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lib?t>全一样。
电话映入眼帘。
久美子觉得拔腿就到走廊上去,有失稳重,就抓起了话筒。耳朵里只听到“嘀”——、“嘀”——的占线讯号,毫无疑问,别的旅客也都出于同样的考虑,正向服务台打听事态。
她鼓足勇气,转动了钥匙,手握把手,将门打开一条细缝。一剎那,嘈杂声便喧嚣而入。
出事地点不与这条走廊相通,中间隔着电梯间,旁边还有楼梯。她住的房间,从楼梯旁边数,是第三间。嘈杂声是由四层楼上传来的。
她目睹一个个身穿睡衣的旅客们朝着四楼涌去。
在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围聚在405号旁门前面,足有十二三人。差不多都是男客,身上都穿着宾馆的睡衣。也有女旅客,同样也都穿着睡衣。
由于久美子穿着西服走过来,人们误以为她是宾馆工作人员。有的就问:“怎么回事?”
人们全都听到了枪声。旅客们喊喊喳喳在议论:
“吓死人了,冷不防响了好大一声噢!”
“当真是手枪声吗?”
“准定是!”
“是凶杀吧?凶手咋办了?”
一张张面孔上都流露出不安和好奇。
405室房门紧闭,未透出一丝声息。这反倒招来更多要看惨相的人们。
四楼的住客,几乎全都来到了走廊上。各自站在住房门前观望。一墙之隔的邻室——404房间,房门半开,露出半边女旅客的脸。另一侧的邻室——406号,则与出事的405室一样,紧闭着房门。无疑住客也在房内屏息静听。
突然,405室的门开了,一个服务员走出来。人们的视线一齐集中到他的身上,看着他两手平端着的洗脸盆,盆内满是腥红的血水。
看到鲜血,围聚着的人似才弄清了血淋淋的现实。
“咋回事呀?”有人叫住正要由走廊上快步走开的服务员问。
“啊,请等一下。”服务员板着面孔。
“这个房间的旅客中弹了,是吧?”
服务员默默地点了点头。
“死了吗?”
服务员被人们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请……请不要高声喧哗!”服务员因心情紧张而口吃地说。
“你不让高声喧哗,可半夜三更响枪,大家理所当然要感到惊愕的。”
“都住在一家旅馆,枪声大作,谁能不惊吓得跑出来!凶手抓到了吗?”
“让大家受了惊,真对起。开枪的人不见了。”
“逃之夭夭了?”
“啊。”
“喂,看见凶手的模样了吗?”
“没有。”
一听说开枪的人已经溜之乎也,人们的脸上出现了放心的神色,这当然是意料中的事。不过,只是在听到了明确的回答后,不安才真正消除了。
“那么,人死了吗?”
“不,还有气。”
听到“还有气”这句话,人们判断出:中弹者受了重伤。
“中弹者是谁,男客还是女客?”
“男客。”
“哪里人?”
“东京。”
服务员心焦火燎地,好容易才从人们的包围圈中脱出身来,急匆匆地走下楼梯。
有两个服务员和一个穿黑衣服的办事员跑上楼来。
“劳驾,请让一下。”
三名工作人员奔进405室。不用说,房门关上了。后来,最先走出来的是那个办事员,他那在平时无疑总是油光光的头发,此刻则乱蓬蓬地披散在额前。
“喂,”乱哄哄地人群围住他问,“怎么样?”
办事员面色煞白,望着围拢他的旅客们。
“请安静!半夜三更的,请都回房间去吧,”
“让我们回房间?我问你,半夜三更开枪伤人,这可不是小事一桩!我们住在你们旅馆里,当然感到不安。得给我们讲清楚!”
“对!”有人随声附和。
“是一位旅客被人枪击,中弹倒下了。是由窗外对着室内开枪的。可是,犯人已经逃掉了。”
这是第一次明白无误的解释。
“警方呢?”
“我想,马上就会到。当即就打电话报过案了。”
“中弹人的命能保住吧?”
“我看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已经采取了急救措施。”
“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们还不清楚。”
“喂,喂,”另一个男客人性急地问,“遭枪击的人叫什么呀?哎呀,说不定是我的熟人呢,真担心。”
办事员有点犹豫不决,耳语说:
“姓吉冈,登记薄上这么填写的。”
久美子一听此话,神色大变。
吉冈!
那不就是村尾科长吗?他在服务台眘记的名字就是吉冈。久美子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村尾科长与那挂有航空公司标签的旅行箱一起进入电梯的背影。
她感到茫然若失。
“就这些,请大家谅解。”办事员告诉大家,“隔壁房间住的是法国客人。请诸位不必担心,回房间去吧。”
久美子又一次想要张口喊叫了。
一直紧闭的406室内,住的就是因为在苔寺有过一面之识而要请她吃饭的一对法国夫妇。
人们渐渐离去。久美子茫然若失地随后走下楼梯,此刻,大门外面响起一阵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是警察和救护车赶到了。
被手枪击中的原来是村尾芳生!
事情突如其来,让人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双腿瑟瑟发抖。
就在此刻,一个身穿睡衣的高大男子从她面前走过,进了自己的房间。此人也是来看刚才这场热闹的,然而,久美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走廊里灯光一闪,映照出半边脸来,竟是母亲提到的泷良精。他就是姗姗来迟、住在自己隔壁的那位客人。
第十六章
受害人横躺在床上。乘救护车赶来的年轻法医在检查伤口。他躬着身子察看了那鲜血淋漓的肩部,回身向后报告:
“右肩胛骨上方贯穿枪伤。”
四五个警察站在那儿,点头说话的是最靠前面的一位三十多岁的警部补。他问法医:
“不会致命吗?”
“我看不会。”
受伤者双目紧闭,不停地呻吟。鲜血染红了床单。椅垫掉在屋子中间,椅子下的地板上留有血迹。旁边有一盏落地灯,灯光映照,积血腥红闪光。
其他警察在检查窗台上的玻璃碎片。
警部补俯身察看受害人惨白的面孔。
受害人四旬开外,身上穿着旅馆的睡衣,他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由于是这种上等宾馆的住客,所以,要么是在社会上颇有地位者,要么就是一个富豪。
“贵姓?”
“吉冈。”受伤者两眼微睁,瞧着警部补的脸,低声答话。
“吉冈?吉冈什么?”
“正雄。”
一个警察将一张由住宿登记薄上摘记了什么的纸片,递给警部补看。
“是吉冈正雄先生呀。住址,东京都港区芝二本榎二之四号……是吗?”
警部补考虑到受伤者的身体情况,就按本人在,住请登记簿上登记的内容念给他听。
“是的。”受害人点头同意。
“详情住院以后再谈。”
受害人声音微弱地打断了话头:
“非住院不行吗?”
警部补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他想,这人一听到没有生命危险,就将这么重的伤势简单看待了。说不定还盘算着天一亮,提上行李就回东京哩。
“因为伤势很重呐。就这么回家,可不大行哟。”
“先临时包扎—下,在东京住院不行吗?坐上飞机,三个小时就回到东京了嘛。”
受害人露出一种强忍痛苦、恳切哀求的神情。
“恐怕不行!虽说没有生命危脸,伤势可也够重的呀。”
受害人还要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口。也许是伤痛袭来之故吧。
“您在哪儿中弹的?”
受害人用下巴指了指椅子。
“啊,是那儿吗?这么说,您是坐在那儿,被人从背后击中的啰?”
受害人肯定地点点头。
“手枪是由窗外射的。您是开着灯坐在那儿被击中的,在看什么书吧?”
“是报纸。”
“枪响前,没听到什么响动吗?”
受伤者摇摇头。
“对凶手你心中有点数吗?”
受害人未立即作答。本来紧闭的双目,此刻睁开了一条缝,回说:“没有。”
“这肯定不是盗窃,凶手蓄谋已久。请不要隐瞒,照实讲出来。连大致线索都没有吗?”
“毫无头绪。”
此刻,检查房间的警察拿来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物件,在警部补面前打开。手帕中放着一颗小小的弹丸。
“这是在那边的墙脚发现的。”
警察指出了位置。窗玻璃破碎处、受害人的坐椅与那墙壁上的弹孔恰成一条直线。穿透受害人肩胛骨上部的弹丸,射进了墙脚。
警部补默默点了点头,又转向受害人:
“职业?”说着又看看住宿登记簿的摘要,“这上面写的是公司职员,可是,在哪家公司供职呢?”
对方迟疑良久,才说道:
“自营公司。”
果然不错。从受害人这种风度看来,说是一位经理,也不过分。
“公司名称?”
又是停顿良久。
“搞贸易的。”
“我是问公司的名称。”
“吉冈商会。”
“公司地址?”
“事务所与寒舍设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家庭成员?”
受害人的脸抽搐着,似乎伤口在作痛。
“内人和孩子,两个人。”
“夫人姓名?”
受害人仿佛在用全力与伤痛苦斗,紧咬着嘴唇。
“丝子。”
“夫人知道您住在这里吗?”
“大概不知道。”他摇摇头,“只知道我因为商务前来京都,但我未讲打算住在哪儿。”
“由我去联系,通知夫人吧。”
“那……就请免了吧。”
受害人抬高了声音。
“为什么呢?您可是受了重伤哟!”
“不,请不要通知。”
警部补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害人的脸。一瞬间,他有所领悟:其中大有名堂。
不想住院的神情也好,拒绝与家属联系也好,都表明这位受害者有难言的苦衷。此事使人联想到凶手与受害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说,尽管这位受害人声言心中无数,但其实他心中肯定一清二楚。这团疑云在警部补脑海里升腾起来。
受害人服服贴贴地接受了医生的紧急处置。不过,他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种超出枪伤的痛苦。
“这就送您去医院。”
受害人吉冈正雄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承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受害人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抱上担架,抬进停在宾馆门口的救护车里。
随后,警察们填写了现场调查报告。有人用白粉笔划出留有血迹的地方,有的拿着相机拍照,有的用卷尺测量由窗玻璃到椅子的距离,忙乱了好大一阵子。
楼下也有一个小组打着手电筒,在查找凶手的逃遁路线。一个警察来到警部补身旁,手指着示意图说:
“罪犯似乎来自宾馆背后。”
这家M宾馆建造在公路旁的高地上。背后就是山麓。因此,歹徒由背后闯入,轻而易举。
宾馆主楼五层,其间还夹杂着其它建筑,突露出来的其它房顶呈阶梯状。所以,有好几处可攀檐而入。但是,要接近405房间的窗子,则需要相当娴熟的技巧。虽说一公尺以下就是其它楼房的房顶,但,实际上只有仅能容一脚的脚蹬点。若非敏捷如猿之人,实难办到。
很明显,歹徒一开始就瞅准了那个窗子,由这一点看来,罪犯的确是早就盯住了吉冈正雄这个人物。窗玻璃碎片表明,手枪是在极近处射击的。
“罪犯似乎在开枪后,立即爬上这座房顶,再转移到呈阶梯形的别的房屋顶上,跳到地面,溜之大吉。我认为,逃遁路线与闯入路线基本相同。”一名警察说。
警部补看着示意图,一一点头同意。
“没有人听到响动吗?罪犯就这么徒手爬上楼房,一定会发出踏踩房顶的脚步声和攀登时的响动。”
警部补的意思十分明显。必须弄清,从脚步声到判断,是否只来了一个人?或者,即使开枪的是一个人,地面上是否还有人望风?
警部补身边,站着当晚的值班主任。
“隔壁住的是什么人?”
隔壁指的是406号房间,从面上看,该房间正下方,就是构成脚蹬点的另一座楼房的房现突出部。
“这个房间里,是外国人。”值班主任面色煞白地说。
“外国人?”
“啊。法国客人,夫妇二人。”
警部补有点犹豫了。他原打算,若住的是本国人,哪怕半夜三更,也要叫起来问问情况,以供参考。
“要住到什么时候呢?”警部补好像打算明天或什么时候再问。
“明天傍晚。”
“当然不懂日语啰?”
“看来,不会讲日语,因为带有翻译的。”
“翻译在吗?”
“不住在这儿,外出参观时,那翻译跟着,不知道是不是咱们京都人,好像是早晨就来宾馆,呆到晚上。”
“明天还会来吗?”
“我想会的。”
警部补又询问另一侧的隔壁,即404室的情况。
“这个房间住着一位太太。”
“日本人吧?”
“是的。”
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一听说是一个单身女客,警部补只好作罢。
“受害人,”警部补说,“就是吉冈先生啰,是昨晚刚住进这个房间的吗?”
“是的。”
“他是突然来的呢,还是预约过的?”
“预约过的。两天前,由东京打来电话预订的房间。”
“两天前?”
警部补歪着头问。刚才询问时,本人说他的家属并不知道他住在此间。在警部补听来,那意思分明是:因为还不知道将住宿何处呢。
既然两天前就预订了房间,那末,住宿此处是确定了的。警部补对于受害人不愿与家属取得联系以及声言对罪犯毫不知情这两件事,都产生了怀疑。
现场勘查告一段落,警察们打算离开房间。
“你也受惊啦。”警部补对站在一旁的值班主任说,“啊,打扰了。”
“发生这种事情,真让我们这些开旅馆的感到为难。”
“不过,好在还没有出人命,要是闹出了人命,这个房间就成了杀人现场,那就更够你瞧啦。”
“是呀。真还算幸运呢。”
主任躬身行礼。
有个警察打开了放在床边的衣柜。里边挂着受害者的西服和外套。警部补看到后,说:
“把衣服给他送到医院吧。”
一个警察开始叠衣服。
“喂,等一下。”
大概有所发现吧,警部补让他住手,警部补用手翻开上衣背面,背面绣有“村尾”两个字。他目不转睛地盯视良久,转向主任:
“喂,这一位在住宿登记薄上的名字确实是吉冈吗?”
“啊,是呀。”
警部补听了他的回答,便又将上衣翻到正面。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我重问一遍,”警部补又问值班主任,“这个人是第一次来你们宾馆吗?”
“嗯,是头一次住宿。以前从未来过。”
“住宿以后,有没有往外面打过电话,或者接过外面打来的电话?”
“请等一下。让我查一查。”
“由旅馆挂出去的电话,挂到什么地方,也知道吧?”
“知道。因为客人的电话要单独收费,所以,挂的电话号码全备注在案。”
警部补点了点头。
衣柜旁边放着一个旅行箱。警部补拿了过来。旅行箱上挂着航空公司的标签,拿过标签一看;上写着“吉冈先生”,箱子是锁着的。
“要检查一下衣服。喂,你给作个证明。”
“是。”主任唯唯诺诺地答应。
警部补将手指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了名片夹子,打开来取出很厚一叠名片。他默默不语地翻看了一下,重又按原样放回衣袋。
“请将行李与衣物整理好送到医院。”
警部补的语气有所改变。
警察们悄悄地通过走廊,下楼来到大门口。
就宾馆而言,善后工作可非同小可。值班主任集合起服务员们,在擦拭着地毯上的血迹。随后就是换床铺啦,清扫房间啦,忙得不亦乐乎。
“四邻的旅客都还睡得正香,大家尽量不要响动。”值班主任站在这间刚发生过凶杀案的房间里,指挥着服务员们。
这时,由门口走进一个人来。来人高大魁梧,身穿着旅馆的睡衣,年约五旬开外,长得仪表堂堂,大摇大摆地蹓跶着走到房间中央。
“喂,”他给值班主任打招呼,“可真够你们呛呀。”
主任双眉紧锁。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会见客人,再说,深更半夜的,要是惹得人们闹闹嚷嚷,那可真叫人吃不消。
“啊。”
他郁郁不乐地答了一声。来人漫不经心地问开了。
“受伤的人不要紧吧?”
“啊,看来不会致命。”99lib?主任敷衍了事地回答。
“那就好。”老年旅客的眉宇舒展了。
“警察好像来过了,对罪犯有线索了吗?”
“还没有。”
“那末。受害人果真姓吉冈吗?”
旅客所以会了解此事,显然是在事件发生之后,他曾跻身于房前的人群之中。
“是的。”
“和家属联系过了吧?”
好一个专爱刨根问底的老客!自己是宾馆的工作人员,又不便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刻薄态度去回敬人家。
“不知什么缘故,他本人似乎拒绝和家属取得联系哩。”
“嗯?事出有因吧。”
这位低声嘟哝的客人,是原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泷良精。他面孔紧板着,眉宇间堆满乌云,这种表情决非单纯的好奇,而是一种深深的关切。
“喂,”他又问主任,“听说受伤者是昨晚才住进来的?”
“啊。”
“住进这个房间以后,哪儿也没有去吗?”
主任满脸不悦。尽管是对住宿旅客,也没有义务要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这位方入老年的旅客脸上,却带有一种逼人的威严。
“我记得没有上哪儿去。”值班主任搪塞着。
“没有客人,我是说外来者拜访他吗?”
清扫地板的服务员正巧是负责这个房间的,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兴致勃勃地仰起脸来:
“好像没有客人来过。”
值班主任面色难看地瞪了服务员一眼。
“是吗?”泷良精站立不动,瞧着服务员们在卖力地清扫着,又问:“电话呢?”
这个问题,与刚才警部补所提的一模一样。
“这个,得查一查才知道。”主任一推了事地说。
“总机有存根的吧。那要等到早晨,才能知道啰?”
泷某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主任瞪视着对方,那神色分明在下逐客令:老先生,快点离开这儿吧。不过,这层意思,不知客人是否领悟到了,只见他丝毫无动于衷,依旧站在那儿,似乎在苦苦地思索着什么。
“隔壁的客人,”他问,“知道这一事件了吧?”
在主任看来,提这种问题简直是多此一举。
“那,您说呢?”他居心叵测地说,“不管怎么说,可也是深更半夜呀。”
那言外之意是:说不定睡得正香哩。
“可是,你想,都闹翻天啦,我住的房间离得老远,也给惊醒了,邻居怎么会不知道?没有对你们发牢騷吗?”
“没有,一句也没有。”主任装模作样地答。
“这边,”泷某指着一侧的墙壁方向,“是一对法国夫妇吧?”
好一个百事通!
“是的。”
“外国人都有点神经过敏。发生了这一类案件,必定会打电话询问的,他们没问吗?”
“没有,我没听到。”
“都闹成这个样子了,隔壁客人也没有出来看看吗?”
“嗯,没有。”
真没见过像您老先生这样好奇的人!主任的神色明摆着想要狠狠教训教训他。
久美子由睡梦中醒来。
窗上挂着百叶窗,光亮由那一丝间隙里爬进来。
看看表,已是六点半钟。夜间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惊扰过后,她沿着走廊正要返回房间,却依稀看见住在隔壁的客人酷似泷良精先生。她想,这怎么会呢。但转念一想,泷先生即便住在这家宾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对方就住在一墙之隔的隔壁,难感到有点过于巧合罢了。
假如他就是泷先生,那末,半夜三更为什么要离开房间外出呢?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也和人们一起去瞧看了出事的房间。其它旅客都回房以后,他又离开了自己房间。看来,他对这一事件甚感兴趣。
想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假如受害人不是姓吉冈,而是村尾芳生先生的话,那末,他与泷某不是莫逆之交吗?泷先生牵挂于心,在房里坐卧不安也就理所当然了。
村尾先生为什么要化名吉冈呢?这个问题原也曾有过考虑。出事之后,她更感到化名与事件有着密切关系。化名一事,可以看作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99lib?变故发生。她飞快地脱去睡衣,换上西服。
隔壁房间,寂然无声。她俯耳谛听,也未听到丝毫声响。
她拉起百叶窗,将窗子洞然大开。早晨清冷、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充满室内。京都的早晨出现在眼前:东山山麓像水墨丹青的画卷一般,浓淡相宜。透过缕缕晨雾,但见寺院的屋顶和林木使山麓变得模糊淡薄,只露出黑黝黝的峰峦。电车道上,行人稀少。没有汽车行驶,也没有电车通过,这种景色恰似一幅镶嵌于画框中的优美山水画。可不知为什么,竟在这座宾馆里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端。
她想喝一杯咖啡,平静一下心情。然而,时间才六点半钟,未免太早了点,餐厅营业大概要到快八点的时候哩。
门缝里露出报纸的一角。她拿过来打开,并无什么特殊的报道。政治版、社会版,全都像眼前这窗外的景物一样,清一色和平宁静的文字。
蓦地,电话铃声响起。
这种时候来电话!她感到仿佛触电一般。昨晚,也有人打来过电话。凭直感,这种铃声的节奏和声音,使她觉得似是同一人打来的。电话铃继续响着。
她考虑到隔壁有人还在睡,就走到电话机前,姑且取下了听筒,不让铃再响,但却并不放在耳朵上。这种迟疑不决足足持续了五六秒钟。
她鼓足勇气将听筒放到了耳朵上,但并不马上说话。
“喂,喂……”
声音低沉。正是昨晚听到过的同一种声音,一种沙哑的老年人的话声。
“嗯。”她答话了。
“喂,喂……”对方又一次呼叫。
“嗯。”
她提高了声音。这样一来,反而沉着冷静下来。
然而,对方反倒沉默不语、无声无息了。大概持续了足有十五六秒钟。她正要向对方说点什么时,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
完全与昨晚的电话一模一样。
她撂下电话听筒。与昨晚所不同的是,窗外灿烂夺目的朝阳射进房来。然而,电话留给她的不快印象却照旧一样。
昨晚两次,今早一次,同样的事接连发生了三次。难道对方连着三次都打错了电话吗?确确实实又不是外线打来的呀。
她摇了摇头。由于半夜里发生的事件,心情又不平静。她打算去散散步,就走出了房间,把门也小心地锁上了。
“小姐早!”
在宾馆门口,服务员站在晨光中向她问好。
走下宾馆门前的斜坡,久美子踏上了电车大道。开往大津的电车,载着寥寥几个乘客,驰过眼前。
穿过电车道,是一个带有倾斜式踏级的缓坡。这一带丛林密布,东山的峡谷里依然晨雾弥漫。
她折转身来,又回到电车道上。上了坡,眼前已是住宅区的尽头。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遇见几个行人。几辆满载蔬菜的卡车驶过身旁。
她不由思念起东京自己的家来:此刻,说不定母亲正在准备早饭呐。
散步用了三十来分钟,又由电车道返回宾馆。宾馆大楼矗立于高地之上,四周树木环抱,环境清幽。谁想象得出,竟在此处发生了昨晚那场骚扰。而今,它却仿佛正在优美宜人的景色中酣然沉睡。
四五个女学生手提书包,边走边聊,传来声声优美动听的京(都)音。
她走上宾馆前面的高地,高地的一面是平缓的斜坡,驱车可以直达门前的停车场。
当她来到大门外面时,有一辆汽车正在突突启动。那是一辆豪99lib?华的进口车。四、五个宾馆工作人员出来送行,显然是住宿旅客要启程离去。
她正要步入大门,无意中朝汽车车窗望了一眼。车窗里露出一张外国妇女的面孔。她停下脚步,原来那妇女就是在苔寺幸会过的法国人。从那别具一格的发色和侧影看,决不会是别人。
但是,此刻,车子已经启动。对方看来又没有注意到她。车子滑下坡道,朝前驶去,车后窗里人头晃动,有一个男子与那位法国妇女并排而坐。
回想起昨晚邀请自己吃饭的事儿,她知道那人就是那位法国妇女的丈夫。就是坐在南禅寺廊檐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石堆假山那位有东方人特征的西方人。
原来,这对夫妇提早启程了。
当然,这事也许是当初就安排定的。不过,在久美子看来,法国夫妇的离开似乎是受了夜半事件的影响。
在那场惊扰发生时,这对夫妇就住在出事房间的隔壁。半夜三更,枪声骤起,有人中弹倒地。这对于一对正在异国旅游的外国人来说,不言而喻是一个晴天霹雳。
久美子回到房间,要了一碗麦片粥。她食欲全无,似有一种东西充塞胸间,难以下咽,麦片粥剩了大半碗。
自己也该动身了。她做好准备,打电话让人来结帐。可心里总记挂着:假如中弹的人就是村尾先生,那末,其伤势如何呢?联想到村尾先生化名“吉冈”一事,她的心情更加难以平静。
村尾原是父亲的部下,并不是素不相关的外人。她甚至想,可能的话,还要去医院探望一下呢。然而,无论如何,人家是化名的呀,想到这一层,就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咚咚咚。”响起一阵敲门声。
“小姐要动身是吗?”一个身着白衣的服务员出现在房门口,“请过目。”
“昨天晚上,忙坏了吧?”她问。
“啊,”服务员低头行礼,“让小姐受惊了!”
“没什么。不过,受伤者怎么样?”
“嗯,半夜叫来了救护车,转送到医院了。”
“伤势怎么样?”
“听说不很重。”
“那真万幸!”她长出了一口气,“那人贵姓?”
她是想再一次得到证实。
“吉冈先生。”
还是那个名字。
“伤害犯查清了吗?”
“没有。”服务员年仅二十来岁,还满脸的稚气,“出事后,警方立即赶到,不过,看来还没有查清。”
“是从窗外开的枪吗?”
“嗯。据警官讲,大概是从后山方向来的。现在正重新进行调查。恐怕不是一个人干的。”
“什么?不是一个人干的?”
“嗯。听说,脚印有两个人以上。”
服务员对这一事件也饶有兴致。所以,对于她的问题,回答得津津有味。
“不过,小姐,警方发现了疑点呐。”
“疑点?”
“嗯。听说窗边有一张纸片。警方认为,那原是打算从射穿的窗洞塞进屋里的,由于某种原因,才失落在那儿了。”
“嗳呀。纸片上写的什么?”
“嗯,听说是‘变节者’三个字。”
“变节者?”
久美子不禁屏住了呼吸。
说村尾芳生是个变节者吗?
“听说是铅笔写的,潦潦草草的……不过,警方还难以断定:究竟是罪犯所为呢,还是谁写着玩扔在那儿的。”
“哦。”
谈话到此为止。将钱放进银盘里以后,她由坐椅上站起身来,服务员提起她的旅行箱,率先走出房间。
她环顾房间,看有没有忘记什么。视线停在桌上的电话机上,就是那架从昨晚到今早已响过三次的电话机。对方的真面目不得而知。那沙哑的男人说话声,只是由寥寥几个字中听出来的。
在服务员出屋两三分钟以后,久美子离开住室来到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蓦地瞧了瞧隔壁房间。门开着,和自己住过的房间一样,里面也铺着绯红的地毯。室内嗡嗡作响,围着围裙的女服务员正在地毯上移动着电吸尘器。
久美子停下了脚步。
走近门口,往里面一瞧,女服务员正在打扫房间,客人不在房内。
手推着吸尘器的女服务员,见她站在门口不走,就抬起头来。
“请问,”久美子问,“这个房间的客人,现在出去了吗?”
她寻思,假如是泷良精的话,无论如何,起码也要去见个礼吧。
“不,”女服务员摇摇头,“客人已经启程了。”
“什么时候?”她差点没叫出声来。
“嗯,一个小时以前。”
要是一个小时以前,那还是她正在电车道上蹓跶的时候哩。真没想到,那末早就动身。
“请问,这个房间的客人贵姓?说不定还是我的熟人呢。”
两个女服务员互相看了看。
“记得是……川田先生。”
“川田先生?”
名字不对头。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认错了人。村尾芳生先生就是一例。转瞬之间,她已意识到那也是个化名。那么,为什么村尾先生、泷先生全都隐姓埋名到这个宾馆里来呢?
住在隔壁的泷先生对昨晚的事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切。这位先生一大早就慌忙动身离去。原因何在呢?
第十七章
当辖区警察署侦辑科长进入病房之时,受伤者正躺在床上,脸冲着门口,面色尚好。而且,乍看起来,他的表情之中,苦恼超过伤痛。
来人不只是科长,还有主任警部补和一名刑警,总共三人。
病房内,光线充足。一道由窗口射进来的太阳光洒在床上,将病床平分成明暗两部分。
女护士将椅子搬到受伤者的枕边。
“啊,感觉怎么样?”
侦辑科长刚刚向医生询问过伤势,是在弄清并不妨碍询问之后才进来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受伤者那札着绷带、白晰,丰满的肩头。
“谢99lib.谢。”
受伤者道了谢。他头发蓬乱,大概就是这种缘故吧,头发稀疏处露出了皮肤。
“可真吃苦头了。”
“嗯嗯。”
受伤者微微一笑。不过,脸上依然带着愁苦之色。眼神也游移不定。
主任警部补对女护士悄悄耳语了几句。护士点点头,便走出门外。
“疼吧?”科长颇为同情地问。
科长身后的主任警部补,已与受害人有过一面之识。他就是当即赶到M宾馆现场、询问过情况的人。
“吉冈先生,”主任警部补将病床边这位问话者介绍给受伤者,“这是我们科长。”受伤者点了点头。
“刚才听这家医院的院长讲了,您的伤势不重,真是万幸呀。”
“让您多费心了。”
受伤者枕着枕头,就那末动了动,算是行礼。
“吉冈先生……,我愿意这么称呼您,不过,您的真实姓名我们是知道的。”
虽然看起来早有思想准备,不过,村尾芳生的脸色却还是有点变了样。
由于本人缄默不语,主任就在一旁插了话。
“是这样,在宾馆听您介绍情况时,我们曾有幸了解到府上的地址。经查证,东京既没有一个吉冈商会,也没有一位吉冈先生。”
“……”
“真抱歉,我们由西服口袋里看到了您的名片。”
村尾芳生一阵语塞,将朝着科长一行的脸一转,仰面朝天,望着屋顶。问话者只能看到一个侧面。
“村尾先生……”科长问,“此次旅行是私人事由吧?”
侦辑科长的态度之所以如此温和有礼,不言而喻,是因为他已经弄清了受害者乃是外务省的核心人物。
“……嗯,私事。”村尾芳生低声回答。
“我们要请教您一些很失礼的问题,因为事已至此,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见谅。”
“明白。”
“请您谈一下此次私事旅行的目的,不过,假如有所不便,我们决不勉强。”
“这一点,恕不奉告。”村尾明确表了态。
“明白了。冒昧地问一下,您化名预订房间,也是出于个人方面的原因吗?”
“可以这样理解。”
“罪犯,”科长从坐在身边的主任警部补手里拿过案卷,“似乎是由宾馆背后,沿着山麓向南面逃走的。您也知道,由那儿一直往南走,就到知恩院一带了。据我们第二天早上所查,M宾馆后院的脚印,一直延续到知恩院寺后。不过断断续续的,不是一个挨着一个。”
村尾芳生毫无反应地听着。
“由您住室的墙上取出了弹丸,美国造。手枪也已查明,是柯尔特式。”
“……”
“看来,隔窗开枪的罪犯,见您由椅子上扑倒在地,以为目的达到,就逃之夭夭了。对这一歹徒,您心里有点数吗?”
“没有。”
回答应声而至。
“原来如此。不过,罪犯绝对不是盗贼。据我们判断,此种行径多与私愤有关。我还以为村尾先生一定会胸有成竹哩。”
“遗憾得很,我一无所知。”
回答得十分冷淡,真让人冒火。
“当然,涉及个人私事,”科长接着说,“内情我们可以不加过问。不过,有一点还要请教,您此行的目的与这一暴行是否有关?哪怕只是间接的呢!”
“毫不相干。”
科长与主任相视一看。受害人村尾虽然拒绝询问。但起码,警官们弄清了他掩盖了一些情况,这就是他们的收获。
对方是外务省欧亚局XX科的科长。侦缉科长所顾忌的并不仅仅是他的身份,而且还有外务省这种部门所具有的保密性。
村尾答说,此行纯属私事,并声称它与枪击事件无关,还咬定对罪犯毫不知底。科长知道,官方人士在有些场合往往处境尴尬,非掩盖事实不可。
“村尾先生,”侦缉科长耐心地说,“从客观上讲,此地发生的是一桩持枪伤害他人案,按我们的职责,不能不进行调查。加害者也不能不缉拿归案。受害者就是先生您。目前歹徒去向不明,我们也只好找您了解情况啦。请您在可能的限度内,给予协助。”
“真是无能为力呀。”村尾芳生回答,“究竟为什么挨了黑枪,我自己莫明其妙。倘蒙贵署将罪犯捕获,审明真相,并转告我,那时,我才会知道。这就是我此刻的想法。”
警方遭到了全面的拒绝。
“好吧,那我就不再问了。”
科长脸上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这是交锋告一段落的表示。
“和贵省联系一下吧?”
“不,不必如此了。”
“您的家属呢?”
“请不必费心。千万不要让家里知道。就这一点使我很为难。”
村尾芳生这才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啊,那就是说,因为您来京都是一次神秘的旅行,所以,不便让人知道。是吗?”
村尾芳生未作回答。
科长离开以后,病房里大约安静了二十分钟。
日影频移,阳光照射在受伤者的脸上。护士正要拉上窗帘,病人止住了她,说那样一来,就会遮住隔窗可见的景物。
窗外,横陈着京都府的重重屋宇,东寺那五层古塔耸立其间。村尾芳生恻脸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表面看来悠闲自得,眼里却露出焦躁不安之色。
他喊叫女护士。
“就算今天不行,明天上午回东京,总行了吧?唉,我也知道这种要求有点过分,不过……”
患者提出这一问题,已是第三次了。女护士不好答复。院长从一开始,就对患者的要求毫不迁就。
她知道,患者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而是外务省有地位的官员。本人要求回东京,恐怕是出于对工作的关心吧。然而,看他的身体状况,决不可能在两、三天内下床走动的。
受伤者躺在床上,时而冷静如常,时而烦躁不安。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来看望受伤者。接待室尽管说明谢绝会客,对方却还是软缠硬磨。来人身材魁梧,鬓发斑白,是一位体面人物,虽说他态度和蔼,却近乎执拗般地坚持要见住院患者。
女护士们束手无策,将名片送交院长,最终院长只好出场了。名片上印着:“世界文化交流联盟理事泷良精”。
“给五分钟就行啊,”他对院长说。“住院者是我的至交,有几句话务必要谈一谈。”
“不好办呀。”院长拿不定主意。
“唉呀,我们住在同一家宾馆里,夜里经受了那场闹腾。却不知道遇刺的就是村尾君。事后才听说,吓了一跳,就赶到这儿了。”
泷良精满面堆笑。那富有弹性的体态表明他的经历不凡,这种威慑作用制服了院长。
“弄清出事的就是村尾君,其实也还是听警方说的呢。不会呆很久的,请您给我五分钟,见见面就走。”
院长打消了谢绝他的念头。
“你好!”
泷良精轻轻关上病房的门,慢步走到床前。
村尾芳生躺在床上,以目相迎,并无惊愕之色,倒有一种该来的人终于到场了的意味。
女护士如同接待侦辑科长一样,给来人搬了把椅子。
病人瞟了护士一眼。
“我一会儿就走。小姐,”来客对她说,“您能否先出去一下?五分钟,不,七八分钟就谈完了。”
护士将病人身上盖的毛毯拉好之后,走出了房间。
“可以抽烟吗?”
“没关系。没有烟灰缸,看那边有没有?”泷良精打开银质烟盒,取出一支香烟。一缕淡兰色的烟雾,透过阳光冉冉升起。
“真吓人!”来人将护士打发走之后说,“不是当晚刚到的吗,怎么就闹了这场乱子?真想不到。”他盯着病人的脸,“不过,幸好还没伤得太重。在见你的面以前,我真放不下心。这一下算踏实了。”
村尾芳生微微点了点头。肩部就像一块木板一样不由自主地直直贴在床上。
“见面了吗?”泷良精俯下身去低声问。
“没有。倒是在电话上联系过了,你呢?”
“到宾馆已经半夜了,还没来得及。”
“听说你不在东京?”
“啊。在蓼科山区呆了四、五天。接到通知,就搭中央线的车赶来了,可这趟火车太慢了。”
“那一位,怎么样?”
村尾芳生仰望着泷良精的脸。
“似乎很快就离开了。”
村尾点了点头。
“上哪儿了?”
“不清楚。”
“那末,撂下就走了?”
“谁?”
“女儿嘛,把女儿给叫来啦。”
“啊?叫到哪儿啦?”
“听说,约好在南禅寺见面,是以一个女人的名义约来的。他女儿见信就来了。”
“那么,见面了?”
泷良精屏神静息地侧视着村尾的脸。
“听说,没见上。这我在电话上听他本人讲过。”村尾闭上了眼睛,接着说:“听说,有一个刑警模样的人跟在后面,所以,未见而散了。”
“噢。”
“他女儿大概担心安全问题才带警察来的,倒不是不合情理,可是行不通哟。弄得他完全草木皆兵了。”
“就那一次机会?”
“不。据说,凑巧又都住进了M宾馆。”
“嗯?他女儿吗?”泷良精瞪大了眼睛,“真吓人!那么,你……”
“对。我挨黑枪的事儿,她也该知道的。当然喽,名字不对,不会想到是我。”
“住哪个房间?”
“这也在电话上打听过他夫人的,说是325房间。”
“哎呀,那不就是我的隔壁吗?”泷良精惊叫起来。
“啊?你的隔壁?”村尾芳生的神色,和泷良精一样惊愕不已。
两个人好一阵沉默。
京都上空,一架飞机的机翼银光闪闪,飞向远方。
添田彰一正在报社里关切地读着京都版报纸。
京都版隶属于大阪总社。因而,该报晚到东京一天。自从久美子前往京都以来,他就关注起这份京都版了。并非有什么先见之明,料定会出事,而是出自他盼望心上人平安无事的心理。
久美子抵达京都的当天,报纸上风平浪静。就他而言,并不期望出现重大事件的报道。因此,便随手翻看地方版面。
次日,新的报纸送来了。由大阪总社邮寄来的报纸,包括有其辖区的所有地方版,京都版乃是其中之一。这天的报上依旧平静如常,添田放心了。然而,当他的视线蓦然落到正刊的社会版时,不禁毛骨悚然了。报纸的通栏标题如下:
《M宾馆枪声大作,住宿者一人遇刺》
看了报道,原来与久美子并无关系。
据称:下榻于M宾馆、名叫吉冈的某家公司经理,半夜间在住房内遭到枪击。罪犯在四楼外隔窗朝室内开枪,击伤吉冈后,逃之夭夭。受害人仅仅肩胛骨处负伤,并无生命危险。据辖区警署搜查发现,罪犯足迹似乎由宾馆背后沿山消失于知恩院方向。现正严加搜捕。
M宾馆,乃是京都首屈一指的旅游宾馆。游览京都的外宾,大都投宿其间。添田虽未住过,却曾目睹,倒也略知一二。一座典雅别致的西式楼房矗立在阶式高地的万木丛中。
添田放下报纸,然而心绪却并不能平静。
他寻思,这大概是由于思念心上人,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把。不言而喻,京都也会发生形形色色的案件。不能设想,它全都与久美子有关。即便是这家M宾馆的惊人事件,也不能设想她正巧就在旁边。
据久美子母亲讲,警视厅的刑警特地跟随着她,有刑警戒备在旁,身边自应安然无恙。也无法想象,她会住上M宾馆这祥的地方。
他将这种情况作了一番分析,自己宽慰着自己,然而,心里却还是牵肠挂肚。
为什么呢?
他的脑际,萦绕着村尾芳生由羽田机场乘坐飞往伊丹的班机时的情景,假如单是这一点,他也不会如此放心不下。然而,村尾到达之日,恰是久美子逗留之时。并且,报载枪击事件发生的当日,正与村尾抵达伊丹同是一天。
更让人难以放心的是,假如村尾芳生住宿京都,那末,他身为外务省官员,凭着科长这种核心人物的头衔,显而易见,只能是住M宾馆。
报上登有受害人吉冈正雄的住址:港区芝二本榎2—4,经营吉冈商社。
添田立即驱车离开报社。他按报上的地址前去查访,但是,该处是一家自行车铺。一打听,人家早在二十年前就住在这里。还说,附近既没有什么吉冈商社,也没有听说过住有吉冈正雄这个人。此事有一半是添田事先予料到的。他立即赶回报社。
他给大阪总社挂了电话,要到了总编辑。
“噢,好久不见,你好啊?”
由于添田突如其来地打去电话,对方似乎十分吃惊。因为部门有别,平素也没有什么来往。
“有件事要麻烦一下,”添田简单扼要地谈了他从报上,看到宾馆一案的情况后说,“东京那一条街上,并没有叫吉冈正雄的呀!也没有什么吉冈商社。因此,我想,会不会是警方公布的情况有出入?你能不能给打听一下?”
“怎么?与你有关吗?”
“嗯,有点瓜葛。”
“是吗?那末,我马上给京都分社打个电话,找负责人问问看。”
“不,不仅仅是问一下,我看受害人或者是用的化名。所以,这件事还请你也向警方打听一下。”
“还真有点意思呢。你如果有什么线索,就讲给我听听。”
“唉呀,那可没有。不过,刚才讲了,我有一点担心。详情等过两天,安下心来再告诉你。”
“是吗?好歹我给你打听一下吧。”
电话挂断了。
三个小时后,大阪的回话来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分管此事的人。”大阪的电话说,“一问,人家说那是按照辖区警署公布的情况编写的。于是,我就把你讲的情况告诉了他,让他找警署落实一下受害人是否化了名。后来,京都回话说,问是问了,可警方依然一口咬定就是叫吉冈正雄。”
“可是,那条街上,并没有吉冈这个人呀!”
“啊,这一点我也讲了。问了警方,听说他们只是说:没那回事。”
“真怪呀!”
添田明白,京都分社并不怎么热心。如果是自己很感兴趣的案件,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可是,只凭东京总社一个人的想法相求,看来不会太起劲。
假如添田与京都分社的人有直接联系,还可以从自己这方面再鼓鼓劲,然而,双方素无来往,而且想法各异,所以,尽管答复不能令人满意,他也只好作罢了。
第十八章
添田彰一给野上家挂了电话。
“啊,你好!前天,慢待你了。”是久美子母亲的声音。
“上次,我呆到那末晚,真失礼了。令媛还没有回来吗?”
“嗯,正要告诉你呢。”母亲孝子比往常说话急促多了,“她回来啦!”
“嗯?回来了?什么时候?”
他原以为,久美子要是回来,自然会给自己来电话的。
“昨晚,她一回家就睡了,直睡到今天早上。就在一个小时以前,还直说累哩。”
“是吗?”
久美子平安无事到了家!他急切想了解,此次去京都,事情办得怎么样。
“听她说,在南掸寺等了约有三个小时,那个写信的人还是没有觅到。”
“嗨!特意去了一趟,没见到人那太遗憾啦。”
他想让久美子来听电话,孝子似乎有所觉察,就说:
“她刚才到她表姐家去了。没给你去电话吗?”
“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还一直想,她会给你去电话哩。”
“她身体好吗?”
“嗯,嗯。”孝子回答说,“倒是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可样子却有点古怪哩。”
添田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新闻报道。
“怎么会古怪呢?”
“我看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总觉得她的样子有点消沉,好像无精打采的。”
“是累的吧?”
“我也这样想呀。可是,她和离开东京时完全两样,就像丢了魂似的。”
“恐怕是因为没有见到对方而心情不快吧。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专程前往啊。”
“也许是吧。”
“和她一起去的警视厅那个人呢?”
“啊,这事儿还没跟你说哩,”孝子似乎想起来了,“拜托护送她的铃木先生,打京都来了电话,是在到京都的第二天晚上。说是她自作主张突然离开了旅馆。”
“啊?那可太吓人啦!她有地方可去吗?”
“我也吓得够呛。铃木先生责任在身,也十分担心。后来,那天夜里她自己打来了电话,说她住在M宾馆里。”
“什么?M宾馆?”
添田差一点跳起来。时间也好,地点也好,不都表明久美子就在枪击事件的现场吗?
久美子失魂落魄地自京都回来,不也起因于那一案件吗?哎呀,这太可能啦。她是受到了惊吓。
“我,”他说,“天快黑时登门拜访,她到时候也该回家了吧?”
“嗯,我看会回来的。我先给她表姐家打个电话。”
他放下话筒,为了平静一下兴奋的心情,从口袋中掏出烟来。叼起烟卷之后,一件事油然浮上心头。
那就是在蓼科遇见泷良精的事。
泷某人在秋深气凉的蓼科小道上漫步的身影依然历历在目。两个人并肩而立时,泷某那番含义深长的话语也一起浮现出来。现在,他在哪儿?
添田看了看笔记本,给泷家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泷夫人。
“我丈夫还没有回来。嗯,什么时候回家?眼下还不知道他怎么打算。”
添田未报姓名,只说出了报社名。他随后又往蓼科旅馆挂了加急电话。大概要等上个把小时吧,不能这么消磨时间,正好来得及去久美子家。
他全神贯注地加快处理要在今天办完的事情,简直忘记了时间的飞逝。
蓼科的电话来了。
“贵处住的……”刚一开口,就觉得不妥。唉呀,泷某人是化名投宿呀。他连忙翻开笔记本,查出化名问:“山城先生还在吗?”
“啊,是山城静一先生吗?”说话的似乎是旅馆女仆,“这位先生嘛,四天前就离开了。”
“四天前?”
“嗯,一大早。”
“不知道上哪儿了吗?”
“啊,这倒没打听。”
“我是那天从东京去拜访过的。”
“哦,”女仆听后,似乎回想起来,“失礼了。”
“那以后,有人去会见山城先生吗?”
“嗯,正巧您走后不大一会儿,来了三个人,说是东京的。”
“……”
他记起了在由蓼科开往茅野车站的汽车上,看到一辆汽车擦身而过的情景,车上确实坐着三个男子。
那末说,泷良精四天前下了高原,并且又没有回东京。至于四天以前,假如他到了京都,那末,不就正赶上从宾馆枪击案那个日子吗?
添田彰一晚上来到杉并区野上家门口,玻璃上映出了久美子的身影。
“晚上好!”
他冲着站在逆光之中、面孔显得很暗的久美子问好。
“请进。听说你来过电话了,我没在家,失礼了。”久美子表示歉意说。
“京都之行如何?”
久美子的脸颊沐浴在灯光中,她模棱两可地淡然一笑。
添田走进客厅。孝子也迎了上来。
“快请进,”
“您好!晚上造访,太打扰了!”
“哪儿的话,白天接了你的电话,想着就该来家了,我们在等着呐。”
久美子没有迸来,似乎正在厨房里沏茶。
“她的精神好了点吗?”添田悄声问孝子。
“嗯,不像刚从京都回来时那样了。不过,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过两天就好了。”添田宽慰道,“其实,那件事儿我也打听过。”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事儿?”
“有件事要问她一下。在您面前,我怕她有些事儿不会说透。不,我的意思可不是说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不能对您讲,看起来,似乎另有原因。”
“……”
“因此,我想和她出去散散步。”
“明白了。”孝子点头应允,“好吧。经你一谈,这丫头说不定就精神焕发了。”
“请原谅,”久美子手端一壶红茶走进来,“没准备什么,只是想着你要来家,就在那儿买了几样点心,乡下的东西,不会可口呐。”
“嚯!那我可要一饱口福啰。你在京都去过哪些地方?”
添田朗声相问,久美子却有点目光低垂。
“去观赏古刹啦。”
“古刹,哪一个?”
“南禅寺和苔寺一带呀。”
“那可大开眼界啦。秋天的京都很美吧?”
“嗯。”
久美子少言寡语。孝子手里端着茶碗。
“你突然一走,我还吓了一跳嘞。”添田笑哈哈地说,“不过,听说是去京都就放心了。”
“嗯,嗯。”久美子只是这么简短地应答。
“打车站来这儿的路上,我发现,这一带好漂亮哟。那杂木林中,光秃秃的山毛榉枝枝梢梢,直刺夜空。远方的林中还飘浮着淡淡的雾霭。它使我格外想出去走上一走哩。”
“嗳哟,彰一,”孝子心领神会地说,“那,你就和久美子到外边走一走嘛!”
“噢?要是令媛也乐意的话,那我太高兴啦。”
久美子的神情,刹那间为之一变。添田没有放过这一细微的变化,他感到久美子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意图。
“嗯,去就去呗。”她咽了口唾沫,答道。
孝子目送两人走出房门。唯独门那儿,雪亮的电灯放射着光华。
这一带的人家,房前屋后多为花柏树篱所环绕。杂木林变成了一团团黑影,耸入云霄。
两人默默地走着。久美子紧挨着添田。要是往常,自然是谈笑风生,而今晚走呀走的,却一直是垂头丧气的。
添田深深地吸了口夜晚的空气,仿佛要吸到肺腑深处。
“京都之行,”他慢移双脚,一边问久美子,“结果如何?”
这句话就等于告诉她:他已经全知道啦。
“听妈妈说了?”她低声问。
“你上京都以后,她告诉我的。”
“噢。”
车灯的亮光由身后射来,道路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听说没见着?”
“嗯。”久美子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儿?特地叫你到京都去……那封信岂能是一场儿戏?”
“我想是情况有变呗。”
“可,我觉得,即便如此,对方也有点太不通情理了。我看,对方是知道你会去京都的。”
一条小河,淙淙流淌。只有受到石块阻挡的地方,波光粼粼。
两人走过一座小桥。
“听说你对妈妈什么也没讲?给我一个人讲讲吧。”他望着久美子的侧影说。
久美子还是沉默着。不知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她出奇地固执。两人重又踏上房前的道路。
走上一个缓坡,只见崖上那小学的校舍黑黝黝一片。
“好吧。”
久美子似乎下定了决心。这决心是在她随着添田走出家门之后就下定的。
“对方没有到场的原因,是保镖的警部补跟在我身边呀。”
“是从东京同去的那人吗?”
“是的。我事先打过招呼、叫他别到南禅寺去。可是,他不放心,就跟去了,这一下就糟了。”久美子告诉他,“我想,人家一定是看见了那位警官老爷的影?。信上千叮咛万嘱咐,只许我单独到指定地点去。”
“是吗?”添田望着她那模模糊糊的侧影,往前走着,“于是,你就由南禅寺到苔寺逛去锣?”
“没有了指望,我就去那儿了。”
“苔寺好玩儿吗?”
“景色十分优美。”然而,她的话里,却听不出快乐的意味来,“哎呀,我在那儿还遇见了一位法国夫人哩。”
“法国夫人?”添田几乎要停步不前了,“怎么回事儿?”
“也没什么,在那儿,我不过就给她当了一下照相模特儿。没想到,它后来竟成了一段奇缘。”
久美子决心对他从头至尾和盘托出,老藏在自己心里,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然而,她却不愿告诉母亲。虽然还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总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障碍,使她不能对母亲吐露真情。
不过,对添田就可99lib?以讲。她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让他帮她作出判断。
“那天晚上,我住在M宾馆啦。”
“高地上的?……那儿很好。”
添田眼前也浮现出那座居高临下的典雅建筑。
“我,好奇心很强。一个心思要自由行动,虽然会得罪警部补先生。”
“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添田嘿嘿一笑。道路朝左手弯去。夜空曦微,广袤的原野上,森林杂陈。远处的人家灯火点点,细如沙粒。
他期待着久美子一步步谈到案件。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她果真就在新闻报道中所提及的M宾馆枪击案的现场。
“那天晚上,我还受到那位法国夫人的邀请,让去吃饭呐。”
久美子讲得十分详细,添田侧耳倾听。久美子一鼓作气,将宾馆枪击案原原本本地倾吐了出来。
添田看过报道,已经了解此案的梗概。不过,实实在在身临其境的久美子这番话,远比报道更富有栩栩如生的真实感。
“这些,报上也登了,我粗略看了一下。”
添田这才开口说话。
“啊?!你看过啦?”久美子不无惊诧地问。
“是偶然看到的。”
这是说谎。久美子去京都后,他是情系魂牵,特地查阅了大阪总社出版的京都版报纸。而且,还曾给大阪总社的社会部打电话了解过。
“报道说遇剌者姓吉冈呀。”
添田说完,看了看身旁。正巧来到路奵附近,一片通明。所以,对她的表情一目了然。在此以前,久美子两眼一直正视前方,此际却陡地低垂向下了。
“姓名,我不知道。”
久美子低声回答,话说得十分心虚。
“你可曾见过那个吉冈吗?”
“在那种骚动之中,我哪有勇气看呀。不过,事前,我在门口见过他的背影。好像是他刚到宾馆的时候,正巧看见他背对着我朝电梯间走去。”
“请等一下,那大概是几点钟?”
“记得是晚上十点多钟。”
添田迅速作了心算。村尾芳生由羽田登上日航班机是六点钟左右,所以,算起来,他到京都正是这个时候。
“我说,你没有认出那个人的背影吗?”
久美子缄口不语。她没有立即否定。这使得添田信心倍增。
“那个人不像外务省的村尾先生吗?”
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这是为了想让久美子的心情轻松点,好如实回答。
久美子沉默良久。迎面走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个人吹着口哨。过路人过去之后,久美子开了口:
“正如您所说,那个人酷似村尾先生。”
“果然如此啊!”
毫无疑问!村尾芳生在M宾馆用了化名。中弹受伤以后,对警方也好,对医院也好,统统使用了化名。
原因何在呢?
“熟人,还有一个呢!”久美子毅然决然告诉他。
“嗯?同一宾馆吗?”
添田这—次可真地停下了脚步。
“是的,就住在我的隔壁呀!”
“谁?”
“是泷良精先生。就是劝我到画家笹岛先生那儿去的那位。”
“泷某人他……”
添田不禁哑然,自己的推论完全正确。
他在见到久美子之前,就考虑到村尾芳生和泷良精都会住在M宾馆,久美子亲眼目睹了他们。而且,泷某人就住在她的隔壁。
“你和泷先生连句话也没讲吗?”
“没。第一次发现泷先生,是在那天半夜发生枪击事件时,旅客们人心惶惶,都涌到了走廊上。人群中,出现过泷先生的面孔。”
“是吗?那,泷先生他,发觉是你了吗?”
“我想,没有。因为,我自己也感到,在那种场合去见泷先生,对人家不大合适。”
“那末说,村尾先生住的和你同一楼层吧?”
“不,村尾先生住在上面一层。我和泷先生是三楼,村尾先生,从四楼拐角上数起,是第二间。角上那一间,住的就是要请我吃饭的法国夫妇。”
“你说什么?”
道路穿过密林,重又进入栅栏相连、房屋栉比的街巷之中。远方,车灯一明一暗,车子一辆接着一辆。
“那法国人,是一对夫妻吗?”添田提高了声音。
“是啊!”
“可,你刚才说在苔寺见到的是一位法国夫人呀!”
“当时,只有她和日本翻译两个人。不过,那一位先生后来得知我住在M宾馆,还特地派翻译来请我去吃饭哩。”
“在苔寺,她丈夫没在场吗?”
“嗯。”
“那位法国夫人有多大年纪?”
“外国人,年龄不好看准。不过,我看将近五十了吧。她头发金黄,挺标致的。”
“那么说,你没见过她的丈夫吗?”
“不,见过。”
“怎么?见过?”添田又一次惊叫起来,“在哪儿?”
“南禅寺呀!”
“南禅寺的什么地方?”
“寺庙的庭院里呀。我进了方丈,那儿白沙铺地,假山绰约,宛如小岛。如果说龙安寺的庭院有蓊郁的树木相映成趣,那末,在南禅寺也会产生同感。就在那个时候,进去了一群国外游客,其中,就有那一对夫妇。”久美子接着说下去,“当然啦,那还在我去苔寺以前,所以,和那位法国夫人还不相识。不过,那对夫妇,却像日本人一样,坐在方丈的套廊上,不知满足地、尽情端详庭院。”
“他丈夫,是一个什么模样的法国人?”
“嗯……我看,与其说是法国人,还不如说更像西班牙人或者意大利人。我这么说,是因为他虽然头发雪白,但肤色、眼色,却都类似东方人。”
这一次轮到添田缄默不语了。
“那对夫妇,没看你吗?”他压低声音问。
“当时,在游览现场碰巧就我一个日本人,因此,不光是那俩夫妇,而且其他外国游客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哩。”
“那末,那两个法国人……就是后来在宾馆请你吃饭的法国夫妇,没有对你表现出時别的关心吗?譬如说,要找你聊聊啦,深情地注视你啦……”
“没,那可没有。”
“我再问一下,”添田说,“你站在南禅寺的山门旁边等候写信人时,那一群外国人在你身边吗?”
“这个吗?”久美子想了一下,“嗯,我在那儿站着站着,那一群外宾乘坐的大轿车就由山下开上来啦,它驶过我身边,停在方丈前面。对,人们下了汽车,就来到南禅寺的山门处,一边听着导游讲解,一面仰望高大的门楼,或者拍照呐。”
“不用说,那对法国夫妇也在其中啰。”
“我想在的。不过,那倒没有留意。因为我在等候写信的人,一心只注意寺院的入口。”
“是吗?”
添田重又陷入沉默之中。
四外无人,他们两个脚步从容地踏着路面走去。路面上,唯独路灯照射处,才有一块圆形的光亮、其它地方只能受到远方灯光的微弱散射。一股轻微腐烂的树叶味飘散过来。
“你在宾馆里自然是谢绝了那法国夫妇俩的邀请喽?”添田又问。
“谢绝了。总觉得,萍水相逢,不便打扰,并且,那天晚上我还想尝尝京都名菜‘竽捧’哩。”
“那,可该大失所望啦。”添田情不自禁地说,“不,我是说那两位邀请你的法国夫妇。”
“可是,我可不愿意因为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就厚着脸去吃白饭,再说当模特儿,也就那末背对着苔寺的鹿院站了一站嘛!”
“那些照片,肯定成了那夫妇俩的美好纪念。”
添田一边走着,一边试图在久美子脸上看到自己这句话的反应。然而,尽管处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却听得出久美子的呼吸声与刚才并无变化。
“听说那法国夫妇的姓名了吗?”
“没,没打听人家的姓名。翻译只告诉我她是位法国夫人。说是来日本观光的,她的丈夫从事贸易工作。”
“真可惜呀!”添田发自肺腑地说,“你如果应邀赴晚宴,那就会另有一番体会了。”
他特别加重了“另有一番体会”这几个字的声调。
“是吗?我可不那么想啊。”
“为什么不?”
“因为,她们只不过是旅途中偶然相遇的过客嘛!”
“那怕只是旅途中的偶然相遇,也可能成为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呢,”
“看不出,你彰一还是一个宿命论者……”
“有时候我倒愿意相信它。”
“幸运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们呀。因为,那天半夜,枪击案就发生了。偏巧,它就发生在法国夫妇住房的隔壁呀。”
“为了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遇刺者的房间是多少号?”
“405号呀!”
“那末,法国夫妇俩住404室呢,还是406室?”
“406室呀!”
“出事时,他们有什么反应?”
“后来,我问过服务员,说是吓得在那天早上赶忙就离开了宾馆。对于外国人来说,那可是一个晴天霹雳哟!”
“就在隔壁嘛,”添田说,“感到震惊也不无道理。那,不知道他们离开宾馆后,搬到哪儿去了呢?”
“不知道,也没有问。与己无关嘛。”
“那倒也是。”添田点头同意。
道路开始折向久美子家的方向。
“那么,泷先生呢?”
“泷先生一大早就出发了。”
“是吗?泷先生也……”
添田仰望夜空,似在沉思。夜空里星儿稀疏。
“那天晚上,你自己没有出什么反常的事吗?”
“不可能出嘛!”久美子说完这句话后又立即补充说,“嗯,说起来,电话好几次错打到我的房间啦。”
“错打电话?”
“是记错了房间。不是经过总机,是宾馆里的旅客给那个房间打的,男人声音。”
“说什么了吗?”添田的声音微微打颤。
“没。我告诉他打错了,他一声谢谢,就挂断了。”
“不止一次吗?”
“嗯。同样情况发生过三次。有一次是光响铃,刚一拿起听筒,只听得噌地一声,就挂断了。”
“人家也许想要听听你的话声呢。”
然而,他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并未被久美子心领神会,靠近久美子的家了。
“彰一,”久美子叫道,“我根本理不出一点头绪呀!”
这一句话在添田的耳朵里,留下了不安的印象。一种以自己为中心的无形漩涡在胸中卷起。漩涡的真实面目不得而知,她这种无法排遣的恐惧心里溢于言表。
添田险些要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然而,此事过于重大,哪怕随随便便一句话,对她母女俩也无疑是天崩地裂般的打击。
“彰一,你怎么看待呢?”她俩又回到了花柏树篱夹道的羊肠小路。“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打从受泷先生之托,去给笹岛先生当模特的时候起,我就发觉自己身边卷起了一个连我也莫明其妙的漩涡。笹岛先生溘然长逝。到了京都,村尾先生又遭到枪击。泷先生也在同一宾馆露面。我觉得这些全都由一根无形的绳索牵扯着似的。我真后悔,不该受那封信的诱惑到京都这一趟。”
“怎么看,我也拿不准。”他依然步履从容,边走边说,“不过,我想,你不必太介意,不就是偶然发生了这几件事情吗?”
“不,我总觉得,偶然的事接连不断发生,就带点必然性了。”
“这怕是过虑了吧。”添田劝道,“我看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人一思虑起什么来,就会漫无边际。哪怕芝麻大的小事,也会莫明其妙地神经过敏。神经衰弱的人,恐怕就是如此。”
他这么讲着,一边想:久美子是否也有点精神衰弱呢?论说,她一向无忧无虑,而今竟变得失魂落魄,还带有一种病态。她原来的性情可并不这样,原是个天真烂漫、爽朗快活的姑娘。
“夜里,能休息好吗?”
“嗯。”久美子低声回答,“虽然还不能算睡得很熟。”
“做一点体育活动怎么样?要尽量让脑子清闲点。多活动身体,什么也不想,就会睡意朦胧了。”
“……”
“音乐会啦,展览会啦,要尽量多去听听、看看。”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一位世界著名男低音歌唱家正在日本访问演出。
这次演出要在日比谷公会堂里举行。“票由我去搞。搞到后,你和妈妈一块去,怎么样?”
久美子这才有点快活说:“谢谢。”
“到那天晚上,我如果有空,也陪你们去。”
“噢,那太开心啦!”
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她以前大抵是有音乐会必去的。
“一点也不必担心。”添田鼓励她,“大不过是你脑子太累,有一点神不守舍罢了。什么也别想啦。”
久美子家门口的灯光映入眼帘。
“那末,我就此告别吧。”
“唉哟,”久美子眼巴巴地看着添田。停住脚步,“进家吧,妈还在等着呐。”
“夜已深了,我回去吧,请向妈问好。”
久美子的刘海儿贴近了添田的面颊,她的眼睛睁得溜圆,仿佛要看穿对方的心底。道路昏暗不明,淡淡的光亮在半边脸颊上映出一条线来。
“让你操心啦!”她说。
她的气息轻轻地触动了添田的脸。她的手指捂在添田紧握的手上。
“再见,”添田松开了手,“你直接进家吧,我站在这儿看着。”
他将两手插进衣袋。
“祝你晚安!”她猛地对他点头一礼,转身走去。
添田就像一名卫兵一样站在那儿,目送着她那黑呼呼的背影,一点点地,在路的尽头变小、远去。
添田彰一给大阪总部的朋友打了电话,求他帮忙查一下十一月一日以前住在京都宾馆那一对法国夫妇的姓名。
回音在傍晚前传来。那两位客人,乃是万纳德夫妇。丈夫是劳贝尔·万纳德,妻子叫艾丽娜。职业是贸易商人,丈夫年龄五十五岁,妻子五十二岁。
万纳德夫妇!添田将这一姓名背诵口诀般地反复念叨着。然而,它究竟是不是真名实姓呢?既然大体上弄清了姓名,那末,就只好按这一姓名寻找下去了。
万纳德夫妇离开京都后,可能到东京或者大阪,也可能正在奔赴宫岛、别府等地的旅游途中。添田翻看着电话簿,摘抄一些可能住宿外宾的高级宾馆的电话号码。他坐在报社里,挨个呼叫。
“一位叫万纳德的法国外宾住在贵馆吗?”
问话就这么一句。
各家宾馆回答的也是千篇一律:“这位先生没来过。”
“以前,这位法国外宾可曾住过?或者,近期内可有以万纳德夫妇名义预订房间的?”
对此,宾馆方面的回答也是否定的。虽然这在预料之中,但他还是大失所望。
宾馆的回答有两层含义:
其一,该人以毫不相干的另一名字住宿。换句话说,可以设想他们在东京并没有使用万纳德夫妇的化名。
其二,目下,那对夫妇不在东京。
添田想,外国人住宾馆时,也能象日本人一样使用化名吗?按规定,外宾在住宿登记簿上填写自己姓名的同时,还必须填写护照号码的。添田对这种手续持怀疑态度。他询问了一个精于此道的熟人。
“那恐怕也不会不可能吧。”熟人歪着脑袋告诉他,“假如那个外国人搞了鬼。使用别的名字登记,他也会将护照号码改掉的。因为旅馆经理决不会在柜台前拿着护照,与客人填写的号码一一核对。”
这么说,外国人使用化名不是不可能的!添田转念一想,又找一个与日法友协关系密切的熟人打听。
“你是说万纳德夫妇?”对方也帮他思索起来,“这名字我还没听到过嘞。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贸易商人。”
“为业务而来?”
“不,好像是来旅游的。不过,尽管说是法国人,那男的到像是西班牙或者意大利血统。”
“我给你打听一下吧。”对方答应帮忙。添田打算借此构思自己的逻辑推理。然而,一连串离奇古怪的偶发事件,究竟怎样与他的逻辑推理挂起钩来,至今还茫无头绪。他不得不从外务省村尾科长和泷良精两家动脑筋了。
泷良精离开京都,理应回东京。然而,给他家中打电话时,却回说主人不在。行踪全然不明。
给村尾科长家里打了电话;一个女仆腔调的人也回答说:
“眼下正在外面旅游。去向还没有告知。回家的日期也不清楚。”
为了慎重起见,他说找夫人,回话是夫人也不在家。连打了三次电话,三次都是同一回答。
朋友那儿也回了电话:
“我找住在这里的法国人打听一下,万纳德夫妇,没有―个人知道。该不是个招摇撞骗的不法分子吧?”
泷良精躲到了什么地方?村尾芳生大概使用化名住在京都医院里吧?
添田预料,不久会有新的情况发生。他此刻又回想起村尾科长那冰冷噎人的话语:
“至于这件事,你问温斯顿·丘吉尔好啦!”
那可不是一句戏言!
第十九章
汽车奔驰在白色的坡道上,秋收已毕,农田阡陌相连,一望无际。路旁有一条小河,流水清澈见底。一辆出租汽车,已经开出二十公里开外。乘客是一位年约六旬的高大男子。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鸭舌帽,这种帽子近来已不大常见了。
乘客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山间松林掩映,住户的房屋鳞次栉比,闪闪发光。
“先生,到津屋崎在哪儿停车?”司机问。
“已经到津屋崎啦?”乘客反问,由此看来,他似乎是初次来这里。
“前边不远就是街口。”
“福隆寺在什么地方?请你给打听一下。”
司机点了点头。
树影在道路上伸出老长老长,太阳已经偏西了。
“先生是打东京来的吗?”
“嗯,就算是吧。”
“您来此地,是头一次吧?”
“是第一次。”
乘客对任何问题的回答都只是三言两语。汽车穿过农田,进入闹市之中。
“劳驾,去福隆寺走哪条路?”司机在大米供应站前停下汽车,从车窗探出头去,对住户问道。
一个正在倒米袋的汉子,停住了手,大声给他指了路线。
汽车又奔驰起来。这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城镇。
“喂,我想买点香烛和鲜花,到卖的地方,请停一下。”
司机将车开到乘客要去的店前。乘客在一家店里买了香烛,在另一家店里买了鲜花。他一身西服十分合体,虽说年事已高,服装却相当入时。
汽车拐出城后,沿着一条通住山脚的上坡路向前驶去,住宅区尽头,就是寺院的石砌台阶。
“就是这儿。”
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
乘客手捧花束下了车,告诉司机等着他,而后顺着高高的石阶走上去。两旁是一带松、杉树林。山门座落在石阶上面,门楼高耸。
那乘客缓缓迈步拾级而上。两三个小孩由上面飞跑而下。
当他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后,驻足少歇。回头望去,只见城中的房屋排列山下,海面在眼前粼粼闪光。正前方有一座很大的海岛。防波堤四面环绕,锚泊着一大片机帆船。
他在看清了山门上高悬的“福隆寺”匾额之后,走进了庙门。
—个小僧正在打扫枯吁,他讲明来意,求见住持僧人。
住持僧身穿一袭黑色袈裟,银髯飘洒在胸前,来到香客站立处。
“您可是长老?”
香客摘下帽子,一头花白头发整齐地分为两半,神态十分安详。
“寺岛康正之墓是在贵寺里吧?”
“对,寺岛先生的陵墓在本寺。”
“我有一个夙愿,在寺岛先生生前,就想来看望他。此次到了九州,决定绕道前来扫墓。麻烦长老给领领路,可好?”
“好的。”住持让小僧提来一个盛了水的提捅,“哦,您是寺岛先生的老朋友喽?”
住持当先走去,一边还同紧跟在身后的香客继续说:“您这样重情义的人,眼下可真罕见,寺岛先生还不知该多么高兴哩。”
寺院的隔墙处,有一道栅栏门。墓地被低低的竹篱环绕起来。墓地十分宽阔。住持在墓间小路上走着。一棵柿树,枝头挂满片片红叶,在秋风中瑟瑟颤栗。
透过陵墓中的树隙,大海遥遥在望。风势很猛,云隙里露出已经西斜的太阳,在海上投下淡淡的光华,水面升起道道光柱。
“这里就是。”住持回身说道。
陵墓四周,石墙环绕。墓碑是在一块天然岩石上刻成的。香客站在墓碑正面,念出了正面的碑文:“亭光院苍园真观居士”。
他踏上低低的石阶,将带来的花束插入花筒,住持在一旁放下水桶,香客躬下身子,点燃了香烛。
住持并肩站立身旁,念诵了短短几句经文。海风从两人背上吹过。住持诵经已毕,香客却还长跪不起,夕阳穿云而出,照亮他那瘦削的肩头。他那股虔诚劲儿,使住持也久久不忍离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香客才站起身来,用带柄的勺子从桶里舀水往墓碑上浇洒。水滴在碑石上流淌出道道湿痕。香客念念有词,重又诵起那简短的经文。海风吹来了远方的汽笛声响。
香客眼望大海。那眼神,恰似要发现墓碑与海景之间的联系。
“好优美的景色啊!”他那瘦削的脸膛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寺岛先生长眠于此,也算死得其所了。”
话语平静。目光依旧深沉地遥望海面。海上,一个个海岛浮在水面,宛如幅幅画卷。
“嗯,毕竟是在生身故乡嘛!人死安葬,故土为上呀。”
“寺岛先生出生在此地,我倒知道。他的家属呢?”
“他家原是这一带的地主,由于战后土地改革,耕地减少了一半,最后干脆都卖掉,在城里办起了杂货店。每逢忌日,必定来扫墓的。”
“他的夫人还健在吗?”
“怕已有六十二三岁了吧?”
“瞧您说的,都七十啦。”
“噢!已交古稀之年了!”香客神色愕然地将脸转向大海方向,又问,“其他家属也都好吧?”
“嗯,都很好。儿子、媳妇都很孝顺,老人安度晚年,也算有福气啊。”
老僧说完,香客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就好。算放心了。”
住持僧审度般地打量着扫墓人的面孔。
“施主与寺岛先生交往很深呵!”
“受过先生之恩呀。”
“噢。那末,要不要见一见家属呢?”
扫墓人将头一摇:“不必啦。我回去时再看他们。”
“是喽。出了小寺,就是大街。朝博多方向走,路左边有一个杂货铺,叫寺岛商店,一看便知。”
“谢谢。”
“唉,寺岛先生也曾作到了公使,后来,正该青云直上哩。”老僧望着碑石说下去,“停战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可,毕竟还是支撑了日本的败局,是吧?”
“或许是吧。”扫墓人轻轻地虑了点头。
“听说,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外交官,威望很高哩。哎,此地人都为这位本乡人物去世,很伤心。那么出色的人物,这地方怕是不会再有?99lib?
第二个了。”
住持僧回头一看,扫墓人也颇有同感地连连点头。
“在战争的紧要关头,作为驻中立国的公使,在那种艰难处境中,经历了千辛万苦,真算是操劳过度了,是吧?”
“我想是的。”
扫墓人与住持僧一起走回寺里。银杏树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自从去世以后,外务省倒也偶而有人打东京来这儿看看。不过,近来,没有远处来的,您还是好久以来的头一位哩!”
扫墓者的步子与老僧那蹒跚的步履合着节拍,走出栅栏门,来到大殿旁边。落叶在树根附近堆起老高。
寺后是一片树林,它遮挡了阳光;所以,一到这儿,就突然间感到暗然失色。
“请这边走。进去吃杯茶吧,”
老僧邀扫墓者进屋喝茶,他婉言谢绝:
“多谢长老一片盛情。不过,还要赶路,只好就此告辞了。”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
“这一点钱,实在拿不出手,我看,权当寺岛先生的一点香资吧。”
“噢,是吗?哎呀,这太……”
住持僧恭恭敬敬地接过去,看了级包上写的字。
上有四个墨写的字:田中孝一。
“尊姓是田中呀?”
“啊。”
“我尽快将这拿给先生的家属们看一看。”
“别,请别声张。因为,即使拿去看,我想她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是寺岛先生生前和我个人有一点交情罢了。”
老僧的视线重又落到纸包的字上。
“真是一笔好字啊!”老僧端详良久,拾起头来,“恕我冒昧,您这字好像米芾的笔体哩。”
“哎呀,那可不敢当。”
“不,我也搞书法呀,还在教这一带的人哩。所以,多多少少也懂一点。说真的,很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的上品了,真让人高兴啊!”
住持僧将扫墓者一直送到石阶上。在他那高大身躯对比下,汽车显得十分矮小。
汽车开动了,扫墓者坐在座位上对司机说:
“顺那条大街朝右拐,据说有一家杂货铺。字号是寺岛商店。到店门前,开慢一点。”
汽车按照乘客的要求驶去。
到了大街,只见两旁的商店一家接着一家。津屋崎是古老的海港,座落在这里的大多数房屋都坚固结实。也有一些泥灰墙房屋,沐浴在嫣红的夕阳中。
乘客凝眸注视扑面而来的房舍。
“喂,就是那儿。”
司机似乎也看到了“寺岛商店”的招牌。车速慢下来。
“我去买包烟就来。”
“先生,让我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
他自己打开车门。
商店铺面宽敞,一半经销杂货,一半出售香烟。店里很暗。在摆满香烟的玻璃柜台对面,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织毛衣。看到有顾客进店,那少女抬起了白暂的面庞。
“来三盒和平鸽牌的。”
少女的手在柜子里忙碌着。顾客站在柜前,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两只眼热切地端详着少女的面容。
“谢谢您光顾。”
少女轻声道了谢,将三盒和平鸽牌香烟放在柜台上。
“有火柴吗?”
“有,有的。”
顾客立即打开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口上,接过少女递过来的火柴,并未马上离去。放下火柴之后,他还口吐袅袅青烟,伫立在那儿。
“您是这家的令嫒吗?”迟疑良久,客人才开口问。
“嗯!”
一张惊奇的面孔,那张瓜子脸妩媚动人。
“芳龄多大了?唉呀,这太失礼了。因为总觉得您有点像我的一位熟人。”
少女羞涩地微微一笑。
少女身后就是货架。里面很暗,看不清楚。夕阳照着店门,仿佛聚了光似地,唯独那一块很亮。
“您走好!”
对少女来说,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顾客。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回车里。
客人还从车后窗掉头遥看寺岛商店。它渐渐远去,街市的房屋也到了尽头。
汽车驶过一个小站时,这位客人突然说:
“喂,帮我买一份晚报好吗?”
报纸是福冈发行的,乘客听恁车子摇晃着身躯,入迷地看着报纸。车外,夕阳映照山峦,田野上已经看不见日光。
一则消息引起了客人的极大关注:
九州大学举行医学讨论会,来自东京、京都以及全国各地的学者荟萃一堂,连日来进行了热烈的学术讨论,今天的报告人与报告题目如下:
关于癌症前期症状与胃溃疡
K大学 仓丰吉夫博士
白血病病理组织学的观察
T大学 芦村亮一博士
乘客眼睛离开报纸,眺望窗外,这是一种迄今从未有过的心荡神驰的表情。
芦村亮一在旅馆先是得到一个口信:有人来过电话。接着,旅馆的女招待拿来了总机所做的电话摘记。
明天上午十一时,在东公园龟山上皇铜像前恭候光临。倘因百忙无暇抽身,我将自认无缘而作罢。在下将候至十一点半钟。
芦村亮一的熟人中,山口一姓很多。可是,并无一人会给自己下达这种古怪指示,他如坠五里雾中。
他从房间里给总机打了电话。
“果真是给我来的电话吗?”
“对,我叮问了两次,不会错的。”
“单单说了‘山口’二字吗?”
“他说,一提这个,您就明白了。”
芦村亮一挂断了电话,猛抽了一阵子香烟。房间临近电车道,耳听着电车和汽车的奔跑声,他呆立不动。三十分钟过后,他呼叫总机:
“请接东京,”报出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前,芦村亮一没动地方,两眼一直望着天花板的一角。
“请讲吧。”
随着接线员的话声,妻子说话了。
“节子吗?”
“啊,是您哪!您那儿怎么样?”
“嗯,进展顺利。”
“还剩两天了吧?”
“是。”
“辛苦了。能按期回来吗?”
“可以。”
“有什么事吗?”节子似乎从亮一的语调中觉察出了什么。
“不,没什么。我离家期间有什么反常情况吗?”
“没,没有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想问问家里情况呗!”
“真怪。从来还没有接过您从旅行地打来的电话呐。”
芦村亮一迟疑了。拨电话时,本打算将那件事讲出来的,但,话到嘴边没出口。
“喂,”由于亮一默不作声,令子催促他;“您说话呀,我听着哩。”
“我初次来福冈。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来玩。”
“哦,那太好了。上次,参加京都学会,多谢您让我逛了奈良呀……就是为这事特意打的电话?”节子声音欢快地问。
“久美子来过九州吗?”亮一不动声色地反问。
“嗯,不知道她去没去过。”
“孝子舅母来过吗?”亮一又迟迟疑疑地问。
“呵,没听说过,哎呀,真是个怪人。您打算把大家都带到九州去?”节子笑出声来,“大家一定会高兴啊。下次,久美子她们来了,我一定转告。”
“算了吧!”亮一连忙制止她,“先不要说。因为我只是一时想起,顺便说说罢了。”
“是吗?再坚持一下,辛苦两天吧。”
“早点休息吧。”
“好,听到您的声音真高兴。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祝您晚安。”
亮一放下电话之后,心里并不轻松。
次日上午十一点整,芦村亮一乘车赶到东公园入口处。
规模宏大的公园里,草地一片黄,林荫道上的树木也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杈。
亮一朝着矗立在人工高台上的铜像走去。冬阳孱弱,白云飘飘,在它的映衬下,龟山上皇显示出它那冠带整齐的黑黝黝的雄姿。以铜像为中心的台地四周,栽种着一株株杜鹃。旅馆的人告诉他,一到花期,十分壮观。
学会今天继续开会,但亮一和同事说要休息一天。他感到假若错过这次机会将终生遗憾。
脚下,寒风飘舞。天气比昨天还要冷。他拐上了通往铜像的小径。
人影幢幢,多半是携家带口或者丽影双双。孩子们在枯黄的草地上奔跑。树木之间,可看到茶店的红色房顶。
亮一举目搜寻,并未看到要找的人。他拾级登上小山包。通往铜像处,是一片平地。他伫立其间,由于位置较高,整个公园尽收眼底。
他坐在长椅上抽起烟来,两眼不停地观察着下方。每当有人新来公园,他的视线就绷得紧紧的。
除了驶过公园旁的电车发出声响以外,这儿真是个宁静的天地。由于公园宏大,相形之下,走路的人都显得很渺小。
白云飘飘,在草地上形成斑斑阴影。
这时,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来人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了一顶近来已很罕见的鸭舌帽,大衣领子向上竖着,身材魁伟。
他站在长椅一端,与亮一隔开一大段距离。他两眼俯瞰公园,似乎没觉察到亮一的存在。
亮一凝望来人的侧影,心中疑云未消。之所以没有立即作声,也正是因为还在半信半疑。
几声低语从来人口中说出,最初几个音被风吹走了。芦村亮一像弹簧一样从长椅上跳起身来,是在他的两耳清清楚楚地第二次听到声音之时。
“阿亮,”来人保持着原来姿势,叫出他的名字。云影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庞。
亮一快步走到来人身边,站在相距不到一米的地方,直盯盯地凝视着那半边面孔。
“果真……”亮一气喘吁吁,“果真是您吗?”
来人依旧未变姿势,视线也依旧朝着公园。
“是我……多年不见了。”
声音吵哑,但亮一确实还记得。这种令人怀恋的声音,将近二十年没有听到了。
“阿亮,祝贺你!我在报上看到,你都成了博士了,有出息呀!”
“舅舅,”多年没有出唇的称呼!声音颤抖了,“舅舅……”
他语塞了,浑身颤栗、手指麻木起来。
“坐下吧。我们要像拉家常一样,懂吗?阿亮。”
来人亲自掏出手绢,将长椅上的灰尘擦掉,包括亮一那一边。
他从容不迫地由大衣里取出香烟,打着了火。亮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一举一动,这才看出,鸭舌帽下露出了丝丝银发,面庞依旧像往昔那样轮廓分明。
亮一喘不过气来。
对方悠然自得,缕缕青烟吐向云间。
“到底出现了!幽灵呀。”
他的两眼在观赏着公园的冬景。
“可是……”
亮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对身边的人还没有产生实实在在的感觉。
“你一下子就明白是我了吧?我给旅馆留的话。”
吐字清晰的东京腔也还没变。
“……这个,明白的。我觉出来是舅舅了。”
“我是个已经死去的人,阿亮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早就影影绰绰有这种预感的。”
“久美子没有觉察吧?”
当提到久美子时,声调就变了。
“没有。除了我自己。或许节子也半信半疑的。”
“噢!节子好吗?”
“好!舅舅,舅母也很安泰。”
“我知道。”
这句话,是隔了好久才说出的,两眼望着下方。
“您知道?回国后问过别人了吗?”
“我见到的。”
“嗯?在哪儿?”
“在歌舞伎剧院,久美子也是那次看见的,都长大成人了。”他顿了顿,“像做梦一样啊。我离开时,她还在幼儿园……肩上挂着小书包,上面画有一只赤兔。防空头巾和书包挂在一起。穿着一件扎腿式的小裤子,还是她妈的旧衣服改做的呢。”
“舅舅在歌舞伎剧院见到舅妈和久美子,是偶然的吗?”
“姑且就算偶然的吧。”他迟疑了一下才说,“真没想到都长那么大了。”
亮一仔细地看着野上显一郎的侧影,他是报纸上白纸黑字公布过死在任上的人物。亮一还记得那篇报道,并附有照片和简历。
而这个人,此刻就在眼前!
“阿亮,你还不相信吗?我这不有脚吗?!”
野上显一郎半开玩笑地用脚跺了跺地面。
“可是,那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报上公布我死了,是吧?”
“这是当时官方公布的,又不是报社特派记者的电讯。”
“是啊!野上显一郎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了。”野上显一郎似乎累了,背靠在长椅上,很自然地伸展身躯,两眼仰望流云。
“我这个人在这里,而野上显一郎则哪儿也没有了,无疑是死掉了。这是日本政府所作的权威结论。”
芦村亮一绷紧了脸。
第二十章
站在高处,天宇显得寥廓极了。
灰色的浮云向西方飘流,云团被孱弱的阳光镶上了彩边。
野上显一郎就那么坐在长椅上,纹丝不动。鸭舌帽的遮沿儿下显得很暗,轮廓分明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颚下的喉部显出了老态。
芦村亮一凝望面前的舅父,不仅是那充满生活气息的服饰,就连国籍也不再是日本人了。
“我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亮一说,“是按您自己的意愿注销了日本国籍吗?”
“那当然是。”显一郎应声而答,“办自己的事嘛,并没有受任何人强迫。”
“可是,其中必有缘故。对我们来说,编造舅舅死亡的谎话,其动机是莫名其妙的。”
“迫不得已呀!”显一郎明确回答。
“您说的是……”
“阿亮,人呀,随着环境不同,无缘无故地性情也就变了。本来似乎是坚定不移、坚强不屈的,可想不到,意志这玩艺儿,竟是受环境所左右的……虽然,这是一种近乎原始唯物论的说法。”
“那个特定环境才是症结所在。促使舅舅那样作出抉择的所谓环境是什么?”
“是战争。”显一郞简短地说道,“再不能多说了。”
“但是,战争已经结朿多年,难道还有密可保吗?”
“我的情况……”
“可是丘吉尔、伊登都发表了战时回忆录,到了现在,只有舅舅您……”
“我可不是那种大人物,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驻外公使馆秘书。大人物们战后尽可以挑选一些无关大局的材料公诸于众,而小人物则往往什么也不能说。”
“那么,舅舅隐瞒日本人身份,也是为了国家吗?”
“好啦,不再谈这个问题吧。我不是为了要说这几句话才把你从百忙中叫来的。”
“我明白。”芦村亮一神情一变,“那么,这事我就不问了。舅舅今后怎么办呢?”
“你是说要我住在日本吧?”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假如情况许可,我也想住在日本,毕竟袓国好故土亲啊!所以,才这样幽灵一般厚着脸皮闯回来了。”
“您仅仅是回来观赏日本风景吗?”
没有回答。
“不见见孝子舅妈吗?”
“别说傻话了。”显一郎神情凄楚地惨然一笑,“她呀,我这个人一死,她在这个人世间就孑然一身了。又不是盂兰会,这种时候,幽灵怎么能在妻子面前显形呢?”
“可是,舅舅才只见了我一个人呀!”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见面的嘛。假如换成妻子女儿,那是绝对没有理由将他们叫来的。”
“不过,舅舅已经见到了久美子。”
“见到了,”显一郎低声说,“你早就知道吗?”
“知道……舅舅在见到孝子舅妈和久美子以前来到日本的事,我也有所觉察。”
“什么?”显一郎口里流露出惊愕之情,蓦然间,他目光犀利地望着亮一,“你怎么知道的?”
“是节子。”
“阿节,她?”
“她在游奈良古刹和唐招提寺时,在留言簿上见到了您的笔迹呀。”
“原来如此!”野上显一郎追悔莫及地弹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真是多此一举!”
一副困窘不已的神色。
“当时,节子还半信半疑。因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外务省正式公布的死者,却还健在呀!”
“那倒也是。”
“阿节将此事告诉了久美子。因此,有人为了证实此事,又去了一趟。”
“谁?难道是孝子吗?”
“不,是一个叫添田的新闻记者。”
“什么?”
“虽说是新闻记者,但此人将来恐怕要作久美子的丈夫的。”
野上显一郎为了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也给了亮一一支,自己打着打火机,给他点着,小拇指微微打颤。袅袅青烟在淡淡的白云下扩散开来。
“他人品怎么样?”这一次语气热心起来。
“我见过二三次,是个可以信赖的青年,节子的印象更好。”
青烟又从显一郞唇边冒出来。
“既是阿节认为好,那不会错。”
野上显一郎的视线多次凝望松林上空。亮一看到帽沿下那一双眼睛泪水晶莹。
芦村亮一心里很不好受。两个人好大功夫没有出声。路人看去,这两个人似乎正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歇息呢!
“久美子的事,”显一郎过了一会儿说,“就拜托你和节子照料啦。”
“那,”芦村亮一打内心深处感到了这种热情,他困惑了,“一定尽力。再说,孝子舅妈也健在嘛!”
说完,他看着舅舅,只见显一郎表情严峻。
“舅舅,您见过孝子舅妈了?”
“是的,那是村尾君给安排的。”
“您回国也是村尾先生帮忙吗?”
“不,是我自作主张回来的,并非村尾君所为。”
芦村亮一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假如我在场,哪怕生拉硬扯,也要把您拉到舅妈身边的。”
“谢谢,”显一郎说,“阿亮,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不能那样简单从事呀!那样一来,我就将形同囚犯,无颜见人,更回不了祖国。现在我可是堂堂正正地回国的。不管怎么说,我已是在昭和19年(1944年)入了鬼籍的人呀!”
“这件事,”亮一急忙插话,“丝毫不必在意。宣布已经阵亡时军人,不少都陆续生还了。”
“要是当兵就好了。”显一郎仿佛在驳斥亮一,“因为战场上转瞬之间就与人世隔绝了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好说。然而。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呆在中立国,谁都知道我已死于九泉之下;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生还呐。”
“但是,舅舅眼前就是活着回到了这儿呀!”
“这不成理由。”舅舅仿佛大失所望地说,“你再这么胡扯,我真要后悔见到你了。我原以为,阿亮是个堂堂男子汉,会理解我的。”
芦村亮一愕然一惊。舅舅所说的“堂堂男子汉”一语,刺痛了他的心。这句话,同时也使他意识到:唯独自己,才与这位舅舅的关系不同于节子她们。
孝子、久美子,还有节子,都和这位舅舅有着血肉关系,不仅是担心女人们会惊慌失措,而且舅舅断定:换了亮一,就会冷静些。这并非单纯的性别问题。
“阿亮,你会理解我的。”显一郎见亮一默不作声,就接着说,“我本来也不该在你面前露面的。事实上,此次回国前,我就下了决心。可是,一踏上祖国的土地,不由自主地,这种决心就土崩瓦解了。怎么说好呢?一句话,我想把自己还活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一位亲人呀!……”
有人在下边的公园里走动,仰脸朝这边观望。不过,不是看他们俩,而是仰望耸立在两人身后的龟山上皇铜像。
“这正是苟活者的苦恼哇!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情况,毕竟怪不甘心的。于是,就要找个合适的人,想来想去非你莫属了。事情就是这样。”显一郎接着说,“因此,见到我这件事,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一向认为你会答应我的要求。”
“我,”芦村亮一喘着粗气,“我不能保证。”
“阿亮,你知道我是很任性的。”一阵沉默过后,显一郞说。
“不,您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像吗?假如那样,我恐怕连你也不会见了。可我办不到。我在离开日本的刹那间,肯定会后悔不该见你。尽管如此,可还是大摇大摆地在你面前现了原形。”
“从此,您就再也不见我了吗?”
“一次就足够了。接二连三地见面,就不像一个幽灵了。”
“可是,舅舅,节子和久美子也都觉察到了您的情况呐。”
刹那之间,野上显一郎的脸色变得可怕起来。在这以前,他的话语还带有一点轻松劲儿,陡然之间弦绷紧了,连身躯都一晃不晃了。
“是吗?”只是嘴唇微微一动,后面的话简直就像挤出来的,“虽然我感到会那样。”
“当然啦。久美子对我虽只字未提。可是,她很聪明,我想她会觉察出来的。”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显一郎急忙问。
“久美子给画家笹岛当模特儿,”亮一迎着舅舅那凝视自己的目光,“那些画像因画家猝死而不知去向。可是,事后,寄来一封女人署名的信,说要转交画像,让久美子到京都南禅寺去取。久美子如约到达指定地点。但是,这个女人并未露面,她一无所获地回到了东京……自此开始,久美子就感到奇怪了。”
“唉!”显一郎又将眼光转到那片松林方向,“所谓感到奇怪,是猜想出父亲就在那神秘来信的背后吗?”
“虽然不大清楚,但我想,她大概感到了父亲的影子”
“久美子独自到京都的吗?”
“不,因为不太放心,所以,就按我的主意,让警视厅一个警官跟去了。”
“果然不错啊!”显一郎脱口而出。
“果然?”亮一不胜惊愕,“那么是舅舅您的意思吗?”
野上显一郎低下了头。深深的皱纹第一次在眉宇间迭起,痛苦之情显而易见。
“信不是我寄的,”显一郎的话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吐出来,“是想要撮合我们见面的人所为。但是责任在我。”
“不外乎村尾先生,或者泷先生吧?”
“恕不能指名道姓。现在我才感到,特意将久美子由东京叫到京都,是作了一件错事。”
“那是我的责任,”亮一似乎想遮拦过去,“怪我多了一句嘴。”
“不,阿亮,你是对的。你替久美子着想,实在难能可贵。刚刚我不是还求你照料她吗?阿亮,依你所讲,久美子大概会有一个美满婚姻的。”
芦村亮一没有接话。
“真是不可思议呀!我对新闻记者从来没有什么好感,可是,自从听了你的话以后,就突然间改变了看法,所以,真有点怪。虽然还没有见过本人,我却觉得甚至连他的音容笑貌都能摸模糊糊地想象出来。对于这个人,我竟已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翁婿之情,真是荒唐啊!”
“国内,”亮一说,“到处都有人伸着手在等待着欢迎舅舅。如果对您有所不便,这些人们无论什么秘密都会守住。哪怕是不让舅舅去抛头露面,而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居在什么地方也办得到。您不是打算默默无闻地度过视为已死的晚年吗?我们大家,都愿意为此而不惜一切。”
“阿亮,我已经一再讲明,这件事,就权当作根本没有吧。希望你始终记着:历史是不可逆转的。”
芦村亮一直视着舅舅的面孔。
“您打算在国内再呆多长吋间?”。
“不会住久。我只是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来的,不是一个回乡之人。当然会很快离开日本的。”
“您一个人来的吗?”
“什么?”
也许是一种主观印象吧,只见野上显一郎的神情显得有点狼狈。
“你说什么?”
“我是问,您是一个人回国的吗?”
第一声问话,已经传进了野上显一郎的耳膜。他所以要再次反问,乃是为了争取时间考虑措辞。不,措辞早有准备。不过,他有点迟疑不决:将那种措辞照端出来是否合适。
“一个人。”他断然说道。眉宇间流露出苦涩的神情,不过帽沿遮盖了它。他又?99lib?重复了一遍:“当然一个人呀!”
“不过,”显一郎接着说,“何时离开日本,我也不会告诉你。此地相逢,此地分手,它是一次永诀。再说,我长时间呆在日本,将会发生不测。”
“不测?”芦村亮一追问:“什么不测?”
“具体还说不清。只是无形中有这样一种感觉。”
“舅舅,”亮一目光逼人地盯着对方,“刚才跟您提到的画家笹岛,就是给久美子画像的,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并且,听说久美子到京都时,宾馆里发生了枪击事件,住宿旅客受了伤。”
“这两件事我都不知道。”显一郎平静地说,“笹岛这个人,我也没有见过。”
“可是,是泷先生让久美子去当模特儿的呀!”
“泷良精,我认识。不过,他回国以后,与我并无来往。”
“您刚才说过,久美子到京都去,是一个认识您的人出的主意,也就在京都那家宾馆里,发生了开枪伤人的事件。再说,笹岛先生一事,也与久美子有点瓜葛。”
“太出乎意料啦!我仅仅认为,自己在日本呆下去,会给各种人招致麻烦。因为,不管怎么讲,外务省已经宣布我死去了呀。”显一郎眼望云端接着说,“说实在的,我回国的一个原因,就是想拜谒寺岛公使的陵墓。其实,直到昨天才算实现了这一99lib?夙愿啊。就在博多附近,大海历历在望,陵墓修在一块高地上,很像样的。我一边上香,一边深深地感到,毕竟还是真正死去的人,才能不给任何人招致麻烦啊。”
芦村亮一没有插话。
“我曾蒙寺岛先生厚爱,我想,单是拜谒了陵墓一事,也不枉回国这一趟,有这就足够了。看来,我在日本似乎呆得太久了。”
“舅舅!”
“嗯?什么事儿?”
“寺岛公使在国外染病,回国后病故。我猜他准是在家属亲友的跟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
“我想,舅舅的情况也会如此。报上说您在瑞士医院病故。既然住了院,就会有很多医生、护士知道。那怎么变成了亡故呢?”
野上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
“要么,您在瑞士住院本身就是个烟幕弹?”
“无可奉告呐!”野上支支吾吾地说。
“那末,我再问一件事。当时,在场的既有村尾先生,又有使馆的其他人员。并且,在瑞士的还有当时的特派记者泷良精先.生。可是,村尾先生、泷先生全部知道您回国了。起码村尾先生让您见到了舅母和久美子,这应该是无法否认的。泷先生也会洞悉这一举一动。这两个人本来就了解您依然健在。这是什么缘故呢?”
“阿亮,这些话就先咽在肚里吧。你好奇心太强,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的,简直像个孩子哟。”
“十分简单而又普通的疑问嘛。但是,却又是关系重大的疑问。”
“好啦。我真不该叫你来。怪我失之轻率啊!”
“您既然不让告诉任何人,那我照办就是。不过,您既然信任我,并叫我来到这里,那末,就要请您讲得使我心服口服。我认为,这是舅舅对我应尽的义务。”
“一个幽灵没有义务。”野上显一郎心安理得地一口回绝,“本来,一个幽灵,天生就是我行我素,随意出现,自由隐匿。叫你到这里来,也是我这个幽灵的随心所欲:不讲情由,不履行你所说的义务,也是幽灵的特权呀。”
野上显一郎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松林映照在草地上的倒影稍稍改变了位置。
“好优美的景色,祖国的景色啊!此时此地,见到阿亮你,说东道西,回日本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景,真像—场梦幻。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我回去以后,这五光十色的风景和你那音容笑貌,才会鲜明强烈地长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亮一随后也站起身来。
“舅舅,您其实不是要见我,而是想见见久美子再走吧?”
亮一有意不看舅舅的脸,只看着那穿着西服、已经养成了外国风度的背影说。
背影默默不语。
“久美子,我陪您去见她。如果舅舅坚持隐瞒到底,那末,我就按您的主意,悄悄地陪你去。还要让她毫不察觉。”
沉默在继续。
“这件小事,就交给我办好吗?我绝对保密。听了,您倾诉衷肠,又不能对舅母或者节子吐露片言只语。我看,恐怕遇见依然健在的舅舅这件事,我只有带进坟墓里去了。”亮—乞求说,“所以,请您指定一个联络办法,我一定听您的安排。舅舅您只是在歌舞伎剧院里见了久美子一面吧?不,那不能算作见面。只是影影绰绰瞧了一眼罢了。此外,在您手上理应存有画家笹岛所画的久美子头像,然而,您却还没有与久美子谈过一句话。您开口问话,久美子稚声稚气地回答,不作这么一番谈话,我看您是不会甘心罢休的。我来办这件事吧。”
“谢谢你,阿亮。”背影回答,那是一个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背影,“难得你一片好心,你的情意我心领了。”
亮一瞪大了双眼。
“你不要见怪,我似乎有点冥顽不化,可这也是无可奈何呀!你的心意,使我感激涕零。不过,它,还是不接受为好。”
“可您,不会再次回日本了,是吧?”
“恐怕来不成啦。”
“因此,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次良机呀!”
“我明白。如果情况允许,我会立即照你说的去办。久美子十分可爱,我尽管身处异国,也对她梦绕魂牵:不是长得这么高的久美子,而是往昔孩提的身影,还是在我膝边缠绕的小丫头。对啦,还有这么一件事。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一看,久美子孤零零地坐在我那盖着被子的胸膛上咧!我记得,那还是她两三岁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仿佛一只小猫卧在身上,觉不出什么重量,活像一个洋娃娃。当时,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吗?给我留下的印象太鲜明、太强烈了,以至于一作梦,就常常重现那一情景……”
“因此您就格外应当……”亮一没有把话说完。
“你要我和今天的久美子谈谈话,是吗?”显一郎接过话头,“那样一来,就将更加丰富我的梦境,既有一个孩提童稚的久美子,又有一个长大成人的久美子啦。不过,事后就会感到加倍难受。即便是习惯于茹苦含辛的男子汉,也经受不起思念子女的折磨哩……”
野上显一郎将一股股袅袅青烟,喷向日光映照下的寒风之中。
“扯得太远了。”他说,“特地叫你来了一趟,却又没有满足你的要求,真对不起!”
“不,没什么。”
芦村亮一与显一郎肩并肩坐着。松林那边,有一幢白色的建筑,似乎是一家医院或者饭店。灰暗的云团,在那白色建筑上层次分明地堆积起来?
“只是,我对舅舅就这末离开日本,不胜遗憾。我想,不单是久美子表妹和孝子舅母,而且舅舅您也都会凄凉悲伤的。”
“那是当然。因为,她们俩还一无所知嘛!我自己不知道将会几百倍地难过哩。见面谈谈话,也只是陡然增加这种痛苦啊!”
“离开日本以后,您到何处去呢?”
“还没有拿定主意。”
“不过,舅舅在别的国家有国籍,是哪个国家呀?”
“本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们知道之后,就会顺藤摸瓜地去找寻。人之常情嘛!因此,就恕不奉告吧。”
芦村亮一眼望着舅舅的侧影。也许是光线变化之故吧,他那耳后的白发显得比刚见面时更多了。
“舅舅在瑞士亡故,”他说,“是昭和19牟日本败局已定之时。当时,您如果要改变国籍,不可能是战败国,只能是美、英、法、比四个国家,决不会是苏联。”
今野上显一郞扔掉烟头,两手插进衣袋。这架式,就像等待凌空直下的狂飚。
“我想,舅舅并非自作主张加入了外国国籍,外务省也不是无缘无故发布了白纸黑字的讣告。舅舅的一举一动都是与日本政府,特別是外务省的头面人物有过默契的。于是,舅舅之死的意义,就不是您个人的私事,而是与当时日本的国家命运休戚相关啦……”
“阿亮,你不要再说了。”
“不,请允许我再说两句。我是一名医生,政治方面,国际局势方面,我当然不甚了解。可是,将舅舅的行动与外务省的公告对照起来一看,就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
“噢,什么结论呀?”
“按我的主观臆断,您做了日本的替罪羊。”
“不,我既不是那种人,又没有那样高的身价。”
“舅舅自己的评价暂且不提。”亮一接着说下去,“总而言之,可以说日本当时需要某个驻外外交官员‘亡故’。波茨坦宣言是在1945年7月,就是说,在舅舅死后一年签署发表的。不过,我想,草稿在更早以前就准备好了。”
“我不懂得你说些什么。”野上显一郎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可不是为了让你作这么一番考证,才叫你到这里来的。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一个人知道我还活在世上罢了。我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只要能证实这一点就足够了。刚才,我也讲了,请你讲话要站在现在的时间角度,历史不会再退回到过去的。”
“可是……”
“行啦,行啦。我可耐不住性子啦!再要纠缠不休,我怕要发火了。”
亮一不作声了。
鸟群在东公园那齐刷刷的松林上空翻飞。
“哎呀,我说话太粗暴啦,真对不起。”野上显一郎仿佛突然发觉自己噪门太大,表示了歉意,“阿亮,就此分手吧。”
“不,舅舅,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想听。”
“请允许我再放肆地说两句。舅舅就那样成了日本当时的替罪羊。我要说的,不是它的原因,而是日本将您置于这种境地,事后还装聋作哑,佯为不知……当时,负有责任的高官显贵们,有人身为战犯遭到处决,而有的人战后却又东山再起。眼前,还有的人当上了国家领袖,趾高气扬、招摇过市。他们不会不知道您的遭遇。正是这帮人,将野上显一郞这个替罪羊置诸脑后,甩手不管了。”
芦村亮一慷慨激昂。
“这太不合情理了。”野上显一郎不禁脱口而出。突然一惊,忙又压住话头,“不,你这是将主观臆断当作实际情况为前提瞎猜的。即便这种假设成立,可,当时的大日本帝国已经发了讣告,报上也作过报道呀。我不是军人,而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帝国外交官员嘛!时至今日,怎么还能再去说它是张冠李戴呢?”
“不,我看这也未尝不可。将一个大活人任意宰割,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真是书生气十足!我已明明告诉你,要让时间倒转回去是不可能的。”
“舅舅老是讲这个。您才真是个唯心主义者呢!难道说,那样一来,现在的日本就会有人身败名裂不成?如果单是这一层顾虑,您就放宽心好了。日本已经战败,一场秩序全都变样了,一个外交官活着回到祖国这桩区区小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嗯,道理上讲得通。你说,日本现在已经战败了,不过……”话头略一停顿,“不过,假如一个促使日本战败的外交官还活着,将会如何?这可是里通外国呀!”
说到这里,显一郎中断了后面的话,仿佛弦断而音绝了。
“舅舅。”
“行啦,行啦,别再说啦!”显一郎换了个姿势,面对亮一,“恐怕时间已经很长了,让你耽误了宝贵的学术会议,十分抱歉。”说着起身就走。
“舅舅。”亮一追了上去。
“希望你打起精神来。另外,我又要絮叨了,久美子的事儿就托付你了。你舅母也越来越上岁数,也拜托你多加照看。”
“绝对不能再见面了吗?”
“大概是吧。本来想让你向阿节问个好的,可它又不能由你嘴里传过去。你将我这份心意记在心里就行啦。”
“在某个地方……某个地方……不让孝子舅母和久美子表妹觉察,您能来吗?我会千方百计去办好的。”
“谢谢……如果我有这种念头,也许会写信托你,不过,眼下还没有。”
野上显一郎伸手拦住亮一,不让他跟上去。
“分头走吧。你先留在这儿。”
它的含义,芦村亮一很快就领悟了。送别时,再也没有比站在原地眼望远去者的背影更好的了。
野上显一郎的背影沿着石阶走下了铜像高地。他的前方,有着草皮覆盖的地面,有松林,还有横空铺展的云霞。他那稍稍前躬的背影,一次也不曾掉头回顾过,走下最后一级石阶以后,就以一个散步者的步态踏着宽阔的地面远去了。
第二十一章
芦村亮一从福冈回到了东京。
“真想您呐!”节子见到亮一,眉开眼笑地说。
亮一一到家里,立即就打电话找孝子。竟然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好。
他出差回来,顺便给舅妈打个电话,这种事儿以往也曾有过。然而,连西服都没脱就去打电话,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是舅母吗?”亮一在电话里说,“我刚才从福冈回来。这些天不在家,让您惦记了。”
节子听不清楚孝子说了些什么。
“您身体好吗?”亮一煞有介事地问候。
这种问法也很古怪。俨然是在向长久不见的人问安,声调颇有点一本正经的味道。
“是吗?表妹呢?怎么样?”
“真是个怪人。”节子在他背后低声嘟哝。她只能认为丈夫是在开玩笑。
“喂,”丈夫听了对方的回话,手握着话筒,扭回头对节子说,“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什么事儿?”节子感到诧异。
“我想请舅母、表妹去T饭店吃饭,那儿的小吃挺不错。”
太突如其来了,节子心里不由扑通扑通乱跳。丈夫一向有那么一种谨慎持重的学者风度的,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明天晚上,”亮一在电话里讲,“我和节子想请舅母和表妹过来一趟,我们一起到T饭店小吃部吃顿晚饭,您方便吗?”
亮一在征得对方同意后接着说:“是吗?那末,晚上六点半开饭,好吧?”
节子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连忙抢过了话筒。
“舅妈吗?我是节子。真那个……”孝子的声音传进了节子的耳朵里,“刚才,您听见了吧?亮一从福冈一回到家,就突然急急忙忙地发出了那个邀请呀。”
“那太谢谢了。不过……有什么事呀?”
“我,”节子手握话筒,“卟哧”一声笑了,“我也吃了一惊哩!他一跨进家门,就给舅妈打电话。”
“好,好。那末,明晚六点半见吧。”
亮一在妻子身后,说:“你就说,我们开车去接。”
节子照原话说了之后,挂断了电话。
“舅妈怪惊奇呐。”
她帮着丈夫换起衣服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顿便饭罢了。”
“您可不大像往常呀!”
“我偶而也会冷不防来一手嘛。”
节子一边将丈夫的上衣挂在衣架上,一边问:“九州之行怎样?”
“没啥,”亮一的话音平静得很,“学会嘛,还不是老一套。”
“噢,对啦。”节子冷不丁对丈夫道起谢来,“没想到您从福冈给我打来电话,太感谢啦。因为出乎意料,所以格外让人高兴。”
丈夫从出差的地方打来电话,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这一趟九州之行,确乎有些反常。
“在那儿遇见什么人了?”
“什么人呀?”亮一的话声显得有点狼狈。
“大家聚在一起,总会有久别的老朋友吧?”
“嗯,这个……对!遇见了东北大学的长谷部先生。上次,在京都学会上就没有见到,这次也专程赶到九例。虽然年已古稀,身体仍然很硬朗。”
亮一谈得津津有味。
“那太好啦。对啦,一提起京都,就想起了上次陪您去的情景。”
亮一蓦地沉默下来。冷冷地问:
“洗澡水烧好了吗?”
“啊,我这就去看。”
节子走出屋去,她对丈夫情绪的突变感到迷惑不解。
在福冈巧遇舅舅的兴奋依然洋溢在胸间。也可以说,见到节子以后,它重又激荡起来。难以启唇的话语在心头冲击着他。尽管不能吐露真情,他却想:哪怕造成一种假像,透露出一言半语也好。
从福冈回到东京,马上便给孝子打电话,聆听她的声音,对孝子问长问短,就是他这种心情的一种表露。不言而喻,对方是丈二和尚——不摸头脑。这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表达方式。
亮一的想法是,如果可能,他要运用谈话技巧,使孝子、久美子,不,还有妻子节子全都相信野上显一郎还活在人世,却又觉察不出他的真实存在,也不将他的存在告诉她们。这种谈话技巧,当然很难掌握。
在T饭店小吃部里,就餐者几乎全都是外国人,孝子坐在芦村亮一的正对面,久美子在左,节子在右。乐队一刻不停地演奏着轻快的乐曲。
“实在难得,今晚让我们享受了意想不到的欢乐。”孝子说。
饭菜已经上了一半。
“他老是这么想起来一阵子的。”节子笑吟吟地对舅母说。
“啊,要是想起来就吃这么一顿,那可太好啦!”久美子刀叉并举,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希望亮一哥以后多来点‘一阵子’吧。”
“其实呢,”亮一开口了,“在福冈的学会结束聚餐时,我就想:对!回东京后,我们大家也要聚一聚。”
“他一进家门,就连忙打电话哟!”节子接过话茬,“问好啦,请安啦,俨然是对一个一年多没见的人说话哩。”
然而,那正是亮一着实想说的话。“身体好吗”这句话,就是因心里想着野上显一郎而脱口说出的。
他觉得,孝子确实老了。由于平时经常见面,所以,对老态的萌生感觉不出来。在他与节子结婚时,孝子看起来还像是三十来岁似的娇艳,当时她那斯斯文文地手拿刀叉的形象又浮现眼前。
他感到,久美子也长大成人了。很早以前,也曾请过久美子在这里吃饭。不过,当时她那小巧玲珑的双脚在这椅子上甩来甩去的,还是个黄毛丫头哩。
亮一想,假如野上显一郎在什么地方目睹到这一场面,将会表现出一种什么神情呢?他情不自禁地环顾了四周。他不失礼貌地暗暗打量每个就餐者的面孔。一张张饭桌前,坐的全是异国客人:鹤发童颜的豪绅,丰腴肥胖的夫人。这些身材高大的男男女女使他产生了一种幻觉:由自己的座位上望去,在隔桌可见的一个角落,野上显一郎与外国夫人神秘地坐在桌前。
“外国客人真多呀!”
久美子大概受了亮一的传染,也在扫视着那些餐桌。尽管她的话声很轻,神情中却浮现出一种心事重重的认真劲儿。亮一注意到了久美子那种神情。
“久美子岂能不知道那事儿吗?”
久美子古刹奇遇法国夫人,M宾馆里深更半夜发生的枪击……这些都是听节子讲的。此刻,联系起来看,久美子不也会由那桩桩事件中,若明若暗地悟出点名堂吗?或许是微微发白的间接光线照射之故吧,孝子的脸庞晶莹如玉,平静而又安详。只有这一位还蒙在鼓里。
亮一想,假如此刻将那件事告诉孝子和久美子,结果将会如何呢?他想亲眼看看她们的欣喜若狂劲儿。毫无疑问,将会出现超出他想像的场面。
亮一渐渐地感到恐惧不安起来“仿佛,见到了舅舅”这句话自个儿要迸发出来似的,他的心有如倒海翻江一般。
“舅舅,您看,舅母这样康泰,久美子也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他的心声在说话。
亮一对闲谈也恐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地言不由衷,他决定尽量只听她们三人说话。
然而,这也够难受的。老听别人谈话,自己只能盯视着人家的面庞、身躯,不,甚至还有眉毛、睫毛。他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野上显一郎,正在会见孝子和久美子。
突然间,亮一想起学生时期看过的一本小说,书名是《会讲话的心脏》。书中详尽描写一种极想将藏在心里的话吐露出来的里活动,哪怕意志如钢也压抑不住。
亮一感到,自己此刻正是那书中的主人公。不单是想一吐为快,而且要在转眼之间将这母女俩救出苦海,让孤苦伶仃悲伤凄惨了十七年的孝子驱散乌云,换上笑脸。久美子也是一样。假如明白无误地听说自己的父亲还健在人世,她身上那种孤独凄凉的阴影也将顿时烟消云散。
亮一感到,自己正拚命与这九九藏书种诱惑搏斗。从表情上看,他与三个人谈得融洽开心,但内心里却极不平静。这件事对妻子也无法挑明,此时此刻,他正在表演着任何名星也难以胜任的高难度技巧。
“哎呀,真该打,”坐在身边的节子小声喊叫起来,“要是将添田叫来就好了,逢上这么个好机会。”
这句话将亮一拖出了困境。
“是呀,”他热烈赞同妻子的意见,连声音也不由提高了,“现在叫来也行嘛,也许还在报社没走,离这儿很近,来得及的。”
“可是,饭已经吃完了呀!”久美子微微红了脸。
“没关系的,喝茶总赶得上。吃饭以后再找机会,光说说话也好嘛!”
“可也是呀,那就去叫吧。”节子说。
“表妹,”亮一说,“快去打个电话。”
久美子难为情地迟疑着,看看母亲,仿佛是在征求意见。
“要叫的话,”孝子面带笑容,“那你就去打个电话吧。”
久美子推开坐椅,朝休息室的桌子走去,她的脚步显得乐颠颠的。
但是,片刻过后,她却十分扫兴地走回来。
“添田,已经离开报社回家了。”
添田彰一深信野上显一郎还活在人世上。
为什么当时的大日本帝国政府要宣布驻外公使馆外交官死亡呢?其理由,添田此刻只摸到一鳞半爪。第一次采访村尾科长问到野上一秘的情况时,他竟扬言,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好了。仔细想来,村尾并非信口雌黄,心烦意乱的村尾无意中恰恰触及了野上显一郎“死亡”的真相。
野上显一郎以法国人万纳德氏的身份借名还魂了。尽管不知此刻呆于何处,但是,可以肯定,尚未离开日本。
添田想,假若以此事为前提,事件就必须从头开始重新研究一番。
添田彰一早早离开报社,要找一处安静场所。他在有乐町附近,选定一家最不惹人注意的茶馆,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时间不慌不忙流逝。茶客静静地进来,又悄悄地离去,一批又一批。
添田前往郡山会见伊东的家属时,伊东忠介的养子媳妇说,我公公爱逛古庙,时常到奈良一带去游玩。去东京的前几天,越发去的勤了。并且,那天傍晚回到家里,也不知什么事,想得入了迷,木呆呆地闷坐在自己屋里,闭门不出。后来突然提出,马上要上东京去……
现在,可以断定,伊东闭门不出,思来想去,肯定是因为在古刹里看到了野上显一郎的笔迹,而突然打定主意去东京,也是去寻找野上显一郎的。
但是,伊东忠介却死于世田谷,是何原因呢?既然他不是在别处被杀而移尸该处,那末,他就是与某个人一起到那一带的。或者说,是经人授意后单身前往的。难以想像,这个曾获得过柔道四段的原任陆军武官,竟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人用暴力威逼到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他一定有去那里的目的。就是说,正如添田当时也曾想过的那样,伊东忠介是到世田谷寻找某个人的。
添田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昭和19年驻XX国使馆人员名单一页。这是他由职员录上摘抄的。这一页,他迄今已不知看过多少次了。
公使 寺岛康正(已故)、野上显一郎(已故),村尾芳生、门田源一郎(庶务,已故)、伊东忠介。
伊东忠介去世田谷里的理由,他捉摸不透。这些人的故居全都在毫不相干的地方。世田谷深处为什么会吸引伊东忠介呢?
于是,蓦地一个念头似电光闪过添田的脑际。
门田果真已故吗?这是他由野上显一郎依然活着这一事实出发产生的一个链锁反应式的疑团。
门田庶务之死,究竟是在哪儿听来的?藏书网
他想起,是在会见外务省一个官员时被告知的。该员在添田询问时这样说:
“门田君吗?他死啦!记得,在停战后回国不久,他就死在原籍佐贺市了。”
就是根据这一句话,添田简单了事地断定门田庶务已故的。外务省官员介绍同事的情况嘛,他就置信不疑了。
然而,这岂不是大有必要再作一次澄清吗?假如门田庶务与野上显一郎—样活在世上,那末,伊东忠介在东京的一举一动就将另作解释。
或许门田源一郎战后就住在世田谷一带呢?换句话说,就在距离伊东忠介被杀现场不太远的地区内。
一回到报社办公室,同事们就同他开玩笑说:
“添田君,真遗憾呀!”
“什么?”
“刚才有你的电话,是一个声音十分动听的姑娘打来的,姓野上的。”
“是吗?”
这般时分,会是什么事呢?一看表,已八点半钟。久美子在晚上给报社来电话是少有的事。
他连忙往久美子家里挂了电话。
“叫了好几次,也没有人接,”总机说,“大概不在家吧?”
那么说,孝子也一起外出了,电话是从外面打来的。这样也就放心了,没有发生特别让人担心的非常事件,说不定是要上街玩才约自己的。
添田呼叫总机,请马上接九州佐贺分社,总机又问了一遍,因为由东京在佐贺挂电话者甚少。
叫通分社后,添田先来了一通开场白,说有事麻烦,请查找一下家住佐贺市的原外务省官员门田源一郎近况如何。
“是佐贺的什么地方呀?”对方问。
“只知道在佐贺市。请千万给查一下好吗?因为他是战时驻中立国的一个庶务,所以请您找市政府之类的部门打听一下。”
“试试看吧。”分社长爽快地应承下来,“明天,不,后天,请等两三天吧。查清后,就以稿件发出。您是政治部的添田彰一先生吧?”
“是的,请多多关照。”
添田放下话筒,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佐贺分社的回话还要等两三天,添田望眼欲穿,可又无可奈何。下班后,添田本可以直接回家,但他必须再去一趟伊东忠介投宿的旅店,再次询问老板,从伊东忠介嘴里是否流露过门田的名字。
筒井旅店,添田已经来过两次。虽然邻近火车站,但却在偏僻角落。住房虽不算太陕窄,但房屋、设施都很陈旧。
添田走进店门。
“请进。”声音由身后传来。
他转身一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身穿号衣,在频频施礼。此人脸色黝黑,态度十分殷勤,像是店里的伙计。
“我不是来住店的,你们老板如果在店里,我想见见。我姓添田,是报社的。”
“是,明白了。”
穿号衣的汉子露出印有“筒井旅店”字样的短衣,一转身走进店内。此刻,一个手端饭菜的女招待由楼上走下来。这个女招待和刚才那个汉子,都是上次添田来时所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啊!这边请。”
身穿号衣的男仆一出来,便毕恭毕敬地将添田让进木板铺地的会客室里。
记忆犹新的店老板放下报纸,摘下眼镜。
“哎呀,请这边坐。”他舒展浓眉,瘦脸堆笑说。
“我又来打搅了。”添田深表歉意,“其实还是老问题,就是那个在贵店住宿过的、在世田谷被杀的伊东先生的事。”
“是吗?”主人苦笑了,“那个案子还没有了结吗?”
“啊。看来警方总算将侦破工作告一段落了。”
“我也很仔细地看了报纸。不过,总觉得他太倒霉了。尽管只在敝店住了一宿,就惨遭不幸,我也不能真就当作与己无关呀。”
老板神情诚恳。
“因此,我想打听一下,伊东先生声在贵店时,提没提到要去世田谷方向呢?”
这个问题,添田上次访问时曾经问过。
“噢,这件事,没听说过。”
“关于这件事,伊东先生向你们流露过门田先生这一名字吗?”
“门田先生?”老板迷惑不解的凝望着添田,“啊,没听说过。您说的门田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是已故伊东先生的朋友。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想,因为,伊东先生去世田谷方向,会不会是去探访朋友门田先生呢?”
“这事儿,一点儿也没听到过。”
添田一无所获,辞别老板来到店门口,身穿号衣的男仆突然从旁边幽暗处出现,对他注目一礼,走了过去。这当儿,一个他曾见过的女人也由对面走来。
“哎呀,上次多亏你了。”
她是伊东忠介住店时负责侍侯的店中女仆,添田上次听她谈了不少情况。
“这次来有什么事呀?”女仆笑嗬嗬地问。
“啊,一点小事。刚才见过您的老板了。刚一出门,就在这儿碰上了您,真是巧遇。您记不记得那个叫伊东的旅客曾提到过门田这个名字?”
“门田先生?”女仆歪着脑袋思索,“哎呀,这个名字好像没有听到过。”
“噢?”添田知道最后一点线索也断了,“刚才您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您挺忙呵。”看到女仆手里拿着一个盛东西的提兜,他恭维说九九藏书。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住店的旅客增加了。”
“生意兴隆,万事如章。那我恭喜啦!”此刻,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刚才那个身穿号衣的男仆的身影来,“刚才有个身穿号衣的大叔,也是因为店里活忙,才雇来的吗?”
“对。他一来,我们轻松多了。不过,雇用他有一半原因是老板可怜他。”
“唉哟,是藏书网遭到不幸了吧?”
“听说是老婆私奔,孩子扔给了他,够困难啦。他到店里说,只要收下他,干什么活都行。所以,老板就决定先留他一阵子再说。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儿哩。”
“怪不得,我上次来时没有见他。”添田说,“耽误了您好半天。再有什么事儿的话,恐怕还得来麻烦的。到时候,请多帮忙。”
“再见。”
添田朝车站方向走去。
第二天,他往久美子家里打了电话。
“昨晚,太遗憾啦!”久美子直接了当地说,“亮一哥前天在九州开完学会回来了,所以,请妈和我到了饭店吃饭。饭吃了一半,亮一哥说请添田也来吧,我就去给您打电话。一问,人家说您已经回家了。弄得大家怪扫兴的。”
“那太对不起了,”添田道了歉,“倒不是回家了,是到外面去了一趟。后来,我很快就回了办公室,不过没赶上呐。我还当是从家里打来的,就去了电话,怪不得没人接哩。”
“太遗憾啦。亮一哥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您讲呢。”
“噢?他从九州回来了?”
“对,是福冈。”
添田留意到了“九州”两个字。刚才打听的门田源一郎,虽然不在福冈,却与佐贺同在九州。他感到这不是一般的巧合。
“芦村先生那儿,我自己打电话吗?”
“嗯,”久美子似在沉思,而后答道,“不,等我问过以后,再告诉您吧。”
诚然,自己与芦村亮一并无深交,直接打电话似也欠妥。
“那末,我等你的信儿。改日登门拜访。”
“好久没来了,妈也盼着呐。”
“请替我问好。”
添田放下了电话,久美子的声音依然萦绕在耳际。芦村亮一要找自己谈话这件事,还留在脑海里。
添田望眼欲穿地盼着佐贺分社送来报告。等了两天,回话装在稿件袋中寄到了。接电话的分社长亲自用稿纸这样写了以下内容:
“兹将日前交办之事汇报如下:所询问门田源一郎氏,经在市府及其它处查明,该人原住于佐贺市水江町XX号、派员前往调查,证明该人并无死亡事实……”
看到这里,添田心头不禁一惊:自己原来只有一星半点怀疑,然而,却倒猜中了!
当时,他听了外务省官员的话,相信门田氏已经死亡。人们的心理往往是,一旦信以为真,就当作绝对可靠之事,连一点怀疑都不会有。
“但是,该人目前并未住在家中。”报告继续写道,“……门田源一郎氏在驻外工作期间,此已失去妻子,亦无子嗣。现在,其胞兄夫妻俩住于该地。门田氏战后回国,辞场去了外务省的公职,曾住在胞兄处。
“然而,大约在昭和二十一年,该人声言赴关西地区,走后杳无音讯。据其胞兄嫂称,曾一度遍贴寻人启事,但至今生死不明。
“关于此事,尚有一点颇怪:门田氏离家走后不久,即有一个谣传在东京外务省系统中不径而走:言一貌似门田源一郎者身亡。其兄嫂认为,多系东京方面将门田失踪误传为死亡所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添田看完报告,手按着额头思考起来。
伊东忠介从大和的郡山仓皇赶到东京,为的是去探访门田源一郎,这大概是肯定无疑的。这一情况表明,尽管别人都相信门田已死,唯独伊东忠介却知道他还活着。再进一步就等于说,伊东忠介尽管在大和的小城里经营着小杂货店,但却无时无刻不对使馆原来那班人的动向给以密切的注意。
作一个假设吧。
伊东忠介通过野上显一郎留下的笔迹得知,他并不像公布的那样已经亡故,而是活着回到了日本。伊东了解野上显一郎颇爱游览古寺,所以,肯定觉察到他是久别重游大和古刹了。于是,伊东断定野上的大本营设在东京。
伊东忠介火速赶到东京,走访了世田谷门田隐居的住所。
那么,门田却为何又失踪了呢?再者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要编造他已死亡的谣言呢?他在使馆里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务呀!
添田由此而产生了新的念头。那就是,一秘野上显一郎由中立国转送到瑞士医院时。当然不能设想野上会单独一人前往。假定后来的讣告纯属编造,那末,可以认为,他的瑞士之行必须精心伪装。譬如说,野上显一郎首先就要装成病人。完全可以设想,当时是门田庶务护送野上一秘前往瑞士的。其中奥秘,确实关系重大。
伊东武官的确对野上之死曾信以为真。然而,假如野上显一郎依然活着,那就不能不对当时同往瑞士的门田庶务盘根究底。这岂不就是将伊东忠介引向世田谷深处的理由吗?
那末,为什么伊东忠介却又被杀掉了呢?难道真是门田源一郎这根线结束了伊东的生命?
添田想到这里,又转念一想,伊东忠介住进品川的旅店后,并没有直奔世田谷,一定先到了田园调布和青山。田园调布有泷良精,青山有村尾芳生,两人均与野上显一郎情同手足。
伊东忠介可能探访过这两个人,这是他以前就想到的。他原以为,伊东只是去两家打听野上显一郎的情况。其实,倒不如说是去打听门田源一郎的住址哩。
伊东忠介大概想过,当时的二等秘书村尾芳生与特派记者泷良精(后来移住瑞士)岂能不知道门田的近况吗?添田认为,他访问两个人的目的就是,即便弄不清野上显一郎的情况,那末,也得了解一下门田君的近况。
两人之中,不知是谁,反正有人告诉伊东,门田源一郎住在世田谷地区。伊东这才去走访世田谷。不知怎的添田凭预感觉得,这个人可能是泷良精。
是泷良精的反常态度促使添田得出这一结论的。他急匆匆辞掉世界文化交流联盟的理事职务,钻进蓼科山里,旋即又从那里赶往京都,行动诡秘。看来泷某分明很害怕某一个人。
这么一来,添田想起来了,伊东忠介的名字曾经从旧军人横向联络名单上消失了。它让人感到,业已成为乡间杂货铺老板的伊东忠介放弃了旧梦,但是,这一事实反而向人们暗示:伊东忠介与中央方面保持着秘密联系。
就算这样吧,可那活在世上、却又下落不明的门田源一郎,此时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添田认定:此事需要,不,一定要重会泷良精与村尾芳生不可。
第二十二章
添田彰一往泷良精的家里打电话询问,回答照旧是:主人外出,地点不明。
村尾在京都M宾馆遭到枪击,身负重伤。添田想,他大概还没有去外务省上班。打电话一问,果然是因病未到。
“休息到什么时候呢?”
“唉呀,恐怕再有三两个星期还来不了吧。”
“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不大清楚。听说是在伊豆半岛一家温泉旅馆里疗养。详情我们还不了解。”
“可是,他是科长呀,您那里总有办法联系吧?”
“对不起,这个规定对外保密。”
仍旧无法得知实情。不过,总算知道了村尾科长住在伊豆的温泉旅馆。
伊豆的温泉不胜枚举。况且,无疑村尾仍会化名住宿,所以,不便挨个给各家旅馆打电话查询。
添田决定直接找到村尾家中。既然泷某下落不明,那末踏破铁鞋也要去会会村尾。
村尾的家位于青山南町由电车道向里拐进去的地方。这一带清一色小康人家。
村尾的家很快就找到了。
添田彰一眼望着两旁的红枫林,在挂着门牌的格栅门前停下脚步。
先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仆,继而又出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瓜子脸女人。
“请问,您可是村尾夫人?”
“不,我是他家亲戚。家姐临时到别处去了。”
“啊,您是村尾夫人的令妹?”
“嗯。”在门口屈膝行礼的那个女人点头答道。
“那太失礼了。我在外务省里听说村尾先生生病去伊豆疗养了,夫人也?99lib?一起去了吗?”
“啊。”
自称村尾夫人之妹的女人一提起此事,脸上就带出一种不愿开口的神情。
“那您可该费心喽。先生的病情如何?”
“啊,多谢问候。怎么说呢,我是姐姐突然叫来照看门户的,还不了解详细情况。”她含糊其辞地搪塞着。
“其实,我是有件重要公事,急着要见村尾科长的。请问,科长去伊豆哪家温泉了呢?”
“哎呀,”她面有难色地说,“听说医生规定,姐夫需要绝对安静,姐夫他概不会客的。”
“我还不知道村尾先生的病情竟然那末重。不过,我只要见上个十分八分钟也就行了,绝对不会影响他的健康。如果有碍疗养,我自然会知趣立即告辞的。希望您将温泉地名和旅馆名告诉我。”
“那……”
村尾夫人的妹妹,看起来不大擅于应付这一类事情。
毫无疑问,姐姐让她对去向守口如瓶。但是,对方是报社的呀,所以,她显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不便拜访,我可以事先打个电话,直接征求先生的意见。”
夫人的妹妹对报社不摸底细,她被添田的话打动了。
“那末,我就告诉您。哥哥他住在船原宾馆。”
“多谢您啦。啊,另外,”添田蓦然想到,“在那儿,村尾先生照常用真名住宿吗?”
“不。”
她告诉添田,用的不是真名,而是化名山田义一。
次日一早,添田离开东京。
船原温泉是一个背靠大山的偏僻所在。除了一家旅馆以外,几乎就全是农舍。山上秋色尽染,收获完毕的田间只剩下簇簇稻茬。
当添田望见旅馆那白色的楼房时,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村尾科长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迄今,他的已经几次交往,但是,对方每次都是冷冰冰地应付他。
村尾本来就对添田不抱好感,泷良精也是一样。这并非出自人们的好恶而是讨厌他来打听野上显一郎的情况。
添田下了汽牟,朝着宾馆大门走去,充满了迎战前的紧张。要知道,村尾芳生是在京都受了恼人的枪伤到这里来避人耳目的。一个藏书网最不讨人喜欢的新闻记者,偏又带着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题目,粘粘糊糊地追踪到此地。尚未见到村尾芳生,他那极度困窘的表情却已在添田眼前隐约可见。
宾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末大。但却河水环绕,亭台座座。
“有个姓山田的旅客住在这儿吧?”
“对,住在这儿。”女服务员应声而答。
“夫人也在一起吧?”
“嗯,对的。”
“我是东京来的,想见一下夫人。”
女服务员问过添田的姓名,走进里面。
夫人出来了。她的脸型与添田在青山村尾家中见到的那个妇女一模一样,是个年约三十七八岁的高个女人。
“您是添田先生?”夫人行过礼,满脸诧异地问。
“啊,我是报社的,叫添田彰一,以前见过科长。”
这时,他才由衣袋里掏出了名片。
夫人脸上显得有点惊慌失措。这是她在转瞬间考虑到丈夫的心情不佳,自己却又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时的表情。
“真抱歉,”夫人面带笑容地谢绝道,“我丈夫身体欠佳,才来此地休养的,所以,决定谁都不见。”
“哎呀,这个我一清二楚。冒昧赶到此地,是我不好。不过,我只要十分八分钟就行。能否求您赏我几分钟时间?”
“这个……”夫人面有难色,一种打心底感到无力拒绝的菩萨心肠,明摆在她那张瓜子形脸上。人家大老远从东京来的呀!这种对来客的怜悯之心削弱了话语的份量,“那末,我去问一问,看我丈夫怎么说。”
添田在门外等待。
太阳在山峦上投下一片片淡淡的金光。一片杉树林在山坡上点缀出黝黑黝黑的花斑。俄顷,夫人脚步轻轻地走出来,面色十分难堪。
“实在抱歉,”她在添田面前深深一躬,“我丈夫说,他不便见客。”
对于添田来说,遭到拒绝早在意料之中。
“本来就是嘛。我也感到一直尾追到疗养地点实在不当。可是,只要短短三五分钟就行。”
果然,夫人脸上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又细声细气地将同一话语重复了一遍。然而,添田却不灰心,一直缠着不放。
“那末,请您再稍等片刻。”
他被迫在门口等待。这漫长的时间,看来就花在夫人说服丈夫上面,而丈夫呢,则坚持让她将新闻记者赶走了事。
对面院中,有一对身穿睡衣的男女旅客,他们由女服务员陪着在河边漫步。女服务员手提一个鸟笼。添田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一情景,心里想:大概是去吃烧野味吧。
村尾夫人返身出来。此次,她的脸上已无难色了。
“请,请进!”
“同意见了?”
“好说歹说,总算答应了。”
夫人脸上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添田发自肺腑地对她点头一礼。
“实在太过意不去啦。只要十分钟,我就告辞。”
“我丈夫现在心情不太好,所以,求您话中留情。”
添田跟在夫人后面进了大门,沿着右手的长廊走去。中途拐了几个弯,才走到一间房门前,夫人回头对添田说:
“就是这儿。”
“啊!”添田不由整了整上衣。
进了房间,只见村尾芳生身穿睡衣,半躺在安乐椅上。房间带有宽敞的外走廊,面前,群山重峦叠嶂,远近错落。
“请坐!”
夫人扭回身,在旁边给添田故了一把椅子。
“我就不客气啦。”他走到村尾身旁。
村尾芳生只将头略点了一点,对添田连看—眼都没有。添田看到他那半边脸颊瘦得令人吃惊。
“您好!”添田点头哈腰地说,“您正在疗养,我实在不该打扰。刚才,已向尊夫人禀过,只占用几分钟时间,求您赏脸。”
村尾却没有立即答话,只是动了下脑袋,用眼角往添田那儿扫了一下。由于穿着睡衣,所以,看不到肩头的绷带。
“哦,是你?”
这才开口了。声音软弱无力。很难判断,这究竟是由于接待不速之客而态度敷衍呢,还是由于受伤而体力不支。
“您身体怎么样?”
添田询问起病情来。不过,采用的问法是避而不谈受伤的事。村尾本要掩人耳目,他不提及此事,正合乎礼貌。
“啊,嗯。”村尾芳生口里应着。
“事出突然,甚感震惊,我给外务省挂电话时,才知道科长病休了。”
“噢。”村尾目光逼人,“那,你有什么事?”
“啊,我就不客气”添田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单凭我跟踪到此,就会使您感到不快,何况,我又是带着可能会惹您生气的问题而来的。”
添田开门见山地说。他也希望能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引出答案。
“哼。”
村尾科长望着山峦,板起了面孔。
“是您驻XX国时的事……”
添田说到此处,村尾的眼睛微微一眨,满脸不快的神情。
“当时,有一个庶务叫门田源一郞吧?”
村尾默默地轻轻点了点头,面带不悦。
“对门田先生,您也十分了解吧?”
“这个,”村尾支支吾吾地说,“因为都在一个使馆嘛。况且还是我的下级,当然了解。”
“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呢?”
“性格?哎呀,已经这么多年了,还问这个干什么?”村尾背靠椅子,咄咄逼人地望着添田。
“啊……记得上次曾提过,我想写一本名为战时外交史的书。为此,已收集了庞杂的资料,门田先生之事,我也是为此目的而打听的。”
“门田不过就是一个庶务嘛,他什么也不了解,仅仅是按照我们的指示作一些事务性工作而已。”
“不,不是这种意思……听说,一秘野上显一郎先生转诊瑞士之时,陪同野上先生前往瑞士医院的,正是门田先生。换句话说,我是想听门田先生亲口谈一谈野上先生在瑞士住院期间的情况。”
村尾芳生眼神沉静,视线依旧投向远山,那是一种压仰感情时的目光。
“你想见门田吗?”
“嗯。并且也想听您谈谈门田其人。”
“虽然你不远千里而来,”村尾唇边漾出微笑,“可听说门田君业已亡故。”
添田就盼着这句话。
“战后,他回到祖国,立即辞去公职,回了九州老家,听说患病死去。”
声音单调呆板。
“这种谣传,我也有所闻。”添田镇定自若地说,“敝社曾委托佐贺分社,就是门田先生原籍的分社作过调查,查明门田先生其实并未故去,只是离家外出了。”
村尾的脸上蓦地现出了异样的神情。添田觉得仿佛已经听到他在嘴里轻声惊叫。
“不知道啊。”村尾声音压抑地说,“这倒不了解……不过,不会那样。”他主动歪过头来,“我听说门田确实死了。”
“是的。”添田立即接过话头,“在九州,他的家里人还说,也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东京竟会有那种谣传。”
“会有这种事儿?”村尾脸上现出一种嘲讽的神气,“调查得很仔细呀!那就毫无必要再问我了,还是你们报社去找到本人直接见面的好啊。”
“门田先生的下落,我是要调查的。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门田先生的性格。”
“他为人忠厚,工作也很出色!……就这一些,没别的了。”
添田正要接着向下问,夫人端来一盘熟透的柿子。
“在这荒山野岭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这柿子还挺可口的。刚刚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和东京商店里卖的相比,味道可大不一样呢。”
与村尾的谈话中断下来。夫人大概觉察到两个人谈话的气氛,连忙知趣地走出房间。
“门田先生很受野上先生旳器重吗?”
夫人的背影一消失,添田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
“为什么?”
“野上先生患病,是他陪同到瑞士的嘛。”
“这个呀,因为门田最年轻,护送病人,我们这种公务缠身的人,是无能为力的。这种事当然有赖于年轻人,并非门田与野上先生有什么特殊关系呀!”
“野上先生之死,上次听您谈过,记得是肺病吧?”
“对。”
“垂危之时神志如何?”
“神志?那可不了解。”
村尾芳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这正是添田期待对方出现的破绽。慎之又慎的村尾芳生,无意之中泄露了天机。
“您不了解?那是什么缘故呀?”
“.99lib.什么缘故?”
村尾芳生反问了这一句之后,他自己也不胜惊讶,连忙收住了口。一种追悔莫及的神情历历可见。
“可是,门田庶务不是在瑞士医院里一直护理到临终的吗?那末,您到瑞士领取骨灰时,门田先生应该汇报的嘛。”
“……”
村尾芳生目光旁落,眉宇间叠起深深的皱纹。
“您听了门田先生的报告,是会了解野上先生临终情況的。”
“记得听他说过,很安静的。”村尾芳生勉勉强强答道。
“神志很清醒啰。可您刚才怎么说不了解?”
“忘记了,记得门田就是那末讲的。”
这一下轮到添田陷入沉思了。凭他的直觉,村尾芳生没有听门田庶务汇报野上一秘的临终情况。刚才,村尾芳生那转瞬即逝的表情,那漫不经心的回答,都证明了这一点。
不可能听的!野上显一郎的临终原本就不存在嘛!
“那位门田先生是与您同船回国的吧?”
对这一问题,村尾也没有立即作答,似乎有点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开了腔:
“不,停战以后,我以外交官的身份坐英国轮船回国。门田君因为还要处理善后事宜,所以,应当比我晚回来一个月。”
善后事宜——在这里,添田自然把它与野上显一郎的病故联系在一起了。
“喂,”村尾芳生这才恢复了常态,“为什么您要对野上先生的事如此刨根问底呢?”
“村尾先生,”添田说,“因为流传有一种说法:野上先生还活着。”
“什么?”村尾两眼盯视着添田的脸,但是却不显得多么意外地惊愕,“太离奇啦!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谣传的。可是,野上先生之死可是外务省讣告上说得明明白白的呀。这事儿,就连日本报纸上也登得清清楚楚嘛!”
“我知道。”
“既然你在调查战时外交的内幕,当然会看到啰!一个外交官的死,万万不会信口开河的,又不是新闻电报!话虽说得啰嗦,可那是日本政府的讣告呀。”
“明白。然而,也可能是外务省搞错了。”
“嗬!根据呢?”
“根据就是野上先生的身影在日本出现了。”
“这不可能。有人见到野上先生了吗?”
“在此不便透露是谁。不过,确有其人。”
“这是真的?世上有的人像貌十分相似。哎呀,添田君,我不想在这里99lib?
和你谈这些荒诞的事儿。野上先生已死,其夫人都深信不疑,骨灰也送到了家。时至今日,这种无聊的考证早该收场了。这种作法对死者家属何其残忍呀!”
“是吗?”添田还要说什么,又收住了话头,“那末,我问点别的。”
“还不完吗?我是在养病,你随随便便就闯了来。我本不愿见你,可内人为你说情,才勉强同意见你的。”
“实在抱歉。”添田又是一礼,“不过,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就是在世田谷内被人杀死的伊东先生是什么性格?”
“又是性格吗?”村尾嘲讽地说,“你专爱打听别人的性格呀!”
“也想了解一点伊东先生的情况。”
“你们报社正在追查伊东一案吗?”
“我不能打保票没有追查,因为报社对所有事件都有兴趣。”
“但是,你并不在社会部呀。我记得你该是政治部的吧。”
“倒也是。不过,有时也会从整个报社的工作出发,大家协作办事。现在杀害伊东先生的凶手尚未查明。之所以要了解他的性格,也是出自敝社追查此案的需要。”
“原来如此!”村尾这才开始考虑起答话来,“伊东先生,一言以敝之,是一个典型的陆军军人。”
“那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坚信日本必胜啰?”
“那还用说,一个军人嘛!”
“但是,与国内的军人可不一样,他驻在国外,并且又是一个驻在最为洞悉战况的中立国的武官,想必会客观地判断战争的胜负。实际上就是在日本国内,海军方面也早认为败局已定。”
“伊东先生不是海军,而是陆军呀。”
在添田的脑海里,那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已开始透出了—丝亮光。
“那末,使馆里也有陆军派与海军派之争啰?”
“……”
“村尾先生,对吗?”
“我不大清楚。”村尾芳生避而不答。
“先生,那我谈一下自己的猜测。当时,在该中立国里,轴心国与联合国双方的间谍机关犬牙交错,十分活跃。其中,海军方面是留英派的意见起作用。本来,海军在传统上就是亲英的……而野上先生明显倾向海军方面而不是陆军。所以,他与使馆陆军武官伊东忠介意见对立。可以这样猜测吧?”
突然之间,村尾芳生在椅子上转了方向,留给添田的,只是一个背影。
“我无法限制别人的自由猜测,那是每个人的自由嘛。不过,添田君,为什么你如此热衷地一味追问野上先生的情况呢?是受人之托吗?如果有人托你,把名字讲出来,行吗?”
“村尾先生,”添田这才说道,“野上先生说不定要作我的岳父大人哩!”
“什么?”倾刻之间,村尾芳生抬起了身子,脸朝添田,瞪目凝视,眸子里饱含着灼热的光芒。
“野上先生有一个女儿,名叫久美子……”
“哼……”
村尾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添田正面迎住了村尾的目光。
首先将视线避开的是村尾芳生,他的上半身也跌坐在椅子里。
“原来竟是这样!”村尾芳生发出一声长叹。
面前的山色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样。笼罩山麓的阴影早已由山梁爬上了峰巅。
“喂,要想打听野上先生的情况,就去找泷君吧。”
“找泷先生?”添田由椅背上挺起腰来,“泷先生在什么地方?”
“在横滨。新丽饭店。”
添田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法国人万纳德夫妇的形像来。
“村尾先生,”他站到了村尾芳生的身旁,“万纳德夫妇也住在那个饭店里吗?”
村尾芳生的两肩霎时间竟痉挛般地猛然一震。然而,话语却分外平静:
“不知道呀。那种外国人……这你也去问泷君吧。”
添田由伊豆回到报社,时已黄昏,同事告诉他,他外出时芦村亮一来过电话,并把T大学的电话号码交给了他。
这是一个十分罕见的现象。迄今,他和芦村亮一只接触过两三次。那种人大概属于学者型吧。虽然从不主动积极拉话,却也不显得冷淡。总是担任听众的角色,寒暄起来也比别人客气得多。
这位亮一突然打来电话很不寻常。再说,如果由家里打,倒还好理解。可是,却特地让自己往大学里打电话,那意思分明是要避开节子。
添田按号码拨了电话。一种他曾经听过的声音传进耳中。
“我没在家,真失礼了。”添田道了歉。
“我也没问情由,就打扰您,真对不起,今晚,能聚一聚吗?”亮一问。
“行啊。我也没有别的事儿,那末,上哪儿找您呢?”
“如果您同意,学校附近就有一家餐馆,就在那里恭候您吧。”
“好,我这就去。”
添田坐在出租汽车里想,芦村亮一想起了什么事情要呼唤自己呢?由于机会难得,所以,心情有点异样。刚刚才在船原温泉会见了村尾芳生。他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凭直觉感到,依然是有关野上显一郎之事。
芦村亮一在久美子去京都时,考虑周密,特地求诸警察。不过,毫无疑问,芦村亮一作梦也没有想到,野上显一郎还活在人世,并且现在又来到了日本。看来,由于近来围绕着久美子发生了一连串怪事,所以,才就此事交换意见的吧?
学校大门连着长长的围墙,对面有―家豪华的餐馆。添田登上二楼。楼下茶座,因邻近学校,有好多学生在喝茶。
芦村亮一坐在二楼临窗的座位上看报。添田一走过去,他就叠起报纸,轻声打起招呼来:
“唉呀,真劳驾了。”
“多谢您电话相邀。”
添田寒暄过后,在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
“不,倒是我突然相请,多有得罪。”芦村亮一依旧有条不紊地寒暄着,“很忙吧?”
“不,现在不太忙。”
“报社那种地方,和我们的小天地可不大一样,两眼要一直盯着每天发生的事件,我看忙得够呛!可要都像我们那样,一年到头总是老一套,有时候也感腻烦哩。从这一点上说,还数您的工作富有情趣呀。”
芦村亮一就这么闲址着,他将添田特意叫到此处,却又迟迟不肯进入正题。芦村亲自按菜单点好了菜,交给服务员去操办,显得周到入微。
吃饭中间,也只是对节子、久美子时常得到帮助表示感谢。甚而,还就报社的工作提了两三个问题。
然而,添田彰一心中明白,这位病理学副教授并无闲情逸致聊天。他猜想,芦村亮一还有更为重要的话要谈。可是,又难以出口,所以,才没有马上说出来。
由餐馆的二楼望去,大学的灯光隔墙可见。学生们吹着口哨从外面走过。
“是这么回事儿。最近到九州开了一次学术会议,”副教授突如其来地开口了,“地点是在福冈……那可真是个少有的大城市啊!”
“啊,我也到福冈出过差,城市的确不小。”
添田随声附和。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此处提到福冈呢?
“噢,您也去过吗?”
副教授似乎很惊讶。这一点,也许就是学者们的书生气。他似乎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到过那块宝地。
“我到东公园里散过步,”
“就在九州大学跟前吧?不过,要说大海在望、景色宜人的话,还要数西公园哩。海滩铺展在山丘下面,那直插海中的细长小岛近在眼前。”
“哦,是吗?我不了解西公园。东公园……”
为什么一味地谈论公园呢?添田兴味索然地随声附和着。
芦村亮一把添田彰一叫来,原打算将遇见野上显一郎的事谈开的。此事如果不讲出口,他的心情毕竟还是不得安宁。但是,要选准谈话对象,又很困难。不用说,孝子和久美子都不能不排除在外。妻子节子也不合适。她们与野上显—郎的关系都太密切了。这一来,也就非添田莫属了。
不过,一旦将本人叫来行将摊牌之时,他却又半句也不敢说,如果将这件事挑明,添田说不定会转告给久美子。即使让他守口如瓶,恐怕也会露风。久美子又会告诉其母,后果的严重性,使芦村亮一临阵胆怯起来。
此刻,添田彰一的心理活动也十分相似。他确信野上显一郎活着,并以法国人万纳德的身份来到了日本。这一信念,由于刚刚在伊豆的船原温泉听过村尾芳生谈话而进一步加深。
添田最放心不下的是,野上显一郎有一个法国妻子。假如没有这一层,他说不定也会鼓足勇气,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野上孝子与久美子了。可是,显一郎又娶了妻子,此事如何说得出口呢?不光是对孝子本人不能讲,就是对坐在眼前的这位节子的丈夫芦村亮一,也难以全盘交底。
从亮一是节子丈夫这一点说,他是一个合适的交底对象。但是又考虑到,这事又会由他口里传给妻子节子,进而传给孝子、久美子,那时,就会引起强烈的冲击波。一想到这些,他便不敢信口开河了。
芦村亮一只将在福冈东公园里奇遇野上显一郞这场戏停留在序幕阶段。添田也只谈今天到伊豆走了一趟。两人都是出自同一种顾虑。再进一步的内容,双方就都对对方秘而不宣了。
“噢,您到伊豆去啦?”
“嗯。有件事儿要办,今天早上去的,刚刚回来。啊,对啦!给您打电话时,我才刚进报社。”
“那,您可真够忙的。”亮一同情地说,“难得到伊豆去了一趟,起码也该住上一晚,洗洗温泉浴嘛!”
“哎呀,顾不上呀。”
究竟在谈什么呢?除了寒暄,就是温泉,离题万里。
饭已吃过,咖啡端来了。添田期待着对方能进入正题。等喝完茶以后,就再也没时间谈了。
“对不起,让您专门来这一趟,”芦村亮一怪难为情地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想见见面!”
“啊??”
添田瞧着副教授的脸。
“您平时总是帮助久美子,所以,我想对您略表谢意。”
“不敢当。”添田道。
亮一叫他来,果真就这点小事吗?添田失望极了。
“那末,就此分手吧?”
“啊。”
芦村亮一拿起皮包,朝结帐台走去。
两人来到电车道上,朝着车站走去。位于道边的古旧书店里亮着灯光。一摞摞堆积如山的旧书冷冷清清地沐浴着灯光。
“彰一,您的住处是什么地方?”亮一问道。
“芝区爱宕町。报社单身宿舍在那儿。”
“噢,那末,我们不同路喽!坐出租车半路就分手啦。”
芦村亮一看到正巧有一辆空车路过,就招了招手。
坐在出租汽车里,两人什么也没谈。五分钟过后,添田该下车了。谈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添田在这种莫明其妙的情况下,下了汽车。
“告辞了。”
“恕不远送。”
车子载着芦村亮一,由添田面前疾驶而去。
添田下车这个地方,是汤岛的一条僻巷。道路两边的树木在暮色之中,颜色依然历历可辨。他朝着教堂方向走去。这是他所喜爱的一条街道。
芦村亮一何故叫自己来这一趟呢?难以想象,竟会只为会久美子道个谢。芦村副教授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假如不是,那么,芦村亮一想要透什么信息呢?而最终却又没能透露,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于是,添田就以己之心揣度起芦村亮一来。
芦村亮一相信野上显一郞还活着!正是这一点才唤自己来这一趟。亮一岂不是也因为事关重大,对妻子、对妻表妹都不能吐露真情吗?然而,又无法保持缄默,岂不也是这种心情召唤自己来的吗?
一种懊悔心理涌上添田的胸膛。如果自己当机立断,先开口就好了。那样,说不定芦村亮一也会推心置腹畅谈一番的。添田急于了解芦村有几分相信野上显一郎活着,并掌握了多少证据。
茶水车站的灯光映入添田的眼帘。黑暗之中,那站台犹如一艘轮船浮在挪里。
直到此刻,他才回味出村尾芳生话里的意味——带上久美子,到横滨的新丽宾馆去。
第二十三章
品川的筒井旅店老板从帐房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这个只有六条席子大小的房间中央站定。
房间靠墙处孤零零地放着一张写字台。他没有妻子,过着独身生活,日常琐事都由店里女仆料理。然而,唯独这间房子的清扫工作,老板筒井源三郎却要自己动手。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那种一丝不苟劲儿,让人感到与其说出自他天生爱整洁,倒不如说源于以往养成的习惯。
筒井源三郎站在那里,一双浓眉覆盖下的大眼睛凝视着桌面。电灯光在他那颧骨突出的面颊上映出一个黑色的凹陷。
他表情执拗地环顾室内,感到,房子里的空气和自己出去时有点异样。它与房间无人沉滞不动的空气不同,有人进过房间,搅动了它。
老板仔仔细细地察看了放在桌上的物品。一端堆放着一大摞帐册、墨水瓶、蘸笔、和平鸽牌烟盒、铅笔、便笺。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各种物品其实都作有记号,无论帐册的堆放,墨水瓶和蘸笔的摆法,还是信笺微微偏斜的样子,他都下过功天。在他离开以后,哪怕只有些微变动,也能立即发现。
堆放的帐册没有乱,墨水瓶与蘸笔的位置也都还是自己放的那个样子。唯独信笺被人打开过,封面与下面的纸页微微分开了。
他拉开房门,在走廊上呼唤女仆。
“阿米,阿米!”
二楼的客厅里传来旅客的喧嚷。老板拍着手又叫了一遍。
远处传来答应声,一个圆脸女仆面颊绯红地小跑着由走廊上过来。
“是叫我吗?”
“你进来。”
老板让女仆进了房间。
“我不在时,有人进过这屋吗?”
目光当然是犀利的。
“没有。”
女仆见老板神情严肃,吓得呆若木鸡。这个女仆就是添田来访时给他介绍遇害旅客伊东忠介情况的人。
“阿房呢?”老板提到另一女仆的名字,“她进来过吗?”
“没留神。不过,老板坐在帐房的时候,我们俩都在客人房间里忙得团团转,我看阿房也没有空儿来这里。”
老板默默地沉思了片刻。
“荣吉在干什么呢?”
“好像在门口。”
“哦。”
“老板,房间里丢什么东西了吗?”
“不,那倒不是……”
女仆惊讶地望着老板的脸。
“啊,既然没有人来过,那就算啦。没事了,你去吧。”
老板打发女仆走开以后,重又拉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
他拉开抽斗,用一种审度的目光察看着。里面存放的各种物品都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他由怀里掏出纸烟,划着火柴,吐出一团团烟雾。
走廊里响起仆人的脚步声。客厅里有不少客人在谈笑。晚上8—10点是旅店里最繁忙的时刻。
他听了一会儿,从桌边站起来,朝壁橱走去。打开橱门,里面放有一套专供自己使用的被褥,叠得有楞有角。他将手伸进被子里面,从叠着的地方取出一个近乎手帕盒的薄纸盒。由于被子的重压,盒盖已有点扁了。
他将它放在桌面上,打开盖子,取出了另外一种信笺。里面夹有四五张写了一半的纸。
他将写好的部分从头又看了一遍,不时删去或添加一些字句。然后又躬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往下写起来。灯光昏暗,蘸笔不时变干发涩,他表情阴郁,深深的皱纹布满额头。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连忙在信笺上盖上了别的纸,谛听动静。
“老板!”女仆在门外喊。
“啥事?”
他扭过头瞪视着微微拉开的房门。女仆露出了半边脸,被老板那阴森的神色吓了一跳。
“请原谅,住在枫斋的客人嫌房子小,要换到大点的房间去。”
“大的房间已经有客人预订过了,晚上十点钟就要来的,就说不能换。”
“我说过了。可他说,不能想想办法,让那边的客人住这间吗?”
“就说不能换!”老板声音尖利。
“那,我就让客人将就一下吧。”
“不,是不让他住!”
“啊?”
“你让他离店,房钱分文不要。”
老板说起话来恶声恶气,看来真动了肝火。女仆吓坏了,也没有回话就走开了。老板平常可是个温厚可亲的人呀!
老板的目光又回到了信笺上,重又拿起笔,足足又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总共写了十来张纸。要是一封普通信件,那可太下功夫了。
老板好半天才由桌子里拿出了信封,工工整整地写好收件人姓名,再在背面写上了寄信人的姓名,又将信纸一张一张整好叠起来。
他的手突然停住,因为,听到了动静。他用帐册盖住信纸,并慌慌张张地将信封放到帐册下面。
“谁?”
他朝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打量着。
“嘿嘿,是荣吉。”
一个身穿号衣的汉子,蹲着身子抬起头来。灯光只照出他的面部。
荣吉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眼睛大大的。这张面孔,添田上次来访离开时在路上见过。
“你在干什么呢?”
“嘿嘿,水沟不太通了,我在掏垃圾,白天一点也九九藏书顾不上。”
“噢?……你一直蹲在那儿吗?”
“不,不,刚刚来。”
“辛苦啦!不过,今晚客人很多,你到前面去吧。”
“是。”
老板拉上了房门。
他仍然站在门后谛听外面的动静,男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概是身体碰到了吧,八角金盘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他回到桌前,将叠好的信装进信封,再用浆糊封牢。又从另一个抽斗中取出邮票,在信封正面的一角上并排贴了两枚,就像印上的一样,分毫不差。
他站起身来,将信放入衣袋,走出房门,本能地望了望走廊,只有一个女仆从远处走过。他走到门口,穿上一双供旅客使用的杉木屐,木屐上面烫有“筒井旅店”字样的方形印记。
“老板,您上哪儿?”那个红脸女仆路过这儿,问道。
“嗯,到那边一趟。”
老板朝店门口走去。店门正面挂有一座古香古色的大钟,黄铜色的钟摆不慌不忙地摆动着,表针指向九点四十二分。
出店以前,老板的动作四平八稳。然而,刚一离开自己的店,便陡然奔跑起来。木屐声在公路上嘎嘎作响。
筒井源三郎好不容易跑到离店约二百米开外的邮筒前,取出衣袋里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塞进了邮筒的投信口。他迟迟疑疑并不马上松手,过了一会儿,红色邮筒里才轻轻响起了信封落下的声音。
他转身朝自己的旅店走去。与来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两肩耷拉着,埋头走路。看样子,似乎心里还在琢磨刚刚投进邮筒那封信里的词句哩。
突然间,他的影子出现在眼前的道路上,因为身后射来了汽车的灯光,他没有发觉,这辆汽车老早就关着灯停在那边的。
来车是一辆黑色的大型进口轿车,在老板身迹放慢了速度。
“喂,喂。”
车子里有人在喊他。驾驶室内、车厢里都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只有隔窗朝外看的司机的脸、被路灯微微照亮了,这是张二十四五岁青年的长条脸。
筒井源三郎放慢脚步。与此同时,那车子也紧贴着他的身边分毫不差地停了下来。
“请问,”司机连忙点头行礼,“这里住有一家姓山冈的,您知道吗?”
“山冈先生?”
筒井源三郎歪着头,似要想出附近这一家住户来。
“算啦,算啦,我来问。”
又一个人开腔说话,车厢门打开了。按常规,打开车门,车厢里的灯就会亮。然而,这辆汽车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车内依然一片漆黑。筒井并未立即察觉这个疑点。
“劳驾,”声音来自黑暗中的座位,依稀可见有人影晃动,“山冈先生的住址就在这一带,可怎么也不知是哪一家,家长是在农林省工作的。”
“这个,”筒井没有印象,“我不大清楚。”
一个声音又从黑暗中的座位上飞出来,这次是第三个人说话,声调十分耳熟。
“哎呀!您不是筒井旅店的老板吗?”
“啊?”
老板还以为,是在自己店里住宿过的客人哩,这也难怪,他不由得躬身——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动作——问道:
“是哪一位呀?”
“是我哟!”对方想要亮亮相,无奈外面光线很暗,旅店老板无法辨认。
“哪一位呀?”
“不记得了,哎呀,瞧瞧我嘛!”
受了这句话的诱惑,筒井源一郎便由打开的车门旁向车中靠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背部被猛力一推,不知什么时候司机已经下车绕到了他的背后。旅店老板的身躯朝前栽进车里,衣领被一个人的手紧紧揪住。
“干什么?”
他好容易才吐出了几个字,不等后面的话出口,一个男子的手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筒井源三郎以为自己将会被扼死。然而,那双手却没有进一步加力。看来,这只是对方为了不让他出声而采取的措施。
汽车风驰电掣般地驰过昏暗的住宅区坡道,接着一条条亮如白昼的街道在车窗外一掠而过。那了如指掌的城市,而令却成了与他咫尺天涯的世界。商店的霓虹灯、漫步街头的游人、擦身而过的公共汽车、车中历历可数的乘客——这一切的一切,全都与身遭绑架、命在旦夕的他毫不相干了。
“再委屈你一小会儿。”身边那个大汉在他耳畔低声说。声音虽低,噪门却很粗大,“不好受吧?可是,不这样你又该喊叫啦。”
筒井想要打个手势告诉对方:他保证不出声。可是,这只手被身边的大汉抓着,失去了自由。
汽车顺利地奔驰,眼前闪过的全都是他所熟悉的道路。狭窄的小路变成了宽敞的大道,有好多交通指挥灯。一遇红灯,窗边的汉子就变换姿势,从外侧挡住他。
公路进入了目黑区。凭他记忆中的楼房看,照直走,就了中目黑。车驶过祐天寺,又钻过东(京)横(滨)公路的立体交叉桥。旅店老板不由吃了一惊,车行方向是朝着三轩茶店的。凭他亲身经历,有理由对那个地方感到恐怖。
旅店老板挣扎起来。
“老实点!”腔调就像哄孩子似地,“您要是出声,我们就不得不采取更粗暴的办法了。”
车子驶到三轩茶店处车水马龙的交叉口。在这里,红灯又让这辆汽车停了一会儿。窗外驶过一辆亮着灯、仿佛连环画一样令人赏心悦目的电车。车两边,不,不单是两边,前后左右都挤满了小客车、大轿车。不言而喻,全都没有觉察到这辆车中的异常情况。对于老板来说,这一切全都近在咫尺。
汽车穿行在道路宽阔的住宅群中,不久,道路变窄了,藏经堂车站的灯光一掠而过,已经十点多钟了,开着门的商店寥寥无几,唯独这辆汽车大开前灯奔驰在这狭窄的道路上。
汽车溜进一条由公路岔开的小路。茂密的树枝打得车顶“啪啪”作响。小路一直通到森林深处,前边只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并无人家。车子隐蔽地停在杂树林中。
“让你憋坏了。”扼他脖子的汉子松开手后说,“总算没吵没嚷到了这儿,是条好汉!”
“吵嚷也是白搭呀。”筒井源三郎用他那恢复了自由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咽喉说。
“态度不错,门田先生。”
这是冲着旅店老板称呼的名字。黑暗之中老板的身体仿佛突然凝固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镇定自若地问。
“伊东忠介先生在这致遇害以后呀。”对方的声调与被绑架者一模一样,“我们竭尽全为调查杀害伊东先生的罪犯。因为,我们知道伊东先生被害并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动机。”
“你们在战后一直与伊东前中校保持着联系吗?”
“你说得很对。”
“请报出你们组织的名称。”
“名称就不必讲了。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伊东前中校与我们是志同道合,团结一致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真名实姓的?听伊东君讲的吗?”
“其实,伊东先生并未告诉我们,原在中立国使馆供职的庶务门田源一郎氏变成了品川‘筒井旅店’的老板筒井源三郎。不过,倒是暗示过门田庶务住在东京。我想,那是伊东先生不忘昔日与门田先生的友谊,才对我们保密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弄清伊东中校由奈良出发,直到在世田谷里遇害,都住在什么地方以后。哎呀,老实讲,当时还一无所获。因为,由地方上来东京的人住旅馆是常事嘛!可是,并不知道伊东先生进世田谷的理由。我们不相信,伊东先生会被轻易强拉硬扯到那个现场。伊东先生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是一身武艺,论柔道在讲道馆得过四段哩。”
“于是……”
在漆黑一片的车内,谈话就这么一问一答地进行着。
“于是,我们断定,伊东中校是被某个人诱骗到世田谷的。陪同到场的人必定是杀害伊东先生的凶手。因为像他那样强壮的人会被轻易勒死,可以想象是遭了暗算。就是说,伊东先生对对手疏于防范了。这么看来,伊东宪生与那个陪伴者是相当亲密的朋友。”
“不错。”筒井旅店老板、前庶务门田源一郎点头肯定,“于是,马上就想到是我了,对吗?”
“不,为了断定凶手,我们耗费了相当时日。那是因为,我们并不了解伊东先生为什么突入其来地上东京。他以往进京,总要和我们联系的。唯独这一次,却没有。伊东先生虽然在大和的郡山经营杂货,但是,那只是遮人耳目,他那颗爱国的耿耿丹心还在燃烧,还有行动。为此,他有意不参加战后又恢复起来的旧军人联谊团体,宁愿在地方上悄悄度日。他是我们的同志呀!”
那大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脸贴车窗,察看黑暗中的动静。
“讲下去。”
门田源一郎催促着,那大汉回过头来。
“因而,我们就不明白伊东先生为什么要进京。当然,我们知道伊东先生进京与其不幸身死关系密切。所以,我们的调查就由伊东先生进京的目的入手。我们曾给郡山发信询问过伊东家的养子,可他也不大清楚。”那大汉继续往下讲,“不过,我们了解到,伊东先生在遇害前一天,曾经离开旅店到过田园调布和青山。经查知,田园调布有前R报社总编辑泷良精氏的私宅,青山有外务省欧亚局XX科长村尾芳生的府邸。村尾氏当年原是驻中立国使馆的二秘,而泷良精大战时期也曾作为R报社特派记者驻在该中立国的首都。”那大汉越讲劲头越足了。
“而在这个使馆里,有一个陆军武官伊东中校,所以,我们认为事有可疑、使我们百思不解的是,伊东先生进京,连同我们联系一下的空都没有,却像鬼魂一样又跑到了青山、和田园调布,准是发现了十分惊人的情况。”
黑暗之中,门田看不清讲话者的面目,不过,他那粗声大嗓颇有点江湖好汉的腔调。
“这并不是打比喻。伊东先生实实在在见到了一个鬼魂。寺院留言簿上留下的就是那鬼魂的笔迹。我们从伊东先生走访田园调布和青山一事看出,进京的目的与当年那个已亡故的驻外使馆工作人员有关。我认为,伊东先生之所以吃惊,进京,并跑遍泷良精先生和村尾科长两家,岂不就是要核实野上一秘之死?可是,到得出这一结论时,我们已经耗费了很长时间。而且还没有想到门田庶务就是筒井旅店的老板。”
夜深人静,住户稀少。电车声在远方响起,那响声一直传到了这里。
“我们设想,野上显一郎还活着。因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伊东先生飞奔东京遍访两家了。然而,野上显一郎之死在日本报纸上登载过,那是白纸黑字的官方文件呀!为慎重起见,我们也探听过野上家里的反应,他的孀妻似乎并不怀疑其夫已死。因此,我们断定,即使野上氏活着回到了日本,也没有与其孀妻和家属取得联系。为什么呢?我们感到迷惘不解,同时着手多方调查。其中之一,就是到泷良精那儿打听情况。然而,泷氏在我们初访之后,立即离开东京,逃往信州的浅间温泉。我们跟踪追击,再次走访。泷氏飘忽不定,他又突然离开浅间温泉,转移到蓼科高原。同时,还辞去了他在退出报社以后担任的国际文化交流联盟理事职务……泷氏这一举动,反而使我们如堕五里雾中。特别是在蓼科高原旅馆里见面时,.99lib?我们故异玄虚,突如其来地诈他:野上先生在哪里?泷氏起初说他死了。不过,不是那句话,倒是他那惊恐万状的神态雄辩地作出了如实回答。”
“不错。他这人是个知识分子,胆小怕事。”
“对。所以,我们越发步步紧逼。于是,泷氏万般无奈,推说他不了解。为什么呢?他说,当时在瑞士医院里,没有一个日本人为野上送葬。于是,我们乘胜追击,进一步逼问,既然野上氏之死不实,那末,明明活着却又发出讣告,其理由何在呢?”
“泷氏怎么讲?”
“他回说不清楚。不过,我们已经调查过野上氏在驻中立国使馆中的表现。而且掌握了他的来龙去脉。原来,野上氏尽管身为日本派驻国外的外交官,却在干着‘通敌’的勾当。”
门田源一郎默默不语。
“当了解到这一事实时,我们的愤慨和惊愕真可以说是难以言表。野上氏与当时驻在瑞士的美国战略情报局头子、英国谍报机关都有联系,一直图谋使日本早日陷于败局。由此可知,野上氏的讣告其实是为注销本国国籍而设下的伏笔。据我們猜测,他在离开瑞士医院以后,逃到了英国。全力以赴策划使日本战败的阴谋。”
“后来呢?”门田前庶务声音沉重地问。
“在这方面,日本政府内部是有帮凶的。无论野上一秘多么出类拔萃,单枪匹马总不能有什么作为。看来,他一定与盘踞于政府之中的亲英美派沆瀣一气。尽管日本军部尚有余力抗战八年,并有足够的物资装备,但却乖乖地交械投降,就是这些里通外国的蛀虫们阴谋策划的结果。”
“可是,那……”
“请等一下。你大概会说,野上氏的通敌行为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是吧?诚然,在日本战败这个重大问题上,野上的通敌行为究竟为敌人帮了多大的忙,一时还难以估计。不过,身为一名日本外交官,竟然在战争期间与敌人同流合污,甚至不惜注销国籍,策划帝国陷于败局,断然不能饶恕。”那大汉的声音激昂慷慨,“伊东先生当然也曾相信野上一秘己死。然而,当得知他不仅在世上苟延残喘,并且已来日本游山逛景时,即便不是伊东先生,凡是日本国民,人人都会义愤填膺的。”
汉子的话声在黑夜之中继续回荡。
“伊东先生分别登门访问了泷良精与村尾芳生。一定是去追问,野上活着回到了日本,住在什么地方?然而,两个人全都一推了事,佯装不知。这虽然是一种想像,但我认为它千真万确。尽管他们撒了弥天大谎,伊东先生也还是探听到了野上在东京的行踪。因为,有一个重要人物在这儿,门田先生,这个人就是您。您身为庶务,是您将野上送到了瑞士医院。”
“……”
“伊东先生只是在得知野上还活着时,才对门田庶务产生了怀疑。伊东先生肯定逼你交待了事实真相。看来,在这位性如烈火的伊东先生逼问下,你最终也无法继续装腔作势,就坦白了一切。听了以后,伊东先生益发义愤难平。于是,他当即就让你领着去见野上。伊东先生决心面见野上,刺杀这个卖国贼……”
远处有什么响动,车内那两个汉子将脸贴在车窗上窥探,似乎风平浪静,身边的大汉又接着讲起来:
“门田先生,你确曾帮助过野上出逃。战后一回国,你就退出了外务省,那也是出于这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这次野上显一郎回日本,你肯定出了不少力。我看,了解野上在东京的住处的,恐怕只有你、泷某、村尾三位吧。怎么,不对吗?”
“你可以那样看。”门田粗声粗气地说。那是一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声调。
“因而,你感到激愤难平的伊东先生对野上来说,是一个危险人物。不,远不止此,假如伊东先生干掉野上,当年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于是你萌生了杀害伊东先生的念头。”
黑暗的远方,闪过一道汽车的亮光。
“我猜,你当时大概会说,马上就领你到野上住处,时间是当天晚上。你顾虑到一块出去太惹人注意,就分头离店,中途碰头。就这样,你将他领到了世田谷里。伊东先生完全听信了你的话,所以,他毫无防备,放心大胆地走在你的身边。看来,一到那个现场,你就从背后对麻痹大意的伊东先生下了毒手,冷不防把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瞧!现场就在那儿!”
那大汉指着窗外。远处的人家,灯光暗淡,几乎全被农田和杂树林的黑影遮住了。
“不过,为了断定你就是那个凶手,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呀!第一个疑点就是,伊东先生为什么大摇大摆地到世田谷里去呢?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筒井旅店的老板就是你门田前庶务,怎么也猜不出对手是谁。然而,刚才已经说过,有一点我们听伊东先生讲过:门田前庶务住在东京。因而,我们就猜想,那个对手可能就是门田庶务。可是,他在哪儿呢?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你的老家佐贺,我们也派人调查过,听说你在退出外务省后,在老家闲住一些日子就到东京了。不久,又从东京传出了亡故的谣言。看来,这一骗局多半是村尾芳生之流所为。这与野上显一郞注销国籍、逃往国外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考虑了所有可能后认定,伊东先生走访的只能是村尾与泷某两家。我们的疑点是从这个旅店产生的。不幸的是,我们连门田先生一张照片也没有。因此,筒井旅店老板就是凶手,直到最后一秒钟也没有弄清。”
“在京都的宾馆里枪击村尾先生的是你们吗?”
“不错。”
“噢。为什么要枪击村尾先生呢?”
“这大概你也清楚。我们相信泷某与村尾必定知道内情。然而,泷某逃离蓼科后,去向不明。他完全被我们吓坏了。另一个人就是村尾。可他只在我们眼前露过一面,之后就躲进了外务省。就我们而言,非让他吐露真情不可。为此,除了恫吓,别无他法。我们的人前一天得到消息:村尾将化名住宿京都M宾馆。哪里是杀他,如果要杀他,一枪就能打掉他的天灵盖。可是,杀死他并不是目的,吓一吓就行啦!”
“果然如我所料呀!”
“是吗?既然你全都知道,那就在这儿告诉我们野上的行踪好吗?”
“不行啊!”门田淡然说道,“你们知道,野上先生和我有着特殊关系。诚然,正如你们所猜想的,野上先生是以生病为借口,由瑞士进入联合国组织的。但,这是旨在使日本人民免遭更大的不幸。日本政府之所以顽固坚持要将岌岌可危的战局拖延到底,使国民陷入更深的灾难之中,就是因为有伊东忠介中校一类陆军死硬派。”
“于是,您就像我们所设想的,协助野上叛逃喽?”
“就算是吧。因为我与野上先生志同道合啊。当然啦,逃亡到敌对国家,并不是野上先生单枪匹马所能办得到的。”
此刻,突然车窗上撒满了耀眼的亮光。一辆汽车在后面停下,立即关闭了车灯。“啪”地一声,车门打开,传来有人走动的皮鞋声。奇怪的是,在两边挟着门田源一郞的人对此并不戒备。
“辛苦了。”来人在车外说话了。手电筒的光由窗外刺眼地照射到门田脸上。
“谈完了吗?”来人问。
“大99lib?体上谈完了。”一直在门田身边谈话的汉子说。同时,抓着门田手的另一个汉子下了车,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来人。
汽车摇晃了一下,车外的来人钻进车内。夜色很暗,看不清来人面目。他的粗胳膊大手抓住了门田源一郎的手。
“老板,您吃苦了!”来人说。
“原来是你呀!”
“老板最近似乎也觉察出来了,因为我并不能总当旅店的佣人荣吉呀,让我恢复本来姓名吧。我就是国威复权会总务武井承久,顺便提一下本会的领导成员:会长冈野普一,副会长杉岛丰造。请你记住。不过,你的脑袋还不知道能再活动多久呐!”
“准备好啦!我想,早晚有这一天。”
“有胆量!……喂,野上的住处问清了吗?”
这是问同伙的话。
“还没招供。”
“噢?不过,门田君,你可是一个杀人的凶手,是在这个现场杀害我们的同志伊东忠介先生的凶手呀!我们不会将你交给警方……”
“要杀我吗?”
“杀人犯,法律上也规定要处死刑的。横竖得死。我们要亲手执行……话已讲明,死到临头,你恐怕也不会再供出野上的行踪了吧?”
“是的。”
“因此,我们也不甜言蜜语地以释放为诱饵。而且也不拷打刑讯。我们只是仁至义尽地等待你最终会自己开口。”
门田源一郎沉默着。虽然话没出唇,可他那粗重的呼吸却像管子漏气一样“嘶,嘶”作响。
“没什么好说的。”门田源一郎的声音开始发喘。
“真的不招?”武井承久叮问。
“不能。”
这一声回答又是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时间长,是门田和绑架者的共同感觉。实际上,只不过七八秒钟。
“我再问一遍,野上显一郎住在什么地方?那家伙定是化名到日本的,因为他没有日本国籍。门田君,他的化名叫什么?”
门田源一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声回答:
“不知道!”
“好样的!”武井称赞道,“就算你大义凛然吧。可是,我们却放不过你。你是杀害伊东先也的凶手呀!”
“他逼人太甚嘛!”门田十分痛苦地说。
“噢?……让你来到这个现场,大概也知道我们的用意了吧。我们要在这儿九九藏书,在伊东先生亡灵长眠之处,要你的命!”
门田的呼吸在漆黑的汽车里发出异样的声响,使人竟听不出那是人在呼吸。继而,它变成了激越暴烈的声音,仿佛三四个小孩起哄喧闹、乱喊乱叫的声音。——那声音终于停息了。
第二十四章
一辆汽车驶入横滨市内。天气晴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不过,比起东京来,车辆稀少得多了,所以也显得安静多了。
“新丽饭店,好久没来啦!”
久美子说道。她坐在添田身边,为了赴约吃饭,她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今天的事是添田昨晚到久美子家之后才提起的。虽然并不是星期天,添田却执意要请久美子去横滨玩。久美子还要上班,感到为难。可是,一向客气谦让的添田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固执己见。
“明天正好。我自作主张,不想再往后拖啦。”
孝子在一旁笑着劝女儿:
“难得彰一一片好意,你就陪他去吧。”
“好吧。不过,我还没向单位请假呢。”
“那,你明天早上就打个电话请一天假怎么样?你还存有假期吧?”
“嗯。”
“突然袭击,实在抱歉。不过,希望明天请个假。”添田热情洋溢地将心愿强加给对方,“到新丽饭店吃完饭以后,还要在那一带好好逛一逛哩。”
“那太好啦!彰一好意邀你,”孝子笑吟吟地说,“你可得去。”
孝子早已不再将添田当作外人了。添田迄今还很少和久美子双双外出过。在这一方面,他腼腆得出奇。
久美子同意了。她对添田说:
“让妈也去,好吗?”
孝子赶忙说:
“不,我就算了。明天,正好有点事要上别处。你俩去吧。”
要是往常,添田当然会接着久美子的话顺势邀请孝子。而这一次他却装聋作哑。
添99lib.田其实很想带上孝子一道去,在他内心深处多么想将她领到横滨去啊。但他不能这样办,其一,他担心带上孝子去,对方也许就不出头露面;其二,结局将对孝子十分残酷。
虽然此刻身在车上,但是,这种困惑却从昨晚起就一直在动摇他的决心。唯独久美子倒是满怀欣喜地眼望远方,望着那流光溢彩的大海一角。
“很久以前,我曾和妈及节子姐来过新丽饭店。大概是五年前吧。”久美子开心地说,“后来,一直没再去。现在变样了吧?”
“没怎么变。房屋还是老样子嘛!”
“在吃饭中间,音乐声一直不停。一个大个子拉大提琴,音色十分优美,我还记得当时演奏的乐曲名字呢。”
“那种地方的乐队经常变换,这一次当然该换成别人啦。”
“真是一种享受啊!”
汽车驶过山下公园附近。街道宽阔,一边是公园人工栽种的松林,另一侧,就是饭店的高层楼房。晚秋的艳阳,将楼房的影子柔和而又鲜明地映照在地上。
添田让汽车停在新丽饭店门前。白色的台阶上也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久美子今天穿了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还戴上了平时从未戴过的珍珠项链。阳光照在肩头,显得十分鲜艳。
进了饭店,外面的光线突然被遮断,代之以巨大的枝形吊灯。饭店服务台设在中楼二层。
添田稍稍迟疑了一下,对久美子说:
“对不起,请等一下,我有点事儿问一下服务台。”
久美子点点头,站在原地。有两对年轻外国夫妇走过她的面前。
添田走到服务台,一个中年服务员手臂弯曲着对他打了招呼。
“请问,法国人万纳德先生住在这里,是吧?”
服务员由下往上打量了添田的面貌,就像在捞东西似地。
“您是哪一位?”
添田急切间无法回答。即使如实讲出自己的姓名,要见的人也不会认识。他事先没有思想准备,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不言而喻,也不便报出报社的名称。它只会遭到对方拒绝。
正当添田欲言又止时,服务员却出人意外地先说话了:
“请问,您该不是添田先生吧?”
这一问,他惊讶得差点要喊叫起来。正当他目瞪口呆之时,服务员将手伸到桌上,拿过一个小信封,说:
“如果我没猜错人,这有您一个便条。”
添田翻到背面一看,没有署名,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叠成两层的便条。
假如来访万纳德氏,事前,我将有话相告。416房间即我住室,请劳步光临。但是,希望你只身前来。
泷
泷良精!添田两眼紧盯着这一手潇洒的钢笔字。
真想不到,泷某正盼着添田到此处来。这当然不是因为泷某料事如神,而是多亏村尾芳生通知了他。于是,添田的眼前立即浮现出村尾在伊豆的船原温泉旅馆里卧床不起的情景。
村尾由伊豆的旅馆里,将添田那可以预料的行动,通知了泷良精。
“万纳德先生,”添田将便条藏进衣袋,面向服务员问,“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对,住在这里。不过,夫妇俩都在一小时前外出了。”
“去哪里了?”
“哎呀,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所以,去向不大好说……”
添田彰一又回到久美子站立的地方。
“这儿住了个熟人,刚才我到服务合,那儿给我留有口信,真对不起,我得去看一下。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
泷良精的便条上说,只要见添田一个人。这意味着泷某口里不知将讲些什么。自然不便将久美子领进泷某的房间。并且,泷某这一指示就是在得知久美子一同来此之后才作出的。
久美子听话地点头同意。
“那,您就放心去吧。我趁这功夫下楼看看橱窗去。”
这家饭店的楼下,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品。由于主要是供应外宾的纪念品,所以,精巧别致,走在货柜之间,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失陪啦!一会儿就回来。”
添田目送久美子走到楼梯口。她那连衣裙的裙裾微微摆动,娇小玲珑的双脚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十分轻松快活。
添田乘电梯上到四楼,当他在416房间外面站定时,心头毕竟还有点呯呯乱跳。
他屏息静气,敲了敲门。
里面响起低低的答应声,他扭动了门把手。出乎意外的泷良精已迎面站在门口,可能是听到了敲门声出来开门的。
“打搅了!”
添田施了礼。由于泷某背朝窗子,面部显得黑乎乎的。不过,尽管在逆光之中,也还可以看出他那前所未有的满面春风的表情。
“请进!”连声音也显得柔和多了。这是泷良精迄今从未有过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正盼着你来呐。”
不等添田回话,泷良精立即让他坐在了靠窗的接待席上。
“久美子小姐呢?”
冷不防,泷良精这么问了一句。是一种一切了然的语气。添田的预料不错,泷良精确实得到了村尾芳生的通知。
“一起来的。”
“哦。那末……”
“我让她在楼下等着。”
泷良精点了点头,突然告诉他:
“喂,万纳德现在不在呀!”
说完,盯着添田的脸。
万纳德——
添田迎着泷良精那一眨不眨的双眸,沉默了五六秒钟。
“明白。在服务台听说了。上哪里去了?”
“散步去了!”
“散步?”
泷良精正要答话,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女服务员进来送茶。因为来了客人,她才进来招待的。两个人目光错落地瞧着女服务员的动作。眼神自然变得温和了。茶水呈现一种清新得近乎透明的黄色,细碎的茶末飘飘摇摇地沉入了杯底。
泷良精仰起脸来,女服务员已经消失在门外,他的目光十分温和。
“添田君,”泷良精招呼晚辈,“你大概已经知道万纳德先生是谁了吧?”
一瞬间,一股热流由添田的颈部直传到了脊梁骨里。他绷紧了全身。
“刚刚知道。”
“可能是。我也不再保密了。万纳德先生就是那一位。”
当泷良精说到“那一位”时,.99lib. 他的嘴唇似乎微微打颤。看起来,他那松驰的眼皮似乎在瑟瑟颤动。
“你老早就想了解这一点,也费了心。”泷良精说,“我一直妨碍你想要了解此事的行动,因为,非如此不可。即使今天,你如果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出现,我也还是要挡驾到底的。但是,我最近得知你将是久美子未来的丈夫……我不是对一个记者,而是对行将成为野上家亲属的你全盘交底的!”
添田咽了一口唾末,额头上都快要冒汗了,还有点头晕目眩。他紧握双拳,不让力气由自己的脚底跑掉。
“为防万一,我再问一下:你来这里见那一位,没对孝子大嫂讲吧?”
“没有讲。”
“噢。”泷良精身靠椅背,低头沉思。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感到颇伤脑筋,“对久美子小姐怎么讲的?”
“说是让她来横滨玩的,还没有提万纳德先生的名字呐。”
“噢。”泷良精似乎对他这样处置十分满意,挺起了上身,原来虚弱的两眼射出了较强的光来,“添田君,那一位刚才到观音岬去了。”
“观音岬?”
“浦贺的端部。三十分钟以前才去,现在赶去准见得着。”
“为什么要上哪儿呢?”
“所以,我说去散步了嘛。没有目的。硬要讲目的的话,恐怕就是要置身富有日本特色的风光中度过国内的最后一天吧。”
添田似乎想挺起腰来。
“添田君,那一位明天将乘法航班机离开日本。”
“泷先生。”
添田身体为之一震。
“不,添田君,回头再谈吧。早点让久美子小姐到观音岬去吧。不能再磨蹭了。因为,说不定那一位一边望着大海,一边还在盼着女儿来到身边哩。”
添田精神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泷良精目光炯炯地仰视着他:
“喂,那一位的夫人也在呐。”
久美子正在楼下商店闲逛。添田下来时,她正望着货柜中那银光闪闪的珍珠出神。
听到添田的脚步声,她将视线由那些奢侈品上收回。这里,在大白天依然灯火通明。在一眼看到添田的一剎那,她也突然像华灯一样满面生光了。刚才还寂寞无聊的身影,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了。
“完事啦?”
她微微歪着脑袋,嫣然一笑。
添田不忍正视久美子的面孔。他的视线投射在货柜中的项链上。
“话只说了一半。”
身边没有别人。饭店里出售纪念品的商店白天十分冷清。女售货员坐在椅子上看书。
“啊,那末,我再等一会儿吧。”
“真对不起……这中间,本想请你等着我。可是,在这种地方你会感到寂寞无聊的。这横滨海边有一个观音岬,就在浦贺边上,我听人说,那儿风景优美,乘车三四十分钟就到。你先到那儿游览一下怎么样?”
久美子神情不快。
“我们一起去当然好,可谈起来怕要拖长时间的……就这样吧,请你先去,我一完事,随后就赶去。”
“可是,”久美子耷拉着脑袋,“我一个人……”
“唉,一点也不用怕。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人多得很。”
“我还是在这等你,尽管放心去谈吧。”
她拒绝到陌生的地方去。
“那怎么行?看来,我足足得两个小时,让你干等着,我也不忍心呀。”
“唔,”久美子这才勉强答应,“我,你不用担心嘛。不过,这样一来,彰一,你谈话就该分心了。”
“是啊。头一条,这个饭店也不是等人之地。再说,知道你到那儿去了。我们谈话就会尽快结束,随后赶去。”
“怎么走法?”
“饭店门前有出租车,本地司机路都很熟。”
“那儿都有什么?”
“有灯塔。它位于三浦半岛东端,正巧在油壶部的另一侧。再往前就是千叶县了。瞧,圆圆的东京湾就像被人由南方札起似地变得很窄,对吧?那最狭窄的海区就叫浦贺海峡,听说景色十分优美……其实,约你来横滨,也打算去那儿的。”
“明白啦。等一会儿,你可一定来啊!”
“那还用说。请原谅,并不是来以前就有这种安排的,偶然遇见了朋友才这么办的。对啦,午饭也在那边吃,晚饭再回这儿吃。”
“好。”
添田站在她的身边,真想告诉她:那儿有一对法国夫妇,不是素不相识的人,而是她在京都的寺院和宾馆里曾经遇到过的法国人。
然而,怎么能够对她说明呢?他只有在心中祈祷:在她到达观音岬以前,万纳德夫妇还呆在那里。
饭店的看门人举手给她叫了辆路过的出租车。久美子兴高采烈地坐了进去,守门人还以为添田随后也要上车,就没有关车门。
“到观音岬,”添田在车外问司机,“路熟吗?”
“熟得很。”司机手握着方向盘答道。
“上那儿去,有好多条路吗?”
“不,就一条路,先生。”
“地方大吗?”
这么问,是因为怕久美子尽管去了,万纳德夫妇却到别处,见不到面。
“不大,就在岸边嘛。再说,路线是定好的,要玩的地方也大同小异。”
添田放心了,他招招手:
“你走吧,我尽量早点去。”
“我等着你呵。”
久美子的手在脸前轻轻地挥着。
汽车沿着一条白色的公路驰去。久美子扭头望着车后窗外。
添田返回饭店。
“我一直在这儿目送着她,”泷良精再次将添田让进房间,头一句就说,“直到车子被这座楼挡住为止。”
“来得及吧?”
添田期待对方来证实自己的祈祷能如愿以偿。
“问题不大,”泷良精在烟斗内装上烟丝。他那缕缕白发在金秋艳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日影将它们斜分为两半。“因为,那一位也在盼着女儿去哩!自然会拭目以待的。”
泷良精俯身打着打火机,他那沉稳不惊的神志传染了添田,使他也坦然放心了。
“我什么也没对久美子讲过。”
“那就好。”泷良精马上说,“没说闲话就好。父女俩一见面就明白啦!那一位大概也有见到女儿的思想准备。”
窗子上爬了一只奄奄待毙的苍蝇,翅膀动也不动。
“夫人当然也在啰?”添田心事重重地问。
“没关系。”泷良精说,“那位夫人虽然是法国人,但为人就像日本妇女一样。”
“添田君,”泷良精抽着烟斗,声音从容平静,眼睛微微抬起,“听说你见到了村尾,大致情况已听他讲啦?”
“啊。不过,可不是全部。”
“足够啦。没必要了解全貌,单凭你的想象就够啦。”
“我的想像没错吗?”
“恐怕没有。”泷良精爽快地肯定了。
“可是,我还满腹疑云哩。第一件,就是野上显一郎先生回到日本的事。当然,他的心情我理解。停战已经十六个年头过去了,正确地讲,野上先生失去户口已经十七年了。毫无疑问急于重踏故土。我想,他当然有意暗中与自己的遗属晤面。如果可能,他肯定乐意会见亲属,而又不让她们知道他还活着。”
泷良精没有答话。不过,从表情上看,他是肯定这一点的。
“请允许我作一种设想……就是野上先生同国这件事,我看,至少和两个老朋友联系过。一位是村尾先生,老部下嘛。一位就是您泷先生。”
“嗯。”
泷良精将视线转向窗口,那只苍蝇依旧伏在原来的位置。
“您作为日本主要报社的特派记者住在瑞士,野上先生就‘病故’在该国医院。野上一秘‘病故’的电报是由村尾芳生先生所在使馆发出的。然而,还有一位记者的合作,那就是您。”
添田正面瞧着口衔烟斗的泷良精:
“我想,野上先生的意图是,通过这些老朋友,与遗属取得联系,至少是想请老朋友为此事提供方便。当然,坚信友谊长存啰!然而,半路上却杀出了个程咬金,他就是昔日的陆军武官伊东忠介中校。野上先生在寺院怀古,不慎留下了笔迹。野上孝生这种心情我也并非不理解。自幼常来常往的日本古刹,此次却是最后一瞥了。于是,就心血来潮:至少也要将自己的姓名留在寺院的留言册上。这,我完全理解……可是,它却成了野上先生的灾星。首先,被外甥女节子发现,引起了疑惑。更糟糕的是,伊东先生发现了笔迹,立即赶到东京。我听村尾先生讲后才知道,伊东中校原来真地相信野上一秘已死。如果野上先生活着,那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卖国贼。对于伊东中校来说,肯定是将野上先生的讣告与存在摆在一起才明白真相的。伊东先生一到东京,就直奔村尾先生和您的府上。我猜是去找你们核实野上先生的生死存亡问题。”
对此,泷良精轻轻而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野上先生之‘死’的真相,已蒙村尾先生赐教。只是,我不明白:那个伊东中校怎么会死在那荒无人烟的世田谷里呢?我想知道,是谁、什么原因勒住了伊东中校的脖子?请相信我并不是站在警方一边辑拿犯人的,犯人逍遥法外还是落入法网,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对伊东中校下手的人是谁?想要干掉伊东中校的起码有三个人。一位是村尾先生,一位是变成了万纳德的野上先生,一位是您。然而,三位都不会是凶手。还有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是谁呢?泷先生,照理说您是知道的。”
“添田君,”泷良精将烟斗由嘴边拿开,烦乱的双眼射出奇异的光来。添田被他的眼神变化惊得目瞪口呆,“那个犯人死啦!”
添田没能够一下子理解这句话。还当泷良精谈的完全是两码事哩。他自然而然地大睁两眼瞧着谈话者。
“杀伊东中校的人又被别人杀了。并且,现场就是伊东君送命的地方。”
这一次,字字句句都钻进了添田的耳中。
“您说什么?请再、再讲一遍。”
“尸体被发现是今天拂晓,自然还没见报。今天的晚报也许会登。”
“犯人被人杀了?是、是谁?不,我指的是被杀的人。”
“一个叫门田源一郎的人。你查过当时的使馆花名册,该知道的。”
“庶务?”添田惊叫道。
“对,是门田庶务。”
添田的头皮发麻了。他的确是那个下落不明的人物。
“现在改了名字,叫筒井源三郎。职业也变了,在品川车站前边开了一家筒井旅馆。”
添田陷入一团乱麻之中。他的眼前莫明其妙地浮现出一个浓眉大眼、颧骨突出的人,在那家偏僻、寒碜的小旅馆里曾经交谈过的人。
“中间的情节此时就免了吧。”泷良精继续说,“总之,门田是野上先生的心腹,又是协助野上先生‘病故’的帮手……当时,瑞士设有联合国方面的情报机关。野上先生为了使日本在被毁灭的前夕转入停战,就与该机关进行了接触。当然,持不同看法的人也许会说野上先生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不过,我可以作证,决无此事。”
“我懂了。是您接受了野上先生的授意与该机关牵线的吧?”
添田想起来了,这位前辈记者英语娴熟,长期担任驻外特派记者,成绩卓著。
“你不妨那样想象。我在瑞士期间,曾与美国情报机关的大人物打过高尔夫球。”
“威廉·杜勒斯?”
名噪一时的美国总统直辖中央情报局局座的大名,由添田嘴里脱口而出。他记得,这位声名显赫的美国情报头子,战时应该是住在瑞士的。
“或许是吧。不过,添田君,名字无所谓,换成温斯顿·丘吉尔又有何妨?总而言之,野上先生用心良苦,哪怕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甚至丧失自己作为日本人的资格,也要将祖国由毁灭的边缘挽救过来。持不同看法的人,也许会说他是里通外国的蛀虫。联合国方面答应同他接触。因为,反正还无法预测日本会抵抗到什么程度嘛!就联合国方面来说,也想尽量减少损失,结束对日作战。野上先生的行动,按照老一套的日本精神,则解释不通。这,只好留待后人评说了。”
泷良精将身体斜倚在扶手上,似乎疲倦了。
“伊东中校丧心病狂地一心想核实野上先生是否活着。”他不时用手揉揉额头,接着说,“他知道曾在使馆里同过事的庶务门田君在品川车站前边开了一个筒井旅店。这个,我们也知道……因而我估计,伊东住进了门田的旅馆中,再三盘问野上先生死亡前后的情况。这并不是我瞎猜,而是门田君昨天的来信把一切都摊开的。恐怕信是在他遇害前夕寄出的……伊东中校在使馆里就狂热崇拜日本精神,并且还幻想着有朝一日日本陆军会东山再起。不,这可不是一句笑话,在日本还是大有人在的。不管怎么讲,门田君直到最后一刻都守护着野上先生,所以,盘问起来也就剑拔弩张了。据门田君讲,伊东将他从奈良古刹撕来的留言册放到门田君面前。野上先生的笔体很怪,谁也模仿不出。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整夜秘密而又激烈的交锋。终于,门田君被伊东问得无法自圆其说了。直到此时,门田君才对伊东起了杀机。他感到,如果让这家伙查出如今正在日本的野上先生行踪,后果将不堪设想。
“同往世田谷里的是门田先生吗?”
“对。他谎称要领伊东到野上先生隐蔽地点,就在更深夜静时,几度换乘出租汽车赶到现场附近。虽说距离很近,但是,他怕事后留下痕迹,就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幸而伊东对东京地形不熟悉,而且利令智昏,竟毫不怀疑地与门田君并肩走到了当场。”
“是吗?”添田感到浑身无力,“那末,杀害门田先生的呢?”
“某个组织。我只能这样讲。该组织是系在狂热分子伊东中校腰里的一条黑线。”
“您也见过这帮人吗?”
“领教过。”泷良精泰然自若地回答,“那还不是因为伊东中校被杀,该组织成员纷纷四出打探嘛!尤其,在为久美子小姐作画的画家笹岛死后,我更是有意退避三舍了。”
“画家是过失致死吗?”
“确切说,是服用安眠药过量。然而,我当时可没这么看,以为又是该组织杀害了画家,因为在画家以久美子小姐为模特作画期间,她的父亲就同住在那里嘛!”
“同住?”
“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妥当,不过,反正是以一名院公的身份,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女儿看哩。这是村尾君出的点子,连女仆都辞退了,亏得这样,野上先生才得以从容不迫地见到亲生女儿的面。连画家的画稿,野上事后也要走了,打算带往国外。然而,画家不幸身亡的事儿突然发生。他不能再磨磨蹭蹭了,否则,就将受到警方的调查。便马上拿起久美子的画像离去了。”
“以山本千代子的名义,将久美子唤到京都的……”
“当然是野上先生想再见女儿一面嘛。怎么甘心就那么暗中一看了之呢?对啦!说起来,那一天,野上先生在歌舞伎剧院也见到了自己的‘遗属’——妻子和女儿……虽然活着,也算是遗属呀。不过,仅仅偷偷看上两眼,岂能满足?他要和女儿一诉衷肠。”
“明白。”添田点点头。
“召唤女儿的信,是在野上夫人赞同下写成的,就是现在的夫人……一个法国女人,精明强干,既能体谅人,又有教养。她对野上先生的处境完全体谅。山本千代子的信是让市场的打字店打的,底稿自然是乃父手笔。信寄出后,他就一个心思只等女儿到来。然而,久美子小姐并不是只身前往,一个神秘的尾巴在她身后晃来晃去。于是父女见面也就落空了。”九九藏书
“原来如此。”添田叹了一口气。
“但是,机会并未错过。久美子小姐去游苔寺。野上先生垂头丧气自个儿回M宾馆了,夫人独自走到苔寺,再次见到了久美子小姐。听说是这样:在南禅寺万纳德夫妇与其他外国游客混在一起,暗中等候久美子小姐。夫人在那儿成功地拍下了久美子的照片,这是无比珍贵的收获呀!”
“那M宾馆的事……”
“这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怎么也想不到久美子小姐竟会住进那家宾馆!……说实话,我们是约好在M宾馆与野上先生久别重逢的。村尾君由东京秘密乘飞机赶到,我也由蓼科赶乘中央线快车,绕道名古屋进入京都。人,总会被千丝万缕的命运之线在某一时刻神奇地牵到一起。首先得知久美子小姐住进宾馆的是夫人。听夫人一讲,野上先生便想听到女儿的声音,几次往久美子小姐的房间里打电话。”
“明白。可是,据说并没有听到他说话。”
“野上先生对女儿是欲说无语呀!你想,怎么开口呢?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总不好贸然东拉西扯吧。野上先生连打了两三次电话,只听到女儿‘喂,喂,喂,喂’几声,也只得知足了。本来,在这以前还通过翻译去请女儿吃晚饭。可是,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久美子小姐拒绝赴宴。也许倒是拒绝对了。就在当晚,村尾君遇剌。”
“谁干的?”
“还是那一伙。他们不到黄河心不死,就嗅着野上先生前足迹追踪而至。”
“为什么要刺杀村尾先生呢?”
“是警告,也是恫吓。”
“有什么必要那么干呢?要找的人不就住在他的隔壁吗?为什么没有朝那儿打枪呢?”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野上先生变成了法国人。虽然嗅出了一点气味,但是,还没有识破庐山真面目。M宾馆,村尾君先住了进去,我随后又到。这些家伙早就跟踪村尾君的,他们以为,刺杀村尾君后,袭击的目标或许就会出现。再说,即使目标不在当场露面,这一凶杀案也会酿成一场轩然大波。说不定,他们就盼着野上先生会在这场风波中突然露面。”
添田沉默良久,又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
“那末,野上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也许会回法国。不过,他还说过,回去以前,要到突尼斯一带沙漠中走一走。”
“沙漠?”
“对野上先生来说,巴黎和沙漠全都一样啊!不论走到地球上的哪块土地上,都只能是一片荒野。因为,归根到底,他是个丧失了国籍的人呀!不,不单是国籍,就连自己的生命也在十七年前丧失了。对他来说,地球本身就是一片荒野呵!”
添田看看手表,久美子在饭店门前坐车出发,已经四十分钟了。
第二十五章
一出隧道,扑面便是灌木丛生的密林。一条白色的公路,在这片密林与山坡之间向前方伸延。一辆赛车超越了久美子乘坐的汽车,朝前驰去。林木一片枯黄。大海平铺在眼前。
一艘挂着美国星条旗的白色快艇在海水中破浪前进,就连站在甲板上那些水兵的眉眼也都一清二楚。
“离灯塔那儿还远吗?”久美子问司机。
“绕过那个海角就是。”司机回答。
夏季作为海滨浴场的痕迹还依稀可见。更衣小房支离破碎,空汽水瓶、空罐头盒还堆在那里。
道路绕过直插海中的海角,遇到一个不大的空地。公共汽车、私人汽车、出租汽车等等一字儿排列在停车场上。旁边有一家十分典雅的西餐馆。海阔天空,出乎久美子的预料。
“请下车,由这儿走进去。”司机打开车门说;“到灯塔还要走十二、三分钟。”
道路骤然变窄,更加贴近海岸。由于天晴气爽,游人如织。久美子朝前走着,一路上遇见了好多男女。那些年轻的,都脱去了上衣,露出白衬衫来。真正是日丽风和,走几步就直想出汗。
海风送来一阵阵潮水的气息。
眼前的山崖上,有一个青少年旅游招待所。白色的栅栏内,万年青郁郁葱葱。房屋是红瓦盖顶,正与这海滩风景融成了一体。久美子不禁竟自心花怒放了。她想:来这里真不冤枉。扑鼻而来的空气都带有一股海水的香味。漫步海滩,使她分外快活起来。
灯塔迟迟还未入目。又是一条必须绕过海角的小路,再向前,坡度就变缓了。
山坡上,是一片十分古老的树林。举目望去,只见树上藤萝缠绕。风藤葛、真葛、柯树等亚热带植物芸芸丛生,十分繁茂。
下到坡底,一座灯塔突兀地赫然跃入眼帘。它座落在紧靠大海的山崖上面,那白色的塔基沐浴着阳光,在湛蓝色天宇的映衬下显得耀眼夺目。
脚下就是海岸,裸露着一块块被海水侵蚀成了茶褐色的岩石,仿佛一堆堆放得犬牙交错的板子似地伸进海中。
久美子在那里伫立良久,看得出神。看起来,几乎所有游人都会在此处感慨不已。她的身后又有人停下脚来。
要说有人,就连那贴近水面的礁石上,那帽沿般伸出的山岩上,也都三三俩俩的,一条小道绕过灯塔下的山崖,弯向更深处。小道上也有成群结伙的青年人信步而行!
久美子迈步向水边走去。前方是房州的连绵群山,然而,却并不觉得竟是隔海相对,仿佛与环抱灯塔下面那海角的土地连在一起。
云朵在高出群峰的山巅冉冉飘动。久美子在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被海水侵蚀的岩石上,触目皆是火山岩一般的孔洞。
海水涌来,流入岩石之间。旋即又如江河一般,倒流入海。螃蟹横行,潮水汹涌。
久美子蓦地感到有人正在什么地方注视着她,不是自己对面的岩石,那上面有两个青年正在交替拍照。
她移动视线。
一个身穿玄色衣服的高个妇女站在远处。一头金发映照着灿烂的秋阳。
久美子不禁一愣。一眼看出,正是在京都邂逅相遇的法国夫人。对方显然也认出了自己,正以一种异国人所特有的姿势,用力挥着手臂。
久美子走过去。法国夫人的背后,是建有灯塔的峭壁。峭壁上面也繁茂地长满了各种树木。这浓郁得发暗的颜色,更突出了夫人那一头金发。
“小姐,您好!”
夫人首先搭话。她笑容满面,一对兰眼珠直望着久美子。
“您好,夫人!”久美子用法语回问,“您什么时候离开京都到这里的?”
“四五天以前。”夫人眉开眼笑。她有一口排列整齐的牙齿,柔美的秀发被海风微微吹动,“没想到在这儿会遇到小姐,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啊。”
久美子回想起这位夫人在苔寺为自己拍照的情景。那铺展在她身后青枫之下厚薄不一的青苔,又绿莹莹地浮现在眼前。
“小姐的照片,拍得可好啦!我很珍爱它,要作为旅日的最好纪念。”
“能为夫人做点事,我也很高兴。”
“真是奇遇呀!记得在南禅寺也见过面,苔寺以后是M宾馆。今天,想不到在这儿又巧遇了您。真是神话般的奇遇。”
夫人的情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质朴无华。在衣服色彩方面,也与外国人的风习不同,或者说更近乎日本人的爱好,是用柔和的中间颜色谐调起来的。
“小姐来这儿是一个人吗?”
“嗯,是的。”
“也是来看这大海的吗?”
“是的。听人家说风景很美呀。”
“真是风景如画呀!京都也很美,这里就更美了!”
夫人一双兰眸转向大海。此时,正巧有一艘巨大的货轮循着航道缓缓驶来。阳光射在房州山脉的部分峰峦上,被照亮的部分就像打了灯光似地颜色鲜明。
“我和丈夫一道来的。”法国夫人在一旁说。
“嗯?”
抬头一看,只见夫人那蔷薇色的面颊上现出十分开心的微笑。
“我给您介绍一下,小姐。”
不等拦挡,夫人那高大的身影已经由她身旁走出了两三步。她知道,这是为了向后面传递信息。
久美子看见,一位戴墨镜的老年绅士缓步朝她走过来,他满头银发,脸型却酷肖日本人。唉呀,要说这副面容,她在南禅寺倒也见过。他曾与这位夫人并肩坐在方丈宽阔的套廊下,欣赏庭院的点景石。当场还有其他外国游客,而这位老人的侧影却显得对庭院之美如醉如痴。
久美子曾以为面前这位先生是西班牙人。而此刻,当她看到绅士朝自己身边走来的身影,心里明白:他分明是个日本人。除了日本人以外,是不会有这种从容不迫、郁郁寡欢的表情的。不过,当老人来到久美子的面前时,却从墨镜后面投过来一股和蔼慈祥的目光。
夫人不知何故并未将久美子介绍给她的丈夫。久美子有点不知所措地向老人问好:
“.99lib.您好,小姐!”老人回问,发音十分准确, “法语讲得蛮流利啊。”
老人笑容可掬地紧挨久美子身边站下,就是刚才夫人所站之处。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对丈夫小声说了几句。久美子听出了夫人在说:她要到灯塔上去一下。丈夫对她说:去吧,可要留点神。
“那末,回头见。”
夫人对久美子轻轻地挥了挥手。
为什么这位夫人只将丈夫撇在这里呢?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有失礼貌的举动。
“到海边走走吧。”老人突如其来地讲开了日语,“瞧,那块石头多好!我们到那儿看看,好吗?”
手指的方向是那个海水飞溅着白色浪花的地方。
波浪在脚边碎开,白色的水花飘飘摇摇,唯独这一部分的颜色才与海水的颜色不同,呈现一种晶莹透明的淡绿色。往前方看去,有一个男子站在一块向下方伸出的岩石上垂钓。
“太累啦!”老人说,“对不起,我要坐下了。”
他漫不经心地就坐在了岩石上,还自己“哎哟”了一声。
“不坐吗?”
老人蓦地扭过头来,仰脸看着久美子。虽然隔着一层墨镜,也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中有一种对亲人的眷恋。
“那边可以坐。”
他竟自选好一块地方,从衣袋里取出块手帕,铺在上面。
“真不敢当。”
“这有什么!总站着会劳累的,坐吧。”
久美子感到一阵神秘莫测的激动。不知怎地,她觉得老人刚刚落音的话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亲切感。或者说,它是由于这位老人年长的缘故和他那风度的关系吧,老人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那我就放肆了。”
她顺从地坐在老人为她铺好手帕的岩石上,秋风阵阵飘送来海浪的水星。
“我,”她不能不自报姓名了,“叫野上久美子。”
“噢。”
老人深深地点点头。两眼凝望海面,仿佛正以整个身心听取这个名字似的。
云朵冉冉飘动,部分海水的颜色为之一变。
“……好一个名字啊。”老人说,“对啦!也不能不讲出自己的名字呀,我叫万纳德。”
久美子并没马上将那个外国人名与这位老人联系到一起,她感到仿佛听到了一个好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她想,尽管他叫的是法国名字,但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肯定是日本人。大概还受过长期的日99lib.本教育。不,即便是日本人,能让人感到如此教养有素的也不多见。她认为,一定是后来在法国长期生活的结果。
“看着我,好像有点奇怪吧?”万纳德先生眼睛的余光似乎察觉了这一点,面带笑容地说,“无论是谁,都当我是日本人。嗨,人们当然会那样看啊!”
“您长期在日本住过?”
“对呀!”老人点点头,“在日本读完了大学。直到毕业以前,一直都在日本。”
果然如此。不过,听这位老人讲的日语,却是一口道地的东京腔,丝毫没有外国人那种南腔北调,日语造就了这位老人的仪表。
他躬着身子,这种情景也与日本老人的姿势一模一样,就像日本老人坐在廊沿下晒着太阳观赏院中盆景。
也许是戴着墨镜之故吧,老人的眉宇之间,别有一种严肃的神情,决不是那种观赏盆景的轻松、而是一种暗自凝神沉思、郁郁寡欢的严肃,看来,有一团阴沉的气氛笼罩着这位老人的整个身心。他那孑然—身坐对苍海的身影,使人感到一种忧郁的孤独。
久美子接不上话头。
她蓦地回忆起同一种身影:坐在南禅寺方丈的廊沿下,望着庭院。当时,的确也是这种神态。
“小姐,”老人面朝大海,低声问道,“令堂可好?”声音有点喑哑。
“嗯。承蒙您问候。”久美子自己也使用起与日本长者交谈时的言词话语来了。
“噢,那就好……令堂有这样一位小姐,该是何等欣慰呀!”九九藏书
久美子默默地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她蓦地觉得挺怪,为什么这位老人单单提及母亲呢?照通常情况,在这种场合是要询问对方父母双亲的。
“是在什么地方工作吧?”老人又问。
“是。”久美子讲出了工作单位。
“那太好啦。”老人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小姐这种年龄,结婚也不会远了吧?”
她一笑置之。萍水初逢,似乎谈得太深了,不过,她对此毫不介意。这种心心相印是怎么回事儿呵?只能归结为这位老人对她那种神秘莫测的亲近感。
“那末,令堂就是喜上加喜了。”
谈话变成了交往多年的老友之间的推心置腹式,久美子并不感到奇怪,也没有推却。不,更正确地说,她自己完全心悦诚服地与这位老人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
垂钓者猛力挥动钓竿一抖,那是要将鱼拖出水面的动作。蓦地,久美子注意到老人正由怀中取出手帕,也不摘墨镜,就那末擦了擦脸。
现在并不是炎热的季节,更确切地说,还有点海风料峭。老人似乎发觉了久美子在注视他,就自言自语地说:
“浪花老是往脸上溅,可真够呛!我,”老人随后急匆匆地说,“明天就要离开日本了。”
“啊?您回国吗?”
“嗯,有这种打算。”老人原样坐着,只是上身稍微动了动,“在日本停留的最后一天得以遇见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太荣幸啦。”
“……”
“我来日本,十分想找个人,就是小姐这样的人交谈交谈。所以,现在能和你谈谈,我感到十分满意。”
他的话语,久美子觉得并不虚假。事实上,这位法国老人打从刚才起,就一直是满面春风。不过,它不是外国人那种毫不掩饰的感情流露,而是有所节制的,这也是日本人的性格。
“十分愉快!”他说,“小姐,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你觉得我怎么样?”
好一个突兀的问题。久美子感到不知如何答对,她想,还是直述己见吧。
“我觉得,您非常……非常好呀。”这样说,还难以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情,“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就像见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一样。”
“嚯!”
老人转过脸来,深沉的目光出神地望着久美子的面庞。
“您那么看待我吗?真地那么看吗?”
“嗯,尽管有失礼貌。”
“哪里,哪里。多谢,多谢。听到小姐这一番话,我真感到喜出望外。”
“我真想,更早一点就来到你们身边,和尊夫人一起相处。”
“这一点,我也感到不忍分手呀。”老人猛一点头,“小姐,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刚才已经说了,我明天就将离开日本。因此,我想在这里给你唱一首我幼时学过的歌曲,作为纪念,小姐可肯赏光听一听?”
“……”
“哎呀,是儿歌哟。孩子们唱的歌,我唱不好。”
久美子微微一笑。
“请,请唱给我听听,请唱吧。”
老人哼唱起来,歌词有一大半看来已经忘却,不过,久美子又九九藏书在后面给补上了。两个人的歌声不时为大海的涛声所淹没。
野上显一郎尽管自己也在低声哼唱着,却又全神贯注地将女儿的声音铭刻在心田。
乌鸦叫,
为啥叫呀叫?
因为那山头上,
有它七只
活泼可爱的小宝宝
两个人的合唱,盖过了浪涛的喧嚣,歌声飞过海空,消逝在碧波之中。一种莫明其妙的激动,突如其来地充满了久美子的胸怀。
她意识到,这正是自己上幼儿园时学会、并和妈妈一起为生父的“遗容”合唱过的那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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