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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声记》
第一章
川岛留吉是某一个部的公务99lib.员,是某一个课的副课长。
留吉在私立大学毕业之后,立即进入这个部。朋友们都认为,无论怎样说,这是非常适合他的职业。这个人,既努力、又老实、又诚恳,一点也不会耍弄玄虚。在学校时代就是个书虫,成绩很好。国家公务员考试成绩也是上等。自那以后,直到三十九岁的现在,已经过了近二十年的勤勤勉勉公务员生活。
他到部工作的时候,是战败后不久,社会上甚为混乱。大学毕业的公务员,不少人趁着风云动荡,大做黑市生意,然后发展成为大工商业者。以升发最慢的政府机构作为就职对象的人,实在不多。不过,今天回顾起来,当年叱叱风云而成功到底的人,并不很多。最后,野心大多失败,其中,连下落都不明的人也有。
川岛留吉很清楚自己的消极性格,对于在衙门寻求自己生活基础这件事,不曾后悔过一次。他自己知道,既不适合任职于抢夺生意、竞争激烈的工商业,又不适合任职于凭藉背景力量才能步步高升类型的公务员,以军队作比喻来说,只能相当于人事课的准尉,从不颐指气使,只敢随声附和,这样,三十八岁的他,还坐在副课长的位子上。
而且,赏识他的上司,不过是只高他一级九九藏书的直接上司而已。……
川岛留吉任职的那一个部,是一个不常在报纸报导上提到的霉衙门。部长在内阁中不过是敬陪末座,所以,一旦政党人事变动,这位部长姓名还没有被老百姓记住,就马上换人。不常在报纸上出现,是因为这个部掌管的权益不大,因此只能够发霉。这种霉气,也可以说,完全传染到川岛留吉的身上。
他担任副课长的那一课,又是这个发霉的部里最为清锅冷灶的一个课。绝不像其他的衙门那样,没有任何请愿者涌到,更没有焦灼不安的生意人前来求情。他们只忙一些杂务琐事,在别人看来,完全是投闲置散。
这样的气氛也传染到川岛留吉的家庭。他住的是公务员住宅,前面是通产省(贸易部)的公务员,隔两三家是在农林省、斜对面是在运输省任职的公务员,那些人家总是有人不断送礼上门。他回到家中,妻子就要带笑告诉他,今天又是什么什么百货公司的送货车停到了谁家的门口,又是什么什么公司的大纸包送入了哪一家。妻子早就知道,这些礼品绝对不会送到自己的家门口,便反而忘掉了羡慕、妒嫉、反感、竞争心。
妻子名叫纯子,每天忙着照料九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对于衣着毫不注意,只在家里忙忙碌碌,也没有想起对于丈夫不带她出外旅行的事有什么不满。她完全随着留吉的性格,居家度日。此外,留吉的经济情况并不富裕,不能够带着家人出去玩乐,他并不以为有什么对不住妻儿子女,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不足之处。他认为,生活就是如此!
他不饮酒。体质上不适合于酒类。而且,对于饭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在饭桌上,他也是容忍现实。所以,他吃饭极快,转眼间就吃完了。上下班搭乘电车,途中看周刊杂志,回到家里,吃完饭,或是看电视,或是躺下来随手翻阅杂志,看着看着,书本在手里一滑,就睡着了。
他从一开始就毫不怀疑地相信,这样单调而毫无变化的生活,乃是命中如此。在衙门里,上面既无人援引,后辈也不代为吹嘘,和同事们相处得很融洽。然而,正是因为他太好说话了,反而没有努力推荐他的朋友。
倒是他因为生在山阴地区的乡村,家乡却认为他是平步青云的人物之一。他在东京的一间著名私立大学毕业,又在某部任副课长,反而在当地闻名。甚至于他毕业的那间小学校,教师在提到本校前期学生的著名人物时,必然忘不了他的名字。
有时,以他的家乡为选举地盘的议员就任他那一个部的部长。家乡的旧友就寄来了信件,信上说,关于你的事,由于XX先生现在出任部长,已经代你写信向他关照了。同类的信件,川岛留吉曾接到两三封。家乡的人都觉得,既然向部长关照过,川岛留吉这一次总要从副课长一跃而升任局长了吧。
就是他自己,对于这些信件也并不是淡然处之。虽然并不梦想一跃升任局长,要是顺利的话,部长向副部长提到他,副部长再传达给局长、课长,说不定也许可以换一个稍微好一点的职位。怎知,事情并非如此。有时,在走廊上与同乡出身的部长擦肩而过,对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部长也许曾经接到家乡寄来的关照信件,却没有转达给副部长和局长的兴趣。
可是,川岛留吉却不愿意缺少从家乡来的照拂。他在东京最豪华的百货店里,买了用招牌纸包好的礼物,送给推荐他的人。目前向这位部长推荐,虽然没有发生作用,他却认为不能忽视家乡的期待之情。所以,他也分头回信,述说部长怎样怎样同他亲切谈话。他就是生有这样的软心肠,这一点,他也很想改正呢!
川岛留吉不仅没有在部长的眼里,而且也不在局长、课长,不,甚至于全体课员的眼里。由于不饮酒,就没有酒友,他连赛马、赛车,一概不感兴趣。
他因为有多年经验,对于行政事务非常娴熟,上司就把新上任的东京大学毕业生,送到他那里,由他指导实习工作。
川岛留吉对于这一批刚刚踏上升级阶梯的新干部,总是亲切接待,诚恳教导。在指导时,不管他们今后还会不会留在这一个课,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明白,总是一丝不苟,照常详细教授。可是,转眼之间,这些人的地位就和他平等了,再转眼之间,又超越了他,升到他的上面去了。面对着这样不寻常的升级,固然也有人对于这些新贵卑躬屈膝,但也有人心中不服;川岛留吉心中却全不想到这些,只是把这些年轻人当作“后辈小兵”来看待。事实上,过去的“学生”现在已经坐到他的上位。
谈到川岛留吉的业务,也不过只限定于极小的范围,在同一个局内,业务分得已经很细,课内的工作,就更加有领域的区分。不管自己是如何空无一事,也不能对别人帮忙,只能严守自己的职司。因此,他所娴熟的行政业务,只是在极小的范围之内。纵度虽深,横度却不广。这倒也象征着他自己的常识。离开学校就出任公务员的他,对于社会上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在报纸上和杂志上看到一些事情,而没有一点是从实际经验中得来的。
川岛留吉开始打麻雀牌,完全是起自一次的偶然的藏书网机会。
他在学生时代时,曾经和朋友们一起围坐打牌。麻雀牌的打法,是在高中时代知道的;那时是在战时,喜欢打牌的高班学生,在灯火管制的不自由的灯光下,还常偷偷地聚在一起打牌。如果被外面的警防团听到打牌的声音,就会惹起麻烦,所以桌上总是铺上毡子,洗牌的时候,出牌的时候,都要像电影上的慢动作一般,不能有声。战争停止以后,麻雀牌流行一时,他却已进入大学,埋头苦读,所以对于麻雀牌没有再深一步。因此他到现在还不会算胡。全部要由朋友们替他计算。
一天,有另外一课的同事来到他身边,向他问道,川岛先生,打不打牌?他说,打得不好,不能跟好手在一起打,表示拒绝;可是那边正苦于缺手,就死拉活拉,把他拉去凑数了。
那个人是另外一个课的副课长,可是到他家打牌的人,不仅有课长,有时局长也露面。另外,普通的课员也到场。川岛留吉突然对于到那个人的家去感到兴趣。总而言之,这里有一伙人,搀到这一伙人里,过去的郁闷孤独感,就马上有了变化。
川岛留吉到那个人的家和其他课长的家打麻雀牌了。不用说,人家的牌张比他高明得多。他照例要委托人算胡。慢慢,川岛留吉对于麻雀牌上了瘾。其中一个原因是,平日很想亲近的上司,现在变成了一伙人,可以随意谈笑。他不会饮酒,时常看到会饮的同事在酒席宴上与上司交谈甚欢,因而羡慕不已,而现在,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机会。
加入了麻雀集团,虽然可以同上司及前辈们熟络,他却并没有想到马上飞黄腾达。可是,过去不在任何人的眼里的他,对于这样的熟络,却有无限的喜悦。还有,麻雀牌本身也使他涌起了想不到的兴趣。照这样看来,他对于赌博并不是完全格格不入,只不过,过去没有获得发现这种兴趣的机会而已。
每天晚上总有牌局,不是在别人家里,就是在麻雀馆里,而人手常有不足。这时候,别人就因为他为人方便,常来约。他也喜孜孜地答应。妻子也觉得,打打牌也好,对于他深夜回家,毫无异议。妻子似乎也在期待,说不定他可以藉此找到升级的机会。
只是川岛留吉的麻雀牌打得很差,他为人又老实,慢慢就引起同伙人的轻蔑。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愉快,可是他不愿意离开这一伙人,又加上刚对麻雀牌上瘾,于是隐忍。这些人一边打牌,一边总要对他加以揶揄。他们在作战时,一向喜欢向对方逞能,但对待川岛却是嘲弄。不久,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 “留兄”的绰号。
麻雀牌对于他,利益与损失兼半。利益已如上述,损失则是金钱和精神的痛苦。牌虽不大,可是牌术不高明的他,每月都要给月薪带来相当数目的损失。
还有,上司和同僚的嘲弄竟逐渐传染给年轻的同事,没有多久,他们也时常揶揄他了。这件事很让留吉生气,可是,每一次都是他先行克制,既不愿意当面吵架,又不愿意发怒。反正这是逢场作乐,在座的还有上司和前辈,和年轻人吵起嘴来,不成体统。他由于不愿意牵涉到自己的谨小慎微、低声下气的性格,所以,每逢到了感情激动的时候,总是连忙自己克制,压住火气。
他打输了牌的晚上,坐电车回家的路上,总是下了决心,绝不再同这些人打牌,绝不再应邀参战,可是,一到第二天,终于又在诱惑的面前低头了。
第二章
打麻雀牌的同事,有的工作繁忙,有的出差,除了两三个人每场必到之外,其余的人手时有变化。川岛的工作没有什么重要,既不会特别繁忙,又不会参加会议至晚不能抽身。不用说,出差的事情更轮不到他。他一年到头,不过在一定的时间里,在同一的办公桌上,做着同一样的工作。
打牌的人手不够,经过同事的介绍,就有未曾见过的人参加进来。虽然同在一个部工作,部门却不同。到了再不够人的时候,就要把与衙门关系较深的外围团体的人拉来了。
川岛留吉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忙碌一些。可是,在编制预算期间,留在部内通宵办公的,都是部里的重要人物。而且,多半是“精华路线”的人物。
至于出差,就是最短期的出差也轮不到他这个比“小兵”高一些的副课长。他的工作已经限定为扒在办公桌上,既不能向深入发展,也不能向横宽发展,只能够对接连出差的同事,以及对口沫横飞大谈出差地点情况的同事,投以羡慕的眼光。这张办公桌上的毫无变化的工作,实在令人窒息。话虽如此,每当上司派人来学习他这部分工作时,他又自己觉得业务甚为娴熟,因而颇为感到安慰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到只有在打麻雀牌时,才是真正平等的世界。平日在衙门里,尽管身份和地位不同,可是一旦坐在牌桌旁,大家便都是一样的比赛者了。当然,几位牌手的身份如何,自己在意识上并不能完全消除;但这里没有令人厌恶的衙门气氛,能够暂时忘掉彼此的差异。不,有时他还生出了自己幸而已经混入特权阶级的意识。
可是,麻雀牌给他招来的损失十分重大。不仅是金钱的损失,而且遭到打牌同伙的轻蔑。这是因为他的牌术仅属刚刚入门,太不高明。打牌也和社会上的旧习相同,总是弱者受到愚弄。
输了钱,还要被别人骂笨蛋,这真是难以忍受的事。可是,尽管在打牌时遭到人家的嘲笑,他却不想发脾气,只是一笑置之。
本来,他也曾经想以牙还牙,可是他的性格使得他无法开口还击。开口一骂,就会使对方为之不满。而对方可能就是自己的上级,这一点,他是经常注意的。
他这才觉得,事情是越来越严重了。心中不觉暗想,当初,若是用同样的嘲弄语言还击对方,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地步。可是,到现在为时已迟。现在一个忍耐不住,不过是偶尔低声下气略为回敬几句,但对方竟然反而使用了更加恶劣的话来进行强袭。他只能强忍着一肚子气,默默摸牌。
最坏的是,那些晚辈后辈也对川岛留吉同样看待。他们虽然不使用上司那样露骨的言词,态度和面色却分明是一样的。打起麻雀牌来,他们都是高手。在牌术上,无论怎样说,川岛在人家的高明技术之前是无法反抗的。
川岛留吉每逢遇到自己要发火时,总是设法在心里把这团火压制下去。这样,就可以避免爆发出来。在小学的时候即是如此,初中也好,高中也好,大学也好,这样的反省方法总是把发火的场合避开。他有时自思自忖,这样来做,自己岂不是个像昆虫一般的人吗?有一次在翻译小说上看到了“精神郁闷可怜虫”一词,自己便也觉得,这样压制下去,岂不是“低声下气可怜虫”吗?他尽量避免这样的思索,而希望自己不过是一个内向的人罢了。
可是,川岛留吉跟他们打起麻雀牌来,便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实际。在过去的一生里,他从没有这样的人生经验,总觉得自己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热中。可是,那只是没有机会而已。由于长年在衙门工作,生活单调,也没有恋爱经验。这一次,打上了麻雀牌,便不禁有时反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一类的人呢?
自从在牌桌上尝到精神痛苦的味道之后,便很想洗手不打了。而且,经济损失很是不小。到了发薪的日子,就要还赌债,很是狼狈。为什么人家一来邀约打牌,就马上答应呢,自己也不了解。
可是,打麻雀牌也有暂时忘掉现实的一切忧郁的一面。这就有些像吸毒上瘾一般,不管金钱的损失有多大,也不管在对方的冷嘲热讽面前须要如何忍耐,还是不能罢手不打。他觉得自己并没有99lib?受虐待狂,而事实上,每遇别人加以轻蔑,而自己不能进行反抗,内心还有些自怨。心的底层早就存满了愤愤不平。因此,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有朝一日,要使别人尝一尝这些沉淀物的苦味的心情。
为了逃避这种痛苦,川岛留吉有一项发明。这就是把自己特地扮成丑角。不从正面接受对方的冷嘲热讽,而又要连消带打轻轻抵挡一阵,只好采取这样的办法。这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出来的办法,而是大家的蔑视使得他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办法。
在另一方面,这办法倒也颇有效果。变成了喜剧角色的他,倒成为人人喜欢的人,同麻雀牌的一伙有了亲近感,连上司都对他说:你这个人,倒满有意思!
在他以为,有了这一招,别人的冷嘲热讽像投球一般掷过来以后,他就无须把球接住,再行还掷。丑角的本身,就是招致轻蔑的角色。人家对他进攻,并不是对于他的人格有什么轻蔑。丑角带上了一层假面具,与本人的性格大有区别。别人是不会把丑角的面貌与他在衙门里的工作才能和作风混为一谈的。
然而,这种想法又错了。麻雀牌桌的朋友们并没有对他加以区别。大家认为,打牌时扮丑角的他,就是他的真正性格。于是,在衙门里工作时,他们这种态度也出现了。
在川岛留吉看来,这不过是他们的无知。这样的区别,竟然分辨不出来,他们简直是感觉迟钝,既无常识,又无教养。不过,这都是他的肚子里的话。
川岛留吉的心情于是又趋阴暗了。打麻雀牌也是件烦恼的事了。然而,每逢约邀,他还是无法拒绝。在那一瞬间,对于毒品般的陶醉又有了喜爱。适可而止吧,洗手不干吧,念头虽然很多,但这个低声下气的可怜虫仍然下不了决心。于是,又去打牌,又不得不忍耐金钱损失。忍耐别人的不愉快的言辞。在那种情况之下,低声下气的可怜虫像是在满地爬行。每逢打完麻雀,走上回家的道路,一种难以名状的虚脱感,便向全身袭来。
就在那个时候,滨冈广治出现在川岛的面前。
其实,川岛并不是初见滨冈。在麻雀牌桌上,曾经见过几面。滨冈是与这个部有密切关系的外围团体的职员。还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小伙子不如交给会算的人去算,快得多了。”
川岛像是在解释。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了。那两个人每逢川岛先生和牌,就胡乱算账。例如满贯只算三翻,三翻只算两翻。……川岛先生输钱,就输在这里。就管第一流高手去打,这样的算法,也会输钱。我很同情川岛先生,可是加藤先生和横井先生为人厉害,我只好不出声。……我们家的麻雀牌,就决不会有这样的事。”
第三章
川岛留吉其实不用公团职员滨冈指点,早就隐约感到,麻雀牌的伙伴们,替自己算胡时,使用花招。
伙伴们算胡的确迅速异常。自己刚刚把牌推倒,对方只消用眼睛一扫,就像计算机一般,转眼间说出数字。紧跟着,用手一抹,就把牌推到杂牌中间去了,川岛想覆查也来不及。所以,伙伴们替他算胡,普通都是一翻,最多偶尔有个两翻而已。
川岛对此早有怀疑,禁不住要由自己算胡,但是那副算来算去算不出个所以然的样子,又引起了所有人的嘲笑。到了最后,只好又拜托人家算胡。滨冈刚才指出的,算胡花招最多的就是加藤和横井。其他人不愿意得罪加藤和横井,便佯作不知。
金钱到底是金钱,川岛本来已经有了疑心,现在又经滨冈指明,心中不觉对横井和加藤更加火滚。不仅如此,横井和加藤追起赌债来,真是无法通融。稍微迟了一些,他们便说手里无法周转,要他早日付现。川岛没有办法,只有不断地向会计透支月薪。
“我和他们都是很熟的朋友,我也屡次想抗议。可是,我虽然知道他们做了手脚,还是不提也罢!”
川岛站在原地向滨冈说道。说这句话的目的,是想遮掩自己的低声下气。
“说得也是,打牌而吵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向你提这件事,是因为觉得横井先生也好,加藤先生也好,实在卑鄙。打牌的本领并不高,倒专用花招。”
年轻的滨冈对川岛表示同情,说时颇为气愤。
“真的,我也不想再同他们一起打牌。可是,打牌的人有时不够,就又来找我,我虽然不大愿意打,可是不便于十分推辞。”
川岛正正经经地说。
“这是可以了解的。既然如此,川岛先生,就不妨到我家来试一试。要是认为合适,以后就经常到我那里,我非常欢迎;要是认为不合适,也无所谓。我们那一伙是绝对不会出老千的,都是正派人。”
滨冈劝他。
这时,加藤的长脸在大门口出现了,滨冈马上从川岛身边移开几步。
见面之后,滨冈被加藤叫住,说了三言两语。两个人都笑了,滨冈带着几分客气,向加藤鞠躬告辞,走进了门口。
接着,加藤站在那里不动,等待川岛走近。
“喂,怎么样,今天晚上开战?”
说时,笑得露出暴牙。加藤和川岛大致是同样岁数,可是额头皱纹多,一股猴子般的老人模样。
“不行,今天晚上没有时间打牌。”
川岛说道。因为就在几分钟前,滨冈刚刚告诉他,加藤在打牌时出术,所以马上拒绝。可是,脸上的笑意并不敢取消。
“是吗?那真抱歉。我原来准备跟你好好打一晚上的。到底有什么事?”
加藤还在劝他,而且是在试探。
“有事。今天晚上失陪!”
“真糟糕。牌手不够啊!现在知道能够上场的,只有我和横井。可能还能找到一个。你要是不参加,就凑不起来。”
“虽然不合适,可是我实在不能打。”
川岛说时,想起了刚刚分手的滨冈。
“滨冈怎么样?你们不是刚谈过?”
“滨冈也不行。我试了一试,说不行。”
刚才两人谈了几句,也许谈的就是这件事。加藤继续说下去:
“滨冈好像是要开麻雀馆,那边的事情忙,大概不能到我们这边来了。”
听这句话,加藤似乎已经知道了。
“滨冈年纪虽轻,人很聪明,据说要用他夫人的名义,开一间麻雀馆,作为兼职,我们想学也学不了。据滨冈说,近来正在教他夫人打牌。因为新开张的地方,牌脚不够,滨冈不在家的时候,他的夫人就得上场。可是,打牌总要打到很晚,白天还有工作,滨冈也够忙的。”
加藤说时,虽然措词上对滨冈带有几分好意,实际上对于兼营麻雀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感。
加藤这个人,大体说来,既无业余爱好;又无修养,打麻雀牌是他唯一的愉快。此外,还觉得身为公务员是一种骄傲,这就是他批评滨冈不该经营麻雀馆的原因。其实,他固然是不满意滨冈的一心钻营,但也并非不夹杂着嫉妒的成分在内。
“滨冈对我说,他的麻雀馆已经开张了,叫我们去打牌,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到一家兼营麻雀馆生一意的人家去打牌呢?如果滨冈叫你去打,最好不去。”
加藤似是对他警告。
川岛听了,心中生气,你在打牌时出术,难道还有资格批评别人!
川岛留吉下班以后,被滨冈带到他的家去,是那一天的四五天以后的事。
还没有下班的时候,滨冈来了电话,约定在外面见面。六点半钟,两个来到了居住在大久保的滨冈的家。
是在后街上,挤在房屋堆里的一所小住宅。滨冈这所房子虽然已有二十年历史,最近却新添盖了约八坪大的二楼。这个二楼特别引人注意。
“我添建这层楼,就是为了开麻雀馆。”
还没有进门,滨冈先站在楼外,带笑向川岛说明。
滨冈的住宅门口,并没有挂着麻雀馆的招牌。
“很不错啊!”
川岛心想,单从外表看,真看不出里面就是麻雀馆。大概从大门进去以后,里面的进深很深。在这个地方开张,怎么会有客人来呢?这一点颇难思议。
“刚刚开张,所以只有朋友来。”
滨冈似乎已经发觉了川岛的疑惑。
“因为是内人兼营,所以刚开张的时候,不想十分招摇。连招牌都没有挂。看看情况,先试一试。”
先试一试,而不挂招牌,分明是黑市生意,想要逃税。
“好,请进吧!”
滨冈邀请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的川岛入内。
门口已经很旧了,里面也很黑。滨冈对里面扬声叫了一声:“喂!”
身穿红绒衫的滨冈的妻子从里面走出来。是个颇为丰满的二十五六岁的妇女,那张圆脸,说不上是美人,却也有几分姿色。
她发现了站在丈夫后面的川岛,连忙行礼。
“这是部里的川岛先生,今天来看看牌场。”
滨冈向他妻子介绍。
“您请进吧!”
滨冈的妻子抬头招呼,对川岛展开笑脸。
“再过些日子,打算在外面加个楼梯,直通二楼。现在不过是试一试,所以请从里面上楼吧。”
滨冈先走,来到一个崭新的楼梯旁边,走了上去。这也是增建二楼以后才添置的。
到了上面,马上就是厅房。有两个八铺席大的房间,中间用纸门隔开。
“没有钱,拼拼揍凑盖起来的。”
滨冈说明,果然看得出来是如此。在修建的时候,已经确定要开麻雀馆,所以也没有准备佛龛等等地方。不知怎的,里面有一股寒意。每一间房,摆着一张牌桌,墙角里还另外有一张,靠墙站着。
“可是,地方的确不错呢!”
川岛四顾说道。虽说拼拼凑凑,木料、纸门、地蓆,都是全新的。一家只有夫妇两人的滨冈,住在这么一所住宅里,比起自己的又破又旧的公务住宅,川岛不禁羡慕。他心里觉得,年轻的滨冈真有两手。
“现在还不到七点钟,再过一个钟头,就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了。我给你介绍。”
滨冈高高兴兴地说完,在妻子耳边又低声讲了几句。川岛发现大概是要她准备点心,连忙对滨冈说:
“我还没有吃饭,有杯茶就够了。”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端一碗虾面来。外面不远,有个面铺,来打牌的客人,时常在那里叫东西吃。”
滨冈的妻子满脸笑意,说完,下了楼梯。
客人还没有来,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川岛和滨冈相对而坐。
“川岛先生,等一下,先由我和大家打几圈,你看一看。然后,如果高兴的话,就参加。来的客人为人都不错。一边有说有笑,一边打牌,很愉快。”
滨冈搔着头发说道。
“我今天只是来看一看,因为,我实在没有跟不认识的人打过牌。不知道别人的路数如何,心里害怕。”
川岛胆怯。
“不要这个样子,在我家里打牌,不用担惊害怕。大家虽然是有说有笑,却不会像加藤先生、横井先生那样胡说乱骂,都是正派人。不会有什么刺激性的话。”
滨冈在这时,还要批评川岛的牌友。
川岛问他,到这里来打牌的人,大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滨冈说:
“一个是一间小公司的职员。一个是附近的建筑工头,还有一个是装修工。总之,都是跟衙门里的人不相同的小市民,无须客套,不必应酬,来得痛快。”
“是啊!”
川岛一听,都是附近邻居的小商小贩,先就放了心;同时,自己对于身为部里的副课长的地位,又起了优越感。
滨冈的妻子端来虾面,川岛大吃起来。她还娇声娇气地说,怕这边的东西不合他的口味。照料起来,极为周到。滨冈说话时,叫她加代子,川岛记下了这名字。
吃完虾面,又过了三十分钟,滨冈说的客人,陆陆续藏书网续到了。
最先到场的是名叫近藤五郎的装修工,又瘦又小。脸色苍白,一脸苦相。年岁约近四十,头发渐秃。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黑夹克,完全缺乏活力,连说话的声音都不高。
紧跟着来到的这个人,却和近藤完全相反,赤红面孔,周身讲究,是名叫田所勇造的建筑工头。年纪也是四十岁左右,面现油光。声音很大,大概是在工地上高声指挥开工,锻炼出来的。滨冈把川岛介绍给他时,田所连连致意,可是转眼间就坐了下来,同一脸苦相的近藤谈天说地。近藤在田所旁边,完全失掉了光彩。
田所也同川岛闲谈,打听打听衙门里的事情。只是一个建筑工头,对于衙门的工作只有肤浅的常识。
又过了二十分钟,一个细高身材、长脸的男子,静静地走上楼梯。三十五六岁,高鼻梁,宽眼镜。额头也宽,看样子有些知识。身上的西装也很合身,领带打得齐齐整整,在上口袋还插着与西服料颜色完全相同的手绢,模样颇为潇洒。这个人名叫鹤卷良一,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公司是什么行业的,就不知道了。
鹤卷与川岛略事寒暄,只交谈了几句,便露出颇有教养。加上滨冈在内,这里面只有他是个知识份子。面庞轮廓鲜明,但是,不知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却有些女性感。
在这批人没有到达以前,川岛已经问过这场牌的大小。滨冈的回答,则是川岛与衙门里的同事平时的牌局的三倍。
川岛一听,害怕起来,连说不敢打这么大的牌。滨冈则说,赢也好,输也好,实际上的数字并没有那么大。川岛说,从开始打牌以来,已经输了不少钱,要是打那么大,恐怕会输光的。滨冈笑着说,像我这样微薄的薪水,还能够应付这些人而有余,川岛先生有那么一份薪水,就更加不用害怕。总而言之,等一下牌局开始,看看就明白了。
“好,人来齐了,开始动手吧。”
田所催促。
“好,诸位,开始吧!”
滨冈摆出一副赌场老板神气,一边笑着,一边动手洗牌。
“川岛先生不加入?”
田所回头问他。
“不,我是来看一看的。”
川岛刚说完,滨冈就接口:
“川岛先生今夭是来参观的。看看诸位打得怎么样?”
“我们都是家庭麻雀,出不得大场,你看了,要让你见笑的。”
鹤卷带着知识份子的语气,沉稳说道。这是个嘴唇很薄的人。
一脸苦相的近藤,则只管对着牌桌,默默洗牌。
“老板娘,端茶来!”
田所突然大喊着,望着在隔离房间的滨冈的妻子。
“好,就来了。”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三步并成两步,跑下楼梯。田所则紧望着她的背影。这一个场面,一直残留在川岛的印象里。
第四章
川岛留吉头一天晚上只参观姓田所的建筑工头,姓近藤的装修工,姓鹤卷的不知那一间公司的职员和滨冈四个人打麻雀,对于那里的气氛颇有好感。
算下输赢,滨冈是大赢家,其次是建筑工头田所。因为打得大,大赢家滨冈赢了五千圆,付款也是立刻在当场办理的。大输家是那一位脸色欠佳的装修工近藤,付了六千圆,还是那样无精打采。可是,大家都是和和气气。既没有信口开河乱讲话,更不会任意揶揄对方,出口伤人。
在这一点上,川岛发现,他们完全没有衙门里打麻雀的那些人的作风,而是各自尊重对方的人格。其中,鹤卷讲话始终文质彬彬,颇有书卷气。川岛在旁边注意他的样子,觉得这个人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99lib?t>会是沉沉静静的一派绅士模样。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就在此处担任麻雀馆的店员工作,一会儿送上热手巾,一会儿送上热茶,一会儿端来点心。普通的麻雀馆是没有这一道点心的,这就更加显出了这是外行人开办的麻雀馆。加代子人长得漂亮,只听得三位客人不断地叫她“老板娘!老板娘!”人缘很好。虽然是正正经经地款待客人,而明朗的态度仍不免有一些性感。川岛不知不觉,把她和自己的妻子作了一番比较,不由得对滨冈羡慕起来。
那天晚上,散了牌以后,建筑工头田所一边用热手巾擦拭他那张满是油光的大脸,一边对川岛说道:
“怎么样,下一次坐下来一起打吧?”
他嘶哑着声音劝说川岛。
“好啊!可是我的牌,打得很差,只怕赶不上你们的速度。”
川岛还在迟疑。
“不会的。”
滨冈插口进来。
“川岛先生同我们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地方不熟悉,才这样担心吧!”
大家都这样说道。
“我们打起牌来,总是这几个人,不变的。下一次加入吧!”
高个子鹤卷从眼镜的后面对川岛投以微笑。
“真的,再有个人加入就好了。”
输得最多的近藤慢吞吞地说道。
“说实话,滨冈加入进来和我们在一起打,很不适当。他是开麻雀馆,跟客人一道打牌,不大对。……喂,滨冈君,对不对?”
田所转过庞大的身躯询问。
“对啊!只是不够人的时候,没有办法,才凑上一脚;要是够人的时候,我也不想打。”
滨冈回答得十分迅速。
“喂,川岛先生。下一次起加入吧!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朋友,放心来打吧!”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在她丈夫身后发言。连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说不出来的魅力,调子很好听。
“好啊!”
川岛的心在劝说之下,摇摇欲动。
“他们这几位,不大喜欢我跟他们在一起打牌!”
滨冈摸着鼻子说道。
“可不是。你要是输了的话,谁也不知道当初你为什么开麻雀馆了!”
田所望着加代子笑道。这个人的两只眼死盯着加代子,比起别人,更加没有顾虑。
川岛很想参加这个牌场,却又怕打得太大。这里比在衙门的牌局大三倍。赢了固好,要是输了,结果可就怕人。要是一连输三四个晚上,一个月的薪水可能就会全部飞掉。而且,最近一个时期已经输得太多了。
川岛在家乡有一片祖传下来的山林。在衙门里打牌的赌债积下很大一笔,他就很想把山林出手卖掉还债。现在,卖掉其中一部分的手续正在暗中进行。为了不让妻子知道,叫经纪人到衙门里去商量。
他的故乡是山阴地区,手里的山林也不过是二町步大小。可是,他一次也没有陪伴妻子到家乡去过,妻子虽然知道乡里有山林,由于根本没有到过现场,所以似乎也并不知道有多少。当然,妻子也曾考虑到,一旦家里头经济拮据时,可以把它卖掉应急,可是,那是将来的问题,她现在对于山林就毫不关心。因此,他尽可以放心进行,把二町步的三分之一偷偷卖掉,总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就算将来妻子会知道山林被卖掉的事,但那时候是那时候的事,到时候一样可以找藉口搪塞过去。现在,在会计课欠下的债太多,要月月在薪水中扣除,不如一下子清理干净。
卖掉山林,填平窟隆,还可留下相当一笔钱,现在参加了滨冈家的牌局,就算输了,有那笔钱大概也足以应付了。自然,这笔钱要对妻子保持秘密。妻子不知道,他才便于自由使用。
川岛第一次与那一些人一起打麻雀,是参观以后的第三天晚上。
那天晚上,从七点钟打起,他是第二赢家,赢了三千圆。
“说是打得不好,其实打得很好啊!”
知识份子绅士型的鹤卷,安安详详说道。
“不,今天晚上手气好。”
川岛客气一番,旁边的田所用特有的粗声说道。
“打牌就是打手气。打得好打得坏,最后的输赢还是要看手气。只要不出老千,打得好的人也并不一定赢钱。”
这一天,大赢家是上一次大输家——装修工近藤。听滨冈说,近藤号称是装修工,其实并无铺面。看他那一身打扮,虽然有一些艺术家派头。可能是做一些零整批发的包工工作。
赢了钱的近藤,今天晚上的面色光亮了点。眼睛不停地眨动,是他的癖好,就如同颜面神经发生了痉挛一般;这时候,他的眼帘眨动得更快了,话也比平常多起来。
川岛打麻雀时心情舒畅,三个人都很和气。据他想,大家都知道他是部里的人员,所以给予相当的尊敬。就连那个高声粗气的建筑工头,对他讲起话来,措词也很客气。
而且,这几个人也并不欺骗他。川岛在这里,还是和以往一样,要由别人给他算胡,但人家算得极为公平,决不是像横井或加藤那样,只是随便一眼,又像算了又不像算了,便把牌往中间一推,那样骗人。人家是一个人计算,其他的人在一旁注意,正正经经讨论。
打起牌来,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也极为照顾。每逢她端茶来或递过热手巾来,川岛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一阵温暖。其他三个人虽然是在专心致志地打牌,却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情,只要她一进来,就要有些分心。三个人之中,这个叫一声,老板娘,不敢当;那个说一声,你对我们照顾得真周到。建筑工头田所更加没有顾忌,不是说茶凉了,就是问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说话随便得很。
川岛慢慢发现,田所对于她特别亲热。如果这个看法是正确的话,那么,田所和滨冈的妻子多少有些关系,也未可知。
初看之下,田所这个人,似乎是街上建筑工头的样子,性格暴躁,粗眉大眼,但是,他的真正感情是否真表现在外表上,尚难料定。鹤卷则总是沉沉静静,不把内心活动显露出来。只有装修工的近藤,才显得真正是沉迷在麻雀中,但每逢和加代子谈起话来,也一样如春风扑面。
在另一方面,滨冈虽也有时站在大家的后面看牌,然而似乎不愿看得太多,时常回到楼下去。因此,这里就更加是麻雀馆的气氛了。
川岛第三次到滨冈家里去,是又隔了两天的事。因为大家约定,牌局从七点钟左右开始,他先随意吃了一顿饭,才到大久保后街的滨冈的家。那时,建筑工头已经到了,正在二楼和加代子说话。楼下,滨冈已经回来,看到川岛走进,便随口说了一声请上楼吧,可是,川岛上了二楼一看,田所正坐在挨着加代子很近的地方说话。加代子一眼看见川岛进来,慌忙把身体往后挪了几寸。
“您来了!”
加代子招呼。彼此还不太熟络,她的招呼却很亲热,据川岛自己解释,这大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地点,与她丈夫的工作有很深的关系。
“上一次你打得不错啊!”
田所对川岛笑道。一个人,无论像貌如何,笑着说话总要显得和气一些。
“托你的福气,才赢了一场。今天恐怕要给你们报仇了。”
川岛这番话,是一般人在麻雀牌局上都会说的话。
“不,打麻雀牌不靠技术,只靠手气,输也好,赢也好,不过是为了一场高兴……对不对,老板娘?”
田所征求加代子的同意。
“是啊!像我这样刚会打牌的人,也有赢钱的时候。”
加代子有个特点,笑起来总要将下巴伸前。
“噢,老板娘也可以打牌?”
川岛问她。
“是啊,我的先生不在的时候,没有办法,便要凑上一脚。不过,我刚刚学打,上了牌桌,总需要大家照应。照我想,客人们也并不见得一定愿意和女人同坐在牌桌上,现在,川岛先生来参加,真是帮忙不少。”
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甜甜。
“找个女人来凑脚,真是没有办法。要是天天要老板娘上场,我还不如在家里打呢!何必特地到这里来打!”
田所在中间插话进来。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表示,这地方实实在在不像一家真正的麻雀馆。可是还不愿意到别的麻雀馆去。事实上,正是因为此处不大有客人来,要到真正设备齐全的麻雀馆去,才有趣得多呢!
第二场牌局,川岛是大赢家。满贯摊下好几铺,结果,赢了近一万圆。他自己也觉得,牌技有了进步,心里相当高兴。尤其是他根本意想不到,会连赢两场,而且赢了这么大的一笔钱。他尽量抑制着自己,不让其他三个人看出他的冲动。
“今天晚上,川岛一个人赢!”
田所对其他三个人说道。这时,输得最多的知识份子绅士型的鹤卷,付款六千圆。但他是个胜败不形于色的人,沉静异常。
“今天,我们惨败。”
他的唇边也绽着几分笑意。装修工近藤也许是因为输得最少,脸上的颜色还没有特别苍白。
“不,我打得很差,反而把你们打乱了。”
川岛照常如此应酬。
“不,你打得很不差。只要稍微熟练一些,别人会以为你是老手呢!”
鹤卷的声音,还是那样安安稳稳。
“我们都是家庭麻雀。打不好,别人也不会见笑。”
田所望着川岛笑道。
虽说是家庭麻雀,输赢却很大。在衙门里和横井、加藤等人打牌,已经觉得很大了,可是这里更大得多。川岛觉得,他们到底和受薪阶级不同,大家都很有钱。
“好啊,川岛先生,牌技的确不错。所以我说,加藤先生、横井先生跟你打牌,都是另外出术。过去你打牌,都受了他们的愚弄了。”
滨冈笑着对川岛说道。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也加上一句:
“大家既然打得这么合意,今后请经常来吧!”
她对川岛邀劝。
那天晚上,川岛怀着舒畅的心情回家。过去打衙门里的麻雀牌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总是被横井或加藤的冷嘲热讽,因而满腹怒气。自己不知道曾经多少次立下决心,不再与那批人一起打牌。像今晚这样,打完麻雀牌,心平气和地回家,从来没有过一次。
这样一来,他就觉得,田所、近藤和鹤卷等人,与衙门里的人完全不同,都是善良的小市民。怪不得近年来,凡是公务员都要遭到性格狡猾的非难。
不过,到滨冈家去打牌的魅力之一,应该说,滨冈的妻子加代子的招呼周到也是原因。当然,地下麻雀馆的女老板理应如此招呼,但是在此之外,她的身上还带有另外的魅力。这不单纯是容貌漂亮的问题,而是还夹杂性感。这个女人的身体中,似乎存储着大量的性感,在适当的时机,可以随时畅流出来。
那三个人不到其他的麻雀馆去,而只到滨冈的家,并不仅是贪图近便,恐怕还是由于受到了她的魅力的吸引。就算没有另外的野心,反正,只要有加代子在场的时候,他们的心就会为99lib?之骀荡。
在这几九九藏书个人里面,川岛觉得,田所这个人似乎有些奇怪,今天傍晚去的时候,田所正和加代子膝挨着膝地坐得很紧,亲亲热热地谈话。她的丈夫滨冈则在楼下。川岛上楼的时候,加代子才忙不迭地向后抽身,离开了田所;照此看来,一定是田所对于加代子颇为钟情。看他对她的那种态度,与其说是对待滨冈的妻子,无宁应该说是对待某一家料理店的女招待。
加代子那一方面又如何呢?不用说,对于那一位建筑工头并没有什么情意,可是,麻雀馆是刚刚开设的,其他的客人还没有来,对于田所只好仔细对付了。照这样看来,在她那一方面,要想力持正经也不行。在这一点上,她也许是采取欲擒先纵的手法,以免客人跑掉。如果田所真是喜欢加代子,那么,加代子发现以后,为了店里的营业关系,总会予以适当的应付。在这几个人里面,田所是以龙头的姿态出现的。如果他不高兴,滨冈的黑市麻雀馆,就可能有灭顶之灾。打起麻雀来,若总是不够脚,就算偶有一两个客人到场,也全无作用可言了。
想到这里,川岛突地觉得,自己恐怕是已经对于加代子有了几分喜爱吧?
第五章
川岛留吉经常不断地到滨冈的家。
在那里打的麻雀牌,比衙门里的输赢要大三倍;初打时,抓起牌来,手还有点震颤颤。可是,打的次数多了,心情也就松弛下来,习惯了。意想不到的胜利,则是另外一个原因。
不知是不是手气的关系,自从开始参加以来,接连四五场,成绩都很好。这里不像衙门同事那样打法,什么花样都有翻,摊下牌来很容易便是满贯。这里打的是正规麻雀,限制很严。
据那几个人说,那么多花头的麻雀,纯属邪门外道,就跟掷骰子赌钱那样淡而无味,我们打麻雀是为了消遣,所以一定要排除邪道。这话听在川岛的耳朵里,颇有好感。因为只有打这样的牌,才真正是较量技术。
川岛打起牌来,可有点任性。如果要把这种性格仔细分析一下,那是因为,他还不懂得怎样判断对方手里的牌。只要自己手里的牌不错,就拼命贪和,对于旁家怎样出牌,完全不顾。这样一来,什么牌是险牌,他一概不知,完全是盲人瞎马盘猛冲。他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时,场场输钱,被认为输送大队长的道理就在此处。他打起牌来,不知道一个“怕”字。
这种打法,遇到半调子的田所、鹤卷、近藤这几个人,却反而有效。其他的人不断注意别人的牌,顾虑重重,就把手里的牌拆坏。川岛能够获得奇迹般的大胜,就是为了他一切不管,只管手里的牌,有什么险牌也一样大胆打出去。
“川岛先生,你的牌打得很猛啊!”
输得最多的建筑工头田所说道。绅士的鹤卷也接口说:
“到底是打惯了衙门里麻雀的人,跟我们不同,打起来挥洒自如。”
说时,眼镜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几下,薄嘴唇沉静地掀动着。
近藤的一脸苦相的面孔上,筋肉也在抽动。这个人在打牌时不像别人那样喜爱说话,总是默默抓牌,拿到了好牌等和时,脸上便带着几分舒畅。而且,他每逢看到别人等和,就马上放弃自己的牌,转为积极防御。这是个极度小心的人,让别人觉得,他虽然是在赌麻雀,实际上很像在赌生命的一部分。据滨冈说,近藤号称是装修工,实际上做的是临时由各方雇请的写招牌生意。
川岛慢慢和这三个人熟络起来。不用说,心里还没有放弃自己是中央机九九藏书关做事、身份和地位与他们不同的观念。可是,因为他们没有官职,打起牌来,心情就轻松很多。和衙门里的同事打麻雀牌,还不免会牵涉到工作。
既然经常要去滨冈那里,横井和加藤来邀约打牌时,川岛就加以拒绝了。
“本来很喜欢打牌的啊,为什么不打了?”
加藤紧皱着眼角的皱纹,不大高兴地望着川岛。
“不是,只是想暂时歇歇手。”
他绝对不想让他们知道到滨冈家去打牌的事。
“是吗?你大概是输得太多,输怕了吧。可是,马上歇手不打,对身体有坏处的。人么,总是要高高兴兴,心情舒畅,突然之间变过来,反而会觉得难过。怎么样?好久不打了,今天晚上凑一场?”
“不,很对不起,我另外有事,失陪。”
“是吗?没有你,总是凑不起四把手啊!”
加藤依然锲而不舍,但语气上显得颇为狡猾。那意思是说,在这个衙门里,只有你可以一邀就到,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什么重要工作;而且没有进贡的人到牌场,大家都不大舒服。
川岛嘴边上在应酬着,心里却想到,我还会再上你的当吗?这家伙给我算胡时,什么牌都算成鸡胡,而且只要我稍微打出一个险张,给别人和了牌,他就要满脸不高兴,又是讽刺,又是冷笑。跟他们这样的人打牌,算了吧!
所以,川岛总是到滨冈的家去,同那里的几个人一起打牌。在那里,没有人给他胡乱算胡,也没有那种辛辣的风凉话,进行神经战。彼此之间,尊重人格。他总觉得那三个人是半业余的牌手,心情因此舒畅。
川岛不时来到滨冈的家,没有多久,主人滨冈就不上场打99lib.牌了。
“川岛先生,你来了以后,对我大有帮助。无论怎么说,开麻雀馆的人,同客人们一起打麻雀,总有些不自然。要是打输了,更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份买卖。我和我内人,对于你肯光临,真是感谢之至。”
滨冈裂着红嘴唇,搔着头发说道。
川岛明知道这有一半是客套话,心情却并不差。这是因为,他觉得滨冈的妻子加代子表示感谢,乃是事实。例如,他从衙门下了班,进入滨冈家的大门,一看迎接出来的加代子的样子就知道了。
“川岛先生,大家还没有来齐,先在楼下喝杯茶吧。”
说着,领他到茶间。那时,滨冈多一半还没有回到家。
“他今天有些公事,说是要回来晚一些。”
川岛坐在本来应该是一家之主坐的座位上,享受着妻子一般的招呼,不觉心旌摇摇,心意很是美妙。
面对面地坐着,川岛望见加代子的眼睛和嘴唇,十分倾倒。
怪不得建筑工头田所也对她有意。一想到这里,又想起加代子也用同样的招呼来对待那个人,心里颇为不满。
滨冈对于这么一位夫人,却似乎并不十分注重呢!
川岛的衰运终于来了。
他开始到滨冈的家以后,大约一共过了十天。其中,四天晚上停战,所以那只是第七晚的牌局,他在那场牌上大输。输了第一底,又输了第二底,后来又从鹤卷的手里借了一批筹码。
事后一想。那天从第一把牌起就手风不顺。过去的那场,他总是手气很好,一起牌,就很顺利,很快就听牌。正是因为如此,不管对方有没有做牌,他都敢把不要的牌打出去。打出去以后,也没有多大危险。别人一看他已听牌,就不敢再行冒险,他呢,反而宣告不要别人的张子,只愿自摸胡牌。
于是,其他的人频频苦笑,有的说,实在追不上;有的说,真是打不过你。
第一次输钱的那天晚上,一抓牌就不顺利,越输就越想做牌,于是不断拆牌打出去。可是一打出就有危险。
“对不起!”
对方说着,把牌摊了下来,不是满贯,也接近满贯。
过去,每逢他拆牌时,总是爱说:
“哎呀,这张牌不知闯得过去吗?”
最初,别人也学着他这样说。现在,大家都不讲了。他打起牌来,也加了小心。对方打出来的牌,如果是索子少,或者是根本没有筒子,那就要当心是不是清一色或者混一色。同时,对于张子的路数也要小心。话虽如此,他一到了听牌,就什么也不顾了,什么牌都往外打。过去的赢钱,全靠这样的运气、这样的打法赢下来的。既然要在麻雀场上争先,就不能怕。
那天晚上,他付了三万圆。
幸好,他连赢了几场以后,已经赢进了十万圆左右。所以在付款时并不十分痛苦。在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时,总要几天之后才付现款,遇到手紧的人,非到发薪时不给。这里则不同,这里是当场付清,非常痛快。他很有心把过去赌输的钱,都在这里捞回来。实际上,还有很大的距离。
无论如何,他把在滨冈家赢的钱放在口袋里,虽然数目不多不少,却总觉得是意外收入,于是,中饭也不在机关里的食堂吃了,要到附近的高级餐厅吃顿好的。
他也不把这些款子告诉妻子。如果说出来,她一追问来源,就得从实招出,还有,万一输了钱,而款子已经交到妻子手中去了,就无法付现。每逢迟归,他还是按照老办法告诉妻子,是与衙门里的同事打牌。
头一次输钱那天晚上,加代子来到川岛身边,递过了热手巾,看着他付款。
“哎呀,真少见,川岛先生也输钱了。”
说着,眼望他的空空如也的筹码箱。
“岂只输了,而且是大输。”
川岛笑时,还兴致颇高。
“已经赢了那么多场,偶然输一场,也没有关系啊!”
这是加代子的话。
大赢家鹤卷坐在对面,静静地面带微笑,对川岛说道:
“今天让我们赢了一些,也无非是你把过去赢的钱吐回一部分。”
说时,他把钞票整整齐齐地塞入钱夹。
建筑工头田所是第二赢家,也跟着说道:
“赌场来,赌场去,有赢有输才是正理。俗语说,越富越有;这句话放到牌桌上来,并不一定合适。”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浑浊。宽大的和服,一根腰带松松地系在腰下。看那模样,真有几分像赌徒。这个人,果然像个建筑工头,再加上向外挺着大肚子,就更和那一身打扮衬合。
至于那一脸穷相的招牌工,伸着又尖又瘦又苍白的脸,东张西望,看上下家的输赢,两眼一眨一眨。这个人,输也好,赢也好,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可是,那双眼睛却永远笼罩着全神贯注的目光。身上穿的总是那件黑衣罩衫,也许是生意不如人而不愿开口,也许是性情懒惰,永远打不起精神来;然而,一到牌场就郑重其事,好像是全靠麻雀牌的收入来推持生活。近藤是这些人里面最吝啬的一个。
第一次大败好像是开了输钱的端,过去的幸运远离川岛而去了。
他又一连输了三晚。四回都是大输家。大赢家则是其余三个人轮流,第一次是鹤卷,第二次是田所,接下来是近藤。
“怎样也打不顺手。”
川岛输了两底之后,加代子送过来热手巾,他一边揩拭脸上的油汗,一边说道。
“真是啊,川岛先生这两三场是怎么了?”
加代子在他身边,样子很是耽心。
川岛看到了她的视线,心里有些迷惘,又有些甜意。
“没有什么,下一场手气就会变好的。”
他尽量回答得很轻松。这天晚上输了,过去赢的钱就全部吐光。这一向在外面餐馆大吃大喝,也需要由预支的薪水来填补了。
“我看,下一场一定是川岛先生赢钱。我这次带了一个人来,所以川岛先生怕了。”
今天晚上赢了钱的鹤卷,抿着嘴笑道。这个人的戴着眼镜的脸,很像知识份子。
鹤卷这样说,是因为有个女人陪伴而来。不用说,是他的情人;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酒吧的吧女,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到这地方来,还涂着极其浓厚的眼盖,装上假睫毛。
可是很怪,这是个一言不发的女人。她一直坐在鹤卷的身后,一连三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只向另外的几个人略微行礼,既没有客套话,也没有谈闲天。仪态虽然还算端正,给予人的印象却是十分怪异。也许是因这女人的脸特别大,高颧骨,吊眼睛。
大概是女人容易凑到一起,她只和加代子谈话。可是,加代子有说有笑,非常活跃,比这女人外场得多。谁是良家妇女,谁是职业女性,简直无法分辨。那女人黏在鹤卷身边,陪到这里,可能是已经辞掉酒吧的工作不干了。
鹤卷逢到要付筹码的时候,只向旁边交代一声,喂,要付多少多少。她就从筹码箱里取出那么多筹码交给鹤卷。鹤卷带着一脸得意的颜色,接了过来,转交给对方。
鹤卷的脸虽然有一些长,但总算样貌不俗,为什么却满足于这样一个女人,川岛无法理解。这个人,经常浮现出知识份子的气息,单凭这一点他就与那建筑工头和招牌工,大不相同,应可以找到一名可观的女人。选.99lib.来选去,他却挑中了这么一位,川岛心里说,这世界的事真是难讲。
由于有了这么一名女人陪伴鹤卷而来,连带着建筑工头田所也意外地活跃起来,不断和加代子天南地北地搭讪。加代子在牌局进行中也并不是始终在牌桌旁边,时时楼上楼下地上来下去。滨冈一个人在楼下,不知道在干什么。多一半是为了商业上的考虑,不愿意夫妇两人同时出现在客人面前,以免抹杀人家的兴致。总而言之,只要加代子从楼下一上来,田所就要故意同她说三讲四。大概是因为鹤卷带了女人来,使他受了一些刺激。
田所对加代子讲的话,这时候就有些出了范围。鹤卷对于他带来的那个女人,时常信口开河;大概是受了这一影响,田所对加代子说出来的话,也就没有了对待别人的妻子的那样尊重。
川岛一边打着牌,一边分出心来偷听田所和加代子的低语,还时时禁不住要用眼睛望一望两个人的情况。大概是加代子听了田所的话,越来越不大高兴,川岛偷看了几眼,只见她先是板起面孔,然后就托付鹤卷带来的那女人代为照料,下楼去了。
可是,加代子还是不时要端茶上来,或是四圈完了之后,送热手巾上来,这时,田所又讲了几句。看样子,是不要她下楼去。
川岛自己也觉出来,对于田所这个人越来越有反感。可是,在表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如果被对方看穿,自己对加代子的感情也就被揭露出来;还有,田所是这几个人的头目,魁梧的体格又有几分膂力。这个人身穿和服到场的时候,很像赌博集团的龙头或者大阿哥。
“喂,听说你最近常到滨冈那里去?”
一天,川岛在衙门里吃完中饭,在院子里休息,横井走到他的身边问道。
川岛的心里“卜通”一跳,脸上却装成若无其事。
“没有,前一阵,因为滨冈先生邀过好几次,我去参观过一两次,后来就没有再去了。”
说时,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悸动。横井这家伙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呢。滨冈本人是不会讲出来的。
“你果然听不进我的话。怪不得这一阵不跟我们一起打牌了。……可是,我给你个忠告,像你那样糟糕的牌术,千万不要同外面的人去打牌。弄不好,要吃大亏的。喂,好好想一想,赶快收手吧。”
横井用极其辛辣的语调,对川岛说完,又紧盯了他几眼,这才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缓步走开。
第六章
川岛留吉毫不间断地前往滨冈的家,已有两个月了。
在此以前,他不知也想过多少次,从今以后,不再往大久保那个方向去。最初以为那里的麻雀牌,也与横井和加藤等人的麻雀牌相同;但没想到,那是大不相同的。总而言之,输了很多。横井劝他,像你那样糟糕的牌术,千万不要同外面的人去打牌。弄不好,要吃大亏的,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他已经输掉近二十万圆。
其他的几把手,田所也好,鹤卷、近藤也好,当然也有输有赢,只是没有一个人像川岛输得这么多。
其次的输家是鹤卷。他虽然带着知识份子的冷静作风,看来牌打得也很好,可是输多于赢。
意外的是写招牌的近藤,看他那张苦脸和单薄的身体,毫无魄力,打起牌来也是小心翼翼。然而,也许是不管大牌小牌一概抢和的缘故,他是仅次于田所的赢家。而且,近藤打的是稳健派麻雀,一看到别人手里有大牌,便马上拆牌。像这样的打法,按道理是没有赢钱的理由,可是,他偏偏还能有赢。三个人之中,看样子他多半是以靠打麻雀牌来维持生活的。
田所打起牌来,和他的外表很相像,作风豪爽。头天晚上大输特输,第二天晚却又大赢特赢。打到现在为止,田所是最大赢家,仔细研究起来,田所也一样有把牌打得非常谨慎的时候,该放弃就放弃,绝不勉强。不管手里的牌有多好,一摸进危险的张子,就决不打出去。对于每一家打出的牌,都清清楚楚。
川岛就做不到这一点。自己的手里有了大牌,无论如何都要求成。对于对方手里的牌,也无心计算,稍一迟疑,就把危险的张子打出去。当然,川岛对于少见的牌也时加小心,可是到底还是经不住手里的好牌的诱惑。到头来,还是放给对方的大牌胡牌。
他打起麻雀牌,可以说很任性,也很可以说是个不能自制的可怜虫。只是一项,这里没有人在打牌时对他加以冷嘲热讽,没有人对他揶揄,所以他还不认为自己是可怜虫。
两个月输了二十万圆,这笔帐可太大了。他从大久保乘的士回家的时候(平常他都是坐电车,唯独在输了钱的时候,偏偏赌气要坐的士),心里一想到今后的局面,便不觉茫然。在会计课那里,经常挪用退休金,已经挪用得七七八八。年终酬金也已经借光了。薪水要维持家用,不能全部都花掉,然而也因为借薪太多,每月扣除一大笔,每到发薪,薪水口袋也都轻了很多。
不过,川岛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卖掉家乡的山林。现在正委托乡间的亲戚办理,如果能卖掉的话,大致可以拿到一百五十万圆。这是最后一招,凭着这一招,还可以逃过破产的命运,这是心里唯一的安慰。如果卖不出去,那可要吊在半空了。
售卖山林的事,始终向妻子保密,可是,总要有保不住的时候。前些日子和家乡的亲戚信件往来,妻子就有些奇怪。川岛骗她说,亲戚的孩子想在东京求职,写信来要求帮手。可是,这样的话终归是维持不久的,有朝一日,总要暴露出来。
川岛一想到未来的发展,便衷心盼望,卖掉山林之后,还可以将在麻雀桌上输出去的钱再赢回来。第一,祖先好不容易才流传下来的山林,却为了还债而卖出去,真是寝食都不安啊!
由于川岛把售卖山林的钱当做唯一的救星,所以,他认为暂时借入一笔款子以济燃眉,也没有什么问题。
衙门里有人存钱放债。川岛在心里一盘算,有一位老姑娘和几名警卫员就是如此。实际上,他们手里的钱都可以用高利借到。平日神气活现的高级官员,也暗中向他们点头呵腰,要求通融。到了发薪的日子,放债的人在暗中使个脸色,借钱的人便连.99lib.忙站起身来,觑看别人没有注意的时候,把钱装在纸袋里奉还。
川岛不愿意与女职员打交道,便向一名警卫员请求通融。
“月利一分,怎么样?”
那个人把川岛带到墙角,暗中讲数。
“好,就是一分。我借的日子不长,就以三个月为期吧!”
身为副课长的他,向夜班警卫员鞠躬致谢。
“第一个月的利息,从借给你的款子里扣掉。请你在名片后面写个借字吧!”
“好,我写!”
川岛取出名片,在背后写明借字,不觉脸上赧然。
然而,有了这笔款项,就算已经输去二十万,又可以招架一时了。
川岛那样不愿放手,经常到滨冈家去,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加代子。如果没有加代子,他输了这样多钱以后,早就不会再去了。
川岛每到滨冈的家,和加代子谈谈话,心里就觉得舒服。为此,他下班以后,中途找个地方,潦潦草草吃了晚饭,就连忙奔向大久保。大家到齐的时候,大概是七点钟左右。所以,他还有一个钟头到一个半钟头的样子,与加代子相处。她丈夫滨冈忙于公事,归无定时。大致总要在八九点钟之间,等大家都开始打牌了,他才露面。
加代子的模样捉住了川岛的心。决说不上是美人,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张面庞颇有魅力。川岛每一次总是抢先到场,装做等待别人的样子,慢慢地,加代子也和川岛热络起来,家里有什么小事情,便轻松地请他帮忙。例如,正式申请麻雀馆的营业执照,对于税款怎样应付;或是有零碎开支的帐单请他计数;或是家里有什么麻烦事,需要他帮手,总是轻轻松松地和他商量。
川岛很高兴,尽量帮手。他甚至于纯粹为了加代子的缘故,真正花费脑筋。那时候,她就挨在川九九藏书岛的身边,叙说不停。遇到家里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地方,带领川岛去看,她就保持一段很小的距离,几乎紧挨到川岛的身上。川岛越是发现,假如自己想握她的手的话,而那只手已经摆在可以摸到的位置,便越是觉得胸前怦怦跳动。还有,每逢打算盘算帐单的时候,加代子都要靠着他坐下。川岛一想到几乎就要吸入她的呼吸,心跳就更为加速。
不知不觉,川岛与其说是到滨冈的家去,无宁自觉是到加代子的家去。在外面有了女人的话,会不会是这样想呢?总而言之,从此很不希望早一些回到寡然无味的妻子的身边。
就是打牌人都来了,他也是只和加代子大谈闲话。她没有孩子,所以谈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川岛慢慢似乎已经忘记加代子是滨冈的妻子。
滨冈自从川岛加入战团以来,就不再同客人们一起打牌,只是蜷在楼下,川岛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一天晚上,他到楼下如厕,发现走廊对面的纸门略微打开了一些。
他觉得加代子正和滨冈在一起,便终于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在门缝里张望,原来滨冈在桌前阅读杂志。他的膝头上摆的也是杂志,而且是文艺杂志的封面。川岛颇觉意外,便回到二楼。
和加代子随便谈天时,川岛终于把这件事情讲出来,并且问道,滨冈是不是有意做小说作家呢?
“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专爱看杂志上面的难以看下去的小说。时常从街上买些原稿纸,写些似乎是小说的东西。”
加代子笑着说道。
“滨冈君写小说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他那样子,也看不出来。”
实际上,的确出乎川岛的意料之外。
“将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他时常说,做这份工作,没有出头的日子,学写小说,如果万一能写得好,也许能够出人头地。你看,这不是梦话么!”
“令人佩服啊。下了班回来,还这样用功,真是了不起。”
这对于加代子来说,当然也很好。虽然在家里开场抽头,丈夫却不打牌,保证不会输钱。所以,丈夫写小说,看文艺杂志,在她反而高兴。不过川岛又觉得,在他的印象里,偷偷开设地下麻雀馆的滨冈,无论如何与文学是联系不起来的。
然而,在衙门工作的滨冈,暗中想做作家的心情,却是可以了解的。滨冈这个人,也是个绝不会在衙门中能够出人头地的人。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无法钻得出来。学写小说,一定是滨冈咬紧牙关,拚命努力。他还年轻。不来和客人一起打麻雀,理由可能就在此处了。
川岛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来打牌,反而使滨冈去用功,有些不值。可是,眼见加代子对于一心向学的滨冈并不是怎样照顾,反而是跟自己慢慢熟稔起来,心情反而痛快了一些。这样来说,倒不是说他对于这个女人有什么积极的野心,只不过是如同作梦一般,期待着偶然出现的机会。
大致说来,川岛在过去还没有一次像目前这样动过心。既然没有那种机会,心里也就有想过那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对他如此亲近过。
他现在所要注意的人乃是建筑工头田所,不过,田所只是在打麻雀牌的房间里曾经向加代子有所表示。在大家的面前,尽管是讲话很随便很亲热,也不过是偶然开几句玩笑,为了应付起见,加代子也只是顺水推舟。既然是做生意,就不能让田所下不了台。
田所到滨冈家去,总是在晚上七点钟左右,那时候,近藤和鹤卷也差不多到齐了。这大概是因为田所要照顾建筑的生意,必须要亲临现场,所以没有办法早到。
川岛自忖,既然如此,就比田所早去一个钟头,只有加代子和自己两人谈话,情况就较为有利。
可是,这个梦想虽好,打麻雀牌却输得付不出现款,事实上非常苦恼。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到月底再算账也无所谓,这里则要现款付清,不能拖延。
他也曾给家乡写了许多次信,催促早一些将山林脱手卖出,可是,那边答说,山林的位置不大好,始终寻不到合适的买家,现在还在寻找,须要再等一等,以免价钱上太过吃亏。家乡的人当然不知道这里在等钱用,不慌不忙,写去三封信,顶多回一封。
这样拖下去,没个了结;川岛曾经考虑亲身回去一次,当面交涉;可是,如果动身回乡,用什么理由来对妻子讲呢?一时拿不定主意。现在回乡,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来的理由。要是能够碰上出差,还可以绕路去一趟,偏偏自己又向来轮不到这种特权。
还有,就是能够前往当地,也并不能立刻把山林卖出去,把钱带回来,无论如何,总要再过一段时间。
川岛向警卫员借的钱,转眼间就输光了。牌打得大,只消输一两场,五万圆就不见了踪影。
每逢输了钱,从滨冈的家出来,就必然自言自语,不再打了,绝对不到滨冈的家去了,说时,甚至会掉下眼泪。可是,在衙门里一到下班,头一天晚上的决心就又崩溃了。总觉得今晚上会赢,而且能捞回以往输出去的钱。另外,还有一种男人的怪心理在作祟。他还觉得,加代子在坐立不安地等待他。如果说,输了钱就不再去,未免辜负了她。总要给她经常留下一个好印象。对于加代子每次央求他帮忙,摆出的甜甜蜜蜜的模样,他是不能忘怀的。
一天,川岛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出外购物,来到赤坡附近,听见扩音器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受薪阶级诸位先生,我们这里是福德社。诸位如果在钱财方面有急用,请随时到本社洽谈。繁杂手续全免。马上付出现款……”
这广播一连播了好几遍,传到耳中。
川岛对于宣传性的广播,一向不加关心;这时,却不觉抬头仰望。大街一角的小楼上,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招牌,上面写的是“小额放款福德社”。另外,还垂着一条长布。
过去早就听说过,有一些放款公司,专以受薪阶级为对象;现在,听了广播,又看到招牌,川岛的心突然动摇起来。常言道,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一次,他在心中有了实感。
他前去访问福德社。那是一处又旧又老的小楼房的二层楼的房间,门上写着社名。他在门前踱来踱去,往返了两三次。还没有胆量立即推门而入。他知道,把自己的姓名和衙门名称讲给人听,再把款项借出来,就无异于将自己的命运抵押出去。自己不是什么商号的职员,而是政府的一名副课长啊!一想到羞耻心,心里不由得拿不定主意。
然而,现在已是穷途末路,不必再摆什么臭架子了吧。过了一会儿,从门里面出来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看来很像什么公司的课长,悠悠然顺着走廊下楼。川岛看在眼里,立刻决心行动。
门里面,正面是个柜台,柜台后面有五六名办事员,墙角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柜。很有一些像银行的营业站。靠在窗户那边,有一个白发男子,背向着后面,坐在中央。两旁的办公桌上,则有男办事员三人和女办事员两人,拿着钢笔记帐。柜台的外面,则是为客人准备的长凳。长凳上坐着一名身穿满是皱折的西装的人,大概是什么公司的办员,出神地等待。
川岛刚一进去,正不知所措,坐在最边上的女郎,就从椅上站起身来,靠在柜台上招呼:
“您来了!”
说完,又向他行礼。亲切明朗的态度,使得川岛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凡是到这里的人,都是为借钱而来,也不必再讲什么其他的话,马上就向他问道,要借多少钱呢?
“十万圆以上……”
川岛讷讷而言。
“那么,99lib?有没有名片,请给一张。要不然,月票一类的东西,拿给我们看一看,也可以。”
女办事员带笑说道。其余的办事员则仍在默默地继续工作。
第七章
以受薪阶级为对象的小额放款公司福德社的女办事员,对川岛说了一声“请等一下”,就走向坐在中央的那个老年人,看样子那是主任。她把名片递过去,把问得的回话一一申报。
川岛坐在后面的长椅上。先到的那名客人,坐在长椅的一端,交叉着双臂,已经闭上了眼睛。服装很不起眼。只看一眼,便知道是手头很不方便,前来借钱的了。
川岛坐在长椅上,望着柜台后面的动作。刚才那女办事员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另一名办事员则拿起笔来写账和写传票。两个人都相当漂亮。
然而,坐在女办事员身边的两名男办事员,却是满脸毫不通融的颜色。一个人颧骨突出,狮鼻厚唇。另一个则是瘦骨嶙峋。女办事员都是美人儿,配着男办事员的丑模样,也许是放款者故意如此搭配。
花白头发、像主任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这家放款公司的老板。身材适中,像貌端正。那主任把女办事员叫过去。女办事员又回柜台,向这边唱名。
先来的那名客人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女办事员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看样子是拒绝放款。那男人则抬高声音,不舍不休,说是绝不能丝毫不借,借一半也好。他那神气,彷佛借惯了。皮鞋后跟的外半部已经磨下了一大块。结果还是没有借成。他怒气大发,把门“砰”地一声关上走了。
女办事员立即和颜悦色,请川岛过去。坐在正面的主任也离开座位,来到柜台旁边。
“阁下是公务员?”
主任的话虽然是公事交谈,措词很慎重。
“是的。”
“是机关里的副课长吗?失敬。借钱的目的是什么呢?也就是说,为了什么事情要借钱呢?”
川岛迟疑了一下;如果说还债,脸上很难看。如果说用作生活费,也是一样。因此,他带着副课长的神气说道:
“很久没有回乡了,想和内人一起回山阴地区一行。回程的时候,想多走几个地方。所以,预算就稍微大了一些。”
自己扯了个谎,原怕对方追问下去,谁知,类似主任的那个人带笑说道:
“明白了。既然这么说,是正当用途。”
对方淡淡回答。
“这么说,可以借?”
“要是借用生活费或是还债,我们就不大愿意借。因为还起来很不容易。像你这样的正当用途,我们就放心了。”
“……”
“刚才那个人,就是个靠不住的人。到处去借钱。我们这一行的同业,已经发出了通知。对于他丝毫不能通融。”
像是主任的那个人说道。
川岛这才明白,女办事员在接到他的名片时,为什么要他等一等。原来是要在黑名单中查一查,有没有川岛留吉的名字。
“你是第一次借钱吧?好。不过,十万圆的数目,稍微大了些。我们这地方,每一次大多是通融五万圆前后。七万圆好不好?”
主任说道。川岛并无异意。十万圆也好,七万圆也好,只要有钱拿到手里就行。
“那么,你的薪水是多少?年终奖金每月可以分到多少?”
薪水里要扣除的项目很多,每个月要扣除多少,也问得很仔细。川岛一一按照实际情况回答。
“由哪一位做保证人呢?”
“保证人?”
川岛犹豫了。不用说,是不能请衙门里的同事担保的。岳父在吉祥寺的一间公司做职员,既然瞒着妻子借钱,当然也不能请他担保。一时想不起人来,川岛便问,是不是一定要保证人。
“好,不要也可以,你在政府机关里做事,一定靠得住。我们信任你。……那么,详细手续,请由这一位办理吧。”
说完,主任回到正面的办公桌上。
模样较好的女办事员把一张张表格递到他的面前。
一张张纸上,印着“贷款申请书”、“保证书”、“借款证明书”等等,另外还有用小号铅字排印的规则,密密麻麻。
既然没有保证人,手续就比较通常简单得多了。
“有没有带图章来?”
“带来了。”
早就料到可能有此需要,今天早晨从家里出来,就把图章带在身边。
“还款的方法?”
“每月发薪的那一天,请务必送来。如果没有送来,我们这里会有收款员上门去取。如果机关的公事忙,请把府上的地址写下,我们到府上去取……”
“那没有必要,我一定送来。”
川岛连忙说道。然后,又花费了一些时间,办好手续,他终于拿到了扣除利息以后剩下来的六万五千圆。
川岛下了决心,在这六万五千圆里,有三万圆绝对不还赌债。如果把借来的钱再都吐出去,就本利无存了。他在警卫员那里借了钱,又向会计课预支了薪水和年终酬金,窟窿很多,要是再把这笔高利贷也用光,那怎么得了!
五六天以前,发生了这样的事。手里的钱差不多光了,只带着两千圆现款,到滨冈的家去打牌,偏偏输了六千圆。川岛对大赢家田所说道,今天只带来了这样多,说着,把两张一千圆的钞票摆在牌桌上;一直带着笑脸的田所,马上板起了面孔。
“川岛先生,你要是没有钱,最好不要再到这里来了。一来,就会大输。你看,这两千圆在你来说,能拿出已经是辛苦已极。所以,虽然是打牌,你也应该不乱糟蹋钱。打牌的时候,一担心输了怎么办,分了心,就很难赢钱了。这和下棋一样,没有不在乎输赢的赌本,就打不出手气来。”
平常的时候,田所虽然喜开玩笑,但对于政府机关里的人,总还有几分敬意,现在却说了这么一段不客气的话。川岛满脸通红,说道:
“对不起,实在是今天下班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取钱。所以,今天献丑了。明天一定把这笔款子补足。”
他连声致歉。他这才开始感觉到,原来这里的牌局也是十足十的职业性质。
川岛为人怯懦,总希望别人对他有所体谅。打架是绝对不会的。一吵起嘴,激动起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在滨冈的家里,几个牌手都是外面的人,他就更加不愿吵架。本来他可以回敬田所几句,这地方我常来,有输有赢,今天晚上没有带钱来,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能等一天?可是,这样的硬话,他说不出口来。
那时候,出来代为解围的是滨冈的妻子加代子。
“喂,田所先生,川岛先生经常到这里来,输给你们不少,这一次就将就了吧!”
说时,瞟了他一眼。
“老板娘,这样的话,你少说!”
很意外,田所的表情很僵,说话也很僵。加代子不觉碰了一鼻子灰。鹤卷和近藤好像是在考虑自己手中的牌那样,垂下眼睛。
田所对加代子说的那几句话,颇为锋利。以往,他总是对她有说有笑,有时,开句玩笑,就哈哈大笑起来;只有那一天,讲话很不留面子。川岛觉得加代子站在自己这一边,伤了田所的感情。那天晚上,他根本没有再抬头观看田所的脸色。
可是,第二天,川岛拿来借到的钱,还清了田所的赌债,并且又凭着这一笔辛辛苦苦才找来的钱重新打起牌来,田所又恢复到过去的表情。要起钱来,厉声疾色,看着怕人;然而一到笑逐颜开的时候,又挺和气。
川岛把这三万几千块钱来赌自己的命运。他把这笔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来到滨冈的家。他怕别人以为他又是没有带钱来,便特意把一万圆的钞票一叠叠地摆出来。
“川岛先生跟我们不同,有的是财产,不管输多少,都付得出来。就好像从山上担土一样,不论担下多少来,大山还是大山。”
田所兴高采烈地说。川岛过去宣传过售卖家乡的山林的事,鹤卷和近藤听着,极为羡慕。
川岛凭着三万几千圆的底,又赌了一场,那天晚上大胜。差不多赢了一万圆。
“所以,你看,还是得多带粮草来,才能赢钱。”
田所从大钱夹里,取出六千几百圆,拍着川岛的肩膊说道。像这样的输赢,过去只有三四次。
川岛觉得,要是能够这样赢99lib.下去,转眼间就能够赢回七万圆,马上就可以还给福德社。不,要想继续打下去的话,得赢到十万圆。因为还要留下三万圆做为粮草。每天晚上到滨冈的家去打牌,妻子还没有发觉出来。妻子知道他经常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所以对于他的深夜归来,并没有疑念。可是,他自从到滨冈的家打牌以后,除了星期日晚间和另外的一天夜晚以外,晚晚都不回家。妻子从来未曾想到这位毫无丰采的丈夫,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所以每次总怪他不该如此好赌。到于丈夫已经输了这样多的钱,则是她在梦里都没有想到的事。川岛在应付她时则说,这是衙门里的应酬,没有办法,顶头上司特别喜欢打麻雀牌,总是邀他参加。只要是上司能够赏识,说不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妻子听了,只哼一声,看样子也不大相信。
川岛从福德社借钱,又过了一个月。他按着三万圆不动之外,又输了三万几千圆,而且,一共欠下三个人赌帐三万二千几百圆。
终于不能再打下去了。
欠给三人的赌帐是三万二千几百圆,如果把那三万圆拿出来,分别还清,本来也可以。可是,从高利贷公司借来的高息借款,必须每月按数付还,如果连那三万圆都没有了,以后就更加难办了。川岛便对田所等三人说道:
“我应该暂时歇手不打了。欠下三位的钱,过一个月再还,怎么样?”
说时,垂下头去深深致意。政府机关副课长的脸面,一点都没有了。
“这可不大方便。”
田所绷着脸,深深吸了一口烟,望着近藤和鹤卷。那表情是说,怎么办?
川岛欠下的赌帐是这样的:田所一万二千圆,鹤卷一万五千圆,招牌商人近藤五千几百圆。
像是知识份子的鹤卷,皱起面孔,很不愉快的回答道。
“既然付不出钱来,当初就不该来打牌!”
然后,又做了一个“怎么办?”的表情,望着近藤。
大概是嫌热,近藤把那件经常穿的黑罩衫脱下,里面露出赭色的运动衫。
“真麻烦!”
近藤低声说了一句;不过,三个人都没有说不能再等一个月。川岛已经输光了钱,再怎么说,也没有办法。
“川岛先生。”
鹤卷的指头拨弄着横七竖八倒在牌99lib.桌上的麻雀牌。
“其实我要是早一些劝告你就好了,可是,你自己觉得麻雀牌打得不错,要在我们这里捞一笔,我也不便开口。照我看,你同你们衙门里的人打牌,还能应付得过来,说来有些不客气,同我们打嘛,还差一些。”
“啊!”
川岛的脸有如上了火,这样的话,说来有些看不起人,而事实上确实如此。他无法反驳。
“从此不再来打牌也可以,不过,赌帐总是要先还清的。”
近藤加了一句。
川岛自从到滨冈的家打麻雀以来,已经输了二十几万圆。这笔款子,都输给这三个人。另外,还有未付的三万二千几百圆没有计算在内。
“川岛先生,既然如此,就等一个月吧。今天是六月六号,下月七日付款?”
“好,一言为定……”
这笔钱,总是可以付出来的。手里还有最后的三万圆,实在没有办法,就用它来付。
可是,如果现在就让他们把这三万圆分掉,却心有未甘。
像是通知牌场结束一样,田所对着楼下大叫:
“喂,老板娘,打完了。”
加代子的脚步声上了楼梯,用盘子端着热手巾和四杯茶。
“老板娘,川岛先生说是不打麻雀牌了。把赌帐还清就洗手。”
田所打横望了川岛一眼,然后,又从下到上,望着加代子笑道。
对于这样的侮辱,川岛也只能忍耐。在加代子面前,丢尽了面子。最近川岛输得多,不知是不是不忍心看下去,加代子要等四圈打完才上来一次。川岛打着麻雀,已经是无心恋战,在99lib?心情上自暴自弃。于是更加输得厉害。
“哎呀,川岛先生真是应该暂时歇歇手。等心情转好了再来,我们恭候。”
加代子坐在川岛旁边,说来像是安慰。看那眼色,也颇表同情。
“喂!”
突然间,田所对另外两个人高声说道:
“走了,走了!我们从明天起,到另外的麻雀馆。川岛先生歇手,这里牌手不够。这里的老板滨冈的牌打得厉害,我们赌不过……”
川岛心想,田所这是因为加代子对自己表示同情,因此大加讽刺。
第八章
川岛向田所等三人声明暂时停止打麻雀牌的第二天,滨冈就立刻到衙门来找川岛了。他站在外边,装做有事的样子走来走去,窥见川岛的手边的公事刚作完,便走近身边向他招呼“你好!”说时,用眼色暗示他到走廊去。川岛到走廊,滨冈便对他说道:
“昨天我很晚才回家,不知道昨晚的事情,听说川岛先生不想再打牌了。”
白脸上堆满了笑意,似乎颇表同情。
“输得太多了。在外面又欠了很多债,想去打也没有办法去。”
川岛也苦笑回答。
“一共欠下多少债呢?”
滨冈一定已经从他妻子加代子那里听说过了,现在却假装不知,特意询问。川岛说了数目。
“实在心痛得很。”
他惋惜地说道。
“滨冈兄,我这种人是够不上资格打这种麻雀牌的。现在我算明白了。”
“我倒是觉得并非川岛先生的牌打得不好,而是牌运不好。”
滨冈侧着头说道。
“不,你安慰我,我非常感谢;可是,人家几把手到底都是职业性的。我是打不过的。你这个人也不对。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实力相差得很远……”
“不,说实话,实力并没有差别,只是他们打熟了场子,而川岛先生为人老实,也许有一些不合适。”
“现在再说这样的话也晚了。……好,这也是自取其苦。光是恨你也没有用。”
“说真的,我也觉得非常对不住你。”
“那没有关系。可是,田所先生他们,还要等我一个月后把钱送去,一定是闲话很多了。”
川岛仔细问他。
“多少总说几句了,这样的事也没有办法。你的损失真够大的。内人非常同情。”
滨冈眯起眼镜后面的双眼,低声说道。川岛也揣摹不清,这是滨冈暗中看清了加代子的心情呢?还是毫无关系的几句应酬话呢?
川岛一想到加代子对他表示同情,心中不觉一阵发热。可是,又想到再也无法同加代子谈话了,不觉怅然。
“怎么样,如果还愿意打的话,再打一场?”
“再打一场,说来容易,可是手里已经没有钱了啊,人家是不愿意跟我一起打的!”
“前账暂时不算,现在再打现款。川岛先生。一万圆都拿不出来?”
“……”
“过去的赌账已经说明一个月后才付,不必再提,现在你再拿一万圆去试一试。说不定,会翻本的。”
滨冈为什么这样劝他呢?按照常理来说,如果川岛现在表示,手里还有一些现款,打算再去一赌,他就应该当面劝止。可是,他却反过头来大加煽动。
滨冈是为了自己的生意而劝驾?还是因为同情川岛而出此主意,真意无从窥探。可是,川岛觉得,大概是加代子向他丈夫交代,要他劝请川岛再到自己的家来。过去,加代子时常向自己透露好意,这一次,大概也是如此。
“一万圆么!假如有一万圆……”
川岛交叉起双臂,好像是换了一个办法。
说实话,从福德社借来的钱,其中还有三万圆放在身上,本来打算绝对不再动用。这是最后防身的现款。如果连这笔款子都输出去,无法还债,也就身败名裂了。有这三万圆,还可以抵挡一阵。
“川岛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可以通融一万圆给你。”
滨冈的话,大出川岛意料之外。
“你?”
川岛望着滨冈的白脸,滨冈笑道:
“说起来,还不是对川岛先生表示同情。今天晚上,要不要再来试一次。说不定,会在这种时候大胜一场的。”
“可是,那三个人会不答应的。过去的赌账还没有还清,人家一定不高兴。”
“不会,我会向他们解说。如果方便,今天晚上就来吧。如果来的话,我叫加代子把钱给你准藏书网备好。”
“好吧。”
川岛的心情又大大动摇起来。滨冈特别提到,这一次,说不定会有好运。自己真是喜欢打牌。打输了,固然可以收手不打;可是从今以后,生活就更加单调乏味,越来越没有意思。现在,已经失掉了与衙门里的同事一起打牌的念头,首先,加藤和横井那几个人,也不来找打牌。川岛不断到滨冈家去打牌,那几个家伙很不满意,于是进行抵制,把自己排到圈外了。
一输就歇手不打,实在忍不下这一口气。反正手里还有最后的三万圆现款。付款的时候,还能付得出来。对,再打一场试试。
想到这里,川岛突然之间心情畅快起来。
“一看见川岛先生,我就放心了。”
加代子在门口迎进川岛的时候,这样说道。
“谢谢你。”
川岛赧然笑道。一见加代子出来迎接,心情马上愉快。甚至于想到,要是每晚从衙门里放工回家,都是如此,那就好了。
“我的先生打过电话来。说等一下,大家就可以见面了。……这个,请你拿着。”
加代子把准备好的信封递过来。滨冈已经说明要借给他一万圆,信封里大概装着一千圆钞票十张。
“不,老板娘,我不要。”
川岛摆手。
“啊?”
加代子的眼色感到意外。
“不,我很感谢好意,不过,这么一笔款子,我自己带来了。”
“哎呀!”
加代子笑出声音。
“那可是失礼了。我的先生打电话来是这样说的……”
“不,滨冈君的好意我心领了。那么,这一次不必借。以后须要借的时候,我再开口。”
川岛还是炫耀一下。在衙门里和滨冈谈话的时候,原打算不动手里的最后三万圆,先从滨冈那里借一万圆打牌。如果输了,滨冈的钱以后再还。怎知,一看到加代子的脸,刚才的想法全部烟消云散。似乎就算把这最后的三万圆都拿出来使用,也无所谓。
“不过,田所先生、鹤卷先生和近藤先生,不知道有没有同意前账暂时不提。关于这件事,我实在难以开口。”
“如果是这件事,就不要担心。由我对大家说吧。”
“是吗?那就多谢你帮忙了。”99lib.
“照我想,今天晚上重新见面,大家也不会提这些杀风景的话。好,交给我办吧!”
七点钟左右,田所的粗嗓子在楼下出现了。川岛坐在二楼,直着耳朵倾听楼下的情况,大概是加代子正在同他商谈暂时不提旧账的话,说话声音却听不到,只听见田所连连回答,“是吗?是吗?”然后又带笑说了一句什么。川岛放心了。田所这个人最难应付。如果他答应下来,鹤卷和近藤一定跟随行动。
田所“噔——噔——”地上到二楼。看到川岛,马上叫了一声:
展开了若无其事的笑脸。
“昨天晚上失礼了。”
这是指昨天晚上他对于川岛大加讽刺。
“不,是我失礼。”
川岛腼腆回答。等田所刚刚就座,马上说道:
“田所先生,那笔应该付清的款子……”
刚说到这里,田所就接过话头:
“刚才在楼下,老板娘提过了。就那样办。这不是作生意,不要挂念。”
那神情显得很和气。
“我因为你今天晚上不来,所以特别来到这里,找滨冈先凑一把手。你呢,输了这么多,也该赢回一笔了。见到你来,我放心了。”
田所这样说。
鹤卷和近藤跟着也到场,听说田所已同意暂时不提赌账,也无异议。三个人都像是没有把川岛的赌账放在心上,开始打牌。
可是,川岛无论如何,总觉得比他们三个人低了一等。欠着赌账来打牌,只有自己是如此。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感到卑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实际上是一派谦逊谨慎。
唉!怎么能落到这般田地呢!自己不是政府机关的副课长吗?而在这里的几个人,一个不过是号称建筑商的包工头!一个不过是连店子都没有的招牌匠,一个似乎是学校出身,但是职业来路不明的知识份子,三个人都不是什么高明职业的人。自己的钱就输到这些人的手里,在表面上,他们还是客客气气,其实,比起衙门里的同事们,他们更加不讲情面。自己沦落到同他们混在一起,简直是人格扫地。应该早早从这种荒谬的生活自拔出来才是。……
那天晚上,千万不能再输的一场牌,结果又输了。
传达室通知,一名姓鹤卷的人来见。川岛走出楼门,只见高个子的鹤卷站在大理石的走廊上。经常陪着他到滨冈家的那个吊眼睛女人,身着和服,站在身边。
鹤卷的西装笔挺,初见之下,一定会觉得他是某个大公司的重要人物,或是中小企业的社长。但是,那女人的装扮却是相当麻糊,对比之下,很为显着。
鹤卷带着绅士般的微笑,静静说道:
“川岛先生,我现在需要些钱用,特地来麻烦你,能不能把以前的款子还给我?”
这样一说,川岛才知道他是来要赌债的,不觉吃了一惊。找到衙门来讨债,这是万没有想到的事。
川岛连留在最后的那三万圆都没有了。这笔款子,原是付出了极为苛刻的条件,从街头的高利贷公司借来的,从此身体被绑得无法动弹;可是,这笔三万圆的款子经不住又打了数天的牌,结果又全部输了出去。不仅如此,过去积欠的赌债,又增加了一大笔。
为什么意志如此薄弱呢?川岛不仅对自己哀叹,而且又生出了无情的厌恶。从别人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超出常识之外。别人一定嘲笑自己,既不知道年龄有多大,又不小心,只是呆头呆脑。所以,他绝不把心事对人言讲,只是有苦自家吃。
尤其是最后的三万圆快输光的时候,照例又出现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最初还是滨冈鼓励他打牌,自己也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笔款子了,无论如何不能输光,要在牌局上好好应战;然而,一场一场输下去以后,气力、精神全都丧失了,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川岛呆然自忖,这样下去,是自杀,还是去偷去抢呢?一个知己也没有。妻子也如同路人,而且怀有敌意。她绝对不是同甘共苦那种类型的妻子。如果知道了这些事情,一定大发脾气,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喂,川岛先生,总要付一些吧。”
由于川岛想得出神,站在楼门口的鹤卷皱起眉头说道。这个人一皱眉头,像貌就显得阴险。可是,他就凭着这张面孔,讨上了职业女性的喜爱。站在他身边的那女人,无论怎样看,都是欢场人物,大概离不开鹤卷了。
“是这样的,碰巧今天的手里不大方便……”
川岛苦着脸说道。
欠给鹤卷的赌债已有三万多圆。这都是最近新添上去的。
“真麻烦。其实,我是想到大阪去一次;这样吧,你给我筹出去一趟的旅费。”
鹤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去一趟的旅费,一定是指这女人在内。所以他才把她带来。
麻雀牌桌上欠下的赌债,鹤卷竟然带着女伴追到衙门来,川岛大为不满;可是,赌债本来应该当场清付,既然拖延不付,就是自己首先违反了规矩,鹤卷追上门来,也没有办法反对。这一次要债,如果是普通的借款、物品的账款、饮食店的账单,都还可以再拖一阵,唯独这笔钱,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
鹤卷的女伴根本没有向他行礼,只是默然站在一边,没有一丝笑意。川岛更加感到了压力。
“川岛先生,总要付给一些吧!”
鹤卷的语气文质彬彬,其实是决不罢手。
衙门的大门口不绝有人出出入入。川岛感到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可怜相,简直无法站下去。
“请等一等。”
川岛想起来,可以再向上一次放款给他的警卫员试一试。
“我一定想办法。”
鹤卷听了,似乎是认为钱已到手,双眼明亮起来。
川岛那时已经向正在站岗的警卫员,打听上次放款给他的那个警卫员有没有到。警卫员是昼夜轮班制,有人上班,有人休息。幸亏那个人正在地下室,川岛像是抓到一根稻草,连忙寻上前去。
“没有办法可想了。以前借的钱,你还没有还呢!你还得出来吗?”
放高利贷的警卫员被川岛叫出来以后,并不和气地说道。
“不要紧。发了年终酬金,一定全部奉还。现在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怎么样,再借一万圆,这个月发了薪就还。帮帮忙!”
川岛说时几乎要下拜,并且取出自己的名片来,准备在上面签字划押。
第九章
川岛从警卫员手中勉强借到了一万圆,拿在手里,从地下室走到大门口。鹤卷和那女人依然伫立在那里。由这么一名盯得死紧的女人陪伴着,鹤卷也不敢过于对川岛无礼了。
“好,鹤卷先生,把这个……”
说着,川岛把他手里的一万圆钞票塞过去。
鹤卷向手指缝里看了一眼。
“真是麻烦你了。”
他向川岛道谢。脸上展开卑屈的微笑。看样子,他原打算是白跑一趟的,有了这一万圆,已经知足。
“不,是我付迟了……”
川岛毫无表情地说。
“怎么样,过两天,再到滨冈家去吗?”
鹤卷拿了钱,大概是想应酬两句,堆满笑容劝说他。
“不,谢谢你。像这样子,我也……”
川岛苦笑说道。
“是吗。既然如此,等心情好一些时,就来吧。大家都在等着你。”
说完,就催着那女人离开衙门的大门口。那狐狸一般的瘦脸的女人,真到最后,也没有向川岛招呼一句。两个人的后背上,照射着明亮的阳光,背影留在门外的景色中.99lib.
,就像轻烟一样。
川岛回到办公座位上。一边整理出外谈话时送过来的文件,心里一边盘算借钱藏书网的事。眼前的文件一点也看不入脑中,下属所说的话也听不进去。
如此悲惨的欠债,怎么样清理才好呢?打算留到最后也不花掉的从小额放款公司借来的三万圆,转眼也没有了。今后,只有从迹近乾竭了的薪水口袋里,想办法再挤钱还债。能够拿回家去的月薪,也只能有一万圆。本来已经小心又小心,不让这样的情况出现,结果还是出现了,完全失败。这真令人害怕。现在已经站到了从下面卷上阵阵寒风的深渊旁边,两腿发震。
打麻雀牌的时候,有时还想孤注一掷,拚个输赢,风暴一过,立刻重新当心,现在则甚至恐惧了。粗粗计算了一下欠债,除了在会计课透支部分不算之外,从福德社借的钱和从警卫员借的钱,加起来就有十万圆。这两笔款子,如果不一次还清,利息就拖得怕人,每月都要为难。
打麻雀牌输掉的款子超过三十万圆。毫无请人帮忙的路途。不能够对妻子明说,在东京无依靠的他,也没有可以走动的亲戚。
“自己的零用钱只有减到最低程度。中午只吃面包,喜欢喝的咖啡,也不喝了。烟也不抽了。袜子也不买了。这样的苦处,有谁知道啊!妻子不能协助。把家庭弄得穷绌不堪。”归途中,他潸然泪下。
鹤卷来后,过了两天,这一次是写招牌的近藤到衙门来找他了。
走出来一看,大门口的传达室旁边,面色恶劣的近藤正在呆立。一头乱发,服装也是皱折不堪。
近藤看见川岛,马上探身致意。
“正巧到附近来……”
话是这样说,当然是为要钱而来,嘴里不讲,眼睛一眨一眨的,表明那个意思。
一定是近藤从鹤卷那里听到消息了。鹤卷既然能够拿到钱,自己也应该可以拿到。说不定,就是鹤卷劝他来的。
近藤由于来到一个陌生的所在,有些不知所措。因此,川岛也带着几分胆量,说道:
“虽然是多让近藤先生不方便,难道,你不能再等几天吗?”
近藤没有答覆,只望着地面。那意思是说,既然有钱给鹤卷,为什么不给我呢?
川岛渐渐感到了始终垂头站在大门口,默然不发一言的近藤的压力。近藤这个人,比鹤卷还有黏力。那样子,就是阴阴的性格。
实际上,川岛的钱包里只有五百圆。如果有两三千圆的话,就可以马上打发他走了。只有五百圆,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可是,又不能再跑到警卫员那里去借钱应急。
“多少付一些吧!”
近藤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欠近藤的钱是两万六千圆。
“实在对不起,正碰上身边无钱。欠你的款子,希望你稍微等一等。……不,还是一定还的。虽然不能一次还清,三四天之后,多少总要还一部分。”
川岛低声说道,想离开那地方。
近藤则还保持原样,站立不动。
“三四天吗?”
近藤抬起削瘦的面孔。
近藤时常咳嗽。在滨冈家见到他的时候,也许是有灯光的关系,面色还好;今天在阳光之下一看,脸上全无一丝红色,完全是一片苍暗。看那神气,他的肺病一定是相当严重。既然如此,近藤每天晚上打牌到深夜,就不能多做写招牌的生意,也就是说,赌博就是他赚取生活费用的方法。他的麻雀打得不错,大概就走了这条路。
“川岛先生,说实话,我今天只想要一万圆。如果一万圆不方便,六七千圆总可以了吧?”
近藤虽然还是低声下气,可是,讲的话略微强硬起来了。
结果,还是从下属那里借了五千圆,说明发薪还清,交给近藤,才把他打发走。近藤说,如若不给,就登门到川岛家去要债,川岛只好认输。
今后,怎么办呢?川岛围在欠债的墙壁中,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以后,鹤卷和近藤一定不断到衙门来。既然在滨冈家见不到面,对方如果不到这里来,就拿不到钱。近藤甚至说过,不惜登门到家里去索债。
这一向,田所没有露面,倒很奇怪。也许因为他是建筑工头,手边宽裕一些。可是,他不会听不到鹤卷和近藤的行踪,知道以后,不久也会来的。欠给田所的赌债最多。田所不来要钱,很怪。
白天有人到衙门来追债,川岛的心里感到不安。大门口的传达室的人,似乎已经发现了其中情况,所以在他与近藤对面谈话时,不断带着好奇的脸色,张望过来。
想尽了各种重新借款的办法,来应付今后的日子,但始终找不到好主意。
川岛开始理解劫匪的心理了。过去看报时,时常看到有人抢夺两三千圆的新闻,心想这种人,为了这么一些钱,犯了这么大的罪,真是蠢人。然而,现在的川岛,只要能够保证不被警察抓住,连两三千圆也想抢。
托人.99lib. 家在家乡卖掉山林的事,也始终没有进展。照目前情形看,不论什么价钱都得卖出去了。三文不值两文,也得卖。总而言之,要早一些弄点现款到手。已经无暇考虑得失。
他伏在办公桌的台面上,给家乡的朋友写信。写完之后,用快信寄出,略感心安。无论是多么慢吞吞的乡下人,这一回,大概要加速奔走了。
可是,在卖掉山林以前,还有问题。眼前一文不名。
这时,川岛的脑筋里想起了街头上的小额放款商。
上一次,去福德社的时候,前面有一个人想借款而借不到;后来听办事员说,这个人已经由同业通告,借款经常不还,不能再放给他。照此看来,自己不过只借过一次,再找一两个放款商借款,可能没有多大问题。
于是取过电话簿,找到分类的放款拦。出乎意料之外,小额放款商的户头很多。川岛放心了。既有如此之多,借起来就会容易一些。
川岛尽量挑选距离福德社较远的地方,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连饭也不吃,就乘地下火车前往新宿。那里有个明友社,就在面馆楼上。房间很小,加上一个胖女人,办事员也只有三人,比福德社的规模差多了。
可是,明友社既然很小,借起钱来可能容易一些。川岛首先提出,要借七万圆,那胖女人看了他的名片,说一声“请等一等”,就走到不知是社长还是主任的秃头男人身边去商量。川岛坐在弹簧已松弛的长椅上,点燃香烟,悠然自得,慢慢看着墙上的同业通告表。与那一次到福德社去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了,胆量放大,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等了十分钟,秃头请川岛到柜台前。首先就问,你有没有在我们同业间借过钱呢?川岛一下子被问住了。他以为这里也会像福德社一样,只问一遍月薪多少而已。
川岛踌躇了一下。本来想说没有借过,又怕他们同业之间有联系,想到这里,觉得不便撒谎,便说:
“其实,在福德社借过。”
“原来如此。在福德社借了多少呢?”
秃头问他。看那表情,似乎是本来不知道这一回事,川岛心中后悔,暗称糟糕,可是对方的眼神已经紧盯过来。
“是……是借了七万圆。”
川岛心虚回答。
“七万圆?怎么还呢?”
“已经还了两次,一共分十次。”
“那么,就是还剩五万六千圆。对不起,你的薪水和年酬是多少?”
问得非常详细。
结果,由于是在政府机关办公,可以借三万圆;秃头说,如果没有在福德社借过钱,就可以照他提出来的数字放给他。
借三万圆,还得提出身份证明;还得像在福德社一样,要填具表格,盖章。拿了钱,回到衙门,下属说,有一个姓森山的女人打电话来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川岛的副课长。川岛心想,并不认识姓森山的女人;对了,秃头和自己谈话的时候,胖女人不见了踪影,一定是她打电话来证实身份。
川岛明知道,职业放款人手段很厉害,将来怎样偿还,更是一件头痛的事。
走了背运,就会恶运重重;那天下午三点钟,大门口的传达室打电话进来,说是有一个姓田所的人要求见面。川岛呆然。
虽然已经料到田所不知在什么时候会来,可是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到来,就更令人讨厌。两个钟头以前,刚刚在新宿区的小额放款商那里借了钱,扣除了一个月的利息,还有两万八千五百圆;田所好像是闻到了钱味,马上就追上门来了。
川岛原想说不在,把田所搪塞走,后来想一想,恐怕不妥,还是走到大门,只见田所头戴打鸟帽,身穿暗绿色工作服,裤脚塞在长筒靴里,完全是在工地现场模样。太阳晒得黧黑的面孔,宽胸膛,厚肩膊。一比之下,川岛在气势上就被压倒了。
“你好!”
田所大声招乎。
“路过这里,顺便来一次。怎么了,近来见不到你!”
“真是好久没有见了。”
川岛没有办法,勉强应付。心里想道,偏偏站在衙门的大门口,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来。
“身体好吗?”
田所说着,露出一口白牙。
“麻麻糊糊。”
“那就不错。”
田所把建筑物上下打量了一番,连声赞美。传达室的女职员对于这一名怪模怪样的访客,始终滴溜溜地盯望着。
川岛想尽办法,把田所向外带。
“田所先生,到这边来谈一谈吧。”
说完,领先走出大门口。前面是广场,站在那里也一样显眼,于是改为站在门口外面的路边。田所跟了过去。
“田所先生,我知道很对不起你,只是你也明白我的情况,最近手紧,没有办法。能不能再等些时候?”
川岛说道。往来车辆多,稍微把声音提高一些,也无妨了。声音被车辆声遮盖住,一般行人绝听不到。而且,站在这样的地方谈话,就像天南海北闲谈一样。
“那就不大好了。”
果然,田所綳起面孔。
“我也并不是特别来迫你,只是近来牌运不好,连场都输,连钱都付不出来了。”
“噢,那么说,最近不是在滨冈家打麻雀牌了?”
川岛一听之下,感到兴趣,马上追问。
“不,已经在滨冈那里打熟了,而且,我们要是不去,又没别的客人,他们的生意就可怜了。还是到那里去打,没有你,就换了别人,也是我们的人。”
川岛心想,到底是田所对于滨冈的妻子加代子有所钟爱,所以不愿意换地方。如果不是如此,有多少麻雀馆不好去!田所一直执着于滨冈的家,其目标就是加代子;川岛一想到这里,对于这个人就不由得有些讨厌。自从自己不去滨冈家以后,加代子一定还是不断被这个田所乱开玩笑。加代子囿于刚刚开买卖,只好逆来顺受,在内心上并不见得同意。川岛恨不得今天就去滨冈家,和加代子多谈一谈。
田所一定坚持到滨冈家去,而且硬拉了一个人来凑脚,为的就是加代子。鹤卷和近藤对于田所都是低声下气,田所说什么,就是什么。
刚才田所提到,自从加入了一个新人以后,他总是输钱;这就是说,这个新人的牌打得很高明;这一点,田所分明是间接表示,川岛的牌打得奇坏,川岛听了,不知不觉又出现了自卑感。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没有再像自己这样好的送钱的赌客了;只要能够付出现款来,再去,他们三个人必定依然欢迎。这样一来,也就能和加代子亲近了。只是,今天好不容易刚刚借到的两万八千圆,还不想拿出去赌。而且,在另一方面,如果不把他们三个人的赌债还清,也无法在他们面前露面。
“川岛先生,听说你已经把鹤卷先生、近藤先生的欠款还了?”
田所果然提出这件事。
“哎,那是勉强挤出来的,因为他们到这里来,讲了好多话……”
“那么,欠我的款子,也请付清吧!”
田所的声音突然又高又硬。
“这个……”
川岛的心里立刻怯怕起来。
“本来,我并不想来向你追这一笔赌债。你迫于无奈,连牌都不打了,相当可怜,所以,我有心不再要这笔钱。可是我一听到鹤卷先生和近藤先生已经从你这里追到钱,那么,你要是不还清我这一份,就不公平了。说老实话,你欠我的一份,是最多的一份……”
第十章
说是路过来此,身穿工作服的田所,硬是强调要川岛还债,这是川岛在刚一见面已料到的事,他明白,田所不拿到钱,是不会走的。
田所的话,川岛越听越讨厌。说什么看见你洗手不打牌了,本来不想再追赌债,只是因为你已经付了别人的欠款,而我这一份最多,所以非给不可;说得好听,实际还是要钱。
川岛似乎已经认清了田所的本性,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一场屈辱,与衙门里的同事加藤和横井所表现的侮蔑不同,田所给予的是暴力的屈辱感。
川岛对于田所的话,一时无法还嘴。对于衙门里的同事的嘲笑无法还口,只是由于生性怯懦,而这一次对于有一半横蛮的田所,生出了恐怖感。假如田所在这里动起手来打人,那可怎么办?大门口前,人来人往很多;现在,许多同事正出出进进。如果田所一时动起蛮力,把他打得或踢得不亦乐乎,那可是当场出丑。川岛的眼前不禁泛出了一幅在人堆里被田所殴打、而同事们伫足观看的景象,这样一来,打麻雀牌输钱的丑事也就完全暴露出来。堂堂一名副课长付不出一名建筑工人的赌债,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殴打,一经传出,非被解职不可。
川岛对着满脸不高兴的田所,勉强堆出笑颜:
“田所先生,实在对不起。其实,我也很想早一点还清,可是事情很不凑手。这里有七千圆,今天就先拿这样多回去,好吗?”
说时,几近哀求。
“没有钱,就不该去赌!”
田所说话依然带刺。不过,说是这样说,面色似乎好了一些。
“那么,今天就拿这么多吧!”
川岛的危机过去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背朝着田所,从内口袋的信封里掏出钱来,把从明友社借来的两万八千多圆,留下两万多放回去,然后转身把七千圆交在他手里。
田所立即泛出了笑脸。
“我很清楚你的情况,不过,听说你已经付了鹤卷和近藤的钱,我心里就觉得也该付给我。这样,我就把我欠给别人的钱,还一部分了……”
“实在对不起。”
脱离了丑态的川岛,不知不觉向着颜色稍霁的田所鞠躬致意。
“喂,川岛先生,剩下的钱,什么时候付呢?”
田所问道,这一点,又与鹤卷和近藤不同了,而且带着高傲的微笑。
“只要付得出来,一定尽量快一些。”
川岛没有特别说出日期。他觉得,只要这样说了,田所会接受的。
“好吧,麻烦你了。”
田所顺手把七千圆钞票往工作服的大口袋里一塞,高大的身体正要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喂,川岛先生,你不去打牌,滨冈的夫人可怪寂寞呢!”
说时,投过了一丝浅笑。
川岛红了脸。田所的揶揄式的话,有如一拳打到心脏,眼.99lib?看着血管都暴露起来。
急促之间,他回不出话来;这个时候连信口开河,说一声“是吗,那么,请问她好!”或者“等我有了钱,就到她那里去打牌!”都不会了。
川岛像是逃跑一般,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见田所的巨大身体,慢慢消失在人堆里。
川岛连自己都深恨自己。不但被敲诈了钱,还让那一个人如此侮辱。
田所分明是自诩。很久以前,田所就已经十分注意,加代子对于藏书网川岛似乎颇有好感;刚才从他的话来看,分明是说,没有第三者打搅,他可以一个人霸占了。
川岛最初觉得委屈。可是后来,又认为田所的话并不完全是揶揄。加代子感到寂寞,说不定乃是真实情况。
川岛回想了一下过去的事。这样一来,加代子与自己面对面时的动作、表情、话语、笑脸等等,一一重新出现在眼前,尤其是当她求自己帮忙的时候的情景,就更难忘记。
田所所说的加代子的事,可能并不是扯谎。川岛渐渐这样想,田所一定是知道了此事以后,嫉妒心起,不觉在言语中透露出来。这样一来,一直为了债款而愁冒苦脸的他,现在想起了加代子,不由得感到一种苦中有乐的清甜空气。吸进身体之内,真是精神百倍。
早一点到加代子那里去吧!找一个田所和鹤卷不去的时间,悄悄地去找她吧!
只是,以前去她家是为了打麻雀,借口等其他的牌友,早些去向她谈话。现在,牌已经不打了,也就没有再在滨冈不在家时去找他的妻子的理由。只要能够找一个勉强说得上来的理由,今后,想去看看她。
不过,回头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情况,这种欲望还是暂时压一压的好。
田所走了以后,川岛还是不断有此预感,鹤卷和近藤,不久还要在衙门的大门口出现。他们既然尝到甜头,跟着就要经常随脚走来。
预感果然不错。付款给田所后,又过了三天,鹤卷又由那个女人陪伴着,把他找到衙门的大门口。
鹤卷带着那份知识份子的面孔,表现出困惑之色。
“川岛先生,我现在很为难。现在想去大阪,可是连零用钱都没有。你手里有没有一万圆方便?要得紧,实在对不起,碰巧我手里太窘!”
说话时,声音倒很清脆。
川岛一看到陪伴鹤卷来的那个女人,就更加为之不快。为什么鹤卷不自己来呢?这个女人连一声都不招呼,只是默然站在一边,阴阴沉沉的,令人讨厌。
鹤卷手头很窘,大概是事实。那女人穿的和服,跟上次完全一样。不但连花样颜色都褪了色;从胸前、袖口露出来的里面衬衣,也不干净。
川岛没有办法,结果又付了鹤卷三千圆。说要去大阪,分明是撒谎,实际上和那女人过日子的钱都没有。看样子,鹤卷是不告妻子而别,和她住在一起。
第二天,近藤眼睛一眨一眨地又出现在衙门的大门口。
“川岛先生,有五千圆吗?”
脸色甚坏的近藤,低声说道。照样是黏着不走。结果,又是拿去了两千圆才了结。
川岛回到办公桌旁,抱头而坐。今后,鹤卷和近藤一定是轮流来要债,真让人头痛。早一点把债还清,就不会有这么痛苦。如果能找到一个地方,借一笔大款子,给他们的债一举还清,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找不到这样的关系。再到另外的小额放款商去借,看样子,也不会成功,自己也没有那种气力。
到了月底,到底该怎么办呢?
两笔从小额放款商那里借来的钱必须要还。还有,从警卫员那里借来的钱也须要还。另外,说是过四五天就还的,从下属那里借来的钱,到了发薪那天,也一定要还。不还,就丢了面子。
但是在月薪方面,由于在会计课预支了很多,每次发出来的薪水口袋里,还能有多少钱,自己也没办法估计到。无论如何支配,无法还债却是一定的了。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头晕。
寄往家乡去的快信,始终未见回信。家乡的人一看到别人的弱点,就加以轻视,自己既然三番二次催促帮忙,就一定招到别家的嘲笑。很想三文不值两文,把那一片山林卖出去,但是看在人家的眼里,想必是认为荡尽遗产,至为不孝。家乡的人对于不孝者向来有很大的反感,所以,他们的帮忙,到底有多少诚意,也很难判断。
而且,如果那片山林的地势好,也许有人争买;偏偏它座落在两山之间的山谷中,村里的人都不愿意要。正是因为这样,贫穷的父亲才有这么一块地留传下来。
想到这里,川岛就更颓丧。
如果自己的工作是掌管钱财的,多少还有些工作上的便利,加以通融,可是,工作与钱财业务完全无关。既然与商号没有来往,就算向有来往的同事提出帮忙的要求,也办不到。
鹤卷和近藤第二次又来了。按照上一次的经验,田所必然随之而至。川岛一想起田所的模样,身体就不觉一阵冰凉。
田所这个人不同。他暗中在与加代子的关系上,对川岛怀有敌意。他不是来追普通的债款。怀有这种敌意的田所,说不定会使用他的大手,展开暴力行动。
川岛暗中害怕的事,只过了两天便出现。田所果然来到了衙门的大门口。
他的打扮还是同上次一样。似乎是已经认定,用这一身打扮对付川岛最为有效。
川岛收到传达室的电话,知道田所来见,已经把一万圆钞票99lib?抓到手里。从新宿区小额放款公司明友社借来的两万八千圆,付了这一笔以后,只剩下一千多块了。上一次付了田所七千圆,现在又付一万圆。五千圆则在这四五天间,分头还清了同事间的临时通融,转眼间耗光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
田所被川岛带离大门口,又来到上一次站着谈话的地方。
“你也相当辛苦了!不过还要辛苦一些日子。到了把我们三个人的赌债还清的时候,你也就会心情舒畅了。照这样看来,还是尽早把鹤卷的钱,把近藤的钱,把我的钱,还清楚才好。”
眼看田所走到人堆去的背影,川岛猜到了一件事。田所为了要债,先把鹤卷和近藤派来。一开始,田所不来,而让其他两个人先来,用的是巧妙的策略。
关于售卖山林的事,家乡还没有回信。
到底是乡下人,做事真笨。已经在信上讲明,要求紧急处理,而乡下人偏偏万事慢吞吞,连回信都不来一封。
川岛那天白天走到附近的电报局,给家乡打了一封问讯电报。电报一到,不论乡下人有多么慢性,也总该忙一阵子吧。打电报的日子,已经是六月二十三号。这个月过得真是飞快。那个时候,很想找一个什么藉口,乘坐夜班火车去一个地方,住一晚上再回来。
出了电报局的他,心情似乎松爽了一些。在这种心情中浮现出来的人影,是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五六天前,田所第一次到办公署来时讲的话,在头脑里始终留着奇怪的魅力。
没有事儿去找加代子,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则一心想去会上一面。滨冈白天出去办公,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个家,白天绝对没有客人。那个还没有领牌的麻雀馆。
川岛想到,不妨对加代子这么说,好久没见,今天正好路过这里,进来看一看。这样,就可以做为登门的藉口了。回来办公,时间也许会迟一些,如果只是迟到一个钟头,可以向课长解释为在外面遇到亲戚,多谈了些话,就此交代过去。这十年来,一次也没有迟到过,也从不托词不上班,这是上司和同事们一致公认的事。他这个人很守规矩。但也正因如此,却换来了别人的轻视。
川岛上了的士,连声催促开往大久保。时间不多,不快不行。其实,为了急于见加代子一面,更觉急躁。
川岛想像着,在大门一声召唤、加代子出来应门时的情景。一看到他,必然是愕然呆立。开始是睁大眼睛,马上就转为展颜一笑。……
一定是像往常一样,加代子先把他招待到楼下喝茶的地方。她虽然是一个人在家,却像往常他等待客人打牌一样,高高兴兴请他入座。
见到加代子,要仔仔细细打听一下田所的事情。她平常就像不大喜欢田所跟她乱开玩笑。不妨听一听情况,给她出主意。她一定也愿意商量,两人一块动动脑筋。
川岛怀着愉快的空想,坐在的士里,心在跳动着。……
车子在滨冈家的路口停下。街角是一家肉铺。挂着红红白白半边牛身和猪身的柜台前面,有两个人戴着白厨师帽,抽着香烟,望着这边。
川岛下了汽车,三步并成两步,站到滨冈家的门口。
一看,全部玻璃窗都关上了,连二楼的窗子都没有打开一扇。如果有人在家的话,为了阳光和新鲜空气,总应该打开几扇窗子。
不在家!川岛这样想。
呆立了一阵,还是按了门铃,试一试。等了一分钟,里面没有反应。
也许是去买东西。川岛又一连按了三下铃。连里面的铃声,都可以听到了。然而,还是没有回声。
川岛无奈,打算回去了。不过,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舍不得走。
绕到后面去看看。这户人家,大门口面对马路,后面与邻家之间还有一块小空地。邻家是一所小型公寓,没有人影。
公寓虽然没有人,川岛在转入后巷前,先回头张望了一下,马路的对面,与加代子的家斜对五六户人家的地方,有一家香烟店,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婆,正在望着他。大概是从刚才在大门口按铃的时候起,她已经盯望了。
川岛有些不好意思,急步转入后巷,站到她家的后门。后门是窄窄的两扇纸门。从那里走进去,就是厨房和储藏室,再往前就是客厅。川岛很清楚。
他很仔细,先试一试纸门,果然不出所料,门是关的。不过,他发现这两扇门已经相当旧,中间也有些关不拢。里面只是简简单单地插着一个铁门栓,门既然松弛,铁门栓也“嗒——嗒——”地响。
川岛很想把这铁门栓摇下来。像偷入人家那样,潜进客厅,等待不久即回家的加代子。她一定是到附近买东西去了,等一下就会回家。她既然不知道他已经偷偷摸摸进来,当然要大吃一惊;那是多么有趣的事。
终于,摇松了的铁门栓又分开99lib?一些。川岛从门缝探进手去,把铁门栓完全推开。
川岛把门“呀——”地一声打开,向里面刚刚迈了一步,只见暗黑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不由得“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第十一章
进入滨冈家的后门,川岛不觉“哎呀!”一声不是为了别的。眼前站着田所的魁梧的身体,而且是衣裳不正。
两人在一瞬间,彼此张望了一眼,谁也没有移动一步。川岛没有料到竟然有这件事,吓得身体发僵,呆立在那里。刚刚开门向里面迈了一步,眼前还是一片黑影。
田所的姿势,也一样是呆立。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川岛。
可是,川岛发现,田所的模样很特别,简直可以说是非常狼狈,头发蓬乱,上衣未扣。而且,盯着看人的眼睛,其实是吃惊一般的所谓瞠目。他在“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啊,田所先生!”川岛终于开口,“你也到这儿来吗!”
田所还无法说话,继续喘气,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川岛慢慢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所有的窗子都关着,田所又是这样衣冠不整地跑出后门,再看他那副慌张模样——田所在这户人家里干的是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在后面的黑影里,加代子一定是屏住呼吸,望着这边情况的发展。他想到这里,眼前一阵发白,突然转过身去,拔脚想走。
“川岛先生,请等一等。”
田所慌忙在后面叫唤。
“啊!”
正想逃走的川岛站住了。不过,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又被人抓到一样,心脏剧跳不已。实际上,强行打开人家的后门,想暗中潜入,并不是怀有另外目的。99lib?
“喂,川岛先生,请到这边来一下。”
田所压低声音说道。看那样子,田所并不是打算逞凶,反而是有所求助的样子。川岛没有办法,向田所那边移了两三步。
光线很暗,看不大清楚了,然而,平日脸色被太阳晒得黑红的田所,现在面如白纸。
“川岛先生,我到这里来的事情,请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不像经常所见的田所了,语气是在哀求。
川岛向下吞了一次口水。他早就猜到了田所刚才在里边是和什么人干了什么事情。上午刚到自己的办公署要走了一笔钱的田所,马上就跑到这里来,连工作都抛在一边了。
“实在没有想到你进来。”
田所发现胸前的钮扣还没有扣好,连忙动手整理。
“实在对不起。”
川岛顺口致歉。对于加代子的憎恨,对于田所的嫉妒,使得他这一瞬间失掉了感觉。
“没有关系,你不要对别人说就是了!”
田所又叮嘱了一句。这几句话,既不像过去的那样咄咄迫人,也不像要施用暴力。当然,叱喝的声音也消失了。现在的田所完全站在弱者的立场上。额头泛着汗珠光。
“明白了。”
川岛再一次深深点头。
“我因为门都关住了,不得不想办法进来。”
他还在进行解释,而且认为,在这种场合之下,还是说明白的好。
“不,那不成问题了。总而言之。我在这时候到了这里的事情,千万保守秘密。好吗?”
最后的“好吗?”,有些像过去的田所那样,强要人同意了。
“明白了。对谁也不说。”
川岛又想急于离开这里,田所似乎想起了什么,再一次拦住他。
“川岛先生,这里的事情很复杂。”
“……”
“你如果保持秘密,我就非常感谢你。……这样办吧,川岛先生,为了酬报你,你剩下的赌债,全部取消就是了。”
“那个……”
他刚想说,那是另外问题,田所的大手在他眼前一挥道:
“好,好,你就不必客气了。把你弄得那般田地,我们也有责任,非常对不起你。”
“……”
“不仅是我那份赌债,算是取消了。就是鹤卷和近藤那两份,我也跟他们提一声,一样取消。所以,就请你放.99lib.心吧。”
“啊?”
川岛不觉抬头望了对方一眼。田所的眼神,却不知在望何处。
田所大概不是说谎。鹤卷和近藤对于他,始终是言听计从。两个人一向对他恭顺。
川岛马上盘算了一下。欠田所的赌债,和欠鹤卷、近藤的赌债,加起来约有四万圆之谱。自己也知道,这笔款的代价是代替田所隐藏男女私事,只是,一经如此,自己身上便轻松了很多,何乐而不为呢!
“好吗?……我绝对保证,鹤卷和近藤都不再到你那里要债。这一点你放心。”
田所说着,又从口袋里陶出鳄鱼皮钱夹,取出三张一万圆钞票。
“川岛先生,这是我一点小意思。今天上午拿你的钱,也在里边奉还了。”
一只胖手伸过来。
“不,这可……”
川岛刚要推搪,田所的大手已经抓住他的肩膊,把三张钞票塞到他的口袋里。
“你这些日子辛苦了,这是赔礼。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川岛坐在的士里,心情有如作梦。回到衙门,坐在办公桌前,头脑也是糊糊涂涂,无法进行工作。
梦一般的心情,映着昏暗的场面。梦一般的绚丽镜头不见了。在那场面里,在那昏暗的地方,躺着两个人。
川岛的心还在“蓬——蓬——”跳动。离开滨冈家,上了的士时,就是如此,一直继续到现在。
从后门飞出来的田所,那姿势还在眼前。服装凌乱气喘吁吁,就像刚走了坡路。那样粗卤的男人,竟然变得低声下气。那种模样,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家里的窗户,好像内中无人,全部关闭着,六月下旬的天气,竟然连一扇窗户都不打开。大门,后门,全都从里边栓死。那是发生在全部密封的家里的事。里面的两个人,大概绝没有想到会有人破门而入。
川岛又回想自己的行动。幸亏后门不能关得严丝合缝,再把它摇松。开门的时候,声音很大。附近若有人看到,一定觉得很奇怪。可是自己当时没有想到别的,只想着怎样把里面的门栓摇掉。
当然,摇门的声音,在客厅的两个人是听得到的。最初在大门口按铃的时候,他们大概已经屏息静气了。紧跟着,后门又响;他们两人一定知道有人强要进入。两个人一定是狼狈不堪。……那个时候,在脑筋中一闪而过的,一定是以为滨冈回家来了。除了?99lib.这户人家的主人之外,没有人敢于这样大张旗鼓地摇门。要是小偷,要悄悄摇门、悄悄开门才对。
想到这里,也就明白田所为什么脸色苍白、呆立在那里了。田所一定以为是滨冈回来,才僵住的。他本来准备好了一番话,准备于滨冈面对面时,勉强应付。大白天的,如果由前门逃跑,给邻居们看到,很不体面。所以田所别无他路可走。而那时,里面的加代子连忙爬起身来,收拾地方,打理身上。
田所一定以为滨冈工作到半路途中,故意回来。而硬要开门闯入,也无非是因为滨冈已经发现了两个人的关系,所以拼命闯到现场。不是如此,田所的脸色不会那样苍白。
然而,田所看到的不是滨冈,而是自己。川岛想到这里,便向下继续猜测。
在田所来说,这是双重意外。不是滨冈,固然也许可以使田所放心;但是一看到来者是川岛,就让田所感到了另外的头痛。既然被看到了,那么,川岛就会转告滨冈,也会向外传播。不过,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川岛。田所知道,川岛对于加代子也颇注意,这项意外,就使得田所的狼狈有了新的内容。……
川岛除了憎恨田所之外,更觉得加代子可怜。那个女人终于在田所的压力下屈服了。大概在无法应付的情况下,终于屈服了。这是无法向丈夫交代的事。
川岛还认为,这是自己远离她的身边,招致的结果。所以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当初每天晚上到她家打牌的时候,已经看到了田所对于加代子乱施轻薄。那人,最近一定是依然使用同样办法向她进袭。田所可能是由于他不再去打牌,就更肆无忌惮,加速进攻。当然,田所是知道她有丈夫的。可是,田所不管这些,决心一逞。也可能是对她加以威胁。田所就是这么粗鲁的人,说着说着,就要出言威胁。他也许是藉着这家麻雀馆还没有领牌,进行要挟。也许是说要带领暴力团的人来要钱。麻雀馆是下等营业之一,所以也是暴力团的目标之一。
川岛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还继续去打麻雀牌,能够和加代子谈谈天,也许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结局。看她那样子,也是非常希望和自己多谈的。可是,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来一个呢?大概是因为,他停止了打麻雀牌,加代子就不便于跟他多谈了。其实她不必这样担心才是……
川岛的心情一片迷惘。大白天,加代子在门九九藏书 窗紧闭的家中,和田所藏在一起,想必已经是田所的人了。女人一次失足,其后就要被那男人牵着鼻子走了。田所先到自己这里要了钱,又特地不去上工,跑到别人家里。
滨冈大概还不知道加代子和田所的事情。那么一个喜好文学的丈夫,专门爱读那些毫无作用的杂志,对于妻子的事,却如睁眼瞎子。……
那时候,附近突然有人提到滨冈的姓名,川岛怵然一惊。
一看,原来是对面桌子上,本课的两名同事在谈话。
“如果是这么一件事,不如找滨冈谈一谈。问问他,大概就清楚了。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
另外一个人,这样回答。
“滨冈不在东京啊!昨天我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说是头一天就出差到广岛去了。而且,要到明天才能回来。”
怪不得呢!川岛心里明白了。田所不去上工,白天就毫不在乎地溜到别人家去,原来早已知道滨冈出差到广岛去了。
川岛那天下午,胡乱把工作搪塞过去,就结束了一天的办公时间。
昏沉沉的头,扒在桌上休息了片刻,刚走到走廊,横井从对面走过来。横井一发现川岛,马上带笑赶了过来。
“喂,回家去吗?”
“是啊,到了时间,该回家了。”
川岛勉强应付横井的问题。
“怎么,近来生活严肃起来了?怎么样,好久没有打牌,今天晚上来一场?”
“不,今天有事,要回家。”
“怎么啦,不愿意同我们打牌了!你还是经常到滨冈家去,同那些职业牌手去打牌?”
川岛一听到滨冈的家,顿了一顿,还是说道:
“不,滨冈那地方,很久没有去了!”
川岛辩解。
“唔。那种地方,还是不去的好,无论如何,那地方的人,身份都差一些。”
“……”
“像你这样的人去,保准全部输光。你输了不少吧?”
“不,没有多少……”
“那就好,那些人一遇到外边的人,打起牌来就有古怪。办法很简单。他们之间有暗号,很容易做牌。像你这样连牌都打不好的人,在他们来说,手脚就更简单了。”
“……”
“所以,那样危险的地方,还是不去的好。跟我们打,你不会吃亏。”
横井说了这么一句令人讨厌的话,嘴边带着微笑走开。
川岛现在已经不把横井或加藤的话放在心里,重要的是眼前的问题。
在回家的电车中,一直思索,田所说,作为他代为掩饰与加代子关系的酬劳,以前的赌账一概取消。不仅如此,连欠鹤卷和近藤的钱,也可以不还了。说起来,田所是他们两个人的提线人。鹤卷和近藤到衙门来要债,都是田所指使的,这一看法不会有错了。
说实话,还债的难处就此减少了很多。全部一共是四万圆,数目很不小。不,另外还有田所给的三万圆现款。这笔款子,虽然也包括今天早晨来要债时拿走的钱,总还是颇有收入。这就很有帮助了。田所过去的傲慢态度不见了,反而是低声下气。这都是因为被人捉到了把柄。
加代子的事情,所能想到的就是如此之多。她为什么变成田所的人呢,这一点无法解释。总而言之,这一次拿到三万圆,前账取消,再付三万,前后就是很大数目。对于眼前,这是很大帮助。其他问题只有暂不考虑,收下来再说。
后来,在走廊上遇到横井,现在回想起来,横井说了一句怪话。职业牌手凑到一起,使用暗号,专骗外人。这种情况,果然并不是绝对没有。田所这三个人打牌时,不是有时挽袖子,便是有时搔头,遇到那时候,自己总要大输一场。
田所付给这三万圆时,说了一声“非常对不起你”,与这一说法相符合。现在,自己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川岛并不打算愤恨哪一个。被骗,无须生气,中了老千局,也无须痛恨。这是因为连加代子都沦落为那种样子,自己还有什么火气!现在,反而觉得负债减轻,颇为高兴了。
川岛与不使人感到乐趣的妻子一起吃了晚饭,洗了澡,连电视都没有看就睡了。
川岛由于全天过得紧张,身体疲倦,马上呼呼沉睡。可是,没一会儿,被妻子推醒:
“喂,有人来找你。是两个人……”
第十二章
川岛被妻子推得睁开眼睛。
“99lib?
是谁呀?”
他睡得双眼蒙胧,听妻子讲了,便这样反问。
“不知是什么人,是两个男人站在大门。说是有事情要问你。他们也不说姓名。”
两个人一起来,川岛的脑袋立刻轰鸣起来。鹤卷和近藤竟然一起摸上门来了。
今天白天,田所在加代子家说,绝对保证不再让他们来追债。这句话并未实现,他们大概是打听到住处,追到这里来了。也许,田所是在今天白天答应的,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们两人取得联系。
既然如此,不妨把田所的保证讲给他们听。
“现在几点钟?”
“还不到十点。”
睡得早,所以现在的时间比想像的要早。话虽如此,鹤卷和近藤居然在这般时分来追债,真让人生气。
可是,这些话不能当着妻子谈。要是她知道是藏书网来追讨打牌赌债的,那就麻烦了。心想,要把两个人带到街边去谈。
川岛连忙换上衣服,穿过狭窄的客厅,来到大门。一看,竟然是两名身穿西装,素不识荆的男子站在那里。川岛猜测错误,不觉呆望对方。
“天晚了,很对不起。”
低头鞠躬的四十多岁的男子,从上衣的内口袋里取出一份黑本子。手指开处,里面贴着这个人的半身照片,旁边盖着警视厅的朱印。
“啊!”
川岛一震。探员收回身份证明,马上问道:
“你是XX部的川岛先生吗?”
站在旁边的年轻探员,则在暗处紧望川岛的脸。两个人的面色都不大好。
“是,是的。”
“你认识XX部门的滨冈广治先生?”
“是,我认识。”
回答的一霎那,川岛的心像打鼓一般那么跳着。探员们来问滨冈的什么事呢?突然,加代子的面孔在眼前浮现。他直觉到,大概是滨冈知道了田所和加代子的关系,出了什么事情。
川岛慌忙压低声音说道:
“请等一等。……如果是谈这件事,请到外边吧!”
同时,没有等待对方回答,就打开木屉箱,穿上木屐走出。
探员似乎忍着气,但还是默默点头。妻子从里边端茶出来待客。
“夫人,打扰了。”
探员表示了几分客气。
“请到这边来吧!”
川岛没有理会他的妻子,便把两名探员带到外边。
外边有公务员宿舍之间的一处小广场。川岛把他们带到那里。心脏不断猛跳。
“十分对不起。内人如果知道你们是警视厅方面的人,会非常担心,所以只好请两位到这里来。”
川岛向四周张望。除了昏暗的街灯之外,别无人影。远处,有两三个夜归人,在对面街灯下移动身影。
“啊!是吗?”
岁数大一点的那个探员,表示同意。
“请问,滨冈的什么事?”
川岛问时,有些担惊害怕。
“你到滨冈家打过麻雀牌?”
探员问道。
“是呀,只是有时去打。”
川岛心想,大概是滨冈的未领牌照的麻雀馆,被人密告了。
“是吗?那么,今天白天,有没有到滨冈的家?”
川岛没有马上答出来。原来不是麻雀馆的牌照问题,而是刚才想到的事情,滨冈把田所和加代子之间的关系,闹到警察那里去了。
川岛本来想说,今天并没有到滨冈家去。可是,探员特地前来询问,说不定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去过。白天在滨冈家大门按电铃的时候,斜对面烟草店的老板娘曾经见到。她一定已经提出了证供。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有点事,到了门口,按电铃,没有人应声,我想大概没有人在家。”
“于是你就回来了。”
“是……”
川岛吞下口水。
如果说出曾经到后门推门,就要把田所的事情说出来。好在后门附近没有人看到藏书网 ,就不必说了,不说,可以保住对田所的诺言。既然赌债取消,又付了三万圆现款,就必须保持诺言。否则,被田所知道了,又是麻烦。
“你真是认为滨冈家里没有人在家,就回来了?”
探员又钉了一句。
川岛有些不安了。对方的面色很坏。看样子,他们是在调查什么重要的事。决心几乎崩溃,不过念头只是一转,便又收了回来。
“是啊。……似乎是没有人在家。……我又到小巷里绕了一转,看看后门情况,后门也是关着,只好回来了。”
后面几句话,是大胆加上去的,这是为了害怕万一附近有人看见自己曾到后门。
滨冈家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探员的表情,就可以猜到。恐怕比不领麻雀馆牌照严重得多。
“那个时候是几点钟?”
探员追问。
“这个么,离开衙门是快到十二点钟,然后坐的士到那里去。的士要走三十分钟,我看是十二点半钟左右。”
“没有看手表吗?”
“偏巧忘在衙门的抽屉里,没有带。”
其实,手表是在当铺里。
“原来是十二点半钟。那么,在大门口站了多久?”
“没有多少时间。里面没有人应声,所以,大概是五分钟左右。按了好几次电铃。”
考虑到斜对门香烟店老板娘的供证,所以倒要交代清楚。
“那个时候,滨冈先生家的里里外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什么特别。”
“例如,你在大门按铃的时候,或是你转到后门的时候。里面有没有女人的叫声?有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
“没有。”
川岛听着探员的询问,渐渐对于事情担心起来了。自己离开以后,是不是滨冈回到家里,同田所吵架呢?
“是吗?那么,那时候,你碰到什么人呢?”
探员由于川岛的答覆不得要领,因此在提这新问题时,只是随口而出。
然而,对于川岛来说,这是一个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腋下都出汗了。
“没有碰见。”
他答道。
川岛一边回答,一边心里盘算,这样答覆会不会有问题呢?对方是探员!而且,事件显得很严重。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在滨冈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这合适吗?今后,会不会被发现说谎呢?……警戒之声,在自己的内心里叫了出来。
只要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可是,川岛又一想,今后如再遇到田所,怎么样说才好呢;心里一迟疑,不觉又动摇起来。现在回答以后,将来就不能反口,所以还是按照与田所的约定来说才好。他已经答应向另外的人劝说,不再追债,那么,礼尚往来,就不应该推翻前言,否则就对不住田所。
“好,多谢你。问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年纪较大的探员点点头。川岛一看便明白,从此,自己回答的话就不能改正了。
也不过是为了顺口问一句,作为消遣式的打听。
“探员先生,滨冈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川岛试探着询问。
“哦,是这样的事。……是滨冈的夫人被杀死了。”
“啊?”
川岛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打到头上。一霎那,眼前的景色摆动起来。
“七点钟左右,她丈夫滨冈先生出差回到家里,发现后门打开,就从那里进去。进去之后,发现他的妻子在里面的六张蓆大的喝茶间被勒死了。”
“……”
“他一发现,马上向附近大厦的管理员报告,两个人一同报警。我们警视厅立刻出动了。据法医说,死亡时间判定是从今天上午十一点半钟到下午一点钟之间。似乎是盗匪打劫,里面的东西抛得非常凌乱。”
“……”
“那里是麻雀馆,每天到那里打麻雀牌的是谁,付了多少租费,都有账,所以从那里知道了你的姓名。而且,正像你刚才所说的一样,斜对门的香烟店的老板娘说,有人曾经到大门按铃,看她所形容的,很有些像打麻雀牌的客人,因此才找你们几位客人一一询问。有一位鹤卷先生,哦,你也认识的……那位鹤卷先生说,看老板娘所说的特征,有些像川岛先生。”
川岛听了探员的说明,这才知道,他们已经问过所有的打麻雀的客人。那么,田所又是怎样对探员说的呢?
田所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出来了。
探员另外没有提到田所的事。在川岛心里,本来想多问一问,但也怕问了使人起疑,于是默然。一定是田所说了个什么令人相信的理由,自称并没有到滨冈的家去。
“滨冈大吃一惊吧?”
川岛打听滨冈的样子。大概是想刺探一下,到底滨冈知不知道田所和他妻子的关系。
“那当然是了,滨冈一看到妻子横死,当时失魂落魄;面色苍白。”
探员倒是什么都回答。
“那就难怪。……不过,刚才提到滨冈的妻子是被勒死的,有什么类似证据一般的东西留在现场吗?”
这是川岛最想提出的问题。
“是在颈子上被勒死的,所用的东西,就是挂在衣柜里的她丈夫的领带。领带还留在颈上。所以,凶手很可能是打开衣柜在找东西,她突然进去,凶手就抄起领带来把她勒死了。”
川岛的眼前泛出田所的巨大身体和粗壮手腕。要说田所的膂力,足以把一个女人的细颈勒死,那是毫无疑问的。
刚才探员所说的她的死亡时间,正与田所从里面跑出来的时间相符合。那个时候,田所手忙脚乱,原来并不是由于在幽会途中被别人闯入扰乱。……
川岛的心在打颤。探员先生,刚才我说错了。那个时候,正是田所从里边跑出来的时候。他虽然很想这样说,却发不出声音来。
首先,探员就要问他,既然知道加代子一人在家,为什么要绕到后门把铁栓摇下,直闯进去?对于这个问题,没有办法解释。现在不知道元凶是谁,自己的供证一有破绽,警方就会寻根究底。那么,自己从今以后,就会变成一名嫌疑犯。所以,绝不能答出一句稍有漏洞的话。
其次,他从田所那里接过了三万元。单是这件事,起码也有了与田所同谋的嫌疑。如果警方知道了自己曾经摇开后门走入,而且受了田所的恩惠,那么,这事情还不能结束。那就要追问,为什么刚才斩钉截铁,说是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川岛没有改正刚才的供词的勇气。他的所有怯懦性格,把他全部包围起来了。
“那么,……已经查到凶手的踪迹了么?”
川岛问时,浑身打战。
田所没有被注意,这对于自己很是重要。
“没有,案子刚刚发生嘛,绝不会马九九藏书上就破案。”
探员轻轻笑着。可是,马上又加了一句:
“刚才,把指纹全部调查过了。家里面,大门上,尤其是凶手闯进去的后门上,都……”
川岛的天灵盖又好像挨了一记重击。
指纹?
后面的纸门上,一定满都是自己的指纹。自己用了半天的时间,把纸门“格登——格登”地摇了半天,才把门摇松。摇松之后,又探进手指,将门栓推开。既然如此,指纹一定留下了很多。川岛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又黑又深的大坑,两条腿完全失掉了气力。自己的指纹既然被取走了,警方也就知道了经过。这时,他的声音嘶哑,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知道,凶手似乎特别注意了这件事。不用说家里的衣柜等等地方,就是后门的纸门上,也是什么指纹也没有。有的只是死者的指纹和回家发现案件的滨冈先生的指纹。”
川岛自己刚才还觉得像要落入无底深坑,现在一听探员的话,不觉又挺直了身体。
后面的纸门上,竟然是除了加代子和滨冈的指纹以外,并没有发现别人的指纹。探员说,凶手可能是戴着手套行事的。
会有那样的事情吗?按道理说,纸门上是应该清清楚楚留下指纹的。像那么厉害地摇门,绝不会没有指纹留下。说是没有,真难令人相信。
川岛在两名探员走了以后,这一疑问还盘踞在脑筋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应该留下指纹,反而没有?……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晨,川岛在六点钟以前就睁开眼睛,等待报纸送到的声音。昨天晚上,一直没有睡熟。
六点钟刚过,报纸送到信箱的声音响了,他像猎狗一般,闻声而起。妻子和孩子还在熟睡。
川岛拿到报纸,马上翻到社会新闻。藉着玻璃窗透过来的晨曦,找到了那段新闻。虽然不是头条新闻,却这样写着:
“丈夫公出,妻子被勒毙命”
大字标题一直冲入眼帘。
川岛只觉热血上涌到头部,半天不能把眼神定下来看清报纸上的细小铅字。粗粗读了一遍,又仔细读了第二遍。内容和昨天晚上从探员那里听到的大致差不多。死者加代子的照片也登出来了。是相当年轻时候的照片。只有微笑的眼神,与川岛所见时略有不同。真可怜!他紧望着加代子的不知大祸之将至的照片。大概是和滨冈结婚不久的照片。
报导说,警察认为,这次凶杀案,多一半是抢劫行凶。因为抽屉里的加代子的钱包不见了。加代子的钱包里面,经常总有五六千圆,正确数字虽然不知,被抢去的数目大概不相上下。这是她的丈夫滨冈的申报。
川岛觉得有些奇怪。田所绝不会因为抢劫那个钱包而杀死加代子。那时候,他当场就付给自己三万圆,说明田所当时身上有钱。也许是田所故布疑阵,让旁人疑为抢案。
报导里面提到附近邻居的讲话。据旁边大厦的女人说,在推测的行凶时间,即中午前后,并没有听到巨大的声音。那个香烟店的老板娘也是这样说:
“滨冈是在什么时候关上门的,我不知道。中午时候,倒是有人来到大门按铃,因为里面无人应声就走了。我这才知道滨冈家里没有人。”
川岛浑身震颤。在大门按铃的人就是自己。照此看来,大概探员还要到自己的住处来一两次。
只是,报纸上只字未提田所,看样子,警察好像还不知道田所的事。然而,也许是暗中侦察正在逐渐接近田所,也未可知。两者都有可能。
奇怪的事情是,对门香烟店的老板娘和附近的人,都没有在案件发生时间的前后,看到田所走进或走出。田所一定是动了很大的脑筋,出入都很小心。
对门的香烟店老板娘说,并没有发觉滨冈家的门窗是在什么时候关上的,而田所的行动又逃出了目击者的注意。川岛心想,照此看来,只有我自己一个被老板娘看到,真正是不够运气。川岛平常就时常这样自怨自艾,这一生真不走运,这一次当然也作如是想。在衙门里,始终没有升级的一天,家庭也非常没有乐趣。在经济上,从来就不宽绰,尤其是目前又弄得一身都是债。妻子根本不是共患难的人,就算摊开一切,跟她商量,也没有用。
衙门里,大家议论纷纷,谈的都是滨冈妻子被杀之事。由于工作上的关系,与滨冈时有往来,大家差不多都认识滨冈。有人说,被抢匪杀死了妻子的滨冈真是可怜;有人说,这绝不能隔岸观火,因为自己也要为出差不在家而担心。谈话的口气,以好奇的调子居多。
川岛曾经每天晚上到滨冈家去打牌的事,在课里反倒没有人知道。川岛尽量显得对此案毫无了解,因此,也就没有人跑到他身边来问东问西。
只是,知道川岛到滨冈家去打牌的人,还有横井和加藤。川岛咬紧牙关,一直坐在办公桌前,以免遇到他们两人,连走廊都不去。为了怕下楼去饭厅,索性连午饭也不吃。到了饭厅,就可能遇到他们两个人;而且,自己不愿意听到周围都是谈论加代子之死的声音。
话虽如此,有一件事真正奇怪,探员竟说,后面的纸门上并没有留下指纹。这事情超出了想像。探员说,一定是凶手戴了手套行凶。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才推断凶手乃是劫匪。到底是谁把指纹抹掉了呢?
田所在那个时候,刚刚杀死了加代子。正遇到自己到场,田所非常狼狈,这才要求代为保密,不但取消赌债不算,而且给了三万圆,希望不要张扬。自己拿了钱回来以后,田所就把凡是在室内曾经摸到的地方,全部用手帕揩拭,最后,一定把后面纸门也都揩过了。这是因为,田所闪进滨冈家时,也是打开后门的纸门进去的。那时候,自己的指纹与田所的指纹就同被揩掉。川岛想到这里,放下心来。自己的指纹如果留下来,那就讨厌了。探员也许再来,也许说,为了慎重处理,特来取你的指纹。那时,所说的一切谎话都要揭穿。川岛的心怦怦跳动。
田所那个家伙,为什么要杀掉加代子呢?川岛改为思索这一问题。
推想起来,还是由于与加代子有了肉欲关系。加代子本来对于田所不迎不拒,后来经不住连次攻击,因而被牵入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她一定暗中自责。加代子不会喜欢田所那样的人。这样一来,男人就更加执着,拼命追求。
那一天,田所知道滨冈出差。上午,他到衙门来追债,然后到了滨冈的家。加代子拒绝田所。大概又说,从此一刀两断,不要再来。一定是田所暴性一起,勒死了加代子。
川岛想到,在那个时候,我正到场,也就看到了慌失失奔出来的田所。
……加代子也可怜。如果,自己多到那里去几次,也许她不会这样死。
不过,川岛对于加代子的死亡,悲伤的成分略微减少了一些。那是因为,尽管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她还是跟田所有了那种关系。除了悲伤之外,剩下的便只有一些同情了。
下午两点钟刚敲过,电话总机接过来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的姓名,川岛从未听见过。
“……川岛先生,是我啊!”
一听那声音,川岛的全身汗毛立即倒竖起来。是田所的混浊声音。
“你也在报上看到了加代子被杀的消息了吧?”
是凶手打来的电话。
“是啊,看虽然看过了。……”
他为了尽量不把恐怖之心表达出来,说话时小心翼翼。
“警察有没有到你那里去?”
川岛觉得,田所似乎什么都知道。
“昨天到我家来了。我在滨冈家门口按电铃的时候,对门香烟店的老板娘曾经看见。探员们来打听这件事。”
川岛把手拢在电话的话筒上。为了不让同事们听到,低声说道。
“我在现场的事,你没有对探员报告吧?”
田所的粗声,分明是在威胁。
“没有,绝对没有……”
底下的话没有说出来,田所接口说道:
“探员也到我这里来过了。似乎他们已经知道了到滨冈家打牌的人的名单,所以找上门来。我对探员说,当时绝对不在现场。所以,你一定也要这样说。……川岛先生,怎么样,一言为定。”
“好!”
川岛只回答了这么一个字。田所又接着说了一两句话,川岛双耳轰鸣,根本听不清了。
川岛似乎觉得,田所的话始终留在耳际,而身体始终飘荡在半空中。简直无法工作下去。然而如果什么事情也不做,别人会觉得奇怪,只好装成努力工作的模样,可是就连简单的函件往来,都出现了错误,以致引得下属过来要求改正。
川岛心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询问田所。例如,现在田所是否受到了警方的监视?还有,如果田所力称当时并没有在加代子的家,他提出什么证据?不,还有最重要的是,后面纸门上的指纹,猜想是田所揩掉的,但到底是不是他揩的呢?——要田所确认的事情很多。可是,刚才在电话里办不到。如果在电话里一一提出来,怕旁边的人听见;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刚才神经紧张,完全没有询问的时间。
川岛越是事后回想,便越是对田所打来的电话感到害怕。特别打电话来要求代守秘密的田所,一定是在拚命逃避,所以,声音带有威胁。一个才说道:
“田所先生在上午十一点钟左右见过你,便到工地现场去了。那是下午一点二十分钟的事。可是,在那个时间以前,田所的行踪不明。”
“……”
是这样的吗?田所竟然说到工地去了。——这种说法,不过是扰乱别人视听的犯人心理吧!
“田所先生说,跟你分手以后,到了新桥,在车站前面进了一家弹子房,去打弹子。在那地方输了不少,又转到有乐町附近的弹子房去打,又输了五百圆。结果,就乘坐电车去市谷工地。我们到田所所说的两家子弹房去问过,因为都是满座,店员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如果他是赢家,拿弹子去换赠品,也许还能记得像貌,偏偏他又是输了便走,店员因此没有印象。”
“……”
说是去了弹子房,田所撒谎可真会找地方。那种地方人山人海,谁记不住谁的像貌。就是两个人在邻近的两架机器上打弹子,也不会彼此注意像貌。既然如此说,就很难抓住他的漏洞。
“田所先生的行动,有什么疑问的地方吗?”
川岛再一次询问。他想知道,警察对于田所到底有多少怀疑。然后再据此考虑自己的处境。
“你常同田所一起打麻雀牌?”
探员反问。
“对的。”
川岛的心又剧跳起来,可是又说:
“那是以前的事,近来不打了。”
他轻轻避开。
“那么,你知道田所很亲近加代子这件事吗?”探员问他。
“不知道。”
川岛有如悬到半空中。心脏跳动得更加激快了。探员竟然什么都知道。像这种情况,可能连自己对加代子持有好感都知道。川岛慢慢嫌恶起探员来了。
“是吗?你没有注意到吗?你所认识的鹤卷先生和近藤先生却有这样的看法。他们两个人虽然没有十分明说,却提到田所从以前就似乎喜欢加代子。不过两个人好像还没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川岛觉得奇怪,探员为什么一开头就注意到这一点上。其目的何在呢?近藤和鹤卷如此说出,岂非对田所颇为不利!
“我完全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你们是怎样判断出来的呢?”
川岛本来想,向探员打听,也问不出一个头绪,不如不问的好;怎知,不觉又向里面多插了一步。
“不,我们只知道这么多,加代子的姊姊,住在池袋,我们向她姊姊问话时,那女人提到这件事,所以,我们势必要追问下去。怎知,那女人只是说,有一个姓田所的打麻雀牌的客人,似乎喜欢加代子。妹妹来时,说到那个人,很讨厌。后来,我们又问滨冈本人,他说,只知道田所很喜欢和加代子开开玩笑,却不认为他对于她有什么更深的野心。”
“……”
“既然这么说,我们就非得调查清楚不可,于是,又向鹤卷和近藤两位打听,试一试,那两个人,大概是田所的好朋友。可是,他们所说的话,就是刚才提到的。田所本人,也始终强调,他不过是只和加代子开开玩笑,而且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说实话,男人对女人发生好意,是常有的事,只要没有深一层的关系,照我们看,这个案子就和田所先生没有关系。”
探员说来,似乎已经放弃了田所99lib.那一方面的线索。
川岛心想,危险了,危险了。田所的嫌疑既然被认为不多,那么,他们到这里来,一定还有其他的话要问。而且,刚才和探员的问答,自己也问得未免多了一些。
刚想到这里,年纪稍长的探员,突然向他问道:
“川岛先生,田所先生是为了什么事情,在上午到你这里来见面呢?”
第十四章
川岛一听,探员向他询问,加代子被杀的六月二十三日上午,田所有什么事情来接头,不觉受到了冲击。以前并非没有准备有此问题出现,但因探员一向未提,本来正感到安心。
“那个么……”
川岛掩藏着狼狈。
“因为有些东西要交给田所先生,所以请他来一次。”
回答时,尽量不提钱的问题。
“是什么东西呢?”
年长的探员,毫不踌躇地提出询问。
川岛想说,这样的问题,有没有回答的必要呢;可是,一想起对方的身份乃是探员,虽然穿的是廉价西装,却有国家权力高耸在后面。因此,“这个问题毫无关系”的话,就无法出口。
“没有什么,欠了田所先生一笔钱,请他来取。”
“噢,那么大约有多少钱呢?”
“没有多少,不过七千圆。”
川岛装得异常轻松,响亮答道。没有提到是打牌输的赌债。如果一说出来,可就要陷于意想不到的苦境。打麻雀牌,而且每天晚上都打,就谈不上是消遣。打的输赢也很大。牌友又不是衙门里的同事,而是地下的职业牌手。如果警察通知自己的上司,说自己和这么一批人打麻雀牌,会挨到怎样的叱责,殊难臆料。同事和部下也会轻视。一想到这些,身体不觉蜷缩。
“可是,你经常在滨冈的家,同田所、鹤卷、近藤一起打麻雀牌。欠田所的钱,是不是在牌桌上欠的呢?”
年轻的探员笑着问道。看那表情,这名探员也一定爱打麻雀牌。
“赌钱嘛,总会有输有赢。不过,欠田所的钱,倒不是那样欠的。”
川岛一本正经,进行辩解。
“可是,据鹤卷说,你在麻雀牌桌上,的确欠过田所的钱。”
年轻的探员依然带着浅笑,向他说道。
川岛觉得脚跟一下子踩到了棉花上,向下沉陷。又是鹤卷说的;这个人貌似君子,却专拣不利于人的话来说,真是让人生气。川岛同时又觉得,防御工事崩陷了一角。
“当然,多少也有一些。我们的牌,打得不大。我又是个薪水不多的公务员,不会赌得太大,而且,欠田所先生的钱,还得清清楚楚。”
川岛仗着胆子说了出来。还清了田所的债,并没有乱说。田所在那个时候,已经郑重表明,前账一概取消。所以,从结果来看,这就等于欠债已经还清。就算这名探员再找田所去对口供,田所也一定说,川岛先生不欠我的钱了。这是因为,前账取消,对田所逃罪大有帮助。
“不,麻雀牌谁都打,所以你不必担心。”
始终没有发话的年长探员,安慰川岛。
“是啊!必须正式禁止打麻雀牌,麻雀馆才能取缔干净。”
年轻的探员也和他的前辈同一看法。
川岛安心了,似乎并不会过深地追问打牌问题。
“探员先生,我到滨冈家去打麻雀,请一定保守秘密。如果让上级知道,脸上就难看了。”
川岛特别拜托。
“这个我们懂得。我们在职务上知道的事情,绝不对别人透露。而且,打麻雀牌的事,也和现在这案件没有关系。”
年长的探员说道。
“谢谢你。……那么,也请不要对我的妻子说。”
“知道了,知道了。”
年长的探员点头。
“这样的事情,没有对你夫人说的必要。真要是引起一些家庭纠纷,我们就对不住你了。”
最后,两名探员确定,在加代子被杀的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川岛并没有第二次与田所见面。
“你正要去上班,我们打扰了。”
探员向他鞠躬后,告辞。
川岛这才能够来到办公桌前坐下,还好,只迟到了十分钟。
工作时,同探员的对话不断在心里反覆出现。自己的回答有没有破绽,探员的问题有没有言外之意?他就像听取录音进行改正一般,不断检讨内容。
川岛终于回想起令人担心的事。鹤卷和近藤有没有对探员说明,由于田所的强制,他们的赌债也被迫前账取消呢?如果向探员提上一句,那么,自己就一定受到嫌疑。绝没有毫无理由就取消赌债的原因啊!
而且,这是正被警方注意的田所首先倡议取消赌债,而且由他强制鹤卷和近藤也予取消,这就更会使人起疑。
为什么这样不断地担心害怕呢?川岛不觉长叹。心情恶劣已极,但事实上,自己一件坏事也没有做啊!
上午的工作在沉重的心情中草草处理完毕,抽烟小憩的时候,突然涌现了一丝希望。田所是在滨冈家跟他谈这番话的。但是,到了黄昏,加代子被杀的尸体就被发现了,警方根据拿到的麻雀客人的名单进行查问。照这样看,田所还没来得及与鹤卷、近藤两人取得联系,强制他们取消赌债。看样子,田所当时不会立刻打电话给他们两人,提出这件事。第二天再谈也无妨,再多拖一天,依然无妨。田所无须乎争抢那么一些时间。
想到这里,川岛的心情舒展了好多。是啊,刚才那两名探员并没有提到赌债取消的事情。鹤卷只谈到那件事。川岛心里就更加安定了。
川岛下了决心,绝口不提那天下午一点钟左右在滨冈家见到田所的事。警察虽然认为田所有些诡秘,但因没有物证,也不便随便动手。
可是,提到物证,川岛又重新想到“指纹”这一问题。
自己的指纹竟然没有留在那两扇纸门上,真是比什么都幸运。田所后来离开滨冈家的时候,大概是把他的指纹揩掉,于是,自己的指纹也就一同被揩拭干净了。这真得感谢田所。
田所能不能一直逃避搜查到底,还未可知。田所也有被逮捕的可能。但是,在那种情况之下,田所大概也不会说出,曾经在滨冈遇见川岛,为了防止宣扬,所以取消了赌债。这件事,只要自己不说出来,他一定也会保持秘密。田所这个人很有豪侠之气。已经约定的事,就不会推翻前言。不会把毫无关系的人卷入漩涡里。
就算田所杀死加代子的事情被发觉了,田所一定是坚称,一时失手杀人。比起预谋杀人来,过失杀人的处刑要轻得多。如果说出了不仅取消赌债,而且又给了三万圆现款,就会被判定为预谋杀人,处刑就要加重。川岛认为,田所为求安全,也不会说出这样不利的事。川岛祷告,但愿事情就是如此。这不仅只牵涉到处刑问题,而且可能牵涉到自己提供假证的问题。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可就糟糕。
第二天,第三天,川岛一直注意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只登载了一小段报导,说是大久保凶杀案,始终找不到头绪,搜查颇为困难。
川岛放心了。心里不断期望,田所能够逃出危机。其实,也就是自己的危机。
然而,到了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那两名探员又到衙门来找他。
川岛一看到探员们面带倦容,心里颇为痛快。这样的面色,说明了报纸上所登载的搜查颇为困难之说,十分正确。田所如果已经被捕,探员就会容光焕发了。
“川岛先生,麻烦得很啊99lib?!”
这一次,反倒是那名年长的探员把川岛带到门外,开口说道。
“你真是在二十三日下午一点钟左右到滨冈家的时候,没有遇到田所吗?”
“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我没有遇到。”
川岛一边仔细揣度对方的态度,一边回答。
“是吗?你是不是曾经遇见田所,而硬说没有见到呢?”
年长的探员加施了压力。川岛有些动摇,可是心想,如果这时表现出了怯意,那就一切都告破灭。
“我毫无隐瞒。就像以前说的一样,在大门按了铃,没有人应声,我就回衙门办公了。”
川岛知道,当时走入邻近的公寓之间的小路,并没有人亲眼得见,所以说来放心。
“其实,是这个样子。调查了好久,在那一天的行动始终不清不楚,……这事情可不可以这样说呢?只要你说出,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见到了田所,一切就告解决。”
探员好像在哀求。
川岛一听探员的说法,就知道警方别无有力证据,所以无法扣押田所。既然如此,自己就更应该坚持下去。这不是为了田所,而是为了自己。
“没有遇见,便不能说曾经遇见。”
作为川岛来说,这么强硬的话实在少见。
“是吗?事情是这样,田所说,那一天他在十一点来此见过你之后,直到一点多钟才到了市谷工地,这其间的时间,他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有了明确证据,那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直到现在还拿不出证据,这不仅给田所本人不便,给我们也增添了麻烦。因此,不得不三番两次到你这里来打搅。”
川岛心想,对于探员的慎重措词,一定不要受骗。不能中了对方的圈套。只要自己保持沉默,田所就不会被逮捕。
结果,川岛仍然一再回答说毫不知情;探员不得要领,悄然归去。
川岛心想,总算搪塞过去,看起来,可以平安无事。田所似乎顶得住。自己也非得顶住不可。
那天黄昏,川岛准备回家,正在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大门口的传达室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个姓村上的人要见。心里猜不到是谁,便在电话里回问了一声;答说是XX报的人。
心里十分勉强,走到门口,是个长头发的男子,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连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蛮横。
“是川岛先生吗?”
“是啊!”
“我来打听滨冈家的女人被勒死事件……”
又是那件事!准备回家的川岛爱理不理地走出大门。手持笔记簿的记者紧跟在旁边。
“据警方说,你在出事的那一天下午一点钟去过滨冈的家。”
“去过。”
川岛说完想到,为什么新闻记者有这种询问的权利呢?探员也总还是探员啊!这些家伙连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新闻记者了,真混帐!
“那个时候,川岛先生有没有在那里遇见过一个姓田所的人呢?”新闻记者问道。
“没有遇见!”
川岛冷冰冰地回答。衙门里时常有新闻记者出入。大概是由于态度不好,川岛早就不高兴。这个青年记者就更加傲慢。
“不过,警方对于田所非常注意;而且认为,你那天到滨冈家时,一定遇到了田所。”
“有那种混帐事吗?……我已经对探员说得清楚,绝对没有遇见。”
川岛愤懑说道。
新闻记者先生先是呆然望了川岛一阵,然后,面上露出不悦之色。川岛那种不合作的态度,似乎使得对方也生了气。
“是吗?好,请便吧!”
那名记者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两肩带着怒气,在他面前阔步而去。
川岛有些后悔。如果回答得和善一些,会好一些。走在前面的那个青年记者,直挺着腰板,似乎是说,这种小官僚,还摆臭架子!川岛一向对于在衙门里转来转去的新闻记者颇不愉快,所以才把气发到那个人的身上;事后想起,做得实在不周到。不过,现在也没有再追上那名青年记者,跟他随意应酬几句的勇气。无论如何,自己与那件案子并无关系。就算记者生了气,他总不能把没有根据的事乱写一通的道理。
回到离着公务员宿舍不远处,只见两名男子东张西望,向一个孩子打听。孩子突然看到川岛,马上用手指点他。那两名男子连忙赶到川岛身边。
“是川岛先生吧!”
“是啊!”
看样子又是新闻记者。
“我们是从这里派来的。”
递过来的名片,衔头是周刊杂志。川岛连新闻记者都有某种程度的不快,对于周刊杂志的记者,就更加讨厌。不仅讨厌,甚至于鄙视。
周刊杂志记者的问题,跟刚才的新闻记者所问相同,有没有在那天下午一点钟在滨冈家看到田所?
川岛只答了一声,不知道;周刊杂志的家伙就意外地连声说道,不对,没有这个道理。那个人,连胡子也没有刮干净,显得满脸污浊,再加上几分任性的态度,就更加使得川岛心烦。
“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了。你走远点。”
他这样说了。他为人虽然怯懦,总还有点官吏的自负心。
周刊杂志的人,脸色跟刚才的记者一样。
“哼,小官僚也这么神气。”
两人走远的时候,传来这样的话声。
川岛虽然惧怕探员,对于新闻记者和周刊杂志记者倒不惧怕。
他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
第十五章
第二天,第三天,报纸上都没有登载加代子被杀的消息。报纸上刊登的新闻,都与川岛失掉了关系。
不用说,田所被警方逮捕的消息也没有传入耳中。就是田所本人,也没有打电话来。
川岛略微安心了。反而觉得,天下并无大事,自己不过是神经过敏而已。自那些天以来,食欲没有了,晚上又睡不着觉,就是躺了下去,心里胡思乱想,两只眼睛无论如何也阖不拢。自己都知道,两腮陷下去了。可是,无论如何,只要一切太平无事,就是天大喜事。只要把这次危机平安度过,今后就算怎样辛苦也无妨,绝不会发牢骚。平凡的人生,从没有像现在觉得有如此贵重了。
怎知,报纸和周刊杂志前来扑寻头条新闻的第三天,那两名探员又来到了衙门的大门口。
川岛在大门一看到他们两人,只觉得心脏的跳动声一直传到耳里。
“又要打扰你了。”
年长的探员用熟稔了的口脗说道。那年青的探员随意点了点头。
“这一次该是最后的一次。……对不起,还是出来谈一谈吧。”
中年的探员望着大门外的遍地阳光,轻声说道。传达室的人不断上下打量这两名来客。
川岛走出大门,年轻的探员跟在他身后。川岛觉得完全有如后路已断,心脏更加跳动得快。
三人站在建筑物旁边的广场上。年轻的探员踱来踱去,位置总是在川岛的背后,年长的探员则先点上香烟,脸上的表情是几次会面以来最难看的表情。
“川岛先生,你的经济情况可十分不好啊?”
探员递过香烟,因为川岛摆手不抽,便一边顺手把烟放回口袋,一边说道。
“啊?”
川岛觉得周身一热。探员的眼神突然锋利起来。
“我是说,你最近向小额放款商借了二十万圆的债务。一笔是赤坂的福德社的,一笔是新宿的明友社的。……”
“啊?噢?”
绝对没有想到探圆会这样仔细调查出来,川岛一时出现了错觉,似乎双手已被绑住。
“为什么把经济弄得这么窘迫呢?当然,受薪阶级谁也过得不宽裕。可是,你只有夫人、两个孩子,一家四口。你在日常生活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过去总是和颜悦色的探员,现在则一变而为要挟般的讽刺。背后,年轻探员的鞋声不断低声响着。
“没有什么业余兴趣。”川岛低声回答。
“不赌马吗?”探员问。
“不赌。”
“那么,打麻雀牌呢?不是在滨冈家打麻雀牌,输了很多钱?”
川岛双唇颤抖。
“不,不单纯是这样……”
“那么,另外还有什么?”
“……”
“还有,你是不是在衙门里的会计课,预支了许多钱?虽然我们还没有调查到那里。”
川岛无法作答。如果到会计课调查过,就会更进一步了解到自己的惨澹情况。此外,还有警卫员的借款呢!
“你在六月二十三日,也就是滨冈的妻子被杀的一天,给鸟取县打了一封电报。电文催促早一些把山林卖掉,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么?……”
“是不是想卖掉,早一点拿到现款。”
年轻探员突然转到前面,插口说道。
“是,是这个样子。”
川岛丧胆。真是没有想到探员会连电报局都调查过。
“为什么需要现款?”
“你输给田所、鹤卷、近藤的钱,一共到底有多少?”
“那个么……靠近三十万圆。”
川岛吞着口水说道。脑筋已经混乱。
“输了那么多?可真不少啊!一定是打得太大。你们打多大的牌?”
川岛心想,探员大概已经通盘调查过了,不敢再说谎,便直说出来。
“那可太大了,不是一般消磨时间的人打的。这是真正的聚赌。”
探员听了,这样说道。川岛又是一惊,是不是会被控以聚赌之罪呢!
“可是,你输了那么多钱,倒没有欠田所、近藤、鹤卷一个钱,都还清了,这是什么道理。”
年长的探员说道。
“这个吗……这是因为,欠了钱,还让人家久等,说不过去,所以都还清了。”
川岛如履薄冰,也不知道探员是否已经调查到田所付了“封口费”。如果知道了,那就一切都告破灭!
“原来如此。立刻还清赌债,当然很讲义气,不过,是不是那几个人追得紧呢?”
“……”
“你付了这么多赌债,你的生活当然很紧迫了?”
“……”
川岛无言点头。这不是保存面子问题,而是希望对方不要看出他的不安。
探员知道不知道,田所将前账一笔勾消的事呢?就是田所不说,恐怕鹤卷、近藤两个人也会说。藏书网
川岛觉得胸前发闷,心里甚为难过,甚至觉得两名探员正在不断打量自己的表情。
“川岛先生,也许这是多事,不过我们希望再问你一次,你说那一天并没有在滨冈的家遇到田所,这话到底是不是实话?”
年长的探员稍微改变了一些态度,压低声音问他。
“没有,没有遇见。”
川岛矢口否认。心想,关键就在于探员知道或不知道勾销一笔赌债这件事了。
年长的探员把已经抽到快烧到嘴边的烟蒂,恋恋不舍的抛到地面,用鞋踩熄。
“你欠近藤和鹤卷的赌债,是不是由田所出面,作为一笔勾销了呢?”
川岛一呆。自己始终觉得,当时田所还没有来得及将这件事通知近藤和鹤卷两个人。自己总以为,田所在当场虽然这样讲过,但因时间紧迫,还没有能够与他们两个人取得联系。
“这个么,我就不知道了。……”
话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像挨了一捶。
“你知不知道,我们虽然不清楚;可是我们向近藤和鹤卷询问的时候,他们却是这样说。所以,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向你催债,对不对?”
“……”
“田所给他们两个人打过电话,这样说的。他指示说,川岛是个普通的外行,所欠的赌债,不要再追了。田所的地位,有些像龙头,两个人于是服从他的意思,不再向你追债了。”
川岛低头。近藤和鹤卷竟然如此对探员们说了吗?他们大概是因为做的是黑门生意,对于警察,就比别人还要有顾忌。川岛觉得双足再一度向地底沉陷下去。
“喂,川岛先生,田所既然这样指示别人,当然也会把自己的债权也取消了。田所之所以把你所欠的赌债一笔勾销,一定是那天白天和你在滨冈家里相遇,作为补偿给你的代价,就此双方约定了。也就是说,作为‘封口钱’了吧!”
探员紧望着川岛的脸。
“没有那样的事。……田所先生竟是如此说的吗?”
川岛觉得血液一下子从头里飞走了,但还拚命镇静反问。
“不,田所没有这么说。虽然没有说,在我的印象里,却是这么一回事情。”
探员丝毫没有笑容,用冷冷的眼光仔细观察川岛的面色是否动摇。后面的年轻探员,又来回踱了两三个圈,发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如果不是这样,田所就不会把你的赌债一笔勾销。不仅如此,而且要其余的两个人也全部勾销。这些人都是职业牌手。就是一百圆的赌债,不付给他们,是绝不答应的。他们都是吃这一行的啊。”
“……”
“所以,田所对于你的人情,未免太厚了吧。照我们看,他不仅是在那个地方遇到你,而且曾经要你积极地给他做事情。例如,纸门上本来应该有他的指纹。可是我们派人去检查,田所的指纹连一个都找不到。只有发现妻子尸体的滨冈的指纹,而他的确是从后门进去的。所以说,是田所叫你把指纹擦掉的吧?”
“绝对没有这种混账的事情。”
川岛口硬。这一点,他还有自信。绝对不是自己擦掉的。当然,为什么连自己的指纹都没有了,还是个谜。
不过,探员们的思考如果想到这里,自己还是有些麻烦吧。
“纸门上有没有田所的指纹,我一概不知,难道说,田所自己是这样讲的?”
“没有,没有这样讲。……其实,就算不这样讲……”
下文尽在不言中了。田所当然不会这样讲,讲了出来,岂非自套绞索。
川岛想起了田所在电话中对他说的话。田所说,两人的指纹竟然不见了,真是怪事。田所连自己的指纹为什么不见,也百思不得其解。可见那指纹并不是由田所擦掉的。
“好,就谈到这里吧。”
年长的探员又恢复到以前的亲切语调。
“喂,川岛先生。如果你愿意承认,在那个时候,曾经在滨冈家遇到田所,对于我们可能就大有帮助。我们要求的只是这一点。我们绝不会把你打成嫌疑犯;当然,承认了以后,还会牵涉到许多问题,我们保证一定代你搪塞过去。帮一次忙,怎么样?”
“帮忙,我当然愿意。可是,我根本没有遇到他,如果硬要说遇到过他,怎么能说出口呢?”
川岛听了对方略加威胁性的言辞,心里怦怦跳着,只好强行压抑。
“你既然如此说,只好到此为止了。也许这里根本不是向你问话的好地方。也许根本应该选择必须使用的场所,才方便你回答。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请你到警察署问话的话,到了那时,也许你会认真的考虑一下问题。”
川岛觉得眼前的景色,突然倾斜了。
过了两天。田所被捕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川岛的耳中。看样子,警方虽然强烈怀疑田所,却因为缺乏有力证据,而迟迟不能下手。所缺的有力证据,大概就是自己有关在凶案发生时刻在滨冈家见到田所的供证;川岛一想到这里,便觉得身体其薄如纸,一戳就破。心中不安,越来越为显着。本来,关于这件事,应该清心直说;但是从田所那里拿了三万圆,一说出来,就难免被视为从犯,然后,赌麻雀牌的事也会传遍社会,这样一来,自己有被解职的危险。正是因为如此,他矢口否认,而且希望发生奇迹,来证明田所不是杀死加代子的凶手。
然而,这种奇迹是难以想像的。从田所当时的狼狈模样来看,除他之外,就绝不会再有人是凶手。怎知,川岛仍然希望务必有奇迹出现,而且把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奇迹上面了。
两名探员最后来访以后的三天,突然有一家报纸刊登了加代子被杀的搜查情况的消息。消息说,眼前有一个涉嫌极大的嫌疑犯,但需要有第三者的供证才能加以逮捕,只是这个第三者乃是一名公务员,似乎不愿意出头作证。不愿意作证的原因,是由于这公务员与嫌疑犯常在一起打麻雀牌,两人之间有金钱借贷关系。如果情况真是如此,则由于牵涉到某部公务员,该部理应调查处理,以维官纪。
看了这一条新闻,川岛的脸一下子变成苍白。这里边讲的人,不就是自己吗!警方虽然没有正式发表,分明是透露给新闻记者,作为秘闻来登载的。而且,不仅如此,刊登这条新闻的报纸,就是那个登上门来访问,在衙门大门口大发脾气的记者的报纸。其他的报纸并没有登载这条消息。
川岛马上感到,这是那一次冲突的报纸。近来的新闻记者,只在衙门里的上司左近打转转,对于下边的小职员不理不睬,这样的态度早就令人生气;尤其是这一名年轻的新闻记者,专门学会了坏的一面,其态度就更加令人不能忍耐。大概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名新闻记者进行反击了。
紧跟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更加令川岛害怕了。就是那个周刊杂志。就是那天到公务员宿舍来缠问他的记者的周刊杂志。川岛记得,那个专找刺激新闻来作大字标题的记者,态度也令人愤慨,于是自己也冷言相对,不欢而散。
周刊杂志就比报纸更加毫无忌惮,专登刺激性的消息,这个案子,既然在报纸上都能这样写,到了周刊杂志上,就可能更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川岛就好像在黑暗的隧道中爬行一般,手足无措,四肢都震颤起来。
到了第五天,那一家周刊杂志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杀人事件,有某部副课长的黑影”的大标题触及人们的眼帘。川岛连购买那一家周刊杂志的勇气都没有了。完全如在吼叫的野兽面前,紧紧闭着眼睛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纤弱女子的模样。
自从报纸上刊登了那条消息以来,川岛已经注意?99lib.到,自己周围的气氛,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大家都对他有些敬而远之。这绝不是神经过敏。就是同事或下属同他谈话,也只限于工作范围,话谈完,马上掉头而去。绝对没有客套与寒暄。课长的表情也极为僵硬。而且,眼神中明显带有怀疑之色,神态颇为不满。课长似乎很怕警方把责任追问到自己的头上来。
周刊杂志的报导发表以后,奇妙的气氛就更加显着了。当面来问“这是不是你啊!”的话,固然没有,但每一个人的眼色都表现,这就是川岛的事情。由于害怕那周刊杂志乱说,川岛不敢买一本来看,因此也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不过,看过报纸上的报导,大致也可以料到了。广告上已经写明“某部副课长”,非常具体。比起报纸上只用“公务员”字样,范围就更加狭窄,文字就更加明确。事情真是逼到川岛身边了。
那周刊杂志大概已经知道嫌疑犯就是田所,因而写出了他的职业和年龄。文章一定非常明显地暗示出,田所和某部副课长的关系是麻雀牌桌上的关系,这一次凶案发生之后,为了换来拒绝作供,所以将赌债一笔勾销,文章想必是充满恶意。
想到这里,川岛不禁深恨那两名探员。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泄露给新闻记者和周刊杂志的专门追逐耸动新闻的人听呢?说出这件事的,是那个从容不迫的年长探员,还是那名脾气特急的年轻探员?无论是哪一个,大概都是因为自己坚称没有遇到田所,因而大为生气。川岛的脑海里,立即泛出“蹂躝人权”四个大字,但这四个字在眼前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因为现实的危险早已把这种概念压垮下来。
周刊杂志的报导发表以后川岛孤立在四周的猜疑中,谁也不同他讲话。工作上的接触,当然是没有办法的了;把公事一谈完,对方马上离开,敬而远之。还有,局长也有时到川岛这一课来转一转。并没有特别的事。只是在房间里横穿而过。局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专门来注意川岛的表情。这是川岛的感觉。
另外,局长办公室里,似乎在接连招集课长举行会议。川岛不得不想到,在密闭的局长办公室里,讨论的乃是自己进退问题。窃窃私议的声音并不仅限于局长办公室。川岛自己的办公室也好,他所到的地方,例如走廊、食堂也好,总是有人在他背后悄声低语。大家都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以前在一起打麻雀牌的朋友如横井等等,倒没有什么顾虑,在走廊上遇见,便带笑把川岛叫住:
“喂,报纸和周刊杂志提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横井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不,不是我。”
川岛不知道对方有何打算,要问什么问题,便忐忑不安地强力辩解。
“是吗?我总觉得是你。”
很明显,横井并不相信川岛的话。
“所有的人都传说是你呢?”
“……”
川岛从大家的表情来看,早就猜到了这件事;但由横井的嘴里明显说出来,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
“所以说,我早就好心劝过你,千万不要跟那批家伙在滨冈家打麻雀。那批人都是内行老千,像你这样的牌技,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赢不了还是小事,还很可能被牵连到为非作歹的案件里。你自己掉在多么危险的境遇里,还不自知呢!”
横井那副表情,摆出了“你还不相信吗?”的样子。川岛一言不发。人家说的不错,事情的确如此。
“不,那不是我的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报纸和杂志的胡言乱语。与我无关。”川岛别无他策,只有如此托词。横井则用绝不相信的眼神望着他:
“喂,你还是小心点才好。如果真的牵连到这样的案子里,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横井在背后说到。
川岛默然。横井刚才讲的几句话,分明是四周的代表性发言。人家已经把自己看成加代子被杀一案的有关人犯了。
川岛心情烦躁。后来,只能够暗中祈祷,希望田所不是凶手。田所如果无罪,自己就得到了解救。现在虽然是谣言满天飞,只要田所不是凶手,谣言也就会逐渐消退。如想脱离危机,便只有等待奇迹出现这一途了。
奇迹果然出现了。
滨冈被捕。滨冈在警视厅被扣押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就供认杀死了他的妻子加代子。
滨冈另外还有女人。他同加代子的关系逐渐冷却下来。除此之外,滨冈还注意到加代子同田所有染。他预料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田所必到加代子身边,所以想出了办法,要使田所受到嫌疑。
滨冈比预算出差的日期,提前半日回到家中,杀死加代子。他正藏在家中,不知此事的田所这时到了他家。
田所发现了加代子的尸体,大惊失色。此人性格虽然豪放,胆子却很小。田所深怕自己本来与加代子有染,她这一死,嫌疑却要落在自己的头上。正在这时,川岛突然拉了后门的纸门,踏入门口。为了不让川岛看到死尸,他连忙奔到川岛的面前,而且手足无措。为了防止川岛把他曾到滨冈家的事说出来,便主动地将赌债勾销,而且给了三万圆,作为“封口费”。他一切行动,都是希望不要把杀人的嫌疑,牵扯到他的身上。
川岛走了以后,田所也慌慌张张逃离现场;这时,滨冈从隐藏的地方出来。先把家里的指纹揩掉,又把后门的指纹揩掉。把所有的指纹都擦掉的时候,就连田所和川岛的指纹都擦掉了。
滨冈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完成了这些工作以后,这才把门再一次打开。那时,纸门上只留下了滨冈的指纹。这是因为,如果把刚才的指纹都留下,指纹数目过多,会引起警方的怀疑。现在这样做,就来得自然。
七点钟左右,滨冈装成了刚刚发现妻子的尸体的模样,奔向邻居家庭报案。由于他提前半日回家,而出差地点并无他的踪影,他的杀人安排终告暴露,他被逮捕。对于滨冈的行动的判断,在时间上来说,已经很迟。这是因为搜查当局将全副精神都放到田所身上去了。
滨冈既然被捕,田所的嫌疑就告全部消除。然而,川岛和田所的关系——既睹麻雀,又拿了人家的三万圆作为“封口费”,就完全暴露出来。田所无罪获释之后,临行向警方说明:“这件事处理得好。”
川岛被上司强迫递上辞呈。辞了衙门的职务,从此就再也不会有人要了。这样的年龄,加上这样的履历,如此去寻求职业,始终难以找到出路。
溽暑的天气下,川岛去拜访田所的家,希望收容作一名土木建筑公司的小职员。自己一直到最后,还咬牙宣称,“绝对没有见过田所”,想来,田所本人对于自己这种负责到底的态度,总该满意了吧!
第一章
提议为野鸟的啁啾声进行录音的人是妻我富夫。妻我是浅草的洋点心店旳东主,以富亭为写作俳句时的笔名。不过是把富夫的“夫”字,改为亭主的“亭”字而已。
妻我的朋友,名叫越水重五郎的公司职员,名叫进藤敏郎的铁器店商人,名叫原泽规久雄的料理店老板,三个人都有作俳句的笔名。只有原泽是三十二岁,妻我、越水和进藤都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大家都住在浅草附近,很容易见面。每个月必举行一次吟句的月会。
吟咏俳句,常以野鸟为题材,而且,吟咏野鸟的季节,按照习惯,大都是六月半。
妻我遇到越水,提议给野鸟的啼叫声进行录音那一天,正是六月十二日。他是这样说的。
“我有个朋友,名叫吉川良介。他是野鸟会的会员,据他说,东京的附近,就算是高尾山或者相模湖一带,也可以听到野鸟的声音。可是,那一带住户太多,录音不大方便,所以又以富士山半山一带比较理想。不过藏书网,要想听到野鸟的叫声,总要在天亮时,不然就听不周全,这样一来,就得在富士山的半山上露宿。富士山的晚间就太冷了。说来说去,轻井泽也有很多野鸟,野鸟会的人经常到那里去。你看怎么样,这一次,大家都去轻井泽?”
想在东京附近听野鸟的叫声是件相当困难的事。由于想吟咏俳句,越水听了妻我的提议,也有些心动。他说去和进藤商量商量。妻我也说,去和原泽谈一谈。
因此,四个人又到经常集会的面铺二楼会晤了。这时候,大家都已表现了赞成的意思,由妻我说明怎样筹备。
“要想给鸟的叫声录音,要使用聚音器。我已经买了简单的聚音器。”
说完,妻我给大家看了佛龛前面摆着的两件像是很重的口袋。一个是圆形,乍看之下,似乎是装着西洋乐器小鼓的口袋。另一个则像装着照相机的三脚架,细长形。妻我让年轻的原泽把这两件东西从佛龛移到大家的面前,把口袋解开。圆形的一个是聚拢音波的聚音器,细长的则是支撑它的三脚架。两件东西都是镀铬的,闪闪发光。
“把这东西在有鸟的地方架起来。或者是把它挂在树枝上。从聚音器接出一条长长的电线,连接录音机。一听到鸟的声音,就马上把录音机打开,进行录音。”
他把聚音器向前推了一步,详细解释。
“录音机摆在什么地方呢?虽然是一个晚上,到底还是要守一夜啊!”
越水问道。
“照我看,既然不能借帐篷野营,不如租一处空屋。轻井泽的别墅很多,而且都是主人留在东京没有回去的住宅。就利用这种空别墅吧!”
“可是,别墅主人也许不借呢!”
原泽问道。
“有个好方法。我认识一个姓吉川的人,因为参加野鸟会,同轻井泽的高原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嘉六很熟。福地先生是六十岁开外的人了,一直担任野鸟会的干事,是这一门学问的老行尊。福地先生在轻井泽有很多祖传的地产,还有几家别墅。这些别墅虽然是别人的,人家不来的时候,就把钥匙交给他,由他管理。只要是去听野鸟的叫声,什么时候都可以利用。”
“那就比什么都好。赶快向高原的士公司的社长接头吧。”
进藤说道。
“近来,喜欢听野鸟的叫声的人,越来越多了。在全国起码藏书网有三、四千名会员。吉川也劝我入会。我既然买了这几件东西,看样子也要入会了。”
妻我用手指轻轻弹着新买的器材。
妻我富夫开设洋点心店,已有十五、六年。年轻的时候,原在点心店做事,独立经营以后,手腕很好,几种出名的点心,传闻遐迩。由于招牌有了名,现在除了总店之外,还有两家分店。可是,自己已经不大照管点心店的事,营业全由夫人打理,可以说,他是一个半闲人。
他富于好奇心,专赶时髦。手里有钱,喜欢什么,马上就买什么。想起了聚音器,兴趣一来,当天就到电器行买了一具。
讲起时间充裕,并不是妻我一个人如此。越水离着退休的日子已不在远,在公司里不过维持一个闲职。他吟咏俳句的笔名是伍重,不过是将重五郎的名字倒转过来。进藤敏郎是家传的铁器店商人,手里的生意很大,有一半是交给经理去负责。吟咏俳句的笔名是敏生。最年轻的原泽规久雄开设一间烧鸡店,自己只管招呼客人,既不掌厨,又不管账。笔名菊舍。三年前,经过自由恋爱,娶了九九藏书妻子。
“既然是整晚都要守候,等着鸟叫,不如联句吧!”
提议的是越水伍重。
“那也很有意思。反正是要整晚不睡,等着鸟叫,倒不如根据鸟叫的变化,吟咏俳句。”
妻我表示赞成。他是这一次行动的提议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一班朋友,带到轻井泽去。
第二章
那一天的一个星期以后,六月十九日,四个人乘搭早班火车,前往轻井泽。重重的聚音器,由车子搬到月台,是由妻我、原泽和进藤负责。乘客携带的大都是高尔夫球用具,这个聚音器的形状,很惹人注意。
“今天晚上是通宵,现在最好尽量多睡。”
妻我说道。开始喝在车站购买的啤酒的时候,火车已过了赤羽车站。
“我们要住的别墅在这里。”
妻我打开轻井泽的地图。
那是从中轻井泽转向北轻井泽的地方,宽阔的道路在这里分岔。往左拐,就到了名胜鬼见愁;往右拐,就通往北轻井泽。分岔点是一一四〇米高的“高峰茶室”。
妻我指向地图的上部,从“高峰茶室”往右,向北轻泽前进四、五百米。“这一带叫做浅间高原,看,这边是个很大的牧场。”
他用手指在这一带划了个圆圈。
“就在这地方,野鸟经常集聚。野鸟要吃昆虫和野鼠,一群一群地飞到这里。看,这地方是我们借住一晚的别墅。这个人叫做藤村秋雄,是某钢铁公司的负责人。不到七月底,他一家人就不到轻井泽。不在这里的时候,就把别墅交给高原的士公司的福地先生管理。据我的朋友吉川说,福地先生已经给藤村先生打过长途电话,商量好借给我们使用一晚。福地.99lib.先生是野鸟会的干事,知道我们这批初入门的同好去使用,所以很欢迎。”
“福地先生的家住在什么地方?”
进藤问道。
“这里。”
妻我的手指指着靠近旧轻井泽的地方。
“福地先生从开发轻井泽的时候起,就买了许多地。老头子福地嘉六已有六十二岁,过继的儿子,也有二十七岁了。”
“他的儿子也喜欢野鸟吧?”
“不,只有老头子一个人喜欢野鸟。我们尽量在火车里睡好,到了福地先生家,洗个澡,马上就再睡。福地先生那方面已经准备好了。”
妻我富亭很像个干事。
在火车里,并不容易睡着。拚命想睡,反而生出反效果。快车的行车时间不过是三个钟头,时间又短,结果,谈一阵就到了。
在轻井泽车站下车是下午一点半钟,上车下车的旅客,以及车站前的来往行人都很少。高原的士公司的总公司就在车站前面,是小型两层楼房。旁边的停车场一列排开十辆橙色的士。坐车到福地先生的住宅,用不到十分钟,一出旧轻井泽市区的北边,马上就到了。道路向前伸展,一所两层楼房围绕在落叶松和白桦的森林中。中午的阳光虽如初夏,但气温还有如仲春。
主人福地嘉六听了女仆的通告,亲自迎到门口。福地是个头发全白,脸色赭红,身材魁梧的老人。也许是为了寻找野鸟,经常在附近山野中走路的缘故,比起他的年龄来,要精神得多。
马上把四个人带领到一间很大的房间,那里已经铺好了四张床。
“近来,野鸟会会员不断增加,从四方八面来到我这里的人很不少。不过,真要想听鸟叫,光是白天看看,马上回去是不行的。应该像你们这样,通宵不睡,守到天亮,这才能真正领略到欣赏鸟叫的味道。还有,近来有些人灌了鸟叫的唱片发售,那不过等于看到复制的标本。要想自己真正过瘾,只有自己录音,才是正路。”
福地嘉六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然后,又列举了目前最多的鸟的种类。
“目前的季节,一到黄昏,开始啼叫的有夜莺、苇雀、杜鹃、青鸱等等。到了天黑,青鸱鸺、猫头鹰、画眉等等,开始啼叫了。在水边上啼叫的有俳秧鸡。天亮前三点钟左右,又是夜莺、杜鹃、慈悲心鸟开始啼叫。开始天亮的四点多钟时,从红鶫、黑鶫、山雀、日雀等等鸟类开始,一共有三十多种野鸟一起啼叫,相当壮观。”
说完以后,福地嘉六打开了录音机,把自己录下的声带放给他们听,又一一说明现在是什么鸟叫。
“是第一次使用聚音器吗?”
关上录音机以后,福地向妻我问道。
“是的。还不能很好地掌握。等一下,要请您指点。”
妻我鞠躬。
“我用的聚音器是旧式的,不过,使用方法大概差不多。聚音器总要放在鸟类准备栖脚的地方,可是,首先要注意的是要避免把人的声音和狗的声音搀杂进去。还有,附近如果有苍蝇飞舞,也会录下很大的嗡嗡声。这些日子,还没有到避暑季节,别墅的人还没有搬来,不会有人在夜间出来散步,条件是不错的。等一阵,我到现场去给你们带一带路。好,现在先躺下睡一会儿吧。”
“真是感谢。可是,占据人家的别墅一晚上,大概已经徵得同意了吧?”
“那方面完全可以放心。”
藏书网高原的士公司社长带着负责管理的神情,连连点头。
“已经给东京打过电话。大家都是老朋友,而且,他把别墅中的家俬都托我管理,所以完全可以放心。只是,夜间还冷,要从这里带着毛毡过去。”
四人一起为社长的照顾致谢。
第三章
五点钟,女仆一声招呼,四个人应声而起,大家都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
把聚音器和晚餐的东西装在汽车后面车箱。原泽和福地嘉六挤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福地的儿子嘉一郎开车。嘉一郎据说是二十七岁,看起来要年轻很多,身穿红恤衫,戴黑眼镜。连腮胡子虽然已刮干净,从耳根起还是黑黑一片。是个身材魁梧的人,驾驶技术也很高明。
“你常到东京去吧?”
妻我坐99lib?在后面,看着嘉一郎的样子,向他问道。
“不,不常去。偶然去一次。是为跟旅行团体、观光旅客接头。”
嘉一郎两手操纵着驾驶盘,用粗重的声音回答。
“每次去东京,总要到银座后街去玩一玩吧?”
“不,也不去。我不大会喝酒。”
嘉一郎笑道。洁白整齐的牙齿和黑眼镜倒很配合。妻我心想,这个人是的士公司的小老板,平常又没有多少工作,每次到东京,总会玩玩逛逛,随手挥霍,像这类男人,正是吧女的好对象。坐在他儿子旁边的福地嘉六则紧望着前方,对于这几句问答,毫未插嘴。
车子到了中轻井泽的三岔路口,向北转弯,过了太子旅馆,马上出现了陡坡,开始上坡。新绿的落叶松和白桦林的颜色,在落日里更加美丽。未到“高峰茶室”之前,通往鬼见愁的道路上,巴士和小汽车不断来往;往右分岔之后,进入通往北轻井泽的道路,路面既坏,车子也几乎不见踪影。
从这里开始,两边树木森森,忽然,右手出现了一处草原;然后,别墅的屋顶一一在树林中隐约出现。
车子驶到以白桦树巨大树干为门柱的别墅的前庭。院子里杂草丛生,四处矗立着白桦树和落叶松。车子来到一处欧洲山中别墅风格的建筑物前停下,建筑物的大门、窗户等等都是紧闭着。大小约二十坪,楼基很高,一共两层。尖尖的褐色房顶上有一座红瓦烟囱,有如生长着一块疙瘩。
“就是这里了。”
主人公福地嘉六下车,先从外面向房里边张望。他儿子嘉一郎掏出钥匙,把大门的铁锁打开。
“比起近年的美式楼房,还是这种房屋令人怀念。”
越水重五郎抬头看着楼房说道。越水曾经因公出差到欧洲去过。
高个子嘉一郎把门推开,用手电筒的灯光向里边照射。
“总要经常到别墅来看一看吧?”
妻我向福地问道。
“下大雪的时候就不来了,到了春天,每个星期来一次,不仅是在外面看一看,而且还要进来。窗门都要一一打开,不换空气是不行的,这些工作,就令人相当头痛。有时候,还要打扫打扫。”
等他儿子把窗子打开以后,福地首先走进。其余的人,一起走进楼门,把电灯开亮。
“到底不愧是轻井泽,连空楼都没有什么发霉味道。”
原泽说道。
走进大门,左边是外国式的客厅和起居室,后边是楼梯。窗帘、桌椅、摆设等等一概俱全,只是无人居住而已。在感觉上,好像是这一座别墅的住客刚好外出。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觉得,不知从什么地方袭来一阵寒意,无?99lib? 人之家的气氛是很鲜明的。
“就把录音机放到这张桌子上吧。”
福地嘉六立即开始指挥。
“聚音器最好离开录音机一百五十米。等一下,我带你们去寻找一个适当的场所。……嘉一郎,你帮一帮手,把东西拿来。”
正站在窗边低声吹着口哨的嘉一郎,听了他父亲的话,立刻走向汽车。
“这正是好时候,你们看,无论哪一处别墅,都还没有人来住。”
福地四周探望说道。从这里外望,可以看到三座别墅座落在附近,都是隐藏在参天的树木里,只剩几处黑影。天空的灰黑残光向四外播散,地上的光线愈暗,很快就要进入黑夜了。
打开汽车的后车箱,三个人把聚音器抬出。跟着又把装有开水的大型暖水壶,和装有三明治、水果的包袱等等取出来。
大家一齐动手,开始装置器材。
最后决定,聚音器放在离藤村别墅三百米远的树林里。大家一起动手的时候,福地嘉六的儿子却不打算帮手了。
“那么,就请慢慢装置吧!我另外有事,失陪了!”
嘉一郎的黑眼镜下,嘴角带着微笑,向四位来客告辞。
“什么,你这就要回去?”
做父亲的福地嘉六看来不大满意。
“是啊!跟人家有约会,时间到了。”
嘉一郎看着手表说道。附近的光线迅速转暗,连手指都看不大清楚。只剩下他的衬衫的颜色残留在黑暗里。
“我还得在这里帮忙一阵,你回去以后,叫一辆的士,马上开到这里来接我。”
父亲说道,儿子连忙奔向汽车。
嘉一郎的魁梧身体挤入了驾驶台,车子马上冲出藤村别墅的的大门,灯光消失在远方的森林里。
“啊呀呀,真是个只顾自己的人?99lib.,拿他没有办法。”
福地嘉六对身边的妻我说道。
“不,身体很好,是个很能干的人。”
秃了头的妻我说的是客套话。
“令郎也在贵公司里工作吗?”
“不错。挂名是专务理事。可是,既不专,又不务。”
福地苦笑。
“不过,社长不必为将来的日子担心了。”
开烧鸡店的原泽规久雄殷勤说道。
“哪里办得到?我不在眼前的时候,根本没有正经做事的日.99lib.子。一直到现在,只知道游手好闲。”
“不,不,绝不会的。在做父亲的眼里,多么大的儿子总还是小孩子。”
开铁器店的进藤敏郎说。他自己也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
“啊呀,时间已经晚了,赶忙装好吧。”
福地停住闲谈,催促大家。
大家决定,把妻我带来的聚音器,放在落叶松的树枝上,按照福地的指示,年轻的原泽爬上树去。身体虽然单薄,却意外地灵敏。他把聚音器结结实实地用绳子绑稳在树枝上。
“再往上一点,用叶子把它遮掩好。”
站在下面的福地指点地方。聚音器带有光泽,为了避免小鸟起疑,发生戒心,所以要用叶子遮住。
“聚音器的方向,摆在这个角度,好吗?”
原泽在树上询问。
“现在的位置就可以了。大致来说,小鸟就是在那个方向叫得最多。”
福地嘉六对于这一带高原,就像自己家的庭院一般,了若指掌。
“差不多了,这样就行了。”
福地说完,原泽就从树枝上跳跃下来。身体较瘦,所以很轻。
从树枝上牵引下来的电线经过草地,直通别墅。另外一端,接在长桌上的录音机上。
“带着几卷录音带?”
福地问妻我。
“一共带来十卷。”
妻我打开小手提包,给他看。
“那就很够了。近来录音带便宜。不用把录音机又开又关,那样太麻烦。”福地说道。
“有很多给小鸟啼叫录音的人,一听到鸟声稍微停止,就马上把录音机关上。可是,小鸟到底什么时候叫,很难说,还是多费一些录音带,中途不要停止录音,要好一些。”
“好,就照这个意见办。反正录音带很便宜。”
妻我笑道。
“就是有狗声和人声搀杂在一起,也不停止吗?”
原泽询问福地。
“不要停。将来可以把那一段剪掉,所以还是让它去,不要停机。”福地回答。
录音机接好四副耳机,把它放在耳边,可以判断录音时的声浪好坏高低。
“现在来试一试。”
嘉六拿起一副耳机,戴在自己的耳边,又打开录音机。三个人也照样戴好,福地侧着满是白发的头,听了一阵。
“已经叫了。这样高低,很合适。”
说完,从耳边把耳机摘下。
“不如再调整得清楚一些。”
还在倾听的妻我向福地问道。
“现在啼叫的地方,还相当远,慢慢,它们会移近的。所以不怕。”
进藤从原泽手里接过耳机听着。
“果然不错,声音很清楚。这是猫头鹰吧。”
他低声叫道。
“现在听到的还不是猫头鹰。不过很像,啵、啵、啵,叫声很短促。那是筒鸟。”
福地笑道。
“原来如此,我们真是分不清。社长,等我们录了音,请你把这些鸟叫的声音,一一给我们讲一讲。”
原泽说。
“将来一定这样办。其实,我也很希望跟大家一起留在这里,把鸟叫的声音,一一说明;同时再录下音来,就方便很多,只是今天晚上偏偏有事,非常遗憾。”
“不敢当,已经很打扰你了。”
妻我说道。那时候,汽车声音靠近了别墅。
第四章
驶进大门的是福地嘉六社长的高原的士公司的的士。司机从橙色的车身中出来,走到楼房门口扬声叫道,车来接了。这是刚才吩咐派车来接的。
“那么,诸位今晚辛苦了。”
福地起身。
“真是多谢。”
妻我、越水、进藤三人一致鞠躬致谢,唯独原泽说道:
“社长,我能不能搭你的车,到府上去一趟就回来。”
原泽离开座椅。其他的三人同时望着原泽。
“我来的时候,把‘岁时记’忘记了。放在衣箱里,没有拿出来。这本书很要紧,没有这本书在手边,听起鸟叫,我们这些初入门的人,就不容易摸到头绪。”
原泽抿着嘴笑道。今天晚上,大家原说联句的。
“如果可以替你打开行李的话,等一下,我派司机送来也可以。”
福地对原泽说道。
“不,反正是一样,还是搭你的车去吧,我马上就回来。”
事情牵涉到打开别人的行李,福地也不便多说。
“还要什么东西吗?我顺便买来。”
原泽望着三个人的脸。
“热水,晚饭都有了,不要其他东西。还是早一些回来吧!本来说一起听鸟叫的录音呢!”
妻我说道,他对于原泽连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放过,不大满意。
原泽自己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可是,他到底还是跟着福地嘉六走出去。转眼间,响起汽车声音,慢慢又消失了。
“菊舍这家伙,如果真是要俳句‘岁时记’,我们可以借给他。难道他非自己的不用!”
妻我富亭望着越水伍重和进藤敏生说道。
“菊舍这个人到底年轻,不能定心。他说是去拿书,说不定是找个地方去喝酒。反正今天晚上是通宵。”
越水伍重说道。原泽好酒,这里的三个人,都没有他那样厉害。
“是吗?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头发虽黑,却已满面皱纹的进藤说道。
“提起喝酒,我想起了那位社长的儿子。”妻我提起那个人。“从刚才我就想,一定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经常到东京去,住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地方好玩。”
“我也是这样想。体格魁梧,戴着黑眼镜,很神气的样子。”
越水表示同意。
“既然还没有太太,一定到处耍乐。这一点,在轻井泽是不方便的。”
轻井泽地方幽静,料理店等等地方一概没有。既然没有艺伎,就听不到三味线的音响;设有服装华丽的吧女的酒吧,不用说,更是没有一家。要想耍乐,只能够前往附近的草津、伊香保、水上、上山田等等温泉。不过,乘坐快车去东京也不过是三小时的时间,人们大都是到东京去玩。
“刚才就是那样,把他父亲放下,自己回家了;说是跟别人有约会,到底是什么人,也不说。”
妻我说道。这一家人,拥有轻井泽的大片土地,所值甚多。福地嘉六为了多赚现款,而且开设了高原的士公司,这家公司的生意看来很兴旺。看样子是个纨裤子弟的嘉一郎,一定是挥霍享乐。三个人把这些意见说个不停。
附近夜静,这一次再没有听错,是猫头鹰叫了。
“七点多了,录音吧!”
妻我说道,把耳机戴好。另外的两个人也戴上耳机,还剩下原泽的一副,放在桌上。
“听见了,听见了。”
越水伍重说道。
“那是什么鸟?”
富亭侧头静听。
“听见了鸟叫,也不知道鸟名。”
敏生把自己的俳句“岁时记”打开,读道:
“关于夏天的野鸟嘛,书上说,有杜鹃、闲大鸟、郭公、青叶木兔、筒鸟、慈悲心鸟、和尚鸟、夜莺、雷鸟、苇雀、青鹭、鹈、水鸡、猫头鹰。除此以外,还有老莺、夏云雀、鹑鸟、燕子……多得很呢!”
“菊舍这99lib.家伙还不回来。”
妻我富亭看着手表说道。
“嗯。已经就要八点,走了一个钟头了。”
“说是去拿‘岁时记’,那里用得了这么多时间。从福地先生的家到这里,汽车不过是十二、三分钟的路。”
“一定是去喝酒。他跟我们不同,不喝一杯,就过不去。”
越水伍重闪着金牙的光。
那时,引擎的声音撕裂了寂静,来到近处。
“大概是回来了。”
进藤笑了起来,戴着耳机的妻我则板起面孔。
“正是鸟叫得正好的时候,车子一来,都惊走了。这99lib?地方,应该保持安静。”
汽车的声音又走远以后,楼门打开了,原泽菊舍奔了进来。他的一只手抱着包袱。
“对不起,回来晚了。”
“啊呀,你真是个稳健派。”
妻我轻轻带些讽刺来嘲笑他。原泽脸红起来。
“我从福地先生的家出来,正碰上常到我的饭馆吃饭的客人。难得在轻井泽遇见,一定要拉我到他的别墅去喝威士忌。他是熟客,不好拒绝。我也很惦记这里。对不起,对不起。”
原泽用他的瘦手指解开包袱。从里面取出威士忌酒瓶和四个用薄纸包好的酒杯,还有桃子、苹果。
“晚上冷,大家喝几口,暖暖肚。”
原泽把酒杯一一分给大家。
“喝醉了,就无法联句了。”
越水的脸色有些不大放心。
“什么?这么一点酒,会醉?稍微喝一点,有好处。天气冷,可以御寒。”
原泽劝酒。说起来,也许是为了向大家致歉,所以特地买酒招待;其实,三个人都知道,想喝这瓶威士忌的是原泽自己。
“已经九点钟了。听到些什么?”
原泽把耳机戴上。
“画眉叫得正欢。”
只有进藤回答。
“嗯,原来是这种声音,我听人说过,果然同猫头鹰不同。啾——啾——听起来,很寂寞的声音啊!很抒情呢!”
原泽闭上眼睛。录音带在旋转。呼——呼——的猫头鹰长叫声,有时也加上几声。
突然传出一阵清脆的叫声。
“啊,这是杜鹃。”
妻我说道。
“你们听啊,它叫起来是咕咕卡咕。”
原泽说道。三人静听。
“我回去拿来的俳句‘岁时记’就写得很清楚,咕咕卡咕!”
他又加上几句,说时,连笑了好几声。
“怪不得呢,原来是秘本,才特意取来。”
越水开玩笑说道。
“说得不错。”
原泽给越水的酒杯斟上威士忌,又给妻我和进藤斟满。
杜鹃的叫声停住,只剩下猫头鹰、画眉、青叶木兔鸟的叫声。
“开始联句吧!”
妻我富亭征求大家的意见。
“好的,慢慢开始吧!”
进藤敏生说道。录音带用完,他关上录音机,把带子翻转过来,又重新打开录音机,进藤是个很仔细的人。
“由妻我起句吧。”
越水刚刚说完这句话,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
另外的三个人也侧耳静听耳机里的声音。
“是一男一女,距离很远,听不清讲的是什么!”
进藤说道。越水伍重看看手表——
“九点二十分。这么晚的时间还在森林里散步,一定是情侣。把录音机停了吧!”
原泽菊舍却是兴趣盎然:
“也许是附近别墅的人,再不然就是旅馆的旅客。无论是谁,都有意思,继续录下去。”
他兴致很高,年纪较大的三个人也不反对。
“录音带很便宜,不要紧,带来好几卷……”妻我富亭说道。福地嘉六也曾经提到,如果录到人的谈话声,最好还是继续录音。
“谈得相当亲密呢!……可是,说的是什么,听不清。”
原泽说时急得颇不耐烦。
“地方大概相当远。聚音器可以收到二百米以内的声音。这两个人,一定比二百米更远。”
妻我介绍了自己购买的聚音器的效能,并且加以推断。
“快点把谈话的内容听清楚了。他们再靠近一点就好了。……哎呀,声音高一点了。女的声音很好听呢!完全可以录下来。”
大概是带着醉意,年轻的原泽最为兴奋。妻我、越水、藤进的眼神也闪烁着光辉。谁也没有想到聚音器还有这种效用。
以呼——呼的猫头鹰叫声为背景,男女两人继续私语。
“真不错,完全是最新派的现场广播。”
原泽大喜。
猫头鹰一阵阵啼叫。中间夹杂着的男女谈话声,也若断若续。
“真急人。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进藤把手指压在耳机上,仔细收听。
“假如走近一点,就能听清了。可是,这两个人现在好像停住了脚步。”
正在啜着威士忌的原泽说道。
“既然听不清,不如把录音机关掉。”
妻我望着正在录音的录音机说道。
“很有意思,再录一会儿吧!”越水主张。
“录音带很便宜,等一下,说不定他们的谈话声音会提高。”
越水不时举起酒杯。
“我们这是做什么呢?到底是给野鸟的叫声录音呢,还是给男女的情话录音呢?”
妻我说。他和进藤面前的酒杯还没有动过。
“反正我们是业余兴趣,听听无妨。”进藤说。
“可是,原泽刚才说得好。后面有猫头鹰的叫声扰乱,根本听不到说的是什么。”妻我兴叹。
“这个不怕。只要有一点声音,将来可以把这一部分的录音带。加强音响,播放出来。”原泽说道。
“是吗?能办得到?”越水反问。
“办得到。我有一个朋友在广播电台做事。对我说过,可以这样处理。放心吧,妻我先生!”原泽对妻我说道。
“哎呀,居然有这么一回事。我在商店购买器材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妻我的语气,颇表不满。
“既然原泽提出办法来,还是继续录音吧!”
进藤刚刚说完,男女的低语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哎呀!怎么了?”原泽侧头。
“大概是发现了聚音器。”进藤提出了看法。
“不会的。”白发苍苍的越水说道。“他们俩人距离聚音器根本很远。而且,聚音器是放在树上,绝不会发现。那地方很黑,又是遮在树叶下面,连野鸟都不会发现,何况他们。一般来说,人都是注意四周,很少会注意头上面。”
猫头鹰和杜鹃鸟交互啼叫。猫头鹰漫长。杜鹃鸟的叫声短脆。
“这俩个人现在到底干什么呢?”原泽还在侧耳倾听。
“也许是走远了。”
妻我的表情已失掉兴趣,可是,进藤反而增添了好奇心:
“不,照我想,并没有走远。谈话声音停止,正可以证明两个人开始有所动作。”
说来轻松。其他的三个人听了,却不觉为之紧张起来。
“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啊!无论如何,绝不会连一句话都不讲。他们如果觉得附近地带毫无旁人,应该是什么奇特的声音都有……”原泽说道。
“聚音器也绝没有想到自己会担当这样重要的任务。”
越水浅笑,继续倾听。耳机里传来杜鹃鸟的阵阵鸣声。
“讨厌,又有鸟的声音扰乱了。”
进藤脱口而出,其余的二个人不觉一齐笑起来。
“好了吧,不要再胡思乱想,还是专心致志,静听鸟叫吧……怎么样,慢慢开始联句如何。从现在开始,鸟叫的声音会越来越多的。”
妻我想把气氛换一换,提出方案。
“好。刚才专为这本宝书到福地的家去了一趟,如果不联句,会辜负了它。”
耳机里的男女谈话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进藤担当记录工作,把钢笔和白纸都放在桌上。
“由妻我起句吧!”
越水说道。妻我谦辞,但结果仍然决定由他开始,其后的顺序是越水、原泽、进藤。
录音带还在继续旋转。四个人清清楚楚地听到聚音器传来的阵阵啁啾声。那声音,就如同在身边一样。
妻我闭上眼睛,沉吟了一阵,像是对于如何起句,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过了一阵,才略微点头,使用了一个“这一句如何?”的表情,带着几分怯意,将徘句写下,交给进藤。
“阵阵杜鹃鸟曳带黄昏的残光掠过了长空”
进藤朗声宣读。
“果然不错。完全是刚才的情景。昏沉沉的天空中,一阵阵,一群群杜鹃鸟,边叫边飞。好,这个起句非常之好。”
原泽说道。接句的是越水。他思索了一阵。写道。
“昏沉沉夜空笼罩着千壑万山晦暗如泼墨”
“确实如此,好句。”
进藤抄录下来,说道。
越水之后,轮到原泽。
“夜深人静时杂草丛生群莺飞低声传人语”
原泽写下以后,进藤宣读。
“在今天的情况之下,做伴的只有月亮。也就是说,从这一俳句联想起一幅以猫头鹰和月亮为主题的绘架。”
原泽自己解释他的俳句。事实上,窗外的夜空,并没有月亮。
“你不说,大家也可以了解。”
进藤写下自己的句子。
“静悄悄私语在森天万木之中深夜的原野”
原泽马上接口说道:
“哎呀,真快。说的是刚才那两个人的情话。只可惜,声音听不清楚。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
时间已晚,四周杂音更沉静下来。野鸟的叫声有如浮飘在空气中。男女谈话声依然不见踪影。联句的次序,又轮到妻我了。
妻我苦吟了一阵,才写道:
“来者是何人,木圆殿深夜之中竟咳嗽连声。”
“木圆殿?……木圆殿是什么?”
越水询问。
“这里面有段历史。当初齐明天皇驾崩在朝仓宫的时候,太子之兄(就是后来的天智天皇)夺权,建造殡殿,检查出入人等。这就是木圆殿的来历。”
妻我把秃头一扬,又唱了一首有关木圆殿的古歌,然后说道:
“刚才进藤的句子提到了静悄悄私语和深夜的原野,使我想起了这段历史。把守木圆殿的人查问‘来者是何人?’而我们现在,不也是在猜想,是谁在谈情呢!”
“妻我真渊博。到底是九州人,肚子里都是九州的历史……可是,这就麻烦了,底下的句子很难联上呢!”
越水苦着脸说道,可是马上就提笔写了出来。还是由进藤宣读。
“拒绝通名姓竹笠低垂半遮面任守卒猜疑”
“高明。”原泽说道。“真见功力。越水给下一句开了宽路。”
“不错。”
越水的语气颇为得意。
“深夜里,把关的人大声喝问,可是对面来的人,用竹笠遮住面孔 毫不答覆。”
他一边说,一边瞟望着妻我。
手持威士忌酒杯的原泽,看来已有几分酒意,可是还是执笔写道:
“窃窃私语中猫头鹰接连啼叫深沉如鼓声。”
他一边写,一边自己念出声音。
越水听了,问道:
“猫头鹰的叫声像打鼓的声音吗?我觉得筒鸟(杜鹃鸟的一种)的叫声才是那样……”
他提出了疑问。
“不,对于猫头鹰一向也是这样提法。你听,呼——呼——的声音,每一声要拖得很长,正像鼓声。”
原泽反驳。
“我赞成这一说法。”
妻我说道:
“窃窃私语中猫头鹰接连啼叫深沉如鼓声……可以通过。”
进藤接写下句:
“山间美庭院星星散散小茅店空寂无人住。”
写完之后,自己也解释了两句:
“不用说,美庭院指的是别墅,小茅店指的是旅馆。”
说着,探头向妻我问道:
“怎么样,妻我,是不是有一些鬼气森然?”
“进藤也许是故意如此吟咏,初听之下,果然有些萧条落寞。”
妻我说来非常圆滑。
“深山里,有所空屋。夜静更深,一对年轻男女在附近情语喁喁;声音的后面,又有猫头鹰啼叫连声。猫头鹰的叫声又有如鼓声。……这是原泽的好句。果然是啊,俳句里越来越有玄幽的味道了。”
妻我发表感想。
“老行尊过奖了。”
原泽鞠躬致谢时,突然,耳朵听到了夜莺的啼叫声。声音连串不断,“咕咕咕”,一连传来。
“这是夜莺吧!叫得很特别。”
原泽的面前,野鸟“岁时记”书本早已摊开,他连忙寻找。
这时,越水“哎呀——”了一声,侧耳倾听。其实,其他的三个人也同时听到了。男女的讲话声再度开始。
一听到男女的讲话声再度出现,大家立刻默然无语,带着紧张神色,静听耳机传过来的声音。
“声音还是很远呢!”
原泽失望地说。讲话的内容还是听不清楚。
“这两个人始终留在原来的地方。”
进藤说时,看着手表。
“与第一次讲话,已经相隔四十分钟了。他们刚才在干什么?真是野合吗?”
谁也没有回答。越水不自觉地拿起酒杯,第一次放到嘴边闲啜。原泽带着微笑,说道:
“真遗憾,一点也听不到亲热的声音。”
说时,连连摇头。
“现在是九点十分,他们在野地里逗留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越水语带关心。
“还在谈呢!听那声音,谈得很投机呢!”
稍微提高声音讲话的是进藤。第三卷录音带已经用去大半卷。
“你们呢!脑筋里都是一些胡思乱想。快点吧,我们还在联句啊!”
妻我的口气有些僵硬。以俳句来说,他的确是前辈。
“那也好。改一天,我们把录音机处理一下,让讲话声音能够听得出来,那时候,大家都会高兴。”
原泽这样说道。妻我的脸色马上不大愉快。
“好了,轮到老前辈联句了。”
越水打圆场,催促妻我吟咏。
妻我正在苦思之际,耳机里传过来的声音又告消逝。
“啊呀,又听不到了。”
进藤大惊小怪地大叫起来,妻我正在这时候,好像故意要将进藤的声音压下,朗读出他的俳句:
“夜莺啼叫后喁喁细语谈情话句句如谜星”
越水听了,不觉一呆:
“这是现代俳句的风格啊!你们看,妻我到底也对于那对情侣注意起来了。”
说了一句笑话之后,越水马上接句:
“深夜森林下情侣心弦连震荡同渡此良宵”
“句子不大平稳了。”原泽说道:“向下接句很困难了呢!不过,这样接句很有意思。夜莺凄惨叫声里,出现了情侣的情话。”
第五章
突然间,画眉的啼叫声,划破了夜空。
“值此一瞬间画眉鸟曳声高叫不如同死去”。
原泽写下这一句俳句,由近藤朗读出来,跟着,原泽解释道:
“根据野鸟‘岁时记’这本书,画眉鸟的叫声就同刚才我们听到的一样,阴阴惨惨,所以,古时候称它为鵺鸟:据说,这种鸟一开口,就要死人,这是很不吉祥的迷信。听说,这是九州一带的传说,妻我前辈多年住在九州,不知道听见过没有。”说着,眼望妻我。妻我却连连摇头,说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原泽不理他的回答,一直说下去:
“总而言之,书本上是这样说的。我这一句,打算表现的是纵情的女人,在那一瞬间的欢喜中,不理人世间还会有什么非难,情愿一同死去。”
正说到这里,妻我突然插嘴对原泽说道:
“很对不起,过去已经有人写过这样的俳句。桥本多佳子早有同样的一句,也是写女人,也是鸟叫,也说愿死!”
“哎呀,糟糕。你真不愧是老行尊,一说就说了出来。”
原泽的面色有些为难。
“不过,我是有感于眼前的情形,有了灵感。才写出这一句的。”
原泽还在自赞。
进藤在这一俳句后面,连接下去。
“口风如不稳真情实话全托出天机尽泄露。”
写完之后,原泽绷起脸说道:
“这就很凄惨了。”
越水望着进藤说道:
“联句大部分都不错。你把已经写出来的俳句,从头到底念一遍给大家听听,怎么样?”
进藤于是扯起腔调唱读出来。
阵阵杜鹃鸟曳带黄昏的残光掠过了长空
富亭(妻我)
昏沉沉夜空笼罩着千壑万山晦暗如泼墨
伍重(越水)
夜深人静时杂草丛生群莺飞低声传人语
敏生(进藤)
静悄悄私语在森天万木之中深夜的原野
菊舍(原泽)
来者是何人木圆殿深夜之中竟嗽咳连声
富亭(妻我)
拒绝通名姓竹笠低垂半遮面任守卒猜疑
伍重(越水)
窃窃私语中猫头鹰接连啼叫深沉如鼓声
菊舍(原泽)
山间美庭院星星散散小茅店空寂无人住
敏生(进藤)
夜莺啼叫后喁喁细语谈情话句句如谜星
富亭(妻我)
深夜森林下情侣心弦连震荡同度此良宵
伍重(越水)
值此一瞬间画眉鸟曳声高叫不如同死去
菊舍(原泽)
口风如不稳真情实话全托出天机尽泄露
敏生(进藤)
一直专心静听的越水说道:
“今天晚上的联句,可有些特别呢!”
他不禁苦笑。
“大家似乎都受了刚才那对情侣的讲话声的影响!”
进藤也表示同感。
“他们的亲密的声音,从聚音器里不断传过来,可真惹人心烦。而且,我们这边,四个人都是男子汉,枯守一晚。”
原泽呷了一口威士忌。
妻我郑重其事地望着大家。
“既然如此,不如把气氛换一换,联句就到此处为止吧。”他提出方案。
“那也好。而且,这样的俳句。一直联下去,也不会有好句子。”
越水说完,又问大家愿不愿意喝茶。其余三个人,也没有说什么,都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本来一向是年轻的原泽给大家服务,但因已有几分醉意,就由进藤代替。他把暖水壶的热水,连同红茶,一一倒在四个茶碗里。
“听,慈悲心鸟叫了。”
越水低声说道。
“到了这时候,再听这种鸟叫。才感到神清气爽。”妻我说道。
“刚才那两个人,现在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也开了一句玩笑,慈悲心鸟、猫头鹰和画眉叫声交替不断。从这时起,直到天亮,都是夜间的鸟的世界了。
第二天早晨,四个人还在大睡,大门口已经有人敲门,是福地嘉六。
蜷缩在被窝中的四个人之中,原泽起身,开门迎接福地嘉六进来。
“诸位,昨天晚上都累了吧!”
其余三人听见声音也都起身,他望着三人笑道。
“一直到今天早晨三点钟才睡。”原泽答道。
“哎呀,录音带还摆在上面。”福地嘉六望着录音机。
“可惜了,三点钟就睡,时间太早。天亮的时候,群鸟齐鸣,你们竟然没有听见吧!”
“可是,我们的录音很有得意之作呢?……社长先生,我们录下了很有意思的声音。”
“录下了什么?”
“现在不说,将来给你听的时候,你大概就明白了。”
高原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嘉六对在别墅过夜的四个人说,大家大概相当疲倦,不如到舍下去吃早餐,一边听,一边由他讲解录音带播放出来的野鸟的叫声。
以妻我为首的四个人,向福地表示谢意。大家都因为睡眠不足和疲劳,感到周身无力。录了音的录音带一共五卷。
“今天早晨,不是令郎开车?”
原泽望着窗外说道。今天早晨驶来的汽车不是的士,而是福地嘉六的公司的白牌汽车。
“那家伙贪睡早觉,这时候是起不来的。”
福地嘉六在谈他的儿子,吩咐司机帮手整理东西。
加上福地嘉六,一共六个人,走向草地,准备把昨天放置的聚音器拿下来。寒冷的晨风吹掉了人们的睡意。草上的露水一直濡湿到袜子的上部。
这一次,还是由年轻的原泽爬上树去,把挂在树枝上的聚音器拿下。
“昨天晚上录音,有些杂声。”
越水站在福地嘉六的身边,边笑边说。
“噢,一定有讲话声或狗叫声。”
福地嘉六转身问他。
“讲话的声音是有的,而且是喁喁情话。那时候,又正好有鸟叫,所以没有停止录音,把情话也录下来了。”
“噢,怪不得刚才原泽先生说,录下了很有意思的声音。”
攀在树上的原泽,把录音器递下来,交到伸出双手的妻我和越水的手里,同时说道:
“我说的就是这件事,社长先生。只是声音很小,讲话的内容,无法分辨出来;不过大家都很注意。那时候,正有猫头鹰啼叫,更显得情意缠绵了。”
进藤听到这里,仰头说道:
“喂,原泽。刚才你那句俳句实在拔群,不过,还有一两个字可以改动。你说:‘夜莺啼叫后喁喁细语谈情话句句如谜星’,如果改为‘夜莺啼叫中’,要更恰当一些。”
原泽做完了工作,从树枝上一步一步下降:
“夜莺啼叫中……果然不错,换一个字,味道就浓得多。”
下降到地面,掏出手绢擦乾被露水沾湿的手。
“昨天晚上,我们联句。”旁边的妻我对福地嘉六说道。“单是整夜守候鸟叫,恐怕烦闷,所以联句,原泽还特为回到府上去取书。”
“哎呀,原来如此。你们真是热心。我对于俳句可是一窍不通,不过,照我想,一边听野鸟的叫声,一边有这样的趣味,一定是非常愉快。”
福地嘉六心里本来认为,既然是听野鸟的叫声,就应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不过,他还是客套一番,这样说道。
“非常愉快的,还是居然听到了男女情话。虽然听不清,可是原泽生出了许多想像,弄得联句都很特别,接不下去了。”
越水说道。
“真怪啊。那么晚的时间,还出来散步,也许是另外的别墅里面的人。”
福地嘉六说完,又侧着头想道:
“可是,很奇怪。其他的别墅里,还没有人来啊!”他自言自语。
“也许是下榻在旅馆的客人,到附近来散步。”
这是妻我的话,这时,进藤打了一个大喷嚏。
“不,不会。从旅馆到这里,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呢。距离最近的是川岛旅馆,就是从川岛旅馆到这里,也相当的远。而且,不到这里来,一样可以谈情说爱的地方,还多得很!”
进藤在旁边插嘴。
“讲话的地方,比我们企图收集鸟叫的地方,要低得多。我们的聚音器挂在树上,这一对情侣在的地方,大概是在那附近。”
说时,指向二百米正前方。那里是落叶松和枞树的树林。
“那个地方,既没有别墅,也没有其他的房屋。晚上非常寂静,他们倒是真会寻找地方。”
说着,福地嘉六也向前眺望。
“可是,谈话声曾经一度中断,过了半天才重新开始。这倒让人很焦急。尤其原泽急得差点跳脚。”
越水笑道。进藤在旁擦鼻涕。
“那么,等一下听听录音带,高兴高99lib?兴。好,现在收拾东西回去吧。”
福地嘉六催促。
大家七手八脚,有的抱聚音器,有的把电线缠好,回到别墅,又把昨晚带来的东西整理清楚,全部装到汽车里。
汽车驶到福地嘉六的家,大约要十分钟,可是清晨的公路上,既无车辆,又无行人,只用七分钟就驶到大门。
火车的声音在白雾中轰隆驶过。浅间山的顶峰和白烟上,照射着淡淡的阳光。
第六章
福地嘉六的家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四个人坐在昨天刚到时歇脚的房间,桌子上摆的是酱汤、烧鱼、煮鸡蛋、咸菜等等。
“各位,大概每天早晨都吃烤面包,可是我想,昨天熬了一个通宵,肚子容易饿,所以多准备了一些。”
福地嘉六致意。
“不,昨天已经有了府上准备的点心,晚上并没有什么肚饿;反而是到了今天早晨,还想多吃一些。”
妻我代表大家回答。
“没有什么好吃的,请尽量多吃吧。吃完了把录音放出来,我把野鸟的名称说给大家听一听。”
大家一同起筷,喝了滚热的酱汤,然后吃饭。窗子外面,光线已经转强。进藤连连咳嗽。
“哎呀!进藤先生刚才就连打喷嚏,大概是着凉了吧。”
福地嘉六非常关心,马上问道。
“不,不要紧。说起来,轻井的温度到底有点凉啊!”
“要不要关上窗子?”
“不要吧。”
话虽然如此说,进藤的脸色却有些苍白。其他的三个人一时也谈起了东京和轻井泽的气候的差别,福地嘉六还提出了确实的气温数字。他说,在给野鸟录音时,总是携带温度表去爬山的。
“好,现在,重播录音吧!”
越水放下筷子说道。福地嘉六好像久已等待这句话,也把筷子一同放下。
“我也真是想听一次。这是你们的第一次录音啊!”
说时,把茶一口喝光。
吃完了早餐,大家围着录音机而坐。由原泽按照录音带号码的次序,一一再放出来。
录音带开始转动了,首先出现了杜鹃鸟的啼声。
“这个叫声,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了。”
福地嘉六微笑说道。尖锐的啼叫声,若断若续。
“请大家仔细听一听,杜鹃的叫声,其实与一般人所说的并不一样。”
“可不是,并不是像一般人所说的。”越水说道。
“我是在浅草出生的,一听见这叫声,就马上想起江户时代的名句。”进藤抹着鼻涕说道。
“江户时代,还有杜鹃鸟栖居在浅草吗?”福地嘉六问道。
“不仅是江户时代。一直到明治末期,似乎还可以在东京听到杜鹃鸟的叫声。你想啊,在幕府末期,青山尽谷一带,还有狼出没呢!”妻我谈起旧话。
猫头鹰的叫声开始了。
“猫头鹰的叫声显出四周特别寂静。初听之下,就如同‘入定’一般。”
越水侧耳倾听后说道。快到这一卷录音带完了的时候,又出现了一声杜鹃鸟的叫声。
原泽把录音带取下,换上第二卷。
“社长,就是这一卷,里边有人低声谈情。”原泽把开关打开时说道。
“是吗?”福地嘉六的表情,似乎是录有那种杂音也没有关系,所以懒得回答。
没有多久,混杂在鸟声中,出现了低沉的人声。四个人都竖起了耳朵。那样子,和昨天晚上在别墅初次听到谈话声时完全相同。
听得出是情侣的谈话声,却听不清谈话的内容。男声和女声交替出现,仔细听下去,却是女声多过男声。
“把声音放大一些,试试。”
进藤对原泽说道。原泽照办以后,整屋子都充满了鸟叫的声音。讲话声虽然也加高了,可是,还是听不清讲的是什么话。绵绵情话说个不停。
“社长,这一次谈话声,大约一直持续了三分钟。”原泽望着录音带的转盘,说道。
“猫头鹰又叫了。这一次录音很清楚。”
福地嘉六似乎根本不管什么谈话声。
“所以,原泽吟味的俳句是这样的……”
越水刚说到这里,进藤就接说下去:
“窃窃私语中,猫头鹰接连啼叫深沉如鼓声……我觉得我改的这一个字,比较好一些。怎么样?”
“嗯,两个字都不错。”
原泽并不反对进藤的说法。
“听,谈话声又出现了。”进藤静听录音带里的声音。
“到底谈的是什么,还是听不清。女人的声音稍微高一些……大概是个相当年轻的女人。”
他作了如此判断。
录音带传出的谈话声又停止了。
“等一下,还可以再听到谈话声。在这期间,我们曾经有许多猜测。”
原泽对福地嘉六说道。
第三卷录音带开始播放了,马上就传出了几声又短又连接的鸟叫。
“这是夜莺。”福地嘉六说明。
“这真是夜莺吗?我完全没有猜到。”妻我说。
“是啊。夜莺和猫头鹰的叫声大致差不多。”
福地嘉六侧耳细听的时候,录音带又传出了谈话声。嘉六皱起眉头。
“讲话声还是很远。”越水说道。
“为什么不走到聚音器的附近来呢?照现在这声音听起来,起码有一百米的距离。今天早晨,我们都看到那个地方了,静得很,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干些什么事呢?难道是自杀。……”
“女人的声音有些不同了呢!”
“恐怕不是吧。是你的耳朵听差了。”
这一次是原泽讲话。
“这一次,仍然是男人说得少。可是,只要女人的说话声一停,他马上就接着说下去。”
进藤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录音带已经转过一半,谈话声也停止了。
“以后,都是鸟叫的声音了。”
妻我这样一说,福地嘉六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由这里开始,福地嘉六根据天亮以前录集下来的鸟叫的声音,把野鸟的名称一一讲给大家。
全部听完以后,福地嘉六说道。
“大体来说,录得很好。如果把录音带选辑为两卷,就可以随时监赏了。初次录音,可以说是很成功。……选辑的时候,可以把谈话的杂音取消。这份工作,也用不到专家,只要有用惯录音机的人,使用滤音器,就可以将声音消除,很简单。”
进藤、原泽和越水三个人,彼此张望了一眼,做了一个“哎呀呀”的表情。
“可惜的是只到这里就结束了。这以后,还有好几十种野鸟要叫呢。这是到五点钟为止罢了。”
福地嘉六说道。
“是啊,实在累得忍不住要睡了。”妻我苦笑答道。
回程的时候,福地嘉六一直把四个人送到轻井泽车站。他的儿子嘉一郎始终没有出现。
“请一定再来玩。”
福地嘉六的满头白发,深深鞠躬,摇手致意。他身穿一件很讲究的冷衫和蓝色西裤,一副轻井泽社长的模样。
在火车里面,四个人继续交换意见,要不要把录音带里面的倩侣谈话声,再加扩大,详细听它的内容。越水和妻我表示消极,进藤和原泽则认为,如果能听清楚,一定很有趣味,所以主张听它一听。
“反正我们是业余兴趣,拿它当做余兴,亦无不可。”原泽这样说。
“我看,这一来有一些出乎常轨。福地先生也这么说……”妻我表示不赞成。
“也许有些出乎常轨。可是这是我们第一次录音。而且,那个谈话声音,分明就是我们联句的题目嘛!”
伤了风的进藤,用鼻音敦促。
“这班火车在五点多钟到东京。马上就把录音带拿到广播电台去。四个人可以一起把录音带再听一次。如果是改天听,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凑到一起。”
原泽说道。他有个朋友在民间.99lib.
广播电台技术部工作。可以把录音带交给那个人处理。而且,昨天晚上,他也曾对妻我说过:
“谈话声音虽然低,事后可以加强声音重播。可以这样处理,妻我先生!”
妻我则摇首答道:
“居然有这么一回事。我在商店购买这个聚音器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四个人在火车座位上一直睡到车抵上野车站。这是补偿昨晚缺欠的睡眠。除了三十二岁的原泽之外,其余三个人都是五十前后的人了。
在上野车站,妻我的洋点心店的伙计三个人来接车,搬走聚音器,这是妻我在轻井泽福地嘉六的家,打了长途电话通知的。
原泽拿着五卷录音带,四个人一同上了的士,前往民间广播电台。门房将他们招待到接待室。
民间广播电台的接待室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演员、歌手们出出进进,都打扮得非常华丽。
出来招呼他们的青柳是个高个子,听了原泽的话,不觉笑了起来。
“好,我尽量试一试。”他拿起录音带。
广播电台技术部人员青柳把录音带拿起来。
“要用多少时间呢?”
原泽问他。
“这个……要把录音带都听完处理完,得用一个钟头的时间,大致可以听得出来了。”
青柳回答。
“谈话的声音,只在第二卷和第三卷录音带里。其余的都是鸟叫了。”原泽说道。
“好,明白了……那么,诸位请尽量等一等吧。”
青柳从小卖部给他们叫来咖啡和点心。
四个人在那里又吃又喝,看看电视,消磨了一个钟头。
青柳重新出现了,来到原泽身边。
“喂,大致听见了。”
“是吗?听清楚了谈话的内容吗?”
原泽抬头望他。
“嗯,大致听清楚一些,总而言之,只能够听见声音比较高的一部分。……诸位请到里边来吧!”
青柳把原泽、越水、进藤和妻我四个人带出广播电台的接待室,到了走廊,立即踏上面前的楼梯。
不知道是第几层楼,不过那里也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青柳在半路途中停住脚步,推开一间房间的厚门。门口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副调整室No.5”。到此以前,走廊上同旅馆一样,两边都排列着同样的房门,而且有的上面亮着红灯,上写“正在广播”。
大家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横形的细长房间,正面是窗橱一般的大玻璃窗。从玻璃窗望出去,只见天花板上挂着照明用具,下面则是表演台。事实上,四个人眼前所见的就如同舞台一般,是电视演出的场所。
玻璃窗前有一个长柜,上面摆着无数器材,左边是录音机,右边是唱机。正中间的玻璃窗上,悬挂着扩大器,还有五六架小电视机并排在一处,这是供播放人员从五六个角度中选择最适宜的一个,随时变换画面,播送给观众。现在,表演台上毫无表演,五六架小电视机也没有开亮。不用说明,大家就知道,这个房间,就是同表演台进行联络、进行控制的场所。
“这间房是副调整室。完全隔音,玻璃窗外的表演的声音,完全传不过来。操作人员只能带着耳机,同表演台联络。从对面看过来,这里的人都围在大玻璃里工作,所以叫做‘金鱼缸’。”
青柳向大家说明。
青柳对原泽说道:
“你拿来的录音带,已经放在这上面了。”
他指着左边的录音机。上面摆好录音带的盘子,录音带的另一端已经卷在空盘上。
“广播电台用的是专家使用的单轨录音带,你们用的是业余使用的双轨录音带,不大适合,所以又另外搬来一架录音机。”
他指的是另外一架小型录音机。
“我听了你们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录音带,里面果然有人的谈话声。关于这一点,必须事先说明,你们要求把谈话声的内容放大,并求听得清楚,既然如此,我在播放的时候,就得牺牲鸟叫声。换句话说,就是把鸟叫的声音消除。”
“这么说,鸟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到了。我觉得,如果把谈话的声音放大,听得清楚,鸟叫的声音也会同时更加清楚。”
原泽这样说时,坐在后面的进藤插嘴:
“啊,我明白了。那是因为鸟叫的声音太大了,相反,那时候,两个人因为站得远,所以声音很小。所以,假如把讲话声放大,那么,离着聚音器比较近的鸟叫声就更大了。”
青柳听了微笑。
“说得不错。把谈话声放大以后,鸟叫声就更大了,一样扰乱听觉。所以,要把那一部分的鸟叫声消掉。”
“同时录了几种声音,而单把鸟叫声消掉,行吗?”
原泽问道。
“可以消掉的。消除杂音,就是使用这一方法。简单的说,要使用滤音器。看,就是这个。”
青柳指着长台中间的器具。
“这叫做低音滤音器。可以把高音去掉,只留下低音。”
说时,青柳的语气似乎是在课堂上课。
“讲这个东西的原理,大致是这样的。……人的声音的主要成分,大都是二百——三百千周到一千千周之间的声音。所以,可以只要这一个周波数目的音波,而将同时录下的杜鹃鸟和夜莺的叫声取消。杜鹃和夜莺的叫声,周波数目比较高,主要成分都在一千千周之上。所以,用滤音器把一千千周以上的音浪取消,就能够把鸟叫的声音消除,而只剩下人声音了。”
“原来如此。”
“可是,讨厌的是猫头鹰的叫声是五百千周以下的低声。比人的声音的周波数目还低。所以,无论如何,对它也没有办法。把音量放大以后,猫头鹰的声音还会存在的;而且,因为聚音器把猫头鹰的叫声捕捉得很清楚,叫声会更大。”
“原来是这个道理。那么,鸟的叫声还有一部分留下来呢!”
原泽点头说道:
“为了要听野鸟的叫声,才特别使用聚音器录了音;可是,到了现在,又不得不把叫声去掉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两次加在一起,充其量不过是十分钟。野鸟的叫声,在其他各卷录音带里还录了很多,所以,牺牲一部分也没有关九九藏书系。”
他对同伴说。
“不,也不会把你们的录音带弄成那个样子,还能够把原有的谈话声和鸟叫声都保持下来。”
青柳对原泽说道。
“噢,是吗?那就更好。这么说来,你在播放给我们听的时候,是使用原来的录音带,加上别的装置?”
“不错。只放上滤音器就够了。所以,诸位这一次听了通过滤音器的声音以后,如果希望今后继续再听,那么,我可以给你们转录到另外的录音带上。这样一来,你们又可以听原来的录音带的声音,又可以听通过滤音器以后声音,作一番比较。”
“那就拜托你了。”
这一次说话的是越水。
“是啊,这就方便多了。就请一边讲给我们听,一边另外转录到别的录音带上吧。”
妻我说道。伤风还没有好的进藤,不断清理鼻子。
青柳另外抱来一架录音机,放上新的录音带。这一架,也是家常使用的录音机。
“好,现在就开始播放了。从你们录的第二卷录音带开始,从头播放。”
说完,青柳掀动开关。同时,用手指将已经装好的滤音器作了一番调整。
录音带开始慢慢转动。声音本来应该从玻璃窗上的扩声器里面流出;可是,录音带转了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
“原来的录音带上,是杜鹃鸟和夜莺在叫,现在完全听不到了。这是因为,它们的叫声,周波很高,都由低音滤音器滤掉了。只是隐约留下一点声音。”青柳微笑说道。
“原来如此。”原泽点头。
“在普通的情况下,我们的耳朵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巨大的声音,可是,十分高的周波,我们却反.99lib.而听不到,就是这个道理。”他试探着说道。
“你说得不错。我因为对于电子音乐很有兴趣,经常把声音的周波数目改变,那可有意思了。经常听到意外的音响效果。……好,我不要多说了,诸位仔细的听吧。”
青柳的话刚刚说完,突然,房间里充满了异样的声音。四个人的脸色,就像听到头上的雷声一般。
“这是猫头鹰旳叫声啊。”
青柳笑着说道。
雷声如断如续,响了半天。
“真惊人。”
原泽说时,连眼睛都睁圆了。另外的三个人也面色呆然。
“现在,谈话声就要开始了。”
青柳将手指放在嘴唇边。果然,人声从扩音器里播送出来。
“这里真静啊……”
“是啊,很静。”
“我不干,这地方太荒凉。”
“不怕,有我呢!”
“可是,心里总有点害怕……喂,这是什么鸟?”
“是夜莺啊!”
“夜莺?是这样的声音?我只听见过这种鸟的名字。”
说到这里,谈话停止了。四个人面面相觑。从对话里可以听到,其中一个人是女人,但声音有些近于男音。至于那男人的声音,就更粗了。
“喂,以后怎么办呢?得有个长期打算!”
猫头鹰又叫了。完全像打雷或电气火车的隆隆声。这时,女人的声音被遮盖住,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猫头鹰的叫声一变质,就如同物质的冲撞声响,只能在若断若续之间,听见人的讲话声。可是,几声啼叫声之间,能够听到的只是一句话的几个字。无法了解意思。
“讲这种话,毫无意义。”
这一次是男人的粗声。正遇到猫头鹰的打雷声突然停止。
“可是,我没有办法啊!而且,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原来还以为,你一直在认真考虑我们的事情。真是太不把人当人了。”
“我怎么会不把你当人,我始终是对你一片热诚。”
“不要说得好听吧。我还不知道吗?你已经慢慢冷淡下来了。你既然如此,我可怎样才好呢?喂,我怎样才好呢?”
“不,我是……”
猫头鹰雷鸣般的声又开始了。男人的讲话声几乎完全消失,只是叫声稍停时,才能听到。
第七章
录音机播出的是零星语句。
“……我不干,可是……”(女声)
“……是这样说的。怎知……”(男声)
“……这样想。但是那也……”(女声)
四个人听得连耳朵都立起来了。
“……已经……”
这是女人的声音,夹杂在猫头鹰的啼叫声里。
“……说过。对方……”
“……不是这样。我把它 ……”(男声)
“……为什么那样……”(女声)
说到这里,猫头鹰叫个不停。
“……那么也好。不过,我可不答应。就算有这样的事情,我也拒绝。从一开始,就不对。”(女声)
猫头鹰又连叫了好半天,吵得一点也听不到。可是,到了这时,稍微停了一阵。
“我怎么办才好呢?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你的心意是那样,我就跟你拚个高低。我说了话,就办得到。”(女声)
“喂,不要说这种话!”
“你还以为我是开玩笑?我早就99lib.拿定主意了,什么事我都做得出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怕什么。所以……哎呀……”
哎呀……那女人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哎呀……”叫了一声,这时,就像音乐结束的鼓声一样,猫头鹰的轰隆隆叫声,又像雷鸣般出现。
四个人大吃一惊,吓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说话的声音到此为止。”青柳向大家说明。
“以后,就都是猫头鹰的叫声了。再接下去,就是画眉的叫声。画眉的周波数比较高,所以滤掉了。……好,现在换下一卷录音带。”
青柳换装录音带的时候,四个人都是脸色紧张,面面相觑。
“这两个人的谈话很认真啊!”原泽首先开口。
“嗯!单是听声音,就可以想像到。昨天晚上,我还以为是情侣的甜言蜜语呢……谁知道,竟然是在谈判分手。”进藤说道。
“分手的意见,99lib?似乎是那男人提出来的。女人不同意。男方因为环境无法应付,所以要求分手,可是女方表示,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早就下定决心,不惜一死……”
越水不愿让青柳听到,压着声音,慢慢说了出来。
“那女人威胁那男人说,如果分手,我就不顾一切,毁坏你的一生。那女人似乎相当失掉理智。由此可见,女人真可怕。”
原泽说完,妻我低着头说道:
“别人的私下藏书网的事情,给我们听见了,很不合适。不如把这录音带丢掉了吧!”
他低声说道。说得很有道理,另外的三个人默然。
“那么,就按照妻我的意见办吧,不过……。”
进藤咳嗽了一声,接着说下去:
“等大家听完一遍再丢掉也不迟,反正又不知道讲话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何名何姓。只要我们保持秘密,不对人说就行了。……青柳先生,最好也不传出去。”
进藤向正在装换下一卷录音带的青柳提出要求。
“我知道。请不必担心。”青柳微笑点头。
“商量分手,竟然到这么一个地方来谈,可算妙事。这也方是人烟少到的轻井泽的草原啊!难道说,他们两个人专为谈这些话,才从东京来到.99lib.此地?”原泽说道。
“大概是那男人带女方去的。原来,不知下榻在哪一间旅馆,为了商量这件事,才把女方带到那个地方。”
越水刚说完,原泽又接着说道:
“你说得大致不差。比方说,‘这里真静啊!’分明是有些害怕。所以男人说,‘有我呢,不用怕。’他还说,正在叫的鸟是夜莺。由此可见,那女人并不知道男的要同她商量分手,还以为是带她出外散步。”
这是他的想像。
“那是几点钟的事?”
妻我不知道在问谁,却提出了问题。
“九点二十分的事情。我看了手表,所以记得很清楚。”越水回答。
“嗯,那种时间在那种地方,大概完全同深夜一样了……”
妻我似乎在自言自语;进藤开口:
“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说完以后,大家都紧望着他。
“……不,我是说最后的地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语气大变。好像是那女人叫喊了一声。正碰上猫头鹰的叫声掩盖过去,听不清,可是,总有些奇怪。”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越水说道。
“我总觉得,那男人是不是要勒死那女人呢?”
四个人都带着一些不安的表情,就是因为,大家都有了相同的想法。
“可是,后来又有谈话声出现了,我们的担心,说起来,有些多余。”原泽说道。
“大概是这样。如果那男人对女方下手,那么,后来就不会再有谈话的声音。也许是原泽所想的那样,听不到声音的那段时间,两个人在亲亲热热。”
“照如此说法,第二次谈话的情景,就应该同第一次有所不同。”
青柳也插嘴进来。
“是吗?我看会是这样的。吵架以后,再亲热一阵。谈话的声音当然会变的。”进藤说道。
“这一点,我们都有经验。”
原泽一说,大家都低声笑了起来。不安也解除了。
“那么,就请大家听第二次谈话的声音吧!”
青柳开始转动新的录音带。
技术部职员青柳把下一卷录音带播放出来,妻我、越水、进藤、原泽四个人,侧耳静听。
最初出现的还是猫头鹰的打雷般的叫声。而且叫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四个人想起了当时录音时的情况。第一次男女谈话声之间,有一段停止时间。那大约是四十分钟。上一卷录音带快用完时,第一次谈话也接近终了。所以,现在这一卷录音带,还要再转半天,才会有第二次谈话的声音出来。事实上,现在播放出来的声音,只有猫头鹰的叫声。
“我先提醒大家一声。”青柳对四个人说。
“第二次谈话声音很短。同第一次谈话声比较起来,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他提高声音说道,并不输于录音机播放出来的猫头鹰的叫声。
他们做了个“是这个样子吗?”的表情,稍微想了一下。只是,虽然仅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记忆已经模糊了。
“还有,刚才已经说过了,第一次谈话声和第二次谈话声,声调有些不同。”青柳说道。
“这是因为换了录音带的缘故?”妻我问道。
“多少也有些关系,不过,说话的人跟第一次的情况不同,改换了位置。”
“位置?”
妻我正要追根问底查问下去,这时,青柳看着录音带盘的记号,拦住他的发言。
“好,请仔细听吧,就到了。”
猫头鹰在啼叫。接着,女人的声音出现了。
“虽然很静,我倒惯了。”(女声)
“可是,一个女人来,一定还是要害怕的。谈不到有多少安全……”(男声)
猫头鹰的雷鸣,遮住了谈话声。
“鸟的叫声很好听……我第一次听到。”(女声)
“我的……”
男人刚要说话,被女人的声音压盖下去:
“这是什么鸟呢?其实,这附近……”
男人的话说到这里,又被女人拦住:
“别说话!”
“啊?”
“暂时别说话!”
紧接着,猫99lib.头鹰的叫声雷鸣般出现。然后,男人的讲话声和女人的讲话声也出现了。可是,声音比刚才小得多,谈话内容完全无从分辨了。
青柳于是将录音机停住。
“能够听得明白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他对四个人说明。
“其他的部分,都听不到了吗?”
原泽问道。
“声音非常之小,听不清楚。就是将音量增大,也一样没有用。录音时没有录下来,所以也没有办法了。”
“所谓没有录下来,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谈话声音离得远?”
“是因为离开了聚音器可以捕捉的声音范围。它的范围大致是这样的。”
说着,青柳用双手在前面比划了一个扇面形的范围。
“谈话声如果进入这个范围之内,聚音器就可以捕捉得到。超出了这个范围,就没有办法可想了。而且,就算在合适的角度之内,如果距离在二百米以外,也很难捕捉。所以,能够录下来的,只是这对男女经过聚音器时谈话的声音。后来,他们走出范围以外,虽然还有声音留下来,内容就听不清了……”
“这么说,那对男女是在聚音器前面横断而过的?”
“不错。两个人一边谈话,一边走过。”
“这么说……”
这一次是进藤询问青柳。
“刚才你播放给大家听的第二卷录音带的谈话声音,虽然被猫头鹰扰乱了很多,可是时间相当长。那两个人也是一边走一边说吗?”
“不,我觉得是站着讲话。就算在走路,也是走得非常非常之慢。也就是说,在聚音器的可能听取范围之内,脚步轻轻地走动。”
青柳又把刚才剩下未播放的录音带播放出来,果然全部剩下鸟叫声。
“刚才的录音带里,两个人还在吵架,你们看,就在这么一段时间内,就和好如初了。”
原泽笑着说道。
“第一次谈话和第二次谈话声中间隔断了一段时间,我看声调变化道理就在此处。”
越水也带笑说道。
“可是,原来以为多有趣味,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
妻我的面色有些沉闷。这句话,其他三个人并无异论。原来以为有多么引人入胜的甜言蜜语,这一点,颇令人失望。
“实在麻烦你了。”
原泽带着颓丧的脸色,向青柳行礼。
“不,没有满足你们的预期,真是遗憾。”
青柳笑着,把录音机关上。
“这一卷录音带,把刚才大家听到的经过滤音器的谈话声,都转录了。我送给大家,可以同原来的录音带对比。”
青柳把录音带卷好,放在纸盒里,交给原泽。
“十分感谢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再听的必要了,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谈话。”
原泽把手里的两卷录音带比较了一下。
“然而,猫头鹰的叫声会变成那样的音响,我倒是从来不知道。用滤音器来过滤声音的效果,我也是初次知道。所以说,这卷录音带,也还是有些价值呢!”
但是,原泽这番话,不过是在礼仪上讲给刚才帮手播放、忙了半天的青柳听听而已。
两卷录音带决定由妻我保存。他买了聚音器,又是到轻井泽给野鸟进行录音的发起人,所以,这个决定是理所当然的。
四个人走出广播电台,立刻解散,各自回家。从昨天晚上累到现在,本来应该喝一杯,结果连这个节目也取消了。
第二天,妻我给原泽打来电话。
“昨天累了吧?怎么样,恢复过来了吗?”
“还没有,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你怎么样?”
原泽反问。其实,他年纪既轻,做的又是夜间的生意,白天大睡一场,疲劳大致已经不见了。
“我的两条腿还酸痛。不能和你们年轻人比。”
“那里那里,你身体好得很,和年龄没多大关系。”
“打电话给你也没有别的事,我想把鸟的叫声编辑一下。单是这样听,没有什么意思。”
“这个意见很对。”
“所以,我要问问大家的意见。还有那个谈话声。在编辑的时候,要不要把它剪掉,你的意见如何?”
“对啊。纯粹的鸟叫声音搀杂人声,不大好。可是,全部剪掉,又未免可惜吧!”
“我已经猜想到你会这样说。谈话的声音,第一卷录音带里没有,第二卷和第三卷录音带各有一部分。这就很讨厌。不如把它去掉吧?”
“我可是希望保存下来。”
“我已经猜到你一定这样主张。”
妻我的声音里,夹杂着讪笑原泽的笑声。
“另外两个人怎样?你有没有问过他们的意见?”原泽问道。
“我给越水打过电话,他说怎么样都好。按照大家的意见来办事……”
“那么,进藤呢?”
“进藤今天早晨同他夫人到宇都宫去打高尔夫球。早晨十点钟,就开着自己的汽车走了。”
“哎呀,精神真好。跟年轻人一样。”
原泽感叹。说完,又想了起来:
“说不定是他夫人硬把他拉出去的呢?”他含笑说道。
铁器店老板进藤敏郎的夫人很年轻。只有三十五岁,同他相差十六岁左右。不用说,是续弦。
第一个太太三年前病死了,不到半年,进藤就再度结婚。
“进藤的夫人,娘家在宇都宫吗?”妻我在电话里问道。
“进藤总是到宇都宫去打高尔夫球。对于东京郊外的高尔夫球场,始终不愿意去。他同夫人轮换着开车,似乎很是高兴。”原泽这一次笑出声音来。
“既然如此,今天是回不来的了。这家伙每次到宇都宫去打高尔夫球,总是要在太太的娘家住下。”
妻我说明,要等铁器店老板进藤回来,再谈录音带的编辑方针,然后放下电话。
又过了两天,这一次是进藤给原泽打来的电话。
“上一次累了吧!”
进藤的声音,精神十足。
“不,我猜你一定累了。那天刚回来,第二天马上跟夫人去宇都宫打高尔夫球。”年轻的原泽嘲弄进藤。
“嗯,那是早就约好了的。虽然很累,可是也没有办法。”
进藤似乎是在解释。
“刚才妻我打电话给我,要是想给鸟叫的录音加一番编辑工作,男女谈话声是剪掉呢?还是保留呢?徵询我的意见。”
“其实,你去打高尔夫球那天,妻我已经打过电话来问我,因为你不在,所以要等你回来商量商量。”
“我说,好容易才录到这样一段,还是保留下来的好。此外,越水表示,怎么样都好。”
“嗯,我也认为怎么样都好??????不过,如果把它剪掉,未免可惜,还是原样保存的好。那不是更业余录音吗?”
“我也是这样想。而且,那段谈话已经由滤音器整理过,转录到另外的录音带上。一定要剪掉,把原来录音的一段剪掉也可以。”
“可是,转录的声音,情绪完全不对。连女人的声音都变成了粗嗓子。原来的录音虽然听不清楚内容,可是它是自然的声音,情绪适合当时的环境。”
“对。我的看法也一样。”
“那么,我们就跟妻我商量,把原来的录音也保留下来吧。”
进藤说完,挂断电话。
第八章
四个喜爱俳句的人里面,最有空闲的是公司职员越水重五郎。他在一家中等电器公司做监察工作。两年以前,他还是这家公司的营业部门的负责人,现在等于是无官一身轻,每天到公司去,随便到监察室坐一坐,就算是一天的工作。按年龄说,他已该退休,社长好心照顾他,才有了这么一份差事。可是,他也知道,这份差事,在下一次股东大会以前还能保住,到了股东大会时就危险了。
越水重五郎从公司的宴会席上出来,闲踱到浅草的千草街一家叫做“青河”的酒吧。“青河”是这一带的中等酒吧,有十名上下的吧女。不过,经常来上班的只有八个人左右。
穿了和服的老板娘八重子,看见越水入座,站在身旁来打招呼。
“一个人?”
大脸上,眼边笑出了不少小皱纹。
“哎,朋友呢?”
“今天都不在……对了,昨天晚上原泽先生来了一下,马上就回去了。”
“是吗?”
越水向前来招呼的人要了酒,眼光又回到八重子的脸上。
“四五天以前,我们都到轻井泽去听鸟叫,是妻我出的主意,借了别人的别墅,一晚上没有睡,用妻我买的聚音器听鸟叫,倒是很有意思,不过,累得很。进藤还伤了风。大家都累了,也就没有在这里碰头。”
“是啊,昨天晚上我听原泽先生讲过了。”
“这家伙已经说过了。连我们联句的事也说过了。”
“是啊,而且把俳句都背给我听了。”
八重子笑得露出桃色的牙肉。
这个酒吧,是原泽先来的;后来,他带妻我和进藤来喝酒,最后,连越水也带来了。四个人常到酒吧喝酒,已有三年。老板娘和他们很熟了。
越水把送过来的酒杯握在手里,回过头去,从昏暗的灯光中,张望吧女们的面孔。
“喂,今天晚上看不见町子?”
“町子吗……町子这些日子没上班。”
八重子紧皱眉头。
“啊,怎么了?喂,是不是跳槽到另外的酒吧去了?”
“不会吧。就算在这里不合适,想赚大钱,到另外一家去,临行也总要招呼一声。”
老板娘一提到想赚大钱,正在喝酒的越水不觉笑了起来。八重子把町子的性格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
町子生于新泻,二十三四岁。两年前来到这酒吧。并不是非常出色的漂亮,不过,脸小,皮肤白皙,大眼睛,长睫毛,黑眼珠总是闪闪发光。越水看见她,总觉得是一个苦相美人。
越水也从另外的吧女口中,听说町子爱钱。事实上,从行动上看,也确实如此。其他的人说,她已经积存了很多的钱,这也许是谣传。不过,为了多赚一点钱,早一些离开酒吧,这是一般吧女都有的愿望。
“说不定是病了吧?”
越水半开玩笑。
“真是乱说……可是,说真的,如果真病了,她也要来关照一声。”
八重子表示不满。
“别的姊妹们没有去看看她吗?”
“我们这里,谁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听说是住在下谷,可是,详细地址对谁也没有说过,我们也问过她,她说,怕说出来以后,有人去打扰她,所以不愿说。”
“这倒有些像她的性格呢!”
町子就是九九藏书这样不近人情。多少有些自私。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酒吧里的其他吧女可能不太喜欢她。
“不愿别人去打扰她,在这里,不是一样有人打扰?”
“是啊,反正是有些特别情况。”
八重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越水知道,町子招呼客人时,很是随便。这大概也是因为她有心存钱。越水冷眼旁99lib.观,朋友里面,原泽也好,妻我也好,进藤也好,都和町子有染,或曾经有染。不过,他们三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从来不对别人提起一句。……
“那么,町子是从那一天起,不到酒吧来的呢?”越水随口问道。
“十八号晚上还来上班。第二天起,就不见人了。”
“什么?从十九号起不来的吗?”
六月十九日,是他们前往轻井泽去听野鸟叫声,一晚未睡的那一天。
由于都住在浅草,越水同另外的三个喜欢俳句的朋友,经常见面。妻我的洋点心店,进藤的铁器店,原泽的烧鸡店,虽然不在一条街上,相去不过是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
越水知道了“清河”酒吧的町子不来上班的事情以后,第二天,下班以后,走到洋点心店,告诉妻我。因为另外还有店员,所以走出店子几步,站在那里谈话。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从轻井泽回来以后,还没有去‘青河’,所以不知道,也许是她身体不好,休息几天?”
妻我带着复杂的微笑,侧着头说道。在越水看来,凡是谈到女人的事情,不论是哪一个男人,都很易带有这种表情。
“可是,说是休息,也未免时间太长了。老板娘八重子说,町子住在下谷,可是从不把地址告诉人,所以不知道?99lib.她住在哪里。因此,到底是为什么不来,还说不上来。”
越水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妻我的表情。
越水认为,町子和妻我一定有交情,所以妻我必定知道她的住所。既然知道,说不定妻我还暗中到她的住所去过……可是,妻我一味展开不着边际的笑脸,无从体察真相。
“那女人有点秘密主义。既不把住所告诉酒吧里的人,也不透露电话号码。她一定是有不让别人知道的必要。例如,家里有老主顾,或者是有男人同居。”妻我低声说道:“不过,这种事在酒吧的吧女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也许是家里还有孩子。”
“可是,町子这个人,一向对店里的人扬言,她还是独身。町子常常自诩,过的是正正经经的生活。喂,这个人喜欢钱,说不定自己吹嘘,既无老主顾,又无男人,这样就可以吸引顾客。不管她有多少朋友,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以免她们到处信口开河。这一点,町子倒是颇有心得。”越水说道。
“那女人一向很认真。”妻我点头。
“的确是相当能咬牙……。不过,町子开始不上班那天,是六月十九号,也就是我们到轻井泽去给野鸟录音的那一天。”
越水再度紧望着妻我的脸色。
“是吗?那么,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班了。”
妻我明快地自言自语,似乎并未注意到越水为什么特别提出她从十九号开始没有上班。
这时候,妻我的夫人穿着白罩衫,出现在店子门口,越水连忙变了话题。
“越水先生,干什么站在那里讲话?进来坐坐,我给你们准备茶和点心。”
妻我的夫人名叫和子,说话时虽然笑容满面,眼神却带着狐疑。和子这个人非常能干,这间洋点心店的发展,全赖她的手腕。
“太感谢了。今天忙着有事。改天来。”
越水连忙逃窜而去。和子的话锋一向犀利,越水很怕对付。
越水又到了进藤的铁器铺。
见了面以后,进藤也是和妻我一样地说,自从回来以后,还没到“青河”去过,所以不知道町子没有上班。
进藤的商店是上一辈留下来的铁器批发店,是浅草的老字号。面对街道的门面虽不大,店子却很深,后面而且有两个大仓库。最近建筑业铁筋卖得很多,一两笔交易就很大了。进藤就站在卡车旁边,一边看脚夫装货,一边说话。
“町子借钱,无非是想回新泻,去开一间酒吧。”
这是进藤的意见。越水也认为,进藤和町子具有同妻我和她一样的关系,但是,冷眼旁观,他的面色也同妻我一样,毫无改变。
“听了你的话,我倒想起,她的确曾谈到过。”
越水像是想起一件旧事,也附和着说。
“可是,要是如此的话,她也应该向八重子和酒吧里其他的人提一声。就是我们,也不妨送一份薄礼呢!”
说着,越水再紧望进藤,心里说,你跟她既然有不寻常的关系,总要饯别一次才对。
“什么,町子不会那样做的。大体来说,酒吧的女人是没有什么情义的。说一声走,马上就回家了。所以,照我看,说不定已经回到新泻,筹设她的酒吧去了。临走的时候,一声不说,等到那方面准备好以后,再回到东京来,向各方面一一招呼。”
进藤说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孝子从店里走出来,身上穿的是极为讲究的西装。越水连忙开口:
“最近,铁筋的价钱,上涨了没有?”
“哎呀,是越水先生。请里边坐吧。”
进藤的妻子同妻我的妻子一样,都是这样招呼。不同的是,进藤的妻子年轻,服装漂亮,现在,虽然是从又黑又暗的铁器店里出来,就连四周的毫无华丽色彩的铁器,都为之生色不少。
“夫人,出去吗?”
越水对进藤的妻子讲话时,要比对妻我的妻子讲话,来得轻松一些。孝子是续弦,非常摩登,不大像干铁器店的生意的人;不仅同进藤的年龄不相称,就是同这一家古色古香的商店的气氛,也有显着的差别。去打高尔夫球的时候,自己开汽车去。进藤对于这位年轻夫人,有点畏惧。
“是啊,出去一下。”
她的小脸上,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去听音乐会。”
回答越水时的语气,多少有几分自傲。俳句朋友的妻子里,只有她是另一种类型的。
“那一定很高兴了。今天怎么不带你丈夫去呢?”
“我们这一位,对于音乐一窍不通。只会听日本旧式小曲……”
进藤的鼻梁上出现了皱折,不断苦笑。
“可是,我们非常羡慕进藤兄,由于夫人年轻,他也跟着年轻了。前几天,我们去轻井泽,第二天,人人都疲倦不堪了,进藤兄却跟夫人一同到宇都宫去打高尔夫球。我们听了,都是一惊。”越水对进藤的妻子孝子说道。
“是啊,是我要他去的。男人们总以为自己老了,老气横秋的。所以,我就不赞成他作俳句。”
“哎呀呀……”
“越水先生,如果你的夫人同意,我也可以经常带你出去。”
孝子的大眼睛向越水泛着微笑,袅袅走向车房。……
下一个是原泽了,这一回情况不同。
“在你去‘青河’的头一天晚上,我已经去过了。所以,比你先听到町子的事。”
原泽向越水得意地笑道。
“对了,那天老板娘曾经对我提起,头一天晚上,你去过了。”
“不仅是那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又去了。町子依然没有上班。”
“你倒是真热心。”
越水觉得,最年轻的原泽同町子也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从轻井泽回来,去了“青河”酒吧好几次,而且特别注意町子的行踪呢!
“町子没有对酒吧作任何表示,就走了?”越水问道。
“完全没有表示。她也许是突然得了脏病?”
“那么,事先有什么病象吗?”
“病象倒是不知道。那女人相当随便,可能性是有的。近来,恶性梅毒流行。町子如果是因为这种病进入医院,她当然不会通知酒吧!”
原泽爽爽快快地表示意见,而且纵声大笑。听了这番话,越水倒觉得原泽的解释最为中肯。这倒越加可以证明,原泽同町子的关系最深。不过,原泽始终没有透露过他与町子有什么关系。就是现在这样有说有笑,也仍然是不露声色。其实,这种毫无所谓的笑脸里,不正是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如果町子的相好只是原泽一个人,原泽一定会自己供认出来。说不定,还要到处吹嘘。对方既然是酒吧的吧女,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只要瞒住妻子,对于朋友是不会有什么秘密的。
可是,如果妻我、进藤都与町子有关系,那就不同了,原泽也得守口如瓶。
另外的两个人都是在暗中与町子相好。他们两个人上了年纪,对于町子的感情,大概比原泽要认真得多。原泽如果知道这件事,他就不敢到处自吹自擂,以免破坏了友谊。
可是,妻我和进藤却彼此知道对方与町子的特殊关系,而且也知道原泽与町子的关系。但他们谁也不愿意从自己的嘴里泄露一句。他们害怕一旦揭破,彼此下不了台。既不愿意友谊出现裂痕,也不愿意打破同町子的亲密关系。
据越水想,这里面恐怕还夹杂着一种利害关系。如果大家揭穿了,这项秘密,大概就要传到三位夫人的耳朵里。三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向对方的妻子告密,自己恐怕也脱不了身,所以,告秘家一翻脸,彼此都不利,不利于共同保持关密,很容易追查出来。所以,三个人都会因此而不安。
如此,三个人便都装作彼此毫不知情,反而把友谊维持下去。
虽然并没有吵架,却也并不是非常融洽。明知而佯做不知,这大概是中年男子的特点;不,也许是大城市里的人的特点——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这样吞吞吐吐,若即若离。在越水看来,这种友谊关系,实在并不稳固。
越水是从移住东京的,对于东京的旧习实在还没有习惯。
从那天以后,又过了些日子。
一天晚上,越水和原泽在“青河”酒吧出现。
“您两位一起来了……”
老板娘八重子在柜台后面招呼他们。
“町子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呢!”
八重子望着客座,说道。卡位里,几个年轻人在喝啤酒,闹得正欢。这座酒吧在浅草一带开设多年,越水他们经常去喝酒,有年轻客人在里面叫闹,倒很少见。这时候,谈谈不愿意让别人听到许是大城市里的人的特点——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这样吞吞吐吐,若即若离。在越水看来,这种的话,倒是好机会;酒柜上管酒的人正在另一角落同客人闲谈。
“从她不来上班,到现在有多少天了?”原泽抬头问道。
“一晃一个多月了。”
“是啊,是我们去轻井泽听鸟叫的那天晚上开始的。那是六月十五号……真的,今天都七月二十号了。”越水望着八重子的脸说道。
“那么,町子的情况,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吗?”他问道。
“说起来也奇怪。四五天以前,她的房东到我们这里打听消息来了。”老板娘说。
“是么?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也就可以知道了。”
越水斜眼望着原泽的脸。原泽的面色若无其事。
“她住在下谷第一街的绿庄公寓。很意外,看样子是个正经人住宅的公寓。一间四张半席大,一间六张席大,连居室和厨房都算在里面。”
“老板娘自己去看过?”
“谁也没有去过。可是,她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已经有两个月的房租未付。”
“什么。连房租都没有缴?”原泽说。
“两个月没有付了。可是,衣服家具都还没有动。……房东来问我,知道町子到什么地方去了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已经两个月没有付房租了,又不见人,怕出事情,有牵连,所以想向警方报案。”
“町子真是连人都不见了啊!”
原泽用平常的语气说了这句话,在越水听来,却觉得声调多少有些变化。
越水想起了坐在旁边的原泽前些日子讲过的话。他说,说不定,町子是患了脏病而进入医院。那时候,情况还不十分了解,后来,她始终没有出现,他也不再提这句话了。那时,他一定心中含恨,所以故意这样讲她。
“后来,警察有没有到这里来调查呢?”
原泽啜着清酒,问道。
“今天下午,下谷警察署打电话到我家里。我说,对于她的行踪,我是一概不知;对方又问了两三句简单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原来以为,会有探员来,到现在还没有来,很奇怪。”
“有人说,那女人打算储蓄一些钱,回到新泻去开酒吧。她说,东京的物价高,经营起来很不容易,回到家乡去,事情就容易一些。是不是她回乡去做准备工作呢?等到筹备就绪,快要开门营业了,再回到这里来告辞。”
原泽终于把过去的话放在一边了,不再提原来说町子可能得了性病、入医院的推测,反而同进藤对越水所说的说法,完全一样了。
“原泽先生,你这些话,是什么时候听町子说的?”
八重子带了饶有兴味的眼神,向原泽发问。
“什么,不就是坐在那边的卡位里,慢慢听她说的吗!她为了一心储钱,贪心得很呢!”原泽对老板娘八重子说道。
“原泽先生大概也奉送了不小的一笔吧?”
“不过是给些小账。”
“我看,还另外有大笔奉送的义务吧?”
八重子对他开了一句玩笑;原泽只说了一句“胡说!”不由得张嘴大笑起来。越水侧过眼睛,详细观察原泽的表情。
其后,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其间,越水只独自到“青河”去过一次。据八重子说,从那天以后,警察始终也没有再行调查;房东把町子的行李押在当铺里,把房间另外租给了别人。
“公寓的房东说要把町子的行李收拾好,要我去那里做个见证,我说,这种事情,还是免了吧!所以,我没有去。直到现在,町子还不把藏身的地方告诉我,我有什么义务去看一个不告而别的人的行李?我对房东说,你随便处理吧!”
八重子对于始终没有上班的町子甚为生气。有她在酒吧里,生意并未见好;没有她在酒吧里,生意反而有了相当大的影响。
“从那一天起,就没有看到妻我和进藤两位先生来?”
“他们两位在前天晚上一先一后地在这里露面了。我说,町子到现在还没有下落。他们说,一定是有了相好的男人,给她找了一个更好的住处;那个女人还会受男人骗吗?绝对不会,所以不必担心,老板娘,说不定,今天晚上,突然之间就回来了。这是他们的话。”
“哈,他们对于町子的失踪,倒很乐观呢?”
越水哈哈大笑。
听到了这些话的第二天,原泽突然来到越水的公司,这是很少有的事。他说,路过附近,进来坐一坐。后来,两个人到附近的咖啡馆小座,刚一坐下,原泽马上压低声音对越水说道:
“喂,这是我的直感。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町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杀死了。”
“什么?”
“你看,町子不上班,没有了踪影,是六月十九号开始的。那天晚上,我们给野鸟录音时,不是录下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吗?……说不定,那就是町子呢!”
六月十九号夜晚,给野鸟的叫声录音,却同时录下了男女谈话的声音,那个生气吵架的女人声,是不是就是町子呢?而且,目前下落不明的町子,从那天起就不到“青河”酒吧上班,是不是被杀了呢?原泽规久雄提出的这几项疑问,对于其他三位朋友有很大的冲击。
最初听到原泽这些意见的是越水重五郎,虽然在口头上不愿同意,但到底是变了颜色。六月十九号起,町子失掉了踪迹;对于这样的意见,就绝不能一笑置之。
越水打电话给妻我和进藤,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那天晚上,四个人躲开“青河”,另外找了一个咖啡馆,见面计议。
说来说去,那次录音里的低沉的女声,到底是不是町子,必须再听一遍才能分晓。大家得出结论,如果非常像町子的声音,就不得不向警方报案。
问题是在什么地方听录音。录音带都存在妻我处。其中还有一卷是广播电台的朋友用低声滤音器放大后转录的录音带。如果把原录音带和转录的录音带都播放出来比较,在妻我家就很不方便。说不定会引起夫人的注意,因而闯进了现场。不仅是妻我的家如此,其他三个人的家也都如此。
最后决定,由公司职员越水提供自己的家,作为听取录音带的场所。那天晚上,设法劝他太太出去看电影。
第二天黄昏,三个人都到了越水的家。妻我带来了录音带。
“首先,先播放我们的录音带。虽然听不清谈话的内容,因为是原声,是不是町子,容易判断一些。”
把录音带放在越水搬出来的录音机上。妻子和孩子都高高兴兴地出去看电影了,家里很安静。
第二卷录音带开始播放了,最初是猫头鹰叫,接着是杜鹃鸟叫。谈话声开始了。这是那天晚上九点二十分的事。四个人侧耳静听。这一次的情绪,完全失掉了乐趣;如果判断出那女人的声音就是町子,就要向警方报案,所以大家很认真。
男女谈话的声音很小,简直无法听得清楚。女人的声音似乎很普通,听不到有町子讲话的特征。而且,时时有猫头鹰的叫声,把谈话声遮盖住。另外,还有杜鹃鸟和其他的野鸟不时打扰。不过,这些野鸟的叫声,在另外一卷经过过滤的录音带里,都已经除掉了。
“真是听不出来。”
原泽摇头。
“不过,如果事先认为这是町子的声音,这个声音也可以说是她。”妻我说道。
“是啊。町子的声音不粗,但也不是特别的高。是女人的标准型声音。录音带上的声音太低了,听不清。”原泽说道。
“可是,越是想着它是町子的声音,就越觉得像。”
进藤皱起眉头,侧耳静听。
越水看着三个人的表情,心里面觉得好笑。这三个人,都与町子在不同程度有着那种关系。如果说,他们不敢对是否像町子的声音作出决定性的判断,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既然都会与町子卿卿我我,就算她低声哼一个字,他们也应该马上有反应。现在,他们个个装做无法分晓的表情,分明是惧怕暴露自己同那女人的关系。
大家都说分辨不出来,这一卷录音带播放完毕。
第三卷录音带放到录音机上了。首先是夜莺的尖叫声。猫头鹰的叫声跟在后面。低微的男女谈话声也跟着出现。女人的声音稍微高了些,不用说,她讲的是什么,还是听不明白。但是,四个人因为早已在前一次听过扩大声音的播放,知道了内容,所以反而神情紧张。这就是他们要重听这一卷录音的关键性原因。
正想到这里,录音带里的谈话声消失了。其后,都是野鸟的叫声。
四个人彼此张望。
大约经过了四十分钟的鸟叫声,谈话才再度开始。那时已接近十点半钟。可是,这一次谈话声音很短。而且,听起来与第一次谈话声音不大衔接,话声很不稳。女人的声音,有的地方像町子,又有一些地方不像町子。
“真是听不清楚。我看,还是再听一听广播局转录的放大声音吧!”妻我苦笑着脸说道。
“对,再听一听谈话的内容。可是,声音像不像,就无从判断了。放大以后,就不再是人声。所以,要判断是不是町子在讲话,要从她使用的字眼来着手。上一次听时,没有这种关系,所以轻轻放过去了。”原泽说道。
换上了录音带,这一次是广播电台代为转录的录音带。沉重音响的谈话开始了。
放大了的女人声音出现了,对话开始。大家只注意女声:
“这里真静啊。……我不干,这地方太荒凉。……可是,心里总有点害怕……喂,这是什么鸟?……夜莺?是这样的声音?我只听见过这种鸟的名字。……喂,以后怎么办呢?得有个长期打算!……可是,我没有办法啊!而且,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原来还以为,你一直在认真考虑我们的事情。真是太不把人当人了。……不要说得好听吧。我还不知道吗?你已经慢慢冷淡下来了。你既然如此,我可怎样才好呢?喂,我怎样才好呢?……我不干……可是这样想。但是那也……已经……说过。对方……为什么那样……那么也好。不过,我可不答应。就算有这样的事情,我也拒绝。从一开始,就不对。我怎么样办才好呢?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你的心意是这样的我就跟你拚个高低。我说的话,就办得到。……你还以为我是开玩笑,我早就拿定主意了,什么事我都做得出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怕什么。所以……哎呀……”
最后这一声“哎呀!”似乎是大吃一惊的叫嚷。把女人的话一路听下来,已经听得清楚,她是越说越激动了。
一定起了什么变化。所谓变化,很可能就是那男人乘女人不备之际,展开了危害行动。事实上,这一声“哎呀”,完全不是娇叫,而像是悲鸣!
“这分明就是町子,她不甘心被抛弃。”说话的是原泽。
“你觉得语气和措词,有町子的特征?”越水问他。
“嗯。我听不出什么地方不像町子。你的意见怎么样,妻我先生?”
不知原泽在寻求妻我哪一方面的同感。
“是啊,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像町子。”妻我回答。
又转为征求进藤的意见。
“说不定就是町子。”
进藤的脸上表情颇为深刻。
越水一听,三个与町子素有因缘的人,都做了肯定的答覆,心里不觉怦怦跳动起来。只有他一个与町子向无关系,这时却反而更加激动。
“好,再听一听第二次谈话的录音吧。”
四十分钟后,第二次谈话的录音又开始播放了。还是只听女人谈话声。
“虽然很静,我倒惯了。……鸟的叫声很好听,我第一次听到。……这是什么鸟,听,除了夜莺,还有……别说话!……暂时别说话……。”
只有这么多。非常之短。
据广播电台的人说,这一段谈话是在聚音器前方说的,而且是随走随说,横过了聚音可能范围,第一段谈话,则是在其范围之内一个点,站着说的。因为这个缘故,第二次谈话要比前一次短得多。
“怎么样,这个声音?”
越水按照次序,轮番望着他们的面孔问道。是町子呢?抑或不是町子呢?
“我总觉得不像町子。”最先说话的是妻我。
“是吗?我倒觉得像町子。”这是进藤。
“不过,第二次谈话的声音,好像非常平静。而且,语气没有那么轻佻。”原泽说道。
“照这样说来,我也觉得语气和第一次谈话有些不同。”妻我同意原泽的意见。
“如果不同的话,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越水又轮番看着三个人的面孔。
“那个么,很简单!那女人同对方的男人有四十分钟没有讲话,亲亲热热,再说话时,语气就变了。”进藤说道。
“虽然也可以这样猜测;不过,前一次女人的声音和后一次女人的声音不同,我觉得根本是不同的人。”原泽提出了新的意见。
“什么?照你这样说,岂不是不同的两对情侣,在聚音器前出现?”
妻我听到原泽的新意见,向他问道。
“我就是有这样的想法。语气也像另外的人。后一次谈话的内容,同前面也不连贯。照我想,在前一对情侣走了之后,又另外有一对情侣在聚音器前经过。”
原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下去。
“我觉得第一次女人的谈话声是町子,第二次谈话声则是别人。”
他追加了这样的新意见。
大家默然。越水说道:
“那么,第一次女人的谈话声是町子,对方的男人声音,又是谁呢?”
这是大家最为关心的问题。
第九章
对方的男人是谁呢?大家不知道。也许是常到“青河”酒吧的客人。也许是根本没有去过那间酒吧的人。但是,不论是去过或没有去过,因为声音经过了过滤和放大,与原来的声音完全不同,无从辨别。以女人声音来说,就算猜到是町子,听起来还是又像又不像她的声音。
可是,假定第一对情侣的女人声音是町子,她在当时无论出了什么样的变故,都不会与现在在场的这四个人有关系。至少,那男人的声音就不会是在场的这四个人,而是另外的人。那天晚上,一直到天亮,他们都守在别墅里录音,没有离开一步99lib?。四个人都有百分之百的不在事故现场的证据。单以那天晚上来说,四个人都是清白的。
“那就很难思议了!”
原泽叹了一口气,说道。
“什么难思议?”
妻我挑动着眉毛,神经质地问道。
“为什么,我们在那里坐听野鸟的叫声,而町子偏偏跑到那地方去,在聚音器前经过。这种偶然的事情,好像是老天爷在故意安排。”
原泽使用一惯的语气回答。
“如果那是町子的话,原泽就说得不错。这个世界未免太狭窄了,像这样的事情的确少见呢!”越水说道。
“难以思议!难以思议!”
进藤的眼睛一眨一眨地自言自语。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是坏事。”越水说道。
“坏事?什么事?”原泽问道。
“我是说,假如这个谈话声同犯罪并没有关系,町子只是同别的男人到轻井泽来,住在哪一家旅馆里,后来,同那男人一起出来散步,正走到我们的聚音器前面。町子自以为避人耳目,特地选择了一个夜间非常寂静的场所,谁晓得人算不如天算!”
“这就是所谓天网恢恢吧!”原泽用他一惯的语气说道。
“喂,如果说是天网恢恢,岂不是说,町子已被杀害了吗?”妻我忽然叫出声来。
“那天晚上,町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踪迹,当然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发生的。”
进藤带着复杂的表情,从旁边说道。
“难道说,真是这时候被杀的?”
越水问他。他先说明,第一次谈话声大概就是町子的声音,然后指道:
“照看,男人早就提出来要分,后来又特地选择了轻井泽这个地方。在旅馆里,周围人多,谈话不方便,就是再谈下去,町子也不会马上同意。于是他选择了一个特别的地方,如果町子不答应……”
底下的话,没有说出来。
这并不是单纯地想像,现实的事情是町子已无踪影;空想于是有了真实性,原泽也不敢信口开河了。
町子如果不答应分手,说不定,那男人就要当场把她干掉;就是起了杀机,他才在那么深黑的黑的夜里把她带到树林中去。所以,町子的尸体很可能就埋在那片森林的土下——说到这里,任何人都会生出这种想像。
照这样看,那男人分明是有了一半的杀机,才把町子从东京带到轻井泽的。
“町子会有这样不愿放手的男人吗?”
越水似乎自言自语。另外的三个人,无论怎么说,都不大像是町子无论如何不愿放手的男人。
而且,他们同她大概都是逢场作戏的关系。妻我、进藤固然是如此,大概只有原泽的交情要深一些,不过,这三个人都不像是能够使町子发狂的人。
町子这种性格,是素为人知的。她对于另外的男人也莫不如此,都是金钱第一。她正拚命存钱。身体如何,一概不在考虑之内。如果说,町子真是偶然进入录音范围的那个女人,越水反而感到意外。
“那女人既然如此用情,对方一定是个相当厉害的家伙。”进藤也这么说。
“总而言之,既然分不清是不是町子,要向警方报案才好。”
越水说了出来。其他三个人的样子,似乎是本来已经预期如此,但越水不说,他们也不愿开口。
“是呀,如果没有听到录音,另当别论。不过,虽然听着并不一定像町子,也要向警方报案才好,其后的问题,也不会有麻烦了。可是……”进藤说道。
“那就好了。把录音带交给警方,说明一切。是不是町子,我们不能判断,所以请警方研究。今后,町子出现不出现,就与我们无关了。”
四个人商量已定,决定实行。
警署接受了四个人的报告,研究了录音带,表示愿意积极搜查。
警方立即同长野县警察局进行联络,按照四个人所说的地方进行搜索。
八月的一个夏日下午,“藤村别墅”以东约三百米的落叶松树林下面,掘出了被埋的町子的腐烂尸体。
越水等四个人鉴于町子失踪,把录音带提交给下谷警察局的时候,实际上,当地警察局并不对他们表示多大兴趣。
录音带录下的女人谈话声,并不是肯定判断是下落不明的町子。原来的录音,声音很少;经过滤音器而扩大的声音,又不大像真人的声.99lib.音。就算从谈话的内容来说,那女人也并不一定是在威吓之下,陷入了危险状态。
不过,下谷警察局还是把它收下,同长野县警察局慢慢展开联系。长野县警察局则又与负责管辖现场的轻井泽警察分局进行联系。轻井泽警察分局因为不便于完全置之不理,才在越水等人提出的“藤村别墅”东边的树林和草原中展开搜查。
杂草之中,发现了有掘土后又掩埋的痕迹。当地警方于是挖掘该处。还没有挖到一米深的地方,就发现了女尸的双脚。
那是八月二日的事。尸体穿的是红花连身衣裙。由于土地干燥,死后已达四十多天,衣服还大致保持原状。在比较上,尸体也没有太腐烂。颈部有一条深深的绳印,分明是勒死。
附近夏草丛生。事后发生已过四十余天,有没有偃草的痕迹来证明是否曾有打.99lib?斗,就很难判断了。从杂草的样子来看,也很难判断是否有人走过。这地方离着小径很远,就算是散步,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马上把东京的“青河”酒吧老板娘八重子找到轻井泽,叫她辨认尸体。其后,越水、妻我、和进藤也由长野县警察局通过下谷警察局,叫往轻井泽。他们乘火车前往。只有原泽因事不能去。
这时,尸体已经移到长野市,交由医院解剖。八重子用手帕掩着鼻和口,看了死者的脸,马上就说,不错了,就是在她的酒吧工作的町子。
根据解剖结果,死因是绞勒而窒息致死。凶器大概是柔软的布带。例如,领带、日本式布手巾等等。咽喉部的上皮看不到有擦伤或绽皮的痕迹。此外,也没有死者与凶犯格斗的痕迹。还有,全身也没有刀伤或擦伤。因此,凶手可能是在死者麻痹大意之时,出其不意,进行袭击的。看起来,并不是猛地将布带绕在死者的颈上勒死,而是先用手臂箍柱死者的颈下,把她勒成半死状态以后,再用布带将她完全勒死。
胃里的食物已经腐烂不堪,不能细加分析,但消化程度大概是食后四五小时。吃的是普通的日本餐,但副食品是什么,也无法正确判断。
连身衣裙和底衫都被现场的土和草沾脏了。底衫整齐,没有暴行的痕迹。不过,时日已久,而且开始腐烂,在解剖上加以证明,则有困难。还有,脚上没有穿鞋,大概不是自己脱掉的,可能是在跌倒时飞走的。
与解剖无关的事则是:她的鞋子和手袋都是在尸体被发现地点一米以外的地方,埋藏在土里的。掘出来的时候,手袋里除了简单的化妆品之外,还有两万三千余圆的现款。这笔款本来到底是多少数目,虽然不明,但由此可见,此案绝不是抢劫案。
解剖医生推定,尸体已死四十天到五十天,可能是医生已知她自六月十九号即下落不明,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不,更为重要的是,妻我他们的录音带里,录到了町子的声音,那是六月十九号晚间的事,这件事,也许对于解剖医生的判断起了影响。如果只有町子从六月十九号开始失掉踪迹这一件实事,那么,解剖医生对于死亡的时间的推断,也许要把话说得更活动一些,日期更放宽一些。解剖医生知道,死亡时间提得越长,则误差的可能性就会越小。
妻我、越水、进藤向轻井泽警察分局报到的时候,尸体已经检查完毕,送往长野医院去解剖。
“你们实在辛苦了。”
轻井泽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和侦缉主任出来向他们致谢。
“多亏了你们帮忙,才能揭发这件案子。”
侦缉主任也向他们行礼,然后,向他们说明,分局已经设立了专案小组,由局长亲任组长,由长野县的侦缉第一课课长出任搜查队长。
“而且,由野鸟的录音来揭发罪案,这种事实在少见。直到现在,还没有过这样的案例。感谢你们的帮忙。”分局长红着脸说道。
“完全是偶然的。最初录下了谈话声,因为出于好奇心,才把声音放大。谁知,正好同‘青河’酒吧的町子失踪事件连击起来。可是,录音带里的声音到底是不是町子。还不能判断。”
越水说道。提议把录音带交给警方的,越水是头一个。所以,这时他也代替另外三人发言了。
妻我和进藤的面色则有些颓丧。越水心想,这两个人,以及留在东京没有来的原泽,都和町子有染,如果要搜查町子的身世和关系,一定会搜到他们的身上,所以,他们的心里有些畏惧。想到这里,越水觉得他们颇为可怜。
妻我是录音的发起人,所以此次无法逃避。进藤为人小心,没有办法,只好跟着来,只有原泽一个人,藉故托词,逃避开了。——这是越水私下的想法。
轻井泽警察分局的侦缉主任对他们说,长野县来的搜查队长,已经到了现场,现在可以去看一看,于是,用汽车送他们前往。
进入八月份的轻井泽,人多起来了。中轻井泽的大街上泛滥着东京的色彩。车子驶往鬼见愁,开始登山,途中,在“山峰茶室”向右转。不过只是四五十天没有来,附近的花草树木已经大为改观。耀眼的阳光中,深绿色都被照耀得显出白色。
四个人在路旁下车,由侦缉主任带路,踏着茂盛的杂草,走向落叶松的树林中。里面,有四五个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人同侦缉主任谈了几句。那就是长野县警察局派来的搜查第一课课长,这一次担任搜查队长的职务。这个警官姓为末。
为末警官也向从东京来的三个证人致谢。
“现在就想请教了,你们设置聚音器的地方,是在哪里?”
为末警官问道。
妻我、越水、进藤三个人向四周张望,发现了那株树木。那棵树离着警察现在站的掘出尸体的现场,直线距离大约是一百米。
大家一起走到树下。
“聚音器朝着这个方向,放上去的。”
妻我指着树枝,还用手势比划出聚音器的角度。他说,爬到树上安置这个聚音器的,是今天没有到场的原泽;站在树下的人,除了这三个人之外,还有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嘉六,在旁边指点。
“录音器放在别墅里。”
妻我说明,从树上的聚音器拉下来的电线,一直通到别墅,“藤村别墅”距离这棵树也有一百米。站在这里,可以在落树松树林的空隙中,看到别墅的庭院。
“说得不错,刚才,的士公司的福地先生已经来过这里,向我说明当天的事,同你所说的完全相同。”为末警官擦着汗水说道。
“福地先生已经来过这里了吗?”越水问道。
“昨天就请他来了,今天又请他多来一趟。他对于搜查很帮忙。他听说你们要来,说等一下再来一次。说不定,等一会儿就来了。”
“福地先生听了这件事,想必是大吃一惊吧!”越水问道。
“真的是十分吃惊。谁也不能想到,为了收听野鸟叫声的现场录音,竟然变成了杀人现场的录音。”
“可是,那个声音到底是不是死者町子的声音,还没有判断出来吧?”妻我问道。
“固然是没有判断出来,不过可以说,可能性是很大的。”
“那卷录音带,你也听过了吗?”
“你们借给下谷警察局以后,他们又转借我们,大家都听过了。原来的录音带,过滤放大以后的录音带……放大以后的声音,音质是完全不同;不过,听那谈话的内容,似乎是那男人嫌厌那女人,女方却无论如何不愿分手,于是,引起对方起了杀机。尤其是女方最后那一声呼唤,好像是男方有了粗暴的动作。”
看来,为末课长已经断定那声音是町子。
“可是录音带里还另有一对男女的谈话声……”妻我说道。
“啊!那个么?那个没有关系,是另外的人。我们也把录音带放给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先生听。据福地先生说,从聚音器的角度来分析,第一次谈话的地点,就在聚音器前面的中心地带。不过,人的位置距离聚音器较远,所以谈话的内容听不清楚。聚音器的听取范围,以人的声音来说,大概以一百米到一百五十米为界限。所以,位置对了,距离不对,声音也模糊,”
“第二次谈话呢?”越水问道。
“据福地社长说明,大致在聚音器的收音中心偏左处。距离仍然是在一百米至一百五十米之外;谈话的声音一闪即过,那是因为第二次谈话是边走边谈的,说话的人转眼间就走出了听取范围之外,于是没有了声音。我们觉得,第一次谈话和第二次谈话的人,完全不同。”
大概就是如此。町子既然在该地被杀,那么,第二次谈话的女人,必然不是町子。越水等三个人早就发觉,录音带里的讲话声完全不同。
“那么,现在已经着手搜查了吗?”越水问道。
“实际上,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清楚。”
从长野县警察局来的警官苦着脸说道。
“首先要问死者是如何来到此地的,轻井泽车站和中轻车站都说,日子隔离了许久,无法判断是否有这样一个女人下车。也调查过旅馆,死者并没有下榻旅馆。我们又向轻井泽附近温泉查询,上山田温泉和伊香温泉都说没有见过此人。后来又考虑到水上,草津,四万等等温泉,它们还没有答覆。”警官说道。
“会不会住在别墅呢?”妻我猛然发问。
“当然,也调查过别墅。六月十九号,到别墅住的人,还没有多少,大概不到现在人数的一半。可是,调查别墅总不能像调查旅馆那样,如果秘密藏在别墅里就难说了。”
说到此处,侦缉主任的脸上笼罩阴影。
“我们是六月十九日录音,有没有人在头一天,在此地看到死者呢?她被杀的时候,穿的是红花连衫裙,有没有人对于这件衣服有印象呢?”
这一次是进藤询问搜查队长。
“我们也到处询问,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目击者出来表示见过她。因此,死者多半是在六月十九号当天同凶手一起来到此地的。”搜查队长回答。
“刚才提到,”越水说道,“死者并没有住在轻井泽的旅馆,也没有住在别墅。而是当天从东京乘火车或汽车来到此地的。因此,也就无须到别的温泉旅馆去调查了,那是白费工夫。因为,町子一直到十八号夜晚,还到‘青河’酒吧上班呢!”
“想是可以这样想,不过,凡是我们可以照顾得到的地方,我们都要进行充分的搜查。”
搜查队长对于越水随意发言,脸上表示不满。
这时,汽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的士公司的福地嘉六,身着水色短袖衬衣,从汽车走下来。
“哎呀,出了大事情了。”
福地嘉六走到妻我身边说道。
“完全想像不到的事。……啊,上一次我们来,多承你照顾。”
妻我说道。接着,进藤和越水也向福地嘉六行礼;旁边的警方人员,也向福地嘉六招呼。
“诸位辛苦了。”
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嘉六向警方人员致意。
“野鸟会的录音带居然有了意外的用途!”
福地嘉六还幽默地说道。这一次发现凶案,是因为他提倡给野鸟录音,于是,他免不了向警方吹嘘一番。
“队长,最后是怎样判断的?”
福地嘉六向搜查队长询问。
“还不能那么快!这是个相当棘手的案子。离着被杀的日子,时间太长了。”
警官对刚才已经到场一次的福地嘉六答道。
“所以,无论如何,要先将死者的来往关系调查清楚才行。”
妻我和进藤听了这话,神情马上一怔,后来,他们就更加显得忐忑不宁。
越水把福地嘉六肩膊轻拍了几下,然后带着他向外走了七八步。
“社长先生,我向你秘密打听一件事,不过,请你不要向别人提起。”
越水说完,福地嘉六望着越水说:
“好,什么事呢?”
说时,脸上带着难以思议的表情。
“我是问这件事:六月十九号黄昏,我们来录音的时候,原泽曾从那间别墅回到府上去一趟。那时,正是你坐汽车回去,他就挤上你的汽车。回去的理由是忘了俳句‘岁时记’,要回去取来;可是,他回到别墅时,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钟点。原泽同你一起回去以后,有没有立刻拿了‘岁时记’,立刻离开你的住宅呢?据他自己说,他离开你的住宅以后,遇到了一位从东京来的客人,被他抓住,没有办法,只好一起去喝了几杯。……”
“不错,原泽先生跟我一起回家之后,就从他自己的行李里面取出了‘岁时记’。我记得,他马上就走了;对了,对了,那时候,他曾经给不知道什么地方打过一次电话。”
“电话?”
越水望着嘉六。
“那是打给什么地方的,知道吗?”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问电话总机的女电话员或者男领班,可以查得出来。”
“那么,就一定请你查问一下。不过,请你对原泽及另外的两名朋友都不要讲,绝对保持秘密。不,我并不是对于原泽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是想对这件案子,稍微做一些调查工作。”
越水似乎是在进行解释。
这时,一辆红色跑车在路上出现了,转眼间,停在别墅面前。从司机座位上走下来的,是衣着讲究、身穿横条衬衣的福地嘉六的儿子嘉一郎。他迈着大步,向这边走来。
福地嘉六的儿子嘉一郎,身穿考究的横条衬衣,大踏步走到警察人员身边,对他的父亲连望都不望一眼,就向当地时常见面的警官问道:
“怎么样,后来有没有找到新的侦查线索?”
说时,毫无任何顾虑。
警官苦着脸回答:
“没有,还没有一点线索。”
嘉一郎听了,就走到妻我等人的身边。
“好久不见了。”
他轻轻点头,满面笑容,向他们致意。
“上一次我们来,多承你照顾。”
“这一次,是为了这件案子才来的吧?”
嘉一郎完全无视四周的气氛,毫不在乎地说道。然后,又把视线一一转到进藤和越水的脸上。
“是啊,希望能助一臂之力。”妻我说道。
“我听说你们录音的事了。这倒很有意思。如果这件杀人案就如此这般地破了案,倒真和小说一样。”
旁边的福地嘉六听了,不禁皱起眉头;他的儿子却不理那许多。
“这是偶然的。因为录到了谈话的声音,所以交给警方参考。真是碰巧了。”
妻我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回答。
“古时候有这样的话,有些案子比小说还离奇。……喂,凶手和死者,是不是在那个方向散步?”
嘉一郎说完,指着前边的树木。妻我注意着警官的反应,默不作声。
“听说录音时,有两次男女谈话的声音,中间停止了四十分钟。……既然如此,也许凶手并没有在那时把死者杀掉,而是第二次谈话以后才动手杀人的。所以,杀人的现场并不一定是在那棵树下,走了相当一段距离以后才动手,也未可知。”
警方人员听了嘉一郎的大声谈话,个个皱眉。可是,越水想道,嘉一郎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如果第一次谈话和第二次谈话是同一对男女,杀人现场就不会在这里。也就是说,离开了聚音器的聚音范围。
但是,尸体是在聚音范围之内挖掘出来的。那么,凶手必然是在别的地方杀了人,把尸体抱到现在的地方,然后埋下去的。嘉一郎信口开河的话,反而给越水投下了一个新的疑问。
“喂,原泽先生今天没有露面?”
嘉一郎突然发现,向妻我问道。
“原泽今天正巧有事,留在东京没有来。”
“那真遗憾。原泽先生青年有为,我很喜欢和他来往呢!”
嘉一郎自说自赞,后来才发现,周围的人并没多大的反应。
“那么,我失陪了。”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说完,就转身要走。
“福地先生,等一等。”
越水追在嘉一郎的后面。
“我想到你府上去一次,如果你的车子是去那个方向,我搭一次便车。”
“到我家里去?”
“是啊!有事情要向府上的女电话员和领班打听。”
“那么,就请上车吧。我是去别的地方;不过,并不绕太多的路。”
“谢谢。”
越水坐上红色跑车的助手位。嘉一郎劝他坐后面的座藏书网位;可是,越水还有话想问嘉一郎。
嘉一郎带上太阳眼镜,用熟练的手法操纵着驾驶盘。太阳就在头顶,高原上的凉风吹拂在越水的双颊上。浅间山的白烟,袅袅升空,好像就在眼间。转入大路,到了鬼见愁,车子就排成了一条。
“越水先生,有什么事要问我们家的女电话员和领班?”
嘉一郎一边开车,一边问他。
“我对你说了,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越水满脸严肃,对他说道。
“那是一定。”嘉一郎点头。
“那天,到了‘藤村别墅’以后,原泽搭乘你父亲的汽车,回到府上。说是把‘岁时记’忘在你家,回去取,可是一去,就是差不多一个钟头,才回到别墅。我向你父亲打听,他说原泽在府上曾经给某一个地方打过一次电话,如果向女电话员和领班查问,也许能知道,所以我现在去找他们。”
“那不会查出来了。已经经过那么多天,管电话的人不可能记得清楚。”
“府上的电话,也有直通线吗?”
“凡是客人的电话,都要经过电话生……噢,原泽先生打过电话?”
嘉一郎突然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
“原泽的电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不过是想调查一下,作为参考。跟这一次凶案并没有关系。”
越水深怕对方误会,连忙添上一句。
嘉一郎的车子稍微减低了速度。这分明是想跟越水多谈几句。要是用刚才的速度,马上就到他家了。
“被杀的人,是你们常去喝酒的浅草一家酒吧的吧女?”
嘉一郎问时,饶有兴趣。
“是啊!酒吧的招牌是‘青河’,是那里的吧女町子。”
“漂亮吗?”
“算不上漂亮,可是在那个酒吧里,相当会招呼客人。”
“据警察说,身材不错。”
嘉一郎泛着微笑。
“也许可以说是健美吧!”
“既然是常见面很熟的人,从录音的声音,应该听得出来是不是她的声音。”
“一点也听不出来。你接朋友的电话时,也会觉得与原来的声音不同。而且,录的声音很小。”
“怪不得,是这么一回事。”
“广播公司把声音放大,听起来,已经不像讲话的声音,完全变质了。”
“第二次谈话的声音,也是那个吧女的吧!”
“判断不出来。”
“男人的声音怎么样?你的朋友里,有没有人,声音与它相近?”
“也跟女人的声音一样,听不出来。”
“第二次谈话的男人声音也听不出来?”
“完全无从猜测是谁。”
“情况竟然是这样的?”
嘉一郎用手推了一下太阳眼镜。
“据警察说,录音的谈话内容是关于男女两人分手的事,是不是?”他问道。
“听着像是分手的事。可是里面有猫头鹰和画眉的叫声扰乱,打断了谈话的声音。”
“结果,你们想听的鸟叫声反而成了障碍。”
“的确如此。如果能多录一些谈话,说不定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很遗憾。”
嘉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这时,正巧碰上汽车要转一个大弯。
“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客人同吧女有了爱情关系,这是不能深入认真的。”嘉一郎重新开口。
“是啊!跟酒女有爱情关系,就不知道要卷入什么灾难里边。你也时常到东京去,喝酒的地方,是银座后街的酒吧吗?”越水向嘉一郎问道。
“不错,在那附近的时候多。”
“也到过浅草吗?常去浅草吗?”
“不常去,也有时去玩一玩。”
“那么,是哪一家酒吧?”越水有了兴趣。
“我是去扇子街。”
“那一带酒吧多得很。‘青河’酒吧是在千草街,离着远一些。而且,那条街上,只有它一家。所以,那地方很静,适宜我们这批上了年纪的人。”
“啊,是吗?”
嘉一郎顺口应酬了一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你们虽然都在凶案现场附近,不过,四个人都可以证明当时不在死者身边。警察调查时,大家都是绝对安全。”
越水听他说完,心里觉得,还是不应该以貌取人。原来以为他是个花花公子,大而化之,信口开河,倒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一番话。
他说得不错。实际上,四个人都可以证明,当凶案发生时,不在现场。四个人都是从晚上七点钟左右开始,直到天亮,一步不离地留在“藤村别墅”里面。只要大家不被认为是串通的同谋犯,就不会有杀人的嫌疑。嘉一郎也许是单纯地根据这一点,向大家祝福。越水认为,他说这句话,大概并不是由于已经知道了町子与其他几位有关系,而故意加以讽刺。
“是啊,从这一点来说,绝对安全。”
越水答道,不过,语气上并不是很附和。
“那天晚上,听说你们在别墅里面,一边给野鸟的叫声录音,一边联句。我爸爸说的。”嘉一郎又说道。
“是啊,因为太闷。我们对于野鸟,还没有多大的兴趣。”
“可不可以把俳句的联句,让我欣赏一下?”
“那可不好,我们的俳句不入流,不便于让人过目,免得贻笑大方。”
越水嘴里说着,心中却想,是啊,是应该把那一次的联句拿出来重新看一看。是什么理由应该看看,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总是有这种直觉。这种感觉,有时在事后知道,是颇为正确的。
第十章
跑车驶出山中大道。这里,离着福地嘉六父子的寓所已近,街上车辆行人甚多,嘉一郎也闭上了口。
越水搭乘嘉一郎的车到他家去,甚有帮助。嘉一郎替他把领班和女电话生都找来,询问六月十九号黄昏,替原泽接电话的事情。
女电话员答覆越水的问题。
“那位客人打电话时是打给千曲馆。是我接的线,所以不会记错。”
在旁边的嘉一郎听到,便说:
“千曲馆是一家旅馆,就在这附近。”他告诉越水。
“那时候,你有没有听见,那位客人在电话里讲的什么话?”越水向女电话生询问。
“我们只管接线,所以不知道讲的是什么。”女电话生不愿听越水这问题。
“喂,”嘉一郎对那女电话生说道:“你接线给千曲馆,是什么人听电话?”
“是芳子听的。千曲馆的电话生芳子。”
“好,知道是她就好了。”
嘉一郎把她打发走了以后,说道:
“只要向千曲馆的芳子打听一下,大概就可以查出原泽先生打电话的事情了。”
这倒正合越水的心意。嘉一郎如此协助,也许是出于他的好奇吧!
“我替你打电话!”
嘉一郎说了,就拿起耳机,吩咐接千曲馆。
“千曲馆吗?我是高原的士公司的福地。……对了,是我。好久不见。请问,芳子在吗?”
嘉一郎用手遮住耳机,对越水说道:
“芳子好像在那儿。”
“你直接问她?”
“我直接问。”
越水这样想。本来打算自己问,现在由嘉一郎发问,由于他们彼此素来相识,问起来应该更圆滑自然一些。于是点头表示赞成。这时,大概是芳子已经来听电话,客套了几句,便谈到正经事情。
“好久没有见了。想打听一件事,六月十九号,我们这里的电话生给你们那里打电话,找一位客人,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吗?”
越水站在电话旁边,紧望着嘉一郎的嘴。
“啊,对了。我们这方面的客人姓原泽,对,是一位客人。这位原泽先生,给住在你们那里的一位客人,打了电话。”
嘉一郎听了对方的答覆,重复了一遍:
“是找一位姓青山的人吗?是吗?那位旅客没有到旅馆吗?请等一等。”
说着,又用手盖住耳机。
“原泽先生给千曲馆打电话,是问有没有一位姓青山的女客,从东京来?”
“青山?”越水想不起是谁。
“旅馆方面答说,没有那么一位客人。原泽先生就说,她原本预定那天住在那里的,所以,大概是还没有到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原来是这样的。”
“还想问别的事情吗?”
“那么,就请问一声,那一位姓青山的女客,事先有没有预定房间;还有,那位姓青山的女客,后来有没有到千曲馆?”
“明白了。”
嘉一郎在电话里照样问了。
“啊,是吗,谢谢你。”
他挂断电话。然后抬头望着越水,摇摇头。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你知道这位姓青山的女士吗?”嘉一郎询问。
“我不知道。大概是原泽认识的女人。我对于他99lib? 的事情,并不完全清楚。可能是我没有见过面的女人。”
“这倒有些怪了。难道说,那天晚上,还有原泽先生的女朋友从东京来,预定住在千曲馆?”
嘉一郎的眼色分明是说,原泽询问的姓“青山”的女人,多半就是町子。
越水也这样想,不过,没有说出来。
“是啊,说不定是太偶然了。”
说完,就暂时保持沉默。
不过,突然间,想起了“青山”这个姓。“青山”和“青河”酒吧,不是很像吗?只把一个河字,变为山字就是了。——一定就是町子。
这就太特别了。原泽在那天晚上,竟然知道町子要从东京来到轻井泽。是原泽叫町子到轻井泽的,也未可知。
越水的心怦怦地跳着,但是,还尽量保持平静的面色,不让旁边的嘉一郎看出来,故意掏出香烟来抽。
越水在福地住宅门口,乘上的士。嘉一郎摇手相送。
在汽车里,越水思索。原泽在六月十九日给千曲馆打电话,询问町子有没有到。“青山”这个姓,是从“青河”变化出来的,指的大概就是町子。原泽是事先知道町子预定在那一天到轻井泽呢?还是自己要她到轻井泽呢?那时,町子如果已经来到,原泽可能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所以,首先要查清,她是否在那里。
话虽如此,打一个电话,仅仅五六分钟就够用的了,原泽从离开“藤村别墅”,又从福地的家回到别墅,差不多用了一个钟头的时间。这时间,未免过长了。原泽自己解释说,偶然遇到他的店子的一位客人,强行拉去喝酒。这也许是真话。可是,他在遇到那名客人以前,又干了些什么呢?无论怎么样想,也无法猜到原泽的行动。
回到现场一看,刚才警察站立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突然一回头,看见福地嘉六站在“藤村别墅”前面,向他招手。
越水走进“藤村别墅”的大门,福地嘉六说:
“大家都在里边休息,请进来吧!”
说着,邀他进去。
过去放置录音机收听野鸟叫声的客厅里,除了警方人员之外,妻我和进藤也坐着喝茶。“藤村别墅”的主妇和年轻的女佣在给大家张罗食物。
“您来了。”
藤村太太特地从另外一间房给越水搬来一张椅子,她大约三十岁出头,略微发福,人很和气。
有人住了进来,到底与上一次大为不同,生气勃勃。曾经在还是空屋时来到此地的越水,不觉向四下里张望。四人联句那天晚上的荒凉景色,全部不见了。现在正在休息的客人又多。仔细观察,大概是福地嘉六向藤村先生讲了一声,把大家都邀来休息。
主人没有露面,也许是回到后面去了,也许是出去打高尔夫球。看样子是一家公司的主要负责人。福地嘉六也帮忙藤村夫人,招待大家。
越水刚刚把茶喝完,妻我大概已经计算好时间,马上看了看手表,说道:
“那么,失陪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要走了吗?”
长野县警察局的警官为末,也站起身来。
警官为末对妻我说道:
“这一次,多承帮忙,真是十分感谢,来这里一趟,对于我们的搜查,大有帮助。只是让你们老远地跑一趟。”
说完,行礼致谢。
这样一来,进藤和越水都坐不住了,便一起告辞。
“偏劳你们了。这一次来这里的车费和出差费,改天送过去吧。”
警官事务性地向他们交代清楚。
三个人走出门口,福地嘉六和藤村夫人送行。在男人眼光里,藤村夫人的面庞具有相当大的魅力。
警察用汽车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在警察署的汽车里,三个人坐在后面,都没有多讲话。无用的对话,大家都懒得说了。
到了车站,上行火车还有三十分钟才开。在候车室里,妻我连忙对越水问道:
“刚才你跟福地嘉六的儿子一起到他的家里去,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商量吗?”
进藤也一起望着越水的脸。
“没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越水因为两个人一起提问,便立即答覆。妻我也好,进藤也好,脸上的表情,既失望,又放心。
火车来了,三个人坐在一起,仍然难以提起谈话的兴趣。今天的事情有些异常,大家心里都不大舒服。妻我打开杂志,进藤闭上眼睛打瞌睡。越水一边望着窗外,脑子里则不断就町子被杀案,展开这样或那样的空想。
后来,妻我到厕所去,越水把进藤的膝盖打了两下。进藤立即睁开眼睛,分明是并未睡着。
“进藤,有一件事,要向你打听,你认识一个姓青山的女人吗?”
“青山?”
进藤重复了一遍,脸上明显地显出了狼狈样。
“不认识,不认识这么一个女人。”
他吞了一大口口水。
“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他回问了一句。越水明白,这是有目的反问。
“不,不知道。”
越水面向窗外。火车已过了碓冰关,落向关东平原。
火车靠近熊谷的时候,进藤也到后面厕所去。乐水看看他的背影,低声向正在看杂志的妻我问道:
“你认识一个姓青山的女人吗?”
妻我一听问起姓青山的女人,眼睛离开了杂志,一瞬间,变了面色。
“不认识这么一个女人。”
他这样说道,并没有像进藤那样反问一句,就立刻再把眼前的杂志打开。在越水看来,他是在遮掩变化中的面色。
进藤也好,妻我也好,都知道青山就是町子。刚才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样一来,原泽、妻我和进藤三个人都知道町子有一个“青山”别姓。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三个人都知道,就完全证明这三个人都与町子有一样的关系。也就是说,町子在分别给他们三个人打电话时,都是以“青山”为姓。
越水等人到了东京上野车站,已是黄昏时分。三个人在车站前面分手。普通的情况,都是喝一杯冻啤酒再分手,这一次,谁也没有开口。
一提起“青山”,妻我和进藤都有些不自然,而且故意躲避越水。还有,越水是分别向他们两个人提出的,他们大概不会把这件事拿出来商量。
越水回到家里,妻子知道他去轻井泽做证人,便不断问长问短;他大致说了一个轮廓,并且说明,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这里面牵涉到经常往来的朋友,所以他宁愿少谈实际情况。
想起了到长野县认尸的“青河”老板八重子,不知道她回到东京没有,越水就打电话去问,是酒女爱丽子接的。
“老板娘出事了。”爱丽子大声说道。
“怎么一回事?”
“因为到长野县去,看了町子的尸体,还有已经腐烂的面孔。我们听说,都受不了。老板娘只觉恶心,在长野旅馆里病倒了。”
“啊?”
尸体已经经过了四十天,不用说,町子的脸腐烂得很厉害,说不定还会有白骨露出来。在这个世界里看了这般景象,难怪八重子病倒。
“这可麻烦了。你们那里有人去探病?”
“那边刚通知,我们还没有决定由谁去。…越水先生,你如果有时间,不妨去一次。是机会啊!”
到了这时候,还不脱吧女本色,乱开玩笑。
“别乱说。”
越水说完,忽然想起:
“对了。你知道有个姓青山的女人吗?”
如果町子经常使用“青山”这个姓名同客人联系,说不定,爱丽子会知道。
“青山?不知道。”
她马上否定。看样子,不是说谎。照此说来,町子在酒吧里,并没有把“青山”这个假姓告诉别人,而保持绝对秘密。这女人拼命储钱,一切放纵,在这一些秘密上倒是很能守口如瓶。
刚挂上电话,铃声又响了。
“我是原泽。”原泽的声音。
“啊,是你吗?”
越水不觉抬高声音。实际上,他正要给原泽打电话。
“今天,你辛苦了。”
听那语气,原泽对于只有自己未能前往轻井泽,感到歉意。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情况么。……在电话里说不大方便。”
越水注意到妻子正在邻室同孩子讲话,便压低声音:
“我想同你谈一谈。到你那里去的话,有你太太在座。还是找个咖啡馆见面吧!”
原泽毫无异议。
一个钟头以后,来到附近的咖啡馆,原泽已在等待。他今天也非常注意轻井泽的情况。可是,越水觉得,原泽今晚的脸色,并没有什么狡猾,也没隐藏什么策略。
“面色不大好啊?怎么一回事?”
原泽注意到越水的表情。
“不,有些累。”越水堆出几分笑容。
“今天,你们三位都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很对不起。实在是有事,分不开身。”
原泽改口致歉。
“要做生意,那就没有办法了。”
“怎么样,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周围的顾客不多。越水便说明了现场检查的详细经过。尸体已经送到长野去解剖,不在现场。他还提到,八重子去认尸,目前还在长野旅馆里养病。这是刚刚听来的事。
“真是出了不少的问题啊!”
原泽眼望天花板,像是感叹良深。越水又认为,这是在做戏。
话虽如此,越水倒并不是认为原泽就是杀死町子的凶手。包括越水自己在内,他们四个人都可以证明绝对不在现场。四个人一整晚都在“藤村别墅”未动。只是原泽在七点钟左右离开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的时间,从福地嘉六的家打电话到千曲馆寻找姓青山的女人,问题就在此处。
关于“青山”这个人,越水已经问过妻我和进藤,现在只剩下原泽一个人没有问了。
谈到这里,他便说道。
“有个姓青山的女人,你认识吗?”
越水心想,原泽会不会和妻我、进藤一样,马上脸色大变呢?怎知,原泽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你连町子的化名都知道?”
越水觉得,这个原泽比其他两个人高明得多。
“大概也是那么一回事。你既然知道青山是町子的化名,想必也和町子有关系。”
原泽还想把越水压下去。
“不开玩笑。和她毫无关系。”
“那么,你怎么知道她的那个姓?问过妻我、进藤?”
原泽果然知道另两个人和町子的事。既然如此,越水就不再顾虑,向他询问打给千曲馆的电话。
“什么,是那一件事吗?”
原泽的面色丝毫不变,反而在脸上若无其事地带着一丝笑意。而且,他不断眨眼,望着越水的脸。
“不错。青山就是町子的化名。你已经知道了,她和有特别关系的人进行联络的时候,就用这个化名。我既然知道,就等于说明,我是她的特别朋友的一个。”原泽说时,金牙闪光。
“到底是招供出来了。我早就觉得,大概是那么一回事吧……”
越水面也带笑容,附和说道。
“可是,越水先生,千万不要误会;现在我并不是她的特别朋友。”原泽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一时逢场作戏,现在已经断了关系?”
“对,说得不错。并没有太深的关系。”
“如果关系太深,可就要出事情。”
“出事情?”
“就是录音带录到的声音啊。町子不愿意离开那男人,男的却偏要斩断关系,于是出了事情。”
“发展到那种地步,真是麻烦。”
“町子居然也有不愿意割舍的人!”
“还不是钱!町子好钱,绝对不愿意让财神跑掉。”
“这么说,那男人有钱?”
“我看一定有。没有钱的人,町子是不会看上的。那男子一定是嫌町子索要无度。”
原泽说道。越水听了,马上想到,他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经验。
原泽很早就斩断了他与町子的特别关系,大概是畏惧她的本性。越水心想,自己是个受薪者,虽然到那里去喝酒,却没有惹上町子,不由得为本身的安全,暗暗祝福。
妻我和进藤都是生意人,妻我放手经营洋点心店,进藤则经营铁器店老铺。他们手里都有些钱。町子一定和这两个人都有特别关系。——可是,这种关系已经断绝了呢?还是维持到她死以前呢?
这是越水想知道的。
然而,越水不愿意向原泽询问这件事。两个人是共有同好的朋友,原泽对他们的感情不会愉快。不用说,原泽是非常了解町子和妻我、进藤的关系的。
“可是,你在六月十九号那天,怎么会知道町子要到轻井泽去呢?又怎么知道她要住在千曲馆那间旅馆呢?”
越水看原泽的态度很安详,便提出这一问题询问。
“嗯!”
原泽含笑嗯了一声,从口袋里取出了笔记簿。
“越水先生,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的联句吗?”
“大致记得。”
“我都写在这里了。好,我仔细地念一念,你听啊。”
原泽说完,大声朗读。
“来者是何人圆木殿深夜之中闻咳嗽连声”
“夜莺啼叫后喁喁细语谈情话句句如谜星”
“这是妻我富亭写的俳句。与起句的意境完全不同。这两句,你看带着什么意味?”
原泽望着越水的脸。
“带着什么意味?”
越水也回望原泽。
“你听,来者是何人,这是一问;喁喁私语如谜星,这又是一问;妻我的俳句,岂不都是疑问的句子。”
“……”
“那个时候,我们只听到聚音器收到了男女声音的私话,不用说,绝对不知道内容;于是,大家都受到了情侣谈情的刺激,写了很多有关爱情的俳句。在这些俳句里面,妻我先生的句子接连投下疑问符号。他提出了疑问,表示着什么意思呢?”
原泽的脸上,浮现着一种颇为自信的表情。
烧鸡店的原泽,认为妻我富亭的俳句里面有隐语,而且,隐语的出现,是因为事先对某一件事情有了概念;越水听了他的话,不觉一惊,连忙向他询问。99lib.
“照你这样说,原泽,把町子叫到轻井泽的,竟然是妻我?”
“哎呀,还不能说到那个地步。”原泽笑着说道。
“你是不是因为有了这一推测,才打电话给千曲馆,询问青山这个人有没有到?”
“说起来为了好玩;我只是因为有了这种直觉,打个电话试一试。”
“原来如此。我倒没有想到,你是猜想如此,才打电话的。我原来以为你还有更重要的想法。这是因为,你说忘了‘岁时记’要回去取,所以才搭乘福地先生的汽车,从‘藤村别墅’回到他的家的。‘岁时记’固然也重要,但是,我曾经觉得你是专为打这个电话,才离座的。……”
“这是你的想法多绕了弯子。我是在去取‘岁时记’的时候,才想起了打电话,而且想起了给千曲馆打电话。”
“那么,我倒要问一问。……”
越水吞了一下口水。
“你为什么会想到,町子会到轻井泽的千曲馆呢?也就是说,你为什么选择一家特定的旅馆呢?”
“哦,这个么……”
原泽露出了一副不着边际的笑脸,答道:
“千曲馆,是我以前听町子提起过的旅馆。”
“町子这样说过?”
“也不是特意对我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跟她随意闲谈时,顺口提起了轻井泽,她就讲到千曲馆。那时,我心里想,原来这家伙去轻井泽时,经常利用那间旅馆。”
“町子每逢夏天,都去轻井泽吗?”
“是不是去,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那一次心里想,她如果到了轻井泽,大概住在千曲馆。”
“町子只跟你一个人提起那地方吗?”
“这个么……”
越水知道,原泽虽然隐藏不说,这些事情,一定是町子的枕边之言。既然如此,就无法向下追问了。至此,越水改变了询问的方向。
“你说,町子可能在六月十九号晚上到千曲馆,这是根据什么理由呢?”
原泽似乎想说,十九号晚上,町子要和他见面,却没有明说,所以越水追问。
“是怎么样知道的,就很难说;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生出了这样的感觉。也许是所谓的直觉,也许是所谓第六感,就有了这种想法。后来,町子的尸体真出现了,也许是真正神差鬼使吧!”原泽坦然回答。
“你认为妻我富亭的俳句有疑问,因此推测町子可能到了轻井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越水追查。
“这是我的想像,千万不要认真。而且,更不要对妻我先生提起。我们的友谊会崩溃的。”
原泽拒绝说明。
“不说,我也可以猜得到。”
“尤其不能对妻我先生提起的原因是,他同我们都在一起,在‘藤村别墅’过了一夜,清清白白。”
“所以,无论怎样对妻我疑心,他直到最后也将是安全的。好,你把你根据想像而进行的推理,说给我听一听。”
“好,我说。妻我先生的俳句,不是问‘来者是何人’,就是说,‘喁喁细语如谜星’。也就是说,刚从聚音器听到男女的谈话声,妻我在一瞬间大概已经想到,这不是町子吗?”
“那不会。我们也认识町子。那么远的声音,怎么可能判断出来?”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妻我俳句里是有前提的。……你说,我们三个人,并没有听出那女人的声音就是町子。可是,我觉得,妻我虽然没有听出来,却有了直觉。这也就是说,那天晚上,町子到轻井泽去,妻我是知道的。因此,妻我一听见聚音器里面的声音,马上就起了疑心,那是町子吧……”
“所以,他才写出这样的俳句:‘来者是何人圆木殿深夜之中闻咳嗽连声’。”
“是啊,我就是这样想。同时,‘来者是何人’的何人,照我看,指的就是陪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声音很像町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陪着她到这里来散步呢?意思可能如此。”
“原来如此,那么,‘喁喁细语如谜星’,也是同样的意思?”
“不错。他把町子叫到轻井泽来,而她竟然同另外的男人在一起深谈,他不禁要询问。对方男子是什么人呢?谈的是什么呢?这都是谜。”
原泽像是说得口渴,端起水杯来饮。
“这更加不可思议了。”
越水叉起两臂,再一度体会原泽这番话的意味。不知道什么原因,原泽似乎竟然推定,那天晚上是妻我把町子叫到轻井泽,让她住在千曲馆的。妻我叫她在千曲馆等待,等第二天早晨野鸟录音工作一完,大家分手,他就马上赶到千曲馆去。这大概就是原泽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町子竟然同别的男人一同出现在聚音器前谈话,妻我一听见,当时又是怀疑,又是嫉妒,怒火上升,并不稀奇。
可是,妻我富亭当时并不能完全断定那女人的声音就是町子。只是因为已经知道町子要住到千曲馆,才起了这样的疑心。有了这种念头存在,于是,一旦联句,他就把心事写在俳句里了。——这是原泽的说法。
“可是,原泽,这里面也有些奇怪的地方。”越水抬起头来说道。
“什么奇怪的地方?”
原泽带着饶有兴趣的眼神,等待越水的反问。
“我们在广播电台听过那一段谈话。那男人很想罢手,可是女方死命纠缠。由于她态度很坚决,男人害怕,于是把她杀了。警方也是如此判断的。如果町子另有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和他一起到轻井泽,而不会是等待妻我相邀,一个人在千曲馆枯守。”
“好,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知道谈话内容的时候,是在广播电台听了经过滤音器扩大了声响以后。当晚单是在聚音器用耳朵倾听的时候,并不知道谈话的内容。所以,我觉得,妻我一听见声音,脑子里马上就有了怀疑,认为那是町子在谈情说爱。这就是说,妻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有关的材料。”
“原来如此。……可是,那个时候的妻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啊!”
越水垂下眼帘,把妻我当天晚上的模样仔细想了一遍。并没有想起妻我有原泽所说的那种表情,但原泽既然如此立论,越水也不打算同他唱对台戏。人与人不同,所得的印象也不会相同。
“可是,你给千曲馆打电话,询问有没有一位姓青山的女客,是在联句以前的事。难道说,你早就知道町子和妻我已有约会,准备在轻井泽见面?”
“你这一问,倒是问到了关键所在。”
在这个问题面前,原泽有些为难,显然是被问住了。
“不是有些奇怪吗?你对妻我的俳句发生疑问,但写俳句是以后的事。我们在‘藤村别墅’开始进行野鸟录音以前,你已经在福地的家里打过电话询问。所以,那时候你应该已经对町子的行动,妻我的行动表示怀疑了。对不对?你说,是为了好玩,我看,并非如此。”
原泽的脸上一直泛现着的微笑,到这时消失了,稍微出神思考了一阵。
“其实,越水先生,因为是你,所以我才说;你说得不错,我在那个时候,已经知道町子到了轻井泽。”
他抬头说道。
“什么,你知道?”
越水睁圆了眼睛,望着原泽。
“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用‘知道’这两个字……因为,我看见了她。”
“看见了町子?”越水伍重惊叫起来。
“到底是不是她,我现在还不敢确信。你说我回到福地嘉六的家去取‘岁时记’,从一开始就想到要打电话给千曲馆。其实并非如此。那个时候,真是只为了去取‘岁时记’。因为联句马上就要开始,我很怕手边没有参考书,俳句作得不成样子。就在福地先生的汽车里,半路途中,我突然发现,有个很像町子的女人。”
“在什么地方?”
“正是火车到站不久,中轻车站出来一批旅客,里面有个女人很像她。车子一闪即过,我心里‘啊——’了一声,连忙回头,车子太快,已经看不到踪影。要是车子里只有我自己,我一定要司机马上停车回头,看看到底是不是她;可是车里还有一位福地先生坐在旁边呢!我虽然想停车,终于没有开口。”
越水听到这里,觉得还近情理。
“那时候,町子在干什么?不,我指的是像町子的那个女人?”
“在车站前面,正要上的士……”
“既然是的士,一定是福地嘉六先生高原的士公司的车了!”
“不,也有其他公司的车。福地嘉六先生的的士是橙色,一看就认识。她上的是一辆绿色的士。……那时候,我就想起了,她曾经偶然提到轻井泽的千曲馆,所以才打电话。回去取‘岁时记’,途中发现了貌似町子的女人,这经过完全是事实。”
“可是,终于不是町子?”
“实际上,我回到东京以后的第二天,又想起了这件事,就又给千曲馆打了一次电话,进行覆查。那边还是说,没有姓青山的女客住在那里。我又把町子的特征提出来,那边还是说无此人。所以,并不能保证那就是町子。可是,现实的事情是町子的尸体在轻井泽挖了出来,我又想起了妻我的俳句的古怪,自然而然,就把两者联系起来了。”
“原来如此。”
越水说完,暂时缄默。
“这样的事情,我无法对别人开口,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讲。如果传到警察的耳里,我就惹上了麻烦。而且,如果我能够判断那就是町子,我一定主动向警方报告,作为参考。”
原泽紧望着越水的面色。说这番话时,与问题没有澄清以前,脸上的表情大有不同。
“车站前的的士,虽然不是福地嘉六先生的高原的士公司的车,也应该把那辆车查一查才好。六月十九号下午七点钟左右,火车到站的时候,时间是很清楚的。”
“说得很对,如果查一查,也许有好处。”
“你要是早告诉我,昨天我到现场作证的时候,就可以到的士公司调查。”
“我还是没有把握。”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不敢确信是町子。
越水想起,原泽昨天连到现场作证都没有去,说不定就是调查那辆的士去了。否则,他为什么不到现场去呢:如果说在东京有事,谁都可以说有事。原泽对于此案所知甚多,不会明知而不去。
“还有,越水先生。昨天有没有见到福地嘉六先生的儿子?”
原泽换了话题,向他问道。
“遇见了。……对了,忘记告诉你。那个人说,跟你很投机,为什么今天没有来呢?真遗憾,他说,我们这几个人里,以你最为青年有为,这真是一见合拍。”
“他竟然这样说吗?”原泽苦笑。
“你对那个人怎么想法?”
“怎么想法?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指他的人。看来非常像个花花公子,在那方面大概相当好玩。”
“可不是,是个逍遥放荡的二世祖模样。”
越水心里想,跟你也差不了多少,可是没有说出口,不能说。
“我觉得,一定有老板娘喜欢他。”
“老板娘,‘青河’酒吧的八重子?”
“不,普通人家的女人。而且是上了年岁的有钱人家的太太。你看,他那张脸还是一张娃娃脸。有了父亲的余荫,他根本不知道辛苦两个字是什么。在稍微上了年纪的女人看来,他那张脸就显得可爱了。”
“你说得也许不差。”
越水伍重在这个问题上,可有点外行。还是原泽的眼睛对于这种事来得敏锐。但是,越水在这时候,眼前突然泛现了“藤村别墅”那位女主人。是那位在客厅里招呼自己和警方人员喝茶吃点心的那位藤村夫人。年龄大概是三十五六岁吧。可是,由于家庭环境优渥,又是一家的主妇,营养良好,样貌就显得很是年轻。皮肤白晳,表情甚多,身体也很丰润。
那个时候,福地嘉六也好像是主人翁一般,帮同招呼客人。藤村先生没有在家,人手不足,突然来了一大批客人,福地不过是随手帮一帮忙;但是这就说明,由于他代替藤村一家在冬天管理别墅,两家的关系颇为亲密。这一批人,与藤村一家人并没有直接关系,而福地嘉六敢于招待他们入内休息,如果不是有通家之好,是不会如此的。福地嘉六既是如此,他的儿子嘉一郎也一定与藤村一家人很是亲近。
为什么想起这件事呢?越水没有想到,由于原泽的话发生了刺激作用,自己竟然起了联想。
“喂,越水先生。”
原泽又开口了。
“去轻井泽给野鸟录音,完全是妻我先生倡议,对不对?”
“嗯!”
“妻我先生因此买了一全套聚音器。妻我先生想出了所有的办法,是他带我们去的。”
“嗯……这是什么意思呢?”
越水咀嚼着原泽的话的意思,抬头望他。
“我就把所有觉得特别的事都说出来吧。……指定把那个聚音器摆在那个地方的,是福地嘉六先生,我按照福地先生的指示,爬到树上去,装好了聚音器。把那对男女谈话声录入录音带里,岂不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安排吗?”
第十一章
原泽指出,妻我富亭和高原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嘉六串通把聚音器装置在轻井泽的杀人现场。提议到轻井泽给野鸟录音的是妻我,把他购买的聚音器装置在现场的则是野鸟会会员福地嘉六,所以,原泽认为,这就是解开本案谜团的关键。
虽然不错,提议到“藤村别墅”给野鸟录音的是妻我。帮忙安排的人是福地。然而聚音器录下的町子和某个男人的谈话,事出偶然。在那里装置聚音器,也总不会想到町子和那个男人会到现场,所以,它与杀人案件不该有什么关连。
原泽对越水指出,把聚音器摆在轻井泽杀人现场,是妻我富亭同高原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嘉六商定的。邀集俳句朋友到轻井泽去给野鸟录音的是妻我,把他购买的聚音器放置在现场的则是野鸟会会员福地嘉六。原泽一再强调,这大概就是解开本案之谜的关键。
不错,首先倡议到“藤村别墅”去给野鸟的叫声录音的是妻我。帮助他进行的是福地嘉六。可是,町子和那不知是什么人的男人的谈话声,收到聚音器里,实在是偶然的事件。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町子和对方的男子必然到场,这些行动就与这个杀人案件没有关连。
“要是这样的话,在妻我富亭计划,由福地嘉六先生把聚音器摆置在那里的时候,已经料定,町子和对方的男子必定到场,而且可以将二人的谈话声由聚音器收到。”
自然而然,越水提出这一点,向原泽反问。
“你大概是觉得,町子和对方男子的声音,是偶然进入聚音器的。我过去也这样想的。可是,如果不是偶然的,情况又如何呢?这样一来,我就加以另外的推敲了。”
原泽说时,很注意自己的措词。他自己也知道,这另外的推敲,如果一个弄错了,就会把妻我和福地嘉六变成这件凶杀案的嫌疑犯。
“我还是不太懂……”
正在倾听的越水,措词也很谨慎。
“照你的想像来猜测,完全是事先肯定,町子同对方男子必然在六月十九号晚上九点钟稍过的时候,来到‘藤村别墅’以东约二百米的地方。在这个前提之下,就要在他们99lib?
两个人在那里谈话的前一个星期,邀请我们到轻井泽去给野鸟录音,以便把聚音器摆放在那地方。”
“要想把我的想像讲出道理来,就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
原泽的措词原来还很轻松,现在则将语气变重了。
“好,我们就多研究研究。妻我先生一定是早就预想到,町子和对方的男子,要到现场去;可是,那很可能并不称之为预想,因为那根本就是计划。”
“……”
“问题就在这里了,妻我是怎样知道她和对方的男子一定在六月十九号晚上九点钟稍过到达现场呢?你刚才已经说过,他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前知道才行。妻我邀我们去轻井泽,是案发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是在六月十二日第一次向我们提出的。”
“由普通常识判断,谁也不会知道,町子和对方男子会到那个地方去;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之下,才会知道吧!”
原泽喝了口水,说道。这时,越水接口:
“所谓‘谁’,那就是指妻我富亭吧。好,我们就退一步来说,妻我富亭的确在一个星期前用了什么方法,知道了町子和对方的男子的预定行动。于是,他就把我们邀往轻井泽,到了空闲没有住人的‘藤村别墅’,准备录音。……可是,轻井泽地方很大啊!就算能够判断,町子在十九号夜晚一定会同对方男子从住的地方走出来散步;可是,又怎么能够正确地判断,他们两人必然走到那处现场呢?”
“你说得不错。在一个星期以前,就知道了那处场所,恐怕是不可能的。……不过,这是我的空想的一部分,不妨说出来:我认为,知道町子和对方男子要到那处场所去,可能是我们到达轻井泽那天——六月十九号。”
“当天才知道吗?而且,妻我是怎样知道的呢?用什么方法知道的呢?”
“越水先生。关于我们假定的问题,只是按照想像来谈。所以,一定要求我讲出个道理来,我的说法就容易垮台而不能成立了。妻我是怎样在十九号知道町子他们的正确行动的,目前不如跳过去不谈。把路线、脉胳不明的地方留下空白,只把能够说得通的地方先弄清楚。”
“那也好。妻我是用什么方法,知道她要去那个地方呢?……把聚音器放到那颗树的树枝上去的是你,指明放上去的人则是福地嘉六先生。但是,那个聚音器只是业余的人所用的东西,并没有专家的聚音器那样的灵敏度。尽管如此,两个人的谈话声还是收录下来了。谈话的内容虽然不清楚,但总而言之,声音是抓到了,离着聚音器的可能听声范围有一段距离,大概是离那树枝一百五十米以内。……那个地方是广阔的原野。虽然如此,这两个人还是来了那个地点,也就是聚音器可以录到谈话声音的地点;这与其说是妻我富亭预测准确,无宁应该说,偶然性非常微弱。我认为,町子和对方男子来到现场,绝对不只是‘预测’。”
“完全对。”
原泽点头。越水看着他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这一点,你也同意。因此,妻我并不是猜中了町子和对方男子的预定行动,而是妻我有他的意志,在某种程度上参加了这一行动。如果九九藏书不这样想,你的说法就不能成立。”
“事99lib.情既是这样的,越水先生,你的话未免太绕圈子了……”
“这是因为,一切问题都属于假定,就不得不绕圈子来说。好,我说得明确一些。”
脸上的表情,像是下了决心。
越水的上半身直探到餐桌上。
“单是说,妻我富亭知道町子和对方男子在六月十九号晚上九点钟左右来到那个场所,还是不够的。要使町子和对方男子在那时候到达那个地方,就得事先进行安排。总得有个题目,要他们出外散步。就是出外散步了,当事人如果一下子脚步换了方向,也不行。方向一个改变,声音就进不了聚音器。照此看来,要让他们走进聚音器可以听到声音的范围,就得实行控制。……你刚才的意思是说,妻我对町子,实行了遥控?”
“是这个意思。……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样样行动都出现了偶然性。偏巧町子由对方陪伴之下走到那里,偏巧在那里谈话,偏巧由聚音器聚录下谈话声,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样一来,岂不就是妻我对町子加以指示,要求她陪着对方男子散步到现场去?”
“也许还不能说成妻我指令町子那样办。可是,可以商量那样办。我这样说,你一定问,怎么商量呢?我可是无法加以具体说明。”
“我是这样想。如果妻我可以指示町子一定要到那地方去,就必须突然出现使町子不得不同那男人谈话的事。”
“是要谈判分手的事吗?”
“对。从扩大了的谈话声音来看,反而是那男人把町子带到那一场所,要跟她最后话别分手。也许是町子首先提出分手的事,由她带领他到那一场所;可是,照大家听到的谈话内容来判断,实在是那男人挑的地方,首先提议分手。这一点,你看如何?”
“我倒并没有觉得不妥。不过,也许是女方把男方带到那地方,而男方认为是个好机会,于是把分手的话,说了出来。”
“会是这样吗?那么,就从两种情况同时进行分析。我看这一点很重要……走到聚音器前面以后,过了不久就动手杀人了。为什么町子在那里被杀呢?”
“你说得不错,这是最困难的问题。我也考虑了很久。不过,头绪混乱,常有冲突。必然之中夹杂着偶然,偶然之前必定还是有必然。”
“也就是说,町子被杀,是妻我没有料到的事故。”
“对的。越水先生,我越是这样空想,越觉得这里面有真实性。所以,町子由那男人带到现场,是妻我先生预定的事情。他沿着这项预定,把聚音器摆在那里。可是,后来,町子突然被杀,可能是预测以外的事情。”
两人暂时沉默。咕嘟一声把咖啡喝下以后,又接连喝水。这真是个要说乾喉咙的谈话题目。
第十二章
咖啡馆的女侍看他们久坐不走,不免白眼相觑,原泽看在眼里,在她路过身边时,又要了两杯红茶。看这样子,他分明是还不愿意结束这次谈话。
越水抽烟,保持缄默。他正在心里面把原泽说出来的想法仔细进行推敲。
“这样说来,你是假定,无论与凶案有无关系,安排町子和对方男子到达现场,都是妻我富亭。”
“对的。不过,这都是假定。所以,你不能硬说那就是妻我先生,以免发生误会。最好称之为‘似乎是妻我的那个人。’”
原泽予以订正。
“好吧。那么,现在再谈一谈福地嘉六这一边,不,应该说‘似乎是福地嘉六的那个人’。为了要把谈话声录下来,是不是‘似乎是妻我的那个人’,曾经请求‘似乎是福地嘉六的那个人’,把聚音器摆置在那个位置上呢?”
“恐怕就是这样。不过,‘似乎是福地嘉六的那个人’,并不知道‘似乎是妻我的那个人’心里有什么打算!”
“会是这样的吗?”
越水问时,脸上显然带着怀疑的表情。
“根据我的记忆,把聚音器摆在那棵树上,似乎是福地嘉六自己的判断。他说,要收录野鸟的叫声,最好摆在那棵树上。妻我只是默然同意的。”
“如果妻我当面主张,要把聚音器摆在那棵树上,事后很容易惹人疑心。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才让大家看清,是福地嘉六自己判断悬挂聚音器的位置的。福地嘉六对于妻我的协助,也只是根据他的要求,负担了把聚音器挂在预定场所的程度。不过,他们两人的关系,要比我们亲近得多呢!”
原泽说完,越水又陷入沉思。
“好,现在改为由前一个阶段来把我们的想法加以仔细推敲。”
越水喝着刚刚端过来的红茶,重新开口。
“你认为,妻我知道町子另外有这个男人?”
“是这样想。”原泽点头.99lib.。
“对方男子与町子关系很深。而且想同町子斩断关系。女方则说什么也不同意。妻我富亭对于他们两人的这种关系,是很清楚的。”
“我的假想也是这样的。”
“照我想,是町子自己把那个男人的事情告诉妻我,和他商量的。”
“妻我先生为人很好。町子则是个厚脸皮的。厚脸皮的女人是可以对同自己有染的男人,若无其事地谈起同另外的情人的纠纷的。”原泽说明。
“不会有这样的事吧?”
越水说道,但由町子的性格向下推敲,却又不能否定原泽的话。
“那么,町子也把这件事提出来同你研究过?”
越水问完,原泽笑了。
“我在町子的心目中,没有那样的信用。町子一定是这样想,这个人年轻,把私话对他讲了,一定是到处去乱说。在这一点上,妻我上了年纪,她的想法就有不同,而且,他经营着好几家分店,信赖得过。町子把自己的情人的事情讲给妻我听,同他商量,在心目中,大概不是把他当做相好,而是当做长辈来请教。”
“照你这样说,妻我大概也尝了町子的不少的好处了。”
说到这里,越水本想也嘲弄原泽几句,笑他也走过这条路;不过,话到嘴边以后,收了回去,改为继续向他发问。
“这样说来,町子曾经向妻我要求帮忙,想办法把对方要求分手的话录下音来,然后将这录音做为威胁对方的工具,要敲诈对方出钱解决。”
“说不定就是这个样子。固然,暗中录音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但是,如果没有适当的场所,也不好办。例如,固然可以把录音机的麦克风隐藏在某间房中,暗中将两个人的谈话录音,可是,没有特殊的人家,就没有办法进行。照我推测,反而是在户外录音要来得简单得多,于是,就使用了我们刚才谈论的那种手法。”
“照你这么说,町子那天晚上,特地走到现场附近,就是因为知道妻我要在那里录音?”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既然如此,町子在感觉到对方男子露出杀机时,为什么不大声喊叫呢?她不是已经知道妻我正在进行录音吗?”
“大概是叫不出声音。这同妻我有没有在附近录音并没有关系。那男人既然露出杀机,无论是谁,都会大声呼救,大叫‘救命啊!’可是,在录音带里,那女人是突然停住声音的。也就是说,对方男子为了不让町子大声喊叫,出其不意,卡住了她的喉咙。也许是突然用了一条日本式布手巾,把她的嘴塞住。既然是早起杀机,这样的准备总是有的。”
越水听了,不禁叹息。说到这里,他改换了问题。
“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女人的声音很畏缩,而且突然停止了。男人的声音也停止了。我们在别墅听到这里,原来以为紧跟着是一阵亲亲热热的缠绵,其实,那时候已经在进行杀人的动作。后来,警方也是这样判断。……既然如此,第二次的男女谈话声,就应该是另外的人了。那第二次谈话,真是同杀人案毫无关系吗?”越水说道。
“第一次谈话同第二次谈之间。相隔了四十五分钟,而且声音的方向,也不同了。我还是认为两次谈话,并没有任何关连性。根据推定,凶手把町子勒死以后,埋在浅土里,马上逃走;而第二次谈话的一男一女,又从稍微不同的方向来到当场,在聚音器前走过。”
“这和警方的见解相同。”
“可是,警方的看法里面还有尚未分析到的地方,我却有了推测。”
原泽说到这里,正在低头喝茶的越水,不觉抬起头来,紧望着他的脸。
“是吗?把你的见解说出来听一听?”
“这只是在这里谈的话,而且,这完全是我的推测!一传出去,就不妥当了。”
“我知道。”
“……第二次谈话的男人声音,照我想,是福地嘉一郎。就是福地嘉六先生的那个纨裤子弟一般的儿子。”
“啊?是嘉一郎。”
“我是这样看法。”
原泽的眼睛阖成一条细缝,显得颇有自信,任凭越水向他呆视。
越水一听,原泽所说第二次谈话的男人声音竟然是福地嘉一郎,心里不觉一惊。但是,在另一方面,却不禁生出了“原来如此!”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讲呢?”
越水向原泽追问理由。
“并没有特别有力的材料。我只是这么想,那个时候,在那个地点打转转的人,如果是福地嘉一郎,并没有什么特别。这只是因为,那家伙实在全身都是花花公子模样。”原泽如此说明。
“尽管如此,那个时候,在那个地点打转转,还是有点奇怪。那地方如果是公园,或者是河边,还讲得过去。可是,六月十九号的轻井泽夜晚,决不适宜于野外散步。不论是多么好玩的福地嘉一郎,都有些特别。”
越水特地摇头。
“当然,只凭那个声音,并不能判断是福地嘉一郎。因为扩大了的声音,完全不像真人的声音。可是,在我们所知道的人的范围之内,晚上还在那一带打转转的人,只有那个花花公子了。”
原泽说完,越水接口表示怀疑。
“那只是在我们所知道的人的范围之内。也许是别人呢!第一,福地嘉一郎知道那地方要摆置聚音器。他虽然半途离开,不知道聚音器到底是摆在哪一棵树上;但是,他总知道,聚音器大概就在附近。所以,要是他的话,他应该小心戒备,不走到近处。”
“这种考虑,当然很好。不过,越水先生,人总有糊涂一时的时候。”
“糊涂?好,就同意你的说法吧。可是,对方的女人是谁呢?”
“那就难讲了。他是个花花公子,会认识各式各样的女人。不过,照我听扩大了的谈话内容来判断,总是住在轻井泽的女人。”
“你说,是当地人?”
“不,不是。是东京一带来的女人。”
“那么,就是住在旅馆或者别墅的女人?”
“我看,大概差不多。照谈话的内容来判断,可能是比福地嘉一郎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主妇。”
原泽说时,嘴边带着微笑。
说到这里,越水明白了,原泽说的如果正确,那就是“藤村别墅”的那位主妇。风度很好,而且带有上流气质,表面殷勤,而内心高傲……这也许是轻井泽别墅里的主妇们的共同倾向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应该把在那时期已经搬入别墅居住的女人们都考虑在内。
“我这里有第二次谈话内容的笔记。你听一听,就知道我的推测,并不是太不着边际。”
原泽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簿,把那部分朗读出来。“虽然很静,我倒惯了。”
“可是,一个女人来,一定还是要害怕的。谈不到有多少安全……”
“鸟的叫声很好听……我第一次听到。”
“我的……”
“那个是什么鸟?听,除了夜莺,还有……”
“哎呀,这是什么鸟呢?其实,这附近……”
“别说话!”
“啊?”
“暂时别说话!”
这段对话,以前虽然已经听见过很多次,可是,这一次改为朗读,越水听来,原泽的话果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
“第一句说,我已经惯了,也就是说,那女人同男人一起在夜间到那样寂静的地方散步,心里慢慢不害怕了。”原泽解释。
“照你这样说,那女人说,鸟的叫声真好听,是因为男人特地把她带到那地方,让她去听鸟叫声?”
越水推测地提问。
“不错。所以,那男人刚想说什么,女方就说‘别说话!’禁止他开口,为的是要听鸟叫声。”
越水对于原泽这段话,也表示赞成。照这样看来。那女人是在男方力邀之下,到那地方去听野鸟的叫声的。当然,并不仅如此,在四周无人的草地上散步,里面还夹杂着男女欢愉之情。
“好,明白了吧?”原泽又追问了一句。
“……男方力邀对方去听野鸟的叫声。所以,一起来到了野鸟最多的地方。这就是说,他根本知道已经到了为野鸟录音的地方的附近。既然是特地到那个地方录音,自然是因为鸟多,他也就自自然然带她到了那里。”
“你说来说去,指的都是福地嘉一郎。”
越水低声说完,原泽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可是,我虽然假定这个是嘉一郎,并不是指他与町子被杀案件有关。嘉一郎这个人,一定是经常以听野鸟叫声为理由,带着女人到那地方去。这是互为因果的。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件特别的事。”
原泽提出了新问题。
“什么事?”
越水的眼光带着疑问,不知道原泽这一次又要提出什么问题。
“越水先生,我们二十日回到东京的第二天,二十一号,进藤先生跟他的太太一同开车,到宇都宫附近的高尔夫球场去,这件事,你知道。”
“我知道。我还记得,当时觉得,进藤这个人可真够有精神。其他的人都累得不堪,可是打电话到进藤的家问他时,听他那股结实的样子,我倒为之一惊。”
“实际上,进藤那天晚上着了凉。在广播电台不断擦鼻子。”
“是啊,那时候还觉得,他在我们里面身体最弱。”
“而且,第二天,二十一号早晨,由他夫人开车,到宇都宫去打高尔夫球。据他说,那天晚上,住在太太的娘家。”
“你倒记得很清楚。是那个样子。”越水说道。
“不,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后来考虑了许多事情。”原泽对他说道。
“考虑了许多事情?”
“进藤先生自己会开车,他的夫人也会开。好,进藤先生从轻井泽回来已经很累了,而且还在伤风,竟然在第二天早晨要坐车到宇都宫打高尔夫球;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有些奇怪,指的是什么意思?”
原泽默然。那眼神则是,难道你真不明白指的是什么意思?
“你今天说话都是暗示性的。像我这样坏脑筋,一时解不开。不如你痛痛快快,明说了吧!”越水催促。
“说是可以说,不过,进藤先生也是我们的朋友,对于朋友起了疑心,这话,我不愿意直接出口啊!”
“起了疑心?”越水愕然望着原泽。
“进藤的行动有令人可疑之处?”
“我是对于任何事情都有怀疑的。不问动机,只是为了案子的真相,就必须怀疑一切问题。”
“原来如此。”
“问题在集中到进藤先生以前,先有一些一般的问题要问你,可以吗?”
“问自然可以问,不过,答起来心里总不会舒服。怎么会连一般的问题都追到我身上来了?”
“你没有问题,放心吧!”原泽笑道。
“越水先生,这样的问题不会牵连你的。町子为什么在那天晚上到轻井泽去?”
“这个问题应该由你答覆,你不是在福地嘉六先生的家,给千曲馆打过电话,问町子有没有到吗?”
“那是那个时候的事,我刚才不是说过,后来考虑了许多事情,又有了疑问。到底町子是怎样到轻井泽的呢?我刚才所说的,在中轻车站前看到她,实在是我的错觉。现在想起来,恐怕只是个很像她的女人。当时汽车走得快,不过是一闪即逝。实际上,我又有了一种想法,那就是町子根本没有到过轻井泽。我在事后仔细调查过,根本没有她去过轻井泽的证据。这虽然是假定,但她在那一天并没到轻井泽去的理论可能成立……”
“什么,没有去?”
“不,并不能说她没有去,我是觉得,她可能是用了其他的办法去的。例如,我们只是想像,她曾经和男人在事先商量,或者她是被男人带去的,我们是按照这个推测来推敲她的行动的。所以,没有再想其他的事情。是这个意思!”
“哎呀,你今天说话,都是抽象的。再说明白一些。”越水要求原泽。
“我的意思是说,不妨想像,町子是和女人一同到轻井泽的。我是这么想。”
“同女人?”
“如果是被女人带去的,我们就过于疏忽了。”
原泽的脸色颇为得意。
越水本来觉得他的话莫测高深,这时,突然想通了。
“哈,你的意思是说,进藤和他的夫人,在第二天去宇都宫打高尔夫球,这件事可疑。”
越水用他的呆呆的眼神,望着原泽。
原泽笑着,说道:
“这是我的假定,你只能当作假定来听。”
他一边颤着双腿,一边继续说下去。
“进藤敏生的岳父家在宇都宫。轻井泽离着宇都宫虽然有一段距离,却并不很远。不,不过是从轻井泽回东京时的一股岔道。从高崎往东走八十公里。”
“这又是什么意思?”
越水紧盯着原泽的双眼,对原泽的谜一般的话,追根问底。
“进藤敏生夫妇在我们从轻井泽回来的第二天,即二十一号,早晨十点钟驾着汽车,前往宇都宫。可是,这是店员在电话里讲的话。”
“……”
“然后,当晚,进藤夫妇在宇都宫他夫人的娘家住下,那时,他们也许打了高尔夫球。”
“……”
“你看,越水先生。进藤敏生的身体情况当时很差,为什么匆匆忙忙地在第二天去打高尔夫球,跑到宇都宫的岳父家住一晚上呢?”
“那大概是是因为以前跟他夫人有了约定。进藤一向对于太太是言听计从的。……不过,这只是我们几个人之间知道。”
越水对于原泽的深刻推理,越来越觉得无法辩驳,到了这时,才好不容易加上一句。
“关于某一些供证……”
原泽并没有被越水的话扯到另外的方向,还是继续说他的话。
“例如,家属与圈内人士的供证,或者说,与被疑者有特殊的利害关系的供证,可靠性都很差,所以经常不予采用。在这一点上,店员供称的进藤夫妇在六月二十日上午十时驾汽车去宇都宫的高尔夫球场,他岳父家所供称的他们夫妇留宿一晚,可靠性都很差。”
“噢。这么说,那一天,进藤夫妇去打高尔夫球是假的。可以说,进藤说谎,是为了保持秘密?”
越水已经无心再开玩笑。
“不,说不上是秘密……。先从假定推断,如果说得通,再成立为理论。”
“可是,高尔夫球场那边怎么样呢?高尔夫球场的从业员同进藤并没有特殊的利害关系,他们夫妇在那一天到底有没有去,总要据实说明。”
“那是当然,他们当然要去高尔夫球场的,要是不去,岂不是一切伪装都告暴露。”
“照你这么说,进藤夫妇的宇都宫之行,根本是伪装?”
“我这是假定啊,越水先生,你不要搞错了。”
“不论怎样假定,你也没有证据。无论怎样推测,总要有事实做根据。你完全是在空想。”
原泽默然。看他那紧皱双眉的模样,好像是被越水问倒了,其实不然,他是在准备提出更进一层的答覆。
“好,我对你明说了吧……”
他把脸凑到越水的对面,压低声音说道:
“进藤夫妇并没有在二十一号早晨一同驾车去打高尔夫球。”
“真的?”
“他夫人在两天以前,即十九号的下午,一个人开车出去的。然后,在二十一号晚上.99lib?住在宇都宫自己的娘家。所以,进藤是在第三天追在他夫人的后面,到宇都宫的高尔夫球场,一同打高尔夫球。”
“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说是调查,就过分了;我是从进藤铁器店的店员那里知道的。我时常到进藤铁器店去玩,所以和里面的店员相识。”
“店员们把老板的秘密随便讲出来?”
“如果是秘密,当然不会讲的。以前打电话去问的时候,都是说他们夫妇去打高尔夫球。其实,进藤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赶在太太的屁股后面去打高尔夫球,所以临走特别嘱咐店员,要按照他的说法回答。其实,他是乘电气火车去的。”
“这倒是第一回听说。这么说,他的夫人是在十九号晚上住在宇都宫的娘家的?”
十九号晚上,就是他们四个人到轻井泽的“藤村别墅”去给野鸟的叫声录音,却录下男女谈话的声音。
越水这一次先探身过去,倾听原泽要说的话。
“其实,十九号晚上,进藤的夫人并没有住在她娘家,而是二十号才去住的。那天晚上而且是一个人。二十一号晚上,她丈夫才从东京来,住在一起。”
原泽吐出了疑惑的话。
“真的?这又是你的推理吧!”
越水特地压低声音,静静说道。
“这不仅只是想像。这是事实。到底是怎样知道的,我不能说。反正是她并没有在十九号晚上回到娘家去住。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呢?这一点,我还不知道。……所以,到了二十一号,进藤敏生才赶到宇都宫高尔夫球场,与他的夫人会面。”
“……”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她在十九号到了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她自己有汽车。所以,也可以说,可能到过轻井泽,也可能到过任何地方。”
“照你这样说,你认为录音带里第二次谈话的女人声音,可能是进藤的夫人?”
“不,我并没有确定地这样说,而是认为,在扩大解释一切可能性的时候,不妨把它加进去!”
越水同原泽分手之后,始终不断思索这件案子。
刚才同原泽谈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原泽发言,自己静听,一会儿又是他的空想,一会儿又是他的推理,引得自己的脑筋转来转去。虽然自己并没有觉得厌烦,但是,对于原泽所谈的话,也并不能一一加以排斥。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事后,还被他所说出来的话,牵惹得不断思索。
妻我把聚音器带到凶案现场去,这一点可疑,是值得注意的。十九号当晚,进藤的夫人驾着车到哪里去了呢?这也不可思议;如果她事先曾同她的丈夫商量,进藤也可疑。原泽暗示,说不定是进藤的夫人把町子带到轻井泽的。其实,原泽把这件案子说来说去,说个不完;可是他自己到达轻井泽之后,态度并不十分明确。他反而是把另外的两个人的事大谈而特谈,岂不是要把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吸引开吗?……
第十三章
第二天,越水刚到公司,原泽的电话就来了。
“昨天对不起,打扰了。”
原泽的声音非常开朗。
“不,我打扰你了。”
“怎么样,我的推理有趣吗?”
“不仅很有趣,而且很深刻。这不是别人的事,而是在我们中间发生的,所以特别亲切。昨天跟你分手以后,你的话在我头脑里就像毒素一样散播开来,很久睡不着。”
越水故意夸张地说,可是,倒也有一半是真的。
“说是毒素,未免太厉害了吧?”
原泽在听筒里大笑起来。他问,到底最注意的是哪一点。
“我倒是最注意进藤的夫人,在六月十九号夜晚,独自下榻在什么地方。要知道,那是最堪注意的一晚啊!”
“不错,我在弄清楚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吃惊。……可是,另外还有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我提供一个消息给你。”
“你可不要对我卖关子!”
“本来想当面给你谈清楚的,只是我这里有事走不开,只好先打电话告诉你。”
“……”
“没有其他的话。只是要说明,十九号夜晚不在东京的人,就不只是进藤的夫人,就是妻我富亭的夫人,也不在。”
“妻我夫人?”
越水的眼前,泛现了在洋点心店柜台前、指挥女店员工作的妻我夫人的模样。
“妻我的夫人在那个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那就还没有知道。反正不在家是确实的事情。我这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马上就想告诉你。”
“你是从谁的口里听说的?”
“那就不便提了,免得给本人添麻烦。总而言之,我的调查不会有错。”
越水觉得,原泽就像侦探一样,不断地东打听西调查。越水并不愉快。
“那么,也并不奇怪啊,大概是妻我自己告诉你的。在轻井泽录音的时候,大家随便谈天,那个时候,他好像是并没有提起,他的夫人今天晚上也不在家住。”
“不仅是他没有提起,好像是进藤在那个时候也没有提到,今天晚上,我内人不在家住。”
“嗯……。如果是进藤的话,恐怕有顾虑吧,那位夫人很活跃呢……”
他的意思是说,妻我的夫人就不会背地里有不可告人之事。
“不,据我的推测,是妻我富亭的夫人同进藤敏生的夫人,一同到什么地方去了。”
原泽说完,越水一惊。
“那是真的?”越水惊问。
“还没有完全了解,不过我觉得是如此。”
原泽仍然使用那种想当然耳的语气。他既然敢于如此提出来,想必是手里掌握有材料。
“这样说来,妻我的夫人也乘坐进藤夫人驾驶的汽车外出,住在外面?”
“我也是如此看法。只是,还不知道住在何处?”
“可是,两女同行,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你曾经暗示,进藤的夫人在十九号夜晚外宿,似乎有不轨的行为。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按理是如此,但妻我为什么对他的夫人外宿问题保持缄默呢?这一点,真是丝毫也不明了。如果是同进藤的夫人在一起,反而应该在大家的面前提起。进藤也很意外地保持沉默。”
听了原泽的话,觉得里面果然有蹊跷。两个人为什么都对于妻子外出的事保持沉默呢,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两位夫人结伴同行,高高兴兴地驾着汽车出去观光,在什么地方住上一晚,这是近来很普通的现象。越水也不能解开这个谜。而且,既然是两位夫人同游,做丈夫的也没有隐藏的必要,可以尽量坦率讲出来。
总而言之,六月十九号是个奇妙的夜晚。町子固然从东京到了轻井泽,而且被杀;妻我和进藤的两位夫人也外出,不知住在什么地方。照原泽的说法,进藤的夫人所谓十九号晚住在宇都宫的娘家,完全是说谎,但是娘家的人还尽量代为遮掩。这样一来,二十一号才到宇都宫高尔夫球场与妻子会面的进藤,是否知道他的妻子在十九号晚上曾经外宿,就成了问题。如果不知道,进藤还会真的以为她住在娘家呢!
还有,进藤的夫人如果和妻我的夫人一同驾车外游,那么,原泽所说的町子的行动就站不住脚了。昨天,原泽曾经推定,可能是进藤的夫人驾汽车把町子送到轻井泽,但又无法解释町子身边的男伴是怎么一回事。今天的电话里,他自己否定了这一说法,又回到原来的老路上。
原泽打过电话的第二天,越水正在公司的办事室随意浏览杂志。门房女职员递进来三张名片。
其中两张是轻井泽警察分局的探员,另一个人则是东京下谷警察局的探员。
越水的心怦怦跳动。要来的还是来了。这三名探员突然走访,对他有很大的冲击力量。单是访问自己一个人呢?还是也打算访问另外三个人呢?还是已经访问过那三个人才轮到自己呢?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昨天和前天曾经在电话里和原泽谈过那件案子,探员就来上门,看样子,是专以自己和原泽为目标的。
无论如何,决定把探员们邀入狭窄的接待室。这地方就在公司职员的大客厅旁边,大客厅虽大,却有其他职员不断出出入入,可以听得见谈话。接待室的地方虽局促,却可以保持秘密。突然有探员来访问自己,给别人看到了,总不合适。
三名探员并排坐在狭窄的接待室里。其中两人,越水在轻井泽的凶案现场已见过面,当地下谷警察局的探员则是首见。
“前些日子,多承您帮忙。”
轻井泽来的比较上了年纪的探员首先微笑致意。看看卡片,他姓安元,四十四、五岁,国字面孔。觉得他就在凶案现场草原上,站在搜查队长身后走来走去的那个人。另一个人轻井泽探员姓石井,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记得当时在现场中也混在探员堆中。还有一个初次见面的下谷警察局的探员姓大冈,三十岁出头,是个眼神锋锐的汉子。
三个人里面,先是由年岁较大的探员安元随口应酬几句。好久没来东京了啊!车子多得怕人啊!等等,果然像是乡间来的人的谈话。越水也随口答应着,而且心中力戒,千万不要露出僵硬的表情。
“只是那件案子,始终没有什么开展,有些恼人。”
探员安元终于从应酬话转入了正题。
“噢,还没有眉目吗?”
越水轮流望着三名探员。三个人都有疲倦之色。
“没有眉目。”探员安元点头。
“最初以为这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凶杀案,用不了多久,就会抓到凶手。可是,完全看错了。搜查起来,始终找不到头绪。”
安元苦笑。两边的两名探员,也展开了极不开心的笑脸。
“所以,只好从头做起,再由基本阶段开始。正是这个原因,才来拜访你。”
“什么事呢?只要我帮得上忙,我尽量提供材料。”
越水也使用了极其合作的语气。内心里面,则浮现着两天来与原泽研究案情时的问答。
“六月十九号晚间,到‘藤村别墅’去听附近的野鸟的叫声,而带去录音机和聚音器,这是妻我先生提议的?”
探员安元问道。越水一听,果然是这件事成了疑问中心,心里不觉有些紧张。
“是的。妻我先生说,他虽然没有参加野鸟会,对于录音却很有兴趣。而且,轻井泽的高原的士公司社长福地嘉六先生是野鸟会的老手,可以听从他的指示。”
警方已知道在妻我的力邀之下,其他三人在“藤村别墅”过了一夜的事实,所以探员也没有再往下追问。有了这一个事实,盯子既然是在不远处被杀死,四个人在当晚就绝不会是凶手了。
“妻我先生是为了这件事,才特地买了聚音器吗?99lib?”探员向越水问道。
“是.99lib.的。我们也没有料到,他居然有这样大的兴趣。”
“录音机也是那时候买的?”
“那是早就有的了。”
“你们都有录音机吗?”
“我们都有。我们喜欢俳句,常常聚在一起,高声吟咏。所以,人人都有录音机。以我自己来说,就时时练习吟咏俳句,自己校正、练习。”
越水本来料道,探员的询问,一定是从极小的地方着手。却没有想到,问题的内容,完全来自另外的角度。
“被杀死的町子,听说人很漂亮。有一个唐突的问题要向越水先生请教,妻我先生、原泽先生,还有进藤先生,是不是町子工作地点‘青河’酒吧的熟客?”
“我也是。”
“不,这个问题并没有包括你在内。”
探员笑了一笑。
“我只是想问,这三位与町子的关系,到了怎么样的程度?”
越水踌躇了。自己虽然也知道这三个人都与町子有染,但并没有特别的证据。还有,也没有直接听他们三个人谈过。于是他说,关于这一点,不十分清楚;探员却说,尽管没有证据,不妨凭想像来谈一谈。
“凭想像来谈么?这倒有些为难。这些事情,本来都是私人的秘密。”
“只在这里谈一谈无妨。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向当事人询问。可是,越水先生,你不要担心。我们决不会由此就判定是这三位杀死了町子。直到现在,我们也并不是完全心中无数的。”
“是吗?不过,我纵然都说出来,也说不出是哪一个人同町子的关系最深。我真是不知道。”
说不定也许是原泽呢!但这句话始终没有出口。而且,越水心里想道,到底是警察,一查就问这个问题。既然查到此事,就一定已经完全调查了死者生前事迹。搜查既然遇到困难,就更加会三番两次地查问。越水从未对町子动过食指,现在看来,可谓万幸。
说是万幸,探员却又提出了这样的问道:
“十九号晚上,你们四位一直在‘藤村别墅’,彻夜给野鸟的叫声录音,藏书网第二天,二十号,回到东京;可是,二十一号以后,你一直在东京吗?”
探员安元带着和蔼的笑容,继续问题。
“是啊,我是在公司工作的,已经告了两天假,后来,就钉在东京不能动弹了。”越水回答。
“是啊!”
探员点头,这不过是形式上参考性盘问,所以,情况并不紧张。越水说到这里,再一度为自己感到万幸。平常的日子,总觉得白领阶级实在受限制;可是,这一次,由于与其他的三名生意人不同,有了公司的上下班规章制度的限制,反而可以清清白白地证明自己与该案完全无关。其他的三个人,虽然忙于生意,却没有人从旁监督,他们可以有许多自由时间。这一次调查,不就是要从许多自由时间,来寻找他们是否清白的线索吗?
“然后,我们要再问一个唐突的问题,妻我先生的夫人和进藤先生的夫人,平日感情很好吗?”
一提到这两位夫人,越水又是一惊。昨天在电话里,原泽刚刚提起这件事。这两位夫人,在十九号夜晚,驾着车子,不知到哪里住了一晚。
“这个么,我们这几个朋友的太太们,感情都不坏。”
越水似是而非的绕着圈子回答。
“不,我要问的是,这两位夫人的感情,有没有达到一起出外旅行那样亲密的程度?”
这就明白了,警察连两位夫人在十九号夜晚一起外宿在什么地方的事都已经知道。由此可见,原泽的调查,远远不及警察的调查。
“这个么,就不知道了,感情是很好的吧!”
越水含糊回答。说到这里,越水心中又对平日不大出门一步的妻子表示感谢。平常少到外面去,也就免得自己在这时无辞以对。
“探员先生,妻我和进藤的夫人,那天晚上一起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越水故意打听。他想知道,警察的调查到底已到了什么程度。另外,他也是对于自己加以遮掩。
“这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不,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说说也无妨,十九号晚上,进藤先生的夫人驾着自己的汽车,和妻我先生的夫人在一起,住在伊香保温泉。”
越水一听,不觉重复了一句:
“伊香保?”
伊香保温泉不就在轻井泽的旁边吗?原泽谈到她们的行踪时,还不知道这地方。
“是吗?那么,这两个人也算会保养身体了。不用说,她们是一起住在旅馆的吧?”
越水说时,头脑里却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想法。
“一起住在旅馆的。因为都是女人,而且同住在一间房内。那地方是A旅馆。伊香保最大的旅馆。”
越水却有另外的想法。由这几句话,可知原泽的推论都是一些走了岔路的理论。既然她们同住在一间房内,对于进藤的夫人,就该没有一点怀疑。
“简单地说吧,这两位夫人在十九号晚上一起住了一晚,二十号,进藤先生的夫人回宇都宫的娘家,妻我先生的夫人则独自乘火车回到东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越水连连点头。警察对于两位朋友的夫人虽然做了调查,幸喜无事,他不觉代为高兴。
“可是,越水先生,你对于福地嘉一郎先生,很有了解吗?”
探员问道。他的问题,真是东一句,西一句。
“啊,是的士公司的小老板吗?谈不上有什么深的了解,只是在去给野岛录音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对了,后来,我们到凶案现场去,又见到他,而且问过他几件事,谈过两三句话,交情不过如此。”
“是吗?嘉一郎这个人,时常到东京来玩,你有没有陪着他在东京闲逛过?”
“那就没有。说起来,他自己曾经讲过,也有时顺便到浅草的酒吧……”
越水猜想,警察大概早就知道嘉一郎常到浅草的酒吧来,所以把嘉一郎同町子联在一起了。自己对于这个线索竟然没有动到脑筋,而警察竟然想到,警察到底查出了什么呢?越水心里一震。
探员们走了以后,越水忐忑不宁。探员们虽然缄口不说什么,越水自己却觉得案子已到了重要的关键。无论怎么说,警方是把疑惑的目光投注到妻我和进藤两个人身上了。他们两人的夫人住在伊香保温泉的旅馆里,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而且探员特别提到了六月十九号晚上,他们虽然没有明说,却显然是认为与那件凶杀案有关系。
越水打电话找原泽,约定在五点钟下班时,在什么地方会面。由于昨天听了原泽的许多推理,所以应该对他将一切经过说明。而且,只有原泽的夫人在六月十九号的晚间,哪里都没有去。
“怎么,警察来了,盘问哪些事情?”
一直是听越水细说整个经过的原泽,坐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始终是双臂交叉,现在,更加是紧闭双眼。越水的话,就好比有物体落到脑海中一般,他的表情俨如正在测量它的重量。
“越水先生,我只知道妻我的夫人和进藤的夫人在那天晚上一起出外,却不知道这一对太太住在伊香保温泉的A旅馆。”
默想了一阵之后,原泽才抬头说道。
“警察已经调查清楚,她们两个人住在一间房里,你对于进藤夫人、妻我夫人的怀疑,就没有根据了。”越水说道。
“不,相反,正好更加可疑。我认为,两位夫人住在旅馆的一间房里,反而是怪事。”
“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两个人……”
“不是,我并不是指那种变态心理。指的是普通的男女关系。”
“可是,那天晚上,她们两个人并没有离开旅馆啊!”
“那用不着。只要男的不住在别的旅馆里,就很容易了。当天晚上,如果有两名男子住在那家旅馆里,两位夫人各入一名男子的房间,你看如何?”
“嗯!”
这回是越水沉吟了。怪不得呢!竟然有这么一招。原泽到底也是个外出耍乐的人,所以能推测到这一点。
“当然,这是我的胡思乱想。可是,说不定就猜中了。一说两个女人同住在旅馆里,谁听了都会放心。然而,两个人若是事先约定,当晚各自进入自己恋人的房间,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深夜进入恋人房间,清早回到自己的房间,旅馆的侍应生是无从知晓的。”
“原来如此。真让人吃惊。”
“不,说句老实话,越水先生,我也曾经常使用这一招。所以,只要查一查,那天晚上有没有单身男客住进A旅馆,就可以证明我的推理了。照我想,一定能够发现那样的男人。”
“如果单是进藤的夫人,你那样的想法,也并非讲不通的。”
越水这样说,是因为进藤的夫人很漂亮,一身西服,也极合身,极为潇洒。
不久前,越水到进藤商店去的时候,正遇到进藤的夫人出去听音乐会,看她那一身摩登装扮,与她那身为铁器店老板的丈夫,真是格格不入。脸庞很小,身裁匀整。西装的颜色搭配得又很高明,给予人的感觉,实在很好。像进藤那样既无风采,又无机智的男人,实在是搭配不上。像这样的妻子,说不定,对于丈夫会不感满足。如果有了另外的爱人,并没有什么不自然。
进藤的夫人在外面招蜂引蝶,固然讲得通,难道说,连妻我的夫人也另有爱人吗?妻我的洋点心店已经扩大数倍,而且又开了好几间分店,这有一半是他夫人经营之功。事实上也是如此,她每天穿着白色罩衫,不停地指挥女店员们工作,就是妻我不在的时候,经营也是井井有条。说起来,这位夫人有些近似男人的性格。像这样的女人,也别有所恋吗?在这一点上,越水还不能马上同意原泽的说法。
越水把这番想法说出来,原泽摇头。
“那位夫人,的确是埋头经营生意,不过,财欲和色欲并不是相联系的。这一点,与男人不同。男人如果是色情狂,在钱财方面也是一样保守。”
越水听原泽说完,又向他钉问一句,真能够断定妻我的夫人有那样的事吗?原泽照例很有自信地点了点头,说是能够判断。
“其实,妻我富亭的夫人是F女中毕业的,F女中的毕业生都是与各式各样的商人结婚。向岛的樱花旅馆,就是那间经常有情侣去幽会的旅馆,那里的女老板就是妻我富亭夫人的同班生。两人很熟……”
“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妻我先生的夫人,也许是认为我好相与,所以把很多的话讲给我听。这是很久以前听她说过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了。”
原泽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这一事实,是很重要的。
“既然那是一间经常有情侣去开房的旅馆,她又与女老板很熟,一定谈过许多风花雪月。妻我的夫人,说不定会逐渐对那里的气氛感到习惯。对于夫妇生活已经厌倦,只是一心埋头于生意的女性,如果为这种意外的魔箭射中,也并不稀奇。”
根据原泽的说明,去那间旅馆的人,大都是花花公子,而且并不一定都是情侣。里面也不乏独身男子到场,或是与漂亮的女侍应生,或是女老板天南地北,大谈一阵,同时喝着威士忌。而且,就是那种男人,还有另外的玩法。他们可以带女人去玩,已经厌倦了,不如随遇而安,在这种情况之下,妻我的夫人就可能由樱花旅馆的老板娘加以介绍。
原泽说,在实际上,他曾耳闻目睹过许多宗这样的实例。越水心中有疑问,真是这样的吗;但是,这是对于社会颇有了解的原泽所说,无法从正面反驳。
“哎,对了。这么说……”
原泽说到这里,像是突然醒悟起一件事,脸上闪出了光亮。
“福地先生的纨裤子弟,就是那个嘉一郎,曾经自称,到东京时,也到浅草一带的酒吧玩一玩。我无意中想起,嘉一郎那个人,来到东京的时候,说不定也利用向岛那间樱花旅馆呢?”
“嗯!”
这是越水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这倒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向岛的樱花旅馆同浅草只有一河之隔。
“要是那样的话,越水先生,就有妙事了。根据我的推论,妻我夫人的爱人,很有可能就是嘉一郎呢!”
原泽的双眼放出了光辉。
“这未免说得过分了吧。……”
可是,越水虽然如此评论,他还是追问原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推论。
“这世界说不定就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就真有这种情况。越水先生,六月十九号晚间,妻我的夫人搭乘进藤夫人汽车,一同去伊香保温泉的A旅馆,那时,她约会的人就是嘉一郎。当天晚上,等待妻我夫人的是嘉一郎,等待进藤夫人的是另一名男人,他们分别在自己的房间中等待。”
“可是,那天晚上,嘉一郎不是来到了我们摆放聚音器的地方吗?”
“可是,那是一开始的事情,他在中途就溜走了。说是另外有事,就先行告辞。那家伙一定是从那地方就到了伊香保温泉的A旅馆。所以,他虽然在那地方停留了一会儿,实际上,心早就飞走了。”
原泽说来,仍然满脸都是自信。
越水听到这里,也不禁跟着原泽思考。事实上,这些推论很有兴趣。越水在不知不觉间,竟然紧张起来。
“喂,越水先生,那个花花公子嘉一郎,和妻我的夫人搭配起来,倒是很合适呢!一向喜欢劳劳碌碌的妻我夫人,一定是认为那个年轻的家伙非常可爱。在嘉一郎这方面,他则是专以太太团为目标的。他和‘藤村别墅’的那位太太,大概也有关系。那个花花公子,只在这方面有些才能。”
这是越水也可以想到的,有说服力。
“提起‘藤村别墅’,警察对于聚音器的事,问得很清楚,问的是妻我购买聚音器和录音机的事。”
“果然问到这一点了,真是所见略同。”
“提起了录音机,警方对于录音机的事情,也追问到了。他们问我,你们都有录音机吗?我说,录音机很普通,谁都有的。”
“探员们是这样询问关于录音机的事吗?”
原泽突然长时间沉默不语。他就像剧中人做出思考的动作一般,将头低下,过了半天,才猛地将头抬起。
“真是糊涂。”
原泽拍着大腿说道,倒使越水一惊。
“真是对不起。我是觉得我这个人真糊涂。”
原泽兴奋已极,搔着头发说道。
“怪不得呢,警方到底厉害。我就没有注意到录音机。”
越水眼看原泽又是高兴,又是叹气,不禁追问。“我们给野鸟的叫声录音,里面还有什么花招?”
“不,不是录音的花招,越水先生,我们在听野鸟的叫声录下的声音,根本不是真人的声音啊!那是从录音带上播放出来的。”
“录音带?”
这一次是越水愕然大惊了。
“在那一片荒野中,听到了谈话录音,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是录音带放出来的。录音带放出的谈话声,和当场的鸟叫声,一同被我们录下音来。所以,我们一听起来,完全觉得是一对情侣在野鸟齐叫的草原上谈话。”
原泽语发如珠。
“那么说,町子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在那地方散步吗?”
“谁也没有。不,只有一个人,只有播放录音带的那个人躲在那里。而且,他也知道,就在不远处,我们正在录音。”
越水听到这里,没有料到推论竟然突然发展到这一地步。尤其是一想到警方也对录音带特别注意,就觉得原泽的话有力地直冲内心。
“那么说,被录音的那个女人说话声,并不是町子?”
“不,那就是町子。恐怕就是将町子的说话声录下音来,到现场去播送。只是,对方男人是谁,仍然是个疑问……”
“那个,第二次谈话与第一次谈话相距四十分钟,里面也有谈话声,那也是录音?”
“越水先生,这仅只是我的假定,我认为那不是录音,那恐怕是真人的声音。”
“真人的声音?那么说,录音带里的谈话,真人的谈话,我们都录了音?”
“真真假假,都让我们录下音,很发生作用啊!所以,我们才被弄得摸不到门路。”
在越水的模糊意识里,他已经体察到这个案子的水落石出就在眼前了。因此,他不免带着几分兴奋。
“那么,为什么要把町子的谈话声录下音,再播放出来呢?而且,町子本人如何了呢?”
对于越水提出的问题,原泽马上就有了推断。
“说不定,町子本人在录音带播放时已经被杀死了。”
“什么,被杀死?”
“对的。你看,越水先生,町子的尸体在现场的泥土中被挖掘出来时,已经是死后四十天左右。法医认为已死四十天,这是个伸缩性很大的说法,换句话说,讲得颇为含糊。行凶时间的推断,如果有一个钟头的错误,不,即使是差了半个钟头,不是凶手可以逍遥法外,就是另有无辜被疑为凶手。可是,笼统地提出死后已经四十天,从一开始,就允许有一天左右的偏差。因此,我们在六月十九号晚间,把录音带上的町子谈话声和野鸟的叫声都录下音时,町子很可能在十个钟头以前已经被杀,也可能在十个钟头以后被杀,在解剖进行判断时,都很难判断,越水先生,你看这个想法如何?”
“嗯,照你这么说来,是这个样子!”
“刚才我说,在我们听到町子谈话声的录音带以前,说不定她已经被杀了;可是,如果她是在那以后被杀,也完全有可能。但无论怎么说,她大概都不是在现场被杀死的,而是在轻井泽以外的地点被杀,事后,被搬到现场埋到土中的。”
“不在轻井泽?”
“不在。那个录音带所耍的花招,就是要使人生出印象,认为町子曾来到被杀的现场,我看,町子被杀的地点可能在东京。”
“那岂不更加麻烦。你说吧,如果町子这个人是在六月十九号晚间以前在东京被杀死,或者在以后被杀死,马上就变了尸体,把尸体从东京运到轻井泽,是用什么方法运去的呢?”
“这果然是问题。喂,越水先生,六月十九号晚间,进藤的夫人驾车去伊香保温泉,住在那里,妻我夫人同行。汽车的后箱里,足可以隐藏一个尸体吧。只要用钥匙锁好,开车以后也绝对不会打开。更何况町子是女人,把尸体折放进去,绝不费事。”
“……”
“刚才我说,两位夫人是因为招蜂引蝶,各有男人在A旅馆等待,我看,略微有些出入。”
原泽说到这里,连忙给自己进行订正。
“进藤先生的夫人在十九号晚上,同妻我先生的夫人一起在A旅馆过夜。既然是两位夫人一同旅行,谁也不会引以为异。第二天,二十号早晨,妻我先生的夫人回东京。可是,进藤先生的夫人开车回宇都宫的娘家,那一天,是不是当天到达,我们不知道。从伊香保温泉到轻井泽,汽车大约走一个半钟头。照我看,那天晚上,汽车开到现场,把关在车子后箱的尸体卸下来,埋在土里。然后,才回到宇都宫的娘家。第二天,她扮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在高尔夫球场等待丈夫见面……”
原泽一气说到此处,毫未停留。
“妻我的夫人又怎么样呢?”
“妻我先生的夫人不会开车。无法用汽车把尸体从东京运到轻井泽。如果是她,则可以把尸体装在箱子里,送到车站,从东京托运到轻井泽车站,然后必须由东京到轻井泽车站取货。然而,妻我夫妇,一直到町子尸体被发现以前,并没有到过轻井泽!”
原泽说到这里,闭起眼睛,不断用舌尖舐拭嘴唇。
第十四章
越水回家以后,始终忘不了原泽的话。吃完了晚饭,匆忙坐在桌前,而且对妻子说明,要考虑公司的一些事情,把她打发开。
香烟一根接着一根,他把刚才想到的腹案写在信纸上。
一、町子并没有在六月十九号夜晚到轻井泽。她可能是在那以前在东京被杀死的。
二、经过聚音器而录下的町子谈话声,是录音带播放出来的。这大概是她在被杀以前被录音的。是哪一天录下的呢?
还有,既然如此,为什么町子对那男人说:“这是什么鸟?”男方答说:“是夜莺啊!”町子还说:“夜莺?是这样的?我只听见过这种鸟的名字。”这一番谈话,分明是现场有夜莺的叫声。
这一点如何解释呢?是在东京有夜莺叫的什么地方录音?
还有一些地方难以判断。越水一一写了下来。
“疑问。一、六月十九号晚间,固然知道要在‘藤村别墅’前面去给野鸟录音,可是,在一直到了现场以前,却无法知道聚音器到底摆置在什么地方。摆置的地方是福地嘉六在现场指点的。播放町子谈话录音带的人,怎样知道?又怎样在聚音器收听范围之内摆置录音机(大概是随身小型机)呢?聚音器的聚音范围是有一定的。”
“二、因此,通宵在‘藤村别墅’里聚会的妻我、进藤、原泽这三个人中间的凶手,必须有另外的帮手,才能把录音机放到那个地方。可是,三个人在那时都未与外界联系。而且,妻我和进藤的夫人当夜是在伊香保温泉的A旅馆过夜,并没有到现场。”
越水继续写下他的疑问。
“三、如果讲可疑,应该怀疑前来录音,但又借名去取‘岁时记’而外出的原泽;但是,看样子,应该排除这一看法。此外,就是接受了当夜留在别墅里的凶手的意见的福地嘉六;还有,他的儿子嘉一郎似乎也在做联系工作,协助帮凶,这是嘉一郎最可疑之处。”
“四、但是,凶手是怎样将町子的尸体从东京运到轻井泽现场的?进藤的夫人当晚虽驾车与妻我的夫人一同前往伊香保温泉的A旅馆;但是,她协助凶手,将町子的尸体放到汽车的后箱中,运往轻井泽,其可能性并不大。”
“五、六月十九号以后,直到町子尸体在现场被发现前后,妻我、进藤、原泽三人,和他们的妻子,都没有再去轻井泽的迹象。”
“搬运尸体,以私家汽车最为适当,妻我夫妇和原泽夫妇都不会开车。能够开车的只有进藤夫妇。简单说来,尸体的搬运办法不明。”
越水认为,搬运町子尸体的办法,乃是此案关键。
现在已经知道,现场的町子谈话声,乃是杀死她以前的录音,录音带被拿到现场,衬出野鸟的叫声播放出来;而她是在另外的场所被杀,然后被运到发现尸体的现场的。被杀的第一现场,不用说,是在东京。可是,如果是在东京,町子的谈话声里竟然提到夜莺,这一点不可解。
把町子的谈话声用录音的办法在现场播放的理由呢?——这是为了证明凶手的清白,证明他非但没有在町子被杀的地方出现,相反,他在那个时候,还和朋友们在一起俳句联欢。四个人,可以互相证明。只要四个人不是串通作假,别人就不会起疑。
凶手那天晚上就在“藤村别墅”中。就坐在越水的旁边。大家一起谈话,一起联句。
町子的谈话声是在什么地方录音的呢?那又不像是凶手故意安排的对白,让她照字读出。如果是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录音的时候就一定有另外的人在场。而尤其重要的是,町子并不知道当时那间房已装了录音机,所以自自然然地谈话,自自然然地被录了音。在那种情况之下,除了有帮凶在暗地里进行录音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解释。
既是如此,在什么地方呢?是町子与凶手经常私会的旅馆吗?可是,里面还有有关夜莺的问答,那又是怎么来的?
看样子,凶手是巧妙地利用了录音机,也并没有把聚音器放得太近,而是让声音离得远些,这样,插入野鸟的叫声,就更加显得真实。凶手大概是这样计算;低沉的谈话声扩大以后,就完全变成另外的声音了。
假如能够把谈话录音的地方,把町子被杀的地方,以及把尸体搬运到轻井泽现场的办法,都能够发现出来,这桩案子大概就可以解决了……。
越水一想起自己也是证明凶手一同在“藤村别墅”过夜的一个人,不觉周身冒出冷汗。
第二天,原泽又来到越水的公司。研究商谈的场所,又是选择了咖啡馆。
“我急着来找你……”
原泽刚坐定,马上就开口。
“就为了伊香保温泉A旅馆那件事,你一定想知道真相。我已经调查过了。”
“是妻我和进藤两位夫人的事?”
“当然是那件事,是查两位夫人的对方男子。我不是说过,六月十九号夜晚,A旅馆里一定有单身男子下榻,等待她们?”
“啊,说过。”
“我调查过了。可是,越水先生,六月十九号晚间有四个单身男人住在A旅馆里,这倒麻烦了。”
“有四个人吗?既然多出两个,一定是没有关系的住客。”
“那是必然的,我最初就认为只有两个人。”
“四个男客的身份呢?”
“其实,我一跟你分手,就立刻奔赴伊香保A旅馆去了。真是一分钟也不能等待。而且,我刚刚回来。”
“哎呀呀,真辛苦了。结果呢?”
“单独住宿的四个男人,东京去的人有两个,五十二岁和三十七岁,都是公司职员。另两个人是四十三岁的横滨人和二十七岁的静冈人。职业是横滨的电器商人,静冈的学校教员。姓名也抄来了。”
“在旅馆写的住址、职业和姓名都不能作准的。照你的推测,按年龄来看,四十三岁横滨.99lib?人,三十七岁的东京人,二十七岁的学校教师,有些可能性。”
“可是,我找到了旅馆的侍应生,向他打听。这一点,不是我夸口,打听这件事情的口才还是有的。”
“你会讲话。”
“遗憾得很,这四个人跟妻我的夫人、进藤的夫人,并没有关系。”
“这是怎样判断的呢?你本来说,两位夫人可以在深夜离开自己的房间,各自投奔爱人的房间,到了早晨再回到自己的房间,侍应生也不会知道的。”
“那是我想错了。”原泽说道。
“这是因为,当晚旅馆住客中,有一对母女,女儿突然患了急病,清晨两点钟,找医生急诊,旅馆人员大大忙了一阵。这件事情,正发生在两位夫人所住房间的同一层楼上,两位夫人还表示担心,在走廊中走来走去。所以,照此看来,两位夫人当晚始终在同一间房里睡觉。”
原泽说话的样子,略微有些沮丧。
“那位急病病人的母亲,说不定也与本案有关。这样一来,谁都不会起疑了。”
越水半开玩笑。
“不,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这对母女在伊香保温泉有别墅,那天晚上,出发以前托运的行李没有到,没有办法,只好在A旅馆暂住。别墅是在伊香保温泉上面的榛名湖附近,行李运起来不方便。所以说,住在别墅固然方便,但也有很不方便的地方。只住一个夏天,零七八碎的东西都要带去。到了秋天,把别墅锁上,又要把这些东西运回东京。留在别墅里的,并没有多少。”
“我没有住别墅的经验,不过,也许就是这样。”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到‘藤村别墅’去录音,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还没有人来住,连普通的用具都不全。就算管理人福地嘉六照管得好,主人也还是怕家俬用具被偷掉。所以,一般都是不嫌麻烦,每年夏天从东京运行李过去。”
越水也记起了那时候“藤村别墅”的荒凉景象。后来,前不久,被邀进去喝藤村夫人端出来的热茶的时候,就觉得虽是同一间住宅,又有了生气,又有了人的热闹生活。正如原泽所说,这不单是有没有人居住的问题,而且还有家俬用具问题。那一位擅于交际且又和蔼的藤村夫人,一个人并不能起这样大的作用。
“好,不提这些无关的话吧!”
越水回到正题上。
然后,越水把昨天晚上整理出来的疑问,一一讲给原泽听。町子的谈话声,到底是在哪里录的音?是由谁操作录音的?而且,如果是在东京录音,则关于夜莺的问答,就难以解释。还有,在东京被杀的町子的尸体,是用什么方法,运到轻井泽的现场的?他说,这些问题,可以说是谜团的中心。
原泽听着一一点头;然后说道,这些问题,我也一时解答不出来。
离开咖啡馆时,一辆满载着搬家俬的卡车,在眼前驶过。
第二天,不到黄昏五点钟,原泽给越水打来藏书网电话。
“越水先生。搬运尸体的谜解开了。”
声音比往常要高得多。
“是吗?”
越水还是以为原泽不过像往常一样,随便加以推断,所以答话时并不大注意。
“你快到下班的时候了吧。我现在就到你那里去。你等一等。”
原泽的话,似乎表现出有什么异军突起的想法。这个人讲话,一向喜爱绕弯子,讲噱头,现在在电话里的声音却有些变了样子。
下班时间过了十分钟以后,门房通知,原泽来了。越水走出大门一看,原泽脸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又像是悲伤,又像是兴奋,又像是来报告近亲的不幸。原泽低沉着声音说,今天就边走边谈吧!
事情有些奇怪!越水感到了原泽平日没有的态度所带来的压力,便同他并肩走出公司。原泽的脚步移向大厦后面的小街道,越水只好跟着前往。好半天原泽没有开口,越水首先讲话。
“喂,町子尸体的搬运办法,知道啦?”
他特地使用了轻松的语气,催促讲话。
“……就是昨天我们研究出来的那个办法。”
原泽用忧郁的语气说道,脚步更慢了。
“我们研究出来的办法?”
“就是给夏季别墅运行李的办法。”
“……”
“越水先生,‘藤村别墅’的行李是由东京上野车站提运到轻井泽车站。藤村家的人在前往别墅以前,每天都有家俬行李分批装箱运去。就在那批行李里面,有一件就是町子的尸体。”
原泽还是用独断的语气把自己的推理述说出来,越水刚想加以嘲笑,却觉得这几句话有些特别。
“喂,虽说是装在运往别墅的行李里,可是到了‘藤村别墅’以后,别墅的人岂不是要打开吗?”
越水说道。
“可是,那个时候,藤村家的人还没有到别墅去呢!他们只是把行李先运去。别墅还是空的。管理别墅的人,是藤村家委托的福地嘉六先生。”
“嗯……那么,行李在轻井泽车站取出来,是由福地嘉六办理,再运往空别墅?”越水不觉紧张。
“从上野车站托运出去的行李,在二十一号上午到达轻井泽。托运的时间是十九号早晨。五件行李,都由福地嘉六的儿子嘉一郎在轻井泽车站取出,装在卡车上,运往空别墅。每年都是这样,由藤村家委托福地嘉六先生办理。”
这是在哪里调查来的呢,原泽详细说明。
“是不是有一件行李里,藏有町子的尸体呢?”
“里面有一口大木箱。那就是装尸的。”
“那么,凶手就是嘉一郎?”
“杀死町子的并不是嘉一郎。是凶手委托那个花花公子,把尸体埋在现场的。”
“凶手是谁呢?”
进藤和妻我两人的面孔,浮现在越水面前。
“是妻我先生身边的人。”
原泽凄然答道。两人走在昏暗的大厦后面的行人道上,颇有寒意。
“妻我的身边……?”
那是说,并不是妻我本人。
“妻我先生受到了町子的威胁。妻我先生感到町子的欲求甚大,所以想一刀两断,谁知道町子要求妻我先生拨出一间洋点心店的分店给她,不给的话,她就要拼命。町子是个个性倔强的人,拼出命去,也要把洋点心店弄到手中。实际上,也许已经拿出刀来进行威胁了,平时做好好先生的妻我先生,简直无法应付,只好向他夫人说明。与其让自己的生命和商店被町子夺走,不如把越轨行为向他夫人供述出来。”
“于是.99lib.t>,妻我的夫人就协助丈夫解决这问题?”
“那位夫人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她憎恨町子,绝不情愿让出点心店,更不情愿赔款,只想把町子杀死。于是,她叫她丈夫找了一个特别理由,与町子秘密约会,将他们的谈话录音。录音的地方,就是她的同班同学所经营的樱花旅馆。妻我先生被町子迫得无法招架,那声音听得出来,很是焦急。”
“为什么在樱花旅馆呢?”
“妻我夫人同嘉一郎结识,就在樱花旅馆。因为,嘉一郎每次到东京同藤村夫人幽会,都是在那间旅馆。妻我夫人和樱花旅馆老板娘是同班同学,常到旅馆,就听到老板讲起这件事情。嘉一郎和藤村夫人在那里幽会已有三年,大家都很相熟,后来,就由旅馆老板娘在中间打电话,为藤村夫人及嘉一郎传话。妻我夫人就是在那里对嘉一郎进行恫吓的。”
大厦背后的街道,夜里真是又黑又静。
原泽边走边说。
“到轻井泽去给野鸟录音,固然是妻我的计划,但此事的安排,却是出自他的夫人。妻我夫人从嘉一郎的口中,知道了他父亲福地嘉六先生是野岛会会员,而且知道了有关的器材。嘉一郎是知道他父亲怎么录音的,例如聚音器……”
“嗯……那么,第二次谈话呢?”
“那是妻我的夫人和嘉一郎的对话。在那地方播放町子和妻我的录音带的,必然只能是妻我的夫人。她从东京带着小型随身录音机到场,把町子的谈话声播放出来。过了四十分钟,才同嘉一郎步行离开,那时曾经谈话。”
“可是,……妻我的夫人十九号夜晚不是住在伊香保温泉的A旅馆吗?”
“那还是嘉一郎的事,他在夜间开车把妻我夫人从旅馆接出来。当然,两个人事先曾有安排,妻我夫人带着小型录音机,从旅馆便门走出去散步,走到他等待的地方。旅馆的人当然不知道。就算看见了,也以为她是出外散步。那个花花公子就成了妻我夫人的帮手。播放录音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现场。……第二次谈话,两个人都没有留心。以为已经离开了聚音器性能的范围。但是,这样反而把我们弄得更加糊涂。”
“说来说去,到底是谁杀死町子的呢?”
“是妻我的夫人啊!十八号晚上,到‘青河’酒吧外面等待町子下班,说是要最后商谈,把町子带到自己商店的仓库里,将她杀掉。出其不意,从后面用绳子将町子勒死。动了气的中年妇女,有时是会有这种异常的力量的。尸体装入木箱中,装做行李,在十九号早晨,吩咐店员用小型卡车运往上野车站。地址写的是‘轻井泽车站留交福地嘉六转运藤村别墅’。”
“……”
“妻我先生并不知道这件事。那天,他拿着聚音器,跟我们一起坐火车去轻井泽。……町子的尸体,发现时已在死后四十天以上,就是解剖,也无从判断她被杀于六月十八号夜晚。而且,进行解剖的法医和警察,都认为十九号晚上,她还在现场和那男人谈话呢!”
“你把案情一直分析到这里,实际上有何动作?”
越水问道,脸色苍白。
“对了。妻我的夫人,在我给你打电话的一小时以前,已经被逮捕了。……其实,这些经过都是探员到我那里来进行调查时,对我说的。”
原泽悲伤地说道。
“喂,不用说,嘉一郎也被捕了;可是嘉一郎为什么如此听从妻我富亭的夫人的话呢?”越水问他。
“他当然觉得妻我夫人做事奇怪。可是,他如果不帮忙,他和藤村夫人的关系就受到威胁,要暴露出来。十九号晚上A旅馆的二十七岁静冈男客,就是嘉一郎的化名。那个男人,在下午七点钟搬进旅馆之后,立即外出,到了十一点半左右才回来,所以,他驾车把妻我夫人送到轻井泽,在那里做了手脚以后又回到旅馆。那个时间,正是我们在‘藤村别墅’,收听到又有鸟叫,又有町子谈话录音的时候。车子停放在离着旅馆较远的地方。当晚,妻我夫人到了嘉一郎的房间。她的犯罪行为是否暴露,已到了危险的边缘,到了这时,必须要对嘉一郎假以颜色。这些事,妻我先生并不知道。”
“……”
“嘉一郎是个花花公子,毫无章法可言。这家伙协助犯罪,也许是认为有刺激性,但也许是对于年纪较大的女人,怀有特别兴趣。进藤先生的夫人在A旅馆别有爱人,大概是在旅馆登记为三十七岁东京的公司职员的那个人,他们对于妻我夫人所约的男人,毫不知情。也就是说,很了解进藤夫人行为的妻我夫人,故意要求一起去A旅馆。所以,到了旅馆之后,彼此不管互相的行动。她也不知道妻我的夫人曾经外出。同病相怜,两个人总是互相代为遮掩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当晚旅馆曾有一场惊扰,有客人急病,而两位夫人都在自己的房间吗?”
“请你注意,生急病的时间是早晨两点钟。也就是说,她们两个人已经到了各自的恋人的房间,走廊有了惊扰声,她们分别走了出来。问了事情经过以后,就一同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恋人的房间走出来时,曾经特别注意,不要被人发现,而故意叫人觉得,她们是从自己的房间走出,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的。等一阵惊乱过去之后,他们又回到恋人的房间,直到天亮。”
“嗯!”越水长叹。
“这样说来,妻我富亭在‘藤村别墅’同我们一起开野鸟会,并不是想故意用来证明他的清白?”
“当然不是。妻我先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在野鸟的声音里,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很像他的夫人的声音,不觉吃了一惊,因此在联句里才写了‘来者是何人’、‘喁喁私语如谜星’等等俳句……当然,回家以后,听他夫人谈起经过,愕然不知所措,连向警方报案的勇气拿也不出来。”
越水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好,最后还有个重要问题要问,町子的录音里提到了夜莺。难道说,向岛的樱花公寓里,还有夜莺叫?”
“町子并没有问‘刚才是什么鸟叫?’啊!她问的是,‘这是什么鸟?’”
“……”
“这就显出了妻我夫人脑筋的灵敏,为了进行这一场录音,她在町子与她丈夫幽会的房间里,摆了一个夜莺的复制标本。这标本是嘉一郎从他的家拿来的。所以,我们在福地嘉六家看鸟类标本时,里面少了一具。”
原泽站定脚步,说了这番话的时候,大厦的转角处,出现了一对情侣的身影。情侣的足边,舞起了萧瑟的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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