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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不死!》
第一节
九龙山绵延腾藏书网挪数百公里后,似乎耗尽了大兴安岭余脉的天地灵气,再难抖擞威风设下数不尽的层峦叠嶂,便一起在辽西南奔流不息的雁栖河北岸匍匐下来。九条龙互相缠着搅着,以不同的姿势潜入雁栖河永开不败的浪花之中,形成当地人称为闾阳山的九龙山区最外围的重叠屏障,使雁栖河甩出个优美的大弧弯。因而也便构成了雁栖河南岸名闻遐迩的北方药材集散地——药王庙镇这块九龙戏珠宝地的绝佳风水,也才有了药王庙镇中药市场数百年的兴衰历史。
药王庙镇之所以称为药王庙镇,按当地人的解释是:这里原乃药王孙思邈的.99lib.出生地,宋、元、明、清各朝均有药王庙兴建,故得此名。而据考古学家们考证,孙思邈出生在今陕西耀县孙家塬,这里只是孙思邈外公、外婆的居住地,因而也就是孙思邈生母的出生地,硬叫做药王庙,只是当地人借了个由头为本地贴金罢了。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愿意将错就错,叫这里为药王庙镇。久而久之,考古学家们的结论被忘得一干二净,而孙思邈出生的老屋、他幼时掏鸟蛋的林子、上私塾的学堂和他经常上山采药踏出的小路等等都不断被发现和被瞻仰,于是,药王庙镇便真的成了孙思邈的出生地,名气越来越大。而今陕西耀县孙家塬作为孙思邈的真正出生地,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叫药王庙镇,这让药王庙镇的人们不止一次险些笑断了气——假作真时真亦假,世上的人有谁像考古学家那样认真呢!所以,药王庙镇的人,便借了药王孙思邈的光,家家种草药,户户开药行,数百年来,世代相传,到了辛亥革命成功,清宣统皇帝退位时,这里已经形成相当大的地方产业优势,成为中国北方唯一一处中药材集散地。
一九一二年的春风吹到药王庙镇时,当初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已发展成四百多户两千多口人的大镇。并且,根据街道与建筑群落的布局,分成东南和西北两个药王庙独立区,相互之间,隔河而望。东南药王庙人称前药王庙,主要是中药市场,数十家药铺鳞次栉比,间杂着税局、钱庄、银号等。西北药王庙人称后药王庙,主要是客店、货栈、茶肆、酒楼以及戏园、妓院等。水陆码头设在镇中心,每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得很。
前药王庙数十家药铺之中,数神农堂规模最大,名气也最响,老板范沉香是药王庙镇同业会的会长,年届五旬,身材魁梧,精神矍铄,说话高腔大嗓,声若洪钟,走路大步流星,重若击鼓,一看就是爽快人。当然,谁若惹他发火,肯定是要后悔的,特别是在他喝酒之后,一旦生起气来,决不会给任何人留面子。有一次,酒后与税局的专务犯了口舌,那专务仗着自己的身份出言不恭,惹恼范沉香,被范沉香左右开弓打了一顿嘴巴子,然后揪着衣襟一拎,竟拎出二三十步,扬手丢进雁栖河河汊里。当时,正是深秋季节,那专务从冰冷的河水里爬出来时,冻得说不出话来。那以后,见了范沉香,再也不敢信口开河,范沉香也因此得号范大巴掌。当然,为了摆平殴打专务这件事,他最终还是花了不少银元,从广宁城税局那头托了人情,说了话,才让那专务白白吃了一次哑巴亏。
范沉香有个习惯,就是无论冬夏,天一亮必然起床,然后不漱不洗就先到镇中心码头上兜一圈儿。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吐故纳新,换换空气,而是要了解当天早晨码头又上了些什么货,成色如何,价格怎样,有无利润可图。若有利可图,他自然一口吃下,无利可图,他也要知道这些货最后落在谁家,什么价成的交,以便把握全镇各药铺的大体库存品种与库存数量,有机会好从中巧做文章。所以,用范沉香三姨太马兰花的话说,他是应了那句俗话——无利不起早。
不过,范沉香今天起早主要不是为了“利”字,他是别有算盘:本镇最为显赫的杏林名流程云鹤之长子程汉卿,半月前举家从北京迁回。这位在皇上身边做了十几年御医、官至太医院左堂官的国医高手所以举家回迁,不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过被皇上贬回故里,而是因为一个让范沉香大吃一惊的原因——坐了二百六十年江山的大清朝被推翻了!宣统皇帝退位了!一个叫孙中山的在南京(正好和北京唱对台戏的地方)登了基,立了新国号叫什么中华民国,把北京改成北平。所以,爱新觉罗氏的帝业寿终正寝。对爱新觉罗氏当不当皇帝范沉香不怎么太在乎,倒是那个孙中山,上台后提出个三十六禁,其中一条是禁中医!听说这也是太医院树倒猢狲散的原因之一。
范沉香还听说,早有归隐之心的程汉卿趁机向宣统皇帝请退,宣统皇帝恩准,他一家也就从京城搬回来了。药王庙镇所有靠医药吃饭的人,都来程家打听情况,询问禁中医是真是假。程汉卿当然也不清楚这个孙中山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是说,中国人要治病就得有中医,这像禁吃饭一样,谁禁也禁不了,大家别担心,我家歇业多年的回春堂立马就开张。乡亲们听了这话,心里石头才落了地,程御医毕竟是伺候过皇上的人,说话能藏书网没准头?范沉香虽然对禁中医的事心里有了底,可还有个心事让他挺犯嘀咕——如果说,程汉卿一家没回药王庙时,这药王庙镇的首富是他范沉香的话,那么,程汉卿一家回乡后,他范沉香的势力就大大逊色了。这不单因为程老御医的诊所兼药铺回春堂一旦开张必会夺去他许多生意,更让他睡不着觉的是程老御医这两天又与广宁城的城守尉何暮桥联为姻亲——何女若菡将嫁给程家孪生兄弟之一,待程家孪生兄弟的另一位也觅得姻缘就将成婚,这就更让他着急。本来他是想把自己的女儿许与程家的,不想反被何守尉捷足先登,这就让他再不能犹豫,必须及早托媒把女儿许给程家孪生兄弟中的另一个。只要攀上程家这门亲,就不怕程家的回春堂不给他神农堂饭吃,同时,也就不怕程老御医抢了他药王庙镇同业会会长的头衔去——看在亲家名分上,他怎好意思呢?为了这桩心事,他几乎一夜没睡好觉,天一亮就起了床,他现在先要去找一个人,请他出面做媒,想法玉成与程家的秦晋之好。
第二节
肖聪甫早年也曾作为程云鹤的入室弟子,给程云鹤背过药匣子,因此与程汉卿是师兄弟,他比程汉卿小三岁,称程汉卿大师哥。
程汉卿二十岁开始替程云鹤坐堂看病时,他也跟着凑过热闹,帮程汉卿给病家开个小方什么的,但因为总是出错,程云鹤不得不中止他的行医生涯,改让他站柜抓药。虽然他依然经常出九九藏书错儿,但程云鹤碍于他家老人的情面,一直将就着用他,久之,也成了回春堂药铺里的老字辈师父。程云鹤死后,程汉卿又进京当了御医,留下回春堂由程汉卿二弟程汉儒经营。这程汉儒虽与程汉卿同承父业,可因他天性散懒,业荒于嬉,“望、闻、问、切”四个字总是把握不好。肖聪甫便趁机插手,程汉儒为人宽厚、豁达,也不计较,渐渐地肖聪甫竟反客为主成了回春堂的当家人。结果不到两年,回春堂便因错谬不断,声名狼藉,经营困难而告歇业。
这次程汉卿重归故里,两个曾获慈禧太后赐封太医补的孪生儿子也均学业有成,所以,重新悬挂“回春堂”牌匾,人藏书网手绰绰有余。但考虑肖聪甫毕竟是回春堂的老班底,也就又重新启用了他。肖聪甫多年来一直靠开五子茶馆度日,专卖以枸杞子、五味子、菟丝子、决明子、使君子等中药分别为主味,加甘草、菊花、山楂、枣仁等配伍的药茶。与唱二人转和说评书的曲艺艺人混在一起,生意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总还能维持。现在程汉卿重新启用他,他就将五子茶馆交与儿子肖天勇和老妻去经营,他对老妻和儿子说:“这五子茶馆只能糊口,不能发财,我去回春堂想方设法偷一些程家的好方子出来,以后咱自己开药铺,发大财。”肖聪甫这样说着,连铺盖、衣物全都搬到了回春堂,完全一派不成功不回头的架势。
范沉香找到肖聪甫时,肖聪甫正指挥两个小伙计往药架里上药,回春堂即将开业,千头万绪需要筹备停当,所以,天一亮他就领着伙计干起来。
“聪甫兄早!”范沉香在回春堂外隔着门招呼道。
“哎哟,是范会长!”肖聪甫夸张地答应着,赶紧迎出门来,拱手相迎:“快请里面坐,里面坐。”
范沉香就背着手,迈着方步进了回春堂。
“请用茶,刚从杭州捎来的明前龙井。”肖聪甫一转身从后屋端出个精致的南泥壶,递到范沉香面前说,“茶是好茶,就是少了点儿,只二两,回头我给您分一半去。”
“有聪甫兄这句话就够了。”范沉香微笑着接过南泥壶,轻轻掀开壶盖儿闻了闻,点头说:“果然是明前货,看来聪甫兄道行不浅哪!龙井村真正的明前茶,每年不过那么几百斤,据我所知,给宫里进贡每年是二十八篓,每篓八百包,每包一钱,共计二百二十四斤,再打点打点各衙门口儿,剩不下多少,你聪甫兄能得到二两,也是口福不浅哪!”
肖聪甫听得这话,眼睛笑成一条缝儿,赶忙说:“不瞒范会长,这茶原本是进贡给皇上的,可皇上一下野,百官都散伙了,进贡的人找不着进贡的门儿,也就自己做主换银子了,给我送杭白菊和土槿皮那个蛮子正好赶上机会,也就弄了点儿,那天在我面前夸耀,就让我见面分一半分了这些来。”
“好哇,好哇!聪甫兄是有福之人嘛!”范沉香这样说着,衔住南泥壶嘴儿,咕咚咕咚痛饮起来。
肖聪甫眼见范沉香的手越抬越高,知道壶中之茶就要全军覆没,十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便后悔自己不该在范沉香面前卖弄好茶。
范沉香喝光壶中之水,口中连道:“好茶!好茶!看来皇上下野,咱老百姓倒是可以得些好处呢!”
“那是,那是。来,我再给您续上。”肖聪甫口中搭讪着,急忙从范沉香手中夺也似的取过那南泥壶,转身去后屋续水。
肖聪甫续好壶中水,没有马上转身端给范沉香,而是衔住壶嘴猛地喝了起来,边喝心里边暗忖:头壶叶子二壶茶,哼,你范沉香刚才喝99lib.的是头壶,味儿还没出来,我现在喝的是第二壶,正是好味道呢!这样想着,便很得意,也不顾水热烫嘴,咕咚咕咚硬是忍着烫将一壶水吞进肚去,然后,又复将壶中续满了水,这才转身端到外屋递给范沉香,说:“来,再尝尝这第二壶茶,茶味儿都在第二壶里呢!”
“谢谢你,聪甫兄。常言道,美味不可多贪,一壶足矣。”范沉香对肖聪甫的为人十分了解,他知道第二壶茶早就进了肖聪甫的腹中,便趁势话归正题:“我今天起个大早,是找你聪甫兄有事相求。”
“客气,客气。”肖聪甫听范沉香说不再饮茶,正中下怀,又听说有事相求,连忙满面堆笑说:“范会长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肖聪甫能办到的绝没二话。”
“好。”范沉香要的就是肖聪甫的这句话,就把欲请他做媒,把女儿范小堇许配给程家孪生兄弟中未订婚者的想法和盘托出,最后,给肖聪甫戴高帽说:“此事重大,非聪甫兄不能胜任,你与程御医是师兄弟,情同手足,定能马到成功。”
肖聪甫听完范沉香的来意,立即明白了范沉香肚里的算盘,不由暗中佩服他的精明。他以自己对范小堇的了解,也认为容貌相当,而且,他知道与何守尉家定亲后,程汉卿也在积极张罗给另一个儿子定亲,以便让孪生兄弟同时完婚。
所以,肖聪甫对办成此事很有信心,但他知道范沉香这人一旦成了程汉卿的亲家,就不会再把他肖聪甫放在眼里,过河拆桥是百分之百的事,遂决定在他没过河之前,狠敲他一竹杠,便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说:“范会长如此信我,我很荣幸,只是有个情况不能不说明,这几天程家说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汉卿大哥是不是已有中意之人,我不知道。要是已有中意之人,这事儿您范会长就晚了一步,怕也就难保能成,到时候,您别笑话我在汉卿大哥面前没面子就行。”
99lib.范沉香听了肖聪甫的话,微微一笑,站起身拍了拍肖聪甫的肩说:“聪甫兄的意思我明白。”
范沉香说着从马褂兜儿里掏出一把银元啪地往肖聪甫手中一拍,说:“这点儿小意思算是一点茶钱,事成之后,还有重谢!我静候佳音了。”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哎,等一等,我还要给您拿茶叶呢!”肖聪甫被沉甸甸的银元弄得有些慌乱,在后面忸忸怩怩喊着说。
“事成之后再一同享用。”范沉香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第三节
程汉卿归隐田野以来,每天起床后都要到宅前杏林里散步。这片杏林并不很大,约有二十几亩地的模样,从程家宅前向四周展开,林中杏树树龄不等,靠近程宅者干粗而多虬枝,显然树龄最高,越往四周树干越细,树龄相对越小。这片不等龄的杏林,是程氏三代行医生涯的产物。程汉卿的祖父程青云始建此宅时,即在宅前预留出这片植杏树林地,随着他悬壶生涯的日积月累,宅前杏林也不断扩展——他每治愈一名病人,便按照先朝旧俗,由患者在其宅前植杏树一株,所以杏林并非同日植成,树龄也就有很大差异,到了程汉卿父亲程云鹤晚年,杏林面积已近二十亩之多。程汉卿入朝做御医十几年,杏林没再扩展,因此,眼前林中杏树最小的也有十几年的树龄。
阳春三月,正是杏树发枝的季节,每株杏树,不分老幼,果枝上均鼓着密密的花蕾,有深红、有暗赭、有绛紫、有黛朱,一簇簇、一枝枝,那圆熟、那饱满,仿佛吹一口热气就能绽开一缕春光,让程汉卿看得激动不已。十几年宫廷供职,三更星、五更月,战战兢兢,伴君如伴虎,何曾有一日不思归!同是行医治病,在民间就会有这片生动的丰碑鼓励你任劳任怨,而在宫廷,只有鬓边白发记录默逝流年!在宫中,任你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到头来不过是皇上的一条狗、一名奴才!而在民间,你救死扶伤就是救苦救难,你就如大慈大悲观世音99lib.菩萨一般受恭敬、受拥戴,同是悬壶济世,感触又何其不同!
程汉卿这样感慨着,逐一仔细辨认那些杏树各系何人所栽,由此追忆着该植杏树者系患何病症,自己又是怎样辨证施治的,如此一来,一棵杏树就是一个病例,整片杏林就是一本厚厚的程氏三代人的行医档案,让他越“翻阅”越有兴趣。
后来,他在一株缀满花蕾的老杏树边停了下来,情不自禁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株老树的皮,眼里便有泪花闪现。
这株杏树是他夫人杜子规亲手栽植的。那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位私塾先生的独生女儿,因患急性肠痈(急性阑尾炎)性命垂危,是他冒着很大风险,又在父亲程云鹤坚决反对的情况下,硬是用蜂胶做消毒剂,用杀猪刀和日用剪刀,在她家炕上就地施行阑尾切除手术,终于使她起死回生。她病愈后先是亲手栽下这株杏树,后来又托父为媒,嫁给了他……现在,夫人虽然辞别人世,可关于这株杏树的故事却长留他的心中。回顾一生的从医生涯,他正是从那次大胆的手术实践中赢得父亲的赞许,从那以后,得到父亲的充分信赖,迅速挑起回春堂大梁而名噪四方的。也正是因为有过受老一辈保守观念束缚的切身经历,他在对待孪生儿子临床实践中的许多大胆见解和新颖主张,时时注意采取开明九九藏书的支持态度,以致两个孩子目前都已崭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良好苗头……
程汉卿漫步杏林之中,回想往事,感慨良多,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家药园。
程家药园与杏林相接,面积七十余亩,与杏林合起来正是百亩之数。当初程青云老先生的想法是让程家世代为医,至少要把杏林栽到百亩九九藏书整数。没栽杏树之前的土地,一律做药园种药。自从回春堂歇业之后,程汉卿的二弟程汉儒就是靠着种植这片药园为生,每年种些赤芍、白芍、黄芪、党参和丹参、贯众以及淫羊藿、甘草等适合北方生长的草药,收入也很不菲,日子过得相当殷实。
眼前,春风一吹,药园里的宿根类品种纷纷吐绿返青,发了新芽,远望过去,点点鹅黄,片片翡翠,煞是赏心悦目。看来这些草药只认季节不识王法,不藏书网管皇上退不退位,下不下野,也不管哪位大人物发不发禁令,阳气一转,便春意盎然,倒也很是有趣。
程汉卿正在药园信步徜徉,忽听有人呼唤,回头一看,是二弟程汉儒向他招手。程汉卿忙停下脚步,等候程汉儒赶至面前。
程汉儒见了程汉卿,口里连说:“范家的事儿,成了!成了!”
“什么范家的事儿?”程汉卿一时没听明白二弟话里的意思。
“就是范家闺女的亲事。”程汉儒进一步提醒说,“昨天晚上刚刚说过的嘛!”
原来,昨天晚上程汉卿与程汉儒谈及孪生儿子少伯与少仲的婚事时,把镇上及周边地区有女待嫁的人家逐一考虑一遍,觉得范沉香之女范小堇最为般配,就商定让程汉儒找肖聪甫出面代为说媒。今早程汉儒到回春堂找到肖聪甫还没开口,肖聪甫就先讲了范沉香有意攀亲的事,程汉儒听完二话没说,当即就拍板答应,并让肖聪甫速速去索范小堇的生辰八字来,然后就来向大哥报告好消息。
程汉卿听了二弟介绍,也不禁笑逐颜开,连连感叹:“缘分!缘分!”然后对程汉儒说:“你速速将少伯、少仲及何、范两家闺女的生辰八字拿到闾阳山药王庙智远长老那里给算算,看看这两对夫妻怎样匹配才好。”
第四节
肖聪甫笑吟吟从范家索取范小堇生辰八字回来,听说程汉儒马上要拿了去请智远长老给.99lib?合婚,一是出于好奇,二是怕到了手的范家谢银再有什么节外生枝的差错,便提出要陪程汉儒一道去。程汉儒为人一向含糊,没加思索,便点头答应。
程汉儒与肖聪甫二人路过后药王庙的烟花巷时,当红名妓豆蔻姑娘正巧从药王庙镇最大妓院百草院迎面走出,她素与程汉儒有鸾凤之情,便赶紧上前扯着程汉儒往院里请。程汉儒有重要使命在身,不敢耽搁,便连连推辞,无奈豆蔻姑娘再三拉扯,再加上肖聪甫在旁怂恿,最后索性将合婚之事交与肖聪甫去办,自己随着豆蔻姑娘径赴温柔乡去了。
肖聪甫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豆蔻姑娘掳走了程汉儒,这样一来,不管智远长老合婚结果如何,他都可以报喜不报忧,程、范两家的姻亲就可万无一失,所以,不禁暗自得意,边走边哼起戏文来:
小老妈儿在上房打扫尘土哇,
傻柱子在门外暗把眼偷哇!
……
闾阳山是九龙山区最高、也是离药王庙最近的一座山。山上药王庙的住持和尚智远长老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奇人,他的诸葛武侯马前神课和文王八卦十分灵验,因而素有半仙之称。本来他每逢初一、十五在庙里坐堂,才为施主们求签问卜,但因他的卦十分灵验,深得善男信女信赖,便无论是否初一、十五,问命求卦者终日川流不息。后来便是初一、十五之外,改在山门外摆摊算卦。肖聪甫赶上了藏书网智远长老庙前设摊的日子,便将程家孪生兄弟及何、范两家闺女的生辰八字一一呈上,请智远长老代为合婚。
智远长老先将程家孪生兄弟生辰八字一一算过,分别得卦辞一首。
程少伯的卦辞是:
为人忠厚志亦恒,
早继祖业业兴隆。
磨难历尽鱼得水,
晚霞出岫似火红。
程少仲的卦辞是:
少年得志业有成,
欲成大功需远行。
摘得九天星斗归,
光宗耀祖显奇能。
接着又将何若菡与范小堇的生辰八字与程少伯、程少仲的生辰八字核算了一下,连连摇头说:
两男命刚强,
两女刚对刚。
天生非夫妻,
不可配鸾凤。
肖聪甫一听大惊,连忙又问了一遍。智远长老又将核算结果诵了一遍。肖聪甫哑然良久,最后取出纸笔,将智远长老的九九藏书四句卦辞稍加篡改,便成为:
两男命刚强,
两女柔对刚。
天生好夫妻,
正当配鸾凤。
另外,他考虑孪生兄弟兄长为大,又把范小堇名字与程少伯名字写在一起,以便回去对程汉儒说这是智远长老的意思,这样,何若菡的名字自然就与程少仲的名字写在了一起。然后,肖聪甫又抄录了程氏兄弟那两首卦辞,向智远长老付了问卦之资,便喜滋滋打道而回。他心里暗忖:管他程家两个少爷与何、范两家闺女命中合与不合,范沉香谢他的银元他是花定了的——他准备拿这些银元到百草院里好好风流一回。这样想着,心里好不得意,便又信口哼起戏文来:
今日里肖大爷心花怒放,
要去那百草院乐上一场!
……
第五节
范小堇听完父亲范沉香的训示,吃惊之余,顿感有些心慌意乱。她虽然从小就认识程少伯和程少仲兄弟,并在许多盛夏的傍晚,与他们一起在雁栖河里练习凫水、打过水仗,还不止一次在端午节一同爬闾阳山去采艾蒿和茱萸,但毕竟程家兄弟进京十几年,再没见过面,相互已经生疏,什么模样也已想象不出,现在说嫁就要嫁过去,心中不免犯些思忖。再者,自己幼年丧母,虽先后和两房继母一同生活过,可毕竟都不是亲生骨肉,平日自己独立惯了,冷不丁嫁到大户人家,公公、叔公、婶婆和孪生兄弟妯娌间总会有许多说道和不自由,不能不让她有些畏难,最紧要的,是她闺中的绝对隐私——和长工牛雨春大哥的儿女私情已经一年多了,多少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多少河边草地的纵情风流,正值情意缱绻之际,怎能说断就断?不要说牛雨春大哥要伤心,就是她也打心里往外舍不得——原来曾打算过两年找机会把事情和父亲讲明,求他成全他们。现在看这种可能万万没有,因为从父亲叮嘱她的那些话里,她清清楚楚听明白了父亲拿她高攀程家的心机,以她平时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的这个计划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他深思熟虑过的任何计划都是十头牛也拗不过的。所以,她只有听从他的旨意,做孝顺女儿,不能说半个“不”字,因为说也白说。这样,她就只有谨遵父命,背弃曾经山盟海誓的牛雨春大哥。当然,这将给牛雨春大哥造成的伤害是不言而喻的,她完全想象得出,牛雨春大哥听到这消息后惊诧不已的样子。而且,她也猜得出牛雨春大哥对她将会提出的质问——你同意了?那我怎么办……难道我们的海誓山盟都不算了吗……难道我们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吗……这些问号将使她难堪、使她无言以对,但她又必须硬着头皮去面对。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她跟他相好了呢?谁让她又摊上这么一位令人无奈的父亲呢?谁让命运竟是这样安排的呢?这都是怨不得她的事情,也是她无法主宰的事情,所以,她的心很慌乱,完全没了往日遇到大事小情时的主见。.99lib.
99lib?
后来,她趴到炕上哭了,怕被三娘(她管父亲的三姨太叫三娘)看见或者听到,还拉过被,蒙起了头,可到底还是被三娘马兰花看到了。
“呦,我的大小姐,喜事儿到了,不乐,怎么反倒哭哇?”三娘马兰花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范小堇的屋,拿腔拿调地问,“是不是舍不得这个家……呀?”——她本来想说这个家里的什么什么,却没说出口。范小堇知道,她这位三娘也对牛雨春有心思,平时对她和牛雨春的来往怀有醋意,只是因为没抓住把柄不太好做文章,对于三娘方才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的内容,她也完全明白,只是不愿正面还击,以免惹出闲气。
“算了!算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人家程家明儿个就下聘礼来了,你呀,该准备就得准备着,下完聘礼可是说过门儿就过门儿呀。”马兰花说完这话,转身想走,到门口儿又丢下一句话:“你妈死得早,这种时候三娘就得多几句嘴,你可别不乐意听!人家程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是猫三狗四的下人,你别打错了主意!”说完,才转身走去。
范小堇在炕上又趴了一会儿,便起身径自往药园里走去。
药园就在自家墙外,长工牛雨春正在药园里给返青的药田灌催苗水。此时,他站在井台上,敞着棉袄,露着发达的胸肌在摇辘轳,粗粗的井绳在他强有力的摇动中,有序地缠着辘轳一圈儿又一圈儿把柳条编成的水斗稳稳地提上井来,他将那满满的一斗水轻轻捏蛋壳般一拉一推,水便倾斗而出,顺着水渠灌进药田里。在范小堇眼里,牛雨春这些动作是那么优美、那么富有阳刚气概,让她看在眼里爱在心头。所以,不忍上前对他说出自己的烦恼,便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静静地张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牛雨春还是发现了范小堇,便招手让她过去。
范小堇知道回避不是办法,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好像哭过?”牛雨春立即发现了范小堇的神色有些不对头。
“哭过啊。”范小堇毫不含糊地承认说,“我找你是让你也一起哭来了。”
第六节
广宁城守尉何暮桥近期来颇有些心绪不宁。自从二月十二日宣统皇帝颁布退位诏书之后,他这清王朝钦命的城守尉就成了没娘的孩儿,不知下一步这官儿还怎么个当法——吃谁的俸禄?给谁办差?三月十一日,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总算明确了像他何暮桥这样的前现职官员,只要拥护临时约法,还可以继续留任。随后,顶头上司盛京将军也从奉天传来口谕:各城官兵皆宜维持秩序,静候上命。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便赶紧草了道奏折(他原来给皇帝上书都叫奏折)准备上呈那个叫孙中山的大总统,但孙中山是在南京坐江山,而不是在北京,这奏折不知怎么个呈法,一时就没有呈出。没过多久,又.99lib.听说南京那个孙中山江山不稳,没多久,就又辞了大总统的职,也下野了,原来当过工部右侍郎和山东巡抚,后来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最后又当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在北京重振朝纲,当了大总统,便赶紧又撕毁给孙中山的那份奏折,给袁世凯又写了封效忠奏章。但这回他多了个心眼儿,没立即发出,因为他怕这个袁世凯也像孙中山那样,上去两天半,总统宝座没坐热就又下野,所以,决心沉住气,看看动静再说。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辖区内药王庙镇的御医程汉卿举家由京城迁回,由于何暮桥之父当年也跟着程汉卿之父程云鹤学过几天医道,与程汉卿有了世兄弟之情谊,便赶紧99lib?拜会程汉卿,打探京里的动静。从程汉卿口中得知:大清朝气数已尽,新朝新政势必取而代之。他便明白自己的清朝俸禄已经吃到了头,今后只能望风使舵,走一步看一步。他说悔不当初,误入仕途,羡慕大师哥矢志不渝,潜心杏林,如今医道精深,终归不为时政所弃,虽然这个中华民国的孙中山要禁中医,可他还没被大伙儿认识,就又下野了,看来禁中医的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了云云。后来就提出将小女何若菡许配程家孪生兄弟,程汉卿竟也满口答应,两家便定下秦晋之约。
谁知,事情一开始就有点儿不祥之兆——昨天程家派人来下聘礼,不想半路被土匪劫了,让他这地方父母官脸面上很难堪。试想,给他这地方之尊人家的聘礼土匪也敢劫,他何暮桥在土匪眼里的威望也就不言而喻了。为此,他恨得直咬牙根儿,夜里躺在床上将本地的土匪一一细细分析一遍,觉得最为可疑者乃是闾阳山土匪的大瓢把子赵义卓。此人系药王庙镇药工出身,祖辈种药、制药、开药铺卖药为生,后因税事与税局专务发生争执,怒打专务坐过大牢,出狱后又多次因抗税受过刑罚,整个药铺罚没,逼得他妻子自尽身亡。那以后,赵义卓便 落草为寇,纠集了一些地方上的亡命之徒啸聚闾阳山,当了土匪。数年以来,城内各路土匪相互兼并,弱肉强食,别的土匪日渐衰微,只有赵义卓一伙,名声日噪,他们多是强抢财物,骚扰土豪劣绅,与他这地方官兵还算相安无事。只是,前不久,朝廷为向英、俄、美、法、德、日、意、奥八国赔款,骤增税赋,惹起地方上几次抗税骚乱,他不得已派官兵弹压时,与赵义卓人马有过不期遭遇,正面发生过冲突,但都很快各自收兵,没有激化摩擦。尽管如此,赵义卓为给他何暮桥一些警告,也可能会干出派人劫走程家聘礼之事也未可知。当然,他真这样做是对不起程家的,可人既为匪,常理也就难说了。
何暮桥为尽快查出劫走聘礼的土匪,便决定与本城官兵骁骑校国燕雄一起商量个办法,就匆匆用过早饭,赶到守尉衙门里来。
广宁城官兵骁骑校国燕雄乃是本城名医国省三之子,国省三是何暮桥父亲的入室弟子,与何暮桥兄弟相称,便将国燕雄交与无子的何暮桥手下栽培。当时,他还只是弱冠年纪,不谙世故,是何暮桥将其当成义子对待,精心调教才有了今天的出息。平时他对何暮桥亦步亦趋,十分忠诚,听何暮桥有事找他,便急忙赶来拜见何暮桥。
何暮桥还没来得及与国燕雄谈程家聘礼被劫一事,就听师爷来报:“ 闾阳山大瓢把子赵义卓求见。”
何暮桥完全没有想到多年素无来往的赵义卓会来见他,预感到定与聘礼之事有关,便对师爷说:“快请。”
赵义卓赤手空拳、一身短打扮出现在何暮桥眼前,一个随从斜挎盒子炮、手捧一个大红包裹紧随其后。赵义卓一见何暮桥深施一礼道:“守尉大人在上,义卓手下人不懂规矩,误听他人蛊惑,劫下程家聘礼,冒犯守尉大人。今天,义卓亲来赔罪,奉还聘礼,请大人过目。”
“哈哈……”何暮桥一听,仰天大笑,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我刚才还说,一定是义卓贤弟手下人和我开个玩笑,果然如此不是?”
“手下人不知是谁家聘礼,是守尉大人手下有人暗中指点,才有这次误劫。”赵义卓说。
“哦?有这等事?燕雄,你要好好查一查,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是。”国燕雄连声诺诺。
第七节
广宁城距药王庙镇只有十几里路,何若菡的花轿一出城门,嘹亮的鼓乐声便隐隐约约飘过初春的原野,传进药王庙镇的大街小巷。
肖聪甫一听城里方向动起了鼓乐,知道程少仲一行进城迎亲的队伍已往回返,便连忙指挥程少伯这边也吹起唢呐、敲起锣鼓,同时让范小堇的花轿起轿。于是,八抬的花轿随着程少伯的高头大马一路张扬,顺着镇上东西南北四条路——绕道而行——所以要把前后药王庙镇全都绕到,一是在镇上好好招摇招摇,二是只有这样路程才与从城里到药王庙镇差不多,两座花轿也才能同一时刻在镇中心会合,99lib?然后一起抬往程家老宅。当然,这样一绕,沿街的大小药铺、钱庄、茶肆、酒楼及各街、各巷、各胡同里的居民、百姓,大人、小孩儿也就都被吸引出来,看新郎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引了八个抬轿的汉子,高一脚、低一脚,左一步、右一步,扭着屁股,伸长脖子,颠着花轿,招摇过市,也看一行八个吹唢呐的喇叭匠人如何鼓圆了两腮,突圆了眼珠儿,忽儿朝天、忽儿面地,又忽而往左、忽而往右,摇晃滴着涎水的唢呐,呜呜哇哇,奏着曲子步步向前。他们身后,四个汉子抬着一面井口般大的牛皮红鼓,螃蟹一样横着行走。一个双手握着粗槌的击鼓汉子,赤了膀子,大汗淋漓地猛击鼓点,一边击鼓,一边摇头晃脑,还紧闭了眼睛,一副深深陶醉的样子,很让人担心他的脖颈弄不好会被他前仰后合的脑袋给弄折了。最后,从县城来的程少仲与在镇上绕了一周的程少伯兄弟二人在镇中心广场会合时,双方的鼓乐又更加卖力地比了好一通。那时,两面大鼓的四条鼓槌上下翻飞,如蛟龙出海、似鹞子翻身,咚噗隆咚、咚噗隆咚,震得人心直翻花、震得大地直哆嗦。二八一十六支唢呐,喇叭对喇叭,尖叫着、低咽着,吱吱哇哇、呜喇呜喇,声音灌满了人的耳朵,也灌满了大街小巷、整个药王庙镇。逗引得那些顽皮少年也跟着花轿后面喊:“呜哇镗,呜哇镗,娶个媳妇尿裤裆!……”待到两座花轿抬到程家老宅门前,肖聪甫便指挥落忙的伙计们点燃烟花爆竹,一时间.99lib.,硝烟滚滚,火花四溅,噼啪之声大作。清脆的一千响小鞭儿哔哔叭叭,闷声闷气的麻雷子咕咚咕咚,一蹿老高的二踢脚叮叮咣咣……刺鼻的火药味儿和喧闹的鼓乐声把迎亲活动推到了高潮,忽然就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新郎双双下马,撩开轿帘,把蒙了盖头,怀抱辐条、瓷瓶、铜镜等的新娘从轿中双手托出,轻轻放于铺在轿前的红毯上。然后新娘由伴娘们搀扶着,扯了牵在新郎手里的同心结一步一步走近宅门,她们脚下的红毯随着她们的前进,一节一节倒换着,直到把她们引进内室才卷了去。一路上,男方家的两个人,手端五谷杂粮,不断向新娘身上投掷,以表示企盼五谷丰登。到门口时,新娘还要跳过火盆、马鞍,以企求婚后日子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
牛雨春眼睁睁看着蒙了盖头的范小堇被程少伯托下花轿,由伴娘们搀扶着一步一步做了各种“故事”,终于走进程家的大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无精打采回到范家药园里,独自一人坐在井台上掏出烟袋,抽起烟来。收藏书网起烟荷包的瞬间,瞥见上面绣着的一头牛,心里不由一动,这是范小堇给他的定情之物,那牛头上,特别加了一朵木槿花,本来是象征花和牛永远在一起的,现在,花儿开进了程家门,只剩了他这孤单的牛,眼睛就有些潮湿起来。
忽然,牛雨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回头一看,不由愣住了。
来人头戴一顶毡帽,身穿敞怀皮大衣,左手拎着一条装了东西的麻袋,右手晃着一根马鞭,正大步向他走来。
“表哥?”牛雨春认出这是在外边跑单帮的表哥韩玉堂。
“春子!相好的让人家娶走了,心里不好受吧?”韩玉堂是唯一一个知道牛雨春和范小堇相好的人,因为牛雨春求他给范小堇在外地捎过东洋花布。牛雨春没说话,只是低下眼皮瞅着脚尖儿。
“表哥今儿个帮你出口气!”韩玉堂说着从麻袋里掏出个用大红纸包了的盒子来,对牛雨春说:“你把这个盒子给老程家送去,就说一个骑马路过的人让你送的,告诉老程家,这是闾阳山大瓢把子赵义卓给他家的贺礼。”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牛雨春疑疑惑惑地问。
“你甭问,就照我说的办就行。”说着,韩玉堂又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拍在牛雨春手里,眼盯着牛雨春的眼说:“一定说清这是闾阳山赵义卓送的!.99lib.”
第八节
程汉卿今天非常高兴,自从去年夫人病故,家中没了女人,他就想尽快让两个儿子完婚,好有人操持家务,可因为不打算在京城久留,也就不想与京城的同僚们联姻。当时,虽没料到大清朝这么快就被推翻,皇帝说退位就退位,他向宣统皇帝递了告病还乡的辞呈,也得到宣统皇帝的口头恩准,只是说让他把裕隆太后的牛皮癣治痊愈后再走。这样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到上个月底,和太医院许多被简从回家的御医一起离开京城。
告退也罢,简从也好,反正离开朝廷,回归故里的目的是达到了,这就终于了却了他多年的宿愿。按照他的计划,回乡后,他本人不再行医问病,而是让两个儿子替他坐堂问诊,继承祖上悬壶济世的德业,他则腾出手来整理出版他撰写了多年的独家医案医论和系统编辑宫廷秘方,有时间再撰写些气功引导方面的专著,以推广于世。
当然,若有可能,他还想专门研究研究西医的一些临床学问,因为在太医院这些年,有机会和西方洋医打交道,亲眼见到他们以很小的药片和各种颜色的注射药水、外用涂抹药水治好很多病,还有他们的消毒溶液和手术器具也很值得研究、借鉴。
同时,他还计划等他在太医院相识的美国医生布朗·克温回国安排好有关去美留学的事宜后,让已认布朗为义父的次子程少仲去美国相关的学府深造几年,专门学习西医独特的医术来丰富国医的传统治疗手段——他虽然不相信禁中医会行得通,但对中医自身存在的庸医充数、劣药充良、巫术充医等弊病也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认为必须吸取西医的良术,九九藏书来改良中医,以使中医永不被禁止。这也是他和美国医生布朗的共识。
布朗也是此次和他一道被简从后离京的。布朗从北京乘铁路南下至汉口,再乘船抵上海搭乘法国班轮回美国,途中要行月余,再加上安排少仲去留学的种种事宜,还需要几个月时间,因此有望在暑期收到布朗的来信和有关留学手续。
这是他和布朗分手前再三约定好的。他相信这位和他共事三年多的美国医生是守信用的人,而且,布朗本人对次子少仲的喜爱也是由衷的,甚至想把少仲直接带回美国,并保证帮少仲娶个美国妻子。可是他觉得娶美国儿媳终非程门正道,所以才坚辞未接受布朗的建议。今天两个儿媳都娶到藏书网家了,家里没有女人的日子总算结束了。回春堂前几天也重新开了张,回乡才不到一个月,两桩心里大事都办成了,他怎能不由衷高兴呢?当然,前几天给何家下聘礼途中被劫,当时让他很是恼火,后来闾阳山赵义卓亲自登门给何暮桥亲家送回所失聘礼,又再三请何暮桥捎话给他,表示正日子过后,还要亲自登门来给他这老乡长谢罪和请安,如此这般,他这一腔怒气也就消去了大半。虽然对赵义卓这个同乡当土匪的谋生之道还大有异议,可人各有志,只要他不伤天害理、胡作非为,那么,同他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也是可以相安共存的。
程汉卿正怀着这种满足又豁达的心情,前前后后应酬着贺喜的来宾,忽然有人报,广宁城名医国省三老先生携子国燕杰前来贺喜,便赶紧迎出,将国家父子让到上房用茶。
国省三一见程汉卿也已鬓发斑白,不禁满怀感叹地说:“一转眼,汉卿老弟也是两鬓秋霜了,看来,岁月真是无情啊!”
“是啊,是啊!”程汉卿响应说,“不过,省三兄依然银须皓首,一派仙风道骨,细看反倒有些返老还童了呢。”
“汉卿老弟也学得会说话了。”国省三笑说,“看来没白在皇上身边当差呀,你的嘴原来可是从不奉承人的。”
国省三的话是真的,程汉卿自幼刚直不阿,在同行中是有名的认死理,为此,国省三和他也多有99lib?芥蒂,只是碍于程汉卿之父程云鹤曾是国省三启蒙恩师,不好太同他计较。对于程汉卿被朝廷召进太医院之事,国省三也曾颇为嫉妒,因为论医道他本不在程汉卿之下。程汉卿进宫后他料想过程汉卿刚直不阿的天性肯定会惹皇上生气,说不定哪天被皇上斩首。没想到,今日程汉卿却能功成名就而归,这是让他多少有些感到意外的。
“汉卿老弟此次荣归故里,也正是我由衷九九藏书所盼。这回我们可以有机会在一起切磋了,这些年老弟在宫里一定见了不少世面,积累不少宫廷秘方宝典,今后还望不吝赐教才是。”国省三嘴上说得甜,心里却是酸溜溜的,他觉得程汉卿的归来,对他在本地区的势力影响乃至既得利益都是一种巨大的威胁。所以,他内心深处憎恶程汉卿——如果没有程汉卿,当初进京做御医的机会说不定就会是他国省三的,现在,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国氏神医的区域垄断,好端端又要受到程汉卿和他一双孪生儿子的威胁,这姓程的为什么总要妨碍姓国的利益呢?
——既生瑜,何生亮?
程汉卿也知道国省三素来对他不服气,当初同在本地行医时,国省三总是暗中拆他的台,但此一时,彼一时,十几年过去了,人都在变,过去的事怎能总是耿耿于怀?所以他的心里很是豁达,对国省三的话完全信以为真,便笑着说:“是啊,这些年在宫里与各地进宫的太医们打交道,获益匪浅,也的确积累了一些秘方宝典,省三兄如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整理、发掘,并传与后人,肯定互有裨益。”
“好!”国省三很痛快地说,“我今天带你侄儿前来,就是想拜在你老弟门下,当个墨童、茶童,帮你抄抄写写,背背药箱子,如无不便,就请接受你侄儿一拜。”说完,朝国燕杰使了个眼色。
国燕杰虽只有十六七岁,却极懂待人处世之道,见了父亲的眼色,赶忙走至程汉卿面前,扑地便拜,口称:“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
程汉卿没想到国省三突然来这么一招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见国燕杰已经大礼参拜,也不好拒绝不纳,只好苦笑着连说:“别这样,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边说边扶起国燕杰,然后对国省三说:“省三兄这就折杀我了,其实论行医之道你比我根基深,侄儿仅凭家学渊源就足可成大器,跟我怕误了他的前程。”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国省三连连朝程汉卿摆手说,“师父也叫了,礼也拜过了,今后,燕杰就是你的徒弟了。他成不成器,就全凭老弟你的雕琢,能出息不能出息,都关系着你老弟程大御医的名声,和我这当爹的就只剩启蒙老师的关系了。”
程汉卿听国省三这样说,也就无法再推辞,只好乖乖就范,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燕杰这个徒弟,今后少伯、少仲他们学什么,燕杰就学什么,我对徒弟和对儿子一样,没保留。”
正说着,肖聪甫抱着个红纸裹着的大盒子走进来,对程汉卿说:“闾阳山赵义卓派人送来贺礼,请大哥您笑纳。”
“赵义卓?”程汉卿一听“赵义卓”三个字不觉一愣,心想:他不是托何暮桥捎话说,怕他这土匪身份给程家招来非议,所以正日子不来凑热闹,过几天再来祝贺吗?为什么又赶在正日子里送了礼来?这样想着,嘴里却说:“来人呢?快请进喝茶,入席。”
“来人把礼交给看热闹的人就走了。”肖聪甫说,“大概另有急事要办吧?”说完把那盒子放在程汉卿身旁的八仙桌上转身而去。
国省三隔着八仙桌与程汉卿对面而坐,与那盒子的距离和程汉卿一般远。他斜着眼注视那盒子有些微微晃动,不禁下意识向后靠了靠,稍停,他又站起来对程汉卿说:“茅房在哪边,我去方便方便。”
“就在后院。”程汉卿说,“我陪你去?”
“不不不!”国省三连连摆手,“你忙你的,我去去就来。”说完,又朝国燕杰使了个眼色,父子二人便一起走出房门。
出屋后,国省三没急着去后院上茅房,而是和儿子国燕杰说了一阵话,叮嘱他今后要好好跟师父精研医道,注意多搜集宫廷秘方宝典和临床医案等等。后来听到房内程汉卿大呼“来人”,并见有人应声跑进房去,才与国燕杰一同反身回到房中,却见一条大蛇正在八仙桌上举颈昂头向着程汉卿频吐毒芯。而程汉卿则用右手紧紧捏住左手腕部,正用口去吸左手上的一处伤口。
“怎么了?汉卿老弟!”国省三急忙问道。
程汉卿抬起头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便眼看着双目僵直,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
程家院内,来贺喜的嘉宾正在开席,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程家门外,闾阳山药王庙住持和尚智远长老和闾阳山纯阳观方丈苦杏道人,双双相偕而来,一只红毛狐狸跟在他们后面哀哀而啼,智远长老与苦杏道人边走边仰天长歌,其声甚哀:
喜喜喜,荣华排场谁堪比,
悲悲悲,大限已到难延续!
叹叹叹,红事白事人间事,
怪怪怪,祸兮福兮总相倚!
……
第一节
程少仲到美国已经三天了。一个月前,他告别叔父、婶婶、哥哥、嫂嫂和新婚刚过百日的妻子何若菡,告别重新开张的回春堂,与另两名来美留学的中国青年结伴,从北京下汉口,转上海,乘法国班轮至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再乘火车横穿美国国土,一路辗转,千辛万苦才来到这座美丽的首都城市华盛顿。
程少仲的义父布朗·克温果然是位非常守信用的人,他在北京对程汉卿的所有承诺都一一兑现。他让程少仲就住在自己家里,和他们一家人共同生活,这就首先从根本上解决了程少仲留学期间的膳宿问题。同时,他还安排让自己的儿子迈克和女儿索菲娅做他突击学习英语的课外辅导员与学习驾驶汽车的业余教练,并兼全美各地的导游员。他给程少仲制定的初期留美计划是:用半年时间学会日常英语会话,再用半年时间重点强化专业英语,并在此期间详细考察了解清楚美国西医体系的方方面面现状。这样,一年后,程少仲进乔治城大学医学院正式攻读药理学以及流行病学时,不仅不再会有语言障碍,对西医上述学科的认识也不会再有盲区。至于到时候是攻读硕士学位,还是直接攻读博士学位,则要尊重他本人的选择。布朗只告诉他:读硕士学位只要二到三年,读博士学位则要五至六年,先读硕士后读博士也要六年左右,但直接攻读博士,万一没攻下来,就什么学位也没有,而先读硕士毕业就可拿到硕士学位。然而,以硕士文凭就业,月薪是五六百美元,以博士文凭就业,月薪就是七八百美元,两者是各有利弊的,故而需要他自己决定。至于花费,他知道对程少仲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他知道程汉卿经常得到皇帝和太后的赏赐,动辄纹银百两,金条几根,所以,别说来美国读几年书,就是在美国住一辈子,开销也是绝没问题的。再说,从程少仲的天资看,学习成绩肯定会不错,真那样,届时布朗还可以帮他申请每月享受一定数额的奖学金…….99lib.
所以,他程少仲尽可充满信心去面对新生活——布朗这样鼓励他。并让他写信告诉家里他父亲(程少仲怕布朗伤心,没告诉他父亲被毒蛇伤害身亡的事)和所有亲人,有他这义父关照,大家就没有理由再替他程少仲担什么心了。
正因为受到布朗无微不至的关照,正因为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落到了实处,程少仲的心情就特别好,一连三天,布朗都安排他熟悉环境和适应环境。以布朗对中国的了解,他知道坐惯了轿的程少仲,见了满街的汽车肯定会很愕然,走惯土路砖路的人,冷不丁看到这么多宽阔的柏油路,肯定会有些恍恍然不知所措,特别是路口处的指示灯,必须先帮程少仲弄明白其作用,因为在程少仲心里的交通规则只有见什么排场的车、辇、轿等如何避让,是垂手侧立,还是匍匐跪拜。此外,还有电灯,对程少仲来说也是新事物,因为他来自没有电的国家,安全用电和节约用电的知识也都需一一详尽地告诉给他。当然,最重要的是建议他剪去辫子改成分头。这件事,程少仲在国内本来就想完成,因为辛亥革命本身就要求剪辫子,可因为那个三十六禁的文告里,有禁中医一条,让程少仲反感,为表示不满,索性就连辫子也没剪。现在来到美国,没有一人拖着长辫子,再不剪不行了,只好忍痛剪掉,结果弄得脖子99lib?总是无端地前倾,失去了拖累,也失去了平衡。与剪辫子同时,是脱掉马褂长袍、双脸的洒鞋,换上西服革履,并系了领带,这让程少仲又颇费了心机才勉强学会。对他来说,除了自身形象对环境的适应外,还有心理适应,比如在满街的汽车车流中,不惊慌,不害怕,过马路安之若素。再比如,见到金发女郎袒胸露背和完全裸露双腿的装束也不能大惊小怪,见到男女相偕或当众接吻也应心静似水……程少仲尽管出国前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面对活生生的美国社会风俗的万花筒,他还是有些迷惑与困扰,他深深感到自己想象力的贫乏,以致不得不经常目瞪口呆。他当时还不懂,工业革命在这个国家已进行了近一个世纪,而他的祖国还只是刚刚打开国门,向外张望,什么时候进行工业革命,在统治阶级的争权夺势中,暂时还无法顾及。他在这三天里,天天都坐着迈克驾驶的林肯车出来浏览市容,从宾夕法尼亚大道二十七号布朗家出来,转个弯儿就到了拉斐德广场。迈克告诉他,这是一位法国名将,在美国独立战争中的最危急时刻,雪中送炭,帮助了美国人,所以得到美国人民的由衷爱戴,铸了铜像立在这片青翠的草坪上纪念他。
紧靠拉斐德广场西侧,一座灰白色的哥特式三层小楼,风格很典雅,迈克告诉他:这座小楼名叫勃莱尔馆(Blare House),是美国总统招待贵宾之所,世界上许多政治家都曾在这里下榻。
拉斐德广场对面就是美国总统官邸——白宫,与广场中间只有宾夕法尼亚大道一路相隔。迈克告诉他,白宫是可以参观的,但程少仲对这座美国皇宫似乎不感兴趣,迈克便连车也没有停一停。只围着白宫暗绿色的铁栅栏绕了一圈儿,程少仲看到那座宽大的院子里到处铺满开阔的草坪,草坪中间是一片白色建筑群落,只有三层高,远远看去没什么特别之处,不像中国的皇宫那样金碧辉煌、雄伟庄严。但99lib?他注意到草坪上有小小的松鼠窜来窜去,还有些黑色小鸟无拘无束的飞落。他认为这种小生灵的自由,是中国皇宫里没有的。
白宫另一面隔着宽阔的草坪对着华盛顿纪念塔,这座纪念塔自下至上共八百九十八级塔梯,一百六十九米,形状与中国的塔完全不同,要瘦长得多,像一根白色的柱子,又像一把直指蓝天的剑。华盛顿纪念塔南面是美国第三届总统杰弗逊的纪念堂,东、西两面分别是美国国会大厦和林肯纪念堂,这些建筑物从环绕华盛顿市的波多麦克河河面倒影中看起来更加壮丽。
浏览市容太久,有些疲倦的时候,程少仲就喜欢让迈克把车停在波多麦克河畔的草地旁,眼看着河面飘荡的夕阳,听河水汩汩流淌。这时,他就可以在波多麦克河河面上结队游鸢的雁群里,捕捉到故乡雁栖河的神韵,回忆起儿时在雁栖河里练狗刨儿的欢乐情景和在河水里寻摸到雁蛋时的那份喜悦。
“你在想中国吗?”每当这时迈克就会这样用生硬的汉语发问。他的汉语是随母亲到中国探望父亲时学的。
“对,我的家乡也有这样一条河,也这么美。经常有大雁在河滩上过夜。”程少仲只能用99lib.汉语回答,同时打着手势。
“那你为什么要到美国来?”迈克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基本意思还是领会了。
“不知道。你爸提出让我来学习西医,我爸认为应该学,于是我就来了。”
“你喜欢当医生?”
“我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医生,我从小就背《汤头歌》,没学过别的。”
迈克夸张地翘翘嘴,挤了挤眼睛,摊着手,耸耸肩,那意思似乎是:真有意思。然后,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不喜欢当医生,索菲娅喜欢。”
第二节
索菲娅是布朗的女儿,二十岁,现在是乔治城大学医学院一年级的学生。她从小就喜欢用听诊器给弟弟迈克诊断消化不良造成的腹痛,也给妈妈霍曼的宠物狗刘易斯定时计量过心跳次数,同时,还为邻居摔断腿的鸽子实施过固定复位手术。布朗就称赞她将来肯定能成为好医生,这样,她便暗暗为自己确立了一生的理想——当个好医生。
前几年,布朗被乔治城大学医学院派往中国上海创立教会医院——圣约翰医院。不久,又被中国皇帝请到北京,任命为太医院的御医,就有机会广泛接触中国皇权政治.99lib.的许多重要人物,在为这些人治疗疾病的岁月里,得到他们不少贵重的馈赠。在回国探亲时,他把这些中国礼品又转赠给了妻子、女儿和儿子。索菲娅从这些新奇贵重的礼品中和父亲在中国期间的许多留影中,知道了这个东方古国的许多有趣的历史、文化和民俗风情,便很心驰神往,期望有机会像父亲一样,也去中国当一名御医,由此,她当医生的理想,越发坚定。布朗每次探亲她都要学些汉语,不过,她没有迈克那么幸运,没有随母亲去中国探望父亲,这主要因为她当时喜欢上了外婆家的一只猫——丹佛。她不愿离开那只猫随母亲到中国去,尽管后来为此她多次后悔不已。这次布朗在和家人商量如何安排程少仲膳宿问题时,是她力主让程少仲与他们全家共同生活的,这当然主要出于天真少女的好奇,但也不排除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对异性青年的某种希冀与憧憬,尽管她已经有了个很要好的男朋友——同班同学日本来的川岛太郎。
程少仲到达华盛顿的第一天晚饭后,就是索菲娅开着自己的心爱轿车,拉着川岛太郎和她的另一个同班女同学玛丽、男同学英国人詹姆斯,与弟弟迈克一起陪着程少仲去观赏华盛顿的迷人夜景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华盛顿运河旁一个著名的公园里,抱着吉他,连唱带跳,狂欢到深夜,又去了航海者俱乐部,喝了许多啤酒才回家休息。那一夜,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失藏书网眠,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程少仲那张有些呆头呆脑的东方人面孔就浮现在她的眼前。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张有些发呆的东方面孔,比川岛太郎那张充满狡黠的东方面孔为什么更让她有好感?仅仅是“新”与“旧”的原因吗?好像不是。那又是什么原因呢?她回答不了。后来,她索性不睡了,翻身下地,拥着松松散散的睡衣,赤着脚走出卧室,穿过走廊,又轻轻连续走下两层楼梯,便来到位于半地下室的程少仲房间的门前。她稍微停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敲了两下门。
“谁?”屋里响起程少仲的声音,接着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然后哗啦一声,门开了。“是你?”程少仲看到索菲娅拥着睡衣赤着脚站在门前,不由一愣。
“可以进来吗?”索菲娅用英语问——她一时忘记了程少仲目前还是英语盲。
程少仲尽管不懂英语,但此时此景,索菲娅的话他还是不会有很大的误解的——既然敲了门,就是想进屋,那么就请吧——他用手向室内一摆,做了个请的姿势。
索菲娅昂扬着头,雄赳赳地走进了程少仲的房间,但因为她赤着脚,又拥着睡衣,这种雄赳赳便显得有点滑稽,所以,刚走进屋里她自己就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竟瘫倒在沙发里。
程少仲关好门回到书桌旁,见索菲娅笑得如此开怀,不免有些懵懂,但又不懂英语,无法沟通,只好傻傻地在旁看她自己无端地笑下去。他的这副神情,更令人发笑,逗得索菲娅越发大笑不止,笑到最后,她竟自从沙发里滚落到地毯上。
“你怎么如此高兴?”程少仲终于用汉语问。同时,对索菲娅几乎滚得半脱落了的睡衣里面裸露的丰肌很觉惊讶——他的妻子何若菡是个瘦弱的女子,可没有索菲娅这么丰满又性感。
“快拉我起来。”索菲娅伸出一只胳膊,用英语说。
“怎么?你的胳膊生了皮肤病吗?”程少仲作为医生,很容易误解了索菲娅的意思,便仔细用目光在那只胳膊上寻找起病灶来。
索菲娅一时也没明白程少仲的意思,便又抖了抖胳膊说:“快把我拉起来。”
程少仲以为索菲娅在示意他病灶的位置,便索性蹲下身擎起索菲娅的胳膊,随着索菲娅的目光落点,用手细细地抚摸起来。
这么一来,索菲娅终于意识到程少仲是误
程少仲攀着沙发站起身又问索菲娅:“你到底有什么事?”
索菲娅猛跑上前,抱住程少仲吻了一下他的腮,便转身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程少仲莫名其妙地望着索菲娅转眼消失了的背影,发了很久呆。
第三节
川岛太郎这些天心情很抑郁。这抑郁不仅来自索菲娅对他的日渐冷淡和对程少仲的日渐亲密(这让他无法不大吃其醋)。同时也来自他的故乡日本国在海军当舰长的父亲。他来信告诉他这个在美国学医的儿子,由于中日甲午海战中他功劳卓著,目前已一升再升,成为日本海军中晋升最快的明星人物,很是光宗耀祖,大出了风头。据此,他得出结论说,男子汉要成就大业,干什么都不如从军,而从军就必须抓住战争年代好时机,挺身奋勇一回,然后就是飞黄腾达,迅速出人头地。他还说,眼下这几年,全世界的列强,都凑到中国去切西瓜,而到目前为止,只有他效命的日本皇军真正控制了中国的最关键人物——北洋军阀代表人物袁世凯,和他一直保持密切接触,并正在积极开发这一优势的深层利益,很可能不出三年,中国就会成为归日本天皇独家所有的殖民地。那时,英、俄、美、法、德、意、奥等国的在华利益都会统统转移到天皇名下,包括那个袁世凯,也将变成完全听从天皇指挥的儿皇帝。想想看,对于有志的日本青年来说,这是多么诱人的美好前景啊!最后,这位日本海军佼佼者建议他的儿子,要把握好人生的机遇,果断地弃医从戎,以便早成人生大功云云。
这封信字里行间的父爱之情,川岛完全心领神会了。他为有这么好的爸爸作为他最负责的人生引路人而感到幸福,更为即将到来的人生机遇而激动不已。但是,一想到另外一件有口难言之事,他又沮丧不已,心里很抑郁——不久前,就是程少仲抵达华盛顿后的第三天,詹姆斯他们去一家脱衣舞厅,边喝啤酒,边看脱衣舞,一个脱衣舞娘到桌面来近距离服务,爱开玩笑的詹姆斯就不断用小费调动她给他单独表演,走时,詹姆斯不知怎么和那个脱衣舞娘讲的,她竟也跟到他和詹姆斯的宿舍来。而此时詹姆斯却又不见了人影儿,那舞娘便反反复复给他川岛一个人跳舞不止,直到他最终同她上了床,给了她更多的小费。而过了几天,他就发现自己小便浑浊,有刺痛感,并有脓状分泌物,才知染上了性病。十几天来,他想尽了办法,服用过多种药物,都不见效,这几天,眼看病情日益加重,幸好索菲娅没在这段时间同他上床,否则让她发现自己染上性病,她肯定会更瞧不起他。
现在,川岛太郎是无法回国的,因为他清楚记得:一年前,他背着行囊走出东京都家门的时候,他曾经跪在父母姐妹面前发誓:西出的是平常的川岛太郎,东归的一定是英雄的川岛太郎!否则,他宁愿不东不西在美、日中间的夏威夷群岛默默无闻了此一生!而现在要是马上回国,不仅未立寸功,还染上了性病,让他如何面对亲人?所以,他心里闷闷不乐,连日来一直很抑郁。今天放学后,同宿舍的詹姆斯约他一起去吃他最喜欢的中国面条他也没去,一个人留在宿舍里想心事——往日,下午上完自习后,总是索菲娅和他一起,或者他俩与玛丽、詹姆斯四个人在一起,这些天,索菲娅来得越来越少,川岛太郎感到他们四人联盟的崩溃之日已经不远了。
“这一切都怪那个叫程少仲的支那人!”他心里狠狠地骂道,竟有些咬牙切齿。并且忽然有了个恶毒的主意——他应该让詹姆斯再去把那有性病的脱衣舞娘找来,让她和程少仲睡一次,让这个程少仲也染上这可怕的脏病,到那时,再让程少仲传染给索菲娅,或者,让索菲娅发现他是有性病的家伙,一脚踢开他!这两种结果都很好!当然,前提是千方百计先让程少仲染上这种病。这样想着,川岛的心情又好起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跳到地上。现在,他要去吃大大的一碗中国面条,碰到詹姆斯,再和他好好策划策划,他相信自己有能力说服这个英国佬儿,让他担当好这场恶作剧的主角儿。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从未对詹姆斯提到过自己染上性病这件事儿,这不光是考虑东方人的面子,更主要是怕被詹姆斯和班里的同学们给隔离处理,真要到那一步,事情就全糟了。
川岛太郎很容易就找到了詹姆斯,并且真的就说服了他来炮制这出恶作剧。詹姆斯分配给川岛的任务是:引开索菲娅和玛丽,以便给他和程少仲提供时间和单独活动的理由。
于是,他们和玛丽一起去找索菲娅和程少仲,然后川岛就要过索菲娅车的钥匙,请索菲娅与玛丽都坐上这辆车,便猛踩油门儿,沿着通往马里兰州的起伏公路疾驰而去……
第四节
詹姆斯把藏书网程少仲让到自己的轿车里坐好后,拉着他就直奔那家脱衣舞厅而来。路上,他向程少仲解释:川岛、索菲娅和玛丽去办一件事儿,而他现在要与他同去接一位女性病患者,希望他的中国医技能给那位女患者以切实的帮助——刚学了半个月英语的程少仲根本不可能听懂他这番话的全部意思,只是大体上明白了有个人需要他这位中国医生的帮助,如此而已。
詹姆斯把那脱衣舞娘接到自己和川岛的宿舍,然后向程少仲做了个请的手势,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就开着车到马里兰州的大风车不夜城去找川岛他们。
程少仲久等詹姆斯不回,就问脱衣舞娘有什么病?由于他说的是汉语,那脱衣舞娘本能地以为程少仲是要她脱掉衣服,便扭动腰肢,一件件脱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便躺在床上,手指着程少仲示意他上来。程少仲便以为这女人要他诊断的是阴部的疾病,便转身去洗了手,然后仔细给那脱衣舞娘检查起来,这一查,他吓了一大跳!原来,这舞娘的阴道已大面积糜烂,有白浊脓状物覆盖,气味很难闻。他想起父亲程汉卿当初曾收治过一名京城名妓,症状与此脱衣舞娘极相似,便当即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瓶和一团棉花,打开瓶盖99lib?,倒了些瓶中的药液在棉花上面,使那棉花浸透那药液,最后示意那脱衣舞娘自己把那棉团塞进阴道里去。这时,脱衣舞娘也明白了程少仲是给她诊治性病,便积极配合,用长长的中指将那棉团轻轻塞进了自己的阴道。
“OK!”程少仲用这句最简单的英语表示诊治和处理完毕。然后他和脱衣舞娘都去洗了手,他又用汉语说:“这种糜烂性淋症好治,连续上几天蜂胶就好。”这样说着,他把衣兜里的蜂胶瓶和棉花团都取出来,统统塞到脱衣舞娘手里,示意让她把瓶中蜂胶全部用完病就能好。
那脱衣舞娘虽听不懂程少仲汉语的内容,却也猜得出他的意思,便频频点头,连道:“OK!”同时,她又抱住程少仲吻了他的额头,以表示感谢。
这时门铃响了,程少仲连忙去开门,进来的是给程少仲辅导英语的华裔青年唐人杰。
“唐老师?”程少仲有些意外。
“程少仲?你在这里,川岛和詹姆斯呢?”
“他们都出去了。”
“那你……”唐人杰看了看程少仲,又看了看那脱衣舞娘。
“我正在给她看病。”程少仲解释说,“她是詹姆斯的朋友,得了性病。”
“嗯哼!”唐人杰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向那脱衣舞娘用英语询问着什么。
脱衣舞娘兴冲冲地回答唐人杰的提问,她的话又快又富有节奏感,虽然程少仲听不懂她说什么,却感觉到她很开心。
“她说她的病得了一两个月了,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方法,很痛苦,你能主动帮她治疗,她很感谢。”唐人杰向程少仲翻译了脱衣舞娘的那番话,然后,他对程少仲说:“小程,我得提醒你,你没有在美国行医的执照,这样给人看病是犯法的,今后你可要注意。否则,遇到坏蛋,拿着你给他的药去起诉你、敲诈你,你肯定会输。”
话音刚落,门铃骤响,詹姆斯、川岛和索菲娅、玛丽,风一般刮了进来。
脱衣舞娘一见詹姆斯赶紧上前,兴冲冲向他叙述着程少仲给她看病的过程,最后,她又出示了程少仲送给她的蜂胶和棉团。
川岛太郎似乎听出了些问题,他用英语问脱衣舞娘,道:“你们没做爱?”
“NO!NO!NO!”脱衣舞娘连连否认,又把蜂胶和棉团出示给川岛太郎看。
川岛太郎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心里十分不甘,他对詹姆斯埋怨说:“詹姆斯,你的恶作剧失败了!”这样说着,他的眼睛忽然落到了脱衣舞娘手里拿着的蜂胶瓶和棉团上。他蓦然又有了个恶毒的主意,便从脱衣舞娘手中拿过蜂胶瓶和棉团,对程少仲说:“密斯特程,你没有美国的行医执照,私自行医是犯法的。”
索菲娅一把从川岛太郎手中夺过蜂胶瓶和棉团,迅速揣进自己的衣兜,然后瞪起眼睛对川岛嚷道:“密斯特程私自行医证据在哪里?证据在哪里?”嚷完,扯着程少仲就往外走,到了门外,把程少仲塞进车里,猛踩油门儿,飞驰而去……
第五节
第二天下午,程少仲从英语辅导班回来,一进门,布朗就笑吟吟地问他:“我的孩子,你用什么好办法止住了琼的阴道瘙痒,使她半天之内打来三次电话对你表示感谢?”
“就是这个。”没等程少仲答话,索菲娅早就从兜里掏出昨晚从川岛太郎手里夺回的蜂胶和棉团,递到父亲面前。
“这是什么?”布朗擎起蜂胶瓶边观察边问。
“蜂胶,蜜蜂的万能良药。”程少仲说,“世界上有许多蜜蜂,它们不得病主要是靠蜂胶的保护,比如蜂花粉久存不变质,蜂箱里死蜂和死鼠不腐烂,都因为蜂胶有非常了不起的灭菌功能和消炎功能。所以,对性病,特别是女性性病,有很稳定的疗效。”
“OK!这真是个很了不起的发现!”布朗兴奋地说,“是你父亲的研究成果吗?”
“我父亲用蜂胶做了一辈子天然消毒剂和消炎药,但这不是他个人的创造,我祖父和曾祖父都这么用过。”程少仲说。
“了不起,很了不起!”布朗很有感触地说,“看来中国医术是很有学问的,就是因为没有专利制度,搞不清它的成果应该属于谁。”
“应该属于整个民族。”程少仲说。
“OK!”布朗笑着说,“这是个很公正的结论。是的,整个民族,人人都有贡献的伟大民族。”
索菲娅指着程少仲说:“其中也包括你密斯特程。”
“99lib?t>Yes!”布朗说,“那么你愿意把这个发现介绍给美国的所有人民吗?”
“当然九九藏书!”程少仲毫不含糊地说,“只要这么做不违犯美国的法律。我现在刚到美国,还不懂美国的法律,像昨天的事情,在中国是很正常的。”
布朗想了想,对程少仲说:“这样,我是美国医生,今后在美国使用中国的医术或药物,在你没取得行医资格之前,都由我来出面,或临床施治、或以法检测、或向FDA(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申请批号,都由我来把握,同时,应该申请专利的,则以你个人的名义来申请,你看好不好?”
“好的。不过,我不要专利。”程少仲说,“因为这些都不是我的发明创造。”.99lib.
“这是你祖国的财富。”布朗坚持说。
“可我的先辈告诉我,悬壶为了济世,而济世是该倾囊无保留的。”程少仲也坚持说。
“什么?你说什么悬壶为了济世?什么是悬壶?济世又是什么意思?”布朗很感兴趣地问。
“悬壶就是悬挂药壶,是中国药铺的招牌,也是我们中国医生对自己职业的代称。济世就是救济人民大众,帮他们解脱疾病的痛苦。”程少仲满怀真情地解释说。
“这很有意思。”布朗说,“也很崇高。是的,要解救人民大众,就应该无保留,看来中国医生的职业道德标准比美国医生的职业道德标准要高很多很多。孩子,我为你们中国医生自豪,不过,专利的问题你还要听我的,需要申报的时候,就必须申报,这不仅涉及民族利益,也标志着每个民族为人类所做贡献的多少。”
“好吧,我听您说的。”程少仲不便再说什么,只好接受布朗的意见了。
“OK!”布朗说,“我们就从给琼治性病开始我们的合作,我来继续给她按你的方法诊治——她在电话里说,她痒得要命的症状已经消失,脓状物也少多了。在给琼继续治疗的同时,我们一起在我的实验室来检测你的蜂胶,看看它的有效成分到底是什么?然后,我们共同撰写论文,向全人类公布伟大中国的伟大发现!”
“我也要参加你们的工作。”.99lib.索菲娅要求说。
“当然,有了你,我们枯燥的检测过程就会增添许多欢乐。”布朗笑着说。
第六节
川岛太郎退学回国的消息是他在订完船票才向大家宣布的。当时,玛丽、索菲娅、程少仲、唐人杰以及那个脱衣舞娘琼,都在川岛和詹姆斯的宿舍里喝啤酒、唱歌。先是玛丽唱的,是一首美国西部的民歌《葡萄园》,然后,琼唱了一首墨西哥民歌《仙人掌开花了》。接着,詹姆斯唱了英国民歌《牧鹅少年》,索菲娅唱了美国民歌《黑眼睛》,程少仲和唐人杰合唱了中国民歌《茉莉花》。川岛太郎最后唱的是日本民歌《山本弘一》,唱这首歌之前,他特别做了介绍,说这是歌唱一名勇敢将军的歌,并讲了这位将军出身渔家,在战争中屡建战功,最后成长为将军的英99lib.雄业绩。然后他就唱起来,他唱得很投入、很深情,许多细微之处都很动人。同时,他还加进了许多动作,来表现将军的勇武。那些动作虽不怎么优美,却很认真和严肃,有一定的感染力,使索菲娅看得有些发傻,两眼瞪得直直的。川岛唱完后,还亮了个相,闭起了眼睛,很陶醉的样子,良久,他才睁开眼睛,大家看到他眼角里有泪花闪烁。紧接着,他就向大家宣布了他退学回国的决定。并说,他要学习这位将军,去从军入伍,杀敌立功。这样说的时候,他用眼角斜了程少仲一下,好像程少仲就是他上战场杀敌的目标。但他没有正视一眼索菲娅,似乎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在他的视野里,他们之间根本就没发生过任何“故事”,这使索菲娅很恼火,她上前一把抓住川岛的肩,摇着说:“川岛!你做出这种决定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
“对不起。”川岛虽然嘴里这样说,眼睛却依然不看索菲娅,“我是情场上的失败者,不敢再奢望友谊。我想,我既然已经是多余的存在,就应该早些离开!你难道不正是这样希望的吗?”
“川岛,你不是真正的男人!”索菲娅这样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来,大声嚷道:“你滚吧!滚吧!上帝会惩罚你的!”嚷完,叭地摔门而去。
程少仲想劝说索菲娅不要这么冲动,便拔腿往外走,想把索菲娅拉回来。
“请等一等。”川岛迎面拦住了程少仲。他向唐人杰招手请他做翻译,然后对程少仲说:“程少仲君,作为情敌,今天我败在了你的手下,我很沮丧,也很无奈。但是,作为男人,我对你是不会认输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败在我的手下。”
唐人杰如实翻译了川岛的话,然后,他期待着程少仲的回答。
“川岛君。”程少仲平静地微笑说,“如果我的到来给你的爱情生活带来了烦恼,那不是我有意的。但你把我看成情敌,并自认败在我的手下,那是你单方面不战自败,你要为此沮丧,我也很无奈。”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示意唐人杰可以翻译了。
唐人杰如实翻译了程少仲的话。
程少仲接着对川岛说:“至于作为男人,你说我有一天会败在你99lib.的手下,这也许可能,但我告诉你,程少仲是惧弱不惧强的人,如果我真有一天败在你手下,那天的第二天,就一定是你再败给我的日子!——再见!”说完,便大踏步走出房门,上了索菲娅早已发动好的车,疾驰而去。
剩下的日子里,程少仲和索菲娅都没有再到川岛的宿舍去,他们商定,川岛启程那天,他们和大家一起去送一送,以尽友情,此外就不再去理他了。
没想到,川岛在启程前一天晚上,主动来向索菲娅和她的家人道别,并顺便到程少仲的房间坐了坐。临行,他向程少仲深鞠一躬,说有一事相求,请程少仲务必答应,否则他将长躬不起。
程少仲觉得川岛这人真没意思,便点头表示如果做得到,可以尽力而为。
川岛出乎大家意料地向程少仲要些蜂胶做纪念。
程少仲征询了布朗以及索菲娅和迈克的意见,觉得在琼已经痊愈的现实情况下,他做不了什么别的法律文章,便当即取了些蜂胶送给他。川岛接了蜂胶千恩万谢而去。
很快,川岛回国的日子就到了。
这天,偏偏下起了小雨,华盛顿的天空阴沉沉的。川岛的脸色和华盛顿的天空一样阴沉。
詹姆斯、玛丽、琼、唐人杰,加上索菲娅、程少仲和迈克共同组成这支送行队伍。
大家只能把川岛送到华盛顿火车站。他的旅程是从华盛顿坐火车到美国西部的旧金山,然后从旧金山换乘轮船经夏威夷再到东京。于是,大家在帮他发运完行李后,就同他握手告别。大家的表情都有些抑郁、平淡,只有詹姆斯和川岛拥抱时有些动情,索菲娅已藏书网经把脸转向了一边,她心里很乱。
目送川岛乘坐的火车缓缓离站后,大家没有立即乘滚梯到顶楼停车场去开车往回赶路,而是跟随唐人杰爬了一层楼梯,来到商场咖啡厅里坐了下来。
“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唐人杰说,“今天我将搬到詹姆斯那里,和他开始同宅为邻。”
“这应该用啤酒来庆祝。”詹姆斯说。
“可惜我口袋里的钱只够喝杯咖啡。”
第一节
对于程汉卿之死,程家上下和何暮桥、范沉香等亲家均颇费了诸多猜思,这些猜思不外两个方面:一是程汉卿的致死原因——如果仅仅被毒蛇咬了一口,程老御医是不会死得那么快的。且不说作为御医,他本人有很多治毒蛇咬伤的经验和办法。仅从事情经过看也颇有疑点:老御医被咬后,立即采取了自我吸吮伤口的措施,这样,从伤口渗入血液的毒素就应该大大减少,不会那么快就死人。而老御医那么快便猝然倒地身亡,这不免有违常理。当然,从老御医死后瞳孔明显放大和那条蛇确是五步之内能要人命的五步蛇这两点来看,又不排除这条蛇就是老御医的唯一致死原因,只是这个例证总让人感到有些特别,缺乏普遍性意义,是个千百不遇的例外。另一个费猜思的问题就是这盒装了毒蛇的贺礼究竟是谁送来的?虽然据牛雨春称,那交给他礼盒的汉子.99lib.清清楚楚说的是“闾阳山赵义卓”,但赵义卓第二天闻讯赶来时坚决否认有这么回事。而且,大家再三分析也找不出赵义卓这样做的理由,也都觉得这事与赵义卓无关。但到底是谁呢?经何守尉派本城骁骑校国燕雄亲自主持让牛雨春辨认证明,赵义卓手下那些与牛雨春描述的相貌与装束相近的人中,也没有送贺礼的人。最后,就只有是牛雨春自己搞鬼了,但一是没人能说出牛雨春这么干的理由;二是确实有人见到一个牵黄马、穿开怀皮大衣的人,和牛雨春从范家药园方向一同走过来。所以,也不该怀疑牛雨春撒谎搞鬼。就这样,在猜疑中,办完了丧事,但却始终留下了疑点。
程老御医虽然意外身亡,可这台戏的其他角色都还健在,那么,原来的戏就得继续往下演,嫁的都嫁过来了,娶的都娶到家了,攀的都攀上了,附的也都附上了。所以,程家的日子就该按照既定的过法过下去——“回春堂”大牌子照样挂着,坐堂的程少伯、站柜的肖聪甫是程老御医生前安排的,现在又增加个国燕杰。自幼得乃父真传,这次按国省三老先生意见来跟程少伯见习,在程少伯往诊时,替他坐坐堂,或者,在程少伯坐堂正忙时,替他出诊,这就填补了程少仲漂洋过海去学西医留下的空缺。也弥补了国燕杰刚拜完师父,师父就驾鹤西归之遗憾。反正程少伯是程汉卿真传,辨证施治的理论和方剂都是一脉相承的。对于功底扎实的国燕杰来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与程老御医健在一般无二。
程家的主事人自然又变成了程汉儒,他主外,兼顾药园的农事,指挥回春堂进药的采购。他的夫人主内,兼顾少伯、少仲两房晚辈家的大事小情。按照程汉卿原来的意见,少仲婚后过继给程汉儒为子,以便继承程汉儒这边的香火,然后再去留洋学医。所以,临行前特地举行了过继仪式,在三亲六故的祝贺之中,半生无后的程汉儒夫妇,一下子有了儿子又有了媳妇,并与本城守尉论上了亲家,自然喜不自胜。少仲走后,程二夫人便经常在何若菡房中,婆媳间说不完的私房话,倒也帮何若菡打发了许多的寂寞。
程老御医匆匆而去之后,压力最大的是程少伯。
老御医决定让程少仲出国留学后,曾和程少伯有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他说:你们兄弟二人,你是兄长,按中国传统观念,长兄为父,所以,继承祖业、光耀门庭的重担主要在你身上。而且,你兄弟既然去.99lib.学西医,回来不知还能不能再走咱这四诊八纲的老路已是问号,更不一定再老守田园,肯定要满世界去飞。这样,继承程家医道,发扬程门医术都得靠你。爸爸没让你去留洋,也是考虑你性格稳重,比你兄弟成熟、懂事,更适合在我身边,把我这辈子的经验和尝试都继承过去。所以,从现在起,除了回春堂坐堂之外,你要和我一起把我多年来收集的医案一一整理出来,刊行于世。我的余生只想做好两件事:一是撰写《回春堂精要》,用以对中医界被弄得混乱了的理论及医术,去伪存真,以便不再发生被禁之事。二是把西医揉到中医里来,让中医有更大的发展。你们兄弟二人各帮我完成一件,我就死而无憾了……现在,老人家匆匆而去,弟弟也按计划去了美国。程少伯明白,整理《回春堂精要》的任务自然落到了自己的肩上。所以,每日坐堂、往诊之余,他还要秉烛夜读,从父亲遗物中,寻找有关资料,归99lib?纳分类,以便进一步整理。这样一来,日夜操劳,竟把新婚妻子常常忘在一旁。
范小堇嫁到程家数月之中,心情一直郁郁寡欢。一开始,新婚燕尔,丈夫就给公公守孝,待到七七四十九天守完孝,丈夫又因丧父产生的心情压抑,对她毫无新婚激情。
以后几个月,丈夫几次生病、出诊,又加上送弟弟远行,常常不在家中,就是在家的日子,也因日夜劳累,没.99lib?多少时间与她厮守。这使她常生出被冷落之感,便偶尔寻个借口回娘家住上几天,趁机同牛雨春亲热一番。可每次都因有三娘马兰花在父亲范沉香耳旁吹风,父亲不让她在家久留,所以也不能与牛雨春尽兴。日子一长,反倒觉得嫁了人反比在闺中时还孤独,便不知不觉积了满腹的埋怨。同时,也就滋生出一种默默的反抗心理——几次在被范沉香赶回程家之后,趁程少伯不在家时,便暗将牛雨春招到自己的房中来过夜。一是程家作为大户人家,出入人多,牛雨春来往不大引人注意。二是作为新过门的媳妇,在常人心里不大可能红杏出墙,加之程少伯平日为人严肃、正统,与各类红尘万象缺少亲和力,谁也就不注意她身边的绯闻,范小堇和牛雨春的事也就一直没被察觉。谁知,世事难料,由于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的发生,使他们的隐私终于暴露在众.99lib.目睽睽之下。
第二节
国燕杰承受父命来程家学艺,一向很勤勉、刻苦,他白天跟程少伯坐堂当助手,夜晚就同肖聪甫一起住在回春堂后屋的宿舍里。没事时他从不游手好闲,只知道抱着厚厚的医书静静地看,再就是将所看书中自以为有用的医案和方剂抄录下来,以供将来自己临床时参考。他看的这些书,都是从程少伯手中借的,经常是看一批还回去,再借一批。
那天,傍晚时分,几十里外的八角台镇流行感冒,全镇千余口人竟有二三百人被感染,当地乡医没办法,前来求救,赶了车来把程少伯接走。当时,程少伯说今晚回不来,让国燕杰知会范小堇不要等他,并替他从范小堇手里取刮痧用的竹刀。国燕杰从范小堇卧房99lib?出来,瞥见外屋程少伯书房的几案上摆着厚厚一摞标明“秘”字的处方,从那种特殊格式的宣纸上看,国燕杰一眼就认出这都是太医院里专用的处方用纸,那么,这厚厚一摞肯定就是宫廷秘方无疑。这是他父亲再三叮嘱要注意搜集的好东西,便暗记在心。
这天晚上,肖聪甫趁程少伯不在家,又跑到百草院去寻开心,深夜未归。国燕杰受那些宫廷秘方所吸引,辗转反侧睡不着,便趁上茅房之机一次次往内宅跑,但深夜之间,只敢往茅房走,不敢接近程少伯的宅门。犹犹豫豫间,见一人影从他通行的内院旁门蹑足而进,直奔程少伯的宅门,轻轻一推便闪身进去。国燕杰开始以为是程少伯,后来看清此人比程少伯既高又壮,走路大步流星,绝不是程少伯,再一想,程少伯去八角台镇根本回不来,心中便顿生好奇,也悄悄靠拢过去,轻轻推了推门,果然99lib?就开了。他深一步浅一步试着往前走,就接近了书房,隐约看见了书案上那模模糊糊的一摞灰白色的东西,料定就是那摞程少伯没来得及收起的宫廷秘方,正待上前去拿,忽听一串儿女人笑声从里面卧房传来,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男人说:“怕你的肚子受不了,我不敢太手重。不然,我让你乐岔了气儿!”……
国燕杰听出这是常给范小堇送东西或取东西的那个范家药工的声音,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但他此时顾不得听别人偷情,只想得到那摞宫廷秘方,便轻抬脚伸手去拿,谁知正在这 时身后传来一声断喝:“谁?”顿时吓得他啊的一声,差点跌倒在地上。回头一看,正是肖聪甫——原来肖聪甫从百草院回来,不见国燕杰在被窝里看书,便以为他是来内宅上茅房,后来等了许久不见他回去,就到后宅来看动静,结果没发现国燕杰在茅房。再一看,程少伯内宅的房门大开着,便凑上前细做观察,正巧见个人影在书房门前晃悠,便大喝一声,就这样把国燕杰捉住了。
住在门房的女仆秦嫂和男仆秦诚夫妻听到厢房有动静,也提了马灯赶来。举灯一照,见是国燕杰,肖聪甫就厉声问:“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到大少爷这里来干什么?”
国燕杰此时此地十分尴尬,如果实话实说,交代出想偷拿宫廷秘方,今后在程家就没法待了;不说实话,只说范家药工与大少奶奶偷欢之事,又怕得罪范小堇,让她今后在程家也没法待,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上房的程汉儒与夫人以及对面厢房的何若菡都闻声赶来,听肖聪甫介绍情况后,也问国燕杰为何明知大少爷不在家,半夜三更撞入大少爷内宅是何居心?
国燕杰万般无奈,灵机一动,便诡称起夜上茅房,见有人影在大少爷宅门前晃,心想大少爷不在家,怕大少奶奶不安全.99lib.,便在暗中盯着那人,后来见他进了大少爷宅门,想喊人拿贼,可又怕万一是大少爷回来,闹出笑话,就跟进来细看……说到这里,故意不再说下去。
“那人呢?”程汉儒问。
“在大少爷屋里。”国燕杰这才说出下半句话。
“那不就是大少爷回来了吗?”肖聪甫一时头脑没转过弯儿来,又呵斥说:“你还在这儿不走干什么?”
“不是大少爷,听声音像是大少奶奶家的药工牛雨春。”国燕杰终于嗫嚅着说出了实情。
这时,范小堇突然拉开了房门,边系衣带边说:“国燕杰说得对,是我趁少伯不在家,约了牛雨春大哥来给我做伴儿,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我就把话挑明——在你们程家守活寡的日子我受够了,不想在程家呆了,要怎么处置都行,你们老程家看着办吧!”这样说着,竟挽着牛雨春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第三节
范沉香原本想和程老御医攀亲后,他神农堂的草药都能沾些“王”气,他这药材大王的宝座更会镀上一层金。谁想到喜事当天程老御医撒手西归,让他许多好梦未做先己破灭,不由暗恨自己运气不佳。不过,对自己的女婿程少伯还抱有很大希望,期望他的回春堂重新声名鹊起之后,把回春堂里的验方、成方,挑选一些,由他安排加工成丸、散、膏、丹,统统打上宫廷秘方的标记,不怕三江四海的老客们不都给他范沉香送生意上门。到那时,银元小宝(当时流通的一种银锭)就得哗啦哗啦像雁栖河水一样翻着花儿往他范家淌。可谁又想到,刚刚过门不到半年的女儿,为了与自家长工偷情被捉,在程家还没做出处置的时候,先跟着牛雨春私奔到牛家庄去了。这样一来,让程汉儒抓住了理,告诉他本来看在长辈份上,能压就压下的事儿.99lib?,弄得谁都没了退路,最后只能一纸休书了结亲家之情,这实在怨不得程家把事做绝。范沉香面对肖聪甫替程家送来的休书,心里发火,口中却无话可说,只是唉声叹气。
肖聪甫自从事发之后,也非常后悔自己那天夜里不该多管闲事,最后竟把事情弄到这种程度。可他嘴上却又埋怨范小堇做事太有主见,那天当时,她应该打开窗户让牛雨春一走了之,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挽了牛雨春去,以致让他这当媒人的没法替她说话云云。
听了肖聪甫一番抱怨,范沉香问肖聪甫:“依你说,小堇当时不认这笔账,事情就不会是这种结局?”
“那是自然。”肖聪甫毫不含糊地说,“这事儿要是给我留个余地,想法遮掩遮掩,怎么也能过去,老程家碍着我的面子,也不能说别的话呀!”
“这么说,你觉着你在老程家还挺有面子了?”范沉香忽然阴着脸问他。
肖聪甫没听出范沉香话里的味道,还是一再自吹自擂:“这么说吧,程家门里,我姓肖的少说也当一半家!”
“吹牛吧!”范沉香勃然发了火,“姓肖的,你他妈是天字一号的丧门星!小堇这事没你掺和也不至于是这种结果!你妈,姓肖的!”骂着,伸手揪住肖聪甫前后摇晃着:“这事儿到此结束!今后我不准你再提一个字,不然让我听到,我活扒了你的皮!你现在马上给我滚蛋!我再不想看见你这丧门星!”骂完,顺手一搡,活活把肖聪甫从屋里搡到院子里,跌了个仰面朝天。
“你这人怎么翻脸不认人?”肖聪甫爬起来气呼呼道,“是你家小堇不争气,怎么还怨我?”
“我你妈!”范沉香顺手操起一把椅子,一边怒骂,一边追出门来,“你这种贱骨头,还敢跟我犟嘴!”话音未落,椅子已飞了出去。
“好!你打人!你打人!”肖聪甫躲闪着迎面飞来的椅子,嘴里絮叨着转身逃去。
听到动静赶来的马兰花,嘴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酸溜溜地说:“行了,行了,当家的,事也出了,脸也丢了,跟这种人生气犯不上,赶紧给你那宝贝闺女几个钱儿,让她和姓牛的小子远走高飞就算了。”
“住口!”范沉香猛转回身,怒喝道,“你多什么嘴!是不是肉皮发紧?”
“怎么了?谁说跟谁来?有本事咋没管好你那宝贝闺女?”马兰花还想辩嘴。
范沉香二话不说,脱下脚上的内联升皮底儿鞋,揪住马兰花劈头盖脸就打。
马兰花被打得招架不住,便一头把范沉香撞倒,哭喊着夺路而逃。
范沉香余怒不息,回到屋里抓起程家的休书,回到厨房又操起一把菜刀,把身上长袍大襟往腰里一掖,直奔五里之外的牛家庄而去。
范小堇和牛雨春正在牛家院门前商量出路,远远望见范沉香提着菜刀而来,范小堇连忙让牛雨春从后门越墙而逃,自己却急走几步迎着范沉香扑通跪倒在当街上:“爹!事是我做的,要杀要剐我都认,你千万别气坏身子。把刀给我,我自己来。”说完,伸手夺过父亲手中的菜刀。手起刀落,将左手的小手指一刀砍下。然后擎起伤手说:“爹,这就是女儿的决心,我不想再守活寡,是福是祸我都跟定了牛雨99lib?春,你要可怜女儿,就放过牛雨春,要不可怜女儿,我现在就死在你老人家面前。”
“你!……”范沉香虽然满腔怒火,可看到范九九藏书小堇鲜血淋淋的伤手,也不免有些心疼,所以,欲骂开不了口,欲打又不忍心,一时不知该怎么好。
“爹!”范小堇说,“说一千,道一万,女儿对不起你,我现在留在家乡,让你老人家脸上无光,所以,想和牛雨春远走高飞,希望你老人家高抬贵手。”
范小堇这样说话的时候,那伤手上的血一直点点滴滴流淌着,每滴血都像滴在范沉香的心上。他最后狠了狠心,一闭眼睛,吼道:“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吼完,从马褂兜儿里摸出一张银票,往地上狠狠一扔,转身怒冲冲而去。
范小堇拾起地上的银票,上面印着鲜红的大字:贰拾两。
第四节
程少伯睡不着觉,天不亮就爬起来,走出了家门。
盛夏的早晨,有薄薄的雾笼罩着门前的杏林。树上的杏子全都被摘光了,只偶尔有晚熟的还挑在梢头,或掩在枝叶间,有几只黄嘴角的烙铁背儿鸟扑噜噜地在树枝间低飞,可能惊扰了知了的梦,偶尔听它们尖叫一两声,表示过抱怨后复又沉寂——程少伯知道,通常这种大喉咙的细鸟,太阳不出时是不会放声高唱的。.99lib.
对于范小堇的离去,程少伯开始是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从常理上说,他程家是名门望族,牛雨春家是普通农户;他是一方名医,牛只是普通药农;他程家要宅有宅,要地有地,藏书网要买卖有回春堂,牛家则除了破旧茅屋,一无所有……为什么范小堇非要跟牛雨春去呢?就算他们原来就有旧情,可毕竟已经嫁到程家,而且一直过得也很平静,没有什么摩擦与龃龉,她为什么非要走这一步呢?这个问号连日来一直困扰着程少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因而,在回春堂里坐堂也常常出神,回家来也茶不思,饭不进……程汉儒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不知该怎样劝慰。昨天晚饭后,程少伯回到内宅,发现书案上摆着一部线装古籍,书名为《济阴苦度》,程少伯心头蓦然一动,忽然想起这是收藏在二弟房中的书,当年父亲在讲授妇人百病时,提到过这本书中有关于妇人的一种容易被曲解的性机能亢盛病的介绍,便拿起书翻到其中一页,只见上面有这样一行大字:
欲火甚旺,每日必淫,每淫99lib?必贪久者,非其女淫贱,实属性机能亢盛也。
程少伯心中顿时豁然明亮,原来,范小堇的离去,并非出自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而是由于她得了性机能亢盛之病!按照这一思路去回忆与范小堇婚后半年来床笫生活的方方面面,问题越发清楚,确确实实像书中叙述的那样。有一段日子范小堇几乎每日都有渴求,且久贪不倦,这曾让他内心深处暗暗产生过厌倦情绪,但不便流露。后来便常常推说身体劳乏,婉言拒之,使范小堇有段日子一直闷闷不乐,并常借故回娘家去住。现在看来,是自己这个做医生的丈夫没及时发现她这些病态表现,还误会她是淫贱之妇,有意无意地轻慢她……如今,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看来不能只怪小堇,也怪自己。
透过杏林里的薄雾,药园里的五彩缤纷便隐约可见,再透过药园里的五彩缤纷往远眺望,牛家庄就在朦胧雾色之中。程少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想去看看范小堇,于是便径自朝牛家庄走去。
受药王庙镇的影响,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农家,几乎都以种植草药为生,所以程少伯一路行来,路旁田野中药香扑鼻、沁人心脾。程少伯天性喜爱自然,与苍茫碧野有着天然亲和力,浏览着一片又一片的药园,体味着寸步必有芳草之妙境,心中郁闷散却了大半,不知不觉就来到牛家庄。见村头人家有一老妪在田旁割草,便上前询问牛雨春家。
“牛雨春远走他乡了。”老妪边割草边告诉程少伯,“他拐了东家的小姐,败坏了程御医家的名声,他不配做牛家庄的人,领着拐来的媳妇走了半个月了。”
老妪的话,使程少伯大为意外,原来牛家庄的人对牛雨春是这么看的,范小堇跟了牛雨春,竟然连故乡都不能再呆,还要与牛雨春背井离乡去偷生,这代价真是太大了。他本想再向老妪打听一下牛雨春远走他乡走的是什么地方,但猜想老妪也未必说得清楚,就没有再问,谢了老妪便转身沿原路而回。
一路上,他有些精神恍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这个医生丈夫的失职,才造成范小堇今天的背井离乡。这样想着,不禁流下眼泪,于是,索性席地而坐,看看前后无人,便放声号啕大哭。
哭了许久,程少伯感到胸中痛快些了,才又重新站起往回赶路,不想,听到身后似有饮泣之声,忙回头看,却见弟妹何若菡和女仆秦嫂远远立在路旁,正用衣袖揩着眼睛。
“你们……”程少伯一时有些愕然,睁大眼睛望着何若菡和秦嫂不知说什么好。
“二少奶奶见大少爷清晨独自一人到处走,有些不放心,就拉了我跟在后边,刚才见大少爷哭得伤心,二少奶奶也情不自禁落了泪。”秦嫂赶忙解释说。
程少伯这才明白她们二人是跟在后边盯着他。再想到昨晚书案上突然多出的那本《济阴苦度》,意识到正是何若菡有意提醒他范小堇事出有因,而摆在书案上的,他顿时对自己这位弟妹涌出满怀感激之情。
第五节
何若菡自幼在乃父熏陶之下,除《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幼学琼林》等蒙学经典之外,在行医的祖父指导之下,也背诵过《药性歌括四百味》和《十八反》之类医学入门口诀,对医道略知一二。一是因为祖父过世之后,家中再无熏陶。二是女儿家不便从医,后来便渐渐荒废,但毕竟官宦人家,书香陶冶,腹中还是积累了一定的文墨和古训。
嫁到程家之后,她也常陪程少仲读书练字,程少仲去美国后,她为打发寂寞,经常卷不离手,读得颇有兴味,渐渐便与书交上朋友。
作为弟妹,她与范小堇相处得很融洽,觉得范小堇虽与她年龄相同,却比她泼辣、干练,又有主见,所以她对这位嫂子心中很有好感。平日妯娌间说说笑笑,谈些体己话,相互都很真诚,有时,新婚女人间交换些心99lib?得和感受,也常口无遮拦,因而是她首先发觉了范小堇对自己婚姻生活的不满。并发现她频回娘家其中定有文章——因为每次走前总是心烦意乱、愁眉苦脸,回来时却又总是心满意足、笑逐颜开,话里话外流露出:男女之间千般配,万般配,床上般配最要紧。有一次,范小堇闲着没事儿刺绣兜肚,绣的是一头生龙活虎的牛,还故意夸张了牛的雄性特征,看得何若菡脸红心跳,心中也顿有所悟。那之后,每次牛雨春来往程家,她都留意范小堇,见她举止总是与平时不同,对牛雨春也总是充满柔情,走后,还常常夸他如何力大过人,如何能干等等。所以,在聪明细心的何若菡眼里、心里,范小堇与牛雨春的关系早不是秘密。闲着无聊的时候,她也思索过程少伯百思不解的问题,程、牛两家不仅贫富悬殊,人的素质也有明显差别,为什么范小堇会那么做呢?她无法回答。后来,她没事闲读《济阴苦度》,靠这部从女人生理性状方面把许多妇科病因阐述得既藏书网透彻、又明了的奇书帮助解开了疑团,特别是其中有关性功能亢盛一病的论断,使她对范小堇的反常行为一下子理解了。由理解而产生同情,由同情进而产生替她申辩的冲动,于是才趁程少伯不在宅中时,把《济阴苦度》送他一读。
今天早晨程少伯出屋时,她也早就醒来,为观察程少伯的反应,她一直悄悄躲在杏林里。后见程少伯往牛家庄走去,觉得自己作为弟妇,尾随大伯恐有不妥,便拉了秦嫂一道去了。程少伯坐在路上大哭范小堇,令她很感动,她觉得程少伯这人有情有义,值得尊敬。
程少伯早饭时把《济阴苦度》还给何若九九藏书菡前,先让叔父程汉儒看了性机能亢盛一页,然后对叔父和婶母说:“我身为医生,没看出自己妻子有病,出事后又狠心休了她,让她受了不白之冤,如今流落他乡,我连个悔过的机会也没有了。今天在叔父、婶娘面前,我该替小堇说明她是事出有因,现在她虽然已是牛家的人,可毕竟在咱程家待了一回,今后若有来往的机会,请叔父、婶娘还要善待她。”
程汉儒夫妇都是宽厚之人,听程少伯这番话,自然连连点头称是。
正说话间,何若菡从外边进来说有人来看病,她已把病人安排去了回春堂。程少伯把《济阴苦度》还给何若菡,顾不得吃早饭,便匆匆去了回春堂。
病人是个年轻女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神情呆滞,举止倦怠,大概有些癫狂,护送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紧抓着她的胳膊。
程少伯询问得知,老人乃病女之父,是位教私塾的先生,少年男子为其胞弟,家住百里外新立屯镇,与本镇神农堂范家原是连襟之亲。范家大奶奶死后,多年没来往,主要是自惭贫寒。女儿数月前赶集归来受歹人拦截惊吓,获救后一直痴呆抑郁,有时又癫狂癔语,遍请附近医生均难治愈。近日发作次数日频,恰好外甥女范小堇与其夫路过,指点他们父女远道来求医,并称范小堇亲口说,程少伯医生擅治此病,听说是她范家亲戚肯定会全力救治云云。
程少伯忙打听范小堇和她丈夫现在哪里,答说,往两百里外的彰武,投奔她丈夫的亲戚开小买卖去了。
程少伯意识到此生再难见到范小堇,心里不免难过。但从范小堇介绍表妹来就医之举看,她对这个休了她的婆家还没有记仇生恨,对自己也还是不忘旧情,便感到心里一阵发热,眼睛也有些发潮,但怕被人看出,就强忍了。再仔细看范小堇那表妹,虽然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却很俊俏,尤其令程少伯惊讶的是:她的相貌与范小堇竟有许多相像之处。他忽然意识到,范小堇所以让她远道来求医,除对他程少伯医术有把握外,说不定也有让他见表妹而忆表姐的意思也未可知,心里便又一阵发热。
程少伯询问老者得知其姓韩,名宝善,姑娘名玉茑,儿子名玉书,便边让国燕杰通知秦嫂给韩家父女烧早饭,并在空厢房里安排了行李、被褥,自己则为韩玉茑把脉诊断。韩玉茑起初有些害怕,拒不配合,程少伯和气安抚及韩家父子百般哄劝,才安静下来。
程少伯抚摸韩玉茑脉象,明显沉弱失律,且应指乏力,知是惊吓所得,已成痼疾。与其交谈,语言迟疑、含糊,知是痰火阻其灵窍,立即便有成竹在胸,当下定了降痰火,爽其神的治则,嘱国燕杰先投当归龙荟丸三钱,然后以黄连、黄芩、山栀、枳实、橘红、胆星、菖蒲、远志等药组方,视脉象沉浮变化酌情加减药量。又嘱何若菡和秦嫂没事多同韩玉茑接近,聊天儿说话,关照她的洗漱起居等。
何若菡经常配合程少伯的治疗,接待照顾一些女病人吃住等事,这次一如既往处处精心关照韩玉茑,也是该着有缘,患病以来,从未乖乖听过话的韩玉茑,对何若菡却是百般顺从,听话得很,这也让何若菡对韩玉茑生出几分好感。三天后,韩玉茑跑到何若菡住的厢房去找她,提出要和她一起睡觉,何若菡没怎么考虑就点头答应了。
第六节
这天夜里,程少伯在前院回春堂与国燕杰讨论完近几日的医藏书网案得失后,回到后宅已是夜深人静时分,上房程汉儒夫妇及对面厢房何若菡与韩玉茑和相邻的韩家父子等都早已熄灯安歇,院里一片寂静。时值农历七月初五,正是月牙儿初露之际,天空星光轻淡,月色迷蒙,院中的几架葡萄,筛下满地跃动的碎影。微风裹着不知哪里传出的夜来香的幽香,将周围药园中正在开花的薰草、紫苏散发的浓香,混合成一种让程少伯十分陶醉的气息,使他不由在房门前驻足,舒展双臂做了几个深呼吸,又踱到葡萄架下,眼望婆娑的碎绿和倒垂的青紫,想到再过一个晚上就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佳期,不知他们届时要说些什么情话,该想着到时候来葡萄架下听听。十几年前没进京时,祖母告诉他每年七月初七晚上,牛郎和织女在天河相会都说情话,运气好的人,届时在葡萄架下可以听到他们的悄悄话。后来祖母还真的领他和少仲弟弟一起听过一次,但运气不好,只听到葡萄叶子沙沙的细响,没听清牛郎和织女到底说的是什么情话,后来进了京城,院里没了葡萄架,也就一直没再听过。转眼间,慈祥的祖母故去多年,弟弟也远去美国两月有余,能和他说情话的范小堇又离开他远走他乡,人生真是太不可思议、太难预料了,心里便很惆怅。
忽然,猛听对面厢房里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听到何若菡颤声问:“玉茑,你怎么了?”
“谁?你是谁?”韩玉茑反问道。
“玉茑,我是你若菡姐,你不要怕。”随着何若菡安抚韩玉茑的声音,屋里就点亮了油灯。
“不!你不要过来,再往前来我就和你拼命。”韩玉茑似乎还在幻觉之中。话音刚落,哗啦一声门闩响过,韩玉茑战战兢兢跌撞出来。
这时,与何若菡隔壁的韩家父子闻声也赶了出来,见韩玉茑披头散发又犯了癫痫,怕她打扰大家睡觉,便抓住她,用言语恐吓,欲把她弄回到他们父子住的房里。而韩玉茑越是恐吓就越挣扎着不听摆布。
程少伯上前阻止住韩家父子,然后转身回到屋里抱出一架古筝来,放到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朝着韩玉茑连连抓出几缕筢音,便立即吸引韩玉茑惊愕着安静下来。程少伯这才稳坐石凳之上,戴好琴拨子,倾着耳朵调了调琴弦,然后抬起头不看韩玉茑,只看天上的月牙儿,轻轻弹奏起来。
寂静的夜空中,一串儿琴音似春溪奔流,由远而近、由弱渐强,伴着微风、伴着花香,在冥冥夜空中,若隐若现、忽高忽低,萦回着、盘旋着、跳跃着、激荡着,不知不觉中、亦梦亦幻中,自然而然地造成一种优美、飘袅的意境。韩玉茑始而惊讶、继而迷惘,最后终于被吸引安静下来,听程少伯一双手在那架古筝上呼风唤雨。
屋中的何若菡、上房的程汉儒夫妇、门房的秦嫂夫妇以及前院回春堂的肖聪甫和国燕杰,都陆陆续续披了衣裳、趿了鞋前来倾听。
这仿佛已不是一座普通中国乡镇医生的内宅,也仿佛不是医生、护理人员与精神病患者,正处在病人发生癫狂病态反应时一种不得已的对峙,而是一名技艺高超的古筝演奏家,在优美的月夜,进行的一场迷醉万籁的精彩演出。程少伯此时脸虽对着天上的新月,眼角却一直瞄着有些莫名其妙的韩玉茑。他时而是《高山流水》,时而是《渔舟唱晚》,时而是《春江花月夜》,时而是《汉宫梧桐雨》。激越起来,响箭穿云;沉寂下去,弱柳缠风。急匆匆,暴雨如注,沉雷裂帛;慢悠悠,闲云野鹤,睡浪淘沙。他既有章法又不循章法,既有定曲又不拘定曲,随心所欲又时时关照韩玉茑的一颦一笑,即兴弹奏却处处迎合韩玉茑的内心阴晴。韩玉茑渐渐入迷,渐渐陶醉——她来到人世近二十年,第一次感受如此动人心弦、醉人心扉的琴声、乐声。突然,她大笑着跑向程少伯高喊说:“程大夫,你弹得太好听了!教教我行吗?”99lib.
……
第一节
程少仲和索菲娅自川岛太郎走后,来宾夕法尼亚大道八号的次数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这不光因为索菲娅与詹姆斯、玛丽是同班同学,而玛丽常留宿在詹姆斯这里,索菲娅要找她就只有来这里,也因为程少仲为在课外巩固英语学习效果,需要经常来找唐人杰进行课外补习。唐人杰是99lib?从中国香港来攻读法律的,现在乔治城大学法学院三年级攻读法学硕士。他为程少仲他们中国留学生预备生补习英语,是经校方特别批准的勤工俭学活动。但这种课外兼职收入不多,而唐人杰香港的家境比较贫寒,能给他的助学之资实在有限,所以他只能维持贫困留学生的经济水平,经常要在别人的接济下度日。程少仲为早日完成英语补习,好尽快开始西医学业,平时也尽力接济他,这样,他们很自然成了相互帮助的朋友。
经常接济唐人杰的还有个中国奉天来学医的留学生,叫方志武,在乔治城大学医学院三年级攻读硕士,比索菲娅、玛丽和詹姆斯他们还高两年。方志武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的表侄,出身也是豪门,所以手头宽绰,一向挥金如土,他有时来唐人杰这里逗留太晚,就住在唐人杰那间屋子里。宾夕法尼亚大道八号,共有两间卧室,詹姆斯和唐人杰各住一间,其余客厅、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这就经常发生留宿的方志武和同样也是留宿的玛丽在卫生间这一公用设施里的不期而遇。对于美国姑娘玛丽来说,性挥霍是上帝给青年人的特别放纵权,在与同是白种人的詹姆斯同居了许久之后,对来自东方的小个子黄种男人也产生一些异性的好奇,便在与方志武不期而遇时做些类似恶作剧的玩笑动作。本有纨绔习气的方志武,对这位臀肥、乳丰的白人姑娘早就垂涎三尺,见了玛丽那令上帝也疯狂的挑逗,哪有不买账之理。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便一拍即合。开始时是在卫生间里简短地相互爱抚、亲吻,后来,有一天,两人便趁唐人杰上课时,拿了他的钥匙到他房间里着实极热烈地销了次魂。那以后,玛丽的去找詹姆斯,或者方志武的去找唐人杰便都变成了一种借口,而实际目的和内容早已有了质的更新。
正应了中国那句俗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志武与玛丽的地下恋情很快被詹姆斯感觉到了。素有绅士传统的英国男人,虽然在性意识方面的开放态度也不落后于世界上最开明的民族,但那种虽然有些过时的绅士的自尊心依然受到了不小的伤害。他便在有一次把自己的车开到方志武面前应该刹车的时候,故意踩错了油门,猛然把方志武的双腿全部撞成骨折,然后他又连忙做大惊状去把方志武立即送进了医院。当晚,詹姆斯就席卷了自己的行囊和车一起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当玛丽大叫着她的所有钱都不见了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而当玛丽终于得到方志武的公然资助,并一直陪他住在医院里照顾他时,大家才渐渐悟明方志武骨折与詹姆斯离去间的内在联系,许多疑问便再没人关注了。而当玛丽最终把实情和盘告诉索菲娅,索菲娅又忍不住透露给每一位莫名其妙者之后,事情的全部真相也就一清二楚,但涉嫌故意伤害罪的詹姆斯已经逃逸,而方志武心虚,也没请律师代为追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问题出在治疗。按方志武的经验,这种骨折在国内由医生用手反复捏过后,用木板夹住,吃半个月药就能接好,也就是说,这种病最多一个月也能痊愈。而现在乔治城大学医学院住院部的方案是:先切开皮肉,将断骨用金属板和金属钉固定,然后缝合伤口,外面打上石膏,卧床用药治疗,等五十天断骨接好后,再进行二次手术拆除金属固定物,前后约需三个月或百日时间,方志武不想采取西医治疗方案,希望程少仲用中医治法为他治疗。
出于对方志武平时周济的感激也好,出于对本民族医药威力的信赖也好,唐人杰也支持方志武的想法,便出面替方志武请程少仲帮忙,尽快把方志武的骨伤治好。
程少仲自幼随父亲治过许多骨伤,对此有相当把握,手头也带了许多云南白药来,是接骨特效中药,但他慑于美国法律不敢擅动,便向义父布朗转述了唐人杰的想法,征询他对这件事的意见。
布朗认为:按美国法律方志武自己有选择医疗方案权,但程少仲无治疗资格,后来,他请自己的律师出面,替方志武与他本人签了一份自愿请程少仲参与用中国气功试验治疗的合同。合同中程少仲是被方志武按中国气功技艺所有人身份邀请参加布朗给方志武的治疗的,只负责手法复位,根本没提及中药的内容。然后,由程少仲实施手法复位并经布朗用X光检查认为很成功,还拍了片子作为证据。这样,再由布朗施治,而服用云南白药的过程,完全是方志武自己购买中国某种食品以辅助治疗,与程少仲无关。这样,程少仲等于只参与了一次气功辅助试验行为,总算勉强合乎了美国的法律。在后来的日子里,为促进方志武的断骨早日接好,程少仲又给方志武提供了一份“中式骨伤保健食谱”(故意不称为药方),内容是:甜瓜子一百二十克,红糖六十克,先将甜瓜子炒黄研细,然后用红糖调匀,共分六次,每日两次,温开水服下。当时,华盛顿还没有唐人街,而这些东西只有中国土产品店才有卖。唐人杰便专门开车到二百公里以外的纽约唐人街去买了五份总共十五天的量,帮方志武炒好,研细,服下。半月后,由布朗安排X光拍片,断骨果然已全部接好。方志武拆掉木板,试着走了走,确实正常如初,这让布朗也大吃一惊!虽然他在中国太医院时听说过中医接骨的神奇,但?99lib?没亲自见过,这次亲自参与,比想象的效果更好,让他由衷叹服。这件事由布朗在乔治城大学医学院广为传播,程少仲的中国气功和接骨保健食谱便成为人们一段佳话。
为答谢伤病期间各方面朋友的真诚帮助,方志武特地请大家去华盛顿故居做了一次郊游。
他们是乘坐华盛顿运河上的游船去的。早晨八点三十分游船从大手大脚公园对面运河与波多99lib?麦克河交汇处的码头准时出发。
如果说波多麦克河的风采是由众多曲线跌宕、婉转所描绘出,华盛顿运河的韵律便是由开阔、平缓与少有曲折构成。两者的前方都是海洋,但波多麦克河曲曲弯弯的流经充满恋恋不舍,因而显出许多牵挂,也便多缠绕了一些绿色的山峦。而华盛顿运河的宽广与顺畅,更让人能感觉到一种豁达的深沉,视野前方虽少了一些不断变换屏障的幽趣,却也能在开阔与浩渺中引发人的许多遐思。尤其在河面上成群结队的白色海鸥上下翻飞之时,更能牵动人的情怀。
游船分上下三层,最下层是餐饮空间,整洁而充满好闻的奶油香甜,背景音乐低回的是《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不想到上面吹风的人,倚着舷窗,张望不时掠过的海鸥和两岸如画的风光,或闭起眼睛感受背景音乐的优美意境,当是很惬意的享受。中间一层是半封闭舱,从下面一层端了饮品到这里选个座位坐下来,迎风慢慢啜饮,让爽风梳理着头发,任浪花溅起的水珠被风的手偶尔甩给你些许,既刺激,又有兴味。最上一层是开放舱,除了栏杆,再无遮蔽,可用面包直接逗引海鸥来衔取,也可斜倚围栏留影拍照,做种种迎风展翅的浪漫动作,把最开心的瞬间,通过镜头制作成永恒。游船前进方向的左侧是马里兰州的青山绿水,偶有红瓦白墙在其间隐现。右侧是弗吉尼亚州的美丽城乡,林荫路和花园洋房交替出没。驶过几座横跨河上的巍峨大钢桥,游船便进入“两岸青山相对出,一线蓝天逶迤去”的河段。
程少仲开始和布朗在底层舱里边喝咖啡,边讨论中国云南白药在治愈骨折方面的药理学原理,后来索菲娅来动员他们暂停讨论,到顶舱去照相。程少仲和布朗便来到顶舱,任索菲娅、玛丽、方志武、唐人杰摆布,和他们分别照了合影,又请其他游客协助给所有同行者照合影。
方志武此时已完全公开了他和玛丽的关系,所以,特别揽着玛丽的腰,勾着玛丽的肩,贴着玛丽的脸照了几张合照。同时又照了张玩笑照:由玛丽对着方志武用口香糖吹出个大大的泡泡儿,方志武则撮起嘴去吻那圆圆的口香糖泡泡儿,很像一幅推销泡泡糖的甜腻广告。这个镜头使大家的船上拍照活动掀起个小小的高潮。
为了让程少仲对此次访问华盛顿故居活动的主题有所认识,唐人杰特别给他介绍了华盛顿这个人的身份与业绩。他告诉程少仲,华盛顿是美国的开国元勋,他领导了美国人民的独立战争,成功地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迫使英国殖民主义者于一七八三年九月三日在法国巴黎签订了《英美和约》。并在一七八七年五月起主持召集宪法会议,草拟出美国国家公法——《联邦宪法》。再经过一年多广泛向社会各界征询意见,于一七八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最后完成这部大法。
华盛顿作为美国首任总统,对美国的贡献是卓越的,因而受到美国人民的爱戴。华盛顿市所以叫华盛顿市,市内所以高耸着纪念华盛顿历史功绩的丰碑,脚下这条河所以叫华盛顿运河等等,都因为华盛顿其人是杰出的、值得纪念的。不光美国人民爱戴他,中国也有许多他的崇拜者。咸丰三年六月初七日,福建巡抚部院大中丞徐继畲在其所著《瀛环志略》中,对华盛顿曾大加赞美,说他:“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万里疆,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加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美利坚合众国之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位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藏书网物,能不以华盛顿称首哉!……”
唐人杰解释徐继畲的这段话时,特别把华盛顿“提三尺剑,开万里疆”后,不自封老大,也不把职务传给子孙搞封建承袭,而是首创“推举之法”这一点,着重讲解了一番。然后又说,徐继畲称赞由华盛顿创立的美国,尽管“幅员万里”,但“不设王位之号”,没给任何一个人以特权,这种敢于“不循世及之规”、“创古今未有之局”的做法,说明中国封建王公大臣中,也不完全都愿意搞封建,徐继畲本身就是开明人士。还说,可惜中国像徐继畲这样的开明人士太少了,不然,大家一起站出来,要求袁世凯趁清朝皇帝下野机会,索性像华盛顿这样搞,在中国全面实行“推举之法”,“不循世及之规”,“创古今未有之局”,那就太好了!唐人杰这样说的时候,显得很冲动、很振奋。
程少仲没有想过唐人杰憧憬的“推举之法”和“不循世及之规”、“创古今未有之局”这类很高深的事情,他一直认为这种问题只能由统治国家的人去想、去做,而他的使命是继承父志父业——在这方面,他认为父业子承没什么不好,父业不由子承由谁来承呢?他猜想唐人杰所以说父业子承不好,可能是因为唐人杰的父亲是无业者,无业者的儿子当然不希望子继父业了。不过,他认同唐人杰和那位徐姓巡抚对华盛顿的赞美。看来,华盛顿毕竟是个好说话的人,他起草一部《宪法》和人民商量一年多,不像中国皇帝们动辄下诏发令,对不对都得照办,一点没有商量,仅从这点说,他就是个好总统。
上午十时许,游船上的汽笛骤然发出一串儿嘹亮的长鸣。
索菲娅跑过来大声嚷道:“弗农山庄就要到了!”
第二节
华盛顿故居弗农山庄,坐落在紧傍华盛顿运河右侧的一道山梁上。它的周围由疏林和草地映衬。草地上东一簇,西一簇,开放着黄色、紫色和白色的小花。小路曲曲弯弯,连接着码头与弗农山庄的建筑群,有松鼠与黑色小鸟在其间歌舞、嬉戏。正是程少仲在白宫草坪上见到的那种,它们一点儿不怕人。游客们沿着小路,穿越疏林和草地走向弗农山庄,一路上,索菲娅和玛丽也欢跃着如小松鼠和黑色小鸟。布朗则快乐得像孩子,情不自禁唱起了歌:
九月的野花悄悄告诉我,
秋风已经在草地上吹过。
……
索菲娅和玛丽立即一边一个挽起布朗的胳膊,和他一起一边走着一边接着唱道:
快快去收获你的爱情,
早一天就多一份欢乐。
……
他们走的小路通向的是弗农山庄的后便门,所以,进入故居建筑群时,最先映入程少仲眼帘的是华盛顿家的马厩。里面陈列着一架明显具有十八世纪特征的马车和当时也许很华丽现在却很陈旧了的鞍具。一块介绍马车的牌子上写着:
一七八七年五月九日,华盛顿就是乘这辆马车去达切斯特99lib.就任大陆军统帅的。
马厩天棚上还挂着几盏马灯。马厩旁是库房,陈列着农具,紧接着是面包房、厨房,摆满各种炊具、餐具,然后便是主体建筑物内大小不一的卧室、起居室、会客室等,其中分布在一楼面积最大的一间,摆着钢琴和许多座椅、沙发,据说是华盛顿和夫人玛莎举行家庭舞会的场所。但在程少仲眼里,这个家庭舞厅实在太小了,不要说与北京皇宫里的宽敞没法比,就是比他家的回春堂怕也是太小家子气了。后来,他们又浏览了华盛顿家男女仆人当年住的通铺木屋,和他家酿酒、屠宰用的一排简易棚屋,以及果园、菜园和鸡舍、鸭舍。最后大家汇聚在院中央的大草坪上照相留念时,程少仲对此次郊游得出的印象很一般,没什么意思。堂堂美国开国元勋的故居竟是这么一座普通农户的庄园,不富丽堂皇,更不气派,只有那么一点田园之家的趣味——五十几年后,他参观湖南湘潭韶山冲伟人故居时,蓦然想起这次郊游,好像感觉比现在要好许多许多,那时他才明白,看惯了中国的皇宫和土财主们的排场与阔气,再去看华盛顿故居实在太普通,而蹲几天牛棚之后,再看韶山冲的伟人故居都已经视为小康,再想想华盛顿故居,便是很了不起的一座像样庄园了——一九一二年九月的一个上午,程少仲对华盛顿故居的评价是:想不到这么普通的农家,却出了那么一位杰出的美国元勋。
唐人杰则不同,他对这次郊游的感觉出奇的好,他切实地考察完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可以出一等一级的国家领袖后,心里有底了。比较一下自己在香港的家,觉得虽不具有这么大的规模,但按照比例等减的话,他的家庭环境出个华盛顿市的市长还是应该可以的。而对于他来说,这就足矣。起码相当中国的一个北京市长哩。这样,他摆出许多据他自己认为有领袖风度的姿势,让大家确认后由方志武给他拍了照。
回来的路上,唐人杰一直独立在顶舱最前端的迎风处,双手紧掐着腰,一副傲然挺立的模样。他本想让方志武再给他拍一张这种姿势的照片,但方志武说底片用光了,镁光灯泡也没了,他就很沮丧,说:“我刚刚找到领袖的感觉,可惜……”
去华盛顿郊游回来后,唐人杰一直不声不响,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方志武和玛丽来看他,以为他又没钱了,便掏出一把钱给他,不料,唐人杰却把钱推了回去说:“不,今后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应该向华盛顿学习,提三尺剑,开万里疆,轰轰烈烈干一番!”
那天晚上,唐人杰趁程少仲又来补习英语,拿出笔记本,和他询问了许多中药小验方,一一记在本上。以后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同时,还向程少仲索要了几种随身带来的常用中成药,并借了几本中医的书。
又是一天晚上,程少99lib.仲和索菲娅再到唐人杰那里去时,唐人杰已经携带东西离去,只在床上留下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
不99lib?t>要问我去了哪里,
我和我的理想在一起!
不要问我去了哪里,
我和我的梦在比翼!
如果有一天哪里发生了奇迹,
你同时便会听到我的名字,
那奇迹便是我送你的礼物,
它会告诉你我离去的道理!
ByeBye(再见)!Nabs(哥们儿)!
Your Tang(你们的唐)
第三节
唐人杰走后,英语补习班换了一位女中国留学生刘畅接替唐人杰的课。刘畅是乔治城大学法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平时和男朋友同班同学魏强在一起99lib.,下课后,两人对对双双、卿卿我我,使程少仲的英语补习无法再吃小灶儿。布朗回国后,应一家出版商之邀,撰写《我在中国当御医》一书,因为已经签了合同,交稿日期不能拖延,这样,他在医学院任课之余,时间安排比较紧,无法抽出太多时间陪程少仲补习英语。迈克因参加了学校棒球队,业余训练忙得不亦乐乎,已经有好久没时间陪程少仲出去逛街了,再说,他的汉语水平太差,也帮不了程少仲多少忙,而布朗夫人霍曼与索菲娅汉语就更差,正在利用每天与程少仲接触的机会抓紧学习,以利日常的沟通。现在,她们连口带手一起,单独与程少仲.99lib.交流已经不太困难,这就很是难能可贵,再要她们帮程少仲练习英语完全没有可能。最后,没别的办法,只好由索菲娅陪同程少仲每天去挤方志武的时间。方志武是自己长租一座“House”(别墅),在马里兰州,往返路程很远,不像宾夕法尼亚大道八号那么近在咫尺。不过,好在有索菲娅的轿车,四五十分钟也就开到了,只是每天晚上要在路上浪费近两个小时的往返时间。当然还有汽油。可索菲娅说这没什么,程少仲既然是父亲的义子,也就是自家人,自家人费点汽油还值得一提吗?
方志武那方面,当然也很热情、认真,这是因为程少仲刚刚帮他治好骨折,作为报答,他也应该尽心尽力。所以,程少仲说按美国的惯例,给他补课报酬时,他连连摆手说瞧不起他,程少仲当然也不好勉强。就这样,程少仲白天上补习班听课,晚上请方志武强化辅导,没出一个月,英语会话水平已经基本达到了布朗给他制定的标准。也就是说,从八月下旬到达美国后,仅三个月多些的时间,程少仲就基本完成了英语日常会话的学习课程。
为了让方志武和玛丽有充分时间单独庆祝感恩节,程少仲前一天晚上请他们吃了晚饭,并说节日晚上就不来打扰他们。但感恩节这天晚饭后,索菲娅还是按往日的时间催促程少仲上了车,并依然按往日的路线把车开向了马里兰州。
“Where we will go(去哪儿)?”程少仲用英语99lib.问。
“Good place(好地方)!”索菲娅回答道,然后朝程少仲挤了挤眼睛。
程少仲三个月来和索菲娅朝夕相处,已很熟悉了她的热情与任性,此时预感她可能会有什么新花样儿,便不再追问,任由她把车开得疾驰如飞。
不知拐了多少弯儿,车驶进了一片白桦树林,再前行不到一分钟,白桦林尽头出现了一片映满五彩灯光的湖水。索菲娅扭过脸对程少仲说:“Here is,Angus lake(到了,爱神湖)!”
“爱神湖?”程少仲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心里一动。透过车窗眺望,夜色中的湖面上,飘荡的不仅是五彩的霓虹灯光,还有许多雪亮的光柱从湖边草地上直照着水面。细看都是汽车大灯里发出的,才知道今晚到这里来的不光是他和索菲娅,还有许多驾车而来的捷足先登者。而且,从串串儿霓虹灯勾勒出的建筑物轮廓看,这里并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谷,而是城里人竞相光顾的郊外消闲的一个风景点。
“You see,All are moving.(看到吗,都在动)”索菲娅指着那些发出光柱的车头说。
程少仲立即看清,许多雪亮的光柱都在轻轻晃动,这之前他藏书网一直误认为那是湖水水面在波动。
“怎么回事儿?”他问索菲娅,用的是汉语。
“你应该明白。”索菲娅这样说着,双手顺势勾住程少仲的脖子,眼神里发出明亮的光。
程少仲再看那些轻轻晃动的雪亮光柱,便豁然明白了——原来里面的人在……他再收回目光看索菲娅时,她已经把手伸向他的小腹,在那里轻轻抚摸着:“我要……”
“我是你的哥哥。”程少仲移开索菲娅的手说。
“我要……”索菲娅又把手移回来。
“我已经有了妻子。”程少仲再次移开索菲娅的手说。
“我要……”索菲娅再次把手移回来。
程少仲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了。
……
第四节
程少仲虽然疲倦得很,可就是睡不着,他的心很乱。
感恩节——他此生头一次经历的美国洋节。他真的感恩了——对索菲娅,这个让他无计可施的美国姑娘。当然,他承认,这是他预料之中必然要发生的事儿。从最初那次她半夜敲门进得屋来莫名其妙大笑特笑一番而去开始,他就有了这种预感。从她疏远川岛,向他快速靠拢那天起,他就有了这种预感。从她最近越发与他形影不离,他就有了这种预感……
现在,这预感已被证实,已经成为确确凿凿的遭遇。她只说了三个“我要”,就这么简单,他就乖乖地顺从了她。是自己太没坐怀不乱的意志吗?不,他不肯承认,如果那样,怕是早就合二而一了,还会等到今天么?但是,不承认的同时,他也有些心虚——如果确有坐怀不乱的意志,为什么最终还是向索菲娅让步了?还有,许多天来,为什么常常在梦中与索菲娅卿卿我我?为什么每见到索菲娅那猫一样的眼珠儿心里就甜,反之就苦?为什么同索菲娅一起练习英语效果就好,反之就差……这一切都说明他程少仲心里原属于何若菡的位置,又挤进了个索菲娅来,这样,妻子的含义早已不仅仅是何若菡一人,而是两张笑靥组成的一簇并蒂莲花,所以,不承认在索菲娅面前已没有坐怀不乱的意志显然是不行的。意识到这一点后,程少仲不觉脸红了。从程门不纳妾的传统家风来说,他已经违了祖训;从与何若菡的海誓山盟来说,他也已背叛了她。那么,他还应该一如既往那样评价自己的人格吗?他今后在义父布朗夫妇面前还能那样一身磊落、满脸坦然吗?还有,给家中人写信特别是给何若菡写信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吗……想着这些,他便难以入睡。
父亲当初让他拜布朗先生为义父,以及坚持送他来美国学西医,目的是非常明确的——为了一代更比一代强,要让程氏门中出过御医之后,再出个学贯中西的杰出医生,同时,也使中医国粹用西医妙法充实后,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以便跟上时代的进步。现在,学业未成,先暗中纳了位美国小妾,在这方面,时代的进步肯定是跟上了,或者说已经领了国内同胞之先,可这能在故去的父亲面前夸耀吗?能让九泉之下的严父不伤心落泪吗?想到这里,他很惭愧,便披衣下床,踱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张望。藏书网
正是拂晓前万籁俱寂的时刻,宾夕法尼亚大道满街欢庆感恩节的彩灯还在热烈地闪烁。美国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把夜也打扮得亮如白昼。在中国,大年三十的除夕夜和正月十五的花灯夜,也仅是亮那么几个时辰,其他日子一年到头除了月照,总是漆黑着。看来,民族不同、地域不同,习俗心理也大不同。美国人崇尚光明氛围,宁愿花钱去买灯光,也不愿被黑暗笼罩,而中国人信奉阴阳法则,习惯黑暗像习惯白昼。程少仲屈指算了算,中国现在已近冬至季节,药王庙地区一定是银装素裹了。再联想何若菡的妊娠状况,农历四月初八结的婚,腹中胎儿已经七月有余,再过两个多月,也就是春节过后,他也该当父亲了。一想到当父亲,程少仲便有些激动。二十年来,身为人子,接受教育,修养身心。现在,教育他的人刚刚过世,该由他教育的人就要出世,他便隐约感到了肩上的分量。这样想着,他转回身从床头柜中取出前几天刚收到的家中来信。这封信一部分由哥哥程少伯撰写,另一部分由妻子何若菡撰写,他已经看过好几遍。现在,他又展开妻子何若菡撰写的那一张,专门挑选其中一段有趣的文字读起来:
夫怀远志,独活生地,苦参百部,厚朴益智。妾甘遂君子,忍冬连翘,相思滋味,苦竹黄连。半夏合欢,旋覆即去,寄奴奈何,芒硝苁蓉。问天南星,叩麦门冬,拨灯心草,寻千里光,同益母草,共白头翁,怀夕照子,守望大海,遥祝百合,蚤休当归,茴香守宫,续断鸳鸯……
不足百字之文,竟一口气用了三十七种药名,连缀得尚算达意,看来这何若菡近日研读医书还是很用了功的。尤其蚤休一名的巧用,说明她的知识面在不断拓展,因为对拳参的这一别称,所知之人并不很多,不经常开处方的人,一般是不这么用的。至于守宫作为壁虎的别称,好像知道的人相对于蚤休要多一些。但总的说来,两种药名都不属通俗范畴,何若菡用得如此驾轻就熟,这也说明她读医书已经不仅是入门水平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这么早,会是谁呢?
第五节
进来的是穿着睡衣的布朗先生。他看来是被什么问题困扰着,眉头紧皱,脸色也很难看。
程少仲心里不由发虚,他担心布朗的脸色与他和索菲娅昨晚爱神湖的操行有关,连忙让座,献殷勤。
“孩子,我亲爱的密斯特程。”布朗这样说着,痛苦地闭起眼睛,轻摇着头,“我真不知该怎么和你说——霍曼,你的干妈,我可怜的妻子,近来一直被肾结石困扰,你和她相处的机会少,自然没发现。她疼起来就像被魔鬼卡住了喉咙——喏,方才就是这样,把我硬是吵醒了,而不疼的时候,又像完全没有这么回事。我给她用过了我能想到的所有的药,像麻醉止疼的氧化亚氮,消炎止疼的阿司匹林等等,但只能缓解症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最后的办法只能是手术,人工取石,可她的血压高得惊人,让我很没有信心。我记得你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他给光绪皇帝处置过这种病,用的是一种草药,名叫……”布朗一时想不起那味中药的名字99lib.,卡壳了。
“金钱草。”程少仲替他说出了药名,又说:“只用这一味药煎汤,不断服用半个月左右就能把结石排出来。”
“OK!就是这个意思。这么说,你也能处置?”布朗眼里露出希望的光。
“问题是到哪里能买到这种药,它是一种草本花卉,每年早春开黄花,像中国古代的铜币。”程少仲说,“只要能买到这种药,就肯定能治好病。”
“看来又要跑一次纽约。”布朗说,“只有那里的唐人街有中药店,让我先打电话问一问。”说完就走了出去。
程少仲非常庆幸布朗99lib? 没有提到索菲娅的事儿,又想到今后如果经常用得上中药,他也确实应该抽时间去一趟纽约,多采购些常用药备用。
布朗打通了电话,纽约唐人街一家中药店恰好有炮制好的金钱草,还有装成袋配伍好的钱草化淋汤,用于石淋尿血的。
程少仲一听,知道这是中医行家坐堂九九藏书的药店,便顿时产生兴趣,向布朗表示愿亲自去采购一趟中药,布朗算算正是星期天,就去喊索菲娅,让她给程少仲开车去纽约。
索菲娅前几天和玛丽相约,要找机会去纽约最高的大厦和最大的百货公司——梅赛百货公司去观光,便给玛丽打了电话,方志武听说也要同去,就相约两辆车四个人同行。
华盛顿、纽约一带的冬天,并不很冷,除阔叶林有色彩鲜艳的红叶、黄叶飘落之外,其他树木和草地一样,依然绿着。沿路所过的巴尔的摩、费城和新泽西州的城区花圃里,仍有鲜花在开放,洁白的鸽子在城里广场上悠闲地散步,很绅士。
索菲娅似乎仍陶醉在爱神湖畔的柔情蜜意之中,边开车边用眼神与程少仲调情。程少仲一夜没休息好,开始车速慢时,他还打得起精神与索菲娅挤眉弄眼。后来,车速超过一百二十英里每小时之后,他开始感到大脑缺氧,很快就睡着了。
待到程少仲被索菲娅喊醒时,车已经进入纽约,刚刚穿越完曼哈顿岛长达三公里的炮台隧道,接踵映入程少仲眼帘的是赫逊德河两岸林立的世界级船王们的大本营群、美国海关大楼以及著名的世界金融中心华尔街。
但在程少仲眼里,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片拥挤的高楼大厦而已。他既不明白这些摩天大厦为什么要盖得这么高,也不明白它们之间高矮胖瘦差别为什么这么大,与他熟悉的北京故宫相比,这里显得太杂乱无章,也太乌烟瘴气。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些摩天大厦似乎有些百花齐放,全无尊卑贵贱之分,他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连开个药方都要讲究君臣佐使,建一座都市怎么可以如此五花八门呢?
唐人街的情况显然要好得多,画栋雕梁的牌楼之内,两排重檐飞拱的大屋顶建筑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中文招牌像各式各样的风筝在大屋顶上耀人眼目,让程少仲一眼便认出这肯定就是纽约唐人街。然而,找到那家药店后却让程少仲大失所望,那只是挤在两家大型珠宝首饰店中间的一个小小门市,里面除中草药外,更多的是中国食品、调味品、干果、干菜和中国无锡泥人阿福、杭州丝绸以及天津杨柳青年画等。看来,店主人出于利润考虑,把从中国进的货一股脑全摆了出来。所以,这不能算作一家纯粹的中药店,但在当时,它又是全美仅有的两家经营中药的场所之一(另一家在旧金山的唐人街)。
程少仲见状,知道认为有坐堂医生的想法当然肯定是错了,便依照货架上陈列的与药柜里所装的现有中草药品种,拣常用的分别买了许多,算账时,他发现这些药的价格比国内差不多要贵七八倍之多。
老板是潮州人,见程少仲买了这许多中草药,高兴之余又有些纳闷儿,便请教程少仲姓名、身份、买这些中草药干什么用。当他得知程少仲姓名、身份之后,大为惊愕地问:“你也叫程少仲?也是来乔治城大学医学院留学的?”
程少仲一听老板的话,也不禁有些诧异,反问道:“听你的语气,还有一个来乔治城大学医学院留学的程少仲吗?”
“没错。”那老板说,“我和那个程少仲是一个月前认识的,他先是从华盛顿专程来买甜瓜籽和红糖,后来没过几天,他又来和我商量去洛杉矶联合办唐人诊所,让我出药,他来诊断,专门给中国人看病。”
“你是说,那个程少仲给人诊断?”程少仲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他父亲是中国的御医,有大把的宫廷秘方。”老板说。
“你同意和他合作吗?”程少仲问。
“没有。现在美国的中国人还太少,我这么小的中草药店都没生意,哪还敢办诊所?”老板说。
“那个人不是程少仲,他本人也不是学医的,更没有做御医的父亲。”方志武指着程少仲向前揭露说,“他才是程少仲,中国御医世家,你认识的那个叫唐人杰。”
第六节
梅赛百货公司让索菲娅和玛丽乐不思蜀。这坐落于曼哈顿三十四街与百老汇转角的九层大厦里,陈列的商品至少有四十万种之多,全世界各个角落的商品,这里几乎应有尽有。高峰期,每天有十五万人光顾,营业额可达一亿美元之多。这些内容都是程少仲留在一楼转角休息时,从介绍这座世界第一大百货公司的宣传品上读到的。
他和方志武一是作为男人本无逛商场的兴趣。二是全都来自没有这等商业繁荣的国度,没消受过这种琳琅满目,对其中之乐不得要领。三是当下都没有消费欲,所以,便听凭两位女99lib. 人去Market(百货商场)。他们留下来享受顾客休息坐席的舒适,顺便欣赏艳妇们丰硕白腿的妙不可言。
从梅赛百货公司出来,没用开车,横过六马路后就到了坐落在五马路的当时美国最高建筑物。程少仲仰起头向上看,根本看不到顶,只感到整幢大厦正在向自己倾压下来,心里就紧张得不得了,赶紧走进大厦里面去。
一出电梯门,索菲娅和玛丽都同时尖叫起来——方才在一楼时,完全没感到风的存在,现在,感到风像一双无形的手,把人推来推去,连整栋楼都在风中不停晃动,不由人们腿不发软,而且,气温一下子变得很凉。索菲娅和玛丽分别扯住程少仲和方志武,寸步不离,缩手缩脚往前走。
最后,他们一同走进环形玻璃观光室相挨着坐下来,把脸贴在玻璃上向下面鸟瞰,整个纽约及方圆五十英里之内的景物尽收眼底。曼哈顿各街道上行走的人群全变成蠕动的蚂蚁群,汽车则变成了火柴盒。
……
回来的路上,程少仲一直陷入某种从未有过的思考。纽约之行,对他的震撼是非常强烈的。从中国到华盛顿虽然也有许多震撼,但华盛顿.99lib.那种领袖权威与政府权威明显存在的城市,毕竟还有些皇权中国的影子,而纽约则大不然,它是民间的各种“王”们称霸的地方。如果华盛顿可以形象比喻成一颗橡皮图章,那么纽约的象征物就是一张绿色钞票——美元在这里才是一切!所以,华盛顿平时气氛是严肃的,而纽约平时的气氛是活泼的;华盛顿矗立的是华盛顿纪念塔,而纽约矗立的则是大厦和梅赛百货!他原以为华盛顿就代表整个美国,现在看,华盛顿和纽约加在一起才可以代表整个美国。
他开始领悟到美国精神的真正内涵。
“你在想什么?”索菲娅受不了程少仲的沉默,问。
“在想大厦为什么会那么高?”
“它设计就那么高。”
“为什么要设计那么高?”
“因为它要成为第一。”
“为什么要成为第一?”
“因为他们有实力。”
“为什么有实力?”
“因为他们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能发财?”
“因为……”
“99lib?美国精神。”
“美国精神?”
“对,他们能发财,靠的正是美国精神。”
“我不懂。”
“重要的是你已经拥有了,也那么做了。”
“我?”
“嗯哼!比如想得到就一定要得到。”
“这正是我的性格。”
“所以,你的性格已经渗透出美国精神。”
……
回到华盛顿,已是晚上九点钟。
程少仲首先安排好给霍曼煎药——这次他特地买了一把纯粹的中国药壶。然后把买来的药一一向布朗做了介绍,并说,目前全美国这么小规模中药店只有两家,价格也很贵,要是在华人聚居区建立一家规模稍大些的中药店,再配上懂英语的坐堂医生,肯定会大受欢迎的。
“Yes!我的孩子,你说得很对!”布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不仅如此,将来还要把中草药介绍给全体美国公民。当然,也许它们需要加工得很便于服用和吸收。我看,这件事就由我们一起来做。”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程少仲正要去开门,却听到索菲娅尖声嚷道:“密斯特唐,原来是你啊!”
“唐人杰?”程少仲赶紧迎上前去。
第一节
何若菡听韩玉茑弹了一遍《高山流水》开头的一段,觉得她虽然不懂乐理,却弹得很有乐感,而且,仅凭心记,听几遍就能弹出来,说明她确实聪明过人,这让她很高兴。看来,大哥治疗这种精神癫狂疾病的方法确是出人之上。在必要的物理治疗同时,辅以娱悦情怀的心理治疗妙法,使医者通过优美动听的音乐,吸引患者摆脱狂躁,进入忘忧境界,进而让心绪逐步恢复至发病前的正常状态。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她也因此对程少伯更加敬佩。当然,这敬佩不仅是对程少伯的医技,还有他的人品.99lib.、技能。
自从那天夜里韩玉茑提出要学弹琴,程少伯就让何若菡把程少仲留在家里的琴找了出来,每天早晚都要尽可能多挤些时间教韩玉茑练琴。看他教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敷衍精神病患者,而像是老师教学生一样认真。何若菡小时也练过几天琴,基本要领也懂一些,所以,她完全听得出大哥没有一丝马虎的地方,心里对他待人的真诚也就很感动。在他去回春堂坐堂或外出往诊的时候,何若菡也拖着七个月的妊娠身子,抽空陪韩玉茑练一练琴,以分担些程少伯的压力。
韩玉茑自从那天夜里发作被程少伯的琴声医好后,半个月来,发作的频率和程度都大大减轻,这除了程少伯用药得当之外,琴声疗法的辅助作用也是个很重要的因素。同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好心眼儿的医生。作为一名贫寒农家的女儿,按当时当地风俗,十六七岁就该出嫁的。韩玉茑所以十八岁还没出嫁,一是因为她母常年卧病不起,需要她这唯一的女儿照顾。二是她毕竟是诗书人家,粗识文墨,不愿嫁给目不识丁之辈,而门户相当者又很难觅得,便因高不成、低不就延误下来。这些天,她精神正常时,边向程少伯学琴,边自然而然被程少伯和气的为人所吸引,情不自禁产生些非分之想。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对程少伯的微笑或凝望就往往要产生误解,便觉得程少伯也很喜欢自己,精神也便大为欢愉,症状自然就迅速好转。
韩玉茑对程少伯的心理活动,何若菡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她觉得若能让韩玉茑留在程家和她做妯娌倒也挺好,便把这想法和程夫人说了。程夫人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就又和程汉儒讲了。程汉儒当即找到程少伯问韩玉茑的病到底能不能有把握治好。程少伯说当然有把握治好,程汉儒就说了想把韩玉茑留下给程少伯做媳妇的意思。程少伯这才明白叔父的用意,说:给她治病,有助于她,便想让她以人回报,这不好。程汉儒以为程少伯讲得有理,就想找范沉香商量商量,可范沉香去北平不在家,事情就耽搁下来。
然而,凭何若菡的预感,她觉得此事肯定能成,所以,她心目中有意无意已把韩玉茑当成没过门儿的妯娌嫂子。刚才韩玉茑练习弹奏《高山流水》的开头一段,弹得很有抑扬顿挫,她99lib?的高兴是由衷的,甚至比自己弹出了成绩还高兴。
她就又接续那弹过的开头,继续教韩玉茑往下弹。
就在这时,听程汉儒在院子里喊“秦嫂快快上茶”。
何若菡从厢房门缝往外看去,见程汉儒、范沉香和韩宝善三人.99lib.兴冲冲直奔上屋而去。她便料想是范沉香刚从北平回来,并已听到程汉儒与他谈及韩玉茑的事,果真如此的话,现在三个人都满面春风,肯定是已经达成共识了。
何若菡这样猜想着,秦嫂匆匆掀开门帘走进来说:“二少奶奶,老爷让你领韩姑娘到上屋去一下。”说完,转身而去。
何若菡领着韩玉茑来到上屋,韩宝善连忙朝韩玉茑指着范沉香说:“玉茑,快见见你的二姨夫。小时候你还在他家住过呢,还记得不?”
韩玉茑朝范沉香微微一笑说:“二姨夫给我买过花洋线,让我学绣花,我都记着呢。”说完,向范沉香深施一礼,问了声好。
何若菡也向范沉香问了声好。
范沉香看着韩玉茑说:“这孩子真像你们说的,和小堇长得确实挺像,这正应了那句俗话——三辈儿不离姥家根哪!”然后,又对韩玉茑说:“你表姐不争气,让我赶跑了,现在我身边没女儿,想把你留在药王庙给我当女儿,愿意不愿意呀?”
韩玉茑对范沉香的问话毫无心理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扭过头看父亲。
韩宝善知道女儿在询问他的意见,便说:“你二姨夫说的是真话,他想把你过继给他们家,然后,就近在这药王庙给你找个婆家。这事儿我都同意了,就看你个人愿不愿意。”
“干脆把话全说清楚吧!”范沉香没等韩玉茑表态,又抢过话说:“你的病是老程家给治好的,今后不犯再好不过,万一要再犯,也还得到老程家来治。人家上下老少对你都挺好,也不嫌你家穷,你要愿意,就把你嫁给他们家,要不愿意……”范沉香说到这儿停住了,眼睛一动不动望着韩玉茑。
“谁说不愿意了?来的时候,我表姐就让我做好嫁到这儿的打算了!”韩玉茑这么说完,脸一红,转身就跑了。
第二节
程少伯续弦没有大操大办,这也是按范沉香的意见行事。前房是他的亲生女儿,后续的是他过继的女儿,新娘换了,其他什么都没换,其中的原因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所以,简单从事吧,免得招人议论。
正日子这天,按当地风俗,新娘的父母不能做新亲送女儿出嫁,所以,范沉香知会街里的如归酒家弄了几个好菜送到家来,与连襟韩宝善对酌。
范沉香此次北平之行,首先确凿弄清楚禁中医的事儿只是那么一提,根本没有真正采取什么有效措施,而且,孙中山下去了,事情也就完了。
此外,范沉香还有两大收获,其一,是与通仁堂老板顾九芝结为金兰之好,这样一来,全国各地有上通仁堂进货的商家,通仁堂都顺便推荐神农堂的货。当然,前提是品种上不撞车,像通仁堂的牛黄解毒丸、乌鸡白凤丸、参茸再造丸、安宫丸、十全大补丸、藿香正气丸、六味地黄丸、大活络丹等,神农堂不能再生产。而神农堂眼下生产的柴胡舒肝丸、龙胆泻肝丸、舒肝合胃丸、逍遥丸、防风通圣丸、金匮理中丸、补中益气丸、消渴丸等通仁堂也不能再生产,只取代理销售之利。这样,范沉香的神农堂每年可扩大销售额至少千两白银之多,让他岂能不喜?其二,是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与袁大总统手下的国务总理赵秉钧家的管事郑应凯牵上了线。这个姓郑的有个不能上家谱的内弟叫柳一凡,专搞鸦片生意,他利用郑应凯的牌子,与郑应凯五五分成,生意越做越大。这次,郑应凯让范沉香和柳一凡见了面,柳一凡和范沉香说好,范沉香每年给柳一凡抓五百亩鸦片田的货,他包收,好价钱,要银票给银票,要大洋给大洋。按柳一凡给的价,范沉香估算了一下,五百亩鸦片田的货每年至少有几千块大洋可赚,干上三年下来,整个药王庙就再也搁不下他了,所以,他这次从北平回来可谓踌躇满志。
不过,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女儿范小堇断了他与程家合作的契机,不然,将程家宫廷秘方好好开发一下,弄出点奇货可居的好产品,再让通仁堂帮助代销全国,岂不还要赚大钱!想不到,多年不走动的连襟韩宝善又送来个过继女儿韩玉茑,把与程家的断线又重新接续起来,这等于又帮他圆了宫廷秘方之梦,为此,他心里很感激韩宝善,便连连劝酒。后来,又喊了马兰花来陪酒,直到韩玉茑的弟弟韩玉书送亲回来,催父亲及早赶路,方停了酒杯。
韩宝善临行,范沉香又给他兜里装了二十块大洋,喜得韩宝善父子不知说什么好。
送走韩家父子,范沉香斜倚在炕桌上又喝了一会儿茶,心里盘算一下五百亩鸦片田如何落实。最后,想到一个人,便披衣下地,边哼着地方戏小调儿,边踱出门去。
马兰花问他大冷天不在家歇着,还上哪儿去?范沉香嘴里哼唱的戏词正好回答了她:
杨宗保催战马一路飞奔,
搬我妻穆桂英大破天门。
……
马兰花见范沉香一直向北街走去,料想他又去百草院寻欢作乐去了,便嘱咐帮工的刘妈把上房的灶多烧几把柴,然后也转身出门而去。
马兰花是范沉香从外边带回来的第三房太太,据说原也是青楼女子,99lib?与范沉香有过甜甜蜜蜜的日子,范沉香一时缠绵,竟把她赎身带回。当时,范小堇的生母虽然已经故去,可范沉香的第二房夫人还在,只是因得了绝症,瘫在炕上等死。马兰花进门儿后不久,那个可怜的女人也一命归天,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扔下。马兰花本以为范沉香能善待她,谁知没过多久,在外边放荡惯的范沉香又开始了拈花惹草的生活,任凭马兰花百般规劝、百般哭闹,他也无动于衷。那以后,马兰花便不再规劝,任其逍遥。自己寂寞难耐时,便也与镇上那些猫三狗四之徒逢场作戏,求得杯水之欢。范小堇在家时,她不敢太张狂。范小堇出嫁,特别是与牛雨春出走后,她便没了顾忌,只要范沉香不在药王庙,她便放大胆子偷人,有时对帮工的刘妈也不太介意。刘妈身为帮工的仆人,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为此得了些马兰花的好处。
马兰花出了家门,三拐两拐,来藏书网到镇中一间破旧的院子前,瞅瞅四下没人,便径自走进院去。
正在吆喝驴拉磨的肖天勇,一见马兰花进来,便赶紧把门插上,随后抱起马兰花就往热炕上放。肖天勇是肖聪甫的儿子,除了和母亲一起支撑五子茶馆的生意之外,每天还要利用晚饭后和午夜后的时间,赶制些豆腐,每天清晨卖掉,为的是攒钱娶媳妇儿。不久前,马兰花略施小计,给这个初生牛犊戴上了笼头,以后一直来往得频繁,这几天范沉香回来,马兰花不敢造次,让肖天勇受了冷落。此时,肖天勇等不得马兰花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去剥身上的衣裳,伸手扯开她的裤腰带,顺势往下一撸,马兰花下身便被他剥了个精光……
第三节
程少伯将书案上的东西一连翻了好几遍,那卷宫廷秘方手稿还是没找到。
韩玉茑不99lib?知他在找什么,问他,程少伯仔细把那卷秘方的颜色和形状以及薄厚一一向她做了描绘,问她见到没有,韩玉茑连连摇头。
程少伯又问何若菡,是否在帮他收拾新房那天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何若菡连连摇头,不记得搬过这部书稿。后来,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会不会是国燕杰拿走了?他帮助收拾新房那天,几次拿着一摞书稿发呆,会不会就是那部书稿?”
后来,程少伯又问过几个人,也都说没看见。而问肖聪甫时,他也说收拾新房那天国燕杰翻看过。99lib.
只有问国燕杰了,可他在办喜事儿九九藏书那天就请假回县城看老人去了。当时说待一两天就回来,现在四天过去了,还没有消息。
程少伯这才意识到问题复杂了。昨天是新婚第三天,按当地风俗,新郎要陪新娘一起回娘家,他陪韩玉茑回到范沉香家待了一天——这是韩宝善交代过的,三天回门时,只回范家不回韩家,当天,范沉香向程少伯提及与北平通仁堂联合销售自家产品的打算,并顺便问及宫廷秘方一事。以程少伯为人之忠厚,自然不会隐瞒,便如实相告父亲从太医院带回宫廷秘方验方总共一百余种,其中不光有疾病治疗方面的内容,还有滋补强身、延年益寿方面的内容,同时,还有红颜不老和如何生男如何生女的妙法等等。范沉香闻言大喜,当即要开发系列宫廷秘方新药,让程少伯速速提供秘方,所以,程少伯早饭后就开始找,没想到竟会不见了。
午饭前,国燕杰回来了。解释老母因病卧床,他为照料老母多耽误了两天。程少伯没顾得打听国燕杰母亲所患何病,现状如何,便直通通问国燕杰拿藏书网没拿宫廷秘方。国燕杰连说没拿。问他看没看见,他也说根本就没看见过。这让程少伯不能不生气,便指出何若菡和肖聪甫都说看到他拿着那部书稿看过。不想,国燕杰一听,反倒说:要真有这部书稿也一定是肖聪甫拿去了,因为肖聪甫和自己说过,他在回春堂不想常干,偷着攒点处方就走,自己去开药铺。程少伯将此事和程汉儒讲了,程汉儒便将肖聪甫找来与国燕杰对质。肖聪甫承认说过这种话,但从来没看见过宫廷秘方,更谈不上拿。他说要拿肯定是国燕杰,因为肖聪甫每天晚上把程少伯开的处方都抄一份留起来,国燕杰对此曾表示不屑,他对肖聪甫说:要抄就抄宫廷秘方,这种方有什么意思!可国燕杰矢口否认,说他根本没说过这种话。肖聪甫就跳起脚让国燕杰起誓,国燕杰就哭了,说肖聪甫五六十岁的长辈,血口喷人,白活这么一大把年纪。然后,又向程汉儒和程少伯说,母亲卧病在床,没人照顾,自己虽然愿跟大师哥多见习些经验,可母病也不能不服侍,想先回家服侍母亲,等母亲病好再回来帮大师哥背药箱子。肖聪甫一听更按捺不住火气,指着国燕杰鼻子说:“好了!好了!你这个做贼的,把心里惦记的东西拿到手了,就不干了!就要回家和你那老爹拿着宫廷秘方去发财了!”
“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得好死,千刀万剐!”国燕杰也跳着脚对肖聪甫吼起来,“你诬赖我,你也不得好死!”
“住口!”程少伯大声喝住国燕杰,“小小年纪,不许信口雌黄!”然后不看国燕杰,用手指着大门说:“你走吧,把行李也拿走。回去服侍你妈,我让你走了。”
“大师哥!……”国燕杰还想说什么。
“走!”程少伯终于怒吼起来,“再不许说一个字!马上走!不然我……”他眼睛瞪得要鼓出眼眶,恶狠狠咬着牙,把后半句话咬在了牙缝里没说出来。
国燕杰猛地跪在地上给程少伯和程汉儒磕了两个响头,起身而去。
“少伯,你不该放他走,秘方肯定是他……”肖聪甫在一旁按捺不住说。
“你也走。”程少伯不让他再说下去,“不是没想长干吗?现在就走吧。把行李也扛走,把你抄的方子都带走,自己开药铺去吧。”
“少伯,你听我说。”肖聪甫还想解释什么。
“不,我不想听。”程少伯不让他说。
“可我不能这么不清不白地走。”肖聪甫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好吧,那咱就说清楚。”程少伯的语气也缓和下来,“首先听清,我知道宫廷秘方肯定不是你拿的,这个问题你是清白的。其次,你一直想自己开药铺发财,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好,所以我放你走。同时,为成全你的发财梦,我送给你个膏药方,今后,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卖这种膏药就能发财。第三,也是最后一句话,你绝不能把抄我的那些方子给别人乱用,小心出了人命吃官司!”
第四节
程少伯病倒了,一连三天,发烧说胡话。吓得韩玉茑不知如何是好,常常三更半夜把程汉儒夫妇和何若菡喊起来。程汉儒知他是肝火升腾,阻遏清阳,便先给他早晚服用龙荟丸,午99lib?间煎服夏枯草、桑叶、钩藤、连翘、青菊叶、羚羊角汤剂,夜间又让程夫人和秦嫂轮流帮韩玉茑看护。第四天,程少伯的高烧总算降了下来,也不再说胡话。程夫人又亲自给他煮了桑菊绿豆茶和银耳莲子羹,端与程少伯将养。何若菡每日隔窗抚琴为程少伯宽心。如此,折腾了五六天,程少伯总算复又支撑着下地走动。这天纷纷扬扬下了半天大雪,雪停后,程少伯要到门前的杏林中去踏雪散步。韩玉茑便抓了斗篷与他披好,自己也穿好棉衣,跟随其后,形影不离。
程少伯自幼随父研习医理,对如何调剂自身阴阳,疏通气血,深为存心,也就很少染病。乃父之死、小堇之扰,都没使他病倒,唯这次丢失宫廷秘方事件的打击是超出他的承受能力的。他自收留国燕杰在身边见习,对这个聪明、勤奋、悟性极好的年轻后生一直很有好感99lib?,便真心相待、倾囊传授,从未有所保留。在某种程度上,他喜欢国燕杰胜过喜欢胞弟程少仲,也相信他将来会有大出息。在程少伯的计划中,宫廷秘方早晚是会出示给国燕杰研究的。不然,他不会对他不加防范。但没想到,这个深受他喜欢的后生竟是个贼!一直在暗中觊觎他的宫廷秘方!他这次当然可以把他送到胞弟岳父的广宁城衙门追究到底,但考虑他长兄国燕雄就在何守尉身边做骁骑校,不好撕破脸面。再说,他的为人也没让他那么做,做人各有其道,任他去吧。可自己何以向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又何以向等待开发新药的岳父交代?所以他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应该说,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现在,火发完了,可秘方还没有着落,该怎么办?他自然首先想到重新整理。对他来说,宫廷秘方已不止是看过读过多遍,而是早已透彻研究过多遍,对其中的药理学原理已基本了然在胸,所以,重新按照记忆一一整理出来的可能是不容怀疑的,问题是时间,因为这要仔仔细细去回忆、去追想,而这是需要大量时间的。
但是,除了重新整理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难道还能期望国燕杰抄写完毕把原稿送还吗?面对杏林的雪景,程少伯只有长叹。
韩玉茑不知丈夫心里想什么,只知道肯定是为宫廷秘方的事儿,对此,她一无所知,也根本不懂。所以,只能不说话,用眼睛抚慰丈夫眼神里的忧伤和无奈,或者,用手不断裹紧丈夫身上的斗篷,她希望以此传递妻子在丈夫痛苦的时候给丈夫的温情。
程少伯对这个乖巧的新婚妻子,一直还当成他的患者,每天精心关照,一直还服用着他专门给她配的药。这几天,程少伯自顾不及,则由弟妹何若菡督促她按时用药,所以没因程少伯的病情诱发她的老病。现在,程少伯感受着韩玉茑的温柔和体贴,心里不禁阵阵发热,觉得新婚之初,让她受此困扰,心里便有几分歉意。但他不想说什么抱歉的话,只是默默地抓住她冻凉的手,用双手揉搓着。然后又把那细腻的手塞进自己的怀里,帮她焐暖。同时对她强挤出一缕微笑,韩玉茑就也回他个粲笑。
三九寒冬,雪下得很厚,整个杏林,一片银装素裹,每株杏树杈丫之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被林里喳喳啼叫的喜鹊蹬来踏去,不时会扑簌簌跌落下来,在斜照的日光中,发出耀眼的光。程少伯连续卧了几日床,胸中郁闷,被杏林中的雪气一激,顿时觉得精神清爽了许多,胸中郁闷也散去大半。
程夫人怕雪地天寒,使他们受凉,不让久留,一再喊他们回去。
程少伯正待要转身回房之际,忽听杏林外边有歌声传来:
瑞雪飘摇,
落碧霄,
将一个花花世界,
通通掩了。
再不分,
善恶美丑。
天与地,
俱都颠倒。
是与非,
一并混淆。
呜呼!
噫嘻!
雪化时,
黑白自会明了!
程少伯听了这歌声,知是并非凡夫俗子所唱,向前迎了几步,远远望见一只火红的狐狸,引着一僧一道,手舞足蹈,一路踏歌而来:
道法无量,
振纲常,
哪怕那魑魅魍魉,
恶浪张狂。
握玄机,
论古知今。
开慧眼,
识得阴阳。
济良善,
扶弱挟强。
呜呼!
噫嘻!
天不老,
道亦永寿无疆!
那一僧一道唱着已至近前,程少伯早认出是闾阳山纯阳观的苦杏道人与药王庙的智远长老,连忙上前搭话:“二位神仙,这样的天气还要云游吗?”
那智远长老就笑着说:“大雪封山,正该是关门喝酒的时候,可我们俩都已断酒数日,没办法出来向程御医家讨杯酒喝。”
程少伯闻言心中一愣,他只记得四月初八办喜事那天这一僧一道来喝过喜酒,那以后就再无来往,现在听智远长老的口气,猜想他们讨酒喝乃是借口,一定另有来意,便赶忙笑着说:“二位神仙能够赏脸,柴门蓬荜生辉,快请到上房里坐。”
上房里的程汉儒夫妇听说闾阳山上的仙长来喝酒,连忙迎出,让座,吩咐秦嫂赶快炒菜、烫酒。
智远长老坐定之后,往袖筒里一抓,抓出厚厚一本书稿,对程少伯说:“今天不能白喝你家的酒,给你带了这本书来,你能用得着。”
程少伯连忙接过那书稿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宫廷秘方?这……”他望望智远长老,又望望苦杏道人,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样,还有点儿用吧?”智远长老微笑着盯住程少伯问。
程少伯匆匆把书稿翻阅一遍,这的确是一部宫廷秘方,只是与程家的那一部略有出入。程家那部有的这部多数都有,只有少数没有,此外还有些是程家那部没有的。应该说,两部宫廷秘方各有千秋。
“如此贵重宝典,少伯怎敢领受。”程少伯诚惶诚恐向智远长老深深一揖说。
“哎,错了!”智远长老连连摆手,又指着苦杏道人说:“这部书稿是他的,不是我的,他当过大清朝太医院的左堂官,我可没当过。”
“哦?”程少伯一听智远长老的话,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苦杏道人还当过太医院的主管,怪不得手中能有宫廷秘方,连忙扑通跪倒在苦杏道人面前,口称:“原来是老前辈驾到,少伯有眼无珠,二位前辈海涵。”
智远长老与苦杏道人相互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第五节
药王庙镇的百草院,院落不大,姑娘也不多。老鸨子大花鞋原是奉天城里开茶馆的,能说会道,勾挂八方,黑白各道的人物和她都能沾边就熟。所以,靠山多、门路广,生意做得就红火。
那天,范沉香让她给闾阳山上的土匪大瓢把子赵义卓捎个信儿,要与他在百草院里会个面。她当晚就让来院里打食儿的兄弟把信儿捎到了。第二天,赵义卓返回口信儿说掌灯后到,她就又打发人告诉了范沉香。范沉香是百草院的常客,晚饭前就来了,一头扎进小茴香的屋里再没出来。
大花鞋恭候赵义卓的工夫,偏巧这广宁城的骁骑校国燕雄陪着盛京兵部一位章京大人率领人马偶然路过,进来歇歇脚,这可把大花鞋吓坏了——在她心里,赵义卓若是条蜈蚣,盛京兵部的章京大人就是只大公鸡。两方面一方是胡子头儿。一方是专逮胡子的头儿,她这百草院好比是条窄桥,架不住他们两只山羊在桥上顶架,于是便慌慌张张喊出范沉香,让他到路口去迎赵义卓,她自己则打起精神去招呼盛京兵部的章京大人。
赵义卓带着贴身护卫陈二斤半潜入药王庙镇之后,径自选僻静小巷向百草院而来。接近百草院时,发现大路上有官兵马队在路旁歇脚,不禁心中生疑,便让陈二斤半拴了马,溜着墙根儿去探情况,自己则牵了马在暗中察看动静。不一会儿,陈二斤半竟引了范沉香来,两个人说明情况后,赵义卓沉吟一会儿,说:“兵部的章京大人在百草院,咱们回你家去唠!”——他的意思很明显,我先逼住你的老窝儿,就不怕你范沉香在里边搞什么鬼。
范沉香也清楚赵义卓的意思,他原也想在自己家与赵义卓会面。但一是怕被人撞见有碍他这会长的名声,二是不想让口无遮拦的马兰花知道,去到处张扬坏他的事儿。现在事已至此,再顾不了许多,便领着赵义卓与陈二斤半回到自家。想让刘妈去如归酒家要桌酒菜,赵义卓拦住了他,说:“家里有啥吃啥,别惊动外人。”后边的半句话,暗示范沉香别搞小动作。范沉香苦笑了一下,只好主随客便。
按照赵义卓的意思,他和范沉香单独对酌而谈,让马兰花招呼陈二斤半随便到厨下吃点儿就算了。范沉香明白他是分别盯住,以免有人溜出去搞小动作,便一切照办。
不成想,这样一来,倒给陈二斤半与马兰花制造了方便。陈二斤半所以人称陈二斤半,知情者都了解,那是他向别人夸耀自己胯下之物说的一句大话——上秤称至少二斤半,从此便得此雅号,而更多的人呼他的雅号,只想当然猜他喝酒能喝二斤半,他也点头认可,从不解释。这陈二斤半在江湖上算得是采花盗柳的高手,他知赵义卓给他的任务就是看住这家的女人别出去通风报信儿,便心中有数,偷眼看那马兰花,浓妆艳抹,目光流盼,显然是棵出墙红杏,更是暗暗喜在心头。他在被让到厨房里间热炕头上,与马兰花二人推杯换盏之际,夹带一些小动作,将马兰花之手摸了又摸,见马兰花只是面泛羞红,并不恼怒,心中更有了底,便假做失手,弄灭了油灯,将马兰花一把揽进怀.99lib.里,却听马兰花轻声说:“别急,我把刘妈支走。”然后又听她对着厨房说:“刘妈,你看着点儿那屋,给他们添酒添菜,我这儿不用你了。”早已训练有素的刘妈听了这话心中明白,应了一声,便走了去。
……
刘妈走到上.99lib?房,并没有进屋打扰范沉香和赵义卓谈话,而是倚在上房的门框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刚进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满天寒星冻得直眨眼睛,天河一片灰白,斜在树梢儿.99lib?上。牛郎织女星也冻得满脸苍白,比七月七相会那天离得远了不少。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会一次,人间的牛郎织女们可是天天相会,这么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是够可怜的,可人间这些牛郎织女都是什么货色呢?刘妈斜了一眼厨房里间的窗户,还黑着。再扭头看看上屋,范沉香和赵义卓正谈得神神叨叨,声音压得很低。再环顾范家的三合大院,除了赵义卓和陈二斤半的两匹马吃草声,满院子死气沉沉,两侧厢房一片漆黑,便很是感慨——光有钱顶什么用?人口越过越少,家风越过越坏,这种有钱人真是富人吗?不是,刘妈心里说。第一样儿,连个儿子都没有。第二样儿,有个姑娘还跟人家跑了!第三样儿,整个小老婆还总跟别人睡觉!所以,他范大巴掌赚多少钱也是穷人一个。将来眼一闭,腿一蹬那天,他就啥都没有了,多大的院子也是别人的……唉,这人世上的事儿啊,咋说呢?
不管刘妈咋替范沉香惋惜,范沉香此时的情绪却是亢奋的。在马兰花和陈二斤半那屋的油灯重新亮起之后,他已经和赵义卓达成了预期的协议:由赵义卓出面,与广宁城的土豪劣绅分头“搭锯”种鸦片,总量不少于六百亩(范沉香留了一百亩余地),土地、种子、人工都由土豪劣绅们出,他赵义卓只负责保护鸦片田不受侵犯,和把所产的鸦片出手变成钱,与土豪劣绅们二一添做五。而范沉香到时候必须保证收购五百亩以上的鸦片,价格每斤是柳一凡出价的一半儿,这样儿一来,他范沉香不花本儿、不费力,也不和立宪派政府禁止鸦片对抗,只是两头儿一张罗,大钱就赚到手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哪儿找去?奶奶的!不就是胆子大点儿,比这些只会窝儿里咬架的土包子们多一点儿外边的门路嘛!赵义卓临走的时候,范沉香提醒他,孙中山虽然下野了,袁大头的立宪派政府也在学孙中山那套,搞禁缠小脚儿、禁赌博和禁鸦片,让他和土豪劣绅办事儿时留点儿心眼儿。
赵义卓冷笑了一声说:“不是还说禁中医、禁娶小老婆、禁止逛窑子吗?谁听他们那套了!”
陈二斤半上马?99lib?后向范沉香拱手说了句:“感谢范会长的招待!”便策马而去。他这句话该是真心的。
第六节
范沉香反复看了几遍程少伯抄送来的几十个宫廷秘方后,从中选定了八个方子,打算作为第一批开发的成药新品种,这八个方子分别是:
一,专治痔疮的膏药,其成分是:新鲜猪胆一个、云南白药半钱、冰片半钱。具体制备方法也很简单。范沉香认为99lib?
北方人十男九痔,对此药需求量大,同时,此方药源充足,成本不高,有利可图。
二,专治关节痛的药酒,其成分是:制草鸟、川芎、川牛膝、千年健、当归、桂枝、陈皮、枳壳、延胡索、甘草各六钱,香附、木瓜、钻地风、议莶草各一两半,全蝎五钱,将上述十五味药共置坛中,加烧酒十斤,浸泡十五天即可服用。范沉香认为关节疼痛的人,都爱喝点儿酒活络筋骨,销量肯定很大,再有,这个方法没用虎骨,成本不高,适合百姓饮用,还可当廉价礼品送人。
三,专治哮喘的散剂,其成分是:半夏、陈皮、葶苈子、白茯苓、黄芩、党参、淮山药、白术、桔梗、杏仁、麻黄、甘草、生黄芪等。具体制备方法也极简便。范沉香认为北方寒冷,咳嗽哮喘人多,这个方没有贵药,适合百姓服用。
四,专治胃痛心口痛散剂,其成分是:党参、茯苓、白术、制附子、黄柏、益智仁、半夏、苦参、地榆、明矾、厚朴、槟榔,生甘草等。具体制备方法是:将上述十三味药共研为细末儿,两钱一包。用法是:每日早、午、晚饭前半小时温开水送服。——范沉香认为中国人饥一顿,饱一顿,容易得胃病。这个方用药普通,炮制简便,薄利多销,能赚大钱。
五,专治牙痛散剂,其成分是:草鸟、荜菝、川椒、细辛等。将上述药分别研磨,混合重筛,装瓶即得。用法是:每日三次,先用淡盐开水漱口,再用牙签沾水后蘸药末儿少许,点在患牙内外牙龈及前后牙缝中。范沉香说,牙疼不是病,一疼就要命,一要命就不怕花钱,所以应该制这种药。他还说,四味药,成本又不高,肯定赚钱。
六,专治小儿疳积散剂,其成分是:桃仁、杏仁、枳壳、生山栀、冰片、樟脑和葱白等。将其中六味药研磨分成四份装瓶即得。范沉香认为“十儿九疳”,这是需求量最大的药,虽然樟脑、冰片成本稍高些,但依然有钱可赚。
七,专治妇女不孕丸剂,其成分是:丹参、益母草、鸡血藤、白芍、赤芍、泽兰、怀牛膝、刘寄奴、苏木、柴胡和蜂蜜等。将其中十味草药研磨混匀,以蜜调丸即得。范沉香说,妇科良药中最有用的是这种药,因为女人就是生孩子的,不能生孩子的女人都得吃,肯定赚大钱。
八,专用于滋补的宫廷御酒,其成分是:南糯米、麸曲、面曲、豆曲、大淮曲、引酵、花椒、芝麻、箬竹叶、桂花、枸杞、大枣等。具体制备方法与普通家酿米酒同。——范沉香认为宫廷御酒平时谁也喝不到,神农堂生产出来,不要说卖,光做送礼酒,也会给他范沉香抬高不少身价。当然,送礼之外,还是要大卖特卖的,钱也就会大赚而特赚。所以,这是八个宫廷秘方中他最看好的。如今这社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三房四妾,个个身体发虚,生产这种酒,补中益气,滋肾壮阳,还怕不畅销!
就这样,八个开发品种确定下来了,但都没有药名,起名儿这事儿他不行,就又来回春堂找程少伯。
程少伯自赶走国燕杰与肖聪甫后,决心不再让外姓人进回春堂,便让韩玉茑与何若菡跟他见习抓药,这样,回春堂就没有了外姓人。
程少伯对范沉香挑选这几个方子,并不太以为然,认为都有值得讨论之处,但范沉香是岳父,又只懂药不懂医,不便与他多说什么,便答应尽快起好名儿送过去。
范沉香走后,程少伯将八个方子反复揣摩一会儿,便扯过一张纸,提笔写下八个药名:痔疮膏、风湿药酒、半夏定喘散、健脾合胃散、牙痛散、小儿疳积散、不孕丸、御酒。写完,又推敲一遍,觉得不太满意,但究竟对哪里不满意,自己也说不出来,便坐在回春堂里发呆。
何若菡有事不在回春堂,韩玉茑见程少伯发呆,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程少伯笑了笑,打趣说:“我有些难产。”
“难产?”韩玉茑没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肚子疼?”说完又伸手去摸程少伯的肚子。
程少伯被韩玉茑的憨样儿逗得哈哈大笑,韩玉茑这才发觉被丈夫戏弄,便因为他不止一次听父亲提到黄如渊在医道上的博学与精辟,特别对他可以用头发及掌印断病的神乎其神的故事多有耳闻,早就希望有朝一日能拜见这位杏林奇人,但听说他被慈禧太后贬出朝廷后已然遁入空门,不知去向,却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本地修行。这真是奇缘一桩,便当即给黄如渊磕头认了师父。而黄如渊似正为收他这徒弟而来,也没谦让便受了他的大礼参拜。当时,智远长老调侃说宫廷秘方正好算是师傅给徒弟的见面礼。黄如渊却说:区区宫廷秘方算不得什么,待少伯有暇上山,我有更好的东西送他。当时智远长老便让程少伯赶快磕头致谢先领受了。现在,正好以请教药名为由,去拜望师父,也顺便看看师父还有何好东西赠予。
这样想着,便吩咐韩玉茑关了回春堂,在家好生照料妊娠晚期的何若菡和叔父、婶母,然后又禀知程汉儒夫妇,收拾了些好吃好喝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褡裢,让赶车的秦诚卸了车上的大黑叫驴,备上鞍鞯,驮好褡裢,稳稳地骑在上面,一路往闾阳山纯阳观而来。
第一节
程少仲的英语课外强化补习又搁浅了。今天刚上完刘畅的课出来,等在校门外接他的索菲娅就告诉他:玛丽今天没来上课,是送方志武去机场——方志武再三考虑后,还是决定暂时停止学业,去洛杉矶与唐人杰联合创办华人诊所了。他让玛丽转告程少仲,很抱歉不能再帮他补习英语,他期待着程少仲也能有一天去与他们合作,一起大干一番。
这是程少仲心里最怕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那天,在纽约听到唐人杰的消息时,他就觉得唐人杰是在胡来。没想到,唐人杰当晚又来华盛顿找他,动员他与他合作,一起去洛杉矶办御医诊所。说那里已有多少多少华人定居,当局已特别批准这些华人以功能食品名义,将那些远路从中国运去的中草药用于辅助临床。还说对中医医生的资格认定政府完全不懂,也就没有了发言权,所以,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99lib.,程少仲若肯去,可以领衔主持诊所,他可以跑腿干杂务,当然,有时间他也要拜他为师学习中医常识,给他当助手云云。看来,这就是唐人杰要轰轰烈烈干一番的大事业了。程少仲问唐人杰从香港漂洋过海就是为了去洛杉矶开华人诊所吗?唐人杰有些不悦地说,来美国当然为了留学,可干什么首先得赚钱,特别想干大事就更得先赚许多钱,现在干诊所正是为了解决原始资本积累嘛!
程少仲不愿与这种热血经常沸腾、理想又经常花样翻新的人为伍,最后任他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的恳请。只表示他借去的医书就送他办诊所用吧。但请他务必不要再开叫“程少仲”的玩笑。
唐人杰没说服程少仲又去劝说方志武。程少仲从唐人杰与方志武的对话中得知,方志武虽来自豪门,可因为他挥金如土,手脚太大,家中为学费问题也与他有过不愉快,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就要中止对他的财政拨款。唐人杰力劝方志武:七尺之躯,顶天立地,何必依赖家中的施舍?现在赚大钱的机会来了,正是大丈夫发展自己经济实力的好时候,千万不可错过云云。
方志武对唐人杰的游说有些动心,但一时又拿不定主意,唐人杰走后又一再用电话继续发动攻势,现在看来唐人杰成功了。程少仲明白,唐人杰所以一定要蛊惑他或方志武去与他合作,是因为他自己一无本钱,二不是学医的,光凭抄几个药方骗人,肯定是行不通的。现在方志武去了,本钱的问题解决了,可他这学西医的想搞中医也和唐人杰一样不行。因此他还有可能来纠缠自己。当然,果如所料的话,肯定也是枉费心机。
现在的问题是课外英语补习怎么办?
只能找刘畅和魏强试试缘分了,于是,打听到魏强和刘畅的住处后,程少仲与索菲娅一起去拜访了他们。
刘畅和魏强住在西十二街一座地下室里,条件很差。他们也要靠勤工俭学来解决学费。这使程少仲找到契机,便与刘畅达成每天晚上补课三个小时的协议,报酬是每小时四美元。
魏强与刘畅听说程少仲是御医世家,以及索菲娅父亲也在中国当过御医,便以为他来求学是有皇家背景的,就担心地问,清帝宣统退位了,袁世凯今后还会让退位的皇帝家族保留自己专用的太医院吗?又问中国国内现在金陵有了大学医科、上海有了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广州有了夏葛医学院,都是外国人办的西医学校,为什么没去那里而舍近求远来美国学西医呢?
平心而论,对魏强和刘畅的这些问号程少仲根本没考虑过,他坦言相告,他是个孝子,从小父亲让学中医就学了,父亲生前让他再用西医充实一下中医,他就按父亲生前与义父的安排来美国了。至于上海、金陵、广州的西医学校他虽然听说过,却从来没想过去那里学西医,而袁世凯以后让不让退位皇帝保留御医,也与他无关。他现在的任务就是先学好英语,然后再学好西医,特别是西药学,二三年后,拿着硕士文凭回到九九藏书药王庙镇,先告慰父亲亡灵,往下如何行医,届时再和哥哥一起商量。不过,从来美国的几个月看,是值得来的。第一,他看到了一个与中国大不一样的国家,有许多好习俗、好东西,值得回到中国推广。第二,感受到了这个国家的人民有一种精神风貌,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都是挺值得借鉴的。
听了程少仲的表白,魏强和刘畅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特别是刘畅,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笑出了眼泪。笑罢,她用英语对程少仲说:“你真是个乖孩子!”
这话索菲娅当然听懂了,也99lib?跟着笑起来。
程少仲和索菲娅回到家里的时候,没进屋就看到屋里屋外一片灯火辉煌:门前的几棵美洲冷杉树上挂起了一串串儿彩色的灯,此明彼灭,闪闪烁烁。
走进屋里,客厅里、楼梯上也都亮起了彩灯,红红绿绿,交相辉映——离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还有半个月,为什么要搞得像过圣诞节一样?索菲娅正疑惑间,布朗和霍曼都笑吟吟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在前面的布朗兴冲冲嚷着说:“.99lib.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猜猜,是什么喜事降临到了我们家?”
索菲娅和程少仲相互望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一时竟呆住了。
走在布朗身后的霍曼,抢上一步朝程少仲晃了晃手里的漂亮的玻璃圣诞球说:“密斯特程,我的孩子,你猜我要送给你什么礼物?”说完,把玻璃圣诞球又捧到程少仲眼前摇了摇,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
“结石!”程少仲顿时恍然大悟,“肾结石排出来了!”说完,他一把抓住那个玻璃圣诞球,对着灯光仔细观察起来。
“孩子,中药真是太神奇了!”霍曼不等程少仲看清什么,便这样嚷着,然后,不顾一切地抱住程少仲疯狂吻起来。
第二节
十二月二十四日到了。为了筹备这一年一度的美国人的“除夕”,布朗从两天前就停下了手中的笔,与霍曼一起开着他们的福特旅行车,到处去采购节日用品,并在客厅里和大门外都摆上了圣诞树。在上面缠起五颜六色的彩灯,挂了一只只漂亮的小靴子、小袜子,还有头戴尖尖红帽、身披红袍、背着大大礼品袋子的、白胡须的圣诞老人。
程少仲像没听说过感恩节一样,对圣诞节也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何在,便只在一旁呆呆地看索菲娅帮霍曼往一种叫做来临的花环上插蜡烛。
“你想知道圣诞节的来历吗?”索菲娅不想让程少仲在他们过节的时候,躲在一边灵魂出窍去想中国的亲人,便想方设法让他高兴,给他讲了那个耶稣降生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欧洲的罗马帝国十分强盛。远在恺撒大帝登位前,它便已统治了世界上许多地方。当时,土买族的大希律王奉命为罗马帝国管理以色列国。
大希律王极其残忍,在政治上野心勃勃。他疯狂地压迫他的犹太臣民,使以色列国终日笼罩着恐怖的阴影。于是,所有的犹太人都祈求着救世主的到来。这时,有位先知预言:一名贞女将陪伴一个小男孩来到这里,以色列国即将出现一位救世主。所有的犹太人都因为有了希望而感到欣喜。
在拿撒勒一个叫加利利的村庄里,住着一对新婚夫妇,丈夫叫约瑟夫,妻子叫玛丽亚。约瑟夫是位很出色的木匠,玛丽亚年轻、漂亮,而且是个贞女。他们住在约瑟夫盖的小屋里。
有一天,玛丽亚两眼闪闪发光对约瑟夫说:“昨夜,我梦见一个小天使,他告诉我,我将怀上上帝的儿子,这位上帝的儿子是人类的救世主。我不明白小天使的话,我当时很害怕。在梦中,我想把你唤醒,可小天使却叫我不必害怕,说上帝喜欢我。小天使还说,上帝的儿子应该取名为耶稣,他的王国将永世长存。”
“我真不明白你的话,这怎么可能?”约瑟夫疑惑地说。
“噢,约瑟夫!”玛丽亚笑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小天使告诉我,对于上帝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现在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所以我非常高兴。”
99lib?约瑟夫并没笑,他不知该怎样看待这件事:“难道上帝真的派小天使跟玛丽亚谈了话?抑或玛丽亚只是生活在她自己的梦幻里?”这样想着,约瑟夫便生硬地对玛丽亚说:“我一定要祈祷上帝,请上帝帮助我弄明白你做的梦是怎么回事儿!”
在以后的几天中,约瑟夫很少与玛丽亚交谈。每天回家后,他总是在晚饭前祷告一小时,然后默不作声地吃饭。对于丈夫的冷淡,玛丽亚并不介意,此时她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几天以后,约瑟夫的祷告有了回音。一次做梦时,一个小天使出现在他的眼前,并对他说:“你不要担心,玛丽亚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事实上,玛丽亚已经怀上上帝的儿子了。”第二天醒来,约瑟夫告诉玛丽亚自己做的梦。他俩一起为此而高兴。
约瑟夫说:“我必须立即到伯利恒去,上帝的儿子应该是在那里降生才对。可到伯利恒要走一百多里路呢!我想,你恐怕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吧。”
“亲爱的约瑟夫,”玛丽亚回答道,“请别担心,上帝会照顾他的儿子的。”——她也预感到,耶稣将在伯利恒诞生。
第二天一早,约瑟夫和玛丽亚就出发了。他们连续走了三天三夜,到达伯利恒时,已是深夜。约瑟夫和玛丽亚找到了一个马厩。约瑟夫把里面打扫干净,用洁净的干草做了两张床。约瑟夫看到沿墙根有一个长长的、窄窄的食槽,大小正好可以做小孩的摇篮。于是,约瑟夫弄了些柴草,烧了些开水,把食槽洗得干干净净,在里面铺上洁净的干草。
第二天晚上,玛丽亚生下了耶稣。耶稣诞生的时候,伯利恒镇的上空出现了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这颗星星几百里外都能看得见。
在这神奇的夜晚,万物都来庆祝圣子耶稣的诞生——牛、羊、鹿、狐狸,纷纷跪下向上帝祈祷。马儿通夜鸣叫,一点不知疲倦。蜜蜂欢歌乐舞,嗡嗡嗡地唱个不停。雪地里,竟然鲜花盛开。河中的流水,全部变成了美酒……
上帝一直在照看着他的儿子。许99lib?多年以后,耶稣长大成人,他非常聪明,又很坚强,心中装满了上帝的仁慈。
“就是那个头戴红色尖帽儿的白胡子老头儿吗?”程少仲听得有趣儿,情不自禁问。
“不,这是两回事儿,那是圣人尼古拉斯。”索菲娅说,便又给程少仲讲了圣人尼古拉斯的故事:
尼古拉斯原来是四世纪时米拉一个天主教的神父。米拉位于小亚细亚,也就是现在的土耳其境内。尼古拉斯的祖上很富有,可他却把这些财产渐渐都送了人,特别是送给那些需要帮助的儿童。比如有个破落贵族,养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长得都很美,成人后,她们各自找到了心爱的人,并准备结婚。但是,她们马上就碰到一个难题:她们的父亲实在太穷了,根本无力为她们准备嫁妆。父亲感到对不起女儿们,心里为此非常难过。
正巧,圣人尼古拉斯住在附近。这位善良的圣人一生都在为其他人做好事,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一天晚上,圣人骑着一匹白马来到镇上,寻找破落贵族和他的三个女儿。他找到他们住的那间小屋子后,便从墙的裂缝中往里瞧。当时,三个姑娘正巧洗了衣服,将湿衣服挂在火炉前,而三双长袜子,则挂在烟囱上。尼古拉斯突然有了个好主意。他从钱袋里拿出三只装满金币的小袋子,顺着烟囱分别放进三个女儿的长袜子里。
这时,心事重重的破落贵族正在为女儿的婚事发愁,迟迟不能入睡。当他听到圣人离开时那嗒嗒的马蹄声,就从门缝里往外张望,并大声呼喊:“尼古拉斯!尼古拉斯!”可是,尼古拉斯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第二天,三个女儿醒来时,发现她们的长袜子塞满了金币。那些钱足够她们准备嫁妆了。
由于圣人尼古拉斯的帮助,三个女儿很快便与她们心爱的人结了婚。不久,她们的父亲也高高兴兴当上了外祖父。从此,世界上许多儿童在圣诞节前夕便挂上他们的长袜子,或放出鞋子,等待圣人尼古拉斯或其他什么人给他们送礼物。
尼古拉斯死于公元三四年,葬在米拉。一八七年意大利南部小港巴里的教徒们,专门为他在巴里建造了圣·尼古拉斯教堂。从此,世界各地基督教徒都去意大利巴里朝拜他。那以后,他就开始出现在朝拜者们欢庆圣诞节的日子里,赶着六只梅花鹿拉着的雪橇,到世界各地给孩子们分发圣诞礼物。
程少仲这才弄清楚,圣诞老人原是人们为了丰富圣诞纪念日的活动内容,特别引进的一位喧宾夺主的人物,他的出现,使人们对原来单纯纪念性的节日,有了新的物质上的期盼,从而活跃了原有节日的气氛。他觉得西方的圣母玛丽亚和圣人耶稣能容忍让尼古拉斯喧宾夺主,也是很宽容、仁德的,因为能让这么多人欢乐的是尼古拉斯,毕竟不是圣母的呻吟和出生圣人的啼哭,便觉得这圣母比动辄发怒的王母娘娘要可爱许多。
忽然,程少仲从圣母玛丽亚想到玛丽,便问索菲娅:“玛丽这几天怎么样?她还在为方志武的离去伤心吗?”
“NO!NO!NO!”索菲娅一边把插好蜡烛的来临花环挂在窗子上,一边否认道:“她现在和琼在一起,也在跳脱衣舞。”
“什么?你说玛丽也去跳脱衣舞了?”程少仲简直认为不可思议。
“打工赚钱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索菲娅说,“她高兴跳脱衣舞,这是她的权利,懂吗?”
第三节
程少仲无论如何没想到川岛太郎会给他寄来圣诞礼物。
圣诞节早晨,他像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一样,先逐一拆看自己床头堆放的礼物。布朗送给他的是一架听诊器,他立即明白了这件礼物的内涵——新的一年里,他将开始叩问西医之门,义父在为他祝福。霍曼送给他的礼物让他脸上发烧,那是索菲娅的精美艺术照——看来,她已明确表示把女儿送给他。迈克送给他的礼物是那辆旧林肯车的钥匙——他得到父亲一辆新款别克车,就把旧车送给了他,因为他今年要正式入学了。索菲娅送给他的礼物让他莫名其妙、百思不解——那是一根弯弯而又短短的有些枯燥的毛。此外,他又收到唐人杰、方志武、詹姆斯、玛丽等人的圣诞卡。其中,川岛太郎的礼物是一张不太清晰的日文文件的照片,另有一封英文写的信。字很潦草,程少仲多数不能辨认,就去找索菲娅帮助翻译。
索菲娅给他翻译内容如下:首先,川岛感谢他的蜂胶帮他治好了性病,使他在见到亲人之前就恢复了健康。其次是他已经在本国申报了蜂胶入药的专利,那么,今后他程少仲再用蜂胶治病就侵犯他的专利权,因为他申请的是国际专利。虽然获得批准的过程会很长,可他断言自己已经申报在程少仲之前,他所以有把握这样说,是根据可怜的中国人虽99lib?然首先发现并使用它入药,但并不懂申请专利,这是中国人愚蠢的代价,也是他程少仲夺去他的恋人的代价。他川岛以此出了口恶气。
程少仲不懂什么是专利,但他理解川岛的意思是:今后只有川岛才有使用蜂胶治病的权利,此外,世界上谁也没有这个权利。如果他的理解没有错,他认为川岛这是无稽之谈——且不说中国人使用了多少代的东西,他一个日本人无权制止,就是有权制止他怎么能做得到?他程少仲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使用蜂胶还会去告诉他川岛太郎吗?他便觉得川岛人品很不好。当时,他向自己讨要蜂胶只说做个纪念,并没有说他有性病需要医治,这说明他这人是不诚实的。加上专利问题的奇谈怪论,程少仲认为川岛是个既不诚实、又很荒唐可笑的家伙。
但是,当索菲娅又拿出川岛给她的信,并把内容介绍给程少仲时,程少仲上述对川岛的看法立即又改变了——索菲娅气愤地告诉他,川岛给她的圣诞礼物是一根阴毛,也就是她转送给程少仲的那一根。川岛信中说,那是和她同床时悄悄保存起来的,现在还给她,表示他从未动过她一根毫毛。
程少仲这才明白索菲娅的圣诞礼物是怎么回事儿。再看那根阴毛,就知道是川岛自己的。因为他和川岛同浴过,也与索菲娅同床过,对他们不同颜色的体毛有清晰的印象。所以,他一方面为索菲娅在这件事上对自己的坦白而感动,一方面为川岛利用这神圣的节日,不远万里,投寄仇恨,搞这种极端下作的恶作剧而无比愤怒。他从川岛这常人难以想得出的天才创意中,感受到一种人类少有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他这才看清了川岛其人的本性,仅仅把他看成不诚实和荒唐可笑是太善良了,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人,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是地地道道的畜生!甚至比禽兽还不如!——人类的群体中怎么能成长出这种魑魅来呢?这是他平生从未经历过的,看来,太单纯不行,这应该当成教训!
程少仲满腔愤怒把那张日文文件照片和川岛给索菲娅那封夹着阴毛的信撕得粉碎,他的感觉似乎是在撕碎川岛的人皮伪装。然后,他第一次主动上前去吻索菲娅,这让索菲娅非常激动,她猛地抱住程少仲的头,屈辱的泪夺眶而出。程少仲又掏出手帕,轻轻擦去索菲娅的泪水。他承认,她是个好姑娘,他决定要娶她做二房——至于程门不纳妾的家规,他会去同亲人们解释清楚的,在异国他乡的特定情况下,亲人们应该给他以理解。同时,他暗暗叮嘱自己,尽快找机会向义父和霍曼表明自己对索菲娅的这种情感和诚意,也好明确答慰霍曼赠他索菲娅照片的一片苦心。
一家人全都起床见面后,首先便是相互感谢互相间的馈赠。程少仲送给每人的礼物都是从国内带来的。给布朗的是一棵八品老山参——七品为参,八品为宝。布朗深知这份礼物的贵重,他在中国时,曾有段时间期望慈禧或者宣统皇帝能像赏赐程汉卿老御医那样,也赏赐他一棵八品老山参,但一直没有这个运气,后来他绝望了。现在,程少仲给他的,说不定就是中国皇宫里的赐物,所以,他捧在手里乐得闭不上嘴。程少仲给霍曼的礼物是一块完整的蛇头香,这是珍贵中药麝香的极品。麝香是麝在夏季热天翻脐睡卧时,脐部分泌物的气味招来的各种昆虫在麝偶然吸脐被夹死后,与麝脐分泌物共同作用而渐渐形成的。蛇头香即是在麝香形成后期,偶有毒蛇为其气味吸引,将头伸进麝脐时被麝突然吸脐夹住窒息而死,后来蛇头就渐渐与肢体断裂并与麝脐融为一体,形成这种蛇头香。由于形成条件非常偶然,所以极为稀罕,当然药效也非常显著,是通窍还阳的至宝,与八品老山参同样价值昂贵。这都是程老御医收藏多年的皇帝赐物,临行前,程少伯再三让弟弟带来,用在当用时。程少仲给索菲娅和迈克的礼物是金童和玉女。是专为义父家里的一儿一女订制的。金童当然是纯金所铸,重一两整。玉女则是用缅甸翠玉刻制。两者均高二寸许,为飞天造型,眉目生动,刻功精湛,头顶上均有一红线牵引,便于悬挂。对于迈克这就是一块五十克重的纯金,对于索菲娅,这当然是项链下的一块精美昂贵的饰物。应该说,程少仲这四件礼物,不仅货真价实,也极具中华文化特色,比较恰当地表达了程少仲对义父一家人热诚相待的由衷感激之情。
一整天,都是在迎来送往、相互祝贺的气氛中度过的。霍曼拿出全部厨房本领,让全家人大饱了一回口福,但她的所有得意之作,在程少仲口中都没有品尝出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他.99lib. 还是很认真地赞美了一番,这让霍曼很是高兴了一回,甚至表示,有机会去中国时,给程少仲一家都露一手儿,让他们也饱饱口福。
晚上,程少仲接受索菲娅的要求,陪她去听露天音乐会。布朗夫妇因需要在家里接待客人不能同往,而迈克则开着新到手的别克去找女朋友幽会了。露天音乐会在波多麦克河西岸的露天剧场举行。那是离五角大楼和阿灵顿国家公墓都不太远的坡冈上的一座雄伟、豪华的建筑。四面围着碧绿的草坪,偶尔还可以看到有几群天鹅在靠近波多麦克河边的草坪上栖息。
演出单位是美国联邦交响乐团。据索菲娅介绍,这是美国最高级的交响乐团。程少仲不懂什么是交响乐,也不明白高级交响乐与不高级交响乐的区别,反正陪索菲娅来欢度佳节,索菲娅说好就好,他一律回答:“Yes!”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开始演出了,舞台上坐满了盛装的乐手,每人一件不同形状的乐器(后来程少仲发现也有相同的),正在演奏一首热烈欢快又有些诙谐的曲子,索菲娅说那首曲子叫《铃儿响叮当》,是描写圣诞老人赶着六鹿雪橇一路叮咚向前情形的。接下去,上来一支合唱队,唱起歌来,索菲娅告诉程少仲,这首歌名叫《圣诞老人来了》。程少仲细听那歌词大意是:
让我告诉你,
圣诞老人来了。
他知道谁爱淘气,谁最乖巧,
他也知道你是在玩,还是在睡懒觉。
圣诞老人来了,
你要做个好宝宝。
……
程少仲和索菲娅正看得聚精会神,忽然程少仲的肩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
第四节
布朗夫妇对程少仲的圣诞礼物爱不释手之余,想到这么好的东西自己一时用不上,收藏起来又埋没了它们的药效,岂不可惜?便议论要把它们转送给急需的人,结果就想到了现任美国总统威廉·哈华德·塔夫脱的夫人海.99lib.伦·赫伦·塔夫脱。这位美国第一夫人在本年度三月二十七日,主持白宫栽种三千株日本樱花树的仪式时,同日本驻美大使夫人共同栽下最初的两株树苗后,当场便感身体不适,接着就卧倒在床,至今已有九个月未离病榻,经过许多美国医学专家的诊治,未能确诊病因,不知该如何对症治疗。布朗给总统的弟弟、与他同在乔治城大学医学院工作的威廉·皮特通了电话,详细说了这两种名贵中药及其来历,不久,皮特就反馈回电话,说总统先生对这两种名贵中药很感兴趣,也想请中国来的御医为他夫人的怪病提供诊断意见。并表示,他随时恭候尊贵的中国医生的光临,哪怕是现在。所以,性急的皮特放下电话后,就立刻开车来接布朗夫妇和中国医生。弄得布朗没办法,只好来露天剧场把程少仲和索菲娅中途找了回来。
程少仲听了总统夫人的发病经过和病情介绍后,知是经络系统的沉疴,所以,西医大99lib?师们九个月都无法确诊。因为他听父亲生前介绍过,西医不承认中医的人体经络学,他们只承认神经系统、血液系统和淋巴系统,不认为除此之外还有中医理论中的其他气血运行系统。按西医的说法,血的运行有周身的血管,也是看得见的,而气的运行谁能找到轨迹?所以,至今西医的经络学还是空白,那么,面对经络系统的疾病只能茫然。
这是父亲对西医唯一一点异议,认为这是西医的美中不足,也多次同义父表达过、争执过。他嘱咐程少仲学西医什么都可接受,就是不能接受人体不存在经络系统的偏见。
现在,总统夫人的沉疴恰恰发生在他们的学说不承认的领域,所以他们无法诊断。可应该怎么对他们解释病因呢?最后,为了避免争论,他委婉地说,这是慢性病,也是中医药比较擅长处置的,但处置方法会被西医认为是巫医的伎俩——比如针刺、艾灸、火罐拔、麝蛋搓,再加草药末敷肚脐、脚心、掌心等等,当然也要煎服一些中药并喝一些酒,不知总统夫人能否接受这些治疗方法?
皮特就又给他的总统哥哥打了电话,说了程少仲的意见。塔夫脱总统大概颇费了一番思索,又提出了一些新的意见,皮特放下电话问程少仲,能不能在没见到患者的情况下,先大体上判断一下患者的临床症状,甚至阐述一下她的发病原因呢?
布朗一听这话,担心地问程少仲:“有这种可能吗?我的孩子?”
霍曼抢过话说:“没见过面,怎么能说出她的症状和病因呢?”
“塔夫脱的要求没道理!”索菲娅也接话说。
“不,我可以试一试。”程少仲对皮特说,“不过,得先请教一下总统夫人的年龄和体态——也就是胖瘦。”
“她五十一岁,比较瘦。”皮特说,“与塔夫脱正相反——他是个大胖子!”
“好。让我们一起来想象吧。”程少仲这样说完,稍停一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意境。然后,慢悠悠在屋中边踱步边说下去:“总统夫人一向胃纳不佳——就是食欲不太好。她常常胃疼,而且,她一向有痛经的毛病,经期和经量都不正常,但她改变不了经期总控制不住喝很多冷饮的习惯。所以,她的面色总是缺少红润,有些浮肿。说话声音也越来越有些沙哑。她的腰膝酸软和头昏耳鸣以及四肢乏力,至少有几年以上的时间了,只是由于她的好强没太在意。在她病倒的那个三月二十七日前两三年中,她至少也有过几次藏书网 因为疲劳而突然非常不舒服的经历,但都因为及时休息调养而很快就好了。
三月二十七日那天,她在停经数月后又突然为痛经所困扰,和日本大使夫人共同栽完两株树苗后,她喝过一次很凉很凉的冷饮,不99lib?久胃就疼起来。她感到浑身乏力,腿发软,而且非常困倦,想睡觉,也真的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但她忘记盖上一点什么,睡一会儿就醒了,感到浑身疼得厉害——就这样,她从此闭了经,开始了这次漫长的卧床生活。”说到这里,程少仲闭起眼睛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的想象完了,可以和总统核实一下,看看说对了哪些。”
“上帝,你怎么像看见了一样,描绘得这么清清楚楚!”索菲娅有些目瞪口呆。
“但愿我没有信口开河。”程少仲微笑着对大家说。
“好吧,让我来和塔夫脱核实一下。”皮特似乎刚从随程少仲的想象走远了的思绪中醒悟过来,便去和塔夫脱通电话。他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程少仲的“想象”,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大概塔夫脱总统自己一下子也回答不了这么多细节问题,所以,皮特最后还是把电话撂了:“OK!你快去问,我等你的电话。”他对塔夫脱说,并告诉了他现在的电话号码。
“他是需要问一问内莉(海伦·赫伦·塔夫脱的昵称)本人的。”霍曼说。
“问内莉的医生也可以嘛!”布朗说,“医生应该能说得清楚。”
“有些情况我现在就可以证实。”皮特说,“像她的胃一直不太好,还有冷饮喝得太多,声音越来越沙哑,以及脸色苍白,浮肿和四肢无力等都是对的。”
“那么,其他方面也就不会有太大出入。”程少仲说,“因为这些都是相关联的。”
“假如都说对的话,她的病应该如何诊断?”皮特问。
“按中医的理论,这是寒侵九宫,气血双闭,属于伤寒的一种。”程少仲说,“慢性病都是慢慢积累而成。总统夫人既是气血双闭,那么,无论是气——面色苍白、浮肿、声音沙哑、四肢无力等,还是血——痛经、乱经和闭经等等,都一定有了很长时间的病状反应,只是没那么严重。而在卧床不起前两三年中,也会有过明显的发作迹象。但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才可能突然发作便卧床不起。这好比两个弹簧,一个气、一个血,多年来总是超负荷状态,就会有不易察觉的断裂,后来,它反弹过几次,已经有明显断裂的预兆了,可粗心的主人仍没有减轻它们的压力,最后,它们才猝然断裂,当然,也就一下子卧床不起了。”
“还有治愈的可能吗?”霍曼问。
“当然有。”程少仲答,“不过,不会太快。慢慢积累的病,还要慢慢去除。中医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需要多久?”布朗问。
“如果患者本人能配合治疗,彻底恢复也还得九个月左右。这是因为前九个月耽误了治疗,现在开始治疗就不如九个月前及时治疗恢复得快。”程少仲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皮特连忙去接。
“都说对了?连喝了一杯很凉很凉的冷饮也说对了?OK!太不可思议了!”皮特兴奋得嚷起来,“那么……OK!我们马上就过去!是的,都过去,你就准备接待客人吧!”
第五节
美国总统的官邸——白宫。这是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为纪念他妻子玛莎的故居小白屋而命名的华盛顿著名建筑之一。三层外表简易的主体建筑,坐落在宾夕法尼亚大道旁的拉斐德广场对面,有涂成墨绿色的铁栅栏围墙护卫和北美冷杉绿荫的掩映。五彩缤纷的圣诞灯火将这一切都勾勒和照耀得十分醒目,尤其院中喷水池中的几股喷泉,在彩色灯光中更吸引人的目光。
程少仲一行随着皮特从侧门走入,守卫人员显然已得到通知,一路畅通无阻。
威廉·哈华德·塔夫脱总统已经在绿屋等候,这是白宫中总统接待私人朋友的专用场所,比起这座建筑物的外表要豪华许多。高大、魁梧的塔夫脱总统一一拥抱了所有的客人后,和程少仲面对面坐下九九藏书来。程少仲发现这位胖总统脸上最显著的特征是整齐排列在上唇又整齐翘在两腮的短须,很像倒置的汽车门拉手。
“我已经领教了你的神奇!亲爱的密斯特程!”总统开门见山地说,“你虽然没见过内莉,可你却能把她的病情和病因说得和她自己一样清楚,这使我感觉到了神的力量。你大概不知道,在所有历届.99lib.美国总统中,我是唯一的神教派教徒,所以,我相信神,不相信基督。这也是我相信你而不会把你的治疗手段当成巫术的理由。而且,你作为中国皇帝的御医,来给我美国总统夫人治病,是属于两国的外事来往,不会涉及美国法律,所以,你尽管放心,我已经通知了内莉的医生,他马上就会到。”
程少仲先感谢了总统的信赖,同时解释说:自己是御医补,虽然和父辈御医们一起给皇帝和皇室成员多次诊治过各种疾病,但还没御医的头衔,不敢妄称御医,请总统不要误会。
“没授御医头衔就这么神奇,授了御医头衔一定会更神奇喽?”塔夫脱总统抹了抹那两绺上翘着的小胡子朗笑着说,“你和你父亲学习医术,肯定会比你父亲更有出息。因为他对你绝不会保守,而你比他年轻,有很多新思维,会克服他的偏见,不断有新的发现和创造,所以,最终你一定会超过你的父亲。我现在除了是总统,还是美国最成功的法律界人士,这主要得益于我也是子承父业,是我父亲培养了我的法律才智,从普通律师到联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这其中有很多父亲的因素。所以,我们一见面就能找到共同语言,因为我们都是父亲的好儿子,又都比父亲干得好!”
听了这位喜欢说话的总统的一番话,布朗夫妇、索菲娅和程少仲都笑了。
程少仲说:“我只是一名继承了父业的医生,而您却是国家的总统,从成就上看,还属您是父亲的最好儿子。”
“NO!NO!NO!”塔夫脱连连摆手说,“你还不知道一个坏消息,我在今年的大选中一败涂地,连任的希望已经破灭了。明年三月份,伍德罗·威尔逊宣誓就职前,我就要搬出这里了。这说明我这届总统干得不漂亮,对不起父亲的期望。所以,我不能算父亲的最好儿子。来来来,亲爱的密斯特程!亲爱的公民朋友们,我们光顾了说话,冷落了这么好的美酒,圣诞老人要生气了。现在,让我们为我新结识的中国朋友,也为我本人在白宫度过最后一个圣诞,干杯!”说着,他拿起摆在茶几上的高脚杯,在空中向大家划了个优美的半圆儿,又擎到程少仲面前同他轻轻碰了一下,让两只杯同时发出一声脆响,然后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总统的侍卫人员,早已端好相机,将方才共同举杯的场面摄入了镜头。
海伦·赫伦·塔夫脱的医生马丁·丹佛博士到了,这是一位白了头发的犹太人,精神矍铄,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球深陷而又明亮,一派绅士风度。
塔夫脱总统向大家介绍过马丁·丹佛医生后,示意皮特同他详细说明情况,并请他再和夫人内莉打个招呼,做好请程少仲诊治的准备。
皮特便同马丁医生一起走出绿屋。
塔夫脱总统又让程少仲一行品尝他的太阳王佐餐酒,他亲自给每人倒满酒杯,边倒边讲他最喜欢这种法国出产的味道最醇厚的佐餐酒,而不喜欢人们推崇的白兰地餐末甜酒。原因是两类酒制造工艺有人工和天然之分。他说白兰地类餐末甜酒是部分发酵,其原汁只在发酵罐内存放两三天便抽入储酒罐,加进葡萄白兰地,使其酒精含量达到百分之二十。而太阳王佐餐酒则是全部发酵,其葡萄原汁一直在发酵罐里持续到所有糖分都变成酒精为止,所以它的口味才如此醇厚。
这样说着他向布朗夫妇说,还要送他们一些太阳王佐餐酒,回去招待他和他们共同的中国客人。布朗夫妇向塔夫脱总统表示了谢意。塔夫脱总统又让侍卫人员给他和每位客人都分别合了影。程少仲感到这位美国总统非常平易可亲。
皮特通知一切准藏书网备完毕,塔夫脱总统便陪同程少仲一行来到白宫专供总统夫人接待客人的红屋。落座后,服务人员重新献上饮品和水果,少顷,护理人员推着活动病床缓步走进来,面容憔悴并有些浮肿的总统夫人海伦·赫伦便出现在客人们多少有些惊讶的目光之中。她缓缓地扭动着脖颈,用浅浅的微笑向客人们一一颔首致意,并在护理人员的帮助下,伸出枯槁的、套着手套的手,供客人轻吻问候。到程少仲面前,她目光突然变得明亮而有了穿透力,程少仲仿效别人轻吻那只手后,总统夫人示意护理人员取出枕旁的一张精致纸板和笔,提笔写下“圣诞快乐”一行字。这行字程少仲已经认识,便连忙用英语回答:“祝总统夫人圣诞快乐!”
总统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由护理人员调转方向推出了红屋。
第六节
客人们又都被请进内莉夫人的病房。
诊断开始了。
程少仲向护理人员要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请内莉夫人摘下手套将手平按在纸上。然后,他转身从索菲娅替他保管的出诊用品中,取出一支箫。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闭起眼睛不看任何人,轻轻吹奏起来——在宫廷中给不成年的皇族成员诊脉时,他也经常这样安抚病人的情绪。父亲告诉他,这可以赢得病人的好感,平息病人的恐惧心理,也是中医的一种高雅治疗手段——低回的箫声连续跃动几个悦耳的上滑音之后,便一个八度大跳,进入高音华彩乐句,由徐渐疾、由弱渐强,开始了主题旋律的反复演进、发展和变奏。古老中国的古老文化、古老乐器的古老旋律,在这个西方国家美丽的总统官邸里,像舞动翅膀的鸟儿,上下飞动、四方飞散,飞进人耳、飞进人心。此时,围坐在病房里的人们,似乎不是为了忧伤的主题而汇聚在这里,而是为了欣赏一次优美的异邦的音乐会共同欢聚一堂。每个人脸上都溢满了惊喜和陶醉,塔夫脱总统竟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服务人员也都情不自禁惊呆了,内莉夫人渐渐睁大了眼睛,按在纸上的手也有些颤抖。霍曼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索菲娅紧紧抱住妈妈的肩,布朗和皮特同时大张开惊讶的嘴,马丁医生深陷而明亮的眼睛完全定格在程少仲微闭的双眼上,充满了疑惑……
箫声在畅游了总统官邸的每个角落后,渐渐缓慢下来,弱化成游丝而渐逝。程少仲上前托起内莉夫人的手,拿起那张白纸,迎着灯光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再拿起笔在纸上描了几条线,又在上面划了几个“△”和“〇”以及“×”。然后对塔夫脱总统用英语说:“从手纹上看,整个病情和预料的基本一致,确是寒侵九宫,气血双闭,需要渐渐恢复,所用治疗方法主要是针刺、艾灸、拔火罐、贴膏药和喝药酒。预计两个月下床,六个月丢掉双拐,八九个月左右基本康复,但语言能力的恢复不会太费力。”99lib.
程少仲的英语说得很吃力,也很难让人听懂,布朗便又替他重复了一遍。
塔夫脱总统便同马丁医生说:“就按计划治疗吧。OK?”
马丁医生便连连点头:“Yes,Yes.”便让内莉夫人脱去了睡衣,做好接受治疗的准备。
程少仲让索菲娅当助手,先把带来的姜片、蛇头香、膏药及银针与艾绳、火罐和少许药酒一一摆放整齐,并向马丁医生要了消毒棉,然后他脱去外藏书网衣,先把手指用消毒棉仔细擦了擦。接着,又轻轻摸了摸有些紧张的内莉夫人的身体,找准穴位先帮她放放松,再拿起姜片在穴位上反复擦拭,到皮肤微红时,将姜片顺势按在穴位上,右手悄悄拿起银针,请内莉夫人微闭眼睛想象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同时悄悄在姜片上迅速入针,捻进,这样,抬起手时,银针穿透姜片已深入皮肉,内莉夫人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接着,又拿新的姜片擦拭,按揉穴位后顺势贴在穴位上,再躲开内莉夫人视线悄悄入针,捻进,如此反复,不一时,便入了六根针。程少仲轻轻捻了捻那几根银针,问内莉夫人,疼吗?她轻轻摇摇头。程少仲便取出针告诉总统,这就是针刺,基本是不疼的。然后,程少仲让索菲娅把针消毒后收好,又拿起一段艾绳点燃,放在一藏书网边,再拿起姜片和蛇头香,反复在穴位上擦拭,按揉,等皮肤泛红后,将姜片顺势按在穴位上,收起蛇头香,拿过艾绳将燃着的一头摁在姜片上,看内莉夫人有了烫的反应后,移走艾绳,再按住姜片揉动少顷,最后再移走姜片,用蛇头香继续按揉少顷,如此,反复两次,问内莉夫人是不是很舒服?内莉夫人微笑着点点头。程少仲对总统和内莉夫人说,这就是艾灸。很舒服,与针刺的作用相近,都是开穴位的重要方法。最后,程少仲请内莉夫人俯卧在床,埋头枕中,然后,拿起四只火罐一字儿排好,再用小刀将蛇头香轻轻刮些碎末儿分别放进火罐之中,再取四张纸条儿,点燃其一,迅速塞进一只火罐,再将火罐轻轻旋转着往内莉夫人肩胛肌肉稍多些的地方一扣,火罐就吸在她的肩胛上。如此再反复三次,四只火罐便分别牢牢吸在内莉夫人的两个肩胛和两处臀峰上。程少仲对总统和内莉夫人说:这就是拔火罐。是散除体内寒气的有效方法,有凉气往外散发,是加热了的蛇头香以其高渗透功能打开了皮肤的封闭,将内寒赶出体表。
塔夫脱总统夸张地笑了笑说:“这真是一次东方医术的精彩表演!让我又一次感受到神的力量,这是上帝的智慧,肯定会产生不可思议的疗效,亲爱的内莉——”他口里这样招呼着,快步走向夫人的病床,俯下身说:“你真是伟大的女性!是美国第一个勇敢地接受中医治疗的人!”
程少仲也竖起大拇指称赞说:“总统夫人真是了不起!”
内莉夫人微笑地看了看程少仲,伸出颤抖的右手提笔在硬纸板上写下几个字:我很高兴,谢谢!
第一节
闾阳山海拔虽然只有一千多米,却因峰峦叠嶂、沟壑纵横,而显得格外神秘而幽远。登高远眺,满目苍茫,极为广阔深邃。腾挪绵延数百里的九龙山群峰,作为环绕它的背景依托,更延伸了它的可想象空间。所以,没有人敢说他曾踏遍过整个九龙山区,那不可能。
程少伯儿时所登的闾阳山只能算闾阳山的山脚。那里覆盖着茂密的小叶榆和胡杨,再就是荆条和野山杏与柳树毛子等灌木。草丛中有很多香蒿、茵陈蒿和山花椒,端午节时,满山都是它们的芬芳。夏天,可以找到酸不溜、老鸹瓢、黑天天和野葡萄。秋天则可采山枣、采榛子、摘欧李、拣野核桃。冬天经常有雪覆盖,只能看到野兔和山鸡在灌木丛里窜来窜去,偶尔也能看到狐狸和狼。更多的时候是听那些黑黑的乌鸦和花脖儿喜鹊在林子里聒噪,有时也见它们飞得很高、很高,在远远的峰峦空隙中飘来荡去,像蚊虫一样渺小。
开始上山的时候,程少伯还端端正正骑在大黑叫驴上,后来山路上的积雪渐多,他就下来牵着驴走。不久,就看到了重檐飞拱的药王庙。
坐落在闾阳山的药王庙规模不大,只有一座山门,一座大雄宝殿、一座藏经楼和两排偏殿,这些建筑群落外有红墙环绕,虽已多处坍塌,但在苍松掩映、翠柏遮蔽之中,仍呈现着一派佛门瑞气。由于不是初一、十五做法事的日子,再加上连日大雪,所以香客稀少,远远望去,未见传言中的喧闹。只见山门外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高台上,有几个人围观着什么,此外,台阶下面还有一个正在清扫积雪的小沙弥。
程少伯正犹豫是否到寺里向智远长老问一问师父在不在山上,顺便再问问去纯阳观的路,却见一个小沙弥不知从哪里走来,倏然之间已至近前,给程少伯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道:“请问是程御医吗?”
程少伯忙问:“小师傅怎么知道?”
小沙弥说:“是我家师傅嘱咐我在这里等你。”
程少伯又问:“你家师傅是谁?”
小沙弥答:“智远长老。”
程少伯问:“长老现99lib?在哪里?”
小沙弥回答:“师傅知程御医要去后山纯阳观,决定作陪,便先行一步。”
程少伯心中纳闷,就问:“既是作陪,为什么又先行一步?”
小沙弥答:“师父说他年纪大,走得慢,同行怕连累你走不快。”
程少伯知道智远长老爱开玩笑,便说:“那我赶紧追他,但不知路怎么走?”
小沙弥答:“师傅留言说,一步一步走。”
程少伯不由好笑说:“我问的是路在哪里?”
小沙弥答:“师傅留言说,路在脚下。”
程少伯豁然明白,智远长老是有意同他开个参禅的玩笑,便说:“多谢小师傅,我明白了。”说完抬腿要走。
小沙弥又上前一步,迎在程少伯面前说:“既是多谢,请程御医将所谢之物留下再走。”
程少伯这次心中有些不快,但又不便发作,便说:“今日所带,全在这褡裢之中,此外,还有这驴。”
小沙弥说:“那就请程御医将褡裢和驴一并留下。”
程少伯有些急了:“这里的东西,有些还要带到纯阳观去送苦杏方丈的。”
小沙弥说:“师傅留言,苦杏方丈那里,他都替你安排好了。”
程少伯无话再说,只好将那驴缰绳赌气丢给小沙弥:“好吧,全给你家师傅吧。”说完,转身就走。
他觉得这智远长老的玩笑开得过分了些。
小沙弥见程少伯有些生气,不禁偷偷笑了,把驴牵进了药王庙。
程少伯一路前行,发现一排新踩下的脚印儿,旁边还有一行狐狸爪印儿,猜想定是智远长老和那只火狐狸走过时留下的,便头也不抬,沿着这行脚印儿,一路向后山攀去。
隆冬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平日在镇里,地势低,屏障多,有些许北风,不以为然,现在到了山上,遍地大雪,一片开阔,风再小也有很明显的感觉,每阵风都像一把快刀,刮得皮肤刺痛不已。程少伯将身上的斗篷裹了又裹,依然感到风寒透骨,便加快脚步,打算走出些汗来,以御这雪地冰天的奇寒。
就这样走了三五里路,果然就出了满头大汗,不再寒冷,但却累得气喘吁吁,再看纯阳观,依然杳无踪影。眼前的路,一双新踩的脚印儿,和那相伴的狐狸爪印儿似乎有意穿林过涧,越谷翻山,在雪地里兜来兜去。仔细一想,纯阳观作为香客们经常进谒的道家圣地,不该这样偏远荒僻,道路也不该这样跌宕崎岖,是不是智远长老故意和他兜什么圈子?幸亏驴和褡裢都留在了庙里,不然这路也真是无法走哩!这样疑疑惑惑又走了几里路,忽听前面似有流水声音传来,雪地上的脚印儿、爪印儿也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延伸,便紧走几步,登上一道山梁,喘息稍定,举目四望,云腾雾锁,一时竟是满目迷蒙。过一会儿仔细再看,一道深涧横在脚下,浓浓的云雾就是从深涧中翻腾涌出。与此同时,也听清流水声正是从涧底传来,心中便大为惊异——如此天寒地冻的季节,涧底怎会有水流淌?莫非此涧中有四季不冻的地下温泉?正纳闷儿间,忽闻对面山林中有歌声传来:
天地造化奇,
阴阳传递有玄机。
莫道红尘好世界,
且看我,
深涧冬雪化春溪!
……
程少伯侧耳听那歌声,知是智远长老又在点化他,便欲寻路过涧,寻来寻去,哪有路径!这时,忽见那熟悉的火狐狸突然从涧下跃上来,蹲在崖旁一棵虬松上望着他。细看那虬松上挂着一条粗绳,便顿时恍然大悟,想必这粗绳就是路了。刚这样想,见那火狐狸一转身顺着粗绳便攀了下去。果然如此,程少伯心中暗笑,智远长老这是在考验他的求师之心诚与不诚,便抓住粗绳,纵身向涧底攀去。谁知,越往下攀,那粗绳越因涧中水气渐浓而结上了冰,握起来不仅冰彻五指,且十分光滑,难以把持,不待接近涧底,双手早已冻僵。最后只好以臂腿代手,腋胯并举,夹着那粗绳两眼一闭,坠下涧底。不小心却跌入一片泥泞之中。睁眼四顾,四周雾气蒸腾,脚旁便是不断散发热气的一潭清水。尽管清澈,却未见底。那水的四周,绿草葱茏、山花隐现,竟是一片春色!细细环顾,开串串儿红花的黄精、开五星蓝花的桔梗、四叶一节的沙参、像玉米穗一样平地拔起的肉苁蓉、叶呈美丽羽状排列有序的狗脊、叶丛中间突出一枝橘黄果穗的贯众、开五瓣蟹爪状紫花的淫羊藿等等,许多野生药材几乎应有尽有。
回眸再望崖顶,只有窄窄一线雾气迷蒙的天。发现了这样美妙的所在,程少伯一时竟忘了此行使命,便好奇地蹲下来,用手指伸进潭水之中稍稍试了试,竟是烫的,便将冻手浸在水中好好洗了洗,果然就舒服多了。再向涧水源头望去,一个偌大的崖九九藏书 洞中,热腾腾的清水分作十几股不等量的溪流欢跃而出。随着崖体的递降,那些溪流也形成一连串儿多级落差,便有了哗哗响的流水声。
程少伯捡了干爽的落脚之处,一步步靠近那洞口,一股热浪迎面拂来,看来,洞中之水很热。俯下身、眯起眼仔细向里探视,黑黑的山洞里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待到转身欲去时,忽然瞥见洞口边的草丛中赫然挑着一串儿鲜艳的红果。那果粒如豆粒般大小,晶莹而富有光泽,二十几粒挤成一簇,挑在一根绿而又紫的细茎上——野人参!程少伯蓦地意识到这串儿眼熟的红果,正是人参的籽实后,再仔细上前察验证实——绿油油掌状分布的卵状叶,头大尾小,金黄色的叶脉平行分布,十分清晰。再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组叶子的老山参!今天遇到宝了!七品为参,八品为宝!运气真是不错!待要上前用手去扒,又见那株人参旁边正有一把采药人专用的手锄摆着。程少伯心想这是天助我也,便抓起手锄欲挖掘那株宝物。忽又想到,既是有手锄在旁,这宝物定是已被摆锄者发现了的,这样的话,这株宝参便已有了主人,那主人没挖走它,定有没挖走的道理。
如果自己用那主人的工具,挖走他没挖走的宝物,那就是偷窃了,而他程少伯无论如何是不会做出偷窃之事的。想到这里,便又将手锄放回原处,再仔仔细细端详一遍那株山参,才恋恋不舍起身离去。
怎样才能攀上对面的崖壁呢?程少伯这才想起这个问题。但他没有着急,而是先蹲在潭边洗了洗手——方才洗过手后,他觉得手很舒服,又很光滑,便意识到这是含矿物质较丰富的地下热水。而这一发现对一名医生来说,就不能不自然而然想到它的医疗价值,由此又进一步想到它的开发利用价值……
正在程少伯面对潭水凝神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大声问道:“少伯贤侄在偷看仙女洗澡吗?”
程少伯猛回头,就在方才看到的那个出水洞口之上,忽然钻出智远长老与那只火狐狸。
程少伯一见,又惊又喜,连忙向前问安。
智远长老笑着问:“怎么样,这条路还好走吗?”
程少伯也笑答:“多蒙师叔指引,路还好走,但不知离师父的仙观还有多远?”
智远长老笑着说:“已经到了。我领你走的是小路,直通这常春涧。”说完抬手指了指身后道:“上来吧,从这儿再走出常春洞,就是你师父的仙观。”
程少伯赶紧快走几步攀上洞口,才发现那洞口上面还有个洞口,在下边时,被岩石遮住视线没有发现。
此时,智远长老已经钻进洞口,回头叮嘱道:“左手扶着石壁,缓步拾级而上,一步一步,不要着忙。”
程少伯进洞后,顿觉视线全黑,便按照智远长老叮嘱,左手扶着石壁,缓步拾级而上。没走多久,便见斜上方有一片蓝天远远透进光来。以这片透进的光为背景,程少伯看见智远长老和那火狐在前步履轻捷,一路拾级而上,转眼已走出洞口,便也想快走几步,早些冲出黑暗。不想,脚下一绊,竟扑俯在石梯上。仔细再看,右手一侧,白雾翻卷,热浪拂面,细观,有细碎波光在脚下很低处闪烁,方知这是座很高、很大的熔岩温泉水洞。倘若不慎跌下石梯,便会落入热水潭中洗个痛快。知晓了危险性,便不敢再鲁莽。想起智远长老“一步一步走”的话,不禁暗自好笑。原来这些话都不仅是句禅语,也有其具体所指,看来不能掉以轻心,就这样,谨而慎之,不一时,也很快便走出了溶洞。
洞口之外,一片黑松遮天蔽日,洞中涌出之热气,如云似雾弥漫开去,远望只能以为是雪地蒸汽。再看,纯阳观后门洞开,那火狐正倚门等他。举步进得门去,就见自己的大黑叫驴正在一石槽中吃草,驴身上的褡裢还原封未动搭在驴背上。这才恍然大悟,是智远长老怕他牵驴不便走方才的小路,另派小沙弥从正路送驴上来。当时自己莫名其妙,反倒有些赌气,便忽然脸红起来。
正这时,见药王庙那小沙弥和另一小道士笑眯眯迎上前来,那小沙弥指着大黑叫驴道:“程御医的驴和东西全部在此,请过目。”那小道士就说:“师父让我领你先拜见吕祖。”
第二节
纯阳观,顾名思义即是供奉八仙之一吕洞宾吕纯阳的道观。因而,吕祖殿是正殿,前为玉虚、清虚、太虚三门,后为清修之地,东跨院为清风静室,两侧则是道长的住所。西跨院为白云山房,是道士们的生活起居之所。
程少伯随小道士参拜完吕祖之后,才去拜见师父和智远长老。
苦杏道人听智远长老介绍程少伯终于没敢挖掘那株八品老山参之后,笑道:“非己莫取,君子本色也。那参得常春涧之灵气,孕闾阳山之精华,已成一宝,不随便动它也好,反正那参已赠送给你,何时挖掘,用在何处,你自己斟酌就是。却有一话,需要叮嘱:时至今日,那涧那洞,无人知晓,非为师不愿让其造福于世,实人心之贪婪不得不虑。今日引你一去,只因你身为医家,救治百病,得将其涧中百草、洞中之圣水施用于人,但为保持其永为圣洁之地,你只能严守其密,对世人示物不示其地,切记,切记!”
程少伯这才明白今天智远长老为什么领他走这条路,也才知常春涧和常春洞这两处圣洁之地在师父心中的位置,便赶紧感谢赠参之恩,并表示谨记师嘱行事,决不将此两地轻示世人。
苦杏道人又将常春涧与常春洞两地宝贵之处详细告诉程少伯,他说:“常春涧长一千二百余步,之后其水复入地下,自常春洞中溢出始,其温可人,春秋两季流至复入地下之处依然热气未泯。冬季酷寒流至复入地下之处,仍未结冰。故涧水两侧四季常春,所生草药与北方常见草药性味已有所不同。所以,这应是一段北方山中不可多得的南药培植之地,故而可贵。此外,涧深数丈,一年四季雾气蒸腾,春夏多露,秋冬多霜,皆为稀罕难求之山川灵气所汇聚,妥善采集起来,均有调和阴阳之奇效。最可贵者,常春洞中之温汤不仅可去人体疥癣疮疹与经络风寒,更有一种可见之气,在水中凝成串串儿气泡,专化人体内疬。这诸多好处,务必牢记。”
程少伯将师父训示一一记录于纸笔,最后,又趁机将岳父范沉香那八种宫廷秘方的商品用名呈上,请师父与师叔过目。
“痔疮膏不好,没有文化。”智远长老边看边发表意见说,“莫如叫玄武膏——堪舆学中,讲的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肛门在后,也即玄武也。风湿药酒其意太白,可改叫半月追风酒——这酒共用十五味药,浸泡十五天,都是半月之数,再喝上半月去了病,岂不正是半月追风酒?半夏定喘散是治肺的,按照五行,肺该属金,不如就叫它安金散吧。健脾合胃散名字太实了,脾胃属土,土在五行中央,就叫它合中散!牙痛散也很没才气——牙疼起来愁眉苦脸,不疼就满面春风,嗯,就叫回春散!小儿疳积散是用于贴肚脐儿的,肚脐儿乃神阙穴,这药可叫神阙散。不孕丸就更直白,不如叫麒麟金丹——暗隐麒麟送子之意。最后这‘御酒’二字倒是点出了此乃天子喝的酒,可哪些天子喝的酒呢?是长寿的天子?还是短命的天子?我看应该挑个长寿的——乾隆皇帝坐了一个花甲的江山,叫乾隆御酒行不行?”智远长老心直口快,将程少伯起的名字一一否定,又一一信口改过,统统都是一言九鼎的语气,只有最后一个药名,有一点商量味道。
苦杏道人便微笑说:“你既然包打天下,我们也就只好成全你,让你一人包揽到底吧!”
智远长老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喧宾夺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说:“我该罚,一会儿我多喝一杯!”
程少伯说:“师叔所起之名,也果然都好。”
“其实,我心里是 惦记少伯的本年之劫。”智远长老说,“这些小事儿三言两语说完也就算了。”
苦杏道人闻言,脸色有些沉重,轻轻叹口气说:“人生之劫,皆有定数,非我等所能左右。今日即使向少伯泄露天机,也只能徒增他的心理负担。”
“哎哎哎,我说长老。”智远长老有些不高兴地拦住苦杏道人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这如实告知少伯的想法可是你先提的。”
“话虽如此,吉言好讲,讳口难开。少伯正值盛年,你我不能不话到舌边留半句啊!”苦杏道人心情沉重地辩解说。
两位长老的话,程少伯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愕然之余,也很想早些知道自己的本年之劫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说:“师父、师叔,少伯命中之劫既是定数,又有何讳口不讳口之虑,但请坦言就是。”
“是呀是呀,少伯所言极是。”智远长老赞同道,“命里注定的事儿,说不说都得发生。既然认定和少伯有这份师徒之缘,他的这点事儿,不如先告诉他,让他心中有个数,以便提早做个安排。”
“好吧。”苦杏道人长叹一声,道,“那就由你把话告诉他吧。我去给他准备那些典籍。”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
第三节
大年初一早晨刚.99lib.吃完饺子,还没等程汉儒把一碗煮饺子汤喝光,来拜年的乡亲便接踵而至。
最先来拜年的都是药王庙镇上的闲散艺人和一些乞丐,他们多是三五成群的合伙耍耍狮子,跑跑旱船(也叫老汉推车),或者演一段猪八戒背媳妇儿什么的。也有一个人数段快板儿,或者两个人唱段莲花落的,内容基本都是祝贺新春的吉祥话。程家在药王庙镇算是首富,所以,也是最早接待这些人拜年的人家。
程汉儒早让秦诚准备好,凡来拜年者,每人一个红包儿,内装大子儿五十。这在两块大洋一袋洋白面的民国初期,算是相当不少的了。由于这类拜年者,只在大门外拜,就让秦诚或者秦嫂打发,程家人可以不出屋见面。这叫赏到人不到,没人怪。
这批拜年者过后,陆续而来的首先是当地的头面人物,比如各家药铺的老板、钱庄的掌柜、税局的专务、客栈饭店的东家等。这些人都是走过场的“空手道”,多是三五成群,什么年礼也不拿,进屋寒暄几句,点支烟,喝口茶,或抓几块糖,吃几颗瓜子儿,就又扬长而去——他们还要回家等别人去给他们拜年。
这之后,陆续到来的便都是手持年礼的真正拜年者。他们中多为年内生过病,被回春堂治好又没花多少钱,得过程家的接济,心中不忘恩情,趁节日表达一番感激之意。其中也间杂着程门远近亲眷中的晚辈。这种时候,程汉儒夫妇便要着实打扮一番,将平时出门会客的好衣服,一一从箱底儿翻出来装扮上。然后,兜中揣好含金量不等的红包,端坐在正房八仙桌案两边,领受各路拜藏书网年者的大礼,并视拜年者身份,赏给不同的红包儿。而程少伯、韩玉茑及何若菡则不断迎来送往,打躬作揖,收受礼品,寒暄年话。由于何若菡腹中胎儿已近九个月,不便劳碌,程二夫人早有话,让她能不出面就不出面,保胎养胎要紧。
时近中午,肖聪甫与肖天勇父子双双崭新衣帽,提了许多大包、小包前来拜年。肖聪甫进门朝程汉儒扑身便拜,又向程少伯连连作揖,声称少伯所赠膏药方果然疗效卓著,几个月来,他们父藏书网子携带凭此秘方炮制的膏药,走广宁,跑锦州,进奉天,下辽阳,所到之处,当场试验,一切痈疽疔疮,一日除脓,二日消肿,三日愈合。屡试屡验,故而声名大噪,得号肖膏药,获利甚丰。此次回家过年,由衷感谢程家大恩大德,特别是少伯贤侄赐方美意,今后他姓肖的定当没齿不忘云云。
程汉儒听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问程少伯:“你给了肖大叔什么好方,让他发了这样大财?”
程少伯回答说:“是失九九藏书传数百年的巴鲫膏。主要成分有巴豆、鲫鱼、商陆、漏芦、闹羊花、白芨、番木鳖、蓖麻籽、锦纹大黄、乌羊角、全当归、两头尖等二十七味,是汉代流传的民间验方。”
程汉儒听后评论说:“以我这辈子摆弄草药的经验,这个方子肯定不错。行啊,聪甫,你们爷俩这回就拿这个膏药创牌子吧——膏药叫什么名啊?”
“就叫拔毒膏。”肖聪甫说,“名不名好说,能拔毒就行。”
程汉儒说:“还是应该有个名儿,我看就叫肖氏拔毒膏,创创肖家的牌子。.99lib.”
肖聪甫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好!就听二哥你的,往下咱就叫肖氏拔毒膏!”
正说话间,国燕杰手提大包、小包走了进来。程少伯和韩玉茑接过东西。国燕杰先给程少伯夫妇各作了个揖,然后又给程汉儒夫妇磕了头,起身后,再向肖聪甫父子问了好,并对肖聪甫说:“肖大叔的膏药在城里挺打炮,我爹还捎话请您年后早点去呢。”
“知道了。”肖聪甫很痛快地说,“回去给你爹捎个好,告诉他我过了年马上去。”说完,就向程汉儒夫妇告别。
程汉儒夫妇与程少伯夫妇赶紧留饭,肖聪甫乐呵呵说:“我端了大半辈子程家的饭碗,还在乎这一顿饭?我得赶紧回去赶制膏药,这回我把所有的本钱都押上了,年后不是要大展宏图吗?”
众人便都笑了。
第四节
国省三的鹤寿堂门口,赫然张贴了张大红告示,上面横写四个小字:“祖传秘方”。下面竖写“肖氏拔毒膏”五个大字。旁边另一张大红告示上写:“一日除脓,二日消肿,三日愈合,无效退款。”
这两张大红告示一贴出,一连几日,买膏药的人络绎不绝,鹤寿堂里热闹非凡。
国省三与国燕杰父子端坐堂中,边为求诊者诊断,边向买药者打保票。国省三称坐在旁边的肖聪甫是师弟,从小在一起跟程云鹤学医,有人问:“那你国老先生为什么没卖过这种膏药呢?”
国省三笑说:“每个人的饭碗都不一样,哪有师弟卖膏药,师兄也卖膏药的?那还有医德吗?”
问者就说:“99lib?这么说,国老先生也会配制这膏药。”
肖聪甫接过话说:“这是我国师兄不抢我的饭碗,不是国师兄不会这一手儿。”
国省三听了,不置是否,只是笑。
肖天勇就觉得国省三是在吹牛,是想借肖氏拔毒膏抬高自己,便在一旁用眼睛朝国省三白了一回又一回。肖聪甫发现后,连忙把肖天勇用眼神叫出来,训斥说:“借他家宝地卖咱的药,咱们赚钱他瞅着,能不生气?说几句自我吹嘘的话,他真就能制这膏药了?何必太认真!求着他的时候,咱就装点傻又能如何?”
就这样,一连半个月过去,肖聪甫父子每天从家里各背一麻袋膏药来城里,在鹤寿堂里寄卖一部分,他父子在城里走街串巷再卖一部分。每天下来,背来的膏药都差不多所剩无几,所卖之钱都存在国省三处没往回拿,为的是最后一并去进原料药。
这天,肖聪甫计算家里的存药就要卖完,原来的本钱半个月里赚了十几倍,心里乐不可支,便决心把卖药之钱全部去买成原料药,再生产一大批膏药。等下一个十几倍钱赚到手,他肖聪甫就可以买房子、买地,给儿子娶媳妇儿了。
这样打定主意,当天下午他就从国省三手里取出所有的六十几块大洋,就地雇了两辆花轱辘牛车,父子分头去几家有南药卖的药铺,分别买足了巴豆、锦纹大黄、番木鳖、白蔹、乳香、没药、穿山甲,特别是用量大的飞净血丹等。为了不让国省三知道他都买了什么药,买完后,他们父子和国省三父子打了个招呼,便径直押着两辆花轱辘牛车,出城直奔药王庙镇而来。
正月里,阳气回转,天到过午,乡路路面低洼处便有泥浆,傍晚更甚,牛车也走得缓慢。肖聪甫父子一前一后,坐在满载的草药车里,犹如坐在满载的膏药车里,也就犹如坐在满载大洋的车里,心情自是甜而又甜。肖聪甫想象着这两车原料药,再加上些本镇出产的草药,经过半个月的加工,再经过一两个月的兜售,就能变成七八百块大洋了!想赚钱想得眼红,可哪里想到钱竟是这么好赚呢?当然,接踵而来的问题是:这么多钱怎么花?买多少房子?多少地?给儿子娶什么样的媳妇儿?可惜百草院的豆蔻姑娘,人样子是没说的,可毕竟已是青楼女子,说起来名声不大好听,而且,和他这当爹的好过的女人,怎么能给儿子做媳妇儿呢……正这样想着好事,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近,猛回头一看,一匹快马驮着个皮衣皮帽的汉子,飞奔而来,肖聪甫的心便骤然一沉——不会是遇上土匪了吧?这个问题他本来想过,但觉得城里离药王庙不过十几里路程,又是一马平川,再说还没有到青纱帐的季节,哪里就会那么巧?可是……肖聪甫还没做出判断,那骑马的汉子已经来到跟前,只听他高喝一声:“站住!”便早横在了两辆车前。
坐在后面车上的肖天勇也意识到遇上了土匪,但见只有一个人,便未太害怕。此时,飞身一纵,下了牛车,向那马上的汉子问:“老大是哪个绺子?”
“闾阳山赵义卓的绺子。”那汉子说,“怎么样,老弟,是把这两辆车交给我,你们走你们的路,还是要多费点话呢?”
肖聪甫一听“闾阳山赵义卓”几个字,立即想起去年给程汉卿老御医送毒蛇的那个人,也是这么报的字号,但却至今没有查实。这样一联想,他忽然急中生智,问:“你就是去年给我们程老御医送礼盒的那位老大吧?”
那汉子听了这话,忽然一愣,反问说:“你是什么意思?”
肖聪甫立即断定这肯定就是那个送蛇之人,就纵身下车说:“没别的意思,老大,我知道你不是赵义卓绺子的,可我佩服你一个人单独闯天下,是个英雄。这样,咱们商量商量,现在这车里装的都是草药,你要了也没用,等我肖膏药把这些制成膏药,能换钱花咱再二一添做五,你看怎么样?”
“哈哈哈哈……”那汉子听了肖聪甫的话仰天大笑,说,“肖聪甫哇,肖聪甫,你这人一辈子吃亏在嘴上,到这个岁数也没活明白。今天我本来只想要货,没想要命。无奈你一句话先揭了我的底,先说我不是赵义卓的绺子,是单人独骑跑单帮的,又说我是给程老御医送礼盒的,让我想放你活命也没法放了。那就别怪我把事做绝了。”说完,掏出手撸子,对着肖聪甫就扣扳机。肖聪甫的脸当时被炸飞大半,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便应声扑倒在地。肖天勇见势不妙,转身要跑,被那汉子又是一枪,撂倒在地。
那马上的汉子,朝两个赶车的老板一挥手,喝:“把车赶回城去!”
第五节
范沉香与赵义卓、陈二斤半在北门饭店分手后,赵义卓和陈二斤半直出北门回闾阳山而去。范沉香则让神农堂的伙计吕老疙瘩又把车赶到广宁城最大的妓院三义好,进去与院里的芙蓉姑娘又亲近了一回,所以,最后他们出城时已是日落时分。
范沉香叮嘱吕老疙瘩把随车捎回去的几坛乾隆御酒照看好,别碰着、磕着,便斜倚在车帮上眯起了眼睛。
最近神农堂的生意越来越顺手,八个宫廷秘方产品,除了乾隆御酒他自己干不了,因而才与城里的一家烧锅联合生产之外,其余都是他神农堂自己生产。为此,他又新雇了八个伙计。新产品拿到北平通仁堂、天津大仁堂,都得到认可,签订了代理销售协议,目前已发了两批货去,结了一批货款回来,利润很看好。这次过年,乾隆御酒又大大出了一回风头,给谁送礼谁都乐,给谁销售谁都领情,利润更是不用说。
范沉香打算好了,过几天,到奉天城再开一家神农堂,同时,在奉天再安个家,就地再娶一房能生儿育女的,不然将来靠谁?赚这么多钱给谁?那样的话,药王庙的大本营就都迁到奉天去——还是城里比乡下热闹,光奉天北市场的窑子街就够他乐呵的。而这里.99lib.的药园、药铺就交给女婿程少伯,让程汉儒老亲家统一去安排,至于看家护院,他也想好一个人——韩宝善,这个连襟为人厚道,在新立屯日子过得艰难,看在干女儿韩玉茑的份上,让他全家搬到药王庙来,不光给自己看家守院,和韩玉茑来往也方便。
当然,最重要的是和赵义卓那边儿的联络,大的节骨眼儿自己出面,小小不言的琐碎事儿,就让韩宝善父子跑腿儿学舌。刚才,他和赵义卓在北门饭店就是陪广宁城骁骑校国燕雄喝酒,这个统管地方官兵的臭小子,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不和他搞好关系,六百亩鸦片怎么能种好?现在北平的大总统虽然背地里睁一眼闭一眼,可面子活也不能不做,禁烟告示也得贴。上边一贴告示,下边的地方官就得拿着鸡毛当令箭,趁机捞取好处也罢,借机会谋私利也罢,没准儿就兴刮几场旋风,倒霉的就许撞到枪口上。现在,和国燕雄先说好,六百亩鸦片有他的好处在内,出了子岔也有他一份儿,这就能保证万无一失,这就叫运筹帷幄——没有这点儿韬略还想赚大钱!范沉香眯着眼睛养神,却总是为这些天的种种得意弄得兴奋不已。当然,他也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不拿秘方当钱的女婿程少伯,竟把一个能发大财的膏药方子白白送给了肖聪甫!你说让他生气不!虽然程少伯把宫廷秘方全让他随便用,可也不该给肖聪甫这个方子!他是岳父老泰山,肖聪甫是什么东西?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和肖聪甫商量联合生产那膏药,肖聪甫还连连摇头摆手,很怕分了他的利,所以,让他很懊恼。肖聪甫找他借十块大洋做本钱,他也连连摇头摆手,最后被肖聪甫纠缠不过,他才答应让肖聪甫用五子茶馆做抵押,出了正月还不上,五子茶馆就归他。可从近日肖聪甫卖膏药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是没有的,因为听说肖聪甫这回是真的赚着钱了。所以未免让范沉香有些嫉妒——凭肖聪甫尖嘴猴腮的模样儿,他能是赚钱的命……藏书网
范沉香正这样在心里诋毁肖聪甫,忽听前面拉套的大青骡子咴咴尖叫起来,紧接着驾辕的枣红马也咴咴叫着不走了。
范沉香睁开眼睛,见吕老疙瘩已经跳下了车,正伸长脖子朝前边道上张望什么。
“怎么了?”范沉香问。
“好像路上有死倒儿。”吕老疙瘩说。
“死倒儿?”范.99lib.沉香也伸长脖子往前方张望一下,却没看清什么,只看是两只脚,便说:“算了!算了!绕过去吧,别惹麻烦。”
吕老疙瘩便把拉套的大青骡子用鞭梢往里拨了拨,马车就下了正路,拐进路旁缀满高粱茬子的庄稼地,不想,刚横着地垄往前走了不远,大青骡子又咴咴叫起来,枣红马也随即又停下来。
吕老疙瘩再伸长脖子往地垄里张望,又见一人卧在地里,嘴里便说:“又是一个!”
吕老疙瘩话音刚落,只见那地上的人竟迎着他抬起头并向他扬起一只手,声音微弱地说了句什么。
“好像是肖天勇!”吕老疙瘩这样说着,跳下车奔向前去。
“肖天勇?”范沉香顿时吓了一跳。
第一节
布朗·克温这几天的惊喜太多,前天晚上,塔夫脱总统和内莉夫人刚刚用电话告诉他,她已经可以说话了!刚才,快到中午的时候,内莉夫人又来电话说,她又可以支撑着坐起来隔窗观看院子里喷水池喷水了!还说她的心也像窗外掠过的鸟儿,又重新张开了翅膀!她再三感谢布朗给她介绍了程少仲这么一位天使——她说程少仲是上帝专门派来给她治病的天使。所以,她和她的丈夫,已经把大选失败的忧伤忘.99lib.得一干二净——比起健康来,权力又算什么呢!她说如果能彻底康复的话,她将用全部余生,致力于把这美妙绝伦的中医中药介绍给更多的人,并愿为此游说美国的财团创立个基金,来专门支持中医中药的发展……总之,内莉夫人从切身体会中发现了一件人类最值得做好的事——她信誓旦旦,情绪非常高昂。
回国后,布朗就想到过在美国创立专门基金,用于中医中药的研究和开发,但由于自己只是一名医生,影响和号召力有限,实现这个计划需要一个过程。他准备先通过《我在中国当御医》回忆录的撰写来宣传中国,同时宣传中医中药,让人们先了解中国和中医中药,然后再进一步组织研究队伍,对中医中药进行系统研究,先取得科学数据,以便让大家相信和接受。在相信和接受的基础上,才会有创立专门基金的可能。现在,事情好办多了。内莉夫人的切身体会使她自己相信和接受了中医与中药,那么,她就可以从证明人的角度说话,以其影响力说服更多的人相信和接受中医中药,所以问题就简单多了。他因此也就有理由相信,梦想成真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放下内莉夫人的电话,他很想把她的话尽快告诉谁,以便与他分享这份喜悦,可除了他自己外,谁都不在家。霍曼解除肾结石困扰后,又重新当上了医学院住院部的护士长,每天忙忙碌碌,白天一整天不在家。索菲娅和迈克每天按时上学,中午都在学校吃自助午餐不回家。程少仲每天这种时候虽已听完英语课,但他总是在外边吃午饭,直到索菲娅下午放学才一起回家。所以,每天中午,只有布朗一人在家。
于是,他给皮特打了电话,约他一起去吃牛排。皮特则说,他正想去吃巴西烤肉,又说,正好有事要找他。他们便约定在波多麦克河畔的巴西高原烤肉店会面。
巴西高原烤肉店位于波多麦克河紧靠阿灵顿纪念桥的南侧,是真正的巴西人开的一家很有特色的烤肉店。由于味道很合美国人的口味,所以生意一派兴隆,每到午、晚和夜里,这里都是熙熙攘攘的,食客们常常需要预定才有座位。
布朗到时,皮特还没有到,他便坐在候座室里等。
烤肉店是座两层楼房,整体装修风格与其说很富有南美巴西高原情调,莫如说具有浓郁南欧伊比利亚高原情调更准确。满墙的牛头骨和骑士帽,斗篷与剑,一二楼中间是贯通空间的天井,立着一架大大的风车,风车轮片上摆放着供食客们自助取用的各种蔬菜、肉食、水果和沙拉酱,旁边取果汁的地方装修成了古堡般的磨坊,很有《唐·吉诃德》小说里的伊比利亚文化底蕴。所以,说是西班牙情调比说成巴西情调似乎更确切。
皮特终于来了。见面后,皮特说:“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内莉能坐起来了的好消息,但你肯定不知道洛杉矶今日报上这条坏消息!”说完,把一份报纸摔给了布朗,指着其上一条新闻说:“Herbs almost kills man(中药险些害死人)——看看吧,也是密斯特程!”
布朗急忙拿起报纸仔细阅读,这条新闻报道的内容是:中国御医程少仲在洛杉矶御医诊所用中药给一华人妇女治病,致使该妇女大出血,险些丧命,可见中医中药不可靠,应该慎用云云。
“NO!NO!NO!这不可能!”布朗看完大声说,“密斯特程一直住在我家,根本没去过洛杉矶给什么妇人治病,这一定是搞错了!”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人——一起去过华盛顿故居的那个唐人杰。他马上一拍大腿说:“对,这肯定是那个叫唐人杰的冒充密斯特程干的。我敢打赌!”
第二节
事实很快证实了布朗的话。程少仲与唐人杰?99lib?通了电话,唐人杰承认麻烦是他们御医诊所惹的,但这次冒充程少仲的不是他,而是方志武。这是因为他毕竟是学医的,比唐人杰懂,便只能由他来扮演师父,而他唐人杰只是徒弟。但他承认,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所以,他向程少仲道歉。
程少仲没在电话里多说什么,因为不让他们冒充自己的话他早说过了的,但唐人杰与方志武置若罔闻,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看来,这是法律意识淡薄,没认为这种假冒他人的做法有多少法律上的不妥。经过与布朗和皮特商量,除采取法律手段外,别无他法,因为现在不让唐人杰、方志武再用“程少仲”招牌,他们口头答应,实际上未必真的不用。而且,鉴于唐人杰、方志武已经给程少仲造成了名誉损失,不公99lib? 布事实真相就无法挽回损失,所以必须经官,而无法在民间私了。程少仲认真考虑后,觉得也只能这样,便请布朗的私人律师出面,向洛杉矶地方法院起诉了唐和方。按照程少仲的意见,这件事儿不要做绝,还要给唐人杰、方志武以出路。只要他们公开道歉,承认冒充,并保证今后不再盗用程少仲的名义,把名义损失挽回,让世人明白真相也就罢了。考虑他们的经济状况,不要求经济补偿。而布朗与皮特的意见是,借这个机会,请媒体对内莉夫人接受程少仲治疗的结果,进行一次实事求是的报道。不仅可正视听,更可广泛扬名,一举两得,等于坏事变成好事。程少仲觉得有理,同意了。
一个月后,案件有了结果:一,唐人杰与方志武登报公开道歉,并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二,由唐人杰与方志武承担诉讼费用,名誉损失按原告意图免予赔偿。三,根据唐人杰与方志武的操行,由移民局对其执行限期离境处罚。由于律师的安排,唐人杰和方志武道歉文章发表之日,另一篇采访内莉夫人病情及治疗情况的文章同版刊出,题目为:《中医中药神乎其神总统夫人显著康复》。.99lib.
对于唐人杰与方志武被限期离境,程少仲心里多少有些沉重。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美国的法律是严肃的,不管他本意如何,都必须接受法律结论。
那天晚上,程少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唐人杰和方志武打个电话,做些解释,并对他们将被限期离境表示慰问。
接电话的是唐人杰,他听了程少仲的话未.99lib.做任何表态,便把电话交给了方志武。方志武听完程少仲的话之后,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谢谢你的虚情假意”,另一句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等着瞧!”便把电话挂了。
第三节
布朗的态度感染了皮特,他很快迷上了中医中药。作为一位药理学家,这之前,他正在和一位好朋友埃文斯一起,从一种叫Datura meteil(曼陀罗子)的美丽花朵中提取麻醉物质,那是很激动人心的发现,但他只是作为别人的助手,而他的性格不喜欢做别人的助手,他很想自己九九藏书
去发现些什么有价值的新物质,以便在人类药物发展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清楚地知道:人类的药物,不是向动物去索取,就是向植物去索取,另外就是矿物或者微生物。那么,中药正是由这些成分所组成,如果从中药里选择一些常用药物,比如布朗说程少仲用的蛇头香、金钱草、甜瓜子等等,一旦从中找出某种有效物质,而这种物质此前一直未被发现的话,那就意味着成功了!当然,若再找到人工合成这种物质的办法,就更是大功告成!他也十分清楚,布朗作为流行病专家,在药理学上是不会很得心应手的,只由他一人同密斯特程合作,肯定不是最佳组合。那么,他们三人若是联合起来,流行病学的中西医结合将是布朗和密斯特程的恰当选题,这方面的发现以他们为主,而药理学方面的发现,自然就会以自己为主,这样一来,各得其所,分工合作,肯定可成大功!若再让内莉出九九藏书面组织起基金来,还怕这件事的开发前景不大放光芒!这样反复想过之后,他决定先和布朗详细谈一谈,讨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充分兼顾三方利益,就不怕合作不成!
布朗从程少仲给琼用蜂胶治好性病开始,就产生了对中药成分进行检测的兴趣,但因他的专业与药物检测无关,没有可供他使用的实验室,只能把标本交人代为检测,得到现成的数据。这虽然也可以求出最终结果,但因不能直接参与基本溶液的配制,实验材料的选用,以及看起来微不足道,实际上可能非常重要的实验动物麻醉剂用量的精确与否,各种器皿处理程序的正确与否,消毒灭菌工序掌握得是否严格,乃至离子交换水是否纯等种种问题,许多应随机把握的因素统统无法掌握。因而对检测过程完全心中无数,对最后结果的认定也就很不踏实。此外,有些具体检测项目的内容设计,有时也需要做随机调整,比如检测蜂胶的消炎功能,往往需要几种小动物的发热反应实验。那么,实验之前制定的小白鼠、兔、狗三种动物实验详细内容,完全应视前一项实验反应情况,对下一项实验的原定内容做出适当调整,以求获得更科学的数据,但如果不能参与操作,就无法进行这种调整……类似问题很多很多,都使布朗的检测计划屡屡不能尽如人意,因而不能不一再被迫推延计划,这也是蜂胶的检测报告一直拿不出来的直接原因。所以,布朗甚至想和霍曼商量,干脆购置一些必要的设备,在家里建立个实验室,全家人工余、课余,一起参与,岂不乐在其中。
正是在这种时刻,皮特来找布朗,建议与他合伙创立专门的中药实验室——皮特当然着重谈到了密斯特程应是其中最重要的骨干力量。但由于他现在既不是乔治城大学医学院的人,入学后也只是一名学生而不是老师,所以,他只能是兼职参与,是无法作为正式成员报到院方请求批准的。
布朗首先肯定了创立专门中药实验室的计划,认为这当然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但他对由谁出资创办还有些犹豫,因为凭他的感觉,院方目前对中医中药的认识还很有限,这是他从中国回来后,多次向院方推荐中药时,从老院长莫顿那迷茫而困惑的眼神中感觉到的。所以,对院里能否批准这个计划他不敢乐观。但是,如果个人出资的话,他认为对自己来说,无异于资助皮特搞了个个人实验室,因为研究中药为主的实验室肯定要由皮特这位药理学家来领衔,这就不如自己投资在自家创办了。所以,他的倾向是:由他们共同制定个方案,把专门为中医中药99lib?的研究与开发这件事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先阐述清楚,让人引起兴趣,然后由皮特去找塔夫脱和内莉,请他们出面帮助筹集经费,这应该更容易行得通,并且,是独立的受财团资助的研究部门,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最后,皮特给内莉夫人打了电话,讲了他和布朗的想法,以及希望得到她的支持的话。内莉夫人显然很感兴趣,毫不含糊地回答说:“我很赞赏你们的计划,也很愿意参与合作,我想我只要能彻底康复,这本身就很有说服力,也就有把握取得财团的支持,难道不是这样吗?”
皮特听出内莉夫人的态度是真诚的,但他觉得她的表态还不够鲜明,便说:“我看这样吧,赫伦。创立实验室的资金就由你来负责筹集,如果获得财团资助就更好,否则,你和塔夫脱自己来投资,好吗?”
“皮特,你这个阴谋家,原来你在打你哥哥和我的主意!”内莉尖着嗓子说,“看来,你是想把实验室搞到白宫里来,是吗?”
皮特从内莉的语气里,已经明显听出她不反对他最后的意见,便也开玩笑说:“是的,白宫的草坪上将出现我们未来的中药种植园,那会比现在更美丽。”
“可是你不要忘记,我们马上就要搬出白宫,伍德罗·威尔逊就要来敲门了。”内莉说。
“那就正好,两件事一起解决。”皮特说,“你和塔夫脱安排新住宅时,正好把实验室也一并考虑出来就行了。”
“看来,你是一定要纠缠我了。”内莉夫人说,“那么我只好照你的意见办了?”
“你能这样选择,肯定是英明的。”皮特说。
“OK!就按你说的办!你这无赖!”内莉夫人骂完,笑了,有些狡黠地说:“其实,仅仅为了我和塔夫脱的健康,你们不这样搞,我也要建议你们这样搞呢!这话,我已经同密斯特程讲过了。喏,你应该知道,现在是我接受治疗的时间,密斯特程就在我这里呢。”
第四节
程少仲为了尽快忘却与唐人杰和方志武的不愉快,他每天除了学习英语时间外,把精力都用在了为内莉夫人治病上。他这样做,首先因为内莉夫人非常善良、可亲、真诚,是个很有修养的慈祥长辈,她对中医中药的客观科学态度使他很受感动。其次是,塔夫脱总统本人也是位很富有人情味儿又不失威仪的国家领导人,也很值得尊敬。在中国宫廷中,他随父亲出入大内,是受了慈禧太后特准的。有时,慈禧太后也会微笑着和他说几句话,但他却必须跪着回话,还只能问啥说啥,不许多说一句。所以,他对慈禧太后印象不太好,觉得她太蛮横,不讲理。光绪皇帝、宣统皇帝也是一样,在太后面前,他们唯唯诺诺,一转身,在群臣面前,又太盛气凌人,说一不二,特别宣统皇帝刚刚穿了没几天死裆裤,还什么都不懂,也会张口训人,装腔作势。
当时,他以为天底下的皇帝都是这种德行,不想,美国白宫里的大胖子总统,竟是个有点近乎厚道的老好人,每次见面都先给他问好,然后紧紧握手拥抱,每次告别又都那么客气,感谢话说得让人心里热乎乎的。作为医生,他很愿意为内莉夫人这样的患者看病,这倒不是因为她是总统夫人,其实在他根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总统和夫人自己先如实介绍了他们即将下野,即将搬出白宫,去做普通公民的情况。所以,程少仲心里一直没把他们的政治身份当回事儿,只把他们当成慈祥的长辈、真诚的朋友,愿意为他们服务也像愿意为家乡那些热情栽下杏树的普通百姓服务一样,就是觉得他们真诚对待你,你就必须同样回报他们以真诚。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第一句关于医德修养的教诲就是:善待病人,真心同情其疾苦。他对慈禧太后和内莉夫人都是这么藏书网做的,只是得到的反馈却大不同。慈禧太后总以主子自居,好像谁给她服务都是应该的,而内莉夫人则是以患者自居,对医生的服务总是怀着感激,她们都是差不多年龄的长辈,为什么会有如此明显做人与修养上的差异呢?
一九一三年的程少仲当然还不明白,一个封建皇帝与一个民选总统的本质区别,因为他只有二十岁的年纪,而且所受的都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之类的教育。但程少仲有起码的中国人的朴素感情,他信奉投桃报李的做人准则。内莉夫人对他真诚,他对内莉夫人就愈加真诚。除了针刺、艾灸、拔火罐、贴膏药这些治疗方法之外,他还在食疗、药酒、药茶几方面给内莉夫人精心调配了许多方剂和花样儿,以配合上述外部物理疗法,共同增强疗效。
在得到内莉夫人的理解与认真配合之后,他又辅导内莉夫人的女护理员泰勒,掌握了初步的导引与推拿手法,每日由她给内莉夫人进行推拿和导引。同时,他还教会内莉夫人自己在床上进行九宫八卦运气法的演练。这样一来,内莉夫人每日里物理疗法、饮食疗法、外辅疗法与内气疗法并用,多种手段共同作用,综合疗效日益显著。除上身可以斜坐起来进行床上活动外,下肢也渐渐能够伸展转动,尤其是经血又重新来潮,这说明气血双闭已经大见畅通。乐得内莉夫人也喜不自胜,开始试探由人搀扶着下床走动。程少仲为了获得最佳疗99lib?
效,又将中医最为玄妙的子午流注理论详细给内莉夫人讲解了一番,要她按照人体自身不同时刻有不同自身节律的原则,选定下床锻炼时间和床上气功练习时间,并在可能的情况下,根据一日二十四小时不同自身节律进餐、进药、睡眠、推拿、导引等等。他对高品位的患者,有高品位的治疗方案。
如果说,开始的物理疗法,仅仅让内莉夫人感到新鲜,后来的食疗又使她感到有趣,也有特色,那么,推拿和导引以及九宫八卦运气法就让内莉夫人明显感到中医治疗手段是丰富多彩的,很有独到之处的,或者说,有些方面是比西医见长的。但这一切,都还不足以使她震撼,因为以她的知识修养,对事物各有所长这一点,是从来了然在胸的。不过,听到?99lib.t>程少仲侃侃而谈子午流注理论,十分清晰地指出每天二十四小时内,人体自身节律状态如何流变,何时向何方转化,又何时达到最大峰值,这期间如何把握动态节律,正确认识症状表现,对症下药,适时治疗,安排外辅疗法,与内气疗法的最佳时机等等,这些新奇而又精辟的动态医学理论阐述之后,她终于被震撼了!特别是当她问清子午流注理论始于公元七世纪初的中国唐朝时,她的震撼终于又变成了震惊!她这才意识到中国古老的医药体系的博大精深与源远流长,才意识到终日摇头不已的马丁老医生比起这个极年轻的密斯特程来是多么幼稚又多么浅薄!同时,她也才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西医治不好自己的病和中医治得好自己的病同样都是必然的、理所当然的、十分自然而然的,所以,她首先向马丁医生提出了她的要求:“请您尽快向密斯特程学习并掌握子午流注学说。”
“您是说让我向密斯特程学习?”马丁医生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困惑与茫然。
“Yes!”内莉夫人大声说,“等您真的弄懂弄通了那无比美妙的学说,您就不会再用这种惊讶的目光望着我了。”
“对了,还有你——我的泰勒!”内莉夫人又对女护理员说,“你要尽快把密斯特程的导引技法学到手——二十四导,三十六引,相信我的判断,这会给你带来永远的好运!”
第一节
何若菡分娩的日子是正月的最后一天,新生儿是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足足八斤重,按当时十六两一斤的计量规矩,正是一百二十八两,这是个很吉利的数字!乐得程汉儒夫妇闭不上了嘴,去年过继了儿子,娶来了媳妇,今年刚开年,又抱上了大孙子,这三件事对老夫妇来说,比连中三元更让人开怀。程二夫人有机会唱一回主角,支配得全家老少团团转,自己也忙得团团转。韩玉茑也成了重要人物,守在何若菡床前,端屎端尿,很是卖力。洗三那天过后,程汉儒便拿了一部《万年历》,仔细查算孙儿的四柱八字,得出结果是:癸丑、甲寅、丁亥、乙卯,便将这八个字抄下,拿到药王庙请智远长老看了。智远长老告知八字中二成金二成水,四成火,缺土缺木,便建议取名时补木、补土,又算了干支相、相冲、相刑、相穿以及流年运势,一生命理等等,最后得出卦辞是:“命理坎坷磨难多,一生蹇滞苦寂寞,虽有贵人助功名,夕阳晚景也蹉跎。”
听得智远长老这几句卦辞,程汉儒心中大失所望,智远长老安抚他说:“二先生不要太懊丧,此儿虽命多磨难,却有功名可以光宗耀祖的,说来也算贵子一个,非寻常人家可得。”听了这话,程汉儒又转忧为喜,谢了智远长老而去。
智远长老望着程汉儒背影儿,感慨不已,脱口唱道:“程乃禾口王,命中当种粮,偏做杏林99lib?鸟,林下禾难强!”
程汉儒刚走不远,听见了智远长老的唱词,不禁又转回身来,问智远长老:“若果依长老之意,程家罢医归田自会平安吗?”
智远长老道:“‘禾’字一撇盖着头,只要心甘自风流,杏林出头风必摧,风摧林毁自烦忧。”
程汉儒又谢过智远长老,怅然而去。回到家里,只说了“有功名,光宗耀祖”之话,只字未提“坎坷磨难”等语,一家人便欢欢喜喜让他和程少伯快快给起个补木补土的名字。何若菡闻讯对韩玉茑道:“少仲临行留下嘱咐,说是叫杏圃,生男生女都能用,不知这个名字可使得?”
程少伯听了韩玉茑传达何若菡之话,马上赞成道:“杏圃很好!既补了木,又补了土——圃乃园也,含有土意在内,好像少仲预先知道这个孩子命中需要补木补土。”
韩玉茑说:“叫起来挺好听。”
程二夫人说:“我看行,就按少仲的意思办吧,你看呢?”她问程汉儒。
程汉儒从药王庙回来的路上就打定主意,不让这孩子再学医,现在一听又有“杏”字,心里便有些反感,但却无法表达自己的道理,只是支吾说:“……只是……这‘杏’字好吗?”
程二夫人立即说:“怎么不好?‘杏’字又补了木,又有了杏林之后的意思,我看挺好。”
程汉儒听了夫人这杏林之后的解释,也觉得还可以讲得通——干不干医,这孩子也都是杏林人家之后,这倒是对的,便嗫嚅道:“你说好就好吧。”
韩玉茑立刻跑去告诉何若菡,又指着躺在炕上的新生儿连连叫着:“杏圃哇,杏圃哇,你这乖乖亲亲的杏圃哇!”
正在这时,秦嫂来报,说八角台全镇二百多户人家,派代表来栽杏树了。
程少伯出门一看,七八条大汉正在杏林外挖树坑。两辆大车上装满杏树树苗。领头的一见程少伯,急忙上前九九藏书 问好,自称受全镇二百余户人家推举,感谢去年夏天程御医免费赠药,治好全镇流行感冒。去年秋天本想来栽杏树,怕成活率不如春天高,这才拖到今天。虽然晚栽一冬,可大伙心里没忘程御医的恩情,请程御医勿怪云云。
程少伯这才想起正是范小堇出事那天,他在八角台免费舍药,及时控制了八角台镇流行感冒的大泛滥。事后,他早已忘记。不想,受惠者们如此念念不忘,又趁此早春来栽杏树,这让他心里热乎乎的,忙让秦嫂给大家沏茶倒水,又让做饭。那领头人坚辞不受,栽了二百多株杏树后,赶车扬长而去。
栽树人刚走,秦嫂又报外面有人找,说是刚从美国回来的。程汉儒一听美国回来的,便赶紧让请进上房来,嘴里连连说着:“这可太巧了,正好给少仲捎个信儿,告诉他得儿子了!”
进来的是方志武。他和唐人杰是二月一日被美国移民局押解出境的。一周前在上海与唐人杰分手,三天前回到北平,他特地雇了一辆木轮敞车,绕经药王庙回奉天。
进门之后,他见到程少伯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意识到是程少仲的孪生哥哥,才坦然下来,坐定后他先咕咚咕咚喝了一通茶,然后,拿出一张去华盛顿故居那天与程少仲合影照片说:“我是程少仲的朋友,奉天去的留学生,教过程少仲英语,关系可以说最好。”说着,又拿出一张索菲娅搂着程少仲脖子的照片说:“后来,他要娶这个美国姑娘,我说他撇家舍业,为的求学,不该学业未成,先忙着娶洋女人,但他不听,后来就掰交了。”说完,把照片又递给了程汉儒。
“他真娶了吗?”程汉儒匆匆瞥了一眼照片,急切地问。
“娶了。就是因为娶这个美国姑娘,他们开车去纽约玩,回来发生了车祸,全都……”方志武故意停住不说下去。
“全都怎么了?”程少伯感到事情严重,急问。
“全撞死了!”方志武说着还假惺惺擦了下眼睛。
“啊!全撞死了?”程二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车毁人亡!”方志武说,“因为这个美国姑娘就是布朗老师的女儿,他怕马上告诉你家真实消息,受你家埋怨,所以不想这么快让你们家知道真相。我这次毕业回国时,他特地嘱咐我不要讲,可我觉得朋友一回,不该不讲,所以,特地绕道经过药王庙,来告诉你们家,车在外边等我,我马上就走。”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此时,程汉儒夫妇已经浑身瘫软,精神恍惚,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程少伯叮嘱韩玉茑看好二老,自己虽也心乱如麻,可还是想着给方志武往怀里揣了几块大洋,表示感谢,并送到门外。
临上车前,.99lib. 方志武对程少伯说:“我是少仲的朋友,有句话应该说。少仲媳妇应该早些另做安排。”程少伯连连点头致谢,看着那木轮敞车奔驰而去,又伫立良久。
这时,韩玉茑匆匆奔出门来,嚷道:“快,二婶儿晕过去了。”
第二节
何若菡连日来哭得眼睛又红又肿,她的眼泪不光是悲,也有恨。开始几天,婆婆没有把.99lib.索菲娅搂着程少仲脖子的照片给她看,她不知道程少仲又纳了洋女人,只知道他车祸身亡。那时只有悲,终日流泪不止,其结果是没有了奶。刚刚出生的小杏圃饿得直哭,喂他羊奶,他觉察出与母奶不同,硬是不吃。喂他米汤,他也不吃。急得程二夫人没办法,才拿出那张照片。本意是让何若菡生程少仲的气,不再哭他,好有奶给孩子吃。谁知,何若菡看了照片虽然哭声小了,可眼泪仍不少流,只是不再光是悲,又有了恨,奶照样还是越来越少。任程少伯给她配了多少催奶药,都不能奏效。因为何若菡本来是有奶的,后来因为伤心才没有了奶,病因不在体内泌奶经络,而在神经系统,程少伯的药都是治身不治心的,所以没有效。
程少伯没办法,就又弹琴。他自从那次上闾阳山,得知自己本年内必有灾难之后,心里便一直压抑,但没和任何人讲,他也曾想到弟弟少仲,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八字,也该是同样的命运。现在少仲果然惨遭横祸,这使他对冥冥之中的神秘命运更加深信不疑,便尽可能减少去乡下的往诊,只坚守回春堂坐诊,余暇时间也概不外出,每日躲在房中研读那次从纯阳观带回的大批典籍。这都是师父多年来撰写与批注过的医学经典,有很多只听父亲提过却没有见过。现在师父统统送给了他,让他认真研读明白后,选其精华刊行于世,以广流传。他深深感到了师父的信赖与嘱托,也深深感到自己任重道远,所以,他抱定一个信念:继承父志,谨遵师嘱,献身医学,无怨无悔。但与此同时,从师父与师叔向他泄露天机一事中,也感觉到他们对他的命运充满隐忧,便时时处处更加谨慎。这些天与韩玉茑厮守得更亲密,对一家人也更亲热无比。所以,他现在给何若菡弹琴,感情是相当真挚的、深沉的。因而那琴音也就相当感人至深,特别夜深人静之后,何若菡只要不睡,小杏圃只要哭闹,他都会以琴抚慰。他让韩玉茑对何?99lib?若菡说:她什么时候重新有奶,他才能去睡安稳觉。这使何若菡深为感动,便不得不时刻注意节哀节怨,尽量保持心理健康,这样一来,眼泪终于渐渐少了,泌奶量也就日益恢复,小杏圃终于不再啼哭不止了。
但是,为了抚慰何若菡,程少伯的琴音每日依然还要响起几次,旋律通常也都是欢快、热烈的。从琴音中,何若菡感受到极大的慰藉,她知道这些琴音都是程少伯安慰她的,因为她从韩玉茑嘴里听说程少伯一边弹琴、一边落泪不止。也就是说,这些欢快的旋律,都是程少伯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悲怆用泪水浸泡成的。
日子就这样渐渐熬过去了。这期间,镇上也发生了两桩大事:一桩是范沉香收了肖聪甫家的五子茶馆,将还不起他十块大洋的肖天勇母子赶走。
肖天勇的老妈刚刚失去老伴儿,又失去生活出路,一股火儿上吊而死。另一桩是养好腿伤的肖天勇卖掉自己的豆腐房,和范沉香的三姨太马兰花一起远走高飞。范沉香丢不起这个人,索性搬到奉天去开新的神农堂,又在那儿另娶了一房小的。药九九藏书王庙镇的神农堂、五子茶馆和几百亩药园全交给他的连襟儿韩宝善替他经管。开始时想把这些资产及同业总会会长的头衔通通交给程汉儒或程少伯,可程家坚辞不受,最后,他索性连同这头衔也一并给了韩宝善。
韩宝善举家从新立屯迁来药王庙,既是投奔连襟儿,也是投奔女儿、女婿。韩玉茑的母亲多年一直卧病不起,韩玉茑出嫁这半年,经常有所接济,不再愁柴米油盐,病也日渐好转。这次搬来,已基本康复,每日也来女儿家帮助做些零活儿。韩宝善则每日必来向程汉儒请教药铺与茶馆经营之道,以及药园的生产管理等项,两家走动很是亲密。
这一天,程汉儒让男仆秦诚套了花轱辘木轮车,带了些镇上新杀的猪、牛、羊肉,去了一趟城里,同老亲家何守尉连吃带喝聊了大半天。傍晚回到家里,把程少伯找到上屋,郑重宣布了两件家政大事:一,回春堂歇业关闭,今后老程家除了药园以外,就是置田种地,不再悬壶济世。二,让程少伯收了弟媳何若菡,和韩玉茑不分大小。何若菡比韩玉茑大一岁,就是姐姐,韩玉茑就是妹妹。这事儿他已经和何、韩两家老人商量过了,都理解程家不让媳妇改嫁外人的想法。现在,就看少伯你自己的意思了,要是乐意,马上就和何若菡把话讲明,料她也不会有什么说道。
程少伯闻言,沉吟半晌。师父苦杏道人泄露天机之事他没对叔父讲过,他也不知智远长老对叔父讲了“罢医归田自平安”的话,如果从眼前避灾出发,罢医归田他是同意的,可以借此机会,认真研读师父所赠的种种典籍与著述。但从继承祖业看,“罢医”二字他是不能认可的,这不光是为了父亲未竟的事业,也是为了师父的深切期望与嘱托。至于收了何若菡的事,此前程少伯已经想过了。
平心说,在他心中范小堇与韩玉茑都不如何若菡,当初,他本以为会娶何若菡的,可不知怎么搞的,就让他娶了范小堇,让程少仲娶了何若菡,这让他很失望,但却无能为力。所以他婚后才没有激情,他后来觉得对不住范小堇也有这个因素。
少仲噩耗传来后,他悲痛之余,也想过何若菡的后路问题,当时就打算等机会成熟,和叔父、婶母商量收了何若菡,不让她再改嫁外姓人藏书网。现在叔父所言,正合其意,便表示说,收娶何若菡之事但凭叔父做主,只是要等弟弟七七忌日过后,方好合房,不宜操之过急。
程汉儒自然点头称是。程少伯又说,罢医之事,怕难从叔父之命,因这是祖传德业,也是父亲的最大遗愿,但可以尽量减少往诊,以求安全。程汉儒一时说服不了程少伯也只好让步,嘱他多加注意,保重自己,因程门只靠他一人单传了。后来又把话题拉回到婚事上,说还应与韩玉茑和何若菡本人商量商量。
二人话音未落,韩玉茑便推门而入,笑嘻嘻地说:“和我不用商量,我同意让若菡姐做大,我做小,我们姐俩有缘分,没说道。若菡姐我已经替你们商量好了,她也不乐意离开咱老程家,更舍不得离开小杏圃,所以她也点头儿乐意了。”
第三节
农历二月二十九清明节,99lib? 正值小杏圃满月之日,程汉儒趁亲家何暮桥和韩宝善都来祝贺之机,便将程少伯与何若菡的喜事也一并办了。由于这件喜事有丧事在内,又是自家儿媳改嫁自家儿子,人不出院儿,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以免引起议论纷纷,就一切从简。自家人与近亲家族到场祝贺一番,喝顿喜酒兼孩子满月酒,便各自散去。
后来,程少伯曾把自己三次洞房的心情做了比较,自认为第三次入洞房的心情比前两次更激动。当时,他先和韩玉茑商量好,让她前半夜把小杏圃抱到东厢房去睡,半夜孩子醒来后再送回西厢房来。所以,韩玉茑把吃饱了奶睡熟了的小杏圃抱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把何若菡搂进了怀里,狠狠地亲吻起来。何若菡想与他说什么,他紧紧地吻着她的嘴,不让她说出来。他当时的心情是,什么都不要说,说什么都不如紧紧拥抱更好。何若菡是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明白了程少伯的意思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只用全部温柔去迎合程少伯。她从心理上对这位大哥的羞怯一时虽然还调整不过来,但想到“丈夫”两个字她就又有了激情。是的,这个男人现在已经是自己的丈夫了,不必再像以往那样羞羞答答,应该像当初对程少仲一样,全身心投入到他的怀抱,做一回名副其实的人妻。于是,她便在瞬间之内,找到了人妻的感觉。.99lib.
两人的衣服在急匆匆中脱得一干二净。对于当时的程少伯来说,心绪是清晰的——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属于了弟弟,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心理不平衡。现在,这属于自己的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当然,是因为弟弟的不幸。那么,由于弟弟的不幸而重新获得的幸福是否就不能理直气壮地享受呢?他认为不。因为弟弟的不幸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已经发生,就应该处理好。怎样处理好?就是要接过弟弟的责任和义务,安顿好他的妻儿。他的妻儿现在最亲近的人就是他这位哥哥。所以,他从哪方面考虑都应该收了弟妇及孩子,这是很合乎情理的,也是应该理直气壮去做的。不过,像初婚那次的父亲之死一样,他的喜事多少有些让人别扭的地方。他自认这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抗拒,便也只有顺应。人类不就是在这99lib.种悲欢离合的混合作用中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吗?
对于何若菡来说,心绪似乎比较单纯些。她觉得与程少仲新婚不久便开始了被欺骗、被遗弃的苦熬日子,现在,负心人遭到老天报应。她为他伤心过了,然后就改嫁了。她心里不欠程少仲什么,只觉得程少仲有负于她,但人已经死了,再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她现在只想忘掉那个负心人,后半生好好跟定这个好心人——一年来的亲眼所见,证明了这对孪生兄弟中的老大是个仁慈、善良的好心人。她当初若有时间选择的话,也会选择这个令她有安全感的厚道人的。
人间的痛苦千差万别,但新婚的幸福是大同小异的。
何若菡的心绪一经调整到位,她就不再扭扭捏捏,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程少伯抱得紧些,再紧些。她好像孤独的夜行者,经过长时间寂寞而又黑暗的梦魇旅行后,骤然摆脱噩梦,终于投入了亲人的怀抱,再也不想松开自己的手。她怀中紧紧抱住的不止是个正激情澎湃的男人,更是她此生此世再也不能失去的至宝。有了这至宝,她才能拥有幸福、拥有欢乐、拥有做人的动力与充实的生命,反之她的生命只能是个99lib?空壳。所以,此刻她必须抱紧再抱紧这个至宝。她觉得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在战栗、每个细胞都在膨胀,一种压抑太久了的欲望倏然醒来,像潮水涨满大海一样涨满她身体的每个角落,使她亢奋、使她昏昏然、使她浑身抽搐不止。她感到一种疯狂的力量正在把自己粉碎,使自己正变成一团轻飘飘的粉末儿,随着那股疯狂的力量翻卷着、升腾着,渐渐融入了云、融入了雾,在太空中飘荡、沉浮。最后,又随着那股疯狂力量的轰然崩溃,她也迅速地坠下九天、坠向大地。她便把双手抱得更紧、更紧,怕骤然跌得粉身碎骨,可偏偏就觉得自己真的一下子跌落到地面上,轰的一声真的粉身碎骨瘫成一堆泥,便情不自禁尖叫起来……
后来,每每想起与程少伯洞房之夜的这声尖叫,何若菡还总是脸红不止。她对程少伯的解释是,那实在是太情不自禁了,是完完全全的忘乎所以。因为那是她最最幸福、最最销魂的时刻,一切都被置之度外了。而对她韩玉茑的解释则是:该死的猫吓了我一跳!
韩玉茑用食指点着酒窝笑她不说实话。何若菡就伸手去胳肢她的腋窝,直到韩玉茑爹一声、妈一声地笑得上不来气才罢休。
韩玉茑报复何若菡的方法很孩子气,她把小杏圃抱在怀里,边拍他睡觉边哼这样的儿歌:“西厢房,枕头长,杏圃妈,会叫床。尖声叫,吓一跳,吓得杏圃睡大觉!……”
第四节
甜蜜的婚姻虽然迟到得太久,可依然焕发起程少伯很大的生命活力。每天除了坐堂看病,他还要辅导何若菡与韩玉茑辨认各种中药饮片,为她们详细讲解它们的药性、功能,以及炮制常识、简易加工工艺技术等,并特别着重辅导了对各种假药的识别要领及检验诀窍。
何若菡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加之新婚夫妻间甜心蜜意的微妙感应,很快便掌握了一名合格药柜应有的技能,成为程少伯的得力助手。
韩玉茑虽同样聪明过人,在各方面的进步程度并不逊色于何若菡。可不知什么原因,在面对药柜药匣药品分布的方位感上却总是出错。比如车前子、决明子、五味子这些药明明是分布在药柜的左上角的同一抽匣里,她却总是要到药柜右下角的抽匣里去找。对此,她认为是小时候转迷楞格转得太多,致使转丢了方位感。
有一回韩玉茑正抱怨自己转多了迷楞格,何若菡打趣她,问她为什么没转到哪个庙上的老和尚怀里去?韩玉茑就藏书网 假装生气,说:“你再拿我开心,我不帮你抱小杏圃了!”何若菡就搂着韩玉茑的脖子,亲热地哄她说:“别生气,我的好妹妹,小杏圃也是你的儿子。你抱他,等你老了他给你买好吃的。”韩玉茑则说:“得了吧,我抱小杏圃可不是为他将来孝敬我。我是尽我的丫环职。我知道,你这官宦人家出身的人,是天生的小姐命。我这穷人家的女儿,天生就是给你抱孩子的命。咳!今后你主药柜,我抱孩子,我认了,只要你不和我摆老大的架子就行。”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发颤。
何若菡最受不了的就是韩玉茑这种贴心贴肺的话,每听到都会打心里往外感动,便会抱住韩玉茑,紧贴她的脸说:“好妹妹,你的心思我知道。啥也别说了,我就是你的亲姐姐。”
在一旁的程少伯见何若菡把韩玉茑搂得紧紧的,便说:“下辈子若菡应该托生男人娶玉茑为妻。”
何若菡与韩玉茑就异口同声说:“那就让你打光棍儿!”
就这样,夫妻三人相亲相爱,每天回春堂里总是洋溢着愉快的欢声笑语。
一个炊烟四起的黄昏,程少伯刚要关门停诊,却见后药王庙的瓦盆肖匆匆闯进门来,气喘吁吁地嚷道:“快!快!我媳妇不行了!”说着,扑通跪倒在程少伯面前,连磕头带作揖哀求道:“大侄子!快救救她吧!她不能死啊!”边嚷着边涕泪交流。
原来,这瓦盆肖乃是肖聪甫的堂弟,因家境贫寒,打了半世光棍儿,没娶媳妇。去年辽西朝阳大旱不雨,几乎颗粒无收,便有人外出逃荒。瓦盆肖趁机用一口水缸、二升小米换了个哑巴女子回来成了亲。前几天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可因为接生婆不讲卫生,让产妇在细土堆里生孩子感染杂菌得上了产褥热。瓦盆肖不懂女人生孩子的说道,也没及时发现媳妇下身的病灶,致使病情恶化。眼下人发烧得烫手,直说胡话,孩子也饿得啼哭不止,让瓦盆肖顾此失彼,焦头烂额。
弄清情况后,程少伯顾不得谢绝99lib?往诊的规则,抓起药箱子背起来就往外走。何若菡想拦住他说什么,程少伯匆忙中充耳未闻,随瓦盆肖扬长而去。
何若菡转回身对韩玉茑嘱咐了几句,把小杏圃往她怀里一塞,从药柜里分别抓了几大把人参、当归、益母草、赤芍、丹参及甘草等,匆匆包起,便追着程少伯的身影而来。
程少伯一路头也不回,赶到瓦盆肖家,匆匆为肖的哑妻把过了脉,正欲开方让瓦盆肖去取药,何若菡也拿着药品赶了进来。程少伯见她所带来之药正是自己处方中所需的几味,不由称奇。何若菡却二话没说,让瓦盆肖拿了药壶来,帮他一一配好剂子,让他迅速去煎。然后,抱起炕上啼哭不止的新生儿,撩起衣襟喂起奶来。那新生儿放声许久终于如愿以偿,立即停止哭闹,大口大口吸吮起来。
程少伯把何若菡这一系列行为看在眼里,既惊又喜、既赞许又怜爱,情不自禁咧开嘴傻笑起来。
何若菡指着带来的药包埋怨程少伯说:“明知就是这几味药,还要让病家人多跑一趟冤枉路,真是呆子!”
程少伯心悦诚服,连连拱手,还朝何若菡挤眉弄眼儿,出个怪态。
新生儿吃饱了奶,很快睡着了。何若菡放下那孩子又帮程少99lib?t>伯给哑女人净了净下身的伤口,涂上蜂胶,把她移到干净一些的被褥上来。
此时,药亦煎好,二人又帮瓦盆肖给哑女人一匙匙灌下,让她重新睡好。然后,又叮嘱瓦盆肖第二次药何时煎煮、何时喂食,并告诉他如何注意他哑妻的产床卫生。瓦盆肖均一一记下,并从炕柜里取出一枚银元颤抖着手捧给程少伯。
程少伯轻轻推回他的手,告诉他不收他的钱。瓦盆肖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跪在地上又要磕头,程少伯急忙拦住了他。
临出门时,新生儿99lib?又啼哭起来。瓦盆肖上前哄他哄不住,用求援的目光望着何若菡。
何若菡没有犹豫,上前抓起一张小被裹在孩子身上,抱起来转身就走,边走边说:“等他妈病好,再抱回来。”
第五节
闾阳山附近的山坡地,比药王庙镇的平川地每年早绿十几天,最早照垅的新绿除了冬小麦以外,多是甘草、黄精、桔梗、知母、苍术、贯众等北药春花品种,其中有些与冬小麦一样,前一年秋季播种,宿根越冬,早春发芽。有些则是早春顶凌播种。罂粟属于九十天还家的早熟作物,春秋都可播种。但由于范沉香去年与赵义卓筹划时已错过秋播季节,赵义卓分派下去的六百亩地只好全搞春播,并已在春分季节全部种完,过了清明,这些鸦片田便日渐泛绿。那些细小如草芥般的嫩苗虽然十分脆弱,远远望去,却是一片葱茏,无限生机。
赵义卓的绺子共有百十号人,一年人吃马喂,费用超过大清朝一哨人马的开销。所以,光是绑大票,吃大户,劫黑财还不能满足日常所需,偶尔还要充当镖客,给富商巨贾押押货什么的。自从范沉香给他仙人指路,设计了这条发展鸦片种植业的康庄大道以来,他似乎终于找到一个长久解决生存费用的好办法,高兴得与范沉香结了八拜之交。闾阳山周围,有数百亩乃至千亩以上耕地的富户人家少说也有五六十家,每家拿出十亩二十亩地替他们种罂粟,以换取他们的保护和不再骚扰,便很容易为这些富户人家所接受。这样一来,双方不再结怨,于赵义卓他们,一劳永逸解决了生存费用来源,于富户们,等于出了一点联防费用,保障了自家的安居乐业,对双方都是皆大欢喜的事。也正因为是这种情况,这次赵义卓落实分配这六百亩鸦片田,几乎没怎么费口舌,所到之处,从未遭到拒绝,每次都是歃血为盟,所以,赵义卓这些天心情很好。每日率领手下的几个瓢把子巡视鸦片田时总是乐得合不上嘴——三个月后,就有成车的银元到手了,所以,他必须多加巡查,用以威慑每个富户认真种好、管好鸦片田,也暗示与提醒广宁城以何暮桥为首的官方势力给点面子,别出来捣乱。99lib.
一天傍晚,赵义卓刚结束巡查,欲进药王庙镇去范家院找韩宝善安排晚饭,却见雁栖河桥上有飞马驰近,便勒马伫立河边望着,只见那飞马上的一名官兵口中连嚷:“请大瓢把子收信!请大瓢把子收信!”
赵义卓立马桥头,喝令那官兵不要再喊,那人问明眼前的就是大瓢把子赵义卓,便从怀里取出一信呈上。
赵义卓连忙取信展看,上面写着:“后闾胡进,告你胁迫良民违禁种植鸦片,何已命我伺机进剿,望有所准备。”
赵义卓看罢,将信撕得粉碎,对那官兵道:“请转告骁骑校大人,谁动我鸦片田一根汗毛,我要谁的命!”
那官兵连声诺诺,拨马而去。
赵义卓转身对二瓢把子郭守义命令道:“今晚你带人去后闾镇,将胡进做了!门上留言:告密者诫!赵——义——卓!”
第二天,何暮桥听说赵义卓夜里将胡进杀了,不由大怒——正值立宪新政时期,官儿越来越难当之际,他处处小心尚且唯恐出错儿。赵义卓却敢如此无法无天,明目张胆地杀人,等于给他上了眼药,倘若上边知道,他怎么交代?便忙唤了国燕雄来,喝问:“胡进告密,只有你一人知道,现在赵义卓一夜之间把他杀了,你该做何交代!”
自清帝退位,何暮桥惶惶不可终日以来,国燕雄便对他生了异心,时刻想把他除掉,好取而代之。现在听他这样问话,冷笑一声,说:“大人这话我可担待不起,胡进来向大人告密确只我一人知道,可他在镇上和多少人说过,大人又怎么知道?”
何暮桥觉得与国燕雄说不清,便命令说:“立即兵发闾阳山,将他擒拿归案!”
“守尉大人,”国燕雄说,“赵义卓杀胡进,确属无法无天,可他手下毕竟都是洋枪,我们青天白日去进剿,怕不大方便,要进剿也是夜间为好。”
“那就趁白天,兵发闾阳山,将赵义卓的罂粟田全部铲除。”何暮桥早就怀疑国燕雄与赵义卓暗中勾结,现在非要将一将国燕雄的军。
国燕雄见何暮桥犯了牛脾气,并不着急,微微一笑说:“守尉大人,你与范沉香老板是亲戚,没听说这赵义卓的六百亩鸦片田,是当今内阁总理家里人订的货吗?”
“胡说!.99lib.总统发布的禁烟、禁赌、禁缠足等一系列禁令,内阁总理家里人怎么敢犯禁呢!”何暮桥很是不悦地说,“统统都是无稽之谈,你怎么可以受这种谣言的蛊惑!”
国燕雄听了.99lib?何暮桥的话,知是范沉香没有同他交过底,也知道范沉香看透何暮桥是个迂腐之人,和他多说废话没有用,就故意转弯抹角儿问:“按你的意思,就把范沉香老板的话当成蛊惑人心的妖言是吗?”
“这……”何暮桥顿时愕然,问,“这事和范沉香有什么关系?”
“范老板曾亲口对我说,内阁总理赵秉钧家的总管郑应凯和他订的鸦片,他又和赵义卓订了这六百亩地的货,当时他让我多关照,我说看在何大人面子上末将敢不关照吗?现在,何大人既然对此一无所知,那范老板肯定是没得机会和你说,但我不敢说他有意妖言惑众,因为这可不是小事。再说,没有这么回事儿,他编得出这么一位有名有姓的总管来吗?”
“那你的意思是……”何暮桥满脸狐疑地望着国燕雄,等他回答。
“我当然听守尉大人的。”国燕雄说,“只是提醒守尉大人,和内阁总理身边的人唱对台戏,还是三思而行为好。”
何暮桥眯起眼睛打量国燕雄好一会儿,又用力捋了一下胡子说:“好吧,这事儿我要亲自去问问神农堂的韩宝善,然后再做定夺。今晚上进剿赵义卓的事儿,你要按计划而行。”
第六节
又连续在西厢房住了三夜之后,程少伯回到韩玉茑的东厢房来住。
韩玉茑打趣说:“程大帅征西回来了?这次是班师还朝哇,还是搬兵求救来了?”
程少伯就说:“既非班师还朝,也非搬兵求救。”
韩玉茑问:“那你干什么来了?”
程少伯端着腔调说:“本帅又征东来了。”
韩玉茑笑弯了腰,揶揄说:“看看你的小脸儿吧,蜡黄蜡黄的,这个蜜月下来是不是累坏了呀?”
程少伯就将韩玉茑拦腰抱住,顺势往炕上一倒,两个人便滚上了炕,程少伯一跃把韩玉茑压在下面。
韩玉茑说:“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
程少伯就去解韩玉茑的裤腰带,韩玉茑用手拨开程少伯的手说:“算了吧,别再逞能了,今天你老老实实歇歇吧——等着,我去给你取好东西来。”说完就去了上屋,少顷,又转回来,手中99lib.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问程少伯:“猜一猜,是什么好东西?”
程少伯用碗里的汤匙拨弄拨弄说:“鹿鞭壮阳汤。没错儿吧?”
“看起来,你还挺清醒的嘛。”韩玉茑说,“怎么样,这救兵用得着吧?”
“照什么配方做的?”程少伯端起碗大口吃喝着问。
“我从你师父给你的《药膳秘方》中抄的——你看。”说着,从衣兜里取出张纸,递给程少伯。
程少伯展开一看,字迹虽很稚气,抄得却很工整。
鹿鞭壮阳汤
鹿鞭两条,狗肾二两,枸杞子三钱,菟丝子六钱,巴戟二钱,猪肘肉一斤六两,肥母鸡肉一斤六两,绍酒一两,胡椒、花椒适量,生姜、葱白适量……
程少伯看完药方说:“很好,不过宫中的鹿鞭壮阳汤里还要再加一味山药。要是鲜的,直接洗净切成片儿;要是干的,先泡软洗净再切成块儿,加这味山药主要是补力气。”
“好哇,再做时我就给你加山药。”韩玉茑说,“再好好补补你的力气。”
程少伯三下五除二,一碗鹿鞭壮阳汤就吞个精光。这种药膳,他太熟悉了,不单光绪皇帝常喝,连慈禧太后也常要,只不过鹿鞭换成鹿胎而已。
“行了,程大帅。”韩玉茑接过空碗放在一边,又帮程少伯擦了把汗,调侃说:“救兵都进到肚里了,好好躺下养神儿吧,今天本东宫给你放假一天,明天再放假一天,后天再放假一天,让你好好养养兵,大后天又要去征西了!”
“你光养兵,什么时候用兵啊?”程少伯斜倚在炕枕上,嘻嘻哈哈挑逗说。
韩玉茑的眼皮垂了下去,叹口气说:“咳,先可着她吧,她守了半年活寡了,也挺苦的。”
程少伯心里很感激韩玉茑的通情达理,嘴上却依然开着玩笑:“那你听她叫床,心里不着急?”
“我把耳朵堵上。”
“心里不想?”
“想!我想小时候看公鸡给母鸡踩蛋的情景。心里就唱,大公鸡,喔喔啼,韩玉茑,不着急,踩完她的该我的。”韩玉茑话虽然还充满顽皮,可声音却颤出了哭音儿。
“怎么了?”程少伯急问。
韩玉茑把身子背转过去。
“要不,我去西厢房的时候,给你放假,你想哪个相好的,就去找哪个相好的!”程少伯有意要把韩玉茑逗笑。
“气死我了!”韩玉茑忽然大叫着转回身,一头朝程少伯撞来,程少伯见状急躲,韩玉茑紧追不舍,嘴里念念有词:“人家好心成全你,你还拿这种话埋汰人!”最后,将程少伯逼在墙角儿,便扑进程少伯怀中低泣起来。
程少伯知道韩玉茑内心的苦涩总是要发泄的,藏书网便把她轻轻揽在怀里,用面颊去轻轻摩擦她的脸,嘴里说:“玉茑,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能委屈自己成全若菡,不光我,她心里也很感激你。你放心,我们俩都会对得起你的,会感激你一辈子,要是说话不算话,我……”程少伯还要往下说,嘴却被韩玉茑的手堵住了。
“谁让你起誓了?”韩玉茑嗔笑着道,“人家不看透你是有情有义的人,还不嫁给你哩。”
“好!”程少伯由衷感谢韩玉茑的真情,急忙表白说,“就冲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决不辜负你,要不然……”
“怎么又来了!”韩玉茑又用手捂住程少伯的嘴,“看我不把你的嘴堵上。”说完,红润的樱唇把程少伯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正在这时,忽听院外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听门房里传来秦诚的嚷声:“大少爷,快!何守尉受伤了!”
程少伯赶紧穿鞋下地,赶到门房,只见岳父何暮桥全副武装横卧在一块门板上,满脸血迹斑斑,胸前血肉模糊,完全不省人事。
随从人员说方才在药王庙前,何守尉与国骁骑校及赵义卓三人话不投机,互相开枪。赵义卓受伤撤上山去,国骁骑校去追赵义卓,让把何大人送这里来抢救。
程少伯急忙让人将岳父抬到回春堂内,让韩玉茑与闻讯赶来的何若菡快给何暮桥用烫热的白酒灌服专治红伤的醒魂丹,让秦嫂快烧开水,准备盐水,让叔父准备蜂胶、快刀和剪子、棉花、白布等。吩咐完这一切后,自己才俯下身仔细给岳父诊脉,可手刚一触脉,心头顿时大惊——脉象已死,断无再救活之可能,便改将醒魂丹碾成碎末儿,徐徐吹送进何暮桥的鼻孔。
程少伯再抚何暮桥之脉,许久仍无反应,便又从往诊箱中取出银针数枚,在两耳上方率谷穴、头顶的百合穴、脸上的印堂穴和人中穴等各入一针,并要了白酒朝何暮桥脸上喷了数口,再去抚脉,渐有了回光返照之象。果然,又过了少顷,何暮桥鼻翼抽动,接着便睁开眼睛。
何若菡先上前喊了一声:“爸爸!”
何暮桥认出了何若菡,眼里一亮,嘴角连张几张,轻声吐出个模糊的“国”字。
“什么?您想说什么?”何若菡又问。
“国、国……”何暮桥这次说清了“国”字,但却无力再说出下面的内容。
“国燕雄?”程少伯立即想到岳父的这位部下。
何暮桥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有话告诉国燕雄吗?”程少伯问。
何暮桥似乎又想点头儿,可似乎又想摇头儿,但最后却将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
第七节
何暮桥死后的第五天晚上,天刚傍黑又有人敲门。
秦诚问明是闾阳山的大瓢把子赵义卓求治伤,便赶紧回报程少伯。
程少伯当时正在西厢房和韩玉茑一起逗小杏圃玩,以安慰何若菡的思父情怀。听说是赵义卓来治红伤,何若菡首先就表示杀父仇人不给治,便让秦诚回绝。就说程医生本人病了,有心收治也爱莫能助。程少伯觉得对赵义卓太冷淡不好,就嘱咐秦诚转告他们进城去找名医高手国省三老先生。
没想到,秦诚一会儿又转回来说,国老先生就在门外,是他没治好赵义卓的伤才领人来请高手的,还说国老先生请他无论如何看在世交的情面上,发发慈悲收下大瓢把子,还说收下大瓢把子也等于救了他。不然,大瓢把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好交代。
此时,程汉儒也听到动静赶来,问明情况后知道土匪是不能惹的,便叮嘱程少伯不要把事弄僵,免得惹麻烦。一句话提醒程少伯,智远长老所警告年内之灾会找上门来,可能就应在此事之上,便也以为须小心应付,免得招惹祸灾,就让秦诚先把赵义卓收到回春堂去,让秦嫂赶紧烧开水,配盐水,让韩玉茑准备刀、剪、棉花、白布和蜂胶、醒魂丹,同时要烫好白酒。程汉儒说,我也来帮忙,便都去了。程少伯才把前次上山,师父的警告一一说与何若菡,请她理解。何若菡听了很紧张,再三叮嘱程少伯要小心,才放他去了。
程少伯回到东厢房,先取了一包单独收藏在炕席下面的草药,到上房让婶母在小灶上细煎三次,将药汁掺匀晾好,赵大瓢把子的伤,再重新刮骨疗毒后就用蜂胶消炎好了。”
程少伯就说:“伯父大人以为可行,我们马上就可重新开刀。”
国省三就问陈二斤半:“当家的看呢?”
陈二斤半早已听得着了急,就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把大瓢把子的伤治好就行,可你刚才说要什么麻沸散的秘方,还要不要了?”
听了陈二斤半的话,国省三刷地脸红了,连忙向程少伯解释说:“是这么回事,陈当家的让我想法快点治好大瓢把子的病,我想只能重新开刀,刮骨疗毒,可你伯父我手里没有麻沸散的方子,没法动刀。所以我和陈当家的说,除非和少伯贤侄把麻沸散的方子要来,不然我心有余,也是力不足。”
程少伯终于听明白了今天国省三一行的目的,不是真承认程家比他医术高明,而是想利用给赵义卓治伤的机会,从他手里要走麻沸散的秘方,这就使他很自然又联想到国燕杰窃取宫廷秘方之事,甚至还想到肖聪甫被劫丧命事件中国姓人的可疑之处,这样,一个可怕的国省三的真实面目就浮现在他的想象之中。这当然使他很鄙视,但他不想流露心里的情绪,让对方看出来。师父的警告使他不藏书网想与任何人产生摩擦和不快,所以便连声说:“好办,好办。其实若早知伯父大人就缺麻沸散的方子,知会一声小侄不就送过去了?没问题,我马上就可以开一份给伯父大人。要是那样,大瓢把子是抬回去请伯父大人亲自开刀,还是马上就在这里由小侄处置呢?”
国省三一听麻沸散方子也可以要到手,更是喜出望外,连说:“都行,都行,只要有方子,谁开刀都一样,贤侄要是身体欠佳,我回去操刀也行。看陈当家的意思吧。”说完,眼盯着陈二斤半等他定夺。
陈二斤半一旁听得清楚,对程少伯为人之忠厚与国省三为人之奸狡也全看得明明白白,心里对国省三的猥琐就很不耐烦,便说:“大瓢把子的伤,还是由你国老先生来一治到底的好,有什么事儿我冲你一个人说。现在你要的方子都有了,我看就由你来操刀吧。”
“也好!也好!”国省三连声诺诺,心里暗忖,回去开刀更好,这样程少伯给的方子和蜂胶就不敢有假。不然在这里由程少伯处置完,给他拿假方、假蜂胶回去,岂不要上当?便说:“就按陈当家的意思办,请贤侄马上开麻沸散的方子,再给我带些蜂胶,并请注明使用方法。”
“各位稍候。”程少伯说完,取出处方用纸,提笔舔墨,当场挥毫写下:
麻沸散(水煎服)
曼陀罗花 三钱,羊踯躅 三钱,当归 一两,菖蒲 三分。
第一节
程少仲几次提笔都不知怎样落,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方志武竟然如此卑鄙。义父把二爹写给他的信送与他看的时候,他开始怎么也读不明白二爹信中的话:
尊敬的布朗先生雅惠:
惊悉犬子与令爱之噩耗,不胜悲痛!先生作为少仲的义父与岳父,在下作为少仲的过继之父,我们的心情是同样的。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虽国异而理同。不想犬子与令爱命有此劫,实乃天数也!呜呼!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望了布朗一眼,布朗耸了耸肩,苦笑说:“请往下看,你将会看到世界一流的恶作剧,你那位姓方的同胞,真是位当之无愧的大阴九九藏书谋家!东方古典风格的阴谋家!”
程少仲便往下看:
方君曾告先生不忍报丧之美意,在下万分感谢,然车祸既出,回天乏术,吾辈惟谨承天命,何怨之有?况人之大限,乃由天定。蒙先生不弃,赐令爱与犬子,缔造异国良缘,一片慈爱之心,在下感沛尚且不及,岂敢枉言诋毁耳!
今之奉此笔墨,谨请节哀,盼他日驾幸华夏,能将犬子及令爱灵柩携还,使之归宗,以慰先祖在天之灵,并使令爱与犬子共享吾程氏祖荫。
……
布朗说得不错,方志武果然是大手笔的恶作剧专家,也是颇具东方魑魅魍魉色彩的大阴谋家。他的这一手儿与川岛太郎那份圣诞礼物可谓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真给东方人在西方的形象涂了一笔重彩!程少仲直想说:“方志武,你他妈的真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他妈有种!”二十一岁的程少仲,虽然比七岁的宣统皇帝懂事,却毕竟只是一名青年,且由于一直禁锢在严父的身边、禁锢在博大精深的中医专业之中,99lib.二十年的人生历程,始终心无旁骛。所以,对社会与人的认知还很肤浅,这使他在异国生活中不得不经常使用惊讶来表达自己的少见多怪——难道会有这种事情吗?!难道会有这种人吗?!当然,惊讶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太不可思议了!好端端的朋友,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鬼,让他人鬼难分,善恶莫辨。这个方志武就是那个让玛丽失去詹姆斯的方志武吗?就是客客气气谢绝他的讲课报酬的那个方志武吗?他搞这种很孩子气的恶作剧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吓一吓他家中的亲人吗?这能有什么意义呢?他想象不出,自然也理解不了,便更觉人太不可思议。
开始,他曾想把这些杂乱的感触都写在信里,后来又觉得没有意思,像方志武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何必太在乎他的恶行!倒真是有一段时间没给家里写信了,应该写封平安问候信,顺便辟辟谣就是。
这样决定之后,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他计划写两页——父母兄嫂一页,何若菡一页。他首先写给何若菡的:
若菡吾妻如面:
久失鱼雁,不胜思念,梦寐之苦,痛彻肝肠!一者为吾大忙无暇,每天除原正式英语课与个人强化补习外,圣诞至今,每晚补课后还要赶到白宫去给美国总统夫人针灸、推拿,每天回来都很晚,不免身心疲惫。另一方面据说中国立宪内阁人事更迭频繁,外事与交通两部经常相互推诿,协调不利,使海外通信常被延误,每寄一封信,总要三四月之久才能收到,令人悬念太甚,故失所望,便索性不写。这当然不是不想吾妻,相信你不会误解。
二爹近有书信致义父,言吾车祸身亡,又言吾另娶义父之女云云,令吾啼笑皆非。此人因盗用吾名行医骗人,被吾起诉,致遭美府驱逐出境,其为泄此恨,信口雌黄,妖言惑众,实可恶也。望汝莫以为然,车祸身亡岂能又写家书?所谓另娶妖言,更是子虚乌有。义妹索菲娅,生性天真无邪,常有亲昵动作,盖美利坚之风俗也,岂可恣意歪曲?再者,她虽有嫁吾之心,吾尚未斟酌妥当。果欲纳之,也会与汝相商,断无不告而娶之理。
……
程少仲写完之后,从头看了一遍,觉得文字太古板,也太缺少感情色彩,便99lib?换了一张纸,从头另写……
第二节
从白宫搬到波多麦克河对岸的弗吉尼亚州新宅后,内莉的病情以惊人的速度康复着,当窗外的日本樱花树枝头绽开幽香袭人的粉红色花瓣时,她便开始自己拄着双拐下床练步了。护理人员要搀扶她,她一律谢绝,只要泰勒一个人跟在身旁。
马丁医生怕她活动过量对病情不利,总是提醒她适可而止。
“NO!NO!NO!我的健忘的马丁医生!”内莉每次都这样尖着声音对他说,“您又忘记了子午流注的妙论——现在是五月初夏,草木繁荣,宇宙阳气焕发,是一年中气血流通最畅达的季节,也最有利我的康复,特别是每天的辰、巳、未、申这几个时辰,体内经络气血流通量最大,很有利我散步和做导引——我散散步马上就接受泰勒的推拿。”这样说完,她就在樱花林里踱起步来,边踱步边用鼻子深吸樱花的幽香。
内莉很喜欢花木,塔夫脱在菲律宾任总督时,她家在马尼拉住的地方,也都栽满花木。进白宫四年中,她在白宫前后院子里也广栽了许多花木,其中光日本樱花就栽了三千株。现在弗吉尼亚的这座新宅也是满院花木葱茏。
当内莉练步练得大汗淋漓,终于感到疲倦了的时候,她的女儿海伦便给她端来一小杯人参茯苓酒,这是由程少仲指导海伦炮制的。内莉知道塔夫脱卸任后她身边也不能再留那么多服务人员,一开始就让女儿海伦直接接受了程少仲的培训,掌握了几种药酒、药膳的调剂与烹饪方法。现在,内莉每天的饮食基本都是按程少仲的设计安排的。
人参茯苓酒喝下去之后,内莉感到自己浑身血液循环进一步加快,腿也有些发飘,便大叫:“上帝,这酒真是妙不可言,我觉得我快要飞起来了。泰勒,我们赶快做导引吧,不然我飞走你就抓不住我了!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塔夫脱的加长林肯汽车驶进院来。
“内莉!”车门开处,传来塔夫脱洪亮的叫声,“我已经从你的笑声中知道了你今天的病情,不过,你却不知道我将会给你个什么样的惊喜。”随着他胖大的身躯挤出林肯车,他身后又钻出一位清瘦、矍铄的花发老人来。
“洛克菲勒先生!”内莉马上认出了这位美国石油大王,打趣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夫人。”七十三岁的约翰·D·洛克菲勒依然是鹰一般的神采,只是稍微少了些矫健。他为了避免尴尬,故意不问内莉为什么拄了双拐,而是故意开起了玩笑,说:“是塔夫脱先生说您有很好的养生之道,我就来了。您知道,我是很崇尚养生之道的。对塔夫脱先生三百三十二磅的身体我真是羡慕不已,他说这是接受您布道的结果。所以,我也很愿意接受您的布道,不知我有没有这种福气呢?”
“哈哈……”内莉听了这话,不禁大笑说,“您真是位幽默大师!他就是因为不听我的布道,贪吃、贪睡才弄得这么恐怖,本来有一阶段他的体重已经减到二百五六十磅了。洛克菲勒先生,我倒觉得您的体重很合适。中国中医有个主张,叫有钱难买老来瘦,这话很有道理。”
“中国?中医?”洛克菲勒反问,“您对他们的医学还有研究?”
“岂止是研究,简直快成了中医通了!”塔夫脱说,“我应该提醒一下,我们现在的谈话方式是不是太辛苦了些,女主人能不能请客人到屋里坐下来谈?”
“哎哟,谢谢你的提醒,塔夫脱,我光顾说话,忘了礼貌了。”内莉连连向洛克菲勒道歉说,“快请进,我怎么忽然又健忘起来。”
洛克菲勒笑着说道:“不是您健忘,是您比我们多两条腿,没有觉得累。”
大家一齐笑了。
坐定之后,内莉趁等咖啡的机会,让海伦先给洛克菲勒倒了一小杯人参茯苓酒,请他品尝。
“嗯?这是什么酒?”洛克菲勒呷了一口,问,“怎么有西洋参的味道?”
“OK!您的感觉没错儿,这正是参酒,但不是西洋参,而是中国八品叶的野山参。”内莉有机会卖弄中医常识,很兴奋,“我们美国人只知道用西洋参泡茶,其实像中医这样泡在酒里才最容易吸收,怎么样,味道如何?”
“好极了,比泡在水里更耐人寻味。”洛克菲勒说。
“我瘫痪在床上九个多月,各医院都没有办法治疗。从圣诞节后开始喝这种酒,同时做中国的针灸、导引,吃中国药膳,做中医的内养气功。喏,现在正一天天好起来。”内莉趁机演说起来,“按照目前的情况,我有信心在秋天到来之前,丢掉拐杖,彻底康复。”
“但愿夫人如愿以偿。”洛克菲勒感受到了内莉的信心,说,“不知我能为夫人做些什么呢?塔夫脱总统说夫人要成立专门研究中医中药的研究所吗?”
“是的,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内莉敏锐地意识到与眼前这个人谈论这个话题的意义,便不无激动地说:“我很想用富有说服力的科学检测,来证明中医、中药的价值!以便……”
“以便把它介绍给全人类,是吗?”洛克菲勒抢过话头说。
“一点不错,洛克菲勒先生,您愿意来赞助这个计划吗?”内莉抓住机会摊牌。
“为什么不呢?只要夫人肯出面来操持这件事。”洛克菲勒说得很简单、明白。
“这么说我们达成协议了?”
“当然,否则我就不会上塔夫脱先生的林肯车了。”
“原来你们先谈好了。”
“不仅如此。应该说,有关医学方面的研究我们早就着手做了——一九〇一年我们成立了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到目前为止,已经获得了十二项诺贝尔医学奖,我们在纽约东河六十六街买了一幢楼,还兴建了实验室楼和中型规模的医院。一九〇九年,我们又成立了洛克菲勒卫生委员会,这几年,南方地区普遍存在的钩虫传染病,就是我们控制住的。今年我们计划检查九十万人,治愈五十万人,明年基本消灭钩虫传染病。”
“上帝!这么说我的计划至少晚了十二年?”内莉有些不敢相信洛克菲勒所说的话。
“NO!夫人,”洛克菲勒说,“您的计划一点儿也不晚,因为我们这些年的目光,都集中在欧美地区,有很大局限性。而有些疾病,比如方才说的钩虫传染病,正是用与中药麝香有关的活性物.99lib.质——麝香草酚来治疗的。这个事实告诉我们,及早注意与重视东方医药的开发,也许会帮我们创造更多的奇迹。”
“OK!洛克菲勒先生,难怪您那蓝色油桶会充斥世界每个角落,许多州的地方财政收入都没您个人的收入多!”内莉终于兴奋起来。
“是啊,夫人。”洛克菲勒很有感叹地说,“所以,许多人无端的仇恨我,和我的财富过不去。他们认为我拥有全国百分之九十五的石油生产就等于是一种犯罪,连我捐钱成立永久性慈善基金会也不批准,您家这位前总统先生就是一直不批准我成立永久性慈99lib.善基金会的具体决策人,对此,您可以当面证实。”
“是这样吗?塔夫脱。”内莉有些替丈夫脸红。
“约翰说得对,正是这样。”塔夫脱坦然承认,“全国都在搞反托拉斯垄断,我不能不做个姿态。我不光拒不批准他的基金会,还给过他的标准石油公司其他方面脸色看。这完全因为我是总统。”
“你就不能稍微手下留情?”内莉多少有些埋怨地说。
塔夫脱与洛克菲勒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的笑声很默契,像发自一个人的喉咙。
“你们笑什么?”内莉有些困惑不解。
“我在笑我们的天才表演。说实话,夫人,若没有塔夫脱总统暗中保护,都像罗斯福那么毫不留情,我这个洛氏石油王国早就完蛋了,哪里还会有今天。”洛克菲勒狡黠地挤了下眼睛,“至于他的联邦政府不批准我永久性基金会,我还可以到下面州里去注册——喏!”说到这里,他从随手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份公文说,“这就是我在纽约州刚刚注册的永久性基金会的特许文件。您看,多有意思,塔夫脱下台了,我的基金会就办成了。哈哈哈哈……”
塔夫脱和洛克菲勒竟笑得前仰后合。
内莉也笑了。她是给这两位美利坚巨人的笑态逗笑的。
“尊敬的夫人,”洛克菲勒笑够了之后,说,“我这次拿出一亿美元来搞基金会,很希望能到中国去做点事情,因为我的几位牧师朋友都这么建议,所以,您要办研究所尽管.99lib.办吧,我的要求就是:有一天在中国办一座我们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慈善医学院!——只要能把蓝色油桶周围的仇恨目光都变成友善微笑,我是不会在乎花钱的!”
第三节
乔治城大学医学院秋季开学之前,皮特和布朗两位博士一起辞去了原有的职务。老藏书网院长莫顿虽然对此感到有些突然,却依然笑眯眯地点头收下了他们的辞呈。当他得知他们将双双去就任内莉夫人创办的中医中药研究所的副所长时,他的眉头情不自禁拧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问:“有把握吗?”
布朗笑着回答:“等您把《我在中国当御医》看完后,答案就有了。”他的书已经出版,并在这之前送了老院长一本。
“好的,好的。祝你们成功。”莫顿院长的目光暗了下去,但脸上的笑意还浓浓的。
他们握别了,皮特感到老院长握别时手上还是很有力的。
宾夕法尼亚大道的南端接近乔治城大学的高坡上,一座陈旧的红楼被粉刷一新,这就是新注册的洛克菲勒中医中药研究所所在地。门前没有铁栅栏围成的院子,只有黄杨构成的低矮绿篱和偌大一片草坪。让程少仲感兴趣的是,站在门前可以望得见远处波多麦克河畔的林肯纪念堂与阿灵顿纪念桥,以及它们周围浓密的美洲松在夕阳下的剪影。
内莉夫人基本上康复了,走路不再依赖双拐,但还有些虚弱,不过这不影响她对研究所工作的满腔热情。她让女儿海伦和护理员泰勒都介入了研究所的工作,给程少仲做助手,专门研究中医药膳及导引推拿。
索菲娅、玛丽,还有刘畅都以小时工的形式参与了研究所的工作。索菲娅和玛丽都是本专业的在校学生,自然也仍旧给布朗、皮特及程少仲当专业助手,刘畅是学法律的,便只能干些杂务。但她很高兴能得到这份比较固定的工作,也很希望程少仲的事业能给中国医生赢得应有的国际荣誉。
程少仲办理完进乔治城大学医学院学习的注册手续,只等开学报到。现在,他的英语已完全过了关,平日阅读英文书籍已没问题,便提前要来索菲娅他们那一届前一年的教材,从头翻到尾,觉得内容很贫乏,用十分之一的精力学习足矣,便打定主意,主要精力用在研究所,并分别与布朗及皮特确定了科研选题。与布朗的选题是金钱草有效成分和药理研究,与皮特的选题是中药麻黄的有效成分和药理研究。同时,由他口授海伦整理《中医药膳》,以及由他口述,泰勒整理《中医导引六十法》(程少仲把二十四导与三十六引加在了一起)。此外,根据内莉夫人的建议,程少仲指导马丁医生翻译中医理论名著《子午流注》。这样一来,程少仲每天的时间分配便很紧张,但他感到压力并不大。作为一名留学生,他能在留学同时兼顾这么多事业同步进行,他觉得挺幸运,也为能把父辈们传给他的知识成果与民族医学精华,在先进仪器检测中得到科学证实这一全新事业而鼓舞,因而焕发出极大的创造热情。另一方面,与内莉夫人幸遇,并得到她强有力支持这件事情本身,使他更加坚信待人真诚必有好报这一做人信念,也就更加乐于百倍真诚地投入这全新的生活与事业中去,累一些也便无所谓了。
但是,需要程少仲面对的并不仅仅是上述这些内容,还有形影不离的索菲娅,他的必须有足够时间去爱的情人。
在99lib?索菲娅的人生词典里,是没有“暧昧”这一词汇的。她的逻辑也是她的风格,很简单、明确:爱,就要有激情,就要燃烧,因而就得轰轰烈烈。反之,就不要优柔,不要勉强,因而无须躲躲闪闪。这就给程少仲提出了个高标准与严要求:对待爱情不能偷工减料。当然,另一方面,索菲娅也很让程少仲钦佩——无论他同海伦,同泰勒乃至同玛丽,同刘畅如何密切接触,单独行动,她概不在乎,因为在她的人生词典里有个重要词汇:“异性朋友”。也就是说,东方男女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情的偏见,在她那里是被唾弃的。她认为异性朋友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不承认这一点是荒谬的。所以,她给程少仲留有充分与其他异性交朋友的空间和时间,并且,只要是程少仲的朋友,便自然而然也是她的朋友,在她的眼里,被视作情敌的人几九九藏书
乎是不存在的。除非有事实证明对方确实偷窃了她的爱情。这一切,都使程少仲不能不自觉强化与索菲娅的爱情投入程度,时刻去克服一切猥琐与不磊落。他开始并不习惯这种太水晶化的情调,总是要强调些日月有别。可索菲娅根本不合作,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爱,不管程少仲窘还是不窘,这让程少仲自惭比她缺少男人应有的磊落,日久天长,便也被训练得渐渐豁达起来。但出于性格基因的差异,他与索菲娅二人依然是一阴一阳两种风格。
“我们结婚吧,程。”读过程汉儒给布朗的信之后,索菲娅笑着说,“你家里已经这么认为了,这不很好吗?”
“再等一等,索菲娅。”程少仲说,“我已经在回信里提出了和你结婚的想法,我想家里会支持的。”
“家里要不支持,你就不和我结婚了吗?”
“不,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目前还不是时机。”
“时机是什么?我不要时机,我只要结婚。”
“索菲娅,你要理解我。我们现在没举行婚礼,还不是和结婚一样的吗?”
“不一样,我每次总想让你一直搂着我到天亮,可现在却不能。”
“索菲娅,这一天不会太远的,请相信我。”
“那你再当着大家的面吻我一次吧,这是条件,不许讨价还价。”
……
第四节
索菲娅的期望终于可以实现了。
开学后的一周,程少仲又收到家里的信。但他首先看到的内容并不是家里人对他娶索菲娅的态度,而是家里人在以为他车祸身亡的情况下对何若菡的安置——把她改嫁给他的孪生哥哥了。这么一来,他对方志武恶作剧意义的评价便大不一样了。原来是可以造成这种后果的!他怎么没想到呢?99lib?
但是,不管他想到想不到,事情都木已成舟了。对此,他没理由抱怨家里的任何人,他们做得没有错。或许可以说,倘若他程少仲真的发生了不幸,这应是安排和照顾他的遗孀与遗孤的唯一最妥当的办法。那他还去埋怨谁呢?方志武这狗杂种!
程少仲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仇恨,他觉得是方志武夺去了他的爱妻何若菡!虽然他平时给她的信写得很少,虽然他又接受了索菲娅的爱,但不能说他就不爱何若菡。恰恰相反,与索菲娅的感情每加深一步,他对何若菡的思念也更强烈一分。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太贪得无厌,而认为是自己东方文化的根基不可能全部移植在西方文化土壤之中。他身边离不开东方淑女的妻子,即使他接受了西方的索菲娅,即使他对索菲娅的爱不是虚伪的,但他依然需要一个何若菡,就是这样。99lib?
然而,现在何.99lib.若菡成为他的嫂子了!这是改变不回来的既成事实,使他无可奈何。
当然,家里人知道事实真相后,也为他认真着想过了。信中告诉他,理解并支持他和索菲娅的婚事,特别在何若菡已经改嫁了的情况下,还说这是天意,家里叮嘱他,只要校方没限制,他应从速与索菲娅成婚,一是身边有人照应,二是慰藉这次意外婚变——家里人认为这也是天意,两地都按天意办吧,谁能奈命运何!
……
索菲娅的喜悦是毫不掩饰的,她对程家信中的“天意”一词十分欣赏:“OK!说得真好,天意就是上帝的意思,那么,程,我们就按上帝的意思结婚吧!”
于是,经过充分的准备,请律师进行了婚姻注册,感恩节的前一天,按照索菲娅的愿望,就在波多麦克河畔的一座古老的教堂里,他们面对老态龙钟的神父和众多的来宾,发誓相爱百年,并接了个长吻。
值得一提的是,刚刚卸任的美国总统塔夫脱先生和他的夫人内莉双双莅临了这次隆重的婚礼。他们以最美好的祝愿,为这九九藏书对东西方异国青年的婚礼平添了几分隆重与神圣。
第一节
收到程少仲的平安家书后,程家上下无不目瞪口呆。程老夫妇对儿子健在喜出望外,对安排何若菡改嫁一事也懊悔不迭。
程少伯与何若菡二人心里则是说不清的滋味——一方面,亲弟、亲夫健在未死是个意外之喜,但一个作为兄长的娶了弟媳,一个作为结发之妻的改嫁给了夫兄,均都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不免尴尬。而且是新婚燕尔之时,如胶似漆,两情正浓,再不似原来长兄弟妇间的平静心态可以拉得开距离。所以,既无法为程少仲健在而开怀大笑,也无法为新婚的尴尬而呜呜痛哭。
何若菡便终日低泣,以泪洗面,又一次因为内火攻心而明显影响了乳汁的分泌量,使小杏圃经常为饥饿而啼哭不止。韩玉茑便冲何若菡嚷:“二弟还活着,这是喜事,你上的什么火呢?看看,弄没了奶又让我们小杏圃挨饿,这不是作践不会说话的孩子吗?”又说:“反正他外边早就有人儿,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回见信后,他在外边再安个家,好好念书过日子,三四年光景,两边儿一时半会儿见不着面儿,日子长了什么别扭都顺当过去了。”
程汉儒夫妇也觉得韩玉茑的话有道理,便一齐宽慰何若菡,同时,更强调这是命,是核婚时差了名字,其实一开始就该跟少伯,现在等于改正个错误。
这样一说,何若菡便渐渐释然,心里的别扭也慢慢地调整过来。毕竟与程少伯日夜在一起,而与程少仲则是天各一方。一个相处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仅仅是想象之中的,两者的感觉毕竟不同。日子一久,心里也就不再那么别扭了。
程少伯去年年底经师父点化一年之内有无妄之灾,归后便处处小心,凡事谨小慎微,不敢招惹是非,日子倒也平安。先是顺利过年,接着又添个小杏圃,然后是因方志武谎报军情与何若菡成婚……现在,平安度过了端午节、鬼节,马上就要到中秋节,为什么无妄之灾还没有降临?师父说的是今年年内,现在看这一年过去四分之三了,也就是说,再坚持忍耐三个多月就又过年了。那样的话,这无妄之灾就算躲过去了,便继续专心致志、足不出户研读师父所赠之医药经书。
应该说,四诊、八纲、二十八脉这类基本常识性的东西,程少伯与程少仲兄弟是在八岁那年学会的。
十六岁那年,慈禧老佛爷一时高兴,将他兄弟二人叫到病榻前,让当时与左堂官程汉卿一起为慈禧会诊的右堂官罗兴翰即兴出题,考问他二人理论修养。罗兴翰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难经》、《脉经》、《针灸甲乙经》、《肘后备急方》这些中医原始经典问起,总共涉及《武威汉代异柬》、《刘渭子鬼遗方》、《雷公炮制论》、《诸病源候论》、《新修本草》、《外台秘要》、《月王药诊》、《四部异典》、《证类本草》、《串雅》、《理瀹骈文》等数十种中医典籍。少伯、少仲二兄弟有问必答,答必凿凿,满口珠玑,十分流利。不仅听得慈禧老佛爷笑逐颜开,听得罗兴翰也心花怒放,连呼“奇才!奇才!”慈禧老佛爷一高兴,当场破格任命程少伯、程少仲二兄弟太医补,赏八品爵位,戴鹌鹑补子,无眼蓝翎,准其与太医们同有出入大内的资格。
尽管如此,程少伯兄弟自己明白,他们的基本修养还很不够,有诸多重要中医经典还未及深入、细致、认真研究,比如像《黄帝内经》一类古典医论中较为深奥处只是浅尝辄止,一直尚未精读消化。
近日来,程少伯便翻来覆去捧着《黄帝内经》研读。
这也是前次上山时,师父再三强调过的。他说《黄帝内经》读十遍只是扫除其盲,读百遍方能得其精髓。他边?99lib?读边做笔记,将重点内容摘录下来:
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
——《素问·宝命全形论》
夫自古通天者生于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
——《素问·生气通天论》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
——《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篇》
心通于夏气,肺通于秋气,肾通于冬气,肝通于春气,脾、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通于土气。
——《素问·六节脏象论》
春气在经脉,夏气在孙洛,长夏气在肌内,秋气在皮肤,冬气在骨髓中。
——《素问·四时刺逆从论》
天地之变,阴阳之应……四时之动,脉与之上下,以春应中规,夏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
——《素问·脉要精征论》
人生十岁,五脏始定,气血已通,其气在下。……二十岁,血气始盛,肌肉方长。……三十岁,五脏大定,肌肉坚固,血脉盛满。……四十岁,五脏六腑十二经脉,皆大盛以平定,腠理始疏,荣华颓落……人体气血生旺。
——《灵枢·天年》
……
程少伯研读中不断摘录着,他觉得这些论述极为精辟,又毫不含糊其辞。五千多年前,能将人体机理认识得如此透彻,无论如何,都是非常了不起的。
一天,程少伯正研读间,韩玉茑匆匆进来告诉他,范沉香和赵义卓来了,现在上房与叔父说话,让他过去。
程少伯快步来到上房,刚要给范沉香与赵义卓请安,却见坐在八仙椅上的赵义卓抢先一步对着他深深一揖说:“多谢少伯贤侄救命之恩!”
程少伯赶紧还礼,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大瓢把子吉人天相,自当逢凶化吉,小侄只是略尽微劳,实在不足挂齿。”
“哪里,哪里。”赵义卓连连摇头说,“那天你的岳父何大人刚刚过世,虽非我赵某开的黑枪,可当时你不明白真相,若挟私报仇,不用你动手,只是摆摆手把我推出门不管,我当时那种情况下必死无疑。可你不但赠送了蜂胶,又舍出了麻沸散秘方,这在杏林之中,实是难得!所以,今天赵某专程来谢救命之恩。”说完,从怀里掏出个红包儿,捧到程少伯面前,说:“我知道贤侄家里不缺钱,这是我们在山里自采的老山参和麝香,还有自种的大烟,请贤侄务必笑纳。”
“这个……大瓢把子如此厚礼,小侄实不敢当。”程少伯很为难地说道。
“收下!收下!”范沉香说,“今天,大瓢把子是诚心诚意谢你,刚才,我们还一起去祭奠了你何家的岳父,大瓢把子今年种鸦片发了大财,此来专为向你和你家何若菡表示慰问之情。你若不收,就是心里对大瓢把子还有疙瘩了。”
“那就收下吧。”程汉儒说,“我就知道何守尉挨的那一枪,绝不是大瓢把子开的黑枪。这话今天说开,一块云彩也就散了,谁心里都别再系疙瘩。”
听了这话,程少伯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说:“既如此,小侄就愧领了。”接过红包儿后,递给韩玉茑,让她拿到何若菡西厢房去。
程汉儒留范沉香和赵义卓喝酒,他们都说不喝,因为要一起去城里找国燕雄有事要办。
送范沉香和赵义卓出门时,雁栖河北岸尘土飞扬,有穿黄色军装的部队和车队通过,远远望去,飘舞的白色军旗上像贴了块圆圆的膏药。
“妈的,又是小日本儿的守备队!”范沉香对着那队人马骂道,“在奉天,辽阳和铁岭都有他们的驻军,说是保护南满铁路,其实什么坏事都干!”
“哪天犯到我手里,非好好收拾收拾他们!”赵义卓说着,飞身上马而去。
第二节
中秋节前一天,程少伯骑着大黑叫驴给苦杏道人和智远长老分别送去些节日佳肴与美酒,苦杏道人与智远长老99lib?见面都说他有黑气罩顶,需要格外小心,特别不要出门远行。程少伯原想节后领何若菡和韩玉茑去奉天范沉香家小住,让两个夫人散散心,听了师父的叮嘱,便决定哪里都不去了,在家里一直躲过今年的无妄之灾,明年再出门。
这样想着,一路骑着黑驴笃笃而行。很快回到镇上,过了中心码头,远远看见回春堂前围了许多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紧催黑驴往回赶,及至回春堂前,看清围观的是两辆军用卡车和一辆吉普车,以及站在自家杏林前面的一队日本兵,为首一个小胡子军曹刺刀上面挑着一面膏药旗。这是不久前经范沉香指点才认识的。
“诸位长官,光临寒舍有何吩咐?”程少伯跳下驴来,紧走几步,迎着那些日本兵问道。
“你的什么的干活?”那为首的反问。
“在下程少伯,此即寒舍是也。”程少伯文质彬彬地回答。
“你的程少伯?幺嘻!”那为首的马上频频点头说,“川岛中队长的正在等你的。”
正在这时,程汉儒同一中一日两个军官模样的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程汉儒见程少伯正巧赶回来,便说:“少伯回来得正好,快来拜见二位贵宾——”他把手向那中国军官指了指说,“这位是接替你岳父、代理广宁城守尉的国燕雄大人。”
程少伯赶紧上前施礼,口称:“拜见国大人。”
国燕雄冷冷地看了程少伯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拜不拜我不要紧,倒是要拜见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日本贵宾——驻铁岭皇军工兵大队的川岛中队长。他今天是专为请你而来。”
程少伯听了这话,有些纳闷儿,这个日本中队长请他有什么事儿呢?这样边疑问着边对那个日本军官说:“程少伯拜见川岛中队长。”
“程少伯君,你好!”川岛太郎很古怪地笑了一下,握住程少伯的手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因为你和程少仲君一模一样。喏,我叫川岛太郎,是去年十月从美国回来从军的,这之前在乔治城大学医学院留学,和程少仲君是好朋友。他还送给我许多蜂胶,我回国他还到华盛顿火车站送我。”
程少伯一听是二弟的朋友,连忙以诚相让:“既是二弟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请到家里用茶。”
国燕雄上前摆手说:“川岛中队长今天远道而来,先到城里找到我,说他们中队三百多人都闹腹泻,听说你家的名气,想请你帮他们去看看病,还提到和你二弟的这层关系,我就替你答应了,又把他们领来。眼下事情挺急,他也等你很久了,我看,你就抓紧时间快去吧,看病要紧。”
程少伯听说去给日本人看病,怕惹出麻烦,便说:“国大人,令尊是本城医界泰斗,乃最佳人选,川岛先生不如请他老人家更把握些。”
“这么说程少伯君是不肯给面子?”川岛太郎讪笑说,“在美国程少仲君送我的时候,还说让我到了中国东北,有什么事可以到家里来,家里人肯定会帮忙,看来,他程少仲君是在花言巧语欺骗朋友?”
程汉儒一听,连忙解释:“川岛中队长言重了,小侄少伯医术确实不及国大人令尊。川岛先生既是为治病,还是请国老先生更妥当些。”
川岛太郎的脸色明显地阴了起来,他缓99lib.
缓扭回头对国燕雄说:“代理守尉大人,看来你的承诺也是不算数的喽?”
国燕雄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还请川岛中队长见谅。按理说,敝人作为本城代理守尉,应该能主宰一些事情,可因为我代理的是程少伯先生岳父的守尉,这之前,我的前程和功名也是程少伯先生的岳父赐给的,所以,在别人眼里我是代理守尉,在程少伯先生的眼里,我不过是他岳父手下的一名小卒而已。这样一来,他不听我的,我也毫无办法,只能让川岛中队长见笑了。”
程汉儒历来为人软弱,一听这番刁话,知道国燕雄已经生气,便急忙赔笑,并不得不让步:“代理守尉大人这玩笑可开大了,少伯小侄虽是你老恩师的女婿,可从不敢轻慢您,既然代理守尉大人如此看重少伯,那就让他跟这位川岛中队长走一趟,只是明日中秋,家家团圆,今天若能连夜赶回最好,实在不能赶回,明日上午也定请川岛中队长分神派人送他回来。不知这样安排川岛中队长意下如何?”
“哈哈哈哈……”川岛太郎仰天大笑起来,笑后说:“看来你们都很会开玩笑,既然程老伯这样吩咐,川岛无话可说。但为了把握起见,代理守尉大人能否再请你家那位国老先生也一并走一趟,以便在程少伯君不能久留之时,由他取而代之?”
“家父的事情好办,他怎么也不会和我端架子不给我面子呀。”国燕雄说着,瞥了程少伯一眼,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川岛太郎迅速捕捉到某种信息,觉得其中意味无穷,也笑起来。
程汉儒是个厚道人,听国燕雄的话虽有些不入耳,却也没想太多,跟着凑热闹藏书网似的笑了两声。
只有程少伯没笑,他似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第三节
国省三上了吉九九藏书普车后,坐在程少伯身旁,他的前座是川岛,川岛左边是司机,这样,他就不便和程少伯说话,只是用手紧紧握了一下程少伯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或者,现在不方便,有时间再告诉你。
川岛的汽车到达铁岭西郊已是傍晚时分,日军守备队工兵大队队部就设在这里。这是一支由地探、林管、水利、冶炼专家和各种技术人员组成的队伍。川岛是这个大队后勤中队的副队长兼医疗小队队长,是守备队为对付瘟疫特别从辽阳日军的关东都督府调来的。铁岭西郊是块平川地,原有一俄国人开的糖坊,有一幢俄式小屋,四周是铁皮封的顶,楼与屋的后面是一排中式结构的青砖房,原是作坊和仓库。
一个月以前,俄国人被日军赶走,这里就成了工兵大队队部。
汽车在小楼前停稳,程少伯和国省三下了车,川岛紧随其后,到了楼口,见一位大胡子日本人迎上来,噼噼啪啪就给川岛一阵嘴巴,嘴里还哇哇地叫骂不停。川岛虽被打得浑身摇晃,却又努力如木桩似的矗在那里,口里连声嗨嗨地应着。大胡子日本人又对川岛哇啦哇啦说了很长一段话。说完,又转向程少伯和国省三,脸上笑着,露出一口很白的牙齿,问候道:“你们好!”是很流利的汉语,然后就向楼后走去。程少伯和国省三怔着:他们很少见到这种野蛮和斯文鲜明融为一体的人,这也许就是日本人的风格。
川岛转回身,很窘地冲程少伯和国省三笑道:“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大队长,他刚才也受到了上司的训斥,所以要把受的气再撒给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日本的气候与这里差异很大,工兵大队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人,抵抗力很弱,这里的水质不好,去年这一带遭灾,不便就地筹集粮食,我们海运过来的粮食大都受潮,所以腹泻应属正常。但这几日的腹泻明显异常,用日产的消炎药根本不奏效,前几天从北平运来的药也无效。本月统计,已有二十九人死亡,一周内如控制不住这种疾病的蔓延,工兵大队队部将东迁,我们中队的三百二十人,现正在采取封闭式治疗。大队长说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在大队部用过晚饭,川岛又偕同程少伯和国省三重新上车,顺着小楼东的一条沿河而下的窄路,直往北开,又行了十几里,汽车驶进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的百姓显然都被赶走.99lib?了,所以很冷清。村子中间有一条小路,没人走。路旁有几个日本人捂着肚子,咧着嘴,露出很白的屁股,在痛苦地大便,看见汽车来了,那几个日本人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挥着帽子,嘴里哇哇地叫,发出的声音都很弱。
程少伯和国省三被川岛领进一座青砖青瓦的宅院,进了屋,程少伯和国省三坐在椅子上,也不客套,让川岛先叫来几个轻病患者切脉。川岛马上在院里叫,刚才大便的几个人,都跑了过来,他们什么也不顾,挤进屋里就哇哇地叫。
川岛让他们站成一排,依次让程少伯和国省三切脉。
切脉完毕,程少伯和国省三又向川岛问了一些他们是否呕吐,吐起来是否喷射一般?又问大便是否很稀薄,像泔水?还问是否四肢痉挛、冰冷?是否有人休克?等等。川岛连连点头,口中连称“是的”、“是的”、“正是这样”、“一点不错”,眼睛便露出很亮的光。
程少伯和国省三相互看了看,都笑了:“霍乱!”
川岛见状忙问说:“不知此病两位可有办法?”
国省三道:“煎药,每人只服三剂九九藏书药,即可止泻。”
川岛听了,高兴地搓着手说:“东方医学,中医汉方才是核心,这次就指望你们二位了,就请二位一起处方吧。”
国省三就开了个方子,交给川岛。川岛看了看,没说话,又望着程少伯。程少伯也提笔开了个方子,递给了川岛,川岛看了,眼睛立即睁得挺大,说:“都是加味参附汤?”便接着念下去:“人参、附子、厚朴、茯苓、甘草、橘皮、当归、葛根、干姜、桂心各一两,以水七升煮至二升半,分三次服,共三剂——也就是每人按处方要求,要将这十味药各服三两?”
程少伯和国省三同时点了点头。
川岛算了算说:“每人十个三两,三百二十人,三千二百个三两,每斤十六两,一共六百斤,好吧,多谢你们。我们从速到城里去抓药,还要买煮药的用具吧——我看这事我不懂,还是你们也一起去吧。”
程少伯道:“我们有言在先,今天最好送我回去,现在病情已经清楚,药服过后马上就可见效。”
国省三也道:“所有人用不了五天都可痊愈。”
川岛连连摆手:“不,不。我们不能一起服药,按照我们大队长的意见,按每四十人一组服药,一天只能一组。昨天我们有三百二十人,今早上死了一个,现在剩三百一十九人,得服八天。这是我们大队长的意思,不是我川岛对二位不信任。因为这三百一十九人,其中有地质专家三十一人、林管工程师二十七人、水利工程专家四十人,其余都是冶炼的技术人员等等,我们已经接到天皇的命令,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我们大日本的医疗专家月内也能赶到……”
“可有些人不马上吃药就来不及了!”程少伯说,“比如那些痉挛厉害的。”
“我们尽可能照顾重症者先服药,但也不能超过每天四十人的限量,如果有人等不及死掉,那也没办法,这是保障安全用药所必需的。”川岛说,“二位请吧。”
程少伯虽然心急如焚,也没话可说。
……
第四节
上车出发前,国省三说要上厕所,又顺手扯了程少伯一把,程少伯意识到国省三有话要说,便也跟他一起去了厕所。因为厕所在后院,他们二人没有逃跑的可能,所以川岛也没有跟出来监视。国省三趁机告诉程少伯,临来前他无意中听到川岛与国燕雄说话,听川岛说:你二弟是他的情敌,夺去了他的女朋友。这次找你,就是想拿你程家人出出恶气,报报仇,用以报复和折磨你二弟,所以,他说不仅不会轻易放你回去,今后还要不断骚扰你家,特别是你二弟的骨血。
听了这番话,程少伯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你得想法跑,跑回去把家也搬走,要人不知鬼不觉。——我是感谢你赠我麻沸散药方和指点我用蜂胶消毒,我佩服你有大家胸襟才给你吹个风。你千万要尽快脱身,全家远走高飞才好,不然他们会经常找你家麻烦。”
……
从铁岭到奉天,不到两百公里的路,夜幕初降时起程,月照关山时便已进了奉天北关。
一路上,程少伯有两个收获,一是终于悟出了一些自身处境的可怕迹象,日本的川岛能和国燕雄说那番话,说明他们已很有交情,怎样建立的交情呢?他想起何若菡曾与他讲过,当初.99lib.t>待嫁闺中之时,父亲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国燕雄,她说不愿,并说国燕雄像奸臣。父亲当时对国燕雄非常器重,容不得女儿对他的诋毁,还申斥了她。那阶段,国燕雄在何若菡面前也时常献殷勤,后来,父亲再次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国燕雄,她对父亲发誓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决不嫁给国燕雄。父亲长叹一口气,那以后,再没提过此事。国燕雄也不再献殷勤,见了面淡淡地寒暄一两句便迅速走开……看来,国燕雄与川岛在对程家成员怀有某种仇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语言的。这也是他们今天一起到药王庙软硬兼施逼他前来的重要原因,否则,光为治病的话,国省三一人足矣。从这点看国省三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川岛要找他的麻烦,国燕雄也在积极配合——他恨何若菡没嫁他,也不想让何若菡有好日子过!程少伯的另一个收获是:想出个好办法,领川岛去范沉香的神农堂买药,趁机把详细情况告诉范沉香,让他去家里报个信儿,与叔父,甚至师父、师叔一道商量。鉴于川岛和国燕雄都在暗算程家,留在药王庙凶多吉少,为避免被这些豺狼虎豹伤害,要不要考虑搬搬家,先让一家老小躲起来,然后,他这里找机会跑出去,直奔新安之家……
这样打定主意之后,程少伯告诉川岛,奉天里最好的药铺是位于中街的神农堂。川岛又问国省三,国省三意识到程少伯有什么打算,便配合他点头称是。川岛又想了想,最后点头采纳了程少伯的意见。
由于神农堂是新开业不到半年的大药铺,所以门面的油漆彩绘还很新,招牌也很醒目、很张扬。故而,程少伯虽是初次来,却远远一眼就找到了那挺有范沉香风格的排场铺面。
已是关张闭店的时候,伙计们正在上栅板,程少伯首先跳下吉普车,招呼伙计请范老板出来说话。
范沉香的住宅就在二楼,听说有人找,马上就迈着方步踱下楼来。
程少伯不等范沉香开口,就迎上去道:“范老板,日本皇军来了!”
范沉香没想到程少伯突然领日本人来,不知有什么原因,又听他称自己老板,而没称岳父,更为生疑,但不便冒问,便随机应变向川岛热情招呼:“皇军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有何吩咐?”
程少伯急忙介绍:“这位是驻铁岭皇军工兵大队川岛中队长,近日皇军军营里有霍乱危害,找国老先生和我给开方子,现在来抓药。”
“欢迎!欢迎!”范沉香弄清情况后心里有了数,他素闻日本守备队有很多恶行,一直很厌恶他们,就打算狠狠敲一竹杠:“小店的药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皇军光顾,.99lib?更不能含糊,请把方子拿出来看看。”
川岛便将药方交给了范沉香。
范沉香接过方子,边看边唱一般诵着药方:“人参、附子、厚朴、茯苓、甘草、橘皮、当归、葛根、干姜、桂心各六十斤哪!”他诵药方的腔调儿类似饭馆里跑堂的小二报的菜名,尾音还拉了个长音儿,悠扬而悦耳。其实,都是遮掩他敲竹杠的狠招儿,他边唱边标完价。然后,向川岛一笑,说:“请看看价格。”
川岛把手一挥:“幺嘻!”
“请稍等。”范沉香一笑,便走向药柜前的站柜先生。
程少伯趁机随范沉香走过去,挨着他肩并肩背向川岛,像在与站柜先生交代什么,低声把他眼下的情况告诉了范沉香。
范沉香闻言意识到问题严重,虽然不知道程少仲与这个川岛在美国结怨的详细内情,但他知道日本人平时特别飞扬跋扈,根本瞧不起中国人,他川岛既然说出要折磨程家人这种话,肯定说得到、做得到。因此,程少伯必须设法逃出去,并永远躲开他。这样想着,他对程少伯说:“我看,他出尔反尔,不送你回去肯定不是好兆头,99lib?国省三这人不是好东西,但他告诉你的话可能是真的。所以,得给日本人来点狠的。依我看,他不仁,咱不义,配点儿毒药把他们全药死!然后一走人,不然,今后在国燕雄的地盘上也是不能住了。”
程少伯听完吓了一跳,担心地问:“行吗?别惹出事儿来。”
范沉香说:“听我的,没错儿!”
程少伯又把川岛所说的四十人一组吃药的办法说了一遍。“那就用缓杀药,现在吃进去十天后死人。那时,他们第八组也吃完了。”范沉香说,“这药方我来改,你回去等第八批药一吃完,我和赵义卓带人去接你。放心,这边家属我提前送到北平等你——不过,日本兵营里我得先踩一踩道儿。”说着,又拿着药方转身走到川岛面前说:“川岛中队长,皇军这个方子太大,我这药柜里现货没这么多。听程少伯讲,皇军分四十人一组服用,我的意思是,马上配好四十人的药七十五斤,您的车先捎回去。我连夜到库里再凑足其他五百二十五斤,明天上午,我亲自押车给您送到驻地,您看好不好?”
“你是说其余的给我送上门去?”川岛不放心地问。
“您这是大主顾嘛!我顺便再孝敬您一些御酒——中国皇帝喝的酒。明天是中国的中秋节呀,总要有酒的嘛!”范沉香说着,从柜台里拿出一坛乾隆御酒,擎到川岛面前说:“这一坛请川岛中队长先尝一尝,这里没货了,都在库里,明天我一定多送些过去。”
“好,一言为定。”川岛终于笑眯眯接过酒闻了闻封坛口的牛皮纸,说,“你不按时送药过去,军法的论处!”
“一定,一定。”范沉香满脸堆笑,“蔽店虽小,一言九鼎。川岛中队长尽管放心。”
“开路。”川岛站起身,抱着酒坛就要走。
“川岛中队长。”范沉香叫道,“这药钱您看……”说着把单子递到川岛面前。
“明天一起算。”川岛说,然后大步走出门来。
从神农堂出来,川岛又根据 国省三的指点,买了五十把药壶——多买十把并没多花钱,是逼卖药壶的小老板多给拿的,说是万一路上颠坏了几把,也好能补得上数目。
回到驻地后,川岛让程少伯和国省三负责,把四十份药一一分给被川岛指定专门熬药的人,并指点他们生火、加水、煎煮。一遍、两遍、三遍,到午夜时分,药全部煎好,掺匀后,分成三份给第一批四十个重病号先喝下去一份。第二天早晨,这些人便基本停止了痉挛和呕吐,虽然还有稀便,腹痛却减轻了许多。川岛一见非常高兴,当下,又让那些人将第二份药液加温后吞服。
中午之前,范沉香果然押车送药而至,并且还送来十坛乾隆御酒。川岛见他言而有信,很高兴,便哗啦丢给他一布袋银元,说:“你对皇军大大的忠诚,就按你的价打个折扣,皇军是为帮你们建大东亚共荣圈才得了这种病,你的应该给皇军孝敬一些药,价钱就不要太计较了吧。”
范沉香用眼角儿一瞥,知道川岛打完折扣的药钱依然多给了不少,心中暗骂道:“狗日的小鼻子,我早知你不能都给我。所以,我多要你个百分之二百!打完折扣也没少敲你们!哼,搞这种小把戏,我是你祖师爷,你来侵略我们,还让我孝敬你,鸡巴!”心里这样骂,嘴上却是甜言蜜语:“川岛中队长说的是,小的们孝敬皇军是应该的,今后有生意还请多多关照。”说完,把那袋银元抓过去,从中取出几块来,故意忸怩着对川岛说:“川岛队长,小的很喜欢您腰上的洋刀,不知卖不卖?”
“嗯?”川岛太郎一听立即来了火,“什么意思?”
范沉香连忙笑嘻嘻地解释:“别生气,川岛中队长,没别的意思,小的觉得皇军的洋刀既神气,又避邪,挂在我那神农堂里,别人看见就不敢来欺负我,所以想和您商量买一把。这也是搞日满亲善,替皇军扬军威啊!”
“哈哈……”川岛忽然仰天大笑,“范掌柜的,你的嘴真会说话。好吧,我这把军刀就送给你,不过,今后你要为日满亲善多多效力!”
“多谢川岛队长!”范沉香赶紧上前接过那把日本指挥刀,说,“请放心,今后皇军用药,包在我身上!我范某人愿为日满亲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幺嘻!”川岛听得入耳,不禁大声叫道,“你是大大的良民!”
“谢谢川岛中队长夸奖。”范沉香趁机铺垫说,“七天后,皇军吃完药全部康复,我还送乾隆御酒来祝贺。”说完,转身告辞而去。
“国桑,程桑,”目送范沉香远去后,川岛忽然很尊敬地对程少伯和国省三说,“这些药,我们要尽快分发下去,让所有受病痛折磨的人,都尽快吃到药。”
国省三闻言一愕,问:“川岛中队长不是说四十人一批吗?”
“可我现在又说统统快吃。”川岛狡黠地看着国省三说,“明天我又可能说都不吃了!”
“那川岛中队长现在的意思……”程少伯想进一步弄清他的本意。
“把五十把药壶不分昼夜利用起来,药越早吃完越好。”
第五节
出了铁岭,直奔彰武,范沉香让吕老疙瘩把车赶得飞快,一路奔广宁城而来。他开始时还抓着那把日本指挥刀不断端详来,端详去,后来就把它塞在了屁股底下——事情可是有点严重了,他把程少伯和国省三开的药方,大笔一挥就改成了缓杀方。虽然原来的加味参附汤还照旧具有同样的疗效,但与他后加的那几味药遇到一起,就会产生强烈的十日毒,到时候,中毒者必发作绞肠痧99lib?不可。这种病发作起来搅肠、搅肚,痛彻五脏六腑,翻滚一会儿就断气,皮肤上用手一按隐隐可见点点红痧血痕,故称搅肠痧,厉害得很。不过,发作之前,一杯解药也可倒转乾坤,化险为夷。现在这些皇军已经有四十人吃下去了,今天晚上再有四十人吃下去,然后再有六天六批四十人吃下去,日军守备队铁岭这支工兵大队就会在半月之内,死得只剩川岛一个。那时,川岛如果追究到药上,肯定就会败露,因为药渣里一看就会发现有许多药方上没有的粉末儿,届时,他必然要被追究。
所以,现在也要提前安排好对策:首先,要马上把家搬到北平去。通仁堂的顾九芝老板说过许多次了。前不久,内阁总理赵秉钧家的郑应凯大管家也劝99lib?他把家搬到北平去,以便来往更方便些。现在,正好在这个节骨眼儿和程少伯一家同时搬过去,一则,两家相互有个照应。二则,程家要医术有医术,要好药方有好药方,是棵大摇钱树。还有过御医的好身份,有光可借。三则,新娶的小夫人柳含烟已经身怀六甲,不久就要分娩,程家人多,能帮忙照顾。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操不完的心,光他和柳含烟,再雇个乳娘也依然会是手忙脚乱,不如和程家一起好。所以,他计划这次回到药王庙,明天就安排让程二先生夫妇和两房媳妇、孩子先动身进京,让韩宝善去护送。程家秦诚赶的那挂车,再加上吕老疙瘩赶的这挂车,再让赵义卓派两个弟兄一路保镖。到北平后,先让通仁堂顾老板帮忙找个客店住下,等和他、柳含烟以及程少伯会合。其二就是请赵义卓帮忙救出程少伯——程少伯救过他之后,他一直想有机会报答程家。待他把程少伯救出铁岭后,人马就撤回,他和程少伯直回奉天,到家接了柳含烟99lib.就坐火车进北平(今天来时已叮嘱她收拾好)。把神农堂交给伙计们照管,万一日本人追查,就说老板不知道领夫人上哪儿去了。药王庙的家产、药作坊和药园以及五子茶馆仍由韩宝善经管。程家的家产和药园让秦诚夫妇经营。赵义卓的鸦片田他每年来收一回,每年都有大钱可赚……他心里把这一切都核计了一遍,觉得这样一来可能比住奉天更好,北平吃喝玩乐的地方更多。
可有一点,就是国燕雄,这人太阴、太坏了,何暮桥的黑枪肯定是他打的,现在他又暗中配合川岛谋害程少伯。虽然和赵义卓合作的鸦片种植靠他暗中保护,可他这种人随时都有害人之心,一旦他的上司给他一点好处,让他禁烟,他肯定就会对赵义卓和他范沉香下毒手,所以对他不得不时时提防……
这样想着,范沉香觉得方方面面的事想周到了,才放心地合起了眼睛?99lib.。昨夜为了准备送这些药,耽误了不少觉,现在得补上,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
第六节
国省三帮负责煎药的日本军曹分发药品,发现处方用药.99lib.之外,还有许多被研成粉末儿状的东西掺杂在内,顿时感觉不对头,便去问程少伯是否知道其中原因。
程少伯昨天回来路上,对范沉香这一多少有欠思考的做法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心里便总有些忐忑和别扭,看了看车上的药已分成三个九九藏书四十袋装好在一起,现在有什么异议也不好重新处理了。想与国省三说话又一直没有机会,回到铁岭后立即开始煎药、服药,这样,服药前与国省三始终没得机会沟通。而服药后再沟通,他又怕国省三责怪他事前不商量,就让范沉香擅自胡作非为,再有什么不高兴的说法。结果,犹犹豫豫就没有主动对国省三说,以为国省三不注意,事 情就过去了。事情过后再告诉他真相,自己承担所有责任也就是了。没想到国省三现在提出疑问,便只好如实相告,并保证一旦出什么事,自己与范沉香共同承担一切后果,决不牵连国省三。
国省三一听这话,不禁脊梁骨冒出冷汗。他昨天向程少伯透露川岛的阴谋,是还不花钱的人情债,没想到程少伯与范沉香来了这么一手儿,这下麻烦可惹大了。他这开药方的人虽然有药方可以作证,但分药、煎药这些过程自己是难说清楚的,万一……他越想越怕,不禁浑身发抖,手脚筛糠,脸上冷汗直流。
国省三与程少伯低声耳语,以及国省三战战兢兢的反应,统统被川岛看在了眼里,他眨了眨眼皮,便转身回到屋里。
不一会儿,一名日本军曹通知,国省三到川岛中队长屋里去一下。
国省三更加魂不附体,瞥了一眼程少伯,战战兢兢随那军曹去了。
“国桑,这药里有毒吧?”川岛一见国省三,劈头就问。
“这……”国省三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药方上是十味药,可药包里为什么还有许多粉末儿?”川岛走近国省三,两眼逼视着他——狡猾的川岛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不清楚。”国省三被川岛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吓住了,本想说实话检举程少伯,现在,反倒不敢说了,他怕说不清楚反惹麻烦。
“方才程桑不是告诉你了吗?”川岛显然是在使用诈术。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国桑,我希望你能为国守尉的名声负责。”川岛说完,向外面一招手儿。
一个军曹牵了匹日本狼狗进来。
“国桑,要不要让狼狗帮你提示提示?”川岛阴笑着问99lib.。
狼狗向国省三吐出长长的舌头,瞪着眼睛。
“不,不要这样。我说,我都说。”国省三求饶地说。
……
第七节
中秋的月亮挂在树梢儿上,像一只圆圆的灯笼,透过木制岗楼小窗把白光投进岗楼里来。岗楼里只有一张饭桌大小的地面,勉强站着程少伯和国省三。这是川岛精心为他们挑选的临时囚室,是利用大门外给岗哨专用的避风防雨的简易木屋,所以,只能容一人活动,两人就有些拥挤。川岛说,这有利于反省。还说,大家都病着,单独再搞个监禁室还多需要一个人来看守,不99lib?如像这样交给一个门卫代管,反正人没有子弹跑得快,谁敢跑就开枪!
川岛已经停止所有人继续服药,并亲自带兵去奉天抓人。他发誓要把范沉香抓来,逼他再配出解药,这是他听国省三说的,只要喝了解药,就可化险为夷。但解药必须配毒者自配,别人不知何毒,也就无从配解药。所以,他必须先从范沉香入手,挽回败局,以免被上级问罪。
现在,估计川岛一行已经到了奉天,抓到人很快就要往回返。
国省三心中很懊恼程少伯,也很懊恼川岛,同时也懊恼自己。他懊恼程少伯不该让范沉香胡来;懊恼川岛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对待;懊恼自己,不该实话实说,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必须逃跑。跑回家,让国燕雄出面和川岛交涉,把他和程少伯区别开来,不然要吃眼前亏。他打定主意后,小声儿对程少伯耳语说:“少伯,你别再生我的气,我实在不说不行,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再不跑可来不及了。”
程少伯说:“这事儿是我惹的,怎么能怪你,可我们怎么跑?”
国省三从内衣襟里抽出一小块厚厚的布包来,仔细打开后,里面有一根针,还有一个小纸包,他指着纸包说:“这是箭毒,也叫见血封喉,用针蘸点儿,刺进人的皮肉,一分钟就死人,这个岗哨一针就妥。”
程少伯知道这是南方一种叫箭毒木的树汁,确能见血封喉,便点点头说:“我把岗哨叫到小窗口来。”
国省三边点头边把针尖儿往纸包里扎了几下,做好了准备。
程少伯便朝岗哨喊:“皇军,我要大便。”
那岗哨嘴里嘀咕着,走到小窗口往里看了看,便伸进一只手来。
国省三知道他是要银元,便从兜里摸出个银元递过去,趁那岗哨来接的时候,将针尖儿顺势刺进那只手。那岗哨立即怪叫了一声,朝里骂了一句什么。国省三赶紧满脸堆笑,假装赔礼,那岗哨这才去把门锁打开,与此同时,他也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程少伯拉起国省三,推门就跑,怕路上遇到人,越过路边的沟坎,落荒而逃。大约跑了一里地之后,才听到后面追赶者的喊声与枪声。.99lib.
“快跑,我们死也不能让他们抓回去!”国省三气喘吁吁地说。
“实在不行,我们分开跑,我把他们引开,你找个地方藏起来。”程少伯边跑边说。
“跑吧,少伯,有你这句话,伯父我就领情了。”国省三似乎很感动地边跑边说。
正是仲秋之夜,圆圆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通明,虽不像白天那样可以看得很远,却也朦朦胧胧有相当距离的能见度。为了迷惑后面的追兵,程少伯和国省三便选择有树林的地方跑。树林里有林木遮掩,不容易被发现。但是,两个人跌跌撞撞碰断树枝的声音,吸引着耳朵灵敏的日本狼狗,追兵还是无法摆脱,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正在这时,前方听到流水声,紧接着,一条大河横在眼前!
“好!柳河!游过去他们就追不上了。”程少伯认得这条彰武境内的大河。
“可我不会凫水呀。”国省三不免有些绝望。
“那我游过去,您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出声儿,我动静大点儿,就把他们吸引过去了!”
“只好如此。”国省三说,“万一我让他们抓回去,贤侄千万给我家送个信儿,让国燕雄你大哥来替我开脱一下。”
“放心!只要我能回去,不进自家门,也要先给大哥送个信儿。”
“一言为定!后会99lib.t>有期!”国省三说完拔腿向上游的树林中跑去。
程少伯听得追兵渐近,便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卷成一团,顶在头上,迎着滚滚波涛,一步一步潜下河去。为了吸引追兵,他故意将河水弄得哗哗响。
后面的追兵听到水声,便连连朝水里开了数枪,程少伯只觉得背上被推了一下,腿上也似乎一热,当时并没太在意,但后来胸部越来越闷,那条腿也渐渐发沉,便紧游一阵。到了对岸,上岸一摸,腿热的地方黏糊糊有血腥味儿。同时觉得背上有热东西往下流,一摸,又是黏糊糊的血腥味,便知道受了枪伤,赶紧扯下衣袖将两处伤口简单包扎好。
这时,忽听对岸犬吠连声,心里顿时感到不祥,随后便听到国省三凄惨的叫声:“天哪!这是报应啊!让我又还了他们程家一条命啊!”
随后,人叫犬吠,惨烈之极,忽然人与犬又都沉寂了。程少伯猜想,国省三肯定又用了见血封喉对付狼狗,也许他同时无意中误刺了自己……
程少伯想,国省三那句“让我又还了他们程家一条命”是什么意思呢?心里没想明白,便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第八节
川岛到奉天没抓到范沉香,便抓走了柳含烟,又赶到药王庙抓来程汉儒夫妇、何若菡、韩玉茑与小杏99lib?圃。结果,该抓的没抓到,不该抓的却抓了一汽车。气急败坏的川岛限国燕雄两天之内将范沉香缉拿归案,否则,将处死他的老婆柳含烟。
没想到,他回到铁岭驻地得知逃掉了程少伯与国省三,还死了一名岗哨。责问警卫人员时,又得知国省三不知怎么杀死了狼狗,自己也死了,程少伯下落不明,川岛更加恼火。
韩玉茑怀里抱着的小杏圃一直哭个不停,哄也哄不住。
川岛太郎听得不耐烦,大声断喝道:“不许哭了!再哭全拉出去枪毙!”小杏圃哪里理会川岛的吼叫,不仅继续啼哭,而且越哭越响。
砰!砰!川岛暴跳如雷,连朝空中开了两枪。
就在这时,两匹快马由远而近,及至门前,智远长老与苦杏道人纵身跳下马来。
程汉儒一见他们到来,连忙上前诉说了程少伯下落不明与国省三与狼狗同死的消息。
“谁是川岛太郎?”智远长老怒冲冲大声喝问的同时,牵着马大步跨进院门。
“你是什么人?”刚掏出枪的川99lib?岛见智远长老如此大模大样,不免有些诧异。
“中国和尚智远。你就是川岛太郎吗?我要求你向程少伯医生的家属赔罪道歉!”说完,智远长老上前用力揪住川岛的衣领,喝问:“听到没有?”
川岛见智远长老如此气势汹汹,不知他的底细,一时竟有些慌乱,却依然想端架子,便一边挣扎,一边用枪指着智远长老怒道:“你敢这样和我说话,我毙了你!”
川岛话音未落,被智远长老飞起一脚,将手枪踢飞到空中,然后就地纵起,一把抓在手里,顺势顶住川岛的脑袋道:“想在中国撒野吗?”
院子里其他日本兵见状,一齐把枪口指向智远长老,嘴里哇啦哇啦嚷着。
“让他们把枪全都放下!”智远长老用枪点着川岛的头喝道。
“把枪都放下!”川岛机械地重复着智远长老的指令。
那些日本兵犹犹豫豫,但最后还是都放下了枪。
“让他们都到墙角去蹲下来。”智远长老又喝令道。
“都去墙角蹲下来。”川岛完全吓傻了,声嘶力竭重复着。
智远长老这才放了川岛,用枪点着他的鼻子说:“这次事件是你挑起的,你要扣留程少伯医生,他的岳父范沉香才在药上做了手脚,不然就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国老先生是我们地区的杏林名流,他的死,你们是要负责任的,限你们尽快把他的尸体送回广宁厚礼埋葬,我们保留要求你们进一步赔偿的权利。程少伯医生没有差错罢了,若有一差二错,也要找你们算账!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把他们的家属马上送回去,不许碰倒一根毫毛。作为交换条件,把他们安全送到地方后,我们将随车给你们捎回解药来,喝了这种解药,任何人再不会因慢性中毒导致搅肠痧发作而死亡。当然,你们很可能不信,那你们就别喝,就等死!可我必须告诉你,川岛太郎,中国人说话算话,说给你解药,就绝不会是毒药,现在让你们开汽车的赶快站出来。”
听说以解药做交换条件,正合川岛的心意,他便说了句日语,三个日本司机应声站了出来。
“先把地上的这些枪都装到车上。”智远长老命令说。
“为什么要把枪拉走?”川岛问。
“怕你在我们身后开黑枪。放心,人送到地方,枪如数拉回来,我们不要。这玩意儿中国也不稀奇。”智远长老说着向被抓来的家属们一挥手:“上车,开路!”又对苦杏道人说:“咱们一前一后押车,让马自己跟在后边——这出戏,我又喧宾夺主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就应该主演这出虎口拔牙啊。”苦杏道人说。
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枪!”川岛见智远长老要走,急忙嚷道。
“先借我玩玩儿,车回来时就捎给你,放心!”智远长老说完,朝川岛脚下连放三枪,哈哈大笑而去。
第一节
程少伯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他好像是刚刚做了一场梦,一场很可怕的噩梦:他不知为什么被人追得落荒而逃,他跑得很快,而且是一边跑,一边飞,虽然情况很紧急,却偶有很美妙的感觉,比如飞起来的一瞬间。谁知,跑着、飞着,突然遇到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水很深,波浪汹涌,涛声轰鸣。他正想飞过去,却忽然有些力不从心,几次落到水面,被浪花抓住。他拼命挣扎着再飞起来,却很快又落下去,再挣扎起来,不久又再落下。后来,他就被浪花吞没了,再后来就淹死了。再再后来就被浪花又推回到岸上,使他又活过来,却被太阳晒得大汗淋漓,口渴得厉害,就连声叫嚷要水。果然,马上就真的喝到了水,很解渴、很解渴的水。然后,就看见眼前有一张熟悉的笑脸——范小堇?怎么会是范小堇?
“你可醒过来了!吓死我了!”范小堇说完又滴出了眼泪。
真是范小堇吗?这到底在哪里?是梦里吗?程少伯糊涂了。
“你不认识我了?”范小堇边擦眼泪,边问他。
“嗯?”声音这么熟悉!确确实实是范小堇,程少伯就试探地问:“你是小堇?”
“认出来了?”范小堇就伏在他的脸上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本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可谁知你大过节的又撞到我家门口儿来!大清早,我去河里挑水浇大白菜,看见你浑身是血,死人一样,怎么叫也不应,可还有一口气,就把你背回家来。”
程少伯这才想起昨夜的事,伸手往身上一摸,发现胸前背后都被包扎处理过,再摸腿也已经包扎停当,不由很诧异。
范小堇见程少伯满脸困惑,便边擦眼泪边告诉他:“我们村有个江湖医生,六十多岁了,是他从你身上抠出两颗枪子儿,又剜掉不少肉,抹了不少沙棘油,用马头琴弦缝了伤口,最后又用白五幅布给你包了一层又一层。他说再给你吃几服汤药,退了烧就没事儿了。”
原来已经手术过了!程少伯自我感觉没有肿胀和内部压迫,意识到这手术是成功的,可这位老大夫用的是什么麻醉药和灭菌药呢?
“他用什么消的毒?”程少伯忍不住问。
“我给他捣的蒜酱,沏的盐水,他泡了半天手,又往手上抹了不少沙棘油,才去抠你肉里的枪子儿。抠出来后,又把枪子儿碰过的肉都用快刀剜掉了。最后又往伤口里抹了不少沙棘油。”范小堇回忆着说。
“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一开始他按你伤口,你都挺疼的样子,后来他让我给你灌了一碗茉莉花根儿和曼陀罗花熬的水,不一会儿你就光出气没动静了。”
原来如此!看来各有各的办法。程少伯过去听说过茉莉花根儿和沙棘油的妙用,有一定的印象,这次都亲自用过了,看来效果不错。无意中又学了一手九九藏书儿!程少伯感激地望望范小堇,忽然想起个问题,忙问:“牛雨春呢?他不在家?”
范.99lib.小堇的眼帘立即垂了下去,狠狠地说:“抽大烟抽死了!”
程少伯不由一惊:“那你现在……”
范小堇面无表情地说:“跟牛雨春的表哥过呢!是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残废!”
程少伯听了范小堇的情况,心里有些沉重,眼里不知怎么就流出了泪水,拉住范小堇的手说:“小堇,我对不住你。”说完,就有些哽咽。
范小堇赶紧扭过脸去说:“什么也别说了,我就这命。”
程少伯说:“要不然就搬回药王庙去吧。”
范小堇摇摇头,眼睛瞅着屋顶说:“不行,他在那一片儿仇人太多,不敢回去。”
“为什么?”程少伯没明白范小堇的意思。
“他当过土匪,吃过不少窝边草,作了不少孽。”范小堇说。
程少伯不说话了,只是紧紧握着范小堇的手,蓦地,他无意中发现范小堇左手的小手指少了一截,纳闷地问:“你的手指怎么了?什么时候伤的?”
“割地不小心弄的。”范小堇不想告诉他真话。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范小堇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端过一碗荷包鸡蛋送到程少伯枕旁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儿吧。”
她的话音没落,一个白胡子、穿长袍的老者,与一个拄拐的汉子已经走进屋来。
“果然醒过来了。”老者说,“我算计应该醒了嘛——怎么样?小99lib?
伙子,烧得挺厉害吧?”
范小堇向程少伯介绍说:“这就是给你治伤的特木勒大夫。”
程少伯赶紧向特木勒大夫表示感谢。特木勒大夫问他为什么受枪伤?他如实把情况做了介绍。那拄拐的汉子听他提到国省三,便问国省三现在在哪儿?程少伯说他很可能已经死了,那汉子忽然一拍断腿,狠狠地说:“活该!这叫报应!告诉你吧,咬死你老爹那条蛇,是他用‘见血封喉’涂过牙的。肖聪甫的药也是他让我去劫的,他是为了研究膏药配方。”
听了这话,程少伯大吃一惊,忙问那汉子:“你是……”
“我是牛雨春的表哥韩忠堂,前两年给国省三当暗保镖,国省三给我当眼线。今年春天我让人废了,他也把我蹬了!”
“国省三为什么要暗算我们家?”程少伯不解地问,“我家与他无仇无恨。”
“国燕雄要娶何守尉的千金没娶上,眼看她嫁给了你,他能不恨?再说,当初你父亲当上了御医,国省三没当上,这不也是仇恨?”
第二节
国燕雄今天只带了两名军校出来,因为是去见日本皇军,人带多了不大好。
辽西的仲秋,大地里的庄稼都已成熟,高粱、玉米大部分已经割倒在地,只剩大白菜和沿路坟茔地里的苍松翠柏还一片片绿着。
昨天,川岛把程少伯带走后,他就一直希望得到他再也回不来的消息,那他就可以对何若菡下手了。果然,天没亮就从盛怒的川岛口中知道了缓杀毒药的事。查抓程家老小当时他藏在暗处,眼看着川岛把程氏全家六口人全押上车拉走了。他知道,这次程少伯是真的回不来了,不但程少伯,就连他全家也都回不来了,这使他喜出望外。虽然他与父亲国省三一直有矛盾,恨他当年抛弃他们母子,再娶另过,多年来又一直厚彼薄己。但除掉程家这个父亲心中的最大障碍,毕竟也算是好事。当然,不能连何若菡也一齐除掉,他岂能舍得!可大清早抓人那会儿,他没法给何若菡单独讲情,现在只好专门走一趟。另外,也是要去嘱咐父亲几句的。怎能不对皇军说实话而替程少伯掩盖罪行呢?现在,连袁世凯大总统都和日本人穿了一条连裆裤,怎么还看不明白?今后这中国还叫不叫中国乃是个疑问。川岛也和他说过了,他们暂时叫满铁守备队,下一步就是整个东北的太上皇、全中国的太上皇!今后,谁想当官不向日本人叫几声“干爹”行吗?他要让老爷子学聪明点儿,别犯糊涂。听川岛说,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爷子肯定喂狼狗了——蓄意合谋毒杀皇军,这还了得!一定要让老爷子和程少伯泾渭分明,让他狠狠咬住程少伯不松口,那就万事大吉!藏书网九九藏书
国燕雄此刻的心情像秋天的长空一样,晴朗而明媚,他甚至想放声大笑,这个世道多么美好!
川岛眼睁睁看着智远长老耀武扬威押着他的汽车消失在大路尽头之后,满怀被羞辱的火气险些让他气炸了肺。他要追,没有汽车了,虽然枪还可以从库里拿出一些,可人都是病得东倒西歪的霍乱患者,已经没有多大战斗力。再说,智远长老解药的承诺毕竟让他存有一线希望。现在,对他来说,解药是最重要的事情99lib.
。有了解药,保住那些喝错药人的命,他就能向上司交代,否则,他将为这些人的生命负责。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军法机关肯定要他的命。所以,他不能不心存侥幸,相信汽车归来的同时,解药与枪支也会一起归来。当然,如果只回来汽车,没有解药,也没有枪支,那他只能孤注一掷,放火去烧了神农堂,乃至火烧整个奉天中街。同时,放火烧掉程家老宅,血洗整个药王庙镇,再把那个智远和尚的药王庙夷为平地,抓住那个智远和尚千刀万剐,让喝错药的人分而食之!……总之,他被军法机关处决之前,要大开杀戒,拿这些支那人好好出出胸中恶气!他正这样咬牙切齿踱来踱去,国燕雄到了。
在大庭广众面前,受够了智远长老窝囊气的川岛,终于找到了挽回面子的机会。他不管国燕雄如何毕恭毕敬地请安,又毕恭毕敬地问候,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直到把国燕雄最后打倒在地,然后一声不吭,转身回到屋里。
被打得莫名其妙的国燕雄,敢怒而不敢言,愣愣地看着川岛的背影消失在关紧了的房门之内,半晌没有动静。最后,还是他的两名随从把他搀扶起来。
国燕雄发现去药王庙接程少伯时,那名挑着膏药旗的小胡子军曹站在旁边,便与他搭讪。最后,从他口中得知了事情的详细情况,心藏书网里不禁大为沮丧。他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要跑?他认为这是使他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大巴掌的直接原因。为此,他很恼恨自己的父亲,认为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活该倒霉。当然,他更恨这个千刀万剐的智远长老,不老老实实在庙里烧香念佛,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而且又让川岛太郎大失面子,这无异给他国燕雄上了眼药,也是让他挨打的又一个原因。还有,这十恶不赦的智远长老竟把老程家所有的人都夺了回去,给他与何若菡的好事又平添了可能会很大的麻烦,这让他未免恨得咬碎牙根。不过,他不怀疑智远长老关于解药的承诺,他了解这个神机妙算的铁嘴半仙儿是守信用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喝错药的人会呜呼哀哉,明确这一点,他心里就有了底,找到了让川岛转怒为笑的理由,问题是光让川岛转怒为笑还不行,自己的目的也应该达到才行.99lib.。思来想去,他终于有了好主意:首先,他要劝说川岛继续给日军服用那些治霍乱的加味参附汤,那是他父亲生前帮助开的方子,肯定治得好病,也就会给他国燕雄在皇军面前争得一功。同时,他让川岛放心等汽车拉回解药和枪支,先去掉川岛心里一块大病,好让他息怒。此外,再给川岛出两个主意:一个是抓住程少伯、范沉香两个人的问题不放,委托他这个地方官出面,缉拿程少伯和范沉香。另一个是等十天后大伙都止了泻,又解了毒,趁哪天天黑时候,多派几汽车人马,把药王庙那个明是和尚暗是土匪的智远和他的匪窝捣烂,这点儿气不就彻底出了?
国燕雄为自己的妙计而得意,便起身进屋去见川岛。
第三节
范沉香让韩宝善配好解药后,便赶紧做好进北平的准备。还是按他想好的计划,两家一起到北平住去。与通仁堂合作的初步成功,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只要有好方子,多生产些成药,比光卖药材利润大得多,也容易干得大,叫得响。所以,他计划这次进北平,与顾九芝老板好好合作一番,让程少伯多研究好药方,不断有新产品推出,也不白做一回药王庙的人。当然,同时也是躲开这些日本人,今后永远不和他们见面。他在奉天北市的窑子和他们遭遇过,非常霸道,把所有的中国嫖客都给赶出来了,妈个×的!他当时被光着屁股轰出来的!打那以后,他就恨透了这群小鼻子。这回改药方的事,他虽然冒失了些、鲁莽了些,使智远长老说他欠考虑,不是有理有节,但他心里依然觉得没什么不妥的。你日本人来中国开铁路可以,可不应该到处耀武扬威,高中国人一等。不给你点儿厉害,怎知马王爷三只眼?!早晨,他上山请苦杏道人、智远长老和赵义卓商量解救程少伯时,正巧被川岛钻了空子,抓走了程家六口人。他从山上回来听秦诚夫妇介绍过程,得知川岛还抓来奉天的柳含烟,知道事情败露,需要马上行动,便让赵义卓当即点齐人马和他一块儿去找川岛要人,赵义卓也很快调来了人马。但智远长老提出了异议,认为这件事范沉香怎么说也输了点儿理,他再去见日本人肯定得打起来。虽然赵义卓的人马不怕那些被霍乱折磨得有气无力的日本小鼻子,但动武怎么也不如不动武。所以,他自告奋勇和苦杏道人去找川岛要人,让范沉香留在药王庙指挥人配好解药,他要回人来就和日本人也讲点仁义,饶过他们这回。同时,让他也做好进北平的准备,因为依智远长老求卦得知,眼下程家、范家留在药王庙和奉天都嫌是非太多,不如往西南方躲一躲,而今天的日子正宜远行,午时起程大吉大利,以后十天半月之内都不吉利,所以范沉香和赵义卓都听智远长老指挥,留了下来。但赵义卓怕万一智远长老要不回人来吃了亏,又派人马和两位大师一路同去,留在日军驻地外面看动静。若是两位大师马到成功,就一同护着人回来;若是去了很久不见回来,就包围日军驻地来点硬的。智远长老和苦杏道人也觉得这样做更有把握,便与赵义卓的人马同去了铁岭。99lib? 99lib?
配完解药又布置好进北平的事儿,范沉香和赵义卓没事可干,就回到范家大院喝乾隆御酒。
两个人边喝边谈,先谈起今年的鸦片种植,虽然收益不错,但觉得春播的产量毕竟没秋播的高,便决定马上着手,在上冻前半个月,抢播完第二个六百亩,争取来年有个更好的收成。接着,从分钱问题谈到国燕雄,范沉香把程少伯听国省三说的话告诉了赵义卓,并说川岛为啥能把心里话对他说?肯定他也说了什么话,只是国省三没向程少伯透露。赵义卓就更觉得何暮桥之死与国燕雄绝对有关,便认定这是一只狼,今后种鸦片这件事得慢慢与国燕雄脱钩。没脱钩之前,要格外加他的小心,他手里有兵,这次又代了守尉,他哪天99lib.t>翻脸不认人都很危险。
“不行的话,早点干掉他!”赵义卓狠狠地说,“我对国省三这个老东西也一直划着浑儿,当初送蛇的事儿,后来肖聪甫的死,还有这次缓杀毒药的暴露,他都挺可疑。如果不是他看出问题告了密,日本人怎么会识破咱中药里这点儿戏法呢?”
“对呀!”范沉香恍然大悟,“我也一直在想,这个川岛怎么会识破我的缓杀之法呢?肯定是国省三帮了他的忙。”
“等少伯回来,一问就知道了。”
天近中午,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传进了范家大院,开始像蚊子的嗡嗡声,后来终于像蜜蜂炸了窝。
“回来了,走,看看去!”范沉香丢下筷子说,“午时起程大吉大利,马上打发他们上路,让他们路上打尖。”
可范沉香和赵义卓都没想到,程少伯不但没回来,人也不知哪儿去了。“那也要照计划行事,韩亲家送程二哥全家和柳含烟先走,我找到少伯再走。”范沉香说,“现在正是午时,马上动身出发,前边路上去吃饭。”
“我派几位兄弟送你们进了北平城再回来。”赵义卓说,“不然我不放心。”
“这样很好,你们大家先走出是非之地,我们留下来的专心去找少伯,免得顾此失彼。”苦杏道人说。
范沉香又问程汉儒:“程二哥意下如何?”
“就这么办吧,我们先找个店落脚儿,你找到少伯快点来。”程汉儒说。
“那你可快点呀。”柳含烟对范沉香说,“我这身子,可不能总住店哪。”
“我心里有数,快上车走吧。我和少伯不出三天准到。好了,我去给小日本儿拿解药,打发他们的车快回去。”范沉香说完抬腿就走。
“还有川岛的枪。”智远长老朝火狐狸打了个手势,那火狐狸叼起枪紧追范沉香而去。
第四节
国燕雄虽然死了老爹又受了许多窝囊气,但心情却很好。因为他毕竟如愿以偿,与川岛达成置程少伯于死地的共识。只要川岛不放过程少伯就好,那他就可以借这个由头巧做文章——先以惩治程少伯逃逸为名,把何若菡拘在手里,对程家称,程少伯投案就可换回何若菡。但暗中却要设法把程少伯找到干掉,让程少伯永不来投案,他就可永拘何若菡在手,那时还怕她不从?所以,从铁岭回广宁一路上,他仿佛已将何若菡搂在怀里一般,十分开心。同时,此次铁岭之行,他的另一个收获是给川岛与赵义卓拴上了对儿。当然,他心里明明白白,赵义卓和川岛没有任何瓜葛,这次缓杀毒药事件也没有赵义卓一点关系。他所以要给川岛和赵义卓拴上对儿,另有图谋。去年,赵义卓种鸦片全是揩地主们的油,什么没出就发了大财,这让他十分眼馋。虽然分得些赃钱,却觉得很不解渴,便一直想办法要将赵义卓干掉,顺便收编他的人马壮大自己的势力。更主要的是独吞赵义卓的鸦片收益。他知道,这种年头儿上边三天两头换主子,下边的官儿不好当了。要紧的是利用手中现有的权柄,赶快想法多捞些金银硬通货才是真的。但是,除掉赵义卓不比踩死个蚂蚁,赵义卓是头斑斓猛虎,弄不好会被.99lib.t>他咬死。所以,这次他把川岛当猎手,对他说那个智远长老本是闾阳山一个匪首,敢当众欺侮川岛中队长,乃是仗着他手下有百八十号乌合之众,还仗着他有个铁杆兄弟匪首赵义卓。如果和他计较也很简单,川岛中队长哪天带上二百人,趁着夜里,堵住匪窝,连智远长老带匪首赵义卓一网打尽就是。川岛果然采纳了他的意见,并决定八月二十五夜里,采取行动,要求他二十五早上派人来敲定具体计划,好派人做向导引路……这样一来,国燕雄一方面为美女而炮制阴谋,一方面为金钱而巧施诡计。他觉得自己确是天才,何暮桥没早重用他实是死有余辜!眼下如果两方面全得手后,他就将是本城活得最有滋味的人,也将进入他人生的黄金时代。
所以,为了早些进入他人生的黄金时代,经过广宁城时,他顾不得给老娘报个丧,径自直奔药王庙镇而来。此时,他很想看一眼何若菡,他什么都不对她说,只用眼睛好好看几眼,像订制一件精美艺术品,在拉回家收藏之前,到厂家再仔仔细细验收一下。
然而,程家老宅依然贴着日文封条,这说明程家的人被抓走后还没回来过。怎么还没回来呢?不是让智远长老要回来了吗?他这样疑问着,在程宅前的杏林里踱起步来。
仲秋之季,杏林满眼秋色,褪去葱茏的杏树叶片,黄着、赭着,不再凝绿。有些已飘落在地,有些正偶尔一飘而落,无声无响,只有沉寂。这种景象让国燕雄忽然感到好笑,什么他妈的名医!什么他妈的悬壶济世!自己都济不了啦,还济他妈何人?这样想着,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幸亏小时候没上老爷子的当!学这种鸟医!现在谁是谁非清楚了吧——老爷子死了!老程家败了!可他国燕雄却如日中天,刚刚发迹,谁能说,下一步日本人发乌纱帽时,不会给他一顶大个儿的?谁又敢说他将来不会99lib.到日本去搂搂日本娘们儿?到俄国、英国、美国和法国什么的,去摸摸洋人的脚后跟?再弄个洋人的八撇胡儿回来抖一抖洋气儿?!奶奶的!国燕雄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迅速涨满起来,好像一下子由瘦猴儿胖成了肥牛,顿时觉得底气也壮了许多。
他不忍心再去替这个没活明白的程氏家族伤感什么。他现在要去一趟药王庙,看看智远和尚回来没有,他要回的人都在哪儿,解药和枪支是否让车拉走了。这最后一点是川岛再三叮嘱过的,不能出差错,否则他不仅还要挨骂,弄不好还要吃挂落。
没想到,刚走几步,意外地遇见了范沉香!
“你不在奉天?”国燕雄有些纳闷儿地问。
“你不是也不在广宁?”范沉香有些不敬地说。
“我在帮你擦屁股呀!刚刚从铁岭替你给人家赔不是回来。”国燕雄下一步要独吞赵义卓的鸦片利益,不能没有范沉香合作,所以,对范沉香他还要团结。
“我做的事儿要你替我赔什么不是?”范沉香不阴不阳地说。
“谁让我是这里的父母官呢?”国燕雄说,“不然,从朋友方面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哪!——怎么样,解药给配了吗?”
“都已经拉走好半天了。”
“枪呢?也拉回去了?”
“一支不少,谁要他们那些破玩意儿。”
“那人呢?智远长老不是把人都要回来了吗?”
“都找程少伯去了。”范沉香已经对国燕雄提高了警惕。
“哦,怪不得——何若菡也找程少伯去了?她不是有孩子吗?”
“不知道,反正都走了。”范沉香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他刚刚打发走日本汽车,又送走两辆进北平的大车,和赵义卓分手后,来程家门前看动静,等程少伯回来的。苦杏道人和智远长老两个人带着火狐狸前往铁岭沿路去找程少伯了,怕程少伯突然回来没人接应,.99lib. 便让他留下来坐等。可他没这种耐性,他要去神农堂找韩玉茑的弟弟韩玉书替他去程家门前坐等,却遇上了国燕雄。
国燕雄见范沉香不怎么愿意理他,心里便有了些活动,但又不想同范沉香把关系搞僵,便打定主意放长线钓大鱼,假说去药王庙看看,与两名护卫骑着马缓缓而去。
第五节
八月十七的月亮,虽没有十六那么圆,十五那么亮,却也还是一轮满月,刚升起来的时候似乎很大,躲在树荫里面,后来,渐渐爬上树梢,猛然弹了一下,便升到空中。同时变小了些、亮了些,挂住了。
范小堇坐在雁栖河桥头,哭够了、歇够了,看那月亮也挂住了,就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从八月十六大清早,撞见浑身是血的程少伯,范小堇到现在还没合过.99lib.t>一会儿眼。十六那天夜里,听醒过来的程少伯讲了被日本人骗去看病的全过程,知道程少伯急于和家里联系,她就不声不响地做好了准备:烙了两张大饼、灌了两瓶清水,又洗了几根黄瓜,再带了些喂狗的干粮,包在一块麻花布里。
等特木勒老大夫走后,她和丈夫韩忠堂交代了几句给程少伯熬药、熬粥的事儿,又问清程少伯都需要和家里说什么、问什么(她这时才知道程少伯现在是两房夫人),程少伯担心她孤身女人走夜路,不让她冒险,她什么也没说,招呼着自家养的大黑狗就上了路。
从柳河边到雁栖河畔,足足两百多里的路程。如果光是步行,她这样的身体也要走上两天一宿。也该着她运气好,只走了半晚上夜路,第二天天一亮就遇到了顺道车,一直坐到贪黑进了广宁城,又从广宁走到药王庙镇来。但是,作为搭脚的代价,她的两张大饼全进了车老板的肚子,她一天一宿,只吃了几根黄瓜、喝了些清水,但她也没觉得怎么饿,心里有火,什么也吃不下。跟牛雨春跑到彰武来,开始日子过得挺好,有父亲的二十两赠银,她和牛雨春先买了房子,剩下的做本钱开了个杂货铺,生意一直不错。谁知,牛雨春渐渐不走正路,先是嫖,后是抽,最后又赌,把全部家产连同她都输给了别人,自己一根绳吊死了。她叫天不应,叫地不语的时候,韩忠堂替死鬼了结了赌账,两个人就做了夫妻。可当时韩忠堂因劫道丢了一只胳膊半条腿,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靠她一个人租几亩地,勉强度日。她因为那种病,一直没有怀孕,没有孩子在身边,就更孤单。这次程少伯的突然出现,在她思乡之情里又加了把火,所以,为了替程少伯送信儿也好,为了自己的思乡之情也好,她都要奔波这一趟。方才,坐在雁栖河桥头,望着朦胧的闾阳山影儿和药王庙镇的一屋一舍,她胸中一片乡情油然涌动,放开喉咙嚎哭了一回,此时便觉胸中畅快多了。
镇中心几家茶馆里,还在唱二人转和东北大鼓,卖熏鸡和猪头肉、羊杂碎的小摊叫卖得正欢,各家药铺早已关门闭店。码头上停泊的货船挤在一起,在河水的波动中,轻摇着模糊的影子,有些敞开的船舱里,传出阵阵响亮的鼾声。
范小堇从兜里掏出几个大子儿,低着头买了碗羊杂碎,将干的统统捞给大黑狗吃了,自己喝了稀的,便又躲着亮光,专拣暗处朝程家老宅疾走。
她又闻到了药园里那熟悉的气息,又听到了杏林在夜风中沙沙的低语和林中秋虫的吟唱、水边青蛙的鼓噪。老宅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静悄悄、黑黝黝,有些吓人。
范小堇便去敲门,边敲边喊“秦嫂”,可是里面毫无动静。她心中正有些纳闷儿,猛然间触到了大门上的封条。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虽不认得那古怪的日文,却弄明白老宅是被封上门了。无奈,只好叫着大黑狗转身往回走。
这时,却见两个人影儿从身后的杏林里闪出,迎面朝自己扑来,她便吓得尖叫一声,身边的大黑狗立即朝那两个人狂吠起来。
两个人收住脚步,朝她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给老程家送信儿的。”范小堇紧张之中,实话实说,“他家程少伯受伤了。”说着,喝住了大黑狗。
“程少伯在哪儿?”对方连忙喝问。
这一问,把范小堇问警惕了——程少伯是从日本人手里跑出来的,日本人肯定要到他家来找他,把他再抓回去。看大门被封,就说明他全家都被抓走了,那么,这两个人就一定是在这儿等着抓程少伯的。所以,不能告诉他们程少伯在什么地方.99lib.。“你们是谁?”范小堇反问道。
“这你不用管,快说程少伯在哪儿?”对方态度很强硬。
“少伯在哪儿你们也不用管。”范小堇说完转身招呼大黑狗就走。
“站住!”一个人上来把范小堇狠狠掳住,轻蔑地说,“你还挺厉害呀!好,领你去见见我家守尉大人,到那儿看你还厉害不!”
大黑狗见状扑上来要咬掳范小堇的人,却不小心被另外一个人踢一脚,便恼火地狂吠狂扑那人。扑得那人没办法,便拔出腰中的手撸子。
“你要敢打我的.99lib.狗,我可不让你!”范小堇指着那人厉声说。
“行!行!算你厉害。”那人说,“它不咬我,我不理它。”只朝地上放了两枪,吓住了大黑狗。
第六节
那会儿,国燕雄领着两个随从骑马走开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范沉香今天说话很冷淡,这使他挺犯寻思。如果他是对老爷子说破缓杀毒药不满,把气出在他身上,这还没什么;如果他对自己还有其他不满,那就要及时掌握一下,不能视而不见。因为鸦片生意用得着他不说,他在北平与内阁总理家的人有关系,这也很值得重视。所以,尽管日本人对他最生气,可他今天还是把日本人这种情绪淡化了一下,并让日本人把怒火集中到程少伯与智远和尚以及赵义卓身上,这样做,当然是因为自己利益的需要。那么,不能白替范沉香淡化日本人的仇恨,得让他领情,并由衷感激,而不是相反,为此,他需要和他认真谈谈。同时,从范沉香在程家门前转悠这点看,他猜想他可能也在等程少伯或者其他程家人的归来,因为他说大家伙都去找程少伯了。其实,何若菡可能没去,因为她有孩子拖累,何况,找程少伯也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那么,她现在哪里?会不会在范沉香家里?所以,他现在应该到范家去看看。如果没在范家,那他应该派人暗中监视程家的大门,然后与范沉香缠在一起,一边谈心,一边观察他,一边等程家和何若菡的消息——所以,他就又拨马而回,布置两个随从在程家宅前隐蔽好后,他就骑马来到范沉香家。
“你这人很不仗义!”国燕雄劈头对范沉香说,“不因为你胡来,搞什么缓杀毒药,老爷子能把命搭上吗?你刚才见面连一句话都没有,拍拍良心,对吗?”
范沉香虽然天性粗野,却一向比较看重自身的名声,也自以为颇讲良心。所以,冷不丁听国燕雄以“良心”二字谴责自己,不免很是在乎。仔细一想,国老爷子也确是为了这件事丢的老命,尽管有可能是他多嘴说破缓杀毒药的事,可人毕竟死了,也不该太计较他。这样想着,便觉得自己的确有些理短了。
“你骂得对!我刚才光想着老爷子不该拆我的台,忘了你国大人对我的好处。是我犯浑,我给你赔礼!”范沉香说着,深深一躬到地。
“你这范大巴掌!”国燕雄见范沉香果然是对老爷子不满,不是对自己,便放了心,口中却故意嗔道:“这广宁城谁敢和我犯浑?就你一人!虽然你年岁为长,可我大小毕竟是个城守尉,你今天要好好谢罪,把家里的好酒全拿出来!”
“没问题,国大人。”范沉香无奈,也不去找韩玉书了,硬着头皮让刘妈速去知会如归酒家快送好菜来。又让韩宝善老伴儿快摆桌子,沏茶倒水。自己则从箱子底下摸出两瓶当时最好的名酒锦州凌川和盛京老窖,对国燕雄说:“这两种酒怎么样?”
“好好好!看来你真有老箱底儿。今天咱们好好喝喝,一醉方休!”国燕雄此时决定和范沉香推心置腹谈一谈,把他彻底争取过来,说着脱去外衣99lib?上了炕,却发现炕上放着一把日本洋刀,便拿起来问:“这把洋刀是哪儿来的?”
“川岛送我的。”范沉香这样说着,眼睛紧紧盯着国燕雄,“是让我避邪的。”
“看看,”国燕雄面上的妒色稍纵即逝,也还是被范沉香看出来了,“川岛对你不错嘛,你不应该给他惹是生非。今后,这中国说不定得由日本人说了算,你应该想法和日本人搞好关系。”
“晚了,现在惹恼了日本人,今后没我的好药吃了。”范沉香似乎很沮丧地说。
“不晚。”国燕雄把洋刀又放回炕上,狡黠地眨了眨眼说,“今后你只要听我的,就不晚。今天,我已经把日本人对你的恼火转嫁给赵义卓了。”国燕雄这样迅速推进话题,是想尽量加大感情攻势的力度。
“转嫁给赵义卓了?”范沉香吓了一跳。
这时,如归酒家送来了两大提篮好菜,两人便边吃边喝起来。
“为什么转嫁给赵义卓呢?”国燕雄干了一杯酒后,谈兴越发浓了,“第一,他是土匪,和咱毕竟不是一回事儿,别看现在是合作关系,可土匪一旦翻脸就是猛虎,哪有虎不伤人之理?第二,他出个名头儿就能让土财主们心甘情愿给他种六百亩鸦片,咱出个名儿还不比他更值钱吗?所以,他这个合作者实际上是咱的绊脚石,没有他,这鸦片之利还不全是咱们的!凭这两点就必须干掉赵义卓!可是,咱们不能出面,我是想让日本人出面,可赵义卓不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是不会出面的。我就把欺侮了川岛的智远和尚说成赵义卓的同伙,又把你的缓杀毒药也说成是奉赵义卓之命干的,结果日本人就对他大大地发了火。”
范沉香听了这番话,不得不佩服国燕雄真是天下第一阴谋家,才进一步理解了赵义卓认定他是暗杀何暮桥的凶手确实很有道理,也才理解了赵义卓要尽早和他脱钩想法的正确性。同时,他也对国燕雄的阴毒感到十分可怕,不由得脊梁骨往外冒凉风。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连连给国燕雄敬酒致谢。
国燕雄来者不拒,不一时便喝得山低海高、天倾地斜。
范沉香趁机打听:“那日本人打算怎么对付赵义卓他们哪?”
“收拾他们,一网打尽!”国燕雄毫不含糊地说,“二十五晚上,来二百人,我派人给他们当向导。”
“还有七八天呢!”范沉香怕日子听错了,又试探着核实一遍。
“对呀,不然那些得霍乱的日本人恢复不了健康,也就打不了仗啊!”范沉香说。
“万一到那天还好不了呢?”范沉香还有点不放心。
“我二十五早晨派人再去看一下情况,没问题当晚就动手。”
正在这时,一个随从推搡着范小堇走进屋来。
范沉香顿时愣住了:“小堇?”
范小堇此时一腔苦水波涛汹涌,扑到范沉香怀里大叫一声“爸爸”,便大哭起来。
国燕雄一见,瞪起眼睛责问随从:“怎么回事?范老板的家人都不认识吗?”
那随从解释说:“她没说是范老板家里的人,只是敲程家的门,说来给程家报信儿,还说程少伯负伤了。”
“哦?程少伯负伤了?他在哪儿?”国燕雄忙问。
“她不说,我们才把她带来见守尉大人。”
范沉香立即全明白了——女儿是受程少伯之托给程家来报信儿的,而国燕雄在程家门前埋伏了人,把范小堇抓住了。她没有说出程少伯现在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对范小堇说:“算了,算了!国大人手下的人,不知者不怪罪,你赶紧去换换衣服,洗洗脸,来,我领你见见你二姨。”边说着边下地穿鞋,边暗中捏了一把范小堇,暗示她什么也别再说。父女俩便走出上屋往下屋来。
“别让他们知道程少伯的下落。”范沉香首先小声叮嘱范小堇,然后边往下屋走边问:“就你一个人来吗?”
范小堇就站下来,把自己的情况和程少伯的伤情简要和父亲说了。
“彰武柳河堡子我去过。”范沉香说,“等一会儿别和他们说实话,就说是阜新的佛喇藏书网嘛寺。听见没?这是广宁城的国守尉,最歹毒不过,让他知道程少伯的下落非坏事不可。”
范小堇点了点头:“知道了。”
范沉香说:“这回别走了,回来继承我这份家业,连这里的神农堂都给你。我和程家一起搬到北平去住,程家的人今天已经进北平了,你看那门上贴了封条不是?”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厢房中有动静,九九藏书
走过去仔细一看,又没看见什么,只有葡萄架上的枯叶在微风中飘落。
第七节
范沉香从厢房回上屋没进门之前,又到厢房房山处的葡萄架前看了一眼,依然什么也没看见。可他似乎仍有疑虑在心,便侧耳向上屋里听了听,果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正在向国燕雄介绍范沉香父女刚才说过的话。范沉香终于明白,他与女儿的对话,被人在葡萄架后面偷听了!现在这些话已经到了国燕雄的耳朵里。那么,事情一下子变得严重了。国燕雄刚才对他说了那么多秘密,要知道他与他不是一99lib.条心,肯定会恼火,这个人翻脸不认人,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再者,让他知道了程少伯的下落,程少伯就必然要出事……看来,不能不防一手儿。这样想着又转身回到厢房,匆匆对范小堇布置了一番,才又回到上屋去。
上屋里已经是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正与国燕雄低语,见范沉香进来才停止。
“这位兄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范沉香故作很不经意地问,然后也不等回答,又说:“我已经告诉厨房,再添几个菜,请弟兄们都喝点儿,外面还有没有?都请进来。”
此时,国燕雄满布阴云的脸也很快又荡起春风,范沉香看他的样子,似乎还不准备马上发作什么,只听他顺着范沉香话音说:“没了,就他们两个。”又对两个随从示意说:“范老板既然这么赏脸,你们就别客气,去吧,都少喝点儿。”
两个随从应声退出上屋,去了厢房。
范沉香顺势从袖口中拿出一瓶陈年杜康酒,晃着说:“又找出一瓶杜康,来,接着喝。藏书网”说完,又给国燕雄和自己的杯子倒满,然后端起杯朝国燕雄一晃,大口吞了下去。
国燕雄看了看杯中酒清澈不浑,又见范沉香全都干了,便也一饮而尽,觉得这酒有股特别的好味道,便夺过酒瓶连续自斟自饮两杯,方才又给范沉香倒了一杯,说:“你有好酒怎么才拿出来?和我动心眼儿是不?——范大巴掌,你可别打错主意!跟我动心眼儿,没有好下场!”说完,掏出腰里的长苗子叭地拍在饭桌上。
范沉香知道他这不过是敲山震虎,不是正式发作,便继续满脸堆笑装傻说:“国大人,你言重了,我哪敢和你动心眼儿呀,来,喝酒。”又给国燕雄斟满了杯,然后把自己的杯擎到他面前,等他举杯。
国燕雄却偏偏不理他,只顾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动不动心眼儿你自己知道,我也不问你家那个替程少伯送信儿的了,我只限你三天之内,把程少伯送到我的守尉衙门去。放心,我不会处治他,你的女婿嘛,可我得训他!开导他!”说完,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范沉香见他连喝了四大杯杜康酒,便放了心,不再劝酒,而是说:“我让他们弄两碗醒酒汤来。”说完,不管国燕雄的反应抬腿就走。
刚走到门口,看见韩玉茑的弟弟韩玉书从大门外匆匆走进,便站住问他什么事儿。
韩玉书说:“城南八角台村全村得瘟疫,当地大夫说是霍乱,村里来人求药,希望看在他们全村给你种过药的份上,先赊给他们,病好后再给钱。”
“赊什么,不要钱。”范沉香说,“每人三服参附汤,不管几百口、几千口,有一个算一个,分文不要。你快去把他们打发走,然后关了神农堂的大门,让伙计们都过这院来。”
韩玉书应声而去。
范沉香快步走进厢房,正遇范小堇从屋里出来对他说:“全倒了。”说完伸手递过绳子。范沉香接过绳子,进屋将两个被麻醉倒的随从,一一捆了个结实,然后吩咐范小堇:“再拿条绳子到上屋来。”说完,又返回了上屋。
已经药性发作的国燕雄,正伏在饭桌上难受,听范沉香进屋闭着眼睛问:“你这酒里是什么毒药?”
“不是毒药,是迷魂散。”范沉香说,“药不死人。”
“你怎么没迷魂?”国燕雄又问。
“我先吃了解药。”范沉香说。
“你要把我怎样?”
“你想把我怎样,我就把你怎样。”
“我想杀了你!”国燕雄忽然抬起头,尖叫着抡起手枪啪地朝范沉香开了一枪。
范沉香闪身一跳躲过,上前一脚踢飞国燕雄的枪,却听范小堇尖.99lib.叫一声已扑倒在地。顷刻间鲜血浸出衣裳。
“小堇!”范沉香大叫一声,上前抱起范小堇,只见她胸前早被鲜血染透,忙问:“你怎么样?”
“爸爸,我……”范小堇话没说完,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
范沉香心如刀绞,抬头看见不能动弹的国燕雄脸上似浮露着一丝微笑,猛地跳起来,抓起炕上的日本洋刀大吼着朝国燕雄狠劈下去……
第八节
赵义卓把队伍留在村外,让二瓢把子郭守义压阵,只带了陈二斤半一个,跟随挎着洋刀的范沉香,直奔川岛所驻的大院而来。
门前的岗哨拦住了他们,嘴里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范沉香拔出腰里的洋刀,指着刀把上的日文说:“川岛小99lib.日本儿朋友的干活!”说完,把刀往鞘里一插,朝赵义卓和陈二斤半挥挥手,拔腿就往里进。
那岗哨只听清“川岛”两个字,别的都没明白什么意思,要拦,怕遭受川岛责怪,不拦又怕失职挨批评,犹豫不定间,范沉香一行早已进了川岛的屋子。
此时川岛正给上司写报告,汇报霍乱患者用药后效果大好,以便给自己邀功请赏,忽见范沉香领着两个彪形大汉闯进来,不禁吓了一跳。
“川岛中队长好!”范沉香大声招呼道,“我给你带两位朋友来。这是我们闾阳山的大瓢把子赵义卓先生和陈二斤……先生。”他把陈二斤半的“半”字省略了,在日本人面前,还是?99lib.少出洋相为好。
“幸会,幸会!”川岛太郎一听“赵义卓”三个字便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强颜作笑,“请坐,请坐。”
三人就捡方便坐了。
“川岛先生,”赵义卓开门见山,“听国燕雄说,你要在二十五晚上袭击我们?我怎么惹着你了?”
“没……没有!”川岛顿时张口结舌。
“川岛!”赵义卓倏地站起身,指着川岛的鼻子说,“你们日本人到中国来办铁路可以,胡作非为却不可以!你们得了霍乱,我们帮你诊治,你却挟私扣留我们的医生,你们真他妈的没有人性!范先生本来可以给你们点厉害尝尝,可想到不能把事做绝,又给你们提供了解药。这件事我们有理有节,你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事情是你们挑起的!可为了智远长老从你手中要回人质这件事,你竟要血洗我们闾阳山!我看你是把中国人都看成是国燕雄了吧?告诉你,姓国的身为地方官,却暗中里通外国,出卖民族利益,我们已经把他处决了!现在,我们特来警告你——想.99lib.t>骑在中国人脖颈上拉屎是不行的!你要来血洗闾阳山,尽管来好了!别以为我们给了你解药就怕你了,笑话,在我们中国领土上,我们怕你何来?你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们也决不手软,用药把你们救活,有救活的道理,再用火把你们埋葬,也有埋葬的道理!你若不服,就来试试!”说着,把手叭地往川岛面前的桌子上一拍。
“巴嘎!”川岛早被赵义卓的训斥激怒,在自己驻地,他有恃无恐,岂能受此窝囊气,便抡起巴掌朝赵义卓就打。
赵义卓迎着川岛,轻轻一扬手,握住了川岛的手,冷笑说:“川岛中队长想掰腕子?好,我倒想试试你的臂力!”说着九九藏书,便较上了劲儿。
川岛嘴里嚷了句日本话,也咬牙切齿和赵义卓掰起腕子。
经过几个回合较量,川岛终于被赵义卓把手腕反扣在桌子上。
川岛有些垂头丧气,却依然咬牙切齿,在桌子后面气得团团转,哇哇叫。
这时,陈二斤半从裤裆里掏出他那“骄傲的资本”,对着川岛的办公桌就尿。
范沉香立即鼓起掌来,大叫:“好!乾隆御酒,川岛中队长最爱喝这一口儿!”
川岛气得去腰间拔枪,陈二斤半向他扬了扬手,示意他的枪早在他手里了。
这时,听到川岛吼叫的几个日本军曹急匆匆跑进来,对着川岛哇啦哇啦叫着。
川岛有了上次被智远长老捉弄的经验,这次不再讲华语,而是用日语叽里呱啦向那几个军曹嚷了一阵。
军曹们没有后退,却反倒向前逼过来。
已经撒完尿的陈二斤半反应很快,双手齐按扳机,立即把那几个军曹撂倒在地。
谁知,门外立即又冲上来几个军曹,端起枪就要往屋里闯,陈二斤半见状不敢怠慢,招呼一声:“快冲!”便纵身顶上前去,举枪就射。军曹们立即又应声倒地。赵义卓见川岛凶相毕露,知道他这次不会老老实实听从摆布,便果断对他开了两枪,将他一甩,拉起范沉香,踹开窗户,便冲出屋来。
此时,院中又有几个日本军曹端枪聚拢过来,陈二斤半与赵义卓在前射击,范沉香在后面挥刀乱砍,很快全部撂倒。
“快跑,今天冒失了!”赵义卓说着,拉了范沉香就跑。
陈二斤半跑到门前,一枪撂倒岗哨,捡起他的枪挎上才跑。三个人刚刚跑出大院不远,后面的追兵就冲上来了,枪声十分密集。
这时,埋伏在村外的郭守义等人,听见动静也骑着马冲了过来,边冲边喊,声如潮水。
忽然,范沉香背上中了流弹,一个跟头扑倒在地。
跑在前面的赵义卓见状,急回来把他背起又跑。谁知,一颗流弹又击中赵义卓小腿,两个人同时跌倒在地。
陈二斤半为了保护他们,反身端着夺来的枪,迎着追兵冲了上去,边冲边扫射,又把追兵撂倒一片。
范沉香胸膛被子弹穿透,鲜血如注,大口喘着粗气。
赵义卓大声地问:“沉香大哥,怎么样?”
“没问题……我……命……大!”话没说完就昏过去了。
这时,援兵已经赶到,帮赵义卓和范沉香包扎了伤口。
“杀!一个不留!把小日本的营房统统烧掉!”赵义卓发疯地喊。
第九节
望京酒家坐落在雁栖河畔的官道旁,专为往来北平和奉天之间的官商提供膳食服务。由于这里可以饱览雁栖河与闾阳山的风光,往来人等均愿在此进膳,所以生意一向都很兴隆。
程少伯虽是药王庙镇之人,平日却很少有机会来这里进膳,现在即将离开药王庙镇之时,坐在这里凭窗眺望雁栖河的烟波与闾阳山的峰峦,心中不由感慨万千。去年春上随父还乡,匆匆一年半过去了,多少事历历在目。父亲无端为同行所暗算。肖聪甫大叔也为个秘方而丧命。范沉香岳父这次一时鲁莽,连累赵义卓一起九死一生,负了重伤。他起码要断一条肋骨。范小堇为自己搭上了命,自己当初却那么无情地休了她,现在怎对得起九泉下的她?虽然这次又给韩忠堂留下几个秘方,供他活命发财,可让他为自己失去爱妻,也终是对不住他。自己一年多来,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为的是继承好祖上悬壶济世的德业,可谁想到无缘无故招惹了这许多烦恼!与此同时,弟弟渡洋留学,同样也惹下许多是非!前次方志武的恶作剧还没法收拾。这次又来了个川岛太郎的恶意骚扰,连累赵义卓埋下与日军恐难化解的仇恨。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就因为是杏林世家!要不然哪里会有如此多的烦恼?此次进京,又该如何安顿自己、安顿家小?他心中一片迷茫,但又不得不去。所以,早晨他给范沉香手术取子弹和给赵义卓医治腿伤时,心里很压抑。现在,面对师父、师叔的饯行酒,他也不知该如何下咽。
“少伯,你心里想什么.99lib.,我都知道。”智远长老盯着程少伯的眼睛说,“你感到迷茫,不知前程怎样走,对这‘杏林’二字有些困惑,是不是?”
“请师叔指点。”程少伯老实承认。
“按道理,有你师父在,没我说话的份儿。可我这人爱说,不说心难受——你干的这行,好汉不愿干,懒汉干不了。越干好了风险越大、烦恼越多,树大招风嘛。你看看古往今来,哪个名医有好下场?一出名,就被宫廷垄断。官府垄断,给这些人治病,就等于给这些人当奴才。治好病哈哈一笑,治不好说不定掉脑袋。可话说回来,光看这些就谁都不愿再当名医了。所以,还得想想另一面,想想‘杏林’二字——杏林是什么?是丰碑,一棵杏树一99lib?座碑,这是老百姓给树立的。因为这是你给他们解除了疾苦,你积了大德!想一想,这个世界上谁能有这么多丰碑?只有名医呀!这么想心里就没有埋怨了。也正是因为都这么想,这杏林高士,世世代代,才越出越多,咱华夏医药才能在天下各国独领风骚!”智远长老说到这儿,有些豪迈地敞开道袍,端起酒杯:“来,为咱们的华夏医药,世世代代发扬光大,喝一杯!”说完,不管别人,自己先干了。然后,又接着说:“话说到这儿,你要听明白,不仅不能不干,还得干好!干出名堂来!让自家门前的杏树越栽越多!不过,少伯,师叔劝你,别太往当官的人身边凑,更不能去当什么御医,那些王八蛋死绝了才好。给他们当奴才犯不上!他们也不会给你栽杏树!因为他们自以为是爹,其实他们是妖魔鬼怪,连人都不是!你们知道慈禧老佛爷吧,她自己守寡守不住,净拿太医们开心,非让给她治睡不着觉的病。可是,你给她配什么药她都不吃,非要吃太医的鸡巴。哪个太医敢跟她睡觉哇,逼得一个太医不得不割下鸡巴给她煮了汤。最后,弄得夫人上吊死了,他自己因为再没有男根,才被慈禧放出宫来,出家当了老道!”
“竟有这等事?”程少伯大为惊诧。
“不信问你师父。”智远长老说着,回头一看,苦杏道人早已转身而去,火狐狸跟在他身后拖着长而蓬松的尾巴。
“难道那太医就是师父?”程少伯恍然大悟。
“不然他为什么叫苦杏道人!”智远长老感叹说,“杏仁儿天生就是苦的,做杏林人就要甘于做苦命人哪!”
程少伯望着饭桌上一摞师父赠他的书稿《杏林禅宗》,顿有所悟,连忙朝苦杏道人的背影俯下身去,口藏书网称:“谢师父指点,做医的道理,徒儿明白了。”
再看苦杏道人已经远去,他身后火狐狸的尾巴像一簇跃动的火焰,在莽莽苍苍的秋色中猎猎燃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