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雾海中航行
没有帆
你在月夜下停泊
没有锚
路从这里消失
夜从这里消失
鸥群醒了
翅膀接连着翅膀
叫声那么凄厉
震颤着每片合欢树叶
和孩子的心
在这小小的世界里
难道唤醒的只是痛苦
——北岛
季宁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就算自己一生的遭遇早已如火药一般囤积在木桶里,那也
九九藏书是路铭点燃了命运的导索。然而这种念头同时让季宁羞愧难当,如果一切重来一次,他相信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命运是一串巨大的碾轮,被上一个碾轮碾压的人推动了下一个碾轮的滚动。
那个时候,季宁十岁。在旁人眼中,他是个古怪的孩子,却也拥有一个生长在海边的孩子所有的幻想和冒险精神,热衷于逃出私塾先生的课堂,奔
藏书网向村外无际海洋的漫漫海滩。不同于其他男孩子的是,季宁常常无视石头缝里爬来爬去的螃蟹、被潮水冲上沙滩活蹦乱跳的海鱼,他专门捡拾一些被潮水从远方带来、磨得平滑圆润的石子,不知不觉间收集了大半盒子,藏在床头的抽屉里。
于是那天季宁被一颗颗石子引到了路铭的身旁。
季宁第一眼看见路铭,惊骇地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具尸体。那时路铭伏在沙滩上,双臂前伸保持着向前攀爬的姿势,却是垂着头一动不动。汹涌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将他的下半身淹没在水里,有缕缕的血色从他的身下扩散到透明的海水里,仿佛一根根的红线想要重新将他扯回大海深处。
大着胆子走近,季宁觉察到路铭的身体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轻轻唤了一声:“叔叔,你怎么了?”
路铭身子一颤,挣扎着从沙地上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蹲在自己身边,男孩穿着南滨当地人特有的白衫小褂。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严重脱水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勉力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腿。
季宁知道他的腿不能动,便弯腰架住路铭的一只胳膊说道:“我拉你上来。”
路铭点了点头,咬牙用另一只手撑住地,想要将身子从刺痛伤口的海水中解救出来,然而他颤抖的手臂早已无力,以季宁一个孩子的力气根本无法挪动他分毫。
“你的腿伤了,需要上药。”季宁蹚进水里,仔细查看了一下路铭的伤势,重新走上岸来,“叔叔你忍着点,我这就回去叫人来救你。”
过了一阵,季宁果然回来了,还拉来了家里的管家于伯。于伯肩上背着药箱,手里提着食盒,一边被季宁拉着奔跑一边喘着气道:“小少爷慢一点,当心摔跤……”
“我们先把他拉上来。”季宁见路铭仍旧一动不动地伏在原地,连忙招呼着于伯。
终于将路铭从海水中拖上来,露出了一直流血不止的伤口。
“是桃花水母蜇伤的?”于伯一看到路铭腿上形如五片花瓣一般的伤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年轻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喝了几口季宁喂来的清水,路铭终于积蓄出一点说话的力气:“交城……”
“你说谎。”于伯的口气蓦地严厉起来,“你是从海里来的,否则不会被近海的桃花水母蜇伤。根据朝廷的禁海令,出海需要随身携带官府的路凭——你的路凭呢?”说话间于伯的眼光已瞥向路铭腰间所系的防水褡裢。就算是遇到海盗或风暴跳海逃生,任何人都不会将重逾性命的官凭置之脑后。
看着精明的管家眼中的怀疑,路铭虚弱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于伯,先给这个叔叔上药吧。”季宁在一旁催促道,随手在药箱里翻捡着。
然而于伯却拉开季宁,关上药箱重新背回自己肩上,面色沉重地对路铭道:“年轻人,不是我不肯救你,实在是桃花水母的蜇伤我们根本就无药止血。如果你有出海的官凭,信得过我,我就拿着到官府里去领药;如果你是私自出海,违反禁海令,请恕我们小百姓不敢和有私通冰族嫌疑的人来往。”
“那么,可以帮我雇一辆马车么……”路铭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来,重新将抬起的头倚回沙滩上,仿佛这句话已耗尽了他的力气,然而他的眼睛,仍旧带着恳求之意望着于伯。
“叔叔,你先吃点东西……”季宁刚想打开食盒盖子,于伯已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向远处拖去:“小少爷,我们快走吧。万一被官府发现我们和通海之人往来,可是有解释不清的麻烦。”
“于伯,这样他会死的!”十岁的孩子挣扎着,却敌不过中年人的力气,只能徒劳地尖声叫道。
“小少爷,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忠心的管家一手扶住肩上的药箱,一手拉扯着挣扎的季宁,渐渐消失在沙滩远处。
路铭看着他们走远,他吃力地伸手过去拉他们遗忘的食盒,却打翻在地,散落出几块薯糕来。他抓起沾满了沙粒的薯糕,看也不看地塞进嘴里去。等到终于有了坐起的力气,他用牙齿撕扯下自己的衣袖,紧紧地裹在右腿上的伤处,却无法止住不断流出的血。那种被官府视为近海屏障的桃花水母,有着特别的毒素,可以破坏人的凝血功能,若是没有特效药物治疗,砂砾大小的伤口中就会不断涌出血来,虽然缓慢,却足以渐渐耗干一个人的生命。
沙滩上很静,只有波浪不断拍打海岸的声音,单调得如同幼时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路铭努力朝着才前方爬了几步,便疲倦得直想昏睡过去。可是内心深处却不甘心就此睡去,拼命叫醒了他的神志,让他再度拖着毫无知觉的右腿朝前爬去。
“叔叔,叔叔,你醒醒……”孩子清脆的童音穿透了黑暗,将陷入溷浊的路铭再度唤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季宁近在咫尺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沙滩上已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我偷了好多止血的药来。”季宁开心地捧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走到路铭身后,重新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
虽然明知道孩子带来的这些寻常药物无济于事,路铭还是满心感动。下一刻,季宁将一把雨伞递到他手里,关心地道:“叔叔,今天晚上要下雨,你拿伞挡一挡吧。”
路铭知道自己不能指望这个孩子将自己运到村里去,只好问:“你知道风鹞么?”
“风鹞?我知道啊。”季宁显然兴奋起来,“风鹞就是云荒飞得最快的鸟。”
“是的,所以一般用它来送信。”路铭微笑道,“你可以找到风鹞么?”
“我没有见过风鹞。”季宁摇了摇头,“听爹爹说风鹞是很珍贵的鸟,驯养好的风鹞我们整个白川郡恐怕只有首府随州才能找到。”
“哦。”路铭失望地应了一声,他知道从现在身处的白川郡南端海岸到首府随州,需要步行两天的路程。而以他现在行动不便、流血不止的状况,根本无法撑到,何况就算到了随州,那些官府驯养的风鹞又怎肯借给他呢?
“叔叔,我要回去了。”季宁见路铭只是垂目不语,便收拾了药瓶再度道,“我明天再来给你送吃的。”
“多谢你了,小兄弟。”路铭醒悟一般道,“我的褡裢里有些金铢,你拿去吧……”
“我们家里不缺钱。”季宁赶紧把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逃跑似的道,“我走了。叔叔明天见!”
“明天见。”季宁微笑着道。就算为了空桑这些可爱的孩子,他也绝不会在心愿达成前死去。看着季宁的背影,路铭盘算着明日无论如何要托这孩子给自己雇一辆北上的马车。
当天晚上果然下了雨,海风裹着雨丝瞬间就湿透了路铭的全身。他打开季宁送的伞,谁知撑开的伞立时灌满了风,挣脱了他的握持凌空飞去,在远处的沙滩上咕噜噜地旋转,最终被波浪舔进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曾经拥有的一切,远得再也无法抓住。
第二天,季宁没有来,也不曾有任何人踏足这片风雨交加的海滩。路铭知道自己发烧了,可整个光秃秃的沙滩上连遮雨的山洞树林都没有,他只能仰着头,让迎面落下的雨水滋润一下火烧火燎般的咽喉。
第三天,季宁仍然没有来。湿透的衣服黏腻腻地贴着火烫的身体,路铭模模糊糊地看见远处有人影,似乎是赶海的村民。他想要呼唤他们,声音却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而那些村民无一例外地站在远处,惊骇地看着他,最终像逃避什么怪物一般匆匆离去。
到这个时候,路铭几乎后悔没让于伯将自己交给官府。就算那里等待他的是无休止的怀疑和拷问,也总比腐烂在沙滩上要好得多。这种在众人围观下慢慢死去的感觉,让他一向自诩坚强的神经也绝望得几乎要崩溃。这些淳朴蒙昧的村民,虽然怯懦得连靠近他都不敢,却也没有人会想到劫掠这个奄奄一息的异乡人。
第四天,路铭撑住一块礁石半躺着坐起,眼睛看着淹没在远处树丛后的北方天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连续几天被高热折磨得一片昏沉的头脑仿佛得到了最后的一丝清醒,手足也蓦地灵活起来,让他足以将腰间沾满了沙土的防水褡裢解下,紧紧抓在手里。这用性命换来的东西,绝不能随着他一起腐烂,可他现在只能指望那些村民能够因为好奇心和贪婪心而看到它,让它能够拥有一丝被发现和重视的侥幸。
“叔叔,你躲到这里来啦?”清脆的童音从礁石后响起,让路铭激动得手一抖,防水褡裢落在了沙地上。
“我给你带了水和吃的。”季宁捧着水壶从礁石后转出来,一边给路铭喂水,一边道,“这几天我被爹爹关起来了,今天才偷空跑出来。”见路铭勉力笑了笑,季宁兴致勃勃地打开一个木盒子,露出里面各色圆溜溜的石子,“叔叔若是像我一样能听到这些石头的说话,就不会孤单了。”
“你能听见它们说什么?”路铭一边凝视着季宁稚气的面容,一边嚼蜡般吞咽着口中的薯糕。
“每一块石头说话是不一样的,有的还会唱歌呢。”季宁急切地看着路铭,小脸有些发红,“叔叔,你相信石头能说话唱歌么?我爹爹他们都不信,村里的孩子还笑话我是骗子。”
“云荒上有人能读出被各色物件记录的声音和影像,他们被唤作读忆师。”路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面上却带着微笑,“听说只有最纯净的心灵才能达到人与物的沟通,听到看到这些记忆,所以我相信你。”
“读忆师?”季宁欢喜地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名字,叔叔你懂得真多。”他眼看着路铭再度疲惫地闭上眼睛,便从盒子里挑出一块白色的石子放在路铭手心里,“我最喜欢这块石头了,它发出大海深处鲛人的歌声,能让人睡觉时做出美丽的梦。”
“睡觉”两个字明显刺激了路铭,他霍地睁开了眼睛——以他现在的身体,这样一睡,恐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便微弱地说道:“小兄弟,你帮我把那个褡裢打开好么?”
“好。”季宁答应着,解开了褡裢,发现里面除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几个金铢,便是一个蛇皮小匣,匣子里是几粒色彩黯淡的蜡丸。
“这些蜡丸,你帮我收着好么?”路铭喘了几口气,郑重地看着孩子惶惑的眼睛,“若有机会,帮我送到越京兵部员外郎玄林大人那里,越快越好,就说是路铭以死换来的。”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心头的凄凉越来越深重——自己临死之前,居然不得不把这样关系到整个空桑命运的东西托付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叔叔……”季宁清脆的童音低沉下来,带着孩子的悲伤,“叔叔你要死了么?”
“是啊,所以你一定要记着刚才叔叔说的话……”腿上的麻痹已渐渐蔓延到腰间,路铭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挪动一步,而生命,又能支撑几时呢?
“我会记得的。”季宁伸出小手,将那几粒蜡丸捡起来,放到自己收藏石子的木盒里。光泽黯淡的蜡丸和石子混杂在一起,居然一下子难以分辨。
“好孩子,快走吧,不要再来看我了。”路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弃了抵抗强烈的眩晕,“我困了,你让我好好睡一觉。”在无边的大海里泅游了三天,又在伤痛高热下挣扎了四天,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撑持不下去了。
季宁见路铭果真闭上眼睛不再理睬自己,便抱着自己的宝贝盒子站起来。他有些不舍地看着犹自躺在路铭掌心的白色石子,终于下定决心把它留在路铭手中,自己转身走开了
99lib.。
虽然很大方地将那粒会唱歌的石头送给了路铭,季宁还是下决心再找一粒同样的宝贝。白川郡南岸有着漫长的海岸线,想要再找寻一粒来自大海深处、带着鲛人歌声的石子,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这一次在海滩上找了大半天,季宁还是没有找到新的会唱歌的石头。看着远处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季宁知道自己该回家吃饭了,否则被爹爹发现自己从书房里偷跑出来捡石头,屁股上又要挨上几巴掌。
沿着沙滩旁的山路,季宁在回家的半途又看见了那个叫做路铭的异乡人。他依然斜靠着那块礁石沉睡,仿佛自季宁离开就不曾变换过姿势。就在季宁收回视线打算老老实实回家的时候,季宁蓦地发现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支船队。
由于天祈王朝的禁海令,空桑百姓不得出海,冰族不得登陆,所有与云荒大陆贸易的外洋商人必须凭借官府的路凭在叶城、交城等几个指定港口上岸,因此季宁虽然在海边生长了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从大海那头驶来的大船。孩子强烈的好奇心立刻盖过了父亲巴掌的威胁,他快步奔得近了些,躲在一块岩石后向海边张望。
神秘的船队越来越近,终于在海边停靠,从船上陆陆续续下来了百来个身穿战甲、手持兵刃的士兵。他们一律有着蓝如海水的眼睛,金线一般的头发,就算季宁从来没有见过冰族人,此刻也一下子就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想起自幼被教导的关于空桑人和冰族人的世代冤仇,季宁的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努力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些冰族人的举动,他发现最后下船的,竟然是一个身穿长袍,头戴白色风帷帽的女子。虽然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从那些冰族士兵对她的恭敬程度,就连季宁也能猜到她是这支船队的领袖。
“
禀告巫姑,我们发现那个奸细了!”四散的士兵们对沙滩的搜寻终于有了结果,连忙向那个白袍女子禀告。被称为巫姑的女子哼了一声,快步随着士兵们朝前方走去。
季宁顺着他们的方向望过去,不由伸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此刻被几个冰族士兵从地上硬拽起来,压跪在一众冰族人面前的,正是路铭。
“东西找到了吗?”见巫姑只是冷冷地站着不开口,领队的冰族将领问道。
“禀大人,我们搜遍了他全身和附近的沙滩,没有发现图纸。”一个士兵回答。
“路铭,你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冰族将军托起路铭低垂的头,耐下性子问道。
路铭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闭上了双目,没有开口。
“啪!”冰族将军一个耳光将路铭打倒在地上,恨声道:“你也知道那图纸有多重要,你不说,我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说完,他一偏头,几个士兵便一把将路铭架起,毫不留情地朝虚弱的人踢打起来。
听着士兵殴打的声音和路铭微弱的呻吟,巫姑转过头去,查看着沙滩上的脚印。过了一会儿,她示意士兵们停止拳脚,她走到路铭面前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将图纸交给附近的村民了。不过看他们对你也没什么感恩戴德之情,想必还没有意识到那些图纸的重要性——如此说来,图纸定然还在附近的村庄里。”
路铭颤抖着手臂支起身体,仰头看着风帷帽下巫姑沉毅的眼睛,低声道:“你杀了我吧……”说着血就从他的口中涌出来,他身子一歪倒在沙滩上。
“我们怎么会舍得杀了你呢,星尊帝的血裔、欺骗我们的空桑人?”巫姑取出一粒药丸,示意士兵塞进路铭的喉咙,看着他重新苏醒。她冷笑着弯下腰,对不住咯血的人温柔地道,“你不会死,你只会——生不如死。”
直起身子,巫姑迅速地对一众冰族士兵下令:“将这个空桑奸细带回船上,别让他死了。你们其余的人,把附近的村子都搜查一遍,若是找不到图纸,就斩草除根,确保空桑人也得不到!”
斩草除根。就算季宁还是个孩子,他也意识到了从这个明艳女子口中吐出的是怎样残酷的命令。他抖着身子不断向身后的山路靠近,最终撒开腿脚拼命朝村子里跑去。
“爹,娘,快跑啊,冰族人杀来了!”季宁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了起来,指望自己能从小路赶超到那些冰族士兵的前面。然而他还没有跑到村口,就看见原本细细的炊烟已变成了漫天的火光,哭喊声如同失去蜂巢的群蜂一样呼啸着扑面而来。
“爹!娘!”孩子无措地大哭起来,一时也不知躲避,竟懵懵懂懂地朝村里钻了进去。他顾不得倒在路边的村民尸体,只是哭着朝自家大门方向跑去,冷不防对面几个冰族士兵从台阶上冲下,那锐利的目光让季宁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想也不想反身就跑,后背却蓦地一凉一痛,想必是被利刃砍中了。
带着奔跑的余势和刀刃的冲力,季宁竟一口气跑了十几步才不支摔倒。怀里的木盒子摔了出来,衬在一旁的火光中分外荏弱,季宁在黑暗袭来的前夕,伸手将散落的盒子石子都揽在怀里,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觉。
剧烈的疼痛如同一只吸附在身上的毒蝎子,无论他怎样哭喊扭动都无法挣脱。季宁在无边的梦魇里浮浮沉沉,仿佛能看见自己向上伸出的求助的双臂,却始终无法真正醒来。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自己后背上洒上了清凉的水,虽然不能缓解疼痛却让高热的身体获得了一丝慰藉。“娘……”昏迷中的孩子下意识地呼唤着,却又蓦地意识到爹娘早已倒在了自家的庭院中,再也无法起来照顾他。这个认知让季宁的心猛一抽搐,他惶恐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入眼的是一堆稻草,铺在简陋的木板上,便成了床和被褥。远处波涛的声音阵阵传来,让季宁因为熟悉而微微心安。然而后背的伤实在痛得厉害,让他没有力气仰起头看头顶粗粗搭就的小草棚,只能继续趴在草铺上,断断续续地呻吟。
等了一阵子,没有人出现,而背上的伤口似乎更加疼痛难忍,季宁干脆大声哭了起来,嘴里不断地喊着:“爹……娘……于伯……你们在哪里……”
“有力气哭,不如省点力气养伤。”一个声音从草棚门口传来,是刚刚经过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闷而硬,仿佛两块岩石在敲击。
季宁被这一声吓得止住了哭泣,他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看见一个少年逆着阳光站在门边,手里还提着一把从地里挖出来的带茎的木薯,显然刚才他是出去找吃的了。海面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让少年暗色的身影染上一层金边。
“别哭了,醒过来就死不了了。”见季宁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少年走进屋里,似乎不太习惯地安慰了一句。然后他坐在地上,拿起一把小刀开始削木薯皮。
季宁有些惧怕地打量着不远处冷硬的少年,把一声“哥哥”硬生生地憋在喉咙里。尽管他知道是这个少年救了他的命,可那样强势的带着些凶恶的口气让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季宁无法亲近。他只是看着他身上敝旧的衣服,手上的茧子,看着他略有些蓬乱的头发于黑色中透出幽蓝的光泽,这种发色——是玄之一族还是蓝之一族的特征,季宁一时分辨不清。
见季宁不住怯生生地打量着自己,少年有些不耐烦地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闭上眼睛睡觉,该吃饭的时候我会叫你。”
他这样一抬头让季宁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英俊的面容却让季宁在一瞬间肝胆俱裂,差点再度大哭起来。原来在少年抬起的睫毛下,竟有一双蓝色的眸子,像最晴朗的日子里大海的颜色,也像他昏倒前最后的记忆——一双双闪烁着杀气的蓝色眼睛,给他的家带来灭顶之灾,无情地剥夺了他的所有。
看着孩子在一瞬间颤抖得不成样子,少年有些惊异地走上一步,下一刻却听见季宁声嘶力竭的喊声:“别过来,别杀我……我要我娘,呜……”
“是冰族人烧了你们村子吧。”少年站在原地,带着些不屑地看着草铺上颤抖哭泣的孩子,终于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不错,我也是冰族人。”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季宁于极度的恐惧中竟生出一股力气,撑起身子就站了起来:“我不在这里,我要回家……”
“你的家早烧光了。”少年走上来,不由分说将季宁抱起,重新放置在草铺上趴下,小心不让孩子碰触到背上刚刚结痂的伤口,“我看过了,你们全村就你一个人活着,幸好那刀砍得不够深。”
然而十来岁的孩子根本不肯安安静静地听他的解释,只是肆意地哭闹着要回家,让少年忍不住恼火起来。他一手压住季宁不断踢腾的双腿,一手压住他挣动的肩头,恶狠狠地道:“别闹了,若不是我的阿黄死了我才不救你!”
他这声叱骂倒真起了效果,季宁果然放弃了挣扎,只是把脸埋在稻草里呜呜地哭。少年见他老实下来,便松了手,继续去削木薯。
等到飘着清香的木薯粥端过来时,季宁心中的恐惧便淡了下去。他一口咬住少年喂过来的勺子,虽然烫得眼泪汪汪,却依然贪婪地把那口粥吞咽下去。
“好吃么?”少年看着季宁狼狈的样子,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季宁不断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粥。然而少年却使坏地故意拿远了一点,似笑非笑地道:“学阿黄叫一声来听听。”
季宁不解地抬头看着他,却立刻避开了他令人心悸的蓝色眼睛,半晌才低低地含混地叫了一声:“哥哥。”
少年脸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了。他原本是想让季宁学一声狗叫,平复他失去阿黄的悲伤,然而这一声“哥哥”却出乎意料地打动了他的心弦,让他不忍再逗弄面前陷入伤痛和孤苦的孩子。于是他再度舀了一勺粥,吹凉了喂到季宁口中:“叫我明石哥哥。”
“明石哥哥……”季宁含着粥含糊地叫了一声,让明石的心里有些满足。等到一碗木薯粥吃得干干净净,明石站起来打开门,回头吩咐道:“乖乖趴着睡觉,我去给你再找点药。”
说来也怪,那些混杂着绿色草汁的泥土果然有些效果,季宁背上的刀伤一点一点好起来。他趴在草铺上,看着比自己大不了三四岁的明石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满心钦佩:“明石哥哥好厉害,什么都会做。”
“没钱,什么都得自己来。”明石此刻正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从村庄废墟里捡来的刀片,又用木头给它配了一个刀柄。
“那明石哥哥可以听到石头的说话吗?”季宁指着屋角自己的宝贝盒子问。明石从村子的废墟里发现他的时候,垂死的孩子怀里死死地护着一堆石子,让明石忍不住将木盒和石子一起带了回来,扔在屋角。
“不能。”十四岁的明石自诩已是成人,不屑于季宁如此幼稚的话语,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季宁垂下眼睑,失望地应了一声。下一刻,他又不甘心地说道,“明石哥哥,你可以让我摸摸你的手么?”
“干什么?”明石停下磨刀的动作,用手指试了试刀刃。
“我想看看你的过去。”季宁讨好地笑着,“也不一定看得到,不过我想试试。你知道么,我长大了是要做读忆师的。”
明石怀疑地看着面前的孩子,那样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人的灵魂里面去。他轻吹了个口哨给自己壮了壮胆,伸出满是污渍的手去,口中毫不在意地道:“就一下,我看你能看出什么来。”
季宁笑了,伸出自己的小手放在明石的掌心,闭上了眼睛。
“看到什么了?”明石以最快的速度抽回手,戒备地问。
“我看见了一只小黄狗。”季宁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闭着双眼,仿佛竭力想要看清明石记忆深处的东西。
“哦,是阿黄,我捡来的。”明石随口道。
“一个阿姨抱着它……”季宁的脑门上开始沁出了汗珠,显见这种尝试耗费了他不少精力,“那个阿姨……在给小黄狗喂奶……”
“别说了!”明石蓦地大吼了一声,把季宁吓得睁开眼睛。“那个女人不是我娘,不准再提起她!”说着明石猛地掀开门走了出去。
季宁怔怔地看着木门,不明白明石哥哥为什么突然会发脾气。他既然承认自己是冰族,那么有一个冰族人的母亲并不是羞耻的事情。何况那个冰族阿姨虽然同明石一样衣衫敝旧,头发蓬乱,但仍然掩不住夺目的美丽。
安静地在草铺上趴了许久,季宁也没有等到明石回来。难道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明石哥哥就不要自己了吗?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渐渐占据了孩子的心,让他咬牙忍着背上的伤痛翻身下床,两个月来第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简陋的木棚。
“明石哥哥,明石哥哥……”季宁大声地呼喊着,拖着虚弱的身体在沙滩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走。泪水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他的脸,在这个时候,明石哥哥已经成了他活下去的惟一倚靠,否则孩子不知道在这孤绝的世界如何生存下去。
在沙滩的远处,季宁第一次看见了家乡的废墟。烧得七零八落的村庄在连番大雨冲刷后,只留下焦黑的碎片,仿佛一头从空中摔落下来、粉身碎骨的妖魔。季宁胆怯地望了半天,终于没有敢朝那边走过去,即使他知道,明石常常去那废墟中翻捡可以使用的东西。
最终季宁在一块礁石后发现了明石,他欣喜若狂地朝明石奔跑过去,随即跪倒在明石身边痛得龇牙咧嘴。
然而明石只是看着远处的大海,不理他。
“明石哥哥,是我错了,我不该想要看你的记忆。”季宁见他沉着脸不开口,小心翼翼地讨好道。
“没什么,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明石伸手拉了一把季宁,让他可以坐在礁石上。
“她……真是你娘么?”季宁怯生生地问。
“她和空桑人生了我,让我长成这副杂种的样子。”明石恨恨地一拳砸在礁石上,仿佛感觉不到痛,“原本我们一起在杂耍班子里,她却半途跟人跑了,在外面又给人生了孩子,过了一年才独自回来。我那时刚捡到阿黄,只对阿黄好,不理她,她就讨好我,给阿黄喂奶吃,我就准备原谅她了。谁知她又跑了,丢下我,丢下阿黄,阿黄就饿死了……这种下贱的女人,我才不认她做娘!”
这种刻骨的冷酷语气让一旁的季宁打了个寒战,他无法理解一个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无情。“明石哥哥……”季宁小心地碰了碰明石的手臂,问出自己一直担心的那个问题,“你不会也抛下我走吧?”
明石转头看着季宁,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在垃圾堆旁捡到阿黄时的情景,两者都是那么弱小得将他当作了惟一的救星。“你有亲戚么,我送你去他们那里。”明石说道。
“我外公家在门州。”季宁忽然意识到什么,拉扯住明石的袖子叫道,“我不去那里,我要和明石哥哥在一起。”那样疏远的没有见过两次面的亲戚,在季宁心中实在不如这个有些凶巴巴却照顾了他两个月的少年来得亲近。
“我来这里,是等人的。”明石看着大海深处道,“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季宁声音尖锐地叫喊起来,“答应我,我也要去!”
“别闹了!”明石不耐烦地大喝了一声,将季宁吓得再不敢出声,只是坐在礁石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他原本不是这般软弱的孩子,然而骤然遭逢大变,给孩子心里留下了极为惨痛的阴影,世界早在家园崩塌的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怕。
“不哭了,我给你讲故事吧。”明石见季宁哭得伤心,只得软声细气安慰。
“我不听你的故事,我刚才看见了,你的回忆都是黑色的!”正哭得痛快的孩子甩开了明石的手,口不择言地将原本想守住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都是黑色的吗?”明石的眼神黯淡下来,“不,也有明亮的回忆呀。”他微笑着揽过季宁,让他在礁石上坐得更稳一些,“我第一次看到杂耍表演的时候,就开心得要命,所以非拉着娘……那个女人加入杂耍班。”
伴着季宁呜咽抽泣的声音,明石自顾自地讲下去:“裘三叔是个侏儒,但他的舌头力大无穷。他在舌尖上放上一根长杆,长杆顶端放上一张桌子,葛巾、岑萱两个姐姐就能在桌子上表演双人杂耍。淇夜是个鲛人,我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一边身子是腿,一边身子是半截鱼尾,只要他一开口,再远的人都会被他的声音吸引来看表演。羽边大伯更厉害,他把一枚蜡烛烧化了,就能靠吹气将一摊蜡油吹成一棵树,越吹越高,都可以插到天上去了……”
“那你会什么呢?”季宁听得忘记了哭泣,好奇地追问。
“我啊,我的本事也不小。”明石蓝色的眼睛仿佛把整个大海都融化在里面,发出熠熠的光辉,“我能够顺着羽边大伯吹的蜡烛树往上爬,爬到顶端了就撒着五彩的纸屑从上面跳下来……”
“你不会摔下来吗?”季宁担忧地问。
“我的本事是师父教的。”明石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从未出现的温暖,“那个时候,杂耍班的班主不肯收留我们,师父路过就教了我在空中行走的本事,才让我们不至于饿死在街头。师父是中州人,在云荒上行踪不定,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说着说着,他发现身边再没有聒噪的提问,转过头,发现季宁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季宁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跟着明石抓鱼虾、挖木薯。只是他死活不肯告诉明石自己在门州的外公家地址,让明石无法将他送离。然而明石眼中的焦灼却越来越显著,有一次季宁看到明石独自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向着大海那头奋力大呼:“为什么你还不来,为什么你还不来……”那个时候,季宁茫然地站在一旁,不明白明石如此强烈渴求的究竟是什么。
终于有一天早晨醒来,季宁再也找不到明石。他寻遍了沙滩、树林、山地、废墟,却再也找不到明石的一丝踪迹。这个人的消失,就如同他的到来一般,没有半点痕迹,只剩下重新陷入恐惧和孤独的季宁,像明石一样踩在齐膝的海水中,对着大海深处喊道:“明石哥哥骗人,明石哥哥是坏蛋……”
海风吹过来了,闯进忘记插好木门的小屋,将睡铺上的稻草漫天卷起,衬托着远处哭泣的孩子的背影。与此同时,就在这个孩子身后的千里之外,清越元年的云荒大陆再次经历了王朝更迭的变动。天祈王朝的统治如同散乱的稻草一样瓦解,苍平王朝再度将统治中心从越京迁往伽蓝帝都。而云荒大陆漫长的海岸线,也将打破数百年来禁海令勉强维持的和平,将海中滋养的仇恨围绕着整个大陆蔓延。
第一章 读忆师
苍平朝清越十二年,云荒南部望海郡西南端的交城里,来了一个读忆师。
对于交城而言,来了或走了一个读忆师并不是值得记述的事件。交城虽然比不上云荒第一大港口叶城那么繁华,却也是云荒南岸重要的港口城市。可惜从天祈王朝施行禁海令后,一度繁华盈天的交城便因为未列在通商港口城市的名单上而逐渐萧条,直至苍平王朝建立也没能从禁海令的阴影中走出来。苍平朝开国皇帝彦照原本是天祈朝的苍梧王,以仁义闻名云荒,性格却颇为谨慎。他即位之后虽然大大放宽了天祈朝的严刑峻法,禁海令却因为顾忌海外冰族的势力而迟迟不曾取消。
不过精明的交城人并没有因为朝廷的法令而放任自己的生计受损,他们利用交城便利的港口条件和海外商人急于牟利的心理,大肆做起了走私生意,在交城沿海的城墙下方甚至形成了颇具规模的诸多商栈,形成一片嘈杂的商业区。这种半公开的走私交易活跃已久,哪怕在禁海令最为严苛的前朝景德帝涪新时期,也屡禁屡兴。究其原因,关键是走私贸易利润丰厚,让海内外的商人们都忍不住铤而走险,而派驻当地的朝廷官员,极少不被商人们惊人的贿赂所打动,因此远在帝都的朝廷往往得不到真实的禁海奏报。
于是交城比起其他尚未开禁的沿海城市,已算是出类拔萃的繁荣。只是这种繁荣比起叶城那种堂而皇之的富丽,带着些阴暗的色调,仿佛在箱子底存放了多年的褪色的丝绸,于阳光下虽然也算光鲜,到底还是掩不住一股霉味。
交城地形北宽南窄,高大的城墙贴着海岸线修筑,把交城勾勒得仿佛半艘即将驶入海面的大船。在这艘巨大的船上,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商人、走私贩子、冒险家、杂耍艺人、冰族的暗探,现在,又添了一个读忆师。
读忆师季宁。
此刻季宁在交城的街市上摆着简陋的摊子,他的身边簇拥着各色打扮各种种族的占星师、预言家、周易学者的摊子。不同于其他小贩的吆喝,季宁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石子。对于喧嚣复杂的交城而言,一身素色长衫的季宁过于宁定,但也没有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少年从远处向他走了过来。健康明朗的少年,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淡金色眼眸,脚步却有些迟疑。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季宁摊子前走过,立时旁边一个看相的中州道人便招呼道:“这位小施主,贫道看你天庭饱满,龙睛凤目,乃是贵不可言的面相。能不能过来让贫道仔细给你看看?”
少年瞥了一眼道士,只一眼便让道士心头发寒,仿佛冻住一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然后少年又看了看季宁,若有所思。
两个中年汉子互相推搡着来到了季宁的摊子前,他们皮肤黝黑,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黄金扳指,脸上被海风吹出脱皮的褶子,一看就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走私贩子。一个汉子“砰”地将一个玉石球放在季宁面前的桌子上,用交城带着些桀骜语气的方言问道:“读这个球多少钱?”
季宁抬起眼睛,淡淡道:“你们想读哪一段?”
“就是老头子的遗言,关于怎么分他的财产。”一个汉子将他的兄弟推开,自己挤到季宁面前,“老头子临死的时候说不出话,就死死地攥着它——你读得出来么?读不出来我们还要赶着去衙门公断。”
季宁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玉球,立时抽回手,随口道:“二十个金铢。”
“二十金铢?吓,你怎么比强盗还黑?”两个汉子都被季宁的报价激怒了,撑着桌子吼道。
“我从来都是这个价钱。”季宁平静地看着两个红了眼睛的汉子,语气却开始有些不耐,“若是嫌贵,另请高明。”
“走走走,这样做生意,迟早饿死了他!”两个汉子此刻倒同仇敌忾起来,收起桌上的玉石球,愤愤地走远了。
季宁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他掏出一块手帕,细细地将方才触摸过玉球的两个手指擦拭了几遍。那个玉球想必在走私贩子们手里辗转了许多年,光滑圆润的外表下,内部浸染的贪婪、阴谋和恶毒让季宁感到厌恶。哪怕那两个汉子真的愿意出二十金铢,他也不肯碰触那些肮脏的记忆而对自己的修为造成损害。
读忆师在云荒人数并不多,而且越是年幼的读忆师沟通记忆的能力越强,当他们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丑恶和怨愤,学习到越来越多的机心和世故,他们的读忆能力便会逐步丧失。若非季宁一心想到空寂之山去,他也不愿涉足交城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从交城偷偷搭乘海外商人的海船到云荒西岸,由于不用穿越西荒的大沙漠,比走陆路速度快、安全度高,而且又不像从叶城出海需要办理无数繁冗的手续。可惜来到交城后季宁才发现,那些海船并不是那么容易搭载。走私贩子们随时要面对苍平王朝的巡海军船,因此他们对搭载船客的要价高昂非常。
所以,此刻季宁不得不为筹措去往西荒的路费而在市上待价而沽。
方才那个少年又转了回来,在摊子附近逡巡着,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季宁走过来时,几个差役打扮的人已将季宁的桌子围住。
“你是读忆师么?我家大人请你到府上去。”一个差役以为季宁在出神,说话的嗓门便放大了,语气虽然尽量客气,却也看得出这种客气实在于他并不习惯。
“要读忆的话,请他亲自过来。”季宁冷淡地回答。他看着面前的差役,却让他们感觉自己在读忆师清亮的眼中一无所有。
几个差役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外乡人竟会如此不给面子,错愕之余怒道:“我家大人请你是给你面子,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
“就算交城总督又如何?”季宁的目光越过几个家丁看着外圈徘徊的少年,招呼道,“小兄弟,你是要读忆么,过来吧。”
“居然是风梧公子啊。”差役们回身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不由笑骂道,“你是想来打听你爹到底是谁吧,哈哈……”然后他们毫不在意地转回头,继续对季宁说话,“算你说对了,我家大人,正是新任交城总督。怎么样,晓事的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季宁却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话,只是注视着那少年因为那羞辱的语言而面红耳赤。他刚从桌子后站起身,那名叫风梧的少年却掉转头快步走开了。于是季宁坐回去,皱着眉头显示出他的不耐:“请你家大人亲自过来,这句话我不想再重复。”
几个差役平时威风惯了,几曾见过如此不识抬举之人,恼羞成怒之下拿出锁链套在季宁脖子上,使劲就往外扯:“小子,今天总督衙门你是去定了!”
忽然,一道红光从季宁胸前窜出,如同一条小蛇“嘎崩”一声咬断了拇指粗的铁链。“哟,还敢拒捕!”一个差役想也不想喝骂一声,一拳朝季宁打去。
季宁只来得及伸手捂在胸前,将那一缕红光阻在掌中,差役的拳头便结结实实落在肋下,季宁顿时后退了几步,脸色发白。然而他虽然狼狈,眼中的轻蔑神情却一丝不减,连腰板也依旧挺得笔直,倒让几个差役心生诧异,他们怔怔地看着季宁俊秀阴冷的脸,一时不敢妄动。
“烦请先生帮我读一读这里蕴藏的记忆。”一个沉稳肃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恰好缓和了双方紧绷的弦。众人回头,正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中年人,眉目清朗端正,凛然自威,让人心生敬慕。他走上来将手臂放在桌上,手心中握着一把海边的细沙。
季宁瞥见那几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差役悄没声地走开,他便也不动声色地走回位子上:“摊开手。”听了季宁的吩咐,中年人果然展开手指,有少许细沙流到了桌面上。季宁伸出手去,将一粒沙从中年人的手上拨落,用指尖捻住那粒桌面上的沙问:“看多长的记忆?”
“你能看到的一切。”中年人的语调,异常平稳,那是一种让人宾服的声音,让季宁本能地有些抗拒,可若要反驳又需要绝大的勇气。
“一切么?”季宁仿佛觉得这是个愚蠢的说法,他忍着肋下的痛,嘴角微微冷笑,“这粒沙原本是海中的礁石,被巨浪砸碎后从红莲海中一路冲刷到交城的海边。它经历过红莲海中的浪墙,聆听过落枫鳕的呢喃,被台风卷到天上又落回地下,被挖泥螺的双手翻起来又埋回去……从它身上,可以听到海边约会的情人的誓言,听到走私贩子们火并时的嘶喊,也可以听到偷渡登岸的冰族女人低声的哭泣……这粒沙子的记忆有上万年,若要细细读取就仿佛钻进一个没有极限的世界,只是您真的有兴趣倾听关于它的‘一切’么?”
“我是没有兴趣,可我的女儿会感兴趣。”中年人诚恳地看着季宁,“所以我想请你,珍贵的读忆师,到我家里见见我的女儿。”
“我不会到别人家里去,”季宁的微笑拒人于千里,“就算是您亲自来也不行——总督大人。”
“你读出了我的身份?”中年人饶有兴趣地问。
“我只是刚才拨落沙子的时候微微碰触到一点。”季宁淡淡地回答,“何况,就算不用读忆术,也一样能猜到。”
“我并不是请先生去我家读忆,所以并不违反你们的规矩。”中年人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光风霁月般的舒朗,“我只是想请你见见我的女儿,我并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我知道太史阁的门人是任何人都无法强迫的。”
“大人见多识广,居然认出了我的身份。”季宁微微颔首,却不多言。
“‘云荒太史,行走无忌’,有星尊大帝赐予的护身令凭,太史阁才能秉笔直书,仗义执言。”中年人赞赏地看着季宁,“若非方才先生甘受一拳,伸手阻断了令凭反击的力量,那个差役只怕要骨断筋折。”
“我只是不想浪费令凭的法力罢了。”季宁冷淡地道,“总督大人有话就请直说,这些赞誉就不必了。”
“让先生见笑了。”那个中年人忽然站了起来,向着季宁深深作了一揖,清清楚楚地道,“我,新任交城总督玄林,诚意邀请先生见见小女,点拨她读忆之术。”
“你便是玄林?”饶是季宁淡漠,也忍不住有些吃惊。玄之一族王族出身的玄林,在苍平王朝建立后一直是云荒上最闪亮的名字之一。传说他年轻时在大殿上和中州籍官员辩论天道,最终把那些儒士辩驳得哑口无言;传说他以一道奏章解除了因彦照帝取消九王分封制而产生的危机,成为苍平朝封的第一个内阁大学士;传说他清廉明睿,爱民如子,屡屡被陷害罢官却又最终洗冤擢升,丝毫不改他的刚正忠直;传说他每为官一任,必定造福一方,离任时治下百姓无不痛哭流涕,如丧父母——这样完美得接近于神的人物,居然会如此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因为方才那几个差役,先生觉得我名不副实是么?”玄林看出季宁的疑惑,索性坦荡地道。
季宁微微笑了笑,算是默认。
“玄林初来乍到,先生若是信得过我,不出三月,我还先生一个乾坤朗朗的交城。”玄林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看着季宁的眼睛,诚恳地道。
季宁平视着新任的交城总督,忽而一笑:“教教读忆术也没什么,横竖都是为了几个金铢而已。只是若徒弟的资质太差学而不成,我的报酬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先生答应就好。”玄林松了口气笑道,“还没有请教先生的大名。”
“白之一族,季宁。大人面前当不起‘先生’二字,以后叫我的名字便好。”季宁答到这里,起身收拾摊子。他必须前往西荒的空寂之山,一旦成为交城总督的西席,行程上应该有方便之处。
可惜此刻季宁忘记了,他只是读忆师,只能看到过去,却不能洞察未来。
季宁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水华的情景。那个时候他在脚步轻盈的侍女带领下,穿过总督府后宅重重叠叠的门廊,走到最尽头供奉神像的静室前。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楼宇,用蓝色的琉璃砖砌成,风格是云荒统一的神殿样式,只是规模较小一些。在那莹蓝色的楼宇前,有一株盛放着红色花朵的木棉树,树下站着的女孩就是水华——交城总督玄林的掌上明珠。
那个时候水华背朝着季宁站着,她的头微微向上仰起,两手平伸向天,仿佛飞鸟展开的翅膀。她穿着一件白底红纹的衣裙,白的像云,红的像血。
其实应该是白的像云,红的像她四周落下的木棉花。季宁事后不止一次地纠正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第一印象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给他不吉的联想。不过季宁不是纠缠于这些无谓说法的人,名叫四月的侍女在院子门口站定,季宁独自踩着满地的花朵向水华走去。看她纤细的身影,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但愿不要像大多数贵族小姐一般骄横愚蠢。
他刚要说话,一朵硕大的木棉花便砸在他的头上,传出轻轻的“橐”的一声。他正有些懊恼地盯着地上花冠厚实的花朵,面前的女孩却垂下了试图接住落花的双手,轻笑道:“被花儿选中的客人,请问你是谁?”
“白之一族季宁,见过小姐。”季宁微微躬身,报出自己的名字。
女孩儿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娇艳的稚嫩的脸,白皙的脸颊上晕染着阳光的红润。“你就是爹爹请来的读忆师么,太好了,我一直盼着你来。”她一边说话,一边朝他伸出手。
季宁伸手握住了她,小小的软软的手掌在他手心里不盈一握,她的个头也未长成,只到他的胸膛。他牵着她往一旁侍女摆好的藤椅前走去,看着她不断地踢到地上铺满了青石板的木棉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只欢快的小花雀。
“小心些。”季宁忍不住提醒道。
“没关系,我习惯了。”水华笑嘻嘻地回答,任季宁把她牵到藤椅上坐好,“我看不见,只能摸一摸,踢一踢。”
季宁“嗯”了一声,没有答话,终于正视了一下面前女孩儿的眼睛。那原本是一双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中带着金属般的棕红光泽,正是玄之一族的标志。可惜从她毫无焦距的视线,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孩是个瞎子。
“所以啊,我觉得自己最适合做一个读忆师了。”水华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动着她的双腿,微笑着面对身旁的季宁,“听爹爹说你可以从一粒沙子里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真了不起!师父,你教教我好不好?”
季宁放下茶盅看着她,女孩子的笑容干净得如同天上的白云,连无神的眼睛也连带着发出美丽的光芒。“读忆术需要的是天赋,”他淡淡地开口,“源于神赐。”
“可是盲人才最需要读忆术,要想不再困在无边的黑暗中,就可以让万物成为他们遨游四方的眼睛。”水华无邪
地睁着她无光的大眼睛,狡黠地反问,“神既然那么慈悲,难道不会把天赋赐给最需要它的人么?”
听到这样聪明的答复,季宁的唇角微微牵起了笑容。好吧,就让他看看,神在剥夺了这个女孩子的视力后,赐予了她别的什么。
季宁到底在总督府留了下来,不是因为总督小姐于读忆之术有什么天分,是因为玄林答应他的一百金铢酬劳,换得他在总督府里陪伴水华三个月。
一百金铢是交城总督几乎两年的俸禄,足以用来打动那些私自出海的走私贩子。当季宁向玄林提出这个数目时,他看见玄林沉默了一下,这让一贯冷漠的读忆师心里生出些许歉疚,对于一向两袖清风的玄林而言,积蓄一百金铢并不是容易的事。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教我的女儿。”交城总督最终点了点头,神色中有他难得的黯然,“不
藏书网过这笔钱我一时拿不出来,你且等我筹措一下。”
季宁知道玄林还有家眷住在伽蓝帝都,但他只带着这个眼盲的小女儿千里迢迢到交城赴任,可见对这个女儿有多么珍视。他不再多言,躬身退去。
“先生究竟长得什么样子?”还没走进后宅,季宁就听见了水华清脆的声音。
“先生啊,很年轻,也很好看。”另一个女孩子笑着回答,应该是水华的侍女四月。
“哪一种好看呢?”水华不满于侍女的回答,好奇地追问。
“就像……秋夜里的月光吧……”四月吃力地打着比方,“不耀眼,看上去冷冷的,淡淡的,可一切东西跟他一比,都没有他干净,干净得就像水晶雕出来的……”
季宁听她们背地里议论自己,心中微有不快,轻轻咳嗽了一声。
“呀,先生来了。”四月听见动静,连忙捡起手中的《六合书·地理志》,嗑嗑巴巴地念起来。斜眼看到季宁进来,四月连忙放下书,口中笑道:“先生可来了,再不来,我都快被这
藏书网本书的生僻字折磨死了。”一边说,一边出去泡茶。
“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读忆术呢?”季宁刚拿起那本书,就听见水华急不可待地问。于是他皱了皱眉头:“那要看你基础如何。”
“我原先也会一点的。”看不见对方表情的女孩兴冲冲从椅子上跳起就往内室跑,却不小心被门槛一绊跌倒在地。
“小姐,怎么了?”四月听见动静,赶紧丢下茶壶跑进来,却见水华已经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没事。平时都走惯了的,刚才急着给师父拿东西,就忘了。”
“要拿什么,我帮你吧。”季宁看不过,走上前道。
“那个东西,是我最神奇的宝贝。”水华拍了拍摔疼的膝盖,摸索着进了内室,不一会内室传出开箱拉锁的声音。
“那是小姐母亲的遗物,外人碰不得的。”四月向季宁解释了一句,然后莞尔一笑,再度出去端茶。
季宁只好坐回到位子上等着。过了一会儿,水华便捧着个小小锦盒出来,放在桌上打开了,里面是一把普通的木梳。
“这是把会唱歌的木梳,可惜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水华珍爱地摩挲着光滑的木梳,大而深的眼睛转向季宁的方向,“你也能听到吧?”
“如果我想,我就可以。”季宁回答。
“真是首好听的歌儿呢。”水华摸索着探到季宁的手掌,小心地将木梳放在他手心中。
季宁握着朴素的木梳,敛住心神,眼前看到的便是一片蔚蓝的海水,远处有几艘简陋的小船在波浪中起伏,倒像是冰族人的生活;下一刻这片景象却又变成一道坚固的高墙,一个女人正在墙内嘤嘤哭泣。他努力撇开木梳里这些喧嚣芜杂的记忆,不多时果然听到一个细细的歌声,却一时听不真切。
“听见了么,我还会唱呢。”听季宁并不反对,水华在一旁开始小声地唱了出来: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随着她的歌声,季宁也渐渐分辨出那遥远的模糊的歌声来,旋律简单却含着无尽的惆怅: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这无际的海上,
只有风儿伴随在我的身旁。
哥哥——
你别抛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长眠在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牵我的魂儿回去故乡……”
女孩儿还没有唱完,季宁便睁开眼,将木梳送回水华手中。
“不好听么?”水华有些失望地问。
“小姐唱得很好,只是这首歌既平白如话,又一味沉郁,实在算不得上乘。”季宁平静地道,“‘莫愁纸上茫茫劫,不过风中点点尘’,这样的歌词,才能衬得出‘哀而不伤’的气度,配得起读忆师万物不萦于怀的心境。”
“先生教导得是,学生记住了。”水华吐了吐舌头,暗道讨好这个面冷心冷的先生可真是不容易。可越是不容易的事,越勾起了女孩子的兴趣和热情,何况,听说这个先生还那么好看呢。
第二章 旧伤
实际上,水华并没有成为一个读忆师的天分。尽管季宁耐下性子诱导,水华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抓住一点万物记忆的影子。季宁甚至怀疑,她之所以能读出木梳里的那首民歌只是凑巧而已。
不过水华并不焦躁,她常常缠着季宁,要他讲漫游云荒的见闻。季宁虽然觉得无趣,但看在一百金铢的份上,也有问必答,并不隐瞒。
水华开始的时候称呼季宁为“师父”,季宁却不承认这个头衔。于是水华便模仿木梳里那首歌的开头,叫季宁作哥哥。季宁抵制几次无效,便随她去了。
除了山川地理志,水华最喜欢的还是《云荒纪年》——这部自星尊帝统一以来,就由太史阁撰写不绝的云荒史书。她曾经试图学习用手指阅读这些书,却终究因为太过耗费精力而放弃了。因此当她欣喜地摸到季宁那枚镌刻着星尊帝印章的太史阁令凭时,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他
藏书网加入太史阁的经历。
“其实我只是帮他们阅读古董而已。”季宁轻描淡写地回答,秀长的眉不易察觉地拧在一起。
“可哥哥怎么得到机会呢?”水华兴致勃勃地问,“我听说‘太史阁’的门人最为高洁正直,无论任何打压摧残都坚持不懈。他们就像神仙中人,要是我也能成为……”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所秉持的无非一颗求真之心,所经历的辛苦也是旁人无法明白的。”季宁冷冷地打断了女孩的话,他的目光飘向窗外的远方,偌大的总督府此刻显得空寂而荒茫,让他如止水般的心中生出埋葬的悲伤来,“我所持的那份‘云荒太史,行走无忌’的令凭,原本是我一个名叫霭亭的太史阁朋友所有。我与他萍水相逢却意气相投,他几番想说服我加入太史阁,都被我因厌恶束缚而推脱。后来……他因为调查一项秘闻而被冰夷杀害……”
他喘了一口气,平息下有些艰难的语气说下去:“……他们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临死之时说不出话……他死的时候死死握着一只桌脚,没能留下只言片语。我把那只桌脚砍下来,按照他以前的指点送到伽蓝帝都去,在太史阁的总部住了三个月,才算读出了他死前遗留在桌脚里不甘的意念……”
“哥哥……”听出季宁一向平静的语调中含着难抑的伤痛,水华低低地道,“他的记忆就那么难读么?”
“读忆师讲求的是心灵纯净,不能掺杂丝毫杂念,而我当时总是难以摆脱哀思,所以耗费了许多时日才平静下来。”季宁恢复了一向的恬淡冷静,“所以,在一知半解的时候,请不要再说什么‘我也想成为……’之类的话。”
“我明白了。”水华沉默了一阵,敏感地觉察出季宁已不愿再谈下去,便识趣地住了口。她面对着他的方向,觉得季宁就仿佛一潭静水,初看清浅,实际上却深邃得难以触到他的波心。这种感觉让女孩儿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哥哥,因为霭亭的死,你恨冰族人么?”半晌,水华问道。
“从我能读出他的遗言时起,就不恨了。读忆师若是有了仇恨,他们的心灵就会受到蒙蔽,无法与万物沟通。”季宁说到这里,看看天色,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石子交给水华,“我下午出去办点事。小姐今天的功课,就是尝试去聆听这海石中鲛人的歌声。”
取出玄林预付的十多个金铢,季宁离开了总督府,一路往南城外的海滩走去,那里是明里贩卖货物,暗地里走私偷渡无一不为的商栈区。
踏出交城的南城门,原本是一片荒滩的地方搭建了一排排房屋,经过百来年的经营,商栈已经颇成气候。为了避风也为了卸货方便,这些商栈的建筑都是大同小异:窄小的店面面朝北方,堪堪留出与城墙跑五匹马的距离供顾客行走;那些展示着各种各样货物的店面后,却是商栈硕大宽敞的仓库,有的甚至把装卸的后门开到了南部的海水里。这种口小肚大的建筑沿着交城城墙摆满了城外的海滩,仿佛一个个螺壳排列在一起。
季宁熟练地穿过貌似杂乱无章的一家家商栈,径直走到一家门口挂着“乐”字招牌的商栈里去。他朝迎面过来的学徒摆了摆手,便直接走到门店最深的角落里,顶着头顶摇摇晃晃的风灯,轻轻敲了敲油光锃亮的乌木柜台。
一个三十来岁的艳丽女人从柜台后站了起来,看着季宁绽开她职业的笑容。“季宁公子,你出海的钱凑足了?”
“乐绿夫人记性不错,还记得在下。”季宁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柜台上,“十五个金铢的定金,我两个月后出海。”
“两个月后也好,你不知道,自从新任交城总督上任后,我们得到的风声都有些紧。”乐绿夫人把金铢揽入柜台下的抽屉里,她斜倚着柜面,眼角瞥着季宁温雅的侧脸。
“不管怎么说,我都信任交城赫赫有名的乐绿夫人。”季宁微笑道。
“季宁公子真会说话,我若是再年轻几岁,就想方设法把你留在这里了。”乐绿夫人顺口调笑,开心地看着读忆师一贯淡然的面上透出几分羞赧,“别担心,刚上任的官儿都是这样,这不我哥哥乐绵他们正召开商会,筹备给玄林的礼物呢。估计两个月后,你出海没有问题。不过,你要说清楚你出海的目的地,我们才好安排。”
“我要去空寂之山。”季宁慢慢道,“按照你们的标价,一百金铢,往返。”
“空寂之山?亡灵湮灭之地?”乐绿夫人吃了一惊,“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危险?”
“鸟灵,狷兽,土匪,还有渺无人烟的沙漠。”季宁凉凉一笑,“我自然知道。怎么,乐绿夫人不想做这笔生意?”
“我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开船送你到狷之原的北角登陆?”乐绿夫人爽快地说到这里,倒真有些关切地盯着季宁,“只是……我怕你付了往返的钱,却没机会登上返回的船。”
“那你岂不是白赚了五十金铢?该高兴才是。”季宁说到这里,告辞离开,“我会提前几天和你预定出发的时间。”
“我送你。”乐绿夫人从柜台后走出来,陪着季宁往店铺出口处走去。见季宁好奇地看了看店外摆放的粮食口袋,乐绿夫人笑道:“这些都是卖给冰族人的。你出海的时候,应该买的是这个。”说着,她伸手从摆得最高的一个口袋里取出一粒枣子般大小的坚果来。
“这是什么?”季宁接过坚果,在手心掂了掂。
“这是摩天草的种子。”乐绿夫人道,“海上旅行蔬菜不易保存,但长期不吃蔬菜容易得败血之症。这摩天草种子生命力极强,最适合携带上船,只要用水,哪怕是海水浇灌,就能在短短几天长成葱翠植物,味道跟莴苣类似。这粒就送给你玩,你出海的时候到我这里买,价钱给你算便宜些。”
季宁道了谢,离开乐绿夫人的商栈,顺手把摩天草种子放在随身的荷包里。进城的时候,他看见一队杂耍艺人正被守门的卫兵堵在城门口搜查,他们扛着行李和道具,中间有空桑人、有鲛人、有冰族,还有混血儿。仿佛对这种搜查已经习惯,看见路人瞩目,一两个杂耍艺人便抽空翻了个跟头做鬼脸,引得一些交城孩子快活地笑了起来。
“别忘了去集市上看我们表演!”杂耍艺人们朝好奇的交城居民喊道。
眼看天上的云朵越来越厚,季宁猜测傍晚必有降雨,便加快脚步想尽快赶回住处。然而他正行走在街道上,忽有一个声音迟疑着叫道:“你是读忆师么?”
季宁转回头,看见道旁说话的,是一个金色眼眸的少年。下一瞬间,季宁认出了他:“风梧公子?”
风梧点了点头,朝季宁走过来,有些紧张地道:“读忆师,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我父亲失踪的真相。”
“可以。”季宁点了点头。少年隐藏的忧伤和孤寂似曾相识,奇怪地打动了他的心。
“可是,我不知道那真相隐藏在哪里。”风梧迟疑道,“所以能不能,请你去我家里看看。”
季宁皱了皱眉,显是有些不愿。风梧见了,赶紧取出一个钱袋,颤抖着手打开了,塞在季宁手上,顿时显出一堆杂乱的金铢银角铜子来。“这是我能付的最高的价钱,你可以接受么?”他红着脸问。
季宁托着钱袋,沉了沉眼睑,忽然道:“为什么要偷你母亲的积蓄?”
风梧猛地愣住了,随后他才意识到,那个钱袋已经向读忆师倾吐了一切秘密。“读忆师,如果你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个铜子都是我母亲辛苦刺绣换来,那你也应该看得出,这些年来我和我母亲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少年鼓起勇气对着季宁平静无波的眼,一口气说下去,“我母亲是在父亲失踪十个月后生下我的,因此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怀疑我是个野种。他们甚至传言,父亲是被母亲串通奸夫杀害的。这些流言虽然没有凭据,但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像一把刀子,十多年来反反复复地凌迟着我们,让我恨得想要杀死所有的人!所以读忆师,如果你能找出我父亲失踪的真相,还母亲一个清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说着,他双膝一曲,便跪了下去。
“你起来,我随你去就是。”季宁将风梧扶起,意外地觉察到少年身体内部蕴藏的巨大潜能,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拒绝的念头。看着对方金色的眼睛,季宁有些恍然地问:“你,可是帝都的血裔?”
“是的,星尊帝是我的远祖。”风梧抬起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是因为有这双眼睛,族长才没有狠下心将我从族谱里勾去。”
“把这个还给你母亲。”季宁把钱袋塞回风梧手里,“我们走吧。”
风梧的家族属于星尊帝的一个偏远旁支,虽然经过千年的繁衍凋零,早不复帝王之后的富贵气派,却依然是交城的清华世家。风梧领着季宁走到那大宅的门前时,两个看门的家丁便拦住了他们:“风梧公子,现在你们母子都住在外宅了,若要进这里,容小的先去禀报。”
“放屁!这里仍然是我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些奴才多话!”风梧说着,一伸手便将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推得远远的,只管引着季宁走进了大宅。
宅子里的建筑一律是用青灰色的砖块砌成,一条甬道将一座座小型的院子串连起来,光滑的石板无声地预示着这个宅院的年代久远。季宁目不斜视地走在风梧身边,对四周惊异的目光恍如未见。
“我父亲原先住在这里。”风梧说着,推开一个院子的门,引来院中几个妇女惊慌的喝骂。而看热闹的人们也迅速拥来,将风梧和季宁堵在院门外。风梧狠狠地推了几把面前阻拦的家丁,随即被季宁扯住了手臂。正僵持间,有人叫了一声“族长来了”,簇拥的人群便呼啦散开一条通道,将一个老者让了进来。
“让读忆师进去。不管怎样,能查出真相总是好的。”族长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转向季宁微笑道,“先生不用顾忌,酬劳我会安排账房上支付。”
“如此甚好。”季宁向族长点头回礼,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不时伸出手去,触摸一两件院中物事。
从族长到来,风梧就没有说过一个字。他独自站在一处,远远地与众人隔离,暗中握住了拳头。然而当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默默地走过来时,他忍不住上前搀住
.
女人微微颤抖的身子,叫了声“娘”。
“听说你在这里胡闹,我只好过来看看。”女人低低地道,“梧儿,跟娘回去吧。”
“不!”少年倔强地站在原地,声音将原本关注在季宁身上的众人目光吸引了过来。风梧骄傲地环视了一下这些从小鄙薄他苛待他的族人,坚定地道:“无论如何,我要看到真相。”
女人拗不过儿子,只好叹息着留在原地,如同她这本分小心的十几年一样,微微地低着头,将原本秀丽的面容掩藏在额发的阴影下。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想知道,一向恩爱的丈夫路铭为何会在一夜之间不辞而别?
季宁仍然在院中探索着,眉头微微皱起,要从一个百年历史的古宅中探询出某一瞬的情景无异于大海捞针。天色越发阴沉下来,窒闷的空气让他鼻尖冒出汗珠,心头因为灵力耗费过度而剧烈地跳动。终于,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放弃地停下了一切动作,缓缓走回院口,发现围观的大小人等并未散去。
“先生劳神了,要不到正厅奉茶?”族长和蔼地问道,显然有些顾忌季宁看到了什么不便公开的东西。
“不,就在这里说!”风梧忽然大声叫道,“读忆师先生,如果你看到了真相,就不要怕当众说出来!”
“梧儿……”女人有些嗔怪地唤了一声,
?
却深知自己根本无法阻止儿子想要做的一切。
“既然如此,先生就在这里说吧。”族长见风梧有疑己之心,有些恼怒,将衣袖一折,背在身后。
“这座院子里的记忆庞大复杂,
?99lib.我竭尽所能,只找到一句有关路铭此人失踪的线索。”季宁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不知自己为何提到“路铭”这两个字时感觉有些异样。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缓缓道:“那句话就是:‘思缤,我跟你走。’”
他此言一出,一些较年长的族人立时面露震惊之色,随即窃窃私语的声音便如同出巢的黄蜂一般笼罩了人群上空。
“娘,思缤是谁?”看着母亲的脸瞬间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风梧连忙扶住母亲,大声询问。
“思缤是冰族的巫姑,天祈朝末期常常带着船队来交城走私劫掠。那个时候,交城百姓没有不知道这个貌美心冷的冰族女人的。”族长说到这里,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顿,“路铭这个不肖子孙,居然是跟着冰族私逃而去。从今以后,我们家的族谱里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见围观众人渐渐散去,族长方向季宁苦笑道:“家门不幸,让先生见笑了。请随管家去账房支取酬劳。”说完不再停留,告辞而去。
“酬劳改日再说。”天上一个闷雷滚过,季宁忍住突如其来的心悸,对着迎过来的管家摆了摆手,大步就朝大宅门口走去。他的身后,风梧正愣愣地搂着不住流泪的母亲,仰面对着天空不时划过的闪电,眼中是深重的愤恨。
交城是典型的海滨气候,台风引来的暴雨可以在瞬息之间笼罩整个城市。季宁走到半途大雨就从天而降,然而身体的异样让他不敢在半途停留,他只好迎着几欲把人席卷而去的狂风一步步往总督府走去。
雨水顷刻就浇透了他的全身,却让发烫的身体感到清凉的惬意。“思缤,我跟你走。”方才那个消失在虚空中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那个路铭又是何方神圣,竟让他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混乱得仿佛要破腔飞出?季宁伸出左手抵住后脑,右手胡乱地扶住一切可以撑持的东西,终于在狂风暴雨中踏上了总督府侧门的台阶。
看门人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季宁没有听清,只是不管不顾地走回自己的居室,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都是雨水。撞开门,他一头就栽在床上,再也不想动一下。
灵力的剧耗带来了深重的心悸和头晕,而浑身的旧伤也因为这阴湿的天气再度发作。季宁摸索着扯过被角咬在口中,把四肢百骸的剧痛都阻拦在咽喉深处,无声地对抗着这个注定难熬的夜晚。
昏昏沉沉地不知趴了多久,一双柔软清凉的小手摸索着探上了他的额头。“哥哥,换身干衣服吧,这样下去会发烧的。”水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幻境传来。
季宁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却仍然昏迷般一动不动,恍惚中只觉得火炙般的疼痛中接触到一丝丝温柔的凉意,仿佛女孩子柔软的手指。
女孩子柔软的手指……这个认知让他一惊之下清醒过来,果然发现水华正在摸索着给他换衣服。一时间,季宁忘了身上的难受,窘得面红耳赤,幸亏水华目不能视,只是专注做事,让她一向高傲的先生不至于太失面子。
“哥哥,你醒了?”水华松了一口气,继续用毛巾擦干季宁身上的冷水。然而她的手忽然停滞在季宁的背上,神色一黯:“哥哥以前受过伤?”
“旧伤了。”季宁费力地扯过衣襟,遮住背上一道从肩胛斜拉至腰的旧刀伤,也遮住了遍体触目惊心的细碎伤痕。
“还痛吗?”水华收回手,轻轻地问。
“不痛了。”季宁吃力地靠墙坐起,哆嗦着手系衣带,下意识地回答。
“你骗我。”女孩儿毫不犹豫地下了这个判言,却微微低下头,并没有动气的意思。“你和我爹爹一样,都不肯把受的苦说出来。可我都知道。我这就去给你找药来……”说着摸索着就往外走。
“药没用……”季宁不想麻烦她,便撑着力气道,“小姐回去吧,要不四月该担心了。”
“四月今天去她亲戚家了,晚上不回来,爹也不回来。”水华摸索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笑道,“夜里我怕一个人,哥哥陪我说说话吧。”
季宁明白她是为了留下来照看自己,他想要拒绝,身体却难受得一时说不出话。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断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一时间比死了还难受。
水华听他呼吸急促,她掩不住脸上的忧虑,轻轻唤了声:“哥哥?”
季宁见她空落落的眼神落在别处,雪白的脸颊在灯光下发着光彩,他恍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女孩子正在长大,仿佛一朵花蕾在不经意间悄悄绽放。他松开一直紧握住床单的手,沉声道:“夜深了,小姐还是回去吧。若是怕一个人睡觉,可以叫厨房的张妈陪你。”
“我就是想跟你说话呢。”水华固执地坐在原处,笑嘻嘻地道,“你肯定不知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娇贵,从小到现在,我进过两回帝都的牢房,最长的一次在里面待了半年,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为什么?”季宁吃了一惊。
“都被我爹爹害的呗。”水华撇了撇嘴,孩子气地道,“他老是得罪人,还都是得罪挺厉害的人。所以每次他一被关起来,我和大娘,还有几个哥哥都会被连带关起来。”
季宁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自古做忠臣难,做你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更难。”
“是啊,我知道爹爹心里头闷着好多烦心事,所以从小我都顺遂他的心愿。他喜欢我无忧无虑,我就每天都装作高高兴兴的。”水华说到这里,忽然“哎呀”一声,“这个你可不能告诉他。”
“不告诉。”季宁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这个女孩子竟然蕴含着从未发现过的早熟,“监狱里苦么?”
“也还好吧。大娘老是哭,我就坐在地上等爹爹过堂回来。反正我看不见,在哪里都是一样。你不知道帝都监狱都是用石块垒成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不同的花纹,我每天没事就用手在上面摸啊摸,居然可以摸出那些花纹的形状:有些像花,有些像云,有些像骑马的人。我把那些花纹串连起来,就可以想像各种各样的故事,等爹爹回来的时候,我就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讲故事给他听。”水华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挂着床帐的墙壁,却仿佛看到了极深的远空,“爹爹听了我的故事,就会忘了痛,慢慢地能睡着。所以我不怕老鼠,不怕跳蚤,也不怕吃发霉的饼,就怕编不好故事,怕爹爹会痛却又不肯出声。那时虽然辛苦,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石头的花纹,它们就像朋友一样,给我讲故事。还有那些房顶滴落的水,滴滴答答极有节奏,就像敲木琴一样。”
季宁知道她所说的是玄林曾经下狱受刑的往事,只是料不到那样惨痛的经历在这个女孩的回忆中竟如同梦幻一般绮丽。他惊讶地看着水华的微笑,稚气中带着从未发现过的圣洁,就如同她每日虔诚供奉的创造神,那般宽容和博大。此刻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些随玄林而来的仆人们对水华的爱护中竟然含着令人惊讶的尊敬。或许是因为她看不到世上的污浊,才能保持住一颗纯净的心灵。
这种纯净,是身为读忆师的他也望尘莫及的。
“哥哥也有故事讲给我听吗?”见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季宁的谈兴,水华兴致勃勃地道。
“我再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告诉你了。”季宁苦笑着回答。或许她是好奇自己这一身的旧伤从何而来,可惜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想去空寂之山?”水华说到这里,蓦地伸手掩住了口。
“不怪你,是我的意念太过强烈,才让你能有所觉察。”季宁侧了侧身子,换了个靠坐的姿势,半晌终于强打起精神道,“我给你讲讲镜湖吧。”
“大家都知道,镜湖里面有蜃怪,吞吐蜃气构成幻象,所以空桑百姓很少能乘舟前往伽蓝帝都,只能靠叶城和帝都之间的湖底地道往来。”
“是的,爹爹带我从帝都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走的湖底地道。”水华点头。
“可是实际上,还是有人能行舟渡湖,我就曾经坐船去过伽蓝帝都。”季宁回忆道,“镜湖上有一对夫妇,专门执掌渡船,为各地急赴帝都的旅客提供方便。传言他二人身份尊崇,只不知为何隐姓埋名在镜湖摆渡度日。可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的船队,镜湖周边的旅客才不至于为了进入伽蓝城而远绕到叶城,那夫妇实在是造福四方做了莫大的善事。”
“在镜湖上坐船真的很神奇么?”水华好奇地追问。
“是的,蜃气会在湖中结成幻影,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常常会有人因为意乱神迷而
.坠湖死去。”季宁继续道,“于是几乎所有的渡船都密封得看不见外面的一丝情景。只有那对夫妇亲自执掌的渡船,才可以让客人看到湖中的幻境,只是必须用铁链将自身绑缚在座位上,以免发生意外。”
“那哥哥选择的哪一种渡船呢?”水华有些兴奋地问道,看得出,女孩子小小的心灵里满是希望季宁选择后者。
“我那时急着将霭亭的遗物送到太史阁,根本无所谓乘坐哪种渡船。只是机缘巧合,碰到船主夫妇亲自来为我们掌舵。他二人风神俊秀,气度高雅,一望而知并非寻常出身。”季宁见水华听得入神,喘了几口气微微笑道,“船到湖心,同行的旅客果然痴迷地望进水中。我却故意向天上张望,生怕在湖中幻境里看到活生生的霭亭,悲痛失态。哪知蜃气不光在水中结成幻象,还能穿透湖面抵达云端,在天空中结出另外的幻象来。只是以前所有人面临湖水的诱惑,都不曾往天上看罢了。”
“你看到了什么?”水华紧张地问。
“其实和水中应该无甚差别,都是每个人内心中最渴望的东西。”季宁歇了一会儿,语声终于不再那么虚弱,“我看到了一个女子,她侧身对着我站着,微阖着眼睑,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飞扬,就仿佛天上的女神降落云端。而我触摸着她脚下的黑色石碑,达到了一个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再是在杂乱的记忆中摸索,而是能与宇宙万物自由交流。”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再度补充了一句,“那个幻象的背景,就是空寂之山。”
“原来是这样……”水华有些寂寞地应道。
“读忆师毕生追求的,正是这种心境的空灵。”季宁低下眼,回避开水华黯淡的神色。水华的心思他能猜出几分,只是对这种贵族小姐无伤大雅的感情游戏,他并没有精力奉陪。
天色渐渐发出了惨淡的光,迷迷糊糊的季宁恍然发觉,水华陪伴自己度过了原本痛苦难熬的夜晚。他从床上站起,舒展了一下双臂,满怀感激地轻轻推了推伏在桌上打盹的水华,柔声道:“多谢小姐,我已经好了。小姐还是回房去歇息吧。”
“嗯。”水华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仍然伏在桌上不动。季宁知道她昨夜为了自己强打精神说话,此刻定是困倦得很了,只好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床上,又拉过被子将她盖好。然后他走到床尾,打算清洗自己昨夜换下的湿衣,伸手却摸到一粒枣子大小圆溜溜的东西,取出看时,发现是昨日乐绿夫人送的那粒摩天草种子,吸了衣服里的水分,竟然不知不觉地冒出芽来。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睡梦中,水华喃喃地道。
季宁轻轻地把那粒种子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第三章 杂耍艺人
交城的商会行动果然快,季宁隔一日便在总督府的门房里看见了乐绿夫人的哥哥乐绵,还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商栈代表。看见季宁进来,乐绵赶紧迎上来苦笑道:“玄林大人不肯接见我们,连礼单也不瞧上一眼。这样下去,非但公子你出不了海,我们这些商栈也都活不下去了。”
“所以你改来找我?”季宁不动声色地问。
“公子既然是总督千金之师,我们无奈之下,只有请公子为我们在玄林大人面前说几句话。”乐绵说到这里,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前朝颁布的禁海令本就迂腐,早该取消。而交城土地贫瘠,资源匮乏,若不靠海上贸易,很快就会民生凋敝。若玄林大人真为交城前途、空桑百姓计,就应该建议朝廷取消禁海令,而不是限期清查我们的商栈,加强对出海的限制。”
“我一向对藏书网禁海令也有些非议……”季宁沉吟着道,“也罢,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试试求见玄林大人。”
“交城百姓的生计都托付到公子手中了!”乐绵和几个商栈代表忙不迭地躬身施礼,乐绵更是想把礼单交给季宁一并带去。
“这个就不必了。”季宁将礼单塞回乐绵手中,转身出了门房。他知道以玄林的脾气,有了礼单反而适得其反,而他之所以答应去为商会说话,也少不了自己那份出海的私心。
季宁敲门走进玄林书房的时候,交城总督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前写字,清矍的背影挺得笔直。“有什么事么?”玄林转头示意季宁坐下,他自己继续写了几个字,方才搁下笔。
“我来这里,是想劝说大人接见外面交城商会的代表。”季宁见玄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赶紧说道,“窃以为就算他们只为一己私利,大人身为交城父母官,也应该广开言路,听取治下百姓的真实想法。”
“他们的想法,我自然知道。此番不见人,不收礼,无非是爱惜羽毛,不愿在朝廷中落人口实。”玄林看着季宁,笑道,“你以为我前些日子数日不归是去了哪里?我扮作客商,在他们的商栈里住了不下一个月,前前后后暗访了十几家商栈的情况,所以我知道的实情,可比你知道的多。”
季宁悚然一惊,商栈之中鱼龙混杂,环境龌龊,而玄林竟能放下清贵身段,亲入私访,季宁不由心下敬服,口中仍然道:“那么大人想必清楚,若查封了这些商栈,交城百姓便失却了衣食之源。”
“交城百姓未必受损巨大,反倒是冰族才会失却衣食之源,他们偏居海岛,粮食物资都得靠云荒大陆的供给。”玄林笑了笑,转回身继续拿起笔,“禁海令虽然有弊端,却能让冰族一蹶不振,断了他们侵略云荒的指望。现在你看看,这些交城商栈哪个不和海外的冰族走私勾结,明里暗里资助了他们多少禁运的物资?恐怕今天的礼单上,有不少贿赂还是冰族的手笔呢。皇上之所以派了我来这里,就是知道交城是冰族走私最为猖獗之地,下了决心要革除这里的隐患。你去转告那些商会的代表,只要他们奉公守法,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
“大人说得是,季宁告退。”季宁默默听了,无话反驳,见玄林又忙于撰写朝廷奏报,只好站起来告辞。他既被玄林说服,便照实将那些话转告给乐绵等人。乐绵见事不可为,率了那几个代表颓然而去,临走时对季宁叹息道:“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吧,这交城的平安日子是到头了。”
侍女四月回来的时候,坐在木棉树下跟水华描述着她出府这些天的见闻。两个女孩子咭咭呱呱地又说又笑,却是讨论请杂耍班子来府里表演的事情。
“季宁先生……”四月当先看到季宁,她微微红了脸,站起身来。
“哥哥,”水华摸索着拉住季宁的手,欢快地道,“到时候杂耍班子来了?,你要说给我听啊。”
“一定。”季宁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授课的三月之期即将届满,倒有些留恋这段时间的愉快闲适。回头望望四月,正见秀美的侍女朝自己微笑。情窦初开的眼神,让季宁忍不住心里一跳——眼盲的水华长大了,恐怕也是无法露出这种神情的吧。于是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牵住的女孩子,心头第一次为她的缺陷感到惋惜。
杂耍班子果然很快就进了总督府的后宅,拉拉杂杂地用布条和羽毛把空旷的戏台打扮得花枝招展。水华虽然看不见,却兴致勃勃地和四月在戏台四周转来转去,兴奋地听四月描述眼前的景象。杂耍班子的艺人多半是身份低贱的冰族鲛族混血人种,见了空桑贵族照例要下跪匍匐,不能正视。水华却一个个亲手将他们扶起来,笑道:“反正我看不见,你们只要尽兴表演就好。爹爹我是不许他来的,就怕你们受了拘束。”
那些杂耍艺人四处流浪,吃够了官府的苦头,何曾见过水华这般亲切和善的说话?更何况空桑法律规定,混血种人最为低贱,连触摸空桑人亦当受笞手之刑,此番得水华亲手搀扶,更是无法想像的恩典。他们当即欢呼一声,无不抖擞精神,卖力表演。
玄林忙于公务,自然无暇前来观看。此刻坐在台下的,无非水华、季宁带着四月等一干仆从家丁。艺人们照顾水华眼盲,故意编排的都是喧嚣热闹的节目,特别是那个叫做淇夜的鲛人,声音动听之极,最得水华的欢喜。
“我最喜欢那个小丑啦,可却没找到他。”四月往台上台下看了半晌,在震天的锣鼓声中俯身对水华和季宁道,“若是他没来,就可惜了。”
“你说的是那个脸上涂着白粉的花衣男子么?”季宁问道,“我开始还见着他,现在不知去哪里了。”
“啊,我也好想听他表演呢。”水华失望地道,“哥哥,他会不会在府里迷路了?”
“我去看看。”季宁揉了揉额头,对杂耍班子习惯在闹市表演而显得过于嘈杂的配乐感到有些头痛,于是乐得站起身来,往总督府错落庞大的宅院中走去。
他原本只是图图清静,也未必真想去寻那小丑,随意一走,竟离玄林的书房处越来越近。正打算折返,忽见人影一闪,仿佛有人正从书房那边折了出来,季宁定睛一看,那人穿一身红绿布块拼凑出的花衣,头上戴一顶宽边四角帽,脸上厚厚涂了一层白粉,却不正是方才在台下匆匆一瞥的杂耍班子小丑?
见季宁站定了盯着他,那小丑虽然脸色藏在白粉后看不分明,却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我……我本想找个无人地方解手,却找不到回去的路……少爷行行好,带我回戏台去救场……”
“嗯,我带你回去。”季宁点了点头,目中却闪过一丝犀利之色。
走了一会,忽见几个护院神色紧张地匆匆过来,对季宁低声问道:“先生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怎么了?”季宁问道。
“有人在大人书房里用刀子钉了一封恐吓书信。”护院们说到这里,见季宁默默摇头,便快步赶往戏台方向,生怕潜藏之人
?99lib?乘乱危害到府中家眷。
见护院们走远,季宁方才转身,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知为何,他虽然从一开始便怀疑起这个小丑的真实身份,却始终犹豫着没有当场揭穿他。
“我只是个杂耍艺人……”
“你撒谎。”季宁看着小丑那双藏在宽大帽帷下的蓝色眼睛,声音因为有些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是读忆师,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你是……季宁?”那个小丑仔细地端详着季宁的面容,忽然试探着问道。
“你认识我?”季宁疑惑地盯着面前身材高大的小丑,虽然难以分辨他化妆下的真实面目,但那双冰族特有的蓝色眼睛却让他脑中的神经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激烈而复杂的记忆想要翻涌而出。
“我是明石。”杂耍艺人忽然笑了笑,“十多年了,真没想到还能认出你……怎么,你不记得我了么?”
“十多年前的事,我已经忘记了。”季宁漠然对视着对方欣喜的笑容,冷淡地回答。
“你……忘了?那怎么可能?”明石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知道那段记忆会让仇恨蒙蔽我的心灵。”季宁伸手按了按不住跳痛的后脑,不动声色,“所以,我用金针把它从脑中封印了。”
“你故意装作不认识我,是为了把我交给官府吧?”明石咬了咬牙,过度的表情让他脸上涂的白粉簌簌飘落了些许,显出难以掩饰的愤怒,“真是看不出来,当年救的是只忘恩负义的小狼!”
“我并不要把你交给谁。”季宁冷冷地道,“你们的恩怨,跟我无关。”
“好,很好。”明石盯着季宁,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往戏台方向走去。表演仍然要继续,他不能连累整个杂耍班子。
“哥哥,你回来了?小丑要上场了呢。”听见季宁回来,水华兴奋地道。
“好啊。”季宁答应着,把自己的椅子朝水华挪近了一些,眼角却瞟到台边新到来的一队护院。他的手不自觉地搭到水华椅子的扶手上,即使他刚才没有从明石的眼中看出进一步的恶意,他还是随时准备着在突发的危险中保护水华。毕竟,她是他的学生。
小丑终于出场了,这回他模仿的是一只出来偷东西,却误食了药饵的老鼠。他在台上上蹿下跳,好几次还滑稽地从木架上跌落。惟妙惟肖的表演引得观众阵阵大笑,而季宁却恍惚觉得他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并非全部是假装。明石……从那人口中吐出的这个称呼仿佛一把钥匙,使劲地捅着他那把生锈的记忆之锁,磨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不由伸出手,摸到了后脑那封印的所在,内心中竟有一种冲动想要把那金针拔出来。
“哥哥,他们在笑什么啊?小丑演的是什么?”水华半晌不见季宁开口,而周围的笑声却此起彼伏,她焦急地扯了扯季宁的衣袖。
“哦,他演的是……”季宁刚说到这里,却觉得远处有些异动,转身看时,却是几个交城驻军悄悄走入院中,与护院队长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又走了出去。于是他拍了拍水华的手,走过去问护院道:“怎么了?”
“参将大人调兵把总督府围起来了,待会儿表演完了就进来搜捕刺客。”护院队长回答。
季宁点了点头,走回座位,却见明石已退回了后台去。他轻轻在水华耳边道:“一会儿驻军要进来巡视,小姐不必惊慌。”
“哦,又来刺客了么?”水华不以为意地笑了,“不过我不担心,爹爹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那还继续表演么?”
“其他人还不知道这事,当然要演完。”季宁轻轻摇了摇头,他无法想像面前的女孩子是在怎样的状态中长大,她竟然在父亲面临危险的时候仍然忘不了观看演出。然而他很快便觉察出,水华的手在瞬间变得冰冷而颤抖,这个孩子,只是习惯了把恐惧和寂寞都藏在心底,而给所有担心她的人做出最快乐和单纯的模样。
杂耍艺人们显然并不清楚他们的处境,仍然在台上筹备他们最为出彩的压轴节目。他们拆去了戏台上方遮蔽日光的帏幕,在戏台中心放置了一张包着铜皮的宽大木桌,桌面凹陷成槽,最低处打通后在桌下接了一个吹嘴。
杂耍班子的头领,也就是先前自报姓名称为羽边的中年人走上台来,做了个四方揖后钻入桌下,含住了吹嘴。而桌面上方,两个少女则在凹槽两边的铜皮上点燃了一枝枝粗大的蜡烛,熔化的烛油沿着铜皮流下,汇集到最低点。当烛油聚集起汪汪一摊后,桌下的羽边猛地吹了一口气,吹破了凝结在吹管内壁的薄薄的蜡层,让上方的烛油“嘭”地向上溅起、伸展,如同一株破土而出的树苗,瞬间凝固在半空中,也引得台下的看客们轰然叫好。
蜡烛不停地熔化,烛油也在凹槽里越积越多。坐在桌下的羽边不停地含着吹嘴鼓动着腮帮,半空中的蜡烛树就仿佛吸取了养分一般迅速地生长,越长越高,渐渐高过了总督府的围墙。
“听说,他能把这蜡烛树吹到云端里去呢。”四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树尖,兴奋地道。
“真的有那么高了么?”水华也紧张地抓住季宁的手,屏着呼吸,仿佛她能够听到蜡烛树簌簌长高的声音。
“嗯,是的,快要看不到头了。”季宁回答着,终于因为刺目的阳光而垂下眼睛,却看见明石扮演的小丑再度走上台来。
“小丑要准备爬树了。”季宁说。
“啊,那不是蜡烛油凝成的么,怎么能支撑得了人的重量?”水华惊异地问。
季宁心里一惊,自己怎么会知道小丑是要爬这株蜡烛树呢,难道当年明石曾经告诉过自己,或者自己已经看过了类似的表演?看来被自己封印的记忆里,果然不光有仇恨,还有一些自己本来不愿意忘记的事情。
小丑绕着木桌跑了几圈,终于“噌”地一下,跳上了最低的一根“树枝”。蜡烛树枝颤了几颤,居然没有断裂。
小丑来了精神,开始沿着蜡烛树向上爬去,而台下众人的目光,也逐渐从仍然在不停长高的蜡烛树尖上回到他身上。看着高大的人影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地攀爬在脆弱的蜡烛树枝上,看客们无不咂舌称奇,连那一众护院也看得入了迷。
“蹑云之术。”季宁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四个字来。然而还容不得他细想,众人的惊呼声中,小丑脚下的一根树枝蓦地断裂了,他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摇晃了几下,仿佛一只骤死的鸟一样“砰”地砸落在台面上。
果然,明石是有伤在身,否则他何必要借杂耍艺人的身份混进府来送信,而不是一开始便使用蹑云之术。季宁想通了这一层,淡淡一笑,他倒要看看,明石如何从这重重包围的总督府中逃脱。
几个杂耍艺人慌忙跑上了台,将明石搀扶起来。走了两步,明石摆了摆手,再度走回蜡烛树前。
“小丑还要重新表演一次。”季宁向一旁的水华解释,“杂耍艺人都是这样,他们要一次次表演到成功为止。”
“从那么高摔下来,他肯定很痛吧。”水华转头
对四月道,“去把我们的药箱拿来。”
明石明显地小心起来,季宁猜测他已看到了墙外包围的军队。他放慢了动作,却保持着速度,毫无花样,却又稳扎稳打,逐渐沿着蜡烛树超过了围墙,超过了总督府最高的明楼,红绿相间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线中越来越小,仿佛一路爬进了云层后的天空中。
“好啊!”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众人的欢呼和掌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震颤,那株高已通天的蜡烛树忽然簌簌地断裂开来,白色的枝干一截截地从天而落,最终坍塌在宽大的戏台上,仿佛一层风干的骨骼。与此同时,所有的杂耍艺人们一起走上台来,对台下的观众鞠躬致意,宣布全部的表演结束。
这个时刻,除了季宁,所有的观众都忘记了追问那个小丑的去向,而交城的守军也最终没有在包围得铁桶一般的总督府里发现任何可疑人员。负责缉拿刺客的参将事后醒悟过来,想把一众杂耍艺人带回衙门拷问小丑的下落,却被匆匆赶回的玄林阻止了。
“不过区区一封恐吓信,没有必要大动干戈。”玄林随便看了看那封用尖刀钉在自己书房桌案上的冰族来信,只是付之一笑,随即将那封信在烛台上烧掉,“我这辈子收过的恐吓信不下百封,遇到的刺杀也近十起了,若是真要株连清查,怕是人头都砍不过来。不过,”他说到这里,声调猛地转高,“交城的海防才是真正令人担心之处,希望将军能大力协助于我,清吏治、勤兵事、固城墙、绝走私,清除冰族从交城渗透入云荒内陆的隐患。”
眼看参将诺诺称是,玄林挥手遣走了无功而返的军队。他疲惫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那些交城士兵的背影暗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 火
毫不理会商会的贿赂与冰族的威胁,玄林在清查告示期满的第二天,带人一口气查封了八十九家商栈,并逮捕了几个带头阻挠官府清查的商人。这个消息无异于在交城的潭心中投入一块巨石,漾起的水波一圈圈地席卷了从交城到伽蓝帝都甚至冰族盘踞的碧落海岛屿。
当天晚上,季宁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允诺玄林的三个月教授之期即将届满,而前往空寂之山的道路却被堵死,他一时不知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朦胧之中,忽然有什么嘈杂的声音远远传来。季宁本就眠浅,当即便惊醒过来,却发现窗外的天空透出淡淡的光芒。他跳下床奔到窗前,果见南城方向的天空已是一片火红。
心知出了大事,季宁抓起一件外衣就推门而出。才走出自己寓居的院子,便见水华披着衣服,摸索着往自己的住处走
..了过来。
“哥哥,出了什么事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水华惊慌地抬起了头。
“可能是城南失火了,放心,离我们很远。”季宁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掌,感觉如同握住一瓣夜雾中的莲花,他劝慰道,“夜里露重,小姐还是回房休息吧。”
“听这个声音,似乎不光是失火呢,倒好像……还有厮杀的声音。”水华朝南城的方向侧着脸,面上渐渐浮起了担忧,“哥哥,我好担心爹爹,他就在城墙上……”
“我去看看情况。”在马厩处牵了一匹马,季宁扬鞭沿着交城的石板街道向南城方向奔驰而去。空气越来越灼热,嘶喊哭叫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再往南跑过一条街,季宁看到三五成群的南城居民打了包袱细软,扶老携幼地往城北奔来。
前方的火焰远远地映入了眼眸,不再只是天空中被映得发红的平静,而像一只只朝天挥舞的巨手,想要将覆盖下的房屋街道一推而去。无数平民抬着水桶木盆往来穿梭,远处也有交城的驻军架起水龙枪试图灭火,但火势太大,仿佛失控的怪兽一般轻而易举地将泼进去的水吞入腹中,丝毫没有后缩的颓势。
季宁见身前穿梭救火的均是普通百姓,他拨转马头,朝仅见的几个操纵水龙枪的士兵奔过去,于嘈杂的人声中费力问道:“总督大人在哪里?”
“大军都在城墙上和冰族作战!”一个满脸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士兵嘶声回答,眼见季宁拨马就往城墙处奔去,又大声补充了一句:“求总督大人拨些人手和水龙枪来,我们快撑不住了!”
季宁也顾不得回答他,催动马匹朝南城城墙跑去,季宁发现一路都是烧灼过的痕迹,显然大火是从城外越过城墙蔓延进城的,只是城墙处的火势已被无数的水龙枪抽取海水控制住,反倒是城内的大火由于扑救不力而愈演愈烈。
座下的马匹因为灼热的地面越发躁动起来,终于在离城墙数步之遥的地方踟蹰不前,任季宁怎样挥动马鞭也只在原地打转。季宁没奈何跳下马背,忍着脚底传来的灼热奋力奔跑,终于踏上了水痕未干的城墙台阶。他回头一望,马匹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而身后冒着黑烟的废墟、天边红光灼灼的烈焰、海上传来的厮杀碰撞之声,无不让他忽然一怔: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跑到这里来?水华那个女孩的担忧悲戚,是什么时候被自己如此重视了呢?
“什么人?站住!”随着一声暴喝,季宁身前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了五六个巡防的士兵,端着寒光闪闪的长矛,居高临下地对准了季宁。
“我奉总督小姐所托来见玄林大人的,大人在吗?”季宁见这些士兵衣甲上满是血迹火痕,神情疲惫紧张,显然刚刚经历过生死大变,不由为玄林的安危担心起来。
士兵中有人在总督府里见过季宁,便收起长矛回答道:“大人在角堡前的城墙上督战,若是不怕危险,就随我们来吧。”
季宁道了谢,爬上城墙台阶,走到那小队巡逻兵身边。越过那些士兵的肩头,季宁终于看到了那些嘶喊打斗之声的来源——原本漆黑平静的海面上,不知何时驶来了五六艘巨大的铁船,借着夜色的掩护竟然侵入到距离交城城墙不过数箭之遥的海面上。这些铁船式样古怪,既无船楼,又无桨橹,倒仿佛一个个硕大的椭圆形口袋漂浮在水面上一般。而此刻十余艘交城守军的战舰正追击着这些欲往深海驶去的庞然大物,交城战舰显然已是倾巢出动,想将敌船包围拦截,一些靠潜水爬上敌船的交城士兵正在己方箭只的掩护下在甲板上与敌军厮杀。
“冰族狗急跳墙,跑到下面那些封存的商栈里抢粮食,被我们发现就交上了火。”一个士兵见季宁望着远处的战斗,随口解释道。
季宁心中一动,往城墙的外侧走过几步,低头却见昔日螺壳般整齐繁多的商栈如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乌黑的烟柱还不时从某处升起。显然这些商栈是在冰族与守军的战斗中燃烧起来的,并成为引发城内大火的源头,而当城墙上的火势被守军用水龙枪扑灭后,被隔绝在沙滩上的大火便在吞没了商栈中一切可燃之物后渐渐熄灭了,反倒是蔓延到城内的火势越演越烈。
“救命……”一阵从海面吹来的夜风忽然带来了废墟中断断续续的求救声,让季宁心中一寒,看来这场大火,给交城百姓带来了不小的伤亡损失。
那些巡逻的士兵显然全部心思都落在前方海面的战斗上,根本无暇理会废墟中的呻吟,不时抽出弓箭来,射向落入近海的冰族水手。季宁等得不耐,便自行沿着城墙往角堡处走去,果然借着火焰的光芒看见玄林在众将的簇拥下,站立在距离战斗最近的城头。
一眼便看见玄林胸前缠着染血的绷带,显然是用撕破的披风草草包扎,季宁不便贸然上前,只向身边一个面熟之人问道:“请问总督大人怎么受了伤,伤势如何?”
“督战之时,有冰族刺客从天而降,刺伤了大人。”那人见是季宁,低声道,“伤在胸腹,很是凶险,奈何总督大人死活不听劝告,非要带伤在此观阵。”
刺客从天而降,难道便是明石?季宁正想上前见过玄林,忽听有人兴奋地大喊了一声:“敌船沉了!”
众人一惊,果然见那几艘形状古怪的敌舰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下沉,一刻之内竟完全沉没在海水之中!
“恭喜总督大人,全歼了所有冰族船只!”有人最先从目瞪口呆中反应过来,引带得其他官员纷纷附和着祝贺。
“它们不是沉没,是潜入水中逃走了。”玄林继续深锁着眉头,根本不理会身边众人的逢迎,“怪不得冰族将船只建造成如此怪异的模样,真真匪夷所思……”
“总督大人明见。”守城参将连忙接口道,“这些冰族怪船时而潜入水下行进,时而冒出水面,
?99lib.所以此番突袭交城,等巡望的士兵发现它们的踪迹时,已是近在咫尺。”
“他们一共抢走了多少粮食?”玄林问道。
“等末将闻讯带兵前来时,他们已洗劫了十多家商栈。末将生怕他们劫掠更多,便下令放火,宁可将那些粮食焚毁也不能让冰族人夺取。所以估计他们收获并不大。”
“做得虽不错,却引发交城大火,苦了百姓。”玄林说到这里,方才僵直地转过身子,望向身后的交城。满空的红光扑面而来,玄林不由一震,“这火怎会蔓延如此?交城城守呢?”
“下官派人去通知太守,但太守宿醉,无法唤醒。”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回答道。
“该死!”玄林勃然怒道,“那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说到这里,他蓦地伸手捂住伤处,踉跄了一下,慌得身后众人赶紧扶住。
“水龙枪都被征来灭城墙之火了,哪里还有人手工具……”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眼见玄林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不敢再多说,赶紧率人下了城墙而去。
“大人伤重,快送他回府治疗吧。”季宁见状,便在一旁提议。
“幸亏那个刺客动手之时犹豫了一下,那一刀才没有刺中要害。”随军的医士解开玄林潦草的绷带,重新上药包扎,“现在战事已了,想来总督大人不会反对回府了。”
就在众人寻了软轿过来,欲抬玄林回府之际,本已昏迷的玄林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拉着身边季宁的手腕道:“传我的令,冰族人要尽量活捉,不可随意杀害……我要——亲——审——。”
“是,大人。”季宁赶紧应了。玄林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清楚,眼神却是散的,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对谁说话。听到季宁应允,玄林这才松开手,重新昏睡过去。
放缓脚步落到队尾,季宁举起方才被玄林抓过的手腕细细思索,那短短的肢体接触瞬间,已足以让季宁觉察到了玄林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找到他!”可这个“他”究竟是谁,季宁却没能读得出来。
“城内火势如何?”猛地从床上撑起,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玄林开口便问。
“已经扑灭了。”水华示意四月将药端来,安慰父亲。
“我怎么听见外面嘈杂之声未息?”玄林皱了皱眉,“交城城守等一应官员呢?”
“他们原本想在这里守候爹爹的伤势,被我劝走了。”水华迟疑道,“外面是那些房屋被焚的百姓的喧闹,可能善后事宜还没有处理好。”
“我不在,他们想必又在互相推诿。”玄林接过四月递来的药碗一口气喝下,随即吩咐,“给我更衣,我要亲自去灾民那里看看。”
“老爷……”四月知道自己无法劝服犟脾气的玄林卧床养伤,
只好轻轻扯了扯水华的衣袖,想让她开口。
“爹爹……”水华果然吐出这两个字来,看不见玄林咬牙撑坐起来的痛苦神色,水华伸手扶住父亲的手臂,微笑着接下去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四月见玄林欣然点头,她不由得心下着急,却见水华朝自己的方向笑了笑:“我们把季宁哥哥也一起叫上吧。”
“我不去。”季宁拿了一本书坐在窗前,对前来传话的四月道。昨夜交城大火燃烧到天亮才被扑灭,那些焦炭一般的废墟刺激着他的脑海,让他金针封脑的地方又热辣辣地跳痛起来,想必那段被封藏的记忆里,也包括了焚烧一切的大火。
“为什么不去一起救援灾民,哥哥?”水华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不解地问道。
“我是个读忆师。”季宁冷冰冰地回答道,“战争、灾祸,都包含了太多的仇恨和怨愤,会玷污我心灵的纯洁。”
水华显然没有料到季宁会这样说,她呆了一呆,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终于,她后退了一步,站回门槛边缘:“心灵的纯洁就一定要靠远离罪恶痛苦来保持吗?能够面对一切、包容一切,这才是最纯洁的心应该做到的吧。”说完,她引着四月,渐渐远去。
季宁怔怔地盯着水华的背影,不相信刚才的话语是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可以说得出口的。难道是因为水华潜心供奉创造神,神才借她的口给自己一点谕示么?可是这颗凡人的心想要面对一切包容一切是多么困难,否则当初何必为了忘却那些深重的仇恨而自行用金针封印记忆?季宁再度将手掌捂住后脑,感觉得到血管在那个地方突突跳动。良久,他终于放下手,整了整衣衫走出门去。
还是去看一看吧,像自己这样故作冷漠地躲避下去,恐怕确实是无法达到读忆师的最高境界的。
和云荒大陆上所有的大城市一样,交城中央建立了精致宏大的神殿,供奉创造神和破坏神。殿前的广场一律用水蓝色的大理石铺就,平时用作交城百姓往来贸易的集市,官府征用之时便作为宣布某些重大决定的场所。空桑人虽然虔心信奉神,他们的信仰却是世俗化的,因此连神殿前原本用来衬托庄严的广场也被他们完全利用起来。
季宁混杂在广场上拥挤的人群里,耳边是人们的交谈叫喊还有南城灾民的哭泣呻吟。幸亏有了这片可以作为隔离带的空旷广场,昨晚的大火才没有继续向北蔓延。饶是如此,原本洁白如玉的殿后白塔上还是沾染了烟熏火燎的痕迹。
此刻,带伤前来的总督玄林正站立在塔身中段的一个宽大窗口前,身边搀扶着他的正是女儿水华。而交城的其余官员,则恭恭敬敬地排立在玄林身后。
为了传达政令的效果,白塔通体用空心的石头砌成,形成巧妙的回音效果。因此当玄林站在特定的窗口上甫一开口,宏大的回声便响彻了整个广场,让喧闹的人群一时安静下来。
“昨晚冰族突袭了交城的南城海域,劫掠商栈,纵火焚城。”玄林开门见山地对交城百姓说道,“幸得我守军将士奋勇杀敌,敌舰仓皇遁去。大捷之余,玄林却不敢稍喜,因为我南城百姓经过昨晚一夜大火,损失惨重!虽说此难冰族为祸首,但交城官员也难辞其咎!但凡昨夜临阵脱逃者、玩忽职守者、推诿观望者,玄林自当一个个查明,追究刑责,一定会给所有受灾父老一个交代!”说到这里,他猛地从塔上抛下一顶官帽,大声道,“此乃昨日宿醉贻误火情的交城城守之帽,从即刻起,本督罢免他一应官职,交付有司问罪,以慰罹难的各位冤魂!”眼看着塔下百姓争抢践踏城守的官帽,玄林的声音蓦地放大了,“然身为交城众官员之首,玄林所担救护不力的罪责最大,只望将受灾父老们安顿好后,便上表向皇上请罪。此时惟有一跪,向交城父老谢罪!”说着他挣脱水华的搀扶,果然一撩衣摆就跪在众人面前。
明明两军混战之时火势失控,此刻全推在冰族身上,倒也干净。季宁一直对玄林的解释不以为然,然而这一跪却将季宁的冷嘲都拍了个粉碎。他心中清楚玄林身负重伤,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支撑到现在,何况此刻交城灾民怨气暗涌,若不好言抚慰,只怕民变顿生。而季宁身边的交城百姓更是何曾见过这样的朝廷命官,他们连连唏嘘,请玄林起身。
“若这一跪能复生一条无辜的生命,那我宁可永远都不起来。玄林惟有殚精竭虑,死而后已,才能赎今日之罪……”玄林此言一出,泪流不止。
“玄林大人,您是我们交城的青天啊……”广场上的人们纷纷用衣袖抹着眼睛,跪倒在地上,崇敬地看着玄林虚弱地靠在女儿和侍卫身上吩咐手下官员公布赈灾的措施和地点。先前还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哀中的南城百姓放弃了抱怨与哭喊,开始井井有条地排着队领取赈灾物资,原本快到崩溃的交城秩序终于得到了恢复。
季宁站在原地,依旧抬头看着白塔上那宽大的窗户。他看见当交城的所有官员们都下塔来恪尽职守后,水华才尾随着父亲离开了那里。
“季宁公子。”忽然有人在身后唤他,他转身一看,居然是乐绿夫人。
“我要离开交城了。”盯着季宁错愕的表情,乐绿夫人苦笑了一下,“商栈全都烧光了,看守仓库的伙计也烧死了三个。因为之前有私通冰族贸易的罪名,损失是一点也无法讨回来的。交城待不下去,我便打算到叶城去等我哥哥的消息。你的定金,我到时自会差人双倍返还给你。”
“乐绵老板去了哪里?”季宁奇道。
“他们几天前去了伽蓝帝都,想要劝说蓝王阻止玄之一族的禁海行为。”乐绿夫人抿了抿唇,不满道,“别忘了,交城的商人多是蓝之一族,而蓝族正是靠贸易行走云荒。玄林来自北方内陆,他们玄族只会骑马打猎,哪里知道海上贸易的重要,无非借此机会打压蓝族的势力罢了。”
季宁对她所说的玄蓝两族争斗漠不关心,他只是微笑道:“那点定金不足挂齿,夫人若是手头拮据,我这里还有。”说着将身上所有的十五个金铢都掏了出来,“就算我送给夫人路上的盘缠吧。”
“公子真是豁达之人,我就收下了。”乐绿夫人也不客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季宁,“这样吧,公子以后若是碰到我南滨商会联盟的人,只要画出上面的标记,都可以让他们给你帮忙。”
“多谢夫人。”季宁展开白纸,发现上面画的是一朵子午花,恰似乐记商船的标记,却又有些不同。
“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公子。”乐绿夫人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季宁,然后毅然告辞转身,很快便淹没在广场的人海中。
季宁若有所失地看着她离开,只觉前途越发渺茫。他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行走,走过了赈粮的粥棚,赈药的柜车,募捐的衙署,忽然一幅场景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怔怔地立在了原地——
素衣的女孩子坐在地上,专心地将治疗烧伤的药膏倒
在自己手中,然后轻轻将药膏抹在靠坐在身前的灾民身上,从脸部以下,凡是烧伤的地方,她都毫不避嫌地耐心上药。那些都是重度烧伤的百姓,一丝不挂地袒露着他们惨不忍睹的身躯,呻吟着排着队等待救治,有的人还没有轮到照应上药便痛苦地死去。
那个女孩子,正是水华。
季宁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她,看着她柔软洁白的手掌如同白雪一般抚慰着烧伤之人的肌肤,仿佛那些黑血、脓水、皮肉的碎屑都不能玷污这双手的洁净。她的眼睛始终朝着灾民的方向,平时黯淡无光的眸子此刻也仿佛蕴含着同情的悲悯,让季宁再一次无端地生出“圣洁”这两个字来。而一些无人看管的孩子却调皮地围在她周围,拉拉她的头发,或者偷偷地用脏黑的手指蹭蹭她的衣服,只有当他们妨碍到自己的工作时,水华才会笑着回过头,许诺一会儿再给他们讲好听的故事。
就算方才对玄林的话含着苛刻的怀疑,季宁此刻再也无法用理智的冰冷硬壳包裹自己。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水华笨拙却专注的姿态,眼里不知不觉地涌上了湿意,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哥哥,我知道你会来帮我的。”水华分辨出季宁的脚步,朝着他的方向嫣然一笑。这一笑,从此牵绊了他的一生。
第五章 解封
在交城督府呈送给伽蓝
帝都的奏章中,详细禀告了交城冲突的起因:冰族自被星尊帝赶出云荒大陆后,一直在海上游荡,几千年内逐渐占据了大陆外围棋盘海、碧落海等一带岛屿,并据此定居繁衍,其间虽遭空桑人屡屡清剿,仍然凭借四海内成千上万的岛屿流浪生息。然而那些海岛土地贫瘠,无法生产出足够的食物,冰族便通过海上贸易与各个大陆换取粮食,特别是从距离最近的云荒大陆进口最多。因此苍平朝廷此番严厉禁海,查缉走私,对冰族无异于灭顶之灾,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到交城商栈偷运粮食。
“昔日天祈王朝虽令行禁海,各府各城为一己私利,均阳奉阴违,令冰族力量坐大。若我朝痛肃吏治,革除弊行,则冰族釜底无薪,人心思迁,空桑数千年之痈患,可期而解之。”交城官员联名上书的奏章中,最后还提到了交城南部的大火,“毁损虽重,然官民同心,戮力为公,秩序井然,赈济有序,偶有波折,亦旋即平复,实我朝多年国策之恩泽也。”
奏章中提到的这个“波折”,季宁目睹了经过,不过那个时候,任何人都不曾料到这个小小事件的影响,竟会如此绵长而深远。
家破人亡的灾民们虽然被玄林一番话平息了对官府灭火不力的怨恨,满腔悲愤却尽数灌注在作为罪魁的冰族身上。数百灾民先是聚集在交城监狱外,要求将一众冰族俘虏处死报仇,在遭到了守军的阻止后,不知是谁当头喊了一声:“咱们城里的路铭就是私逃冰族的叛徒!”便宛如油锅里浇下的一勺水,让人群“哗”地炸开了锅。
“把他揪出来,打死他!”
“他本人早跑到冰族那边去了,上哪里找?”
“他老婆孩子还在,去问他们!”
“好,走!叛徒,老子最恨的就是叛徒!”
被愤怒点燃的人群仿佛终于发现了目标的狼群,向着远处一个狭窄的陋巷中汹涌而去。
水华一直专心地给身前的伤者上药,对广场另一头突然而起的喧哗听而不闻。倒是四月忍不住跑过去打听情况,半晌才跌跌撞撞地一路奔了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季宁正帮水华配药,随口问道。
“是祝莲婶子……”四月喘息着,带着哭腔,“他们说她丈夫路铭叛逃去了冰族,要她招认路铭的阴谋……她说不出来,他们就……就打她……”
“你说的,是路铭的妻子?”路铭这个名字再度刺痛了季宁尘封的记忆,他想起正是自己对那个可怜的妇人和她的一众族人宣读了路铭离开时的话语,揭开了这个原本无法开启的秘密。他的心里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季宁将配好的药递给四月,拍拍手上的药末子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奋力推开身前拥堵的人群,季宁不顾周围人的喝骂径直挤进了广场一侧的人圈内侧。越过群情激愤的灾民的缝隙,季宁看见昔日在大宅中见到的那个朴素端庄的女人此刻正倒在地上,一头长发被人剪得七零八落,碎发如同血迹一样铺满她身边的水蓝色大理石地板。而她的脸颊,也如同她的眼睛一般红肿,显然曾经被人用掌掴过。
“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真的不知道……”望着四壁围拢的灾民,妇人的眼中满是恐惧,不断含糊地重复着。
“你看看我的手!”一个灾民猛地捋开自己的衣袖,那已被火烧得若同鸟爪般弯曲的手指骇得妇人闭上了眼睛,“你看着我的手!它们已经被烧成这个样子了,可还是没有能从烧着的大梁下面救出我的老娘、老婆和孩子!我恨不得杀光冰夷,你们却居然和他们串通……”
“不,我们没有!”妇人猛地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手,挣扎着叫了出来,“路铭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冤枉的!”
“居然还死不认罪!”拳脚再度将妇人驱赶回人圈的
中央,为首的灾民继续用逼人疯狂的语气追问着,“那他去哪里了?还有你儿子呢,是不是跟路铭秘密联络去了?”恶意揣测的话语让人群里的季宁听得皱起了眉头,然而却轻而易举地点燃了被悲愤烧毁理智的灾民。他们猛地冲了上去,用最下流的话语辱骂着,纷乱的拍打和推搡逐渐变成了撕扯妇人的头发和衣服。
季宁退到了人群后,他知道这些失去一切的灾民已变成了暴民,他们只会用暴力来宣泄他们的怒气,哪怕平时他们也是那么的软弱和善良。可是官府也清楚,那场责任不明的大火带来了太多的愤恨,它们就像洪水一样被泥筑的堤岸暂时束缚,但终究需要找到宣泄的途径,只要不是破坏主要的秩序,他们就可以视而不见,任它们自生自灭。
“住手,都住手!”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然而她的力量是那么弱小,混杂在各种各样的喧哗中根本无法分辨,若非季宁对这个声音太过熟悉,他也会像其他看客一样忽略掉水华的出现。
“你们不能这样,她是无辜的!”水华继续大声喊着,毫不理会四月在她身后隔着人墙拼命呼唤,她只是坚决地从身前的人缝中钻过,朝着她耳中所能听到的哭喊哀求处奔去。
“哟,这小姑娘是谁啊,和路铭又是什么关系?”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水华,不无恶意地故意发问。
“小心些,她好像是总督的女儿。”有人认出了水华的身份,不自觉地避开一步,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是总督的女儿就可以包庇叛徒么?”为首的暴民毫不在意地回答,“等我们问出了叛徒的阴谋,总督大人还应该奖赏我们呢。”
“你们不要打人,放了她,放了她!”水华摸索着走过去,使劲拉扯着身前的人,想要制止他们的行为。然而失去了理智的众人根本不在乎一个瞎眼女孩的劝阻,他们只是不耐烦地将她推开,让她只能焦急地围在众人身后打转,却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水华有些狼狈的模样,季宁一阵不忍,往前挤了几步,想要将水华拉回来。然而变故便是在这一刻发生了。
“放开我娘!”人群外忽然响起一声大喝,原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的人圈突然像被一道利刃劈过,霎时间闪出一条通道来,然而那出声之人却早已踩着他们的头顶跃入了人圈中心。
“风梧,你终于来了。”一个惫懒的暴民忽然伸手在少年肩膀上捏了一把,嘻嘻笑道,“你不用怕,或许你根本不是路铭的儿子。生得这样好的身架,说不定是老子的种……”
他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风梧已一把将他魁梧的身体揪起重重摔在远处的地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风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地将身前的人一个个掷出,他终于看见了蜷缩在地上,衣衫破碎、遍体鳞伤的母亲。
“放过我们吧,我们不是叛徒……”似乎根本没有认出面前的儿子,失却了神志的妇人仍在苦苦哀求着。
“小兔崽子居然还敢动手,看爷爷怎么扒了你的皮!”方才摔倒的暴民们纷纷爬起来,将风梧母子围在了当中,其中有人已亮出了解腕小刀。
风梧跪在地上,仿佛没有看见周围逼近的危险,只是伸手将母亲凌乱的衣服整理好,擦去她满面的灰尘和泪水。他的沉静让远处的季宁也忍不住担心起来,他无法想像这对母子落在这群暴民手中,会得到怎样悲惨的死亡。眼看四月已将水华护在身后,季宁快步拨开围观之人离开,打算请求玄林派人过来平息这场暴行。作为一个不问世事的读忆师,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然而就在季宁刚刚跑出人群之时,他猛地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长啸,紧接着,如同一串炸雷落入人群,方才还嬉笑着看热闹的人们立时惊恐地尖叫奔逃。
季宁大吃一惊,立时停下回头观望,却见风梧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剑,扬起处便带起一片血花,而方才侮辱他们母子的暴民都已横尸在他的脚下。少年原本金色的眼眸此刻如同被血色浸染,竟然透出了诡异的红光,让每一个面对他凌厉眼神的人都心神俱碎,仿佛面对的乃是杀戮之神。
“不用等冰族人,我现在就杀了你们!”风梧冷笑了一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继续朝奔逃的人群劈去,“我忍了你们这么多年了,你们这群残忍愚昧的畜生,早就该死!”
季宁愣在原地,尽管他知道风梧自幼被视为家族的野种,受尽歧视欺凌,却想不到少年的心中埋藏了这么深的恨意,而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量让这种仇恨可怕了百倍。此刻他站在原地,看着风梧疯了一般砍杀着面前的人群,却毫不在意聚集过来的交城守军的围攻阻挠,让人仿佛置身于异族庙宇所绘的修罗场中,残酷得已脱离了真实,直想怀疑只是个梦境。
鲜血和肢体如同暴雨一般落下,满目的血红让季宁猛地醒悟过来:水华和四月正在人群之中。他推搡着奔逃的人群逆流而上,想要保护两个女孩不受利刃的伤害,却bbr>??发现风梧的动作猛地凝固了,就仿佛嗜杀的破坏神遇见了他孪生的姊妹创造神,摧毁一切的岩浆都在那创造万物的温婉博大的海水里凝结成了山脉和陆地。
是水华紧紧地抱住了风梧的腰,用她黯淡无光的双眸对上了风梧血红的眼睛。她雪白的面颊上溅上了几个血点,分外刺目,然而她的全身却散发出银色的温柔的光辉,让季宁想起她日常供奉的创造神神像,似乎是供奉得久了,神像的光辉便一点一滴浸染了她的身躯。
风梧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低下头看着水华,没有料到这个眼盲的女孩子竟能钻过自己剑网制止住自己的行动。他眼中的红色光芒渐渐褪去,面上的狰狞之色也逐渐消失,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将水华推开时,方才围观的众人已奔逃得干干净净。
“风梧住手,还是先照顾你的母亲吧。”族长的声音忽然清清楚楚地传来,将风梧和季宁等人的视线重新牵回地上蜷缩的妇人身上,他们看见族长正弯下腰,想要将妇人搀扶起来。
“你现在想要救人,可我们母子被族人欺压刁难的时候,你又何曾救过我们?”风梧平举着长剑,憎恶地看着族长。
“那是我的错。”族长毫不回避地看着风梧的眼睛,“可我现在相信了,你是路铭的儿子,你也是我们皇族复兴的希望,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
“帝王之血不是已经断绝了么?”风梧冷笑起来,“我这个连入族谱都不配的野种,又哪里会有帝王之血?”
“帝王之
99lib.血只是暂时消失,却永远不会中断。”族长微笑道,“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的苍平朝只是帝王之血尚未出现之时的过渡时期,云荒大地终归要由帝王之血的传人凭借‘皇天’、‘后土’两枚神戒统治,这是星尊大帝定下的规矩,如同日月星辰一样,无法改变。而你,就是未来新朝的主人。”
“你骗我。”风梧怒道。
“你今日杀了这么多人,交城是待不下去了,还是到其他地方去吧。”族长背过身,对风梧手中滴血的兵刃视而不见,“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不是骗你。”
“我自然是要走的,我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说到这里,风梧忽然转头对一旁照顾自己母亲的水华四月补充了一句,“不包括你们。”
“你走吧,否则我爹爹肯定会治你的罪。”水华静静地道,“你的母亲我会接到我家里住,再不让别人欺负她。”
“谢谢你,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叫水华。”风梧看着仍旧人事不知的母亲,狠下心道,“那我走了,等我母亲醒来你告诉她,我的剑术已经练成了,终有一天我会让她为我骄傲。”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水华忽然像想起什么,脱口叫道。
“什么?”少年赶紧转回身,专注地看着水华。
“你以后……要做一个好人。”水华严肃地道,这种严肃的神情若是平时出现在这略显稚嫩的脸上,定然会引人窃笑,然而这一刻,所有的人都静默了。
“好。”风梧回答得很是干脆,凝视了水华一阵,见她再没有什么话,他终于转身而去。
水华凝神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忽然颤抖着跌坐在地上,正被季宁一把扶住。“水华……”季宁感受着女孩子压抑不住的恐惧,他叹息般地呼唤了一声,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若是方才风梧真的伤害了她,他知道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从而放弃掉他作为一个读忆师奉行了若干年的明哲保身原则。
那天晚上,季宁独自来到总督府最深处的明楼前。这座两层楼高的用蓝色琉璃瓦搭成的建筑在漆黑的天空下发着幽静的光。季宁从楼侧的楼梯上去,推开了虚掩的二楼静室的门。
夜已经很深了,府中所有人在经历了白天的忙乱后,都沉沉地陷入了睡眠,此刻的静室里只有月光煦煦地照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季宁跨过门槛走进去,平视着桌案上那尊小小的白柳木雕刻的创造神神像。这个神像还是水华专程从帝都的旧居中带来供奉,她说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神圣非常。此刻季宁看着那手持莲花,神态安详的女神,只觉沐浴在月光中的自己也渐渐剔透起来,让他可以把这些年经历过的一切全都清楚地想起。
然而,他想的最多的,还是白日里在交城广场上看到的一幕幕。他想起乐绿夫人临别时的无奈,想起水华为伤患上药时的安详,想起灾民们施暴时失控的狂热,想起风梧挥剑时绝望的愤怒……这一日经历的一切,仿佛比他记忆里的全部更震颤着他的心灵,让他忽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看破一切的豁达。就像现在他站在月光里,读忆师的灵觉延伸着触碰万物,而万物也似乎有了回应一般让他的心更加静谧安详,这种感觉让他知道自己的灵力又提高了一层。
“神啊,我已经准备好了。”季宁看着垂目微笑的神像,心头默默地祝祷着,跪在了蒲团上,“我已经知道了慈悲的伟大,知道了仇恨的可怕,知道了执见的愚昧,就让我迎接我一直在逃避的考验吧。”
慢慢地抬起双臂,季宁的手指按在了后脑被金针封印的地方。当年究竟封印了什么样的记忆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封印的初衷却已事先写下,让他知道那些记忆是自己当时无法克服的心魔。不过现在,季宁有了相当的自信可以抵御掉那段记忆带来的一切震撼,而且他也深知,要到达读忆师与万物自由沟通的最高境界,这一关迟早要面对。
手指触摸到深入脑中的金针的针尾,
.99lib.季宁一咬牙,将那深藏体内数年之久的金针拔了出来,后脑处的抽痛霎时扩散开来,让他撑不住伏倒在蒲团上。
金针在月光里发着光,仿佛一句淡淡的冷嘲。季宁闭上眼睛伏着不动,适应着突如其来的晕眩,然而渐渐地,随着记忆的清晰,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头也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前。终于,他低低地从喉咙里呻唤了一声,猛地抬头看着供桌上的神像,看到神像微阖的眼中满是悲悯。
回到自己房内,季宁开始收拾行李,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他咬牙挥去脑中不断升起的记忆,只专心整理衣物,甚至没有留心水华来到了他的房中。
“哥哥,你要去哪里?”水华扶着门,涩涩地问道。
“我要回家乡去看看,离开那么多年,也该去父母的坟上祭拜一下。”季宁依旧埋着头道。
“哥哥,你以前是不会欺瞒我的。”女孩凉凉的声音传过来,刺得季宁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艰涩道:“我解开了记忆的封印,我要为路铭讨回公道,惩罚那些心狠手辣的冰族人。”
“你终于记起了自己的仇恨么?”水华叹息了一声,“云荒的万物都是创造神的儿女,他们之间本就互有对错。”
“可我有什么错,我的父母亲人又有什么错?”季宁失控地吼了一声,随即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道,“我知道你是对的,所以我才以为自己能宽容过去的一切。可是当我真正解开了封印,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忍受,有些仇恨你永远无法忘却。”
“可是这样的你,是无法做一个读忆师的啊。”水华喃喃地道。
“我现在并不在乎能否做一个读忆师了,我只在乎怎么消灭冰族人,为路铭报仇,为霭亭报仇,为我自己和那些曾经和我一样的孩子们报仇。”季宁的喉咙有些哽咽,让他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哥哥你能告诉我吗?”水华关切地问道。
“坐下吧。”季宁扶着水华坐在窗前,沉默了一会儿,他并不愿意将那些悲惨的过往显示到人前,然而水华却似乎是不同的。她那聆听时的神情让他想起昨夜一直对视的创造神的面容,那种雍容博大仿佛清凉的风,可以让那些烧灼的痛楚稍稍平复。
“我的家原本在白川郡南岸嘉塘村,也算是富裕人家。然而为了路铭的叛逃,冰族人杀死了全村的人,放火烧毁了我的家乡。我那时只有十岁,也被砍了一刀,幸得有人救治,才没有丧命。”
“一直在折磨哥哥的旧伤,就是这个时候留下的么?”水华同情地问。
季宁点了点头,才想起水华看不见,便出声道:“一部分是,不过比起后面的事情,我有一段时间宁可那个时候就死掉。”他顿了顿,似乎不愿意再往下回想,半晌才继续道:
“救我的人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留在村庄的废墟上,每天靠挖地里的木薯为生。直到有一天,几个流落在大陆上的冰族散兵发现了我,将我捉了去为他们觅食做饭。我几次想要逃跑,都被他们抓住狠打。我那时只有十岁,又重伤初愈,一次几乎被他们活活打死,扔在半路。
“路上的行人见我卧在道旁,以为我是乞丐,便纷纷扔了些铜子银角。那几个冰族人隐匿在一旁,却由此发现了谋生之道,救活我之后四处偷窃空桑小孩,逼迫他们上街乞讨,若是讨不够他们规定的数目便挨打挨饿。那个时候我们常常又痛又冷地蜷缩着挤在一起,看着那几个冰族人围着火堆喝酒吃肉,只觉得地狱里的厉鬼无不就是那种蓝色眼睛的模样……”
“难道没有官府管一管么?我记得冰族是不能在大陆上自由通行的。”水华听季宁语调低沉,忍不住问道。
“他们行踪小心,一心只想赚够了钱好买船出海,因此官府并未留意。有一个孩子实在受不了了,在大街上抱住一个行人的腿大哭救命,却因为说得过于含糊而没能引起注意,反倒被那几个冰族人抓回来,当着我们的面活活打死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孩子敢反抗逃离……”
“哥哥……”水华伸出手,握住了季宁冰冷的手,“原来哥哥吃了这么多苦……”
“我那时虽然也被他们打得怕了,心里却始终盘算着怎么逃跑。终于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却又装作无心地说门州是白川郡的大城市,乞讨的话应该收获更大。然后就等死一般等着他们的回应,生怕他们看出我的图谋。天幸他们买船出海之心太甚,竟然同意了我的提议,果真带着我们去到门州。”
“哥哥是有亲人在那里么?”水华听到这里,已然猜出了季宁的意图。
“我外公家就在门州。”季宁说到这里,终于像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喘了出来,“我那时根本记不清外公家的住址,只依稀记得他家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只得专找大户人家上门去乞讨,也不知被看门的狗咬伤了多少回。不过天可怜见,就在那些冰族人打算离开门州的前夕,我终于找到了外公和舅舅,脱离了那个深陷我两年多的苦海……”季宁说到这里,抽回了被水华握住的手,生怕被女孩看到他记忆中那些不堪的软弱和痛苦。他的叙述到这里似乎已颇轻松,然而他此刻脑海里映出的却是自己浑身是伤倒在台阶前,舅舅用怀疑而嫌恶的眼光打量着报出名字身份的自己——也难怪,在经历了长达两年的饥饿和折磨后,十二岁的他甚至看上去比十岁时还要瘦弱矮小。以至于他后来虽然在外公家里养好了身体,记忆深处那梦魇般的经历却无法忘却,由此引出的自卑和封闭更是他摆脱不了的阴影。由于获救后几日内神思恍惚,等他终于哭着说出那几个冰族人的藏身地点时,官府的捕快已是无功而返,让他下意识地害怕那些人还会再度出现,像对付那个求救的孩子一般对待自己。这种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敏感到了最后,他不得不用金针封印住这段不堪的往事,才能维系作为一个读忆师应该具备的通彻和空灵。
“哥哥,”水华靠过去,依偎着他的手臂,“我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忘记这些痛苦的过去……”
“我忘不了,也不想再忘记。”冰寒的光在读忆师眼中闪烁,“我这次明白了,或许我的使命并非做一个读忆师,而是另外更重要的事情。”不着痕迹地抽身站起来,季宁走回整理的行装前,“我今 5929." >天就出发,我要知道路铭托付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第六章 阴谋的开始
季宁当天就离开了交城,雇车西去。一路上日夜兼程,换了几次马车,终于在第五天到达了距离故乡不远的镇上。
草草地在街市边吃了午饭,季宁便匆匆赶往镇口的车市,想要尽快赶到海边去。这一路他赶得极是辛苦,几乎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心中惦记的就是路铭所托的那几个蜡丸。他当日封印记忆之时神思苦闷,成日面对冷
淡的舅父势利的舅母,一心只想凭借自己的读忆之术出外谋生,离开那个寄人篱下的宅院,路铭的嘱托早已湮没在儿时恐惧凄苦的记忆中。此番见到路铭妻儿的境遇,方才惊雷一般地重启了那本已遗忘的一幕。
很快,季宁找到了一个揽客的车夫。他爬上马车,对座驾上的车夫道:“去黑石礁附近的海边。”
“客官说的,可是昔日的嘉塘村么?”车夫转头看向仪容秀雅的读忆师,惊异地问道。
嘉塘村。这三个字刺得季宁心里一痛,点了点头。
“那个地方,我们是不去的。”本待扬鞭启程的车夫跳下了座驾,好心道,“客官你最好也不要去。”
“怎么了?”季宁坐着不动,奇怪地问道。
“那个地方有古怪,会害死人的。”车夫解释道,“十几年前嘉塘村不知为什么失了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全村人没有一个能逃出来。后来去那个地方挖捡海产的人就常常死在海滩上,死的时候全身没有伤痕,可是内脏全碎了,所以都传说是怨灵作祟,渐渐都没有人敢去了。”
“那我更要去看看。”季宁笑了笑,径直跳下马车,不顾车夫的劝阻自行朝南边的海滨走去。
从南方吹来的风带着清新的海味荡涤着他的心胸,让连日来因为彻夜赶路而缺乏休息的身体感到一丝舒爽。由于鲜有人来往,季宁脚下的道路都被肆意生长的野草和灌木所覆盖,让他不得不折下一根树枝,用以试探前方落脚处是否有蟾蜍或草蛇盘踞。就这么一路小心地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片零落的废墟。那是他昔日的家。
季宁走了过去,踏足在石板铺就的道路上,透过十几年的风雨,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儿时的家园。只是人声犬吠都消散成了风声,庭院门廊都焚烧成了焦土,只有发黄断裂的石板路还模糊是当年的模样,缝隙里却都长出了茂盛的野菊和苍耳。而整个废墟后面的丘陵脚下,是官府收殓尸骸后堆积的坟茔,此刻也已是荒草丛生。
微微在废墟里转了转,季宁坚决地向着海边走去。此刻,还不是缅怀凭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大海的轮廓出现在了视线里,季宁凭着记忆径直朝昔日的草棚处走去。然而触目所及都是泛着黑光的礁石,当年的草棚早就被频繁的台风和暴雨席卷得不知去向,连一点残余的柱基都没有留下。
不过季宁并不灰心,他知道自己需要搜索的范围并不算大。只要那些蜡丸没有被捉拾螃蟹的赶海人取走或抛掷,他还是有很大的希望可以找回来。何况,那个车夫说过,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人敢进入这片沙滩。
没有人敢来……季宁的心头忽然一紧,眼光自然而然地望向了起伏不定的海面。一切都很平静,却让他感到一种被窥视的恐惧,似乎他无意中踏入了一片被怪兽守护的禁地,随时都会被那行踪无定的庞然大物扑倒吞噬。特别是当他弯下腰开始翻检面前的碎石时,怪异的感觉让他不禁伸手从最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护身的太史阁令凭,蓦地发现上面那个鲜红的“星尊大帝御用之宝”印章呈现出夺目的红光,一股大力牵引着他的手臂伸出去挡在身前。还没等季宁看清那骤然从海水中扑出的究竟是什么,就听“轰”的一声,无数的水花如同雷电一般在他面前炸开,震得他伸出的右臂一阵发麻,后背在礁石上磕了一下方才踉跄着没有摔倒。
伸手抹去满面的海水,季宁定睛望向波澜未定的海面,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袭向自己的是一根巨大的水柱。若非随身带着那被星尊帝施予了护身术的太史阁令凭,被那样带着骇人力道的水柱当胸砸来,真的会丧命的吧。想必那些死在这里的赶海人,临死前便是这样的遭遇。
紧张地保持着防御的姿势,季宁定定地看着逐渐消失的波澜,深恐再有水柱从海水中毫无征兆地袭来。太史阁的令凭虽然灌注有护身的法力,但毕竟有限,否则当年霭亭也不会死在冰族锲而不舍的追杀之下。如果此刻再有什么危险袭来,季宁并不知道手中的令凭是否还能保护住自己的安危。
幸而等了许久,水中再无什么异状出现,那种让人心悸的窥视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季宁方才放心地再度弯腰翻检礁石滩上的碎石。他生性极有耐心,百折不挠,即使眼看着夕阳一点点向海面沉下,也没有增添他的焦急。
终于,他找到了它们。那些他曾经一块一块宝贝般捡拾而来,珍而重之爱如性命的石子,就那样散落在一块礁石下。看得出来,除了被沙滩上偶尔路过的螃蟹和海鸟碰过,它们几乎是原封未动,连海边频繁的台风也被它们身后倚靠的大块礁石遮蔽,并未惊扰到它们的好梦。
季宁伸出颤抖的手指,一块一块将这些儿时的宝贝捡起来,兜在手帕里。当一粒色彩黯淡的圆形蜡丸出现在视线中时,季宁紧张的动作甚至扯翻了手帕,“哗啦”一声将手中的石子们抖散了一半。
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一共四粒蜡丸,和当初他在路铭手中看到的数目一样。天佑空桑,没有辜负路铭的心血,这些蜡丸终于在十几年的尘封后,重新回到了空桑人的手里。
将石子和蜡丸用手帕包裹贴身放好,季宁向着帝都的方向跪了下来。当他对神的祈祷感谢完毕之后,夕阳已拖着它光焰万丈的尾巴彻底隐没在了海天的尽头。
无法再赶回镇上,季宁趁着最后的光亮回到了嘉塘村的废墟上。他和衣躺在原先自己家的宅院里,尽管石板太硬蚊虫太多,多日的疲惫还是让他睡了过去。然而他睡得并不平稳,接二连三的人和事闯进了他的梦境,让他仿佛又将过去的一切再次亲历。有时候朦胧醒来,他恍惚听见远处的大海深处传来令人费解的声响,而他胸前令凭上星尊帝的印章也不断发出示警的红光。可是他太累了,已经没有心力爬起身,仔细去探究这一切古怪的根源。
天亮的时候,季宁爬起身,只觉得身上的旧伤浸吸了寒气又开始作痛,他却仍然快步朝镇上赶去。此时此刻,他惟一的目的就是将那些蜡丸按照路铭的嘱托送到玄林手中。
再度踏上蔓草丛生的归路,季宁心无旁骛地走着。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让季宁忍不住戒备地望过去,他看见一个鲛人女子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奔过来。
“公子,救救我……”鲛人女子望见季宁,急切地喊了一声,没留神被脚下的长草一绊,她跌在地上。
季宁站着没有动,冷冷地看着那个鲛人女子爬起来,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跪下。“公子,请你救救我。”她仰起美丽的脸,卑微地恳求着。自从数千年前星尊帝灭亡海国以来,云荒上所有的鲛人便成为了奴隶,比所有的空桑人都要低贱。
季宁看着她凌乱的蓝色长发和沾满了泥土草叶的金色衣裙,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我……我和主人走散了,请公子帮我找到主人。”鲛人女子恳切地说。
“我还有事,你找别人帮忙吧。”季宁心头有些不耐,这个时候,他并不想多生枝节。
“公子!”那个鲛人女子见他要走,膝行几步拦住了他,继续恳求道:“求您发发慈悲吧,只要带我到和主人约定的地方就好,就在前面的镇上……我一个鲛人孤身在街市上行走,会被官府当成逃奴抓起来的……”说到这里,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凝结成一粒小小的珍珠落在草丛中。
一听只是顺路,季宁不由软下了心肠。“我只带你到前面的镇上,其余的事我不会再管。”他虽然冷着脸说话,却足以让那个鲛人女奴感激得不断道谢了。
一路上季宁并不开口,那个鲛人女奴也识趣地只是紧紧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等到走进了镇子,季宁方才问:“你们约好在哪里碰面?”
“就在镇中心的十字路口。”鲛奴怯怯道,“可是我不认识路……”
季宁没有理会她,径直往前走。其实这个镇并不大,惟一有点规
模的就是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道,交叉口便是进出镇子的必经之地。他将鲛人女子带到十字路口后,朝她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
“多谢公子,还没有请教公子尊名……”鲛奴再度跪了下去,在季宁身后唤道。
季宁没有回答,甚至头也未曾回,只是快步走开。劈腿后的鲛人身价昂贵,因此云荒法律对鲛人的所有权规定甚是严厉,他并不想担个拐带鲛奴的嫌疑罪名。
从昨日下午起就一直未曾进食,加上来回走了几个时辰的路,季宁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他随便走到一家路边的小餐馆里,靠着窗子要了饭菜。吃饭之时他无意中瞟过街口,看到那个鲛奴还在阳光下苦苦等待,周围也聚集了一些围观的闲人,可她的主人却一直未曾出现。
吃过饭季宁到街角去寻车夫,然而好多车夫不愿远行,最远只肯到白川郡首府随州,季宁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一个车夫肯直接将他送往交城。然而他们的马车却在街口被堵住,季宁撩开车帘,看到人群中那个鲛奴奄奄一息地跪坐在地上,而她身边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正俯身查看。
“原来你的主人住在交城。”那个官差拧着鲛奴的胳膊读着她手臂上铜质的臂环,“离这里可不近。”
“是的,大人,可是我现在找不到他,不知该怎么办。”鲛人女奴哀哀地道。
官差有些烦恼地摸了摸头,见围观众人都眼睁睁地等着他的定夺,他便朝那些坐在车位上揽客的车夫们喊道:“你们可有客人要送到交城去的?把这个鲛奴送回去定有不少的酬劳。我可以给你们写一个盖了官印的凭据,不用担心担上拐带的罪名。”
“客官您不是要到交城去么?”季宁的车夫忽然回头笑道,“鲛奴这么金贵,送回去她的主人酬劳应当不少吧。”
“我不愿意和鲛人同车。”季宁简明地回答。
“可是您看,那个鲛人很可怜……而且酬金应该也不少……”车夫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季宁,“客官您行个方便捎上她,也算做点善事。要不,车钱我少要一点……”
“随便你吧。”季宁不愿听车夫的唠叨,何况他刚才也看出那个鲛奴饥渴交加,楚楚可怜,便不再出声反驳。他放下车帘,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昨夜休息得不好,季宁便在这马车的颠簸中睡了过去。等他一觉醒来之时,便发现车厢里多了那个鲛奴。想是怕惊扰到季宁的安眠,那个鲛奴尽量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不动也不出声,连季宁的衣角也不曾碰到。
一路上季宁都不开口,那个鲛奴也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偶尔抬起一双碧绿色的美丽眼睛偷偷打量季宁,一旦被季宁的目光对上便惊恐地退缩而去。
晚上住店之时,那个鲛奴跟着季宁下了车,立时殷勤地伺候他吃饭打尖,如同对待自己的主人一般卑微恭顺。季宁有些不习惯,随口道:“不必这样,你该谢的是车夫。”
“车夫他送我不过是贪图主人的酬金,无须我再做什么。只有公子不图回报,我才想自己报答。”鲛人女子一边站在季宁身旁帮他斟茶布菜,一边低声说道。
季宁没有料到这个鲛奴竟有这般玲珑的心思,不禁侧头看了看她:“你叫什么?”
“湄。”鲛人女子的声音是一贯的柔和纤细,让季宁想起了他小时候从石子里听来的鲛人的歌声。鲛人身价高昂,他家里虽然也算富裕,却也阔不到可以豢养鲛人的地步,因此这次可算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原本生活在大海深处却不得不劈腿为奴的种族。
虽然对鲛人怀有好奇之心,季宁却不便多问,吃了饭便回房去。才坐下不多久,湄又亲自打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来,想要伺候他泡脚按摩。她才想帮他脱去鞋袜,季宁便是一惊,赶紧制止了她的行为:“不用了。你吃饭去吧,不要过来了。”
“公子是嫌弃湄伺候得不好么?”鲛人女奴跪在地上,不动。
“孤男寡女,还是要避避嫌疑。”季宁冷淡地回答,读忆师惯有的孤高让他不愿与鲛人有太多的交往。
“是。公子好好安歇。”湄咬着嘴唇应了声,后退着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季宁松了口气,自己洗漱了躺下。然而白天在车上睡了一路,此刻却又过于清醒起来,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重新点亮了灯。
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几粒蜡丸,季宁将它们放在灯下细细打量。这里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可以让路铭忍辱负重潜入冰族内部,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呢?强烈的好奇心袭来,季宁终于伸出手,捻碎了一粒蜡丸,露出了里面薄而坚韧的皮纸。
拂去蜡丸的碎屑,季宁展开了那张皮纸,竟然铺满了整个桌面。上面用墨迹细细勾勒的,乃是一些零散的构图,每一部分都标明了详尽的尺寸和材质;而这些零散的部件组合起来,便是图纸下方一个巨鱼般的船形,虽然只有一半,却让季宁猛地想起了那夜在交城城墙上所见的冰族的怪船,可以自由沉浮于海水中,令交城守军甚为头痛。果然,在图纸的右下角写了几个瘦硬的字:“鲸
艇构造法四之三——太素绘”。
太素,想必就是设计这个鲸艇的人了。而看这图纸的列序,应该可以推断出这四粒蜡丸中包含的,就是鲸艇的完整设计图纸。怪不得冰族人当时那样紧张于图纸的被窃,若是空桑人也掌握了鲸艇的制造法门,冰族凭借来掠夺云荒的法宝便失去了威慑。
正出神间,忽听身后房门一响,季宁立时下意识地将图纸向下一覆。转过头却见湄端了一个托盘,怔怔地站在门口,想是被季宁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季宁有些恼怒地问道。
“我……我看公子这么晚还不睡,就去厨房要了碗安神汤来……”湄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季宁挥了挥手,掂量了一下这么远的距离这个鲛奴应该看不清桌上的图纸,便放下心来。
“是,公子。”湄一只手端着汤碗,另一只手想要去关门,季宁却已走过来,亲自将门闩住了。
一路默不作声地走到院子里,湄顺手将安神汤泼进花丛里,径直走到院中的井口。她弯下腰,盯着月光下晶莹的井水,用鲛人独有的“潜音”方式唤了一声:“白河。”
“我一直在等你。”贯通地下水系的井水将海中那个声音清晰地传到湄的意识中,“你看到他找的东西了么?”
“看到了一张,是太素画的鲸艇构造图,怪不得冰族巫姑他们看重,这么多年都嘱咐我们监视。”湄询问道,“要我偷出来么?”
“他身上负有空桑法力,上次竟然将冰族送给我们的水炮都毁了,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白河浑厚的男子声音叮嘱道。
“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图纸送到空桑官府手里。”湄皱了皱眉,“我们既然与冰族结盟,还要倚靠他们建造的神奇机械。”
“这个我知道。现在冰族人根本进不了交城,一切只能靠我们。我会联系辛夫人,想办法让这些图纸派不上用场。”白河道,“你只要把刚才看到的都记清楚就好,以后怎么做我会通知你。”
“我记得非常清楚,你派我来,不就是相信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么?”湄微笑起来,“只要你不会让我杀了这个空桑人。”
“怎么,舍不得了?”白河也笑了起来。
“有什么舍不得。那个空桑人又傲慢又冷漠,和我以前碰到的并无不同。”湄冷笑道,“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可惜我的变身术还未最后练成,否则也不会让你冒险。”井水那头的声音坚定起来,“湄,我们一起战斗。”
“一起。”听着对方的潜音消失,湄立起身,止不住嘴角的笑意。白河啊,从我因为你而选择变身为女子时,我就立誓永远要和你一起的。
不过多相处了几日,湄倒是发现季宁性子虽冷淡,为人却算良善大方,对自己暗中颇多照顾,比如乘车时的座位,吃饭时的口味,房间的通风敞亮,都一一考虑周到。这些事情虽然微小,却让这看惯世态炎凉的鲛人女子感悟在心。有时候湄看着季宁的身影,就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这个人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牵涉到这三族化解不开的漩涡中来。如今箭
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白川郡南滨与望海郡交城原本只是隔叶城湾相望,若是乘船并不算远。然而由于禁海令的限制,季宁所雇的马车只能沿着叶城湾的弧形往北经过随州、叶城,方能折而向南,回到望海郡南端的交城。这其中辗转,让湄忍不住悄声抱怨:“若是没有禁海令,就方便得多了。”
“若是没有冰族,就没有禁海令。”季宁回答。
湄的心中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一举一动却依然温驯柔顺。此刻他们的马车已经行驶到交城郊外,季宁便道:“进交城盘查甚严,你就在此处寻个客栈等候,车夫会通知你的主人来接你。”
“听凭公子吩咐。”湄低声应允了,季宁便授意马车停在一个路边客栈前。见车夫执意要留下来照看车马,季宁揣测他不肯付住店的费用,便单独领了湄进到客栈里,出钱给她定了个房间。
继续坐着马车进了城,季宁付清车费下了车,车夫便沿着湄所讲的地址驾车离开。季宁暗暗摸了摸藏在身上的蜡丸图纸,确定没有遗失,方才举步朝总督府而去。
和大多数情况一样,这个时候玄林不在府中,偏偏就连水华和四月也出去看望灾民去了。季宁百无聊赖,只好回到自己房间里,洗澡睡觉。
睡了不知多久,门口忽然响起了急切的拍门声,一下重似一下,将季宁惊得翻身坐起,心头一阵乱跳。“谁?”他看看锁着蜡丸图纸的箱子,压下自己的惊慌开口问道。
“是季宁么,我们是太守府的,要你去回话。”门外有人粗着嗓子喊道。
季宁心中疑惑,记得先前的交城城守已被玄林奏请免职,难道这是新来的城守不成?新官上任,就敢派人到总督府来传人,也不知是耿介还是鲁莽。他自问问心无愧,当即打开了门,果然见几个差役模样的人堵在门口。
“你是季宁么?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差役粗声粗气地道。
季宁转头见总督府的管家立在远处,想来这些差役是奉了合法的手续前来传唤自己,便不再多言,整了整衣衫跟他们走出去。
走进衙门大堂,季宁见上首高坐的新任太守面色微黄,眼睛狭长,一望而知是中州人。他不顾周围差役喝令他下跪,从怀中掏出那枚太史阁令凭来,捧在手上对太守微微一躬,算是见了礼。
当年星尊帝准许太史阁成员撰写云荒史书《纪年》,为了保护他们超然的中立公正,特许太史阁成员可以不受云荒官制的约束。因此新任太守邹安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无法挑剔季宁的倨傲。
“本官传你来,是有话要问你。”邹安板着脸道,“你离开交城数日今日方回,到底去了哪里?”
季宁心头有气,微微冷笑道:“我乃是自由之身,空桑并无法令规定我的行踪必须向大人禀告。”
“你走到哪里,本官自然无权干涉,但你若是做下作奸犯科之事,本官当然就管得。”邹安放松了面皮,淡淡一笑。
“敢问大人,季宁作了什么奸犯了什么科?”季宁坦然问道。
“有人告你拐带鲛奴。”
“谁?”
“传。”邹安挥了挥手,差役们立时带上两个人来,一个是湄,一个竟然是那乡村客栈的掌柜。
“你说的,可是这个人?”邹安指了指季宁,向那掌柜问道。
“回大人,正是他把这个鲛奴带进小人的客栈的。”掌柜点头道,“小人那时还没有疑心,后来却见那鲛奴一个人在房间里啼哭,好心询问,才知道那鲛奴是被他拐带而来。鲛奴走脱是大事,小人不敢自行决断,只好提请大人处理。”
“湄,你说是我拐带你?”季宁转眼盯着跪在地上的鲛人女子,不可置信地问。
“公子……”湄怯生生地瑟缩了一下,“不要怪我……公子说是到城里给我花钱做个假身份文牒,我等了许久,心里害怕……”
“你在说什么?”季宁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湄的话语,“车夫不是帮你去主人家报信去了吗,他有白川郡官府的证明……”
“你若有证据,本官自不会妄下断言。”邹安打断了季宁的话,“空桑人的证词自然比鲛奴优先,你先说吧。”
此刻季宁心中已隐隐觉察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却只得强打精神,将自己如何遇见湄,如何顺路将她带回交城寻主的过程说了一遍,末了道:“我记得车夫的外貌,也记得鲛奴臂环上镌刻有‘交城’的字样,只要找到车夫,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交城’?”邹安忽然冷笑了一下,“季宁公子记错了吧,这个鲛奴臂环上的印章明明是‘中州徐府’,根本没有‘交城’二字。”
季宁一怔,突然心中透亮起来。是啊,当初他只是听那白川郡小镇上的官差粗鲁地捋开湄的衣袖念出这几个字来,哪里会去查看鲛人女子一向被衣袖掩盖的臂环究竟是何模样,镌刻了何种字迹?难道,这张网竟然从那时便开始织下?
“你说的人证本官自会派人尽心寻找,不过你身犯嫌疑,这几日不可离开交城。”邹安见季宁闪过怔忡之色,故作威严地道。
“季宁告辞。”季宁忍下心头之气,躬身为礼。走出大堂之时,他转身静静地看了一会湄的眼睛,让鲛人女奴惊惶地埋下头去。
第七章 阴谋的继续
坐在堆满了文书的宽大书桌后,玄林拆开季宁带回的蜡丸,细细观看。初见蜡丸内是一套完整的冰族鲸艇图纸,玄林先是面有喜色,渐渐却又转为沉重:“就算有了鲸艇图纸,想要找到破绽剿灭冰族人,也得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恐怕朝廷一时不会同意。”
“但总要争取希望。”季宁坚定道,“大人不是俘获了不少冰族士兵么,可以细细盘问他们鲸艇的细节。”
“哦,那些冰族俘虏都不在了。”玄林对上季宁惊讶的目光,解释道,“冰族人也俘虏了几个空桑士兵,我答应了巫姑思缤的条件,用冰族俘虏换回了那几个士兵的自由。”
“用七八十个冰族人换几个空桑人?”
“是的。”玄林苦笑了一下,“你也认为不划算是吧。我正等着朝廷的申斥责问呢。”
“不,我认为大人做得非常对!”季宁正了正色,认真说道,“人的生命并不是用个数可以衡量的,大人这样做,证明大人真正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季宁佩服。”
玄林一怔,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苦心能被面前的读忆师了解,他默默将一份奏折推到季宁面前,无奈地道,“你看,这就是皇上对我在交城所做一切的评价。”
季宁打开奏折,正是玄林往吏部呈交的述职奏章,奏章末尾用朱笔御批着几个字:“好大喜功,办事糊涂!”
他心下一沉,再拿起旁边几本奏折抄本,却都是伽蓝帝都的其他朝臣所写,有指责交城防守劳民伤财的,有陈词冰族不足为虑的,有谏议海禁损害民生的,矛头无一例外都指向了玄林。季宁看完了这些奏折抄本,抬起头,看见玄林正望着自己。
“当今朝廷之中,有三股势力。”玄林缓缓开口道,“一股是蓝王和商会的同盟,由于蓝之一族以商业立足云荒,因此他们一直反对禁海令,交城那些勾结冰族的商人便是以蓝王为靠山;一股是六王中的另外五王,他们自恃法术,妄自尊大,从未将冰族放在眼中;另一股是枢密大臣徐涧城为首的中州移民势力,他们信奉中州儒教,崇尚清谈,更是将冰族的一切技术视为奇技淫巧,嗤之以鼻。所以,你现在能够明白,就算我相信你献上的确实是路铭从冰族盗来的鲸艇图纸,帝都的人都会和城守邹安一样,认为它只是废纸。”
“大人,只要工部按照这个图纸试造一船,就会发现冰族的鲸艇比空桑人的战船先进许多。与其让空桑人耗费自己的法术和性命与那铁铸的鲸艇作战,为何不能我们自己也建造鲸艇呢?否则那日的交城海战,我们也不会损失如此惨重,以至于南城全部毁于大火……”季宁看着玄林,急切地道。
“好大喜功,办事糊涂!”玄林说出这几个字来,落寞地笑了,“这就是皇上的意思。实验造铁船不知要耗费多少银钱,何况只是凭借一份来历不明的图纸?当今皇上最奉节俭,最恨糜费,之前已经抱怨交城赈灾固防花费太大,他自然是站在六王一边的。”
“可是路铭……”季宁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起来,“我们怎么对得起他!”
“空桑人称霸云荒六千多年了,要让他们承认冰族的技艺,一时是很困难的。”玄林安抚一般地道,“不过你放心,这些图纸我会妥善保管,一定不会辜负当日路铭的嘱托。你且假以我时日,我一定会彻底清除冰族的祸患!”
“多谢大人。”季宁蓦地想起一事,心头有些担忧,“大人刚才提到朝中三股势力,可现下这三股势力都与大人作对,大人自己要当心才是啊。”
“他们与我作对的日子太久了,我不惧他们。”玄林微笑了一下,“你可知道我是靠什么对抗他们,浮沉宦海大起大落却始终翻身爬起?”
“不知。”季宁摇了摇头。
“我惟一拥有的,只有自己清廉正直的名声而已。所以我虽然从不结党,却被人称为清流首脑,士林领袖,凭借的都是云荒百姓的爱戴。”玄林说到这里,忽而关心地问,“对了,城守那边刚才传唤你,所为何事?”
“我这次出行引来了一些误会,不过季宁自信行得正坐得直,暂且不用大人劳心。”季宁不欲玄林过问反而落人口实,便婉言谢绝了告辞离开。
路铭所托之物已顺利交到玄林手中,季宁走回自己屋内坐下,心中开始思忖自己莫名其妙牵涉的诱拐鲛奴案。思前想后,季宁想不通那个叫做湄的鲛人为何要陷害自己。而中州人里姓徐的,他只听说过帝都的枢密大臣徐涧城,那人早年经历坎坷,为官还算声望不错,特别是他不顾空桑人的议论坚持娶了鲛人为妻,想必对鲛人奴隶不会苛待。季宁想起湄望向自己惶恐的眼睛,此刻他已能断定那种卑微的姿态不过是做出来欺骗自己而已。然而他们究竟是什么目的,竟然值得这样大费周章地来陷害自己?
两日后,季宁再次被城守邹安传唤到了大堂,这一次他敏感地觉察出,邹安的神情比前次更加森冷起来。
“堂下所站何人?”邹安一拍惊堂木,示意堂审开始。
“白之一族,季宁。”
“何方人氏?”
“白川郡南滨,嘉塘村。”
“大胆!”邹安面色一沉,“回答本官问话要句句属实!”
“却不知季宁何言不合大人之意,请大人示下。”季宁挺了挺腰,不卑不亢地问。
“你不是嘉塘村的人,所以你前些日子去嘉塘村也并非祭拜父母。”邹安举起桌案上一个陈旧的卷宗道,“这是本官连夜派人到白川郡取来的嘉塘村档案,嘉塘村十二年前毁于冰族的屠杀和纵火,村中无一人幸免,村人遗骸全部由当地官府掩埋,与户籍花名册核对相符,你总不会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吧?”
“当时嘉塘村已烧成一片废墟,尸骸面目难以辨认,当地官员不负责任,随意撰写档案也是有的。”季宁反驳道。
“狡辩。”邹安冷笑了一声,“你的原籍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你去嘉塘村旧址做什么去了?”
“访古。”季宁简短地回答。
“你不是访古,是去访人。”邹安胸有成竹地一笑,忽然取出几张图纸来,面有讥诮之色,“他们让你把这些东西献给空桑朝廷是吧?”
“图纸的事情,与本案无关。”季宁见他居然能从玄林处取得鲸艇图纸,心中虽惊,面上却不露声色。
“自然是大大的相关。”邹安说到这里,忽而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本官严查全城,根本没有你所说的证人。而你的行为,无非是和冰夷合谋,想要通过假图蒙蔽误导朝廷..,成全冰夷的狼子野心——你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推理之牵强,季宁佩服,却不知与我拐带鲛奴的罪名有何关系。”季宁站在原地,讥讽地看着邹安。
“你切莫嚣张,本官自会让你心服口服。”邹安朝差役招了招手,“把人带上来。”
季宁暗暗咬紧牙关,唇边却牵起一抹冷笑。暗合了他的猜测,随着差役走上堂来的,正是鲛奴湄。
“你把那天画的再当场画一遍。”邹安吩咐差役将笔墨送到湄面前,湄接过了,低着头便开始在面前的白纸上画起来。
季宁站在一旁,转头看着她笔画的痕迹,心里渐渐沉下去。湄所画的,竟是太素所绘鲸艇构造图中的一张,虽然他自己也记不清那么多繁复的线条和数据,但他已能感觉出湄画的与那原图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这个鲛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那样机密的图纸呢?就算她在客栈中曾经从远处瞧见过一次,可那样的惊鸿一瞥又怎能记得清楚如此复杂无章的信息?
正惊疑间,湄已画好了图纸,呈了上去。邹安看了看,随手扔在季宁脚下:“湄,把你们的勾当说给季宁公子听听。”
“是。季宁公子献给玄林大人的图纸,就是我画的。”湄低着头,仿佛被骇到一般细声细气地回答,“奴婢以前曾经侍奉过一位在帝都工部供职的主人,因此对造船图纸有些了解,想要编造出不切实际的图纸并不算困难……”
“你究竟是什么人?”季宁冷峭地打断了她的话。
“公子怎么忘记了,在遇见你之前,湄本是帝都枢密大臣徐大人的鲛奴。”湄的身子朝远处缩了缩,抬起一双委屈至极的碧色眼睛看了一眼季宁,嗫嚅道,“公子本说帮了你这个忙后你就带我回碧落海,然而湄实在是害怕,无法不讲出实情……”
“我要你帮什么忙,用假图纸换取荣华富贵么?”季宁怒极,反而笑了起来。
“若你只是为了换取荣华富贵,倒还情有可原。可惜,事实还要比这个严重得多。”邹安再度展开桌案上白川郡的档案,边看边道,“白川郡府说得明明白白,嘉塘村旧址所处海滨附近常常有冰族船只出没,而且在海滨活动的空桑人往往死于非命,以至于人迹罕至,种种迹象说明:那里乃是冰族登陆云荒大陆腹地的秘密口岸之一,否则以我朝盘查之严格,大陆上那些冰族人是从哪里偷渡而来?”见季宁冷笑不语,邹安又对湄吩咐道,“你可知道季宁让你画这些图的用意何在?”
“这个……奴婢不太清楚……”湄迟疑了片刻,又道,“只是在嘉塘村旧址时,我远远地看见季宁公子和几个驾船而来的冰族人谈论良久。”
“所以你的罪名,已经不仅仅是拐带鲛奴,还——通海叛国。”邹安一字一字冷酷地说道,“你的同党是谁,还不速速招来?”
“同党?”季宁愕然。
“不错,此案重大,你的幕后必定有人指使。”邹安说到这里,忽而朝季宁宽慰一笑,“只要你老实招出主谋和党羽,我可以保你从轻发落。”
“原来你们的真实目的,是想罗织罪名,攀连嫁祸。”季宁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关窍。冰族、鲛人、娶了鲛人为妻的中州徐大人、中州籍官吏邹安、空桑各种势力间的争斗、玄林岌岌可危的处境……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本不是他这样的升斗小民可以洞察,看不见的势力们以各自不同的目的费心罗织了这张网,只要自己屈服,不但牵连无辜,那些图纸也彻底变成了废纸,空桑和中州的保守势力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而真正的赢家,却是冰族和鲛人。
“那么,我、不、认、罪。”季宁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严厉的邹安、叵测的鲛人,清清楚楚地回答。
“既然这样,本官只有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了。”邹安的眼中闪过一丝暴戾,挥手让左右将季宁带出大堂,“季宁公子是太史阁的门人,有星尊帝赐予的令凭护身,你们可要客气一些。”
这一番“考虑”,就是两天两夜。季宁坐在牢房里的椅子上,面对着差役们轮番的逼问,到后来索性不再出一言。然而此刻最为困扰他的,不是饥渴,却是大山压顶一般的疲惫,让他恨不得闭上眼睛沉入梦乡,让不堪重负的身体得到休息。可是,每每在他忍不住睡着的时候,总有人大力将他摇醒,用桀骜粗大的嗓音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逼供的话语。到得后来,当差役们发现连使劲的推搡也无法让季宁从沉重的疲倦中清醒时,他们便将冷水直接泼在他的身上,逼迫他睁开眼睛。
季宁从来不曾知道无法睡眠是如此痛苦的事情,他的脑中昏沉一片,耳边聒噪的声音让他几乎发狂,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顺着那些问话做出回答——那些千篇一律的逼问,带着明显的诱导,分明是想将矛头指向玄林。邹安果然好手段,这样貌似轻微的干扰不会激起太史阁令凭的保护力,却可以直接打击到季宁的意志。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的人声终于渐渐散去,季宁伏在满是水渍的地上,不顾一切地沉入了黑暗。
旧伤似乎又开始发作,很快他痛醒了过来,却没有任何力气动弹,只能听见牢房外面两个差役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来:
“这个小子如此死硬,难道算准了有人给他撑腰?”
“能给他撑腰的,除了玄林还会有谁?”一个差役冷笑道,“不过玄林现在自身难保,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得进来。”
“玄林好好做他的总督,能有什么事?”另一个差役奇道。
“玄林得罪了那么多人,几番入狱都没被整倒,帝都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拿他的错处呢。”先前的差役得意地炫耀着自己消息的灵通,“这个人犯是玄林的西席先生,无端端和冰夷勾结做什么,明眼人都知道和玄林脱不了干系啦。邹大人是中州系的官儿,向来和玄林面和心不和,如此逼问人犯,不就是为了把玄林扳倒么?”
“那倒是,前些日子玄林私放冰夷俘虏,以前也有过包庇冰夷的前科,看来这次非倒台不可了。”另一个差役恍然大悟,“只是可惜他那个瞎眼的女儿,生得那般好,也不知会落个什么结果。”
“怕什么,邹大人老早就对那个小姑娘有意思了。”邪邪的干笑响起来,“若是玄林肯把女儿嫁给邹大人作妾,说不定邹大人改改卷宗,能帮他掩饰过去。要不,献给蓝王也成,蓝王虽然老了,听说精力不减当年……”
季宁再也听不下去,心里如同油烹一般,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破。水华那么纯洁美好的女孩,怎么能……怎么能被这些龌龊的言辞心思玷污?“你们住口!”他竭尽全力地呵斥了一声,死命攥住面前的木栏撑起身体,隔着牢门对两个又惊又怒的差役冷道,“告诉你们邹大人,我要见玄林总督,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招供!”
不知是季宁的话起到了效果,还是玄林有意安排,第二天果然有人打开牢门,引着季宁往外走去——竟然是水华的侍女四月。
季宁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快步走到狱道拐弯处,四月忽然转过头,将自己的手伸到季宁面前:“季宁先生,你可以读出我的心思么?”
“我相信你。”季宁站着不动,微笑着回答秀美的侍女。实际上,自从撤去脑中封印记起往事,浓厚的复仇情绪笼罩着他,他的读忆能力便几乎丧失殆尽,然而凭着几个月的相处,他能够读得懂四月眼中一贯的深情。只是他知道自己注定会辜负了她,不如佯作不解风情。
四月定定地看着季宁,不过几天时间,季宁冠玉般的面容已是蜡黄,淡色的嘴唇破裂渗血,虽然好洁的读忆师力图保持着仪容的修整,但眼下大片的黑晕还是出卖了他的憔悴。四月眼圈一红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只是你不要太相信别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多谢你,四月。”季宁仍旧笑着回答。
四月的眼睛暗淡下去,她知道季宁其实并不明白她的意bbr>藏书网思,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跟他解释。“走吧。”她无奈地看着跟上来的狱卒,不再多说什么。
眼见着总督府熟悉的建筑出现在视线里,季宁百感交集,眼中竟有些发涩。短短几天,竟然恍如隔世。
“先生受苦了。”玄林一步从书房桌案后跨出来,双手扶住了季宁,掌心中一片温暖。
“是季宁一时糊涂,连累了大人。”季宁退开一步,深深一躬,“如今后悔莫及,只求大人答应我一事。”
“别着急,我还在想办法。”玄林揉了揉太阳穴,强笑道,“最要紧的,是查出那个诬告你的鲛人的用意。”
“空桑律法,拐带鲛奴者与鲛奴同罪。”季宁淡淡一笑,“那个鲛奴湄既然敢牺牲自己来陷害我,他们的阴谋又怎能让我们彻查呢?所以大人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你的意思……”玄林惊异地抬起眼,似乎不明白季宁的话语。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铭的遗愿,利用鲸艇图纸击败冰族。季宁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让我担下这些无法抵御的罪名,洗清大人所有的嫌疑吧。”季宁从容笑道。这个结果,或许也是玄林一直期望却羞于启齿的,所以最终还是要由季宁自己亲口说出。宦海浮沉数十载,玄林至今仍能屹立不倒,总也有他的手段。
“万万不可,我怎能为了自保害你蒙冤……”玄林刚要阻止,季宁却一撩衣襟,挺直脊梁跪了下去,“大人是空桑的希望,所以万万不能让宵小得逞。只要大人记得取回鲸艇图纸,一心剿灭冰族,季宁就死而无憾了!”
“快快起来,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玄林赶紧伸手将季宁扶起,沉吟道,“我思来想去,冰族人无非想阻止我们研制鲸艇,朝臣无非想借此事来打压我,却都不是针对你的。你惟一有证可查无法洗脱的,只是拐带鲛奴的罪名,若只是这一点,倒可以从轻发落。”
“拐带鲛奴无非是流放之罪。”季宁冷静地问,“大人能否设法,将我流放到空寂之?山去?”
“你去那里干什么?”玄林奇道,“空寂之山是亡灵湮灭之地,妖兽横行,你不怕危险么?”
“大人可听说过‘旅人之墓’?”季宁终于说出这个恪守了多年的秘密,此刻他既然立意托付玄林,对玄林便再无隐瞒。
“‘旅人之墓’……”玄林皱起眉头,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昔年星尊帝统一云荒后,将冰族人全部驱逐出大陆。那些被驱赶穿越空寂之山从狷之原出海的冰族人,曾在山下掘坑埋葬路上死去的族人,那里便被唤作‘旅人之墓’。”
“大人说得不错,不过那个地方,恐怕不只是坟墓那么简单。”季宁道,“我一位名叫霭亭的太史阁朋友曾打听到那里埋藏着冰族绝大的秘密,他因此死在冰族的追杀下。我这番去,便想要寻找那个秘密,说不定对剿灭冰族有帮助。”
“季宁公子冰肝雪胆,表里澄澈,玄林真是自愧不如。”内外交困的交城总督感动道,“既然这样,我一定达成你的心愿。你放心,明为流放,我会关照当地官吏决不为难你。”
“男儿志在四方,些许磨练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季宁与冰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赴汤蹈火也不会退却。”年轻的读忆师骄傲如昔,神色淡定地施了一礼,“路铭与我的心愿,就都托付于大人之手了!只望大人看重,切莫弃之如敝屣!”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走出总督府的大门,伸出双手让尾随在外的狱卒戴上镣铐,长声笑道,“带我去见你们邹太守吧。”
有了季宁的供认,拐带鲛奴的案件很快有了定论,而更多的罪名却因缺乏铁证无法成立。刑部按照空桑律法,最终判季宁流放伊密城十年。伊密城位于西荒艾弥亚盆地西侧,空寂山脉之下,乃是云荒上有人烟居住的最为干旱的地方。而那个私逃的鲛奴湄,则被判归主人自惩。
一个株连大案最终大事化小,帝都那帮政敌这回又该失望了。玄林坐在他宽大的书案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提笔给伊密城的统领写信。他尚未写完,听见门口响动,抬头一看,却是侍女四月。
“老爷,季宁先生真要被流放到西荒去么?”
侍女的口气让玄林感觉有些怪异,但连日的心力交瘁让他无暇顾及,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是的。你让水华不要再在神像那里祈祷了,这个结果已经无法更改。”
“老爷,可以更改的。”四月忽然走上一步,跪倒在玄林面前,“小姐从季宁先生出事以来,就成日把自己关在神殿里祈祷,求老爷看在小姐的一片深情上,救救季宁先生吧。”
“小孩子家,谈得上什么‘一片深情’?”
?99lib.玄林有些莫名地烦躁起来,“这是季宁自己要求的结果,你们不懂,不要过问了。”
“老爷,四月虽然不懂你的用意,却知道季宁先生看似孤高,实际却是最最善良单纯的人,就算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表露分毫。”四月对着玄林沉沉的眼眸,锲而不舍地恳求道,“伊密城条件艰苦,在那里度过十年青春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求老爷说服玄王动用御赐金牌,赦免了季宁先生吧,牺牲他那样的人,老爷你心里能安稳么?”
“放肆!”玄林口气严厉起来,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动用御赐金牌是多大的事情,你就不要妄想了。”
“老爷……”四月奔过去拉住了玄林的衣角,“求求你了,季宁先生一去伊密城,恐怕根本无法活着回来……你,你不要逼我……”
“逼你做什么?”玄林蓦地回过身来,紧紧地盯住了侍女狂乱的眼神。
“逼我说出你的秘密……”四月停顿了一下,见玄林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大着胆子说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走进小姐的房间,手里还有一个药瓶……”
“够了!”玄林大喝了一声,“你想干什么,用这件事来要挟我们吗?”
“是,又怎么样?”四月微微笑了起来,“如果被人们知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有一个……”她话未说完,忽然伸手抚住了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跌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拼命想要发出声音,口中却不断地涌出血来,只能让人听到赫赫的喘息。而她卡住自己咽喉的手指却越来越紧,仿佛有一条蛇突然窜出来,一口咬在了那里。
“我曾经在神前结下了契约,任何想用这件事作为筹码,威胁我们伤害我们的人,都会遭到神的诅咒而死去。”玄林冷冷地看着在地上不断痉挛的四月,漠然地说出这句话。
四月拼命抬头看着他,眼睛里都是迷乱的痛苦之色。等她终于可以用怨恨的眼神望向玄林时,下一刻她的头便垂在地上,断了气。
“不用再诅咒我了,我遭受的诅咒已经够多了,会让你满意的。”玄林蹲下身子,伸手将四月犹自大睁的眼睛合上,仿佛看到了未来自己的命运一般,他的脸上露出了悲哀绝望的神情。
第八章 在路上
季宁离开交城的时候,正是交城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节。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城市的头顶上纠结移动,间或露出云后浅灰色的天空。大颗的雨点裹夹在骤大骤小的狂风里,让路上的行人索性关上被吹成碎片的纸伞,任雨点打湿身上轻薄的夏衫。
季宁自然是没有伞的,押送他前往伊密城的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对他倒是客气照顾得很,用宽大的草帽盖在他头上挡雨,帽子下的绳带紧紧地绑在他的下颏上,不怕被台风吹跑了去。
台风大作的时候,除了季宁这种不得不按时押走的流犯,大部分交城人都选择躲在自己家里,以免被街上不时飞来的吹断的树枝或杂物碰伤。因此一直走到交城城门处,季宁被风吹得微眯的眼里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然而毕竟有人在等他。城门凹处光线阴暗,反而让远处的光
..
芒衬托出甬道尽头那一个人影,在季宁心中,倒像是那些光都是从那人影身上散发出来一般。他小心地托起手腕上镣铐的铁链稳住声响,静悄悄地越过水华走了出去。
“哥哥,是你么?”一直静静站立的女孩子骤然惊醒,朝着季宁的方向慌张地问了一声,然而季宁却只是静静地回头看着她,没有回答。
“哥哥,为什么不理我……”水华茫然地伸出手,摸索着向城门外走出去,斜飞的雨丝顷刻间便打湿了她的衣衫和长发。可是任凭她在雨地里走了多久,都没有人像往常那样走过来,轻轻地呵斥她,然后牵起她的手引她回家。
“哥哥,哥哥啊!”绝望的女孩终于在风雨里哭泣起来,她瘦削的身影不住颤动,让远处的季宁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他最终朝押解的解差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去。
雨点落在他的草帽上,噼啪作响,他没有回头再望一眼。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即使现在再怎么依恋他,过几年也终将把他忘怀。她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然后孕育出和她一样美丽乖巧的儿女,只有在旁人提到空寂之山时,她才会偶然想起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自己。
台风从他身后交城南部的海面吹来,仿佛急着将他推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然而水华的歌声却夹杂在狂风里传到他的耳边,那是很早以前他从她那把木梳里读出的遥远记忆: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
在这越来越远的歌声中,一滴泪,混杂着雨水,缓缓从季宁的下颏滴落在地上。然而他只是疾步在风雨里走着,让那些水痕风干在自己的面颊上。
从交城到伊密城路途遥远,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才出城便解去了季宁的镣铐,言辞间也很客气。为了赶上到伊密城报到的时限,他们不得不冒着台风暴雨前进。偶尔两个解差也会抱怨路途辛苦,季宁却只是微笑不语,这种旅人的生活,从他十八岁时离开门州的外祖父家,就从未间断过。云荒之大,却哪里都没有他安稳落脚的地方,他永远都是一个旅人,永远都行走在路上。
越往西北走,狂风和暴雨便越来越稀少,这天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太阳,却将路上的行人烤得汗流浃背。眼见前方有个小树林,两个解差欢呼一声,赶紧加快了脚步。
季宁跟在他们后面,刚走进树林的边缘,前面的两个解差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季宁走上一步,看见前方三步之外,背靠着树干站着一个人,手中把玩着一柄形状古怪的短刀。他虽然只是低着头注视着手中的刀,旁边的三个人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
“看清楚了,我们是官府的人,快让开!”一个解差沉不住气,喝了一声。
那个人满不在乎地抬起头,轻蔑地朝季宁他们望过来。他有着空桑人的大部分特>征,却长着一双冰族人独有的蓝色眼睛,让他原本英挺的脸庞看上去有着不和谐的危险气息。“你们押解的,就是那个给玄林献图的人吧?”他蓝色的眼眸中精光一闪,扫过两个解差惊恐的脸,落在了季宁脸上。一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愣。
“明石哥哥?”季宁竟然脱口唤出记忆中最初的称呼。
“原来是你?”明石充满意外之情的脸上慢慢显出恍然的神色,“我早该想到的,只有你,才是路铭登岸之处惟一活下来的人……”
“惟一被你救了的人。”季宁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笑了笑,“虽然你现在已经后悔了。”
“我确实……”
“我早已切身领教,冰族的做法是斩草除根。”季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走上一步盯着明石手里的刀,“不过你若是现在杀了我,只会弄巧成拙。”
“我不会杀你的。”明石把短刀在手上转了个旋儿,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再说,本来就没人逼我杀你,原本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就说,冰族人还没有蠢到暴露自己苦心打造的阴谋。”季宁冷冷地道,“那么请你让道吧。”
“看来你已经记起过去的事情了。可你小时候那么乖巧,怎么现在这个臭脾气?”明石皱着眉头抱怨。
“只要你认定自己是冰族,我们就一直是敌人。”季宁甩下这句话,不顾而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尽头,明石才恨恨地把短刀掷入树干之中。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看着季宁还是想起当年那个孤苦重伤的小孩儿,那样地依赖着自己,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不会对自己混血的身份生出异样的神情。他不愿意毁去这样的眼睛,一辈子也不能。
收好短刀,明石朝着和季宁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两人都不会知道,再次相逢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黑的时
候,明石来到了望海郡的一处海岸。虽然自上次冰族偷袭交城以来各地加强了海防,但云荒过于漫长的海岸线还是残存了不少可以偷偷进出的漏洞。
明石面朝大海坐在一块礁石上,啃完了干粮,耐心地等待着。
一个黑色的阴影慢慢从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仿佛一尾露出水面透气的鲸鱼。明石跳下礁石,迎着水面跑过去,直到脚下已经被海水打湿,方才停下了脚步。
黑色的船缓缓靠近了,可以看见铁皮制成的舱门向上打开。明石跪了下来,深深地埋下头,心脏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地跳动。
木质的挂梯放了下来,明石听的见有脚步顺着挂梯朝自己走来,他的头不禁又埋低了一些。
“你是明石?”有人在他头顶上说道,“起来吧。”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声音!明石猛地抬起头,看着立在木梯上身着戎装的年轻将领,站了起来:“你是谁?巫姑大人呢?”
“巫姑大人在鲸艇里,她让你去见她。”年轻的冰族将领看着明石脸上骤然生出的戒备怀疑之色,笑了,“我是堂堂冰魄少将,不会骗你的。”
“巫姑大人……还好吧?”明石见那冰魄少将微微侧身,给自己让出登上鲸艇的木梯来,犹豫着问道。过去十多年间,一直是巫姑上岸来与他会面,给他布置这样那样的任务,明石却从来没有被允许登上过巫姑的座船,所以这一次,他不敢相信面前的人。
“她很好。”冰魄少将笑道,“你再不上去,我们可要走了。”说着果然登梯而去。
明石咬了咬牙,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踏上了木梯。这些年来,除了巫姑思缤,他谁的命令都不会听从,谁的话语都不会相信,今天跟着一个陌生人登上鲸艇,已算是他极大的冒险。
鲸艇是用厚硬的铁皮制成,铁皮间铆得严丝合缝,不透一丝风,也不透一缕光。等明石渐渐适应了艇内微弱的光线,他恍惚看到身边都是一根根盘曲缠绕的铁管,远处有什么火焰在一点一点地散落,如同烟花一般好看,而鼻中浓重的硫磺味道呛得他想咳嗽,他极力忍住。
跟着冰魄少将在迷宫般的鲸艇内走了许久,明石终于被领到一扇黑色的门前。冰魄少将敲了敲门,恭谨地道:“巫姑大人,明石到了。”
“进来吧。”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虽然隔着铁门听不真切,明石却已笃定这确实是巫姑思缤的声音。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听错。
“知道我没有骗你,把刀子放下吧。”冰魄少将转过身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朝明石笑道,“害我担心了一路,生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上来给我一刀。”
“抱歉。”明石生硬地回答了一句,暗暗放下手中被握得发烫的刀柄,伸手推开眼前的铁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难得地点了一盏灯,温暖的火光让整个金属铸造的房间看上去不那么冰冷僵硬,一扇如同小孩子玩的风车的玩意儿在头顶上呼呼地转着,带来一点外界的新鲜空气。而整个黑色的房间中最惹眼的还是那背坐着的白色人影,金色的头发被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被优美的背影衬托得简洁而高雅。
“明石见过巫姑大人。”明石刚跪下施礼,不防整个鲸艇一阵猛烈地摇晃,他顾不得自己站立不稳,本能地冲过去护在巫姑的身前,腰间的利刃也随即夺鞘而出。
“不用紧张,是鲸艇在下潜罢了。”巫姑思缤镇静地说着,伸手扶住桌上摇曳的灯火,转过身来。她的胸前佩戴着一枚白金打制的凤凰,展翅欲飞,正是十巫之首的标志。
“是明石失礼了。”明石赶紧重新跪倒,埋下头说道。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只是一瞥巫姑的面容,她不再年轻,却有着无人可及的美丽优雅。
“这些年独自潜伏在空桑人的地盘里,有这份警觉是好事。”巫姑思缤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她仍然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着面前俯下的头颅。
“是。”明石不敢动,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几张图纸还是落回玄林手中了么?”思缤继续不动声色地问着。
“是的。可是他藏得太好,我几次潜入总督府搜寻也没有结果,请巫姑责罚。”明石把头又俯低了一些,半晌没有听见上首的人有任何动静,他不由咬了咬牙道,“巫姑是不是想让我取玄林的性命?”
思缤仍然没有回答,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微微一笑:“以他的布置,现在就算杀他也已经晚了。我们要做的,是让空桑人拿到图纸和拿到废纸没有区别。”
“明石愚钝,不明白巫姑的意思。”明石老老实实地答道。
“许多事情,并不是杀掉一两个人就可以解决的。”思缤缓缓地道,“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请巫姑教我。”明石说着,行了一个大礼。
“我这次来,就是带你出海,让你
..真正学习我们冰族的本事。”思缤的口气终于不那么冷峻,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起来吧。”
“我真的可以同你们回去了?”明石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抬起头来,却在接触思缤的目光后惶恐地垂落下去,“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他的声音蓦地艰涩起来,仿佛太多的憋屈都在这一瞬间决堤而出,却被他强自压抑着不敢放任。
“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之所以一直将你留在云荒大陆,不是因为歧视你的血统,而是为了惩罚紫苏。”
“我并不想见她。”明石陡然又恢复了他之前生硬的态度,然而他的手已轻轻颤抖起来。
“也许你憎恨
她曾经抛弃你,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思缤道,“而且,她快要死了,临死时只希望她的儿子不再被放逐在危险的云荒大陆。不过你不必认为这是她的作用,是你十几年来始终不渝的忠诚打动了十巫,我们一致同意你踏上冰族的领地。”说完这些,她静静地盯着面前有些无措的青年,似乎可以看透他的灵魂——那样尴尬的身份,尽管憎恶他的母亲,却依然选择作为一个冰族人,那么他对空桑人的恨,应该更为浓烈吧。
“多谢巫姑。”明石没有再提起他将死的母亲,只是恭谨地致谢。
“你退下吧,凤书会安排你的。”她见明石一时有些愣神,便难得温和地道,“凤书就是冰魄少将,你出去就可以看到他。”
“是。”明石闻言,施礼告退。巫姑转回身去,继续就着摇曳的灯火看她桌案上的文卷,不知是否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临去时恋恋不舍的眼神。
轻轻关上身后的铁门,不让关门的声音惊扰到里面阅读的人,明石小心地在光线微弱的舱道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有人站在拐角处。
“巫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吧?”年轻的少将转过头来,在黑暗中露出他洁白的牙齿,“我叫凤书,但是一般人都称我为冰魄少将,那是我的军衔。”
明石没有出声,自小对自己混血身份的敏感让他反感一切人上之人,只有对巫姑思缤是个例外。看凤书年纪轻轻就已被封为少将,在讲究门阀的冰族人中定然出身于显赫的世家,更让明石没有亲近之心。
然而对于明石的冷淡,冰魄少将却不以为忤。他恍如未觉一般笑道:“在这鲸艇里待着很闷吧,空气也不好。走,我带你到住处去,我们要在这个铁罐子里待好些天呢。”
明石迟疑了一下,跟上少将的步伐。既然巫姑已经吩咐让他听从这个人的安排,他就不会违逆巫姑的意愿。
踩着同样为铁质的悬梯往鲸艇下方走去,一路上不断有冰族士兵向凤书行礼致意,同时带着些许疑惑打量着有空桑人嫌疑的明石。明石假装没有看见这些好奇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跟着凤书,走到底舱一个甬道里,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铁门。
“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你跟我住吧。”凤书打开一扇铁门,却不进去,“两个人住还算不错,士兵们都是四个人挤一间。”
明石走到门口往里一看,说是房间,倒真不如说是铁罐子更适合。他一个人独处惯了,想到要和这个世家子弟同住数天,心中便不太舒服,冷冷地道:“我睡在走道里就好。”
“那可不行。走道太窄,若是夜里发生战斗,会妨碍大家的行动。”少将看着明石,点了点头,“记住,你现在已经是冰族的军人了,任何事情都要有耐受力。”
这句话倒是让明石无法反驳,他只好点了点头,走进去将一床闲置在屋角的被褥打开,勉强铺在地上。等他收拾好了躺下,凤书便走进来躺在另一边,关上了房门。
鲸艇再一次剧烈摇晃起来,不过这一次明石得了经验,不再惊慌。等船身终于平稳下来,凤书跳起来奔到墙边,伸手不知在哪里一按,顿时打开了一扇圆形的窗户,清新的空气立时蜂拥而入。
“终于脱离空桑人的监控范围了,潜在水底真是难受!”少将透过窗户望着外面黑沉沉的海面和漫天的星辰,笑道,“要是我们是传说中的翼族人就好了,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飞到云荒大陆去,比坐这个憋死人的鲸艇好多了。”
明石微微冷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凤书看见他的表情,恍然道:“对了,你好像就是会飞的吧?当年太素先生就是你从晔临湖底救出,护送回来的?”
“那不是飞,是中州传来的蹑云术。”明石没有理睬凤书骤然兴奋的表情,淡淡问道,“太素先生还好吧?”
“好啊,好得很。”冰魄少将拍了拍面前铁制的窗沿,“这个鲸艇就是太素先生发明的,闷是闷了点,可现在岛上的冰族人都指靠着它运送救命的粮食呢。你这次回去,太素先生肯定很高兴。”
“哦。”明石应了一声,重新走回自己的床铺边,躺下睡觉。凤书无趣地看了他一眼,收了声也躺回地铺上,只有带着些咸腥的海风继续从小小的圆窗中灌进来。
尽管明石性子冷淡,问三句答一句,然而在冰魄少将锲而不舍的友好下,明石的态度渐渐缓和下来。他自小因为混血的身份在云荒大陆吃尽白眼,十四岁后因为巫姑的感召用心为冰族用命,对周围的人更加警惕和反感,以至于冰封起自己原本的个性。此番在鲸艇狭小的空间里与冰魄少将同吃同住,两个人年龄相仿,少将又热情亲切,明石终于体会到融入自己人团体的放松,与凤书的话渐渐多起来,逐渐得知他原来是十巫中掌管祭祀外交的巫礼的侄子,家世显赫,怪不得年纪轻轻已晋升到少将的军衔。
“你是怎么遇见巫姑的呢?”一天夜里两人躺在狭窄的铁皮房间里时,凤书忽然问道。
明石沉默了一下,就在凤书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低开口道:“我那时还在杂耍团里,为看客表演攀高的节目。一次爬到高处,底下有兵士骂我是冰族的杂种,一箭把我射落下来。杂耍团穷,没钱给我治伤,我就自己爬到海滩上等死,后来就遇见了巫姑,她救了我。”
“那倒是真巧了,给我们冰族添了一个飞将。”凤书笑了笑,“若不是你,恐怕巫姑也没法子把太素先生从晔临湖的水底救出来。”
对于这种赞美,明石向来不会接话。停了半晌,明石看着眼前的黑夜说:“你给我说说巫姑吧。”
“巫姑啊,是我们冰族的一个传奇。”凤书的声音从屋子那头悠悠传来,让明石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她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驾船航海,为冰族寻找可以栖身的岛屿。后来空桑人血洗了我们的造船基地,将太素先生掳走,巫姑便发誓要血债血还。从此她不光航海拓地,还带人袭击空桑的艨艟水师,和空桑商人交换粮食物资,为冰族人争得了很多利益,所以很快就被推举为十巫中的巫姑……”
“那个时候,她还很年轻吧?”明石插口道。
“嗯,很年轻,而且很美。”凤书继续道,“那个时候只要巫姑思缤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冰族人都会蜂拥围观,更有不少青年男子对她神魂颠倒,连十巫中也有她的裙下之臣。可是谁都知道巫姑思缤早已立誓,此生只嫁给冰族,而不是冰族人。因此她现在虽然四十多岁了,仍是单身未嫁,空让恋慕她的人惋惜慨叹。”
“此生只嫁给冰族,而不是冰族人……”明石细细咀嚼着这句话,翻身透过圆窗望着外面深邃的夜空,心底慢慢生出一种难以抹去的惆怅。
这种惆怅在后面的日子里仍旧萦绕着他。他在鲸艇上很少能看见巫姑,就算看见也只是远远地凝望,偷偷地为她望着自己的一个眼神而心慌意乱。他猜测自己很快又无法看到她了,凤书说过,巫姑已经安排他到冰魄岛去学习。
“冰魄岛可是冰族最重要和隐秘的地方,我的少将封号就是从那里来的,因为我是从太素先生督学的演武学堂里学成的第一个人。”凤书一边不无骄傲地说道,一边给明石演示着如何操纵一艘设备复杂的鲸艇,“等你过几年学成了,就会是冰族军队的中坚,巫姑给你安排这个机会可谓用心良苦。”
“我们此行就是去冰魄岛吗?”明石看着凤书熟练地对付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仪器,问道。
“那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若是被空桑人知道了冰魄岛的所在,冰族数百年的心血可以说就白费了。”凤书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操作台上的司南,用力扭转着鲸艇的航行方向,“该死的洋流,又开始涨潮了……我们先去鹿冲岛,再不把这次从空桑人那里偷运的粮食送过去,他们那里就要断粮了。”
看着明石错愕的神情,凤书笑了:“大部分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军人,而是给各个岛屿运粮的船夫。”
“我不想做船夫。”明石兴味索然地道。
“我也不想。”凤书脸上忽然显出一种压抑不了的兴奋,“偷偷告诉你,我听我巫礼伯父的意思,很快我们和空桑人就会有一场大战了。”
第九章 冰之魄
运载着满满一船粮食的鲸艇在浩淼无际的碧落海上航行了十几天,终于让人可以透过圆窗看见前方一抹黑沉沉的陆地,听凤书说,那就是冰族人最大的聚居地——鹿冲岛了。那里曾经是鲛人海国的领地,六千多年前海国灭亡后,失去云荒大陆的冰族人就陆续飘扬过海到大陆四方数以千计的海岛上谋生,尤以碧落海和棋盘海域的岛屿为主。虽然经过空桑王朝的多番围剿,冰族仍然顽强地存活下来,生息繁衍。
鲸艇靠近鹿冲岛的时候,操纵舵盘的凤书指着前方对明石道:“码头上会有很多人,你可不要和我们走散了。”
明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要有巫姑在的地方,他就不会走开。
“啊,今天的潮水真大,似乎快把码头都淹没了呢。”凤书犹自看着前方,“不过很快鹿冲岛会建起高大的海堤,就再也不怕海潮了——小心,靠岸了!”
他话音未落,猛地一个撞击,鲸艇已经碰触到了水底。眼看凤书开始指挥手下的兵士准备登陆运粮,明石转身沿着铁制的悬梯爬到鲸艇上层,守候在巫姑思缤必经的通道旁。在这种陌生的时间和地点,他只有靠近巫姑才会感到放心和安全。
鲸艇停稳之后,思缤果然打开她房间的铁门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金色的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发髻,胸前白金的凤凰在黑暗中闪着光。明石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出沉闷的鲸艇,踏上了狂风肆虐的鹿冲岛码头。
虽然正值涨潮季节,大风不断地卷起浪头拍打着码头,还是有不少人簇拥在码头上,对着鲸艇和它的士兵们欢呼。而当巫姑出现的时候,这种欢呼更加狂热起来,甚至有人将大把的鲜花向着巫姑洒过来,也落了明石的一头一身。
此刻巫姑正和一个岛上的官员谈话,明石站在她身后无法听清,却看见巫姑的眉头皱了起来。
“真是胡闹!”末了,巫姑说出这句话,让明石心中一凛。
“冰魄少将,你和各位官长负责将粮食卸船,我到海堤工地去看看。”巫姑转头吩咐道。
“是!”凤书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在众人面前,冰魄少将永远是一个果断干练的冰族军人,无懈可击。
“你跟我来。”思缤翻身跨上一匹骏马,对着明石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那马儿便飞驰而去。明石不假思索捏起蹑云诀,轻飘飘地升到半空,尾随着巫姑追了下去,把码头上众人的惊呼顷刻抛在了脑后。
他一路紧盯着思缤的背影,控制着自己飞行的速度,惟恐超越到巫姑的前头。待见到思缤猛地勒住马匹跳下马背,明石赶紧降落下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到达了鹿冲岛的另一边。
紧跟着思缤往前方的海堤走去,明石注意到这里的海滩上堆放着小山似的石料和泥土灰浆,不少冰族人正肩扛泥袋运送到大堤上,显见是要建筑工事。冒着不时砸上岸的浪头,明石跳上堆放在大堤上用以阻挡海潮的泥袋,随着思缤往远处一看,不由一惊。
海堤之外,往日的沙滩已被不断上涨的海水淹没,白花花的浪头不断击打在海堤上,让人对变幻莫测的海水心生敬畏。然而就在远处的海水中,孤零零地树立起一根长杆,一个人正被缚在杆上,海水已淹没到他的胸口,看样子很快就会将他淹死在海水中。如若不是周围人一派焦急的神色,明石几乎以为那个人是受刑处死的囚犯。
“他要干什么?”巫姑站在海堤上,冷冷地问。
“回巫姑,重烁公子是今天一早还没有涨潮的时候就把自己绑在那里的,不许任何人放他下来。他说潮水淹不死他的话,就要我们作证请掌管土木的巫抵大人同意采用他设计的海堤图纸。”工地上的督办官员战战兢兢地站在思缤身侧,紧张地解释着,“刚开始我们以为重烁公子是说说而已,可后来潮水越涨越高,我们这里都无法派人去救他了……所以请巫姑大人来劝说……”
思缤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头向明石道:“这个重烁是演武学堂有名的书呆子教习,却也是你的表弟,你去把他解下来吧。”
“是。”明石答应一声,捏起蹑云诀便朝前方踏浪而去。
站在半空中,明石低头俯视着那个正抬头看他的冰族青年。虽然思缤告诉他那人是他的表弟,但明石自幼孤苦,从未对亲情有任何留恋,是以也不将这层关系放在心上。然而当他看清那个名唤重烁之人的脸时,不由心中暗暗一惊,此人与他记忆中的母亲面容有几分相似,却更加俊秀绝伦,这份长相不单在冰族人中出类拔萃,就算与以美貌著称的鲛人比起来也略胜一筹。
收敛起自己的心绪,明石径直降下高度,伸手就想去解绑缚住重烁的绳索。然而先前一直安静的冰族青年却蓦地大声道:“别碰我!这次海潮根本无法淹没我,巫抵大人先前不肯接受我的海堤设计图,过会子他就能验证我的计算是对的!”
明石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却也没再动作,他站在一旁道:“是巫姑让我接你回去。”
“巫姑回来了么?”重烁想要扭头回望海堤,却力不从心地放弃了。他喘了几口气道,“我的决心不会变的,你回去吧。给巫姑说一声,紫苏姨母已经死了,就葬在鹿冲岛的墓园里。”
“她……死了?”乍然听到母亲的名字,明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个死去的人是他的母亲,他告诉自己,不过这样也好,他就不用再犹豫是否该去病榻前见她最后一面,告诉她他从未原谅过她。
海水淹没了胸口,重烁在水压之下大口地呼吸着。他见明石呆呆地立在一旁不知想什么,又道:“你不用想办法把我解下来了。我设计的海堤高度比太素提出的低了三尺,仅以鹿冲岛的工程计算就可以节约十万钧石料和数以千计的人工。可是十巫都信任太素,不相信我,他们哪里知道太素无非从理论上推断出海潮的涨落,不像我可是切切实实测绘了十五年的水文。你回去跟巫姑说,若是今天的大潮都无法淹没我现在的位置,那么至少一百年内我设计的海堤都可以抵御任何海啸。”
“可我觉得海水马上就会淹死你了。”明石看着重烁,诚实地道。
“不会的。”重烁毫不迟疑地回答出这一句,低头看看快要淹没到自己脖颈的海水,淡淡一笑,“若是真会淹死我,也是我计算有误,怪不得旁人。”
“可是我必须带你回去。”明石从丧母的消息中缓过神来,记起思缤的命令,往前踏上几步,就要强行将重烁解下。
“不准过来!”重烁蓦地大喝一声,将明石吓了一跳。凝神看时,重烁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小刀,绑在肩膀处的绳索并不妨碍他手臂的动作,下一刻,他已经将小刀对准了自己的颈动脉,“我这是做实验,你们谁也不许妨碍我!”
明石紧紧地盯着他,盘算着只要冲他后脑打上一拳,就可以把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打晕带走。然而重烁的眼中却有什么东西让他心生敬畏,那种不顾一切只为求取正确结论的奋搏之气让明石抛开了自己的打算。他终于转身回返,口中嘱咐道:“你坚持住,我去把你的话禀告巫姑,看看她是否能答应。”
回到海堤上,明石发现巫姑的长袍都被浪头给打湿了,然而巫姑看着他无功而返时的神色更让明石局促不安。他正要开口,思缤已打断了他的话:“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但重烁的命是冰族的,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权决定自己的生死。”
思缤这样冰寒的语气让明石一凛,赶紧低头道:“巫姑恕罪。我这就把他背回来。”
“不用了,已经有别人去救他了。”思缤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忽然再没有兴趣关注接下来的事情,转身朝海堤下走去,“你处理好这里的一切,然后到鲸艇上去找凤书。”说着,自顾上了马奔驰而去。
明石忐忑地目送巫姑离去,转身时发现潮水又比刚才上涨了些,已然淹没了远处重烁的下颏。忽然,重烁面前的海水中冒出一个人,一拳将重烁的头打偏,反手夺过他手里的小刀,几下割断绳索,负着昏昏沉沉的重烁朝海堤边游了过来。
从他亮蓝色的头发,明
.石看出来那人是个鲛人男子,而且还保持着鲛人原有的鱼尾,显然从未被空桑人俘获过。他用双臂将重烁高高托出水面,向着堤岸上的冰族人叫道:“接着你们的大才子!”便将兀自挣扎的重烁向着人群抛了上去。
“白河,谁要你来多管闲事!”当明石踏上几步将重烁接住,还未站稳的重烁对着海水中的鲛人大吼了起来,“为什么你向来都和我作对?太素给了你什么好处?”
名叫白河的鲛人男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重烁,并不答话,反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大海深处游去。
“该死的混蛋!”重烁恨恨地跺着脚,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堤岸上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也没有看身边的明石一眼。他站在堤岸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竖立在海水中的长杆,忽然大声笑道:“潮水退了!我的计算没有错!”说着,伸手一抹脸上的水珠,就要往海中跳去。
“你干什么?”明石一把将重烁拉住,不明白这个人长得如此聪颖俊秀,却为何总是做这些疯癫痴傻的事情。
“我要去查看标杆上的水位记录,像今天这样的水文数据几十年才有一次!”重烁使劲挣扎着想摆脱明石铁钳一般的手,带着些讥讽地笑道,“我不指望你们,我自己去取标杆还不行么?”
“不准去,你会淹死的!”明石看着脚下仍旧汹涌盘旋的潮水,死死地拉住重烁的手臂,“巫姑说了,你的命是整个冰族的,你无权决定!”
“巫姑真的是这么说的?”重烁蓦地静止下来,却又在下一刻哈哈笑道,“十巫的眼中不是只有太素么?我的死活又有什么相干?”他说出这几句话,却见远处的标杆摇晃了一下,显然是潮水松动了固定标杆的装置,不由怒道,“你放开我!若是毁了数据,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你!”
明石心里有气,反手用力一拉,便将重烁猛地扯回大堤内侧,推倒在地。看着重烁眼里绝望的悲愤的眼神,他正想飞去帮他取回标杆,却发现那标杆重重一晃,已被连根拔起!
重烁大吼一声,从地上爬起,一拳砸在身前的明石身上。明石生生受了他这一拳,仍然伸臂拦着他,大声道:“你看清楚,有人把你的宝贝送回来了!”
明石并没有说谎,那标杆果然是被人取下,逆着退却的潮水往大堤方向移动过来。当标杆下露出一头亮蓝色的长发时,明石先还疑心是方才那个白河去而复返,下一刻才发现这次这个鲛人是个女子。
“接着!”水中的鲛人女子高高举着沉重的标杆,想要递给堤岸上的人,却被逆流的潮水卷带着无法靠近。于是明石示意旁人看住重烁,他再度施了蹑云之术,将那根重烁眼中重逾性命的标杆连带那个鲛人女子一并带上岸来。与白河不同的是,这个鲛人女子的下身,是如同人类一样的双腿,怪不得在水中不像先前白河那般灵活自如。
“十九分七十四厘……上次的记录是十九分九十三厘……”重烁扶住标杆,转动着上面小小的齿轮,眼中发出了夺目的光芒,“我的计算果然没有错误,大堤高度再低三尺已经很是保守,最多可以低四尺七寸三分……”他蓦地仰头笑了起来,也不顾其他人,抱着沉重的标杆蹒跚着就往堤下走去。
“重烁公子!”那个鲛人女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重烁闻声一愣,似乎现在才认出来人
.,欢喜地道:“阿湄,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他本就俊美无匹,此刻发自真心的笑容更是压过他水湿凌乱的形容,让堤岸上的每个人都静默下来。
“有徐大人和辛夫人,我不会有事的。”湄避开重烁的眼神,低头道,“倒是你,以后千万不要……”
“你不明白……”重烁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转身离去。那样安静得有些寥落的背影,仿佛和刚才在大堤上激昂悲怆的,并非同一个人。
“原来重烁是你的表弟,他可是被姑娘们称作冰族第一美男子。”冰魄少将一边指挥手下对鲸艇进行维护保养,一边用开玩笑的口气对明石道,“就是一心钻研学问,不解风情,是个书呆子。”
“你刚才说,我……母亲后来一直和他住在一起?”明石艰涩地吞了吞唾沫,“就在这个岛上?”
“嗯,他是你家惟一的亲属,所以后来都是他在照顾你母亲。”凤书见明石不语,忽地从码头栏杆上跳下来,“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不去!”
“走!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去冰魄岛了,你好歹参观一下鹿冲岛吧。”凤书不由分说拉起明石,顺着码头的道路往鹿冲岛中部而去。
穿越大片的芭蕉林,路边的房屋渐渐多起来,往来的冰族人也越来越多。明石看到那些房屋都是简易的木板房,连外形都没有太大差别,不由道:“这样的房子,能抗得住台风么?”
“还好吧,太素先生已经做过改良。”冰魄少将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的神色,“空桑人常常会毫无征兆地袭击我们,这样的房子,便于拆卸和搬运。”
明石应了一声,没有接话,却已然深深体会到凤书话语中的愤怒。他们一路沿着砂石铺就的道路往前走,看到几乎所有的空地都被勤劳的冰族人见缝插针地种上了粮食。而每一间矮小的简陋的房屋外,却依然精心种植了几株花卉,显示着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不能磨灭的生活热情。
穿越狭窄的蛛网般的街道,凤书领着明石停留在一座毫不起眼的房屋前,伸手敲了敲门。
明石没有问,也没有阻止,心里隐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无人应答,凤书便继续敲门,一次比一次用力。看着明石诧异的眼神,凤书悄声道:“他总是在研究什么东西,声音小了听不见。”
果然,良久之后,门开了,重烁站在门后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凤书已抢先道:“重烁先生,这位明石公子想来看看紫苏夫人的旧居。”
“原来你就是她的儿子。”重烁看着明石的混血模样,点了点头,“进来吧。”
“重烁先生是演武学堂的教习,所以我得尊称他‘先生’。”凤书低声对明石解释道,“他从小就有神童之誉,十七岁便当上了教习。”
“这里,就是紫苏姨母的房间。”重烁并不理会他们的谈话,自顾打开门,让明石进去。房间并不大,陈设无非是极为简陋的床铺和几口箱子,真真家徒四壁,空气中似乎还留存着药味。明石细细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对门口的重烁和凤书道:99lib?“我今晚住在这里可以么?”
“可以。”见重烁并无异议,凤书道,“记得明天一早到码头和我会合。”
寒暄完毕,重烁仍旧躲回房间里摆弄他的水文标杆,明石送凤书到门口,开口道:“要不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冰族人的粮食都是配给的。我这么能吃,重烁先生会破产的。”凤书笑着告辞而去。
明石关上门,走到厨房,找了半天才从瓦缸里搜出小半袋碾碎的木禾,几个开始发芽的木薯。他不死心,终于又从角落里找到了一条咸鱼干。利用这些简单的存粮,明石做出一顿饭,然而一直到他摆好饭菜催促了几次,重烁方才慢吞吞地走出他堆满了无数仪器的房间。
“若是我不在,你是不是今晚就不吃饭?”明石问道。
“嗯。”重烁点了点头。
明石忽然想要发火,他不知道这样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怎么照顾曾经缠绵病榻的母亲,“你这种人,最应该娶个媳妇。”
正在大口扒饭的重烁停下动作,抬起眼睛看着明石带着怒意的脸。他虽然懒怠理会人情世故,并不表示他不明白,于是他缓缓道:“你放心,紫苏姨母最后几年过得很好,阿湄常常来照顾她。”
阿湄,就是白天帮助重烁的那个鲛人女子?明石心里暗叹了一声,端起面前的碗,对着重烁招呼道:“趁热快吃吧。”
吃过饭重烁站起来就往房间那边走,却被明石一拍桌子喝了一声:“站住!”看着对方不解的表情,明石冷笑道:“我好歹是你从未谋面的表哥,只住今天一晚,你就什么话都不说么?”
“我今晚要赶着修改我的海堤方案,明天呈送给巫抵,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开工了。”重烁看着饭桌上粗糙的食物,缓缓道,“你也看到了,冰族人生活有多苦,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却要贡献所有去建造鲸艇和海堤,只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既然我的方案能节约那么多人力物力,无论如何我也要和他们力争到底。”
“太素先生的方案难道也有错么?”明石嗫嚅道。
“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把太素当作了神,不相信他也有犯错的时候。”重烁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或许我只是螳臂当车,那么我就被车碾死好了。”
“你去吧,我懂了。”明石收拾着桌上的餐具,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们很相像,都是犟牛一般的脾气。”
“表哥,谢谢你。”重烁看着明石,露出了他难得的笑意。
当晚明石睡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榻上,辗转不眠,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年母亲用她的奶水哺育小狗阿黄的场景。她后来应该是被冰族人带走了,并非抛弃自己,那还要一直恨着她么?明石想不出答案,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似乎那里还有母亲残留的气息。
他无法入睡,而他隔壁重烁的房间,油灯也一夜没有熄灭。
第二天一早,明石告别了重烁,赶赴码头,与凤书一起前往冰族的心脏——冰魄岛,能够去那里,是每一个冰族人的荣誉。
“我们不乘鲸艇了么?”明石眼见亲兵们列队登上一艘普通的木船,奇怪地问。
“鲸艇太耗费燃料,所以除非前往空桑人领地,我们轻易不会动用。”凤书领着明石登上摇晃的大船,“这个全靠人力划动,冰族别的没有,人还是有的。”
明石记得鲸艇燃烧的都是黑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脂水”,据说是一种从地底挖出来的液体,那种东西燃烧时发出巨大的能量,所以才能支撑偌大的铁船沉浮水面,平稳穿越碧落海上诡秘莫测的洋流。而现在这艘传统的木船,却上下颠簸得厉害,让很少坐船的明石吐了个天翻地覆。
“我们从小都在海上漂流惯了,还没见过晕船的冰族人呢。”凤书在一旁笑道,“这就到了。”
明石精神一振,摇摇晃晃地跑到船头往前方眺望,入眼的却仍然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根本没有陆地的影子。他惊异地问道:“我怎么看不见?”
“若是你看得见,空桑人早就发现了。”凤书笑道,“正是因为冰魄岛隐藏得极为秘密,我们才敢把议事厅、造船坊、兵器坊、粮库还有演武学堂等最重要的机构一股脑儿都设在同一个地方。”
“难道冰魄岛在水面下?”木船再行进一会儿,明石终于费力地在在前方的海面上分辨出一排与海水同色的堤岸,不由有些恍然,却又立时觉得冰族人能够开辟出水底的岛屿实在匪夷所思。
“你到了就明白了。”凤书卖了个关子,指挥兵士们降下风帆,打出对接的旗语,方才缓缓地往那道隐没在海水保护色中的蓝色堤岸驶去。
沿着踏板走上堤岸,明石往前走上几步,俯身一望,不由大吃一惊——这是何等壮丽的景象啊,终穷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也无法想像出此刻眼前的壮观!他的身后,无边无际的海水被高达千丈的堤岸阻隔在外,而那蜿蜒的蓝色堤岸所环抱的,竟是一个深陷在水面下的辽阔城市。这个城市沿着城正中横亘的山脉向下延伸,一直往下延伸到那些高不可攀的堤岸脚下。无数颜色各异的建筑物分布在树木的掩映间,城市最高处的宫殿熠熠生辉。此刻夕阳斜斜地将光芒披洒在小半个山麓上,让那一片区域仿佛发出金光,更衬托出整个城市的庄严宏伟。这样规模宏大,建筑精美的城市,整个云荒大陆恐怕只有帝都伽蓝城能媲美它巧夺天工的气势,就算以贸易闻名的繁华港口叶城,也要臣服在这奇迹之下。
“怎么样,看傻了吧,每一个初次来到冰魄岛的人都是这样的。”凤书在一旁,静静等着明石的震惊平复,方才笑道,“我们下去吧。”
“这里,是怎么能够修筑出来的?”明石跟着凤书走进绞盘带动的
升降篮中,眼神犹自盯着脚下的城市。
“最早的时候,这里只是露出海面的一个小小岛屿,是我们的祖先不断将海堤朝海中推建,才让陆地一点点增多。为了不让空桑人发现这里,祖先们又将原先高出水面的山顶削平,让整个城市都低于海平面。而整个城市的规划,则是数百年前冰族最伟大的建筑师苍月设计的,从那时一直沿用至今。”冰魄少将坐在明石身边,带着骄傲的神情回答,“经过近千年的不懈努力,冰魄岛才能发展成今天的模样。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里的建筑代表了千年来的样式,那是历代冰族建筑师最杰出的代表作,而居住在这里的居民,都是冰族最优秀的精英。冰魄岛之所以如此命名,因为这里象征了整个冰族的魂魄。”
“伟大的民族。”明石低低地感叹了一声。他原先选择成为冰族只是愤懑于空桑人的歧视,并非对冰族有多么大的认同感,直到此刻,他才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冰族人而感到自豪。这样在艰难的处境下仍旧创造如此奇迹的民族,值得它的子孙为了它自由的未来抛却一切。
说话间升降篮已稳稳地降落在海堤脚下,凤书指着最高处灯光闪烁的白色宫殿道:“那里就是十巫居住和议事的地方了,巫姑就在那里等着你觐见。”
第十章 情与伤
沿着蜿蜒的街道往山顶的宫殿走去,明石一路观察着身边的这座城市,美则美矣,却过早地显得寂静。坠满星辰的夜空倒扣下来,人就仿佛在一口硕大无比的枯井里行走,只听得见远处传来的水声,而这些闪烁的星光,竟然是这座城市中最大的光源。明石记得凤书说过冰族所居的海岛资源匮乏,燃料短缺,因此一到晚上人们就早早入睡,不像空桑的城市一样灯火通明。
“如果我们有更多的脂水就好了。”那个时候凤书感慨道,“鲸艇有了燃料,机械有了动力,人们也有更多的热源和光源,不像现在这样,节省得太苦了。凭什么愚蠢懒惰的空桑人占据了云荒大陆的全部资源,而我们冰族却只能漂流在海上,颠沛流离?这个问题,冰族人问了几千年,也恨了几千年啊。”
心头咀嚼着凤书的话,明石终于走到了冰魄岛的最高处。面前是一座白色的宫殿,宫殿正前方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尖顶门楼,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凤鸟,那是冰族人的图腾。
等到门口的卫兵通禀之后,明石被人领着步入了这座硕大的华美的宫殿。不过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冰族的官署中心。最前方的圆形大殿是十巫召开会议的地方,而每一位元老所辖管的官署体系则在殿后分别设立,十座一模一样的建筑呈雁翅形排开,让整个山顶上的宫殿俯瞰如同一只展翅的凤鸟。
侍从将明石
?99lib.引进其中的一座官署,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道:“禀巫姑,明石将军到了,要不要先到偏厅等候?”
“让他进来吧。”门内思缤的声音道。
“是。”侍从应了一声,面上表情却有些惊讶,转身对明石毕恭毕敬地道,“将军请。”
明石也不推辞,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正看见思缤坐在宽敞的大厅中,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袍。他不敢多看,连忙低头跪下见礼,视线中仅仅见到思缤长袍边角上绣着的缠枝玫瑰,美丽而锋利。
“空桑人?”厅内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毫不掩饰他的惊讶和怨怒。
“不,他是我们冰族人。”思缤示意明石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微笑道,“白河少师,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明石站在原地,看着和思缤说话之人,明石认出此人就是昨日将重烁送上岸的那个鲛人男子。此刻他坐在巫姑对面的椅子上,下半身的鱼尾仍然浸泡在大厅正中的水池里,满脸戒备地看着明石这个进入秘密核心的混血种人。
“阿卡西,过来。”思缤朝明石点了点头。
明石心头一跳,压下心头的不满,默默走到巫姑身后站好。“阿卡西”这个名字,她很久没有叫了吧。那还是十多年前,她在海滨救活奄奄一息的他时,告诉他“明石”这个名字的古老冰族语言发音。后来她每次这样叫他的时候,他的心都会被这带着亲近意味的昵称所挑动,仿佛有了这世上独一无二对他的称呼,他和她的关系便永远牢不可分。
背对着明石的思缤自然不知道明石心头所想,她只是继续着方才与白河的话题:“若是像我们刚才所说分兵骚扰空桑沿海各城,彦照真的会罢黜玄林么?”
“这个,是我们和辛夫人商量过的。辛夫人的丈夫、空桑枢密大臣徐涧城向来同情鲛人,看不惯玄林的孤傲,可以在朝中助我们一臂之力,何况还有反对禁海的蓝王一系推波助澜。”白河笑道,“彦照这个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怕花钱,当日对玄林重金构筑交城海防已是颇多不满,如今再看到事态加剧,应接不暇,定然迁怒于他,不愁不把他掀下马来。”
“他手上毕竟有我们鲸艇的图纸,不得不防。”思缤沉吟道,“至于空桑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空桑人一向凭法术奴役我们,如今他们‘皇天’、‘后土’两枚戒指下落不明,帝王之血断绝,实力大减,正是我们两族反攻的绝佳机会。”白河说到这里,见思缤并不接话,不由慷慨道,“我知道十巫中有几位反对出兵,还望巫姑大人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服其他大人,替冰族作下决断。鲛人深受空桑人荼毒,民怨极深,若是冰族同意组成联军,鲛人定然与冰族一起,誓死为争取自由而战!”
“上次托少师帮忙监视白川郡南岸海滨,却仍然叫空桑人把鲸艇的图纸取走,这件事巫礼他们很有意见。所以我恐怕……”思缤故意迟疑道。
听到这句话,白河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随即昂然道:“那次确实是我们的失误,好在我们也事后补救,流放了那个空桑人,让鲸艇图纸封存闲置。请巫姑转告其他大人,若是一旦对空桑开战,鲛人——愿为前锋!”
“白河少师果然是快人快语,我代为转告就是。”思缤看着白河的眼睛,缓缓点头。
“那一切就有劳巫姑了,白河告退。”白河说着弯了弯腰,从椅子上滑入水池中。
“少师慢走。”思缤也微微欠身,看着白河在水池某处一拧,池底正中霎时露出一个洞口来,白河便随着漩涡状的池水消失在了池底深处。
见明石面露惊异之色,思缤微笑着解释道:“这池底竖井直通海底,方便那些无腿的鲛人上到冰魄岛上与我们相见。”
“巫姑若要出兵,明石必定追随左右,万死不辞。”明石走上一步,深深俯首。
“你不要着急,还是先去演武学堂学习几年。”思缤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年轻人沉毅的神色,“阿卡西,我想培养你成为帅才,而不仅仅是个飞将军,明白吗?”
思缤语重心长的话让明石心头一片感动,却只答了声“多谢巫姑”,说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来。
“重烁那边怎么样?”思缤转变话题问道。
“或许应该有人照顾他的生活。”明石不假思索地回答。
“给他娶妻吗?”思缤看着明石,忽然微笑道,“你比他还大,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我不!”明石醒悟到自己过激的反应,连忙道,“我从小就下定决心,我身上这种混乱的血统不能让它再延续下去。”
思缤点了点头,微微而笑,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明石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真的起到了效果。就在他进入演武学堂不到三个月的时候,传来了学堂教习重烁即将成亲的消息,而新娘正是明石见过的那个鲛人女子湄。
“这下子好多姑娘们要伤心了。”抽空来看望明石的凤书笑道,“以前重烁虽然是不苟言笑的石头人,却也是不少姑娘的梦中情郎,这回却让他去娶一个鲛女,或许巫姑真以为他是个无欲无求的石头吧。”
“我猜巫姑已经问过了他的意思。”明石看着演武学堂墙壁上的常春藤,回答道,“否则以重烁的个性,他不答应的事情谁也逼不了他。”
“重烁先生的婚礼涉及到冰鲛联姻,你应该去参加。”凤书兴致勃勃地道,“冰魄岛上有专门的凤鸟神殿,供在岛上成亲的冰族人盟誓成婚,仪式虽然简单,却非常庄重圣洁。”
“巫姑大人去吗?”明石装作随随便便地问道。
“这件事就是巫姑大人促成的,她应该也会出席。”凤书叹了一声,“所以我先前怕委屈了重烁先生,毕竟这场联姻,带有洗刷不去的政治目的。”
明石点了点头,没有反驳。对于自己惟一的亲属重烁,他其实并没有多大了解,就算重烁在演武学堂给他教授水文课和能源课,他也并没有和那个匆匆来去的年轻学者说过多少话。或许是由于督学太素对明石格外照顾,明石总觉得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表弟因此对自己更多了几分疏远。这种感觉让明石烦闷,从内心深处来说,他对重烁多少怀着亲近之情,特别是听说鹿冲岛的海堤最终没有采纳重烁的方案,明石不敢设想重烁如何面对这样的打击。
告别了凤书,明石决定去找重烁谈一谈,哪怕是表示一下自己对他婚事的关心。他走到学堂外重烁的住处,发现重烁并不在屋内,凭经验断定重烁又上海堤去了——无论在鹿冲岛还是冰魄岛,重烁都坚持着他每日测量水文的习惯,几乎是雷打不动。
乘坐升降篮登上冰魄岛高高的海堤,明石快步走着寻找重烁的身影。不出意料地,他看见重烁呆呆地站在海堤上,望着远方浩淼无际的海洋,然而那样空洞悲伤的眼眸,却与以往判若两人。
“你怎么了?”明石觉察有些不对劲,拍了拍重烁的肩头。
重
烁缓缓地回头看了看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顺着那手臂终于看见了明石关切的脸。“他们……”他吐出这两个字,眼神蓦地清明,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沿着海堤走开了。
明石想要追他,迈出一步又停下了。他顺着重烁方才所望的方向眺望过去,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明石使出蹑云之术,凌空沿着海面往远处飞去,凭借他十多年来苦练的眼力和耳力探听附近的异动。果然,在一片翻涌的水波下,他看见了两个交缠在水中的身影——那是两个鲛人。
注意没有让自己的影子被水下的鲛人发现,明石偷偷降下高度,细细分辨水下交谈的声音。他的心跳得很急,因为他已经认出来,水下那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鲛人,一个是少师白河,另一个,则是即将成为重烁新娘的湄。
“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湄将脸埋在白河的肩头,喃喃道,“白河,我真的不愿意嫁给那个冰族人……”
“湄,我也没有办法。”白河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湄的长发,“思缤既然开口选了你,长老们自然不会拒绝。毕竟只凭借鲛人的力量无法反抗空桑人,现在我们不能得罪冰族。”
“不用重复这个说辞了。”湄忽然从白河的怀里挣脱出来,定定地看着面前恋人的脸,那是鲛人中少见的轮廓鲜明的脸型,充满了男子的阳刚之气,“是你向巫姑推荐我的吧……从长老们告诉我和亲的目的起,我就猜到是你……”
“你知道了?”白河一颤,忽然伸手重新将湄揽入怀中,紧紧地箍住她不让她逃离,“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打我骂我?”
“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辛苦……”湄的眼泪在水中凝成珍珠,缓缓下沉,“只要是你的理想,我都会为你去实现……”
“湄啊……”白河叹息般地唤了一声,伸手抹去她的泪珠,柔声道,“冰族人寿命不过是我们的十分之一,很快那个重烁就会死去,我们还能够在一起。就算他还活着,我们要偷偷相会谅那书呆子也发现不了。不过你要记住,冰族虽然与我们结盟,但彼此都互有提防,你日后嫁了重烁,凭你过目不忘的本领,便有机会探察他们的最新动向和军械机密,以免日后两族翻脸,我们没有掣肘他们的力量……真是难为你了……”说着,他低下头,向着湄殷红的嘴唇吻了下去……
忽然,一股大力从天而降,揪住白河的头发,竟生生将他从海中提上了半空!湄尖叫一声浮出水面,却看到明石提着白河,从空中大步向冰魄岛走去,任她在水中怎么拼命追赶也无法赶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河愤怒却无奈地在半空扑腾着鱼尾,挥舞着拳头,却每一次都被明石轻松地躲闪过去。
一直走到冰魄岛的海堤上方,明石方才松开手,将白河重重地掼在大堤上。白河不像湄劈有双腿,仅凭一条鱼尾无法在陆地上行动自如,因此一得自由,骤然从口中喷出一股水柱,顷刻迷糊了明石的眼睛,他便努力往海中滚去。然而此刻明石满腔怒火,哪里能放他逃走,不顾双眼被水柱击打得一片昏眩,明石凭着直觉落下云头,一脚踩住白河的后背,抡起拳头就朝白河劈头盖脑地打了下去。
“卑贱的鲛人,骗了重烁,骗了巫姑,活该你们生生世世都做奴隶!”明石一边骂,一边对着白河拳打脚踢,心中满是重烁空洞悲伤的眼神和思缤满含期许的目光,下手又狠又快。白河无法站立,奋力的反抗都被失控的明石压制下去,最后只能放弃挣扎,吐出口中的一颗牙齿冷笑道:“你打吧,打死了我,看你怎么交代,空桑的杂种!”
明石最不能忍受旁人对自己的蔑视,何况在他二十多年的认识里,鲛人向来都是最为卑贱的存在。他先前动手虽狠,却顾忌着避开了对方的要害,此刻怒意更涨,抬起脚想也不想地朝白河胸口踹去。
“住手!”远远地传来一声大喝,然而盛怒中的明石无暇理会,一脚将白河踢得滚出老远。当他还想接着踢打时,一条长鞭游蛇般飞窜过来,卷住了他的脚踝。
多年警惕的生活早已培养了明石的敏捷,他顺势朝着长鞭飞来的方向倾身,另一只脚巧妙一绕,不仅解了自己被长鞭拖倒之势,还乘机将长鞭夺在了手中。然而等他看清前方被他夺鞭之人时,他心中一凛,赶紧跪倒下去:“见过巫姑。”
明石只恐自己夺鞭之举惹得思缤不快,然而思缤却一眼也没有看他,只是走到白河身前,曼声慰问。而领她前来的湄早已奔到白河身边,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泣不成声。
“巫姑,不要相信他们,这些鲛人都是骗子!”明石见思缤不理睬自己,反倒命人为白河请医疗伤,终于忍不住喊道。
众人的静默中,思缤这才像刚刚发现明石一般将眼光落在他身上。她原本柔和的目光在转向明石的时候突然变得冰一般冷冽,开口凌厉地道:“将明石给我拿下!”
“巫姑,鲛人和亲是假,想要窃取冰族的机密是真,你千万不要受了他们的蒙骗!”明石不敢挣扎,任凭思缤的从人将自己反拧了手臂绑起来,口中却依然焦急地喊道。
“堵上他的嘴。”思缤不动声色地吩咐了一声,对着明石的脸上毫无温度。等从人用布巾紧紧塞进明石口中,她才转向躺卧在软轿上的白河,礼貌地问:“白河少师,对这个冒犯了您的人,您想怎么处置?”
“他是巫姑的手下,自然轮不到我来处罚。”白河破裂的嘴角微微上翘,显出一个既谦逊又促狭的微笑,“鲛人命贱,就算我白挨一顿打好了。”
“冒犯您的人,自然会受到惩罚,一直到您消气为止。”思缤见白河形容虽然狼狈,却并未受到重创,微笑道,“不如您亲自观刑如何?”
见白河不言,显然已是默许,思缤遂命人将明石绑到大堤旁操纵升降篮的巨大铁架上。明石顺从地配合着他们的动作,没有任何反抗的行为,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只是从头至尾地盯着巫姑的脸,看着她亲自举起长鞭,重重地抽在自己胸膛上。
思缤常年拓地征战,一条长鞭虽不能称为出神入化,却也非寻常人可比。一鞭下去,明石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被利刃撕裂一般,痛得他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等到熬过那阵激痛,明石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前衣衫已破出一道裂口,鲜红的血缓缓从裂口中浸染而出。
巫姑,居然下了这般的重手。明石甫一闪过这个念头,思缤的第二鞭、第三鞭已经接踵而至,每一鞭都撕碎了明石的衣衫,带出一道血花。明石的牙齿紧紧咬住口中的布巾,头颅不断向后仰
起,竭力压制住自己的痛哼。偶尔对上白河冷锐的眼神,明石就觉得心口被重锤敲击,千万种屈辱、愤怒、不甘和悲伤纠结起来,梗在他的胸臆中,让他快要无法呼吸。
思缤不急不徐地挥动着长鞭,每一鞭都不曾留情,甚至明石体无完肤的惨状也没有让她冷静的眼睛有半丝游移。明石努力地看着她的脸,透过眼前阵阵涌出的黑翳,看见自己的一滴血溅在思缤雪白的脸颊上,而她却恍然未觉。不知为什么,这个发现让明石无比悲伤,心头一直梗住的块垒向喉咙口直涌上来,却被口中的布巾堵住,血痕便缓缓地从布巾内蔓延开来。
见明石被打至吐血,头也缓缓地垂落下去,围观众人无不心中一凛。一直等到冷漠观望的白河终于开口说了声:“就这样吧。”思缤方才停了手,转身照顾着软轿上的白河离开,留下一句冷淡的吩咐:“我们走了再放他下来。”
仿佛听到了思缤的话语,原本一动不动的明石竟然挣扎着抬起头来,视线中却只有巫姑远去的背影。他僵持着看了一会儿,眼中的光华慢慢淡去,终于垂下眼睑,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明石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重烁。心头微微失望之余,明石努力把眼睛朝四方转了转,最终放弃地闭上了。
“巫姑正在参加十巫会议,制定分兵袭击云荒大陆的部署,要晚些时候才能来看你。”重烁仿佛知道了明石心中所想,开口道。
明石闭着眼睛没有答话,直到感到身上的绷带被轻轻解开,有人重新给自己的伤口抹上清凉止痛的药膏,方才睁开眼看着专注上药的重烁。
“这药是太素督学亲自给你配的,效果应该不错。”重烁微笑道。他与太素向来关系冷淡,能开口称赞对方的医术,已是难得。
“你不用亲自动手。”不知怎么的,明石看到重烁一副了然淡定的模样,心头竟有些尴尬和恼怒。思缤是这样,重烁也是这样,枉费他一腔热血为他们打抱不平,他们竟然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姿态。倒仿佛他们都是看穿世事的聪明人,冷眼看着他一个傻子犯浑充愣。
重烁顿了顿,脸上强作的微笑渐渐淡去,半晌低声道:“不管怎样,我还是谢谢你,表哥。”
“你……退婚吧。”看着那张俊秀的脸上难掩的痛苦神色,明石心软下来,怜悯之情渐渐压过恼怒,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心头萦绕的话,“何必为那样的女人……”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然而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重烁白净的脸腾地染上了窘迫的血色,艰难地喘息几下,终于摇了摇头:“这门婚事不会改变……巫姑答应我,只要娶了阿湄,我就能继续自己的研究,不参加他们领导的军械研制小组……”
“你不为冰族的自由而战,反而想要研究什么?”明石不解地瞪着重烁,不明白这个天才的表弟为什么会有如此自私的想法,语气中再度带出愤怒来。
“我讨厌战争。”重烁眼睛盯着床沿,避开明石凌厉的眼神,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将他心中所想勇敢地说出来,“战争就像一头永不餍足的怪兽,将老百姓的血肉统统吸食干净。可是冰族人已经太苦了啊。每年有多少人饿死冻死,有多少人处于饿死冻死的边缘,十巫隐瞒不报,可我走过了那么多岛屿,全都知道!这个时候,我认为我们不应急迫地对空桑人全面开战,而是集中学者们的力量,研究怎样改善族人的生活。像我现在,就致力于两件事情:一是测绘出四海的水文图,让冰族人再不受潮汐台风之苦,二是参与开采脂水的工程,解决冰族人多年短缺的燃料和能源——我怎么能抛却这些造福民生的事情去研制他们的战争机械!这场自不量力的战争,无异于是把冰族百姓往死路上逼啊……”
“够了!”明石忍无可忍地打断了重烁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胜利的可能?一旦冰族人重返云荒大陆,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你所谓的那些研究成果就将一文不值!你没有经历过冰族人受到的奴役迫害,所以才在这里侈谈什么‘造福民生’!”
“我去过云荒大陆,了解空桑人的法术,所以才反对这场为时过早的战争,可惜你们都不信我,从来就没有人信我。”重烁苦笑了两声,将绷带重新给明石裹好,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明石想要叫住他,却讪讪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重烁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的婚礼将在后天举行,巫姑说让你安心养伤,就不用去参加了。”
“你……你真的要举行那个该死的婚礼?”提到此事明石更是一阵怒气上涌,“那对奸夫淫妇可没安什么好心!”
“请你不要骂阿湄,这件事,应该算是我对不住她。”重烁的声音忽然哑下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明石看着他的背影,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昔日大堤上重烁望向湄的神情,那么熟悉,仿佛就像自己望向巫姑思缤那样,恋慕而绝望。
明石到底没有去参加重烁的婚礼,在那个连照顾他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的晚上,明石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远处传来的嬉笑和喧闹,甚至连眼睛都依旧阖起。
“阿卡西。”熟悉的昵称忽然响起,让明石一震,竟然舍不得睁开眼睛,生怕发现这个声音只是自己梦中的错觉。
“还在生我的气么?”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带着微微的笑意,越来越近,显然来人已经坐在了床沿上。
“我不会生巫姑的气。”明石下意识地回答了,睁眼果然看见思缤坐在自己身边,于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他原本以为,巫姑是再也不会来见他了。
“人老了,太热闹反而吵得头疼,就过来看看你。”思缤微笑着,仿佛忘却了她这些日子对明石的冷落,“伤怎么样了?”
“还好。”明石看着思缤雪白的脸颊,强迫自己转过眼去。
“我不会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因为我相信你能明白。”思缤仿佛看穿了明石内心的挣扎,平静地说着,“下个月冰鲛盟军就会同时对云荒多个沿海城市发动突袭,而白河,将是我们未来胜利的关键性人物。”
“明石知错了,愿意将功赎罪!”明石激动之下,猛地坐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
“我来就是要你答应一件事。”思缤伸手轻轻拍了拍明石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倒在枕头上,“答应我,安心留在冰魄岛的演武学堂学习,完成你为期五年的学业,不准想什么行军打仗的事情。”
“巫姑,让我去吧!我保证再不和鲛人作对……”明石大急,想要挣脱思缤的压制重新坐起来,竟一时无法如愿。
“冰族人不缺乏
..满腔热血的勇士,而缺乏有胆有识的将军。”思缤意味深长地看着明石,直到他的情绪平静下来,才缓缓吐出后面的话,“以前那样用你,已经让我后悔了。让你去演武学堂,才是我对你真正的尊重。”
“我答应……”思缤最后的“尊重”两个字忽然让明石一阵哽咽,那是他在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体会的感动。此刻思缤的目光,已经无限接近他的梦想:那深如海水的蓝色眸子,里面清清楚楚地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他就像一枚无根的蒲公英种子,在天地间孤独地飘荡,直到为了镜湖波光中的一抹温暖,而甘心沉溺在倒映出那人眼神的湖水里,再也无法自拔。
明石果然履行了对思缤的承诺,五年间他几乎从未离开过冰魄岛,用他骇人的勤奋来弥补贻误的年少岁月,日益从一个仅凭匹夫之勇的野小子成长为冰族合格的军事将领。
这五年间,虽然频繁地发生冰族侵袭云荒港口抢夺物资的战役,其中也不乏双方增兵上万人的大战,但在整个苍平王朝清越年代,比起今后的动荡,仍然算是平安盛世的延续。惟一值得一提的,乃是原交城总督玄林,在被走马灯一般调任各个开战地区军职之后,最终被烦恼的彦照皇帝一道旨意斥责为“糜费良多,非但一事无成,反生出许多事端”,贬谪到遥远的西荒伊密城担任驿丞。
玄林的罢黜,使得伽蓝帝都一帮官僚们额手称庆,他们纷纷指摘若非玄林早年在交城海禁苛刻,断不会引起沿海民众暗中勾结冰族,让朝廷损失惨重,颜面尽失。他们以为只要罢黜了玄林,废除他增补的禁海法令,暗地准许与冰族通商,就可以安抚冰族之心。可是他们想不到的是,冰族这几年的侵袭无非是一场大战的序幕,幕布后隐藏的才是对空桑人真正的考验。
第十一章 相逢似梦中
苍平朝清越十八年,一辆破旧的马车驶入了西荒伊密城的地界。虽然外表毫不起眼,但对于长期封闭在沙漠中的伊密城居民来说,有外人到来就是了不得的新鲜事。于是当马车刚刚在城里年久失修的驿馆门口停下时,就有不少伊密城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围过来,好奇地盯着掀开的车帘。
首先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蓝色长袍,头发花白,不知怎么的却令人心生敬畏。围观的孩子们正有些瑟缩,却见那男人站在马车旁伸出手去,握住一只从车帘里伸出的纤纤素手,引着一个少女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走下来。
“是个瞎子哎……”调皮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然而下一刻他们全都安静下来。当他们长大后再回想起这一幕,醒悟到震撼他们的并非那少女与伊密城居民截然不同的美丽,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光芒,让生长在沙漠包围中,见惯了狂沙旱土的孩子恍然见到了一抹轻软动人的烟雨。
“过来吧,别害怕。”少女听出四周的动静,笑着向孩子们伸出手。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小女孩大着胆子走上去,摸了摸少女袖子边缘刺绣的花纹。
“乖孩子,你叫什么?”少女蹲下身,方便小女孩可以摸上她发髻上的玉钗。
“我叫小萌。”小女孩细声细气地回答了,又怯生生地道,“姐姐真好看,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叫我水华姐姐。”少女轻轻拉住了小女孩的手,抬头面向其他孩子站立的方向,柔软的语音中搀杂了微微的急切,“姐姐给你们打听一个人好么?他是一个叫做季宁的大哥哥,几年前到这里来的……”
“季宁哥哥?”小萌仿佛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伸手摸了摸小脑袋,满眼迷茫,“我知道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不过他看上去不像哥哥啊,老得可以叫叔叔啦。”
“爹,他们可以带我去找哥哥!”水华兴奋地朝父亲叫道。这个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小萌发现仙女姐姐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去吧,小心些,叫他到我们这里来吃晚饭。”玄林爱怜地看着女儿,点了点头。西荒民心淳朴,何况镇守伊密城的将军骏鹏也算他门下桃李,他们一家在伊密城的生活是安全而自由的。
牵着在身前蹦蹦跳跳的小萌的
藏书网手,水华一路走出了陌生的伊密城,脚下的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烫,让水华疑心鞋底很快就会融化。可是骤然的风也越来越大,卷带着沙砾扑打在脸上,仿佛口鼻都要麻木。“他住在什么地方?”水华担忧地问。
“快了,就在前面沙漠边上。今年的风沙还算好,前年的时候沙子几乎把瓜田全埋了,看瓜的屋子也倒了。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知旱季过了又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过来的。所以我们都有些怕他呢。”年幼的孩子自顾说着,并不理会水华脸上越来越黯然的神色,“我们到啦。”
水华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堵用篾条混合着泥土糊成的墙,还有用薄木板草草钉成的门,在风中摇摇欲坠。泪花瞬间在她的眼里闪烁起来,事隔五年,她终于在这遥不可及的地方,再度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先进屋吧,我们这里日头毒着呢,外来的人最容易晒晕。”小萌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大声叫道:“季宁,季宁,有人来看你啦!”
没有人应声。水华走进屋里,坐在坚硬的土炕上,伸手慢慢摸着炕上单薄的被褥。然后她忍不住再度站起来,将那狭窄的小屋内的一切都一一亲手触摸,简陋的一切让她怀疑如何能支撑一个人的生活。
“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找。他的水窖都裂了底,肯定去挑水去了。”小萌说着,跑出去了。
水华一个人站在陌生的黑暗里,皮肤上还带着方才户外行走的灼热,心里的忐忑让她口中一阵阵发干。住在这里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她思念了五年的人么?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还能认得出她么,他还记得她么?在他的生命里,自己是不是就如同尘埃一样,被他轻轻一拂就遗忘得干干净净?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托人给他送了那么多信,他却连一封都不曾回过?
再也无法忍受屋内阴凉的孤寂,水华摸索着打开门,重新站回太阳地里,方才听小萌说,脚下绿油油的一片都是伊密城特产的蜜瓜了。她蹲下身,慢慢伸手抚摸着那些毛茸茸的浮着一层薄沙的瓜叶,还有一两个尚未长大的光滑的小瓜,于是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有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水华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泪,转身面对着来人的方向,嘴角扬起了最甜蜜的笑容。
脚步声停了下来,和她站立的位置还隔了很长的距离。
“哥哥。”她笃定地唤了出来,知道对方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又笑着道,“不是做梦,真的是水华来了。”
“扑通——哗啦——”沉重的木桶从肩头滑落到地上,桶里的水都汩汩流入了瓜田之中。好半天,才有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来,仿佛梦呓一般:“水华……”
“我在这里。”水华温柔地答应了,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迟缓的脚步慢慢加快,等待着熟悉的呼吸触碰到她的脸上。她再也不顾对方惊愕羞涩的迟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对面季宁的肩膀,将脸埋进了他衣衫破旧的怀中,让压抑不住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哥
哥,你瘦了好多……”她的手抚过他瘦而硬的后背,捉住了他粗糙的手掌。从她今天见识的一切,她难以想像季宁在这贫瘠干旱的沙漠边缘,是怎样挣扎着生存下来。
“可是你长高了好多,也更漂亮了,让我差点认不出来。”季宁稍稍平复了内心的悸动,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哽咽的喉咙,平静地发出完整的句子来。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她将脸仰起来,嗔怪地问他。
“我不知道写什么……”他苦笑了一下,幸亏她无法看到。她那些历尽辗转才送到他这里的信,每一封都让他读了不下数百遍,几乎可以把每一个字都背出来。多少个寒冷得无法入睡的黑夜,他都是靠这些洋溢着生命活力和无限深情的字句坚持着挨到天明,可是每当他想要回信时,都狠心把那念头掐断——那个生长在繁华都市里的贵族女孩,最好的选择还是将他遗忘。
“我从不曾忘记过你。”水华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抚过他瘦削黧黑的脸庞,“爹爹这次被皇上贬谪到这里,我心里居然是高兴的……不过我有时候也害怕,难道是因为我日夜祈祷和你相见,才连累了爹爹么?一路上听着他深夜发出的叹息,我真觉得自己好自私……”
“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季宁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入屋内,就像她小时候,他常常牵着她走路一样。
“你的旧伤还犯么?”水华关心地问。
“西荒天气干燥,阳光充足,早好了。”季宁微笑着回答。
“嗯。”水华还想问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她知道季宁因为小时的遭遇,身体并不算十分健康,以他从未干过重活的身子流放到这贫瘠的伊密城来,必定吃了不少苦。只是这个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仿佛她只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根本无力为他们分担一切。可是哥哥,无论你以前经历了多少艰辛,我到来以后就要给你幸福。水华握着季宁遍布裂口的手,分辨着他笑声里隐约的掩饰,心中默默地道。
接风的宴席就设在玄林任职的驿馆里。伊密城偏僻贫穷,向来都是作为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因此除了每任换防的军士,几乎没有人会光顾这破落的驿馆。不过玄林数十年来声望卓著,虽然此番失势,伊密城的守将骏鹏仍然不光亲自前来拜见,还派了一些士兵连夜整修驿馆,好歹把这几间土坯房子整理得可以居住。
季宁和水华走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整饬好了一桌饭菜,托守将的福,有西荒宝贵的肉食和蔬菜,甚至还有酒。座上的人除了玄林和伊密城的守将骏鹏,剩下的便是以小萌爷爷墨长老为首的几位当地耋宿。季宁虽知自己流犯的身份低贱,却难拂玄林的盛情,只得忽视骏鹏难以掩饰的不满,坐在了末位上。
寒暄了几句,在座诸人便忍不住问起玄林被贬谪的始末,玄林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朝廷里那群清流,?99lib.笔下虽佳,武备未谙,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冰夷那群跳梁小丑,就算一时得意,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骏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自从天祈朝‘皇天’、‘后土’两枚戒指失踪,帝王之血断绝,整个云荒的灵力便鋭减下去,几百年来是越来越衰弱。”墨长老皱眉道,“或许真要帝王之血重现,空桑人才能重振昔日的威风。”
偏偏这几百年来,冰族的军械越来越精良,甚至到了空桑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季宁安静地听他们说话,脑海中却又浮现出昔日在交城城头所见的冰族鲸艇,那样沉浮自如的铁皮巨物,就算用法术对付也颇为吃力。看着玄林花白的头发,季宁低低叹了一口气。
“朝廷大事,最好不要议论。”骏鹏横了季宁一眼,却看着一旁静静聆听的水华对玄林笑道,“令爱千金贵体,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真是委屈了。大人为何不将她与夫人公子他们一起留在老家?”
“我这个女儿样样都好,就是不良于目让我终日担忧。”玄林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众人,最后停留在季宁脸上,“我听说这里有人可以让她重见光明,所以不辞跋涉将她带到这里来。”
“传说空寂之山上天池之水可以洗去一切阴翳。”墨长老点头道,“不过那里妖魔横行,从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我宁可永远看不见,也不要人为我冒险。”水华在桌下使劲握住玄林的手,仿佛就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
玄林点了点头,缓缓转过眼睛,正看见季宁若有所思的神情。
“伊密城以西是大片的沙漠,空寂山脉就斜斜地横亘在沙漠上。那里是亡灵湮灭之地,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吸收进去,看上去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而空寂之山以西,就是猛兽横行的狷之原和波诡云谲的怒海,它们是阻碍冰族人进入云荒腹地的天然屏障。”
“数千年前,空桑人在伊密城停止了他们向西拓荒的脚步,因为他们面临着三种巨大的威胁:空寂之山上的食人妖魔鸟灵,沙漠中时隐时现的魔鬼湖,还有流窜无定的沙盗。”酒宴散去,季宁陪着水华坐在驿馆的院子里,讲述伊密城的种种传说,他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交城静谧的时光。
“不过这些你都不用怕。”季宁轻松地笑道,“鸟灵被帝王之血阻在空寂之山上,魔鬼湖也不会出现在沙漠外,至于沙盗,还有军队对付他们呢。”
“嗯,那你见过他们么?”水华有些出神地问。
“伊密城被结界保护,不会有鸟灵飞来,不过魔鬼湖我却是见过的。它们一夜之间出现在沙漠里,又突然消失不见,湖边的红棘花便随着湖水的起落而开谢,若不是会吓人一跳,其实如同仙境一般美丽。至于沙盗,他们有时无恶不作,有时又劫富济贫,不能一概而论……”
“哥哥……”水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迟疑着打断了季宁的描述,“其实我早已习成了读忆术,你这五年来在伊密城的生活,我都能读得出……”
季宁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了,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真的习成读忆术了?可以说,这是重逢之后他最为担心的事情。以前他一直不敢回她的信,甚至不敢寄一件信物,就是怕她从里面蕴藏的点滴之间读出西荒干旱之地痛苦的生活。在这个贫瘠穷困的地方,惟一可以区别穷人与富人的,竟然是屋后用以储存雨水的水窖的大小,更不用说那肆虐的黄沙,短缺的医药,还有难以下咽的食物了。然而她在他心目中,却是永远漫步在云端中的仙女,天真纯洁,就算悲悯于下界众生的苦痛,也应该是以一种纤尘不染的高贵姿态,她没有必要自己也陷身在那些深不见底的泥淖中去。所以从她来到伊密城起,他就尽量回避这个偏僻之地的种种艰苦,而给她精心营造一个神话般的新奇世界。当她厌倦的时候,就可以让她带着满足的喜悦离开这个云荒的绝地,回到她仍旧居留在帝都的嫡母和兄长那里去。
“哥哥,我真的什么都知道。”水华用力地抓住季宁想要抽回的手,紧咬着下唇忍住眼眶中的泪。从季宁身边的一切,她早已读出那些惨烈的往事:沙暴的时候他如何靠着魔鬼湖才侥幸逃生,冬夜里他怎样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挨过伤痛,沙盗又是怎样踏坏了瓜田害他在营中受罚……“你……你没有必要再瞒着我……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都对我笑……”她倚在他怀中,忍不住哽咽出声。
季宁扶起她的脸,颤抖着手指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啊,他终于等到了她长大的这一天。按捺住自己激荡的心情,季宁回头看着送客回来的玄林,轻声道:“我想和你父亲谈谈。”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玄林打量着面前的季宁,五年过去了,流放地的艰苦生活早已给当日白皙文秀的读忆师增添了几许沧桑,然而那双眼睛仍旧是清明锐利的,让直视的人为其中一尘不染的骄傲而震撼。
“还是大人先问。”季宁颔了颔首,他不是没有看出来,从一开始玄林就在不断地观察着自己。
“我记得你当年要求到这里来,是为了探察空寂山下‘旅人之墓’的秘密。”玄林开口,“不知有何进展?”
“是的。”季宁点了点头,黯然一笑,“我主动领了在沙漠边缘开垦瓜田的差事,就是为了方便进出沙漠,寻找‘旅人之墓’,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头绪。”
“沙漠那边太过危险,以后就不要再去了。”玄林说到这里,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季宁的惊讶,玄林淡淡一笑,“其实还在半途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朝廷的赦令,重新任命我为镇海提督剿灭冰族。我只是惦记着水华的眼睛,一定要先到这里来。如今这到任之期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太好了,朝廷总算没有一错再错。”季宁由衷地道,“皇上如此信任大人,大人此去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只不知昔日那几幅图纸大人存放何处,运用如何?”这几句话于他最为要紧,五年来一直萦绕于心,如今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那几幅图纸,我早已从邹安处索回,交给太史阁锁在他们的涵星楼中,断不会遗失,你放心。”玄林回答。
“一直锁在涵星楼中么?”季宁仿佛怕自己听错了一般,追问了一句。
“是的。你离开交城后,我为免他人偷盗毁损,就交给了太史阁。”玄林咳嗽了一声,解释道,“太史阁很看重这些图纸,所以才收藏到涵星楼中……”
“路铭拼却性命得来图纸,可不是为了把它们锁到不见天日的涵星楼中,一天天堆满灰尘!”季宁目光冰冷,再顾不得一直在玄林面前保持礼仪,他语声渐大,“我将它托付给大人,甚至宁愿自己流放荒城也要保住大人的声誉,就是为了让这些图纸能够派上它的用场,就是为了大人能找人研究它、破解它,借此机会勘破冰族的军械弱点,让那些蛮夷再不敢骚扰云荒!可是大人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怪不得冰族近年来气焰猖獗,本来可以扼住他们咽喉的图纸却被锁进了故纸堆里!”
“还有么?”玄林看着季宁,沉稳地问,沉稳得如同他们第一次在交城市上见面时,引起季宁本能的抗拒。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在你们这些官场老手面前。”季宁平复着自己的愤怒,冷笑地看着镇静的玄林,“想来大人也不屑于给我这个流犯解释,我这就告辞了!”
“回来,谁说我不给你解释?”玄林叫住季宁,用他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道,“小民只会怨
.t>恨官员不理会他们的苦痛,可是他们又怎能体会为官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艰难?我自然知道那些鲸艇图纸的珍贵,可有些事情并非那般简单直接。空桑人凭什么驱逐冰夷、镇压鲛奴;凭什么建立六部,巩固朝廷;凭什么收复民心,威震四海?还不都是靠绵延了几千年的法术!”
“法术?若是你们的法术可以对抗冰族,哪至于这些年来被冰族侵扰得疲于奔命?”季宁嘲讽道。
“你说得对,帝王之血不出,‘皇天’、‘后土’沉寂,空桑的法力已是降到了最低点。”玄林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是空桑数千年来凭借法术根基建立的宗族、政治、信仰体系还在,他们拒绝承认冰夷在海外的强大存在,拒绝碰触冰夷所发明的一切技艺。空桑法术主要凭借血统传承,一旦重技艺而轻法术,就是打破了皇族与六部贵族血统的高贵,动摇了整个空桑政权的根基。这种做法,在皇上和那群贵族官僚看来,和揭竿造反并没有两样!你没有和那群颟顸而又奸诈的上位者打过交道,根本不会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疲倦和悲哀!”
“可是大人也不该就此退却,否则有何资格承担路铭临死之际的托付?”季宁心知玄林所言有理,却仍有不甘。为了那几张图纸,路铭固然赔上了他的性命和家庭的幸福,自己又何尝不是赔进了十年流放的艰辛岁月?
“我自认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玄林见气氛和缓下来,沉声道,“否则我也不会以堂堂玄系贵族的身份,几番下狱,备受摧折,吃过的苦只比你多不比你少。然而光能吃苦是无济于事的,我从这些年的浮沉中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耐心。”他说到这里,慈和地伸手拍了拍季宁的肩膀,“所以,也请你对我有一点耐心,好吗?”
季宁盯着玄林坦然真挚的目光,紧紧抿住唇,点了点头:“但愿大人记得今日之言。”
“我走之后,水华就托付你照顾了。”玄林放松地笑了笑,“她复明之后,如果你们俩都愿意,就在这里成亲吧。”
季宁猛地一惊,万料不到玄林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大人……”
“我不在乎什么家世门第,只要水华幸福就好。”玄林的眼神深不见底,“我今天一直在观察你,就是为了看你是否值得信任。”
“那么,我明天前往空寂之山,取水医治水华的眼睛。”季宁答道,“如果我回不来,就请大人带水华离开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请不用拒绝。”季宁打断玄林的阻拦,坚持道,“我身无长物,只能靠这一点证明我的诚意和——资格。”
玄林不再开口,只是略带忧虑地看着季宁。重重磨难仍然没有改变这个年轻人的孤高直率,他总是抢先点破自己的用心,那么把水华托付给他,还不知是福是祸。
第十二章 囚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宁起身离开自己蜗居的看瓜小屋,踏进了被防风林阻隔在前方的沙漠。远处黑漆漆的空寂之山被清晨的雾气掩映着,就仿佛漂浮在天空中。
季宁身上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攀援和防身用的绳索小刀,就是一只水袋,两个硬馍,还有一袋摩天草的种子。面对无法估计的路程,他不是不想多带一点干粮,可是身为军营统管的流犯,他每日的粮食是限量领取的,而瓜田里的蜜瓜充为军资,绝不能私自采摘。所以只有水华从交城带来的神奇的摩天草种子,是他穿越沙漠的希望所在。
他在松软的沙地里尽量迅速地走着,趁太阳还未升起的空隙多赶一些路,否则越来越炽烈的骄阳会迅速蒸发他体内的水分。然而他也不敢在夜晚靠近空寂之山,无数即将在空寂之山湮灭的鬼魂总是在阴暗的夜色中挣扎哭喊,而栖息在空寂之山某一处的妖魔鸟灵也会结队而出,开始它们恣意吸食灵魂的狂欢盛宴。这些诡异的声音有时会被沙漠里的狂风卷带进他的梦里,让他在睡眠中也体会到那种森冷的恐惧。幸亏水华不会听见这些声音,她住在有结界保护的伊密城里,和所有城里的人一样感到安全和平静。不像他,独自住在沙漠边缘,是睡在距离空寂之山最近处的空桑人。
这片沙漠他已经来过不下二十次,因此可以撇开那些移动着身形迷惑人的沙丘,直接走向前方若隐若现的空寂之山。很多年前,当他横渡镜湖,在空中看见那昭示着读忆师最高境界的幻象时,他就知道自己最终要来到这个地方,即使幻象中那个少女的脸庞已经模糊,她背后空寂之山的景色却越发鲜亮,堪堪与他此刻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太阳从他的背后渐渐升起,在他的身前拖出长长的影子。西荒的太阳毒辣得惊人,即使初升,也足以将他的后背烤得汗湿。自从来到伊密城后,他早已习惯省略早餐,于是他此时只是拔出水袋的塞子,浅浅地抿了一口水滋润火烧般的喉咙。
脚下的沙地越发松软起来,让他心头暗暗一惊——才出发不久,难道自己的体力就无法支撑脚步了么?凝了一口气,他望着黑沉沉的空寂之山坚实地踏出一步。如果无法取到山顶的泉水医治水华的眼睛,那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承担下照顾她一生一世的重任?
然而当他那集中精力的一脚稳稳踩下时,脚下的沙砾仍然非同寻常地深陷下去,连带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微微一颤。突如其来的惊骇蓦地攫住了他,他站定身回首四顾,发现周遭的大片沙漠都渐渐地起伏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涌动着,要破土而出。
是魔鬼湖,魔鬼湖出现了!季宁的头脑中霎时涌出这个念头,他下意识地往前方跑去,心头闪过一阵绝望——从四周的情形看,自己正是深陷在魔鬼湖的湖心部位,就算怎么狂奔,也跑不出这片湖水的范围了!
大股的水流滋滋地从他的脚下冒出来,淹没了他的小腿,而前方一片幽幽的水面彻底断绝了他逃生的梦想。脚下原本踩实的沙地就像溶化在水中的砂糖,霎时不见了踪影——季宁身子一沉,跌倒在浩瀚而至的湖水中。
水从沙漠底下不知何处的泉眼中拼命奔涌,顷刻之间形成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大湖。湖岸边,原本因为缺水而蛰伏在沙漠底下的红棘花根迅速地钻出沙地,开出了灿若朝霞的花朵。一切都如同梦中的幻境,美丽而诡异。
季宁呛了几口水,手脚划动着,却分辨不出何处才是最近的湖岸。本已饥肠辘辘的身体迅速消耗掉了最后的体力,他渐渐向水中沉去。此时此刻,他只是后悔出生在海滨的自己为何从未精通过游泳。眼前所能见的都是水,大片而不可切割,就仿佛大滴的松香包裹了他这只挣扎的小虫,冷冷地看他的死相会如何可笑。
这样的死,未免太过荒谬!满腔的不甘从心底冲上来,季宁按捺下慌乱的心绪,挣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划动着疲惫的手脚向着前方某个方向游了过去。可是身体似乎越来越沉重,手足似乎越来越虚弱,他望着茫茫水面后黄色的沙岸,忽然丧失了自己在淹死之前游到那里的信心。
忽然,背上有什么东西簌簌而动,竟将他所背的背囊往上提起,让他沉滞的身体也顿时感觉轻巧起来。季宁心中一缓,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再度拼命往对岸游去。等到终于触碰到沙岸边缘,季宁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便伏在岸边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回头之间,已明白了方才的缘由——背囊中的摩天草种子浸水之后,迅速生长,散浮在水面之上。摩天草的藤蔓中空,浮力甚大,因此将季宁的身体也连带浮了起来,救了他一命。
他就这样伏倒在浅水中,想起先前的干渴,现在却已是灌饱了一肚子水,不由有些好笑,只等养好力气,便继续赶路。然而还未等他缓过气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是你来找我么,阿湄?”
季宁大吃一惊,这样人迹罕至的沙漠,怎么还会有人?而且听这样的口音,并非空桑人,倒像是冰族人了……冰族人,这个认知让季宁顿时惶急起来,却又更加不敢稍动,只盼覆盖住自己的摩天草藤蔓能够蒙骗过冰族人的眼睛。
仿佛回应那一声呼唤,原本平静的湖面顿时散开了圈圈涟漪,在阳光下如同点点金鳞。在波光中心,一个身穿金色纱衣的鲛人从水中一跃而出,万千水珠从她散开的蓝色长发中甩落,披开了一道晶莹的彩虹。
仿佛踩踏着水珠落到岸边,鲛人阿湄微笑着看向呆立在湖边的金发男子,柔声道:“重烁,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依靠贯通海眼的地下水流,是鲛人能到达这沙漠中心的惟一途径。”重烁垂下眼睛避开湄的视线,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既然捎信说要来,我只需探测到今天地下水喷涌的地点,自然就可以见到你。”
“重烁,你总是这样聪明。”湄笑着朝冰族的年轻学者走上一步,微嗔道,“可是你为什么撇下我独自到这个地方来,难道你不当我是你的妻子么?”
“我做的,是对冰族极为重要的事情。”重烁后退了一步,眼睛转到其他方向,“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就回去吧。这里的烈日和狂风,对你的身体会有损害。”
“看来,你还是关心我的……”湄低低地苦笑了一声,“可你的心里难道只装着冰族,而容不下你的鲛人妻子么?”
“是我……对不起你。”重烁咬了咬牙,铁下心道,“我走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
“慢着!”湄高声一喝,果然让重烁迈出的脚步停顿下来,“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重烁的背影微微颤抖,却仍然固执地不肯回过头来。
“太素死了。”湄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盯着重烁瘦削的背影,“你应该很高兴才是吧,毕竟有他拦在前头,你永远做不成冰族最有影响力的学者。”
重烁没有回答,背过的身体让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半晌,他才慢慢地开口:“他怎么死的?”
“中风。一天早上起来,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没过两天就死了,什么遗言也不曾留下。”
“死得没有痛苦,也好。”重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阿湄。”
“可是有人在太素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箱子,用九重密码锁住,传说箱子里面锁着太素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发明。”湄死死地盯着重烁的背影,“现在巫姑他们正要派人来传你回去,因为惟有你能够破解太素设置的密码,让那最伟大的发明重见天日——有人说你知道那发明究竟是什么,是真的吗?”
“我知道那是什么,太素当年曾经和我参详过它的作用,因为他找不到别的人可以帮助他的研究。”重烁慢慢地笑了,“不过阿湄,你不用费心去探究它是什么。太素既然把它封藏起来,就证明他也不想让这个东西流传出去。”说着,重烁举步朝前方的沙漠走去。
“等一等!”湄急奔上去,拦住了重烁的去路。她仰起脸看着自己的丈夫,忽而哽咽着叫道,“为什么现在对我这般冷淡?难道你嫌弃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吗,难道我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能对你的研究产生帮助吗?重烁,我们是夫妻,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诉我呢?”
“你一定要我说实话才可以远离我么?”重烁看着湄坚决的眼神,他闭了闭眼睛,下定决心道,“好吧,我告诉你,如果你再靠近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杀了你!”
“你是在吃我和白河的醋吧?”湄突然尖酸地笑了起来,“可你既然忍了五年,还有什么不能再忍下去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况这五年来,你一直对我很好。”重烁痛苦地避开湄讥诮的眼神,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我知道你是鲛族的‘传承者’继承人,鲛人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和文化都靠若干个‘传承者’来记忆和延续,所以你才能过目不忘。我很早就听说你们之所以拥有如此惊人的能力是因为脑中有一种天生的物质,要千万个鲛人里才会产生一个,那时我就好奇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却没有机会接触。自从发现你也有这种能力之后,探究一切的好奇心再度袭倒了我,我真的好想切开你的头颅,找到那个神奇的根源……可是我不能,你是我最爱的妻子,哪怕你的心并不在我这里,我也绝不能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而且我还要小心地掩饰你这种能力,生怕十巫也生出和我同样的想法……可是这该死的探究一切的欲望总是不断袭击我,我生怕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我要远远地离开你,躲到这个沙漠里来……”
“原来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想杀我的。”湄微微弯着嘴角,冷峭地盯着面前痛苦不堪的年轻学者,“那么你就带着太素的秘密死在这个沙漠里面吧,不要再回去了。”
重烁身子一震,看着湄厌憎的面容,他眼中满是了然的凄楚:“我会如你所愿。”
湄冷哼了一声,快步朝身后的魔鬼湖走去,再不回头看重烁一眼。重烁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忽然腾身跑去,在湄还未涉足湖水之时将她扑倒在沙地上。
“你干什么?”湄挥手就朝重烁打去,愤怒地叫道。
重烁任凭鲛人的耳光落在脸上,只是死死压住她的挣扎,两个人都滚入了湖边的浅水中。随后重烁放了手湿淋淋地爬起身来,盯着水中的脸庞缓缓道:“你不是阿湄。”
“可我问的,都是湄想知道的。”解除了变身术,从水中半立起来的赫然是一个鲛人男子,他冷冷地看着震惊的重烁,“你不辞而别,知道她有多么伤心么?”
“是我对不起她。”重烁重复着这句话,怨怒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可你呢,白河,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却为何总是敌视我,甚至想要逼死我?”
“你这个没有心的家伙,>.哪里懂得旁人的心?”白河哈哈地笑了起来,摇动着鱼尾朝湖心游去,“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
“你把话说清楚!”重烁趟着水朝他追去,却无论如何赶不上鲛人游泳的速度。他在水里站了半晌,终于慢慢地转身上岸,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沙漠里。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白河从本已平静的湖水中浮起,凝望着黄色沙漠中慢慢消失的黑色小点。就是这个无情无趣的人,怎么能让和自己相恋了十年的湄慢慢变了心?是凭他无以伦比的俊美容貌,屡不得志的忧郁沉默,还是靠他铄钢销铁的惊人毅力?可是这个问题,白河已经不敢细想,再回想下去,便是他这一生中最荒谬的耻辱。
那个时候,他还是不曾变身的鲛人。每天涨潮落潮的时候,他都会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坚持不懈地用标杆测量着水位。那认真的态度,专注的神情,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在水中游弋的他,常常躲在水底的礁石旁观察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那个时候,女孩常常只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头发也不曾梳理,柔顺的长发如同金线一般在海风中飞舞,衬托出一张比鲛人还要俊秀的脸孔,让他不能想像长大之后她将会多么美丽。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认识她。她既然从不曾失足落入海中,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从水底潜入,将她被潮水冲歪的标杆扶正。
一次他把她被水冲走的标杆递还给她,她笑着对他说谢谢,幸福便如同闪电一般将他击倒。就在那一天,原本下定决心要以未变之身研习精妙法术的他,变身成了一个男人。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奢望,鲛人和冰族,差异就如同游鱼和飞鸟一般。何况对于他研习的法术来说,变身是一种错误,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清心寡欲地修习到高妙的境界。但是那种原始的感情根本无法控制,因为变身而高烧昏睡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快乐的。哪怕后来因此被上师处罚,被同门嘲笑,他也未曾后悔。
可是不久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当初瞎了眼睛——“她”是一个男孩子,他被他俊秀的面容混淆了判断,因为对于陌生的种族,人们总不会像对待自己熟悉的族人一般能够明确区分他们的外形。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默默地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发呆,不小心被捕猎鲛人的空桑水手网了个正着。他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那个布满了倒钩的渔网,全身被划出一条条深深的伤口,他以为自己再也逃脱不了劈腿为奴的悲惨命运。可是湄救了他,那个总是追随在他身边的小小鲛人,奋力割断了缠住他的网绳,自己却被空桑人捉了去,从此失去了她修长美丽的鱼尾,在被奴隶贩子倒卖了好几回后,才终于被嫁给帝都枢密大臣的同胞辛夫人所救,重归大海。
他最终爱上了湄,那个为了他而变身,历尽辛苦,甚至几乎丧失性命的女子。可是当初自己的愚蠢却始终不能释怀,憋在他的心里找不到出口。他恨那个迷惑了他的冰族人重烁,更恨自己,可是这种恨连他自己也知道是毫无道理的,这就让他更加恨下去。他开始找各种机会打击重烁,羞辱重烁,只望他也能够体会到自己当初的后悔绝望,然而那个人目中无人的漠视只让他觉得一切徒劳。或许只有重烁死去,他才会感觉到内心最终的平静。
从冰魄岛前来的冰族使者已经乘船出发了,重烁,这次看你还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吗?白河看着重烁消失的方向,缓缓地沉入湖水之中。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直到四周已经沉寂了很久,季宁才小心地从水中爬起来,卸下背囊,将四散的摩天草拢起来扎成一束。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方才从那两个人的对话,他已经猜出他们口中的“湄”正是陷害自己落魄至此的鲛人女奴,他当时只有狠狠地握住水底的沙砾,才克制自己没有跳起来追问那个狠心女人的下落。
可是,即使问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季宁无奈地想着,将几根摩天草用盐腌了,夹在一个面馍里面吃下,之后重新收拾好背囊上路。而他身后的魔鬼湖,仿佛被一张地下的大口大力吮吸,逐渐消失在沙漠中。
其时正当正午,沙地的高温几乎要把人的脚面也 7194." >熔化,这种灼伤常常能让最为耐热的骆驼也寸步难行,最终倒在沙漠中再也无法起来,是以这片沙漠成为云荒大陆上最滚烫的地方,被西荒人称为“炭盆”,隔绝了活人的住地和幽冥之地空寂之山。
季宁忍着脚上灼出的火泡努力往前走着,直到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才掏出怀中一直珍藏的太史阁令凭,用上面所附的灵力医治一下脚伤。这些年一直未能回到太史阁,这张令凭上所附的灵力已经所剩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他根本舍不得用。可这次为了让水华复明,为了让那双最美丽最纯净的眼睛看见自己,还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的呢?
空寂之山已经越来越近了,可是脚下的沙地却越来越烫,一步下去甚至可以腾出火焰。季宁催动着令凭里的法力护住自身,虽然明知返回之时再无可以防身之力,也顾不得那许多。如果自己最终死在这里,让水华死了心跟她父亲回归南方也好,总胜过以后她跟着一无所长的自己吃苦受罪。这份骄傲的倔强,他宁死也改不了。
走了很久,一块块黑色的岩石出现在季宁的视线里,就仿佛一个个身着黑袍的人伫立在一起。传说这些黑岩就是想要攀登空寂之山的旅人所变,那个属于幽冥的地方绝不允许活人侵扰亡灵湮灭的过程。季宁从这些酷似人形的黑色岩石边擦身而过,耳中都仿佛能听到这些人死去时的凄惨呻吟,让他身在酷热之中也顿觉寒意。
黑岩越来越密集,最后连成一片高高耸立,仿佛是无数躯体堆积而成——那就是空寂之山绵延而下的山麓了。站在山脚下,方才的烈焰酷热就仿佛只是一场梦境,只有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才是真实的。那种充斥了视线的黑,仿佛可以把周围的一切都溶解进去,让人除了黑以外,再也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冷热的交替,内心的喜悲。
收回自己被震慑的心神,季宁抬头望去,白色的云雾盘绕在头顶,可是黑色的山峰却望不到尽头,只留下半截锋锐的山体,提醒着去路的艰辛。
山顶上,便是那可以照见一切灵魂、荡涤一切阴翳的泉水吧?季宁深吸了一口气,取出背囊中攀援用的绳索,将索端的弯钩一抛,钩住了头顶一处山岩的缝隙。空寂之山的表面皆是锋刃如剑的锥状尖石,一不小心,便能扎透攀援之人的身躯。
太阳渐渐西移,将大片的阴影从远处的山麓上扫过来。季宁不顾手足被尖石刺得血迹斑斑,加快了攀登的速度,一旦黑夜来临,幽魂四溢,鸟灵肆虐,就算有十张太史阁的令凭也保护不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心中一急,行动便不如方才那般谨慎。正顺着绳索攀到一半,冷不防那绳子被他一扯,失了最初的位置,竟被旁边一块锋如薄刃的石片从中削断!手上一松之际,季宁已知不好,急切中蹬住脚边一块突起的岩石想要稳住身形,不料那岩石已然风化松脆,承不住他的体重,立时裂为碎片坠落,连带着季宁的身子也向下堕去!
季宁心知坠下山崖必定无幸,索性咬牙往身侧一滚,只盼能被山石阻住下滚之势。这一下虽然勉强奏效,没有落下高度,全身却如同万刃加身,痛得他眼前发黑。等到他翻滚数次,终于可以攀住岩石稳下身形,疼痛疲乏早已让他喘得爬不起身,只觉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
使劲撑起身体站好,季宁望了望太阳的位置,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掏出小刀握在手上,仔细选择着落足的位置,继续往山顶爬去。
头顶的山腰上出现了一个山洞,前方还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季宁猜测那是妖魔鸟灵的栖息之地。他有心想避开,身边尖锐的岩石却逼迫他离那个山洞越来越近,仿佛脚下的道路就是故意将他往那个地方推去。
季宁手心的汗几乎打湿了紧握的太史阁令凭,然而令凭却没有像以往碰到危险时一般发出警告的红光。四周非常安静而平和,只有风的声音在岩石的空隙中低低呼啸。可是当季宁终于踏上山洞前的平地时,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轻轻敲击的声音。
忍不住心头的惶惑,季宁举目四顾,最终望进了那个透露着诡异气息的山洞。接下来看到的场景几乎让他当场失声叫喊,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伸手紧紧捂住了嘴——
黑色的洞壁上,四条铁链牢牢锁住了一个人的四肢,就仿佛黑色的幕布上破开了一个洞,透出后面的白光来。那个人头发散乱,面容苍白,手足上的铁链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而他淡金色的眼睛,却正正地盯着季宁!
仿佛着了魔一般,季宁也收束起慌乱的眼神,定定地盯着那个被囚困在石壁上的人。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良久,直到感觉山风的尖锐呼啸擦过耳边,季宁终于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路铭?”
那个人显然大吃了一惊,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浑身颤抖着,手足上的铁链敲击更响。季宁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大着胆子走上去,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囚徒,颤着声音道:“真的是你么,路铭叔叔?”他此刻才意识到一个诡异的事实,事隔十几年,除了更加苍白瘦削,路铭的面容竟和当年他们初见时一般年轻,没有丝毫变化!
“你……是谁?”似乎积蓄了很久的力气,那个人才吃力地说出这几个字来,倒像是多年未曾开口一般。然而他金色的眼眸已不复方才死寂的空茫,渐渐点亮了火花,仿佛把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力都逼进了双眼。
“我是季宁,当年你在白川郡南滨遇见的那个孩子。”季宁说着,眼见路铭被铁链吊起的手臂上血肉模糊,有几处竟已见骨,心知他这些年来定受了不少折磨,心下一酸,“是藏书网谁把你困在这里?”
“原来不是我的儿子……”路铭微感失望地喃喃自语,口齿慢慢清晰起来,听季宁这一问,不由抬起头苦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思缤了……”
“是因为你偷了他们的机密么?”季宁走近路铭,仔细查看起锁链的去向,口中安慰道,“路铭叔叔,我想办法把你救下来。”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小刀去撬铁链与石壁的结合处。
“没用的,完全焊死了,思缤绝不会给我留一分解脱的希望。”路铭摇了摇头,看着季宁成熟的脸,微笑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小兄弟,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苍平朝清越十八年,我们见面那年是天祈朝盛宁二年,就在那一年,天祈朝亡了。”季宁同情地看着神色讶然的路铭,心下一叹:莫非从白川郡被抓回之后,他就一直被锁在这个渺无人烟的幽冥之地?
“那么我的孩子,至少也有二十岁了……”路铭枯涩的眼中渐渐浮起了柔情,“这些年来,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住在交城叫做祝莲的女子?而我的孩子,我给他取的名字叫做风梧……我们家是星尊帝的血裔,想必他也和我一样,有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却不知是男是女……”说到后面,他的语气越发急促,显然想要把他所知的.一切线索都倾倒出来。
“我见过他们,是个男孩。”刚吐出这个回答,季宁便有些后悔,祝莲和风梧母子因为路铭所受的苦,他怎么能对路铭开口?
“他们过得好吗?”路铭追问了一句,却又蓦地苦笑了,“我对不起他们,他们忘了我会更好些……”
“他们很好。风梧是个非常坚强勇猛的年轻人,有一手极为精湛的剑法。”季宁隐瞒了祝莲早已病逝的消息,尽量用好消息来安慰这个凄惨的丈夫和父亲,“对了,我还听你们族长断言,风梧就是帝王之血的传人。”
“你说什么?”路铭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季宁。
“风梧身负帝王之血,他的勇力我曾经亲眼所见。”季宁重复着这句话,心中企盼这个事实可以让一生艰辛的路铭获得一点安慰。
“神啊,这就是你给予空桑的恩赐么?”路铭仰头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他的眼神却变得无限哀伤,“神剥夺了我的一切,就是为了给我这个补偿……”
“路铭叔叔,我还是先想办法救你出去吧。”季宁见天色渐暗,不由有些焦急。
“鸟灵们还有一些时候才会过来,在这以前,足够我把要说的都告诉你,希望你以后见到风梧时,能转告他他的父亲的遭遇。”路铭似乎对摆脱自己的处境毫不关心,说到这里忽而问道,“对了,你来空寂之山做什么?”
“我想取山顶的泉水。”
“那个地方,活人都是无法到达的,山顶的吸力会生生把人的灵魂剥离肉体。”看着季宁欲言又止的焦急神情,路铭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到这里来。你且安心等等,我会为你想个办法取到泉水。”
季宁虽然心中怀疑以路铭的处境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却又不忍心反驳,便点头道:“路铭叔叔,你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就说吧,我会想办法知会令郎。”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他的样子……”路铭垂下眼睛,叹息了一声。
季宁心中虽有万千疑惑,却不敢出声,静静地等待路铭讲下去。若是自己不来,路铭的这些秘密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一切都因为我接受了神的契约。”路铭终于开始讲述下去,“我家是帝族的旁系子孙,眼看帝王之血断绝,空桑灵力衰落,我心中愤慨难平,便常常到神庙祈祷。那一日我祈祷之后,伏在神龛下竟然熟睡过去,便梦见先祖星尊帝从半空降下,与我头顶的破坏神塑像合而为一。我请他教我挽救空桑之法,他却说空桑人统治云荒数千年,倒行逆施,早已悖逆了神意,帝王之血的断绝便已注定了空桑的灭亡。我震惊之下发愿只要能重振云荒,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或许是我的意志太过坚定,星尊帝点头叹息道:‘既然空桑人心未死,便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安抚神想要毁灭你们的愤怒。帝王之血还有最后一次复生的机会,而你自己,却必须奉献幸福、名誉和永生,来挽救空桑这个堕落的民族。这个条件,你可接受?’
“我那时热血方刚,满怀都是济世救民的理想,当即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这个契约。于是我按照神的指点,联系上了冰族的巫姑思缤,抛下家中刚刚怀孕的妻子逃到了冰族的聚居地。我假意取得冰族人的信任,最终偷到了他们绝密的图纸,想要逃回云荒大陆。不料后来……没有人肯救我……我以为自己会那样死在沙滩上,不料终究还是被巫姑抓了回去……”路铭说到这里,声音艰难起来,他扭头看了看被禁锢的手足,苦笑道,“思缤失了图纸,发誓要让我生不如死,便将我锁在这里,充当奉献给鸟灵的祭品。她给我灌下了不死珠,这样我就永远不会死去,每天傍晚鸟灵们都会来分食我的血肉,可是第二天我又会重生……这样永无间断的痛苦,便是她给我的惩罚……”
季宁听他说着,眼光不由自主落在路铭高高吊起的手臂上,不由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方才还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一半,肌肉和血脉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断生长,最终抹去了创口的痕迹。
“对了,我交给你的蜡丸,后来可曾送到玄林大人手中?”路铭关心地问道。
“已经送到了。”季宁不敢多说,简短地答道。
“那就好。”路铭似乎放下了心中悬了近二十年的心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玄林大人,是空桑人的良心……交给他,我就放心了。”
季宁“嗯”了一声,压制下心头的话语。对于路铭来说,能将冰族的图纸盗出交给空桑朝廷,已是伟大的壮举,可是后续的事情,却已不是英雄烈士能够干涉的了。路铭尽了他全部的使命,余下的只能期待玄林那样的官员,一点一滴地将英雄烈士的理想铸造成现实。玄林肩上的重担,只会更加沉重。
“一会儿鸟灵们会照例来吃我的血肉,可能场面会很可怕,你心里先有个准备。”路铭的语气尽量平淡,却让季宁心底生出悲凉的同情:路铭忍受了这么多年非人的折磨,只因为神承诺降下一个继承帝王之血的子孙,可神又是否知道,空桑的堕落正如玄林所说,是因为这亘古不变的血统传承?
只是这一切疑问,季宁都不敢提起,也祈祷路铭不会提起,好让他在这深重的折磨中还能有一点幻想作为安慰,不至于绝望得过于彻底。
“我是冰族献给鸟灵的祭品,让那些妖魔在吸食空寂之山的离魂之余,还有新鲜的血肉可以换换口味。”路铭继续低低地说着,垂落的头发轻轻颤动,声音里含着无限的疲惫,“每天都要承受一次撕肉拆骨的折磨,却偏偏在第二天又会复活,这样的罪,就是地狱的酷刑也无法比拟。所以,我看到你的时候,心中真是高兴啊——我终于可以摆脱这样永无止境的痛苦了!”
“我可以怎么帮你?”季宁忍住心底的抽痛问道。如果那个时候,能有人将路铭救回村中送他离开,这个为了空桑奉献了一切的人就不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或许在路铭的心目中,空桑人对他的伤害甚至比冰族还要严重,否则为何刚才提到在白川郡南滨沙滩的遭遇时,路铭的语气会波动得几乎无法成声?
“今晚鸟灵吃掉我之后,请你将不死珠从我的心脏里面挖出来。”路铭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充满了无限的向往,“那样我就可以死去了。”
“不!”季宁下意识地断然拒绝,“路铭叔叔,既然不死珠可以让你复活,我只要带走你的心脏,就可以让你摆脱这种境遇!”
“我的四肢都被锁魂钉钉住,灵魂是无法摆脱这里的。魂飞魄散对于我,是惟一解脱的办法……”路铭微笑道,“小兄弟,鸟灵来的时候你披上我的衣服躲在石缝里,就可以遮盖住你的气味不让那些妖魔发现。等鸟灵们走后,你再将不死珠从我体内取走。若你仍然一心要上山顶取泉水,就将不死珠含在口中,它能够抵抗空寂山顶剥离灵肉的力量,这也是我惟一可以报答你的东西了……”
“路铭叔叔……”季宁扭开了头,强忍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面对面前一片赤子之心却饱受磨难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是为了当年族人的冷漠而心痛无奈,为了自己曾经遗忘了路铭的嘱托而愧疚自责,还是为了至今空桑人,包括玄林在内仍然忽视甚至歪曲了路铭的所为而悲哀愤懑?
路铭不知季宁所想,只是安慰地看着他笑道:“不要难过,如今能够解脱,我心里十分欢喜。”沉默了一会儿,路铭又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抬头对季宁道,“对了,一会儿来的鸟灵中,或许会有一只叫做醍醐的。若是你运气不好被鸟灵们发现,可是试着向它求助。”
“向鸟灵求助?”季宁顿住撬打铁链的动作,扭头看着路铭,不敢相信那种极其凶残的妖魔也能帮助自己。
“醍醐是一只特别的鸟灵,因为它的体内有一个强大而善良的灵魂。”路铭说到这里,望了望已然黯淡的天色,叹息般地说道,“去躲藏起来吧,最后的时刻到了。”
“路铭叔叔!”季宁颤着手解下路铭身上破旧的衣袍,看见他身上即使重生也无法消除的酷刑伤痕,季宁忽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向着面前的囚徒行了一个大礼,“你是空桑的英雄,你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羞愧。”
第十三章 鸟灵
暮色像一匹薄纱披下来,将整个空寂之山笼罩,而原本寂静的山脉,也开始涌动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无声无息,却如同最凛冽的寒意浸透人的每一个毛孔,收缩心脏和血脉。
季宁躲在山洞边缘一个狭小的石缝里,撑开路铭的衣袍遮住全身,鼻中渐渐习惯了那件衣袍上层层叠叠的血腥之气,耳中充斥的全是自己心跳的怦怦声。他无法确定,如果鸟灵们真的发现了自己,那太史阁令凭上残存的一点灵力究竟能否保全自己的性命。
远处渐渐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令人惊骇。季宁什么都无法看见,却忍不住用听力去判断鸟灵的数量,少说也有十几只。虽然没有真正见过鸟灵,但联想起书籍中绘画的鸟灵图像,季宁只觉心脏都要跳出胸腔。他只能紧紧地咬住嘴唇,才能避免发出牙齿相击的声音。
羽翅扑腾的.声音蓦地接近,陆续传来落地的声响,下一刻,鸟灵们已然挤挤挨挨地走入了这个山洞,来享受它们例行的点心。
“咦,今天这个血食居然没穿衣服!醍醐,我记得你昨天临走时不是给他披上了吗?难道有人来过了?”一个尖利的声音蓦地从叽叽喳喳的喧闹中高亢地响起,将季宁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看来,他们还是太低估了这群恶魔的智慧和观察力。
“我昨天都快被那个贪吃的巧巧给气死了,哪里还有心情管闲事?”另一只鸟灵愤愤地回答,想必就是那个醍醐了,“我告诉你们,今天谁都不许跟老子抢!”这个回答,让季宁暗叹侥幸,只觉背上凉飕飕的已经满是冷汗。
“谁让你不喜欢吃满山的灵魂,偏偏要吃血肉?”先前的鸟灵嘀咕了一句,忽然惊讶地叫道,“今天怎么没见巧巧来?”
“不知道,一整天都没见它了。”其他鸟灵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它不会像以前那些家伙一样失踪了吧?”
“那个馋嘴的家伙,也不知飞到哪里打野食去了!”醍醐恨恨地骂了一句,“老子饿死了,先吃了——云生,你干什么拉着我?”
“醍醐你又这么急,今天断断不能让你先下口,否则这个血食又让你一下子就啄死了!”叫做云生的鸟灵大声道,“血食要活着的时候吃起来味道才好,等大家先尝了鲜,才能轮到你。”
“老子爱吃哪里你管不着——想打架么?”醍醐怒道,接下来便是一阵羽毛扑动的嘈杂声音。
“算啦算啦,若是被恒露姐姐知道你们打架,大家都要受罚。”有鸟灵出来打圆场,“一起吃好了!”
扑啄的声音渐渐平息,连呼哧喘气的声音也被鸟灵们欢快的争夺声音掩盖过去:
“手臂上的肉最好吃,留一点给我!”
“哎呀你不要先啄胸脯,万一死了血就凝固了!”
“嗬,居然还敢用眼睛瞪我们,不知道我最喜欢吃活人眼珠吗?”
……
撕扯和吞咽的声音中,渐渐传来路铭越来越大声的惨叫呻吟和铁链的频繁碰撞,虽然顾忌着季宁而拼命压制,仍然如同千万条毒蛇透过遮蔽钻进听者的耳朵,啃噬着他的意志。季宁恨不得用手臂堵住自己的双耳,不要再听见这场恶魔的盛宴,却只能紧紧咬着嘴唇不敢稍动,满嘴都是血锈的味道。
眼泪忍受不住地从季宁的双眼中滚滚而落,光是在一旁聆听就已经让他如同身处地狱,而那个身受其苦的人又是怎样痛不欲生,何况这种场面日复一日,已经持续了五六千个日日夜夜!冰族人啊,你们是何等残忍,居然想的出这样恶毒的惩罚,让人连死亡都觉得是无上的慈悲。
不知不觉中,季宁的手指已经深深地扣入身下的泥土中,似乎只有指尖的疼痛才可以提醒他保持清醒。每一秒钟都如同一万年那么长,让季宁怀疑再多听一会儿,他的神志就会完全崩溃。
终于,仿佛宇宙到了存在的尽头,挣扎和痛呼之声渐渐微弱下去,让季宁抽痛的心最后狠狠地沉下,连指甲的断裂也没有感觉到——路铭,已经断了气。
“真是宝贝,明天又能自动复活,永远也吃不完。”一个鸟灵意犹未尽地打着饱嗝,感叹道。
“那当然,否则恒露姐姐怎么会接受了冰族人的条件。”叫做云生的鸟灵舔了舔嘴唇,“不过害我每次看到沙漠上那些冰族人时都干流口水,却又得忍着不能下手。”
“是啊,特别是那个长得最俊俏的冰族人,想必滋味是很好的……醍醐,你今天怎么又不给这个血食穿衣服了?你还没吃够吗?”
“我突然发现,不穿衣服更方便我们吃啊。”醍醐也笑了起来,妖魔的笑声在季宁耳中丑恶不堪,却不得不庆幸没有鸟灵会来掀起丢在山洞角落里的衣袍。
“你现在才发现?醍醐,你真是个白痴。”鸟灵们说笑着,陆续走出洞外,腾空飞去。
一直到周围已经寂静了很久,季宁偷偷掀开了遮蔽的衣袍,才发现身下的岩石和泥土被自己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他僵硬地站起来走到路铭所在的洞壁前,蓦地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才止住了立时就要爆发的悲痛叫喊。
此刻,他的眼前,已经没有路铭,只有一具被铁链锁在洞壁上的白骨。
非常干净的白骨,连血滴都被鸟灵的尖舌舔得干干净净,在幽暗的夜色中发出怵目的光。然而在肋骨环绕的胸腔内,却仍然保留着一颗完整的心脏,轻微地在一无所有的胸腔内跳动。心脏正中嵌着一颗白色的珠子,晶莹的光在珠面上流转,轻盈如云,仿佛把生气透过包裹它的肌肉血管一层层地扩散而去。
记起路铭的吩咐,季宁含着泪伸出手,摘下了这颗仍旧跳动的心脏。他的手掌感受到心脏的柔软和温度,就像路铭还未死去。狠狠心,季宁取出防身的小刀,剖进那颗鲜红的心脏,挖出了里面镶嵌的白色珠子——非常莹润的珠子,连一点血迹都不曾沾染。
仿佛脱离了供给血液和生命的依靠,残缺的心脏在一瞬间黯淡枯萎下去,皱缩、干瘪,最终化为一堆尘土,混入了空寂之山的泥土中。
季宁知道,路铭是再也活不回来了。他的生命,终结在自己的手中。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身后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尖利、扭曲、带着刺入人心的恐惧和厌恶,那,是恶魔的声音。
季宁惊恐地转过身,下意识地将小刀护在胸前,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涌过?的竟然是“自杀”这个念头。
眼前是一张典型的鸟灵的面孔:惨白如雪的肤色,黑而深的双瞳,鲜红的嘴唇边还残留着方才食人留下的血迹,让整张脸在身后黑色羽翅的衬托下更加阴森而邪恶。它冷冷地看着面前惊惶失措的季宁,后者受不了这种带着猎食意味的残酷注视,后退了一步,正好靠在了路铭的尸骨上。
“你来空寂之山做什么?取不死珠?”鸟灵看着季宁,冷笑道,“我一开始便知道那堆衣服下面藏了人,只是好奇你究竟要干什么,才没有揭穿你。”
“我来,是为了取山顶的泉水去救人。”季宁好不容易可以说出话来。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吧?居然敢冒死跑到空寂之山来。”鸟灵见季宁点头,正要再说什么,身后的黑暗中却再度冒出一个尖利的声音:“醍醐,见一面分一半,这个血食我也有份!”
醍醐,原来面前这个鸟灵就是醍醐!季宁刚有些庆幸,冷不防醍醐的身后转出一只同样的鸟灵来,它贪婪地笑道:“怪不得你落在后面,醍醐,你可不能吃独食啊。”
“云生?”醍醐皱着眉头看了看不怀好意的同伴,又看了看面色惨白的季宁,忽而笑道,“好啊,既然你来了,这血食我们就分着吃吧。”
“好,反正刚才我也没有吃饱。”云生走上来,伸出尖利的爪子就向季宁抓去。
“慢着!”醍醐抢上一步,拦在云生和季宁之间,冷冷地道,“怎么说也是老子先发现的,老子先动手才对。”
“好吧,你先吃。”云生掂量了一下自己和醍醐的实力,后退了一步。
“这里黑乎乎的,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把这血食拖到山顶去,观景吃肉,你看如何?”醍醐悠闲地道。
云生犹豫了一下,最后新鲜血肉的诱惑还是战胜了它的不耐烦,终于点了点头。
醍醐伸出尖利冰冷的爪子,抓住了季宁的手腕。季宁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蓦地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暗示——别害怕。他疑惑地望向醍醐妖异的脸,看到那漆黑的眼睛朝他轻轻眨了几下。
果然,方才他读出的心思没有错,醍醐是在提醒他自己是友非敌!季宁的心头重重一震,难道自己的读忆术渐渐恢复过来了吗?可即使是这个貌似心存良善的鸟灵醍醐,方才也毫不留情地撕扯吞食了路铭的血肉,唇边还留着路铭的血迹!无论如何,它始终是食人的恶魔!
正怔忡间,醍醐已经将季宁扯来负在背上,跟随在云生身后向着空寂之山遥不可及的山巅飞去。如果是五年以前,季宁恐怕早已挣扎着要逃离这个食人恶魔的掌控,甚至不惜动用太史阁令凭上最后的力量。可是现在,在经历过那些艰难的岁月后,他早已将生死看得淡泊,反倒有了随行的勇气。于是他安静地坐在醍醐的背上,手中紧紧地握住那把锋利的小刀,实在不行,他还可以用它割断自己的脖子。
“将不死珠含在舌下。”向上飞了一会儿,醍醐低低地提醒季宁,“小心别吞下去。”
不用醍醐提醒,季宁此刻已经感受到一种怪异的痛楚,越往高处飞,这种痛楚越是清晰,就像要把他的灵魂生生剥离一般。他一手紧紧抓着鸟灵黑色的羽毛,一手取出那颗不死珠,小心翼翼地含进了嘴里,压在舌下。
灵肉分裂的痛楚渐渐缓和了,季宁这时候才可以静下心来感受身下鸟灵的气息。他试着触摸醍醐的记忆,扑面而来的却是千百个怨魂的痛苦、诅咒、癫狂和挣扎,这些比空寂之山还要黑暗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如同利剑一般刺入窥探者的脑海,让刚刚恢复了一点灵力的读忆师猝不及防地抱住头,惨叫了一声。
“记住,不要试图窥测鸟灵的记忆,没有人承受得起。”醍醐侧了侧身,使劲扑腾了几下翅膀,稳住季宁差点摔落的身子,“坐好了。你看看落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季宁依言低头望下去,蓦地发现整个空寂之山已仿佛“活”了过来——原本刀耸剑立的黑色岩石不知从何处吸收了力量,竟然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黑夜中簌簌生长。“咔啦咔啦”的岩石摩擦声从脚下传来,新生的黑岩互相挤挨着,碰撞着,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戳破头顶的一切阻碍,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向着天空耸立起来!它们头顶着空寂山巅清冷冷的月光,白亮亮地龇着锋利的牙齿,仿佛想要把身边的一切活物都戳死在它们永无餍足的锋刃上。
感觉得到背上之人的惊骇,醍醐淡淡地道:“每到夜里,空寂之山就会吞噬云荒上所有无法转世的灵魂,完成自己新一次的生长。这座山,原本就是灵魂的碎片堆砌出来的。”
“那你们……”季宁吐出这几个字,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鸟灵,是不甘化为黑岩的怨魂对这个世界的报复。”醍醐回答了这一句,长啸一声,尾随着前面的云生降落在了空寂之山的山巅。
空寂之山的顶峰是明亮的,因为如此接近苍穹,让人仿佛觉得连空中的月亮都比别的地方大出许多。璀璨的月光下,一顷平湖静静地躺在山顶,平滑如镜,连涟漪都泛不起半点。
“这就是你要找的泉水了。”醍醐驮着季宁飞到湖面上空,开口道。
季宁依言望下去,看到湖心升起一座黑色的小岛,八条白练一般的山泉从小岛四周的悬崖上垂落,直拖入湖中。只是这些泉水都似乎黏稠得如同蜂蜜,虽然汩汩而下,却让人听不到半点水花溅落之声。
“你看湖中的倒影。”醍醐再度低声地提醒着,明显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徘徊在湖面上空,渐渐降低了高度。
季宁睁大眼睛,用力盯着身下的湖面。刚开始他什么也无法看见,波澜不兴的水面上甚至没有他们的倒影。然而再看下去,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晰,那个透明如轻烟一般的人形,可不就是他自己?看来空寂山顶的泉水可以照见灵魂的说法,并非谬传。
他心中好奇,移开视线想看看醍醐的灵魂,却蓦然发现自己的灵魂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黑色人形,似乎有数百之众。他们无声地厮喊着,挥舞着爪牙想要扑向自己,漆黑扭曲的身体如同壁画上所绘的恶魔,幸亏一团白雾将他们阻隔在外,自己才可..以安然无恙。
既然每只鸟灵都是千百个含恨而死的灵魂聚集而成,那么这些就是醍醐体内凝结的怨灵么?是不是没有那团神奇的白雾护住自己,自己早就会被那些黑色的怨灵所吞噬?季宁低头看着身下鸟灵的黑色羽毛,想要开口询问,醍醐却已降落在了湖心的岛屿上。它.99lib?放下背上的季宁,独自走到悬崖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
季宁偷偷地在一旁望下去,看见在自己离开后,那团水中的白雾渐渐凝结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虽然身形淡淡,却依然修眉俊目,气质飘逸,竟是自己平生从未见过的美男子。他白色的身影处于一众汹涌的黑色怨灵之前,不仅不见势微,竟赫然有鹤立鸡群的王者风范。拥有这样出尘而强大的灵魂,想必生前也并非普通人,却不知为何沦落到妖魔道中?
正惊异间,忽听空中有个声音抱怨道:“醍醐你搞什么鬼,不好好待在湖边,居然跑到这里来?”正是寻路而来的鸟灵云生。
“这里清静。”醍醐蓦地抬起头来,就在云生到来的一瞬间,那湖中映出的白色男子已然隐藏进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怨灵中。
“快开吃吧,别拖拖拉拉的了。”云生没好气地降落在醍醐身边,贪婪地盯着一旁满是戒备的季宁,那样毫无遮掩的嗜血眼神,让季宁不寒而栗。
“好。”醍醐答应了一声,一把便抓住了季宁,将他往小岛的内部拖去,“看他满身泥秽,我们还是先熛干净再吃!”
醍醐走得极快,没几步季宁便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灼热,浑身汗出如浆。他踉踉跄跄地站定,才发现小岛的中心居然是一个巨大的深穴,无数红色的岩浆铁水一般从地底奔涌而出,在穴内激荡涌动,如同一条条纠缠厮咬的红色巨蛇,看得人心惊胆战。
冷不防醍醐使劲一抛,季宁重重地跌倒在深穴边,炙热的岩石烫得他痛呼了一声。醍醐一脚踩在他身上制止住他的挣扎翻滚,回头恼怒地对远处冷眼旁观的云生喊道:“还不过来帮忙?”
“你要做什么?烤肉可没有新鲜的好吃。”云生虽有些疑惑于醍醐的反常,季宁因受热而越发散溢的肉香却让欲望泯灭了它的理智,吸引着它慢慢朝醍醐走近。
“换换口味。”醍醐说着踢了踢竭力挣扎的季宁,对云生道,“过来帮我翻个面。”
“好吧,随便你。”云生走上前,弯腰去抓季宁挥舞的双臂。它看着那血食惊恐的表情,听着他压抑的叫喊,制止着他徒劳的反抗,云生体内妖魔的本性只觉得无比畅快,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有笑出声音,一旁伺机的醍醐在云生最为得意忘形之时猛扑过去,一把将云生推落到了穴内沸腾的岩浆之中!
“啊!”云生和季宁的叫喊同时从穴内穴外发出,同样的难以置信,然而静立的醍醐恍如未闻。它眼睁睁地看着云生落入火红的岩浆,黑羽覆盖的身体顿时土崩瓦解,而体内凝结的怨魂在反扑的一瞬间便被穴壁的黑岩吞噬,化作黑岩上新开出的石花。最后,一颗黑色的星星从云生消失的地方升起来,被醍醐伸手接住,看了看,重新抛入了岩浆中——这样一来,云生和它体内千百个怨魂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复生的机会。
“你杀了它?”季宁爬起身来,忍着身上的烫伤问道。一瞬间在生与死的边缘转了一圈,任他再沉稳也不由后怕。
“我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八只鸟灵。”醍醐回过头来,妖异的脸上显出狰狞的表情,让季宁99lib?t>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如果不是为了消灭这些吃人的妖魔,我自己早已从这里跳下去了!”醍醐冷笑着对季宁道,“取了你要的泉水,走吧。”
“你们谁也走不了!”一串妖媚的笑蓦地从不远处发出,就像猝不及防窜出的毒蛇,让季宁和醍醐都大吃一惊。
“恒露,你要做什么?”远处有人大声呼唤着,越来越近。
“石宪,这是鸟灵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先前那个妖媚的声音回答着,从隐身的黑岩后转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身的鸟灵,虽然和其他鸟灵一样面相妖异,却意外地拥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丽,让初见它的人虽然惊恐于那明显的妖魔特性,却不由自主被它带着毒性的美所吸引,忍不住要偷偷抬眼窥视。
“我真是糊涂了啊,居然没有猜到那些鸟灵的失踪都是你造成的。”恒露盯着一言不发的醍醐,笑道,“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还坚持什么呢,我的晔临皇子?”
“你正好说反了。”醍醐抬起眼睛和恒露对视着,“正是为了消灭你们,我才成了这个样子。”
“啧啧啧,真是伟大啊。为了盛宁帝放弃获得转世的机会,为了成全那对自私懦弱的小情人,空桑最后一个帝王之血的传人居然舍身成了鸟灵!可是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正是他们的祖先杀死你的吧——你亲爱的父亲和兄长放干了你的血,把你的灵魂封印在一枚戒指里面,驭使你作为他们欺骗世人的工具——”恒露说到这里,满意地看到醍醐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它继续笑道,“你的生前死后都很悲惨啊,甚至你喜欢的那个女人,都和别人相约转世,彻底把你忘记了呢。晔临皇子,我不信你心里就没有怨恨,你平时说话那么粗鲁,就是对你生前极致高贵优雅的否定吧。”
醍醐没有回答,视线盯着地面。哪怕季宁站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它黑色羽毛痛苦的颤抖。
“还有你们,九嶷山的五百术士。你们原本修炼都有小成,可以自在翱翔于天地之间,却偏偏被人骗去枉送了性命。甚至还把你们的灵魂囚禁在晔临湖中,用法力禁锢你们复仇的行动!可是现在,你们已经自由了,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报复这个世界,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听从别人的摆布,而不顺遂自己复仇和破坏的本能呢?看看你们身边的那个人,他就是害死你们的空桑人之一,扑上去撕碎他,啃噬他,俘虏他的灵魂,壮大你们的……”
“够了,恒露,你……你别再说了……”先前那个男子的声音又凭空传来,虽然不满于恒露赤裸裸的挑唆,却仍然不忍心说出责备的话来。
“我就是这个样子,看不惯你就走啊。”恒露哼了一声,却果然不再说下去。
然而它所说的一番话已经见到了成效,醍醐已然不是方才那样镇定自若的模样,一层层的妖气如同彗星一般在它眼里不断流转,它终于侧过头,死死地盯住了季宁,那样贪婪的嗜血的眼神,和云生的毫无二致。
季宁的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渗出,恐惧让他发不出声音,也挪不开脚步。何况在这个时候,就算他求饶,就算他逃跑,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醍醐一步步地逼近。虽然它的每一步都经过无数挣扎和抗争,但它毕竟是逐渐走向了季宁。
怪不得醍醐不肯吃空寂山上的离魂,只靠路铭无尽的血肉维持生存,因为这个体内若再多一点怨魂,晔临皇子的力量就无法抗衡了吧。想到这里,季宁原本对醍醐的最后一点怨恨也烟消云散,他努力开口道:“晔临皇子,虽然我不知道你的遭遇,但我临死之前还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他鼓起勇气直视着鸟灵的脸,扯下身上的水囊放在地上,“请你帮我送一袋这里的泉水给伊密城的水华姑娘……再告诉她,让她和她父亲回到帝都去,别再等我了……”他说不下去了,涌进眼眶的泪水被他强忍着,便转而哽住了他的喉咙。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仰起头,等待着醍醐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
“啊啊啊……”醍醐定定地看着季宁眼角的泪水,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大叫,抱着头滚倒在地上。它黑色的羽毛不断扎煞着,让人可以看出它体内凝结的千百个灵魂,此刻正在进行多么激烈的争斗。
“真是麻烦,还是我来帮你一把吧。”恒露不耐烦地走上来,蓦地一脚踢在醍醐身上,竟将它庞大的身体直踢起来,向着岩浆奔涌的地穴方向坠去。
“恒露,你……”旁观的那个叫做石宪的男子急切地唤了一声,似乎再也无法容忍恒露的做法。然而还没有等他说下去,半空中的醍醐却蓦地扑打着翅膀强行扭过身体,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爪子抓住恒露,双双朝岩浆内落去!
“恒露!”随着第一个字在空中炸开,第二个字音吐出时,一个人影已从天而降,尾随着两只纠缠的鸟灵扑向地穴之内!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一手抓住恒露的同时,一手将长剑刺穿了醍醐的身体,黑色的血液滴落在身下火红的岩浆里,顿时消散不见。
醍醐狂吼一声,却根本不理会突袭之人,它的爪牙仍旧死死地陷入恒露身上,发了狠心一定要拖着它同归于尽。
石宪又急又气,瞅准方位,两剑削断了醍醐的黑色肉翅。醍醐在空中稳不住身形,直往下坠,而恒露也忍着剧痛撕裂自己的伤口,硬生生地从醍醐的爪牙下脱开身体。电光火石之间,重伤的醍醐被恒露死命一蹬,落入了滚烫的岩浆之中!它的身体虽然瞬间消融在岩浆里,却也溅起一大片火红的岩浆,眼看就要尽数溅在尚未控制好身形的恒露身上。然而就在同一时刻,石宪一把将恒露托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溅散的岩浆!剧痛中,石宪眼前一黑,手一松便向下坠落,幸而恒露牢牢抓住了他的身子,奋力扑打翅膀降落在地穴边缘。电光火石之间,已是几番生死。
“石宪,你怎么了?”恒露见石宪伏倒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后背却被岩浆烧得一片溃烂,不由焦急地骂道,“你敢死给我看?”
“我好歹是个神仙,哪有这么容易……这么容易就死的?”石宪用双臂撑起身子坐起来,朝恒露笑道。此刻从他正面露出的黑色瞳仁,黑色微卷的头发,任何人都能够看出他并非空桑人,他明显地带着中州人的特征。
“哼,我先收拾了那个人再说!”恒露话音未落,早已一把抓过尚未离开的季宁,爪子划向他的颈动脉。
“不要!”石宪不顾伤痛,飞扑过来,“恒露,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听不进我的劝说么?为了生存食人我怪不了你,可是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呸,他算什么无辜,为了自己的私欲,差点害死了我!”恒露蓦地一眼瞥见季宁手中握着什么东西,它使劲掰开他紧攥的手,取出一颗星型的晶体来。这颗星星和方才云生死后凝结的形状一样,却一半黑一半白,黑的如窒息的夜色,白的如透明的水晶。
“想不到,醍醐的舍利子居然是这样的。”恒露自语道,“我第一次看到不是纯黑的舍利子呢。”
石宪接过那颗舍利子,仔细看了看,继续道:“醍醐已经死了,那么这个人就放他走吧。他不过是想要取这里的水救人,吃了他对你也没有多大裨益。”
“不吃他吃你么?”恒露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
“你若要吃我,便吃吧。”石宪笑了笑,掩住眼里的忧伤,“这么多年来,你想必也厌倦我的纠缠了。我辛苦修炼神仙术,原先是为了和你长相厮守,现在却是……为了让你终有一天吃掉我后,可以摆脱妖魔道,自由地到黄泉去投生。我……我不忍心你魂飞魄散,却也不忍心让你一直是鸟灵……”
“莫名其妙!”恒露一把将石宪推开,怒道,“我就是爱做鸟灵,关你什么事?你瞧不起鸟灵,以后别来找我了!”说完展开翅膀,迎着月光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年轻人,我送你离开。”石宪黯然地看着恒露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转头对尚未回过神来的季宁笑道。
把水囊装满泉水,季宁仔细扎好囊口,生怕洒出一滴。石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末了轻叹了一句:“年轻人,我真羡慕你。”
季宁看着他,不知怎么出口安慰,只好道:“前辈看上去还很年轻。”
“样子年轻,心却早已老了。只希望你不要像我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如此辛苦。”石宪苦笑了一下,拉住了季宁的手,“小心,我们要出发了。”
季宁点了点头,下一刻,石宪已拉着他朝着湖心岛的悬崖外平平迈步而出,竟是生生在空中如履平地一般。季宁惊讶地看着空寂之山从自己身后慢慢远去,而空中的白云不断从身边飘过,他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明石哥哥也会这样的本事。”
“你认识明石?”石宪惊喜地问,见季宁点头,他又道,“我教过他蹑云术,那孩子却用来表演杂耍……他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季宁想起明石投靠冰族人后的种种,心头有些烦闷,不愿再提起这个人。
“前面就是伊密城了。”石宪降下云头,落在沙漠边缘,隐约可以看见前面一排遮蔽风沙的沙柳林。他从怀里掏出醍醐所化的那粒舍利子,交到季宁手中:“虽然不知道你的故事,我却佩服你前往空寂之山的勇气。这枚舍利子你好生留着,将透明的那一半磨成粉末服下,可以将痛苦都幻化成欢乐。虽然只能逃避一时,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少受些折磨……”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季宁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前辈还要回空寂之山?”
“中州的家园已经毁掉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就看恒露放不放我上去了。从我认识她开始,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别扭脾气。”石宪笑了笑,拍了拍季宁的肩头,“世人只见到鸟灵的可怕,却无人体会鸟灵的痛苦。醍醐想要消灭所 6709." >有的鸟灵,我又何尝不想,只是大家采取的方式不同罢了。恨与爱,竟是殊途同归……”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一步步走入高空,蹑云而去。
季宁一直看着他消失在云端中,方才转身朝着前方的沙柳林走去。才迈出两步,他脚下一软便跌倒在沙地上。经历了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变故,在生死边缘徘徊数次,却整整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一直到绝处逢生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没有了力气。然而感受到背上沉甸甸的水囊,季宁的嘴角挂出了一个微笑——神,毕竟一直在佑护着他。
月亮渐渐西斜,东方的光明渐渐吐出,天快要亮了。身后空寂之山上传来黎明前最后的喧嚣,将季宁从昏沉中惊醒过来。听着从遥远的半空传来的阵阵哀鸣,想必又是一批离魂被鸟灵吞噬,季宁忽然想起了路铭。路铭、醍醐甚至石宪都是同一种人,为了一个目标可以承受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他们即使不是幸福的,也是坚定无悔的。可自己的目标又是什么?当水华真的复明,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住她呢?他有的她全都有,可她有的他却一无所有。
原来,他始终是个找不到归途的孩子,自卑、焦虑而轻率,急切地想用什么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却一步步地走向虚无。这一点他自己看得很清楚,他害怕终有一天,连水华也会发现。
他急切地奔向她,他的心却逃避得更远。
第十四章 凝水成冰
季宁是被墨长老带着孙女小萌发现的,那个时候他伏倒在沙柳林内的瓜田边缘,浑身因伤口发炎而滚烫,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们惊异于他身上原封未动的水袋,连忙合力把他拖到看瓜的小屋内,用凉水给他降温。
水华几乎是奔跑而来,为她引路的人甚至不明白一个瞎子如何能以如此快的速度穿越那些坎坷的石滩和湍急的溪流。她一步跨进小屋跪在他的床前,握着他冰冷的手不住颤抖。“哥哥你不该去那里,是我父亲骗了你啊……”她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
“水华!”玄林匆匆追了进来,正要对水华说什么,却见季宁睁开了眼睛,便咽下了口边的话语。
“不要怪你父亲,是我自己要去的。”季宁见水华双眼通红,连忙笑着打岔,恰好摸到身上一颗圆溜溜的珠子,便掏出来递给玄林,“大人可认得此物?”
“不死珠?”玄林接过来仔细看了许久,疑惑地猜测,“你从哪里得来的?”
“大人果然博闻强识。”季宁点了点头,随即把自己遇到路铭的经过说了一遍,引得众人唏嘘不已。末了,季宁皱眉道:“我只是奇怪既然是如此神异的宝物,冰族人为何会舍得用在路铭身上。”
“其实这个东西,并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珍贵。”玄林缓缓道,“这种珠子是求取长生不老的术士炼制出来的,结果却发现它只能让人不死,却无法让人不老。它惟一的作用,是让人死后恢复到临死前的状态,代价却是永远丧失灵魂转生的机会。试想真正养生惜命之人,年轻时固然舍不得像路铭那样屡死以保青春,年老时就算死而复生,也依然是垂垂老朽之躯,并无太大乐趣,何必还要冒着死时被人挖心窃珠的风险,牺牲来生来世的永恒轮回?因此这种炼出来的珠子并无人青睐,几近失传,直到天祈朝景德年间被邱勤发掘出来。”
“邱勤,就是那个有名的酷吏么?”水华插口问道。
“不错。当时景德帝涪新严命他审理轰动一时的延陵王惠徵谋反案,为了迎合景德帝的复仇之心,邱勤不惜广加株连。为了短时间内获得口供,他就采用了这种不死珠,让那些犯人在严刑拷打下死去活来,永无解脱,很快便精神崩溃,认罪攀连。那些当初炼制不死珠的术士们定然无法想像,他们寻求长生不老的宝物,惟一的用处竟是拷逼囚犯……冰族人用它来惩罚路铭,想必也是从邱勤那里学会的。”玄林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
“大人既已知道路铭所受的苦楚,还请不要辜负他的苦心才是。”季宁明知玄林不喜听到此话,却依然忍不住说出口来。
“我尽力而为。”玄林朝季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现在安心养伤,否则我这个宝贝女儿可不会饶了我。”
季宁所受的只是外伤,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很快痊愈。这期间水华每日用他所取得的泉水洗漱双目,效果却不明显。看着水华不经意时流露出的忧郁神色,季宁压下满腹的忧虑和怀疑,没有多问什么。
玄林却终于到了非上任不可的时候。伊密城的守将骏鹏为他准备好了一应旅行的物品装备,比他们来时的简陋丰足了不少,倒真有赴任的派头了。季宁几次提起让玄林劝说水华一起离开,玄林每次都只能无奈地摇头。
“我这个女儿其实是个犟脾气,她决定的事情我也劝不了。”玄林苦笑着道,“她既然已认准了你,就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处境也要和你在一起。不过也是,若真要等你五年后刑满获释,她也早已变成老姑娘了,我又何必耽搁了你们?”
“可留在这里,我真怕她受委屈……”季宁知道以玄林爱惜羽毛的姿态,定然不会通融关节以求让自己提早获释,他早已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只是顾惜着水华娇弱,自己根本无力供养她。
“我已经跟骏鹏说好了,我走了就让你搬到驿馆里去,方便照顾水华。另外,我回去再派人过来伺候她,西荒人的风俗毕竟和我们差距太大。”玄林说到这里,深深地看着季宁,目光仿佛要穿过他的双眼看到他的灵魂里去,“以后水华就托付给你了,你上次去空寂之山,让我相信了你对水华的心意。可是我要你现在发誓,日后不论水华变成何种模样,都不会背弃她。”
“好。”季宁理解玄林作为父亲的担忧,他当即单膝跪地,举目向天,将右手结成盟誓姿势置于胸前,“神灵在上,我季宁一生,定不负水华。无论她以后变成何种模样,都不离不弃。若违此誓,让我历遍地狱之苦,不得往生!”他说到后来,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路铭的遭遇,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怦然心惊。
“起来吧。”似乎这个誓言也未让玄林完全放心,但他也无法再要求什么,便命人将水华传唤而来,玄林两手分执他二人之手,叠在一起,郑重道,“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若要嫁娶只须从权,不必再征得我的同意。然而只有水华复明之后,你们两厢情愿,才可谈及婚事,这个条件你们万万不可违背。”
“爹爹,我……”水华不知怎么的伤感起来,她扑到玄林怀里哭道,“我好害怕……”
“别怕,爹爹也不忍心你永远生活在黑暗里。”玄林抱着水华,目中也泛起泪花,看向季宁道,“你发的誓言,千万不要忘记。”
“请您相信我对水华的真心。”季宁真挚地说着,等待着玄林慢慢将水华的手交到自己手里,然后看着玄林转身走向待发的马车。当马蹄声终于响起来的时候,水华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连季宁都感受到她抽噎引起的颤抖。那一刻,季宁居然感觉水华的悲伤里面,还搀杂着说不分明的恐惧。
根据玄林的嘱咐,伊密城的守将骏鹏命人交接了季宁看护瓜田的差事。抱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走出看瓜小屋时,季宁看见骏鹏跨坐在高大的战马上,立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自己。
明知道骏鹏对自己得到玄林父女的青睐耿耿于怀,平时撞见自己只是碍于玄林而不便发作,季宁此刻却不得不顾及到二人身份的悬殊,走过去跪下见礼:“犯人季宁,见过将军。”
“起来吧。难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骏鹏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见季宁闻言站起来,又道,“驿馆里的一切,都是水华小姐的,你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虽然玄林大人照顾于你,但营中讲究公私分明,该守的规矩一样不能少。明白了吗?”
“是。”季宁垂着眼答应。凭借情人的敏感,他隐约地感觉出骏鹏对水华的异样眼神。这也难怪,水华的美丽在整个西荒都属罕见,而骏鹏这些军人戍守边疆,家眷都留在东南方的老家,本地纳的侍妾怎能与水华相比?
见季宁并无更多的话,面上也不见恐惧讨好之意,骏鹏大是无趣,哼了一声,拨马而去,扬了季宁一头一脸的沙尘。
走到城内的驿馆里,季宁挑了偏院的伙夫房放下自己的包裹。这驿馆原本年久失修,玄林到来时只整修了正房厢房给他父女居住,因此这空置了十多年的伙夫房灰尘堆积,条件竟不比他往常住的看瓜小屋好多少。
寻思找点工具来打扫房间,才走出房门季宁便看见小萌探头探脑地朝着他笑。正要叫住她,小女孩却已开口笑道:“在玄林伯伯派仆人来这里之前,我每天都会来给水华姐姐做饭。我保证比你做得好,你可不许赶我走。”
“我怎么会赶你走?”季宁也笑着回答。
“那可不一定……”小丫头眼珠一转,坏坏一笑,“有一次我偷看哥哥嫂嫂亲嘴儿,差点被他们打死……哎呀,我又没说你,不许过来!”说着就“咭咭”笑着往外跑,确定季宁没有追上来,复又回头扮了个鬼脸,“快去洗个脸吧,虽然水华姐姐看不到,可你总不能脏兮兮的配不上人家吧?”方才一路跑到厨房做饭去了。
原来,连小萌都看得出来自己不配。季宁苦笑着摸了摸脸上的尘土,走到院中的水井前,打上一桶水来。
水中倒影的那张脸黧黑消瘦,带着洗刷不去的沧桑和伤痕,下颏的胡子茬又冒了出来,看上去竟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些。想起水华青春娇艳的面孔,高贵优雅的气质,季宁猛地将头埋进桶里,将自己的影子搅得粉碎。
洗好脸,又略略把伙夫房收拾好,季宁才到正院去找水华。还未踏上房门前的99lib?台阶,就见水华打开门,抬着一只小小的木盆走出来。季宁连忙上去接过她手上的木盆,口中道:“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叫我来做。”
“我哪有那么金贵?”水华口中否认,脸上却满是笑意,听见季宁迈步,赶紧道,“哥哥,那水用来浇瓜苗。”
“嗯?”季宁这才看到院子边缘的土壤里,不知何时 5192." >冒出十几枚豆瓣形的新芽来,分明就是自己种惯了的蜜瓜苗,他不由低头看了看木盆里浅浅的水,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是你从空寂之山带回的泉水,我每日先用来洗眼睛的。”水华走下台阶,蹲在那片蜜瓜苗圃前,轻轻用手触了触一枚叶芽,“我发现这水真的很神奇呢,用来浇花生长得特别快。你看这些瓜子是我昨天才种下的,今天芽就发得这么高了,你仔细看看,比你平时种的粗壮好多。”
季宁走过去,果然发现这些瓜苗生长得异常粗大。于是他试着将盆中的水浇到土中去,竟然隐约能够听到瓜苗吸收水分的滋滋声,原本幼小的叶芽顶开豆瓣般的子叶,连肉眼都能分辨出它们在不断地生长——这样的场景,让一向种惯了蜜瓜的季宁惊异非常。看来那空寂之山的泉水虽然对治疗水华的眼盲没有明显作用,却另有神奇之处。
“我在想,如果用这泉水浇灌摩天草,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水华兴奋地道,“不知会不会真的让摩天草长到云端里面去,我们就可以顺着摩天草上天啦。”
季宁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带着少女未脱的稚气,不由笑着问道:“这些日子眼睛可好些了?”
“应该好些了。”水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掩饰之意,连忙转开话题,“哥哥,下午你带我出去玩吧。”
“你想去哪里?”
“凝水村。”水华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地名来,她果然察觉得到季宁的震惊。
“去那里做什么?”季宁不解地问。凝水村位于伊密城外一道山谷之中,村人相传是七千年前残留在云荒大陆上的冰族人后裔,凝水村与世隔绝,被伊密城的居民视为禁地。
“去……看看而已。”水华低下头,神色有些窘迫,半晌低低地道,“哥哥,其实不管空桑人还是冰族人,都有好人坏人,对吧?”
“对。”季宁随口答了,水华又道:“所以没有必要歧视哪个民族,也没有必要仇恨哪个民族……”她说完这句话,听季宁再度“嗯”了一声,她仿佛受到鼓励一般微笑起来,“所以啊,我想去凝水村看看,证明冰族人和空桑人……可以和睦地相处……哥哥,你同意么?”
“水华,你太善良了。”季宁爱怜地看着这个心爱的女孩,内心里却只是酸楚一笑:水华的话,固然是浅显的真理,然而对于自己来说,要真正放弃对冰族的仇恨却是太难太难。冰族人夺走了自己的父母家园,役使自己,折磨自己,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的痛苦,从未经历过的水华又怎能体会?
“哥哥,我读得到你的记忆。”水华伸手握住了季宁,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可你若不放下这些偏执的念头,就永远不能完全恢复读忆师的能力,甚至……不能获得自己的幸福。哥哥,求你和我去凝水村看一看,或许那些普通的冰族人能够磨去你心中沉淀的仇恨,让我……也不再那么担心……”说到这里,水华已是泪光莹然。
自从玄林离开后,水华就明显地变得脆弱起来,常常落泪,让季宁心中不安。他赶紧轻轻拍了拍水华的手,安慰道:“你说的是,冰族人虽然害过我,却也救过我的命。我确实该抛弃以偏概全的念头,恢复读忆师的能力,否则离开这里以后,凭什么本事养家糊口呢?我可不能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水华蓦地脸一红,轻轻啐道:“谁说要跟着你了?”
“那就我跟着你好了,反正你是小姐,我是跟班。”季宁笑了起来,“走,先吃饭,然后我们去凝水村。”
饭后,季宁牵来驿馆里惟一的一匹马,扶水华坐了上去。然后他牵着马,走出了伊密城。
脚下的土地渐渐荒瘠,连耐旱的梭梭草也慢慢不见了踪影,而前方横亘的山梁更是荒芜得没有一丝绿色和水分。季宁解下水囊递给水华,又正了正她头上遮挡阳光的帷帽,心疼地道:“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怕你会晒出病来。”
“那些冰族后裔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水华微微饮了一小口水,滋润一下火烧般的喉咙,便舍不得再喝,把水囊递还给季宁。尽管有帷帽遮住了毒辣的阳光,但烙锅一样的沙地已经热得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我也不知道,但冰族人的坚韧向来可怕。”季宁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果然看见尘沙自远而近,有人骑马从后面赶了过来。
“墨长老。”季宁舒了一口气。他一直在等着老人的到来,希望他可以说服水华放弃这次旅行。凝水村的居民是数千年前被驱赶出云荒大陆的冰族流亡者和西荒当地人的后代,被当地居民驱赶到最为贫瘠干旱的山谷中,希望他们自生自灭。不料这些冰族后裔竟然出人意表地活了下来,结成村落,取“凝水成冰”之意命名为“凝水村”,为了自保与外界不相往来。原本大家也平安相处,不料几十年前凝水村大旱严重,村民几近饿死,方才有人逃出村来向伊密城居民求救,却被空桑人无情地拒绝。于是凝水村中便有人落草为寇,纠结西荒的亡命之徒,结成沙盗,尤喜劫掠伊密城,连伊密城守军亦不能敌,其中最出名的沙盗头子便是号称“神眼魔刀”的凝水村人。因此每当沙盗到来时,伊密城全城老幼便会收拾细软,奔出城外四处躲藏,直到沙盗在城中劫掠完毕,餍足而退,城民才敢返回家园。这些事情季宁并未向水华详细解释过,因为他清楚这种后果是空桑人自己种成,可是同样的话他却不愿意从水华口中听到。有时候,季宁甚至会害怕水华浅显却公正的说辞,这些..话就像坦白的阳光一样,刺入他那些躲藏在阴暗洞穴中的情绪,让他的灵魂刺痛狂躁。
“水华姑娘,不要往前走了,跟我回去吧。”墨长老跳下马,接过季宁手中的缰绳,将马匹调转了方向。
“墨长老,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水华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固执地反对着。
“凝水村民非常敌视空桑人,你去了恐怕会有危险。”见水华想要开口反驳,墨长老又道,“这些天‘神眼魔刀’那帮土匪又开始出动劫掠,你们还是小心些不要四处乱走。”
“能碰到他们更好,我的打算,就是先互相了解,然后让两族能够和平相处。”水华带着期冀笑了,“这个,一直是我的理想啊。”
“水华姑娘,我对你的理想表示钦佩。”墨长老苦笑着看向心怀远大的少女,“可是,你也要为季宁想想。你看不见,他的鞋子在沙地上磨破了,两只脚上都是血泡。他心疼你,你也要心疼他才是。”
“啊……”水华失声惊呼了一声,翻身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立时感觉到脚下沙土的灼热。“墨长老,我知错了,我不该不为哥哥着想。”水华想起季宁虽然开始反对,后来却始终隐忍顺遂的态度,她不由满心悔愧,哽咽着道,“哥哥对不起,我太任性,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以后再不会……再不会……”
“能陪着你一起,我哪里会觉得苦?”季宁柔声安慰着,扶着水华重新骑上马,自己也跨坐上去。
三个人乘了两匹马,一路小跑,赶在天黑以前回到了伊密城。墨长老盛情邀请二人到他家中吃晚饭,季宁水华推辞不过,只好一路跟去,进门便看见小萌笑嘻嘻地朝着他们眨眼睛。
墨长老的家是伊密城典型的住宅,石头砌成的屋子冬暖夏凉,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支着葡萄架子,屋檐上也盘踞着四处攀爬的金瓜藤。伊密城昼夜温差极大,太阳落山才一会儿的工夫,原本晒得发烫的石板地面就迅速地冷下去,寒意沁人。
饭后坐在骆驼毛编织的地毯上,喝着西荒特有的酸奶子,小萌缠着墨长老给大家讲故事。老人家拗不过孙女儿的撒娇,吸了一口烟,慢慢讲出一个从棋盘海对面的陆地上流传过来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他的父亲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将她嫁给山林里一只白熊做妻子。白熊虽然对她非常温柔体贴,但姑娘仍然每日悲伤。有一天,姑娘独自在林中哭泣,碰到了一个巫婆,巫婆交给姑娘一只蜡烛,说半夜点亮蜡烛就可以看到最英俊的王子,但是白熊就会死去。姑娘犹豫了很久,虽然她不忍心害死善良的白熊,却抵挡不住王子的诱惑,终于在一天半夜点亮了蜡烛,果然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那头讨厌的熊,而是英俊的王子……”
“白熊也很可爱啊,为什么不喜欢白熊呢?”小萌噘起小嘴,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做法。
“等你长大了,肯定也是喜欢王子不喜欢白熊呢。”墨长老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发,继续说下去,“姑娘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王子,忍不住俯下身亲吻了对方,没留意到一滴蜡烛油落下去,惊醒了王子。王子看到姑娘手上的蜡烛,他一切都明白了,于是他悲伤地告诉姑娘,他就是那头白熊,他马上就要死了。”
“啊……”这回不单小萌,连水华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原来那个王子中了巫婆的咒语,变成白熊,只有当一个姑娘真心爱上他的时候,才能破解咒语,恢复原样。可惜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这个姑娘受了巫婆的诱惑,前功尽弃。王子说完,站起身就走了,他不愿意死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后来呢?”小萌颤抖着声音问道。
“后来,这个姑娘为了挽救王子的生命,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墨长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笑着对水华道,“不要紧张,民间流传的故事为了给大家一点希望,都会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外表真的那么重要吗?”水华喃喃地问道,轻轻打了个寒战,“或许,我还是永远看不见的好吧。”
“我们回去吧。”季宁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担心她着凉,连忙起身告辞。他一路牵着马匹奔回驿馆,将水华抱到屋内床上,用棉被将她捂得暖暖的,方才咬着牙稳住步子走出去。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水华茫然地睁着眼睛,对着轻轻关上的房门自语道,“可我也想要个大团圆的结局。”
季宁走回自己住的伙夫房,虽然白天打扫过一次,但满屋仍然是扑鼻的灰尘味道。他反手关上门就倒在简陋的炕上,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忍受着身体内部一阵阵蹿上来的酸痛。伊密城白天虽然干燥晴朗,夜里却冷得异常,让他早年受损过的身体难以抵挡,旧伤不时发作,只是从不曾说出口而已。
熬过一阵,季宁撑起身子,扯开打成包袱卷的破旧被褥,覆盖在身上,方才松了口气躺回去,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冷风还是从伙夫房年久失修的门缝窗缝里灌进来,让他疲惫若死却又无法入眠。也不知躺了多久,四肢百骸因为焦躁而生出燥热来,方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迷糊中他似乎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影在房门前闪过。然而难得的温暖让他丧失了思索和追究的精力,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想起昨夜怪异的人影。坐起身,季宁看见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重的棉被。而昨日那双磨破的鞋子,也被人一针一线地补好了。
是水华。季宁的唇边露出了喜悦的笑意,眼角瞟到那排瓜苗一夜之间竟攀爬到了房顶上,连花蕾都偷偷绽开了缝。
等他从牢营里提了每日分配的口粮回来,水华已经起身了。他走过去,看见她光洁的指头上布满了红色的针眼,不由心疼道:“我自己也会补的,你晚上还是好好睡觉。”
“哥哥,住到正房来吧,你那里根本冷得和户外没有区别。”水华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关切地道。
“我找两块木条把窗缝钉一钉就好了。”季宁小心地扯开了话题。今日早上见到守将骏鹏冷如刀锋的眼神,让他更是时刻小心着自己的言行。毕竟玄林肯将水华留在这里是为了她眼睛复明,在他助她复明之前,他没有资格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好处。他的自尊也不允许。
“驿馆里面能有什么事,从今天开始,你照旧出工。”想起骏鹏冷厉的命令,季宁知道无论玄林留下怎样的嘱托,都无法改变他囚徒的命运。
请求墨长老在白天照看水华,季宁随着其他流放到伊密城的囚徒,走到沙漠的边缘去种植红柳。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驿馆,依旧睡在伙夫房里,盖着水华送来的温暖的被子,保持着浅眠不肯睡熟。半夜里,他闭着眼睛倾听水华摸索着从前院走来,轻手轻脚地推开他虚掩的门,在他的床边静静站立,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并不知道水华哪一晚会来,什么时辰来,却并不点破她小小的秘密。有时候白天劳役太累,晚上困倦得无法保持清醒,却在朦胧中感觉到水华柔软的唇落在额头上、脸颊上,幸福的暖流便会从水华吻落的地方哗哗地流遍全身,让他的睡梦中也笑起来。羞涩的水华,只有在夜深人静,自己熟睡之时,才敢露出她热情大胆的一面吧?
每天不过匆匆的相聚,却让季宁整个人焕发出神采,连读忆术的灵力也在不断恢复,白日里苦不堪言的劳役也变得云淡风轻。骏鹏有时候会指使人故意刁难他,季宁都默不作声地应付下来,淡然的神情让那个妒忌的守将明白,这个囚徒对守将的权威并不是畏缩,只是轻视,因为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而轻视身边的一切苦难,让始作俑者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浅薄无聊。
这一天,季宁背土到山脊上种红柳时,在石缝里发现了一朵半开的夜光莲。他伸出手摘下这朵罕见的能在黑暗中发出绿色流光的蓓蕾,当作宝贝一般藏在了怀里。
晚上他偷偷地将夜光莲藏在被子中,怀着忐忑的快乐等待水华的到来。除了一粒顺手拿来的摩天草种子,他从未送过她任何东西。可今天夜里,等她偷偷到来的时候,他要送给她一个惊喜。
他果然清醒地等来了水华的脚步,或许是走惯了这条路,她的脚步轻盈而快捷,不复平时摸索着的踟蹰。季宁小心翼翼地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假装熟睡,被子下握着夜光莲的右手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水华苗条的身影从门缝中钻了进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季宁身边,凝视着他平静的睡颜,薄薄的形状好看的嘴唇,微微一笑,大着胆子朝那紧紧抿着的嘴唇俯下身去。
“水华,我喜欢你。”唇下原本一直熟睡的人蓦地睁开了眼睛,吓得水华倒退开去。下一刻,一朵闪着幽幽绿光的重瓣莲花出现在季宁手中,照亮了一室的黑暗,也照见了水华惨白的脸。
“吓到你了?”季宁有些歉疚又有些得意地站起身来,举着夜光莲递到水华面前,“送给你的,摸摸看,很漂亮。”
然而水华只是捂住脸,不看他,蓦地转身朝门外走,像是生了很大的气。
季宁笑了笑,冲上去拦住她,蓦地想起方才水华毫无阻碍的行动,声音顿时惊喜起来,“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不要看,让我回去!”水华依旧遮住脸,奋力地想要从季宁的阻拦中挣脱。
“水华,我喜欢你,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呢?”季宁轻轻拉下水华遮住面容的双臂,看着她紧闭的双眼,颤抖的睫毛,“你能看见了,我心里不知有多欢喜……睁开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最想看看我的样子吗?”
他轻快地笑着,声音却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他看到水华缓缓张开了紧闭的眼睑,一双忧喜参半却又含着无限期冀的眸子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眸,即使在夜光莲的照耀下,也蓝得如同辽阔的长空,悠远的海水,还有——冰族人的眼睛。
季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脑海中那些不堪的记忆仿佛又要呼啸着奔涌而出,那些逼上来的蓝色眼睛,接踵而至的巨大痛苦……
水华直直地看着他,他每退一步,那双蓝色的眼眸就黯淡一分,最终结成绝望的死寂。她所有的侥幸都裂成了碎片。
“我可以恢复原样……”
“你是冰族人?”
两个惊恐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沉默。半晌,水华才低低地回答:“我的母亲是冰族人。”见季宁不答话,水华怯怯地说下去,“她生下我以后就离开了,父亲一直瞒着我,直到他这次离开前才告诉我真相……”
“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季宁的声音空空荡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水华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幽幽地道:“父亲为了隐瞒我的身份,从小就用药水染黑了我的眼睛,却也破坏了我的视力……他临走前把解药交给了我,说是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身份,我们就一起生活,如果你不愿意,我还可以重新染黑眼睛,让一切恢复原样……我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只是听了墨长老讲的那个故事,忍不住每天晚上偷偷地来看你的模样……哥哥,你也同意的,每一个民族的人都有好人坏人,不能……不能一概而论……”
季宁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解释,他的唇角慢慢上扬,多日来隐匿的自卑焦虑最终化作一阵大笑:“说什么玄林是抗冰名臣,清流领袖,原来竟和冰族女人有染,还要染黑了女儿的眼睛来欺世盗名!而你呢,你平素那样口口声声地要调解冰族和空桑的对立,消除我们的偏见和仇恨,让我们都拜倒在你圣女般的光辉下,却原来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们父女两个都是骗子,若是我今日没有看到真相,还不知要被你们蒙骗多久……”
“哥哥,不要这样说,我也是前些日子刚刚知道……我没有骗你,没有骗你啊……”水华惊慌地反驳着,想要扑上去抱住季宁神经质般颤动的身体。
然而季宁用力将她推开,他脚步踉跄地靠住身后的墙壁,笑声虽然慢慢停歇,口气中的自嘲悲哀却越来越明显:“可笑我一直是你们父女两个的棋子,乖乖地听从你们的摆布。为了成全玄林的清名,我竟然可以含冤认罪,放弃了自己的自由到这个地方来,还要小心不要让你看到我吃过的苦,生怕玷污了你纯洁的双眼!你知道在可以烤熟鸡蛋的砂石地里往返背土七八个时辰的辛苦么?你知道白天挨了鞭子,晚上却只能缩在寒风中生生熬过的疼痛么?你知道一个原本自由的人被戴上镣铐,任人像牲畜一样驱赶侮辱的悲愤么?呵……其实这些还算好了,总好过被自己一直信任和爱慕的人欺骗,欺骗得可以傻乎乎地到空寂之山去送命,还要为了他们的高洁出尘而自卑自责!‘空桑良心’,呵呵,路铭你和我一样,其实瞎了眼睛的是我们!”季宁说完,复又笑了起来,转身扶着墙壁就往驿馆的大门外走去。
“哥哥,你别走,我可以让一切都恢复原样!”水华一边流泪,一边跑进自己的屋子,赶在季宁打开沉重的驿馆大门前拦住了他。她的手中托着一个白色的瓷瓶,举到季宁面前,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道:“我原本想过些时候再慢慢告诉你真相,可既然今天被你发现了,我们就从头来过好不好?”说完她用力拔开瓶塞,将瓶中的药水一倾,尽数倒进双眼之中,黑色的药水顺着眼角流下,黑夜中如同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哥哥,一切都没有变,对不对?”水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面前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渐渐融化在一片浓烈的黑暗中,再看不见他睡梦中含笑的温柔的表情,也再不见他刚才寒冰一般阴冷的怨恨。这样大剂量的药物倾倒在眼中,恐怕会永久地损害眼睛,再也不能够靠解药复明。可是,如果能当这一夜只是一个噩梦,醒来后一切都不曾改变,她已经不在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季宁怔怔地看着水华大睁的眼睛又恢复了原先浓丽的黑棕色,却再不复方才清亮的光泽,黯淡得如同干涸的枯井,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句:“怪不得你的名字里有个‘水’字,‘凝水成冰,化冰成水’,无非是骗人的把戏。就像你的父亲一样,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让那个傻子心甘情愿!”
这句话如同尖刺一样,让水华蓦地摇晃了一下,却再也没有人伸出坚实的温暖的手臂来扶她一把。她微微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到驿馆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又“砰!”地合上。
呆呆地沿着墙根滑坐在地上,水华听到季宁的笑声渐渐消失在远方,她心头一片茫然。为了保护他们父女不受这个秘密的伤害,玄林曾经在神灵面前求到一个诅咒:凡是由于知道水华的身份而想用这个秘密要挟他们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要在讲出这个秘密前死去。当年的侍女四月,正是死在这个诅咒之下。
水华并不相信季宁会遭受诅咒,但她却蓦地想起了白日里骏鹏派人送来的口信:今日夜里,待在驿馆切莫外出。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水华猛地拉开门,心急火燎地跑进万籁俱寂的街道,向着季宁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第十五章 焚心
脑子里一片空白,季宁发疯一般往前奔跑,根本不在乎自己要跑到哪里去。此时此刻,他只想远远地离开那可怕的真相、可恨的谎言、可怜的哀求,跑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去放声大哭。
脚步下意识地将他带到了城外,隐隐地可以看见看守瓜田的小屋,那是他无数次走熟的道路。可是季宁蓦地顿住了脚步,那个地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栖身之处,早已有另外一个囚犯接替了他的位置,而他现在,根本无处可去。
脚下一软,季宁靠着一棵红柳坐倒在沙地上,仰着头无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伊密城的天空异常干净,显得一轮明月越发皎洁无暇,就像水华圣洁的脸庞……他蓦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深深地将脸埋到膝盖里去——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自己受过的苦楚和侮辱还算少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最信任最爱恋的人来淘干他最后的一点温情?可是,她将药水倾倒入眼时的决绝和悲哀,又是那么真切,让季宁的心中一阵抽痛。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原本透亮的眼眸如何一点一点黯淡无光,不要再想她哽咽的嗓音是如何痛彻心肺,季宁啊,你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就让自己放纵地愤怒一回吧!就算不是对她,也是对她那心计深沉的父亲!
自怜自伤之中,先前遭遇的种种又一点一点泛上心头,让季宁愤恨得不住颤抖: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铭的遗愿,剿灭冰族。季宁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让我担下这些无法抵御的罪名吧。”
“只要大人记得取回鲸艇图纸,一心剿灭冰族,季宁就死而无恨了!”
“大人既已知道路铭所受的苦楚,还请不要辜负他的苦心才是。”
……
这些都是他曾经亲口说出的话,说话之时是多么情真意切,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幼稚单纯得可笑!而玄林当时是怎样的表情呢?或许是在心中暗暗窃喜他乖乖入彀吧?怪不得,当初自己提出认罪以保玄林名誉,对方竟然顺水推舟地允诺;而路铭以命换得的鲸艇图纸,玄林居然忍心将其封存,还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自己……玄林早已和冰族女人纠缠不清,那么他抵抗冰族的决心又有几分做戏,几分是真?只有路铭和自己这样的傻子,才会相信他正气凛然的外表,甘愿俯身,当作铺路石将他送往神圣的高台!
可是,如果将水华的身份作为要挟,那个欺世盗名的玄林会不会被逼动用鲸艇图纸,全力对抗冰族呢?季宁刚转到这个念头,喉咙就蓦地一痛,如同一条毒蛇突然窜起,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要害上。他嘶哑地惨叫了一声,身体内部涌出的血便顷刻封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掐住自己的脖子倒在沙地上,不断地挣扎。
与此同时,季宁随身携带的太史阁令凭感受到主人的危险,也蓦地发出红光来,堪堪透过他的胸膛蔓延而上,与那荼毒季宁的力量对抗。一红一黑两股力量如同斗兽一般在季宁体内撕咬扑打,让季宁痛不欲生却又无计可施。然而令凭上的灵力本就所剩无几,根本无法招架诅咒的力量,红光很快越来越黯淡,最终湮灭,让伏在地上的季宁心中一凉,闭目待死。
咽喉的剧痛不断侵蚀全身,季宁的意识开始慢慢飘忽,似乎灵魂已然离开了身体,可以俯视身周的一切,五蕴六识竟顿时清明起来。隐隐约约地,耳中传来一片嘈杂,马蹄声、哭喊声、喝骂声和利刃相交之声交织在一起,让濒死的人也惊骇莫名。不祥的预感下,季宁死命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伊密城方向火光冲天,那片嘈杂也正是从城内传来。
是沙盗开始劫掠了!季宁的脑子中闪过这个念头,下意识地就想从地上爬起来——水华还在城里,她眼睛看不见,一个人待在驿馆里可如何是好?
然而在诅咒之力的作用下,他的手臂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只能徒劳地在沙地上挣动。可是水华啊,你现在怎么样?我方才那样说话,只是宣泄一下心中压抑得太久太久的愤懑,否则只怕自己会憋屈得疯掉!可我即使再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也始终记得你善良的心,宽容的笑,还有亲吻我时那无限的深情!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处于死亡的边缘,季宁凭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无声地呼喊着。
仿佛感受到了他不甘的呐喊,身体中那股流窜的剧痛竟然慢慢减淡下去,犹豫地徘徊着,似乎难以判断宿主的真心。季宁并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瞬息转换的念头抗住了诅咒的力量,最终将它消弭于无形,他只是奋力往伊密城方向爬去。可是方才一番生死边缘的反复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一寸一寸地支起冻得僵硬的身体,季宁以最快的速度向城内奔去,却一眼看见城头上七零八落的旗帜和军械,看来沙盗还没进城,看守的士兵们便丢盔弃甲地逃命去了。这两天伊密城的统领骏鹏正好带了人马到远郊营寨操练,只留下几个老弱残兵象征性地守守城门,对沙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踏入城中,街道一片狼藉,不少木门上都留着刀痕,却空荡荡地不见一个行人。季宁无暇顾及其他,直接奔回驿馆,发现大门只是虚掩,可是比起其他宅子被劫掠一空的惨状,驿馆里竟是平静得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
一把推开大门,季宁大声喊着水华的名字,没有人回答他。他越想越是心惊,将手指放在大门上想要读取记忆,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一眼瞥见院内石板上溅落的黑棕色药汁,和平日水华的眼眸同样颜色,季宁不由颤抖起来。如果水华眼睛看得见,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担心,可现在……她一个目盲的少女,能如何应付突如其来的沙盗?
稳了稳焦虑的心神,季宁走出驿馆,踩着满地的狼藉,向着平素伊密城居民避难之处跑去。渐渐地,有三三两两的居民出现在回家的道上,可他们面对季宁焦急的询问,都只是同情地摇了摇头。
“听说这次‘神眼魔刀’的人抢了几个女娃娃回据点去了……”一个居民说到这里,乍然见到季宁惨白如死的脸,连忙改口宽慰道,“不过还有很多人在后面,或许你要找的姑娘平平安安的……”话未说完,季宁已是匆忙地道了谢,继续往前方跑去。
“水华,水华,你在哪里?”嘈杂的人流中,季宁就如同一块阻住航道的礁石,不顾众人的挤挨推搡,执意逆流站在大路当中呼喊着。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眼神专注地在人群中掠过,一辈子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焦急彷徨。
“季宁!”一个含着责备的声音沉重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昨夜去哪里了,怎么没和水华姑娘在一起?”
季宁茫然地转过身,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墨长老的胳膊,喑哑地问:“水华呢?”
“水华姐姐她……被强盗抓走了……”小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引得季宁放开了墨长老,反手将小姑娘抓住,“你说什么?”
“水华姑娘,是个大好人啊!”旁边几个妇女也落下泪来,“昨夜沙盗突袭,我们连夜逃命,正好碰到水华姑娘在四处找你。大家于是一路往城外跑,没料到竟然碰到一群沙盗在劫掠妇女。水华姑娘为了救我们,就主动站出去,被他们带走了……”
“她……她为什么这么傻?”季宁失神地说出这句话,手一松几乎被心痛击倒。
“她跟那些沙盗说,要见他们的头目‘神眼魔刀’,那些人答应了。”墨长老叹息了一声,“她当时态度很坚决,拦也拦不住,我猜她是想去化解冰族人和空桑人的仇怨。可是那些沙盗……根本不是诚信守诺之人……我担心……”
“不行,我要去救她!”季宁此刻已稍稍稳下心神,尽量镇静问道,“请问‘神眼魔刀’的巢穴在哪里?”
“沙盗行踪无常,我们也不知他们的窝点。”墨长老看着季宁毫无血色的脸,竭力安慰道,“惟今之计,是你赶紧找到骏鹏将军,让他命人四处搜索,才有可能成功。骏鹏虽然不愿和沙盗正面交锋,但水华姑娘身份特殊,或许能够说动他动用军力。”
“好,我这就去!”季宁想想墨长老的话确实是惟一的办法,他点了点头,寻准方向便往骏鹏行军拉练的远郊奔去,心中却仍是忐忑。伊密城统领一职是个苦差,照例是四年一换,因此各任守将只求早日平安捱过年限,好回到东南方的富庶都市,对于凶悍肆虐的沙盗都抱着退避三舍的心思,才纵容得西荒沙盗越发猖獗。骏鹏上任不过一年多,已是深得其中的关窍,这次将大队军士拉到远郊沙场练兵,恐怕也并非巧合。
虽然明白这些原因,季宁却不得不直闯骏鹏的营寨,以求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还没有走到辕门处,季宁已被守营的士兵擒获,就算他再三声明自己有要事求见骏鹏,仍然被当作逃犯绑在太阳地里,直到两个多时辰后,骏鹏才打猎归来。
“骏鹏将军,请你……”本被晒得昏昏沉沉的季宁一眼看见远处骑马而来骏鹏,眼中一亮,立时大声喊了起来,却换得扈从士兵一道马鞭。而骏鹏虽然往季宁这边看了一眼,却根本不加理会,径直跑马进辕门去了。
将猎物马匹交付给侍从,骏鹏沐浴换衣完毕,又坐在阴凉的大帐中,慢慢吃了半个井水镇凉的蜜瓜,方才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从人答应了,走到辕门处将季宁放下来,领着他走到中军帐前的砂石地里跪下。
见昔日气度清华的季宁此时形容狼狈,骏鹏心头闪过一丝快意,半晌才道:“你找我干什么?”
季宁早已是心急如焚,焦虑和暴晒让他唇上裂开深深的血口:“水华被‘神眼魔刀’的手下抓走了,请将军去救救她。”好不容易得到说话的机会,季宁开门见山地道。
“我昨日特地嘱咐她待在驿馆中不要出去,你怎么不好好守着她?”骏鹏面色一沉,厉声喝道。
“是我的错。”季宁没有解释,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玄林大人是将水华托付给你的。”骏鹏冷笑道,“你弄丢了她,现在还有脸面求我?”
“求将军尽快去救水华,至于季宁,将军想要怎样发落都可以。”季宁闭了闭眼,对骏鹏的嘲弄并无回应。
“你这么情深意重,倒似我不答应都不行了。”骏鹏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指着面色惨白的季宁对从人道,“先给他喝点水,我可不想他半路就中暑昏过去。”
只带了几个心腹从人,骏鹏带着季宁上了路。看样子骏鹏完全知道沙盗的巢穴所在,季宁心头思量着,却不能说出口,只是努力加快脚步跟上骏鹏等人的坐骑速度。
骏鹏让季宁独自步行,原本是故意为难于他,没想到季宁不吃不喝在滚烫的砂石地里走了大半天,竟然毫无颓势。反倒是骏鹏自己受不了太阳的灼热,终于命人将季宁抄到马背上,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往前去。
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山谷,季宁心中一凛:山谷后面,可不就是凝水村么?难道沙盗的老巢,就在村子里?
一口气冲上阻隔视线的山梁,季宁往下一看,一线狭窄的山谷中,竟然密密匝匝地修筑着防御工事,石块夯成的城墙上方分布着弯弓持箭、全神戒备的庄丁,看上去竟比伊密城还要守得严密。不等外人靠前,一阵箭雨已当头落下,却堪堪在众人的马前排成整整齐齐的一排,警示之意让季宁心中一惊:若是当日自己贸然领着水华前来,还不知会有多大的危险。
幸而骏鹏等人并不慌张,只是把马勒在箭阵之后。一个侍从从怀中掏出一枚绿色的小旗来,冲着墙头比画了一阵旗语,墙头的庄丁们果然放下弓箭。再等了一会儿,那卡住山谷惟一通道的石门便缓缓打开了。
“不知骏鹏将军大驾光临,真是失礼了。”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魁梧大汉从石门内走出来,对着半山坡上的骏鹏抱拳施礼。骏鹏连忙领着众人跳下马背,也回了一礼笑道:“大当家别来无恙。”
见伊密城的守将与沙盗头子如此亲密,季宁暗中震惊万分,他心头明白自己撞破了伊密城守将最深的秘密,就算此行救回水华,恐怕以后也难逃生天。
“上次差遣人送给将军的礼物,可都收到了吧?”自号“神眼魔刀”的沙盗头子一边引着骏鹏一行入村,一边谈笑道。他虽是凝水村人,却看不出多少冰族后裔的特征,哪怕冰族人最难掩饰的蓝色眼眸,也因为他眼中绽放的白色精光而被忽略过去。想必那“神眼”的说法,就是从这双让人不敢直视的鹰眼而来,以至于他的本名反倒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大当家的礼物,自然都是极好的。”骏鹏寒暄了一阵,方才道明来意,“听说昨夜大当家手下的兄弟从伊密城劫了几个姑娘回来,其中一个是我故人的盲女,所以特来求大当家放人。”
“按将军吩咐,我们没敢动驿馆一草一木,不料还是掳了将军的人,真是该死!”神眼魔刀拍了拍脑门,当即命令手下,“清点昨夜的货物,将瞎眼的女人给我带来。”随后他转向骏鹏笑道,“将军先休息一会,人很快就到。”
骏鹏道了谢,跟着“神眼魔刀”沿着山谷往凝水村深处走去。这神秘的村庄完全是沿着细长的山谷分布,家家户户门后似乎都搁着兵刃,几个又像空桑人又像冰族人的小孩偷偷地从门后观察着外来的人,眼中闪烁着惊恐和敌视的目光。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这片看似干旱得寸草不生的谷地里竟然种植着成片矮小的黑麦,芥藓一般分布在两侧光秃秃的砂石地里。麦田的上方均用芦杆搭成架子,乍一眼不知做何用途,仔细观察却可以看到有小滴的水珠从中空的芦杆内渗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每一株麦苗根部的泥土中——凝水村的冰族后裔竟然是靠这样的方法给庄稼灌溉,才避免了多余水分的蒸发,在极度干旱恶劣的环境中繁衍千年,没有如空桑人的愿望一般渴死饿死在这片绝地中。这样的顽强和智慧,让每一个有幸看到的空桑人都惊骇慨叹。
“大当家当真雄才大略,这些年将这里经营得不错啊。”骏鹏一边走,一边夸赞道。
“唉,我自己却知道这样下去不成气候。大丈夫应该搏个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才不负大好头颅!”沙盗头子习惯性地拍了拍脑袋,豪情万丈地回答,“可惜没有碰到机会,只能窝在这里做强盗。”
“此刻四方动荡,风起云涌,大当家日后不愁无用武之地,恐怕我以后还要仰仗大当家呢。”骏鹏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季宁只是漠然,也不知将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
实际上季宁已经没有精力观察凝水村的一切,他之所以还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倒在半路,全靠心中一腔救出水华的执念。好不容易走到“神眼魔刀”所居之处,无非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骏鹏落了座,与沙盗头子谈笑风生,看来两人的交往非浅。
过了一会儿,方才奉命去带水华的喽啰出现在众人面前,引得季宁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在他身上。然而那个喽啰只是走到“神眼魔刀”身边,附耳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沙盗头子的眉头便皱了一皱,恰似在季宁心中掀起了惊天巨浪——水华怎么没来,她怎么了?
“要不,将军和我一起去看看?”沙盗头子有些歉意地询问骏鹏。
“好。”骏鹏站起身,领着从人跟随沙盗们七弯八绕,走到了村子深处一处破旧的宅子里。
“就在里面……”沙盗头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季宁已经第一个走到了门前,他的手不断地颤抖,却仍然狠下心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屋里很黑,外来的人要适应一阵子,才能慢慢看清屋里的一切。和宅子的外表一样,屋里陈设粗陋,靠着墙的一张土炕就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而炕尾上,那紧紧缩在墙边的少女,可不就是水华?
“水华,你怎么样?哥哥来接你了……”季宁生怕惊吓到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开口,朝水华走了过去。
“啊!”水华原本只是靠在墙边发抖,此刻听到人声,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越发将身子缩得更紧。
“水华,你怎么……”季宁的话才说出一半,整个人便如同冻僵了一般立在原处,连半个字都无法说出来。此刻他已在昏暗的屋子里看清,水华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撕得破烂,带着血痕,而她向来天真明媚的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在场的所有人顿时全都明白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华嘤嘤的啜泣从角落里低低传来。
“大当家,就是他们两个!”有人推着两个反绑了手的沙盗走到“神眼魔刀”面前,“扑通”跪了下去。
“说,她是怎么疯的?”“神眼魔刀”阴沉着脸问,“当着骏鹏将军的面,你们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
“昨天去伊密城打围,我们负责包抄后城门。”那个明显带着冰族人特征的沙盗看了一眼惶恐的空桑人同伴,大着胆子回答,“我们原本只想抢几个女人来乐一乐,不料这个女人却自己从人群里走出来愿意跟我们走,还说要见大当家你。我们见她虽然眼瞎,却生得十分漂亮,就放了其他人,把她带了回来……”
“她要见我做什么?”沙盗头子问道。
“我们也好奇问她,她却说要说服大当家同意,让冰族人和空桑人和睦相处……我们想这也不是什么急事,就先把她锁在这里,等着大当家有空了再禀告。结果……”回话的冰族沙盗眼睛盯着膝盖,声音越来越低。
“结果你们看她生得漂亮,就忍不住了?”“神眼魔刀”本来想发火,却想起自己原本就定了规矩,同意手下兄弟们可以先享用劫掠来的一切,他只好咳嗽一声怒道,“可我问你们她怎么疯的?”
“……她一直在叫哥哥,不停地哭,我们生气了就给了她一个嘴巴。结果她果然不哭了,只瞪着那双瞎眼问我们说,为什么冰族人和空桑人就不能不互相伤害。于是我们就笑着回答她:沙盗队伍里早就是冰族人和空桑人为伍,若是她不瞎,就能看见我们兄弟二人就是一个冰族一个空桑,现在不仅不互相伤害,还一起享受……她听了就开始笑,醒过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糊涂东西!”“神眼魔刀”一脚一个将两名手下踢倒在地,怒喝道,“敢动骏鹏将军的女人,我杀了你们!”
“大当家手下留情。”骏鹏自然明白“神眼魔刀”无非给自己一个面子,并不是真想杀了二人,当即求了个顺水人情,“不知者不为罪,就饶了他们吧。”
“还不多谢骏鹏将军!”“神眼魔刀”喝了一声,转向骏鹏赔笑道,“既是我手下之过,将军要怎么赔罪只管开口。”
“我把人带回去就好了,其他的大当家不用放在心上。”骏鹏大方地说完,走进屋里,不顾水华的尖叫挣扎,点上她的昏睡穴,将她抱了起来。他向沙盗头子说了声告辞,带着从人们便走了出去。
没有人招呼季宁。他静静地跪在地上探出手去,忍着心底撕裂般的痛,握住土炕上残留的一片水华的衣襟,忽然一眼看见了墙边两个模糊的字——
“哥哥”。
那些字迹有些凌乱,一看就知道是用手指甲一遍一遍地在墙上刻画出来,刻痕里还带着暗褐色的血迹,哪怕不用读忆术,季宁也能感觉到水华刻画这两个字时的伤痛和绝望。
“啊……”他蓦地将自己的头撞在土炕边缘,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声音。是自己害了水华,是自己害了水华!就算她平日再怎样沉静达观,她也始终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女孩!若不是自己那样执著于空桑与冰族的仇怨,若不是自己对她的爱中掺杂着自卑和抵触,水华怎么会再度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主动投进沙盗的罗网!真是讽刺啊,她最爱的情人因为两族的仇恨而撇下了她,那些侵犯她的人却偏偏是两族的同伙!她一直孜孜以求的两族和解,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人冷笑着打破,无情地践踏……她在最后清醒的时刻里不断地刻画着“哥哥”两个字,却不知是因为这两个字带给了她生存的勇气,还是带给了她阴冷无情的讽刺?
狠狠抹去眼中的泪水,季宁将头转向门外站着的人。然后他随手抄起土炕底下一把锈烂的锄头,冲着侮辱水华的两个人打了下去。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了那些人,再杀了自己。
脚下被人一绊,季宁跌倒在地上,下一刻,双臂已被沙盗们狠狠拧在身后。“又疯了一个。”有人说,“大当家,这个人怎么处置?”
“他是骏鹏带来的人,我们不方便动他。放他走。”沙盗头子不耐烦地往外走出去。
“可是他看到了我们的据点……”有人还是不放心。
“他也看到了骏鹏和我们交往的秘密,用不着我们亲自动手。”“神眼魔刀”扔下这句话走了,季宁手臂上的桎梏也松了开去。他被沙盗们从地上架起来,一路推出了凝水村的石门。
“水华……”石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季宁伏在沙砾上低低唤了一声,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甜。然后他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着远方的伊密城走去。
一直走了一夜,季宁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伊密城。他一刻也舍不得耽搁,直奔骏鹏所住的统领府邸,才发现整个伊密城还沉浸在清晨的睡眠中。
围着大门紧闭的统领府邸转了一圈,季宁又绕回大门处。等了一阵子,终于有侍从打开了门。
“我想求见骏鹏将军。”季宁低下声气对侍从道。
那个侍从看季宁的服色就知道是伊密城牢营里的流犯,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你也有资格见将军?”
季宁不愿跟他吵闹,转身走下台阶,伸手扶住门口的石狮,却又立马被那侍从拍打下去:“你那脏手,可不许乱摸!”
季宁收回手,走到墙根下站着。方才平下心气,竟然从石狮子身上读出了骏鹏回府的记忆,看来水华果然是在府邸里面了。
守门的侍卫赶了季宁几次,见他仍然逡巡不去,便也懒得再管他。直到日近正午,忽有伊密城牢营的看管小吏走到季宁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死贼囚,居然不去营中点卯,要反了你!”转身便叫人来拖季宁。
季宁紧紧抿着嘴唇不作一声,只是僵着身子抗拒,那小吏更是喝骂不绝。几个人这么一闹,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围观,统领府看门的侍卫便上来驱赶众人,一时间竟纷纷扰扰地乱成一团。
“都给我滚!”忽有人从统领府大门内出来,断然一喝,颇有气势。季宁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骏鹏,他连忙挣脱众人,狠心跪在骏鹏面前:“将军,请让我见见水华!”
“你弃她不顾,现在又有什么脸见她?”骏鹏冷笑一声,“刷”地拔出佩剑,抵在季宁的咽喉上。
“将军若能让我见她,季宁就是死也瞑目了。”季宁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双目直视着冰寒的利刃,一动不动地回答。
骏鹏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冷笑道:“好,那我就让你瞑目。”说着收剑转身朝府内走去。
季宁站起身,跟在骏鹏身后,一路穿过几道回廊,远远就听到房内水华惊恐的声音:“不要过来……哥哥,哥哥……”
季宁的身体蓦地晃了晃,这几声“哥哥”仿佛几道绳索勒上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进去吧。”骏鹏打开门,朝季宁侧了侧下巴,他的手背上露出几道血印,随即被宽大的衣袖遮没了。
“水华……”季宁艰难地走进房内,刚一开口,缩在床上角落里的水华便大声叫道:“走开,走开!哥哥呢,哥哥……”
“我就是哥哥,我来接你了……”季宁仰起头逼下自己的泪水,哽咽着慢慢握住水华挥舞的手,“是哥哥对不起你……”
“哥哥……”水华喃喃地低语着,任季宁握着她的手,慌乱的表情渐渐平复下来,只是仍然不住地颤抖,似乎怀着绝大的恐惧。季宁心中一疼,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伸手将水华搂在怀中,柔声道:“别怕,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哥哥都和你在一起……”
“哥哥,我要回家……”水华安静地将头靠在季宁怀中,半晌含含糊糊地道。
“好,哥哥带你回家……”季宁如同安抚婴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头,让水华在经历了梦魇般的挣扎狂乱后终于慢慢地熟睡过去。
温柔地将水华平放在床上,拉过被子将她盖好,季宁看着站在门口的骏鹏,恳求道:“请将军准许我陪伴水华回乡。”
“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骏鹏面无表情地回答,“等我将她治好了,自然会送回玄林大人那里。”
季宁不答话,缓缓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在床前的地板上。
“你求我也没有用。”骏鹏面带狞色地笑道,“你以为玄林大人会饶得了你么?”
季宁埋着头,仍旧不言不语,连姿势都不曾改变过。骏鹏等得不耐烦,顿足喝道:“来人,将此人给我赶出去!”
一直到有侍卫来强行将季宁拉起,季宁才猛地抬眼盯住了骏鹏。那样洞彻一切的眼神,如同幽冥之火直照到人的心里去,让骏鹏竟然心虚地一怔。尚未等他反应过来季宁变化的原因,季宁已挣脱侍卫的挟制,自行出门而去。
盯着季宁的背影,骏鹏眼中的杀气越来越盛。一个心腹侍卫知趣地凑过来小声道:“将军,这个人知道了将军和‘神眼魔刀’的来往,要不要……”说着手掌一斜做了个下切的姿势。
“我答应过玄林不干涉他,可如今已是留不得了。”骏鹏看了看水华安静熟睡的身影,想起昨夜的折腾,他的口气渐渐冷硬起来,“做得漂亮点,别落人话柄。”
“是,将军放心。”那个心腹侍卫会意地点了点头,领着几个人尾随季宁而去。
一路走出统领府,季宁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方才他临时施展读忆术,竟然从那间屋子中看到昨夜骏鹏对水华起的不轨之心!虽然在水华疯狂的反抗撕咬下未能得逞,但季宁已经不能放任水华留在统领府那个龙潭虎穴之中。可惜以当时的情势,他根本无法带着水华离开,只能暂时先回住处,想个办法偷偷潜入统领府,将水华救出来。
然而才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街之中,几个寻常打扮的大汉猛地拦住了他的去路。看着他们手中的木棍和眼中的凶光,季宁下意识地返身就跑,却被人一棍扫倒在地。
如雨的棍棒落了下来,让季宁根本无法闪避。那些凶手都训练有素,专捡他胸腹之处的致命部位下手,是以这场殴打并未持续多久就结束了,连目击的路人也不曾出现。
凶手们扬长而去,季宁伏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般,胸腹间更是滞塞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好不容易抠着街边的墙缝坐起来,眼前便是一黑,一瞬间什么也不知道了。
以那些凶手下手之狠,根本没有给他留下活路。季宁坐在阴冷的墙脚,只觉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身体轻飘飘起来,倒和先前中了诅咒濒死时的感觉类似。只是心头那股解救水华的念头太过执著,他才支撑着不肯让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季宁,你醒醒……”有人使劲地掐着他的人中,让季宁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墨长老和小萌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而自己仍旧靠着墙坐在原地。
“水……”两夜的缺水让季宁发不出声,好半天才死命说出这个字。
“我去借水!”小萌懂事地站起身来,跑开了。
“水华姑娘怎么样了?你怎么会晕倒在这里?”墨长老焦急地询问着,可惜季宁只能苦笑一下,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水来了。”小萌急匆匆地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凑到季宁唇边。季宁勉力抬起右手扶住碗沿,才灌下一口水,胸腹间排山倒海的闷痛就再也憋不住,一张口,大股的血就喷了出来,将那半碗水染成一碗鲜红。
“啊!”小萌手一抖,水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无措地看着季宁喷出的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裙,忽然放声大哭。
“都怪我……”又吐了几口血,季宁反倒觉得心底顺畅了一些,竟然能撑着墨长老的手站起来。他自知身体已到了极限,此刻暂时的清醒无非是回光返照,他紧紧地咬着牙关撑住最后一口气,奋力地朝驿馆方向走去。
墨长老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什么心愿未了,不敢再引他说话,只用尽全力地撑住季宁往驿馆方向赶。幸而路途并不甚远,好不容易看到驿馆的大门,小萌赶紧跑上去将虚掩的门扇推开。然而季宁虚浮的脚步却被门槛一绊,跌跪在地上,又是一口血压抑不住地喷出来,和身前石板地上那摊褐黑色的药汁混在一起,触目惊心,也让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痛苦地一颤,挣扎着亮起来。
“你要什么东西,告诉我们。”墨长老看季宁的身体再也不能挪动,便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他翕动的嘴唇,隐约听到他说:“……伙夫房……炕下……”
吩咐小萌照看季宁,墨长老冲进季宁所居的伙夫房中,伸手在炕下一阵摸索,果然摸出一个粗糙的木盒子来。他也顾不得打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季宁身边,见他果然眼睁睁地盯着那木盒子,连忙掀开了盖子。
木盒子里,有两件亮闪闪的东西,一颗光滑圆润的珠子,一枚半黑半白的星星。
颤抖着伸出染血的手,季宁抓住那颗珠子,使劲往嘴里塞去。他努力地吞咽着那颗珠子,伸手捂住嘴压制住自己的呕吐感,几次直起脖子,才终于把那颗珠子吞了下去。
“等我……复活……”季宁忍住珠子劈开食道直钻心脏的痛楚,向着目瞪口呆的墨长老和小萌吐出这几个字来,终于力竭地倒在地上,断绝了呼吸。
第十六章 旅人之墓
灵魂似乎被不死珠发出的光线切割粉碎,化作点点滴滴的雨露,滋润着千疮百孔的身体,让受到损害的部分慢慢愈合。季宁虽然沉浸在黑暗中,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身体内部发生的一切。
睁开眼睛的时候,季宁发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伙夫房的炕上,小萌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他一时有些恍惚,挣扎着坐起来,胸腹间仍是作痛,却渐渐有缓解的趋势。
“呀,你活了?”小萌听见响动,睡意朦胧地抬起小脑袋,眼神却蓦地亮起来。她跑到季宁身边,好奇地摸了摸他,确认原本冰冷僵硬的躯体重新温暖柔软起来,半晌才吐了吐舌头:“好厉害。幸亏爷爷没让牢营里的人把你埋了。”
“牢营里的人知道了?”季宁一惊。
“是啊,你刚死不久,他们就来了,就像算好了一样。”小萌似乎还有些后怕,“他们翻弄了你一阵子,才确认你死了,打算拖去埋掉。爷爷只好请他们去喝酒,说把你的尸体留给我们去喂神鹰,他们才走了。”
看来果然是骏鹏要致自己于死地。季宁黯然地看着窗外惨淡的日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夜晚又要到来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爷爷。”小萌说着,跑了出去。
季宁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腿脚,走出伙夫房,正看见院子角落里黄澄澄的蜜瓜。在空寂之山泉水的浇灌下,不过十来天,那些蜜瓜种子就发芽抽藤,开花结果,如今就连熟透的瓜儿都因为无人采摘而快要烂掉了——不过十来天,他自己就如同这些蜜瓜一样,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水华清脆的声音,熟悉得犹如在耳畔:“我在想,如果用这泉水浇灌摩天草,还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呢。不知会不会真的让摩天草长到云端里面去,我们就可以顺着摩天草上天啦。”水华,季宁心头默念了一声,稳住自己的步子——我原本以为真的可以带给你光明的天堂,却没有料到,让你陷入了黑暗的地狱。我造的孽,只能我来赎。
推开厢房的门,季宁走进了水华的房间。水华没有多少饰物,梳妆台上只放着一把木梳子,齿缝里缠着一根黑而长的发丝。季宁轻轻地拈起那根长发,按在胸口,试图平复心底的绞痛。
取出水华平日放在柜子里的一袋摩天草种子,季宁走到院子正中的水井边,转动辘轳,从井水里提出一只水囊来。为了保持空寂之山泉水的新鲜不腐,季宁平时都是把这袋珍贵的泉水浸在井水之中。水华洗眼所费不多,此刻水囊里还有大半袋泉水。
正收拾间,墨长老已和小萌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季宁,墨长老叹息了一声:“我已经确认,牢营那边已经将你作为急病死者往刑部呈报了。看来那些害你的,果然是官府的人。”
“水华还在骏鹏的手上,我要去把她救出来。”季宁看了看天色,面上浮起坚毅的神色,“今夜就去。”
“你怎么救?”墨长老看着季宁瘦削的身体,疑惑地问,“要我们帮忙吗?”
“我不能让你们也去官府涉险。”季宁看着善良的老人,摇了摇头,“不过,如果长老能为我们准备一些干粮饮水,季宁感激不尽。”
心急如焚地熬到三更,季宁走出了驿馆大门。此刻整个伊密城都已熟睡,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季宁快步穿越并不大的伊密城,很快走到了统领府的外墙边。
解开褡裢,季宁将满满一兜的摩天草种子洒在墙根下的泥土里,然后拔出水囊的塞子,将囊中空寂之山泉水全部浇灌在那些枣子大小的神奇种子上。
顷刻之间,摩天草种子们纷纷绽裂开来,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听在季宁耳中分外清晰。他定定地注视着那些平日只需一点点水就可以迅速生长的摩天草,无法确定在这么多带着魔力的泉水浇灌下,它们能够产生怎样的奇迹。
绿色的藤蔓迅速从吸饱了水的种子中抽发而出,如同扭动的青蛇,一寸寸地向着天空伸展而出,而巨大的根系也在泥土中不断向下延伸,贪婪地不放过任何一滴渗透在土壤罅隙中的水分。季宁耐心地等待着,看着一束束藤蔓互相交缠攀援,搭上统领府的墙头,向着府内无声无息地扩展。这些原本就生命力惊人的摩天草,此刻仿佛失却了创造神造物的初衷,脱离了植物正常的轨迹,疯狂地生长着,抛开一切,只是一味地变得更粗,变得更长。
眼看着那些原本细嫩可食的藤蔓越来越粗大柔韧,结实得如同山民攀援的绳索,季宁抓住这些藤蔓小心地爬了上去。当他成功地坐在统领府的墙头时,他耐心地把几根不听话的藤蔓拧过来,缠在墙头的树枝上,迫使它们扭过身子,将仍旧不断新生的枝叶覆盖在统领府内。
顺着一根摩天草滑落在墙内,季宁凭着记忆往昨日水华所在的房间走去。他怀中的手帕上撒着迷药,手中攥着短刀,这些就是他惟一可以倚仗的武器。虽然迷药效果不知如何,刀法也乏善可陈,但季宁真正凭借的已经不是武器,而是罔顾生死的勇气。幸亏伊密城一向民风淳朴,几乎夜不闭户,统领又素有威严,是以府中反倒不像其他地方的大户人家有巡夜的家丁,就算门房处有值夜的家人,也早已昏昏欲睡,让季宁暗称侥幸。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歌声,让季宁心头一惊,隐身在花丛之中。等了半晌,不见任何动静,他才偷偷地转出来。走得近了,季宁分辨出那歌声竟然以前听过: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这歌声低而含混,带着怯怯的哽咽,却让季宁浑身一震,几乎要飞奔而去——他没有听错,这是水华在唱歌!夜阑人静,她为何还不能安睡,究竟还有什么苦痛在折磨着她?
猛地看到水华房门上垂挂的铜锁,季宁心头大痛,骏鹏此举,真的是把水华当作一个疯傻的禁脔来对待么?他徒劳地看着那结实的铜锁,无奈去推窗户,却发现被人从里面用木销插住。
掏出短刀从窗缝里插进去,季宁想要将木销割断,却探不到位置。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从他额头滚落,砸在窗台上似乎都能听见“夺夺”的声音,可是他仍旧无法打开那扇看似脆弱的木窗,只怕响动大一点,会惊醒府内之人。
身后有什么东西蓦地触碰到他,把季宁惊得几乎跳起来,蓦然挥刀转身,却发现是一条摩天草的藤蔓蜿蜒而来。看着这些游蛇般在府内蔓延的植物,季宁心念一动,抓住一条新发的细小分枝塞进了窗缝中。
仿佛是被夹住了尾巴的小动物,那条生长受限的藤蔓不断簌簌抖动,挣扎着长大,竟然将木制的窗扇顶得吱吱作响,窗缝也被撑得越来越大。就在摩天草快要把两扇窗页生生顶脱的前夕,季宁从窗缝里伸手进去,拔开了插销。
“啊……”窗户忽然打开,屋中的人惊骇地低呼了一声,越发地瑟缩到床角去。
“是我,哥哥。”季宁生怕水华叫出来惊动他人,赶紧跳过窗户,无奈地寻思用带了迷药的手帕捂住水华的嘴。
然而他的声音就是最好的镇静药物,水华果然不再出声,只是当季宁伸手抱她的时候,怯生生地重复了一句:“哥哥?……”仿佛想要再次确认来人的身份,却歪着99lib?头满脸迷惑,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听“哥哥”的话。
“是我,我接你回家。”季宁忍着心里的痛,伸手把水华凌乱的衣衫整理好,抱着她从窗户里翻了出去。回头一看,方才那株藤蔓已然侵入了整个房间。“不要出声。”季宁轻轻掩住了水华即将张开的嘴唇,见她果然乖乖地不发一声,庆幸她看不到无数藤蔓在月光下侵袭宅院的诡异景象。
用腰带将水华紧紧缚在背上,季宁手脚并用抓住摩天草爬出了统领府。当他喘着气爬到墙头时,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时此刻,整个统领府已经完全淹没在摩天草的海洋里,柱子上攀援的,房顶上盘结的,地面上匍匐的,都是那些无声无息的绿色植物。它们交缠成网,遮蔽了整个统领府的光线,让那些熟睡的人们即使天光大亮也依然以为是暗夜。
空寂之山的泉水,虽然不能治疗水华的眼睛,却能够阻挡骏鹏追赶的脚步,已然不辜负自己的冒险旅程。季宁想到这里,轻轻拍了拍紧紧搂住自己脖子的水华,顺着藤99lib?蔓溜下了围墙。
回到驿馆时,墨长老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旅途的一应用品,分别由两匹马驮着。季宁认出一匹马是驿馆的所有物,另一匹却是墨长老自己家里的财产,不由一惊。西荒民生艰难,先前他请求墨长老准备干粮饮水已是汗颜无地,又怎能带走他们家里如此珍贵的财产?
察觉到季宁的为难,墨长老看了看缩在一旁的水华,勉强笑了笑:“这个人情可不是送给你的。玄林大人是朝中第一的好官,冲着他的面子,我们还有什么送不起的?”
季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施了一礼。
扶着水华上了一匹马,季宁坐在她身后控住缰绳,牵着另一匹马出城而去。那些曾经彷徨过曾经震惊过曾经伤痛过的记忆,如果能这样一路抛洒而去,该有多好啊。
季宁一路向西,越过大片的蜜瓜田,渐渐看到了遮蔽沙漠的红柳林,空气也越发干燥起来。他不敢选择东南方的官道,生怕骏鹏发现之后通知沿路的官府阻截,在那些术士的追缉术面前,自己必将如同白纸上的墨点那样一览无遗。万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逃进空桑势力无法涉及的区域,冒险穿越空寂之山脚下的沙漠,取道狷之原到达棋盘海边,搭乘在那里打尖修整的商船回归东南部的港口,这也是数千年前,被空桑人驱赶的冰族走过的路线。
幸而他以前为了寻访“旅人之墓”的秘密,多次出入这片沙漠,此刻倒也不惧,认准了方向就心无旁骛地走下去。水华坐在他身前,不言也不动,甚至连干渴疲倦时也不会出声。季宁只得算准了时间停下来,拔开水囊的塞子让她喝水和进食,活动因为骑马而变得僵硬的腿脚,反倒是他自己,饮水和食用都比她少得多。
反正自己是不会死的,能在沙漠里多节约一些食水总是好事。季宁打着这个主意,强忍着干渴饥饿,操纵着马匹往前方走。
然而“不死珠”终究不是“不饿珠”,长时间下来,季宁只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几乎要掉下马去。无奈之下,他只好放弃了先前节食的打算,维持住基本的体力。算一算,干粮或许还够,就怕饮水支撑不到棋盘海岸,不过想到走出沙漠后,狷之原上也有水源补充,或许还能 78b0." >碰到魔鬼湖,季宁的心情又乐观了一些。
晚上的时候他们裹着毛毯在沙地上睡觉,可惜四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办法点起火堆来。刚躺下去的时候沙地还带着白天太阳的温度,暖暖的让他们把手脚都摊在毛毯外,然而越睡越是发冷,无云的天空保留不住一点热度,让人冻醒过来,远处空寂之山上幽魂的号哭也越发清晰。
实在冷得睡不着,又担心水华会被空寂之山的响动吓倒,季宁轻轻地叫了一声:“水华?”
没有回答。自从离开统领府,水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季宁怎样与她交谈,她都是低垂着眼睛,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季宁坐起来,借着星光想看看水华是否睡得安稳,却发现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不住地颤抖。
伸手摸了摸水华的脸颊,微微发烫,让季宁有些担心,正打算把自己的毛毯也盖到她身上,水华却蓦地张口咬住了季宁的手指。
“水华,松开,是哥哥呀。”季宁不敢用力,只得耐心地安抚着她。然而水华却越咬越紧,竟然将季宁的手指咬出血来,季宁无奈之下,用空余的一只手揽过她的头颈,将她的上半身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别怕,别怕,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他轻轻地拍着她,如同安抚小小的婴儿,感觉得到双方原本冰凉的身体在相拥之后渐渐温暖。终于,水华从梦魇中苏醒,松开了口,蓦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那么淋漓尽致,仿佛要把多日来的痛苦全部宣泄而出,泪水湿透了季宁胸前的衣服,冰凉凉的一片。季宁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泪水却顺着下颏无声地滴落在她的头发里,此时此刻,若是水华能恢复神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水华哭得累了,就在他怀中慢慢睡去。季宁搂着她躺好,将两条毛毯拉过来裹住两个人,方觉得暖和得可以睡去。在这个昼夜温差极大的沙漠里,只有这样的互相依偎,他们才能够安稳地入睡。
尽管季宁不断梦见水华一夜之间能够恢复原样,水华第二天仍旧低垂着眼睛不言不语,顺从地坐在马鞍上,向着西方前进。然而季宁毕竟是看到了几分希望,锲而不舍地和她说话,不顾疲倦地指点着四周的景色,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有过前往空寂之山的经验,季宁知道靠近山脚的沙地会炙热得如同炭盆,因此有意远远绕道而行,然而沙地的温度仍旧渐渐高了起来,烫得马匹不肯落脚前进。季宁只好撕开一床毛毯,想要包住两匹马儿的四蹄,折腾许久,才终于完成。
两匹马也要吃食喝水,加上白日的高温,对饮水的消耗急剧增加,看着又一个干瘪的水囊,季宁心里开始犯愁——再这样下去,恐怕到不了狷之原饮水就会耗尽,偏偏心中企盼了千万遍的魔鬼湖依然踪影全无。
然而他又不敢丢弃马匹,否则他们两人更是无法走出这个沙漠。为了省下有限的储水给水华和自己,季宁狠下心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在摩天草种子上,催生出绿色的带着水分的茎叶,供给马匹食用。少量的失血并不会影响身体机能,又节约了马匹的饮水,季宁不禁为这个办法沾沾自喜。
进入沙漠的第六天下午,季宁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发现了一块黑色石头。
一人多高的黑色石头,如同一个孤零零的人独自立在沙漠里,却让季宁心中不安。他一口气催马跑上前面的沙丘,往下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沙丘下方的广阔沙地里,密密麻麻地树立着无数这样的黑色岩石,或者确切说,黑色的人形石柱。它们一路延伸着向西方分布,乍一看就如同成群结队向着西方赶路的流民。这些黑石和季宁在空寂之山脚下所见极为相似,既然那些黑石是消灭于空寂之山的魂灵所化,那么这里的黑石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他们就是昔日被空桑人驱赶出云荒大陆的冰族旅人?
两匹马似乎也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坏了,嘶叫着不肯前行,逼得季宁抡起鞭子狠狠抽了两下,它们才迟疑着走下沙丘。
天色越来越暗了,看来今晚不得不在这片石头森林中歇息。季宁驱赶着马匹走入石林,两匹马的惊恐却有增无减,不断仰起脖子嘶叫,马蹄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季宁不断挥鞭抽打着座下的马匹,好歹可以控制它克服恐惧往里前进,后面一匹靠缰绳拴在一起驮运物品补给的马儿却惊骇得不停地发抖,眼看自己要被拉进黑色石林之中,死命地甩着马头,竟然在锋锐的黑石边缘上磨断了缰绳,返身就跑!
季宁大吃一惊,连忙转过坐骑去追,驮了两个人的马儿却最终追不上负重轻捷的同伴,眼看着那匹马驮着食物饮水消失在浩瀚沙漠之中。
翻身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季宁仰面躺在沙地上,欲哭无泪。当初为了节省马力,他总是让两匹马轮流托运人和补给,却料不到那匹马会受惊逃走。此时他们两人一马只剩..t>下自己腰间的半囊水,可不是要生生渴死饿死在这沙漠之中?
水华默默地坐在马背上,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周围发生的一切。她秀美的身影映照在晚霞中,衬着大漠黄沙,美丽得炫目。季宁稳定下自己几欲发狂的心绪,爬起身,将她从马背上搀了下来。
“今天不走了,我们就睡在这里。”季宁对水华说着,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沙地上,扶着水华躺下。看方才马儿如此惊恐,那黑石林中或许真有什么古怪,还是不要贸然露宿其中的好。至于明天怎么办,他却不敢再想。
内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季宁强迫自己入睡以保持体力。没有了借以裹身的毛毯,他只能紧紧地抱住水华蜷缩在惟一的马儿身边,才能保证两个人不会在深夜的寒冷里冻死。
夜里不断地醒来又不断地睡去,季宁知道自己若是心神大乱,他们势必要葬身在茫茫沙海里,因此竭力保持着一个读忆师该有的空明,不让那些惊慌和无助蔓延全身。快到黎明的时候,他被冻得醒了过来,一伸手,却发现怀中的水华没有了踪影。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季宁腾地坐起,睡意全无。..t>仔细观察着沙地上的脚印,季宁沿着水华留下的轨迹一路寻去,入眼的便是那片诡异的黑色石林。
毫不犹豫地,季宁走入了黑石群中,口中呼叫着水华的名字。此刻的沙漠中,万籁俱寂,那些黑色的岩石犹如一个个身穿黑衣的死神,半融在不透光的暮气中。仿佛有无声的哭泣呻吟从它们内部发出,让人的耳朵虽然听不到半点声响,内心中却被那种绝望悲愤的情绪浸透得再无亮色。
越往黑石林深处走,季宁内心的恐惧就越大。将明未明的黑暗中,他仿佛感觉身周的黑石内部有不安的情绪在涌动,不由忍不住回头看去。这一看之下,几乎将他吓得坐倒在地——那些一座座沉默伫立的长条形黑石,分明是一个个雕琢粗陋的人像,而他们的面容,一律朝着西方大海的方向!
这些死在流放的冰族人,竟然至死都望着他们的族人前往的方向,却没有一个人,回头眷顾身后那片永远失去的土地……这样的决绝,虽然经历了数千年,仍然让身为空桑人的季宁感到震撼。想起数千年前冰族被集体驱赶出云荒大陆的那一幕,寥寥数语的记载下掩埋了多少惨绝人寰的血与泪!
突然之间,天地陷入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连星光都再也寻不到踪影,无声的呐喊却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涌来,一枚枚石芽从黑石身上萌发而出,越来越长,仿佛手臂一样舒展开来!季宁正惊骇间,一枚石芽已从他身边的黑石无声无息地长出,在碰触到他身体的一刻“啪”地绽裂,如同一朵花儿倏地绽放,可在季宁眼中更像一只骤然张开的利爪!
倒吸一口冷气,季宁猛地跳起,避开四周“噼啪”绽响的石花。下一刻,他大步朝着黑石林深处跑去,口中大声喊道:“水华,水华,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啊!”此时此刻诡异的景象,让他惊怕之余更是担心得几乎要疯掉!
鱼肚一般的白从他身后缓缓染出,仿佛一滴奶滴入浓黑的墨汁中,深黑色的暮气渐渐从他面前消散。季宁蓦地停住了脚步。
水华靠坐在一块黑岩下,一枚石芽从她身后伸出,蓦地张开,露出黑色花瓣里纯白的花蜜。季宁正要出声提醒,水华却伸手轻轻地将那看似坚硬的石芽摘下,就如同摘下一朵莲花那般自然。她的手指温柔地描摹着石花的形状,脸上渐渐浮现出浅浅的笑容,口中又开始唱起那首古老的歌: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这无际的海上,
只有风儿伴随在我的身旁。
……”
她低声地唱着,黑石中涌动的不安气息莫名地平息下去。仿佛听懂了她忧郁的歌声,连那些石花也轻轻摇摆起来,凝结出一滴滴的露水。乌黑的岩石,晶莹的石花,素衣的少女,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种神圣的美丽,让季宁一时彷徨着没有上前。原来水华从木梳里面学会的这首歌,果然是冰族久远的民谣,那么那个在高墙内哭泣的歌者,便多半是水华的冰族母亲了。这种独在天地大海间无依无靠的感觉,也只有流浪了几千年的冰族人才能唱得出来。
低下头仿佛嗅了嗅了石花的味道,水华忽然举起那朵石花,如执酒樽一般将里面的“花蜜”都灌入了口中!季宁情急之下,跑上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石花,担心地查看石花中的东西,却发现那些白色的竟然是如同奶酪一般芳香的石乳。他试着蘸了一点放入口中,甘美异常,就仿佛是上古传说中神人所饮的琼浆玉髓。
水华被他夺去了手中石花,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站起来往前走。季宁正要追上去,水华却又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座伫立在这群人形岩石中的黑色石碑,却也不比周围的黑石高出多少。看得出来,这座方形尖顶的石碑正是用数百块打制的黑岩堆砌而出,四周皆有九级台阶,让人可以走上碑座。碑身四周刻着无数姿态各异的凤鸟,朝西的正面碑身上那只凤鸟尤其巨大,双翅上托着一块圆形的石轮,上面似乎刻有字迹。
好奇心克服了恐惧,季宁走上台阶,细细地辨认石轮上的字迹,勉强可以认出那些古老的文字。字迹完全围绕着圆形的石轮刻画,组合起来就是一句话:“苦难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另外还有一些奇怪的文字刻画在石轮正中,却并非季宁所能识得。
看完了,季宁沿着石碑四周转了转,没有发现其他异常的东西。想起踩在碑座上终究不妥,他走下台阶,将手指放在基座的黑色岩石上,想要读出它们的记忆。然而那些记忆却始终飘忽不定,让他抓住的只是一团一团的忧伤情绪,仿佛一群飞鸟敏捷地逃开人们张开的罗网。
有些放弃地睁开眼睛,季宁忽然发现水华也走到了碑座上,停留在那枚巨大的石轮前。她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握住石轮的两侧,奋力一转!然后她不顾簌簌抖落的沙尘,转过身,微微阖着双目,长发在清晨的风中翻飞,映出远处空寂之山的淡淡影子。而那枚石轮被她旋转之后,上面所刻的句子便赫然变成:“仇恨永不停止,苦难永不消失”。
季宁惊呆了。
他记了起来——多年前自己乘船前往伽蓝帝都,在镜湖天空的蜃景中看到的,不正是眼前的景象么?可笑他以为远在天涯的女神,竟日日陪伴在他的身边,而他却模糊了她的面容,只剩下那种超然却又孤独的感觉。若没有她,他或许仍旧不敢正视被自己封印的记忆;若没有她,他必定还纠缠在对冰族的刻骨仇恨之中,甚至扭曲了自己的理智和良知……仇恨和苦难,就仿佛孪生的兄弟,然而一般人只看到苦难引起的仇恨,却没有想过仇恨又将制造出新的苦难。“苦难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仇恨永不停止,苦难永不消失”,水华虽然只是调转了两句话的位置,所表达的意思已是截然相反。一个是把外因当作一切怨天尤人,一切肆无忌惮,一切丧心病狂的理由;一个却是发自内心的自省,是惟一可以平复,可以挽救,可以幸福的途径。如果他早一点明白这些,或许他已经和水华美满地生活在一起,而不会落到今天的痛苦深渊中。
神啊,如果你能告诉我救赎的方法,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季宁跪了下去,双手撑住沙地,用最为虔诚的心思向上苍祷告着。
忽然之间,季宁只觉得手下的那些沙砾都活了起来,仿佛是一个个久别的朋友,随着他的心意展现出那六千多年前的记忆。不过一刹那,季宁就已经读出了这里一切的由来——
星尊帝灭亡第二冰帝国后,杀死了几乎所有的冰国皇族,将剩余的冰族人驱逐出云荒大陆,赶向四周的大海。这一群从战争中死里逃生的冰族人,在空桑人的逼迫下,不得不扶老携幼,走进这片几乎与死亡同义的沙海。而在前方等着他们的,还有猛兽横行的狷之原,就算到达棋盘海边,简陋的木舟也不知会让多少人葬身大海,最后能挣扎到荒岛上的幸存者,或许不过百之一二。
就在这片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中,无数被剥夺了一切财产的冰族人倒毙在酷热的沙漠中,尸体铺满了族人们走过的道路,绝望的空气甚至让不少人发了疯。就在这个时候,第二冰帝国皇族中最后一个幸存的公主站了出来,冒着反噬的危险教会了所有的人原本秘而不宣的咒语。只要临死时念颂这个咒语,他们的身躯就会化为黑色岩石,黑石上开出的石花可以帮助他们达成某种心愿,而一旦破解咒语的条件成熟,他们就会复活。
公主把咒语用冰族的密语刻在一块圆形的石轮正中,又围绕石轮四周刻下了那句可以循环诵读的空桑文,然后就死去了。而冰族号称凤鸟后裔、绵延千年的皇族血统,也就此灭绝,只留下昔日冰帝国的贵族世家,以“十巫”的名义将冰族政权维持下去。公主死去的地方,就有了这座方尖碑,被后人称作“旅人之墓”。无数的冰族人念着她传播的咒语死去,形成了这片数千年不倒的黑石林,每到夜里就开出石花,花心中是可供食用的琼浆。
千年岁月中,那些在荒凉的海岛上无法生存的冰族人冒着死亡的风险,偷偷地从这条秘密路线获得补给,沿着沙漠前进。他们有的在尚未走到黑石林时便倒毙半途,有的则被盘旋的鸟灵拆食入腹,有的在伊密城外被空桑的驻军抓住杀害,但始终有不少人重新进入云荒大陆内部,为了活命忍受着被歧视被驱赶被役使的悲惨生活。空桑王朝屡次兴起迫害驱逐甚至屠杀冰族人的风浪,都无法阻止那些坚韧的冰族人锲而不舍地回到云荒大陆谋生,或者说,冰族人从未放弃过重返云荒大陆的梦想。于是“旅人之墓”就不仅是远古惨剧的纪念碑,也成了冰族人漂泊生活的中转站,他们饮食着祖先用精魂凝结而成的琼浆,为了实现他们自由生活的信念永不言败。
季宁睁开了眼睛。这片浮沙,这座方尖碑上承载了太多的记忆,然而他却仍旧有些疑惑。如果这就是“旅人之墓”的全部秘密,那么当年好友霭亭为何会遭到冰族人如蛆附骨的追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隐藏在这片沙漠之下,却是那些浮在表面的沙砾无法得知的?
与水华一起饮着石花中奶酪一般的琼浆,季宁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恢复,心情也豁然达观。方才读忆的感觉,是以前灵力最盛时也无法达到的空灵澄澈,仿佛那些没有生命的浮沙和石块都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抛开杂乱的场景将自己探索的一幕直接呈现在眼前,而不再如以往在浩瀚的记忆中大海捞针。难道是因为自己心中再没有了偏执,便最终登上了读忆术的最高境界么?这种与万物自由交流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说的美好!想到这里,微笑不经意地呈现在季宁的脸上,却发现一旁的水华只是默默地将手放在一块黑石上,脸上并没有表情。
或许,这个咒语也能让水华清醒过来?季宁心头一动,正要走到水华身边,却忽然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一扇巨大的石门被缓缓推开。
第十七章 烈焰
空旷无人的黑石林中,这样突然而至的声响足以让人惊骇不已。季宁下意识地一把将水>99lib?华护在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静止不动的“旅人之墓”缓缓转动,连带着厚实的碑座一起向上升起,露出底下的洞口来。然后几个人陆陆续续从洞口里爬出,从他们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眸,季宁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冰族人!
那几个冰族人也看见了季宁二人,惊讶之情并不在季宁之下。其中一个军人打扮的冰族人很快反应过来,向着其余人喊道:“快把这两个空桑奸细抓起来!”
“不,我们不是奸细!”季宁将簌簌发抖的水华紧紧搂在怀中,大声道,“她也是冰族人,你们不要伤害她!”
“我先看住他们,你们赶紧去采集石髓,鸟灵很快要来了。”军人模样的头目对其余的同伴吩咐着,自己则手握腰间的佩刀紧紧盯住季宁和水华,显然对季宁的话将信将疑。
“等等!”有声音从“旅人之墓”下的洞口里传出来,几个冰族人果然停了下来,彼此小声道:“是重烁先生。”
又有一个冰族人从洞口爬了出来。他的金发有些凌乱,长袍也皱皱巴巴,臂弯里搂着几根黑乎乎的管子,动作甚是疲惫笨拙。然而当他站直身子,将遮住眼睛的头发拨开,季宁便是一呆——在他以往的印象里,冰族人都是军人般的武夫,即使英俊如明石,美丽如巫姑,都带着冰冷无情的强悍。可没想到,冰族人中,居然也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俊美且不必提,单那种气质,不能用高贵、雍容、轩昂等一切空桑人的词语来描绘,而是勘破了宇宙的本质,万物的规律,自信中带着谦逊,睿智中蕴含悲悯的光芒。难道正是这种人,才保证了冰族在贫瘠海岛上的生存,甚至复兴?
这种人,季宁不知用什么头衔来称呼,最接近空桑人理解的词,是“学者”,探索自然规律的学者。那日去空寂之山的半途,他曾经匍匐在魔鬼湖边听过重烁的说话,却没有见过他的面貌,否则绝对不会忘记那双能够容纳天地万物的深邃双眼。
“重烁先生有事么?”冰族军人礼貌地问,见对方也看到了季宁和水华,便道,“这两个来路不明的空桑人,连夜窥测禁地,正好拿去喂鸟灵。”
“鸟灵不断伤人,我连夜造了这些唧筒,试试能不能对付它们。”重烁说着,将抱在怀中的黑色金属筒分发到众人手中,这些金属筒后都连着长长的皮管,绵延拖曳到地道之中,不知长短。“这是喷射脂水的唧筒,连着地道内储存脂水的罐子。鸟灵来时,对着它们按下喷火的按钮即可。至于这两个空桑人,”重烁看着军人,微微一笑,“倒像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没必要杀掉吧。”
“我奉十巫之命看守此地,就算不杀他们,也不能放他们离开。”冰族军人说到这里,忽然抬头一看,叫道:“大家小心,鸟灵来了!”
他这么一喊,本已四散摘取石花采集石髓的冰族人都不由惊恐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两只鸟灵并排从空寂之山的方向朝他们飞了过来!有胆小之人已按捺不住心头恐惧“啊啊”大叫,丢下手中工具就往后跑。
重烁见状,冲上去捡起被人慌乱中丢弃的唧筒,对着半空中的鸟灵举了起来,大声喊道:“大家一起射啊!”话音刚落,一道灿烂的火光带着浓浓的黑烟,如同蛟龙一般朝着鸟灵飞蹿而去,顷刻间将猝.99lib?不及防的鸟灵烧得一阵怪叫。其余人见了这金属筒的威力,回过神来,纷纷打开手中的武器,七八道火光便持续不断地朝鸟灵们激射,将它们击得往后飞去。然而不甘失败的两只鸟灵缓了缓,再度蓄积力气直冲过来,不顾焚身之痛,竟然突破了火龙的防线!
“继续!”重烁朝其他人喊了一声,忽然关掉了自己筒中的火焰,改将一股股黑乎乎的浓稠液体朝着鸟灵们喷去。那些浓稠的黑液黏住了鸟灵的羽毛,让它们的飞行顿时迟滞,躲避火龙便不似先前灵敏。只听“轰——”的一声,沾满了黑色液体的鸟灵被火星一溅,立刻如同火球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凄厉的哀叫声中,两只鸟灵奋力扑打着身上的烈火,在空中翻滚挣扎,最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众人齐声欢呼,扔掉手中的唧筒互相拥抱,七嘴八舌地夸赞着赶跑了鸟灵的重烁。年轻的学者腼腆一笑,看着身上淋淋漓漓的黑色污迹道:“还是多亏了脂水燃烧的威力强大,这唧筒装置以后再行改进,我们就再也不怕鸟灵了。”
“怪不得巫姑大人以前说,重烁先生一个人顶一个军队,我以前不信,现在真是心服口服!”那个冰族军人说完,众人一起大笑,重烁也笑了,但这笑容始终没有盖过他眼中淡淡的忧郁。
“大家今天多采些石髓,冰魄少将一行今天就会到达!”军人的脸上放着骄傲的光,“辛苦了这么多年,我们快要大功告成了!是吧,重烁先生?”
“是的。”重烁点了点头,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他的眼光扫过茫茫无际的沙漠,最后停留在季宁和水华身上,轻轻摇了摇头。
季宁不知这些冰族人会怎样处置自己和水华,但他对冰族军人素无好感,只得将救命的机会押在重烁身上,他开口道:“重烁先生,我们不是奸细,请放了我们吧。”
“重烁先生,防守此地是我们军人的职责,而您的职责是主持工程。”那个军士见重烁面带犹豫,便严肃地道,“冰魄少将快要到了,我想他会处置这两个空桑人的。”
“是的,你们是军人。”重烁的脸色有些苍白,无奈地看了季宁一眼,不发一言地走向“旅人之墓”,消失在地下。
黑石林中的石花在凌晨开放,当太阳升起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冰族人采集了足够的石髓,便将季宁和水华绑在黑石上,自行回去“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中。直到几个时辰后,远方的沙地上腾起滚滚尘色,更多的冰族人从地道中走出,毕恭毕敬地沿着“旅人之墓”侍立两旁。却惟独不见重烁。
那些翻滚的烟尘渐渐近了,可以看到是一队冰族的骑兵,当先两个军官穿着白色的戎装,即使在沙漠中长途跋涉也依然保持着身姿的挺拔,一举一动稳健从容,让人从心底里喝彩。季宁认出其中一人竟是明石,不由暗暗一惊。
“东征营别动小队官兵,参见冰魄少将!”驻守“旅人之墓”的军官连忙迎上去,低头半跪在地上,向来人见礼。
一众人马蓦地停了下来,训练有素的骑兵齐刷刷地跳下马背。为首的冰魄少将凤书走上两步,向众人还礼,笑道:“各位兄弟们辛苦了!听说大功告成,我等奉十巫大人的嘱托,前来向大家道贺!”
“多谢十巫大人。我等报国之心,至死方休!”驻防军官感动地答话,见凤书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他忙道:“重烁先生还在地道之内,做最后的布置。他说只要破开隔压的土障,通道即可畅通无阻。”
“好。别看只是一条运送脂水的通道,我族解救燃眉之急,甚至复兴复国,全都寄托在此。各位也是功不可没啊,回去之后,十巫大人定然不会亏待大家!”凤书话音刚落,所有的冰族人便是一阵欢呼。只有站在冰魄少将旁边的明石转头发现了季宁和水华,却只是惊异地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正兴高采烈间,“旅人之墓”的碑座缓缓升起,重烁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向着围观的众人点了点头,抖抖衣服上的尘土,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凤书和明石的长揖。
季宁自然想不到重烁乃是冰族演武学堂的教习,凤书和明石都只能算是他的学生,此刻见两个显赫军官对重烁施礼,不由暗自吃惊。然而下一刻间,刚才还从从容容甚至带着点倨傲慵懒的重烁却蓦地一怔,眼光牢牢地锁定凤书身后一名随从,收敛了脸上的微笑。
凤书觉察到重烁的变化,连忙赔笑道:“湄夫人也来了。”说着闪开身,露出身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女鲛人来。
“这里气候干燥酷热,你来做什么?”重烁冷着脸问妻子,然而其中的关心却逃不过冰魄少将的观察。
湄摘下头上的风帽,露出蓝色长发下神色憔悴的脸,目光盈盈地看着重烁,欲言又止。
“巫姑有机密要事求助于先生,请先生过来说话。”凤书引着重烁走到马队队尾,一回头便看见重烁眼中了然的清明,不由有些意外。此番他奉命出使,原本只是为了巫姑交代的命令,不料从冰魄岛到达空寂之山脚下路途遥远,变故陡生,比计划晚了半个多月才到达,此时“旅人之墓”工程已成,只好顺势装作慰问驻军。可是这个命令本是机密大事,重烁难不成有占卜的本事,竟能猜中?一瞬间,凤书心中竟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却也万料不到鲛人白河早已向重烁透露了内幕。
“太素先生过世了。”收敛心神,凤书开口说出这句话,见重烁面色平静,不置可否,凤书只好继续说道:“这是他留下的遗物,对我族至关重要。巫姑大人请先生打开它,不至让太素先生的伟大发明湮灭无存。”说着,他吩咐手下士兵从马背上搬出一个箱子,放在重烁面前。
这是一个普通的铁箱,然而箱盖却被一道道曲折的链环锁住,只有按照链环的规律解出密码,才能顺利打开箱盖,否则藏在箱中的火药便会将箱子炸毁。这种装置,在许多大户人家家中都可见到,但是如此箱般设置了十几道密码链环的,从未有人见过。要想一次性成功地解开这个密码锁,非有强大缜密的计算能力不可,怪不得巫姑一筹莫展之下,惟一想到的人选便是重烁,甚至不顾他远在沙漠,都要命人千里跋涉,请他破解。
“箱子不开也罢。”重烁盯着那个铁箱,蓦然开口,把冰魄少将听得一呆。他尚未反应过来重烁的意思,年轻的学者已经接着说下去,“太素把它锁得如此严密,就是不愿意旁人得见。他若不是突发中风死去,定然还在想方设法将箱中之物灭绝干净。以他那般显摆张扬的脾性都不愿此物面世,可见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巫姑大人却说此物可助我族消灭空桑,让我无论如何要请重烁先生打开它。”凤书听着学者不以为然的话语,神情渐渐阴沉起来。
“如果她知道这是什么还要坚持使用,那我只能说——”重烁望着远方的广袤沙漠,闭了闭眼睛,“巫姑已经疯了。”
“放肆!”凤书一扫方才对学堂教习的尊敬谦卑,换上了冰族军人应有的冷硬无情,“重烁,这是十巫的命令,是整个冰族的命令,你想要违背么?”
“我只凭我的良知做事。”重烁漠然地回望过去,看上去就像个最为顽固不化的穷酸学究,“不要用十巫和民族大义来压我,没有用。”
“如果你拒绝为冰族做事,恐怕回去之后就再难有立足之地。”少将一字一字慢慢地说着,“重烁先生,请你三思。”
“我当初既然承接了脂水工程,便没有想过再回去。”重烁微微仰起头来,俊美的脸上带着轻蔑的坚定,“我不是军人,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
“那如果是她呢?”冰魄少将冷笑了一声,“回头看看吧,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我们不介意对外宣称湄夫人是身体不适病逝在这里的。”
重烁回转头,果然看见两个士兵挟持住湄,将手中的刀剑架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他闭了闭眼睛掩饰去黯然的痛苦,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冰族的军人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重烁先生,我知道你对十巫大人拒绝你的种种建议心怀不满。然而为了冰族的利益,请你放开那些私人恩怨,不要再一意孤行。”凤书叹了一口气,降下声调劝说道。
“如果你们是这么想的,我无从解释。”重烁苦笑了一下,“冰魄少将,请你放开我的夫人,就算斧钺加身,也朝着我来。”
“重烁先生是冰族的宝器,>..凤书怎敢冒犯?只是我族军纪严明,若无法完成十巫大人的命令,凤书也无颜回去复命。请先生成全。”冰魄少将说到这里,忽然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沙地上,望着重烁不再开口。
重烁一动不动地看着凤书,没有说一个字。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都如同石像一般僵硬,周围的人更是默默伫立,不敢打破此时的寂静。
湄轻轻地推开了虚架在自己肩上的刀剑,走上两步,神色哀戚而困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慢慢道:“重烁,为什么不肯打开它呢?打败了空桑人,冰族和鲛人才能获得自由,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自由,但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获得,箱子里的东西不仅会毁了空桑人,也会毁了冰族和鲛人。”重烁看着心爱的妻子,看着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凝结成珍珠落在沙地里,只觉得心中如同刀绞一般疼痛。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和湄的婚姻只是冰鲛两族的交易,在双方纠缠不清却又不可或缺的利益与对立中,只有他的心意是被所有人忽略的。湄的委屈还有白河可以倾诉,可他的愤懑又能够告诉谁?当湄背着他与白河相会时,他破天荒地生出毁灭的念头,痛苦得在深夜潜入冰湖冻僵身体,然而他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活该他这样的隐忍和懦弱被白河耻笑,湄也会唾弃他这样鸵鸟一般的逃避吧。可是他能怎么做,他能怎么做?“打败了空桑人,冰族和鲛人才能获得自由”,是啊,这是多么正大光明、高尚远大的信念,可是他已经为此退让了一万步,把自己放逐到这干旱艰苦的沙漠,把自己逼迫到崩溃的边缘,他已经不能再为这个信念放弃自己最后的良知了!否则即使冰族人从此获得了自由,他在地狱中也不能安心。
因为,箱子里面存放的,是太素无意中研制出来,破坏土壤、水源和一切生命元素的毒素。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冰族最伟大的学者太素只是想要研制一种可以自动在农田中除草的药剂,却没有想到误打误撞地合成出这种毁灭一切的毒素来。若是把这种毒素洒在土壤中,那方圆上百里的地界上所有的人、动物、植物都会迅速死去,水源再也不能饮用,土壤再也不能耕种,剧毒还能随着水流四处传播。这样致命的毒素一旦被投放,空桑人自然毫无幸免,但整个云荒大陆也彻底变成了地狱,数百年也无法恢复旧状。那么冰族虽然消灭了宿敌,自己也将一无所得,所复的“国”也不过是冤魂弥散的鬼域而已!这样大的罪孽,无论有再高尚和正大的理由,都不能制造。因此太素把这种毒素的样本和所有研究记录密封在铁箱里,耗费了无数的精力寻找分解它的方法,甚至不惜邀请素来与他不和的重烁共同参详,坚决不让它流传于外。可惜,他没有料到自己的猝死,否则定然会在死前将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让人再也无法复制出这种魔鬼来。
可是,这些话,重烁现在已无法言说,就算他说了,也会如同他以往耗费无数心血的图纸一样,被十巫轻蔑地抛在一旁。冰族人数千年来,特别是失去昔日辉煌的十巫世家,流传着狂热的复仇情绪,正是这种情绪激发出他们与天地相斗的求生意志,却也不断地磨灭着整个民族的温情和慈悲。就算他们知道箱子里封闭着一个恶魔,他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放出来,一逞扫灭空桑人的快意。
“哪怕里面是危险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慎重使用,是吧?不要因噎废食了,重烁,这样下去,你只会站在你的族人的对立面上……”湄继续说着,带着一厢情愿的热情。数千年饱受摧残的鲛人们,怎么肯浪费掉消灭空桑人的任何一个机会?
湄,你和他们一样,太高估同类的理智了。你不知道,有些毁灭一旦开始,就如同坍塌的骨牌一样不会停止,而我,不能给他们这个开始的机会。重烁看着湄殷切盯着自己的眼睛,心中长叹了一声。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平生引为竞争对手的太素,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知己。可是斯人已逝,吾谁与归?沉重的战车已经沿着陡峭的山坡向同归于尽的泥潭冲去,只会把试图阻挡它的人碾压成齑粉。重烁心头蓦地生出一种极端孤独的空茫来,面上却笑了笑:“你们都不用相逼了,我答应开锁就是。”说着朝着铁箱走上了一步。
“巫姑交代,重烁先生务必一次成功。否则铁箱爆炸,我们今天在场之人都要为先生殉葬。”凤书的视线落在重烁的手上,一字一字地道。
“我不会故意出错的。”重烁停住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冰冷的铁箱,仿佛可以将它看穿。太素说过,即使经过爆炸的高温,那毒素仍然无法分解,何况,他并不想把性命赔在这个铁箱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重烁先生深明大义,凤书拜服。”冰魄少将脸上僵硬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他重新站起。
“解开这个密码锁需要耗时巨大的计算,不如我先完成脂水工程后,再安心破解密码如何?”重烁望了望四周包围着自己的士兵,淡定地道。然后他迈开步伐,穿过一时无措的士兵,径直走到“旅人之墓”的位置,站定了,方才回身望着众人一笑。
湄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只觉自己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笑容,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看出来她和凤书他们合伙起来逼他,却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意思,就如同他们婚后这些年来,他始终的宽容与退让。眼看着重烁又将转身步入“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之中,湄心念一动,大喊了一声:“重烁,不要!”
“抓住他!”冰魄少将蓦地反应过来,当即出声发令,然而重烁已经伸手从墓碑底座下取出一个金属圆筒来,冲着无人之处喷出一道迅疾的火焰,然后反手将唧筒对准了自己。
“重烁先生,你要做什么?”意识到那火焰非同寻常的威力,凤书挥手止住手下士兵,稳住心神问道。若是不小心逼死了重烁,自己也逃不了罪名。
“我一生中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测了十几年的水文,想要让冰族人摆脱水患,可这事半途而废了。于是我自愿到这里来修筑输送脂水的通道,而这条通道前后已经开挖了十多年,上千族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如今,我们已经把地道挖到了地下脂水层的边缘,只要破开土障,脂水就能够一路流动,从千里之外的冰魄岛上自动涌出。”重烁站在“旅人之墓”旁,面上的微笑让他整个脸庞闪着光芒,如同俊美的神祇,“从此,冰族就有了不竭的动力,鲸艇可以随意行驶,冶炉可以彻夜不息,排耧可以时刻抽水,老百姓也不用再愁没有能源,冬天还要把家中最后一点木柴贡献到造船坞去。为了这一点,我想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是的,先生的丰功伟绩,我们都不会忘记。”凤书盯着重烁的一举一动,谨慎地道。
“可是有件事我却一直没有告诉别人。”重烁并不理会冰魄少将的答话,自顾说下去,“土障一旦破开,脂水奔涌而出,破障之人势无幸免……”
“我们并不缺乏舍生取义的勇士。”凤书似乎明白了重烁的意思,他心头一阵焦急,“先生千万要爱惜身体,不要亲身前去……”他口中说话,背在身后的手却在示意手下士兵趁重烁不备,将他制服。
“可是,若破障之人不通脂水之性,一着不慎就会使得脂水所散发的燃气起火爆炸。脂水之火并不怕水,根本无法扑灭,到时候,这片沙漠上就会升腾起硕大的火球,亘古燃烧,直到地下的脂水焚烧殆尽。最坏的结果,这些强大的火焰还会通过地道,最终从冰魄岛的出口喷出,无人能救。”看着众人顿时煞白的脸色,重烁胜利一般微笑起来,“所以,从我自愿承接这个脂水工程时,我就知道,最后破障之人非我莫属。”
“不要,重烁,我求你不要!”一片静默中,湄忽然疯了一般朝重烁奔了过去。重烁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唧筒,喷射的火龙堪堪从湄的身边划过,燎焦了她一片长发。
然而湄似乎对迫在眉睫的火焰视而不见,她猛地扑倒在重烁身边。她的喉咙因为吸进了火焰浓烟而喑哑喘咳,她却仍然奋力地想要抓住重烁的衣襟:“我只要……你活着,求你……”
保持着反握唧筒的姿势,重烁伸出空余的一只手扶起湄,爱怜地将她面上的乱发拂开。他看着身前蓄势待发的士兵们,还有沉吟不语的冰魄少将,微微一笑:冰魄岛对于冰族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个筹码的分量真是无以伦比。自己的话虽然耸人听闻,却也有八九分实情,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能够离开这片广袤无垠的沙漠,巫姑开锁的铁令无非更坚定了他的信念而已。只是没有想过还能最后见到湄一面,老天待他已是不薄。
“说到底,重烁先生还是不肯开锁了?”冰魄少将冷冷地问道,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怒和焦急。
“替我奉劝巫姑,箱中之物只会招致天怒人怨,就算你们以后侥幸打开,也千万不可使用。”重烁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以前的建议他们都置之不理,这一回我以死谏之,看他们肯不肯听了。”说着,他猛地将怀中的湄往外推开,翻身跳下了地道。
“重烁……”湄一声惊呼,伸手想要拉住重烁,不防“旅人之墓”沉重的碑座已移了过来,速度之快只能让她瞥见一眼地底的重烁仰望着她的目光,深情如常,却已经隔断了阴阳。“不,我和你一起死!”她下意识地喊出这句话来,黑色的石碑已经遮挡了所有的视线,割裂了她搀杂着千般滋味的心。
“为什么……”湄无力地跌倒在地上,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把手背咬出深深的血印。就这样永别了么,那个从来都俊美如画,温文如玉的男子,即使心头对自己再埋怨再失望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眼中的悒郁会刺痛她的心呢?湄不记得了,她只知道他走后,她与白河的对话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他的名字,终于有一天让白河拂袖而去。后来,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冰魄少将的邀请,冒着生命危险穿越空桑人的封锁线,穿越红莲怒海上滔天的巨浪,穿越炙烤着她鲛人身体的死亡沙漠,只为了能够早日见到他,留在他的身边再不离开。可惜,她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依旧是虚伪与欺骗,当他从地底最后一次凝视她时,是会感叹自己爱上这样一个无情的女人吧,就像感叹他为何会生在这样动荡蒙昧的世间。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地发生了,甚至来不及让她对绝望的他说一声:我不懂你,可——我已经爱上你。
“挖开墓碑,把他抓回来!”湄还没有回过神,冰魄少将早已下了命令。一众士兵冲过去,想要将“旅人之墓”推开,那座黑色的石碑却纹丝不动。
“机关设在地下,从地面上是无法打开的。”原先驻守此地的军官怯生生地向凤书禀告道,然而一看到少将眼中凌厉的神色,吓得赶紧退回原位。
“完不成巫姑交代的任务,大家都逃不了惩罚!”凤书咬牙道,“把‘旅人之墓’砸了,无论如何要把重烁抓回来!”
“是!”所有的冰族士兵齐声答应了,利用手中的工具和兵器,开始破坏那座树立了数千年的石碑。然而当第一块碎石从碑座上被砸下时,“旅人之墓”四周的黑石林中忽然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音——仿佛无数上古的冤魂一起苏醒,愤怒地咆哮着想要制止后人的行为,无声的嘶喊和呻吟千军万马一般碾压过众人的头顶,让许多人心虚地停了手。
“凤书,再砸下去,恐怕我们对付不了这些亡灵。”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明石再也忍不住,出声劝道。
“可是,不抓住重烁,我们怎么回去复命?”冰魄少将红着双眼,恨恨地抽出佩剑斩在身前的沙地上,“早知道他是这个死倔的性子,我一来就该先将他绑了!”
“或许,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打开箱子……”明石说着,走到被缚在一旁的季宁面前,伸手松开了他和水华的绳子。
季宁不顾手臂的酸麻,一把将水华护在身后,不发一言地直视着明石,眼中满是戒备。
“他能有办法?”凤书走过来,疑惑地打量着季宁。
“我记得你是个读忆师,季宁。”明石示意身边的士兵取了些水来给季宁和水华饮用,“你应该可以读到昔日太素如何打开箱子的过程,是吧?”
“我的读忆术早已丧失了。”季宁看着雄姿英发的明石,只觉得他绝类空桑人的相貌裹在冰族戎装中甚是刺眼,冷冷地回答。
明石还未开口,冰魄少将已是了然地一笑,一挥手,两个士兵已经冲过去,将水华拉到一旁。
“你们放开她!”季宁挥拳击向堵在面前的明石,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扭过双臂。“只要你帮我们打开箱子,我保证放你们平安离开。”明石微笑道。
“你们自己人都不能开箱,我怎么打得开?”季宁奋力挣扎着,心头已然猜到箱子里定然存放了什么邪恶的东西,否则重烁怎会不惜殒命也要抗令?
“若是你打不开箱子,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凤书冷酷地笑了笑,冲着两个抓住水华的士兵道,“扒了那女人的衣服。”
“不,不要!”季宁眼看着水华的衣领就要被撕开,他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明石牢牢钳制住,季宁只得嘶哑地喊道,“放了她,她……她也是冰族人……”
然而这句话对冰族军官们并没有多大的触动,明石拽着他的胳膊,含着些许怜悯地道:“你就答应吧,我保证放你们走。”
季宁仍旧使劲想要挣脱明石的钳制,却眼看着冰族士兵的手继续朝水华伸去——“不要碰她!”他再度用尽全力吼了一声,最终停止了挣扎,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牙齿把嘴唇咬得血迹斑斑,“我答应,什么都答应……不要碰她……”
凤书得意地朝脸色铁青的明石一笑,示意松开两人。还不等明石说出责备的话来,冰魄少将已经背转身避开了明石不满的目光。为了完成任务,他必须不择手段,否则无法在冰族铁一般的军队中立足。至于明石,这是他完成演武学堂学业后第一次执行任务,心软是难免的,但他以后会明白自己的行为。
将季宁带到铁箱前,看季宁颤抖着手指摸在密码链环上,凤书冷笑道:“不要给我玩花样,否则那个女人是什么下场,你应该猜得到。”
季宁默默地回望着始终安静的水华,再看了一眼冰魄少将冷酷的眼睛,终于压制下自己翻涌的思绪,静下心读取铁箱的记忆。拥有了最高层次的读忆术,他很容易地在长年累月的记忆中翻到了太素开箱的那一页,看着那个冰族老人瘦长的手指如何熟稔地拆开毫无头绪的密码链环,一切过程不过短短一瞬。
“看到了么?”明石见季宁睁开眼睛,急切地问。
“看到了。”季宁咬了咬牙,“可是动作太快,记不清楚。”
“废物!”凤书只觉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快要断了,一脚将季宁踢倒,恨道,“两个人都杀了!”
“别急。”明石拍了拍凤书的胳膊,将季宁扶起来,耐心地道,“一次记不清楚可以反复读下去,迟早会记得的。”他俯身捡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递到季宁手中,又用双掌抹平一块沙地,和声道,“你记住了多少都写下来,多读几次就能凑出完整的密码。”
季宁沉默地接过石块,再度将手指放在铁箱链环上,凝神读取密码。每一次他睁开双目,就在身边沙地上写下数字,那串长长的数字便逐渐完整起来。
“你怎么会认识他?”凤书在一旁小声地问着明石。
“小时候,我救过他的命。”明石说出这句话,就如同说天气一般平常。
冰魄少将的眼睛睁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季宁,又看了看明石,嘟囔道:“可是人家好像对你并不领情。”
明石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膀,对于这件事,他也没有办法。
眼看季宁写下了最后一个密码数字,明石走过去递给他一个水囊:“歇会儿,再把密码重新核对一遍,千万不能出一星半点的错。”
季宁漠然地看着他,眼神有些散乱。耗费了无数的精力去读取那般精确的记忆,他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张口灌下几口水,季宁抹去额头上的汗,再度闭上眼睛。
“少将,‘旅人之墓’挖开了!”远处的士兵忽然兴高采烈地报告,凤书转头望去,果然看见“旅人之墓”的碑座已被砸开了一个可供人通过的孔洞。
“快追……”凤书的命令还未说完,守候在一旁的湄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然而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大地却蓦地抖动起来,虽然并不猛烈,却也让每个人感受到——远处的地底发生了极大的震动!
“破障了!”原先防守此地的军官第一个跳了起来,“大家快跑,脂水会从这里喷涌出!”
“撤!”凤书下意识地一把抓过铁箱,连带将季宁也抄上了自己的马背。原本沉浸在读忆状态中的季宁蓦地惊醒过来,大喊了一声“水华!”翻身就要跳下,却被凤书生生拽了回来。
“别急,她在我这里。”明石拍马追了上来,水华果然好端端地坐在他的马前。看着他们两人,季宁的心中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却无暇捕捉,因为大股的黑色脂水已经从他们身后的“旅人之墓”中喷射而出,如同喷泉般冲上九霄,化作无数黑色的雨点落到他们头上。
一口气催马跑出老远,将从天而降的脂水抛在身后,冰族官兵们才心有余悸地停?了下来。回头看时,脂水喷泉仍在喷涌,在黑石林下渐渐汇集出一片湖泊,特有的气息让人感觉心头烦闷。清点人数,只有鲛人湄失了踪,想必已经和重烁一样,丧身在滚滚的脂水洪流中。
心中虽然可惜重烁的死,但凤书却知道现在最需要做的是什么。他下马将铁箱放好,命令季宁:“重新开锁。”
季宁这次连一句反抗的话也没有,默默跳下马再度读取密码。一直耗费了小半个时辰,他才终于对着沙地上的一串数字道:“就是这个了。”
“如果有错误,我保证让你的小情人生不如死。”凤书盯着季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不会错。”季宁垂下眼睛,疲惫地道。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他伸手拿起密码链环,按照自己写下的密码拆解起来。
金属链环“叮叮当当”的声音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让凤书和明石的手中都捏了一把汗,甚至有些后悔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空桑人去完成。凤书甚至想,如果季宁错误的密码引发了铁箱的爆炸,自己第一个就自刎在这片沙漠里。
拆到一半,季宁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凤书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扭曲,仿佛并非自己说出来的。
“头有些晕。”季宁擦了擦流到眼中的冷汗,喘了几口气,继续拆解下去。
“开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一直咬住嘴唇的牙齿,轻描淡写地说完,退了几步,好让那些心落回胸腔里的冰族军官走上前去,验证他的成果。
小心地打开箱盖,凤书和明石戒备十足地往箱中望去,却只见到一个密封的西洋小玻璃瓶,内中有半瓶黑色的粉末。另外的,就是几叠厚厚的手稿。难道这些东西,就是巫姑口中太素留下的最伟大的发明?
把箱盖盖回去,冰魄少将取出随身的铜锁重新锁好箱子,吩咐人郑重地抬回马背上。然后他朝着面带欣喜的手下士兵下令:“立即返回!”
“那我们也可以走了吧?”季宁扶着水华,淡淡地问道。
“你要去哪里?”明石问道。虽然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帮助他们离开,却忍不住想问一声。
“狷之原。”季宁回答。
“你们走吧。”明石挥了挥手,季宁便扶着水华离开冰族士兵的队伍,慢慢朝远处走去。
看着两个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凤书忽然一言不发地摘下了背上的长弓,搭上三枝羽箭,瞄准季宁和水华的方向。这两个空桑人知道了脂水通道的秘密,若是告知空桑官府毁掉通道,冰族十多年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
然而明石的手却搭上了他的弓箭。看着冰魄少将不满的神情,明石低声道:“你既然已派人搜走了他们的马匹补给,他们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狷之原。”
他说服了凤书。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石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他看到那个盲女孩的时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回去复命吧,这次的差事总算完成了。”凤书长吁了一口气,翻身上马,一队白色的戎装渐渐消失在尘沙之中。
第十八章 狷之原
紧紧地拉着水华,季宁迈出每一步都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昔日好友霭亭不过得知了一点“旅人之墓”的端倪,就被冰族人如蛆附骨地追杀而死,可见他们对这条输送脂水的地道多么看 91cd." >重。力量悬殊之下,他只能趁那些冰族军人还没有改变主意以前,尽量走出他们的视线。
然而方才两番读取密码实在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此刻心神略微松弛下来,脑中的晕眩竟是越来越深重,踩下的步子也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地。终于,他迷迷糊糊地对身边的水华说了一句:“我想睡一会儿……”就倒了下去。
霭亭的脸,玄林的脸,水华的脸……无数幻象纷至沓来,让季宁在睡梦中也不得松快。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想要抓住水华不让她再度走散,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手中抓住的不过是一把带着泥土的青草。
有什么东西暖洋洋地伏在他的怀中,毛茸茸地撩着他的颈子,让季宁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轻轻挪开身子,季宁发现怀中多出来的,竟然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小兽。那小兽全身雪白,头顶正中长着一支嫩红色的小小的独角,乍一看有点像小狮子,憨态可掬。此刻那小东西许是觉得冷了,不满地睁开水漾漾的眼睛,爬了两步,重新窝进季宁温暖的怀中,簌簌发抖。
季宁忍不住笑了,爬起身,将小兽抱在怀里。他一眼看到水华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并不曾独自离开,不由舒了一口气,走过去执了水华的手放在小兽背上,柔声道:“好可爱的小东西,你摸摸看。这里叫做狷之原,难道它就是狷宝宝?”
仿佛被手下温暖柔滑的毛皮吸引,水华伸手顺着幼狷光滑的白毛抚摸了两下,不妨被粉红的小舌头舔了几下手心,痒痒酥酥的感觉让水华渐渐微笑起来。季宁见她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他欣喜得几乎要落泪,便将幼狷整个放进水华怀中,让她抱着。
抱着那暖和和毛乎乎的小东西,水华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失。季宁试着逗她说话,可她却依旧沉默,只是一动不动地抱着幼狷,无神的眼中慢慢有了昔日的温度。
季宁围着水华走了一圈,细细地观察周围的一切,想寻找一点充饥的东西。此刻他们已经步入一片草原中,沙漠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身下绿油油的青草一直蔓延到天边,间或有雨伞一般的大树点缀在草原中,如同一个个孤独的巨人。细细的溪流从大树下蜿蜒而过,溪边腐烂的枝条上生长着颜色鲜艳的蘑菇,鲜花一般盛开。不时有鸟儿啼叫着从树枝上飞起或者降落,让整个草原多了若干的生气。比起先前的沙漠,这里就仿佛是天堂。
马匹已经丢失了,他们什么补给都不曾剩下。季宁努力搜刮着自己随身的东西,无非是一个空水囊,一把小刀,一张已经失去了法力的太史阁令凭,还有,就是昔日空寂之山上醍醐所化的半黑半白的舍利子。季宁有些犯愁,仅凭这些东西,他们无法走出这片狷之原。虽然水是不缺的,可看这茫茫草原,却有什么东西可以果腹?
只听“吱”的一声,季宁回头看时,却发现那只幼狷低叫着,忽然不安地扭动起来,挣扎着想从水华怀中逃离。水华无措之下,仍然紧紧地抱着它,竟然被它张口在手指上咬了一下,于是水华手一松,将幼狷放在了地上。
“怎么了?”季宁见水华手上伤口并不深,想是幼狷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他俯身查看,却发现那幼狷不断地抽搐,口中也不断泛出白沫来,湿漉漉的眼中一片泪意。季宁心下不忍,伸手将它抱起,不知它怎会突然成了这个模样,只能紧紧地将它贴在胸前,希望能缓解一点它的苦痛。
忽然,季宁心中闪过一阵冷意,蓦地转身,竟然看到一头白色的狷兽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眼中流露出憎恨的寒光。这是一头成年的母狷,足有半人高,一人多长。它全身白色的毛皮无一丝瑕疵,头顶上一支暗红色的独角,让原本威严的身形多了几分神圣,难怪昔日天祈王朝将它作为皇室的徽章,至今官府中还处处可见装饰的狷纹,以示公正之意。
意识到怀中的幼狷是这头母狷的幼崽,季宁大着胆子走上一步,将幼狷放下。母狷见了幼崽痛苦抽搐的模样,也顾不得对付季宁,跑上来轻轻将幼崽叼起,放在一旁,伸出舌头一遍遍地舔着幼狷的身体,却丝毫不能平复孩子的抽搐。不多一会儿,那头幼狷静止下来,不动了。
继续一遍遍的舔着幼崽,过了良久,母狷才终于接受了幼崽死去的事实。它仰头嚎叫了一声,眼中凶光一露,朝着季宁和水华就扑了过来!
“我们没有害它!”季宁大叫了一声,扑上去护住水华,手臂上却被母狷的尖牙撕开一条裂口。他顾不得疼痛,带着水华翻身滚了几滚,继续朝母狷喊道,“我可以帮你找出死因!”此刻,他只能赌一赌狷兽是否如同空桑民间传说一样,懂人言,明真伪,否则真要不明不白地葬身在狷兽口中。
天幸那头母狷果然听懂了他的话语,迟疑着停了下来。季宁无暇顾及手臂上血流如注,奔到幼狷尸体旁,读取它方才所经历的一切。而那头母狷则牢牢地盯住季宁,仿佛随时还会猛扑而上。
“它方才经过水塘时,被毒蜘蛛蜇了,毒性侵入了内脏。”季宁说着,拨开幼狷的白毛,果然在腹部发现了一个泛黑的伤口。“对不起,它中毒畏冷找到我们的时候,我没有发现它的伤。”季宁将幼狷托到母狷面前,“我可以帮你埋葬了它。”
母狷精光闪动的眼珠盯着季宁,没有任何表示。于是季宁用手在草地上刨了一个坑,将幼狷葬在其中。将要填土之时,母狷忽然走上去将季宁挤开,最后舔了几下自己的幼崽,伸出爪子将浮土拨拉过来,遮盖了幼狷的身体。等到土已填平,母狷不再理会二人,转过身就朝远处走去。
“等一等!”季宁追了上去,拦住母狷的路,抓紧机会说出他方才一直琢磨的念头,“我们要走出狷之原到海边去,可是这一路上再没有食物了。我想请求狷妈妈陪伴我们一起过去,让水华可以依靠你的乳汁生存,否则我们只能饿死在这片草原上。”
母狷冷冷地看着他,绕过季宁就要继续离开,季宁却快走几步,重新拦在它的面前。母狷心中颇不耐烦,龇牙咆哮了两声,状如威胁,季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血红的半截手臂,在狷兽面前跪坐下来,正好可以平视它的眼睛。他此刻腹中已是饥饿难忍,想必水华也是一样,而举目四望,这片看似生机盎然的草原根本没有可供人类食用的食物,却分布着致人死地的毒虫,否则冰族军士也不会轻而易举地放他们走脱。若是没有狷兽的帮助,他不敢奢望能够活着走出这片荒原,因此这惟一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作为报答,我可以——把我的血肉供你食用,只求你一路佑护。”季宁孤注一掷地说出这句话,蓦地想起了路铭的遭遇,不由心头一阵苦笑。他从怀中掏出防身的小刀,卷起被血浸透的衣袖,一狠心从左臂上割下一条肉来,忍痛放在母狷面前:“如果你接受,就请……吃下它。”
母狷眼中的寒意减退了几分,似乎也被季宁的举动震惊了。它低头嗅了嗅放在面前的肉,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人,终于点了点头。
季宁大喜,草草地包扎一下伤处止住血,解下腰间的水囊就想去挤奶。然而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而将水华牵到母狷身前,手把手教她如何将狷乳汇集到水囊中。
“以后饿了,就这么做,明白了吗?”季宁看着水华贪婪地喝着水囊中甜香的乳汁,在一旁柔声教导着她,心头却是一阵酸苦——从今日起,恐怕这挤奶的事情,只能靠水华自己去完成了。
走到溪边喝足了水弥补失血的身体,季宁打定主意一路上便是溪水充饥。狷兽一胎只产一个幼崽,乳汁有限,断断供应不了两个人的食用。好在他自己早已服下了不死珠,也不过四五日的行程,再苦也捱得过去。
然而心中下定了决心,现实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腹中空空荡荡似乎都能听见溪水在里面哐啷晃动,割肉饲狷的伤处又痛得惊人,季宁只觉得腿上灌了铅一般寸步难行,却咬牙撑着一口气往前走,还要拉住水华给她指引方向。狷兽走得快,不时要停下来回头等着他们靠近,幸而狷兽性情虽然孤傲,却颇为守信,竟然不曾自行离去。
两人一兽朝着西方棋盘海的方向走了一下午,好容易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可以停下歇息。季宁支撑着等水华虽然笨拙却毕竟有效地挤取了狷奶后,引着母狷走到一旁,脱下衣服叠在一边,自行躺在地上。他原想先用小刀自尽,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强笑着对母狷道:“麻烦你先把我咬死再吃,不过不要动我的心脏。”然后他努力仰起脖子,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季宁复活了,残缺的血肉和肢体都恢复如初,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痛彻心肺的噩梦。他摇晃着爬起身,穿好衣服,便看到水华靠在母狷身侧,一人一兽都睡得正香。白皙的脸儿透着红晕,水华的睡相就如同一个孩子,季宁不忍心叫醒她,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忍不住含着眼泪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
水华睁开了眼睛,季宁可以看见她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是没有焦点的,连带着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季宁叹息了一声,等着狷兽醒来继续赶路。走到中午的时候,水华自行停下来,开始去母狷腹下挤奶。季宁见她神智在慢慢恢复,心中大是欣慰。然而水华挤奶之后,照例就是他割肉饲狷的时候。为了不耽搁下午的行程,不到夜晚他断断不会让狷兽不知轻重地在自己身上啃咬,只是自己握着小刀往不太要害的地方下手。
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疼痛,但剐下肋下的皮肉还是让季宁几乎昏了过去。他勉强用沾满血迹的外衣紧紧裹住伤口,大量的失血却让他口干舌燥。惟一的水囊被水华拿去盛了狷奶,季宁拼命想走到不远处的溪水边喝水,却体力不支地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真是荒谬啊,这样的交换条件。季宁听见自己嘲笑着自己,可是不这样做,他和水华都会饿死在半路上。至少这样下去,水华会安然无恙。昔日玄林让自己发下誓言,若是离弃水华便会承受地狱之苦,想必今日就是应了誓。
喉咙里火烧火燎,仿佛伤口流出的血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可惜他虽然能听得见溪水在耳边叮咚流淌,却无力转过头去喝上一口。
就在季宁以为自己这一次要渴死在水边的时候,有什么甘美的液体被灌进了他的唇中。季宁无意识地大口喝着,连一直虚空作痛的胃也被安抚下去,那种感觉,真是舒服得如同漂浮在云端之中。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喝的是什么时,季宁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了面前盛着狷奶的水囊。
“水华?”还没有从恍惚中清醒,季宁半信半疑地唤了一声。等眼前的黑翳散开,他果然看见水华托着那只水囊,静静地蹲在自己面前,那么方才给自己喂食狷奶的,就是她了。
“水华,你……认得我了?”季宁伸手在唇边一抹,不错,那乳白色的正是水华挤来的狷奶。回想起从伊密城出逃以来水华一直对自己的不闻不问,此刻季宁的高兴真是非言语可以形容。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猛地跳了起来,仰天大笑道:“太好了,水华终于理睬我了!终于理睬我了!……”狷之原中再无旁人,就算内敛如季宁,在此心神激动之下也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只是喊了两声,无人回应,连回声都不曾有,仿佛刚才获得的安慰和顾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季宁颓然伏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华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抱着那只水囊。不管是季宁的笑还是季宁的哭,都不曾影响那张淡漠的脸。然后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回一旁站立的狷兽身边。
季宁哭够了,踉跄着站起来,想要继续赶路。然而受了重创的身体已是虚弱已极,不管他意志多么坚定,速度仍旧慢了下来,几次跌倒在半路。最后,连狷兽都等得不耐烦,伏身将季宁驮在背上,引着水华往西走去。
“狷妈妈,谢谢你。”季宁伏在狷兽背上,不敢相信一向孤傲清高的狷居然肯纡尊降贵地给自己当坐骑,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到了晚饭时间,狷兽对季宁仍旧不会客气,一口就可以咬断他的咽喉,然后慢条斯理地享受自己的盛宴。反正它也知道,季宁第二天一早便会复活,这样的食物,实际上比平日辛苦捕猎来得轻松。
两人一兽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果然离狷之原西岸的棋盘海越来越近了。
狷之原实际上是云荒大陆向棋盘海中伸出的一个半岛,由于毗邻空寂之山和茫茫沙漠,人迹罕至,条件艰苦,只在沿着海岸线的地方零星有流民居住99lib.,靠为路过的船只贩卖淡水为生。
然而对于如在地狱行走的季宁来说,能看到几座简陋的木屋就无异于看到了天堂。他匆匆忙忙地爬下狷背,跌跌撞撞地往远处的木屋跑去,口中欢喜叫道:“水华,前面有人住,我们得救了!”
他一心只想早点跑到那些木屋之前,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大吼,却是那头狷兽眼见多日随在身侧的肉食想要逃跑,心中恼怒,撒开四足追上季宁,一口便将他咬在口中,返身往草原深处跑去!
季宁惊呼一声,拼命挣扎,却脱不开狷兽的利口。狷兽跑得太快,季宁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他死命睁大眼睛寻找水华的身影,一瞥之中只看到水华静立在原地,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自己若是这样被狷兽掳去,水华怎么办?季宁一念及此,心如刀绞,也顾不得狷兽的利齿深陷入肉,猛地一扑,竟然硬生生地从狷口中滚落在地上。被利齿咬伤之处血如泉涌,他却像觉不出痛了,发了疯一般往后方奔跑,一路洒下大片的血迹。
狷兽见季宁竟然挣脱,咆哮一声,恚怒之极。狷兽本是这片土地的王者,飞禽走兽甚至打尖的空桑水手无不望风披靡,因此千万年来养成极度高傲的性子,哪怕违背了当初与季宁的约定也要一意孤行。季宁虽然努力奔跑,哪里抵得过狷兽的速度,后者只是轻松发力,便已将他扑倒在地。看着狷兽眼中狂乱的表情,季宁转开视线,知道这一次它为免自己跑脱,势必要先将自己咬死了。
然而就在季宁垂死挣扎之际,蓦地一道剑光如闪电般朝狷兽当头劈下!狷兽眼见危险骤至,迅捷地朝旁边一闪,竟然堪堪将剑光避过。只听有人笑道:“反应不错,倒舍不得伤你了。”话音未落,一个人影接踵而至,朝着暴起的狷兽迎面飞去。
季宁努力撑着地面坐起来,却见一人正赤手空拳与狷兽搏斗。那人穿了一身黑色劲装,仓皇间看不清面貌,但年纪应该并不大。他身手矫健,动作灵活,在季宁模糊的视线中就如同一道黑影将狷兽团团围住。狷兽起初还蓄力反击,但它的任何闪转腾挪在那人手下却都如同大猫的舞动一般徒劳,头上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不少拳脚。那人身处尖牙利爪之间,却始终好整以暇,就仿佛逗弄宠物一般撩拨狷兽,后者心气渐渐浮躁,狂吼声声,将远处的鸟雀都惊得冲天飞起,不敢降落。
“乖乖的服了我,便不打你了。”黑衣人仿佛只是随意伸手,便避开狷兽张腾的爪牙,轻轻一拔它头顶红色的独角。这枚独角于狷兽而言就仿佛王者的冠冕,平日都用于装点它们的威严神圣,极少使用,此刻见那人如此亵渎,头一低便用尖角顶了过去。不料那黑衣人就如同平地消失一般,没等狷兽反应过来,已然跨坐在它背上,牢牢地抓住了那光滑美丽的独角,无论狷兽如何翻滚扭动,都稳稳地不肯放手。
“风梧公子好身手!”季宁正看得眼花缭乱,又有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聚在一旁赞不绝口。那黑衣人见有人观战,精神更是抖擞,长啸一声,双腿在狷腹上一夹,抓着狷兽便飞跃而起,飕地从众人头上越过,把众人吓得面如土色,颤抖不休。回过神时,黑衣人已经操纵着暴怒的狷兽跑出老远,风驰电掣,遥望就如同要腾空而上一般,眨眼便消失在起伏的草原深处。等了一会儿,狷兽再度闪电般绕了回来,眼看就要撞在来不及躲闪的季宁身上,那黑衣人却猛然大力扳住它的独角,脱力的狷兽便就势伏倒在地上。黑衣人伸手抚摸它的头顶,狷兽居然不再挣扎,反倒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口中呜呜低叫,目中满是哀求之意。
“能收了神狷作坐骑,风梧公子真是盖世英雄啊!”围观众人见黑衣飒爽,白毛威严,忍不住大声喝彩,就连季宁想要谢过救命之恩,也一时插不了话。此刻他已经认出来,这个收伏狷兽的黑衣人,正是若干年前在交城结识的少年风梧。时过境迁,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此时的风梧面貌成熟了许多,金色的眼眸流光溢彩,宛如神像一般俊美威严,与当日自卑暴烈的少年判若二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破烂沾满血迹的衣衫,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外貌大相径庭的变化,季宁明白风梧为什么认不出自己,却也并不想说破。
“既然收了这个畜生,在下就此跟各位别过了!”意气风发的青年也不从狷背上下来,只是朝众人拱了拱手,“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说着哈哈一笑,驾驭着狷兽腾云驾雾般消失在狷之原深处。
“说走就走了?”有人看着风梧的背影奇道。
“人家是巴巴地去伊密城看望心上人啊,怎么会不着急?”另一人笑道,“从西边沙漠里穿越而去,岂不是像天上掉下来一般让人惊喜?这样的英雄少年,换作什么姑娘都会心动啦。”
“咦,这个人受伤了?”失去了瞩目的焦点,终于有人将正眼落在季宁身上,“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是商会联盟的吧?”季宁半伏在地上盯着这些水手打扮的年轻人,奋力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一些,“能不能带我们……回去南滨?”
那几个年轻水手都是因为听见狷吼,好奇风梧的举动才大着胆子奔过来观战,本身并不是能做主的人。此刻见季宁蓬头垢面,奄奄一息,面上都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乐记商号和你们是联盟吧……”季宁伸出手,蘸着自己腰间伤口的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号,“送我们回去,他们会付钱……”
“子午花!你是乐老板的朋友?”几个水手见了季宁所画的符号,俱是一惊,“我们正是商会联盟的,这就带你去见老板!”
“还有我妹妹……”季宁见几人已经小心地将自己抬了起来,慌忙提醒。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不过是孤注一掷地画出当年乐绿夫人教给他的符号,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也能如此有效。他却不知道,这种神秘的符号中早已注入了念力,若非执念之人的同意,其他人就算认识也根本无法绘制出来,因此被称为“报恩符”。乐记商号数十年间送出的报恩符,统共不过两三个。当日季宁慷慨解囊,赠与乐绿夫人重振商号的路费,却没想到在自己山穷水尽之际,能获得如此的回报。
水华仍然站在原地,似乎只要没有人来引导,她就永远不会移动分毫。季宁惟恐她心存恐惧,不敢让旁人碰她,挣扎着下地,亲自拉了水华的手走到停泊的商船上。
商船老板是乐绿乐绵的朋友,此番冒着禁海令从遥远的西方大陆运送货物到云荒贩卖,对待季宁十分热情。吃饭疗伤,沐浴更衣,季宁安排水华歇下后,终于可以放松地躺在船舱里舒适的床上,再也不用担心每天晚上都要经历的生死劫难。回想这一路上的艰辛,仿佛在地狱里翻滚了一遭,只觉此刻海水的颠簸都是生存的幸福。
商船载着劫后余生的人绕过西荒的沙漠,向着富庶的云荒南岸海港驶去。而与此同时,一头狷兽正驮着它的主人穿越狷之原和茫茫沙漠,在空寂之山作为背景的云荒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苍平朝清越十九年,帝以弱冠之年,降狷兽,渡绝境,一剑服沙盗千余。伊密统领骏鹏献城,结为异姓兄弟。帝业自此始。”
从商船老板口中得知,玄林自被朝廷重任为镇海提督后就一直在距离叶城一百里的沙头堡驻守,守卫云荒这座最繁华富庶的港口城市。由于战事频繁,加上叶城正是通往帝都伽蓝的惟一门户,各个商号都将重心移到叶城之内,凭借叶城四周的大量驻军保证人财安全。
行船一月,叶城终于遥遥在望,季宁带着水华在距离沙头堡不远的一处偏僻海滩登陆。行走在岩石嶙峋的石滩上,远望着高丘顶部帅旗飘扬的炮台,季宁闭了闭眼睛——所有的威严和庄重下,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微尘的苦难。而他,就是一粒微尘。
玄林几乎是一听见禀告就快步奔出府门的,却在距离季宁和水华三尺远的地方生生停住,落在水华身上的目光无比苍老。他试着向水华伸出手去,想将女儿揽入怀中,水华却满脸戒备地后退了一步,脖子因为紧张而绷直。
“除了我,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季宁低低地说着,拉住水华的手往提督府内走去,避开了玄林的眼神。
“我派去服侍水华的仆人带回了墨长老的信,我全都知道了。”玄林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尝试着接近水华,终于让她不再那么惶恐抗拒,或许是因为父女的天性,玄林已经可以把水华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缓缓地拍着水华的肩头安抚她的心神,良久才对一旁默然而立的季宁淡淡道,“季宁公子能把她送回来,我终究是感谢的。”
季宁知道,玄林自恃身份,心中的怪罪不肯摆到明面上,如此不冷不热的话语实际已到了容忍的极致。
“水华食欲不振,易受惊吓,睡觉的时候最好有人看护。”季宁眷恋地凝视着水华,知道离别就在眼前。
“她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悉心照顾。”玄林只是爱怜地看着女儿的脸,并不看季宁,“季宁公子就不用担心了。”
“我此去之后,会四处寻访名医,力求将水华治好。”季宁说到这里,捕捉到玄林皱眉不耐的神情,孤高却又凄然地一笑,“大人或许不满季宁无痛悔谢罪之辞,然回思过往,季宁虽有差错,却实不如大人之错上加错。此番我九死一生护送水华归来,只是凭着一颗深爱水华的心,并非赎罪,也并非就丧失了和水华在一起的资格,这一点,希望大人能明白。”
“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玄林一贯平稳的语气波动起来,好半天才按捺着怒气道,“好一双看透世事的清眼,好一身消磨不去的硬骨!既然如此,公子请便吧!”
“哥哥……”就在季宁转身欲去之际,忽然听见水华模糊的声音,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水华仍然呆呆地用她空茫的眼对着地面,脸上仍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漠然。
原来她呼唤的是残留的记忆中那个深爱的哥哥,却不是现在站立在她面前心如刀割的季宁。季宁意识到这一点,咬牙跨过脚下的门槛,挺直着脊背一步步走出了提督府的大门。
走在堡外的砂石路上,季宁只觉自己强撑的傲气和力气顷刻都散了架,脚下一软跪坐在地,一口血便呕了出来。昏沉间心中一片茫然,季宁只是呆望着远处海岸线上飞翔的海鸟,困了就在沙滩上和衣而睡,只愿自己一觉醒来,便什么烦恼都遗忘得干干净净。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远处惊喜地叫道:“季宁,我来接你了。”关怀的语调就如同天籁一般悦耳。
下意识地张开眼睛坐起来,季宁渐渐认出了那个骑马赶来的人影:“乐绿夫人?”
“若不是你当年赠的那十五个金铢,我还困在交城不知如何是好呢。”叶城乐记商号的后宅里,乐绿夫人看着季宁,笑意盈盈。
“多亏夫人还记得。”商号请来的医士在一旁写药方,季宁捂在被子里感激地笑道。
“都认识这么久了,跟我客气什么?”乐绿夫人说到这里,眼中微微泛湿,“倒是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怎么搞得这样……一身是伤……瘦得连人形都没有……大夫说幸亏你命大,换作旁人早死了几次了……”
“别担心,我不会死的。”季宁微微笑了一下,忽然转头看着医士在一旁吩咐商号的小伙计抓药,“不要用太贵的药材,我……没有钱……”
“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乐绿夫人赶紧打断了他的话。以前的季宁何等超然潇洒,现在虽然同样宁定,太多的磨难还是给这个月光般淡然的人打上了烙印。乐绿夫人转头偷偷抹了眼角的泪,口中笑道,“还记得你以前给我们交的十五金铢定金么,我们违约就该双倍返还,加上你后来又资助我的十五个金铢,你就在乐记商号复兴时投入了四十五个金铢的份子,现在这笔份子随着我们商号的发达,早就翻了十倍啦。”乐绿夫人掖了掖季宁的被子,笑道,“所以你现在虽然说不上是富翁,看病吃药总是不用愁的。只要乐记商号不倒,你以后的生活就绝对没有问题。”
“这……不行,我怎么能……”季宁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推辞,门口却有人笑道,“不好意思么,那就招赘进我们家吧。我妹子虽然比你大上几岁,品貌才干却是一等一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哥哥,看你一来,就把人家给吓倒了。”乐绿夫人赶紧止住哥哥乐绵的打趣,“人家季宁公子心里早有了人,你这样说话,倒像我们是逼婚的土财主似的!”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季宁也笑了。
在乐绿兄妹的照顾下,季宁的身体渐渐康复。他一直没有离开叶城,平时就在乐记商号里帮帮忙,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离开这座离水华最近的城市。可惜,沙头堡那边的消息他却无法得知。
这天,季宁行走在叶城的街道上。做为云荒第一商贸口岸,这座城市配备了和它的贸易能力匹配的一切酒楼、赌场、妓院和当铺。无数赚了钱和赔了钱的人们流连在这些地方,用酒精、筹码和性狂欢他们的成功,或者麻痹他们的痛苦。
季宁在商铺林立的大道上拐过一个弯,面前便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小路,路两侧都是紧闭的破旧木门。他这次来是为了寻访一个江湖游医,每次他只要听说名医的消息,都会亲自上门拜访,试图找到救治水华的良方。然而这一次,他却在这条僻静的小路上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鲛人。纷乱的蓝色长发垂在脸颊上,隐隐透出里面酡红的脸色,原本婀娜的身姿歪倒在石墙上,衣服上也满是泥土的拖痕,如同一条盘曲死去的鱼。
季宁皱了皱眉。这个鲛人一定是喝醉了,才会露宿在街角。可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根据空桑律法,鲛人不可以独自在街上行走,否则将会作为逃奴受到惩罚。
出于好心,季宁走上去拍了拍醉酒的鲛人,想要提醒她快点回到主人身边。然而他忽然愣住了——透过那些蓝色的柔软的发丝,他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这个鲛人,就是当年陷害他的湄!为了阻止鲸艇图纸被空桑朝廷采用,就是这个看似柔弱的鲛人女子,伪装求救, 6700." >最后却把他害得流放西荒!
收回手,季宁站在原地,克制不住地发抖。如果没有她,自己或许仍然和水华生活在一起,再没有后来那些悲惨际遇,再没有现在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是真的如此吗?如果没有后面那些掩盖一切的艰辛,自己还会不会执著于水华蓝眸的骗局,为了自己的自尊不顾而去呢?说到底,这个鲛人固然可恶,可自己也同样逃避不了责任……
“重烁……重烁……是你来了么?”湄忽然睁开了朦胧的眼,却一时分辨不清面前站立的男子。她单手撑地跪了起来,伸出另外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想要挽留住面前男子的身影,季宁却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重烁,你还在怪我么?”泪水从鲛人的眼角成串地滴落下来,珍珠溅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你既然怪我,又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早已不爱白河了,我爱的是你,可现在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下贱……可是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了……”湄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只有双肩不停地抽动。
季宁想起了沙漠中的一幕。他虽然不认识重烁,却佩服他当日的坚持与决断。于是季宁终于伸出手搭在鲛人湄的肩头,凭借读忆术探测当日的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黑暗,不,应该是他透过湄的眼睛看到了黑暗。那些一波波涌来的带着熏人气味的黑色脂水,仿佛海潮一般要将跳入地道的湄淹没。湄奋力地挣扎着想逆流而上,周围黏腻厚重的脂水却始终牵绊着她,如同沼泽一般想要将她吞噬。
可是她居然游过去了,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一只手抓住了她,她欣喜若狂。她知道他是重烁,是她最爱的丈夫,可是她无法开口,四周的脂水封闭了她所有的感观,只有那只紧紧握着她的手是真实的,让她再不会被奔流的脂水卷带到远处。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被握住的手臂处却感到异样的温暖,她甚至希望这样的瞬间能够凝固,让她永远感受这种唇齿相依的幸福。
可是她的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光亮,还没有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被大力抛进了光亮之中。“不!”她大声地喊了出来,眼中落下的珠泪砸在身下漩涡里仰起的脸上。那张总是干净俊雅的脸上此刻沾满了黑污,却闪现着她从未见过的夺目光亮,只是一瞬间,他握着天窗盖板的手无力地松开了,铺天盖地的脂水彻底埋没了他,可是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他说:“五百年后,你会理解我……”
“如果不是我,你一个人是完全能从地道的天窗中逃脱的……可我,却最终拖累了你啊……”鲛人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季宁的手,将它贴在满是泪痕的脸颊上,“我真是没用……就连你最后想要封存的毒素也无法阻止,害死那么多人,你也不会安心吧……”
“什么毒素?”季宁心头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焦急地追问。
“湄,跟我回去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顷刻间让湄的酒意去了五分。她惊恐地抛开紧?99lib?握的季宁的手,望着远处叫了一声:“辛夫人……”
季宁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小路上停了一顶四人抬的青轿,轿帘边缘上绣了五个小字:“枢密大臣徐。”而那个从轿中款款而出的贵妇人,赫然也是一个鲛人。看来枢密大臣徐涧城娶鲛人为正妻的传言,并不为虚。
“这位公子,我们来接她了,你请自便吧。”辛冷冷地瞥了一眼季宁,口气中带着厌恶。
季宁心知她将自己看作乘乱调戏湄的轻薄之徒,他也无心分辩,转身走开了。
“未来长老之位的继承人,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辛看着面前形容潦乱的湄,厉声喝道。
“辛夫人,重烁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湄忽然膝行几步,抱住辛的双腿哭了起来,“我恨不得,也跟着他去了……”
“越发糊涂了……”辛软下口气,抚摸着小鲛人柔顺的长发,“你是数万名鲛人中才会产生出来的一个,天赋异秉,以后还有无数的事情要交给你完成。难道你忘了曾经发下的誓言,要为了鲛人的自由奉献一生吗?”
“我没有忘记……”湄抽噎着回答,“可是我只要一想起重烁,想起他临死时看着我的眼睛,我就没法不伤心。他说我五百年后能够理解他,但我怎么还能撑得下去五百年……”
“爱他就要理解他,这才是重烁最想从你这里得到的。”辛将湄拉起来,拭去她的泪痕,“现下有一个极重大的事情,重烁如果知道,他也会赞同的。”
“什么事情?”湄问。
“建立‘海魂川’——帮助鲛人同胞逃离空桑主人,回归碧落海的营救通道。”辛笑道,“我们要在空桑人猜不到的地方建立地下网络,掩护兄弟姐妹们逃出云荒大陆,获得自由。湄,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做吗?”
“我愿意。”湄抬眼看了看天空,不知那个人是否也在同样看着她,“直到我化为虚无,直到我理解他的那一天。”
第十九章 叶城之战
季宁几乎是狂奔着回到乐记商号,一见伙计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今天的邸报呢?”
“刚买来,还在桌上……”不等伙计说完,季宁便冲过去拿起邸报,从头到尾浏览,最后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地区受到冰族毒素危害的消息。邸报自苍平朝彦照帝始,便由原来只供官员阅读变成抄报空桑居民,让平民百姓也可以随时了解云荒大陆的要闻,乃是彦照帝最得后世赞赏的一项举措,可惜季宁此刻只能失望地把邸报扔回桌子上。
“就连你最后想要封存的毒素也无法阻止,害死那么多人……”湄的话依然萦绕在耳际,心头的不安像盘旋的鸟灵一般投下深重的阴影,季宁想起了自己在沙漠中为那些冰族官兵打开的铁箱。重烁宁死也不肯做的事情,终究由自己的手做到了,从那邪恶的箱子里面放出来的,究竟是怎样的魔鬼?
几天后,消息终于是姗姗来临了。却不是来自官方的邸报,民间的传言总是比那些字斟句酌的文字更有力量。几乎是一日之间,整个叶城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惊恐的消息:距离叶城不过数百里的静海县“死”了!
“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活人进去都会变成死人!”
“是啊,偌大个县城一夜之间就毁了,别说人,连苍蝇也没能飞出来一只!”
“听说朝廷把四周道路都封锁起来,还派无数神官设了结界,就是怕那个恶魔再跑出来行凶!”
“这个恶魔,就是冰族什么‘飞将’给放出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把恶魔放到叶城来……”
甚嚣尘上,人心惶惶,实际上不光叶城,几乎所有的空桑人都吓呆了。以往在他们的心目中,冰族人无非是漂流在海上的蛮夷,偶尔做做强盗劫掠边城,气焰再嚣张也无非是癣疥之患,空桑军队随时可以掀翻他们的老巢,只是心存仁善,不曾赶尽杀绝而已。就算冰夷这些年开始了有规模的袭击,也无非是在海上无法生活,以此为筹码请求空桑朝廷赏赐他们一条活路罢了。却不料这些蛮夷竟然具有了这样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便消灭了整整一个县,那么平时自以为安如磐石的生活,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冰夷打碎?空桑人安稳了几千年,忽然发现身侧不起眼的癞皮狗变成了一头凶猛嗜血的狼,这种惊恐足以让几乎所有的人不知所措。
“我想>?出去几天。”季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乐家兄妹吃惊的表情。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出去,无异于一件极冒险的事。如果告诉他们自己要去的正是静海县,还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反应呢。季宁笑了笑,没有多作解释,收拾行装出发了。
就算自己无法遏制亲手放出的恶魔,也要看清楚这恶魔究竟是什么。季宁这个时候第一次感激自己的不死之身,让他可以战胜恐惧,承担起自己行为的后果。
关于这次静海县的见闻,季宁在十数日后求见玄林时有详细的描述:“草木寸寸断绝,举目望去连一丝绿色都不复存在。土壤凝结成块,满含剧毒,是以不但植物灭绝,连飞鸟爬虫都无一幸免。城中百姓穿着入睡时的衣服,或死在家中,或死在街前,死者口鼻青紫,显见死于中毒。以往朝廷所派之人之所以一去不返,乃是因为这种毒性持续不散,又是直接从皮肤毛孔之中透入体内,发作到死去时间非常短暂,根本防不胜防。而且随着地下水源的渗透,静海县附近的土地也受到毒害,朝廷要及早采取措施。”
“依你看,该怎么办?”玄林沉思着问道。他没有料到季宁苦守在沙头堡外执意要见自己是为了这件事情,想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走投无路了。太史阁会驱逐一切犯罪的门人,他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已被割断。
“我发现,沙砾所沾染的毒性最轻,而土壤传播毒性最快。或许可以让朝廷征召所有的法力,将海中的沙砾运到静海县,将整个中毒区域全部用沙砾掩埋,隔绝毒性的传播,否则贻害无穷。”季宁回想起自己在静海县城中九死一生的经历,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最后走出静海县时,几乎是死去活来数次,焚烧了所有经历过静海县一行的衣物,才终于摆脱了那如蛆附骨的毒素。若是不加隔绝,恐怕这些毒素蛰伏上百年也能继续肆虐。
“从海底运沙填城,这样浩大的工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玄林道,“何况你所说的方法并不一定有效,朝廷不能贸然动作。现在不是有很多神官和医士在静海县附近办事么,或许他们能有办法。”
“那群尸位素餐的神官和医士,难道大人心里真的相信他们吗?”季宁看着玄林沉静的表情,忽然冷笑起来,“好个‘朝廷不能贸然动作’,大人维护朝廷声望真是尽职尽责!昔日‘不能贸然动作’,大人便将路铭觅来的鲸艇图纸尘封闲置,导致这些年来冰族人屡屡进逼,空桑除了固守,根本没有退敌之策!今日‘不能贸然动作’,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毒素从静海县渗出,危害四方,恐怕有朝一日,整个云荒大陆都会变成一片鬼域!那么就算我告诉大人,冰族所倚重的是西荒沙漠中开出的脂水通道,朝廷也‘不能贸然动作’吧!你们不是‘贸然动作’,而是为了自己私利,根本就不作!”
听着季宁狂风骤雨般的斥责,玄林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到最后才微笑道:“我一生两袖清风,家无余财,爱民如子,殒身不惜,你倒是说说看,我谋了什么私利了?”
“大人不怕死,也不贪财,可是一生所系,都是个——‘名’字。”季宁笔直地站在玄林面前,开始还有些紧张,后面却越说越是顺畅,“朝廷以大人为股肱,百姓以大人为父母,大人想要的名声都得到了。可是大人的心,却一直隐藏着不敢给别人知道。我相信大人知道冰族鲸艇、喷火枪、医药术的厉害,比那些妄自尊大的空桑人都清楚,冰族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超过空桑,会把空桑人全都毁灭!但是大人不肯说真话,不肯公开提倡研究和学习冰族的技艺,不肯叫醒那些闭目塞听的贵族大臣的白日梦,生怕激起大多数愚昧保守之人的反对,影响你‘抗冰名臣’、‘空桑良心’的名声!可你搁弃了鲸艇图纸,就是搁弃了空桑生存的机会,日后就算史书上你依然是抗冰名臣,终于会有人看到你延误国家的罪过。因为你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你的名誉是超过一切的。为了你的名誉,你甚至可以……”让你的女儿终日受目盲之苦,引诱我为了保全你的名誉而认罪,哪怕在伊密城时,也不肯告诉我水华的实情,酿成日后的苦果……后面的话,季宁没有说出来,可是玄林是聪明人,他已经从季宁的眼睛中明白了他的愤怒。
玄林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默地站在空旷的客厅中,锋锐的空气让季宁不由自主地仰了仰下颏。对面前这个人,他不是不恨的,可是且不论当日逼他承揽罪名是否是玄林故意安排,举目整个空桑朝廷,玄林依然是最好的官员之一。他虽然恨他,却又不得不倚靠他,否则又有什么必要说这些话。
“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你有这样的见识。”半晌,玄林叹息道,“说得好,句句都是诛心之论,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
“本来我也不愿这样跟大人说话,可是静海县的惨状太过触目惊心。”季宁直率地回答。他之所以放弃尊严,冒着被驱赶的耻辱重新回到沙头堡,都是为了将亲手放出的恶魔重新囚禁。
玄林认真地审视着季宁,虽然他对季宁的话感到尴尬恚怒,却又从内心深处对这个以身犯险的读忆师生出尊敬来。“冰肝雪胆,表里澄澈”,这是他以前送给季宁的赞辞,此番看来,历尽磨难却风骨不改的读忆师果然当得起这八个字。
玄林正要开口,忽然有叶城使者求见。玄林示意那使者就地禀告,却原来是冰族军队进犯,新任的叶城太守邹安请玄林带兵支援。
“沙头堡地势冲要,本官不敢擅离职守,请邹太守见谅。”玄林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邹安他以前在交城时打过交道,是个清高刻薄的中州人,与自己素来不和,此番却得了枢密大臣徐涧城的保荐,掌握了叶城的军政大权。
“邹太守已经料到大人会这样答复,不过他说一则情况紧急,二则……”叶城使者犹豫了一下,见玄林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方战战兢兢地道,“二则他与大人旧怨天下皆知,若大人不肯驰援,叶城失利,天下人定会指责大人公报私仇。”
“哈哈,看来老夫爱名之癖,连邹安都知道了!”玄林看了一眼季宁,笑道,“可惜依照当初的军防部署,沙头堡地势冲要,不得弃守。若是撤沙头堡之兵驰援叶城城下,无异于挖肉补疮,只会加剧颓势。你回去告诉邹太守,我虽然不发兵,却会帮他通知其他兵力增援的。”
使者无奈,告辞而去。玄林皱着眉来回走了几圈,见季宁还在一旁侍立,便道:“进去看看水华吧……静海县的事,我会给朝廷上书。”
“我走了……你保重。”鲸艇内,凤书披挂整齐,提着手中新制的喷火枪打开了座舱的铁门。他转过头来朝着明石一笑,一颗虎牙闪出了嘴唇,看上去有些调皮,让明石忽然意识到:凤书,还这么年轻。
“剩下的事情,你好好做……”凤书笑着用枪杆戳了一下明石,“别这样愁眉苦脸的。叶城好歹是云荒第一大港口,比帝都还要富庶繁华,用我的命去换,值得。”
“不能换别人么?”明石忽然吼了出来,一把抓住面前的枪杆狠狠甩开,“我去求巫姑,为什么不能牺牲旁人,却一定要是你!”
“是我自己请求的。我常常把空桑的艨艟水师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恨我入骨,我死了他们才会被胜利冲昏了头,方便巫姑实施计策。”凤书堵住了舱门,不让明石出去,“能为帝国的复兴而死,是一个军人的光荣。”他忽然低下声音,直视着明石,“你日后告诉我伯父,这是我为了巫礼家族的荣誉而选择的路,如果他要报仇,请将仇恨都对准空桑人。”
“我没有亲人,我代你去!”明石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能让你去呢?我这样的人冰族还有不少,可你‘飞将军’的蹑云术却无人能及。”冰魄少将自豪地看着好友,满怀希望,“你不过在半空中对着静海县撒下一点‘太素’,就震慑得所有的空桑人丧失了斗志。若是战事仍旧胶着,我猜巫姑可能会拼着舍弃伽蓝帝都,让你直接毁掉空桑的心脏。”
“你是说,让我飞到伽蓝上空,撒下‘太素’?”明石有些吃惊地问道。他们口中所说的“太素”正是从那层层锁住的铁箱中取出的毒粉,巫姑派人参照手稿复制后,以发明者太素的名字直接命名这种世上最凶猛的毒剂。那日明石奉命以蹑云术到静海县城上空按照预定方式洒下“太素”,立时返回,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效果,但从后来空桑人的传言中却也猜到那些黑色粉末的巨大威力。如果以多数十倍的剂量洒入伽蓝帝都,确实可以一举歼灭空桑人的政权,只是那座湖心繁华了几千年的城市,那座凝聚了空桑人世代最高的智慧与艺术的城市,也会从此变成地狱。
“可惜伽蓝城躲在镜湖中心,连飞鸟亦不能越过。不过只要我们占领了叶城通往帝都的隧道,空桑人就逃不了灭亡!”年轻的冰魄少将说到这里,面上已然亮起兴奋的光彩,他猛地一拍明石,“那我们哥俩可就为冰帝国复兴立下大功了!男子汉一生,不就为了这种荣誉吗?”
“对!”明石也受了凤书乐观情绪的感染,撇开了方才死别的伤感,反手和凤书击了一下掌,“你去吧。不论谁不在了,剩下的人都不会放弃!”
“好兄弟……”凤书的眼也有些红了,但他不待这种情绪蔓延,转身就走出了船舱,不曾回头。只剩下明石一个人看着地上铺的两套被褥,知道有一套会永远空下去了。而他身侧圆形的舷窗,此刻正蓄满了朝霞,仿佛预言着染红海面的鲜血。
“在想什么?”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明石的迷惘,他转头一看,立时俯身拜倒:“参见巫姑。”
“起来吧。”巫姑思缤伸手扶起明石,“凤书已经出发了?”
“是。”明石应道。
“你也收拾一下,跟着白河去吧。”思缤看着明石低垂的眼睛,满意地看到里面依旧是仰慕与忠诚。
“白河?”明石有些意外。他向来看不起孱弱的鲛人,特别是那个害了表弟重烁的白河,此番巫姑竟然要自己听命于他?
“你要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思缤用她一贯高雅的微笑安抚着明石的诧异,“你猜到了吗?”
“猜到了。”明石低下头,脑海里最后留下的印象是巫姑微微上翘的唇。思缤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有一种决绝冷酷的意味。
清晨,驻守在叶城墙头的空桑士兵们倚着墙垛打着呵欠。与来袭的冰族士兵对峙了一天一夜,偏偏那些可恶的冰夷并不进攻,只是远远地用他们的喷火枪对着城墙侵扰,让空桑士兵不得不分批扑灭那些带着滚滚浓烟的大火。冰族似乎一夜之间就拥有了这种新式武器,也不知道那些黑乎乎的液体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蹿起一人多高的火苗,燎得人焦头烂额。
不过好在再没有别的什么,就连邹太守在城墙守了十几个时辰后,也返回城内睡觉去了。他一走,疲累的士兵们便偷偷在墙缝里打盹,远处那些乍起的火球已经越发稀疏了。
忽然,城下有人呼喝,看守城门的军官从城楼上望下去,竟然是一队打着空桑旗号的官兵。
“我家大人应邹太守之邀驰援叶城,快快打开城门!”有人大声喊道。
“请问是哪位大人?”守城军官想起昨日确实有使者出发求援,赶紧问道。
“镇海提督玄林大人!”喊话的军士掏出一面旗帜挥了挥,让出身后骑在马上的一个人来。
守城军官一看那领头的正是玄林本人,忙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请稍等,我们禀告太守之后,马上开门。”
“冰夷已经杀过来了,来不及等你们禀告!”城下的军士焦急骂道,“若是玄林大人有了什么闪失,杀了你们也赔不起!还不马上开门!”
守城军官举目一看,顿时心惊胆裂——正前方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黑沉沉的鲸艇,而新的鲸艇还在不断从远处海面上浮出,如同乌云一般朝着尚未清醒的叶城压来——这样大规模的进攻,竟是前所未有!惊惶之间,他一边派人禀告太守邹安,一边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玄林一行入城。
“大人,这么多冰夷骤然来犯,我等如何应付?”守城军官眼看着玄林走上城墙,搓着手紧张地问道。
“此刻城头可用之兵有多少?”玄林问道。
“不足三千,其余人马尚在城外大营。”守城军官见士兵的箭雨根本无法阻止冰族士兵从鲸艇登陆,急得满面通红,“这些鲸艇神出鬼没,居然避开了艨艟水师的侦察。就算此刻差人调遣大军,集结过来也要半个时辰,只怕到时候冰夷已经破城了!”
“三千已经够了……”玄林似乎胸有成竹却又心存顾忌,半是自信半是为难地道,“退敌倒是不难,可本官前来驰援,你们是主我是客,怎敢妄自下令?”
守城军官一听大喜,连忙道:“事态紧急,一切从权,我这三千人马就听从大人指挥了!”
太守邹安得到禀告,快马赶到城头时,玄林已经坐在城楼中将三千士兵调配完毕。邹安心中恼怒玄林喧宾夺主,却又不宜翻脸,只是不冷不热地寒暄了两句,接下来亲自调遣大营中的大队人马,以做增援。其间窥见玄林对自己的言行无不微微冷笑,随即道:“玄林大人可要随我到城头观战?”
“不必了,胜负已定。”玄林拈须一笑,“冰夷败了。”
自己调集的大军尚未到来,他却说胜负已定,分明把自己视为无物。邹安心头更怒,一拂袖走上城头,往下一看,竟然大吃一惊。也不见玄林调配的那三千人马有何奥妙,居然将冰族士兵的攻势压了下去,迫使他们一步步退回鲸艇之中。眼看今日偷袭不成,冰族军队便如往常一般乘舟离去,却不料轰地一声巨响,一艘鲸艇上竟然冒出冲天的火球,将四周的鲸艇吓得远远避开。那艘起火的鲸艇上顷刻出现了无数努力救火的士兵,却根本对付不了那巨大的火焰。随着几声连续的爆炸,救火的冰族士兵纷纷死亡落水,而那艘如负伤鲸鱼的庞然大物,也在痛苦的颤抖中断裂成两截,慢慢沉入了海中。
双方都屏住呼吸注视着那艘鲸艇的沉没过程,直到其余鲸艇陆续潜入海中消失不见,叶城方向才蓦地传来雷鸣一般的欢呼声。这可是自开战以来,第一艘被空桑人击沉的鲸艇啊!这样里程碑一般的胜利,想不到就是由自己亲手铸造!杀红了眼的三千守军朝天空挥舞着刀剑,声嘶力竭地呼喝欢笑,而奉命刚刚赶到的叶城大营官兵,也被这从天而降的胜利震慑得目瞪口呆,继而被巨大的狂欢淹没,甚至没有人细问冰族人为何败退,鲸艇又为何爆炸沉没。他们只知道,这场大捷是玄林大人指挥的,能以如此悬殊的兵力获得胜利,那个站在城头向大家挥手微笑的领袖,无异于空桑军中的战神。
清点战场带来的消息更是振奋人心,从爆炸沉没的鲸艇残骸里,找到了指挥官的尸体。经过仔细辨认,空桑人断定那就是冰魄少将凤书。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伙过去曾经无数次指挥鲸艇在云荒港口外耀武扬威,把守将们个个恨得牙痒却又无计可施,此番居然如此狼狈地死在叶城的战斗中!空桑军队再一次沸腾起来,虽然没有任何一个空桑人杀死了冰魄少将,每一个人却都沾上了杀死他的光荣。
凤书的尸体被高高地吊在叶城城头,无数空桑居民朝那个死去的冰魄少将投掷石块。在太守邹安下令犒赏三军后,兴奋的士兵们几乎彻夜不眠,高谈阔论着今日大败冰夷的战果,仿佛过不了两天,玄林大人就可以带领他们冲进冰族人蜗居的海岛,把那些蛮夷强盗杀个片甲不留。
“大人先不要回沙头堡了,就留在叶城带我们把冰夷消灭干净!”酒酣耳热之际,一个叶城守将假装没有看到邹安黑沉沉的脸色,诚意地邀请道。
“是啊,大人义不容辞!”其余将官纷纷附和,争着给玄林敬酒,有人甚至动情地道:“大人在,叶城就在,千万不能抛下我们!”苍平朝制度重文轻武,照例是文官作统帅,下属武将对邹安心中不服不满,却无法宣泄,此刻见来了个文武全才的玄林,无不欢喜。
“大家不要这么说……”玄林侧头见邹安不知何时已退席而去,方道,“你们这不是逼我夺了邹太守的兵权么?”
“邹太守纸上谈兵,哪里有玄林大人经验丰富?别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心甘情愿听大人号令,就是朝廷怪罪,等我们立下大功后再将功赎罪不迟!关键是心头这口恶气,实在不能不出!”一个性急的将官趁着酒意说到这里,忽然翻身跪倒,口中大呼,“愿听玄林大人号令!”
“我等愿听玄林大人号令!”冰族骚扰多年,虽然未能攻城略地却屡屡烧杀劫掠,偏偏仗着鲸艇之利防不胜防,让空桑将领个个咬牙切齿又束手无策。今日见玄林谈笑间便炸了鲸艇,杀了冰魄少将,众将心头的热血便呼啦啦地燃烧起来,借着酒意俱拜伏在地,恳请玄林就任帅位。
“既然如此,本官只好从权了。”玄林忽然脸色一沉,从身边侍从手中接过一把蓝纹令箭,对着一众守将道,“一仆难侍二主,你们既然尊本官为帅,就要以我的令箭为尊,做到令行禁止。否则,本官这就返回沙头堡,一应让邹安太守主持。”
“末将愿听玄林大人之令,万死不辞!”看着众将心悦诚服地跪倒一片,玄林露出一丝微笑——就算邹安连夜写奏折上报帝都,兵部立刻派人前来阻止自己的僭越之举,都已经来不及了。惟一可惜的,是通往伽蓝的地道仍旧由帝都直系的御林军把持,牢牢盘查一切过往行人,否则一切都更加简单。
“冰夷今日失利,士气大跌,我等若乘夜劫营,必定能获大捷。”玄林展示出一张绘制了冰族军队海上栖息地的地图,随即抽出了一支蓝纹令箭:“艨艟水师左前营听令!”
一灯如豆,邹安将弹劾的密奏系在风鹞腿上,看着白色的信鸟消失在夜空之中。以最快的情况,帝都也要在明日上午才会有回音,那么这一夜,就暂且让那个玄林嚣张去吧。
正要转身回房,邹安惊觉原本喧闹的城楼军营处早已安静下来,难道那帮粗鲁军汉竟会舍得早早休息?邹安心头有些不安,唤来一个心腹,命他前去打听玄林等人的动向。
不料打探之人刚刚离开,立时有城外的探子前来禀报,在一处废弃的鱼塘内发现了叶城求援使者的尸体。邹安尚未听完,便大叫一声“不好”,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他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下人,抓了守城的帅印,不顾一切地抽打着马匹朝军营奔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
玄林一口气颁下了十七道令箭,分派各路叶城大军出城突袭冰族鲸艇栖息之地,而城内各咽喉交通的关塞,则全部被玄林带来的亲兵接手。邹安听了守营老兵的禀告,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来,一把抓住那老兵的领子叫道:“玄林人在哪里?”
老兵的手向上指了指,邹安抬起头,正看见城楼上无数的火把闪动,而当先看着自己微微冷笑的,正是玄林!邹安逞起一腔书生意气,正要扬鞭大骂,几枚利箭已嗖嗖而至,恰正从他耳际掠过!邹安吓得伏低身子,转身拨马便跑。随即,一枝羽箭已经扎进了他的后背。
“要不要确认他死?”一个人影站在玄林身后,低声问道。
“他已经没用了。”玄林说完,望着远处漫天的火光笑了起来,“空桑大军几乎都进了我们的埋伏圈,脂水会把他们都烧成灰烬,叶城已经属于我们了!等我们再解决了守卫地道的御林军,你就可以进入伽蓝帝都了。”
黑色的人影嗯了一声,忽然道:“我军已至,可以开城门了。”
叶城的噩梦是在一瞬间来临的。所有面向港口的城门全部洞开,毫无阻拦地迎接着一队队绵延不绝的冰族士兵登陆入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歼灭了城内残存的守军,杀向空桑军队驻扎叶城的惟一有生力量——守卫帝都地道的御林军。
只有叶城不眠的勾栏教坊阻了阻这些兴奋得双眼发红的冰族士兵,无数在青楼中寻欢作乐的富商、在赌场中吆五喝六的浪子,还有在这些场子里讨生活的不计其数的妓女、伙计和乞丐,在城墙上短暂厮杀的传言中,组成了混乱嘈杂的奔逃队伍,如同汹涌的污水一般阻住了原本想要突袭御林军的冰族士兵,逼迫他们不得不抽出兵刃,如同砍开遮挡道路的荆棘一般驱散人群。这些冰族士兵几乎都没有进过叶城,显然他们被这座繁华都市的热闹和拥挤惊吓到了,他们没有料到,就连这些生活在叶城糜烂的阴影内、被冰族人所唾弃的社会渣滓都具有巨大的规模,足以像苍蝇一样吵醒整个叶城的居民,包括那些休息在营帐内的御林军。
认真说起来,冰族军队对空桑的御林军是心存畏惧的,因为在这支专门拱卫帝都的军队里,包含着无数空桑六部贵族的子弟,也意味着他们掌握法术的可能性更大。虽然在“皇天”、“后土”两枚神戒失踪后,空桑的法力大打折扣,但仍然存在一些异能之人,能用他们自身的灵力对付冰族强大锐利的军械。而这些力量的源泉,仍然在帝都——这个让冰族人无比痛恨又无比向往的湖心之城。
叶城太守邹安带伤从地道内快马驰向伽蓝帝都,巨大的黑色铁门在他身后沉沉降下,封闭了通藏书网往伽蓝的惟一通道。御林军们列成阵势排在地道之前,看到冰族士兵如同蚂蚁一样从远处拥来。于是每个御林军士兵都知道:若是撑不到帝都的援兵到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死。
虽然在史书中,这段持续了半夜的厮杀不过占了寥寥数语,而且只是为了烘托一个人的出场,但它给整个叶城居民留下的阴影却是终生难忘。他们在四散奔逃号哭的过程中,第一次思念起过去的朝代里有“帝王之血”统治的安全,哪怕现在的彦照皇帝比以前任何一个星尊帝的后裔都要仁慈和开明。云荒的“无神时代”在中兴空桑二十多年后,开始受到了民众的怀疑。
季宁亲眼目睹了这场叶城的浩劫。整个乐记商号的老板伙计们都混杂在奔逃的人群中,向着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奔逃。而玄林投靠冰夷,开城迎敌的传言也是在这个时候传遍了整个叶城。
“玄林多年前与冰夷女人通奸,被玄王所迫才赶走了那女人,他怎会没有二心?朝廷早就该杀了他!”被惊骇和愤怒充斥的叶城居民,一边四处躲避着冰族军队,一边愤愤不平地咒骂。
季宁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怔在了原地,杂乱无章的线索被这个突然泄露的秘密串连在一起,让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冰夷马上杀过来了,快出城!”乐绿夫人眼看人群一拨拨从身边奔过,焦急地催促季宁。
“我要去沙头堡!”季宁忽然挣脱了乐绿夫人,转身迎着冰族军队的方向跑去。他此刻心中就一个念头,去验证那开城迎敌的是不是玄林本人,否则他必须赶到沙头堡去,让真正的玄林来戳穿阴谋,救援叶城。
遍地狼藉,不时现出倒毙在路上的尸体。季宁的心越发焦虑起来,类似的遭遇,他在伊密城时也有遇到,然而那些沙盗的目的是劫掠财货,并不会随意杀伤人命,不像现在这些全副武装的冰族士兵,怀着数千年沉积下来的仇怨,对每一个空桑人都怀着毁灭的恨意。
季宁拼尽一切力地跑着,似乎有刀兵砍斫到他身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视线,只是牢牢地盯着城头上那个威严而得意的人影——那究竟是不是玄林本人,季宁不敢肯定,那人太过深沉的城府,让季宁再也不敢妄作判断。他站在城墙下,身边弥漫着从城外飘来的黑烟,脂水燃烧的气味掩盖不了尸体的焦臭,驻守叶城的五?万大军就在玄林的谈笑间灰飞烟灭。
“水华呢?”季宁站在空无一人的城墙下,用尽全力朝城头喊话。然而城上的玄林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天快要亮了,守卫帝都通道的御林军马上就要崩溃,云荒大陆的历史很快就会全盘改写。玄林的嘴角挂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目光离开众矢之的的季宁,望向了墙外浩瀚无际的大海。
几点疼痛如同爆竹在季宁身上炸开,他晃了几晃仰面倒在了地上。可是就在他即将坠入虚无的一瞬间,他看到天边一道白影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在叶城,顷刻把整个黑暗中的叶城照亮。
一个青年跨坐着白色的神狷降临在末日前夕的叶城,他的名字叫做风梧,若干年后,他将作为一个新朝的开国之君被记入史册。没有一个叶城人知道风梧来自哪里,可一个传言几乎同时流传开来,这个英俊威武的年轻人承继了上古星尊帝的血脉,拥有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神力。他——是帝王之血的传人。这个猜测虽然没有任何根据,而那帝王之血的传说太过根深蒂固,几乎融化进每个空桑人的心灵,就算沉寂了若干年,也能唤起他们自然而然地追随在帝王之血拥有者的身后。
季宁没能亲眼看到风梧的神威。当他在第二天从废墟中爬起来之后,冰族的进攻已成了过去的噩梦。他只能从惊魂未定的乐绿夫人那里,听说风梧凭借一人之力拯救叶城的壮举:“我们都以为叶城完了,可风梧就像是天上降下的神呀!他骑着神狷径直冲到帝都通道前的战场上,只是一剑划下,就齐齐削去了上百名冰夷的头,血像雨一样吓坏了所有的人,也激起了所有空桑军民的士气……击溃了冰夷的进攻,风梧又杀了冒牌的玄林——那是一个鲛人变的——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风梧还能对付鲸艇!这下好了,以后再也不怕冰夷了……”
乐绿夫人的叙述断断续续,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又带着对风梧的感激与崇拜。她的心态充分代表了所有的叶城居民,甚至所有空桑人的狂热情绪。凭借解救叶城的功绩,苍梧朝廷封风梧为“破冰将军”,连他所收编的沙盗们都各有封赏。风梧没有辜负这“破冰”二字,他在叶城附近海域里设了血障,让冰族的鲸艇再也无法穿越;他运用法术搬运海沙隔绝了静海县的毒素蔓延,四方百姓建造生祠膜拜他的恩德;他还整饬了御林军,将作战怯懦的士兵无论出身门第,统统斩决,他威震一时。彦照帝既依赖他,又忌惮他,特别是风梧“帝王之血”继承人的传言,更让帝都寝食难安,幸好风梧对这种传言听而不闻,只是一心对付冰族,就算有人成心试探也无法得知他的真实想法。
实际上,风梧的心思只对一个人说过。他那日擒住指挥撤离的“玄林”,砍下他的一条手臂,带着残忍的好奇逼迫他现出原形。然而那人虽然满身浴血,躺倒在地,却死咬着牙关不肯顺遂风梧的心意,反倒问:“你是谁?竟能坏了我们的大计!”
“不要以为帝王之血沉寂,你们这些贱民就可以翻了天。”胜利的年轻人一时忘了控制自己的得意,从狷兽背上跳下,用手中的剑尖点上了那俘虏的眼皮,“如果想死得有点尊严,就变回你的原形!”说着一剑刺瞎了对方的一只眼睛。
剑下的人因为剧痛猛地一挣,又无力地跌倒下去,慢慢从玄林的模样变回人身鱼尾的原形,赫然便是鲛人一族中的少师白河。他颀长的鱼尾划动了几下,却再也无法回归到几步之遥的海水之中。可是垂死的鲛人气势不减,大睁着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上方,冷笑道:“帝王之血早已断绝,可能够练成变身术的鲛人却绵延不绝!此次不成,还有下次,空桑必定要灭亡的!”
“我就是帝王之血的传人。”风梧睥睨一笑,“只要有我在,你们就休想!”
“你说是就是么?”白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凭借一个谎言就可以夺得天下?‘皇天’戒指在哪里,你用什么来证明你的话?”
风梧的脸上升腾起了怒气,他挥手割断了白河的喉咙,让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看着自己骑狷跃上半空,一剑劈开了一艘正在下潜的鲸艇!火光冲天而起,将风梧的全身都罩上了神圣的光辉。
他只能用这样的神力来证明。尽管这样的神力是在他梦见星尊帝滴血入体之后得来的,却确实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除非,他能找到失踪已久的“皇天”和“后土”两枚戒指。在这之前,他还不能着急。
不过,他有信心——这天下,迟早是他风梧的。云荒就是这样,无论这中间如何变故,社稷既然由星尊帝开启,那么终归会回到他的血裔手中。
第二十章 罪
天黑了下来,远处的雕梁画栋里红烛高照,人声鼎沸,仿佛几日前冰夷进犯的噩梦都消融在酒精和金银里面,叶城依旧是那个繁华的不夜之都。
在这些流光的阴影下,一个黑影正摸索着从狭窄的陋巷里面穿过。他的身影有些摇晃,一看就知是受了伤,脚步几乎无力抬起,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石子绊一跟头。不过短短的路程,甚至还没有走出这片贫民聚居的小巷,他就弯着腰扶着墙根蹲下去,大口地喘息,压抑地咳嗽。
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从那黑暗中明显的花白头发,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老人。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痛苦喘息的人影,慢慢走了过去。
感觉到有人靠近,前方的人影没有回头,却蓦地用嘶哑冷酷的嗓音低低吼道:“走开!”
老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就在对方脱兔般反身亮出手中断刀的时候,老人唤了一声:“小石头?”
拿刀的人愣住了,他定了定目光,终于认出了面前的老人:“羽边大伯?”
“是我。”老人分辨着鼻中吸进的血腥气,惊讶地问道,“小石头,你受伤了?”
“嗯,还好。”明石尽力回答,紧绷的身体一动不动。
“到我那里去歇歇吧,怎么说,也算你的家啊。兵荒马乱,这些年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杂耍班子里虽然日子苦,却也不会少你一口饭吃……”老人毫无芥蒂地扶住了明石,絮絮叨叨的话语让明石的身心慢慢放松下来。毕竟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羽边大伯,连那体温也是熟悉的,而杂耍班子里每一个人都像亲人一般,有好吃的先留给自己吃,有点钱就张罗着给猛长个子的自己做衣服……明石想到这里,鼻子里有些发酸,看着破旧的木门问道:“裘三叔、葛巾、岑萱几位姐姐他们都好么?”
“好着呢,今天都到陈大老板家里给老太太贺寿去了。我老了,不能表演了,只能留下来看门。”羽边说着话,点亮了屋内的油灯,照出室内简陋的陈设,也照出了明石前襟上淋漓的血痕。
“前两天被乱兵砍的。”见羽边大伯盯着自己打量,明石赶紧解释道。
“天下不太平,老百姓就遭殃。”老人点了点头,“柜子里面有干净衣服,也有药,你自己弄。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说着掀开帘子进厨房去了。
明石咳嗽了几声,端起桌上的水碗润了润冒烟的嗓子,自行换衣上药。他和这些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一切都太熟悉了,就仿佛回家一般自然。等到羽边烙好一张荞麦饼放在他面前,明石闭着眼睛咬了一口,细细品着那诱人的滋味,看得一旁的羽边都微笑起来。
自从在伽蓝地道前的战场上受伤晕厥,明石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坐下来吃饼的松弛。记忆里,只有四处横飞的血肉,将封住地道入口的精钢大门溅成一片暗红,而他奋力伸出去想要扳动开门机关的手却最终无力垂下——就算终于打开了地道的入口,他也没有力气再挪动一步了。千算万算,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大功在望的时候,会从天而降一人一狷,将冰、鲛两族多年的苦心积虑化为泡影。从等待焚烧的死人堆里逃离的时候,明石感觉得到藏在贴身处的那瓶“太素”毒粉还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潜逃出叶城。他不敢随意处置那瓶“太素”,一旦这些毒素蔓延,就会永久毁掉一片土地,而这些土地也正是冰族所需要的。只有巫姑,才能决定将这些毒素洒在什么位置。
“困了么,就在这里睡吧。”羽边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明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实在是太累了,伤口又一直没有得到处理,发炎引起高烧,昏昏沉沉地几乎沾上床就睡着了。
梦里又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他用蹑云术表演攀登蜡烛树的绝技,一双美丽的眼睛在下面担心地看着他。那个女人……他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了,只有在表弟重烁的脸上,他偶尔能找到那个女人秀致的眉眼。毕竟是他的母亲啊,虽然她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曾对她有过好脸色,可到了这伤痛交加身心俱疲的时候,居然又梦见了她。
“危险,我的儿子……”当他骄傲地站在蜡烛树的尖端,那个女人在台下喝彩的人群中无声地说着,让明石的心猛地一颤。
他醒了过来,却无法动弹。努力抬起头,明石看到自己仍旧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可四肢已经被绳索牢牢捆住。他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正对上羽边充满愤怒的目光。
“为什么……”脑中异样的眩晕告诉他,之前的食物中掺杂了迷药,药效强得让他连用蹑云术逃走都不可能。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羽边一个耳光落在那张长着蓝色眼眸的脸上,声音因为太过激愤而喑哑,“你刚才不是问裘三叔、葛巾、岑萱他们去哪里了吗?我告诉你,他们都死了,都是被你害死的!你真是出息啊,去给冰夷做走狗,举手之间就杀死了静海县所有的人,可怜我们班子正好在那里演出,为了积攒几个钱给我老头子看病!早知道当年就不要收留你们母子,你这头狼崽子,让你那个时候死了更好!”
“你杀了我吧。”明石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对羽边大伯竟然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干脆闭上眼睛,坦然道。
“杀你还脏了我的手!”老人颤声道,“你们冒充玄林大人侵袭叶城,现在真正的玄林大人来了,他会将你正法的!你听,衙门的人已经来了……”
“不,不要把我交给他!”原本一直镇静的明石忽然挣扎起来,咳嗽如同一串长长的鞭炮经久不停,点点血渍溅落在木床和地板上,“不要是他……求你,不要是他……”
“已经晚了。”羽边走出去,打开了被人敲打的大门。
原本驻守叶城的五万空桑大军全军覆没,无奈之下,镇海提督玄林带着自己的一半部属从沙头堡赶来,维持叶城基本的防守和治安。他刚到达叶城,就接到了静海县惨案凶手明石被捉拿归案的消息。
接过缉拿明石之人呈上的西洋玻璃瓶,玄林小心地观察着瓶内那些细小的黑色粉末,难以相信就是这些东西毁灭了静海县,还差点毁灭了整个伽蓝帝都。
“马上安排,我要提审明石。”意识到潜伏的巨大危机,玄林顾不得长途奔波的疲惫,郑重吩咐。
很快,明石被从大牢带到了玄林的面前。看着那个长发披散,满身血污的人,玄林暗暗一惊——亲手毁灭静海县的凶手,竟然也是空桑人!
“尚未开审,是谁擅自用刑?”玄林冷哼了一声,虽然对方罪大恶极,可他依旧按照惯例维护囚犯的权利。
“回大人,是……是兄弟们恨不过,随手打的……”押解的牢头擦了一把汗,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用惺惺作态了,玄林大人。”明石甩开遮住面庞的乱发,睁着双眼定定地看向玄林,冷笑道。
玄林对上了明石的目光,里面的讥讽之色让玄林忍不住晃了一晃,脚下一软跌坐在椅子内。他只觉一阵霹雳在头上炸开,bbr>..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视听,他勉强吸口气挥了挥手:“都退下。”堂内其余人等果然遵命离开。
“赶走其他人,是因为你认出了我,怕自己的丑事外泄吧?”明石跪在地上笑了起来。他越笑越是开心,全身都在颤抖,整个堂内都回响着他手腕上铁链的叮当声。
“可怜我事到如今,才知道你名叫明石。”玄林撑着桌子站起来,如同迟暮老人般一步步挪到明石面前,“你才生下来,紫苏就带着你走了,就算后来我再次找到她,又和她生下了水华,她也死都不肯让我见你一面……”说着,玄林跪在明石身前,伸手想要抚摸亲生儿子的脸庞。
“都差点被你杀了,那个贱女人居然还会回去跟你再生一个孩子,真是死不悔改!”明石猛地一挣,甩开玄林的手,“大人不是要拷问我冰族的图谋么,怎么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没有杀她,一切只是为了蒙骗玄王……”
“不要把过错都推给别人。”明石冷硬地打断了玄林的话,“那女人对你早已绝了指望!”
玄林的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他不理会明石的嘲讽,自顾哽咽着说下去:“我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长什么样子。直到在交城城头的时候,你来刺杀我,却事到临头偏开了刀尖,我就认出你来。从此我夜夜无法入眠,总是为你担心……现在叶城流传起我与冰族有私的传言,想来也是你们散播出去的,为什么我们父子两个,竟然要成为仇敌……”
“如果你当初不去招惹那个冰族女人,就不会有我这样畸形的存在,不会有你今天的烦恼。说到底,是你的欲望害了我们大家。”明石的口气依旧如同刀子一样锋利,对于母亲紫苏他都从不曾口软,何况玄林这个有名无实的“父亲”?
“是我的错……可是我当日若不将你母亲藏起来,她早已死在屠刀之下……”玄林无法碰触到明石,只能揪住他的一片衣角,“你们母子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我一直没有断了寻访……你母亲现在怎样?”
“早就死了。”鄙夷地扫了一眼玄林悲痛呆滞的神情,明石猛地站起身来,尽量想离玄林远些,“寻访到了又如何,在你心中,我们母子都是见不得光的疮疤,都是你的耻辱!否则你不会那么坚定地执行禁海令,用‘抗冰名臣’的身份掩盖你过去的荒唐!其实现在你又何必认我呢,佯装不知地杀了岂不更加干净?或者,你还想博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孩子……”玄林跪坐下去,以手撑地支持着全身的重量,虚弱地道,“我怎么能不认你……可一切都无法挽回……”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只是你的敌人!”明石抑制住自己的心酸,继续面无表情地问道,“以我的罪,该怎么死法?”
“五斩。”玄林吐出这两个字,禁不住颤抖起来。这种砍去四肢再砍去头颅的处死方式,会让犯人的痛苦持续一个时辰以上,是苍梧王朝最严厉的刑罚。
“哦。”明石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他看着明显老了十岁不止的玄林,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就当我把你给我的,都还给你。我这一生,从来不欠别人什么。”
“可我还欠你,欠你一个父子的名分。”玄林说出这句话,只觉得原本翻涌的心血都平复下去,整个人便如同了结了一切般轻飘。他站起身来,恢复了平常的严肃,大喊了一声:“来人!”
府吏、衙役和狱卒都走了进来,垂着手在堂下站成两行。玄林控制着手指的颤抖,指着明石,一字一字地道:“我告诉你们,他是我的——儿——子——”说完,他就倒了下去。
帝都刑部对明石的最终判决果然是“五斩”之刑,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叶城。每一个叶城人,甚至无数专程赶来的外地人都掰着指头数着行刑的日子,一定要亲眼目睹那眨眼间害死数千条人命的恶魔如何伏法。
相对于外面的群情汹涌,明石独自待在牢房里却也清静。碍于玄林的面子,狱卒们不再折磨他,任由他躺在草堆上,仰望狭小的天窗外那一角天空。为了防止他用蹑云术逃走,明石的四肢上都套着长长的铁链,让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
有神官专程从帝都赶来,想要净化这个罪孽深重之人的灵魂,明石却始终拒绝忏悔。“需要忏悔的是你们,若不是空桑人欺压冰族和鲛人,你们就不会遭受这样的报应。”末路的囚徒用几乎恶狠狠的口气对神官吼道,“可惜这次没有毁掉伽蓝帝都,不过以后还有机会!来生来世,我都不要做空桑人!”
神官拂袖而去,从此再也没有人来探望明石——除了那些想要生啖其肉的受害者亲属,不过他们都被卫兵们堵在了监狱大门以外。至于玄林,他一病不起,公事私事全都耽误了下来。
就在明石以为自己就这样无牵无挂地等候死期时,牢房的门打开了。
明石躺在草堆上并没有动静,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他现在对谁都没有兴趣。有风梧在叶城,明石从来不曾期望巫姑思缤能将自己救出去。空桑人在数百年间沉至谷底的灵力又得到恢复,最好的时机已经丧失了,冰族要等到下一个反攻的机会,或许需要上百年。
进来的人安静地站在他旁边,似乎在凝视着他。半晌,明石听见了一个遥远的称呼:“明石哥哥。”
他转过了头,看见牢房里站着一个身穿青衫的青年,黑而?99lib?瘦,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清凌而平和的,纯净中蕴含着度尽劫波的深沉,让人莫名地感觉心安。
“季宁?”明石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在他的记忆中,季宁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是什么让他蓦地改变,如同青虫破茧成蝶,如同水珠升华化云?
“我来看看你。”季宁慢慢地道。
“没什么好看的。”明石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继续着方才的姿势躺在草堆上。对于空桑人想要窥探冰魄岛秘密的图谋,他始终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她的哥哥……”季宁回想着方才见到玄林的情景——昔日雍容威严的人物此刻缠绵病榻,而水华却依旧茫然自闭——季宁不由有些心酸,“为了她,我改变了来看你的目的。”
明石审视地盯着季宁,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季宁所说的“她”就是母亲紫苏和玄林生的第二个孩子,于是冷笑道:“那你不妨说明白,你先前的目的是什么,现在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原本只是想让你看看,静海县的状况。”一丝愤怒从季宁眼中闪过,随即平静,“现在我不仅要让你看到这些,还想救你……”
“你要救我?”明石大是意外,心中生出难以遏制的侥幸,“你能行么?”虽然一直视死如归,但他内心深处委实不甘,那远在海外的巫姑,或许还在盼望着自己能脱困回归。
“你先看看这些……”季宁并不答话,却伸出手想要压上明石头顶,后者立时警惕地偏头躲开,“你要干什么?”
“静海县的情状,我的读忆术可以让你看到我的记忆。”季宁解释了这种新修得的高上灵力,见明石仍旧满脸戒备,不由淡淡一笑,“怎么,你自己做下的事情,都不敢看一看么?”
“看了又如何?”明石梗着脖子问。
“我只是想试一试。”季宁垂下眼,没有更多的解释——试一试,你究竟还有没有最后的人性。
“看就看,只要你答应放我出去。”明石不忘了重申这个交换条件,没料到季宁果然爽快地点了点头,他只好遵守诺言端坐不动,让季宁将微温的手指搭在自己头顶灵魂散逸之地。
“闭上眼睛。”
明石依言闭目,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首先呈现出的是一片瓦舍林立的城镇,一些白花花的东西充斥在建筑的缝隙之中。心中正有些疑惑,城镇的景象已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一砖一石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得明石能够看清——那些散乱抛洒在街道上、房屋旁的白色东西——都是人的尸体。
几乎都是裸体的尸体,暴露着身体上惨白的肌肤,因为这些人死的时候原本都在屋内熟睡,却因为无法承受毒性的发作而逃出家门求救,临死前的癫狂和抽搐让他们撕破了自己原本单薄的寝衣。可是那些死人的脸却与身体截然不同,如同被墨汁浸泡过,黑而肿胀变形。这样的尸体如果单独出现在眼前,只会让人恶心作呕,可是成百上千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铺满县城的街道,死寂的城镇便漫溢着阴森恐怖的气氛,让人惊骇欲逃。
“够了,我不看了!”明石压制着心底的不适,猛地叫了出来,“你不就是想让我看到‘太素’的后果么,现在我看到了,收了你的幻术吧!”
“不,你还没有看完。”季宁平淡的声音从记忆之外传来。
“我说过,我不看了!”明石越发焦躁起来,努力想要睁开眼睛逃离这片阴惨的景象,却发现不仅无法睁眼,束缚四肢的铁链也被缩短,自己根本挣扎不开头顶带着魔?
力的手指。
“不看,我不看……”明石使劲晃动着铁链,摇摆着脑袋,可那些记忆却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脑海,呈现在他的面前:母亲将孩子护在身下,冰凉的手还想抚摸孩子青黑腐烂的脸,安抚孩子的痛苦;年轻的夫妇偎依在一起,女人的手上绕着两人的头发,可那祈求转世姻缘的“来生结”才只结了一半;静海县衙里,县令为了缓解毒性、拖延时间写信求援,不惜服下剧毒相抗,那封写好却无法发出的信铺在桌案上,已经被他七窍中流出的黑血浸透……
“不看,我不看……”明石的口中继续反对着,可声音却越来越虚弱。虽然知道自己洒下的是致命的毒素,可当时只想借此威慑空桑人,并不曾关心过会带来怎样的伤害。他并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在战场上杀敌也从不手软,可是如此众多的无辜之人以各种各样凄惨的死状堆叠在眼前,明石发现自己到了承受的边缘。真相永远最为残酷。
“空桑人确实做了很多对不起冰族的事情,可是并不代表冰族就可以随意杀害空桑的平民,尤其是以如此卑劣毒辣的方式。所以,你们自己人重烁宁可死也不愿放出这个魔鬼。”季宁的声音远远传来,“明石哥哥,你不得不承认,你犯下了超越种族的罪。”
“啊!”原本逐渐安静的明石蓦地颤抖起来,仿佛疯了一般拉扯着四肢上的束缚,即使手腕被磨得鲜血淋漓也毫无知觉。他痛苦难耐的模样让季宁也吃了一惊,他赶紧收了读忆术,放松铁链,看着明石抱头滚倒在草堆上。
“葛巾姐姐,岑萱姐姐……”明石口中喃喃地念着,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的汉子竟然从眼角滑出了泪水。他没有想到,那些死在一片简陋小屋中的,竟然都是他杂耍班子的同伴!葛巾、岑萱两位姐姐从小都是待他最好的,自己一直暗暗发誓长大后要报答她们,让她们再不用起早摸黑地劳作,结束那颠沛流离、受人歧视的日子……可是现在,却是自己亲手害死了她们!岑萱姐姐此刻靠坐在墙脚,眼睛大大地睁着,怀里还紧紧抱着几只早已气绝的猴子——它们可是杂耍班子里比人还金贵的演员啊,人挨饿的时候都不敢让它们饿着,给羽边大伯治病的钱还着落在它们身上……排山倒海的悲伤和悔恨淹没了明石,他忘记了季宁,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将脸深深地埋进身下的草堆中,窒息般喘着气。
“为了防止静海县的毒素逐渐侵染其余地区,风梧设下了结界,从此以后,这片地区便算彻底从云荒抹去,成为谁也无法踏足的死地,这个结果,是冰族想要的么?一时的冲动,就可以做下贻害万代永难挽回的事情?”季宁的声音慢慢高亢,又渐渐平息下来,叹道,“可是有迹象表明,冰族那边还会再在云荒投放这些毒素,空桑人终归防不胜防。伽蓝帝都这次逃脱了厄运,可下一个受害地却不知轮到哪里。”
“是巫姑么?”明石抬起头,恍恍惚惚地问。
“她是冰族主战一派的首领,最近和几个主和的十巫长老争论激烈,未来不可预料。”季宁低声道,“我只是担心,帝王之血复出的传言会刺激巫姑孤注一掷……”
“你不过是个读忆师,凭什么知道这些?”明石忽地跳了起来,趁着季宁不备揪住他拖到自己身前,“说,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阻止巫姑的一意孤行。”季宁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石的眼睛,“冰魄岛位置隐秘,我们只能拜托你。”
“所以你才会说出放我的话?”明石猛地甩开季宁,笑了起来,“有胆你们就放了我啊,外面那群人会把你们咬死泄愤的!”
“只要你真能阻止巫姑,一死又有何难?”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从牢门外响起,让明石全身一震。是玄林,他原本以为再不必相见的父亲。
“果然是你想放我走。”明石咬着牙,冷笑道,“堂堂玄林大人,居然也有徇私的时候?”
“我不是放你逃走。你的罪,还是要由你自己来承担。”玄林在季宁的搀扶下吃力地走到明石面前,“可是,我求你,全天下的人求你,不要再让巫姑使用那样惨烈的毒素……”勉强说到这里,风烛残年的人已是喘得直不起腰来。
眼见明石疑惑的目光,季宁解释道:“你的死刑三日后执行,这三日里我代替你关押在这里,你可以自由回到冰魄岛去。不过‘光影咒’会将我们两人的性命系在一起,若是三日后你不回来,我死了你还是无法活命。”
“你就不怕我找人解了咒语,让你替我送死?”明石倨傲地冷笑。他打算接受这个条件,左右都是一死,空桑人却无法掌控他这三日的所为,他并不是他们系了绳子操纵的风筝。
“我相信你的为人。何况,惩罚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他死。”季宁看着明石的眼睛,里面还残留着方才因为悲痛悔恨而充溢的血丝,“如果他能够真心忏悔,改过自新,还有活着的价值。”说完,他转身对神色黯然的玄林道,“既然他已经答应,请大人主持施行‘光影咒’吧。”
看着季宁代替自己被锁上铁链关进牢房,明石心里有些不自在。不管自己是否回来,今日私放静海县惨案元凶之事只要传出去,季宁和玄林都将被千人所指,从此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玄林,明石转过身,展开蹑云术飞上了高空。
第二十一章 五斩
担心落入空桑人的圈套,明石故意在海面上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朝着冰魄岛的方向而去。还好,玄林和季宁并没有欺骗自己,明石暗自生出些庆幸,空桑人,并不一定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恶劣。
飞越冰魄岛四周围堤的一刹那,明石屏住了呼吸。或许这一次,是他生命中最后俯瞰这片隐藏在海面下、奇迹一般的城市。扫视了一遍冰魄岛的全景,他的目光最后胶着在那座落于中心山顶上的凤鸟型建筑上,似乎要将它如烙印一般刻在脑海之中。若不是驻守十巫殿的士兵们认出明石,朝他挥手致意,明石还会再在冰魄岛上空盘旋一会儿。
“大人有请。”一个守卫领了明石绕过圆形的议事大殿往十巫的官署方向走去,最终停留在一座建筑前。
“这不是巫姑大人的署第。”明石皱了皱眉,除了巫姑,他此刻谁也不愿见。
“巫姑大人出去巡视了,由巫礼大人代为接见将军。”听守卫解释清楚,明石方才继续往里走。他自知一向被视为“巫姑党”最为忠心的成员,对其他十巫便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就算巫礼是好友凤书的伯父,他也不过只略略见过几面,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巫礼的官署布置几乎与巫姑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大厅中心方便鲛人往来的水池。明石一眼望见等候在厅中的巫礼,自然而然想起死去的凤书,心中一酸便拜了下去:“见过大人。”
“贤侄请起。”巫礼快步走上将明石双手扶起,一使眼色,周围人等便全部退下。巫礼仍不放心,引着明石径直走到厅后的密室之中,关紧房门,方才举袖拭泪:“见到贤侄便如同见到我那死去的侄儿……可怜他连尸骨都要被空桑人毁损侮辱……”
“凤书是个好汉子,大人请节哀。”明石一时被巫礼哭得有些无措,连忙安慰道。
“我那侄儿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望明石将军告知详情,我也可以告慰他那早逝的父母……”巫礼收了泪,目中满是悲戚恳求地望着明石。
明石知道凤书是巫礼一手带大,不是亲生却如亲生一般。他不忍欺瞒悲痛的老人,只好道:“凤书是为了攻克叶城,不惜以身作饵成全友军才牺牲的,他,是冰族的英雄,大人应该骄傲才对。”
“我原本也这样猜想……”巫礼忽而一拍桌案,惨笑道,“可有人偏偏说他是指挥失误导致鲸艇沉没,死了还要追究他的渎职之罪!”
“是谁这样诬陷他!”明石勃然大怒,凤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到朋友死后还要受这样的中伤,“那艘到了退役期限的鲸艇明明是我们故意引爆,用以麻痹空桑人的!我现在回来了,这就去教训教训那些长舌之人,让他们不要信口雌黄!”
“说这话的,是巫姑思缤。”巫礼只是慢吞吞的一句话,却让明石愣在当场。他记得交付凤书诱敌任务的,正是巫姑,可她为什么要诬陷一向对她满怀景仰的凤书?难道……
“你猜得不错,这件事,只是阴谋的一部分。”巫礼观察着明石愕然的神情,停顿了一会儿,从密室角落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口袋,摊在桌上,“思缤复仇辟疆的观念虽然在军人里占了上风,却把冰族的民生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几年来我和巫谢、巫真几个人一直反对她盘剥民力的做法,彼此的不和你也知道。以前为了战争胜利,我们都忍让于她,可现在帝王之血已经复生,空桑的灵力不断恢复,我们再打下去不仅难有胜算,而且——冰族人实在经不起了啊!”巫礼说到激动..t>处,一把将口袋中的东西倒在桌上,“这就是我们冰族人日常吃的东西,老百姓把最后一点粮食都捐献给了军队!可是这样下去,这个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冻死饿死!最后不是空桑人消灭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灭绝了自己!”
明石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桌上的粉末在鼻端闻了闻——那是一点点木禾混杂着糠皮、海藻、白垩土还有不知别的什么搅碎在一起的粉末,怪异的气味让他隐隐有些恶心。于是他放下那些粉末,拍了拍手,看着满含期待的巫礼道:“我会试着劝劝巫姑。凤书临行前也让我转告您,一切都是他的自愿,请您将仇恨转给空桑人。”
“你以为她会听你劝么?凤书年轻冲动,经不起蛊惑,思缤却数十年来一直一意孤行。鹿冲岛有些百姓太过饥饿,发生了抗缴军粮的事件,思缤下令将他们全部就地处决……再这样下去,冰族的军民,恐怕就要变成水火。可惜思缤独揽兵权,我们都束手无策。”巫礼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盯着明石的眼睛,“我的意思,想必贤侄已经明白了吧。”
“我不会背叛巫姑。”虽然此刻猜出巫礼想要联合自己对付巫姑的意图,也知道若不答应不能善了,明石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不管是对是错,巫姑思缤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女神一般地存在,他怎么可能背叛于她?
“哪怕为了重烁的死,凤书的冤名,冰族百姓的死活,你也不肯制止她的疯狂么?”巫礼指着密室门外,低声吼道,“她正在干什么,正在大量制造‘太素’毒剂!她这样下去会毁了整个云荒大陆,到时候我们冰族人还是什么都得不到!我们需要那片土地,和空桑人同归于尽并不是我们的理想!——我们要罢黜她,剥夺她的兵权,我们要重新选出新一任的巫姑!”
明石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他知道巫姑的侍卫团个个对她忠心耿耿,巫礼他们并没有胜算,所以才想拉拢巫姑信任的自己,以完成政变。不管巫礼他们的目的是对是错,这种手段总是让明石感觉有些卑鄙。于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不会背叛巫姑。”
“也罢,你亲口尝尝这种百姓们度日的口粮,或许能够改变主意。”巫礼一边说话,一边退了几步,蓦地伸手在墙角一按,凭借机关之力瞬间消失在密室之中。
明石一步跨上去,却再也无法打开这些铁板一般的墙壁,想必巫礼已从外面封住了机关。他四处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无机可乘,他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轻信。他此番回来本只想见巫姑最后一面,然后坦然赴死,却不想又牵涉在十巫的明争暗斗之中。
密室里始终燃着昏黄的灯,让人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速度。明石饿的时候便抄起口袋中的食物粉末,用茶水冲成糊状,不顾恶心强吞下去,然后坐下来调息平复自己的内伤。他曾经遇见过比此刻更艰难的情况,因此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分恢复体力精力的机会。
且不提遍体的外伤,被震伤的内腑更让明石呼吸艰难——不过被剑风遥遥扫了一下,便伤重如斯,那个风梧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如果他真的继承了帝王之血,拥有上古星尊帝那样移山倒海的力量,那么他此刻发挥的能量,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风梧的出现让空桑人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一扫数百年来颓废奢靡的风气,凝聚出空前的信心与豪情。冰族人看来必须暂时韬光养晦,才能积蓄以后反攻的力量,避免玉石俱焚的下场。
正在出神,明石忽听密室外传来隐约的金属碰撞声,他立时睁开眼站起来。刚转了两圈,忽听“吱嘎”声响,密室的大门重新被打开,有人在外面急道:“明石将军,巫姑派我们来救你了!”
明石提了十二分小心,走出密室,果见几个巫姑手下的侍卫遍身浴血,正与巫礼殿守卫斗作一团。他振作精神抢了一把剑来,几下逼开拼命的敌人,切切问道:“巫姑呢?”
“就在外面!”话音未落,明石已大喝一声,挥动手中长剑,一路杀出巫礼殿去。他并不知道双方为何会兵刃相见,而其他的十巫成员为何观望不出,他只是横下心要冲到巫姑思缤面前再看她一眼。然后,他就可以去死。
冲出厅门时明石一眼看到了思缤,她站在最忠心的侍卫们的拱卫圈中,穿着柔软的白色缎袍,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紧紧的发髻,永远和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般完美,牢牢地吸引了他所有的视线和心思。虽然他悲哀地知道,他不过是她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若不是身负异能,恐怕谁都博不到她的正视。
思缤也看见了明石,对他微笑了一下,让明石原本充满焦灼的心蓦地柔软起来。忽然,思缤的眼神一凛,等明石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身后的兵刃已然当头砍到。
情急之下就地一滚,明石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再躲不过接下来的一刀,却依旧不死心地别过手中长剑抵抗。就在他拼着挨上一刀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巫礼已死,尔等还不投降!”顿时一个人头飞起,长须飘拂,带起点点血滴,如雨洒下。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仿佛时间就这样被凝冻住了。直到那人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扑通落在地上,才有兵刃落地的声音依次传来,先是一两声,然后便连成了片,就连压住明石的那个侍卫也慢慢缓下姿势,“当啷”将刀抛在了地上。
“巫礼通敌叛国,罪在不赦,其余人等不予追究!”思缤大声说到这里,原本巫礼座下的侍卫已跪倒了一片。她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侍臣吩咐了几句交代善后事宜,便亲自走到明石面前,她一贯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优雅的微笑:“阿卡西,我一直等着你回来。”
“你……杀了巫礼?”明石似乎还不曾从这时局的剧变中缓过神来,只觉得站在面前的思缤似乎不再像他以前认识的那一个。他之所以心甘情愿抛却了空桑血缘为冰族效忠,不仅是为了敬仰的巫姑、友善的凤书、睿智的重烁,还为了在演武学堂中了解的冰族精神:勤奋、坚韧、理智。十巫共治的政体截然不同于空桑的君王独断,虽然十巫中也有尔虞我诈也有明争暗斗,但十巫却是由冰族最精英的人物推选而成,代表着不同的力量,构成一个流亡民族之所以不断发展的动力核心。可是现在,巫姑居然将一切律法践踏在脚下,堂而皇之地杀了巫礼,难道他以前听说的什么“平衡共治”、“法理为本”的话都只是纸面的 534e." >华章?
“怎么,阿卡西不太满意?”思缤忽然淡淡道。
明石一惊,才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提着滴血的兵刃,巫姑四周的卫兵正警戒地盯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抛开长剑,单膝跪倒,闷声道:“明石不敢。”
思缤微微合眼,唇角扬起满意的笑容。“事不宜迟,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走上一步,扶起明石,无视身后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径直走向自己的官署。
明石沉默地跟在思缤身后。其余十巫的官署中一片寂然,似乎不曾知晓发生在巫礼殿中的一切。然而每个人都明白,无数的暗流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波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勃然汹涌。每一刻,都意味着难以预料的颠覆,绷到极致的琴弦只要轻微的外力,就会戛然断裂。每一个人,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
“被巫礼关了两天,饿了吧?”思缤带领明石坐在厅中,吩咐人摆上明石最喜欢的酒菜,笑吟吟地看着他吃。直到明石吃完,思缤方才道:“你失踪这么久,让我好生担心。正巧你回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给你办。说不定,冰族未来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巫姑指的是……风梧?”明石惊道。
“不错。如果他死了,什么帝王之血复生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思缤说着,打开柜子上的密码链环,取出一个精亮的金属器具来,铜镜大小,倒像是一枚生着无数尖刺的海胆。见明石目不转睛地观察,思缤道:“为了增大‘太素’的投放威力,我着人造了这个。你只需从空中打开机关放下去,它就会凭借机械之力飞行旋转,将‘太素’从这些针管内部喷洒到事先计划的地区,避免人力操作的失误。风梧就算察觉,也无法制止。”
“风梧现在叶城,难道……要把叶城一起毁了么?”明石干涩地问,毕竟叶城,是云荒大陆上最闪亮的明珠。
“叶城是可惜了些,但是若风梧不除,我们这些年的准备又会全部化为泡影,冰族又将陷入漫漫长夜……阿卡西,相信我,一旦我们回归云荒大陆,一定能建造出比叶城繁华十倍百倍的城市来!”思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石,蓝色的光芒几乎可以照进他的心里。她这样热切的表情很少出现,就连明石也猜出来,巫姑现在必定处于千钧一发的境地,杀死风梧乃是孤注一掷的赌博。
“巫姑,我……”明石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思缤面前,“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被空桑人施了光影咒,明天必须返回叶城受死。我这次回来,原本只是为了跟您诀别的。”
“不就是光影咒么?冰族人虽然不屑于空桑的幻术,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你先执行了任务,我这就去找人为你解咒。”思缤警觉地收敛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姿势,重新笔直坐好,从容地笑道。
“巫姑不用费心了,我既然答应了要回去,必定会回去的。”明石跪在地上不动,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鼓足勇气道,“至于‘太素’,也请巫姑不要再继续使用了。这样下去,冰族就算得到了云荒,四散的毒素也让人无法居住。”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思缤微微笑道。
“暂时停战。”明石摇晃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风梧必定有入主云荒的野心,只要苍梧王朝打起内战,冰族还有可乘之机。”
“可惜我没有时间等下去了。”思缤冷静地道,“我得了病,随时可能死。我死后冰族再也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统一军心,所以我必须杀了风梧——我认识他的父亲,他们都不是什么帝王之血的传人,我要戳破空桑人被谎言鼓起的信心。”
“巫姑……”明石好不容易得了插话的机会,焦急地问道,“您得了什么病?”巫姑常年不眠不休,饮食极少,他屡劝无效,如今果真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次要问题。”思缤毫不在意地打断99lib?了他的话,“我告诉你这个,是要你执行任务。”
“可是……我不能……”明石心乱如麻,嗫嚅着回答。
“似乎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有了第一次,很快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思缤冷笑道,“看来,我对你的担心是对的。否则,巫礼就不会单单囚禁你,而是直接杀了你了。”
“上天可鉴,我从未有过背叛巫姑之意。”明石只觉头晕越来越重,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挣扎着抬头争辩。这是他第一次忤逆巫姑,却也是第一次听到巫姑对自己的怀疑,一时心痛得连头晕也盖了过去。
“我不在乎你是否想背叛我。”思缤的微笑在明石眼中渐渐模糊起来,然而每一句话却如同长针一般刺到他心上,“因为你再也不会背叛我了——方才的饭菜中,我下了傀儡虫。”
“啊!”明石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死死盯着面前靠脂粉遮盖病容的思缤——一旦服下了傀儡虫,就会丧失自己的意志,沦为被主人操纵的傀儡。难道只是因为巫礼没有杀掉自己,巫姑就忍心把自己变成工具一般的木偶?
“冰族人里面,只有你会蹑云术,能够洒播‘太素’。所以,我不能承担你拒绝的代价。起来吧,现在就做好准备飞回叶城去。”思缤说着,明石果然慢慢站了起来,虽然还有不甘的挣动,却最终听话地接过了洒播毒剂的金属刺球,仿佛捧起了一颗光芒四逸的星辰。
“走吧。”思缤眼看着傀儡虫渐渐侵蚀了明石的大脑,想起以前那个桀骜却忠诚的人再也不在,她心中也有些不忍,口中不由多吩咐了一句,“像静海县那次一样,及时回来……”
静海县。这三个字就如同咒语一般,让原本迈步往外走的人蓦地顿住了脚步。脑海中被读忆师强行导入的景象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翻卷起来,那一片白花花的肢体,乌青腐烂的口鼻,临死时睁得大大的眼睛都带着绝大的恐惧恣意散发,让被傀儡虫压制下的本身意志带着绝望迸发开来——明石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中蓦地点亮了炫目的光,整个躯体如同撕破黑夜的闪电一般,朝着巫姑便扑了过去!
“不——”他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如同受惊的野马一样疯狂。不,再也不要亲手做下那种惨绝人寰的事情。那种杀孽,和他在战场上杀死敌人截然不同,那是屠杀,是犯罪,是永远背负不起偿还不了的债,是他不敢对视的岑萱姐姐从地狱里射来的眼光!
“阿卡西……”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明石从濒临崩溃的回忆中拖了出来。外界的景象仿佛阳光一般照进他的视线,他缓缓地爬起身,却看到思缤倒在地上,胸前满是血迹。
低低地惊呼一声,明石抛开了手中染着鲜血的金属刺球,所幸撒播“太素”毒剂的机关尚未发动。他“扑通”一声跪在思缤面前,伸出手想要捂住她汩汩外流的血,却被思缤挥手阻止。
“小伤而已……”思缤笑着看向明石惊恐悲痛的脸,“没想到你居然可以突破傀儡虫的控制,可惜,我已经受不了反噬的力量了……”
“巫姑……”明石只吐出这两个字,就已哽咽得发不出>99lib?声音来,只觉得一股腥涩的血涌到口中,却被紧紧抿住的双唇压回了咽喉。他看着思缤蓦然黯淡下去的眸色,枯涩的头发,仿佛所有的神采都被自己那一撞撞成了虚无,这才明白因为自己的反抗,本已身染沉疴的巫姑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没事,你们都退下,叫巫彭来见我。”思缤制止了冲进门来的侍卫,吩咐了两句,又对明石道,“借你的内力,撑着我说完话。”
明石含泪点头,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双掌源源不断将内力输至思缤体内。过了一会儿,巫彭急匆匆地赶来,见到思缤突然衰弱的伤病之体,不由大吃一惊。
“我死之后,兵权就还给你,不管你们是战是和,都不要忘了‘复仇’这两个字。”思缤扯下胸前所佩的白金凤凰,扔在巫彭脚下,“巫姑殿后的书房里,都是对冰族有用的文献。你们虽然恨我压制了你们十多年,也不要迁怒于那些资料,否则子孙后代不会原谅你们。”
“我恨你,可我也爱你。”巫彭一直等思缤说完,才挺直他原本微屈的腰身,看着思缤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捡起地下的金凤,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没出息,到我死的时候,才敢说真话……”思缤笑着咳嗽,身体更加无力地倚靠在明石肩上,“事情都交代了,麻烦你送我去空寂之山吧。”
“空寂之山?”明石惊讶地问了一句,却见思缤只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不敢再耽搁下去,将思缤背在背上,施起蹑云术便升空而去。
以重伤之体频繁使用蹑云术,明石只觉胸腹间火烧火燎一般,几乎无法呼吸。可是背上巫姑的呼吸却更是越来越细微,若不细细体察,他几乎以为巫姑就这样离他而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明石紧了紧稳住巫姑的腰带,辨认着方向朝着空寂之山而去。他并不知道她要去空寂之山干什么,但这是她最后的要求,他拼却了性命也要为她办到。
黑色的空寂之山刺破了白色的云层,如同利剑一般从大地向天空刺出。明石看着脚下云水荡漾的山顶天池,轻轻摇了摇背上的思缤:“巫姑,空寂之山到了。”
本已昏迷的人听到这几个字,果然清醒过来。思缤努力睁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方指着下方道:“就是半山腰的那个山洞……快二十年没来了……”
明石不敢多问,急速降下高度,直冲思缤所说的山洞,所幸并没有遇见传说中食人的妖魔鸟灵。降落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明石背着思缤走入洞口,一眼便看见对面石壁上一具人形白骨,还维持着被铁链锁住的姿势,却已不知死去了多久。
“你居然已经死了……”思缤挣扎着从明石背上下来,踉跄走到白骨面前,伸手抚摸那些深刻入骨的伤痕,“路铭,你骗得我这么苦,居然不等我来就死了……”然后她虚弱地跌坐在地上,将脸贴在白色的骨骼上。
明石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巫彭临走前留下的话。巫姑对这个人,也是爱恨交加吧。两人活着的时候她不敢说出来,那人被锁在这里受罪时她不敢说出来,直到她自己也要死去了,才敢抛开一切到这里来看他。想必那个人活在这里的时候,受到的都是生不如死的苦楚……一阵寒意从明石背脊上冒出来,对于巫姑,他从来都一无所知。可是正是这种神秘的美与恩赐,让他如同飞蛾扑火,纵然化为烟尘也不曾后悔。
等了许久,明石走上去,发现思缤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已经断绝了呼吸。
忍着心脏裂开一般的痛,明石用力想要将那具白骨解下来,和思缤同葬,却根本撬不动石壁上深刺入骨的铁钉。他看了看洞外的天色,忽然记起明天早上便是三日之期终结之时,只好放弃了合葬的打算,磕了三个头,步履踉跄地蹑云而去。
别了,我最爱的人,就如同我即将离去的生命。
“是活人!”一只小鸟灵伸开翅膀,接住一滴半空中掉下的水珠,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微咸的味道立时告诉它——不是雨水,是人的泪水。于是它欢呼一声,冲天飞起,想要抓回那个胆敢闯入空寂之山又胆敢离去的人。
可是它失败了。面对伙伴的嘲笑,小鸟灵急得赌咒发誓:“他飞得比任何一只鸟灵都快,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有如此的速度。”
明石必须飞得这么快。从西荒的空寂之山到南滨的叶城,道路相隔何止千里,若是他不能在午时赶到叶城的刑场,季宁就会代替他受那“五斩”之刑。明石自问一生所为难分对错,却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算最终累死在半路上,也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尸体送到叶城。
这几天中一路南北折返数次,明石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被风梧剑气所伤之处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早已不断恶化,飞得快一点,胸腔就仿佛要炸裂一般,云层上刀割般的寒风更是带走了他身体上的一切温度。可是,空桑冰族的战争大局已定,连巫姑都离开了人世,他生命里最后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履行自己的承诺,死在刑场上。
大口地喘息着,奋力朝着叶城的方向飞奔,明石只觉受伤的内腑颠簸得几欲呕吐而出。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胸腔传来,大股的血涌上喉头,顷刻淹没了他的一切视听。
“不,不能死在这里!”强烈的念头让昏迷的人瞬间清醒过来,明石一挺身稳住自己下坠的趋势,撕下一片衣襟用牙齿紧紧咬住,这样即使再痛他也不会呻吟出声,泄了强提的那股真气。
就这样飞奔了一夜,明石可以看见阳光从前方升起,将四周的白云染成一片金黄,让几乎冻僵的身体感到一点暖意。他降下高度仔细辨认着方向,隐约认出前方那片城池的轮廓正是叶城,强弩之末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跟头从半空栽下——他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明石发现自己坠落在一座小山上,叶城就在前方的冲积平原上铺开,甚至可以看见建筑上描金的纹饰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眼看太阳越升越高,他心中一凛一骨碌爬起身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却将他拽得跌回地上,几口血接二连三地喷了出来。
四肢百骸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明石无力地伏在地上,蓦然记起师父石宪的嘱咐:蹑云术极为耗费元气,在尚未修成神仙术前不可屡屡施展,否则必会脱力而死。他暗暗运了运真气,绝望地发现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飞上高空。
狠狠喘了几口气,明石努力撑起身体站起,扶持着一切可以攀援的树木石块往山下走去。这里离叶城已是不远,步行的话应该能在午时前到达市中心的刑场,可惜现在,他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几乎在一瞬间狠下心,明石松开握住树枝的手,闭上眼睛朝山下滚去,速度果然比方才的踉跄快了许多。感觉的到遍生的荆棘把尖刺刺入自己身体,明石黯然一笑:无人可以猜到,自己这般不顾性命奋力前行,只是为了去送死。
好不容易支撑着进了叶城,太阳离中天的距离越来越短,然而此刻明石再也无法加快速度,他走着走着就会虚脱地倒下。路上的行人见到这个满身泥土,目光呆滞的人,纷纷绕行,个别好心人还会远远朝他扔一个铜子,见明石毫无反应,更当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远远地传来一声轰响,并不震耳,却让明石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那是执行死刑前的追魂炮,午时已到,马上就要开斩了!
用尽力气跑过最后一条街道,明石远远地看到人山人海的围观人群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刑台。而那坐在监斩官座位上的,赫然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玄林!
此刻,季宁已经被带到了刑台上,行刑的刽子手胡乱抹了抹季宁额头上被石块砸出的血,鄙夷地道:“不懂你犯了什么傻,居然肯代替那个凶手?若不是官兵一力阻拦,只怕那些百姓早冲上来将你打死了。”
“我亲手造下的孽,总要亲手了结。”季宁平静地说着,任由刽子手将他推倒在台上,四肢大张绑起。他相信明石不会违约,他此刻没有来,只是因为无法赶到。
第二声追魂炮又响了。季宁伏在地上,闭上眼睛。等到第三声追魂炮响,自己就会被砍去四肢,人头落地。虽然有不死珠保证自己的复活,可这种痛楚,想一想都是不寒而栗。
“等一等!”与第三声追魂炮同时响起的,是一个震慑全场的声音,“我才是明石,是灭了静海县的凶手!”
原本正要为元凶逃逸、他人顶罪而聚众闹事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惊讶地闪开一条通道,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那个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的人,看着血迹在他身后一点点延伸。所有人都将信将疑,这个长着蓝色眼眸的空桑人,乱发上沾着草叶,口角漫溢着血丝,如此狼狈的模样真是举手间毁灭了静海县的凶手?可如果他就是那穷凶极恶的人,为什么他不逃之夭夭,还要奋力回来领死?
“我的儿子……”坐在监斩官位置上的玄林喃喃地念了一声,右手无意识地一捏,竟然将拈着的朱砂笔捏为两截,断裂的笔杆直插入他的手心中。
聚集所有的内力冲破气海,喊出了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声,明石此刻全身经脉俱断,连站立亦不可能,只能吃力地朝前方的刑台爬去。无数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含着咒骂和哭泣,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如同一只蚂蚁一样奋力朝前方爬动。渐渐地,拳脚和哭骂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安静,明石抬起头,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对呆立在台上的玄林说:“巫姑已死,冰族停战派当权。”
玄林从上往下地俯看着他,忽而大笑,连说了几个“好”字,方才正色道:“放了季宁,拿下明石。”
“大人,邹安大人已出了帝都通道,打马往这边过来了。”见玄林拿着朱砂笔的手不断发颤,一个好心的书吏轻声道,“只要邹安大人宣读了皇上的谕旨,重任这叶城长官,大人就不用亲手……”说到这“亲手”二字,连那书吏都说不下去了。
“那我……再等片刻……”玄林面色惨白,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帝都已经知晓了自己和明石的关系,就算情有可原,私放明石的事情也足以让自己丢官罢爵,永不录用。那么,就让他在官位上最后徇一次私——拖延行刑的时间,不必承担亲手处死儿子的痛苦。
明石却自始至终没有再多看玄林一眼,他沉默而配合,伏在台上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直到有人道:“明石哥哥,喝一碗酒吧。”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来。
正是季宁跪在他面前,手里端了一碗白酒,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明石二话不说,咬住碗沿大口喝了个干净,朝季宁笑了笑,又转回头去。
季宁站起身走回玄林身后,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刚才他在酒里融下的,正是昔日鸟灵醍醐死后所化的那半枚透明舍利子。据石宪说它可以将痛苦幻化成欢乐,那么希望它能够让明石走得舒服一些,这也是季宁惟一可以报答他的地方了。
“大人……”
“是邹安来了么?”玄林蓦地转头,急切问道。
“……”尴尬地一顿,书吏硬着头皮说道,“邹安大人折往大人的府邸去了,让大人办完事再去接旨……”
“好个邹安,好个皇上,他们一定要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玄林话音未落,已是一口血喷在判决书上。他闭着眼睛喘了几下,抬手止住季宁和书吏的搀扶,拾起朱笔,就着自己的血把“明石”两个字一笔抹去。判决书的纸张顷刻被笔锋划破,监斩官玄林这一笔,仿佛倾尽了自己一生的力气。
“行刑!”书吏带着哭音的高喊和着台下百姓的欢呼,响彻了整个叶城。静海县惨案的凶手当众伏法、冰族十巫内乱元气大伤、空桑灵力再度强大、帝王之血端倪再现……一个个好消息让空桑人扬眉吐气——云荒,终于又牢牢地回到了空桑人的掌控中,冰族小丑蛰伏不出,更不用说那些软弱无能的鲛人了。此时此刻,冰族凶手的血就是空桑庆典的礼花,映衬着或狂喜或伤感的笑容。
可是,在这个喜笑颜开的庆典里,笑得最幸福纯真的,居然是那万众瞩目的受刑者。血从他四肢断裂的地方涌出,染红了他自己和刽子手的一身,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这种类似于挑衅和轻蔑的笑容让围观的空桑百姓大为愤怒,可是无论百姓怎么喝骂,刽子手怎么折磨,明石脸上笑容的光芒无法消灭。
明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痛楚。当锋利的鬼头刀依次落下,手足脱离他的身体,他却仿佛回到记忆深处那些本以为遗忘的往事中,散落的幸福如同珍珠一般一粒粒从沙砾中挖出,堆成一捧,照亮了他灰暗的一生。
那在半夜将他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的,是母亲柔软的胸膛;
那对孤僻年少的他嘘寒问暖的,是岑萱姐姐温柔的面庞;
那指着大海和他一起饮酒谈天的,是凤书豪爽的笑容;
那如此信赖如此稚拙地牵着他衣角的,是童年季宁小小的手掌……
终于,当刽子手劈下最后一道带着寒光和血点的弧线,明石如同一个长途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终于在镜湖中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幻景。他不顾一切地跳进去,感觉到心脏都为了这快乐而颤抖,幸福的漩涡卷带着他,朝那虚无浩瀚的所在沉没、沉没……直至一切都凝聚成那个白袍飘摇的影子,如同女神一般从远处朝他走来。她说:“孩子,我会救你。”她的声音如同仙乐,她的眼神如同晨星,让他终其一生也不曾离开。可是他最后却害死了她,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曾知道,他可以奉献给她一切,除了——自由的意志。
第五刀,人头落地。
刽子手松了口气,却惊异地发现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流下了泪水,微不可闻地吐出了两个字:“巫姑……”
玄林晕了过去。当季宁在府邸中看到他醒来时,季宁明白这个一生刚强的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是我害死了他……”仿佛根本听不到外间传唤接旨的声音,病弱的老人眼中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他紧紧抓住了一旁季宁的手腕,“我害死了他……我一心只想着让水华不受伤害,向破坏神讨要了保护我们的诅咒,可是破坏神却向我索要了另一个孩子作为代价……如果我知道今天会这么心痛,我宁可用自己换得两个孩子的平安……”
“大人,请保重……”季宁强忍着哽咽道,“水华还在,她还需要你……”
“我死之后,保护水华的诅咒便会失效,我只好把她托付给你了。”玄林异常清醒地看着季宁,将死之人通透的眼光让季宁无法闪避,“‘破冰将军’风梧不知为什么看上了她,几次向我提亲,我都说只将水华许配给能让她恢复神智的人……”
见季宁面露惊异之色,玄林继续道:“我过去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此番却还要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一定要想办法治好水华。她这个样子,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好……”见季宁郑重点头,玄林苦笑道,“你不用守在这里等我死,趁着风梧在外地巡视海防,马上带着水华走吧……”
远望着水华坐在廊下的娴静身影,季宁听到身后传来了报丧的云板声,却很快被墙外百姓欢迎“破冰将军”凯旋的欢呼所掩盖。挣扎的人生已经结束,属于英雄的时代来临了。
第二十二章 死别
两年过去了。为了让水华痊愈,季宁带着她走遍了云荒的医馆。这期间他感受着乐绵乐绿两兄妹无私的帮助,看到了那个曾经绝望到死的鲛人湄振作起来投入到营救鲛人奴隶的秘密工作中,更多的,则是听说“破冰将军”风梧如何一步步扩大势力和对伽蓝帝都的皇帝阳奉阴违,云荒渐渐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一切都在改变,可惜,只有水华的状况没有丝毫改善。
药石无效,恐怕还得求助于神灵的力量。当季宁从最后一个医馆里出来,他下定决心带水华到伽蓝帝都去,哪怕这个希望微乎其微。
此时他们正位于苍梧郡内,与叶城通往帝都的地道相隔千里。想起以前自己曾经乘过的镜湖渡船,季宁折而往西,经过红松掩映的官道到达了乌衣渡。
乌衣渡原名乌衣镇,原本是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镇。自从二十多年前,一对夫妇来到这里替人摆渡为生,逐渐发展成如今拥有两百多条船、十几条路线的船帮,乌衣镇便改名叫做乌衣渡,俨然成了四面八方旅人云集的大城市。镜湖内有蜃怪,吞吐蜃气造成幻象,是以有“舟不能渡,鸟飞自沉”的古话,偏偏这对夫妇将天堑变了通途,大大缩短了云荒各地往来的时间,因此一些乡野百姓便将他二人当作神人膜拜。加上朝廷对这个新兴的船帮大是支持,不知何日开始就有了夫妇两人乃今朝公主驸..马的传言。
季宁隐约感觉这个传言是真的。他在太史阁的时候曾经浏览过《云荒纪年·天祈卷》的初稿,记得彦照皇帝攻克前朝陪都越京时,确实走失了一个叫做清越的女儿,后来为了怀念她,彦照帝便将年号定为“清越”,沿用至今。那么这个乌衣渡的船帮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清越公主呢?回想起当日乘船时侥幸得见的帮主夫妇温雅从容,甚至在蜃怪的幻象中亦可操纵渡船,不像普通船工须以黑布罩舱,靠司南辨别方位,实非平常人所能企及。
坐在乌衣渡的一个饭馆里,季宁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水华,虽然她听而不闻,他仍然会说下去,就像她小时候缠着他讲故事一样。不过这一次季宁敏感地觉察出,有一个人正在暗处窥视着他们,无形的气势迫得他的心跳蓦然怦急。季宁猛地转过了脸。
他看到了那个人,虽然那人的面容被一个宽沿的大草帽遮挡了大半,读忆师的敏锐还是让季宁一震。
见季宁看见了自己,那人干脆走了上来,摘下他的草帽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季宁怔怔地看着他,不能相信名满天下的“破冰将军”风梧居然会孤身便装出现在乌衣渡。见对方已经将目光转移到水华身上,季宁站了起来,直视着对方道:“你要做什么?”
“她并未痊愈。”风梧这句话与其说是惋惜,不如说是庆幸,“你带她躲了我两年,还是治不好她,该将她还给我了。”
“水华不属于任何人。”季宁冷然回答。面对这个少年时代便杀人如麻的“破冰将军”,他内心中不能说没有恐惧,却全靠平素的傲骨支撑。可风梧也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骄傲而孤僻的孩子,此刻他的眼中,是属于王者那睥睨一切压倒一切的自信。
“玄林说过,谁治好她,她便嫁给谁。这是个公平的竞争。”风梧从容地笑了,“跟我来,我会让水华恢复神智。”
季宁知道骤然反抗只会适得其反,只好带着水华跟在风梧身后走出了饭馆。此番相遇不过是巧合,季宁却猜不透风梧独自来到乌衣渡的目的。
乌衣渡的西面是真正的渡口,面临烟波浩淼的镜湖。渡口边有一排木舍,乃是旅人休憩和货物流通的所在。木舍后的小山上,修建了一座造型简洁的山庄,便是船帮的所在地了。
风梧一路当先上山,季宁扶了水华沿着台阶跟随。抬头看去,半山腰的山庄大门上只书了“云水”二字,其余便是白墙黑瓦,甚是朴素。
风梧径直走到山庄大门前,敲了敲门环,顷刻有一名老家人从里面走出来,礼貌问道:“不知客人来此,有何贵干?”
“我要见不离皇子和清越公主,你就说星尊帝后裔风梧,要取回属于他的东西。”风梧摘下草帽,露出了标志着血统的金色眼眸。
他只说出前半句话的时候老家人已是变了脸色,到得后来听到“风梧”的名头,更是大惊,慌忙将风梧和季宁等人让进客厅,自行禀告去了。
过了片刻,门帘一掀,果然有人从门外进来,朗声道:“不知‘破冰将军’光临,李允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季宁礼貌地站起,眼见来人四十多岁年纪,眉目清致,风度从容,却黄肤黑发,竟是中州人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
“你便是不离皇子?”风梧忍不住问道。他为了今日之行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只知不离皇子乃是前朝景德帝流落在民间之子,却料不到他竟然是中州人的外貌。
“世上本没有什么不离皇子,在下名叫李允,无非前朝遗民,渡船为生。”李允不卑不亢地回答,迎上风梧的目光,顷刻间二人互相打量,于无声处仿佛已将对方看了个通透。就算季宁不明白他们两人的用意,也看得出来他们酝酿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我要属于我的东西。”半晌,风梧开口。
“在下不明白将军的意思。”李允道,“将军不妨明言。”
“我要‘皇天’、‘后土’两枚戒指。”风梧继续盯着李允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我是帝王之血的传人,那两枚戒指是属于我的。”
“我这里没有什么戒指,将军或许是误听了传言。”李允淡淡一笑,“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着便要施礼告退。
“小李将军!”风梧跨上一步拦住李允的去路,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以肯定早在前朝越京沦陷时,‘皇天’、‘后土’两枚戒指就落在了你手上,你之所以不呈给当今彦照皇帝,就是为了替这两枚神戒找到传人。如今,真正的帝王之血后裔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要隐瞒真相?难道,你自己生了独霸两枚神戒的野心?”
“我若有野心,云荒早不是如今的模样。”李允看着恼怒的年轻将军,微笑道,“奉送将军一句话:有德者得天下,有没有戒指都是一样的。”说着,他点了点头,径直出门去了。
“慢着!”风梧目光一寒,霎时间已如闪电般抢出门去,伸手便搭上了李允的肩头。李允应变奇快,微微侧身躲过攻击,反手格开风梧的当胸一掌,怒道:“‘破冰将军’是想在这里动手么?”
“只要你拿出戒指,一切都好说。”风梧说话间招式已变,飞足踢向李允下盘,却又被对方巧妙闪避过去,不由勾起了好斗的心思,“不然,就让我领教领教昔日威震军中的小李将军的功夫!”
“星尊帝的后裔,就沦落到只会凭借武力的地步了吗?”李允一边招架,一边斥责道。
“因为对你这种人,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说话间,两人已斗在一处。季宁见水华安坐在椅子上,对四周的情形毫不在意,便走到门边,观察二人的战况。此刻院子里已呼啦拉围拢了不少人,大都是船帮的伙计下人,眼见庄主与那威风凛凛的年轻人斗得眼花缭乱,个个面上满是惊异和仰慕的神色。
“夫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中年美妇走入了人群内侧。季宁认出来,她就是传说中彦照皇帝的女儿、李允的夫人清越。数年未见,她眼角虽已添了细纹,却更添了几分女性温婉的风姿。
“庄主只是陪客人练练功夫,大家都散了吧。”清越一开口便说出这句话,船帮里的各介人等果然听话地散了开去。偌大的庭院,最后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们几人。
“清越公主是怕在下抓他们做人质吧。”风梧长声大笑,“我若要不择手段,大可不必今日亲自找上门来。”
清越见丈夫此时左支右绌吃力非常,而风梧竟然还有余力谈笑,她不由暗自惊心,面上却冷笑道:“‘破冰将军’手段非常,我们自然不得不防。想当年将军在叶城为了阻止冰族鲸艇游弋,竟然能将叶城市上所有的鲛人聚集杀掉,制成悬浮在海内的怨灵血障,这等气魄和手段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夫人既然知道在下的手段,就烦请说服不离皇子,将‘皇天’、‘后土’戒指归还于我,否则在下若是伤到皇子,可担不起罪责。”风梧一边笑语,手上的劲力却蓦地大增,眼看着冷汗一滴滴地从强弩之末的李允额上滑下,耳听清越并无言语,风梧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轻啸一声,他双掌蓦地反扣住李允的肩头,膝盖一顶,已将他压跪在地上。
“李允!”清越隐约听到丈夫一声闷哼,她心痛如绞,颤声道,“不如……我们便将两枚戒指取出来吧。”
“不可……”李允转过头,惨白的脸上神色却甚是坚毅,“我们蒙晔临皇子所托,寻找帝王之血的传人,怎么可以轻易辜负了他的牺牲?彦照皇帝虽然没有帝王之血,这二十多年来却已证明他是个开明勤奋之君,云荒的民生和 98ce." >风气比起天祈朝好了何止百倍!风梧的底细我们早已调查清楚,此人自幼被仇恨浸泡,性情残忍,好勇斗狠,独断专行,若是主政云荒,只怕又建出一个天祈朝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拥有帝王之血,我们都不能把‘皇天’、‘后土’交给他,要留着交给一个仁慈开明的星尊帝血裔,不再让云荒重蹈覆辙……”
“骂得好啊,可惜就是不知你还有没有命留着去找下一个帝王血裔?”风梧手上加劲,直捏得李允肩骨如要断裂,让他只能咬紧嘴唇,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求你放了他!”清越惨白的唇不住颤抖,哀求道,“我这就去……去给你把戒指拿来……李允,那两枚戒指再重要,也不能换了你的命去!”
“别去……”李允奋力说出这两个字,可清越已是匆匆跑开了。
“这就是女人的弱点。”风梧笑了笑,松开劲力,看着李允脱力地大口喘息。“告诉她不要玩花样。我一个人来,就是打算什么事情都做得不留后患。”
“你无……”李允“耻”字尚未出口,风梧一道气劲已将他的话逼了回去,“我不喜欢别人骂我,我从小挨的骂已经够多了。”
“戒指在这里,你放了他!”清越远远地奔了过来,焦急大叫。她高举的手上,是两枚白金托子嵌蓝宝石的戒指,光华灿烂,仿佛两颗星辰。
“拿过来。”风梧的视线不自觉地被戒指的光华吸引,脱口说道。
“给你!”随着清越冷硬的声音,几道白色的光线已从戒指上射出,如同利刃一般射向风梧的要害!风梧乍惊之下推开李允翻身侧退,却仍然没有躲过其中一根光线,电光火石的一瞬,那白而细的光已将他的右胸刺穿,鲜血四溅。
“李允,你没事吧。”清越见风梧捂住胸口倒退跌倒,她连忙抢上去扶住李允,焦急地问道。
“你……不该伤他……”李允勉力说出这句话来,让清越一时不明所以。然而她越过李允的肩头,正看到风梧慢慢撑地站了起来,他金色的眼眸仿佛被自己的血点燃,宏大的愤怒如同乌云一般朝他们压了过来。
不假思索地,清越再度举起“皇天”戒指,希望能再次将风梧击退。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风梧只是伸出他沾满血迹的手,那两枚戒指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离了清越的把持,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它们认出来,我流着星尊帝的血。”风梧拿起“皇天”戒指,慢慢地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再把“后土”戒指放在怀中,“我是它们的主人。”
“你若是发怒,就杀了我好了,不要伤害她!”李允下意识地撑起身,挡在清越面前。
风梧并不回答,只是专心查看着手指上的戒指,仿佛在鉴证它有怎样的神妙。右胸的伤口在“皇天”戒指的灵力下慢慢愈合,然而他眼中的戾气却在无声地集聚。他本意并不想伤人,却总是被他人所伤,既然这一生摆脱不了冷硬嗜血的名声,他又何必去争那个虚名?眼中精光来回变幻,最后,风梧举起握拳的手,将戒指对准了李允的方向。
眼看风梧眼中杀气大盛,而清越一把推开李允朝着风梧迎了过去,一旁的季宁焦急万分,心念一动,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声:“风梧,水华在看着你!”他心中一直仰慕李允夫妇的为人,对李允此前的一席话也深有同感,是以一心想要阻止风梧,竟忘了水华目盲,根本是不可能“看”的。
然而,这句蹩脚的谎言居然也收到了效果,风梧果然停下了催动戒指的意念,转向厅房看过来。季宁侧过身,不可思议地看见水华果真站在自己身后,黯淡无光的眼睛直直地对着风梧的方向。
“你真的要当着她的面杀人么?”季宁从见面伊始便暗暗惊诧于风梧望向水华的神情,此时更是不遗余力地试探。
风梧见水华容色惨淡,整个人靠着门框轻轻地颤抖,他心中一软,那股催动“皇天”戒指的念力便无心发出。他再也不看依偎在一起的李允清越夫妇,转身朝着山庄大门外走去。不料那坚固的庄门竟也经不起他的怒气,“轰隆”一声,赫然中分裂开,坍塌在原地。
眼看季宁背起水华踩踏着废墟随后离去,清越缓过一口气,勉力笑道:“幸亏那个姑娘,要不我们就被你的迂腐脑筋害死了。”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云荒又要改朝换代了。”李允叹了口气,“为什么星尊帝的血裔会是这个样子?难道上天真的要灭亡空桑了吗?”
“只要有那个姑娘在,情况就不会太坏。”清越安慰道,“她虽然懵懂,可身上那种宽和宁定的感觉却是掩盖不了的,倒有些创世神的风范呢。可惜‘护’的力量太弱,压制不了风梧的野心,一场内战看来是免不了了……”
“我想要离开这里,到中州去看看。”李允说到这里,伸手理了理清越散乱的头发,神色黯然,“六千多年了,一个独夫接着又一个独夫,云荒没有一点改变,好不容易苍梧朝有了新政的萌芽,却马上又要功亏一篑,我真是有些失望了。”
“去中州吧,云荒又要回到星尊帝的血裔手里,我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清越遥望着帝都的方向,缓缓点了点头。
风梧带着季宁水华一路出了乌衣渡,却不返回自己的军营驻地,反倒朝着郊外走去。
季宁不明白风梧的用意,既不放他们走,也不说要去哪里。然而一种奇怪的感觉却渐渐从季宁心中升起,倒仿佛这一路走下去离终点越来越近,有什么结局就要揭晓一般。
一直到了目的地,季宁才明晰这种感觉。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骏鹏。
此刻骏鹏站在乌衣渡郊外一座寂静的庄院前,他身后的大门朱漆斑驳,一看就是临时找到的栖身之处,身后的随从也只穿着便装,印证了“破冰将军”的乌衣渡之行是一个秘密。骏鹏望见季宁和水华时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不过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冲着风梧走上来道:“二弟,事情办得怎么样?”他和风梧早在伊密城时便已结拜为兄弟,可以说风梧如此迅速地组织起自己的势力骏鹏功不可没,因此彼此间称呼非常亲切。
“已经成了,大哥不必担心。”风梧点了点头,指着季宁和水华对从人道,“给他们安排个住处。”
季宁看了一眼骏鹏,忍住心底的杀身之恨,扶着水华走进了庄院。在转弯处微微扭头,正看见骏鹏和风梧低声交谈。
事到极处,反倒没有了什么恐惧,季宁照常给水华安顿了床榻,又服侍她吃饭休息。水华平时安静,却决计抗拒进食,因此每天三餐总要耗费季宁不少时间和精力。等到水华安然躺下,季宁凝视着她的睡颜,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她柔软的嘴唇,一滴泪便落在她颊边的发丝里。然后他疲倦地坐在桌子边,端起冰冷的饭碗开始吃起来。
“你倒是还镇静得很。”风梧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你总是要杀我的,还是吃饱了好受些。”季宁伸出筷子再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
“可是你的手在发抖。”风梧站在他旁边,讥讽中渐渐搀杂了愤怒,“做下的事情,你也知道害怕了?”
季宁不答话,直到把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吃了,方才站起来:“不要吵到她。我们出去。”说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水华,理了理衣衫迈步出门,一直走到隔壁的院子里才止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风梧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的杀意。
“一晚的背弃造成终生的遗憾,这一天,其实我等了很久了。”月光中,季宁站在树影扶疏的院墙边,看着几棵高大的木棉树在夜风中抖落着花瓣,想起和水华第一次见面也正是在一个盛开木棉花的庭院中。他转过头,看着风梧缓缓地道,“我只是不能确定,你是否是值得托付的人。”
“我的心意,没有人会明白。”风梧傲慢地望了一眼季宁,见对方的衣袂已被自己的杀气带动,却仍旧执著地盯着自己,仿佛一定要自己许下什么承诺才肯就死,便沉声道,“我自幼受人歧视,生活孤苦,就像白日里不离皇子所说,是被仇恨浸透了的人,惟有毁灭才能发泄我心中的愤懑。可偏偏在我母亲受辱、我濒临疯狂的时候,水华出现了,我一下子惊诧于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纯净无瑕的人,她就像山泉一样,让我被烈火烧炙的心得到清凉的平和,感觉到这个人世还有它值得存在的一面……”
季宁静静地听着,风梧的讲述让他回到多年前的交城,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中,目盲的少女抱住了疯狂的凶手,她雪白的脸颊上沾着血点,那般刺目,却又那般圣洁。那一刻的景象,就仿佛被冰冻了放入脑海,不管再过多久都不会忘记。从那次以后,季宁自以为超脱了一切,便解开了自己封印的记忆,致使原本空灵的心再度染上尘埃;可没有想到,那一次的事件,对风梧而言,则是一次灵魂的洗礼,让他在炼狱之中看见了天堂的星光。
“其实杀人之后,我并没有离开,而是凭借自己的功夫继续躲在交城。我常常隐身在总督府里,偷看她的一举一动,从那个时候,我就深深地恨你——你这种百无一用的人,凭什么让她恋恋不舍?终于,你被流放了,我却依旧躲藏在她身边,看她如何细心地照顾我病弱的母亲,揣摩她为了什么欢喜,为了什么忧愁。几年中,她父亲迁官到一个又一个地方,我就偷偷地跟随到他们新的住址,帮他们打发掉冰族或者其他人派来的刺客,却从来不曾让她发现我的存在。后来我母亲去世,我把她的骨灰送回交城,回来的时候他们却消失了。我花费了好大的力气寻找他们的下落,才知道他们去了偏僻的伊密城。”风梧说到这里,面色一沉,“可我更想不到的是,她疯了,我这么多年来连和她说话都觉得是亵渎的水华疯了,是你逼疯了她!你叫我如何不想杀了你!”
“是骏鹏告诉你的吧?”季宁开口。他不想为了自己当初的偏执分辩,但他不能放任那个危险的人存在于水华身边。
“我知道他隐瞒了很多真相,不过我也猜得到,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风梧金色的眼眸中闪过雪亮的光,那是愤恨的孤狼隐藏不住的尖牙,“你放心,凡是伤害过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水华的真实身份,还能保证如此对她么?”季宁惨笑道,不问清楚这一点,他死不瞑目。
“你指的是水华眼睛的秘密?”风梧好整以暇地盯着季宁震惊的表情,“知道我是帝王之血的传人,墨长老还不把什么都告诉了我?”
“那……你会如何对她?”季宁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情。两年前冰族大举进攻的记忆还历历在目,玄林的丑闻和死亡颠覆了他生前的清誉,现在的空桑人对冰族血统更是痛恨排斥,以至于他一直不敢用解药恢复水华蓝色的眼眸,生怕带给她更多的伤害。可是每次看到她黯淡无光的黑色瞳仁,他的心都如同裂开一般——他凭什么保护她照顾她?哪怕连一丝光明,都不能为她争取得来。
“如何对她?自然是用所有的心去爱慕她照顾她,让所有的真小人伪君子都不能欺负她。”风梧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不怕娶了一个冰族混血女子对你的前程有损?”季宁怀疑地追问。
“我已经获得了‘皇天’、‘后土’两枚戒指,是名正言顺的帝王之血传人,这大陆、四海和所有种族的百姓都是我的,娶一个冰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我把‘后土’戒指戴到她手上,天下又有谁敢多言?”风梧微微昂起头,轻蔑地笑道。夜风吹拂起他的衣角,猎猎飞扬,仿佛这一刻,天下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季宁怔住了。他万万料想不到,对自己万般为难的事情,到了风梧那边竟然会这般不值一哂。强者的逻辑,本来就不是他这样草芥一般的人能够理解的,因为他们可以完全不必顾及草芥的感受。可悲的是,只有这样目空一切的独夫,才有可能在这漩涡密布的人世中,保护荏弱如初生婴儿一般的水华。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然后我会在死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季宁伸出手。他没有更多的问题了,风梧那狂热而执著的情感代表了一切答案。
风梧坦坦荡荡地伸出了手,任凭季宁搭上手指读取他的记忆。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寂静的夜风让风梧听见水华起身的声音。可是,这个庄院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被远远支开,风梧要让水华清醒过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季宁没有听见水华的到来,他的全部灵力,都在探究着风梧的记忆:他看见风梧隐身在树梢上,心底为了水华的一颦一笑而澎湃;他看见风梧骑着狷兽穿越沙漠,只因为他也想取得空寂山顶的泉水为水华治眼;他看见风梧放弃了断绝冰族脂水通道的打算,一方面因为他要以脂水胁迫冰族臣服,又以冰族为棋子要挟苍梧朝廷,一方面也是因为,墨长老说水华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眸,他不忍把她的族人逼到绝境……
“告诉我你的秘密。”看到季宁默默地点了点头,风梧适时地抽回手,命令一般地开口。
季宁原本想告诉他关于路铭的遭遇,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这个人的心中已经浸透了太多的恨意,父亲的牺牲只会让风梧更加仇恨空桑与冰族,这对一个将来的王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季宁宁可食言,也要隐瞒下那段惨绝人寰的往事。
“你是在拖延时间么?”风梧觉察得出水华离这里越来越近,他冷笑地看着目光闪烁的季宁,..“别妄想了,水华是我在世上惟一的珍宝,我不会允许任何威胁存在。”
“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可以让水华恢复神智。”季宁终于说出了这个一直盘旋在心中却一直未曾下定决心的话,“只要我死。”
“我原本就是要你死。”风梧冷酷地回答。
季宁微微笑了。风梧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看来墨长老并没有将不死珠的事情告诉他。现在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就意味着放弃了不死的能力,选择永久的消亡,哪怕之前还在强迫自己进食保持体力。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要她清醒,要她看得见,要她可以安全地活下去——这些听起来都是多么低等的要求,不能保证她的幸福,不能尊重她的意愿,可是他倾其所有,也只能换来这些。
“杀了我之后,剖开我的心脏,将嵌在里面的不死珠取出来,那样我就永远不会复活。”季宁不理会风梧惊讶的表情,他的目光转向风梧身后院落的月洞门,他看到水华竟然摸索着走了过来。一步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底。
“我将用咒语把所有的心念凝结,让水华得到光明和清醒。”接下来的话,季宁说得异常顺畅,仿佛已在他脑海中翻滚了千百遍。自从在“旅人之墓”处读到那句玄妙的咒语,他无数次想用它恢复水华的一切,可是不死珠的存在让他无法履愿。何况,他始终还存着可怜的私心,妄想着能够和水华天长地久。
“好。我用‘皇天’戒指杀你,算是对你的尊重。”风梧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抬起左手,一道尖锐的痛霎时贯穿了季宁的胸膛,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连退了数步靠在一棵木棉树上,拼命咬着牙齿不发出一点呻吟,生怕惊吓到脆弱的水华。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季宁努力看见风梧走到水华旁边,仿佛想劝慰水华离开,水华却执拗地在院中坐了下来,垂着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她穿着白色的寝衣,头顶的木棉树不断地在她身周落下花瓣,让季宁想起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白底红花的衣服,白的像云,红的像——他现在滴落了满地的血。那个时候,也有这么一朵鲜红的木棉花落下来,正正地砸中了他的头。
这就是他倾尽一生爱着的女孩啊……季宁用尽全部力气靠紧木棉树支撑着身体,近乎贪婪地睁着眼睛,唇角的血无声地滑落。他多想再多看她一会儿,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好,那样他就会永远大睁着眼睛不眨动一下。可是黑暗渐渐笼罩了一切,季宁一时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只有水华那熟悉的歌声再度在耳边回响:
“……哥哥——
你别抛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长眠在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牵我的魂儿回去故乡……”
这首就算她丧失了清明神智也不曾忘记的歌儿,有多少..次让他在几近崩溃的绝望中再度振作,只因为还有一个人在昏暗的深渊中惦记着他,心心念念地嘱咐他不要忘记自己。
我不会忘记你,因为记忆已经是我坠落在黑暗中惟一的光明,季宁无声地说着,可是,水华,对不起,我最后的心愿,是让你康复之后,再也不记得我。我既然给你重塑了一个新生,就要你再不背负前世的悲哀。忘却对你来说,就意味着自由。
风梧站在水华身边,却一直冷眼观察着季宁的动静。他不明白一个人在遭受了自己的致命一击后,居然能隐忍到不发出一点声响。眼看季宁捂在胸前的右手慢慢垂落,血也不再从伤口中涌出,整个人却始终背靠着木棉树面带微笑,就仿佛当年初进交城的读忆师那般俊逸挺拔,风度超然。风梧疑惑地走了过去,伸手一试,才发现他的血早已凉得透了。而他左手的五个手指,都深深地插进了身后的树干中,怪不得死后尸身不倒。
手指上“皇天”的光芒一闪,风梧的手中已多了一颗浑圆透亮的珠子。那珠子没有沾染上一星半点季宁心头的血,在黑夜中发出莹润的光泽,仿佛诱惑人服下它,交出自己轮回不已的灵魂,去换取今世的永生。
风梧久久地凝视着这颗不死珠,终于只是用手指握拳掩盖了它。他不需要这个东西,帝王之血代代不已,生生世世他都要做这云荒的君王。不死珠虽然有抵御伤害的能力,可要破解起来太过容易,哪里像他的帝王之血,是神灵情有独钟的恩赐。
然而就在这一转念间,风梧惊讶地发现季宁的尸体慢慢起了变化——他原本失血苍白的皮肤越来越黑,越来越硬,而散落的发丝和飘摇的衣角也渐渐凝结,再不能被夜风拂动。到后来,季宁的整个身体就仿佛一尊精妙的瓷像被人用泥块不断涂抹,线条越来越粗糙,轮廓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变成一块黑色的石头,静静地伫立在木棉树下,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像一个人形。
这种石头,风梧想起来,自己以前横穿西荒沙漠时,曾经见过。那震慑人心的黑石林中弥漫着强烈的念力,就算强大如帝王之血的传人也忍不住心中一颤。
忽然,一根石芽从黑石中部仿佛心脏的位置生出,不断长长,如同一枚从淤泥里面发出的菡萏,在风梧的凝视下啪地开出一朵石花。黑石的萼片,晶亮的花瓣,花心中是奶酪一般白色的琼浆,盈盈欲滴。
“这就是你所有的心念凝结的东西么?”风梧盯着这朵石花,伸手摘下了它,走到水华身边去,“水华,新的生活开始了。”
当所有人都死去,最后活下来的,只能是王者。
末章 复活的记忆
苍平朝清越二十三年,镜湖船帮帮主夫妇不知所踪,船帮失去朝廷怙恃,渐渐衰落;
清越三十一年,“破冰将军”风梧不满朝廷削兵夺权之举,以帝王之血后裔之名起事;
清越三十三年,风梧以擅违军令之罪斩大将骏鹏,此案株连甚重,当年伊密城沙盗出身的部将几乎屠戮殆尽;
清越三十四年,风梧占领伽蓝帝都,苍平朝廷仓皇东奔,迁往苍梧郡府芜城。同年,太史令献上所藏鲸艇图纸,风梧笑道:“帝王之血万世不移,何惧冰夷雕虫之技?”太史令惭愧告退,而冰族十巫暗中相庆;
清越三十五年,风梧拒绝白王嫁女联姻的请求,白王率部出走,风梧帝王之血的真实性再度遭到云荒六部的猜疑。年底,风梧亲自带兵征剿白之一族。
……
此刻,从北方海上吹来的风席卷云荒,预示着新元节的到来。伽蓝帝都中下起了年底的第一场雪,寒意渐浓,可皇宫紫宸殿中,却是春意融融。埋藏在银叶檀木地板下的精铜管中流淌着循环的热水,将紫金熏炉中的龙涎香气弥散到殿中每个角落。虽然已到半夜,身穿金绣百合裙的宫女们仍然安静地伺候在殿外,她们的头上还簪着御花园里供奉的四季不败的紫荆花。
忽然,殿中挂在红木百子万福床上的鲛绡动了一下,隔着帷帐站得最靠前的一个侍女连忙小跑着俯身过去:“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五月,将军那边有消息了么?”绡帐里的声音透着几分惊梦的焦虑,与平日的雍容大是不同。
“将军破了白王的迷魂阵,将白之一族首领们都活捉了。”叫做五月的宫女笑道,“这天下没有谁是咱们将军的对手,夫人别担心,趁天亮前再睡一会儿吧。”
“梦里总有些看不清楚的东西,扰得人心慌。”绡帐里的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将军既身负帝王之血,白王联姻的要求只是遵循祖制,原也不该大动干戈,只愿他听我的劝,不要再造杀孽,我也可以睡得安稳一些。”
“将军也是为了夫人才不肯娶白之一族的郡主。”五月劝慰道,“将军那么爱敬夫人,自然会好好抚慰白王,不让夫人生气的。大家都说改明儿将军登基做了皇上,怕是也要效法星尊帝,和夫人您共掌天下,到时候连冰族也会安心归顺,比当日星尊帝的功绩还大,那可真是‘四海臣服、天下归心’了。”
“越说越没分寸了。”夫人轻斥了一声,既无欢喜也没有恼怒,“我再躺一会儿,你们也不用伺候了,都回去睡吧。”
“是。”五月低头应了,理了理绡帐,退回去将门帘放下。她和一应宫女并没有离去,而是遵循着男主人临走前的吩咐,各持带有符咒的法器,守候在夫人休息的大殿门口。若是这位被将军捧在掌心的夫人有了什么闪失,她们都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那个天神一般英俊威武的风梧将军,拥有和他的力量一般的狠绝手段,只有在水华夫人面前才露出他温柔的一面。
镶嵌在殿中柱脚的夜明珠也被鲛绡罩了起来,紫宸殿中是一片静谧的黑暗,连夫人均匀的呼吸也几乎无法听闻。然而就在这个被各种看不见的符咒和结界保护起来的房间中,一点银色的星芒从檀木地板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如同摩天草藤蔓一般不断生长扩展,渐渐形成一个透明的人形。
那人形沿着地板向宽大舒适的睡床飘去,因为受到结界的阻力而行动艰难,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钻进了绯色的鲛绡帐中。
与此同时,原本睡熟的夫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雪白的脸颊,蓝色的眸子,就仿佛盛开在雪地上的勿忘我花朵。她坐起来凝视着面前魁伟英武的幻象,竟不见丝毫慌乱之情,只是低低问道:“你是谁?”
“我是一个冥 7075." >灵,水华夫人。”那透明的人形无声地回答着,“可我活着的时候,夫人也是知道的——我外号叫做‘神眼魔刀’。”
“我知道你是风梧手下的将军,战死在攻打伽蓝帝都的战役中,我还参加过你的葬礼。”水华夫人继续问,“你找我有事么?”
“我不是战死的,是被风梧杀死的。”提到“风梧”二字,冥灵冷冷地笑了一下,“我早该猜到,只要是伊密城出身的将士,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是他对你的死是那么悲伤,他说若没有你们这些沙盗兄弟,就没有他的今天。”水华夫人疑惑地道。
“在他的眼中,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冥灵讥讽地笑了,“或许只有你在他心中有一点分量,可惜从头至尾,他都在欺骗你。”
“他欺骗我?”水华夫人吃惊地睁大了美丽的蓝色眼眸。她想起了那个别人眼中无比强大的人,他皱一皱眉头都可以让人颤抖惶恐,可是她却看的见他的孤独与脆弱。他是那么地爱着自己,宁可得罪一心拉拢的白之一族,违背空桑祖先定下的白族为后的规矩,也不愿背弃自己娶他们的郡主为妻。这样宠溺着自己又依赖着自己的人,居然会一直在说谎么?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你就能识破风梧的真面目。”冥灵道,“把手给我。”
水华凝视着它,果然慢慢伸出了手。毋庸讳言,她心中对冥灵的话产生了忐忑的好奇,就好像方才那些梦中的模糊影子就要扑面而来,带给她无法摆脱的窥探命运的诱惑。自从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她就觉察得出,自己的.人生残缺了极为重要的一块,只是无论她怎么回想都无济于事。
冥灵牵着她的手开始飞升,而水华洁白的灵魂便脱离了躯壳,穿越紫宸殿铺满紫金琉璃瓦的庑顶飞翔在飘落雪花的夜空下。他们一路往东飞驰,眨眼的工夫便离开了灯火闪烁的伽蓝帝都,将高入云霄的白塔抛在身后。
雪花越来越密,穿越无形的灵魂编织而成的一袭99lib?无边的纱幕,遮蔽了脚下波澜暗涌的镜湖,就如同遮蔽了若干年前的真相。
“我们这是去哪里?”水华注视着无边的镜湖,忍不住问道。
“去寻找你丢失的记忆。”冥灵回答。
“我丢失的记忆?”水华喃喃地重复了一声,低下了头,无数光怪陆离的蜃景浮现在它身下的湖水中,却如同隔着大块的冰,让她无法看清。
他们飞渡了镜湖,继而飞越了另一座灯火阑珊的城市,水华凭借方位猜测,那里名叫乌衣渡。
“就是这里了。”冥灵在一座城郊的庄院前降落下来,水华定睛一看,朱漆斑驳的大门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神官的符印,昭示着这个宅子是常人无法靠近的凶宅。就连原本坚固厚实的院墙,也被一棵棵新发的树苗撑出了裂痕。
“我们进去。”冥灵拉住失神的水华,绕开贴满符印的门墙,从一处新裂开的墙缝里钻进了庄院之中。
“这里有什么?”水华漫步在植物丛生的荒园里,左顾右盼一片茫然。
“当年的事风梧讳莫如深,我所知道的都是骏鹏告诉我的。听说风梧从这里带走你的时候,这个园子里突然多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后来风梧便叫人把这里封了起来。”冥灵如同生前一般挠了挠头,他们必须赶快,否则天亮之后,它就会为了这一夜的聚力而烟消云散,“我们还是先找到那块黑石头吧。”
园子里假山石并不多,因此他们很容易在一个长着木棉树的跨院里找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黑石。颀长的石头,背靠着一棵粗大的木棉树伫立在泥地里,无论从园林的格局还是树木的生长来说,都绝对不是正常安置的地方。黑石想必在这里已经伫立了很多年,凹陷的地方已经长出了矮小的草叶,凸起的地方倒还显出乌金一般的淡淡光泽。沿着黑石底部蜿蜒着几道细细的暗褐色,与周遭泛黄的泥土颜色大是不同,仿佛是什么染成的。
“我怎么觉得,它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呢?”站在黑石旁边,水华忽然道。
冥灵也看着那块怪异的黑石,没有答话,暗中却回忆起多年前骏鹏私下的庆幸:“那个又瞎又疯的女人就是喝了一朵黑石花中的石乳痊愈的,幸亏她醒过来之后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把伊密城的一切都忘了,否则风梧还不立马杀了我们?至于那个男人,尸骨无存,肯定已经死了。”
可是,那个复明的女人虽然到现在仍然没有想起什么,风梧还是一个个地把他们这些老部下都杀了,骏鹏的庆幸,如今想来只是笑话。不过骏鹏那些人确实打过水华的主意,死了也算活该,可自己“神眼魔刀”一生光明磊落,却最是死得冤枉!想起临死前风梧憎恶轻蔑的眼神,连自己的一声申辩都不肯倾听,冥灵只觉胸臆都要爆裂,恶声对水华吼道:“就是这块石头救了你,冰族女人,或许他就是你以前的情人!”
水华仿佛没有听见它突兀的恼怒,只是用灵魂无形的手慢慢描摹黑石的轮廓。她越看这块黑石越像一个人,甚至连眉眼口鼻都栩栩如生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的心不断揪紧,却依然什么都无法回想。忽然,她奇怪地“咦”了一声。
“看出什么了?”冥灵也觉察出一切的关键着落在这块黑石上,急切地追问。
“这个人……没有心。”水华吐出这几个字,蓦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好像自己的心也要被掏空一般。
冥灵此刻也发现,如果说那块黑石果然是一个人的雕像的话,心脏部位赫然是一个破裂的孔洞,仿佛被人生生从里面把心挖出来似的。它凑在那小洞口仔细看了看,忽然一拍脑袋:“我明白了!”
水华正要问话,不妨冥灵已经一把抓住她,向着正房方向飞去。
正房外面是照例的破败,就如同衰朽的老人一般摇摇欲坠。可是进入房内,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整个房间竟是令人悚然的洁净。黑漆的长方形供桌上纤尘不染,连瓶中的鲜花也盛开不衰,倒仿佛时时有人打扫更换。可是更让人惊异的是,正前方供奉的,赫然是一座破坏神的塑像。那座塑像不像云荒其他地方的塑像一般手持长剑,怒目而视,而是手拈一颗明珠,嘴角满是自信自傲的笑意。
“风梧?”水华蓦地愣住了,眼前这个破坏神的脸,恰好被塑得与风梧一模一样!
“他以自己的相力保护着手中的珠子不被夺走。”冥灵笃定地道,“这颗珠子,应该就是从刚才那块黑石内部挖出来的。”
“这颗珠子,究竟是什么?”水华的声音中微微带出了颤音,她不明白这颗光泽柔和的珠子为什么能晃花了她的眼,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我也不知道,骏鹏没跟我说过。”冥灵焦急地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黎明就要到来了。
“带我上去,我想……摸摸那颗珠子。”水华忽然道。
冥灵不明白她的用意,无奈带着水华薄弱的灵魂升上半空,让她可以用无形的手指触摸那颗明珠。
“有用吗?”见水华仿佛凝固了一般不言不动,冥灵有些不耐地问道。
水华没有回答,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神情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就在冥灵焦急地看到初生的阳光如同利剑一般插入窗棂的时候,它听见水华近乎垂死地呼唤了一声:“哥哥……”然后,她原本轻盈透明的灵魂蓦地碎裂成千片万片,如同一粒一粒的星芒,散落在风梧塑像的脚下。
“终于让你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冥灵蓦地仰头大笑,在渐渐移近的光线中越来越浅淡,最终化为乌有。
清越三十六年和三十七年对伽蓝帝都的臣民而言,是一段战战兢兢的日子。刚刚占领了伽蓝的“破冰将军”一改初时的怀柔政策,越发地手段强硬、喜怒无常。而且他突兀地停止了对东迁的苍平朝廷的追击,似乎先前的胜利已经让他满意,就算有些城池重新被苍平军队夺回,也不能让他从幽居中出来关注战事。
知情的官员和宫人们私下传说,这是因为风梧对水华夫人的死太过伤心,以至成日将自己关在白塔里面,耗费极大的灵力搜集她散落的灵魂碎片。他们不明白那个具有冰族血统的水华夫人究竟有何魔力,竟然能让一介未来的帝王搁置了他不可一世的野心,延缓了苍平王朝的灭亡。
幽暗的白塔中,风梧破开天阙山上采来的万年冰魄,露出水华恍如沉睡的面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从黄泉水中搜集到的灵魂碎片引入她的体内。然后他失力地坐在软榻的边缘,怀着忐忑的心情凝视他两年来几乎不眠不休的结果——谢天谢地,那双蓝得如同天空一般的眼眸缓缓睁开了。
“你醒了。”望着心爱之人迷离的眼神,帝王之血的后裔压抑着自己的狂喜平静地开口,就仿佛他只是在天亮时向晚起的妻子打招呼,“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水华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似乎一时无法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我不是死了吗?”
“有我在,你就不会死。”风梧微笑着坚决地回答。
她渐渐想起了一切,别过脸去轻轻地道:“我看见了埋藏的记忆。”
“什么记忆?”风梧的身躯不易觉察地一抖,佯作不知地追问。
“我记起了哥哥……记起了他为我吃过的苦,记起了我那个时候故意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去听去想去感受周围发生的一切,哪怕听得见他悲伤的呼唤也固执地不作任何回应……”水华缓缓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沿着她的指缝滑落下来,“他一直都对我好,若不是我们家对不起他,他那个晚上也不会发火……如果我能真正体谅他的苦,就不会害他为我丢了性命,变成石头……”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风梧保持着语气的柔和,心里却早已暗暗下了狠心——若是查出那个对水华乱嚼舌根的人,自己定要灭了他的九族。
“是我自己看到的。”水华哽咽着回答,“哥哥虽然死的时候发愿让我忘记他,可他忘了我跟他学过读忆术,我摸到不死珠时就知道了一切……”
“我从来不曾见你使过读忆术。”风梧竭力劝道,“或许这些都是别人强加给你的幻觉。”
“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会读忆术。”水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可是现在我记起来了,从小我所能读到的记忆,都只和他有关。”是啊,这一点,不仅现在才忆起,就连那个时候,她和他也不曾明白,他始终只当她是一个不合格的学生吧。
“无论是真是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风梧伸出手臂将水华揽在自己怀中,柔声道,“我们以后还是要快快乐乐地生活。”
“不,我做不到。”水华挣扎着推开了风梧,退后几步靠在软榻后的墙壁上,“我只要一想到他变成黑石风吹日晒,他脚下的泥土里还残留着他的血痕,我的心就痛得要裂开。你本不该救我回来,我这样勉强拼凑起来的脆弱的灵魂,随时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决心再度碎裂。我不能抛下他,让他一个人面对黑暗和孤独,我要去找他。”
“你敢!”风梧猛地喝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却是为了刺激水华重新点燃活下去的意志,“你以前不是说过,如果没有你,我就会变成嗜血的魔头吗?现在你为了一个早已魂飞魄散永不能见的人,就再不管你救下的战俘、鲛奴和文人了?就再不管你.99lib.费尽心力创建的弘文馆、议政堂,不管你口口声声爱护的百姓了?亏得空桑和冰族人都在传言你是创造神的化身,是上天赐予帝王之血共守云荒平衡的女主,他们却不知道你这么无情自私,为了一个死人就抛却了自己的责任!何况,就是我亲手杀了他,你连为他报仇的心愿都没有吗?”
“我从来不曾亏待过别人,可是惟有对他——我最爱的人,才是最无情自私的。我苛求他对我好,却连发泄的机会也不给他,连他惟一的错误也不肯原谅。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水华说到这里,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哥哥吃了那么多苦,还能宽恕地对待伤害过他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你呢?风梧,以后请不要再和我夫妇相称,我的余生,都要去想办法复活哥哥了……”
“就算帝王之血也不能让死人复生。”风梧冷冷地道,意图打消水华的荒谬念头。
“可是那个咒语还留下了一个破解的契机。”水华笑了笑,“只要完成某种宏大的心愿,黑石就能复活成人。”
“他的心愿是让你忘记他,幸福地过一辈子。”风梧懊恼地道,“你做得到么?”
“这些都不是破解的契机。”水华的目光,渐渐飘向了白塔外广袤的天空,“我在虚无之中时,看见了创造神。神告诉我,哥哥的心愿和我一样,是让空桑和冰族永远和睦,再不要互相伤害,再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那么,我就让你们的心愿永远无法实现!”风梧看着水华起身走到塔内的楼梯处,慢慢往上走去,发狠道。
“这样的一天,迟早会来临。”水华转过身来,站在高高的楼梯上俯视着风梧,让帝王之血的后裔刹那间错觉对方才是云荒大地上的神灵,“一个帝王若是不能抛开自己的私心,只会将空桑带入灭亡。”
“我才不管空桑未来怎样,我只要你留下来!”风梧看着水华越走越高,仿佛神殿中庄重却又脆弱的塑像,绝望地喊出了这一生中最为卑微的请求。然而下一刻,他的眼中重新点燃了帝王之血的骄傲,他如同闪电一般朝水华飞去,“我有留住你的力量!”
“我把一切都献给了神,只为了换取一个希望。”水华说着,她被冰魄冰冻了两年的身体如同蝉蜕一样散落开来,剥离出一个透明的灵魂,慢慢升上了白塔顶端,“你若想再见我,只能是梦中。”
又是若干年过去了,伽蓝帝都的人们早已遗忘了曾经宠冠一时的水华夫人。而风梧,则在苍梧郡的最后激战后,逼迫苍平朝后主献芜城投降,让云荒完全回到了帝王之血传人的手中。在群臣献上若干新朝名称被驳回后,风梧亲自提笔写下了“梦华”二字,不顾大司命苦谏此名不吉,暗蕴“繁华成梦”之意,颁布天下。
梦华朝风梧帝后期的作为并不像人们担心的那样暴戾严苛,虽然他秉承了帝王之血一脉的杀伐决断,可易怒的脾性下经过深思熟虑的政令还是缜密优容的。据风梧帝身边的近侍传言,每当云荒面临重大转折之时,白塔之上常常会有白羽相邀,而风梧帝就会急不可待地摒弃所有从人,冲进白塔之中。至于白塔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近侍除了知道上面供奉着创造神外,就一无所知。
这个秘密引发了无数人的好奇心,可惜白塔被皇家专有,旁人无法入内一探究竟。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偷偷钻进了白塔,他们手拉着手爬完了似乎永不到顶的楼梯,终于推开了白塔顶端房间的门。
他们一瞬间都惊呆了——风梧帝静静地躺在房内的地毯上,熟睡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的身后,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创造神塑像,和传说中一样美丽圣洁,然而神像的眼睛,是蓝色的。
假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我怎么能说
道路就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里的一串串眼泪
难道你以为
滚出来的就真是星辰
我不能再欺骗你
让心像一片颤抖的枫叶
写满那些关于春天的谎言
我不能再安慰你
因为除了天空和土地
为生存作证的只有时间
——北岛
2007年2月10日星期六一稿
2007年3月19日星期一二稿
(《云荒纪年·隔云端》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