曲牌叫做《山坡羊》,是中吕调。” “好啦,我是酒足饭饱。所谓饥扑饱飏,回大营做春梦去啦!来,干了这杯!”郭广起身举杯。毛继盛巴不得他快走,忙举杯相迎。二人干罢,郭广走到案前拿剑,指着花道:“这花没见过,好素净!” 翠儿道:“这花叫文殊兰。我爱她素雅含蓄,姿态可人儿,故此常摆着她。” 郭广笑道:“同你一样。”说着一抱拳,“在下就此辞过,你二人共度春宵吧。我也看出来了,翠儿一寸芳心都在兄弟身上了。不过,这翠儿可是蒲柳弱质,兄弟你悠着点儿。” “恭敬不如从命,郭将军走好!”毛继盛已有些醉眼蒙眬,待郭广前脚出门,就一把搂过翠儿坐到腿上,手就从翠儿短袄下摆伸进去,一面凑过脸去,“小娘子你好香!” 翠儿半推半就道:“俗话说,酒到酣时,行得好事。大人还是先喝了这壶烫酒,心中热了,才有得力气,再歇息不迟。翠儿先陪大人说说话。”说着满上酒递过去。 “就依你。”毛继盛接过喝了一半,“你喝半盏,这叫合欢酒。”说着送到翠儿嘴边。翠儿喝了,抻出绢儿沾了沾唇边,道:“大人能住几天?” 毛继盛酒力开始发作:“明天就得……动身。” “为何如此匆忙?”翠儿夹了块雏鸡肉送进毛继盛嘴里。 “皮岛……断饷了,咱是来……催……催饷的,没想到朝廷的粮饷刚……发到,袁大人又……极……爽快,今天夜里就……就……装好了船,只得回……去……复命了。” “大人骗人了。谁不知道皮岛海上交易兴隆,即使没有朝廷粮饷也过得有滋有味儿的,拖了几日发饷就过不得了?袁大人就信了你?” “你哪……里……知道,皮岛饷少丁……多,朝廷粮饷本就……不够,平日里就靠海上交、交易补饥荒。袁大人一来就宣布海、海禁,皮岛外财皆断,只靠那点儿存幸去……补朝廷粮饷的不……足了。如今已是盆干碗净,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催饷。你以为这是好、好干的差事呀?” 翠儿小声道:“我可听说,皮岛私开海运,月入白银十万两不止,经营数年,少说也有数百万,东江十数年也享用不尽,你还是在哄弄我么!”毛继盛瞪大了眼看着翠儿,道:“你怎……会知道这、这些?” “嗨!这宁远城谁人不知?不过,这背后的事可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大人一定要给我讲讲。”翠儿勾着毛继盛的脖子摇晃着。 “这可讲……不得。噶——”毛继盛横掌在脖子上一划。 翠儿噘嘴儿道:“大爷别吓唬我,我就是要听故事么,又不去嚼舌头。大爷要是不讲,我今晚就没精神儿伺候好大爷了。” 翠儿丰腴白皙白藕似的胳膊蹭着毛继盛的脸,直痒到心。 美人儿娇嗔,热酒烧心,酒劲儿上攻,再是欲火难禁,毛继盛双手抱紧翠儿,贴耳朵道:“我……跟你讲,可不能说与……他、他人。” “爷放心,我就是要听好大个故事。” “果真是一篇……大故事!好,好,好,我告诉……你,毛文龙毛……大人已与后金成……约,用三百万金换、换回金、复……二、二卫地!对朝廷……就说是……夺回的!”

崇祯发火

正月十六日,阁臣和王永光、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拿着拟好的逆党名册来见崇祯。崇祯接过,先不看,口中道:“韩老爱卿,阁臣掌票拟之权,干系重大,有丝毫党私之意,便是国家大害。朕观诸大臣中,多半植党,不知忧国,老爱卿要为朕执法相绳。”又转向李标、钱龙锡,“今后拟票,务消异同,开诚和衷,期于至当。” 三人齐声应“是”。韩爌道:“人臣原不应以党事君,人君也不可以党疑臣,总当详核人品,辨别贤奸,然后举措得当。若堂上妄起戈矛,宫中横分畛域,臣恐非国家之福。” “说得不错,朕不疑臣,臣也不要做那可疑之事。”崇祯哼了一声,“不忧国而植党,自名东林,于朝事何补?” 韩爌心里一沉,阉党刚倒,皇上就疑东林了,看来这位皇上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今后办事要做在亮处,不让他动疑才好:“陛下说的是,今后凡商量政事,宜相见于朝房,禁止一切私邸交际。”韩爌顿了顿,“臣老了,记性不好了,可否容臣先奏三事?臣怕一会儿忘了。” “说吧。”崇祯咧嘴一笑。 “是。熊廷弼之死,是逆阉杀杨涟、魏大中的借口,诬其行贿,复传首九边,刑其妻孥,悬赃银十七万两,此冤之甚者!请陛下免熊廷弼赃银,准其归葬,使沉冤昭雪。” “朕对熊廷弼事知之不详,你去票拟,朕准了就是。说第二事。” “宣府巡抚李养冲上折子说,‘旂旅往来如织,踪迹难凭,且虑费无所出。’” 崇祯一愣:“嗯——?边情危急,遣旂尉侦探,有何可虑?祖宗朝设立厂卫,是干什么用的?” 钱龙锡道:“陛下,祖宗朝的规矩是厂卫止行于都城内外,远遣恐难委信。” “这是为何?怎么遣远了就不能信了?” “李养冲说,‘不赂恐毁言日至,赂之则物力难胜耳。’陛下,魏忠贤派监军的前车之鉴不远,还是慎重些好。”李标道。 “这帮该死的混蛋!”崇祯握拳往桌上一放,小声咕哝一句。“朕想起来了,去年监察御史顾其国上过一个驿递骚扰累民的折子,朕要内阁传谕兵部,遵照旧例从严控制,以清弊源。如今怎么样了?” 几人相互看看,就都看住了韩爌。韩爌道:“前几天刑科给事中刘懋上有一疏,说驻驿官员大多徇私舞弊,把勘合马牌私自送给亲朋故人,假公济私,甚至遣白牌骚扰驿递,而且在常例食宿供应之外还要敲诈勒索,致使驿站民夫困苦不堪,还有卖儿贴妇以应横索的。” “就是说,驿递照旧,朕说话没人听了,是吧?” 几人一齐跪下。韩爌道:“ 81e3." >臣等不敢,陛下息怒,臣立刻严查。” “你刚履任,不关你事,不过这些奏疏为何不拿给朕?” “因是正月十五未过,臣等仰体圣上静摄,未敢烦扰圣上。”韩爌说着举上数本折子,王承恩过来接过放到御案上。 “嗯,”崇祯打开刘懋的折子,“说第三事吧。” “是。昨日张凤翔过臣宅,说有奉官采办商家询问,拿到的采办银与当初工部招商承诺出入甚大,不够办官差的。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过三四百两。张凤翔新任工部尚书,不知是否有定规,亦不知差数去向,故来问臣,臣也答不出。” “嗯?哪有这种混账定规?”崇祯愣了愣,“前数月朕不是刚命工科给事中王都、陕西道御史高赉明巡视过厂、库么?” “张凤翔所说就是近日的事。” 崇祯火拱到了头顶,一拍御案道:“把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科道官、翰林院记注官、锦衣卫堂上官都给朕叫来!还有那个王都!” 王承恩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到外面一声喝呼,一群大小太监立刻跑了过来,“皇上发火了,快,快去分头传谕,皇上召见各府部院司科道掌印官,还有那个工科给事中王都,不许片时耽搁,你们都给我跑着去!”吩咐完赶紧往回跑,到崇祯身边,见崇祯正打开逆党名册,王承恩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料到后面还有电闪雷鸣。 果不其然,崇祯前后扫了一遍,立刻拉下脸,道:“这四五十人中半数已被处置,只这些人,就能将个大明朝几乎闹翻,换了江山?” “陛下,臣等以为真心附阉者少,违心随势者多,若广搜穷治则人人自危,各求自保且牵连不尽,就大违圣上治吏本心了。”钱龙锡道。 崇祯道:“魏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再有,内官附逆者甚多,为何册中寥寥?内廷同恶者,也要入到里面!” 韩爌道:“臣等在外廷,未知内事,恐有差错,冤诬好人。” “只怕是放了坏人!就说外廷的,张瑞图、来宗道何不在逆案?” 王永光道:“无事实。” “张瑞图以善写为逆党所爱,来宗道为崔呈秀母写祭文,可恶如何?还有那贾继春,何以不处?” 乔允升道:“贾继春曾请善待选侍,不失厚道,后虽有改口反复,持论亦多可取。” “惟其反复,所以是真小人!”崇祯心中恨恨,连老韩爌都变着法地对付朕,朝中还有何人可信!大臣们的消极对抗,更激起崇祯彻底整肃的决心,“好吧,既然卿等以不明真逆为词,朕当示卿!王承恩,叫曹化淳、高时明将那布囊抬上来!” 王承恩出去。不一会儿,曹、高二人抬进来一硕大布囊,放到御案上。崇祯指着道:“这里章奏累累,统是逆阉旧党赞护同类、构陷异己之词,皆结党实迹,卿等要一一案名。” 这话是对六个人说的,韩爌却耐不住了,首先答道:“陛下容禀,臣职司辅导,刀笔之事非臣之责。” 崇祯眉毛跳了一下,露出愠色,看着王永光道:“卿职掌铨衡,彰善瘅恶,应有专责。” 永光略一踌躇,回道:“臣部任事考功,论罪非臣职守。” “好哇好哇,这国家是朕一个人的,不关卿等的事,”崇祯又恼又不解,这些人并非阉党,为何个个推脱?“莫非你们也受了阉党的好处?朕以微末践祚,力除巨憝,谁帮了朕?此时腹患已灭,尔等并无身家性命之忧,为何不肯出力?廓清四宇,难道不是尔等职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案办不好,你们都回家去!乔允升、曹于汴,这是二卿职内之责,李标、钱龙锡,二卿负有督导之责,都是推诿不得的!”说完就看刘懋的折子,竟不再理面前这些大臣,直等到部府科道官都来了才抬头。 诸臣早就知道如此火急的召见必是祸,看见崇祯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更是抬手挠痒痒都不敢了。行礼毕,分左右两班站好。 “王都!”崇祯一声怒喝。 王都应声出来,腿早软了,不想跪也跪了。 “朕问你,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到半数,那差额哪儿去了?” 王都在奉召之时就明白了所为何事,早在心里过了一遍,从容回答:“陛下命臣等巡视厂、库,剔奸革弊,臣等从到任巡视节慎库事至差竣,共三个月,其间交放钱粮俱照工部领状,发一千满一千,发一百满一百,并无抽扣之弊。至于发出库外,则是工部监督的事了,当问工部尚书张凤翔。” “朕正是听了张凤翔说才知道这些夙弊的。张凤翔也是新任尚书,怎知这些勾当的关节?” 王都又道:“近日春解绝少,臣等已查出只有工部书办汪之蛟谋出堂批,包揽山东外解,希图瓜分,臣等正拟究治。” “哼!蒙朕呐?不与厂、库合谋,一个小小的书办就敢瓜分?工部领状与库中出银不符,就不怕商家找上门来?” 王都再答:“陛下,臣三个月收放过银两三万有奇,随收随放,病根全在领状免票。厂、库见状发银,并不出票,商家无可致诘。但商匠领银出库,有衙门之使费,有委官之常例,确如陛下所说是由来已久。臣正查访,未获确证,故未敢入告,非是不言,臣等何敢通同作弊。” “哼!此弊自万历以来就愈演愈烈了,朕都闻之已久了,你们会不知道,而且至今查访未确?这些衙门以前是二八抽扣,现在竟是四六抽扣了,好大的胆子!商家正是近日才告到工部的,岂不正是你等做的手?还在这里巧言!锦衣卫,把他拿了!把高赉明也拿了!” 韩爌想,抽扣是从来积弊,王都、高赉明是否参与其中并无证据,总不能因时日巧合就逮了,就趋前跪奏道:“工部言夙弊事,并未指名各官,还需进一步追查,案落人头,望陛下少霁天威。” 李标跟上跪奏:“抽扣是从来陋规,请陛下暂息雷霆。” 钱龙锡也随后出班跪下:“陛下此次从宽发落,后边才有人再敢说话,才好深挖根源,革除陋习,请陛下息怒。” 崇祯已怒火难抑:“朕闻此弊已久,所以才要他俩巡库,不想他俩同流合污,如此下去,怎能查得出?今日处分原不因工部所言,卿等不必申救,退回去。”说完又转向都察院道,“有此大弊,长久以来尔等俱不言,是不是庇护同类?!” 这话吓坏了身负监察之责的科道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崇祯火气消了些,想到自己这火气是因张凤翔奏疏而来,张凤翔将成众矢之的,遂转向张凤翔道:“此弊诸臣屡有奏闻,朕知已久,不因卿言,卿安心供职。” 张凤翔眼见因自己一句话把两人送了大狱,众人都为说情,怎能安心?遂出班道:“陛下虽不因臣言处二臣,却因臣言有此举,臣心不安……”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卿何必如此说?” 张凤翔突然跪下道:“陛下怜臣耿耿之意,容臣从头收拾,自当查证清楚。若以数十年之事罪及一二月之人,谁还敢向陛下进言?” 崇祯摇摇头道:“不必如此说。知卿必救,故面召卿,特谕安心供职。卿起来。”然后看着王都道,“王都、高赉明都革了职,法司严刑追赃拟罪具奏。”再转向众臣道,“这种奸弊情状由来已久,朕虽早有耳闻,却从未见到指弊发奸的奏牍,要你们这些言官何用?” 六科给事中等科道官个个低着头等着,不知又要轮到谁头上。 “近来各衙门事体多有沉搁,阁臣票上来,朕览过发下,全不奉行,科道官亦通不言,该查参的也不查参,难道今日时事、边防、吏弊、民情,俱无可言么?” 见皇上批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不定又牵到谁头上,身为首辅,韩爌不能不为言官们说句话:“陛下,科道官亦时有陈奏,因陛下励精实政,凡事实实可行的,方敢奏请,前时浮泛条陈委实少些。” 崇祯可不买账:“说的好听!他们于外边事哪一件不知,只是碍于贿赂情面,不肯实说。就有条陈,也只口角好听,要紧处实无二三!”说着拿起刘懋的折子,“国家设立驿站,专为军情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可现在呢?欺压之甚莫过于此!除了刘懋,你们谁说过一句?” 谁敢作答?全都大气儿不敢出,韩爌又不得不说话:“圣谕严切,诸臣不敢违玩。” “不敢?不敢者只有良乡、涿州两处,其余还照旧。刘懋!”刘懋应声出列。 “你疏中说一匹马用工食一百六十两,如何这许多?” “就臣乡临潼县而言,现在已添至一百六十两,别县尚有加至三百两的,而驿递犹称苦累。” 崇祯看着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犹豫一下道:“臣想是差役过多……” “可是,”韩爌道,“各差自有祖宗旧制,载在《会典》,原有定额的。” “是这样,”刘懋咳一声道,“过客极多,不是大员就是眷属。据臣计算,驿递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用于来往过客的占十分之四,用于本省衙门的占十分之六;用于各省抚按衙门的占十分之三,用于中央各衙门的占十分之七。又任意需索,州县不敢不奉承,故驿递疲累已极,不得不添加人力。臣以为只有裁减一法尚可一试。如果照祖制裁定,过客无处需索,有司无处奉承,则将裁省大量工食银。或全豁,以宽民力;或进解,以抵薪饷,则旧弊可除。” 崇祯缓缓道:“还是蠲在民间才是。”又稍停片刻,“‘裁’之一字甚有理。刘懋,你打算怎样裁撤?” 刘懋又咳一声,说道:“回陛下,洪武二十六年规定,凡天下水马驿递运所,专一递送使客、飞报军情、转运军需等项,合用马驴、船车、人夫,必因地理要冲偏僻,量宜设置。其佥点人夫,设置马驴、船车、什物等项,俱有定例,须常加提督有司整治,或差人点视。 “后日久弊生,驿递愈用愈滥,嘉靖三十三年,把勘合增加为温、良、恭、俭、让五字。温字五条,供圣裔、真人,并差遣孝陵之往来;良字二十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内出者;恭字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入者;俭字二条,供优恤;让字六条,供柔远。火牌分内、外、换三字,专供兵部走探军情与边镇飞报。 “除奉旨驰驿者,余各临时裁酌。到万历三年,更分为大、小勘合,仍以五字编号,其中王裔、文武官员用大勘合,监生、吏舍等用小勘合。大勘合例用马二匹,夫十名,船二只,照品崇卑,定例支应,但其后就渐渐超越规定,或一支六,或一支八,甚至一支十。小勘合实填数目,不许增减,或四马十二夫,或六马十六夫,最多八马二十夫。到天启末年,驿弊达于极点,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还、武弁、内官,都得用驿递,加上冒滥,简直不胜负担。 “臣想,把定例的五字五十一条裁减为十二条,每一条的人夫马船亦作出限制,不许擅自更改。有擅改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嗯,好!以后以礼致仕、飞报军情及奉钦差等项才许驰驿,其余一概禁绝,不许擅用。”崇祯看着刘懋,“免去刘懋刑科给事中之职,改任兵科给事中,专管驿递整顿事务,凡兵部发出勘合,必须经刘懋挂号才有效,凡抚按官入京驰驿者必须到刘懋处验号注销。刘懋,你要给朕整出个局面来。散了吧。” 韩爌出来,仰首望天,心中叹道,皇上毕竟年轻啊,不能看到极致处,整饬吏治,收拾人心才是当前第一要务。见李标和曹于汴收拾了布囊出来,便叫住钱龙锡、王永光、乔允升,向五人道:“圣意不可逆转,我等就这布囊中摘择考询,不可再独出心裁了。” 第十九章 和荷兰侵略军展开海上生死大战

六臣定逆

韩爌刚进家门,老管家就报告:“老爷,小姐回来了。” “哦?她回来做什么?” “说是要找老爷。” 韩爌刚绕过影壁,一名侍婢就急急地迎了出来,道:“老爷,快去看看小姐吧,哭得收不住,夫人也劝不住!” 韩爌一愣:“她为何要哭?” “小姐不讲,只说要见老爷。” 韩爌心中已知女儿所为何事,这也是他一桩大心事,便道:“她人在哪里?” “在书房里。” “哭也不挑个地方!”韩爌来气了。在他心里,书房是神圣的处所,不能放肆地笑,更不能号啕地哭。 “小姐知道老爷回来更衣后就要去书房的,所以在那里等老爷。” 韩爌走进书房,见女儿正趴在夫人怀里,发出蚊子一样的哭声,倒是夫人哭得像要断气。正要发问,女儿抬头见是父亲,猛地起身,趋前几步扑通跪下道:“爹爹救我!” 韩爌紧张起来,忙道:“起来说,出了什么事?” “我公爹说,他此次必被定入逆案,轻则流徙,重则下狱,这是真的么?” 韩爌心一沉,果然是为此事! 韩爌姻家右庶子杨世芳是《三朝要典》纂修者之一,韩爌因偏袒东林被罢官,杨世芳于是与他绝了来往。韩爌知他是胆小怕事,编纂《三朝要典》也是被迫为之,倒也不怪他。 但《三朝要典》是阉党大罪,编纂者理应定入逆案。可如果杨世芳定罪,杨家落魄,女儿便从此遭罪!如果家产抄没,全家流徙,从此便是海角天涯,永难相见了,其情何堪!但如果袒护于他,必遭朝中方正之士侧目,颜面扫地,自己近四十年的清正之名怕也就完了,若被睚眦必报的皇上发觉,自己相位亦难保。兹事体大! “你倒是说话呀!”见韩爌不说话,夫人气急败坏道,“孩子又无罪,如果连女儿都救不了,你这首辅还有何用!如果女儿女婿被赶走了,我就跟了他们去!你就自己去伺候皇上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韩爌吼了一声,“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许哭闹!” “大喜?什么大喜?女儿都要全家遣戍了,你竟说是大喜,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二月初四,中宫诞育皇子,我大明有嗣君了!” 母女俩猛地直起身,盯着老韩爌道:“皇后生孩子了?” “对!”老韩爌感慨起来,“我朝三百年来,自太祖马皇后之后,中宫无生子者,周皇后是中宫生子第一人,可见大明有望!” 韩夫人愣了愣,又哭起来:“人家生了儿子,当然是喜事,我家可要丢女儿了!呜呜——” “胡说八道!”韩爌转向女儿道,“你先回去吧。”说完大步离了书房。 福建晋江安海镇安平桥头,一个七八岁风仪俊秀的孩子已立了多时,向东眺望。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叫了声“三阿叔”,又转过头看向大海。 “又想阿母呢?回吧,你阿爸找你呢。” 孩子随来人向回走,过了桥,进了一处大宅院。这院子规模宏耸,翼堂、楼阁,亭榭互对环列。穿过五进院,是一个月门,上书“致远园”,假山、亭台、精舍、池沼、小桥、曲径、佳木、奇花,别是洞天,郑芝龙正坐在亭内喝茶。孩子上前叫了声“阿爸”,就不说话了。 郑芝龙见他脸上尚留两行清晰的泪痕,不禁皱起眉头道:“又没去书塾?又跑到桥头去了?没出息!师傅让你背的书背了吗?” 孩子低头不语。 郑芝豹道:“大哥就别责怪了,森儿自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一直跟着母亲,自然感情深厚。突然见不着母亲了,能不想嘛。” “哼,文不成武不就,长大了就是个吃饭的皮囊!你给我记住,你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将来要为大明保疆守土!去,念书去!” 郑森突然蹦出一句:“保疆守土光念书没用!” “什么?”郑芝龙腾地站起,喝道,“你个大颗呆!你想怎的?” “习武!” “好、好,有志气!”郑芝豹大笑。 郑芝龙也笑了:“倒是像我囝仔,不过还在流鼻水呐,一把剑还拿不动呢,习个屁!再长大些,阿爸自会教你,干你娘的。” “我拿得动。” “哈哈哈哈,好,给他一剑。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 郑芝豹解下佩剑递给郑森。 此剑剑身为星斗图案,根部错金,云芝形护手,浮雕剑柄,卷尾环形错银剑首。郑森左手握柄,右手托鞘。郑芝豹怕他手沉拿不住砸了脚,没有松手,道:“这是斗牛剑,你真拿得动?” 郑森不语,右手一使劲,郑芝豹就脱了手。 郑森左手一扬,鞘飞剑露,便使了起来。只见那剑法招式严谨,圆转如意,身手步一丝不乱,竟是蛟龙护身,风雨不透,把个芝龙、芝豹看呆了!舞了有半刻钟才歇手,却见他神定气匀。 “你、你、你何时学的剑?”郑芝龙愣了半天才道。 “与邻家所学。” “哪、哪个邻家?” “在日本时的邻家花房家,他是日本剑道大家。” 郑芝豹领着郑森走到郑芝龙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道:“此儿日后必是我家千里驹!” “好,”郑芝龙揽儿入怀,“你阿母在海边独自生下你,无人相助,又将你抚养成人,生养之恩不可忘。但你日日思母,不思进取,岂不辜负了你阿母?你阿母知你今日这般样子,岂不伤心?要读书,将来才能干大事,懂吗?”郑森点点头。 郑芝虎跑了进来,神色严峻:“大哥,出事了!” “怎的了?” “普特曼斯偷袭了中佐所,咱们在中佐所的十五条船,已经全部被击毁!” “怎么会?我已答应发给他们台湾往来大陆的通商凭照……” “他们哪是要这个,他们是要独霸海上通商,不许葡萄牙、西班牙人插手,是要让朝廷只与他们通商!” 郑芝龙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碗果碟全蹦到地上碎了:“歹狗!老鸡排!”骂过了冷静下来,“派出侦骑,盯准了红毛鬼的行踪,我一定要把普特曼斯扔到海里!” 韩爌自打坐这儿,就一句话不说,人都到齐了,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几人纳闷儿,相互看了看,李标只好开口了:“首辅大人,人已齐了……” 韩爌叹一声,眼皮不抬,道:“圣上又催了,明日就要呈上名册,我等今日必要议妥。好在逆要都已拟定,只有《三朝要典》一节了,诸位议吧。” 谁也没接茬儿。说到《三朝要典》,就要想到杨世芳头上,都知道杨世芳是韩爌姻家,谁也不想带这个头,一时竟都无语,韩爌也不催。 李标见都不说话,总不能没个了结,便先开了腔:“《要典》乃逆阉假以诛灭诸贤之借具,首恶者不能不办。魏广微为首倡,黄立极、施凤来、杨景辰为正副总裁,公论具在,绝难开脱。至于修典诸臣,乃是迫于淫威,不得不为,绝非心甘情愿。如果一并追究,则蔓延无际,何处是头?” “不然,”曹于汴不服道,“《要典》乃是大案,只列三四人,皇上处如何通得过?再说,怎知那朱继祚、余煌、张惟一、袁鲸等就不是真心附逆?即使不是追腥逐臭,毕竟降身辱志,自甘下流。像这等失了名节的人,即便不重惩,也断不可再用!”他没提到杨世芳,算是给韩爌留了面子。 “此话虽说不无道理,”钱龙锡道,“但魏忠贤假皇命点了你的名,谁敢说个‘不’字?” “即便是圣上钦点,就该这么个写法么?”曹于汴仍然不服。 “这样写法难道是自己能专主的么?不这样写,一家老小命都难保,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苛求。” 王永光看着韩爌道:“首辅的意思呢?” 韩爌轻轻叹息一声:“圣上初进宫时,也曾遵先帝遗嘱,迁就于那魏忠贤,却是所为何来?” “这可不一样,”曹于汴道,“当时满朝均是魏党,圣上迫于情势,故作姿态,正是为日后翦除魏逆,这正是圣上英明之处。” 韩爌一笑:“圣上位在至尊,尚且迫于情势,臣子又当如何?圣上是英明之举,而臣子就是附逆么?”这话有点儿忤逆,不等旁人答话,韩爌接着道,“与阉党牵连之人不在少数,大多为求自藏书网保,并非真与阉党一心。这‘阴行赞导’四字,便能株连蔓延不绝,如此下去,闹到文不言声,武不出力,人人自危,大明也就危了,我等就是罪人了!”这后面的话说得道貌岸然,又危言耸听。 曹于汴忽然仰头诵道: 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 十年世路无工拙,一片刚肠总祸尤。 麟凤途穷悲此际,燕茑声杂值今秋。 钱塘有浪胥门目,惟取忠魂泣髑髅! 诵罢眼光扫了一圈,见无人说话,又继续诵道: 虚存忠直,肝肠化作苌弘碧血,留为干日白虹,死且不瞑。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不敢言求仁得仁,终不作一怨尤字也。而痴愚念头,到死不改。还愿在朝臣子其从君父起念,于祖制国法国体,大家当共留心。 曹于汴说的这一通,众人都记得清楚,那诗是原山东道御史东林党人黄尊素的绝命诗,后面的是东林六君子之首的杨涟的狱中绝笔。众人也都明白这是曹于汴羞讽老韩爌的,如今的这些私心真是愧对死难的东林烈士!但是出于对韩爌一向的敬重,还是无人提出异议。钱龙锡想再让曹于汴说下去就该火并了,便将话头扯开:“还有一事也要议一下,”说着看了韩爌、王永光一眼,道,“改敕一事我等已访察明白,张庆臻罪重罚轻,刘鸿训实是一时疏忽。此事应向圣上奏明。” “哦?”韩爌眼一亮。 “张庆臻平日里架鹰走狗,经常混迹市井,认识了一个小人叫狄正。狄正自称与国戚田大人交情深笃,可为张庆臻弄到京师捕营辖权……” “且慢,哪个田大人?” “田贵妃之父田弘遇。张庆臻不疑,拿给狄正三千两银子要他居中料理。狄正用一千两收买了文书官田嘉壁,在敕书中添入‘兼辖捕营’,趁鸿训事务忙时递上。敕书乃是皇上批复的,都是照抄,鸿训怎能想到有擅改敕书事,便未推敲就发了。” “那狄正呢?”王永光问。 “跑了。” “此事如何向皇上说?鸿训毕竟失职,并非无过。张庆臻只罚俸三年,因他是世袭勋臣子弟……” 曹于汴憋不住了:“那刘鸿训就该谪戍代州,王在晋就该削籍?” “如是鸿训等还在待勘,自是可说。”王永光手一摊,“如今已作出处分,如何再说去?当今圣上何等英明你们难道不知?圣断一出何曾改过?” “功过赏罚,唯圣上一言,怎么就不能改?”争着吵着就都看向了韩爌。 韩爌站起身道:“王大人说得对,此时再争,便有结党之嫌了,就议到这吧。”说完便倒背手抬腿走路。 谁都知道皇上最痛恨结党,也就不再言语,都站起身。唯是曹于汴直盯着韩爌已有些微驼的背影,心里想以前的老韩爌已不复存在了。 韩爌刚走到门口,门开了,差点与进门之人撞个满怀。 “皇上有口谕!”曹化淳说。众人刚要跪下,曹化淳又道,“皇上说各位老臣年龄都大了,不必跪接。”然后清了清嗓,宣道:“荷人无端袭击我中佐所,烧毁船只,朝廷责以荷人,要求赔偿损失,并撤出台湾,通商事宜要有约在先,经朝廷允准..t>,才可做去。但荷人自恃船坚炮利,拒不奉旨,一意孤行。传谕闽浙诸省,恢复海禁。荷人再起衅端,立与打击,驱赶下海,永不通商!” “遵旨!”

海上大战

金门料罗湾,日头刚半升,郑芝龙的舰队就出港了。驶出不过四五里,瞭望台上的施大瑄就大叫起来:“大哥,发现一只大舰,可能碰上红毛鬼了!” 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里的郑芝龙瞪他一眼:“狗脑子呀?说了多少回了,如今咱们是官军了,不是海盗了,怎么就是改不过口来!” 施大瑄笑着拍了一下嘴:“臭嘴!”又举起千里眼看,“大、大人,不是一只,是、是……” “多少?” “数十只!” 郑芝龙腾地站起,咬牙道:“那就不是红毛鬼,是刘香佬!看清了,多少只?” 施大瑄约略一数:“大约五十只。” “咱们是三十五只,略少于他,但咱们是官,他是贼,气势上就压倒了他,打!展开队形,靠上去!” 也举着千里眼的李国助又大叫:“大人,后面还有!有、有十二只,还有旗舰密德堡号!” “我看见了,”郑芝龙道,“刘香佬勾结上了红毛鬼,这就是冲着咱们来的!”李国助道:“敌舰倍于我,荷舰又装有加农炮,力量悬殊啊!撤吧?” 郑芝龙略一沉吟:“今天是个机会,刘香佬和普特曼斯的舰队都来齐了,以后再难遇到这阵仗了。李国助施大瑄,你俩驾只快船回港,速集八十只红夷大炮舰,三十只火船,绕到敌后,李国助带三十只大舰、十只火船攻击荷舰,施大瑄带五十只大舰、二十只火船攻击刘香佬!” 二人受命下船,郑芝龙再道:“全队停止前进,待他来攻。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郑芝龙原名郑一官,继承了李旦和颜思齐的船队后,将船队分成十八支,每支一个头领,领五十船,他自领一百五十船。十八人名字也改了,按“芝”字排辈,最后一字都以飞禽走兽名之。一官为老大,改名芝龙,三弟为芝虎,四弟为芝豹,从弟为芝鹤,族弟为芝鹏,余者芝燕、芝凤、芝彪、芝麒、芝豸、芝獬、芝鹄、芝熊、芝蛟、芝蟒、芝鸾、芝麟、芝鹗等,写在纸条上放盒内,各人拣出哪张,即以此名之。李国助是李旦之子,他和施大瑄都是“十八芝”之一。受明廷招抚后,十八弟兄中有七人誓不受抚,弃他而去,刘香佬即七人之一。 敌舰排成扇形,从三面包抄过来。郑芝龙看了一会儿,道:“必须打乱他的队形,切割开来,然后我两舰攻他一舰,才好翻盘。中间那只六桅座船必是刘香佬。去问各支,谁去冲阵?” 一通旗语之后,一只大船并不回话就率先冲出,直逼刘香佬座船。 “是三哥!”郑芝豹大叫,“太早了,咱的大舰还没聚齐呢!” “是啊,太莽撞了!”郑芝龙一跺脚,“叫他回来!” 再一通旗语打过去,郑芝虎仍不回话,继续前冲。 “这可要有去无回了!全队上吧?”郑芝豹道。 “不行,不能拿舰队弟兄们的命去救他一舰的命!等大队上来。” 刘香佬船队见对方一舰独冲,便数炮齐发,郑芝虎舰立刻起火,炮位炸毁,炮手大部阵亡。 郑芝虎身负重伤,弟兄们上来要把他拉下去,他怒道:“都滚开!舵手,对准六桅大船!操橹手,把吃你娘奶的劲使出来,撞沉它!” 刘香佬见敌舰裹着火球冲过来,立即下令:抛下铁链,拦住它!就在郑芝虎座舰就要撞上刘香佬座舰时,被铁链拦住了。 不等郑芝虎倒船,敌舰上连续抛下四爪锚,将郑芝虎舰死死缠住,进退不得!敌舰炮铳齐发,郑芝虎舰的弟兄几乎伤亡殆尽!刘香佬舰水手翻上郑芝虎舰,将已经昏迷的郑芝虎捆个结实,扔上刘香佬舰。 刘香佬生得瘦小干枯,经年干的海上生意,风打日曝,三十出头的人看去像四十多岁。见抓了郑芝虎,心下大喜,以为郑芝龙为救兄弟,必退让三分,于是指挥舰队突阵。 刚要接仗,突然侧后方出现庞大舰队,一眼望去,海面上全是桅帆!刘香佬大惊,下令回撤,与荷兰舰队靠拢。不想一通排炮打来,前面几船被打翻,回撤之路被封。郑芝龙见援军已到,也开始攻击。 李国助、施大瑄相向完成对荷兰舰队与刘香佬舰队的切割,李国助便迅速向荷舰展开包抄:“红毛鬼近身肉搏不是咱对手,靠上去,抄家伙登上洋船,把红毛鬼杀光!干你娘的!给我轰!” 炮火轰鸣、滚滚硝烟中,李国助舰队靠近了敌舰:“火船点火!”数只火船霎时腾起火球,直冲敌舰。“咦?火船上的弟兄怎么不跳海?要烧死自己呀?”半晌无人作答,都盯着火船。 “好弟兄啊!”李国助嗓音哑了,“他们为了保证攻击准确,不撒舵呀!”说着两行热泪滚下,“干你娘的!登船,杀光鬼子!” 中国人杀红了眼,挥着大刀冲上敌舰,但被荷兰人一排火铳击退,死伤惨重。后面的中国人再次冲上,展开反复争夺。 此一仗,直打到天擦黑,双方均伤亡无计。荷军司令官普特曼斯再不敢恋战,丢下刘香佬跑了。刘香佬船队被两倍于己的郑芝龙船队团团包围,几乎全军覆没。刘香佬拼死抵战,最终被郑芝龙六只大舰围在正中,逃无可逃。 刘香佬立于自己船头,郑芝龙坐于自己船头,相向而对。 “香哥,听说你在广东营生不错,为何又跑到我闽浙来?”郑芝龙笑着说。 刘香佬却是阴沉着脸,迸出两个字:“报仇!” “报仇?”郑芝龙冷笑一声,“是你七人要离开弟兄们,不是弟兄们赶你等走的,说什么报仇!” “我们据着台湾,海上来往,自是富足,本是天大的自在,你自可以在台湾做个皇帝,弟兄们也自会拥戴,却偏要投靠那皇帝小儿,背叛了自家弟兄,钻人家裤裆,看人家颜色,让弟兄们寒了心。这且不说,竟去做朝廷鹰犬,反过来剿杀自家兄弟!杨六、杨七、钟斌、李魁奇都被你杀了!你既然下得手,我便也下得手!” “投靠朝廷?那何斌、郭怀一,还有你刘香佬,投靠红毛鬼,又是怎讲?你们还认自己做中国人吗?那朝廷与我等都是一个祖宗,我是背叛,你等就是卖国贼!你连祖宗都不认了!话又说回来,毕竟兄弟一场,我也不想剿你们,可李魁奇害了杨天生、陈衷纪,我还能容你们?!今天又是你打上门来的,反倒怪我一身不是。你今天把芝虎好生放还了,我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那就休怪我寸草不留了!” “哈哈哈哈!”刘香佬仰天大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囫囵个回去!不过你这兄弟,倒可以囫囵个地送还给你。来人!把郑芝虎装麻袋里,扔海里!” 郑芝龙一蹦老高:“你敢!”数十只鸟铳就对准了刘香佬。 刘香佬看着郑芝虎被装进麻袋,系上口,喊一声“扔!”郑芝虎就被推下船舷,“咕咚”入海,直沉下去。 刘香佬举起拐子铳,对准自己太阳穴,“哈哈哈哈!”一阵狂笑随着一声枪响戛然而止,身子向后倒下。 崇祯看罢逆案名单,抬头刚想说话。兵部尚书王洽一头闯进,竟不及请安,就笑盈盈道:“陛下,料罗湾海战大捷!” “哦?”崇祯不知料罗湾,“什么大捷?” “熊文灿报,郑芝龙在金门料罗湾全歼刘香佬船队,刘香佬自杀。荷舰被击沉两只,焚毁三只,夺两只,只逃了五只,生擒夷众一百一十八名,斩夷首二十颗,夷敌抢去夷尸未能割级者累累难数。” “好啊好啊,”崇祯靠99lib?向椅背,仰天道,“除了东南大患啦!” 韩爌、王永光、钱龙锡、李标齐声道喜:“恭喜吾皇,东南海疆从此无忧啦!” “王洽,郑芝龙损失如何?” “回陛下,郑芝龙和刘香佬各伤亡近千人。刘香佬船损失二十余只,其余被郑芝龙掳获。郑芝龙炮舰、戎克船损失十数只。” “什、什么是戎克船?” 王洽只是照本宣科,也不明就里。韩爌见他答不出,便道:“戎克船是一种中型平底船,可商、战两用。此名是夷人所用。” “嗯,”崇祯坐正了,“王洽传旨,让熊文灿去宣谕荷人,一者,荷国必须照价赔偿我船损失,包括伤亡人员的抚恤和治疗用度,还包括此前被荷人掳去的我商船及货物。二者,荷人只能居留台湾,不可来往大明海域。三者,荷国欲与我国通商,必由我国商船去台湾交易,不得下海。如有违反,必与打击,并从此不得通商。还有,传谕葡、西等夷人,与我国交往,必遵我国规矩,否则就如荷人今日之下场。” “领旨。” 待王洽出去,崇祯翻开案卷道:“逆案就这样了,照此颁行。诸卿所言东林诸人的厚恤也是该做的。高攀龙、杨涟,由行人司拨款各四百两并派人亲赴所在造坟祝祭。周起元、左光斗,给予加等优恤赐葬。吴裕中、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夏之令、缪昌期、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苏继欧、周顺昌等,按生前原官阶给予祭葬。顾大章、刘铎,特恩加等安葬。万燝加级优恤。顾宪成、冯从吾、邹元标、沈鲤、翁正春、公鼐、赵南星等准给祭葬并从优抚恤。”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三月十九日,《钦定逆案》颁布中外。告谕说: 竖逆魏忠贤,狷狡下材,备员给使,倾回巧智,党籍保阿,初不过窥颦笑以市阴阳,席宠灵而饕富贵。使庶位莫假其羽翼,何蠢尔得肆其毒病?乃一时外廷朋奸误国,实繁有徒。或缔好宗盟;或呈身入幕;或阴谋指授,肆罗织以屠善良;或密策合图,扼利权而管兵柄。甚至广兴祠颂,明效首功,倡和已极于三封,称谓浸拟于亡等。谁成逆节,至长燎原?及朕大宝嗣登,严纶屡霈,元凶逆孽,次第芟除,尚有饰罪邀功,倒身窜正,以望气占风之面目,夸发奸指佞之封章。迹其矫诬,乌容错贷。朕鉴察既审,特命内阁部院大臣,列拥戴、谄附、建祠、称颂、赞导诸款,据律推情,再三定拟:首正奸逆之案,厉于五刑;稍宽胁从之诛,及兹三褫,其情罪轻减者,另疏处分。此外原心宥过,纵有遗漏,亦赦不问。 《钦定逆案》共分七等: “谋反大逆”二人:魏忠贤、客氏,磔死; “首逆同谋”五人:崔呈秀、魏良卿、侯国兴、李永贞、李朝钦,论斩; “结交近侍”十九人: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吉、刘诏、薛贞、吴淳夫、李夔龙、曹钦程、许志吉、孙如洌、陆万龄、李承祚、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王体乾,秋后处决; “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魏广微、崔应秋、阎鸣泰、霍维华、徐大化、潘汝桢、李鲁生、杨维垣、张讷、郭钦、李之才,充军; “逆孽军犯”三十五人:张体乾、谷应选、客光先、客璠、杨六奇、崔凝秀、崔铎、崔文升等,永戍; “谄附拥戴军犯”五十人:太监李实、吏部尚书周应秋、户部尚书黄运泰、李精白、黄宪卿、兵部尚书邵辅忠、太仆寺卿郭兴治、御史卓迈、翰林院编修吴孔嘉等,充军; “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前阁辅顾秉谦、冯铨、张瑞图、来宗道、吏部尚书王绍徽、太常少卿阮大铖、吏部郎中周良材、太仆寺卿白太始、魏持衡、尚宝司卿魏抚民、户部尚书曹尔桢、礼部尚书孟绍虞、工部尚书杨梦衮、刑部尚书苏茂相、工部尚书薛凤翔、兵科给事中李鲁生、孙杰、太仆寺少卿李蕃、南京兵部尚书范济世、协理京营兵部尚书吕纯如、御史刘廷元、巡抚单明翊、朱童蒙,太监涂文辅、王国泰、李明道等,坐徒三年,纳赎为民; 共计二百五十一人。另有魏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五十余人,亦受到处分。黄立极、施凤来等四十四人冠带闲住。 随后,崇祯再下旨,追赠冤死东林诸君子官衔、谥号: 故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龙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谥忠宪; 故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赠太子少保、右副都御史,谥忠烈99lib.; 故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光斗赠太子少保、右副都御史,谥忠毅; 故刑部右侍郎邹元标赠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 故吏部员外郎赵南星赠太子太保,谥忠毅; 故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赠太常寺卿,谥忠节; 故吏部员外郎周顺昌赠太常寺卿,谥忠介; 故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加赠大理寺卿,谥忠毅; 故应天巡抚周起元赠兵部右侍郎,谥忠惠; 故福建道御史黄尊素赠太仆寺卿,谥忠端; 故掌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赠太仆寺卿,谥忠毅; 故工部郎中万燝赠光禄寺卿,谥忠贞; 故吏部员外郎顾宪成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 故左春坊左谕德缪昌期赠詹事府詹事,谥文贞; 故陕西按察司副使顾大章赠太仆寺少卿,谥裕愍; 故福建道御史李应升赠太仆寺卿,谥忠毅; 故四川道御史夏之令赠太仆寺卿; 故江西道御史吴裕中赠太仆寺卿; 故南直隶扬州知府刘铎赠太仆寺少卿; 故工部尚书冯从吾谥恭定。 第二十章 皇太极向大明抛出橄榄枝

以夷说夷

天柱山左,沈水之阳,便是扼山控水、商贾辐辏的南北咽喉重镇沈阳卫。沈阳城街道呈“井”字形,中心位置正在大兴土木,但被高大的红墙围着,什么也看不见。 红墙南门外前街上对街不远处有一座白墙灰瓦的宅院,黑漆大门两侧各有一个抱鼓石,门楣上四个雀替,灰顶硬山式飞檐下吊着两盏米黄色冬瓜灯,灯上两个黑色隶书大字“范府”。 范文程正在书房看书,老家人进来禀报:“二少爷,门外来了一个秃子,要见您。” “秃子?”范文程合上书抬起头。 “是,既不剃头留辫,也不梳发髻,满脑袋头发长不过半寸。说和尚不是和尚,说不是和尚又穿得不伦不类,不过听口音是南人。” “他说有什么事吗?” “他说是有一笔富贵要送与您。” “是个癫子吧?” “不像,说话文着呢。” 范文程想,如果真是南边来的,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道:“好,请他客厅等候。”范文程慢慢站起身,“给我更衣。” 客厅里,“秃子”正在欣赏墙上的字画,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来人三十出头年纪,长身如鹤,瘦骨伶仃,山羊胡子稀疏焦黄,便打个问讯道:“施主便是辉岳先生了?” 范文程见此人四十岁上下,高挑精瘦,贴身着黄色僧衣,外面披裹着绛紫色僧袍,原来是个黄教和尚:“师父请坐,”说完先坐下,“请问师父法号?” “不劳辉岳先生动问。”喇嘛端掌微微一躬才坐下,“和尚是个游方僧人,八方云游,四海为家。或在寺院挂单,或在俗家借宿,行无方向,居无定所,托钵吟行,全随心意。既无修行所在,又无高师开智,浑浑噩噩,自得其乐,法名早已无人提起,不说也罢。” “那——师父俗姓可能相告?” 和尚无奈一笑:“俗姓李,不过这姓名更是身外之物。和尚是藏传佛教弟子,先生只以喇嘛僧相称便好。” 范文程“唔”了一声,觉得此人不是来“蒙食”的,便道:“师父执意要见文程,想必不只为借宿吧?” 喇嘛僧却不接这话:“辉岳先生是金人的重臣,为何这府邸却只有两进?似与先生身份不符。” 范 6587." >文程没想到这和尚弄出这么个话头,愣了一下。 其实这府邸共有五进。范家先祖自明初自江西谪贬沈阳,范文程曾祖正德年间当了兵部尚书,便在沈阳建了这三进式的尚书府,如今是范文程与其兄范文寀合住。 范文程本也是一腔热血,努尔哈赤掩过白山黑水,滚滚南来之时,他曾率乡亲抵抗过八旗兵。但后来他逐渐看出了明廷的腐败和明军的懦弱无能,认定大明无望,江山过手指日可待,便在努尔哈赤攻破抚顺后投了女真。文寀将其臭骂一顿,兄弟二人从此视如路人。 范文程进为二等甲喇章京后,皇太极又赐他再建两进,于是兄弟分家,兄住前三进,弟住新建的后两进,中间垒墙堵死,从此不相往来。 但范文程可不想说这些,便一笑,端茶喝了一口,道:“我大金可没有朱明官僚的奢华风气,王府都是二进式。文程一个汉人,大汗赐王府规格,已是皇恩浩荡了。再说,目之所尽,俱是焦土,遍野哀鸿,沟壑横尸,不知何日是个了时。今日高墙,明日便是瓦砾,豪宅何用?” 喇嘛僧双手合十,再指着北墙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条幅道:“和尚知道先生是范仲淹十八世孙,但范文正公可是个抗御外族的名臣啊!” 范文程哈哈大笑:“原来师父是来责骂文程的。佛教本非中土信仰,乃是迦毗罗卫国净饭王之子乔达摩悉达多所创,师父皈依佛门,卖身耶?卖国耶?” 喇嘛僧立刻接过这话:“此言不确。佛家四大皆空,大我无我,何来分野?佛以天下苍生为念,芸芸众生皆可入我佛门,只有此岸彼岸,岂有疆域之别?如果佛法遍传,义理广布,人皆得真谛,又怎还会有兵戈裂土?” 范文程又是一笑,问道:“如此说来,佛门不分贵贱、不分华夷,一视同仁。那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不对喽?既如此,汉人为何视异族等而下之?既然佛家以天下苍生为念,师父却无视朱明天下举目皆贪官酷吏,百姓有死无生,爷娘奄奄,儿啼母哀!为朱姓一人千里游说文程,岂不有违佛旨?天地更替,亘古恒理,朱明气数已尽,后来者居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至重,唯有德者居之。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不对么?” “先生又错了。即如先生所言,大明天下已是‘爷娘奄奄,儿啼母哀’,女真趁机起兵,虽说世有更替,但对百姓而言却是雪上加霜!先生责和尚为朱姓一人千里游说,而先生却是为爱新觉罗一姓屠戮千万黎民!孰是孰非?和尚所言,正是为息兵戈,复乐土,农有耕,市有贾,老有养,少有学,鸟归巢,兔归穴,百姓安居,世界清宁。” 范文程淡然一笑:“‘四法印’说:诸行无常,有漏皆苦,诸法无我,涅盤寂静。即是说,世间诸事诸物本无常态常理,有生就有灭。师父身为佛门弟子却如此执拗,还是未到‘诸法无我’的境界。” “先生还是错了。‘行’指一切有为之法,因缘而成。有形的色法和无形的心法皆为行法。‘无常’是说世间万物皆有生灭的变化,生即是灭,灭即是生。‘漏’指贪、嗔、痴、慢、疑等诸般烦恼,烦恼乃是诸苦之源。‘我’是指自性,‘无我’是说万物包括自身皆是众缘攒聚而成,没有不依因缘而存在的自性。大明衰而女真起,是缘凑,数也。但女真的兴盛也就是衰的开始,昨日明替元,今日金替明,明日也必有来者替金。今日不过如《汉书》说:‘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轮回罔替,永无休止,就百姓难脱苦海是了。” “师父是得道高僧了,但百姓在一个昏君的治理下,馁无果腹之食,冻无御寒之衣,母不能哺子,子不能养母,难道倒不是苦海了?” “以恶对恶,使百姓苦上加苦,雪上加霜,是先生的第四错。至于大明当今天子,以一人之力智除国贼,一改神、熹惰政之习,一扫朝廷裙党之风,和尚看也并非是个昏君。”说到这儿举起一个巴掌,“先生还有第五错。和尚此来并非为责怪先生,”便放低声音,“乃是为毛文龙而来。” 范文程精神一振,哈哈大笑:“原来师父不是要渡文程啊!”忽有所悟,笑声戛然而止,袁崇焕不是高第,也不是王之臣,他是不会放任毛文龙自行其是的,“毛将军有难事了?” 这回轮到喇嘛僧哈哈大笑了:“这是先生的第六错。和尚是为毛文龙而来,却并非是毛文龙所派,乃是受袁崇焕之邀来走这一趟。” 范文程这一惊非同小可:“袁……袁崇焕?!” 喇嘛僧道:“不错。袁督师知道毛文龙要以三百万金换回金城、复州二卫地。” 这袁蛮子实在太厉害了!范文程心里发颤,面上还要装糊涂,嘿嘿一笑,道:“难道这是毛文龙告诉袁崇焕的?” 喇嘛僧也嘿嘿一笑,答非所问:“袁督师愿以三百五十万金换回此二卫地。” 范文程知不可瞒,起身踱了一会儿,问道:“师父下榻何处?” “无处,进了沈阳城就叩府拜访。” 范文程向外高叫:“来人!”待家人进来道,“给师父收拾一处斋房住下。”又转向和尚,“此事待明日文程禀报过大汗再议,师父先休息。不过,师父记住,这里不叫沈阳,叫盛京。”和尚一笑不答。送出和尚,范文程立刻备马进宫。

将计就计

转天晌午,两抬蓝布小轿直抬到红墙南大门,两个当值的牛录伸手拦下,却是范文程从前轿探出头来,牛录很惊讶,平日里乘四抬绿呢大轿的范章京今儿怎么改行头了?范文程叫过牛录低语几句,大门打开,两顶小轿抬进去后二人才下轿。 喇嘛僧回身看着大门道:“想必这就是大金门了?” “现在不是了,皇宫正在扩建,完成之后,这门只是个边门了。” 和尚再往前看,却是一条宽阔的甬道,甬道两侧各有五座亭子式建筑,呈“八”字形扇面排列,尽头的中央是一座大亭子式建筑。 “这就是宫殿吗?为何都建成亭子式?”和尚问。 “与其说是亭子式,不如说是帐篷式,这是满人风格,叫十王亭,也叫八旗亭,是八旗旗主和左右两路翼王的衙署。正中那座就是大汗尊用的宫殿了,名大政殿,太祖时叫笃恭殿。” 和尚问:“金汗宫与诸王衙署搬在一处,似是创新之举,实是女真习俗吧?” “太祖创立八旗之前,何来此俗?顺情通变,废旧立新,王者之风!君臣合署理事,军令一出,立时四通八达,省去多少时间!所以八旗子弟能克坚摧固,所向披靡!” 和尚沉默了。来到大政殿前,和尚仰头细观,是一座八角重檐攒尖式建筑,底下是五尺来高的八角须弥座台基,环以雕刻细致的荷花净瓶青石栏杆,东南西北四面皆有踏跺伸出。 殿身也是八角形,八面均为木隔扇门,周围出廊,支有十八根朱漆圆柱。正门前两柱上蟠金龙,昂首舞爪,朝向殿顶,重檐上下顶各有八道五彩琉璃垂脊,每条彩脊上各有一名黄帽绿袍、腰系丝绦、足蹬皂靴的蒙古力士,牵着锁链侧首屈身朝向殿顶,八条铁链连着殿顶宝瓶,彩脊的末端装饰着獬豸、麒麟。殿顶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宝瓶上是一颗红光熠熠的火焰宝珠。 “八角式建筑象征着八旗基础,八脊八链又寓意八方归一。”范文程指着殿顶意味深长地说。大殿门前立着两名巴牙喇,殿内却空无一人。“师父稍候。”范文程说了一句就走向殿后。和尚抬眼观看,只见梁枋斗拱、降龙藻井,井周四角有木雕垂莲和福、寿、喜等团字彩绘天花,外层天花为团形梵文。和尚不由得心中赞叹,确是一座艺术杰作! “博格达汗的皇宫比那紫禁城如何?” 和尚还在观赏,身后忽然有人问话。和尚回过头,见身后一人,中等身材,团圆脸,细长眼,虽是看上去面善,却透着威严孔武,身着明黄团龙袍,腰扎盘龙玉带,身后站着范文程。和尚知道此人就是皇太极了,忙躬身合掌:“大汗,和尚失礼了。” 皇太极抬抬手,笑道:“方外之人,不拘俗礼,大师请坐。”说着走上须弥宝座坐下。 和尚打个稽首,面东坐了。范文程在和尚对面坐了。 “大汗刚才问这宫殿比紫禁城如何,佛门弟子不打诳语。沈阳城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确是佳址。大汗的殿宇融汉、藏、蒙风格于一体,独特新奇,恢弘瑰丽,更是上乘之作,令和尚大饱眼福,但不及紫禁城的高大嵯峨,气势雄壮。站在城门楼子下看那天安门,直有高山仰止、高不可攀之感。 “金銮殿地面由四千七百一十八块二尺金砖铺成,建极殿后御路上一块云龙海水山崖石雕,是一整块巨石雕成,重五十万斤,只皇极殿正脊一对琉璃大吻就重八千六百斤,檐角琉璃骑鸡仙人、龙、凤、狮、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依次排列,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紫禁城方圆一千亩,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紫禁城外的皇城就更大了,是紫禁城的六倍,比这沈阳城还大。大汗的宫阙,加上西边新建之处,和尚看去不过百亩。” “我大金自定都沈阳后,已更名盛京了。”范文程再次提醒喇嘛僧。皇太极?倒并不介意,接口道:“大师是明朝使者,自然使用明朝地名,各为其主,不必勉强。” 和尚微微颔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使用大金称谓,便是认君称臣,有辱使命。” 皇太极点点头,说道:“太祖去过北京,进过紫禁城,确是天壤之别。不过,那可不是朝夕之功。再说,那是多少银子堆起来的?即使有这许多银子,朕也首先用在朕的兵士身上。” “既如此,努尔哈赤大汗为何四次迁都?据和尚所知,第一次由费阿拉城迁至新宾,立都十六年,再迁至界藩,只住了四年,三迁至辽阳,又只三年,四迁沈阳。民间俗语,‘搬三次家等于失一次火’,何况迁都?” 皇太极哈哈大笑:“大师不妨多留几日,到东京,就是辽阳,去看一看。东京之前,八旗营地只见帐篷,不见砖瓦。在东京,太祖建了八角金殿,也就是目下大师所坐之殿。” 和尚现出一脸茫然。范文程笑道:“东京的八角金殿就是盛京的大政殿!是在东京拆卸后运到盛京重新拼装的,十王亭才是新建的。这是我后金第一次大兴土木。” “原来如此,真是能工巧匠!” 皇太极将话题转向喇嘛僧,问道:“朕知道黄教等级森严,大师是何名号?” “和尚是格斯贵。” “唔,是法事喇嘛。”范文程插言道。 和尚点点头,转向皇太极,却见皇太极二目灼灼,逼面而来!和尚只觉寒气袭人,知道皇太极要切入正题了,忙敛了目光,摄神静气,静候下文。 “前年父汗背疽而亡时,袁将军曾派三十四人为使来盛京吊唁,朕感佩铭心。当然,朕也知道袁将军真心是要一探虚实。但大师是出家人,为何来做这六根不净的俗家事?再者大师是宗喀巴的传人,为何替汉人来当说客?”皇太极眯着眼道。 和尚哂笑道:“和尚来前,袁督师提到前年遣使来此凭吊先汗祝贺新汗,金汗盛情款待,并带其等参观营帐,要和尚一定代达谢意。至于和尚为使,可并非古来僧使第一人。 “洪武三年,太祖就曾以僧为使,命慧昙出使僧伽罗国,十年宗泐奉命再使西域,十七年太祖命僧智光与其徒惠辩等出使尼八刺国。日本南朝太宰府怀良亲王亦曾遣日僧祖来来中国,建文三年时日本足利幕府遣僧祖阿等来中国,次年又遣僧坚中圭密为正使来中国。和尚所言不虚吧?平争息讼,化干戈为玉帛,乃是功德无量之事,怎是六根不净?以藏僧之身,做这女真、汉两家的穿针引线人,不是很适宜么?” 皇太极微笑道:“所以袁崇焕才请大师做这苏秦、张仪。大师宝刹何处?” “和尚是个脚力僧。” “只好是个脚力和尚,”范文程接过话,语带双关道,“自明太祖称帝,这中原还有几处喇嘛教的栖所?朱元璋出身僧侣,又因元代崇奉喇嘛教,所以他支持内地佛教各宗派,喇嘛教因此渐衰,禅、净、律、天台诸宗逐渐恢复发展。又命各地沙门只讲习 href='/article/2856.htm'>《心经》、 href='/article/4781.htm'>《金刚》、《楞伽》三经。后又命各州府县只许保留大寺观一所,僧众集中居住,限各府不得超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如此一来,喇嘛只好去做乞讨和尚了。” 和尚当然明白范文程的讽喻,不紧不慢地说道:“景泰二年,因救济四川、贵州饥荒,代宗采纳朝臣建议,实行收费发牒制度,凡僧道纳米五石者,给予度牒。 “成化二年,淮扬大饥,也用同法赈济。成化九年户部发出空名度牒十万道,以赈济山东。有牒僧道大量增加,寺观自然随之而增。至成化十七年,京城内外的官立寺观,多至六百三十九所。 “后来继续增建,以致西山等处,相望不绝。自古佛寺之多,未有过于此时者。至于明太祖对喇嘛教弟子,仍是多所优遇。洪武六年,前元帝师喃迦巴藏卜入朝,太祖就给予炽盛佛宝国师称号。洪武七年帕思巴后代公哥监藏巴藏卜入朝,又尊为帝师,加国师称号。 “永乐元年,成祖遣中官侯显入藏,迎哈立麻至京,亲往慰问,并请于南京灵谷寺启建法会,给予大宝法王称号。当时格鲁派创始者宗喀巴上师在藏传弘佛法,成祖又派四大臣往请,上师派遣上首弟子释迦智前来京师,成祖即给他以大慈法王称号,后任永乐、宣德两代国师。 “计永乐朝受封的藏族喇嘛有五王、二法王、二西天佛子、九大灌顶国师、十八灌顶国师。宪宗、孝宗、武宗三代亦都深崇喇嘛。来京藏僧,也多给以西天佛子、灌顶国师等尊号。武宗且通达梵语,自号大庆法王。万历五年蒙古可汗俺答入青海,闻第三世达赖索南嘉措至西宁附近弘法,即率众万人欢迎,给以‘遍知一切瓦齐尔达赖喇嘛’尊号,索南嘉措遂致书张居正。万历十六年神宗曾派人迎索南嘉措来京,可惜他于是年即在蒙古圆寂了。由此可见,并不似辉岳先生所说。” 皇太极频频点头,微笑道:“大师博闻强志,学识渊达。只是大师俗姓李,当是汉人,为何入了藏人的教门?” “佛教不分汉人藏人,只分汉传藏传。” “这汉传藏传有何区别?” “汉传藏传同属大乘佛教,如都持中观见,皈依三宝,四众弟子都按律部规定受戒,受解脱戒和菩萨戒,以无二正见破除三界烦恼,以六度修福慧,成就佛陀色法二身,修炼以利益众生为目的的菩提心,等等。但汉传佛教是大乘显教,而藏传佛教是显教菩萨乘和密教金刚乘合二为一的教派。汉传佛教密经皆为下部密,而且早已绝传。藏传佛教四部密法俱全,是无上密……” 皇太极打断道:“何为无上密?” “所谓即身成佛之法就是无上密法,如幻身和光明识的修法。再有,藏传佛教重经,而汉传佛教自唐玄奘法师倡导法相唯识学,便轻经重理,认为理深解微。因此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在事理二谛上见解?有很大差异。和尚以为不学经论,断惑证理甚难,因此习学藏传佛教。 “显宗以‘经、律、论’三藏为经典,教授戒、定、慧三学,成就四身佛;密宗以‘事、行、瑜伽、无上瑜伽’四续为经典,教授四部瑜伽,成就金刚佛。噶当派主修菩提道,不倡学密,花教萨迦、白教噶举、红教宁玛等主修密法,只有格鲁派主张显密并举,显教的出世心、菩提心、性空见是佛法三根本,是下士必修,然后才能学修密教的缘起性空大慧。故和尚研习黄教。无戒传乘不生戒体,故和尚剃发入门。” 皇太极来了兴趣,追问道:“下士怎解?” “戒恶行善,求得人天之身,享人天之乐,是下士之识;修德修慧,追求脱苦涅槃,是中士之识;放弃自身苦乐,无我无私,利乐众生,追求成佛,是上士之识。” “那么何为成佛?” “佛是消除烦恼、所知二障,修成法身。法身如日之光明的本质,报身如日之显现的本体,化身如日之普照的本相。三身合称色法二身。二身的成因是智德两种资粮:色身是福德资粮,指大悲心引起菩萨心和舍戒忍等般若大行;法身是因缘资粮,是悟缘起性空,修二无智慧。修成二身便是得到正果。” “怎样才能修成正果?” “就是修成戒、定、慧。‘戒’是戒贪心、嗔恨心、无明心、傲慢心、怀疑心。‘定’是心平气静,去除喜怒哀乐的情绪。‘慧’是断二障,证四身,获遍知,智慧如日当空,光明普照。修到此等境界,便成无上果位。” 皇太极一拍扶手,赞道:“大师足称国师称号了。就留在盛京,朕给.99lib.你建一座超过班禅庙的召庙,做我大金的国师如何?” “阿弥陀佛!”和尚坐着一躬,“大汗折杀和尚了,小僧只是个格布什,怎敢僭越国师尊号?大汗建一座大召庙,小僧也只配做一名刚湟尔。”皇太极伸长了脖子,道:“何谓格布什、刚湟尔?” “格布什是习经十年后获得的初级学位,刚湟尔是寺内专管佛前香灯供具者。” 皇太极掀髯大笑道:“大师取笑了,”笑声突然停在半空,“不过大师这一趟跋涉怕是空劳了。” “阿弥陀佛!”终于说到正事了,喇嘛僧正襟危坐。刚才的一番对话,和尚已预感到此行将无功而返。这个皇太极,胆魄过人,存心高远,又有范文程这班有识见、有谋略的能臣干吏,其志既不在一个毛文龙,也不在区区三百万金!既如此,他又何必亲自召见我和尚呢?“和尚已料到了。不过,和尚该如何对袁督师说呢?” 皇太极冷笑两声:“两个字——信义!袁将军欲借毛文龙之口,宣示世人朕是一个轻诺寡信、反复无常的小人!朕若答应袁将军,则袁将军既扼制了毛文龙,又使朕失信于天下,一石二鸟,好手段啊!” 喇嘛僧惊出一身冷汗,金国汗勘得如此透彻,果然厉害!继而生出一丝失落,大明凋敝不堪,对手如此强悍,鼎沉位移,时间而已。不待答话,又听皇太极道:“取天下者必收民心,收民心者必守信义。这天下与五十万金,孰轻孰重,朕岂不知?” 这话算是说透明了,喇嘛僧不能接这话,叹一声道:“可惜了袁崇焕这样一条好汉。袁督师未必如大汗所想,不过争功而已。退一步说,即便袁督师有大汗这般智谋,也是各为其主。和尚想来,以大汗这样的识见,必不计较,且有惜才之心。” 皇太极猛一拍扶手,倏然而起,倒把喇嘛僧吓了一跳:“正是这话!袁将军是大才,朕怎能不惜?大师可愿代朕相邀?” 喇嘛僧这才明白皇太极为何亲自召见:“相邀?大汗是说要袁崇焕投金?”不等皇太极回答,忙摇头道,“袁崇焕起于蓬蒿进于青紫,皇上倚为干城,视为当朝第一臣,绝不会背负大明的。” 范文程阴笑一声道:“朱明朝主少国疑,臣尽行私,民皆造反,已是西山薄日。袁将军想只手回天,不过是镜花水月。魏忠贤殷鉴不远,我料袁将军难逃朝臣谤毁,下场堪虞。” 皇太极慢慢坐下,摇了摇手:“袁崇焕有秦白起、汉马援、唐郭子仪之才,朕吃过他的苦头。明主复起用他,果然称得上是‘明主’。朕也知道袁崇焕是忠臣,朕是不想再与袁崇焕作战。虽然二卫地事不必再谈,但朕想与袁将军重开和谈,请大师代朕转告袁将军。” 喇嘛僧情不自禁站了起来:“重开和谈?不可不可!大汗一定知道,两年前袁将军就是因为私与大汗媾和才被贬斥的。” “朕当然知道,但那是魏忠贤翦除异己,如今朱明不是出了‘圣主’吗?既是圣主,当然明白这和谈是两利之事。不过那崇祯毕竟年幼,可能想不深透,可以先与袁将军谈,待议出结果,袁将..军再向明廷禀报不迟。” 喇嘛僧慢慢坐下道:“那,大汗有何条件?” “明与金以大凌河、老哈河为界,我大金取消‘天聪’年号,用明年号,削去帝号,仍称‘汗’,明给铸后金国印,年赐金银缯帛,具体数量可以商量,商民自由贸易,就这些。” 喇嘛僧木呆了,罢战息兵,自降一格,虽为两国,却自认附庸,以尊明为上国换取财富,但两国百姓可重享太平。以目前金强明弱的格局而有此大让步,简直不可想象:“大汗是在取笑大明么?” “怎么,大师不信朕?”皇太极一脸正经。 “不敢,”喇嘛僧躬一躬腰,“和尚定将大汗口信带到。” “那好,既然大师同意了,朕想派两个人为朕的和谈使臣,与大师同往。” 喇嘛僧道:“这——和尚不敢贸然应命,须袁督师接受和谈,大汗再派使臣方好。” “如此一来,岂不是延误时日?其实朕早有此意。大师不来,朕也要派人去。” 不等喇嘛僧答话,范文程道:“可以这样,使臣与大师同往,但不同见袁将军,民间脚店暂住,等到大师与袁将军谈妥再引见。大师以为可否?” 喇嘛僧不敢自专,一时沉吟不语。 正此时,一名巴牙喇进来报:“总兵官楞额礼奉召觐见。”喇嘛僧赶紧站起,心想正好借此先避过,不想还未张口,皇太极已先伸手向下一压,示意他坐下:“叫他进来。” 待楞额礼进来行礼毕,皇太极道:“你可知大贝勒阿敏征伐朝鲜,带回一个朝鲜美妇?” “奴才知道。” 皇太极向范文程道:“叫这女人出来。”范文程转到后面只一会儿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身着朝鲜民族服装的年轻女子,楞额礼拿眼一打,果然美极,赶紧垂下眼,心想怪得大贝勒意欲擅纳!正胡想,听皇太极道:“楞额礼,这妇人赐予你了,领回去吧。” 楞额礼几乎坐到地上!趁势双膝跪倒道:“陛下,奴才不敢!” 皇太极倒愣了,身子向前一倾:“为何?” “奴才听说,这是……是……皇妃。” 皇太极哼哼两声,算是笑了笑,说道:“朕并未纳她为福晋,收入后宫,就是为了赐给巴图鲁的。” “可……可……奴才还听说,大贝勒他……” 皇太极又哼哼两声,这回是冷笑:“朕命阿敏出兵朝鲜,有言在先,朝鲜若请和,便可议和,以收其心。可他在朝鲜已遣使议和时竟吹角进兵,直趋王京!八旗大臣不得不共议行军议和大计,又是两蓝旗的顾三台、孟坦、舒赛独从大贝勒议。他眼里还有朕吗!太祖在时就有定规,俘获妇人不可私取,他却命纳穆泰向朕索要,朕岂能与他!怎么,朕赐予你,你不要吗?” 楞额礼怎敢不要,何况又是如此美妇?赶紧谢恩,领了新老婆打道回府。 范文程遛到喇嘛僧面前:“大师不必为难,如若袁将军不见,使者自回就是。不过——”范文程加重了语气,“蒙古各部除察哈尔外均已归附我大金,如今朝鲜也已纳贡称臣。我皇主张和谈,一是为两国百姓,二是惜袁将军之才。明廷已是枯木败叶衰草,即便有袁将军,也不过多残喘数日。今日宁、锦,早不见一年前的兵精城固,即使袁将军只愿以血建功,武力整备亦需时日,有一喘息时机,应是袁将军求之不得的,袁将军一定明白大金汗惺惺相惜之意。拒绝和谈,无异以卵击石,加速覆亡。” 喇嘛僧告辞出来,心中琢磨:皇太极为何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与大贝勒不和?难道是让自己转告袁崇焕,金人已生内乱,所以议和?以弱示人,麻痹袁崇焕?想至此心中不禁冷笑,如此伎俩,岂瞒得过袁督师! 第二十一章 七品官当面教训崇祯帝

徒行祈雨

天刚蒙亮,文武百官已齐集皇极殿前。崇祯身着青服出来,问道:“奉祀各坛各庙的官员都到了吗?”王承恩答:“都到了。” 崇祯点点头,逡巡一圈道:“韩爌、王永光、温体仁、何如宠、钱象坤。”五人应声出列。“朕不让你们来了,怎么还来了?” 温体仁答:“陛下怜臣等年老,是陛下爱臣之心。但陛下行祈雨大仪,徒步去崇雩坛,足见陛下为民之心,臣等精诚不落人后,怎能因老迈而不追随陛下左右?” 崇祯微微一笑道:“韩老爱卿年逾七十了,还是不要去了。” 韩爌抱拳一揖道:“难道臣的诚心就不如各位大人?臣也是要去的。”崇祯摇摇头道:“老爱卿的诚心朕知道,但十几里路,徒步而行,老爱卿吃不消的,还是不要去了,就这样了,动身吧。”说着走下丹陛,直走向午门。 王承恩高声道:“动身了——” 文武百官随在崇祯身后,出了承天门,各部院掌印官就各带数人四散走开,分别奔北郊、社稷、山川、风云、雷雨各坛和龙神、太岁、东岳各庙,行祈雨大礼,其他人跟着崇祯直奔南郊的崇雩坛。 一路上,卤簿不陈,驰道不除,不设配,不奏乐,一直走到正阳门,才有一处事先设好的帐篷,供崇祯和百官稍事歇脚饮茶。 崇祯喝了口茶,叫过文震孟道:“文起,与朕说说闲话。朕问你,这大雩之祀,三献礼成之后,要奏《云门之舞》。这《云门之舞》是什么曲子?” “《云门》者,帝尧之乐。”文震孟回答道,“尧命儒臣作《云汉》词,制成《云门》曲,取云出天气,雨出地气之意,乃是假声容之和,以宣阴阳之气。” 崇祯微微点头。喝口茶之后,崇祯宣布了一个让阁臣们赞不得也劝不得的决定:“朕柄政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内患外辱就没消停过,更没过过一天风调雨顺的日子。都进了五月了,从山东到甘肃没下过一场雨,禾稼俱枯,看来还是朕精诚未至。今日祈雨回宫后,朕搬到文华殿斋宿,虔诚修省。” 说到这儿看看众人反应,阁臣们只是大眼儿瞪小眼儿,不知如何表态,崇祯又接着道:“朕想问问诸卿,朕不能说不虔心,可这朝政多有缺失到底原因在哪儿?如果臣下事多蒙蔽,朕一人再虔心有何用?” 皇上既指“事多蒙蔽”,身为辅臣的李标就不能不说话了:“陛下不但自御极以来勤政为民,夙夕不辍,超过历朝历代君主帝王,而且圣明睿智,洞悉臣品优劣,臣等怎敢蒙蔽?” “哼,朕不是圣人,怎么能全盘洞悉诸臣人品?你们都敢说没有蒙蔽么?” 钱龙锡想皇上可能是有所指,便道:“圣虑万里,非臣等能及万一。圣上既说事多蒙蔽,必有臣等不知而圣上知之事。还请圣上略示臣等,臣等才好自查查人。” “朕非指某人某事,卿等也难说不知,只是不像朕这般上心。如用人者选择不当,任事者推诿不前,刑法失中而狱底多冤,墨吏纵横而小民失所,官之参论修怨徇私,抚按举劾视贿为准,南北直隶及十三省之召买暗派穷民,边塞民膏多充官员私囊,军队扰害地方妄戮无辜。有一于此,便足上干天和!”说着转向王承恩道,“这里很凉快儿,咱们多坐会儿。你去跟众卿家说,朕今日征..求直言,但有想法,尽管到朕面前来指摘朝廷失政之处。” 王承恩刚传了话,立时响起一片叽喳声。 何如宠先走上来道:“陛下,云南道试御史王象云疏中说,旱灾太甚的原因是民生太困,根源则在于官府私派太多,养盗太宽,衙蠹太纵,赋税加耗太重,忧民之情太冷,敛财之术太急。” “朕看了,他说得对。”其实崇祯对“赋税加耗太重,敛财之术太急”两句心中十分矛盾,他知道民不堪重负,但库府空虚更让他着急,却苦于没有两利之策。 光禄寺丞许鼎臣走过来道:“陛下,依臣看来,今日之情势,是陛下督责愈急,而臣下之担当愈缓;陛下之焦劳愈勤,而封疆之偷安愈怠;陛下之忧民至矣,民愈思乱;陛下之兵饷厚矣,而兵愈思逃。陛下可想过,效忠者谁?宣力者谁?” 崇祯听完想了想,道:“卿说的是。敷政和平是朕的本愿,但欲臣下不敢偷安,振醒积玩,当以何法?” 许鼎臣又道:“江西道试御史贾多男上疏说,厘剔宿弊固然是美政,然而积习既久,旦夕操切何以奏功?富豪之家奢僭成风,以至民穷盗起。伏愿陛下徐提天下之正性,而勿骤夺一世之锢情,因袭之中默寓变革之妙。雷霆之前先施以雨露滋润,威猛之前先济以宽仁,给官员开辟荣显之途,然后怵之以辱,使人不转蹈于屈辱。想必陛下看过了。” “你们是说朕求治之心太急,欲速则不达?” 钱象坤离崇祯较近,听了几人对话,走近道:“浙江道御史王道直也是这样说。他说陛下应运中兴,先前手提魁柄以诛元凶用了重典,现在正宜养天下以和平,使春生之意多于秋杀。但现状却是谳狱者不尊法度,任意轻重,以至人怀危疑,甘霖不应。” 崇祯十分相信天人感应:“这么说,是朕失政了。”说罢轻叹一声,喃喃道,“任意轻重,任意轻重……” “臣以为不是陛下失政,是陛下失于考察。”又上来一人,“臣有奏疏。” 崇祯抬眼看,并不认识,是个小臣:“奏疏?你竟带了奏疏来?” “臣本想随陛下行祈雨仪回来后就递上去。既然陛下现在就征言,臣就直接呈给陛下了。” 崇祯接过打开折首,见写着“兵部主事华允诚呈奏”,就看下去: 两年来,陛下刚严机断,致群臣秉承太过,匆匆孜孜,目不暇给,而法令滋章,臣民解体,人才荡尽,根本受伤,终成陛下焦劳于上,诸臣舞弊于下。倚陛下授综核之权,当事者佐以舞文击断之术,主事者骋其持筹握算之能,遂使和恒之世竞尚刑名,清明之躬浸成丛脞,圣主图治之心翻为诸臣斗智之场。可惜一。帅属大僚,惊魂于回奏认罪;封驳重臣,奔命于接本守科,庙堂不以人心为忧,政府不以人才为重,四海渐成土崩瓦解之形,诸臣但有角户分门之念,意见互犄,议论滋扰,遂使剿抚不定,非但不能兴邦启圣,反使朝廷既聋且昧。可惜二。人主所以总一天下者,法令也。王化贞、杨镐丧师误国,厥罪惟均。陛下申明三尺,肆镐市朝以惩封疆大吏,化贞恃有奥援,独稽显戮,遂使刑罚不中,斧钺无威。一可忧也。国家所恃以为元气者,公论也。直言敢谏之士,一鸣辄斥;指佞荐贤之章,目为奸党,不惟不用其言,并锢其人,又加之罪,遂使喑默求容,是非共蔽。二可忧也。 这话说得太过了,矛头直指崇祯,而且说他又聋又昧!依崇祯的脾气,华允诚轻则降级,重则发配。 但崇祯没有发作,生咽了下去,刚说了征求直言,尽管指摘朝廷失政,怎能出尔反尔,因言获罪?但他也实在不愿认同华允诚的指责,把折子递给王承恩,抬头看看天,又向百僚坐的帐篷望去,刚想叫一声“刑部”,想起各部都被派去各坛各庙祈雨了,便又转向阁臣:“天气日渐转热,今后官民犯罪者免去笞杖之刑吧。判处徒流以下减等的重犯,不要戴枷铐了。”说着起身,“走吧。” 右参政梁廷栋凑上来,道:“陛下,天气溽热,这路才走了一半,陛下万乘之躯,臣等怎能心忍?陛下心意已到,即使不乘轿舆,也可以马代步。臣请陛下珍惜龙体。” 崇祯本就是个不管好话歹话、不管是谄言还是诤言,只要不爱听就要发作的人,又刚咽了华允诚的犯上之言,正窝着一肚子气,便抓住梁廷栋发了出来。他睃了梁廷栋一眼,厉声道:“骑马?御膳不举,驰道不除,卤簿不备,礼乐不奏,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自示贬损,以答天戒么?百官与朕一同步行,不就是为的同示省愆祈吁之诚么?你要朕半途而废,存的什么心思?”又转向阁臣,“洪武三年,太祖祈雨,素服草履,步祷于山川坛。藁席露坐,日中曝晒,夜卧于地,连续三天。”再转向梁廷栋,“朕才一天,还要骑马,你是要朕既欺天,又愧民,还要做个不肖子孙!”梁廷栋讨个没趣儿,唯唯而退。 崇祯叫过李标:“汝立,你代朕拟道诏书,广征天下言,指摘朝政种种缺失,朕当择善而从,言过其实朕也决不追究责罚。”说完大步前行,李标紧跟上。 走了一会儿,崇祯突然小声道:“华允诚出位逞私,妄议朝政,且牵诋不伦,是何主见?朕看必有唆使之人!”李标愣住了。 三阁臣刚吃过晚饭,高起潜、张彝宪就找上门了,三人急匆匆赶往文华殿,个个心中惶恐不安,搜肠刮肚揣摩皇上又有什么火上房的事。能拿定的是,这时召见,绝非好事。果不其然,不待阁臣们行过礼站定,崇祯劈头打将过来:“袁崇焕旧病复发,背着朕又与那皇太极和谈!他是与你们打过招呼,还是本就受你们指使,嗯?!” 几人一起被这当空霹雳打趴下了。这事早传遍京城,已是民间酒肆茶舍的谈资,几人当然都听说了。 钱龙锡因自己是当初力荐袁崇焕的主谋,尤觉自身干系重大,皇上早有“言官荐举人才,后或隳职偾事,举主连坐”的话。袁崇焕若是得罪了皇上,自己亦难撇清,遂忙忙言道:“陛下息怒,臣等纵有天大胆,也不敢未获圣意而私相勾连。陛下亲赐袁崇焕尚方剑,准其不受朝臣节制,便宜行事,臣等怎敢越俎?况且,臣等不明关外情势,不谙军务,又怎敢指手画脚?至于袁崇焕与皇太极再开和谈之事,百姓都已传开,臣等当然也有耳闻。但臣以为不可信。这极机密的事,竟在百姓中口耳相传,怎知不是皇太极使的离间计,欲借我皇之手自毁干城?” “离间计?是皇太极的离间计还是左良玉的离间计?”崇祯噌地站起,冷笑一声,“啪”地甩下一份奏折,道,“左良玉说,两名女真特使方纳吉、温塔石现在就在宁远!” 这一声怒喝不啻山倾地陷!钱龙锡颤手拾起奏疏急急翻看。 崇祯犹自怒不可遏,冷笑道:“便宜行事?他把国家卖了也可便宜行事么?尚方剑是杀人用的,求和用不着剑,更用不着他袁崇焕!” 李标把眼看韩爌,见他只低头不语,皇上在盛怒之中,自己就不能不说话了,便道:“陛下暂息雷霆,臣以为,即便建部特使在宁远,也未必是袁崇焕暗中通使。皇太极所怕之人只有一个袁崇焕,听说袁崇焕再度出镇,皇太极便不能不改变策略。努尔哈赤与袁崇焕曾有谈和之举,皇太极想再续前缘,一为探真假虚实,二来广泛散播,使我皇生疑,离间我君臣。皇太极与袁崇焕有杀父之仇,借我之手除掉袁崇焕,既利大计,又报私仇,此乃一箭双雕之计,陛下不可不虑及此。” 崇祯脸露不屑之色,“哼”了一声,喝口茶道:“袁崇焕是你们举荐的,你们当然为他开脱。” 钱龙锡以为这话是冲他说的,忙道:“臣绝不敢袒护!” “是吗?那朕倒要问问,韩爌!”崇祯突然叫一声。 韩爌浑身一震:“臣在。” “朕问你,为何再三为高道素请免?” 几人心中纳闷儿,怎又扯到高道素去了,却见韩爌更低了头,“……臣、臣想,都是魏忠贤的罪过。” 崇祯阴声阴气道:“此话怎讲?” “诸王就国必以齿序乃是成例,谁能想到魏忠贤让三王同时去国。惠王去荆州才三日,魏忠贤就逼着桂王去衡州,让监造桂王府的高道素等措手不及。巡按温皋谋疏乞展期,被那逆阉矫旨切责,有司只好仓皇赶办。陛下想,一个月赶造出来的王府怎能结实牢用?再说,道素督造正殿,黄用督造寝殿。倒塌的是寝殿,而将道素论死,处罚过重。” “哼哼!朕若出藩邸,这就是榜样!说什么正殿寝殿,高道素是工部侍郎,他有全权,更有全责!自三月初三夜之后,每逢风雨雷震,桂王阖府便露立庭中,全身湿透,不敢回屋,深恐再出人命!他是朕的亲叔父!说什么是魏忠贤的罪,明知王府不牢用,魏忠贤败后为何还不禀明补救?只说砸死六名宫女,伤百余人,即寸斩之未足蔽其辜!又何请焉!你与朕明说,你与高道素有何私情?!” 韩爌跪倒头磕到地上,说道:“臣与高道素无任何私情!这不是臣的一己之见!” “朕就知道不是你一己之见,所以才把你们都召来,朕知道你们都是一般想,竟还口口声声说绝不敢袒护!为何你们只护高道素,不替黄用求免?” “黄用不仅偷工减料,且敷衍塞责,才致出事,他是肇事罪魁,怎可贷死?” “黄用只是高道素的听差!你们为高道素卸责,全推在黄用身上,只因他是内官!你们深受内官滥权之害,恨之入骨,所以不分良莠好歹,凡罪过都往他们身上推,对不对?!” “臣不敢,臣只是要分出罪责大小。” “罪责大小?前方战败,你说是主帅罪大还是将弁罪大?” 韩爌不说话了,李标这才明白为何韩爌不敢为袁崇焕说一句话。近几月来阁臣办事多不中圣意,不知何时这心高气傲性躁情急的年轻皇帝又要将这帮老臣或废或流了,还是少说少道的好,也就不言语了。崇祯发泄完了,似是消停了些,坐回御案后,像是自言自语道:“当年被魏忠贤害死的老太监王安不是个好人么?”待气息匀整了,又道,“武之望殁于任所,群臣推杨鹤继任陕西三边总督,你们以为呢?” 李标道:“杨鹤素有清望。” “但他似不知兵。朕今日召他问方略,他只对‘清慎自持,抚恤将卒而已’。” “臣以为杨鹤知兵。”韩爌道。 “何以见得?” “万历四十七年,杨镐四路师败,杨鹤疏劾杨镐,荐熊廷弼,可见其知人。臣还略记得他的劾疏,大意是:‘辽事之失,不料彼己,丧师辱国,误在经略;不谙机宜,马上催战,误在辅臣;调度不闻,束手无策,误在枢部;至尊优柔不断,又至尊自误。’可见其知兵。” “卿如何记得如此清楚?” “此疏人人记得,因他直指皇上。” 崇祯想了想,就案上翻出一份邸报看,看着就小声念出声: 图治之要,在培元气。自大兵大役,加派频仍,公私交罄,小民之元气伤。自辽左、黔、蜀丧事失律,暴骨成丘,封疆之元气伤。自揞绅构党,彼此相倾,逆阉乘之,诛锄善类,士大夫之元气伤。譬如重病初起,百脉未调,风邪易入,道在培养。圣上事事励精,临轩面质,但阁臣大吏,未必能事事都知,有问必答;六部诸臣,未必能事事皆做,有求必应,而至龙颜不悦。臣以为,现今一切民生国计,吏治边防,应该参照祖宗成法,委任责成,宽严相济,图之以渐,镇之以静,何虑天下不能太平? 崇祯念完后合上邸报,道:“这是杨鹤去年召拜左副都御史时上的奏牍,朕今天又把他翻了出来。说得头头是道,但愿真是个医国圣手。好,杨鹤迁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还有,高道素、黄用论死,卿等酌拟吧。哼,只是这袁崇焕忒胆大,到底让朕心中不踏实。”

上疏责帝

崇祯离开文华殿已是近亥时了,月朗星稀,清风拂面,很是舒爽。 崇祯来了精气神儿,想过会儿风,便不回乾清宫,顺着金水河信步走下去。王承恩捧着几本折子跟在后面,直走到午门。午门早已上了大栓铜锁,崇祯停住脚站了会儿:“王承恩,叫他们打开阙门。” “万岁爷,您要去哪儿?” “去看看祖宗。” “万岁爷,天儿太晚了,当心凉着,再说也不是拜太庙的日子,还是回吧。” “屋里闷得慌,朕闷了一天了,想过过风,朕也没说要进太庙哇,只在祖宗门外看看。别啰唆了,叫他们开门。” 王承恩知道这位爷的脾气,不敢再劝,只好去传开门。 崇祯出了午门,拐向太庙,在太庙大门前三丈处站定,心中默道: “太祖爷啊,我虽然比不上太祖爷、成祖爷,但我是大明最勤政的皇帝,也是历朝历代最勤政的皇帝,为何偏偏是我最多灾多难?神宗爷几十年不理朝政,皇兄差点儿把大明江山送给个阉寺,日日宴饮,夜夜笙歌,好不自在,却是天下太平,把那些天灾人祸都积到我头上了! “太祖爷啊,您老人家是火灵君下界,驱除外族,灭元兴明,复我汉家天下,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不能看着自家天下再陷于外奴之手啊!求您老人家再运神威,杀一杀东西两股邪气,保我江山永固,朱家长续吧!” 崇祯默叨完了,转身又向承天门走去。王承恩可着急了,这是要出宫啊!紧跑几步赶在前面:“皇上,深更半夜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看看朕的子民是否安睡,是否有人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甚或饿毙。叫他们打开承天门。” “皇上,这辰光哪还有人啊?就是叫更的也还没出来呐。” “是么?那胡同里呢?” 王承恩没听明白:“胡同里怎么了?” 崇祯淡淡一笑:“北京的青楼妓馆大多设在胡同里,所以京人把寻香惹艳称为‘逛胡同’。” 王承恩真吃了一惊,虽然听说过皇上为信王时常内外城转悠,但王承恩绝没想到他连这些隐语都知道:“爷啊,您要去那种地方?” “宋徽宗去得,朕如何去不得?” 王承恩差点儿跪下:“我的爷啊,您可是位圣明君主啊!” 崇祯咯咯笑起来:“朕是说句玩笑话。”刚说完脸上又涌愁云,“始皇帝能从咸阳跑到泰山,朕却连这皇城都出不去,你说朕这皇帝当得有多窝囊?唉,朕是分身乏术啊!” 王承恩松口气:“那,咱就回吧?” “朕不去泰山,也不出京城,就出这承天门看看都不行?开门!” 见崇祯鼻子眉毛不是样,王承恩不敢再拦:“您先等等,奴婢去招呼周文炳来护驾。” “不用,快开门!”崇祯是想看看在这多事之秋,千步廊上那十四衙门有没有人像他这苦命皇帝一样,心忧国事,劳作到这晚,还是早都回去温存那白颈香暖了。 王承恩不敢怠慢,传开了门,崇祯大步出门,果然如他预料,一眼望去,整条街除了几盏昏暗的街灯,各衙门全都是黑灯瞎火。 崇祯心中恨恨,疾步前行。正走着,听得一阵马蹄声,影影绰绰一队人马由远渐进,王承恩心中一紧,紧跑几步用身子挡住崇祯,只听一声呼喝:“什么人,站住!” 王承恩想拉着崇祯往回跑,不想崇祯却推开他照直往前走。 “好大胆!既不回话又不站住,给我围住了,别让他钻了空子!” 随着呵斥,人马成扇形围了过来,王承恩再次跑到前面以身护驾,近前了,看清是官军装束,王承恩放下心来,只听为首的“哎哟”一声,翻身下马道:“是王公公啊,您老怎么这早晚儿的出来逛街啊?” 王承恩低声喝道:“万岁爷在此,还不见驾!” 那人仰头大笑,道:“王公公,您老可一向是一天到晚都是愁眉不展的,如今也会寻乐子了,哈哈哈哈!”哈哈打完睁开眼,崇祯背手站在面前,直吓得魂飞天外,腿一软就跪下了,颤颤巍巍道:“臣周文炳护、护、护驾来迟,万岁爷恕、恕……” “行了,起来吧。”崇祯边说边往前走,“深更半夜大呼小叫,睡着的也被你们惊醒了,有那老人本就睡不安稳,怕是再睡不着了,让人不得安生!” 周文炳跟在后面道:“万岁爷,这条街上没有民宅,各部院也都上了锁了。即使有哪位大人晚走的,也是乘轿骑马,哪有徒步的,更何况是这辰光了。臣是怕……” “怕有盗贼是吧?这也是你的职责,只是不要扰民。” “臣知道了。皇上怎么这时候出宫来?” “闷得慌,外面清爽,出来随便走走。”刚说完,忽见都察院正堂旁的一间小房竟亮着灯,崇祯顿起好奇之心,疾步走去。 正堂已上了锁,小房的门虚掩着,崇祯推门直入,王承恩、周文炳跟着,其他人守在门口。 房中一人正在伏案疾书,见进来三个陌生人,烛光昏暗,看不仔细,便起身道:“你们是什么人?” 周文炳刚喝一声“大胆!……”就被崇祯抬手止住了,“你是什么人?”那人此时看清了,一人是大太监装束,一人是二品武官打扮,中间这位年少的,身着明黄衮龙袍!便浑身一哆嗦,全身发胀,颤声道:“您是……皇上?” 崇祯笑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扑通跪倒,道:“臣陕嗣宗叩见陛下。臣不知圣上夜巡,惊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王承恩搬来把椅子,崇祯坐下:“是朕找上门来的,起来吧。陕嗣宗,你是什么官职?” “臣是监察御史。臣有产于杭州西湖北高峰的灵隐佛茶,请皇上尝尝。”陕嗣宗说着起身去取茶叶。 “不必了,这时辰喝茶睡不着觉了。这早晚为何还不回家?” “回陛下,臣在写疏奏。” “嗯,你是言官,又是要弹劾谁吧?” “臣不是弹劾大臣,臣是批鳞。” 王承恩和周文炳都吃一惊,小小的七品官竟敢当面犯龙颜! 崇祯倒是没恼,反倒来了兴致:“哦?朕做错什么事了?” “陛下没有大错,陛下是一代圣主,如今是太、成之世再现,天下尽知。” “太、成之世?你刚才说的是批鳞,难道要批到太、成之世?” “臣是说陛下有二祖遗风,与历代帝王相比,我皇有三不可及。” “三不可及?何谓三不可及?” “从来帝王好学者不少,但我皇上天睿聪明,时亲讲幄,博综经史。披阅章疏,泉涌风生,口授而笔记者,臣下应接不暇,这是一不可及;从来帝王溺情者多,但我皇上少年天子,锐意历服,声色不染,货利不求,且宫禁肃清,帑藏频发,这是二不可及;从来帝王大多奢靡,但我皇上溥海富有,刻厉节约,浣衣菲食,云构不烦于土木,情思不及于花鸟,这是三不可及。” 崇祯笑了,沉吟道:“说的倒是好听,可太、成盛世靠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边境弭患,百姓安居。朕比二祖,天壤之别。” “臣以为圣上与二祖相比,有五不自知。” 王承恩心想这陕御史疯了,怎么一个劲儿跟皇上过不去。崇祯倒不这么想,反而起了兴趣,说道:“五不自知?这就是批鳞了,说来听听。”陕嗣宗打开奏折读道: 今陛下批答不辍,顾问日勤,但只闻阁臣屡改票拟以从上,未闻陛下曾一霁颜以从下。既令臣下敷陈意见,又使臣下凛凛于救过不及,谁还敢畅所欲言?臣恐渐进于予圣而不自知;今陛下一概疑云,以慷慨进言者为专擅,以一言偶误者为不敬,以修正意见者为肆欺变幻。臣恐日涉于猜疑而不自知;今陛下于二三大臣,呼之而前,唯恐不速,常跪逾时,备加谴呵。敬大臣之心何在?臣恐日习于尊倨而不自知;天下积弊废弛,朝政犹如重病之余,元气大伤,振聋发聩计非严督不可,然须逐渐整理,非可旦夕责效。稍无成效,便独自焦劳,无疑是委辔而冀马驶,放舵而责舟转,势必愈操愈急。臣恐渐流于訾窳而不自知;今陛下聪颖太高,英爽时溢,不患不明察,患有人乘明察而花言巧语中伤善类。不患不振刷,患有人借振刷而小忠小信希市主恩。不患不惩贪诈,患有人借贪诈而捕影含沙阴肆如簧。臣恐日趋于纷苛而不自知。 周文炳想皇上这回非恼不可了,便向兵士使个眼色,只等皇上一声令下,便把这小子拿了。崇祯的确有些着恼,自颁旨征言以来,连接几道奏疏,都与陕嗣宗一个腔调。顺天府尹刘宗周说: 今陛下圣明天纵,卓绝千古,励精图治,宵旰靡宁,然成效太急,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功利之见动,而庙堂之上日见其烦苛,事事纠之不胜纠,人人摘之不胜摘,于是名实紊而法令滋。陛下诸所擘画动出群臣意表,遂视天下以为莫己,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自以为不及,益务为谨凛救过不给,谗谄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而起,陛下几无可与托天下矣!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陛下之耳目壅塞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陛下之意见移矣。数十年来,以门户杀天下几许正人,犹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气,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朝覆辙将复见于天下!陛下声色不御,宴游不迩,律己甚严,但求治之心操之过急,不免酿为功利,功利之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之不已积为壅蔽,人心之危潜滋暗长而不自知者。法天下之大者,莫过于重民命,则刑罚宜当宜平。陛下以重典绳下,逆党有诛,封疆失事又住。一切诖误,重者杖死,轻者谪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伤国体者,无如诏狱。 河南府推官汤开远说: 当今有圣主而无善治,何以故?陛下一人独劳,而无诸臣辅佐。陛下急于求治,诸臣救过不及。临御以来,明罚敕法,自小臣以至大臣,无论为故为误,俱褫夺戍配,甚则下狱拷追。臣读明旨,谓诸事皆经确核,以议处有铨部,议罪有法司,稽核纠举有按臣也。不知诏旨一下,铨部即议降议革,有肯执奏曰‘此不当处’者乎?一下法司,即拟配拟戍,有肯执奏曰‘此不当罪’者乎?至核查失事,按臣不过据事上闻,有乞贷于朝廷者乎?是非诸臣不肯分别也,知陛下一意重创,言之必不听,或反以甚其罪也。陛下急于求治,诸臣欲奉公营职,而虑及天威不测,梦魂亦惊,旧章难恃,耳目俱荧,难以鼓豪杰之气、奏精勤之理;陛下诚以官守之故并罪言官,今日为言官太难,言责之中又有官守,身在科道而务在六部,舍封驳而勤差诿,轻重倒置,无法专其言责;陛下以策励望诸臣,于是臣下多戴罪。不开立功之路而仅戴罪,将戴罪无已时。陛下以详慎望诸臣,于是臣下多认罪。虽然臣下过错当归己,但皇恩亦当明察,若不晰其认罪之心,而概以免究宽大,认罪必成故套。故宜稍宽大吏,与诸臣推心置腹,进退之间待之以礼,使诸臣勿畏勿怵。陛下宽一分在臣子,即宽一分在民生,否则民穷则易与为乱。 看了这些崇祯本未着恼,但陕嗣宗又来絮叨,这接二连三的就让他有些恼了,恼的是不能拿他怎么样,因为拿了他,便正好证明那“五不自知”说对了。 崇祯心绪不畅,站起身叹道:“朕本乐闻谠言,但你亦是臆测管窥,虽是窃附忠爱,但迂腐剿拾,全不晓国势人情。权奸窃柄,百度废弛,此时不矫枉振颓,太平何日可望?事加综核,改票折中商榷,务求至当,朕岂肯凭臆决事?哼,回宫!”说完大步走了。 路上他问王承恩:“这陕嗣宗说得对吗?” 王承恩赔着笑,小心翼翼道:“祖宗有训,奴婢身为内臣,不敢说三道四。” 崇祯道:“诶,朕让你说的嘛。” 王承恩道:“是。奴婢是想……小臣说出了大臣不敢说的话。” 崇祯怔了一下,抬头见乌云遮住了明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