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重重迷雾》 第一章 芦村节子在西京站下了电车。 许久未到这里来了。刚踏上站台,药王庙的三层塔身就已历历在目,那塔身也使她十分怀恋。时值深秋,和暖的阳光照射着塔下的松林。走出车站,一条大道直通药王庙。道旁有家兼营古玩的茶馆,货架上摆放着古香古色的屋瓦等物品。同节子在八年前所看到的情景一样,一家家店铺依旧保持着昔日在街道上所占据的位置。 天空阴晦,寒风料峭。不过,节子倒是心情振九九藏书奋,兴致蛮高。因为,无论是脚下的这条路,还是将要走近的庙门,都是久别重逢了。 她和丈夫亮一相伴来到京都,亮一出席学术会议,要忙上一整天。夫妻双双出游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早在离开东京之时,她就决定:要在丈夫开会期间游览一下奈良。 步入药王庙门,她站在三层塔下。记得上次来时,这座塔正在修缮之中。当时,她感到十分扫兴。而今,整个塔身则都赫然在目,光彩照人,一如既往,今天依然不见游人,一般说来,来奈良的游客是不大涉足此处的。 看完大殿的雕像,天已过午。时间已不许可再看下去,她就匆匆走出了药王庙门。 从药王庙到唐招提寺这段路,她最为神往。八年前来这里时,正值暮春天气,朵朵白色木兰花由西边那瓦顶扳心泥墙上伸出头来,艳阳高照着道旁农舍的房山,衬托得墙壁分外洁白。不过,今天天气有点阴晦,墙壁显得黯然失色。 这条路上照例行人稀少,坍塌的土墙上爬满了火红的长春藤,这堵断垣残壁也象陈列品一般千古不变,一个正在农家小院里捋稻子的少女目送着节子走过。 到了唐招提寺,只见寺门早已在什么时候修葺一新了。 记得早先到此游览时,这个寺门破败不堪。门柱的下端已经开始腐烂,布满青苔的瓦顶门楼已经倾斜,摇摇欲坍。不过,当时门旁山樱盛开,恰与残红斑驳的门柱相映成趣,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古香古色”之感。 离大殿还有老长一段路。两旁树木茂密。矮小的接待室依然是八年前所见到的老样子,有一个老僧在出售彩色明信片和护身符。 节子首先瞻仰大殿。在装饰有巨型鸱尾的大屋顶下,一字儿排列着八根饱经风雨的圆柱。它那完美无缺的造型让人喷啧称赞,使人联想到法隆寺那种向外鼓起的立柱,又颇有点希腊式建筑风格。 她沿着大殿两厢宽敞的廊檐绕到殿后。 鼓楼及经堂也是同时修缮的,显得红光耀眼。从这个角度望去,唐招提寺的布局实在妙不可言,使人感到犹如在欣赏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 节子伫立良久,并无一人前来瞻仰。 云彩裂了点缝隙,露出一抹淡淡的秋阳。八根鼓状圆柱投出一排阴影,煞似奇异的立体图画。因为廊檐宽阔,射来的光线被拦腰遮断,上部靠近廊檐的地方,依然很暗。蓝色的窗棂和雪白的粉壁都显得暗淡无光,唯独那朱红圆柱却光彩夺目,她出神地在那儿看了许久。 第一个使节子领略到古刹之美的,是她已故的舅舅。舅舅名叫野上显一郎,原是一名外交官,战争期间,曾是驻欧州中立国公使馆的一等秘书,战火未熄就病故于任上。 节子还记得母亲那不胜痛惜的话语:“你舅舅那样壮实的人,竟……”当时节子二十三岁,和丈夫结婚刚交第二个年头。一想起舅舅的事儿,母亲的话语也就一齐涌上心头。 舅舅的体格的确是健壮无比的,从中学到大学,他一直参加柔道训练,曾获三“段”称号。舅舅出国之际,正是战争进入白炽化阶段,她和母亲赶到东京车站为舅舅送行,因为实行灯火管制,车站里昏暗不明。.99lib. 当时,日本已经遭到了美国机动部队的沉重打击;在欧洲战场上,德、意两军也在节节败退,原以为舅舅是出任到中立国,只要安全抵达任地,就可以太平无事了。谁料想,他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就连当时的日本报纸在报导舅舅死讯时,也说他“在中立国,于错综复杂之欧洲政局下,竭诚推行日本之战时外交,终于以身殉职”。 可以说,就是这位体魄健壮的舅舅,教她领悟了古刹之美。舅舅早在学生时代,就曾多次漫游奈良的古刹与大和之路。进入外交界以后,也未曾中断过。尤其,在他出任副领事去天津和欧洲各地供职后,每逢回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重踏大和之路。 其实,节子还未曾让舅舅带到关西来过。 “节子?有机会舅舅带你去,给你好好讲讲。” 舅舅老早就许过此愿,可到底还是没能兑现。 一到国外,舅舅就从住地给她寄回了印刷精美的明信片,但对外国风景之美则只字不提,只是写道: “你去游览奈良古剎了吗?飞鸟古刹也要抽空看一看。要不是远隔天涯,舅舅也想请个假去一趟的,可……”看来,正因为舅舅身居国外,才格外怀恋故国日本的古刹。 看完大殿,节子来到门口,走进出售护身符和彩色明信片的小接待室里,想在这里选购几件礼品,带给表妹久美子。小接待室里除了明信片外,还摆放着一些小巧玲珑的陶瓷挂盘,上面烧有“唐招提寺”四字,颇有点纪念意义,节子就买了它。 在老僧包扎挂盘的当儿,她蓦地发现那儿放着一本留言册。正好是翻开着的,她就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只见上面有著名美术评论家以及大学教授们的签名。看来,尽管一般游客无心问津,但这些文人墨客却还是颇有兴致来此光顾的。 老僧包扎挂盘颇费功夫。节子将留言册向后面翻了一页。上面签满了人名,一个个签名展现了各自的笔体。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名字“田中孝一”上,当然,这并非她知哓这个名字,乃是因为这一笔字好生熟悉。 “给您盘子。” 老僧好容易捆扎好挂盘,递给节子,因见她正对着留言册上的人名出神,就邀请道:“请夫人也留下芳名吧。” 因为难得来此一趟。节子也有心要挥上一笔。当签上自己名字之后,她又翻到了前面一页。她怎么也丢不下这件事,谜团并不在那个名字,而在于这一种笔体。她总觉得,它酷似亡舅的手迹。 舅舅早在青年时期就写得一手好字。此刻,她着着这几个毛笔字,无论那右肩微微上挑的习惯,还是那“一”字向一边拖笔的收势,都酷似舅舅的手迹。就是说,舅舅名字显—郎的“一”字,和这位田中孝一的“一”字笔法一模一样。她知道,舅舅自幼就临摹中国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的字帖。 她寻思:该不是到了这座古刹,过多地缅怀亡舅,以致于产生了幻觉吧。世上笔体相似者大有人在。不过,碰巧来到舅舅爱慕的寺院,又发现酷似舅舅的手迹这件事,仍然使她感到欣慰。这位是何方人氏呢?为了慎重起见,她询问老僧: “这一位,也是远道而来的吗?” 老僧兴味索然地对田中孝一之名扫了一眼: “不晓得呀。” “在这一页上签名的人,是哪天来的呢?” “这个啊,”老僧老眼昏花地看了看签名的次序,“依我看,是十天以前吧。” 如果是十天以前,这位老僧或许还记得签名的这位参拜者。照理讲,此寺游客寥寥,不会太忙碌的。然而一问,老僧却说: “不,来拜庙的人那末多,我可记不清一个一个都是什么人。” 节子失望地离开古刹,循原路返回。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就是无比地思念舅舅。触景生情,思念亡亲,或许就是观赏了古刹秋色之故吧。 她和丈夫约好今晚在奈良的旅馆里相会。丈夫在京都告诉她:学术会议一毕,就于八点钟赶到奈良,由于乌云漫空,似乎天色已晚,其实才只转游了两个小时。 节子又回到了西京车站。马上就要回奈良了,可是,不知怎的,此刻竟有点怏怏不快。当初,她曾作过周密计划,打算沿着佐保路由秋筱寺游览到法华寺。而此刻,竟忽然兴致索然了。她对那个田中孝一依然割舍不下。虽然和他素昧平生,但他的字迹却不可思议地萦绕在她的脑际。 她站在站台上,上行的电车驶进了站。不用说,照原订计划理应就此登车。但,她终于还是迟疑不决地眼看着电车开走了。节子主意已定,她折转身,跨步登上刚巧开来的下行车。 透过车窗,只见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呈现出一派萧杀的秋色。秋收已毕,无边无垠的农田荒凉空荡。在丘陵的映衬下,法起寺的三层古塔隐约可见,法隆寺那五层古塔也鲜艳夺目地出现于松林之中。 节子在植原神社前站下了电车。 出租汽车飞驰着,大道上不见行人。两旁是广阔的原野,一座座农舍聚集的村落星罗棋布,过了冈寺,桔寺的粉墙就扑面而来。节子告诉司机等候她,自己迈步踏着寺门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 桔寺是一座小寺,节子十分欣赏这个寺名。她来到正殿旁边的接待室窗口,这里也出售护身符和明信片。 她在那儿买了明信片,环顾室内,并无留言册。 “对不起,”她鼓足了勇气说,“要是有留言册的话,我想留个名……” 正在临帖写字的接待僧,抬头看了看她,默不作声从自己坐的桌旁递过来一本留言册。 节子急忙从最后一页翻找起来。但是,并未找到“田中孝一”之名。她签上自己的名字,为防万一,就又翻看了前面的纸页。但,连看几遍,却未见到“田中孝一”的大名。 “谢谢。” 节子送还留言册。她走下石阶,坐进出租汽车。 “上哪儿?”司机回头问。 “请开到安居院吧。” 司机重又驱车飞奔起来。道路伸延在收割完毕的稻田之间,刚才在桔寺遥遥在望的森林扑面而来。节子在写有“安居院”三字的大门前下了汽车,她照例叮嘱司机原地等候。 走进安居院大门,大殿横陈眼前。院子星堆放着一些似乎用作基石的大石块。 大殿的正尊,传说是止利佛师所雕塑的飞鸟大佛,节子早已在美术史一类书籍的插图中多次看过。此刻,她无心参拜那“憨态可掬”的本尊,她来此要作的第一件事也还是查看留言册。 寺院接待室里空无一人。在奈良各寺之中,此处实在是满目孤寂。或许是见到节子站在当院吧,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僧身披白色袈裟由方丈里走出来,探着头问:“您拜佛吗?” 若是往日,她是要参拜本尊的,可此刻,她关心的却是别的事情。她只买了护身符和明信片。在此无需开口,留言册就摆在接待室的窗口。 “啊,”节子对老僧说,“我从东京专程来到宝刹,请允许我在留言册上签个名吧。” 老僧满脸赔笑地对她说: “那您请,请吧。” 节子打开留言册。趁老僧磨墨不注意,她看到最后一页上只有三个人签名。翻到前面一页,这一页上写满了与独素来无缘的陌生名姓。但是,当她翻开新的一页后,却不禁要叫出声来。 这一页上竟然写着一个她所眼熟的“田中孝一”,笔体也和她在唐招提寺所见到的一摸一样,就如同是用同一枚图章印出来似的。老僧磨好墨递过来,她询问道: “请问……”她手指着“田中孝一”几个字,“这位先生是哪天来宝刹的呢?” 那语调俨然就像在打听自己的挚友。老僧俯身看了看。 “嗯……”他歪着头回忆说,“是哪天呢……签在这一页上的,大概在一星期或者十天以前吧。” 她听后,看了老僧一眼:“老师傅,您不记得这人了吗?”老僧又歪过头来: “不记得是哪一位啦。我说,那是您的熟人吗?” “是呀!”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来到宝刹,想起久别的亲人,这才询问的,可……” 节子的视线重又扫向留言册上的签字,实在太像舅舅的笔迹了。 节子存有几张舅舅所写的手迹。因为是小时候给的,所以并不是艰涩难懂的汉诗。舅舅的爱好就是:先铺上一块红毡,再摊开宣纸,待舅母磨好墨后,挥动大笔书写汉字。假如此刻身边带有舅舅的手迹,她真想拿出来与“田中孝一”这四个字对对笔体呢。 节子到达奈良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街市上灯火通明。她在站前乘上出租汽车。黄昏时分,公园大道上的行人已渐稀少,唯独兴福寺的古塔,被下方射来的灯光映照得晶莹夺目。 旅馆已和丈夫商定,预订住在飞火野。到了旅馆一看,丈夫亮一已经先行抵达,并已洗浴完毕。 “对不起,我迟到了。” 节子道了歉。丈夫那近来日渐发福的身躯裹着睡袍,正弓着腰在看报。 “你要洗澡吗?”丈夫一见她,就问。 “回头再说吧。” “那就赶快吃饭吧,真饿坏了。” 丈夫孩子似地拍拍肚子。节子随即让女服务员给送晚饭。 “您,京都那儿早就完事了吗?”节子问。 “是啊,早完事了。后来,一些老朋友们要进行联欢,我又不会喝酒,况且你还在这儿等着,所以就脱身赶来了。” 节子对自己的迟到,格外感到不安。 “我太失礼了,请您原谅。” “好了,”亮一笑眯眯地望着她,“还是谈谈夫人的古刹之行吧。” 丈夫一直揶揄她的这种爱好。 晚饭送进了房间。滴酒不沾的亮一,吃起饭来十分省事。他急急忙忙端起饭碗,就从盘子一边抄起菜来。 “啊哟,看来真饿坏了!”节子看到丈夫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 “是啊。今天在学会上搞得精疲力竭,由京都到这儿又乘了一小时电车,在车上就已饥肠辘辘了。夫人的古刹之行一定是心满意足吧?” “嗯。” 节子无意之中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此行与先前同丈夫商定的计划是大有出入的。 “佐保路一带可好?” 丈夫这样问,自在情理之中。亮一十分欣赏“佐保路”之名,此名感情色彩很浓。他颇为自豪地吟诵起万叶集中所收大伴坂上郎女的歌词: 情郎翘首望兮佐保路,  青青柳丝长兮春风佛。 “没到那儿去呢。”节子说。 “怎么?”他看着妻子,“那一带,你不是很感兴趣吗?” “是啊。不过,我没有去那儿,只上桔寺及安居院几个地方转了转就回来了。” “为什么呢?”丈夫大惑不解地问。 节子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说出原由: “到唐招提寺时,我见留言册上看一个签名酷似舅舅笔.迹,就寻思:别的寺院留言册上会不会也有呢?” “舅舅?” 亮一自打与节子订婚以后,就结识了野上显一郎。婚后也曾屡屡拜访,经常聆听这位妻舅的谈话。 “那一笔字很有舅舅的风格,所以,真使我恋恋不舍哩。” “原来如此,令舅可是你古刹巡礼的启蒙大师呀!” 丈夫朗声大笑起来。 “这样,你当然要去其它寺院查看留言册啰。不过恐怕这一位甚至还去过法华寺和秋筱寺等地。你怎么会直奔飞鸟一带呢?” “舅舅原本就喜爱那一带。我小时候,他从国外来信就常常抒发此类情思呢。” “喂,喂,”丈夫说,“真玄呀!你该不是去寻找舅舅的吧?仅仅笔迹相似吗?” “就是呀。可舅舅早在十七年前就去世了。不过,果然在安居院也发现了同样的笔迹。” “那么,假冒舅舅笔迹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叫田中孝一。可你是知道的,舅舅临摹的是中国北宋米芾字帖,笔体很独特的。” “如果这位田中孝一也投师同一个中国书法家,那对你可算太缺德了。因为,他竟让你改变初衷,绕道安居院哟。” 因为紧靠飞火野,夜里十分安静。外面似乎下起雨来,房檐上雨点叮咚作响。 尽管受到丈夫的冷嘲热讽,然而,“田中孝一”四字在节子心里却总抹不掉。她还从未像今天这样,为缅怀在欧洲病故的舅舅而心神不宁过。 第二章 节子回到东京,第二天前去探望舅母。 舅母的住宅,坐落在杉并区腹心地带。附近,柞树林子四处可见,那是武藏野原始森林的遗迹。不远处,有一家昔日的贵族别墅,院落半掩在林木之中。节子十分乐意在这一带漫游。 新建住宅大批涌现,她所喜爱的树林已大多消失,但在贵族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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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带,柞、橡、榉、枞等树依然枝繁叶茂,高耸云天。 舅母之家,位于其中一角。这一带,家家房屋都很陈旧。一条羊肠小道在杉树行间左曲右拐。每当初冬,小道两边就落叶堆积,走在这铺满落叶的小道上,使节子感到周身舒适自在。 她在一家小院门前摁了门铃,舅母孝子应声而出。 “唉呀,快进来!”舅母招呼着节子,“你从奈良寄来的明信片收到啦!你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 “快进屋吧。” 舅母领她进了客厅。 这位舅母嫁到舅舅家那天的情景,还一直留在她幼年的记忆之中。 她记得,婚礼似乎就在舅舅出任副领事,即将抵天津赴任的前夕。他们婚后年余,曾联名给母亲来过信。她没有忘记,自己也曾蒙舅母给过一些十分优美的中国风景画明信片,舅母也写得一手好字。 正因为自己爱好书法,所以,舅舅老早就对姐姐——节子的母亲讲过: “我可看不上提不起笔的女子啊。要是说亲,字写得好可得算一个条件。” 所以,舅舅娶下这位妻子,大概就是由于对这一条心满意足吧。 舅舅的笔体风格古怪,虽说是师法中国古帖,可节子在少女时代却根本看不上眼。那是一种右肩上挑、极有个性的笔体99lib?。 “在奈良呆了几天?”舅母边斟茶边问。 “只一个晚上。”节子拿出在奈良购买的礼品,说道。 “那可太短了!怎么不再多玩两天呢?” “可,还要看亮一他们学校的情况呢,不行呀!” “哦。” “我起大早独自赶到奈良,马不停蹄就到唐招提寺和药王庙去了。本来,还打算游览一下秋筱寺和法华寺的佐保路,不过,遇到.99lib.一件怪事,反倒绕到飞鸟一带去了。” 对她所说的怪事,舅母看来无动于衷,只看着她问: “遇到了什么事儿?” 她心里想,在这里谈舅舅的笔迹是不合适的,假如是寻常小事,她自会津津乐道。可那“田中孝一”的笔迹竟会如此逼真,又让她难以沉默不语。 舅母还在为停战前夕死于异国的丈夫苦苦守节,寂寞度日,她可不忍心就这么信口开河。 然而,最终又非说不可。 “上唐招提寺时,”她说,“我在寺院接待室的留言册,见到一个人的签名,与舅舅的笔体一模一样。” “啊……”舅母的表情看不出有多么强烈的反应,仅仅眼里流露出一种好奇的光芒,“那倒是件稀罕事儿。我还以为,没有什么人写你舅那种字呢。” “嗨,舅妈,那简直就像是舅舅一笔写出来的。所以,我一看到那种笔体,尽管签的是别人的名字,也还是惊奇得差一点叫出声来。” 舅母依旧无动于衷地置之一笑。 “我又赶到飞鸟一带去找那个与舅舅笔迹完全一样的田中孝一的签名。因为,舅舅时常同我谈起飞鸟路的古寺宝刹。” “那么,结果怎么样呢?” 舅母这才产生了兴趣。 “绕到安居院,我在那儿又见到了田中孝一的笔迹。” “哎呀呀,”舅母扑哧笑出声来,“你该不是想你舅想入了魔,才看成那种字体的吧。” “也许是吧,”节子并不违拗她,“不过,当时如果可能,我真想拿舅舅的笔迹去对比一下呢。” “真难为你有这份心意。” “舅妈,要是离得近,我真想陪您去一趟呢。” “唉!去看看也白搭。”舅母摇摇头,“人死都这么多年了。那反倒更让人心酸呢。当然,要是你舅还活在世上,就是另一码事了。” “是呀,亮一也这么说来着。”节子接过舅母的话头说,“我在奈良旅馆里见到亮一时,对他一说,他也是这么说的:今天,你让舅舅的魂灵之笔引逗得东游西转了一整天。” “就是呀,”舅母说,“亮一的话不错。这件事就不要再想它了。” 舅母在失去丈夫之后,依旧生活简朴。娘家虽是旧日的官僚,也并没有万贯家产。由于亡夫之故,女儿才得以在机关上班。以前,尽管也曾有人劝其改嫁,但她都一口回绝,舅母还保特着这种美德。 “久美子表妹身体、工作都好吧?”节子变换话题问。 “嗯,还让你操心。”舅母笑逐颜开地说。 “那就好。舅妈,你也真够作难的。不过,等久美子结了婚就好了。” “我也这么盼呀,”舅母又新沏了茶,“还远没有熬出头哩!” “表妹多大啦?” “已经二十三了。” “有中意的了吧?” “这事呀,”孝子下意识地看看茶怀,“原打算过两天就告诉你的。” 节子访佛发现新大陆似地瞧着舅母: “哎哟,表妹有那个了吗?” “我总觉得,久美子,”舅母低下了头,“好像有了个男朋友啦。最近,领来玩过两、三次。” “哦。什么样?” “在报社工作。她说是同学的哥哥,性格爽朗,我看这小伙子不错。阿节呀,你能不能也相看一下?” “嗯哪,行啊。先告诉表妹,下次那一位要是来家,我也到场就是了。那么,舅妈的意见呢?” “还八字没一撇哩!”舅母嘴里虽如此说,但看样子内心并不反对久美子与其结合。 节子接着若有所思地问: “舅舅去世时,表妹多大?” “七岁。” “要是舅舅能活到今天,真不知该多么高兴呢!” “你舅舅可疼爱孩子啦!就是在出国以后,来信谈的也全都是久美子如何如何。最后一封信也是那样写的。记得什么时候给你看过吧。” “嗯。不过,早已忘光了。我还想再看一遍呢。” 节子这么说,并非因为她想看舅舅的信,而是要重新核对一下舅舅的笔迹。 舅母立即起身去卧室,此刻,她竟显得兴冲冲的,对亡夫的怀恋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这位遗孀。她怀抱着信袋走回来。 “就是这一封。” 信封上贴满了外国邮票。盖的邮戳是1944年6月3日。显然已经多次掏来掏去,那厚实的信封磨得毛绒绒的。节子抽出信纸,她记得确曾看过,信纸已经皱巴巴的了。 舅舅病于任职的中立国,住进了瑞士一家医院,信是由医院寄来的。 “远在海角天涯,倍感日本之芨芨可危。人们置身局外,远比局内人感受更深,正如目击者远比自杀者更感恐怖—般。我现住瑞士医院,遥念着远在故土的你们母女,我还从未像此刻这样热切地思念过。 “此间报纸,日复一日地报导祖国遭受轰炸的消息。每看到此类消息,我就无比牵挂久美子的安危。虽然,此时此际,只考虑自己家属或许欠妥。 “然而,非千方百计早日恢复日本全国和平局面不可。就在我身卧病榻闭目养神之际,每分每秒都有成百千的人被夺去生命,一想到此情此景,一种难以名状的担忧就油然而起。 “阳光融融,隔窗射到病榻上,恐怕这种和平的阳光,你们身边就没有吧。大概,你们正隐身在防空壕内,被美机吓得瑟瑟颤抖。你拖着久美子这个累赘,行动起来想必诸多不便。不过,盼你能坚强些。但有寸心不死,定能保护你们。 “愿祖国早日实现和平,盼久美子平安长大成人。” 单从战时那严格的邮检制度看,舅舅写这种信也就够胆大包天了。其勇气,无疑还要超过他对爱女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节子开始研究字体。虽说是钢笔字,但笔体照样是右肩上挑,特征分明。她在大和古剎所见的那毛笔字的特点,原封不动地表现在这钢笔字上。 “拜读了舅舅的信,我真想顶礼谟拜呢!” 节子将信装入信封,交还舅母。信封背面写着瑞士某疗养区的地名。 “噢,谢谢。” 孝子领着外甥女来到另一房间的佛龛俞。舅舅的遗像挂在里面,那是他最后出任一秘时的留影。嘴角笑意洋溢,两眼微微眯缝,仿佛害怕阳光刺眼,这就是舅舅的特征。 “带舅舅骨灰回国的是哪一位?”他问舅母。 “村尾芳生先生呀。他当时任公使馆二秘。” “现在贵干呢?” “村尾先生现任欧亚局XX科科长。”舅母答。 “噢,那,舅妈后来还见过村尾先生锣?” “不,近来一直没见过他。以前,曾来过家里两三次,给你舅上过香。” 村尾先生想必出于带回上司骨灰这层关系,拜访过两三次家属。此后,随着年深日久,无形之中也就疏远了,也可能是这位先生几经升迁,工作繁忙之故吧。 当这位二秘将舅舅骨灰转交舅母时,当然讲述了舅舅临终情景。节子听舅母这么讲过: 舅舅野上显一郎驻守中立国,为败局已定的日本外交奔走呼号。轴心国意大利业已投降,德国军队正由苏联节节败退。无论怎样欺人耳目,也无法掩盖日本胜利无望的事实了。 她对当时的外交事务不甚了解。似乎,舅舅的工作就是争取中立国,以便使日本以较好的结局了却战争。想来,他的处心积虑就是由中立国出面说服联合国军,以期达到上述目的。 然而,由于当时中立国方面对日本毫不同情,或者说,干脆就站在联合国军一方,所以,可想而知,舅舅的工作该是何等艰巨。据说,舅舅因此得了肺病,原来体魄那么健壮,可到瑞士住院之时,已经变得骨瘦如柴了。 死亡通知书由医院经该国外交部转到了使馆,二秘村尾赶往那家瑞士医院领取遗体,但因战时交通不便,当赶到医院时,尸体业已火化成灰了。 据说,院方告诉村尾先生,舅舅临终一直在为日本的命运忧心忡忡。院方将舅舅写给妻子的遗书交给了村尾,它和骨灰一并交到了舅母手中。 遗书主要还是嘱咐要养育好女儿,并再三规劝舅母改嫁。节子虽说没看到遗书,可她母亲看过之后,已将内容告诉了她。 节子探望舅母之后的四五天很快过去。这天,丈夫不在家,屋里清静极了。正在这时,久美子来了电话。 “姐姐,您好啊!” 虽说是表姊妹,久美子却习惯免“表”相称。 “哎呀,从哪儿来的电话呀?” “就在单位前边的公用电话间里呀。”久美子答。 “怪人,怎么不在办公室里打呢?怎么,是在外面散步顺便打的?” “嗯,不是。在办公室里不便谈嘛。”表妹娇嗔地说。 “什么事儿?” “你最近上奈良去了,是吧?我回到家,妈就把您带的礼物交给我了。” “嗯。真不巧,你没在家。” “我说呀,姐姐,听妈讲,您在奈良古庙里见到一种字迹,酷似我爸的笔体,是吗?” “是呀!” 节子笑了。表妹果然是为打听此事才打电话的。 “这事儿,能对我再谈点什么吗?”久美子问。 “嗯,行倒是行,可除了对舅妈谈过的,再也没有别的呀!” 节子想:表妹太思念亡父啦,可不能让她心存侥幸。 “我知道。”久美子停顿片刻,又说:“明天礼拜天,上您家玩行吧?喂,喂,哥哥在家吗?” 久美子对表姐夫也如此相称。 “他说,学校里有点事儿,明天不在家的。” 节子还要说下去。 “太好啦!”表妹的声音打断她,“哥哥不在家太巧99lib.t>啦。有点事儿想同您谈呢!” “什么事儿?” “我想带朋友去玩。他在报社工作,听妈讲了奈良的事儿,很感兴趣哟。” “报社的?” “唉呀!姐姐,你不是听妈说过了嘛?!” 久美子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撂下电话以后,节子忐忑不安起来:表妹的男朋友,一个新闻记者,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呢? 当晚,丈夫亮一回家后,她立即告诉了他。他一边解着领带,一边皱着眉头说: “噍,噍,这都是你扑风捉影瞎说一通的结果。如今的新闻记者,为了搜集素材是无孔不入的。” 可是,节子并没料到此事竟会成为新闻素材。但丈夫立即就关心起别的事情了: “是吗?久美子找了这么个对象?” 第三章 这天,天晴日朗。叶子落尽变得光秃秃的黑色枝梢,在秋风萧瑟的湛蓝天宇上勾画出一道道细细的线条。虽说是星期天,可丈夫亮一因为学校有事,一大早就离开了家,临走时,记起昨晚妻子告诉他的事,又提醒了一句: “今天,可就是久美子领着新闻记者来的日子啰!” “嗯,您也早点回来哟!” “嗯。”丈夫正躬着身子穿皮鞋,“她们难得来一次,可我恐怕赶不回来。算了,你替我问个好吧。” 丈夫挟起旧皮包走了。 十一点,表妹打来了电话。 “姐姐吗?”听筒里传来久美子惯常那兴高采烈的声音,“一点钟登门拜访,好吗?” “哟,怎么不早点来呢?”节子说,“虽说没有山珍海味,可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午饭啦!” “所以,才决定一点钟去呢。”久美子说,“两个人一起去赴宴,怎么好意思哟。” 久美子的心情,节子并非不清楚。第一次带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饭,那就意味着某种形式上的承认,怪难为情的。尽管近来青年人对这一套已经满不在乎,可久美子却还有那么点旧意识。 “没关系嘛,”节子说,“虽是粗茶淡饭,可也准备好啦!” “请原谅,”久美子谢绝了,“这太对不起了,请您不必费心吧。就这样好了,我们在这儿吃过饭再过去。” “这有什么呢!在你家吃,在我这里吃,还不是一样?” “唉,不是的。添田他还没有上我们家里吃过饭呢!” 听表妹如此一说,她明白了。表妹的意思是:两个人中途碰头,一起上饭馆吃过饭,然后再上这儿来。对于两个青年恋人来说,这样远比到表姐家吃饭更无拘无束。节子这才知道表妹的男朋友姓添田。 “对不起,”久美子在电话里道了歉,“实在让您费心啦。” “那好吧。尽量早点来哟!” 从放下电话,直到约好的一点钟,节子一直惦记着,表99lib.妹将带来怎样一个未来的表妹夫。昨晚,丈夫也提过这事。不过,对于了解久美子童年的节子来说,却似乎怀着一种异样的感觉,等待着表妹的到来。 当阳光直射头顶,院子里的树影变小的时分,久美子领着她的心上人到了家中。 按照新闻记者这一职业,节子事先设想过一个模样。可乍一见添田,却有点大出意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也不过是个貌不惊人的普通公司职员。添田彰一身材高大,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颧骨稍稍突出,穿了一身款式大方、色彩淡雅的西服,仪态端正,谈吐谨慎。 因为她们约好吃过饭才来的,节子就让女仆端上了咖啡与水果。添田彰一温文尔雅地接受款待,其举止中并无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新闻记者盛气凌人的架势。在节子看来,这是一个彬彬有礼的青年职员。 久美子看来比原先腼腆了点。但并不显得特别羞怯,恰如其分地与恋人促膝交谈着。在节子听来,她们的谈话尽管十分客气,但却非常开心。 昨晚,丈夫谈到:近来的新闻记者,因为缺乏素材,就饥不择食,可她在这位青年记者身上却感觉不到。 三个人互致问候并谈了几句家常话之后,久美子就挑明了今天登门的目的。照理说该由添田彰一作的开场白,看来要由表妹代劳了。 “姐姐,彰一他,我在电话里已经对您讲过的,他说对您在奈良的发现很感兴趣。您能不能再谈一下?” “哎呀,”节子冲添田彰一微微一笑,“那件怪事也传到您耳朵里了?” 她朝表妹瞟了一眼,颇有几分怪她多嘴多舌的意味。久美子哧哧笑着低下头去。 “是的,我是很感兴趣。” 添田彰一一本正经地看着节子。 节子打一开始就留意到添田的眼睛大大的,十分招人喜欢。 “久美子小姐令尊的情况,我大体上听她说过。”添田彰一依旧彬彬有礼地说,“当然,我认为,既然已经发过讣告,他在战时故于国外当是事实。不过,夫人在奈良目睹酷似小姐令尊笔迹一事,倒使我有点想入非非。” “想入非非?”节子态度和霭地反问。 “不过没有确切理由,”添田彰一仍是那么安详温厚地回答,“只是那维妙维肖的笔迹却正是在久美子小姐令尊所酷爱的土地上发现的,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也就想听夫人再将这件事详细谈谈。” 节子思忖:为什么这位青年记者对舅舅野上显一郎感兴趣呢?一个原因也许是,他已与表妹两心相许,想要了解其父的情况。但是,如果那样,就毫无必要登门找自己这个在奈良看到舅舅笔迹的人刨根问底。只需打听一下久美子或者其母,也就足足有余了。 “您怎么对这种事儿感兴趣呢?” 经她这么一问,添田彰一就说: “眼下,凡是涉及人生的事儿,我全都很感兴趣。” 回答尽管含糊其词,但却让人感觉不出不可思议。这或许是由于添田彰一那诚实无欺的态度之故吧。不,更主要是由于他的表情是那么一丝不苟。 诚然,一个新闻记者正是凭借他对人生的浓厚兴趣来履行职责的。不过,节子似乎觉得这个青年经过更为冷静、更为透辟的分析,悟出了自己在发现类似舅舅笔迹时产生的莫明其妙感的真正含义。 事情的梗概,无疑表妹已向添田和盘托出。此刻,节子又将奈良之行由头至尾讲了一遍。添田专心致志地听着,还不时打开笔记本记些什么,这一点倒是十足的记者风度。谈话内容比较单一,所以,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据说,久美子小姐令尊的字体颇具特色,是吧?”听完之后,他问。 “是呀。舅舅早年学习中国米芾的书法,所以,笔体很有特色的。”节子点头同意。 “如果是米字体,那我倒也略知一二。”记者说,“眼下,写这种字的人已是风毛麟角啦。古刹留言册上的签名,自然使夫人一眼就联想到令舅字体的啰?” 添田又叮问了一句。 “是的。不过,写这种字体的,我想世上还大有人在呢。” “是啊,”添田平心静气地接着说,“不过,这笔字在令舅推崇备至的奈良古刹出现,使我大感兴趣。哦,当然,我并未因此就认定令舅还健在世间。我之所以发生兴趣,是因为我有这样一种心情:想要借此机会详细了解一下令舅临终前的情况。” “哪一些情况呢?” 节子凝视对方。她感到自己的态度无形之中生硬起来。因为她已察觉了这个新闻记者的用心。 “不,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添田依旧诚恳而又平淡地加以否定,“我是一个新闻记者,之所以从您的谈话里多少引起一点职业上的好奇,那是因为我想对战时的日本外交作一番调查研究。” 节子从他的话里得,其好奇并非针对野上显一郎本人,而是针对她所谈到的战时外交。 “迄今为止,还不大有人提到:战时日本外交人员在中立国进行怎样一种外交活动。战争过去已经十六年了。所以,我就寻思:能不能趁现在当事人还活着,听他们谈谈情况,然后再加以整理。” 节子安然放心了。她的心情恰似紧包着自己身体的空气突然松动了一样。 “好哇!”她赞许道,“您一定会笔到成功。” “不,”添田彰一此刻才低下了头。“我初出茅庐,还不敢自负能当此重任。” “不,”节子摇头道,“相信您准会一鸣惊人的。” 谈话之间,久美子始终笑容满面。这姑娘本来就很温顺,今天大概是初次领着添田之故吧,连话也不多了。这样一来,节子和添田彰一之间,就一直显得比较拘束。 “我打算去拜访外务省的村尾先生,”添田彰一喝着茶说,“因为久美子小姐令堂也谈到,这位欧亚局XX科长最了解情况。” “对,他再合适不过了。”节子也表示赞同。 这时淡淡的秋阳将树影映照得老长老长。久美子和添田沿着墙根走出了节子的家,那儿长着火红火红的雁来红。节子站在院子里目送着她们,她所能看到的只有那永远鲜红耀眼的雁来红和一条行人稀少的路。 在拜访节子的次日,添田彰一求见外务省欧亚局XX科长村尾芳生。他事先打了个电话。 “我就是村尾,”对方例行公事地说,“有何贵干?” 添田报出了报社名称和自己的姓名之后,说: “我想面见您采访一次。” “对于高深莫测的外交政策,敝人知之甚少,那要请您找更高层领导采访才行。” “不,不,不是那方面的。”添田说。 “那么,哪方面的呢?” 村尾科长在电话里问话的声音不大友好,尽管彬彬有礼,但却隐隐流露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寒气,是长官们惯常的那种冷若冰霜的腔调。 “其实,”添田申述说,“我是想搜集一点素材,编写—本《战时外交官的故事》。我记得,战争时期,您曾在中立国任过职吧?” “是的。” “那太好了!务必请您不吝赐教。”他央求着。 “嗯……”村尾科长似乎沉吟了一下,其声调一改刚才那种冷冰冰劲儿,看来态度有所改变。 “恐怕我也谈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科长终于说道,“那末,今天下午三点钟,我有空。” 说出三点钟这个时间颇费了点功夫,显然他是在翻看记事本,查看工作日程。 “请原谅,只能谈十来分钟。” “够用了,谢谢您。” 添田彰一道谢之后,挂断了电话。 在约定时间下午三点,他迈进设在霞关的外务省大门。欧亚局设在四楼,他乘电梯上楼。 电梯里挤满了人。到了四楼,只见走廊上来访者熙熙攘攘,大概都是陈情团吧,十二、三人一群一群地走来走去,走廊里形同闹市大街。 一名年青的女接待员领他走进接待室。 添田在接待室里等候着。他踱到窗边朝外俯视,只见洒满秋阳的大道上,车水马龙,林荫树的落叶飘散在柏油路面上,七叶树的叶子在行人脚边飞旋。望着这些忙忙碌碌的行人,他感到只有落叶才是自然界按部就班、缓缓推移的一小部分。 脚步声响起。添田彰一回头瞧看,走进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来人仪表堂堂,面色红润,头发稀疏,双排扣的西服十分合体。 “我是村尾,”科长一只手接过添田的名片说,“请坐。” “打搅您了!” 添田彰一与村尾科长对面落座。女接待员送上茶后退出门外。 “你要找我打听什么事呢?” “科长供职中立国一直到战争结束,是吗?” 他了解这一情况,不过,让本人当面加以证实,是此种场合的第一需要。村尾科长点头确认。 “那一定是备尝艰辛吧?” “呵,是够苦的。因为,无论怎么说是处在当时那种形势之下哟。” 科长依然和颜悦色。 “我记得,当时,公使好像已回国了吧?” “是的。” “那代理公使职务的是一秘野上显一郎先生吗?” “对,是野上先生。” “记得他是故于该国的吧?” “是的,实在不幸呀。”科长声音平静地说。 “野上先生也历尽艰辛了吧?” “我认为他真是历尽艰辛了。”村尾科长此刻掏出香烟,“因为,无论如何,夺去野上先生生命的,可以说就是操劳过度。当时,我任二秘,在野上先生手下作事,同为战时外交艰苦奋斗过!” “带回野上先生骨灰的,记得是科长您吧?” 他的问话,使村尾科长的脸上第一次笼罩了乌云。 “你了解得真多呀!”科长把目光射向新闻记者。 “不,这是我查阅了当时的新闻报道之后才知道的,报上登载着科长先生怀抱骨灰回国的事儿呢。” “嗯。” 科长又吐了口烟。 “不过,野上先生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参加体育活动,尤其柔道……” “是三段。” “对,是三段。听说体格很健壮呢。” “那又有啥用呢。年轻时运动过度,反而容易患肺病。” “噢!那末,野上先生是患肺病而死喽?” “是呵。我记得是昭和十九年(1944年)初吧,他的病情加重,医生劝他调个地方,可野上先生执意不肯调离。因此,我们使馆人员当时就强行把他送到了瑞士。” 科长缓缓地说着。他面色阴沉,两眼眯缝着,大概是在追溯往事吧。 “就这样病逝于瑞士医院了吗?” “嗯。接到通知后,我就去领取遗体,千辛万苦,赶到了日内瓦。” “您见到医生时,询间野上先生病危时的情况了吗?” 村尾科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刚才还浮现在那片薄嘴唇边的温和表情,突地变得冷峻起来。不过,这种变化也可以说是由于添田过细观察才捕捉到的一种不易察觉的变化。 科长没有立即作答,视线依然投向远方。 “当然打听过的。”冷场片刻,他答。“野上先生住了三个月医院,竟然一去不返!我想,那儿与当年的日本情况不同,药品也充足,也该算仁至义尽了。尽管对家属来说十分不幸,可即使送回国内,恐怕也远远没有那么好的医疗九九藏书条件。” 村尾科长眼望添田。 “您赶到医院时,遗体已经火化了吗?” “是的,他是在我到达前两星期去世的。骨灰是医院院长——名字已记不得了——交给我的。” 这一下,轮到添田沉默了。好大功夫,他凝望着墙上悬挂的富士山画卷。作画的是一名著名西洋派画家,他用朱红颜色烘托出了山的轮廓。 “野上先生临终前情況如何?”新闻记者又将目光投向科长问。 “十分平静。直到呼吸停止,一直神智清晰。听说,他还一直念叨:当此紧急关头,怎么能身卧病榻?他深深地为此而苦恼着。也难怪他,因为日本也已危在旦夕呀!” 村尾科长语义双关地,大概想把话说得幽默点吧。不过,科长本人和添田,谁都没有发笑。 “据当时的报道,”添田说,“野上先生任职中立国,在错综复杂的欧洲政局下协助公使,竭诚开展日本战时外交活动。具体说来,都作了哪些工作呢?” “嗯……”村尾科长的脸色顿时呆滞起来。虽然,那一度消失的笑容重返脸上,但是,那却是一种无意作答时、佯装的态度暧昧、不屑一顾的皮笑肉不笑,“这个,我不大清楚。” “可,当时您身为二秘,不是一道共事的吗?” “是的,不过,说实话,那似乎只是野上先生单枪匹马进行的。它不是和平时期的外交嘛!就连和国内联系,也要受到联合国方面的干预,无法——向国内请示,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一种局面:听凭野上先生九九藏书自作主张,并没有同我们这些使馆工作人员一一商量。” “可是,”添田缠住不放,“您与野上先生形影不离,他进行什么外交活动,我想您还是大体有数的。哪怕一鳞半爪,讲个大概也好呀。” “嗯……这个……可不太好办……”村尾科长脱口而出,“这些,还不到公布的时候。停战虽已颇有年头了,可还不便一一公开哩。” “可是,都十六年了呀!” “是呵。当事人还活在世上,那会给他们招惹麻烦。” 村尾科长说到此处,嘎然而止。笑容蓦地消失,目光为之一变,露出一种不慎走嘴、追悔莫及的表情。 “有人会招惹麻烦?” 添田彰一紧咬着这句话不肯松口。那情景恰似对方正要关闭大门,这边却早已捷足先登,将一只脚插进门缝里,要将门打开一样。 “都是哪些人呢?我看他们早已无所谓了,难道说,当时的外交秘密尚有价值吗?” 添田打算用激将法打开科长的口。村尾科长并不动怒,他平静地离开座椅。不过,也由于恰当此时,一个办事员出现在接待室门口来叫他了。 “约定时间已到,就谈到这里吧。” 他有意地看看手表。 “科长,”添田彰一叫住了他,“公布野上先生当年的外交活动,会招惹麻烦的是什么人呢?请您告诉我。” “你是不是打算,我一说出名姓,你就找上门去打听呀?” 村尾科长两眼眯缝地看着添田,两片薄薄的嘴唇似要发笑。 “呵,假如情况许可的话……” “那么,告诉你吧。假如他肯接见,那你就去试试吧。” “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吧,是温斯顿·丘吉尔……” 添田彰一呆若木鸡似地望着村尾科长那宽阔的背影,他正朝接待室外走去。萦绕在添田眼前的,是他那浮现着讥笑的两片嘴唇。 第四章 添田彰一怒气冲冲地走出外务省! “让我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吗?”这完全是耍弄自己,村尾科长的表情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那神色,那话语,全都是官腔官调的讥讽。 添田走在外务省旁边的人行道上。刚才在接待室里所看到的七叶树的枯叶,此刻正在他的脚边飞舞。 身后开来一辆插着报社旗帜的汽车。 他原想独个儿走一会儿。但又考虑到已让司机等了老半天,就没忍心打发他回报社。 “您上哪儿?”司机在身后问。 “嗯……”他无意马上就回报社,“到上野吧。”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蹓跶蹓跶。说到上野,那也只是他恍恍忽忽想起的。当汽车果真爬上上野大坡时,司机问他接下来到哪儿去。 这辆车是他从十分繁忙的运输部要来的,怎么能说是要去散步呢? 树叶凋零的林子对面,现出博物馆那饰有青磁色鸱尾的屋顶。 “在图书馆街等我吧。”他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添田在学生时代原是上野图书馆的常客。学校毕业进入报社以后,已经多年不曾光顾了。从图书馆前面直通莺谷的国营电车道,是他所偏爱的一条路,古庙、荒坟散布道旁。 车子经过博物馆前向右拐去。 面目依旧的图书馆大楼突兀眼前。车子在古香古色的馆门前边停下。 “等您吗?” “嗯——”他下车后说,“你回去吧,得好长时间呢。” 小旗迎风招展,汽车飞驰而去。添田站在入口的石阶上,街道两旁堆满银杏树叶,远处四、五个学生在漫步徜徉。 他有意在这条路上走一走。在外务省受到的村尾科长的羞辱,犹如一团黑色的淤块,依然沉积在胸间。他要重踏这条阔别已久、令人神往的道路,以此驱散那种不快。天高云淡,秋阳融融。 当他刚一迈步,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立足之地是图书馆呀!一个新的念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脑际。 迈进这一历史悠久的图书馆,浑身沉浸着往事的回忆,他在昏暗的光线中购买入馆券,白发苍苍的老馆员由小窗口默默地把票递给他。这位老人当然与他上学时期不是一人,但却同样老态龙钟,他不禁恋情依依了。 借阅办法与当年不大一样,但馆舍则依然陈旧不堪。他夹杂在成群结伙的学生中间,走近摆放着索引卡片的房间,这里远比昔日宽敞多了。 图书管理员坐在正面,添田询问自己所需的书目。 “有昭和十九年前后的职员录吗?” 管理员还穿着一身学生服装。他当年所熟悉的男管理员不知是调动了呢,还是辞退了,没有出现在那昏暗的窗口内。 “请您查分类卡XX号。” 他站在被告知的卡片盒前,在一排排卡片架之间,有一些读者正像他当年那样,脚步轻轻地缓缓移动。 他将书号填入传票,就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借书。房间与当年毫无两样,这里也没有他所熟悉的人,都是一些青年人负责出借工作。 在自己要借的书由库里拿出之前,他只好坐在长椅上等候。一个早在他学生时代就已经看见过的老人,同样作为读者,也在规规矩矩地等候。室内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 添田借到厚厚的职员录,走进阅览室。他坐在学生们中间,打开职员录。找到了野上显一郎供职的中立国公使馆一栏。 当年的驻外公使馆屈指可数。在欧洲仅有五国。他看到下列名单: 公使 寺鸟康正 一秘 野上显一郎 二秘 村尾芳生 庶务 门田源一郎 使馆武官 伊东忠介 陆军中校 他将名单摘记在笔记本上。五人中寺岛公使业已亡故,野上一秘也已不在人世。村尾二秘,不用说是现任的欧亚局XX科科长。他一无所知的,就是门田庶务与伊东中校的下落。既99lib.然村尾科长对野上显一郎死亡前后的情况守口如瓶,那他就只有询问这位庶务和使馆武官了。 “问丘吉尔去!”他对村尾科长这一句话依然耿耿于怀。他一赌气跑到此处,并不违背要了解野上一秘临终情况的初衷。不过,也可以说倒是村尾科长那一番冷嘲热讽帮了他。 他走出昏暗的图书馆,来到街上,柔和的秋阳竟显得刺眼夺目。他沿着长墙缓步走去。这一带,与当年常来常往时分毫未变。坍塌的围墙照样支离破碎,只不过原来已成一片废墟的将军陵稍有修缮。一路上,未遇见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这也使得他心平气和了。学生们川流不息,内中不乏成双成对、悠闲自在的谈情说爱者。银杏树高大的树冠光秃秃直刺青空。 他盘算着下一步要着手的事。门田庶务的情况,到务省一问便知。难办的是,伊东武官下落不明,可以预料,要想找到此人,将会颇费时日。 他似乎预感到自己下一步要作的努力或许毫无意义。为什么村尾芳生对野上显一郎竟如此守口如瓶呢? 添田又一次跨进外务省的大门,询问门田庶务的下落。 “门田君吗?他死了。记得是在停战以后回国不久,死在原籍佐贺市了。”外务省一个官员答复了他。 要找的人,至此又少了一个,剩下的就只有使馆武官伊东忠介中校一人了。 至于伊东中校,也是音讯杳然,存亡未卜。寻找当年军界人员的下落,比大海捞针还难。 在调查中,他翻阅了一系列案卷,得知伊东中校原籍大阪府布施市。他与报社的大阪分社取得联系,托他们在布施市政府调查伊东中校的下落。然而,户籍册上既无死亡记载,又不知现在栖身何处。 添田感到灰心丧气。他视为救命稻草的两个人,一个已然死亡,一个下落不明。外务省的村尾科长看来已无意再谈野上显一郎之事,添田也不想再去求他。哪怕只为了赌这口气,他也要绕开村尾,另辟蹊径,查个水落石出。 看到他接连不断地调这查那的情景,有个朋友就问: “你究竟在干什么呢?” 因为关系密切,添田就讲述原由,不过没有涉及野上显一郎的事。 这位朋友为他出谋献策: “有办法。找找当年的日侨怎么样?你只想到公使馆职员,探访普通侨民,也是一种办法呀。” 然而,侨民并不会了解野上显一郎死亡的真相,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侨民自然无缘问津公使馆这种驻外机构。 “要是有更接近使馆的人就好啦!” “是呀,有这种人就好啦……”朋友还在为他设法,“嗯,有了!” “什么?” “有个新闻记者,此人虽不是使馆职员,可他肯定经常出入公使馆,探听消息。所以,当然会洞悉内情的。” “不过,昭和19年前后,报社果真在欧洲驻有特派记者吗?” “有哇。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呐!” “谁呢?”添田露出思索的神色。 “垅先生,泷良精呀!” “泷良精——” 泷先生是添田所在报社的前任总编辑。诚如.99lib.朋友所说,大战期间,泷先生曾任驻某国特派记者,后来离开该国,驻在瑞士。 泷先生回国伊始,就由国际部长荣升为总编辑、评论员。不过,五年前已经辞职,现任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务理事。 “怎么样?泷先生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又是一个文化团体的理事,处于这种无牵无挂的地位,他会畅所欲言的。” “太好了!”他说。添田并不直接认识泷良精本人。作为报社元老,虽已久闻大名,但他还无一面之识。 他自己,只不过是一名平平常常的小记者,对方呢,却是由总编跃居评论员的大人物。虽说是自家报社的元老,可地位天渊之别。假如是工作方面的事,倒还勉勉强强。去向对方打听野上显一郎的情况,显然过于唐突。 假如在一般场合,只要拿上报社的名片,借口搜集素材便可直出直入,可对泷氏却不能如此,非求人引见不可。 在报社里,泷氏党羽林立。添田找寻其中与自己比较接近的人,现任调查部长就十分合适,此人是泷氏嫡系,与自己也不陌生。 调查部长听了他的请求,给开了介绍信。虽说是介绍信,也不过是写在名片背面的几句话罢了。 世界文化会馆坐落在一个环境幽静的台地上,附近有好多外国使、领馆。缓缓起伏的山丘,就势修成了一条坡道,上面刻着方格图案。 古老的长墙身披着一层蔓生植物绵延不绝,各家宅邸内,都有枝条繁茂的树木。事实上,这一带正是“林间洋房俏,异国旗帜飘”的外侨区。 世界文化会馆,原是一个旧财阀的别墅,早已是一派异国情调,房客都是清一色的外国人,馆方严格规定:凡非身份显赫的外国名流,均不得使用此馆。 添田走进旋转门,站在入口旁的柜台前。有三四个职员正忙着与外国人谈话。 “您有何贵干?” 好半天,才有一个职员送走了客人,走过来问他。 “我找泷先生。” 他将自己的名片和调查部长那张写有介绍信的名片—起递过去,接待员打电话联系之后,给他指示了方向: “请到会客室。” 会客室设在二楼。它俯瞰着日本式环游庭院。 会客室里坐的照样是清一色的外国人。 泷良精的出现,是在他足足等了三十来分钟、渐渐感到厌倦,正要踏着大理石地板踱步的时候。 泷氏体格健壮,身材高大,架着眼镜的面庞轮廓分明,精心修剪的花白头发,也与他那已无日本人特征的外貌十分相称。实际上,当添田站起身来,二人迎面相遇时,泷某竟显得是那样威风凛凛,简直咄咄逼人。他那种威严,即使同外国人周旋也绰绰有余。 “我姓泷,”理事手捏添田的名片说。当添田寒暄已毕,理事又手指椅子让他坐,那架式也带着一股威严劲。 “什么事儿?” 毫不客套!这一点也颇有点外国人风度。 “想听您谈一点旅居日内瓦时的情况。”他直盯着对方的脸说。 “噢,是来听老掉牙的事情啊。” 泷氏那双眼睛隐在无形眼镜后面,布满了细细的皱纹。 “我想您也知道,我就是为调查昭和19年在日内瓦医院病逝的野上一秘之事而来的。”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添田感到无形眼镜后面那双眼晴,骤然熠熠闪光。本来眯缝着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炯炯有神。 好一会儿,没有答话。理事慢条斯理地在口袋里摸索着雪茄烟。 “您当时在那儿。认识野上秘书吗?” 理事打着火,俯身点燃雪茄。 “名字倒知道,但并不相识。”他吐了口烟后,说。 “可是,您恐怕了解野上先生在当地医院病逝的事吧。” “啊,听说过。” 这一句话也不是脱口而出,是隔了好一会才说的。 “野上先生弥留之际情形如何?据说,他在那儿工作十分劳累,真的是积劳成疾吗?” “大概是吧。” 十分冷淡。 “您在那儿担任特派记者,自然熟悉当时日本的外交情况。那时,公使因病回国,想来,野上先生该是代理公使,他要与同盟国和轴心国双方周旋,历尽艰辛,开展外交活动。此番苦心,您身临其境,大概了如指掌吧?” “是的。野上先生是在停战前一年去世的,大概是操劳过度所致吧。”泷氏敷衍了事地说。 “您在日内瓦没有听到野上先生临终的情形吗?” “没有。”这一句话倒是脱口而出,“你想,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一个特派记者,不过通过中立国给报社传递一点战况而已。对一个外交官员的病故既无兴趣,公使馆也没下通知。” 添田意识到,此次采访又碰壁了。即使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也只是像皮球一样反弹回来。泷良精背靠弹簧椅垫,悠然自得地晃着二郎腿,那架式看来、还有几分蔑视他。 他知道,打从见到泷氏的最初一刻起,自己的美梦就破灭了。出于是自家报社元老这一点,他曾对对方怀有一种亲切感。以为是他曾呆过的报社记者来访,会谈个痛快淋漓的。 然而,泷良精却从一开始就冷若冰霜,简直使人觉得他居心叵测。无论询问什么,都得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他懊悔自己当初错选了人,把刚刚打开的笔记本又收进口袋。 “多有打搅!”他的寒暄并不是出于对一位元老的礼貌,而是一个新闻记者对采访对象的客套。 “等等,”背靠弹簧椅垫的泷良精,口啣雪茄,抬起身子,“喂,怎么,要写报道?” “是的,我打算先调查一下,如果有价值就写上一篇。” “什么内容呢?”泷氏望着他问。 “打算写一篇《回顾战时日本外交》。” “噢!”泷氏又啣上了雪茄,闭上了眼睛。只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添田才感到了对方是前任总编。 “纵然有价值,也是白费工夫。”泷良精突然又加重语气说。 “为什么呢?” “不新鲜呀。而且,在当前也没有什么意义,一堆陈糠烂谷子嘛!” 添田实在怒不可遏了。假如不是因为对方是报社元老,那他可真要大发雷霆了。 “您的高见很有参考价值。” 他只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就从弹性很好的弹簧靠垫上直起身来。四周是清一色的外国人,老年夫妇在低声交谈,青年夫妻们任孩子们满屋子跑来跑去,他就置身于这样一种很不习惯的气氛之中。 他踩着打腊地板走出大门,坐进汽车,踏上.99lib?t>了归途。然而,心中却怒火倍添。泷良精竟然像在欣赏面前的建筑物一般,尽管彬彬有礼,但却冷若冰霜,难以想像此公还是和自己同在一家报社呆过的人。假如事先作好思想准备是去求见一位政客出身的理事,那么,心情就会两样。正因为当成了老前辈,所以才格外愤愤不平。 不过,在车子里,他觉察到一个事实:外务省的村尾科长也好,刚见过面的理事也好,仿拂都统一过口经,对野上显一郎三死守口如瓶,滴水不露。前者,以冷嘲热讽来赶开他?后者呢,则以一种像加固地板的大理石一般冷冷地回绝他。 为什么两个人都不愿意触及野上显一郎之死呢?迄今,他还从未这么深刻地想过。此刻,他产生了一个坚定信念:要对野上显一郎的死亡真相一追到底。 第五章 添田给久美子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 “啊,是彰一呀,好久不见了。”孝子声音平静而又欣喜地说。 “好久没去看望您了。啊,对了,那天,承蒙您盛情款待呀。”他道了谢。 “哪里哪里。没有好好招待。打那以后就一直没见面,你在忙什么呢?” “报社里杂七杂八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 “忙工作,好嘛。这一会儿,久美子没在家里。” “回来晚吗?” “我看不很晚就会回来,你要是有急事……” “不,也没有什么急事。” “方便的话,傍黑时你到家来,到那时,她就该回来了。” “好的。” 他正急于见久美子一面。 此刻,当他下定决心要弄清其父野上显一郞之死时,情不自禁地急于看见她。尽管见面之后,也听不到什么情况。 添田如约在傍晚时分,朝久美子家中走去。 久美子的家位于杉并区一条幽静的街上,附近残存着树干挺拔的杂木林子。花柏树篱笆四周环绕,一片静谧。四外暮色苍茫,也许是在等候添田吧,通亮的灯光直射户外。 他刚一来到门口,孝子就赶来开门。家里没有女仆,她背对门灯,喜孜孜笑脸相迎。 “你来啦?正等着呢,快进家吧。” 他脱去皮鞋,被让进六席宽的客厅里。房间虽不宽敞,但日用器具摆放得十分得当。壁龛里排着条幅,写的是中国古诗,他看不大懂。那是这家主人出任外交官时期求一位老政治家给书写的。眼前香烟缭绕。 “今晚,久美子还没回来呢。”孝子在摆放茶碗时说。 “是吗?时常这么晚回家吗?”他面露沮丧之色。 “不,平时总是很早的,可,也不知怎么搞的,偏偏今晚,却迟迟不回来。”孝子莞尔一笑,“我还以为她陪你上哪儿逛去了哩。直到你来电话以前,我还那么想来着。” “就是上次见那一面呀。”他一本正经地说。 他虽曾来过家里,可是,这种夜访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加之,只有孝子一人在家,所以,他多少有点拘谨。 “请用茶,一会儿久美子就回来啦。” “啊,”他动作笨拙地喝着茶说,“今天晚上,虽说也是来看久美子的,可其实是有事找妈您的。” 他站在久美子的角度,对孝子一向称妈。因为称夫人有点见外,称野上太太也很不妥。 “啊,是吗?什么事儿?” 孝子将手端的茶碗放在桌边,两眼含笑地偏过头来。 “前些天,我听久美子谈起,芦村小姐在奈良看到了酷似父亲笔迹的文字,是吧?” “噢,”孝子鼻子一皱笑道,“阿节说是在寺庙留言册上还是什么上写着呢。这事儿,久美子似乎怪上心的。” “嗯。说真的,我听了以后也觉得很有意思。”添田说完,望着孝子。 他原以为,提到亡夫的事儿,她表情上会起变化,谁知却和原来一模一样,毕竟是个文静的女人。 “连你也……”孝子抬起了头,笑问,“为什么呢?” “听说他老人家的笔体十分独特,说是属于中国古代书法家米芾流派的,是吗?” “嗯,倒真与众不同哩!” “可竟有人与他的字一般无二,这岂不耐人寻味?我们真想不到,如今竟有人学习这种古体书法。” “是吗?也许这位米芾过于出名了吧。我那个外甥女节子竟然找遍了寺院,就像她舅还活在世上似的。” “我完全理解芦村小姐的心情。”添田说,“毕竟还是怀念之情呀。所以,我也受了感染,您要是保存有他老人家的手迹,让我见识一张行吗?” 这就是添田今天来访的目的。如果冒然提出这个要求,显得过于唐突;如果过于转弯抹角,又怕不了了之。此时只得实话实说。 “有呀。我记得,她爸爸常常铺上红毯,摊开纸张,还总是让我给磨墨呐。一种癖好啊。”孝子神情快活地说。 孝子离开客厅,很快就走回来,手中拿着一卷纸。 “就是这个。写得不怎么好,好歹还能看。” 打开包皮,里面有好几卷纸。孝子解开扎绳,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饱含着思夫之情。 他一看,果然与众不同,确是一种常人难以驾驭的笔体。 “就这种字,他还很洋洋得意呢。”孝子在他身旁说,“你恐怕一点也不欣赏吧?” “不,虽然它与众不同,可不知怎的,倒怪吸引人的。过于工整的字,就令人生厌了。” “这可不是她爸爸的本事呀,”夫人说,“大概是他投的师傅高明吧。听她爸爸讲,他所以能学到这位怪书法家的笔体,是因为其中有一种天机。可我怎么也看不出个名堂。所以,他老骂我有眼无珠哩。”孝子的话里,依然饱含着回忆的欢乐,“不过,彰一呀,你怎么对她爸爸的事儿那么上心呢?” “停战以前,身为驻中立国的外交官员,肯定是极其难了辛的,我很想了解这一情况。我想,假如他老人家能够平安回国,我们一定会听到许许多多饶有兴味的故事呐。” “是呀,她爸爸就是那种有空就游山逛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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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还真有几分文学天才呢。听他说,在学生时代,他还当过校刊编辑哩。”孝子谈得津津有味,“要是活着回来,说不定还会把当时的情况记成日记呢。” “那可就要轰动啦!要是写出那么—本日记,可就是极其珍贵的历史记录了。” 事实上,由驻中立国人员记录日本战败前的外交情况的手记,至今还根本没有。 “我觉得,他老人家在那种情况下捐躯,实產太可怜了。真不知他该是怎样地茹苦含辛呵!听说,他在求学时期,参加各种体育活动,体格很健壮,是吧?” “是啊。青年时期,简直像一个铁汉哩!” “太可惜了!他老人家的情况,使我产生一个想法:要调查一下日本外交官在停战之际的工作。我自以为这是一件好事,就着作了。” 他没有提及村尾科长及泷理事均令人不解地对此守口如瓶这一情况。 为什么他们不愿触及这件事呢?一触及野上显一郎的事,了解内情的当事人就都奇怪地缄口不语了。而且,连脸色也阴沉下来。 眼前就坐着野上显一郎的孀妻。但她却神情开朗。添田感到,这就是了解野上之死内情者与受蒙蔽者之间的.99lib.区别。 “这孩子,也太晚了!”孝子看了看表,“你特意来家一趟,真对不起。” “不,没关系。”添田微带羞涩地说,“以后,随时都会见到她的,今晚,蒙您让我见识了父亲的书法,我已感到十分荣幸了。” 他认定,野上之死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但,不好告诉孝子。野上之病故隐隐约约与某一内幕纠缠在一起,似乎有点名堂。 “那就好,”孝子突然看看添田的脸,“你不讨厌看戏吧?” “什么戏?” “歌舞伎。正好有人给送来两张票,要是方便的话,你就陪久美子一起去看吧。”话语之中洋溢着慈母般的关怀,她对添田作为女儿未来的伴侣,感到心满意足,“这是两、三天以前,外务省突然给送来的。因为,还从未有过,我很奇怪。不过,久美子却很高兴,还说让我也一定去。可我不大喜欢这种戏,所以,要是行的话,你就带她去看吧!” “嗬,那……”他刚一张口,蓦地心头一动,“您刚才说,以前从来没有送过票吗?” “是呀。破天荒第一次呐。” “送票的是外务省哪一位?” “写的倒是有名有姓,可我一点也不认识。也许是她爸爸的老部下吧。” “送票人叫什么?也许不该问吧。” “不,没关系。”孝子站起身,拿出装票的信封,上写,外务省井上三郞,一笔十分潇洒的钢笔字。 “里面没装信吗?”添田问。 “没,没有,只装了两张票。” “怪呀,按说该写封信才对呢……” “啊,时常这样的。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送来一些很贵重的礼品,让人心里怪过不去的。但从来不写信,差不多都是一声不吭送来的。” 添田沉思:一定是送礼人在野上显一郎生前受过他一定的恩惠,才有意隐瞒自己身份,暗中给这孤儿寡母馈赠的。 然而,这两张戏票却牵动了他的心绪。 “您不认识这位井上三郎先生?” “不认识,没见过一面,也没有通过一次信。我猜准是她爸爸的老熟人。” “妈妈,谢谢您的盛情,原谅我不能从命。” ‘“啊?为什么?”孝子瞪大了双眼。 “我想,还是遵照送票人的意愿,由妈和久美子一起去为好,那才算领人之情呀。” “那好吧,就我们娘俩去看好了。” “您可一定这么办。我随时都可以陪她去嘛,”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不过,让我看看票。” 他从孝子手里接过了票。座位是:3号厢5排24、25。他本想记到本子上,又怕引起孝子怀疑,所以只好牢牢记在心里。 “座位不错,怕是正中间吧,看戏最好啦。” “是吗?那太好了。” “三号厢5排24、25号”他嘴里默念着。 “这孩子,今晚也不知咋的啦,实在太晚了。” 孝子面露愁容。这多少也是为添田着想。 电话铃突然响起。孝子走过去一听,是女儿打回来的。 “唉呀,是你?怎么搞的?” 添田坐在客厅里,听着母女俩的对话。 “噢,在你节子姐那儿?那倒没什么,你也该早点说哟!添田现在在这儿呐。” 孝子声音中断,在听女儿讲话。 “嗯,那,等一下。” 孝子走回客厅。 “这个丫头,真没法子。原来是上她表姐家去了,说什么表姐夫留她吃晚饭。你是不是去说几句?” “啊。”他站起身来。 “是您?真对不起呀!”听筒里响起久美子的声音。 “不,怪我来的突然。现在还在那儿吗?” “嗯。表哥打电话约我来吃饭,我就来了。本该马上回去,可还有一段路呢。”久美子十分快活。 “不用着急。我也该走啦。啊,对了,上次打搅人家,你代我道谢哟!” “好的。真对不起,那末,改天见!” 添田彰一于晚七点来到歌舞伎剧院。 报社里本来有工作,他匆匆处理完毕,好不容易弄了张乙等票,座位在靠近边厢的最后一排。 三号厢5排24、25是靠近前排的正中座位。留神一看,那儿现出孝子母女并排而坐的身影。 今晚,久美子身穿红色西服,俨然一副妙龄娇态。孝子则穿一件略略发黑的短外套。遗憾的是,今晚他却不能靠近她们母女二人。并且,还不能让她俩看见自己。 由他的座位上望去,几乎可以将一楼的全部观众一览无余。大幕已经拉开,观众自然都面向舞台。他期待着,观众中将会有一个人不看舞台而在观察这母女俩。 他昨天花了一整天时间,查阅外务省花名册。并且,又询问了出入外务省的记者。结果,外务省任何部、任何科,均无井上三郎其人。他并不感到惊讶,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他的预料,也包含今晚在内。有没有人盯望这母女俩的座位?有没有人同她俩搭话? 当他进场时,第一幕已经开演。舞台上五彩缤纷,剧场内座无虚席。观众无不对台上全神贯注,没一个人左顾右盼。由于坐在剧场最后部,他只能监视楼下全部池座。遗憾的是,二、三楼却不在他的视线之内。由他的座上倒还能看见二、三楼左、右两厢的观众,但是,哪怕他挖空心思,视线也难以望穿凌驾在头顶之上的天花板。 第一幕平安无事地演完。母女俩看得十分专注。偶而,她俩也看看节目单,低低交谈几句,显得十分愉快。 此后是十分钟幕间休息。观众大都离开座位,到走廊上去了。孝子和女儿也站起身来,顺着过道朝这边走来。添田慌忙避开,躲到角落之中。 母女俩在走廊一端休息室的沙发上度过这十分钟。由于观众熙熙攘攘,有的坐,有的站,有的走来走去,所以她俩也就没有留意到添田会在遥遥相望。 既没有人和母女俩搭话,也没有人在她们跟前驻足逛留。添田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的观众。歌舞伎剧院的观众们,显出一种奢华气派,有人携家带眷,有人挟妓拥娼,还有一群群妙龄女郎身穿花团锦簇的长袖和服。此外,还有一些某公司邀请的团体观众,胸佩缓带,成群结伙地踱来踱去。 他透过这些光怪陆离的观众,注视着孝子母女俩,并没有发现有人像自己这样盯视她们。多数人都沉浸在愉快的交谈之中,或者在抽烟,或者翻看节目单。 开演的铃声响了。母女例也随着人流走向入口,他重又隐起身子。 第二幕演出之中,情景如前,依旧没有发现有哪一个观众在注视那露出红西装肩头的久美子和身穿黑短外套的孝子。他后悔起来。因为舞台上灯光通明,观众席朦朦胧胧。为坐在这里,二、三楼成了死角。假如他想象中的人物坐在上面,这种煞费苦心的监视也就毫无意义了。 他焦燥不安起来,很想中途离场,跑遍二三楼看一看。但是,这在演出之中是行不通的。 反正,这一幕在他眼中是平淡无奇地结束了。大幕落下,又是十分钟休息。场内华灯齐放,观众纷纷离席。 他看见,孝子母女此刻又走了过来。他也再次隐匿,母女俩看样子并未发觉他在守护,这使他感到遗憾而又得意。 母女俩又来到走廊里。添田躲夜人群中,时隐时现地尾随其后。这一次,她俩似乎要到餐厅喝茶。餐厅里十分狭窄,若在往常,他也就相继而入了。可今晚,却只好在入口处不动声色地停住脚步。走廊里,照例是浓装艳沫的妇女、装腔作势的男子、艺妓。集体观众们熙来攘往。 他吸着香烟,坐在看得见门口的沙发上,两眼直盯盯地片刻也未放松。 过了五六分钟,久美子那红西装又从餐厅出来了,他重新退避开去。 “噢,添田君!” 恰在此际,有人招呼了一声。是自己报社兄弟部门的记者。 添田只好站住了。 使他为难的是,对方十分健谈。他左右为难地目光紧追母女俩走去的方向,眼看着她们的身影已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他信手甩脱对方的拉扯,尾随追去。 然而,目标消失,久美宁那红色倩影已经看不见了,他狼狈已极,以为是入座了,就打开门看、可座位上空空如也,逗留场内的人群中也找不到她母女俩的踪影。 他回到走廊上,而后快步向别处走去。刚一迈步,一下子又呆立不动了。眼前的走廊里出现了久美子的红色西装,孝子那质地考究的衣服也在旁。但是,此刻并非俩人交谈,还有第三者在场。他迎面看到,正和母女俩对面交谈的,原来竟是外务省欧亚局的村尾科长! 他挪动了下位置。由于隐身在朱红圆柱的阴影之中,所以十分安全。由此看去,村尾科长一反他采访时所见那副冷若冰霜、皮笑肉不笑的面孔,谈得十分融洽。 村尾科长抽着烟和孝子交谈。那副讨人喜欢的神态,与他采访时简直判若两人。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对于村尾科长来说,孝子本来是他前任上级的夫人。况且,将野上一秘骨灰由日内瓦护送回国的又是这位前任二秘。由这段因由看来,两人欢叙畅谈当然无可非议。 村尾科长今晚显然也是来看剧的。科长似乎是只身前来,别无同伴。不过,也许同伴走开,到别处去了;或者仍留在座位上未动也未可知。 据节子讲,孝子多年未见村尾科长。因而,此次邂逅当是久别重逢吧。添田看到,孝子的神情里颇含着那么一种亲切劲儿。 村尾科长谈笑风生。行人川流不息地经过添田与她们三人之间,因而时受干扰。不过,看光景她们确实是阔别多年的老熟人在交谈别后情况。久美子神情拘谨地站在母亲身旁,笑眯眯地听着他们谈话。 她们的谈话,论时间该有五六分钟吧。木久,开演的铃声一响,科长就恭恭敬敬地对孝子点头告别。话声传不到这儿。从那情景看,尽管彬彬有礼,可也不过是偶然相遇时的几句寒暄而已。 走廊里人越来越少,添田也只得离开。 母女俩和科长告别后,就返身朝这边走来,添田忙又躲到别处。母女俩的神情之中,还留着几分与丈夫的老友久别重逢的余兴。 戏已进入最后一幕。 添田仍未放松对这母女俩的注意。然而,一切如常。他不大看台上,只注意场内的观众。期待之中的情况始终没有在他眼前出现。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舞台上喧腾欢闹的表演,蓦地转念:村尾科长此来是偶然的吗?“外务省井上三郎”这个名字会不会就是村尾科长的化名呢?但是,假如是村尾科长,理应堂堂正正自署其名呀!可又一想,自己也许是在胡乱猜疑,此刻碰见科长了,就联系在一起的吧。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却并未看到村尾科长的影子。或许他也坐在凌驾于自己头顶的楼上吧。得设法上去看看。尽管正在演出之中,但他还是轻手轻脚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通过过道,走到门外,踏着楼梯上了二楼。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正面的门。在此,可将二楼的座位一览无余。舞台落在下方,他背靠门扉四下扫视着。 二楼同一楼一样,观众都聚精会神地眼盯台上。由此可以俯视到母女俩的座位。他仔仔细细地留心观察了一番,只见每个观众全都专注于台上,并无他所期待的情景。 总算发现了:村尾科长的背影。在正前方第一排。仔细一看,他两旁一边是一个少妇,正与一个男子——那显然是她的丈夫——不时窃窃私语着。另一边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从她与男伴那种厮搂厮抱的情景来看,像是一个艺妓。科长孤零零置身其间,始终未同谁说过只言片语。这意味着,村尾科长是独自来的。 这时,一个身穿藏青制服的少女来到他的身旁。 “对不起,请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找个人,让我在这站一下行吗?” “这,可不行。”这个一只手握着电筒的少女毫不通融地说,“按规定,演出中间不许站立,真抱歉。” 他只好推开门走出来。 他来到楼下,依然无意就这么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走廊里人迹寥落,又都是坐在墙边的沙发上,抽着烟聊天。他穿过走廊,来到休息室,心中漫无目的。这场戏大概还剩下十到十五分钟吧。他打算,等散场时再去跟踪那母女俩。 休息室里的人也屈指可数,里面有一个不大的宣传栏,贴着一些演员的剧照。他独自在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抽着烟。 这当儿,走进来一群外国观众,似乎全都成双成对,他心不在焉地望着这十来个异国男女。 第六章 提起东京都世田谷区XX町,那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繁华处所,然而却又是昔日武藏野遗迹犹存的田园地带。东京都人满为患,逐步向郊外蚕食,但也还留下一些星星点点的庄园。这一地区就属于其中之一。一条连接京王线芦花公园车站与小田快车线祖师谷大藏车站的白色公路,弯弯曲曲地伸延在这片田圃之间。 事情发生在十月十三日上午八时。一个过路的农民在距离干道岔开的田间小道约五百米处,发现了一具男尸。 农田里,秋收刚过,遍地稻花,一派“草丛稻芒积,树林叶落稀”的萧萧秋色。 尸体脸朝着地,暴露出一件不大考究的黑色外套裹着的脊背,头发花白。 农民向当地警署报了案。 警视厅侦查一科派员赶赴现场。经验尸鉴定,系用麻花形绳索勒死,颈部留有深深的印痕。死者已毙命十二,三个小时,即死于前一天——十二日晚九点至十点之间。年龄约在五十二、三岁,身材高大。身上的西服和外套都很合体,但已破旧,看得出死者不是一个很阔绰的人。钱夹放在西服内袋之中,里边所装一万三千余日元现钞,安然未动。侦查人员据此否定了抢劫杀人的看法。 原来打算从西服上通常都绣有的人名为线索进行调查,但看来是买的成衣,上面并未绣名姓,也未发现死者的名片或证件。 尸体解剖后,由其胃脏内食物消化情况证实了最初所作判断,即死因为勒死;死亡时间,十二至十三小时以前。警视厅在当地警署组成了侦破指挥部,立即进行侦破。 现场附近是一个由杂木林和农田所环绕的偏僻所在,一到晚上九至十点以后,就难得见到行人了。 不过,在那条干道上,汽车倒是往来不绝。现场那条小道远离干道,看来凶手为了避人耳目,选在这片小树林后面作案,因而无人目睹。 侦破人员首先着手查明死者身份。 警视厅已将此案案情通知新闻部门,以求得到合作。尽管新闻界有时因争名夺利,会妨碍破案,但在此时此刻,它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合作者。因为,当天的晚报刚已登载这条消息,立即就有人前往警察署呈报。 呈报人是靠近品川车站一家旅馆的老板。那家旅馆名叫筒井屋,并不怎么豪华。据老板筒井源三郎报告,晚报消息中提到的受害者很像该店的旅客。 于是,侦破指挥部就带上筒井老板当面认尸。老板一眼认出,死者正是其人。据他讲,死者在两天前,即十月十一日,在九九藏书该旅馆住了一宿。 连忙查阅住宿登记薄,只见上面由本人亲笔填写如下: 奈良县大和郡山市XX町 杂货商 伊东忠介 五十一岁 死者身份查清了。 侦破指挥部欣喜若狂。立即挂警用电话叫通郡山警署,查找死者家属。 郡山警署在一小时后回了电话。据汇报:该警署辖区确曾住过杂货商伊东忠介其人,年龄相符,妻子亡故,养子已经成家。 据其养子夫妇称,伊东忠介于十月十日夜晚突然说要到东京,就离家外出了。问他什么事,他也没有细讲,只说了一句:“必须去见一个人。” 警视厅又委托郡山警署进一步调查死者家庭情况及社会关系。查清死者身份一事,在发案后第三天的晨报上作了扼要报道。 当天早上,添田彰一一觉醒来,随手拿过晨报。由于自身业务关系,他拿起晨报就细心阅读起政治版来。饱览之余,他才浏览到社会版上,无意之中,一行标题映入眼帘: 《世田谷凶杀案死者身份查明》 在世田谷发现被勒致死男尸一事,他已在昨天的晚报上看到。因此,当他看到这家晨报的标题时,并未引起特殊兴趣。 报道说,死者系奈良县大和郡山市XX町杂货商人,名叫伊东忠介。 他将报纸放在枕边。刚想起床。蓦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心来,伊东忠介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因为业务关系,他要会见各色人物,时时收到各种人的名片,可他却不擅于记忆別人名字,因而,此刻还以为此人是给过名片的某一位呢。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想了好一阵工夫,也就作罢了。 起床以后,到了洗脸间里。直到此刻,那个名字依然萦绕在他的脑际,心情还有点怏然不悦。 他洗了脸。由于季节关系,水也变冷了。 就在他由绳子上取下毛巾、擦到脸上的一瞬间,伊东忠介的出处突然清楚了。 伊东忠介,这是自己在上野图书馆所摘职员录中的一个名字。 这个伊东忠介,不就是野上显一郎担任一秘那个中立国公使馆武官、那个陆军中校吗?! “啊!” 他大叫一声,脸色顿变。 添田彰一乘汽车赶到世田谷区XX町发案现场。 深秋风和日丽的一天。四外几乎都是杂木林和农田,白色的公路穿越田间,沿街人家星罗棋布。这是东京都内残存下来的一隅田庄。 死者伊东忠介由何处而来呢?可以想见的路线有两条:一是由京王线芦花公园车站乘公共汽车而来,一是由小田快车线袓师谷大藏方面而来。这还只是指由车站乘电车而言,倘若乘小汽车,那么从东京都内可以随意来到此处。此处,一边连接甲州街衢,一边连接通往经堂方向的公路干道。这意味着,五十一岁的伊东忠介在这一现场被勒毙命以前,是乘坐电车、公共汽车或出租汽车中的某一种来到此处的。由于他曾住宿品川,所以自然会联想到是经由经堂方向而来吧。然而,要想从交通方面推断出死者的行动,将颇为困难。 其次,为什么伊东忠介非要被杀于此处不可呢?他在此处遇害,悬凶手作案的必然,还是仅仅出于此处偏僻这一点呢?这倒是个谜。 假如此处与死者有着必然性的联系,那末可以作出种种猜想:伊东忠介是在走访住于这一带的某人途中;凶手本人与这一带有关;或者凶手是一个地头蛇,只对此处地形熟悉。 作案时间不是白天,而是夜晚。 他伫立现场,想像着此处的夜景:万籁无声,一片漆黑。伊东忠介伴随凶手来到此处。可以断定:凶手也罢,死者也好,都有着赶到现场那么一必然的联系和愿望。 另一种可能是,伊东忠介实际遇害地点在别处,死后才被汽车移尸此处。尽管公路上出租汽车来往不断,但这条羊肠小道却无法通过任何一种小型汽车。假如真是移尸此处,那末,就要由汽车运到公路上,然后再由人力背到现场来。 他陷入了沉思:后者岂不更合乎情理吗?会不会是凶手考虑藏书网到此处的夜间环境,而选作弃尸之地呢? 眼望这一派田园风光,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它竟会与凶手或死者有着生死攸关的地理性联系。 他在那儿停立良久,农民从身旁走过,不住地回头打量他。他踏着田间小道,走上公路,坐进等候着的汽车内。 “上哪儿?”司机问。 “品川。” 小汽车擦过公共汽车,飞驰而去。 这一路线,正好是循着假定的伊东忠介的来路逆向而行的。他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在审度着车窗外的景物。 品川站前的筒井小店,是一家简陋的小旅馆,虽然说是站前,却也只是缩在街道深处毫不显眼的背巷。 老板是一个四十七、八岁的清痩老头儿,身穿一件廉价的工作服,由店里走了出来。 “唷,请进。” 老板问清添田的来意,殷勤地招呼着。 尽管是一家简易旅店,可是出于当今社会的需要,进门向左也设有一间类似会客室的接待室。添田被让进里面,一个体态丰满、面色红润的侍女给倒了茶。 “关于遇害客人的情况,警方已三番五次来找,前前后后问了个够。”老板面上带着苦笑说。 新闻记者这种职业,在此时此刻显出了优越性,哪怕是与死者毫不相干的情况,也可以随意询问。 “伊东先生在这里住了几天?” “一、两天哩。”店老板忽闪着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答。 “当时,他是什么样子?”添田尽可能亲热地问。 “怎么说呢……他说要在东京找一个人,已经出去一整天了。他的老家在大和的郡山,就为这件事专程来东京的。” 这种回答,报上也登载了。 “他要找谁,您不知道吗?” “唉呀,那可没敢问。反正,他回店很晚。头一天晚上十点来钟牙回店。当时,似乎都筋疲力尽了。” “您不清楚他到哪个方向去了吗?” “仿佛说是青山那一带。” “青山?”添田记在笔记本上,“不过,光是青山吗?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好长时间哟。” “是那地方。看样子,尽管去见了本人,但结果却不大理想,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他还说,明天还要到别的地方去,还得早点去,否则人家就上班走了。” “是吗?” 这一情况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说,伊东忠介所要拜访的人是在某个单位里上班的人。 “没问那人住在哪儿吗?” “这个,没问过。也许和那人没有关系,不过,伊东先生就这么讲过。听说他向女仆打听过,到田园调布去坐哪一路车最近。” 田园调布……青山与田园调布…… 青山与田园调布究竟住着何许人也?上班的人又是谁呢? 添田彰一向报社请了两天假。 由东京开往大阪的快车“慧星”号将于22点整发车。他在登上这次列车以前,又到世田谷凶杀案现场去了一趟,时间是下午七点左右。 他之所以特意选在夜里前去,就是为了证实它与白天迴然不同的景象。换句话说,因为作案是在夜间,所以,他也要在同一条件下观察体验。 他让汽车等在公路上,就踏上田间那条羊肠小道。正如他所预料到的,情景果然与白天大相径庭。想不到,树叶凋零的杂木林竟变得漆黑一团,黝然矗立着,四周是黑黝黝的农田,田头农家里灯光点点。 附近的村舍投下一片黑影,门缝窗隙间泄出一丝丝惨淡的灯光。尽管在白天他感到近在咫尺,可在夜晚,此处与农舍之间却如隔天涯。远方公寓的灯光,宛如漂浮于夜海之中的轮船,层层叠叠。 远处的公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偶而驶来的汽车灯光一掠而过。在这种阴森可怖的情况下,伊东忠介决不会自觉自愿来这个鬼地方。即使死者伊东忠介大喊大叫,拼死反抗,附近的住户也不会听到。虽说只离公路区区五百米,可到了夜间,就会感到远在天边。何况,附近的人家显然早已关门闭户了。 添田彰一按预定计划乘快车由东京奔赴大阪。他有一个毛病,在车船之中很难入睡。尽管这样,车过热海灯塔之后,也还是睡意矇昽了,他进入了梦乡。 黑暗的田野上,远方灯火点点。添田正与一位老人漫步其间。虽然尚未与老人说过只言片语,不,似乎又感到已说过万语千言。老人尽管腰弯背陀,但却健步如飞,在黑乎乎的夜路上一直不停地走呵走的……忽然醒过来了,好一个神奇的梦。 梦醒后,他觉得那个老人俨然就是伊东忠介,可他却并不认识此人。 九点前,添田抵达大阪。他立即换乘开往奈良的电车。关西地区已是好久未到了。原野上,割下的稻子还堆积在田里。过了生驹隧道,但见菖蒲池附近的山林也已大半落叶萧萧。 郡山已经近在咫尺,石砌的城墙扑面掠过车窗。村落之间,一个个方形池塘倒映着蓝天云影,那是金鱼养殖场。每逢来到此地,他就会油然想起诗人许六的名句:“油菜花开金灿灿,香气阵阵飘郡山”。 离开车站,他朝着街市走去。 公路上汽车在奔驰,那是开往奈良和法隆寺的班车,目睹这些交通标志,他由衷产生了一种旅途漂泊之感。 伊东忠介之家,坐落在街市上商店渐趋冷落之处。一望便知,这是一家生意不大兴隆的杂货店,门上写着“伊东商店”四个大字。 他跨进店门,迎面坐着二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妇女。她面色苍白,无精打采地望着过往行人,此人就是伊东忠介的养媳。 他递过名片,说明来意,女主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远在东京的报社记者,竟然为了此案千里迢迢来到郡山这穷乡僻壤采访。 “哎呀,眼下当家的上京给公公办丧事,俺可说不清呢。”她不善言谈地断断续续回答着问话,“警察来时,都说过了。公公上京时,说是要去会一个什么人,唉,可来劲啦。问他去看谁呢,他说是个老熟人,就这样,啥也没对我们说。公公性情和善,不过,先前是当兵出身的,所以,也有一股子倔劲儿。” “去东京是临时决定的吗?”他问。 “是的。” “伊东先生要去东京找一个人,他的动机您能猜到一点吗?”他恳切地问。 “这个……”养媳圆圆的脸侧着,“说起来,那还是要上东京的两、三天前,公爹到这附近的庙里去朝拜啦。” “什么?参拜寺院?” “嗯。爹爹很爱拜庙,时常到奈良一带去转游。噢,我想起来了,在上京前些天,去得更勤了。还有,那天天傍黑时,俺爹回到家,也不知咋的,心事重重地一头闷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后来一咬牙,冷不防说:俺马上要上京一趟……” “奈良寺院,都到过哪一座呢?” “唉呀都去过哪座庙,俺可说不准。” “是吗?您方才说,伊东先生是当兵出身,是在国外当过武官吧?” “听说过这事儿。可,他不大提从前的事儿。”这位养媳恍然大悟似地说,“俺们和爹爹并没有血缘关系。当家的过继过来以后,俺才到这个家来。所以呢,就很少谈早先的事,俺们也就不大清楚公爹当兵时的事儿。” “原来如此啊!” 添田彰一听得出了神。一抹秋阳淡淡地照在茶碗边上,榻榻咪上爬了一个米糖大小的虫子。 “那末,伊东先生此次不幸身亡,您能对此提供什么线索吗?” “嗨,这个事儿,警察也再三盘问过呢。”这位养媳低下头去,“俺们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线索。俺爹为人心善,从不得罪人的,这事儿简直就作了一场恶梦一样。” 添田彰一乘出租汽车来到唐招提寺。路上十分清静,一条小道直通树林深处,没有一个行人。每迈出一步,脚下就响起树上落果被踩碎的声音。 添田走进出售明信片的小接待室,房中空无一人。迎面摆列着明信片及烟灰碟等纪念品。留言册看来放在暗处。显然,由于香客寥落,管事人到别处去了。 他急于找到管事人,但99lib.是,四处察看,全然不见踪影,就信步来到大殿旁边。暗淡的廊檐下,散落着一些黑糊糊的树籽,十分幽静,万籁无声。鼓楼与经堂,一色朱红,非常谐调,在暖融融的秋阳映照下,投射在地上的倒影也柔媚动人。一个美术专业学生模样的人,正在鉴真堂的石阶前躬身作画。 他蹓蹓跶跶地走遍寺院,仍未遇见僧人。当他来到大殿前面饱经风雨的圆柱旁时,蓦地看到三个花枝招展的西方妇女在漫步。 秋高气爽,长天一碧。落叶树光秃秃的枝干与长青树绿油油的枝叶交织一片,在蓝天上描绘出一幅不伦不类的图景。微风阵阵,丹桂飘香。四周环绕着疏于修剪的密林。 他悠然自得地走遍了寺院各个角落,除了偶而传来的电车声响外,没有半点声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伊东忠介。此人要到东京见谁呢? 伊东忠介在赴京之前,并未对养子养媳留下片言只语。其所以执意进京,是起因于走前两天游了奈良古刹。奈良之游当然与他进京的原因并无直接关系。然而,添田总觉得其进京动机就产生于那古刹之行,会不会是游览奈良古刹时见到了什么人,急于要会见其人才执意进京的呢。添田已经若明若暗地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添田重又来到小房前。 此刻,房中有一个老僧,他满脸皱纹,怀里抱着个火钵,呆愣愣地坐着,喉头下面围着几层雪白的衣领,它使人感到深秋那逼人的凉意。 添田要了明信片。 “是远道来的吧?”老僧开口问他。 “从东京来。”他亲热地说。 “嚯!大老远的,难得呀。”老僧递过明信片,“从东京来小寺的人好多哟。” 添田朝房中瞧了瞧,仍然未见留言册。 “劳驾,能不能让我签个名,作为拜谒宝刹的纪念?” “请,请吧。” 老僧由膝下暗处取出留言册,并递过笔砚,添田打开这本已被翻得很脏的缎面留言册,里面写满各式各样的人名。 他按照日期翻去,果然见到“芦村节子”几个笔体潇洒的字,恰似见到了久美子的表姐本人一般。 他心情振奋地又向前翻了二三页,却没有找到芦村节子见过的那个“田中孝一”的名字。他有点慌神了,又翻了翻,还是没有!难道是看漏了?他从更前面翻起,但是,翻了几遍,也未找到。 他不顾老僧诧异的神情,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留言册。当翻到某一页时,他不禁要失声惊叫。唯独此页,被人用刮脸刀片割去,只留下装订进去那一部分,很显然;有人将田中孝一签名那一页撕走了。 他抬起头来,只见老僧依然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不过,即使问这位老僧,恐怕也不会问出名堂。将这一情况告诉老僧,又无疑只会使其惊慌而已,于是他把要说的话咽回肚里。 添田签上自己的名字,作为今天到此一游的纪念。向老僧道过谢后,离开寺院,向着等在路边的汽车走去,脚下依旧响着树籽碎裂的声音。坐进汽车后,司机问: “开到哪儿?” 他竟忽然迟疑不决了。不过,最后还是果断地吩咐: “去安居院。” 生驹山脉绵延在原野尽头,汽车沿着一条与电车道平行的公路,一直向南驶去。掩映在松林之中的法隆寺古塔一掠而过。 汽车在中途驶离了国家公路,道路变得狭窄起来,进入了白壁粉墙的村落之中。小溪静静地流淌,孩子们在溪边垂钓。 穿过村落,寺院重又出现在前方。一堵颓败不堪的墙垣,一座瓦上杂草丛生的门楼,那就是安居院。 道路重又宽阔起来,汽车迎着山根驰去。在那秋意沁人的山麓正面,渐渐现出了高筑于石基之上的桔寺白墙。 添田彰一返回大阪。 当夜,他登上近十一点发出的快车“月光”号。他坐在一等车厢的座位上,透过昏暗的车窗,凝望一掠而过的大阪街灯。 在安居院看到的和唐招提寺—样。不过,这也可以说是预料之中的事儿。在安居院,他让小僧拿出留言册,果然有芦村节子的签名,可是,田中孝一签名那一页却被撕掉了! 他想到那个在杂木林中黑暗的庄稼地边遇害的人。他断定,此人正是撕去那页留言册者。 退伍军人、杂货商伊东忠介,大概是最近某一天,在其乘兴游寺时,偶然发现了“田中孝一”的签名。它与其终生难忘的某某人笔迹一模一样。不仅如此,恐怕在其赴京之前,还在什么地方撞见了签名者本人。 他在火车的摇摇晃晃中思索着。 他想,伊东忠介急于再见该人一面,但对方却已离开奈良返回了东京。然而,对于伊东忠介来说,却又非追到东京见该人一面不可。于是,伊东忠介便暗暗撕去了该人笔法独特的字迹。 那末,伊东忠介到京之后,果真直奔该人住处了吗?据品川旅馆老板所说,伊东忠介曾提到过青山与田园调布两个地名。谁在青山?什么人住在田园调布?那个靠工资生活者又是在什么单位上班呢? 不知不觉,列车已过京都。大津的灯光已经依稀可见。此刻,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时,已到沼津附近,看看表,都七点多了。清晨的大海,云蒸霞蔚。 他从容不迫地洗过脸,回到座位上,列车已驶入长长的隧道之中。他抽出香烟,打着了火。再有两个小时,就回东京了。车在热海车站停靠时,是七点半钟。 沉睡中的旅客纷纷醒来,起身洗脸。由站台上可以望见,热海街头那矮小的屋顶在朝阳映照下溢光流彩。 这时,一群旅客蜂涌着进入车内,一共十来个人,大都带着高尔夫球具。 添田朝窗边望去,只见其中一人正好坐在他眼前的空位上,此人将高尔夫球具放上行李架,就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添田和新来的旅客目光相遇,双方脸上都微微一惊。 “啊!”添田站起身来。来人乃是现已退职的报社前任领导,而且又是前些天刚刚采访过的人物,“您好!没想到在这里相遇。上次多承赐教。” 他热情寒暄。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务理事、前总编泷良精氏,面带尴尬的神情,他那精心修剪的白发和红润光泽的脸膛,真使人感到比外国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轮廓鲜明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 “嗯,嗯。”泷某带答不理地应付着。 “上川奈去吗?” 还是那副腔调。泷某拿出雪茄,衔在口上,添田手疾眼快地掏出打火机,在对方眼前“啪”地一声打着了火。 “谢谢。” 泷某不大情愿地借了火。 “您出来打高尔夫球,住在旅馆也起这么早,吃得消吗?”添田仍在找话说。 “啊,这没什么。”对方冷冰冰地回答。 泷某继而东张西望地扫视了别的座位,不巧,座无虚席。他失望地调过头来。接下来,他为了不再受添田的纠缠,就大口大口地吸着雪茄,看起一本外文书来。 添田默望着常务理事那低俯着的面孔,泷某则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以避免对方和自己答话。看来,还是对添田前些天就野上一秘之死前去采访一事尚存戒心。 不过,泷某并不能看下去,面对添田,似乎就难以安宁。他一抬头,说声“失陪”,就快然不悦地扭身走开了。 添田彰一到杉并区走访野上家,是在当天下午。 正巧,久美子走出门来。 “啊呀,您来了!”看见添田,她眉开眼笑,“上次,太失礼了。” 这是对上次添田来家时,自己在表姐家而未作陪的事儿道歉。她并不知道添田曾在歌舞伎剧院一直远远注视着她们母女。 “快请进!妈正好也在家。” 她跑进屋里,身穿红色连衣裙的背影翩翩欲飞。 添田正脱鞋子,孝子迎出来。 “唉呀!快请进。” 她将添田迎进屋里,让到会客间,久美子大概去沏茶了,没在房中。 “今天,她是休班吗?”添田问孝子。 “嗯,她说是最近工作忙,星期天加班了,今天是换休。” 他有意将奈良之行瞒过了这母女俩,此刻要谈这件事,有点过于突然。 “彰一呀,今天可要玩个痛快哟!”孝子和颜悦色地劝他。 “好,好。我在这儿打搅到天黑。” “再晚点不行吗?晚上一起吃顿便饭好吗?”孝子此刻就开始挽留起来。 久美子端上咖啡。 “对啦,”孝子说道,“上次的歌舞伎怪好看呢。座位也不错。” 久美子插嘴道: “啊,妈妈,送票的人,还不知道吗?” “唉呀,这可咋办呢?” “真怪!反正,还不是爸爸的老朋友嘛!不过,接了礼物,还不知道名姓,也太难为情啦!” “还不是令尊的老友嘛!说不定还受过令尊大恩呢。” “肯定也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不过,倒真亏他还能念念不忘呐。” 听这母女俩一席谈话,添田明白,她们还不知道报上登载的伊东忠介死讯。 “我想冒昧地提一个怪问题。”他说,“妈知道一个叫伊东忠介的人吧?” “伊东忠介先生?” “对。他原来在爸爸那个公使馆当武官的。” “唉呀,不知道。她爹在信上不大谈这一类公事儿的。不过,怎么啦?那位伊东先生……” “不,没什么。” 添田中断了话头。 第七章 第二天,报社总务科分发了新的职员花名册。此名册将R报社所有在编职员,以至编外人员统统收录在卷,卷末还附录了业已年老退休而享受名誉职员待遇者。 这种每年一册的花名册,反映了过去一年中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事变动。有的人由总社调往地方分社,有的人变更了工作部门。 添田心不在焉地翻看名册,他看到,有的部门一成未变,依旧去年原班人马,有的部门则阵势大乱,面目全非。目睹这元老、新秀人才济济的名册,他感到一种身在其中的乐趣。 他翻了一遍,最后,漫不经心地翻到卷末的附录部分,这也不过是附带浏览一下而已。 名誉职员,是给予曾任部长以上职务退休人员的一种荣誉称号。其中,有的人业已跻身社会名流之列。 他浏览着这排列整齐的名字,蓦地看到一个他近来多次接触的名字:泷良精氏!望着这三个铅字,脑际浮现出前两天在火车上偶然相遇时该氏那副窘相。尽管是一个在报在内担任过评论员的大人物,可对新手添田的采访却冷若冰霜,不知所云。此公毕竟长期出任驻外特派记者,所以,显得仪态不俗,面容也与本国人迥然相异。花白相间的头发梳拢得体,轮廓鲜明的脸庞与无形眼镜浑然一体。嘴唇很薄,两端紧绷等等,这就是此公的特征。 ——泷良精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务理事 住址: ——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3-571 添田一怔:是他住在田园调布吗? 一瞬间,他在内心深处“啊”地惊叫了一声。他再一次凝视这一行铅字。 田园调布—— 那不就是伊东忠介投宿品川旅店后,外出走访的地点之一吗?那家旅店老板筒井源三郎曾经谈到,伊东忠介说过要到田园调布及青山去。 确有实据!战争末期,泷某曾是驻欧洲某中立周特派记者、伊东忠介也在该国出任武官,两人之间,必有深交。 不错!伊东忠介肯定拜访过泷良精。伊东忠介离开奈良,赶到东京,次日,就直奔田园调布,他除了去会见泷良精外,还会找谁呢? 假如田园调布住有伊东忠介的亲朋好友,那么,当他离开奈良时,就会对家属直言相告,并且,还会住在该家,而不会投宿旅店。田园调布这一走访点的主人,与伊东还不是亲密无间,乃至留宿其家。可是,伊东又有要事相商,一到东京,第二天就非直奔其家不可。 然而,伊东忠介并不知道该人住处。于是,就去走访同为该人好友的泷良精。泷某与伊东尽管在国外过从甚密,却还不是可以留宿在家的知己之交。 想到这里,添田神情为之一振。他离开座椅,漫无目的地踱起步来。 他想再找一个证据,就走进调查室,对调查部门的职员说: “请让我看一下近期的职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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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立即递给他一本大部头的册子。他走到屋子一角,打开来看。一翻到外务省系统,使连忙查找欧亚局部分。只见写着: 欧亚局XX科科长村尾芳生,家庭住址:港区赤坂青山南町6-741。 果然不出所料! 伊东忠介走访“田园调布和青山”的用意正是要见泷良精与欧亚局XX科长村尾。 村尾芳生原是当年驻中立国使馆的二秘,不言而喻,与使馆武官伊东忠介乃是同事,并且与泷良精也是莫逆之交。这四个人,以野上显一郎一秘为核心,乃是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知己。伊东忠介走访村尾芳生,恰与走访泷良精目的一致,意义相同。 添田走出调查室,一直还沉浸在兴奋之中。 他立刻想到,要会见泷理事与村尾科长,提出质问:“前武官伊东忠介来访,你们可曾见面?” 然而,他转念又一想,即便以此去试探两个人的反应,对方也不会正面回答。所以,此刻就去质问,还有点为时尚早,只会打草惊蛇。 尽管添田对于伊东忠介到京之后拜访这二位都谈了什么一无所知,但是,他却感到似乎已经成竹在胸。 泷理事和村尾科长无疑都已在报上看到了伊东忠介遇害的报道。不过,恐怕这两位谁也不会协助侦破指挥部侦破此案。 伊东忠介会见过这两个人,事后又以一具僵尸出现在世田谷区XX町的丛林之中。虽然还难以断定其遇害是否与访问二人直接有关,不过,却无法想像会毫不相干。他认为,伊东忠介进京的目的,起码为其惨死投下了一种带有因果关系的阴影。 添田彰一重访品川筒井旅店。 这一天,寒风呼啸,尘土飞扬入。筒井旅店里,女招待正在擦试门面。 “老板在吗?” 添田一问,女招待就认出了他。 “在里面。” 女招待将抹布泡在水桶里,走进店去。 片刻之间,只听一声:“请!”就被让进店里。同上次来时一样,他又被领进楼梯旁的接待室里。 老板迎出来,不过,今天却是西服楚楚。 “又来打搅您了!”添田寒暄道。 “欢迎!欢迎!” 老板筒井源三郎真不愧是个买卖人,十分善于应酬,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他让女招待端上了茶点。 “您出门吗?”添田看到老板西服革履的打扮,就问道。 “哪儿呵,旅馆工会召开全体会议,我运要蹓蹓跶跶去会场呢。” “那可太对不起了。如果时间仓促,那就坐我的车去,在车上谈一下也成呵,” “啊,那到不必。今日光临,有何贵干?”老板满脸堆笑地问。 “屡屡打搅,真不好意思,还是上次伊东先生那个案子。” “哈哈哈,倒底是报社的,可真热心呀!唉,这个案子弄得我也有点左右为难。” 店老板脸上笑容顿失,眉宇间堆起了团团乌云。 “刑警们进进出出,刨根问底,再加上伊东先生的令郞又从关西赶来,小店真是不得安宁呵。虽说不是死在小店,可毕竟担着一点儿干系,我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跟您提这种令人不快的事儿,实在抱歉。”添田开始发问:“听您谈过,伊东先生住店的次日,走访了田园调布和青山,这不错吧?” 由于事关重大,他又叮问了一下。 “呵,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因为,不光我听到,女仆也听到了呢。” “哦!伊东先生住进贵店后,神情上有某种反常之处吗?” “这个呀,因为我并不直接接待伊东先生,所以,不了解详情。不过,我问了值班女仆,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的地方。这一点,警方也曾一再查问过。” “有没有闷闷不乐、心烦意乱的情况呢?” “对不起,我总是呆在后面,难以了解这些情况。要不,我叫女仆来谈吧。”老板对他说。 “啊,那可太好了。” 头发花白的店老板筒井源三郎以一种买卖人的标准礼数,客气地告别而去。差一点就要下班回家的女招待走了进来。她就是刚才在店前搞卫生的那一个,胖敦敦的,个子矮小。 “是您呀!死者住宿那天,是您当班吗?……”他笑嘻嘻地问。 “嗯。”女招待微微羞涩地低下了头。 “刚才已经问过你们的老板,听说警方都一再盘问过。怎么样?伊东先生到底也没有什么反常现象吗?” “没有留意。”女招待避开添田的视线说,“那天,正赶上店里活忙,所以,也没有进那位客人的房间。只是送晚饭和铺床时去过两趟。可,当时也没看出有什么反常呀。” “他往什么地方挂电话,或者别人给他来电话,有过这种事吗?” “没有。只让我给买过一张东京地图。” “地图?那么客人在地图上找什么地方呢?” “这我可不知道。” 看来,伊东忠介对东京市内不大熟悉。说不定,他买地图就是要查找青山与田园调布。 可是,又怪了!不熟悉东京市内情况的伊东忠介,为何却又死于世田谷深处那一偏僻角落里呢?难以想像他会只身而去。添田感到,自己原先的那一番推测,渐渐明朗化了。 “您进客人房间时,见他拿出过什么纸片吗?” “纸片?” “啊,这么说也许不太确切。我的意思是,他拿没拿过写有毛笔字的纸张,类似留言册纸页的?啊,常去庙院游玩的人,都用毛笔签上自己的名,就是那种东西。” “嗯……”女招待低头沉思了一下,“没,没见过,晚饭后,他让我给拿过报纸。” 添田抽着烟在思索。最后,他又问道: “那位客人是早早歇息,还是到外面去散步了呢?” “不,压根儿就不出屋。那天晚上,他说累坏了,就早早上床歇了。” 总而言之,伊东忠介住在这家筒井旅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旅客。除了要过东京地图这一点而外,他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多谢了!” 他硬塞给女招待一点小费,就走出了接待室。 添田回到报社,就去找社会部的同事。 “想上外宾住的旅馆去转转吗?” 同事的脸上似乎挂着问号:发生了什么事? “唉呀,这种旅馆,东京都里恐怕有十二三家吧。要调查什么呢?” “想查一下住宿旅客姓名,时间是十月十号至十四、五号之间的。” “嗯……那可麻烦着呐。住宿登记薄,还不知道能不能随便让报社的人过目,因为,人家也是买卖人嘛,那也称得上是一种商业秘密呀。” “可我非去不可,”添田说,“给想个办法吧。” “那末,你找一下国际部的老A,也许有门儿。那家伙,只要身份显赫的洋鬼子一到,他总要去釆访,他的专职嘛!也许自然而然地就在宾馆里好友如云喽。” 添田不认识国际部这位老A,同事立即替他打了电话。 国际部设在四楼。添田上去以后,老A正在办公室里等着。 “情况,刚才在电话里已听说了。”长相像西洋人,身材高大的老A说,“知道住宿者的姓名吗?99lib?t>” “不知道。是一个由国外回来的日本人。” “不知道名姓?”老A愕然了,“不知名姓,那你要去登记薄上查什么呢?” “这个,我也难以说清。心想,大概翻一翻就会找到吧。” 添田自己也对这种无法捉摸的说法感到难为情。 “那么,就这样吧,我找个人帮你引见一下K宾馆负责人吧。” 老A在名片上写了引见的话。 “那太劳驾您了。” 添田拿起名片,走出国际部。 K宾馆与报社近在咫尺。不过,看来光上这一家还不成,所以,他要了辆汽车。 K宾馆负责人姓山川,是一位年约五旬的头面人物。大概是介绍名片的效果吧,立即接待了添田。 “拿住宿登记薄给您看,我实在不敢。”负责人和蔼可亲地说,“因为,它毕竟是旅客的一桩秘密呀。就是我们自己,也不能将职业秘密泄露给别人的。” 尽管如此,负责人的态度还是颇为友好的。 “当然喽,假如您打听一位名叫XX的人住在这儿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让您看总索引怎么样?” 添田自己也十分清楚,这纯属过分要求。不过,他却只好求负责人网开一面了。 “那位由国外归来的日本人姓名,我不知道,此人年约六旬。近期内,贵处住过这种旅客吗?” “哈哈,那么说是来自美国吗?” “不,不一定。也许是来自英国或者比利时呢。这一点,本人也还稀里糊涂。” “原来如此,年约六旬、日本人,来自国外是吗?”负责人用指头嘭嘭嘭地敲了敲桌子,又问,“家眷呢?” “哎呀,这可不清楚。我想,多半是单身一人。” “既然不知道名姓,那末,光是看名单也是看不出眉目的。恐怕还不如询问柜台的人好吶。”负责人这样告诉他,“因为他们时时刻刻都观察着旅客的进出情况。不过,他们是两班制,光今天值班的,也许还查不清。” 一个侍者进来,端上两杯红茶。 “喂,”负责人叫住他,“你知道这么个人吗!” 负责人将添田谈的情况,扼要地讲了一下,侍者回说不记得。 “不管记得不记得,就先叫柜上的人来吧。”负责人说,“要是一个来自外国的日本人,六旬上下的,或者他们知道。” 负责人拿起桌上的话筒。 进来一个年青办事员,他听了介绍以后,沉思着。 “哎呀!我可是毫无印象啊。”他顿了一顿,“这位客人住的时间长吗?” “说不清楚。”添田接过话头,“凭我的感觉,不会住很久的。因为,我估计此人多半要到日本各地,譬如奈良一带去游览的。” “相貌如何呢?” “唉呀,这……” 添田不知所措了。他就凭着那一次在久美子家中看到的野上显一郎照片上的面容,模模糊糊地讲了一下。 “怎么也想不起住过这样一位客人。要不,找各楼层服务员问一下,我想,他们会比我们更清楚些。我去问问他们吧。” “那太麻烦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办事员出去之后,负责人问添田。 “其实,也不过有一件小事想了解一下。” “啊,是一件坏事吧?” “不是。遗憾的是,无法将实情相告。” “如果不是坏事,倒还罢了。我们这一行,也有旅馆协会呢。假如有人在本馆作了坏事,那末,就要立即通告各家旅馆,共同采取防范措施。” “原来如此。”添田于是问道,“假如我要找的人不住在贵馆内,那末,就不能求助旅馆协会帮忙查找了,是吗?” “不,那倒未必。不过,无名无姓,可有点捕风捉影。因为,唯一的线索只不过该人是个日本人,年约六旬这么一点呵。当然啦,这也可以算作一个特征吧。” “东京都内,专住外宾的旅馆一共有几家?” 添田所以要这样问,是出于他的一种推测:该人或许带有外国旅伴。 “先说第一流宾馆吧,就有六、七家。接待起旅客来,又各有特色。例如,T宾馆首屈一指,独占鳌头,大使馆等时常租用;M宾馆多住英国、澳大利亚血统者;S宾馆常住体育界人士;D宾馆接待东南亚各国来客;N宾馆接待文艺界人士,本馆接待的多是来自美国的外商。” 负责人谈到这里,刚才那个办事员进来回说: “打电话问过各楼层服务台,都说不记得。恐怕这位客人没有住在这儿吧。” 最后,添田亮出了“田中孝一”与“野上显一郎”两个名字。果然不出所料,名单上查无此人。 添田离开K宾馆,又到了别的宾馆。多亏K宾馆负责人好心给他写了介绍信,他才得以将T、N、M、S、D等家第一流宾馆挨个跑了个遍。然而,结果全都一样。 有的推说:“唉呀,敝馆大大小小有九百个房间呢,可不大好找。” 有的一口回绝:“似乎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有的说:“既然无名无姓,那可实在无从找起。光凭印象,会弄错的,那可就糟了。” 还有的干脆直言不讳:“虽然您大老远来一趟,可按规定却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不,我们当然不是怀疑报社的人,可是,其中也有的人不大地道,利用旅客的事屡见不鲜。以前,我们也惹出过麻烦,所以,我们后来就禁绝此类事情重演了。” 他累得精疲力尽。但通过此番调查总算发现:想像中的人物住在东京第一流宾馆的可能性很小。 归途经过银座,只见道路上洒满夕阳的余辉,商店里已经华灯齐放。他将疲惫不堪的身躯仰靠在车座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正值客流高峰,车速放慢下来。在四段的街口,遇上红灯,汽车停了一会。各色人等漫步在街头,他恍恍惚惚地在行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与对方的位置正好斜对过。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他的视线所及处向前走着:是芦村节子! 他真想跳出等待放行的汽车。但是,这当然不行,车子必须开到下一条横街才能停车。 红灯迟迟不灭。 重新开车以后,他的视线仍然紧追不舍地瞟着芦村节子的身影。而对方呢,却并不知道添田在注视着她,继续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 “在那边停一下。” 汽车又驶出老远之后,他示意司机停下。这是此处唯一一个停车点。 他连忙下车,沿人行道返回!照理讲,这样该和她迎面相逢的。 他注视着潮水一般的人流,向前走去。然而,已经到了四段街口,却看不见节子的身影。 他有点慌神了。无论如何也得找到刚才在车上看见的芦村节子谈一谈。尽管偶然在街头相遇,但是,就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冲动:要和她谈一谈!一旦失去目标,他的冲动就变得分外难以自制。 他又一次折回原来方向,两眼搜索着,好不容易才捕捉到。这已是他又走出老远、感到灰心丧气却又不肯死心地转回身去的一刹那。在一家出售上等瓷器和水果的商店里,芦村节子正在选购商品。 添田没有立即在店门口招呼她,等着她买好东西。他避开行人,站在那儿抽烟。 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节子才买好东西,现出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影。 “嗳哟,”芦村节子见到添田,一阵惊奇。随后又亲昵地笑了,“那一次十分慢待。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您呢。” 添田客气道:“我也是在车上偶然看到您在这儿呢。” “哎呀,让您久等了!” “因为,见您正在买东西呢。” “您该招呼我一声嘛。”她说,“对了,听说上次久美子到我家时,您去她家了?” “嗯。” “久美子打电话时,我听到了。” “有几句话要对您说,”他开门见山地说,“能赏半小时光吗?” 节子瞟了他一眼:“行啊,那末,到哪家茶馆去喝杯茶吧。” 两人并肩走去。 “单单留言册那一页……?” 芦村节子听了添田彰一的话,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 这是一家颇为雅致的茶馆。红砖砌成的棚架上,摆着好几盆垂盆菊。灯光朦朦胧胧,菊花耀眼夺目。录音机里轻快的乐曲声,仿佛浸透了瓣瓣菊花。 “是的,”他点了点头,“唯独田中孝一先生签名那一页,唐招提寺里也好,安居院里也罢,全都被人用保险刀片割去了。” 节子简直惊呆了,她还在凝视着添田。 “寺院的人也没有发现这件事。是何人,为何独独要撕掉那一页呢?不用说,恐怕夫人您也心中无数吧?” 芦村节子轻轻地吸了口气,依然惊愕不已地回答: “是的。听了您的话,我只感到惊奇。” “真是件稀罕事儿。并且,就像统一行动似地,将两寺的留言册上那一页全都撕走了。如果只是一个寺院,那还可以说事出偶然,就当是对别人名字好奇的人所为。可是,两寺都签有田中孝一之名呀。这就决非偶然了。显而易见,这是企图得到田中孝一笔迹的人所作所为。” 节子面带惧色地问: “添田先生,您是想欣赏那一笔迹,才专程去奈良的吗?” “是的。我从令表妹那儿听到您谈的情况以后,就心血来潮,想去看一看。到那儿一看,结果就是这样。” “请问,您是打着什么主意去看的?” 他突然缄口不语了。思索片刻,才说: “署名田中孝一的笔迹酷似野上先生这一点,使我甚感兴趣。然而,赶到当场一看,99lib?却发现,还有一个人竟和我同样感兴趣。我想,可以这么看:其人比我先到寺内,并将那留言册撕走了。” 此番该节子缄口不语了。她收回盯着添田的视线,向四周眺望。她看到,几个妩媚动人的妙龄女郎正忙着给客人端送咖啡。 “添田先生,”她神情依旧未变,低声慢语地说,“您是否以为野上舅舅还活在世上吗?” “对。”添田应声而答,“那天,听您一席话以后,我顿时产生了这个想法。听说尊夫说您是令舅笔魂附体了,可,我感到那不是笔魂,而是真人实体回到了袓国。” 节子没有接茬,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身旁那堆珠砌玉盘似的垂盆菊。 “不过,”她面向添田,提高了声调,“舅舅之死,公告上写的明明白白呀!他如果是个军人,死在战场,还可以说是通知不准确,可是,舅舅却是驻中立国的一等秘书。生病住院也还是在中立国嘛。怎么能够想象,连这种公告也是胡说八道呢!一个堂堂的外交官之死,还能打错电报?” “是这样,”添田连连点头,“我也深信公告不假,您讲的对,令舅既非军人,又非阵亡,不同于那种尽管本人健在,英灵却已还乡的情况。尽管如此,可我还是十分肯定地感到令舅已经生还了袓国。” “您可不能这样想。我们坚信政府的公告,舅舅是一位代表日本国的外交使节,而且又是在中立国去世的,绝对不能把它想象成误报或者谣传。请您打消这种念头吧。” “我也将您所谈的情况考虑再三,至于1944年底,战局已达到白炽化阶段。然而,对于一个国家的外交使节之死,驻在国也好,日本政府也罢,全都没有理由报错。令舅病故,作为政府公告,当时,各家报纸都登载过,我这儿有它的剪报。” “所以……” “是的。我也想相信公告,并证实自己是在想入非非。”一见芦村节子情绪十分激动,添田连忙说,“然而,这样看却又有好多疑点。令舅笔迹留在奈良古剎;令舅历来就酷爱游览奈良古剎,并且,留言册上的签名又被某人撕去。虽然只是门户之见,但我认为,这位田中孝一所游览的并不仅仅是唐招提寺和安居院。说不定别的名寺古剎也都留有他的笔迹。” 节子打断他的话头: “世界上未必就没有与我舅笔体相同的人呀!把它联想成舅舅还活着,不客气地说,我认为那只是您在望风扑影。” “或许我是在望风扑影。不过,夫人,最近在世田谷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就是战争期同令舅同在一个使馆的武官先生。” 芦村节子顿时面色煞白。 第八章 “去当模特儿?” 久美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凝望着母亲。 “虽说是模特儿,可,人家说了,只让你随便坐着就成。” “人家”,指的是一个叫笹岛恭三的西洋派画家。此人名噪一时,连久美子也有耳闻。 “他怎么对我提这个呢?” 母亲回答了她的疑问: “这位画冢说在一幅大型作品中需要一个少女的形象,非得找一个合适的年青人进行素描才行。就为这,在物色模特儿,可又苦于没有中意的,正找呢,就遇到了你。说是你正好合乎他要找的模样。听泷先生讲的就是这样。” “泷先生?” “是的。因为泷先生是你爸爸在国外时朝夕相处的报社特派记者呀!好多年不见,今天突然到咱家谈了这件事儿。我也有七、八年没见他了,怪吃惊呐。” “这么一来,您就满口答应了?” 由于女儿对她的轻率态度面露责备之色,母亲有几分难堪: “反正,我一听人家说和你爸爸一起共过事,就觉着怪亲的,不好一下子回绝。你实在不愿意也就算了,我预先就对泷先生这么说过。不过,泷先生话很恳切,就是两三天工夫,请千万不要推辞。” “这位泷先生和画家笹岛先生什么关系?” “他说是同乡和同学。听说那位画家是在电车上看到了你,特地下车尾随着,一直看着你进家呢。” “哎呀,真吓人!就像干坏事一样呵!”久美子明沉着脸说。 “艺术家们就是那个劲儿,—遇到自己中意的模特儿,就像着了魔一样。” “可是,那只是他一厢情愿,我并不知道嘛!” “那是呀。不过,泷先生特地来一趟,恳切地求咱,让你为他的朋友帮点忙,就在画架前坐那么两三天,我打心眼里就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人家哩。” 母亲面色窘然。 “可是,三天能行吗?” 久美子似乎有点活动了。 “行。人家说了,只是画素描,光画个面部逨写就行啦。” “哦。”久美子低下了头,“我考虑考虑吧。” 一想到母亲思念父亲那种心情,她就再也不忍心让老人家失望。 “是晚上去吗?” 久美子白天上班。她觉得,假若是夜晚,就可以借口回绝。不过,做妈的却也想到了这一层: “你们单位里不都有年度休假嘛!今年,你还没休过一次吧?” “嗯。可是,我那是为今年冬季去滑雪集攒的哟!” 她已经在母亲的攻势面前败了阵,却还徒然在作无为的挣扎。 “那你抽个礼拜天,剩下那两天,跟单位里请个假,这不就三天了吗?” “那,好……吧。” 她勉强同意了。 母亲眉开眼笑,放下了心。只要是涉及亡夫的事,她就概不推辞。由于女儿点头应允,她的脸上顿时云开雾散。 “这位大画家,你知道不?” “知道。不过,只闻其名。” “听说很有水平哩。虽说作画不多,可专家们的评价可高着呢。” 母亲乐颠颠地说着,这些她显然都是听泷某讲的。久美子也在哪本刊物上见过类似介绍。猛然间,她又想起来,画家笹岛恭三是个独身男子,这也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据画家本人讲,对于艺术来说,家庭乃是桎梏,所以,他将终生不娶。 “啊呀,妈,”久美子又心事重重地说,“那位画家先生是独身一人吧?” “嗯,这个泷先生倒也提到了,”母亲坦然自若地说,“不过,他还说,此人庄重可靠,丝毫不必担心。我也寻思,人家是一位举世闻名、堂堂正正的人,何况,就那末两三天,那也没有什么。” “噢,妈,既然您这么说,”久美子说,“去也行。可是,去当模特儿,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可别当是真模特儿呀,不过是一个素描嘛,又不是将你真脸照上去。画家是会在画稿上随意改变模特儿的面孔的。” 那天适逢周末,所以,久美子一过中午便前往笹岛之家。去前,自然又由母亲给泷良精挂了电话,由他同画家作了联系。 笹岛恭三,家住杉并区尽头,靠近三鹰台车站,与久美子家同属一区,相距不远。 下了电车,朝站北走,道路有点上坡。这里的住户房舍大都有长墙环抱,武藏野未经砍伐的杂木林子耸峙于宅后。 笹岛之家离车站步行不足五分钟。它占地面积颇大,但房屋很小。不过,位于房后的画室倒是比正屋宽大。 走进大门,踏着竹影婆娑的小径,来到已见陈旧的房前。置身此境,她才发现,正因为占地很大,所以庭院十分宽敞,还辟有一个一个的花坛,栽种着蔷薇等花草,显得错落有致。 她按了几下门铃,有人应声前来开门,来者就是笹岛本人。他身穿一件家常和服,见了久美子,便抢先笑着行礼,零乱的九九藏书头发披散在额前。 “是野上小姐吧?” 他一笑,眼角就聚起皱纹,脸上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唯独长发遮掩了痩削的面庞。显然嗜好吸烟,牙齿都薰黄了,看着十分有趣。 “请进!” 不等久美子寒暄,他就很随便地领着她进了客厅。 “喂,来客人了!” 画家冲着房里大声吆喝。那是在叫—个五十上下的女管家,久美子是从她后来出来端茶送水的情况看出来的。 客厅墙上,挂满了主人自己的作品,琳琅满目,如同画廊。不过,给人一种紊乱感。家无主妇那种零乱不堪的样子,触目皆是。这或许是久美子先入为主的看法吧。 久美子行了见面礼,画家坦然接受。 “也没征得您的同意,真对不起!情况已经听泷先生谈过了吧?” “嗯。” 久美子有点害羞。对方投来一般画家审视人物时所特有的灼灼逼人的目光。 “您能及早允诺,实在难得。想来您已有所闻,说让您担任模特儿,也不过是将尊容作个素描罢了。不要看得很难,您就当是轻松愉快地看书一样,坐在我面前就行了。” 画家口气诚恳地说着,由于始终笑不离口,所以酒窝一直挂在他那瘦削的面颊上。他的颧骨突出,棱角分明,一脸的笑纹,给她留下一种和蔼可亲的印象。 久美子放下心来。 “您从哪天开始来?” 久美子回答,明天是星期天,她打算来三天,画家诚惶诚恐地搔着头皮。 “真没说的呀。做梦也想不到您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并且,这件事也有点火烧眉毛,小姐既然明天就能来,那可真救急了。” 身材高大的女管家送过茶,就向久美子告退了。 “我呢,”画家耳听女管家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叭哒叭哒”地响着,一边怪难为情地笑?99lib?着说,“没有家眷。所以,我想会有照顾不到之处,还要请小姐多加包涵。那位管家妇,从明天起也要有几天不来哩。” 久美子不禁有点谈虎色变地瞧着对方。 画家的话使她忐忑不安。当她想到,在那偌大的用玻璃作房顶的画室里,将只有自己和画家两个人四目相对时,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烦乱起来。 “在作画时,我忌讳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虽然照顾会很不周,可咖啡之类我还会煮,这是我的惯例。” 久美子无法提什么意见。对方是一位大画家,自己既然已经允诺,此刻再要反悔,那无疑是戏弄对方。况且,人家已给自己讲明每天只用两个小时,所以,她也无意改变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对画家的信任。 “那就请定个时间吧。” “整个上午都行。”久美子略一思忖,说。这还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 画家眉开眼笑地凝望着她,叮问道: “那末,十一点至下午一点怎么样?从明天就开始。” “我准时来。” 画家送久美子走出房门,他两手插在宽腰带上和对方告别,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的。 久美子循原路下坡走到车站,一路上迷迷糊糊似在梦中。直到走上站台等候电车的肘候,她才清醒过来。站台设于高处,纵目远望,那长满杂木林的山丘恰与眼齐。半山腰间,一幢幢房屋高矮不等,错落有致。笹岛画室那别具一格的玻璃房顶在林隙里熠熠闪光。 当她想到,从明天起自己就将置身其中时,竟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它实际上并不是自己的事。 久美子原以为她得正襟端坐在画室里,其实不然,画家只让她仰坐在廊檐下一把藤椅上。 “先速写吧。” 画家先打了个招呼,让她坐自然点,他好从各个角度画出种种不同的神态。还说,如果到画室里,她可能会变得过于呆板。久美子倒也乐得如此。 这儿位于正房后面,宽敞的庭院就在身边,举目便可饱览。画家喜爱花,那砖砌花坛里分类种植着五彩缤纷的花草,令人赞叹不已的是,秋菊、波斯菊争奇斗艳的景象。她想,一个喜爱花草的画家,心地一定善良。 今天的笹岛先生,与昨天判若两人,穿了一件棋格花纹的漂亮毛衣。他在久美子眼中,显出了十足的画家风度,并且富于朝气。画家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架着二郎腿,膝上放着画夹,手握一枚铅笔,脸上始终笑容洋溢,缺乏油性,干巴巴的头发乱蓬蓬的,两眼笑得瞇如细缝。 上午的光线柔和地照着画家半边脸和半个眉头。久美子感到,那光线正巧也同样地照着自己,她现在才理解画家昨天为什么对这一时间大加赞许了。 由于是破天荒第一次做模特儿,又是在绘画大师眼皮底下,久美子自然显得比较拘谨。不知是眼光犀利呢,还是感觉敏锐,画家在这种状态下绝不动一笔一划。他只是拿着铅笔,口叼烟斗,与她海阔天空闲聊天。 笹岛先生最初给她的印象是不善言辞,然而,听了谈话才知道,此人学识渊博,谈吐幽默。先生谈话轻声细语,让人感到如同涓涓细流,句句入耳动心。 大概是考虑到听者的年龄之故吧,画家谈的内容多半都与青年有关。这是一种毫不装腔作势、极其和谐自然的谈话,话题涉及外国电影、咖啡、小说,久美子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了。 不过,就在谈话时,画家的眼睛也始终密切注视着她的面容,照例是那种审视素材时眉头微皱的眼神。 “怎么样,您上班有意思吗?” 画家有时飞笔画几笔,一面还问她。看来,他挥动铅笔,只是在她脸上出现和谐自然的线条的时候。 “没什么大意思。只想着上完班就回家呢。” “大概人一上班,就感到没什么意思。不过,整天呆在家里也很无聊,还是天天出外跑跑好。如果听任这种惰性发展,就会一天到晚感到厌烦。” 久美子原先以为:当了模特儿,就要听任画家摆布,将脸转来转去的,而笹岛先生却从未这样摆布过。只是在她自然和谐的神态中,去捕捉瞬间出现的他所称心如意的线条。 “先生,您怎么不结婚呢?” 已经颇为熟悉之后,久美子壮着胆问道。她想,这是—个女孩子天真烂漫的问话,并不算过于冒昧。 画家笑了。 “我从小就整天埋头作画,终于错过了选个中意人的良机,如今已经年迈苍苍了,也就懒得再提婚娶。现在,我感到独身生活远比成家更逍遥自在哩。” 画家今天面色格外白净。握笔作画时的身影,出人意外地使人感到生龙活虎。不过,仔细看去,画家已经两鬓染霜了。 久美子想,这位画家会不会是青年时期失恋,以其为戒,永不再想结婚呢。然而,要问这些事,她毕竟有点胆虚,索性凭空猜想起来。这表明,她对于坐在画家面前已经习以为常了。 由于画家让她轻松自在点,她就随心所欲地变换姿势。但又怕这样动来动去,画不成,就呆着不动了。可每当这时,画家反倒不高兴。他告诉她:要像在家里一样轻松愉快。 蓦地,子美久发现院里花坛之间人影晃动,一个老勤杂工在侍弄花木。他始终背着脸,小心翼翼、不声不响地在花间忙碌着,他头戴一顶肮脏的登山帽,似乎是画家戴旧的,身穿一件米黄色衬衫。 看来,正是因为画家喜爱花草,才雇了一名花工。咔嚓咔嚓,尖利的剪刀声阵阵传来。 画家铅笔飞舞,工作进展神速。大概这就是速写吧,只见他噌、噌、噌,飞快地画完一张,连忙又翻开新的一张。坐在那里,当然无法看清究竟,然而,她心里却念念不忘,自己的面容在画家笔下,将怎样再现出来。她很想过一会儿求画家让她看一看,可又不好意思。 画家动笔的时间很少。所以,一个小时过去了,才只画了四、五张。 “您的神态,要这么样画好几张的,打算从中选出最满意的来。从明天起,就该按我的要求动作了。” 画家放下铅笔,看了看表说: “已经晌午了,我去做午饭,请稍候。” “唉呀,让我来吧。” “别,别,我这就去,做一种保您特别可口的饭菜。” 画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进里面去了。 久美子端坐在椅子上,木然未动。笹岛的画夹合放在那里。尽管感到有点不好,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过画夹子打了开来。 自己的面容跃然纸上。虽然只是铅笔速写画,但却巧夺天工地抓住了她的特征。平时她在镜中见到的面部表情,被准确无误的线条勾划了出来。毕竟是画家呀! 她又翻开一页。这一幅是侧向一旁的脸神,似乎是她蓦地朝花坛那边看时被画下来的。接下来,是微微低着头的神态。再下来是脸朝正面谈话时的神态、脸偏着的神态,一幅幅神态各异的自己的脸谱展现在她的跟前。此外,还有些不是描画整个面部,却只是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等部位的特写。 在她欣赏画页的当儿,花坛里的剪刀声依然清晰可闻。 蓦然举目望去,戴登山帽的老人正在秋花秋草之间忙碌着。柔和的阳光映照在花瓣上,在老人肩头洒下一片花影。 来到这里她感到心满意足。尽管她并不情愿被描绘入画,然而却又觉得在郊外这静谥的环境中度过的乃是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刻。 “那,太好啦。”久美子一讲,母亲安然放心地说。 她还想听女儿讲得更详尽点。 “嗯,我原当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呢,谁知竟是和霭可亲的。并且,他还请我吃了三明治,味道棒极了!简直就像名厨师作的一样。” “噢,手还蛮巧哩。” “因为他毕竟一直过的单身生活,天长日久自然就掌握烹调技术了呗。” “是呵,论做饭,说不定男的比女的还强点呢。那末,你呆坐在那儿没感到别扭吗?” “一点都没有。先生搜肠刮肚,给我讲了好多事儿呐。喂,妈妈您说,那末好的人,为啥不结婚呢?我还问了哩,他说早就厌倦了。” “画家里这种情况多着呢。可,你不知深浅问这种事儿,人家不怪你?” “不,才不怪我呢,他人可坦率啦!” “噢,那就好。当初,泷先生提起这事儿,我虽说自个儿应承下来,可还担心你不知该怎样想呢。那末,从明天起,你就该唱着歌儿去啦。” 母亲眉开眼笑,看来十分满意。这当然不是由于女儿给画家当了模特儿,而是看到女儿正在完成亡夫故友之托,久美子从母亲的表情就一目了然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久美子如约在十一点准时走出三鹰台车站。她已向单位请了假。今年的年度休假原本是留作冬季滑雪用的,不过从那宝贵的休假里抽出两天用于此事,她此刻并不后悔。 一如昨天,给她开门的还是笹岛,今天他穿了一件棋格图案的花衬衫。 “请进!”画家脸上照例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容可掬地说,“想着您就该来了,我正等着您哩。” “昨天,我说话太随便啦,请多多原谅。”久美子道了歉。 “哪里哪里,倒是我招待不周。快,请进!” 照旧在昨天那个廊檐下面,还是让她坐在廊檐下那把藤椅上。 “看起来,这地方似乎比画室要好一些。坐在这里,身边就是花坛,虽然它很不像样子,却可以赏赏花,还能一直看到远处的森林。在画室里,却只是空荡荡的,没有外面这些景致呢。” 久美子也欣赏这个地方。 天依旧晴和,艳阳照耀花坛。背后是一片黄橙橙的杂木林。院子里,老花工依旧戴着画家的登山帽,在花木之间来往忙碌着。 “怎么样?令堂没有挂虑吗?”画家面带笑容地问她。 “没有。我一回家,就对家母讲了,她蛮高兴呐。” “是吗?那就好。”画家说,“我也担心这事儿呢。这么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他打开大画夹,还是像昨天那样捏着铅笔,不过,并未立即飞笔作画,又闲聊了好一会儿。 “听说先生上次是在路上看到我的,不知是什么地方?”久美子想起了母亲的话,就问。 “是泷先生讲的吧?”画家有点难为情地说,“在电车上呀。什么地方……记不起来啦。” 他眼望着天花板,似在回忆。 “准是中央线吧?因为,我是在获窪站下车回家的。” “听说,令尊是在国外去世的,是吗?” “嗯。停战前一年,在那儿得了病,只剩骨灰回了家。” “可真不幸呀!不过,令堂有您这样的好姑娘,也就心满意足了。” “要是再有一、两个兄弟姐妹,母亲该是何等快慰呵,可就有我一个孤女,她总是抱怨冷冷清清呢。” “是呀,再多两口人就好了。” 谈话之间,画家不断地注视着久美子,铅笔在画纸上飞舞着。与昨天不大一样,今天久美子也已是轻车熟路了。 画家尽量不使她感到厌倦,那闲谈似乎就为这个。不过,当她发现这一点后,反倒拘谨起来。 “先生,您不用老和我讲话,没关系的。” 她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不必过于迁就她。只要能画好画,她是不会厌倦的。 “不碍事。这么聊着天作画,进展更顺利些呢,而且,与您这样出众的小姐谈天说地,这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哟。” “您过奖了。”她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不,这是真的。绘画这种工作,并不是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就能作出好画的,心情轻松愉快时创作的画,质量最高。” 在画家默不作声的当儿,只听得铅笔在画纸上飞动的沙沙声。只有院子里不时传来的剪刀声,才与它交织在一起。花坛之间那老花工从容不迫的动作,更加重了这种沉稳宁静的气氛。 当天,她一进家门,母亲就显得急不可耐地连忙问: “怎么样?” “啊唷,太开心啦!”她笑容满面地答道。 “先生的工作,进展顺利吧?” “嗯。看不出是干啥用的,反正画了好多张,那神态活像是我呐。” “那太好啦。我也想看看哩。” “哎呀,那可不行。我还是趁先生不在,悄悄打开画夹看的呢。我一看,那可真是千姿百态呀:那么海阔天空地闲聊着,竟然画出我的神韵,要多逼真有多逼真呵。” “人家到底是一个大画家嘛,再怎么东拉西扯,也能画出好画。不能要两张先生用过的吗?” “这可不行,妈妈。” “那是草图嘛,不会都用上的。再说,就连我不去见个礼也不合适吧,尽管是泷先生说过的。” 母亲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啊,对了,今天泷先生来电话,他听说你按时去见笹岛先生十分高兴。他还很客气地道谢呢。” “哦。” 她想,大家就都那么愿意自己当模特儿吗?要真是那样,别说三天,就是再长点也行。 “笹岛先生真是个好人,还带点孩子气呐。” 她卟哧一笑。 “今天,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加喱饭呀。做的真棒,比家里吃的香多了。” “噢?做的那么好?” “简直就像下馆子一样。有这两手,当然不要讨老婆啰。” “久美子!”母亲责备地说,“就是在背后,也不能这样讲话呀。” “可是,那饭也做得太好吃了!比妈您那两下子可强多咧!” “噢,大概有什么诀窍吧,人家是个大画家,肯定走遍了天下,当然也就学会了呗!” 次日上午,久美子十点过后离开家。天空,浓云密布,各种景物自然也就黯然失色。 难道这种天气,画家还照样工作吗?她有点担心。不过,她又想到,因为是草稿,又有了前两天的基础,所以,今天照样会接着进行下去。据画家昨天讲,今天他要先粗粗地上一层水彩。 到达画家门前是十一点钟。她轻轻地按了门铃。若是往日,里面立即就会现出人影,打开房门。然而,今天却没有。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毫无动静,她就又按了按门铃。 但是,依然没有一点响动。于是她想,画家或许正在忙着,腾不开手吧。前天、昨天他都是应声就来开门的。她十一点要来,画家一清二楚,而且又按过两遍门铃,却还不出来,那一定是非同小可。 她又等了十来分钟,并且,重新按了一次门铃。 依然没有一人出来。她想起,院子里还有个培植花木的老花工。就离开房前,轻手轻脚地走到直通院子的篱笆前。篱笆很低,透过它可以望见院落的一角,花坛、树木也都历历在目。然而,却并不见两天来一直映在她眼中的老花工的身影。 她失望地又回到房前。 又接连不断地按了好一会儿门铃。尽管如此,里面依然不见有人出来。出什么事了?不在家吗?不,不,不会的。画家当然要等着自己到来,不会外出的。 她还不肯死心,重又按了门铃。然而,仍无一点动静。此刻,她才发觉房门锁得牢牢的。 她不知所措了。 是站在这儿再等一会儿好呢,还是就这么回去,改天再来好?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有勇气再按门铃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是最终只得返回了事。 笹岛恭三尸体的被发现,是在第二天。还是那天早晨,前来上班的女管家进去之后才发现的。 笹岛先生盖着被子,躺在他平时作为卧室的西式房间——一个四席半大小的房间——的卧榻上,呼吸已经停止。一只空空如也的安眠药瓶倾倒在枕边的床头柜上,旁边放着一只杯子,看来死者用它喝过水。 经警方验尸后推断,画家死亡时间为前天午夜。但由于死者未留遗书,所以,即使警方也难以断定系自杀还是用药过量致死。 警方当即审查了女管家,然而,并未发现可以定为自杀的理由。女管家证实,死者生前确实常在睡前服用安眠药剂。于是,用药过量引起死亡的说法也就令人信服了。 后来,勘查现场的刑侦警部补无意中打开一本放在桌上的画夹。里面是尚未脱稿的少女面部素描。 画上的少女是谁呢?警部补审视着,思度着,闪过他脑际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模特儿女郎似与画家之死有着某种联系。 第九章 画家笹岛的葬礼,于次日傍晚举行。由于死者孤身一人,一切殡葬事宜,就由画友合力操办。自杀一事业已公诸报端,所以前来吊唁者济济一堂。 仰慕画家生前为人者,多得出人意外,不少与死者并无交往的画迷也慕名前来参加葬礼。 守在画家自杀现场的警官是警部补铃木。他来到死者家中,暗中监视前来吊唁的人们。 人群中出现一位二十一、二岁的姑娘,一见她的相貌,警部补不禁暗自点头,与画夹里的少女头像完全一模一样! “小姐,”他走近姑娘,拿出名片低声说,“我是警视厅的。我想了解一点笹岛先生的情况。对不起,小姐,能到这儿来一下吗?” 姑娘看过名片,就顺从地、一声不吭随他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遗体告别仪式正在宽敞的画室里举行,那儿人声嘈杂,而这个房间则空无一人。警部补重新正面打量起面前这个姑娘来,她教养有素,藏书网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小姐与笹岛先生早就相识吗?” “不,不是,最近才认识的。” 姑娘两眼发红,泪痕斑斑。 “可以请教小姐的芳名吗?” “我叫野上久美子。” 她说出了自己的住址和工作单位。 “噢,是吗?那末,您下班了?” “嗯,因为今天是先生的葬礼,我提前下班来了。” “既然是最近才接触,那末,是与画家的职业有点关系啰?” “嗯,先生正在给我作面部素描。” 铃木警部补正期待着这种回答,所以,他面露喜色。 “那么,怎么认识的呢?” “是笹岛先生托一位朋友对家母提起此事的。于是,我从五天前,开始进入先生家里。算不上真正的模特儿。” “那末,在此以前,小姐和笹岛先生素不相识喽?” “嗯。那天见面是第一次。” “笹岛先生突遭不测,小姐大概也吃惊非小吧?” “嗯。” 久美子低下头去,警部补将其表情看在眼中。 “画家的死因,”警部补和蔼可亲地谈起来,“由于未留遗书,我们也不大好判断。小姐也知道,画家单身一人,又无一个家属,所以,很难弄清真相。虽有一个做日工的女管家,她却又一问三不知。既然小姐来此当了两、三天模特儿,那末,您对于画家的死因,可有一点线索?” “没,毫无线索。” 警部补对其回答置信不疑。 “那末,笹岛先生让小姐充当模特儿,有何打算?” “我不大清楚。只听说是要创作一幅巨画,选中我作其中部分人物的模特儿。” “此话是听令堂说的吗?” “嗯。就因为听家母这么讲,我才请了假,约好来三天的。” “原来是这样。那末进展顺利吗?” “嗯。每天都画好几幅呢。” “好几幅?那末,合起来自然很不少啰?” “嗯。” “他大概画了几张素描呢?” “记不清了,我想,至少也有八幅。” “八幅?”警部补沉吟起来,“那些画他大概不会立即送人或者卖掉吧?” “不会。我一直听说是要用它去创作一幅巨画的。” “实话告诉你,”警部补面色困惑地说,“小姐的画像,笹岛先生这儿连一幅也没有留下来。画家万万不会将它撕碎或者烧掉的,所以,必定失落到什么地方了。” 对久美子来说,这可是件新闻。她现出一种冥思苦想的迷惘神情,那八幅画哪儿去了呢?假如真像这位警部补所怀疑的落入某人之手,那可讨厌死了。原先和画家讲定,只进行素描,以供用作其巨画中的一个形象,并未说过要假手与人。 那八幅画肯定是在画家自杀前不翼而飞的,因为,不会有人在画家死后再随便拿走什么。 “这一点,询问了女管家,也没问出个名堂。”警部补告诉她,“那个女管家每天早晨八点左右来上班,傍晚就回家了。如此来去,已有四五年之久,所以,对画家日常情况了如指掌。可她竟说对小姐素描一事,毫不了解。不过,”他顿了一下又说,“在小姐来当模特儿的三天里,画家不知为什么却不让女管家上班了。” 这么一说,她想起来了。她来当模特儿那天,女管家不在画家家里,是画家亲自给开的门。她还听画家讲过,为了便于作画,他已经打过招呼,不让女管家来了。 “那就是说,女管家不在时,您来当的模特儿啰。当时,有什么99lib?异常情况吗?”警部补凝视着问。 久美子回忆着。 自己认识画家,始于来当模特儿之后。又只有两天时间。虽然原定三天,可最后一天赶来,却吃了闭门羹。谁知,当时画家早已丧生了。前一天分手时,画家的态度还是欢快开朗的,没有一点迹象会让人料到他会自杀。他神情快活地作了画,并且分手时对她的态度也和前一天毫无两样。尽管光棍一条,但他却并不郁郁寡欢,反倒显得十分开心。 她将这些情况讲了之后,警官点了点头: “那末,在画家作画时,就只有你们两个喽!” “嗯。” 木过,她蓦地想起,房间里虽然只有商个人,但室外还该有一个人呀。有一个男勤杂工,曾在花坛之间时隐时现的嘛。她记得,在画家作画时,那勤杂工的白衬衫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的情景。 她一讲,警部补就很感兴趣地问: “那个人什么样子?年纪多大?” “嗯……不清楚,我觉得好像年龄很大呐。” “噢,相貌呢?” “哎呀……” 她感到茫然了。经这样一问,她可说不清了。不,不是说不清,而是因为她记得那个人一直背冲着她。说他年龄很大,是由那老态龙钟的动作来推测的。 记得,他戴了一顶旧登山帽,似乎是画家戴破的。因为处于阳光之下,长长的帽舌遮住了光线,脸上成了一片阴影。 “那末,看不清他的相貌喽?”警部补听她讲后反问。 “嗯,看不清。” “那个勤杂工与画家谈话了吗?” “没有,我在那儿时没有谈话,因为,他一直都在整理花坛呢?” “那么,小姐和画家坐得离他很远喽,他没有到画家眼前来过吧?” “嗯,我记得他一次也没来过。” 警部补让她等一下,说着走了出去。足足等了二十来分钟。 “我刚刚去问过女管家。”警部补道过歉之后说,“可她说,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哟。您是一到这家,就发现他的吗?” “嗯。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 “是吗?那就是说,画家是在女管家停工期间,雇用了那个勤杂工的。” 这话不是讲给久美子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久美子寻思,为什么警部补不厌其烦地问这一些呢?是不是对画家之死尚有怀疑呢? “我能提个问题吗?”她问。 “请吧。”警部补又将视线投向她。 “您是不是对笹岛先生的死因有什么怀疑呢?” 此刻,警部补露出迟疑不决的神情。不过,最终还是认为谈出来好,就回答道: “画家笹岛服用安眠药过量致死。这已经尸体解剖结果证明无误。事实上,死者枕边就倾倒有一个安眠药瓶,里边空空的。因此,定为用药致死,合情合理。” 他接着说:“安眠药是自己所服,枕边放着盛过水的空杯子,上面清清楚楚留着画家自己的指纹。另外,安眠药瓶上也留有同样的指纹。我们仔细作了鉴定检查,但再没发现有他人指纹。假如说有人强迫他用药,那么只能是上当误用。此种场合,大抵是掺入啤酒,或者果汁等饮料之中让其饮下。但,在死者胃脏中并未发现此类物质。明显可辨同安眠药一起服下的,只是少量的水。画家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而用药的。” “那么说,笹岛先生肯定是误服安眠药过量致死的?” “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平时就惯用安眠药的人,总会逐渐加大药量。据女管家讲,画家通常服用八九片。然而,”警部补表情一变说,“据医生解剖结果,画家用药远不是十五六片,竟然多达七八十片。因此,用法上就有疑点。” 久美子尽管听了这些情况,但也无从答对。她与画家接触才短短三天,他仅仅是坐在自己对面,不时瞇缝起眼睛,以一种眺望远方的眼神,凝望自己的面孔,挥动着铅笔而已。警部补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就改换了话题。 “那未,那个勤杂工模样的人,您连一点眉目也记不清喽?” 说他换了话题,还不如说更近乎逼供了。 “嗯。记不得了。”久美子斩钉截铁地说。 “真怪呀。女管家也从未见主人雇用过这样的人呐。换句话说,画家为什么独独在那三天里辞退女管家而雇用那个勤杂工呢?” 久美子回家时,街市上已是万家灯光。她刚一拉格子门,母亲闻声就连忙走出来。 “妈,我回来了。” 她打了招呼,母亲却用手拦住她: “别,先别进屋,快退到门外去!” 她一一照办。母亲手抓盐面在她肩上簿薄撒了一层,老人还有那么一点旧意识。 “累了吧?快进屋吧。”而后,又告诉她,“你节子姐来了。” “是吗?” 进入里间一看,表姐节子坐在靠着廊檐的座垫上,外面就是院子。今天表姐未穿和服,一身西装打扮。 “姐姐来啦?” “你好!”表姐冲她嫣然一笑,“够呛吧?” “嗯。” 母亲也和表姐并排坐在一起,三人自然坐成了一排。 “你表姐说,”母亲告诉她,“她看了报,大吃一惊,就跑来了。” 表姐听母亲说过自己去笹岛家当模特儿的事儿,所以,听说画家的死讯,就立即赶来了。 平时,这三个人一见面,总是欢天喜地的。然而今天,则全部阴沉着脸。 “怎么样?”母亲问她。 “嗯,葬礼十分隆重呐。”她简明扼要地说了葬礼情况。 “噢,那就好。”母亲肩头一动,叹了口气,“那么多生前好友会聚一堂,还弄不清笹岛先生自杀的原因吗?” “唉,这事儿大家都闭口不提呀!不过,我被警察叫去了……” “被警察?” 这句话一下子将母亲和表姐的视线一齐吸引到久美子脸上。 “警方看来知道我给笹岛先生当模特儿的事儿,问我是否能对先生之死提供点线索。” 她扼要地介绍了自己与铃木警部补的谈话情况,母亲和表姐都凝神屏息地听着。 “哦,那末,警方认为笹岛先生的自杀不合情理,是不是?” 母亲说着,将视线由她转向表姐。大概是她的主观印象吧,表姐的脸色显得十分难看。 “这倒不大清楚。不过,从警察的说法看,自杀之说似乎有点牵强附会。唉呀,我还忘说了呢。听说,先生那儿,给我画的画稿,连一幅都不见了。警察再三追问我:先生总共画了多少,我说大概是八幅。警察说那八幅画不知去向了。” “那是咋回事儿呢?” 母亲脸上布满了愁云。 “假如先生送给了什么人,那可苦了我啦!那可是我的相貌哇。一想到它将落入陌生人之手,我就感到一阵恶心。况且,它大概算得上是先生的绝笔呢。所以,我格外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会落到谁手里呢?” 母亲没有朝她,而是朝表姐征求意见。于是,表姐的脸色比先前更加阴沉了。 “久美子,你没看清那个勤杂工的相貌吗?” “嗯。这一些,警察都不知问过多少遍了,可我没印象嘛!因为,他头上戴一顶长舌帽,就象登山帽一样,又一直蹲在花荫里,看不清嘛。” “那人,只是在女管家停工那几天才去的吗?”节子这才接腔了。 “嗯,警察就这么讲的,说是女管家一次都没见过。” 母亲和表姐面面相觑。表姐缄口不语,母亲愁眉不展。 “舅妈,”节子说,“笹岛先生找表妹去当模特儿,听说是泷先生说的情?” “嗯,是呀。” 母亲抬起头来。 “那末,笹岛先生自杀这件事儿,立即就给泷先生打了电话吗?” “嗯,当即就打了,当时,泷先生不在家。” “没再打?” “没有。电话里说泷先生昨天一早就出外旅游了,所以,再打也没用。” “既然是昨天早上,那就是笹岛先生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喽?” “是呀。” 母亲定睛望着正在说话的外甥女。 “那么,泷先生就不会了解笹岛先生之死喽?” “那自然。” 登载画家死讯的,是昨天的晚报。因此,在泷良情外出旅游时,只要没有特殊的消息来源,就将一无所知。不过,他无疑已在旅途上看了报纸,所以,此刻理应了解此事。画家的死讯,无疑地方报纸也会转载。 “知道他上哪儿旅游了吗?”节子问。 “这,我倒也问了,是他太太接的电话,可他没有说明去向。” “哦?连他太太也不知道,那就怪了。” “不,这只是我的印象,看那光景,她好像不大想讲。所以,我也就没好意思再问。” “是私人旅游呢,还是国际文化交流联盟的公差?假如是出公差,问一下联盟办事处就清楚了!” “阿节呀,”母亲问,“你咋那末关心泷先生的去向呢?” “因为,”节子望着舅母,“向笹岛先生介绍表妹的不是泷先生吗?因此,假如他在旅途中看到报纸,知道了这件事情,那就该打电报或长途电话来打听打听呀!因为他介绍了表妹,负有责任嘛。”节子说得合情合理。 “倒也是。也许泷先生还不知道笹岛先生的事儿!”母亲似乎被节子的话说服了,低声说道。 久美子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和表姐的对话。表姐有点过分关心泷某的外出,使她感到颇为刺耳。 她暗暗打量表姐,惊讶地看到,表姐面色十分苍白。 节子所念念不忘的泷氏,在次日近午时分有了音讯。 那是久美子去单位里上班后不久,大概是十点多吧,母亲打来了电话。 “泷先生,”母亲的声音略带点惊慌,“刚才寄来一封加急信。原想在你回家之前先放在那儿不拆,可,不知咋的,又想早点让你知道,这才打了电话。” “噢,写的什么?”她的心也呯呯乱跳。 “那,我就念了,”母亲在电话里念出了名信片上的话语,“上次一别,音讯久疏。旅途阅报,惊悉笹岛君自戕,不胜意外之至。敝人曾举荐令嫒为笹岛君权充模特儿,甚虑此一变故会使令媛倍受惊扰。然而,笹岛君之死自然事出有因,故望对此事尽管高枕无忧,切切为盼。” 母亲念到这里,说:“就这些。寄信地址写的是:信州浅间温泉。” “信州浅间温泉?” “嗯。就这几个字。连旅馆名都没写。” “噢?”尽管母亲给念了泷某的信,可她却难以说出什么感想来,“谢谢。” “今天能早点回家吗?”母亲问。 “嗯,我尽量早回。也许还得上别处拐一趟呢……”她又加上了这么一句,因为她突如其来地渴望见到添田。可是,她没有对母亲说要去见添田的事儿。 “尽量早点回来吧。” 母亲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她自打接了电话之后,就再没有心思干活儿。母亲所念的泷某信上的话,一直萦绕脑际。它和昨天表姐在她家所说的话交织在一起。 她心神不定,干脆给报社挂了电话。 “上次,多蒙款待。” 添田对一周前到她家作客表示谢意。 “有点事儿,想马上跟您谈一谈。方便的话,我们是十二点至一点午休,我在这附近等您。” “好的。”添田答应了,“我正巧有事儿要到那儿去,可以谈上半个来钟头。你就在那儿的茶馆里等我,好吗?” “好吧。” 说定茶馆名称后,她放下了电话。她想,总算不用拖到傍晚再见意中人了。 十二点过后,她走出办公室,来到茶馆外面,只见一辆报社的汽车停在那儿。 添田坐在紧靠门口的包厢里喝着果子露。 “什么事儿,突然叫我来?” 因为看出久美子神色异常,所以,他连忙收住了笑。 “您看了昨天晚报上画家笹岛自杀的报道吗?” “嗯,经你一提,我记得倒像看过。” “请原谅,还没来得及对您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到笹岛先生家让他画了两天像,偏巧,画家就死在那后一天。” “你说什么?” 添田放下嘴里的麦管儿,望着久美子,随后,他又露出十分关切的神情,让久美子重新讲了一遍,还不时提一些问题。当谈到泷氏来了加急信时,他对这件事显得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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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关注了。 “笹岛先生画的,你记准是八幅吗?连一幅都不见了?” 他沙拉沙拉地搔着头发。 “嗯,是呀,警察对这事儿也再三盘问过。” “我看也不会是画家感到不中意而撕毁或者烧掉的,无疑还是转手他人了。这得查一下。” “查?”久美子吃惊非小,“自己的画像落到生人手里,就够我腻烦了,你就不必查了吧。” “对你来说,也许不必。不过,我看还是查一下好。” “可是……” “不,不牵扯你,我来查好了。”添田打断她的话,“不过,的确画得很像你吗?” “嗯。”久美子点头证实,“连我自己看着,都觉得它极有我的特征,还怪不好意思呐。” 和久美子分手后,添田立即驱车直奔世界文化馆。 会馆设于高台上宁静的一角。由于时常接待来自世界各国的外宾,所以,它建造得极其时髦,陈设十分豪华。 他驱车直抵馆门。走进会馆,迎面是一个宽敞的休息大厅,服务台设在大厅一角,宛如旅馆的结帐台一般。 他走近服务台,那儿站着两个身穿白衣的服务员,还有一个打着蝴蝶结的中年男子,弯腰坐在办公桌后。 他递过名片。 “我是来了解泷先生的事儿的。” 那个中年男办事员闻声站起。此人年约四十上下,戴着眼镜,留着短须,他看看名片又看看添田的面孔。 “听说泷先生去旅游了?” 添田说了这句话,办事员就神情愕然地说: “是的。” “我就是来了解这件事儿的。” 于是,打蝴蝶领结者随口说道: “好灵通呀!” 添田不禁一愣。他凭着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惑,觉察到其中必有奥妙,出于职业习惯,他这种神情转瞬即逝,没有显露出来。 “您能谈谈吗?” 办事员看看名片,上面所写的乃是第一流报社。他明显地流露出为难神色。 “百忙之中打搅,实在抱歉,不过,务必请您谈谈。”办事员没有立即答应,添田就又补充道,“我知道,泷先生到浅间温泉了,找先生面谈太费时间,我想先听您谈谈情况。” 这种虚张声势的诈骗战术立见成效。办事员便不再推辞了: “那么,请跟我来!” 办事员说完,主动走出柜台,添田感到一阵兴奋。 办事员领他来到门前停车处,在此可以将一派日本特色的宽敞庭院一览无余。泉水在阳光下粼粼闪光。不远处,有一家外国游客,男女老少围坐在桌旁。郁郁葱葱的树木,映得人脸也绿莹莹的。 “请坐,”办事员让他坐在椅子上,又不无感慨地说,“您真是消息灵通呐。” 消息灵通——添田顿时悟出了它的含义:一定是出了事!并且,那肯定是泷良精的身份有了某种变化。 “泷先生为什么辞职不干了呢?” 他又铤而走险了。不过,他对此信心十足。 果然,对方中了他的圈套。 “我们也不清楚。”办事员面有难色地吐露了真情,“反正,泷先生由旅途中寄来了辞呈。” “啊?”添田反倒惊谔不已,他张口结舌地问,“那,那,那理由呢?” “理由是有害健康,需要休养一个星期。这只是信上的话,又无法询问。” “请问,”添田有所察觉,他问对方,“您是贵馆的……” “管总务的,主任,” “唉哟,太失礼了,那么,您看了泷先生寄来的辞呈,没有当即给对方打电报或者长途电话,以弄清其真实意图吗?” “可怎么也联系不上。”总务主任越发为难地说,“信上只写了:寄自浅间温泉。照这样看,究竟住在何地,哪家旅馆呢?真让人无法捉摸。连电报都打不成。” 听了他的话,添田得知,泷某寄的辞呈和给久美子家的信如出一辙,均未写明住宿的旅馆名称。 “这种辞职的意向,泷先生早就有所流露吗?” “没有。实不相瞒,迄今还从未露过一丝风声。因此,十分突然,弄得我们惶惶然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健康状况如何呢?” “啊,泷先生体魄健壮,迄今还从未因病休息过呐。因此,递交辞呈的理由实在令人费解。” “那么,您对泷先生假托健康理由提扭辞职的原因,有所揣猜吗?” “丝毫没有。应该说,自从泷先生任职以来,联盟的工作成绩卓著。就连我们也都希望他能长期留任呐。” 听到这里。添田便道谢站起身来。 “添田先生,”总务主任在他身后说,“此事我们还无意公开,在决定泷先生去留之前,请您保密,不要见诸报端。” “明白,请放心。” 添田报以一笑,使对方放心。 他的脑际同时又浮现出泷良精对自己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 第十章 添田彰一回到报社。 泷良精业已辞去世界文化交流联盟理事职务的消息尚未传开。说起来,联盟毕竟只是一个文化团体,所以,在社会上自然不那末举足轻重。仅仅由于泷某原是报社领导,因而,才和报社不无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即便这条消息价值连城,添田也决意对任何人都秘而不宣。 他急于查明泷某人究竟住在浅间温泉的哪一家旅馆。他不相信,连信封上写的温泉名称也会信口胡诌。 他来到通信部,让人给挂松本分社。十来分钟过后,电话就接通了。 接电话的人,他不认识,带点稚声稚气地自报姓名:黑田。 “有件麻烦事儿求您帮忙。” “请讲,什么事呀?” “想查找一个住在浅间温泉的人。” “好的,浅间温泉近在咫尺,又和我们素有来往,所以,不费吹灰之力的。住在哪一家旅馆呢?” “还不知道旅馆名字呢。要是知道就好了,可还没有什么线索。浅间温泉那儿有多少家旅馆?” “嗯……我想,有二三十家吧。” “那么多吗?” “不过,高级宾馆倒是有限呐。那人一定是住豪华旅馆的吧?” 照往常看倒是这样。然而,此时泷良精逃命般地离开东京奔到浅间温泉,也许会有意躲进中、下等旅馆。 “这一点,还摸不清。” “是吗?姓名呢?” 他刚要张口说出泷良精的名字,但,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此公身为报社前任领导,其姓名无疑连年轻的分社人员也有耳闻。此刻就抛出这个名字可不大妙。况且,怎么也无法想象泷某竟会填报真名住宿。 “我估计是化名住宿的,可又说不准化名是什么,能不能按大概相貌给找找线索?” 对方颇感为难地中断了话头。 “喂,喂,我知道您很忙,可千万得帮个忙啊。” “行倒是行,可是,旅馆名、姓名都不知道,查起来恐怕要费大事呐。” 黑田的声音里流露出爱莫能助的意味。 “实在抱歉,”添田央求,“可这边又急需查清它。我给你说一说此人相貌,您能不能让旅馆作个参考查一下呢?” “嗯,那您讲吧,我尽量设法就是了。” “全仗您帮忙了。” 他讲述了泷良精的年龄、面貌、发型,对方显然在作着记录,回话听来离听筒很远。 “明白了。”对方的话又清晰起来,“那末,查清以后,立即给您汇报呢,还是在我们这儿采取什么措施呢?” “不,查清以后,请先不要声张。另外,关键是在向旅馆打听情况时,希望不要惊动本人。” “明白了。我这就查,一有结果,马上就给您回电话。” 对方又一次核对了添田的姓名后,就挂断了电话。 添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松本分社回电话恐怕总要在二、三个小时之后,在这段时间里,他有点坐立不宁。 政治部长正坐在自己座位上与来客谈话,这位部长当年原是泷某所器重的部下。此事假如传到他的耳朵里,可不大妙。添田之所以特地跑到通信部去给分社挂电话,一方面是因为可以马上接通,另一方面也就是因为不想让部长听到。 最近,部长一听说他在搜集战时外交内幕,就劝他还是不搞为好。看来这不是部长个人的意见,因为那是在他刚刚会见泷良精之后不久。他感到,是因为泷某人心中不悦才授意部长出面拦挡的。 泷某显然不愿意触及病故于中立国的野上一秘的情况,对他的采访处处设防的态度,就说明了这一点。部长对他的警告,无形中让人觉得是泷某在做手脚。 部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客人起身告辞。就在这时,一个通信部年轻工作人员急步来到添田身后说:“松本分社来电话找您。” 他刚一迈步朝通信部走,部长的脸就忽地转向这边,他感到部长正虎视耽耽地看着自己。 他一拿起电话听筒,对方立即说: “总算在一家旅馆查到一个十分相似的人” “是嘛?那太谢谢了。” 添田的心情一阵兴奋。 “还不知是不是本人呐。不过,我一说大概相貌,人家就说这位先生是单身旅客,四天以前住进去的。”一听说是单身住宿,添田就断定确实无疑了! “哪家旅馆?” “杉汤。在浅间温泉并不算十分豪华,勉强算个上等吧。” “原来如此。那末,住宿簿上登记的是什么名字?” “姓名:山城静一;年龄:五十五岁;职业,公司职员;住址:横滨市鹤见区XX町。” 年轻的分社工作人员一一相告。 添田于下午零点三十分赶到松本。他没有去分社,出了站就坐上出租汽车直奔浅间温泉。 秋高气爽,天晴日朗,连接穗高、枪岳的北阿尔卑斯山那绵延不断的峰峦上,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新雪,在艳阳照耀下闪闪发光。稻田里一片谷茬。他由车窗中看到,沿途是一望无际的苹果林,鲜红的果实压弯了枝条。 浅间温泉位于一片比较平缓的山坡上。街道沿着山坡伸展成细长一条。这儿的温泉所用的字号都独具特色,诸如:井筒汤、梅汤、玉汤等等。杉汤位于这个温泉城的最里面,再靠里就是山峦了。 他在旅馆门前下车。 踏进旅馆大门,女侍迎上来。他连忙求见柜房的人,出来见他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老板。 “一位叫山城静一的先生住在贵处吗?” “啊,山城先生吗?这位先生今天一早就走了。” “从此地径直回东京去了吗?”他大失所望地问。 “哎呀,可没提上哪儿。” “几点钟动身的?” “嗯……我记得是七点半左右吧。” “那么早?” 他看到结帐台后面贴的时刻表上,有一趟普客,八点十三分由松本开往新宿。他想,也许就是这一趟车吧。 “实不相瞒,我是报社的。” 他拿出名片,老板接过去看了看,问: “出什么事了吗?” 一见是报社记者,老板的神情顿时兴奋起来。 “不,我有急事找他。请问,他住宿以后,没有往别处写过信吗?” “啊,写过。我记得,值班的女服务员来取邮票,我给过她。” 肯定无疑。化名山城静一的人就是泷良精。信无疑是寄给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办事处的辞呈。 他此刻才掏出泷良精的照片。 “就是此人吧?不过,照片是老早以前的,显得年轻一些。请仔细看一下。” “是这一位,保险没错。为防万一,我叫值班女服务员来辨认一下。” 女服务员立即就到了。她是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矮胖、说话喳喳乎乎的人。 “唉呀,是那一位呀。不过,照得好年轻呐。” 她细心地辨认着照片。 “这位客人,”添田对女服务员搭讪着,“住宿以后,神情如何?” 女服务员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您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特别古怪之处?” “嗯,看不出来。他文质彬彬的,每天洗澡以后,就看看书,或者在附近散散步,是个温文尔雅和霭可亲的人呀。” “是吗?那末,在贵处住宿期间,可往别处打过电话?” “没,没有。往哪儿都没打过电话,也没有哪儿给他来过电话。” “不用说,也没有人来拜访过他吧?” “是别处来的客人吗?”此刻,—种他所未曾料到的神情出现在女服务员脸上,“不,有过呐。” “啊?!谁来过?” “哦,是昨晚的事儿,有两位男客一起来拜访过。” 添田大吃一惊: “请您再谈详细些。” 大概是看出情况复杂化了,老板殷勤地邀请他: “先生,请到这边来。” 这是门侧的一间接待室,供旅客短时休息的,里面摆放着电视机之类,墙壁上装饰着风景照片。 “太打搅了!” 因为自己不是住宿旅客,他道了歉意,之后,就开始询问了。女招待员拘谨地坐在对面。 “那大概是昨晚八点左右吧,”她说,“我正巧在门前摆放木屐,来了两位男客,都是三十来岁,体格很棒。他们也和您一样,说了相貌如何如何,打听那位客人住没住在这儿。” “什么?他们打听相貌了?那么,没提客人名字吗?” “噢,对。他们说,虽然是自己的朋友,可说不定是匿名投宿的。尽管我一清二楚,可还是说,让我去看一下吧,就到住宿客人那儿去了。” “嗯,是这样。” “我去一说,那位客人显得很吃惊,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拿定了主意说:那我直接到门口去见他们吧。后来,他就亲自去见了在门口等候的两位。” “当时,双方都显得熟识吗?” “不。住宿客人看样子不认识对方,可对方认识他。那两位客人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请让我们进去谈—件事儿。’住宿客人说声:‘请吧’,随后,就让他们进房间了。” “原来如此。后来呢?” “后来,我送了三杯茶。不过,我在走廊里听到屋里说话声音怪激烈的。” “说话声音很激烈?” “对,不知道这么说恰不恰当,反正像是在争论什么。我也感到为难,不知该怎么办好,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拉开房门,屋里的谈话马上中断了。并且99lib?,在我放茶杯的当儿,三个人都显得气呼呼地,象是在等着我出屋。” “请停一下。您在走廊听到他们像是在争吵什么事儿?” “听声音主要是来人讲的,我也只是拾着听了两句,记不清原话了。好像是什么:你一见风吹草动,就逃命似地来到此地,难道不令人生疑吗?” 添田感到事关重大。来人来历不明,他们将泷某此行看作逃命,并闻风而至,究竟出于什么理由呢?假如不是与泷某关系十分特殊,就不可能那么讲。而且,据女招待员讲,在房门口见面时,泷某又似乎并不认识这两个人。 “后来呢?”他又接着问以后的情况。 “就这些。我也觉着在客人房间里呆太久了,就逃跑似地下楼了。后来又说了什么,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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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知道了。” “哦。那末,来人在里面呆了很久吗?” “不,不太久。有半个来钟头吧。功夫不大两个人就下楼走了。” “当时,住宿的客人也一块出来了吗?” “嗯,把来人送到了大门口。” “当时什么样子?” “没有啥特别的,就和普通送客人一样。不过,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我记得,那两个人离开时,双方也只是行了个注目礼。其中一个人说了一声:‘太打搅您啦’,那声调听起来就像是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似的。”女招待员似乎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声音沙哑地说着说着,仿佛又猛然想起似地,“对了,想起来了,当时住宿的客人,样子很古怪。” “很古怪?” “脸色煞白。并且,心事重重地立即就回屋去了。” “您后来没和住宿客人再见面吗?” “不,见了。后来,为了整理房间啦,铺床叠被啦,我又去过。” “您去时,客人怎么样?” “嗯,房间的窗外有个走廊,那儿放着藤椅,客人坐在椅子上,木呆呆地望着远方,直到我扫完地、铺好床、离开房间为止,他都一动未动,在想心思,连一句话也没说。” 由此可以想见,泷良精对于这两个人的来访,似乎视为当头一棒。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人呢?很显然,他们是不晓得泷某化名山城静一住在此间的。不过,他们却晓得泷某来到了浅间温泉。这一点倒与添田自己的情况完全一样。 “后来,马上就给结帐台打电话,说明早要离店。” “在这以前,这位客人没有说过要离开吗?” “嗯,从没有听到过。我们都以为还会再住上三两天的。因为,反正他刚来时说过,要在这儿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呐。第二天一早,我去送早点时,他好像还在盘算着什么,一声不吭,只吃了半份早点。” “他住宿贵处后,一直心事重重吗?” “不,刚来时可不是那样。不过,常常独个儿看书,可有时候,我进到房间,他还谈笑风生地询问本地和旅馆的情况。所以,临走时情绪突变,真让人莫明其妙。” “我再问一句,这位客人临走时,没有让您拿时刻表查看吗?” “没,没有。大概他自己带有时刻表吧。” “不过,既然是七点半动身,那么该是坐八点十三分由松本发的车,早上回东京的人,就坐这趟车吧?” “不!那是趟慢车,所以,上东京的人都不常坐!下—趟是九点半钟由松本发出的快车,所以,差不多都坐下一趟。” 添田向旅馆主人道了谢,作别而去。 举目望去,穗高山迎面耸立,在碧蓝的天宇下,白雪皑皑的山顶,显得玲珑剔透。 添田囬到松本车站。 泷良精在此站露面当是八点前后。添田打算将其相貌告诉检票员,询问该人乘坐哪次列车,或者车票买的是哪儿。可是,这里分外繁忙,他觉得问也白搭。 他抬头仰望车站的火车进出站时刻表,看到除了上行车外,还有一趟下行车,十点五分开往长野。原先,他只想着泷某会往东京方向去,然而,人家也可能坐下行车呀。既然七点半钟就离开了旅馆,那么,坐十点的火车有点过早,因此,泷某起早离开旅馆恐怕还带有另一层意思:避免昨天夜里来访的二位再度啰嗦。 他还联想到,这趟开往长野的客车,反正通到北陆方向,泷某尽可以再转车前往他地。因为泷某乃是逃离东京,所以,这种情况完全可能。 添田想,泷某必定会挖空心思,周密筹划自己的去向。他既可以按着旅游手册独自冥思苦想,也会去找人商量打听。 添田的视线转向紧靠车站的旅客问事处。里面有两个办事员,墙上贴有几张山水画。 “我想,大概在八点或者八点半吧,有一个五十五、六岁的人,就是这一位,来贵处询问过旅行事宜吧?” 他取出夹在笔记本里的泷某照片。 办事员接过去看了看,毫不含糊地回答: “啊,来过,是这一位。” 他的想象得到了证实。 “他问了旅游路线吗?” “嗯。他打听有没有带点田园风光的温泉。” 听了办事员的话,他感到,此事十分可能。 “那不外乎是信州吧?” “对。我们让他看了各地地图,并提供了参考意见,可他好像优柔寡断地拿不定主意。” “终归确定了吗?” “确定了。说是奥蓼科还差不多。” “奥蓼科?”他的脑际浮现出那秋风送爽的高原山中温泉,“那末,定好旅馆就走了吗?” “没,这他可一字没提。横竖当地只有三、四家旅馆,不用定的。” 他离开问事处。 泷某照旧坐的是八点十三分的上行车。那末,就将于十点十五分抵达茅野。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泷某多半已栖身于温泉区的某家旅馆之中了。 添田来到售票处,毫不犹豫地买了去茅野的车票。他乘上了一点四十分行将发出的客车。 行色匆匆的秋日,在松本盆地的苹果林中投下一抹淡淡的红光。 昨晚,寻访泷某那两个彪形大汉,究竟何许人?他们争吵的又是什么事呢?直至上车以后,,他的思绪也还系在这一点上。 泷某并不认识对方,似乎萍水相逢,头遭见面。由此可以断定,他们是跟踪泷某而来。虽然还不清楚激烈争论是何缘故,但,对于泷某来说,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想到这里,他断定,泷某是在两个不速之客追踪而至的当晚,才决定转移旅馆的。并且,打定主意不回东京,而隐匿于比浅间温泉更为偏僻的奥蓼科。 可以肯定,泷某嗅出了某种危险。他逃离东京就出于这种恐惧心理。 他感到,泷某这种恐惧心理看来就起因于介绍野上久美子给画家笹岛当模特儿一事。换句话说,画家笹岛自杀也好,泷良精突然出逃也好,全都起因于久美子一事。不言而唤,,它并不在于久美子本身,而在于其父野上显一郎。 添田举目望去,火车已在不知不觉之中驶抵了上诹访站。在这个车站,也有成群结队回温泉的旅客拥入车厢。到茅野还要再行驶十来分钟。 火车一出车站,就驶上了陡峭的坡道。 第十一章 添田在茅野站下了火车。 站前停放着四、五部公共汽车,都是发往上诹访的。他打听去奥蓼科的车,人家告诉他,每逢夏季,班车频繁,往来不绝,但是,一到秋末,班次就大大减少了。 下一班车,还得等上一个小时,他无心等待,就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汽车穿过茅野市区,朝着山脚驶去。道路沿着山坡不断升高。途中经过了好多村落,这条公路在这穷乡僻壤里显得出奇地气派。每当夏季,人们就从城里云集此地避暑。 在火车上时时映入眼帘的八岳山,到此已成了侧面,山色峰影随之一变。车开出去才一个多小时,道路标高已超过了一千二百公尺。白桦和落叶松等林木,早已抖落了它那满身绿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山林一片枯黄。 右侧湖光潋滟。附近是一带平缓开阔的坡地,由山梁上望去,只见或红或青的屋顶掩映在林海之中,盆地位于遥远的山下,显得十分狭小。 他无法预测泷良精宿于哪家旅馆。他首先想到人人乐往的泷汤温泉,便让司机驱车驶去。他打算,假如泷某不在,那末今晚就住在那里,翌日再到别的温泉寻找,反正也难得来此一趟嘛。 泷汤温泉只有一家旅馆。他在旅馆前面一走下汽车,眼前就滚过团团热气。 旅馆是一幢三层楼房,颇为宏大。他当即掏出泷良精的照片询问,心想:反正又不是填报真名实姓住宿的,这样一来例更省事。 “这位先生住在本店。” 女招待看着照片回答。看来,她把添田当成了警察,面露不安神色。 “我是报社记者。急需会见这位先生,您能否给传达―下。” 他刚要掏名片,女招待连忙说: “客人现在不在房间,刚刚散步去了。” 他掉头向外面望去。 深秋的蓼科高原,在蔚蓝的天宇映衬下,早已显露出一派初冬景象。四外人迹罕见。 “上哪一带去了?” “山半腰有一些别墅,我看,大概上那儿去了,因为路由这儿直通山腰。”女招待用手指点着说。 “那末,我也顺便上去转游转游。如果在路上遇见,我就和那位客人一起回来。” 他存放了手提箱,走出旅馆。 —座小桥凌驾于升腾着一团团乳白色热气的河流之上,过了桥,道路就变成了陡峭的山坡,野草枯黄,带着白芒的草穗随风泛起一片白光。由这里开始,变成了满是红壤的碎石路。 眼前是一个空旷开阔的场所。 此处,并排有四、五家饮食店和比赛场摸样的建筑,但几乎家家都封门闭户。它们只在夏季营业。入口处,是一个拱门,上面写着“蓼科银座”四个大字。 人影寥落,路上遇到的有数的几个人,似乎也只是滞留山中的别墅主人和一些肩背旅行包的徒步旅行者。 他沿着坡道前行,寻找着泷良精。然而,四顾茫茫,一无踪影。 半山坡上,有一家茶馆。道路由此岔成两条。 他拐进茶馆。这家茶馆除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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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之类食品外,还出售草鞋和手杖。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茶客了。 “这条路一直通到什么地方?”他指着右手的路问。 “一直往前走,翻过蓼科山,就到高野町啦。” 卖茶的大嫂告诉他。 “高野町?” “嗳。那儿有火车通到小诸。” “到那儿,大概有多远路程?” “那可够远的,不起个大早,恐怕就赶不到。还要翻山过岭呐。” 他弄清泷某没有走那条路,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 这条路通向别墅区。只见时而山上松林深处房舍依稀,时而坡底草木丛里门庭绰约,一抹淡淡的秋阳照射在白桦树皮上。正然走着,一只松鼠如飞蹿过眼前。空山无人,万籁俱寂。 他一直留神四顾:泷某走了哪条路呢?道路又岔成条条小径。峡谷对面,雾峰的山梁已成了一条缓缓的曲线下落。茅野一带已在遥遥远方山脚。 空气清冷。路旁积满了落叶。草木种子在他脚下发出阵阵碎裂声。胸间吸进一股股水晶般清新明净的空气。 鸦雀无声,人罕见。一座座别墅全都封门闭户。不单私人别墅,就连一些公司和银行疗养院的大门也都钉死了。蓼科湖落在远远的山下,宛如一面小巧玲珑的明镜。临冬时节的蓼科山,呈现出一片茶褐色与金黄色。 翻过一座小山包,迎面由山下走来一个男子。看模样象是当地人,身穿扎腿的劳动服,肩背着筐: “今儿个天气真不赖呀!” 来人还以为他是别墅住户,就打着招呼走了过去。添田停佳脚步。 他讲述了泷某的特征,问来人见到没有。 “嘿。这一位?一直朝前面去了。” 他道过谢,告别而去。 泷良精毕竟还是走了这条路!他稍稍加快了脚步。 又翻过了一道山梁。 由此处往前,将再次下到那家茶馆附近。然而此刻,在中途岔开的小道上,却突如其来地出现了泷良精的身影。真到走近身旁,对方还没有发现添田。一见到是他,泷某就目瞪口呆地站下来,直楞楞地看着。 添田行了礼,走上前去。 泥良精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大概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添田。他呆若木鸡地看着添田走过来。 “泷先生,您好!”添田在他身边寒暄。 “……” 泷某没有立即答话。看来他是惊呆了。 “叫我好一阵找哇!”添田诉起苦来。 这才逼得泷某第一次开口了: “你是一直尾追到此地的吗?” 泷某起初还以为遇见添田多半出于偶然,听这一讲,他的脸上又现出了新的惊愕神色。 “本来,我以为您住在浅间温泉,到那儿之后,马上就赶到此地来了。” 泷某默默地走着,面色似乎有几分惨白。 添田并肩走在旁边。二人下了小径,踏着铺有红壤、比较宽阔的山路缓步而下。 “什么事儿?” 泷此刻已经恢复常态,表情也变得与东京所见时毫无两样了。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的职务,听说您已经辞了?” 他知道,泷某此刻已是山穷水尽了,所以,他开门见山,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在东京时,他怕泷某说声“失陪”,就甩手走开;而在此处,则绝对不用再担这份闲心。只要泷某不跑掉,他就能让对方乖乖就范。 “嗯。”泷某万般无奈,只好承认。 “我感到,事情十分突然,理由何在呢?” “怎么?你,”泷某突然大喊起来,“此事还能成新闻吗?我甩手撂下联盟的差事,就值得你追到此地?!” 刹那之间,泷某转入了反击。他讲话的神情中,露骨地显现出添田似曾领略的冷嘲热讽。 “值得。” 添田事先就估计到他会这样问,就胸有成竹地作了回答。 “哼!倒要领教一下。” “您对联盟的工作一向满腔热情,苦心经营达到今天的规摸。可您竟然事前只字不提,又不和其他理事相商,就突如其来地在旅途上寄去一纸辞呈,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闻。它首先就把我吸引到了此处。恐怕报社的领导们也会这样想吧。” 添田是请假来此的。不过,即便以后事情败露,此时此刻,他却也只能持这种说法。 泷某重又闭口不语了。添田踢飞碰到脚尖的石子,眼望它滚下山坡。两个人都埋头向前走着。 “并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泷某声音低低地说,“感到疲倦了,想在这一带休养一个时期,如此而已嘛。” “不过,泷先生,您理应同联盟工作人员商量的。就先生的性情来看,很难想像您会随心所欲,一意孤行。我们认为您这是将辞呈强加给联盟。” 这句话一针见血,泷某显然有点难以招架了。 “当真吗?大家真就这样看?” “虽然只是一部分人,不过,人们实际上都倾向于此种看法。如果情况不是那样,我此刻倒愿意听听您辞职的本意。” 几只伯劳鸟由他们身旁的林中飞向远方、抖落了片片碎叶。 “除了感到疲倦以外,并无别的因素呀!”泷某嘴硬得很,“递辞呈的方法,多种多样,有一种办法就是,不愿干的话,先行辞职,事后再征得同意。有先例嘛!” “那末,您是突然感到疲倦而递辞呈的?” “已经说过了,是的。” “别的理由呢?” “什么也没有。” 道路一度曾没入林海深处,此刻,重又豁然开朗。由于观察的角度变了,那八岳山的侧影突兀在眼前。在裸露的山坡上,片片杉林构成了深褐色的斑纹。 “明白了。那末说,内部纠纷是不会有啰?” “绝对没有,也不可能有那种事。”泷某加重了语气。 “那末,我就这样写。” “拜托啦。” 这位先生破天荒第一次如此讲话,添田感到十分意外。他自知是一个不受泷某欢迎的人,然而,他却并未放过对方表情上、话语中所流露的意外的虚弱。与在东京时判若两人,这大概无非是出于同在此山中,相对唯你我的亲近感吧。 “泷先生,”添田说道,“我尾追到此的理由就是这个,已经大功告成。不过,能再请教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吗?” “什么?” “您认识画家笹岛吧?” 添田走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泷某的脸色。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看到对方表情十分紧张。 “认识,老朋友。”泷某声音压抑地说。 “我听报社老前辈们这么讲过,不过,您知道不知道那位画家亡故的事?记得是在您出来旅行之后。” 峰回路转,两个人依旧并肩朝山下走着。 迎面走来一人,他牵着两匹裸马。 “知道。在浅间温泉的旅馆里看了报纸。”泷某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似地说。 蹄声“得得”,裸马踏着干燥的山路,在他们身后远去。 “是吗?十分吃惊吧?” “那当然。老朋友嘛。” “有人说,笹岛先生不是病故,而是自杀。假如真是那样,他又为什么要自杀呢?直到我动身时,侦破当局还毫无头绪。您既然是笹岛先生的好友,该会有点线索吧?” 泷某突然摸摸口袋,去掏香烟。他按了打火机,但却没有立即冒出火苗。 “没有。”泷某说,“好久不见了,我怎么会知道。” 打山下走来几个徒步旅行的男女,气喘吁吁的谈话声飘过二人身旁。 空气晶莹澄澈。远山那一皱一褶俱都历历在目。 泷良精的表情变得冷峻起来,显然他听到添田的话,受了冲击。 “笹岛先生的情况,实在有点奇怪。”添田说。 “奇怪什么?” 泷某这才反问,一本正经地。 “笹岛先生,”添田凝望着前方云遮雾罩、连绵起伏的苍翠峰峦,说,“原定要完成一幅大作。为此,让一个年轻姑娘到画室作三天模特儿。不过,在此期间,画家辞退了每天来家做活的管家婆。真怪!既然找了模特儿,就该格外需要管家婆帮忙,为什么反倒辞退呢?” 他们来到茶馆门前。道路由此直通旅馆方向。蓼科湖已显得比在山上看时浩瀚得多了,湖边的草木历历可辨。 泷良精苦丧着脸听他讲下去。 “还有一点更令人费解。听说画家给姑娘画了八幅素描,他本人对此兴致盎然,满腔热情。然而,画家死后,画稿却不翼而飞,踪影皆无。当然也可能是笹岛先生撕扔了,可又连一块碎片都见不到。我刚才已经说过,画家对模特儿十分称心,作画又是满腔热情,作出的画肯定不同凡响。因此,我想,画家撕扔一说根本就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是有人把它盗走了。真怪,为什么那模特儿的画像会被盗走呢?那位小姐可是个良家女子呀。” 他有意将野上久美子之名秘而不宣。但是,泷某却率先交了底。 “那个模特儿,是我给找的。”泷某急不可耐地自己开口了,“啊?真的吗?那些画稿都不见了?” “是真的……怎么?是先生给找的?” “是一个熟人的女儿。因为笹岛打电话托我找模特儿,我想起此人,就给推荐了。” 泷某脸色煞白。 他们走过落光叶子的松林。云影在高原那广阔的倾斜面上冉冉移动。大地上色彩变幻万千。 添田佯作初次听到似地说: “怎么,还有这层关系?那位小姐也是联盟的吧?” 他有点得寸进尺地紧追不舍。 “不,不,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 “那么,您那位朋友,笹岛先生也认识吧?.99lib?” “和笹岛没关系……这个人死了。” “不在人世了?”添田作出大感意外的神色,“是吗?” 此刻,泷良精尖声说道: “怎么,此事与笹岛君之死有什么关系吗?” “不,不是。我只是一知半解,不过那位小姐的画像被盗一事吸引了我,所以,顺便问问罢了。” “这样追根问底,还是不搞为好!”泷某似乎对他有点生气,“不要多过问他人的隐私。笹岛君是我的朋友。此事引起你们职业上的好奇,将使我无法容忍。我认为,首先,对他人之事大可不必追根问底,那是有失礼貌的事。” 从泷某口中,第一次发出了抗议。 “是吗?”添田沉着应战,“报纸始终不渝地探索事实真相。当然不能有失礼貌,可也不能听任事情皂白不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哎呀,我这恐怕是班门弄斧,不过,我想您能够体谅。” “这个,喂,”泷某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却又猛地停下了话头。他自己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就克制地说,“这个,我懂,不过,”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人们的生中间,有各式各样的隐私。无意告人之事,人皆有之。人活着,还有申辩的权利,可是,两眼一闭,就失去了申辩权啊。” “此话怎讲?”年轻记者追问下去。 “添田君,”泷某还一直没有正视对方。此刻,他的脸转向添田,“人世之上,诸多难言之隐。甚至有些事至死也不能告人,非带进坟墓去不可……就连我自己也不敢担保就没有。然而,此刻却无可奉告。” “那末,何时才……” “何时?”也许是添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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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印象吧,泷某的声音里带着粗重的叹息,“是呀,说不定要到我行将就木之时吧。” “要到您辞世之时?” 添田情不自禁地凝神注视对方的表情,只见他的脸上,犹如出汗一般渗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我眼下看来还死不了的,不用担心。喂,你看,”泷某举手示意,“我此刻正漫步在风景如此优美之境,深感到生命之宝贵呐。添田君,尽管你专程来这里一趟,可我看此事徒劳无益,还是忘却了吧。” 他已不再是以前的泷良精了。那体贴入微的怜爱之情,恰如沁人的秋意,传入了青年记者的心田。 添田和泷某并肩走进旅馆大门。 对泷某已无话可问,即便问,他也不会再讲什么了,添田便到结帐台取出原打算住宿而存放的旅行箱。 “太打搅您啦!”他连坐一下都没有,便向泷某告辞。 “这就回东京吗?” 泷某流露出几分依依不舍之情。 “对,直接回东京。” “可没帮你什么忙哟。” 也许是他先入为主吧,只见泷良精唇边露出一丝寂寥凄凉的笑容。 “哪里哪里。倒是我多有冒犯。您还要在此地长住下去吗?” 泷某的答话来得很慢。 “恐怕暂时就这样吧。” “长住这家旅馆?” “哎呀,”泷某目视远方,“高兴的话,也可能到別的温泉去。目前尚无安排。” 添田思忖,假如泷某转移,就会到深山老林的更为偏僻之处。 “您如果有什么事要告知家人,我今天回到东京,给带个口信怎么样?”他情不自禁地说。 “不,”泷某立即摇头说,“不必了。谢谢你。” 该分手了,他走出旅馆,泷某一直送到大门口。 “告辞了!” 由旅馆到公共汽车站,得走一段上坡路。 他走过热气腾腾、飞溅而下的瀑布旁边,奔向汽车站方向。走出老远之后,他掉头回顾,只见旅馆已经显得很小,泷良精的身影却还伫立门前。 山路蜿蜒在白桦林间。蓝天映衬着雪白的树干,显得分外耀眼。 汽车站上,有三个乘客在候车。一个是肩扛猎枪的中年男子,另外两个是一对身背旅行包的青年。 片刻之后,一辆公共汽车“吭哧吭哧”地由山下开来。 下车的乘客一共五个,都是本地人,大多提着东西,那是由山下城镇里买来的货物。开车以前,司机蹲在山崖边上抽烟,嘴里喷吐出袅袅的青烟。 临到开车时,跑来一群徒步旅行者,他们手里拿着穿有通草籽的小树枝。通草成熟以后,就炸裂开来,露出黑色的种子。添田看到,前面那一对青年的旅行袋口上插着龙胆紫花。 汽车开始缓缓下山。道路傍着浩瀚的落叶松林蜿蜒而下,绕过蓼科湖畔。 他觉得,泷良精对于画家的死因似乎胸有成竹,尽管在他提到此事时,泷某脸上确曾流露过惊愕神色,但却像是有点意料之中的样子。 还有件事他未能询问泷某:为何仓皇离开浅间温泉转移到这蓼科山中呢?来此地的前一天晚上,泷某曾在浅间温泉接待过两个来访者,而且是两个决非使他心里愉快的宾客,添田很想了解那两个人是什么角色,并且问话已经涌到嘴边。但是,最终还是又咽回肚里去了。他感到,那样发问对泷某实在太残忍。一看到泷某那种前所未有的虚弱表情,他就无法不改变迄今对其所抱的成见。 稀稀拉拉几个乘客零零散散地坐在座位上。一对男女依偎着喃喃低语,几个男子疲惫不堪地闭目养神。身带猎枪的男子,手拿小本子,不停地记着什么。唯独车窗外的景物,在不停地降低高度。 景物恢复了常态。呈现出一片片稻茬犹在的农田和枝叶干枯的桑园。在一株高大的榉树下有一尊护路神,神前供奉的蜜桔早已变了颜色。 车进村子,见到一所陈旧狭小的小学,小旗飘扬,正在开运动会。观众很多,学生们头上缠着或红或白的头巾,正拚命地奔跑着。 出村不久,迎面开来一辆大型出租轿车。由于道路狭窄,为了错车,双方都放慢了速度。 添田透过车窗,漫无目的地眼望驶过身旁的出租轿车。看到车书坐有三个男子。两边两个身穿玄色西服,正中一人身穿茶色西服。既然走这条路上山,那一定是去蓼科的旅客。 错开以后,汽车重又飞驰前进。 蓦地,他对刚才那出租车上的三个人警惕起来,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泷某。虽然走访浅间温泉的只是两个人,而刚刚过去的却明明是三个。或许将它与泷某联系在一起有点疑神疑鬼吧。不过,一旦产生了这种念头,却怎么也打消不了。 他微微感到不安。认定那三个人是奔泷某而去的。掉头回顾,出租轿车已驶入桑林之中,后面扬起一股白色烟尘。他差一点要立刻下车,转身返回蓼科。但是,又一转念:或者事情并非如此呢,无缘无故重与泷某晤面,将会何等难堪。 公共汽车已经驶入茅野城郊。 “不到行将就木之时,我将无可奉告。”添田的心头,又浮现出泷良精那嗫嗫嚅嚅的话语。 第十二章 两天以后,添田彰一回到报社上班。 一上班,他立即就找有关记者打听,警视厅如何确定笹岛恭三的死因。 “那个吗?”责任记者直截了当地说,“确定了,他是过失死亡哟。” “过失死亡?那末,是服药过量吗?”他重又问道。 “是的。” “可是,”他提出异议,“安眠药的致死剂量,起码要在百片以上,画家枕边的空瓶,即使按照女仆的证词,也不过三十片而已。即便全部服完,画家之死不也还是奇怪吗?” “有过这种说法。”记者并不违拗地解释着,“不过,解剖发现死者曾服用大量安眠药,起码有一百余片。你的怀疑,警视厅也曾作过考虑。但是,既然没有他人逼迫服用的证据,这条线索也就无从追起了。” 添田告别这位记者回到自己的座位。前来上班的邻桌同事,笑嘻嘻地问他: “回来啦?请两天假到哪儿去了?” “因为感到劳累,到信州一带去放松了一下。” “噢,那一带秋色宜人吧?” “嗯。好久没有呼吸过那末清新的空气了。公路两旁奇花异草,五彩缤纷,满山遍野哟。” “是吗?毕竟不一般哬。”那同事说到这里,仿佛突然想起似地,“唉呀,我忘了一件事,在你请假期间,来过好几次电话哟。” “谢谢。谁来的?” “我接过两次,第一次是个年青女子,后来要电话的是个上点年纪的妇女。问你在不在,我说你请了两天假,人家好失望呀!” “别开玩笑了,快告诉我名姓!” “哎呀,可是真的哟,她吩咐:添田回来以后,让他立即给我回电话!两人同姓,都是野上。” 听到这里,他由座位上站起来。 在上信州导访泷某之前,他原打算告诉久美子的,但是,一转念头,就没有告诉。久美子母女俩都不知道他请假的事。他预感到,在自己外出的两天中,野上家里出了点事。 因为同事在旁,他没有用房间里的电话,特意跑到一楼,在大门口打了公用电话。在这里打电话,可以畅所欲言。 他先往机关里打电话。久美子同一科室的女办事员告诉他: “野上小姐从昨天起,请了四天假。” “请了四天假?说要上哪儿去旅游了吗?” “不,说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呐。” 他放下电话,心里忐忑不安。马上又给野上家里打了电话。 “我是添田,” 接电话的是久美子的母亲孝子。 “啊,是你呀。” “太失礼了。我有点事,前天到信州去了两天,听说我外出以后,您来过电话?” “嗯呐,昨天我给报社打过一.99lib?t>次,久美子打过一次。在电话里,才听说你请了两天假,真太遗憾啦。在久美子离家前,有件事急着和你商量呐。” “离家?她到哪儿去了?” “京都哇。昨天早上,坐‘飞燕一号’离开东京的。” “到底怎么啦?” “就为那件事,我本来也想找你合计合计哩。反正,你这一回来,我也就放宽心了。” “喂,喂,”添田心急火燎地,“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上不便讲呐。有空的话,下班后来家里一趟好吗?” “不,我马上,这就去。” 他等不到下班。久美子突如其来地前往京都,肯定是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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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他得尽早弄清此事。时不我待,刻不容缓!一种不祥之感袭上他的心头。 他又回到三楼编辑部,打了个招呼,说有事要出去一下。走下电梯,碰到个人熟,对方刚要说话,他掉头便跑出大门,搭上一辆路过的出租汽车,赶奔久美子家中。 由有乐町至目的地要乘四十分钟的车,这四十分钟里,他感到如坐针毡。各种猜测一齐涌上心头。久美子突如其来前往京都,其理由不得而知。由于不明真相,他产生一种焦躁和恐惧心理,懊悔自己不该离开报社这两天。 野上之家正沐浴在孱弱的秋阳中,碧绿的花柏篱笆修剪得整整齐齐,门前地上,留着扫帚的印痕。一如既往,并无异样。 他按了门铃,门应声打开。迎面见到正在向外张望的久美子母亲。 “您好!” “请进。” 看来,孝子一直在守候着,二见他来,便连忙往屋里让。 “久美子上京都了?” 寒暄已毕,添田立即转入了正题。 “是呀!她灵机一动,就去了。” “什么事儿?” “说起来,这件事本想找你商量哩。可是,给报社打电话一问,你休假了,就没商量成。” “到信州去了两天。该给您说一声再去就好了,可我到底还是一声没吭就走了,真对不住,” “不,那倒没啥。只是没和你商量成,实在遗憾,无奈何,只好自作主张,打发她去了。” “究竟怎么啦?” “是这么回事儿,有人给久美子寄来了这封信。” 看来,孝子早有准备,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添田面前。 “请过目。” 添田见信封正面写着久美子收。背面系山本千代子寄,钢笔写成,字体隽秀。信封是司空见惯的白色双层信封。 他抽出信纸。薄薄两页纸折叠在一起,字用打字机打成。 野上久美子小姐: 冒昧致书于您。 我持有素描若干,系画家笹岛为您所作。我因某种机缘而得,其情节因故不便奉告。然而,有一点可以声明,决非凭借非法手段得来。 本人甚愿面见小姐,奉还画像。并深信,在画家笹岛业己亡故的今天,这些画像理应归还小姐。如此写来,势必引起小姐诸般猜测,不过,且请置信勿疑,并望光临京都。虽然画像不妨邮寄,然而本人尚欲借此良机,一睹芳颜。千里迢迢,本不当惊动,怎奈本人今晚务必赶赴京都,故而不便在东京面交。令附上车费若干,敬请笑纳。 本人有责任声明:决不会加害于小姐。欲睹芳颜之理由,晤面时将详细陈述。请小姐放心,此番邀请,概出自对小姐的一片至诚。 顺便提及:本人所以会通过某种手段收藏画家笹岛这些素描,亦系对小姐一片至诚所致。 若蒙小姐慨允,请按下述要求单独前往指定地点。再者,本人将在指定时间前后各一小时内恭候,若仍不见光临,将视为因某种缘故不肯赏脸而作罢论。 11月1日(星期三)中午(上午11时至下午1时之间恭候),京都市左京区南禅寺山门附近。 莅临京都,尽可与人同行,但赴南祥寺指定地点,务望小姐单身前往。此外,倘若小姐对此信有所怀疑,还望您切勿诉诸警方。 本人对小姐只有诚心,绝无他意。又及。 山本千代子 添田将视线由信纸上收回,他的脸色由于兴奋而情不自禁地涨红了。 “你看,是不是一封怪信?” 孝子注视着添田的表情,自己脸上则漾着笑容,那意思:她已使对方的惊愕冰化雪消了。 “这位山本千代子,我们谁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简直就像丈二和尚,根本摸不着头脑。你对这个寄信人怎么看?” 添田迟疑不决了。自己心里倒是有一定看法。不过,要不要告诉对方,他还得再掂量掂量。孝子是否也与自己持有同样看法呢?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观察性的,但是,却并未得到令人信服的证明。 “哎呀,我可说不准。”他先采取一种稳妥的办法,“妈妈的看法呢?” “我看,她拿着笹岛先生的画稿,是真的。” 孝子的语气十分冷静。添田也有同感,就点头同意了。 “我看,就像信中写的,这位千代子还是出于好心,想把画像交给久美子的,只是想要当面相交。因此,才不用邮寄的办法。定在京都相会,我看是因为有事不得不离开东京而去京都吧!” “那末,妈,这一位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情祝告诉收信人呢?” “你的怀疑合情合理,我们也都这样想过,其中必有缘故。” 添田凝视孝子的面容,看到对方眼睛中流露出一种令人惨不忍睹的神情。 孝子目光低垂,又说:“这人恐怕与笹岛先生的死有点关系,我看这就是她选择这种办法的理由。” “不用说,她本人也知道,山本千代子这个名字您和久美子全都不熟悉。而且,这封信不是全都用打字机打成的吗?如果寄往国外,或者是业务信件,那是另一码事。可是,这种私人信件也用打字机打,我看这也是件怪事。” “我也奇怪呀。不过,我有一种预感,见到那人,会对久美子有点好处。” 添田不禁一惊,又看看孝子。然而,并未发现对方的神情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对久美子有什么好处?”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有这种感觉。人总是寄希望于渺茫之中呀。” 添田盯着孝子的眼睛,孝子的眼睛也盯着他,这是—瞬间目光灼灼的相互对视。 添田屏住了呼吸。然而,率先将视线移开的却是孝子。 “就是因为这一点,妈,”他压低声音问,“您让久美子孤身一人去京都了?” 孝子脸上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 “我觉得,这事儿还是跟警视厅谈一谈好,就把来信的事儿告诉了一个警察。看了信,他说,那我也陪着去京都吧。” “啊?警察?那末,一起去了?” “嗯。”孝子说,“警察那儿,本来是不准备去说的。可外甥女节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在一所大学当副教授的丈夫。他认为;还是报告警方对久美子更保险。” “这一下可糟了!”添田不禁失声嚷起来,“让警察跟着久美子,可坏事了!” “我本来也不愿意那样办,可她表姐夫咋也不听。他说,万一久美子有个好歹,那怎么得了。” “可是,我觉得写信人对久美子毫无加害之意。就是说,让她一个人去也没关系。” “我也这样想。不过,情况就是我刚才说的,按她表姐夫的主意,报告了警察,警察就跟去了。” “那警察叫什么名字?” “铃木警部补。这位警察好像对笹岛先生的死因还有怀疑。” “画家之死,不是已定为过失所致了吗?” “大体上是那样。不过,唯独铃木先生固执己见,还有异议。为这事,他几次找久美子查问,她们自然也就熟悉了。出于这种关系,就把信给他看了。铃木先生看了信,就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没好意思拒绝人家。”孝子脸望着地,“再说,铃木先生也很体谅我们的心情,讲定只陪到京都,绝对不跟到当场。信上也讲了,只要他人不跟到当场,谁到京都都无妨,所以,后来就应承下来了。” 果真能如孝子所相信的,铃木警部补不和久美子一起去南禅寺吗?不,他必定会去查清久美子要见的对手。 添田对自己请这两天假,再次感到追悔莫及。久美子会见对方,就在今天。他看看表,一点钟了。哎呀,此刻正是来信所指定的会晤截止时间! 添田回到了报社,但却未能立即投入工作。他只写了二、三篇简短的报道,思绪又飞向远在京都的久美子身边。 “添田君,”部长叫他,“你马上去羽田一趟。” “好的,什么事儿?” “四点钟以前,将有一架国际航线的SAS班机抵达。出席国际会议的山口代表将随机回国。虽然不会有多少旅行见闻,不过,你还是去一下,听多少是多少嘛。” “好的,明白了。带摄影组吗?” 部长想了一下,轻声说: “可以,你随便带谁去好了。” 部长也没当回事儿。给自己分派这种差事,添田感到丧气透了。 他立即和摄影组一个青年摄影师一起乘车奔赴羽田。 到了机场,又听说SAS班机预计晚点一个小时。 “真倒霉!去喝杯茶吧。” 他领着青年摄影师,走进国际航线休息大厅的小卖店里。 “一到国际机场,心胸也变得开阔啦。” 摄影师搭讪着说,他没理会,想要独自理一理思绪。 摄影师感到无聊了。 “还有一个多小时哩!” “有啥办法!它既然晚点,你就只好干等着。” 由添田坐处望去,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休息大厅的一角。此刻,他的目光在一群体面人物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外务省欧亚局XX科长村尾芳生。 村尾与外务省其他官员一道,正谈得津津有味。面色白里透红,近乎西洋人;满头银发修剪得十分精心。看来,外务省官员也是来欢迎出席国际会议归来的代表的。添田将自己会见村尾那时的印象叠印在这仪态端庄的面庞上。 此刻,村尾科长正文雅不俗地谈笑着。播音员预告,SAS航班继续晚点。 姗姗来迟的SAS航班总算抵达机场。出席了在北欧某城市召开的国际会议的日本代表,挥舞着手臂走下飞机舷梯。这是一个大腹便便、满头银发的男子。此人曾出任驻外大使;其后,不知怎地一蹶不振。但,由于其声名远扬,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国际会议,还时常让他代劳。 外务省官员们一拥而上,对这位元老表示欢迎。村尾芳生科长也在代表面前点头致意。 大概因为此次国际会议不大重要吧,前来迎接的局长们也仅仅作了一点礼节性表示。 添田打定主意要在采访代表之后会见村尾。尽管上次走访外务省受了冷遇,他还要在此重会村尾,从这位科长身上寻找一点反应。村尾科长是一个了解野上显一郞死亡真相的知情人。 添田对野上之死,有他自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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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蒂固的看法,因此,他正在脑海里盘算着要问村尾的话语。当然不用指望对方会开诚布公。 这样,就要看村尾科长对自己的问话作何反应了,可以说,它就等于对对方来一次心理测验。自己想打听的事儿,对方无疑会作出相反的答复,将这些藏书网一句句积累起来,就可以进而观察出对方在答话时的表情突化。他感到这样一试探,似乎就可以獏清对方大致真实的答案。 他遥望着外务省的官员们正与代表谈笑风生,一面筹划着自己的提问战术。 欢迎仪式结束了。 因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代表,新闻界也表现得冰冷淡漠。除了添田一家之外,只有聊聊四五家报社。不过,总归还算是联合采访。地点在休息大厅特别室内。 添田无心听代表谈话,相反,他倒是急于会见村尾。局长们围坐在候机室的沙发上,等待着代表与新闻记者团的会见结束。 代表的谈话枯燥乏味,简直可以不加报道,代表本人倒是在津津有味地介绍会议经过。不过,它对国际局势却无丝毫影响。 添田敷衍了事地听着,记下一些要点。横竖你写的再长,到见报时,肯定也还要压缩成五六行的。 然而,代表本人却谈兴甚高。就连各国与会代表们所作的一些猜测也都照讲不漏。原定讲十分钟,可是延长时间的却是代表本人。他俨然以一个置身富丽堂皇的国际舞台的“风云人物”自居。因为他曾有过那种经历,所以还在重温旧梦。 早该收场了,可是别的报社记者却还在提问题。 添田曾想中途退场,到村尾科长那儿去。不过,在这位代表走出这个房间以前,村尾科长理应也与局长们一起待在候机室的。而且,即便单独退场去找村尾科长,在局长一行人眼皮底下也太招人耳目,无疑会引起戒心。他只得耐着性子听代表那索然无味的谈话。 谈话总算告终,大家拥出特别室。代表回到局长们等候的地方。新闻记者们大功告成,便大摇大摆地朝楼下大门口走去。添田推说自己有事,打发摄影师先回去。 “报社的车子你用好了。我搭出租车回去。” 代表在欢迎的人们簇拥下,一起走下宽敞的楼梯。 添田的目光,追寻着村尾科长的身影。然而却看不见他的踪迹。 一行人约有十二三个。除开局长以外,还有陪同前来的办事人员,却看不见特征鲜明的村尾科长的影子。 莫非因为另有要事,村尾科长单独留在什么地方,随后再走吗?他仔细察看一番,却也没有。此刻,一行人已经下楼走到了大门口,停在对面的车子正等待着主人们的到来。 添田向一个办事员打听: “村尾科长不在吗?” 年轻办事员见他是一位新闻记者,就帮他寻找。 “真怪,不在呀。” “我记得刚才在场来着。” “对。大概上什么地方去了。” 这位办事员又问了别的办事员。问了两三个同事,没一个人知道。 不一会儿,一行人鱼贯地乘上几辆汽车。直到这时,才算有了回音。一个随行人员说: “村尾科长有点私事,先回去了。” 添田一惊:真糟糕!真该早一点中断听那代表无聊透顶的谈话。碰上这么个大好机会,可惜却又错过了。 他寻思:村尾科长有私事,自然是中途退场了。继而,他又改变了看法。那是在他走出国际航线休息大厅,下楼来到国内航线候机室时。此时飞往大阪的客机将要起飞,播音员的声音在室内迴荡着。 候机的旅客,都起身汇聚到升降口处。开始检票,人们按机票顺序进入机场。 添田立足之处与搭乘这次航班的乘客之间相离很远。他灵机一动:莫非……这种想法并无根据,只是看见乘客之后产生的一种直感。 他往前走去。前面的乘客已经依次走进停机坪,不过,在进入机场以前,还要经过一番曲折的回廊。他的直感太对了,不禁要叫起好来。因为眼前的乘客之中,明白无误地出现了村尾科长的身影。 村尾科长独自一人正朝着飞机走去。眼看着,那身影渐渐远去,在机场的探照灯光里,变得难以分辨了。 原以为是因有私事而中途退场的村尾,其实却乘上了飞往大阪的班机。说起来由东京乘飞机上趟大阪,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村尾的行踪竟然连形影不离的办事人员也不知道,这位科长的大阪之行就不能不在添田脑海里留下了十分神秘的印象。 第十三章 久美子住宿的旅馆位于祇园背街,紧靠一座古剎,名叫高台寺。 京都的房屋门面狭窄,纵深幽长。廊柱漆得通红。 钟声唤醒了京都的黎明。她的房间正对着古刹的大殿。在古剎大殿上方,露出部分峰峦。已是早上八点多钟了,上面却还凝满寒霜。 信里指定的时间是正午,并且注明在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之间等候她。她打算十一点整准时赴约。 值班女招待告诉过她: “去南禅寺,坐上车,十来分钟就到。” 这可真是一封神秘的信。说是持有画家笹岛的画稿,但如何从已故画家手里得到这批画稿的,寄信人未作说明。不过,信里声明在先:决非非法。 写信人说要面交自己,可自己对这位寄信人——山本千代子之名,完全是一无所知。 起初,她以为,这位女士与画家关系非同一般,画家既然已经故去,用于作画的素描也就无用,自然要将它交还本人了。 但是,如此简单看待,漏洞很多。寄信人肯定是东京人,来京都只是旅游,没有任何理由要将自己唤到旅游点上来。并且,最为可疑的是,画家笹岛系服用安眠药过量猝然死去,所以,按理说画家没有时间再将画稿交给这位女士。那幅画系为画展所作,尚未脱稿,画家生前更不会无故将画稿交付他人。 且不讲画像缘何到手,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假如有意将画稿交还自己,邮寄就行嘛。尽管信上一再强调对自己一片至诚,但作法上却实在有点牵强。 更令人费解的是,来信并非政府机关或者公司所寄的业务公函,而是私人之间的通信,不用手写,却用打字机打,这也难说是正常之举。难道这位女士平时通信也总使用打字机吗? 不过,尽管满腹疑云,她依然主动来到京都。这样做,既出于想要取回描摹自己的画稿,也为了要弄清画稿怎么会在画家死亡前夕不翼而飞。 既然画家不可能将画稿交付他人,那么就是这位女士在画家死后用非常手段弄到手的。久美子由此想到,寄信人山本千代子大概与画家关系非同一般。在她去当模特儿期间,画家甚至连日常雇用的女仆都打发走了。而在久美子走后,即使山本千代子这位女士单独进入画家住宅,这也自然不会为人所知。 她要弄清,那位女士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画像由画家手里拿走。 她对于画家猝然死去,还有满腹疑云。诚然,其尸体业经解剖,断定服用安眠药过量是其死因。 母亲不反对自己来京都,表姐芦村节子也附和母亲的意思。 对方只希望见到自己一个人。对此事感到不安的,是表姐夫芦村亮一。他主张,最好找警视厅铃木警部补谈一谈。表姐首先附和,母亲也同意了。无奈,她只得同铃木警部补一起来到京都,这就是事情的原委。铃木警部补如今就住在同一旅馆里。 警部补有所顾虑,尽量不和自己见面。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受到住在同一旅馆的警视厅警官监视,久美子就一阵阵怏怏不快。警部补的使命也许是要保护她免遭不测。可在她看来,自由受到了限制。铃木警部补是她在画家笹岛死后认识的,这位警部补向她询问过情况。当时留给她的印象还不坏,甚至钦佩他是个办事热情的人。即使在画家被判断属于过失致死以后,他确实也还是作了过细的调查。 不过,尽管有至亲的规劝和警部补自告奋勇这番诚意,这种“护卫”也还是给她平白添了莫名的烦恼。不言而喻,警部补也了解来信的全部内容,甚至还把它抄到了本子上。 实际上,今天早上到现在,他已经两次打发女招待来问她何时出发了。 “决不会让您为难。我将按照信里要求,在店里等候您由南禅寺归来,绝对不到场的,请小姐放心。” 久美子自己乐意按照信里要求行动。因而,她恳切央求警部补留在旅馆里,警部补倒也欣然应承。 她决定,十点半钟叫出租汽车开到旅馆来。对铃木警部补也是这样讲的。信上说的是中午,对方自会在十一点到一点之间,等上两个小时的。 她满心盼望着会见那位女士。 “您要的车到了。”女招待通知她。 她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出来,铃木警部补在身后招呼着: “这就去吗?” 警部补住在楼下。此刻,她正打门前走过。 “我去了。” 久美子轻轻点头行了个礼。尽管并非自己所求,但她也还是感激这位警官的一番操劳,并且,使她感到安然放心的是,对方依然穿着旅馆的睡袍。 “您去吧。”警官悠闲地微笑着。 久美子在女招待的目送下登上车子。 汽车经过圆山公园旁边,由粟田口朝朝上方向开去。沿途四野宁静,清一色的大寺院一座连着一座。 由蹴上起,宽阔的公路开始下坡,一条排水渠沿着公路伸向远方。行人不多,车辆也十分稀少。咫尺开外,就是东山山麓。 驰过一座小桥,就进入了南禅寺境内。果然距离旅馆仅十来分钟的路程。 树木突如其来地变得稠密起来。汽车刚一驶上一条通入林中的大路,就嘎然而止。 “这里就是山门。” 久美子打发车子返回。 道路尽头似乎是一座方丈,两边是凌空伸出的繁枝茂叶,其间可见一段白壁粉墙。左手,松林掩映,露出饱经沧桑的山门;右手,雪白的墙壁一直伸延到门前,构成这座南禅寺的跨院。 约定地点在山门附近。放眼望去,却并无别人。只有一个小伙子在逗弄一只十分高大的狗。 一看表,正好十一点钟。她沿着那条小道朝着山门方向走去。林海无边,几乎全都是红松,红松树下丛生着低矮的草木。 虽然时已近午,但阳光依然十分孱弱。此乃秋深之故。光线透过松树的枝叶,投射在枯草和地面上,形成无数或明或暗的斑点。 由此处望去,山门的门楼和房檐都十分宏伟,遮天蔽日。由于逆光照射,结构复杂的斗拱高耸于阴影之中。檩木都已年深日久,显得烟薰火燎的,近看起来肮脏不堪,表皮也暴裂得支离破碎。 久美子伫立在山门的右阶上,依然无人前来光顾。对面松林深处传来话语声声,是和尚们在诵禅念经。好静谧呵!她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等待着。 她踏着石级走上走下,并且进入松林之中察看了一番。因为对方指定在山门附近会面,所以只要不离开此处太远,双方都能一目了然。 由山门往里,迎面就是法堂。久美子感到十分无聊,就踱到法堂前面。往里望去,十分阴暗,正面是三尊镀金铜佛,沐浴着微弱的光线,倒也亮闪闪的。两侧粗大的柱子上,悬挂着禅宗语录对联。青石铺就的地板上,有一张似乎专供长老高僧打坐用的曲录。旁边还铺着榻榻咪,上面放有供和尚打坐的禅椅。或许是由室外明亮处朝里面暗处看的缘故吧,竟显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庄严气氛。 身后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声。她回头望去,一行十四、五人的队伍正朝山门走去,里边连一个女的都没有。 她离开法堂,绕到北侧。那儿也有一条路,它与来时乘车经过的路一模一样:路边一式的白墙绵延,参差不齐的屋脊俯瞰着大地。甚至还有一座三层宝塔。 游客熙熙攘攘,有人仰望山门,有人手抚廊往,还有一个人指点大伙儿排列成队,摄影留念。 就在她放慢脚步、心不在焉地远观这一切之际,松林对面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晃动。久美子一惊,忙一看表,时间是十二点差五分。 凝眸望去,是一个妙龄女郎。不过,并非单身一人。一个男子随后大步流星地赶上来,与女郎并肩而行。 山本千代子的年龄不得而知。是青年还是老年,也无从想象。她原先认定山本女士会单人独来。不过,此刻她又转了新的念头,也许会有人作伴同来,这也不难理解嘛。 为了让对方能轻而易举地认出自己,她走近山门处,那群集体游客已拍照完毕,朝法堂方向走去。 那女郎正与男伴依偎着仰望高耸的山门。照理讲,应该望得见她站在那儿的,然而却对她毫不理睬。这对男女旁若无人地竟自朝着方丈走去。 认错人了。她感到有点失望。 照射在红松树干上的光线不断变幻,日光似乎也强了许多。已经十二点二十分了。 地面上,除了葱郁的林木所覆盖的部分外,全都铺垫着一层白砂。在那已渐孱弱的日光照耀下,显得晶莹夺目。山门的屋顶在雪白的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那群男子早就远去,那对情侣也已离开,四周重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她渐渐感到寂寞无聊起来,可内心里又有一种奇异的烦躁不安,就朝来时的下车处踱去。由此望去,山门在松枝装点下分外好看。一盏古香古色的灯笼掩映在树影之中。 路旁那段粉壁里边,有一座典雅优美的房舍,像是尼庵,朝门上一看,果然悬有一块名为“正因庵”的匾额。沿墙有一道狭窄的水沟,水声叮咚地急速流淌着。 此刻,山下驶来三辆豪华进口汽车。 久美子正然望着,汽车已近身边,幸里坐的是清一色的外国游客。女游客那红红的头发映在车窗上。 看来,这些外宾是来游览京都的,顺便来光顾南禅寺。三辆车笔直驶去,在仅能看见一堵白墙的方丈前停了下来。 她又回头察看了来时的路,依然不见有一个来人的踪迹。白色的道路通往山下,唯独两旁那枝繁叶茂的树木郁郁葱葱。 一看表,时间已到十二点四十了。就要超过来信所指定的中午时间。不过,还要再等上二十分钟,才到信上注明的时间——下午一点。看来,对方似乎估计到她会姗姗来迟,这才在约定时间前后各留出一个小时的余地。 在灿烂明媚的阳光下,唯独时间在徒然流逝。 此时此地,倘若不是等人,那么,倒实在堪称是一次赏心悦目的观光。既是古剎,又有名山。红松林也在融融秋日下构成一派恬然谐调的景色,其静谧真是无与伦比。 无法像想来信会耍儿戏,寄信人必定会来,不过,她原以为对方或许会先行到场,谁知竟让自己就这么遥遥无期地干等下去。对此,她渐渐感到不安起来。 蓦然望去,刚才那批国外游客正蜂拥着由方丈走向山门。人群中有男有女,外国妇女那种大红大绿的鲜艳穿着,为单调的气氛增添了一种明快浓烈的情趣。她们那茶色或者亚麻色头发,宛如画家的油彩,泼洒在苍翠的松林之中。 依旧不见人来。她怕自己老呆在一个地方会惹人生疑,就又朝山门处踱去。没有游人,只有和尚们在寺院周围走来走去。 她来到山门正面。此刻,那群外国游客正在对支撑山门的粗大立柱大发感慨。那立柱久经风雨,显现出细如发丝的木纹。 导游用英、法两种语言讲解着。 这群外国游客,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有的已经白发苍苍。他们大都身材高大,但也有个别例外。妇女们似乎都是伴夫同游,看来这是一群欢度晚年的环球旅游者。听了导游的介绍,他们还要亲眼证实一番,有的久久凝望门楼,有的抚摸粗大的立柱。 大概是久美子孑然独行吸引了这群外国游客的好奇吧,都在看着她窃窃私语。她感到一阵害羞,就远离这群人,坦然地向另一侧长墙环绕处走去。 不过,尽管转移至此,山门却依然历历在目。山本千代子其人若来,也逃不过她的视线。外国游人也都离开了山门,似乎返回方丈那儿去了,车子还停在原处。四周又恢复了原先的无人情景。倒映在白砂地上的大屋顶影子伸长了。 有人走来,但,却是个男的。并且还是个高中学生,手里提着一架照相机。 那学生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时而由山门正面拍一张,时而又转到侧面,不停地走来走去,显然在煞费苦心地取景。他对久美子的存在,全然视而不见。 那个男学生离开以后,随后而来的,也只是拖儿带女的游人。 时间已经超过了下午一点。不会再来了。但直到一点半钟,她还不忍心离去。惟恐自己刚一走开,对方马上就到。虽说对方已经负了约,她却还是无意拔腿就走。大老远由东京来此一趟,并且,又急于了解来人是如何由画家笹岛手中拿到画像的。 然而,两眼毕竟早已看腻了这种毫无变化的景物。她便迈步朝方丈前走去。从那儿也可以看见山门。汽车照旧停在原地。她记起,南禅寺庭院富丽堂皇,就是在日本全国也屈指可数。 她对山本千代子的到来已不抱九九藏书希望。想到难得来此一游,她就向门房交了观瞻费,走进寺内。 她漫步在光线昏暗的长廊里。路上有箭头指示路线。循着箭头走去,穿过由杉板门相连的两厢房,眼前豁然开朗,已经到了方丈院中。这个庭院乃是此剎一大名胜。 瓦顶板心泥墙前堆有一座假山。龙安寺的庭院内只有石头,此处却有花有草。庭院整体为一长方形,拦腰分成了两半,另一边是白砂铺地,地面上的帚痕恰似波纹。 观赏者原来还是刚才那些外国游客。他们伫立在宽敞的的廊檐下欣赏着庭院。有的用照相机在拍照,有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导游依旧用英、法两种语言作着介绍。 久美子胆怯地站在那儿,远离这群外国游客。点景石宛如屹立于海上一般,岿然不动。 太阳光在色彩单一的假山上,投射出无数细细的褶影。 这群外国游客兴致盎然。他们之中,有一对夫妇来到栏杆旁边,坐在木板上。夫妇俩一动不动,一丝不苟地在鉴赏迷人的日本园林。 那女的一头金发,仿佛彩线札成,十分漂亮,年约四十七八岁,五官非常端正。别的女人都身穿大红大绿服装,打扮得花枝招展,而这个女人的穿着却极其朴素淡雅。 那男的满头银发,大概是日光照射得白砂耀眼之故吧,戴着一副墨镜。他双膝并拢站在那里,两手交叉在胸前。虽说是一群外国人,但却并不都是鼻头高大、强壮而富有立体感的脸型。也有三四个人是东方脸型,眼前这个戴墨镜者,就是一个。 久美子到来之前,这群人就一直在这里观看景物,他们余兴未尽,仿佛要借此机会将东洋艺术铭记在心底似的。久美子轻手轻脚地退回原处,心里却依然牵挂着信中所谈之事。 走出幽暗的方丈,重又回到一片光明的室外。山门就在正前方,有人无人,一看便知。然而,连个人影也没有。 她迈步走开。从屋宇的一端突如其来地走出三个男子,和她迎面相遇时,只不过瞥了一眼,便转向松林而去。 山本千代子依然没来,表针已快要指到两点了。 来信是个骗局呢,还是发生了意外的变故?再等下去,也是徒然。尽管明知如此,久美子却还依依不舍,不肯骤然奔上归途。 蓦然望去,只见方丈门口站着两个外国游客,正望着自己。由于看见了墨镜,她知道这是刚才专心致志观赏庭院的老夫妻俩。 久美子朝《正因庵》方向走去。她觉得,似乎就这么走着走着,那位写信的女士就会步履匆匆地迎面走来。 对面人影一晃,是个男子。样子像在林中散步,透过树隙看到的服饰,她知道那是铃木警部补。他到底还是跟到这儿来了!竟在暗中悄悄地监视着自己。不,那是在监视她所要会见的人。 三辆满载外宾的高级轿车由她身旁驶过,卷起一股股风尘。铃木警部补冲着迎面走来的久美子嘿嘿一笑,笑容极不自然。 “铃木先生……”她对警官说,“您老早就到这儿了吗?” 正面遇上对方责难的目光,警官搔了搔头发: “哎呀,实在抱歉。是这样,您一动身,我也很想来这儿看一看。果然是个好地方。” 她将警官的话视为一种成年人的老奸巨猾。 “您是担心我吗?” “有一点,不过,”警官处于被动地位,穷于招架,“也是因为难得来京都一趟,也想顺便到这儿看一看。” “您可背信弃义了呀!”她不容分说地正面指责,“您应该留在旅馆里!我们约好的嘛。老早就来了吧?” “不,刚刚到。” 骗人!她在心底里喊叫。肯定是在自己坐上出租汽车之后,他马不停蹄就追上来了。 在她等候山本千代子在寺内徘徊近三个小时这段时间内,警官一直隐蔽在她的视线不及之处。 “向您道歉,”警官终于认错了,“怪我不好,违背了诺言。” 这一赔礼道歉,使得久美子有火也发不出了。人家乃是受表姐夫之托,前来照料自己的,再说,就凭这几天的短暂相处,也知道这位警官是一个好人。然而,一种与警官的好意风马牛不相及的失望之感,却在她的心灵上造成了深深的创伤。 莫非寄信人山本千代子看穿了在此处等候的,并非她一个人?信上曾经再三强调要单人赴约的。大概,就为这事,山本千代子才最终未在自己眼前露面。她有一种感觉,这位尚未见过一面的对手,一定半途返回了。她认为,人家是以不在现场露面的行动,来谴责自己的违约行为的。 在南禅寺的这一角,秋阳连空气也不惊忧,依然沉稳宁静地照射着万物。 “见到对方了吗?” 警官打听来信者的情况。这句问话,也让她怒不可遏。只能认为,他这是对一切了如指掌以后,却又在明知故问。 “没见着呐。” 对方比自己年长,所以她不便劈头盖脑就迁怒于他。就连语气也和原来没有两样,因为她自幼就养成了礼貌待人的习惯。 “那……” 警官侧首思索着。 一种对一切了如指掌的做作。 不过,她还是难以启齿说:全怪您办事不慎,因为垂头丧气的警官他够可怜的。 “那封信总不会是闹儿戏的吧。” 铃木警部补辩解似地嘟哝着,似乎是在思索对手拒不露面的原因。 她由寺内朝着出口走去。警官自然和她并行。当他们将要踏上排水渠上的小桥时,遇到两个妇女朝寺院走来,身边都有人作伴,显然是各自的丈夫。就连擦身而过时,他们也没有朝久美子看上一眼。 桥上有五、六个小学生在等车,像是要外出野游。耳边传来孩子们那声声京都乡音,十分动听。 “怎么办?” 警官怯生生地望着久美子。 身边有一家小店铺,出售一些劣质点心和煮鸡蛋。 “回去呗。”她毫不犹豫地说。这权当是对警官多管闲事的一点报偿吧。 “就这么走?” 警官恋恋不舍地回顾身后的庙宇。是呀,千里迢迢来到京都,最终却是完全徒劳一场。而他本来还希望由那封信打开局面的呢,可…… 久美子已经完全丧失了希望,两脚也感到了疲乏。她已经在南禅寺转游了将近三个小时了。 率先举手招呼过路的出租汽车停下的,依旧是她。 汽车循着来时的路,逆向驶去。一路上,枯燥乏味极了。 “您回来了?”一进店门,女招待就出来迎接。 “坐什么时间的火车?” 警官进门后,在回自己房间以前,问久美子。 “今晚上呀。打算明天早上赶回东京。”一个和自己性情迥然不同的人物,将要随随便便地陪同自己到东京,一想到这件事,她就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我查一下时刻表,回头告诉您合适的车次。”警官亲切地说。 对此,她答以“拜托您了”四个字,就上二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拉开外侧的拉门,只见鸽子成群栖息在古寺的房顶上。附近似乎有一个旅游车停车场,扩音器里正向旅客播报沿途站名。 久美子由旅行箱中取出信笺,挥笔疾书: 铃木警部补先生: 承蒙您多方关照。此后,我拟单独游览京都,望无挂虑,我举止任性,多有冒犯。屡蒙相助,深表感谢。拟乘明早的火车回东京。 久美子 久美子叫来女招待,托她随后将信送到警部补房间。她告诉旅馆服务台,结帐之事也别让警官知晓,并悄悄付了款。 “啊!小姐一个人回去吗?” 女招待惊讶地看着她在整理行装。 第十四章 久美子走出旅馆。此时此刻,她才感到恢复了个人的自由。从此往后,真正是独自一人了。在回到东京以前,她可以尽情地大游特游一番了。失去自由,旅游的乐趣就无从领略。 沿着旅馆前面的路照直走去,两侧全都是正面装有格子式门窗的房屋,颇具京都特色。篱笆低矮,门庭古朴。还有挑着“甜酒”幌子的酒家。它也不像一般的店铺,门面好似古玩店,摆放着一些茶具,侧面有一小门,由此门可进入篱笆。 街上行人稀少。透过屋脊,可以望见八坂古塔。就这么不辨东西南北,信步而行,令人心旷神怡。她稀里糊涂地走着,一直走到圆山公园,才遇上一些游客模样的人群。 然而,过了圆山公园,就踏上了由知恩院通往青连院的大道,重又落入幽静宁谧之中。寺院的白墙伸延在高高的石垣之上。由墙头伸出的松枝也经过人工精心修剪,显得那样沉稳不乱,天空白云片片,悠然飘动。 身旁过往的行人,也都是一口轻柔温和的京都腔音,这使她十分惬意。 在南禅寺等候寄信人,白白浪费了三个小时,但,此事在她心头已经平息。挣脱铃木警部补的羁绊,对她来说,既是一次小小的冒险,又得到了一种获得了些微自由的喜悦。 她原来就打算再在京都住一夜,但却不想在昨晚住过的旅馆附近找地方。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警部补正发疯似地寻找自己,尽管有点对不住人,她却还是要今天晚上体味一下独游之乐。 走完一段平缓的坡道,迎面望见一座红色的鸟居。久美子还记得后面的山势,所以,她推断这山麓就是上午去过的南禅寺一带。 电车横过眼前,飞驰而去。 电车道沿线的房舍,也都有狭窄的门洞、低矮的屋顶、朱红的格子门。电车的标牌上写有“至大津”三个大字。她沿着电车道往坡上走,不知道会走向何方。不过,沿着一条陌生的路,奔向未知的方位,她感到这是一种幸福,因为此处可是京都呀。 她悠哉悠哉地朝前走着。路人并不像东京人那样过往匆匆。汽车的数量也少得多。一切都显得那样地宁静安闲。 她看到路旁的高地上有座大型建筑,那是M宾馆。 她突然灵机一动,迈步走向宾馆大门。这里与昨晚的旅馆迥然不同,是一家上等宾馆,住宿者都是挥金如土的人。她想,住在这里,即便警部补寻找自己的行踪,此处也是一个死角。 并且,与普通旅店不同,M宾馆的每个房间都可上锁,因而,能够放心大胆地休息。既然已经向着未知世界迈出了第一步,她就要在这童话般的世界里逍遥一番,哪怕只有今天一个晚上,也算不虚此行呀。 宾馆的门,对于初来乍到者,显得趾高气扬。一辆辆高级轿车停放在那儿,就在久美子踏进宾馆之时,也有人推着转门走出来,是外国人。她走到柜台跟前。 “您已经预约了吗?”办事员和蔼地问。 “没有专门预约。” “请稍等。”办事员翻了翻登记簿,“正巧有一个房间的客人,今晚出外夜营了。就小姐一个人吗?” “是的。” “真抱歉,只有今天一晚上空着,行吗?” “行啊。” “是三楼,正好在外侧,看景致很方便。” “谢谢。” 办事员拿起柜台上的备用醮笔,递给久美子。 她思忖片刻,还是在卡片上填写了真实姓名和住址。 “让您麻烦了。” 办事员对招待员递了—个眼色。 电梯里,也是清一色的外国人。 服务员领先走进铺着绯红地毯的走廊,用钥匙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室内有两张床。对此,她无话可说,是人家取消了预约的嘛。柜上人说的不假,凭窗而望,可以将东山那蜿蜒起伏的峰峦一览无余。楼下奔驰着刚才已经见到的电车,前方那宽敞的道路缓缓地向下伸延开去。从东山山麓的密林往左手看去,京都那安闲幽静的地带尽收眼底。一座分明是寺院的大屋顶掩映于林海之中。 她舒展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空气。此处,她将独个居住。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住在这家宾馆里。 这太好了!警部补自不必说,就连母亲、表姐也都同自己截然分开了。她有一种尽情地呼吸自由空气的快感。 她思念起添田来。此刻,他是在报社急急挥笔呢,还是外出采访了?她险些要拿起房间里的电话叫通东京的报社。由这儿打出去是直通,就像在东京市内通话一样。不过,她克制住了这种诱惑。今、明这两天,她决心彻头彻尾地只身独处。要通话,也得等到这一场小小的冒险结束之后。 墙上挂着京都名胜简图。为了便于外宾使用,名称全都标注了英文。上午去过的南禅寺、银阁寺、金阁寺、平安神宫全都在上面。 看着简图,久美子生出了一个念头:要到某个寺院的幽静环境中消磨这个下午。 苔寺,一个早有所闻的各字。她立即选定了它。 车子穿过京都大街,一转眼便驶上了渡月桥。 途中,司机曾劝她顺路到金两寺等处游游,可她一心想要到苔寺去,就没有采纳。为了观赏岚山风光,桥头早已是人山人海,而她就连这儿也没有下车瞧上一眼。 过桥之后,公路进入一望无际的田圃之中,沿途超越过一辆辆载着小船的卡车,司机告诉她,那是将保津川下游的船只运往上游。 车子离开宽阔的公路,沿着山麓,驶入一条两旁排满小吃店、土杂店的小街。这里也是游客群集,挤得连车子都不能进入停车场里。她下了车,随着人流朝寺院方向拥去,  渡过一条水浅见底的小溪,眼前使是西芳寺的入口。一条小道蜿蜒曲折,两旁生长着茂密的草木。 道路只此一条,且又人迹不断,所以,不会迷失方向。迎面就是寺院正殿,右侧是庭院入口。 久美子缓缓地迈动着双脚。游客比她预料的还多,大都成双成对。由于林木茂密,庭院里显得十分幽暗。弯弯曲曲的小径两端,都钉有栅栏。栅栏那是一个犹如绿天鹅绒一般的青苔世界,仿佛有一股股柔和、浓郁的芳香弥漫。地上的石子,不是圆溜溜的滑石,一块块都棱角分明,形态各异。就连那点景石上,也布满了青苔,犹如披上了安哥拉山羊毛外套一般。 小径曲曲弯弯,环绕庭院,忽下忽上,时左时右。唯独那池影满目皆是,水声不绝于耳畔。由于树木繁茂,游人时而走过恍如暮景的幽处,时而又进入光辉灿烂的明境。太阳在多云的天空中,时隐时现。 难九九藏书怪寺院里那末珍视青苔,它实在柔媚动人,人们简直想用脸颊贴上去亲吻一番。但只见,阳光照射处,它的色彩鲜明可爱;背影里,却又显得十分深沉。有的地方,又厚得惊人。 院子里,随处都有小小的茶室。由于是座禅寺,所以,悬挂的匾额也都标着玻璃阁、湘南亭、潭北亭、西来堂之类的名目。水池边立有一块牌子,上写“黄金池”三字,据介绍,此名出典于《碧严录》中。 不时有一些中年男女在小殿堂里小憩,看那情景,她们是专门来观赏这庭院风光的。 在最低处,竹丛稠密得枝叶连理。那儿也有一条小溪,溪上有桥。桥上用绳子拦着,显然是要让游人止步。竹子是这一带的特产,它与青苔及庭院相映成趣。 她信步走去,一边深深感受到一种荡漾在自己身边的幸福。 一座小桥架于竹林之中。她在桥畔伫立良久,定睛俯瞰下面的山川。水如涌泉,清澈见底。 游人们沿着一条离她不远的小径,斜着向上攀登。人群中,一个满头金发的异国女人与一个日本男子走在一起。身上的西装,按西洋人来说,是够朴素无华的;它与那头发的颜色一样,久美子全都记忆犹新。她记得,自己在南禅寺古刹等候山本千代子时,这位异国女人,就曾混迹于那群游客之中,尽管男伴不是同一个人,久美子却认定,和她似曾相识。分明就是那凝望南禅寺庭院之人。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大概对方也发觉了她吧,脸正朝向这边。由于戴着墨镜,看不清面部表情。 在南禅寺的那一番邂逅,对方也许并不记得。那异国女人的兴趣可能在背靠竹林亭亭玉立的日本少女身上。在这片以绿色为基调的景物之中,异国女人那鲜艳的柠檬色头发好看极了。 身旁的日本人身材矮小。从他手指庭院方向,口中念念有词的情景看来,大概是个翻译。在南禅寺见到的那个男伴,身材要高大一些。久美子似乎认定,那人才是此女的丈夫。 游人摩肩接踵,仿佛为人流所挤,那个异国女人随着人流从她面前过去。那高大的背影沿着小径走远了,不久,就消失在树林后面。 被篱笆隔开的竹林之中,落叶覆盖。篱笆外面放着竹筐,似乎有人在里面打扫。但,却听不到有什么声响。 转过此处,又是一个小茶室。只见刚才看到的那个异国女人与陪同的日本人同坐在套廊里。久美子的眼睛与墨镜正面相对。她情不自禁地轻轻点头致意。自然,两人素不相识,可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异国妇女怀有好感。 那异国女士皓齿半露,冲她嫣然一笑,显得落落大方,同时对身边的日本导游说着什么。 久美子想,这怕是要和自己搭话哩。果然,日本男子起身向她行了礼。 “打搅一下,”日本导游满脸陪笑地对她说,“这位女士说,她想以小姐为模特儿拍个照,不知可否?” 久美子茫然不知所措,对方又问道: “这位女士是法国人。请问,小姐能讲法语吗?” 她答说,简单的话,还能讲几句,翻译对那女士照译了她的话。 那女士频频点头,并且,亲自起身凑到久美子身边,伸过手来道谢: “您好!”她握住那女士的手,对方用力之大使她吃惊。她有点难为情地说:“我能为夫人效劳吗?” 看上去,那女士已有四十开外,其肌肤晶莹如玉。她主动摘下墨镜,目不转睛地看着久美子的脸,那一双圆圆的眸子竟仿佛是蓝天凝聚而成的。 “小姐能立即让我提出请求,太谢谢了。我很想拍几张日本庭院和日本女郎的照片。” 女士取下提在手里的照相机盖子,用纤细的手指调好镜头的光圈。还从未见过有谁那嫣红的指甲颜色能像此时此刻所见这般光彩照人。 既是由于身高之故,又出于取景需要,那女士半蹲在久美子面前,按动了快门。两排皓齿一直半露着,始终笑容可掬,用手势指点久美子摆好姿势,就连这一动作也显得楚楚动人。过路的人都眼盯盯地看了又看。 听起来,快门“卡哒卡达”足足响了有七、八次。每响一声,久美子都得变换一下姿势,背景是寺院的泉水和林木。 那女士总算将眼睛由取景器上挪开了。 “太谢谢了!”那女士孩子般地笑着道谢,“我想,这几张照片一定会拍得很出色。小姐是京都人吗?” “不,是东京。” “哦?东京?那么,是来京都游览的吗?” “算是来办事的,顺便看一看。” “好事呀。您的法语讲得很流利,是在大学学的吗?” “是在大学学的,不过,讲不好。” “不,蛮地道的嘛。”女士啧啧称赞。一看到久美子困惑不安的样子,仿佛察觉了原委:“占用了您的宝贵时间,实在太感谢了,小姐请便吧。” 那女士又一次握住她的手,依旧亲热而有力。 “真打搅您了。”旁边的日本人说,“实在有点喜出望外呐。请先行一步吧。” 久美子对那异国妇人点头一礼,道了别。对方也用日语道了“再见”,说得简直不带一点洋腔洋调。她猜想;此人来到日本,一定停留相当长时间了。 她依依不舍地踏着小径来到寺外,感到了一种轻度的疲乏,一种恰似饱览赏心悦目的画卷之后的疲乏。 车子停放得比原来吏加杂乱无章。她两眼搜索着踱过去,司机从一旁走来。 “车子在这儿哩。” 汽车重又驶上原路。在快要到达渡月桥时,又遇上了运载船只的卡车。对面的山坡上面,笼罩着一片巨大的阴影,唯独山巅依旧沐浴着夕阳。 汽车驶入京都大街,久美子打算去买点东西。司机告诉她,反正是顺路,便驱车直奔四条河原町。河原町一带,热闹非凡,赛过东京。她付了车费,而后独自走去。在这里,她用去了一个来小时。返回宾馆时,街市上早已华灯齐放了。 “您回来啦。”服务员出来迎接。 她到服务台拿钥匙时,也只是听到这么一声寒暄而已。果然,铃木警部补的搜索还没有扩及此处。 她感到有点得罪警部补,说不定惊慌失措的警部补正给她东京的家里打电话呢。 然而,自己要给身在东京的母亲打电话,还为时过早。因为,现在一打电话,母亲就会立即转告给铃木警?99lib.部补。在她等候电梯的当儿,身后有人轻声说话。那正是在苔寺给她拍照的法国妇人。对方似乎也有几分意外,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她。旁边仍旧跟着那位日本翻译。 “您也住在这里吗?”那妇人神情愕然地用法语问。 “是的。” 人家是外宾,住在这家宾馆虽非不可思议,她却仍然感到有点料想不到。 “四楼。”身旁的日本人告诉电梯服务员。 “我到三楼。” 服务员点点头,按了“3”字按钮。 法国妇人目光敏锐地一看,又向她核实: “三楼?” 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三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她走出来,对妇人点头致意,走进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在她外出期间,服务员显然已将房间整理过,一张床的床罩已被揭去,被子已经铺好。窗帘低垂,只开了一盏台灯。 她拉开窗帘,吊上了百叶窗。 室外暮色苍茫,一抹淡淡的兰色还留在天际,勾划出山峦的黑色轮廓。山脚一带,万家灯火,一辆辆电车、汽车由楼下驰过,车灯闪烁,川流不息。 她坐在沙发上,休息了片刻。由于宾馆宁静无声,所以心情十分坦然。不过,她却无意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干呆着。 拿过带镜框的大菜单一看,不用说,清一色的西餐,她没有一丝兴趣。因为,难得来京都一趟,所以,很想吃点在东京尝不到的饭菜。 她一边思考,一边欣赏映入窗际的万家灯火。这当儿,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有个人在服务员带领下,态度拘谨地走进门来,此人正是刚刚在电梯外遇见过的日本翻译。 “今天,多有失礼。”他十分谦恭地说,“再三打扰,真不好意思。那位夫人十分喜欢小姐,想同小姐共进晚餐,如果没有什么不便,可肯赏光?” 她有点难为情。虽然凭自己的印象,对方决非令人不快的异国妇女,可是,事情也太突如其来了。 “那位夫人,是什么身份?” “是在法国经商的。当然啰,她的丈夫也一起来了。不过,今天夫人的丈夫有事,我陪着夫人去了苔寺。回来以后,夫人就将小姐的情况对丈夫讲了。碰巧,又发现小姐也住在这个宾馆,夫人更是喜出望外,无论如何也要请您吃顿便饭。” “那可不敢当。” “不,请不必多心。听那意思,无非是因为大家同是旅行者,想随便叙谈叙谈,一起吃顿便饭罢了。” “可是……” 久美子决意谢绝。翻译露出十分遗憾的神情。 “夫人一定要大失所望了。” 久美子原想打听外宾的名姓,不过,既然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告诉人家,也就不好动问了。 “真遗憾呐。”翻译感到灰心丧气,竟仿佛是他自己邀请客人似地,“小姐还要在此久住吗?” “不,”她连忙说,“明天上午,就要离开京都返回东京了。” “那样一来,夫人会更失望的。”翻译说完,知道已经无望,“请多多原谅,我这么不揣冒昧地来请小姐……” “不。请您代为致意。” “一定转告。” 翻译轻轻地踩着地毯,消失在门外。她重又变成茕茕一身了。 拒绝之后,却又产生了一个幻觉:仿佛自己正与那位法国夫人同桌进餐。 金黄的头发,柔美无瑕。在南禅寺时没能看清对方,而刚才在苔寺,当那位夫人摘掉墨镜时,剎那间显露出的一双明眸,真是动人极了。夫人对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一种视若掌上明珠、爱不释手之情。无疑,夫人是一位豪门贵妇。说不定,是因为上了年纪,才在阔绰优裕的生活之瑕,趁丈夫经商之便出来周游世界的呢。 记得,夫人的丈夫是一位白发皓首的长者。其面容,虽只瞬间一瞥,印象不深,但她感到,即便真是欧洲人,起码也属于东方脸型。 谢绝了邀请,她感到几分惋惜。既然要尽情旅游,那末,与一对素不相识的异国夫妇在饭店共进晚餐,一定别有一番情趣。此刻,她感到一种坐失良机的遗憾。 然而,凭着自己的性情,她知道自己毕竟缺少这种勇气。虽然出生在一个外交官的家庭,但却一直受着封建守旧教育。或许是拒绝赴宴的反作用吧,她突然想要吃日本饭菜了。不用说,在这家宾馆里是难以如愿的。早听人说,京都的特殊风味菜是“芋棒”,她坐上出租汽车,没用五分钟,来到圆山公园内的一家菜馆,走进隔成好些个座厢的小房间里。所谓“芋棒”,就是鳕鱼干外加芋头作成,过去她听人谈过,不过,吃“芋棒”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味道清淡,对于空空如也的胃脏来说,反倒美不可言。 女招待也都满口京都腔,隔壁座厢的男客讲的也是这种口音。她这么一边品尝别具特色的风味菜肴,一边聆听地道的京都方音,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之感油然而生。 此时此刻,母亲大概也在吃晚饭吧?由于撇下母亲一个人来到京都,她颇有点惦念。说不定表姐节子在陪伴母亲呢。 她又想到了铃木警部补。他一定已经垂头丧气地返回了东京。行前,想必已与她家里作过联系。母亲已经知道自己乘明早火车返回东京。 走出菜馆,久美子在公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公园里明灯高照,亮如白昼。出公园,有一条路直通八阪神社。茶店里也是灯火通明。 她没有再往前走。毕竟是在陌生的土地上,在夜间就鼓不起白天那股勇气来。最后,她决定往河原町方向走一遭。 然而,马上就坐出租汽车,她又感到惋惜,就沿着电车道慢慢悠悠地蹓跶起来。这条街道果然名不虚传,经营古玩的商店很多。 来到四马路,久美子走进一家电影院,里面正放映一部早已在东京上映过的进口影片。 在旅途上看电影,也是平生第一次,她不禁有点忐忑不安,毕竟心情不同啊,就连看电影的感受也不一样。 离开电影院时,已近十点。此刻,她便急急忙忙搭上路过的出租汽车,赶回了宾馆。 当她推门而进时,只见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朝电梯击去。服务员接过客人那轻巧的旅行箱,箱上面还完好无损地挂着航空公司的标签。她在看到此人的一瞬间,竟然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种在意想不到之处遇见熟人的惊愕。 电梯落下,梯门打开,那位体面人物与服务员一起进了电梯。她未能进入这好半天才落下一次的电梯。 梯门关闭,门上显示楼层的指针转动着。 她急忙走到服务台前。 “请问,刚才那位先生,是姓村尾吗?” 办事员将一张刚刚填好姓名的卡片递给她。 “不,是吉冈先生。” “吉冈先生?”她眼望天花板,“可看错人了吧!对不起,长得太相像了。” 她离开服务台,但却坚信不疑:刚到的那一位千真万确就是先父的下级,现任外务省欧亚局XX科科长村尾芳生。 村尾科长在这家宾馆露面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他为什么却要使用吉冈这一化名呢?这是她后来独自乘上电梯时产生的一个疑问。 第十五章 “小姐回来了?”久美子刚刚在房间落坐,服务员便端着茶水走进来,“有什么事需要效劳吗?” 她回说没有。服务员道过晚安,退了出去。关门声在宾馆的静夜中轻轻地响了一下。 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台灯在枕畔投下一片淡淡的光亮。 拉开窗帘一看,已经放下了百叶窗。她手扶窗棂,透过缝隙向外张望。稀疏的灯光照在地上,山峦的轮廓黑黝黝一片。星儿在天空闪烁。 她的心依然系在刚刚见到的村尾科长的背影上。不单单是看见一个背影,而且村尾还在服务台签了化名。或许人当官之后,就会在某些场合,出于工作需要而隐瞒真名实姓吧。村尾带着旅行箱。服务员在前面给他提着,箱上挂着一个圆形标签。 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那是国内航空公司的标签。村尾芳生是刚刚乘飞机到这里的。来京都,乘飞机要在大阪稍稍偏北的伊丹着陆。既然此刻才赶到这家宾馆,他肯定是时间很晚才乘上飞机的。她看看表,十点钟。 东京至大阪,飞行时间约两个小时,由伊丹到宾馆,汽车要跑两个小时。看来,村尾是下午六点以前离开羽田的。她无意中作了这种计算。 她丝毫不必将村尾之事挂在心上。因为久美子既与他毫无瓜葛,而且,人家来京都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要说多少还有那么点关系的话,那也不过是:村尾科长原是父亲的下级,今晚又碰巧同住在一家宾馆里,如此而已。 她喝了放在小桌上的半杯残茶。宾馆之中寂静无声。她重又由椅子上站起,走到门边将门上了锁。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将房间与走廊隔开了。 久美子还不想马上就睡。她看了看枕畔的床头柜上放着的电话。她无比渴望听到亲人的声音。 彰一过得怎样呢?该不会还在报社忙着吧?他说过,如果值夜班,就要熬到天亮时分。 拿起话筒,响起服务员的问话声。尽管房门隔绝,唯独声音却可以畅通无阻地与外界交流,她高兴极了。 “请接东京。” 她报出了报社的电话号码。 这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渐渐向她的房间靠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以上。 隔壁传来钥匙在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似乎是晚.99lib?到的客人进了房间。听声音是男的,当然听不清说些什么。 电话铃响了。 在只身独处、夜静更深的房间里,电话铃声响得近乎发狂,把她吓了一跳。 “东京的电话来了。” 服务员传过话,接下来,换成报社总机女接线员的声音。 久美子报了添田的姓名,对方让她等着。之后,声音隐去。 “真不巧,添田君已经回家了。”接线员说。 “哦。” 她有点失望。 “您如果有什么吩咐,我让人转告好吗?” “不用了。那末,回见。” 一旦听到东京的声音,她不由又想给母亲打电话了。最初,不给母亲打电话而给添田打,是出于怎样一种心理呢?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久美子重又拿起电话,挂了东京,这样一个人在屋里说话,还真有趣呢! 蓦地,隔壁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看起来隔音设备并不那么完善,说话声传了过来。只能听见声音,是中年人的粗重嗓音。似乎服务员给送来了茶水。不久,只听服务员的皮鞋声在走廊里又响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环顾了整个房间。当隔壁住进一个男性旅客时,尽管她明明知道平安无事,却也还是下意识地察看了房间的结构。 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 “喂,喂。” 接电话的是母亲。单凭这两声“喂喂”,就能明白母亲那急不可待的心情。因为电话局告知是京都的电话,母亲大概已经知道是女儿了。 “我是久美子。” “噢。还在京都吗?你住在M宾馆?” “嗯,是呀。” “哎呀,你可真吓死人啦!铃木先生,不在一起吗?” 果然,铃木警部补已将她失踪的事儿告诉了家里。 她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 “铃木先生,他说什么了?”她轻声问。 “他倒没说什么。你突然从旅馆里失踪了,闹得鸡犬不宁。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撒娇地说,“我好像受着铃木先生的监视一样呀!别扭得受不了。” “唉,不是一开始都讲好了才去的嘛。你就那末撂下人家,甩手走开,可不好呀。” “对不起。”她认错了,“那末,不知铃木先生怎么样了?” “铃木先生说,他已无能为力了,只好自个儿乘今晚的车回来。那么大一个京都,大海捞针一样,找也无法找。” “恐怕十分冒火吧?” “这个嘛,”母亲的声音,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已与女儿取得了联系后的心满意足,“好像不怎么心平气和呀。” “我回东京后,去找铃木先生赔礼道歉呗。” “你为啥会产生这种念头呢?” “我只不过想一个人看看京都。让一个警察监视着,心情受到压抑,就不会有身在京都的感觉。难得来一趟嘛,我就想体味一下一个人旅游的乐趣。” “去旅游不是主要目的吧?听说,没见到写信人,是吗?” 这也是铃木警部补汇报的。 “嗯,在南禅寺白白等了三个来小时。” 她真想说,全怪铃木警部补多管闲事!几次三番嘱咐他不要一起去,可他竟然背信弃义。就因为他露面,对方才火冒三丈,避而不见了。不过,这种情况却不便在电话上讲。 “怎么回事呢?” “对方大概有所不便吧,一定是。”她息事宁人地说。 “可,在信上明明讲好的呀!” 母亲似乎感到茫然不解。这种心情也无可厚非,因为打从接到那封声称“行将面交画家笹岛所作的小姐画像”的信时起,母亲就下了决心要,打发女儿去京都。 “喂,喂,你节子姐现在在这儿哩!” “哎哟,姐姐她……” 母亲的声音,换成了节子的声音。 “表妹!” “姐姐,您来家了。” “嗯。因为惦记你嘛!” 所谓惦记,自然是指久美子的京都之行。 “听说没见到,真遗憾呀!”表姐说。 “嗯。” “……啊,京都咋样?” 毕竟比母亲年纪轻,节子并不总对那件事纠缠不休。 “美极了!我今天由南禅寺转到了苔寺一带,也许是第一次来吧,印象特别深!” “那就好。”节子对她说,“一个人,可够清闲了吧?” 表姐的话语中,暗含着对她甩开铃木警部补的责备。让警部补保镖,就是她丈夫给出的高招嘛。 “我错了。” 她向表姐道歉,这也是想通过表姐向姐夫芦村亮一道歉。 “不,这倒没什么。你的心情,我也理解。”节子安慰她,“前些时,我也去了奈良嘛,下一次,和你一起痛痛快快地逛逛京都、奈良。” 是的。就是在表姐游览奈良之时,才在寺院的留言册上发现了酷似先父的笔迹。 “那可太美啦。”她兴高釆烈地说,“姐姐,您对古刹啦,大佛啦,那可是了如指掌的哟。我一定陪着姐姐去实地见识见识。” “我可没那末精通。不过,要是和表妹一道,倒还真想去呢。妹妹,早点回家来吧。” “嗯。打算坐明天上午的火车。” “一个人住旅馆不寂寞吗?” “有一点。可总起来说,还是快活的。” “噢?举目无亲,心里就不胆怯?” 这句话,险些使她讲出村尾芳生的事儿,她这一次还是缄口不提,因为村尾在服务台用的是化名。 “舅妈还有话说。那末,要多保重。” “谢谢姐姐。” 母亲的声音接上来。 “喂,喂,没别的话了。就是你姐姐刚才说的,早点回来吧。你是说坐明天上午的火车?” “嗯。妈,您别担心。我会平安无事地、带着京都特产回到家里的。祝您晚安!” “晚安。” 东京的声音消失了。 打完电话,她发觉还有件事儿忘记讲了。今天去苔寺,印象十分强烈,急于立刻告诉母亲,将那青苔之瑰丽,庭院之奇特,亲口给母亲描绘一番。未能如愿,她感到几分惋惜。 虽然,回东京以后,她可以情地讲述。不过,毕竟还是将亲身感受到的强烈印象,不失时机地立即讲出来为好。 一看表,时间已近十一点。奇怪的是,竟然毫无睡意,毕竟还是环境不同吧,心情一直亢奋不已。 久美子从旅行箱里取出几本书来。她素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可是,还没有看上二、三页,就再也无法逐字逐句地看下去。连看书的心思都没有了。 宾馆里依旧毫无声息。 住进隔壁的客人在做什么呢?一墙之隔,却听不到什么声音。说不定已经上床休息了。 她感到难办了。为何心情如此不平静呢?要是带点安眠药来就好了。 她想,既然这样,傍晚时真该接受那法国夫妇俩的邀请,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谈上一番。饭菜也不会像自己一个人吃的那么单调乏味,说不定会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晚餐哩。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她一跳。她没有马上伸手去拿听筒。已经到了这般时候,再说,也想不起在这座宾馆里有谁会给自己来电话。由这儿往外面打电话,倒还没有什么,而一个不明底细的人打电话来呼唤她,可真够吓人的。 电话铃声大得过分。她隔了好半天才拿起了所筒。她没有立即出声,自然是想等对方先说话,以弄清对方是谁。 “喂,喂。” 男人的声音,她感到此人已过中年。声音低低的、颇有点风趣幽默的文雅劲儿。 “……嗯。” 久美子战战兢兢地答了腔。一般讲,对方马上就会接着讲话,然而,并未如此。听到她的答话后,对方的声音就消失了,真是怪事。 然而,电话并未挂断,她俯耳谛听,电话不是外线打来的,而是来自宾馆内部。听筒里面,此刻就如她所置身其中的小天地一样,静谧无声。 “喂,喂。” 她等得不耐烦了。如果自己不说话,对方将永远不出声息。 然而,听筒里却传来了“噌”的一声响,是挂断电话时刺耳的金属响声。她这才放下了听筒。心中怦怦直跳。她心想,也许是挂错电话了。可对方却又没有核对,真让人费解。或者,对方是在等一个男性的回答,她接了,对方立即发现不对头,就挂断了,倘若如此,一言不发就挂断电话,可够不礼貌的。 她这样揣度着。心中忐忑不已。 本打算关掉的台灯,她就让它那么亮着,只照亮枕边。想看看书,可是,书上的铅字却不入眼。 远离台灯的地方暗淡无光,服务员细微周到地拉严了窗帘,为客人安然入睡创造了适宜的气氛。然而,此刻唯独灯光才是靠山,就连朝那房间阴暗角落看上一眼,她也会不寒而栗。 电话铃突地又响起来,是第二次了。 她凝望电话。看得出听筒正因铃声而瑟瑟震动。铃声在这深更夜阑的房间里,竟是如此地尖利喧嚣。 这一次,她迅速抓起听筒,贴到耳边。 “喂,喂。” 她准备着向对话者正面挑战。 “喂,喂。” 这是对方的声音,一个男性的、同样沉着镇定的声音。 “您是三原先生吗?”那个声音问。 “不,挂错了。” 她正要放下听筒,对方又说话了。 “请问,您的房间是不是312室?” 那声音温文尔雅。 “不,不对。” 本人姓名,房间号码,都没有必要告诉别人,只需一句“挂错了”,对方自应心领神会。 然而,奇怪的是,对方竟然一言不发,又不马上挂断电话。 她决定率先撂下听筒。刚要由耳边拿开,听筒里却又传出了话声。 “打搅您了!” 停了老半天之后,才来了这么一句道歉话。 “没什么。” 完全放好听筒之后,她将肩膀缩进毛毯里面。 由这种情况推测,对方多半弄不准要找的房间号码。第—次拨通后,所以会很快弄清拨错了,大概是因为对方对号码没有把握。然而,无疑又不肯就此作罢,才又拨了一次312号。她这样思考着。 她匆匆关掉台灯,力图尽快入睡。 久美子进入了梦乡。 眼前是一条偏僻冷落的郊区公路。就在东京郊外,阳光只照着半边。远处有一片杂木林,房屋前面,围墙绵延,空无行人。 久美子漫无目的地这么走着,突然,一辆汽车迎面驶来。 她看到,汽车在满是石块的路面上奔驰着。奇怪的是,一向平坦如镜的公路,转眼间竟成了满是碎石的崎岖之路。她想,唉呀,车胎要爆的呀!就在她要发出呼叫的当儿,耳边发出一声巨响。 并不是梦中的声音。醒来以后,的的确确声犹在耳,并非作梦。由于关着灯,所以尽管睁开双眼,房间里依然一团漆黑。 人往往在梦境与现实交织一起时醒来。此刻就是这样!她确实梦见了汽车在驰骋,唯独声响是另一码事,倒也真像是车胎爆裂的声音。真实的声音传进了梦境!这是咋回事儿?难道是预先设想好了现实,又由梦幻虚构情节的吗? 她凝神静听。听不到周围有任何响动。 真是活见鬼了!她伸手打开台灯,夜间置身其间的小天地在灯光中重现出来。放在枕边的书还在原处。椅子也还原封未动地放在离床边不远处。 她看看表,是一点十分。 仿佛睡了好久,原来还这么早。她正要去关台灯,这当儿,远处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到地面的声音,是一种发闷、低沉的声音。 虽然更深夜半,可在这种宾馆之中,也有佣工通宵不寐。因而,即便传出什么声响,也不是什么怪事。她关灭了台灯。 相隔不到一分钟光景。耳旁又听到了脚步声。有人在楼内走动,脚步匆匆。接着,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 她感到很怪。宾馆里的旅客正在酣睡之中,按理说不会有人肆无忌惮地在走廊奔跑的。但她分明听到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人声鼎沸,虽然听不清话语,但确确实实发生99lib.了骚动。 她又开始忐忑不安了。瑟缩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唯有侧耳静听而已。她还以为嘈杂声要消失了喝,谁知它在时断时续之后,竟越发响亮了。 她屏息凝神一听,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呼唤服务台的声音,是很晚才到的那位客人在呼叫。 脚步声响起,是隔壁客人在房间里走动,响声突然又停了,似乎坐在了椅子上。 不过,旋即又响起来,脚步声移向门口,服务员在敲门,门应声而开。 她将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了耳朵上。 “医生叫过了吗?”隔壁的客人问。 听了此话,她恍然大悟:一定是谁得了急病吧。不过,旋即闪过脑海的,是她梦中听到的爆裂声。接着,他们一起走到走廊上,话头从未中断。 已经十分清楚:分明是出事了。 她再次打开台灯,由床上起来,穿上了拖鞋,但又不知所措。坐回椅子上,却又安不下心来。 远处的嘈杂声依然不断。人声与脚步声混成一片,脚步声在楼梯处响动,人越来越多。 她试着走到了门边,然而,还是没有足够勇气去转动钥匙,打开房门。 不是危急病人,显然发生了意外事件。 睡梦中听到的该不会是手枪声吧?这一想法使她恐惧不安。 就在这时,大概也是听到了这场骚动,正对面的房间也响起了开门声。走廊尽头处也有人走出来,大步流星地经过她住的房门前。 她连忙脱去睡衣,换上西服。 在她小时候,有一次邻居家失了火,母亲将她从睡梦中叫醒,让她穿好衣服,以防万一。她当时的恐惧不安,与此刻完?99lib?t>全一样。 电话映入眼帘。 久美子觉得拔腿就到走廊上去,有失稳重,就抓起了话筒。耳朵里只听到“嘀”——、“嘀”——的占线讯号,毫无疑问,别的旅客也都出于同样的考虑,正向服务台打听事态。 她鼓足勇气,转动了钥匙,手握把手,将门打开一条细缝。一剎那,嘈杂声便喧嚣而入。 出事地点不与这条走廊相通,中间隔着电梯间,旁边还有楼梯。她住的房间,从楼梯旁边数,是第三间。嘈杂声是由四层楼上传来的。 她目睹一个个身穿睡衣的旅客们朝着四楼涌去。 在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围聚在405号旁门前面,足有十二三人。差不多都是男客,身上都穿着宾馆的睡衣。也有女旅客,同样也都穿着睡衣。 由于久美子穿着西服走过来,人们误以为她是宾馆工作人员。有的就问:“怎么回事?” 人们全都听到了枪声。旅客们喊喊喳喳在议论: “吓死人了,冷不防响了好大一声噢!” “当真是手枪声吗?” “准定是!” “是凶杀吧?凶手咋办了?” 一张张面孔上都流露出不安和好奇。 405室房门紧闭,未透出一丝声息。这反倒招来更多要看惨相的人们。 四楼的住客,几乎全都来到了走廊上。各自站在住房门前观望。一墙之隔的邻室——404房间,房门半开,露出半边女旅客的脸。另一侧的邻室——406号,则与出事的405室一样,紧闭着房门。无疑住客也在房内屏息静听。 突然,405室的门开了,一个服务员走出来。人们的视线一齐集中到他的身上,看着他两手平端着的洗脸盆,盆内满是腥红的血水。 看到鲜血,围聚着的人似才弄清了血淋淋的现实。 “咋回事呀?”有人叫住正要由走廊上快步走开的服务员问。 “啊,请等一下。”服务员板着面孔。 “这个房间的旅客中弹了,是吧?” 服务员默默地点了点头。 “死了吗?” 服务员被人们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请……请不要高声喧哗!”服务员因心情紧张而口吃地说。 “你不让高声喧哗,可半夜三更响枪,大家理所当然要感到惊愕的。” “都住在一家旅馆,枪声大作,谁能不惊吓得跑出来!凶手抓到了吗?” “让大家受了惊,真对起。开枪的人不见了。” “逃之夭夭了?” “啊。” “喂,看见凶手的模样了吗?” “没有。” 一听说开枪的人已经溜之乎也,人们的脸上出现了放心的神色,这当然是意料中的事。不过,只是在听到了明确的回答后,不安才真正消除了。 “那么,人死了吗?” “不,还有气。” 听到“还有气”这句话,人们判断出:中弹者受了重伤。 “中弹者是谁,男客还是女客?” “男客。” “哪里人?” “东京。” 服务员心焦火燎地,好容易才从人们的包围圈中脱出身来,急匆匆地走下楼梯。 有两个服务员和一个穿黑衣服的办事员跑上楼来。 “劳驾,请让一下。” 三名工作人员奔进405室。不用说,房门关上了。后来,最先走出来的是那个办事员,他那在平时无疑总是油光光的头发,此刻则乱蓬蓬地披散在额前。 “喂,”乱哄哄地人群围住他问,“怎么样?” 办事员面色煞白,望着围拢他的旅客们。 “请安静!半夜三更的,请都回房间去吧,” “让我们回房间?我问你,半夜三更开枪伤人,这可不是小事一桩!我们住在你们旅馆里,当然感到不安。得给我们讲清楚!” “对!”有人随声附和。 “是一位旅客被人枪击,中弹倒下了。是由窗外对着室内开枪的。可是,犯人已经逃掉了。” 这是第一次明白无误的解释。 “警方呢?” “我想,马上就会到。当即就打电话报过案了。” “中弹人的命能保住吧?” “我看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已经采取了急救措施。” “原因是什么?” “这个,我们还不清楚。” “喂,喂,”另一个男客人性急地问,“遭枪击的人叫什么呀?哎呀,说不定是我的熟人呢,真担心。” 办事员有点犹豫不决,耳语说: “姓吉冈,登记薄上这么填写的。” 久美子一听此话,神色大变。 吉冈! 那不就是村尾科长吗?他在服务台眘记的名字就是吉冈。久美子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村尾科长与那挂有航空公司标签的旅行箱一起进入电梯的背影。 她感到茫然若失。 “就这些,请大家谅解。”办事员告诉大家,“隔壁房间住的是法国客人。请诸位不必担心,回房间去吧。” 久美子又一次想要张口喊叫了。 一直紧闭的406室内,住的就是因为在苔寺有过一面之识而要请她吃饭的一对法国夫妇。 人们渐渐离去。久美子茫然若失地随后走下楼梯,此刻,大门外面响起一阵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是警察和救护车赶到了。 被手枪击中的原来是村尾芳生! 事情突如其来,让人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双腿瑟瑟发抖。 就在此刻,一个身穿睡衣的高大男子从她面前走过,进了自己的房间。此人也是来看刚才这场热闹的,然而,久美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走廊里灯光一闪,映照出半边脸来,竟是母亲提到的泷良精。他就是姗姗来迟、住在自己隔壁的那位客人。 第十六章 受害人横躺在床上。乘救护车赶来的年轻法医在检查伤口。他躬着身子察看了那鲜血淋漓的肩部,回身向后报告: “右肩胛骨上方贯穿枪伤。” 四五个警察站在那儿,点头说话的是最靠前面的一位三十多岁的警部补。他问法医: “不会致命吗?” “我看不会。” 受伤者双目紧闭,不停地呻吟。鲜血染红了床单。椅垫掉在屋子中间,椅子下的地板上留有血迹。旁边有一盏落地灯,灯光映照,积血腥红闪光。 其他警察在检查窗台上的玻璃碎片。 警部补俯身察看受害人惨白的面孔。 受害人四旬开外,身上穿着旅馆的睡衣,他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由于是这种上等宾馆的住客,所以,要么是社会上颇有地位者,要么就是一个富豪。 “贵姓?” “吉冈。”受伤者两眼微睁,瞧着警部补的脸,低声答话。 “吉冈?吉冈什么?” “正雄。” 一个警察将一张由住宿登记薄上摘记了什么的纸片,递给警部补看。 “是吉冈正雄先生呀。住址,东京都港区芝二本榎二之四号……是吗?” 警部补考虑到受伤者的身体情况,就按本人在,住请登记簿上登记的内容念给他听。 “是的。”受害人点头同意。 “详情住院以后再谈。” 受害人声音微弱地打断了话头: “非住院不行吗?” 警部补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他想,这人一听到没有生命危险,就将这么重的伤势简单看待了。说不定还盘算着天一亮,提上行李就回东京哩。 “因为伤势很重呐。就这么回家,可不大行哟。” “先临时包扎—下,在东京住院不行吗?坐上飞机,三个小时就回到东京了嘛。” 受害人露出一种强忍痛苦、恳切哀求的神情。 “恐怕不行!虽说没有生命危脸,伤势可也够重的呀。” 受害人还要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口。也许是伤痛袭来之故吧。 “您在哪儿中弹的?” 受害人用下巴指了指椅子。 “啊,是那儿吗?这么说,您是坐在那儿,被人从背后击中的啰?” 受害人肯定地点点头。 “手枪是由窗外射的。您是开着灯坐在那儿被击中的,在看什么书吧?” “是报纸。” “枪响前,没听到什么响动吗?” 受伤者摇摇头。 “对凶手你心中有点数吗?” 受害人未立即作答。本来紧闭的双目,此刻睁开了一条缝,回说:“没有。” “这肯定不是盗窃,凶手蓄谋已久。请不要隐瞒,照实讲出来。连大致线索都没有吗?” “毫无头绪。” 此刻,检查房间的警察拿来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物件,在警部补面前打开。手帕中放着一颗小小的弹丸。 “这是在那边的墙脚发现的。” 警察指出了位置。窗玻璃破碎处、受害人的坐椅与那墙壁上的弹孔恰成一条直线。穿透受害人肩胛骨上部的弹丸,射进了墙脚。 警部补默默点了点头,又转向受害人: “职业?”说着又看看住宿登记簿的摘要,“这上面写的是公司职员,可是,在哪家公司供职呢?” 对方迟疑良久,才说道: “自营公司。” 果然不错。从受害人这种风度看来,说是一位经理,也不过分。 “公司名称?” 又是停顿良久。 “搞贸易的。” “我是问公司的名称。” “吉冈商会。” “公司地址?” “事务所与寒舍设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家庭成员?” 受害人的脸抽搐着,似乎伤口在作痛。 “内人和孩子,两个人。” “夫人姓名?” 受害人仿佛在用全力与伤痛苦斗,紧咬着嘴唇。 “丝子。” “夫人知道您住在这里吗
?” “大概不知道。”他摇摇头,“只知道我因为商务前来京都,但我未讲打算住在哪儿。” “由我去联系,通知夫人吧。” “那……就请免了吧。” 受害人抬高了声音。 “为什么呢?您可是受了重伤哟!” “不,请不要通知。” 警部补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害人的脸。一瞬间,他有所领悟:其中大有名堂。 不想住院的神情也好,拒绝与家属联系也好,都表明这位受害者有难言的苦衷。此事使人联想到凶手与受害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说,尽管这位受害人声言心中无数,但其实他心中肯定一清二楚。这团疑云在警部补脑海里升腾起来。 受害人服服贴贴地接受了医生的紧急处置。不过,他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种超出枪伤的痛苦。 “这就送您去医院。” 受害人吉冈正雄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承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受害人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抱上担架,抬进停在宾馆门口的救护车里。 随后,警察们填写了现场调查报告。有人用白粉笔划出留有血迹的地方,有的拿着相机拍照,有的用卷尺测量由窗玻璃到椅子的距离,忙乱了好大一阵子。 楼下也有一个小组打着手电筒,在查找凶手的逃遁路线。一个警察来到警部补身旁,手指着示意图说: “罪犯似乎来自宾馆背后。” 这家M宾馆建造在公路旁的高地上。背后就是山麓。因此,歹徒由背后闯入,轻而易举。 宾馆主楼五层,其间还夹杂着其它建筑,突露出来的其它房顶呈阶梯状。所以,有好几处可攀檐而入。但是,要接近405房间的窗子,则需要相当娴熟的技巧。虽说一公尺以下就是其它楼房的房顶,但,实际上只有仅能容一脚的脚蹬点。若非敏捷如猿之人,实难办到。 很明显,歹徒一开始就瞅准了那个窗子,由这一点看来,罪犯的确是早就盯住了吉冈正雄这个人物。窗玻璃碎片表明,手枪是在极近处射击的。 “罪犯似乎在开枪后,立即爬上这座房顶,再转移到呈阶梯形的别的房屋顶上,跳到地面,溜之大吉。我认为,逃遁路线与闯入路线基本相同。”一名警察说。 警部补看着示意图,一一点头同意。 “没有人听到响动吗?罪犯就这么徒手爬上楼房,一定会发出踏踩房顶的脚步声和攀登时的响动。” 警部补的意思十分明显。必须弄清,从脚步声到判断,是否只来了一个人?或者,即使开枪的是一个人,地面上是否还有人望风? 警部补身边,站着当晚的值班主任。 “隔壁住的是什么人?” 隔壁指的是406号房间,从面上看,该房间正下方,就是构成脚蹬点的另一座楼房的房现突出部。 “这个房间里,是外国人。”值班主任面色煞白地说。 “外国人?” “啊。法国客人,夫妇二人。” 警部补有点犹豫了。他原打算,若住的是本国人,哪怕半夜三更,也要叫起来问问情况,以供参考。 “要住到什么时候呢?”警部补好像打算明天或什么时候再问。 “明天傍晚。” “当然不懂日语啰?” “看来,不会讲日语,因为带有翻译的。” “翻译在吗?” “不住在这儿,外出参观时,那翻译跟着,不知道是不是咱们京都人,好像是早晨就来宾馆,呆到晚上。” “明天还会来吗?” “我想会的。” 警部补又询问另一侧的隔壁,即404室的情况。 “这个房间住着一位太太。” “日本人吧?” “是的。” 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一听说是一个单身女客,警部补只好作罢。 “受害人,”警部补说,“就是吉冈先生啰,是昨晚刚住进这个房间的吗?” “是的。” “他是突然来的呢,还是预约过的?” “预约过的。两天前,由东京打来电话预订的房间。” “两天前?” 警部补歪着头问。刚才询问时,本人说他的家属并不知道他住在此间。在警部补听来,那意思分明是:因为还不知道将住宿何处呢。 既然两天前就预订了房间,那末,住宿此处是确定了的。警部补对于受害人不愿与家属取得联系以及声言对罪犯毫不知情这两件事,都产生了怀疑。 现场勘查告一段落,警察们打算离开房间。 “你也受惊啦。”警部补对站在一旁的值班主任说,“啊,打扰了。” “发生这种事情,真让我们这些开旅馆的感到为难。” “不过,好在还没有出人命,要是闹出了人命,这个房间就成了杀人现场,那就更够你瞧啦。” “是呀。真还算幸运呢。” 主任躬身行礼。 有个警察打开了放在床边的衣柜。里边挂着受害者的西服和外套。警部补看到后,说: “把衣服给他送到医院吧。” 一个警察开始叠衣服。 “喂,等一下。” 大概有所发现吧,警部补让他住手,警部补用手翻开上衣背面,背面绣有“村尾”两个字。他目不转睛地盯视良久,转向主任: “喂,这一位在住宿登记薄上的名字确实是吉冈吗?” “啊,是呀。” 警部补听了他的回答,便又将上衣翻到正面。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我重问一遍,”警部补又问值班主任,“这个人是第一次来你们宾馆吗?” “嗯,是头一次住宿。以前从未来过。” “住宿以后,有没有往外面打过电话,或者接过外面打来的电话?” “请等一下。让我查一查。” “由旅馆挂出去的电话,挂到什么地方,也知道吧?” “知道。因为客人的电话要单独收费,所以,挂的电话号码全备注在案。” 警部补点了点头。 衣柜旁边放着一个旅行箱。警部补拿了过来。旅行箱上挂着航空公司的标签,拿过标签一看;上写着“吉冈先生”,箱子是锁着的。 “要检查一下衣服。喂,你给作个证明。” “是。”主任唯唯诺诺地答应。 警部补将手指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了名片夹子,打开来取出很厚一叠名片。他默默不语地翻看了一下,重又按原样放回衣袋。 “请将行李与衣物整理好送到医院。” 警部补的语气有所改变。 警察们悄悄地通过走廊,下楼来到大门口。 就宾馆而言,善后工作可非同小可。值班主任集合起服务员们,在擦拭着地毯上的血迹。随后就是换床铺啦,清扫房间啦,忙得不亦乐乎。 “四邻的旅客都还睡得正香,大家尽量不要响动。”值班主任站在这间刚发生过凶杀案的房间里,指挥着服务员们。 这时,由门口走进一个人来。来人高大魁梧,身穿着旅馆的睡衣,年约五旬开外,长得仪表堂堂,大摇大摆地蹓跶着走到房间中央。 “喂,”他给值班主任打招呼,“可真够你们呛呀。” 主任双眉紧锁。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会见客人,再说,深更半夜的,要是惹得人们闹闹嚷嚷,那可真叫人吃不消。 “啊。” 他郁郁不乐地答了一声。来人漫不经心地问开了。 “受伤的人不要紧吧?” “啊,看来不会致命。”99lib?主任敷衍了事地回答。 “那就好。”老年旅客的眉宇舒展了。 “警察好像来过了,对罪犯有线索了吗?” “还没有。” “那末。受害人果真姓吉冈吗?” 旅客所以会了解此事,显然是在事件发生之后,他曾跻身于房前的人群之中。 “是的。” “和家属联系过了吧?” 好一个专爱刨根问底的老客!自己是宾馆的工作人员,又不便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刻薄态度去回敬人家。 “不知什么缘故,他本人似乎拒绝和家属取得联系哩。” “嗯?事出有因吧。” 这位低声嘟哝的客人,是原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泷良精。他面孔紧板着,眉宇间堆满乌云,这种表情决非单纯的好奇,而是一种深深的关切。 “喂,”他又问主任,“听说受伤者是昨晚才住进来的?” “啊。” “住进这个房间以后,哪儿也没有去吗?” 主任满脸不悦。尽管是对住宿旅客,也没有义务要回答这些问题。但是,这位方入老年的旅客脸上,却带有一种逼人的威严。 “我记得没有上哪儿去。”值班主任搪塞着。 “没有客人,我是说外来者拜访他吗?” 清扫地板的服务员正巧是负责这个房间的,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兴致勃勃地仰起脸来: “好像没有客人来过。” 值班主任面色难看地瞪了服务员一眼。 “是吗?”泷良精站立不动,瞧着服务员们在卖力地清扫着,又问:“电话呢?” 这个问题,与刚才警部补所提的一模一样。 “这个,得查一查才知道。”主任一推了事地说。 “总机有存根的吧。那要等到早晨,才能知道啰?” 泷某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主任瞪视着对方,那神色分明在下逐客令:老先生,快点离开这儿吧。不过,这层意思,不知客人是否领悟到了,只见他丝毫无动于衷,依旧站在那儿,似乎在苦苦地思索着什么。 “隔壁的客人,”他问,“知道这一事件了吧?” 在主任看来,提这种问题简直是多此一举。 “那,您说呢?”他居心叵测地说,“不管怎么说,可也是深更半夜呀。” 那言外之意是:说不定睡得正香哩。 “可是,你想,都闹翻天啦,我住的房间离得老远,也给惊醒了,邻居怎么会不知道?没有对你们发牢騷吗?” “没有,一句也没有。”主任装模作样地答。 “这边,”泷某指着一侧的墙壁方向,“是一对法国夫妇吧?” 好一个百事通! “是的。” “外国人都有点神经过敏。发生了这一类案件,必定会打电话询问的,他们没问吗?” “没有,我没听到。” “都闹成这个样子了,隔壁客人也没有出来看看吗?” “嗯,没有。” 真没见过像您老先生这样好奇的人!主任的神色明摆着想要狠狠教训教训他。 久美子由睡梦中醒来。 窗上挂着百叶窗,光亮由那一丝间隙里爬进来。 看看表,已是六点半钟。夜间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惊扰过后,她沿着走廊正要返回房间,却依稀看见住在隔壁的客人酷似泷良精先生。她想,这怎么会呢。但转念一想,泷先生即便住在这家宾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对方就住在一墙之隔的隔壁,难感到有点过于巧合罢了。 假如他就是泷先生,那末,半夜三更为什么要离开房间外出呢?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也和人们一起去瞧看了出事的房间。其它旅客都回房以后,他又离开了自己房间。看来,他对这一事件甚感兴趣。 想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假如受害人不是姓吉冈,而是村尾芳生先生的话,那末,他与泷某不是莫逆之交吗?泷先生牵挂于心,在房里坐卧不安也就理所当然了。 村尾先生为什么要化名吉冈呢?这个问题原也曾有过考虑。出事之后,她更感到化名与事件有着密切关系。化名一事,可以看作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99lib?变故发生。她飞快地脱去睡衣,换上西服。 隔壁房间,寂然无声。她俯耳谛听,也未听到丝毫声
响。 她拉起百叶窗,将窗子洞然大开。早晨清冷、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充满室内。京都的早晨出现在眼前:东山山麓像水墨丹青的画卷一般,浓淡相宜。透过缕缕晨雾,但见寺院的屋顶和林木使山麓变得模糊淡薄,只露出黑黝黝的峰峦。电车道上,行人稀少。没有汽车行驶,也没有电车通过,这种景色恰似一幅镶嵌于画框中的优美山水画。可不知为什么,竟在这座宾馆里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端。 她想喝一杯咖啡,平静一下心情。然而,时间才六点半钟,未免太早了点,餐厅营业大概要到快八点的时候哩。 门缝里露出报纸的一角。她拿过来打开,并无什么特殊的报道。政治版、社会版,全都像眼前这窗外的景物一样,清一色和平宁静的文字。 蓦地,电话铃声响起。 这种时候来电话!她感到仿佛触电一般。昨晚,也有人打来过电话。凭直感,这种铃声的节奏和声音,使她觉得似是同一人打来的。电话铃继续响着。 她考虑到隔壁有人还在睡,就走到电话机前,姑且取下了听筒,不让铃再响,但却并不放在耳朵上。这种迟疑不决足足持续了五六秒钟。 她鼓足勇气将听筒放到了耳朵上,但并不马上说话。 “喂,喂……” 声音低沉。正是昨晚听到过的同一种声音,一种沙哑的老年人的话声。 “嗯。”她答话了。 “喂,喂……”对方又一次呼叫。 “嗯。” 她提高了声音。这样一来,反而沉着冷静下来。 然而,对方反倒沉默不语、无声无息了。大概持续了足有十五六秒钟。她正要向对方说点什么时,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 完全与昨晚的电话一模一样。 她撂下电话听筒。与昨晚所不同的是,窗外灿烂夺目的朝阳射进房来。然而,电话留给她的不快印象却照旧一样。 昨晚两次,今早一次,同样的事接连发生了三次。难道对方连着三次都打错了电话吗?确确实实又不是外线打来的呀。 她摇了摇头。由于半夜里发生的事件,心情又不平静。她打算去散散步,就走出了房间,把门也小心地锁上了。 “小姐早!” 在宾馆门口,服务员站在晨光中向她问好。 走下宾馆门前的斜坡,久美子踏上了电车大道。开往大津的电车,载着寥寥几个乘客,驰过眼前。 穿过电车道,是一个带有倾斜式踏级的缓坡。这一带丛林密布,东山的峡谷里依然晨雾弥漫。 她折转身来,又回到电车道上。上了坡,眼前已是住宅区的尽头。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遇见几个行人。几辆满载蔬菜的卡车驶过身旁。 她不由思念起东京自己的家来:此刻,说不定母亲正在准备早饭呐。 散步用了三十来分钟,又由电车道返回宾馆。宾馆大楼矗立于高地之上,四周树木环抱,环境清幽。谁想象得出,竟在此处发生了昨晚那场骚扰。而今,它却仿佛正在优美宜人的景色中酣然沉睡。 四五个女学生手提书包,边走边聊,传来声声优美动听的京(都)音。 她走上宾馆前面的高地,高地的一面是平缓的斜坡,驱车可以直达门前的停车场。 当她来到大门外面时,有一辆汽车正在突突启动。那是一辆豪99lib?华的进口车。四、五个宾馆工作人员出来送行,显然是住宿旅客要启程离去。 她正要步入大门,无意中朝汽车车窗望了一眼。车窗里露出一张外国妇女的面孔。她停下脚步,原来那妇女就是在苔寺幸会过的法国人。从那别具一格的发色和侧影看,决不会是别人。 但是,此刻,车子已经启动。对方看来又没有注意到她。车子滑下坡道,朝前驶去,车后窗里人头晃动,有一个男子与那位法国妇女并排而坐。 回想起昨晚邀请自己吃饭的事儿,她知道那人就是那位法国妇女的丈夫。就是坐在南禅寺廊檐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石堆假山那位有东方人特征的西方人。 原来,这对夫妇提早启程了。 当然,这事也许是当初就安排定的。不过,在久美子看来,法国夫妇的离开似乎是受了夜半事件的影响。 在那场惊扰发生时,这对夫妇就住在出事房间的隔壁。半夜三更,枪声骤起,有人中弹倒地。这对于一对正在异国旅游的外国人来说,不言而喻是一个晴天霹雳。 久美子回到房间,要了一碗麦片粥。她食欲全无,似有一种东西充塞胸间,难以下咽,麦片粥剩了大半碗。 自己也该动身了。她做好准备,打电话让人来结帐。可心里总记挂着:假如中弹的人就是村尾先生,那末,其伤势如何呢?联想到村尾先生化名“吉冈”一事,她的心情更加难以平静。 村尾原是父亲的部下,并不是素不相关的外人。她甚至想,可能的话,还要去医院探望一下呢。然而,无论如何,人家是化名的呀,想到这一层,就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咚咚咚。”响起一阵敲门声。 “小姐要动身是吗?”一个身着白衣的服务员出现在房门口,“请过目。” “昨天晚上,忙坏了吧?”她问。 “啊,”服务员低头行礼,“让小姐受惊了!” “没什么。不过,受伤者怎么样?” “嗯,半夜叫来了救护车,转送到医院了。” “伤势怎么样?” “听说不很重。” “那真万幸!”她长出了一口气,“那人贵姓?” 她是想再一次得到证实。 “吉冈先生。” 还是那个名字。 “伤害犯查清了吗?” “没有。”服务员年仅二十来岁,还满脸的稚气,“出事后,警方立即赶到,不过,看来还没有查清。” “是从窗外开的枪吗?” “嗯。据警官讲,大概是从后山方向来的。现在正重新进行调查。恐怕不是一个人干的。” “什么?不是一个人干的?” “嗯。听说,脚印有两个人以上。” 服务员对这一事件也饶有兴致。所以,对于她的问题,回答得津津有味。 “不过,小姐,警方发现了疑点呐。” “疑点?” “嗯。听说窗边有一张纸片。警方认为,那原是打算从射穿的窗洞塞进屋里的,由于某种原因,才失落在那儿了。” “嗳呀。纸片上写的什么?” “嗯,听说是‘变节者’三个字。” “变节者?” 久美子不禁屏住了呼吸。 说村尾芳生是个变节者吗? “听说是铅笔写的,潦潦草草的……不过,警方还难以断定:究竟是罪犯所为呢,还是谁写着玩扔在那儿的。” “哦。” 谈话到此为止。将钱放进银盘里以后,她由坐椅上站起身来,服务员提起她的旅行箱,率先走出房间。 她环顾房间,看有没有忘记什么。视线停在桌上的电话机上,就是那架从昨晚到今早已响过三次的电话机。对方的真面目不得而知。那沙哑的男人说话声,只是由寥寥几个字中听出来的。 在服务员出屋两三分钟以后,久美子离开住室来到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蓦地瞧了瞧隔壁房间。门开着,和自己住过的房间一样,里面也铺着绯红的地毯。室内嗡嗡作响,围着围裙的女服务员正在地毯上移动着电吸尘器。 久美子停下了脚步。 走近门口,往里面一瞧,女服务员正在打扫房间,客人不在房内。 手推着吸尘器的女服务员,见她站在门口不走,就抬起头来。 “请问,”久美子问,“这个房间的客人,现在出去了吗?” 她寻思,假如是泷良精的话,无论如何,起码也要去见个礼吧。 “不,”女服务员摇摇头,“客人已经启程了。” “什么时候?”她差点没叫出声来。 “嗯,一个小时以前。” 要是一个小时以前,那还是她正在电车道上蹓跶的时候哩。真没想到,那末早就动身。 “请问,这个房间的客人贵姓?说不定还是我的熟人呢。” 两个女服务员互相看了看。 “记得是……川田先生。” “川田先生?” 名字不对头。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认错了人。村尾芳生先生就是一例。转瞬之间,她已意识到那也是个化名。那么,为什么村尾先生、泷先生全都隐姓埋名到这个宾馆里来呢? 住在隔壁的泷先生对昨晚的事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切。这位先生一大早就慌忙动身离去。原因何在呢? 第十七章 当辖区警察署侦辑科长进入病房之时,受伤者正躺在床上,脸冲着门口,面色尚好。而且,乍看起来,他的表情之中,苦恼超过伤痛。 来人不只是科长,还有主任警部补和一名刑警,总共三人。 病房内,光线充足。一道由窗口射进来的太阳光洒在床上,将病床平分成明暗两部分。 女护士将椅子搬到受伤者的枕边。 “啊,感觉怎么样?” 侦辑科长刚刚向医生询问过伤势,是在弄清并不妨碍询问之后才进来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受伤者那札着绷带、白晰,丰满的肩头。 “谢99lib.谢。” 受伤者道了谢。他头发蓬乱,大概就是这种缘故吧,头发稀疏处露出了皮肤。 “可真吃苦头了。” “嗯嗯。” 受伤者微微一笑。不过,脸上依然带着愁苦之色。眼神也游移不定。 主任警部补对女护士悄悄耳语了几句。护士点点头,便走出门外。 “疼吧?”科长颇为同情地问。 科长身后的主任警部补,已与受害人有过一面之识。他就是当即赶到M宾馆现场、询问过情况的人。 “吉冈先生,”主任警部补将病床边这位问话者介绍给受伤者,“这是我们科长。”受伤者点了点头。 “刚才听这家医院的院长讲了,您的伤势不重,真是万幸呀。” “让您多费心了。” 受伤者枕着枕头,就那末动了动,算是行礼。 “吉冈先生……,我愿意这么称呼您,不过,您的真实姓名我们是知道的。” 虽然看起来早有思想准备,不过,村尾芳生的脸色却还是有点变了样。 由于本人缄默不语,主任就在一旁插了话。 “是这样,在宾馆听您介绍情况时,我们曾有幸了解到府上的地址。经查证,东京既没有一个吉冈商会,也没有一位吉冈先生。” “……” “真抱歉,我们由西服口袋里看到了您的名片。” 村尾芳生一阵语塞,将朝着科长一行的脸一转,仰面朝天,望着屋顶。问话者只能看到一个侧面。 “村尾先生……”科长问,“此次旅行是私人事由吧?” 侦辑科长的态度之所以如此温和有礼,不言而喻,是因为他已经弄清了受害者乃是外务省的核心人物。 “……嗯,私事。”村尾芳生低声回答。 “我们要请教您一些很失礼的问题,因为事已至此,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见谅。” “明白。” “请您谈一下此次私事旅行的目的,不过,假如有所不便,我们决不勉强。” “这一点,恕不奉告。”村尾明确表了态。 “明白了。冒昧地问一下,您化名预订房间,也是出于个人方面的原因吗?” “可以这样理解。” “罪犯,”科长从坐在身边的主任警部补手里拿过案卷,“似乎是由宾馆背后,沿着山麓向南面逃走的。您也知道,由那儿一直往南走,就到知恩院一带了。据我们第二天早上所查,M宾馆后院的脚印,一直延续到知恩院寺后。不过断断续续的,不是一个挨着一个。” 村尾芳生毫无反应地听着。 “由您住室的墙上取出了弹丸,美国造。手枪也已查明,是柯尔特式。” “……” “看来,隔窗开枪的罪犯,见您由椅子上扑倒在地,以为目的达到,就逃之夭夭了。对这一歹徒,您心里有点数吗?” “没有。” 回答应声而至。 “原来如此。不过,罪犯绝对不是盗贼。据我们判断,此种行径多与私愤有关。我还以为村尾先生一定会胸有成竹哩。” “遗憾得很,我一无所知。” 回答得十分冷淡,真让人冒火。 “当然,涉及个人私事,”科长接着说,“内情我们可以不加过问。不过,有一点还要请教,您此行的目的与这一暴行是否有关?哪怕只是间接的呢!” “毫不相干。” 科长与主任相视一看。受害人村尾虽然拒绝询问。但起码,警官们弄清了他掩盖了一些情况,这就是他们的收获。 对方是外务省欧亚局XX科的科长。侦缉科长所顾忌的并不仅仅是他的身份,而且还有外务省这种部门所具有的保密性。 村尾答说,此行纯属私事,并声称它与枪击事件无关,还咬定对罪犯毫不知底。科长知道,官方人士在有些场合往往处境尴尬,非掩盖事实不可。 “村尾先生,”侦缉科长耐心地说,“从客观上讲,此地发生的是一桩持枪伤害他人案,按我们的职责,不能不进行调查。加害者也不能不缉拿归案。受害者就是先生您。目前歹徒去向不明,我们也只好找您了解情况啦。请您在可能的限度内,给予协助。” “真是无能为力呀。”村尾芳生回答,“究竟为什么挨了黑枪,我自己莫明其妙。倘蒙贵署将罪犯捕获,审明真相,并转告我,那时,我才会知道。这就是我此刻的想法。” 警方遭到了全面的拒绝。 “好吧,那我就不再问了。” 科长脸上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这是交锋告一段落的表示。 “和贵省联系一下吧?” “不,不必如此了。” “您的家属呢?” “请不必费心。千万不要让家里知道。就这一点使我很为难。” 村尾芳生这才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啊,那就是说,因为您来京都是一次神秘的旅行,所以,不便让人知道。是吗?” 村尾芳生未作回答。 科长离开以后,病房里大约安静了二十分钟。 日影频移,阳光照射在受伤者的脸上。护士正要拉上窗帘,病人止住了她,说那样一来,就会遮住隔窗可见的景物。 窗外,横陈着京都府的重重屋宇,东寺那五层古塔耸立其间。村尾芳生恻脸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表面看来悠闲自得,眼里却露出焦躁不安之色。 他喊叫女护士。 “就算今天不行,明天上午回东京,总行了吧?唉,我也知道这种要求有点过分,不过……” 患者提出这一问题,已是第三次了。女护士不好答复。院长从一开始,就对患者的要求毫不迁就。 她知道,患者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而是外务省有地位的官员。本人要求回东京,恐怕是出于对工作的关心吧。然而,看他的身体状况,决不可能在两、三天内下床走动的。 受伤者躺在床上,时而冷静如常,时而烦躁不安。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来看望受伤者。接待室尽管说明谢绝会客,对方却还是软缠硬磨。来人身材魁梧,鬓发斑白,是一位体面人物,虽说他态度和蔼,却近乎执拗般地坚持要见住院患者。 女护士们束手无策,将名片送交院长,最终院长只好出场了。名片上印着:“世界文化交流联盟理事泷良精”。 “给五分钟就行啊,”他对院长说。“住院者是我的至交,有几句话务必要谈一谈。” “不好办呀。”院长拿不定主意。 “唉呀,我们住在同一家宾馆里,夜里经受了那场闹腾。却不知道遇刺的就是村尾君。事后才听说,吓了一跳,就赶到这儿了。” 泷良精满面堆笑。那富有弹性的体表明他的经历不凡,这种威慑作用制服了院长。
“弄清出事的就是村尾君,其实也还是听警方说的呢。不会呆很久的,请您给我五分钟,见见面就走。” 院长打消了谢绝他的念头。 “你好!” 泷良精轻轻关上病房的门,慢步走到床前。 村尾芳生躺在床上,以目相迎,并无惊愕之色,倒有一种该来的人终于到场了的意味。 女护士如同接待侦辑科长一样,给来人搬了把椅子。 病人瞟了护士一眼。 “我一会儿就走。小姐,”来客对她说,“您能否先出去一下?五分钟,不,七八分钟就谈完了。” 护士将病人身上盖的毛毯拉好之后,走出了房间。 “可以抽烟吗?” “没关系。没有烟灰缸,看那边有没有?”泷良精打开银质烟盒,取出一支香烟。一缕淡兰色的烟雾,透过阳光冉冉升起。 “真吓人!”来人将护士打发走之后说,“不是当晚刚到的吗,怎么就闹了这场乱子?真想不到。”他盯着病人的脸,“不过,幸好还没伤得太重。在见你的面以前,我真放不下心。这一下算踏实了。” 村尾芳生微微点了点头。肩部就像一块木板一样不由自主地直直贴在床上。 “见面了吗?”泷良精俯下身去低声问。 “没有。倒是在电话上联系过了,你呢?” “到宾馆已经半夜了,还没来得及。” “听说你不在东京?” “啊。在蓼科山区呆了四、五天。接到通知,就搭中央线的车赶来了,可这趟火车太慢了。” “那一位,怎么样?” 村尾芳生仰望着泷良精的脸。 “似乎很快就离开了。” 村尾点了点头。 “上哪儿了?” “不清楚。” “那末,撂下就走了?” “谁?” “女儿嘛,把女儿给叫来啦。” “啊?叫到哪儿啦?” “听说,约好在南禅寺见面,是以一个女人的名义约来的。他女儿见信就来了。” “那么,见面了?” 泷良精屏神静息地侧视着村尾的脸。 “听说,没见上。这我在电话上听他本人讲过。”村尾闭上了眼睛,接着说:“听说,有一个刑警模样的人跟在后面,所以,未见而散了。” “噢。” “他女儿大概担心安全问题才带警察来的,倒不是不合情理,可是行不通哟。弄得他完全草木皆兵了。” “就那一次机会?” “不。据说,凑巧又都住进了M宾馆。” “嗯?他女儿吗?”泷良精瞪大了眼睛,“真吓人!那么,你……” “对。我挨黑枪的事儿,她也该知道的。当然喽,名字不对,不会想到是我。” “住哪个房间?” “这也在电话上打听过他夫人的,说是325房间。” “哎呀,那不就是我的隔壁吗?”泷良精惊叫起来。 “啊?你的隔壁?”村尾芳生的神色,和泷良精一样惊愕不已。 两个人好一阵沉默。 京都上空,一架飞机的机翼银光闪闪,飞向远方。 添田彰一正在报社里关切地读着京都版报纸。 京都版隶属于大阪总社。因而,该报晚到东京一天。自从久美子前往京都以来,他就关注起这份京都版了。并非有什么先见之明,料定会出事,而是出自他盼望心上人平安无事的心理。 久美子抵达京都的当天,报纸上风平浪静。就他而言,并不期望出现重大事件的报道。因此,便随手翻看地方版面。 次日,新的报纸送来了。由大阪总社邮寄来的报纸,包括有其辖区的所有地方版,京都版乃是其中之一。这天的报上依旧平静如常,添田放心了。然而,当他的视线蓦然落到正刊的社会版时,不禁毛骨悚然了。报纸的通栏标题如下: 《M宾馆枪声大作,住宿者一人遇刺》 看了报道,原来与久美子并无关系。 据称:下榻于M宾馆、名叫吉冈的某家公司经理,半夜间在住房内遭到枪击。罪犯在四楼外隔窗朝室内开枪,击伤吉冈后,逃之夭夭。受害人仅仅肩胛骨处负伤,并无生命危险。据辖区警署搜查发现,罪犯足迹似乎由宾馆背后沿山消失于知恩院方向。现正严加搜捕。 M宾馆,乃是京都首屈一指的旅游宾馆。游览京都的外宾,大都投宿其间。添田虽未住过,却曾目睹,倒也略知一二。一座典雅别致的西式楼房矗立在阶式高地的万木丛中。 添田放下报纸,然而心绪却并不能平静。 他寻思,这大概是由于思念心上人,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把。不言而喻,京都也会发生形形色色的案件。不能设想,它全都与久美子有关。即便是这家M宾馆的惊人事件,也不能设想她正巧就在旁边。 据久美子母亲讲,警视厅的刑警特地跟随着她,有刑警戒备在旁,身边自应安然无恙。也无法想象,她会住上M宾馆这祥的地方。 他将这种情况作了一番分析,自己宽慰着自己,然而,心里却还是牵肠挂肚。 为什么呢? 他的脑际,萦绕着村尾芳生由羽田机场乘坐飞往伊丹的班机时的情景,假如单是这一点,他也不会如此放心不下。然而,村尾到达之日,恰是久美子逗留之时。并且,报载枪击事件发生的当日,正与村尾抵达伊丹同是一天。 更让人难以放心的是,假如村尾
芳生住宿京都,那末,他身为外务省官员,凭着科长这种核心人物的头衔,显而易见,只能是住M宾馆。 报上登有受害人吉冈正雄的住址:港区芝二本榎2—4,经营吉冈商社。 添田立即驱车离开报社。他按报上的地址前去查访,但是,该处是一家自行车铺。一打听,人家早在二十年前就住在这里。还说,附近既没有什么吉冈商社,也没有听说过住有吉冈正雄这个人。此事有一半是添田事先予料到的。他立即赶回报社。 他给大阪总社挂了电话,要到了总编辑。 “噢,好久不见,你好啊?” 由于添田突如其来地打去电话,对方似乎十分吃惊。因为部门有别,平素也没有什么来往。 “有件事要麻烦一下,”添田简单扼要地谈了他从报上,看到宾馆一案的情况后说,“东京那一条街上,并没有叫吉冈正雄的呀!也没有什么吉冈商社。因此,我想,会不会是警方公布的情况有出入?你能不能给打听一下?” “怎么?与你有关吗?” “嗯,有点瓜葛。” “是吗?那末,我马上给京都分社打个电话,找负责人问问看。” “不,不仅仅是问一下,我看受害人或者是用的化名。所以,这件事还请你也向警方打听一下。” “还真有点意思呢。你如果有什么线索,就讲给我听听。” “唉呀,那可没有。不过,刚才讲了,我有一点担心。详情等过两天,安下心来再告诉你。” “是吗?好歹我给你打听一下吧。” 电话挂断了。 三个小时后,大阪的回话来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分管此事的人。”大阪的电话说,“一问,人家说那是按照辖区警署公布的情况编写的。于是,我就把你讲的情况告诉了他,让他找警署落实一下受害人是否化了名。后来,京都回话说,问是问了,可警方依然一口咬定就是叫吉冈正雄。” “可是,那条街上,并没有吉冈这个人呀!” “啊,这一点我也讲了。问了警方,听说他们只是说:没那回事。” “真怪呀!” 添田明白,京都分社并不怎么热心。如果是自己很感兴趣的案件,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可是,只凭东京总社一个人的想法相求,看来不会太起劲。 假如添田与京都分社的人有直接联系,还可以从自己这方面再鼓鼓劲,然而,双方素无来往,而且想法各异,所以,尽管答复不能令人满意,他也只好作罢了。 第十八章 添田彰一给野上家挂了电话。 “啊,你好!前天,慢待你了。”是久美子母亲的声音。 “上次,我呆到那末晚,真失礼了。令媛还没有回来吗?” “嗯,正要告诉你呢。”母亲孝子比往常说话急促多了,“她回来啦!” “嗯?回来了?什么时候?” 他原以为,久美子要是回来,自然会给自己来电话的。 “昨晚,她一回家就睡了,直睡到今天早上。就在一个小时以前,还直说累哩。” “是吗?” 久美子平安无事到了家!他急切想了解,此次去京都,事情办得怎么样。 “听她说,在南掸寺等了约有三个小时,那个写信的人还是没有觅到。” “嗨!特意去了一趟,没见到人那太遗憾啦。” 他想让久美子来听电话,孝子似乎有所觉察,就说: “她刚才到她表姐家去了。没给你去电话吗?” “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还一直想,她会给你去电话哩。” “她身体好吗?” “嗯,嗯。”孝子回答说,“倒是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可样子却有点古怪哩。” 添田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新闻报道。 “怎么会古怪呢?” “我看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总觉得她的样子有点消沉,好像无精打采的。” “是累的吧?” “我也这样想呀。可是,她和离开东京时完全两样,就像丢了魂似的。” “恐怕是因为没有见到对方而心情不快吧。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专程前往啊。” “也许是吧。” “和她一起去的警视厅那个人呢?” “啊,这事儿还没跟你说哩,”孝子似乎想起来了,“
拜托护送她的铃木先生,打京都来了电话,是在到京都的第二天晚上。说是她自作主张突然离开了旅馆。” “啊?那可太吓人啦!她有地方可去吗?” “我也吓得够呛。铃木先生责任在身,也十分担心。后来,那天夜里她自己打来了电话,说她住在M宾馆里。” “什么?M宾馆?” 添田差一点跳起来。时间也好,地点也好,不都表明久美子就在枪击事件的现场吗? 久美子失魂落魄地自京都回来,不也起因于那一案件吗?哎呀,这太可能啦。她是受到了惊吓。 “我,”他说,“天快黑时登门拜访,她到时候也该回家了吧?” “嗯,我看会回来的。我先给她表姐家打个电话。” 他放下话筒,为了平静一下兴奋的心情,从口袋中掏出烟来。叼起烟卷之后,一件事油然浮上心头。 那就是在蓼科遇见泷良精的事。 泷某人在秋深气凉的蓼科小道上漫步的身影依然历历在目。两个人并肩而立时,泷某那番含义深长的话语也一起浮现出来。现在,他在哪儿? 添田看了看笔记本,给泷家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泷夫人。 “我丈夫还没有回来。嗯,什么时候回家?眼下还不知道他怎么打算。” 添田未报姓名,只说出了报社名。他随后又往蓼科旅馆挂了加急电话。大概要等上个把小时吧,不能这么消磨时间,正好来得及去久美子家。 他全神贯注地加快处理要在今天办完的事情,简直忘记了时间的飞逝。 蓼科的电话来了。 “贵处住的……”刚一开口,就觉得不妥。唉呀,泷某人是化名投宿呀。他连忙翻开笔记本,查出化名问:“山城先生还在吗?” “啊,是山城静一先生吗?”说话的似乎是旅馆女仆,“这位先生嘛,四天前就离开了。” “四天前?” “嗯,一大早。” “不知道上哪儿了吗?” “啊,这倒没打听。” “我是那天从东京去拜访过的。” “哦,”女仆听后,似乎回想起来,“失礼了。” “那以后,有人去会见山城先生吗?” “嗯,正巧您走后不大一会儿,来了三个人,说是东京的。” “……” 他记起了在由蓼科开往茅野车站的汽车上,看到一辆汽车擦身而过的情景,车上确实坐着三个男子。 那末说,泷良精四天前下了高原,并且又没有回东京。至于四天以前,假如他到了京都,那末,不就正赶上从宾馆枪击案那个日子吗? 添田彰一晚上来到杉并区野上家门口,玻璃上映出了久美子的身影。 “晚上好!” 他冲着站在逆光之中、面孔显得很暗的久美子问好。 “请进。听说你来过电话了,我没在家,失礼了。”久美子表示歉意说。 “京都之行如何?” 久美子的脸颊沐浴在灯光中,她模棱两可地淡然一笑。 添田走进客厅。孝子也迎了上来。 “快请进,” “您好!晚上造访,太打扰了!” “哪儿的话,白天接了你的电话,想着就该来家了,我们在等着呐。” 久美子没有迸来,似乎正在厨房里沏茶。 “她的精神好了点吗?”添田悄声问孝子。 “嗯,不像刚从京都回来时那样了。不过,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过两天就好了。”添田宽慰道,“其实,那件事儿我也打听过。”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事儿?” “有件事要问她一下。在您面前,我怕她有些事儿不会说透。不,我的意思可不是说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不能对您讲,看起来,似乎另有原因。” “……” “因此,我想和她出去散散步。” “明白了。”孝子点头应允,“好吧。经你一谈,这丫头说不定就精神焕发了。” “请原谅,”久美子手端一壶红茶走进来,“没准备什么,只是想着你要来家,就在那儿买了几样点心,乡下的东西,不会可口呐。” “嚯!那我可要一饱口福啰。你在京都去过哪些地方?” 添田朗声相问,久美子却有点目光低垂。 “去观赏古刹啦。” “古刹,哪一个?” “南禅寺和苔寺一带呀。” “那可大开眼界啦。秋天的京都很美吧?” “嗯。” 久美子少言寡语。孝子手里端着茶碗。 “你突然一走,我还吓了一跳嘞。”添田笑哈哈地说,“不过,听说是去京都就放心了。” “嗯,嗯。”久美子只是这么简短地应答。 “打车站来这儿的路上,我发现,这一带好漂亮哟。那杂木林中,光秃秃的山毛榉枝枝梢梢,直刺夜空。远方的林中还飘浮着淡淡的雾霭。它使我格外想出去走上一走哩。” “嗳哟,彰一,”孝子心领神会地说,“那,你就和久美子到外边走一走嘛!” “噢?要是令媛也乐意的话,那我太高兴啦。” 久美子的神情,刹那间为之一变。添田没有放过这一细微的变化,他感到久美子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意图。 “嗯,去就去呗。”她咽了口唾沫,答道。 孝子目送两人走出房门。唯独门那儿,雪亮的电灯放射着光华。 这一带的人家,房前屋后多为花柏树篱所环绕。杂木林变成了一团团黑影,耸入云霄。 两人默默地走着。久美子紧挨着添田。要是往常,自然是谈笑风生,而今晚走呀走的,却一直是垂头丧气的。 添田深深地吸了口夜晚的空气,仿佛要吸到肺腑深处。 “京都之行,”他慢移双脚,一边问久美子,“结果如何?” 这句话就等于告诉她:他已经全知道啦。 “听妈妈说了?”她低声问。 “你上京都以后,她告诉我的。” “噢。” 车灯的亮光由身后射来,道路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听说没见着?” “嗯。”久美子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儿?特地叫你到京都去……那封信岂能是一场儿戏?” “我想是情况有变呗。” “可,我觉得,即便如此,对方也有点太不通情理了。我看,对方是知道你会去京都的。” 一条小河,淙淙流淌。只有受到石块阻挡的地方,波光粼粼。 两人走过一座小桥。 “听说你对妈妈什么也没讲?给我一个人讲讲吧。”他望着久美子的侧影说。 久美子还是沉默着。不知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她出奇地固执。两人重又踏上房前的道路。 走上一个缓坡,只见崖上那小学的校舍黑黝黝一片。 “好吧。” 久美子似乎下定了决心。这决心是在她随着添田走出家门之后就下定的。 “对方没有到场的原因,是保镖的警部补跟在我身边呀。” “是从东京同去的那人吗?” “是的。我事先打过招呼、叫他别到南禅寺去。可是,他不放心,就跟去了,这一下就糟了。”久美子告诉他,“我想,人家一定是看见了那位警官老爷的影?。信上千叮咛万嘱咐,只许我单独到指定地点去。” “是吗?”添田望着她那模模糊糊的侧影,往前走着,“于是,你就由南禅寺到苔寺逛去锣?” “没有了指望,我就去那儿了。” “苔寺好玩儿吗?” “景色十分优美。”然而,她的话里,却听不出快乐的意味来,“哎呀,我在那儿还遇见了一位法国夫人哩。” “法国夫人?”添田几乎要停步不前了,“怎么回事儿?” “也没什么,在那儿,我不过就给她当了一下照相模特儿。没想到,它后来竟成了一段奇缘。” 久美子决心对他从头至尾和盘托出,老藏在自己心里,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然而,她却不愿告诉母亲。虽然还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总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障碍,使她不能对母亲吐露真情。 不过,对添田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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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讲。她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让他帮她作出判断。 “那天晚上,我住在M宾馆啦。” “高地上的?……那儿很好。” 添田眼前也浮现出那座居高临下的典雅建筑。 “我,好奇心很强。一个心思要自由行动,虽然会得罪警部补先生。” “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添田嘿嘿一笑。道路朝左手弯去。夜空曦微,广袤的原野上,森林杂陈。远处的人家灯火点点,细如沙粒。 他期待着久美子一步步谈到案件。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她果真就在新闻报道中所提及的M宾馆枪击案的现场。 “那天晚上,我还受到那位法国夫人的邀请,让去吃饭呐。” 久美子讲得十分详细,添田侧耳倾听。久美子一鼓作气,将宾馆枪击案原原本本地倾吐了出来。 添田看过报道,已经了解此案的梗概。不过,实实在在身临其境的久美子这番话,远比报道更富有栩栩如生的真实感。 “这些,报上也登了,我粗略看了一下。” 添田这才开口说话。 “啊?!你看过啦?”久美子不无惊诧地问。 “是偶然看到的。” 这是说谎。久美子去京都后,他是情系魂牵,特地查阅了大阪总社出版的京都版报纸。而且,还曾给大阪总社的社会部打电话了解过。 “报道说遇剌者姓吉冈呀。” 添田说完,看了看身旁。正巧来到路奵附近,一片通明。所以,对她的表情一目了然。在此以前,久美子两眼一直正视前方,此际却陡地低垂向下了。 “姓名,我不知道。” 久美子低声回答,话说得十分心虚。 “你可曾见过那个吉冈吗?” “在那种骚动之中,我哪有勇气看呀。不过,事前,我在门口见过他的背影。好像是他刚到宾馆的时候,正巧看见他背对着我朝电梯间走去。” “请等一下,那大概是几点钟?” “记得是晚上十点多钟。” 添田迅速作了心算。村尾芳生由羽田登上日航班机是六点钟左右,所以,算起来,他到京都正是这个时候。 “我说,你没有认出那个人的背影吗?” 久美子缄口不语。她没有立即否定。这使得添田信心倍增。 “那个人不像外务省的村尾先生吗?” 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这是为了想让久美子的心情轻松点,好如实回答。 久美子沉默良久。迎面走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个人吹着口哨。过路人过去之后,久美子开了口: “正如您所说,那个人酷似村尾先生。” “果然如此啊!” 毫无疑问!村尾芳生在M宾馆用了化名。中弹受伤以后,对警方也好,对医院也好,统统使用了化名。 原因何在呢? “熟人,还有一个呢!”久美子毅然决然告诉他。 “嗯?同一宾馆吗?” 添田这—次可真地停下了脚步。 “是的,就住在我的隔壁呀!” “谁?” “是泷良精先生。就是劝我到画家笹岛先生那儿去的那位。” “泷某人他……” 添田不禁哑然,自己的推论完全正确。 他在见到久美子之前,就考虑到村尾芳生和泷良精都会住在M宾馆,久美子亲眼目睹了他们。而且,泷某人就住在她的隔壁。 “你和泷先生连句话也没讲吗?” “没。第一次发现泷先生,是在那天半夜发生枪击事件时,旅客们人心惶惶,都涌到了走廊上。人群中,出现过泷先生的面孔。” “是吗?那,泷先生他,发觉是你了吗?” “我想,没有。因为,我自己也感到,在那种场合去见泷先生,对人家不大合适。” “那末说,村尾先生住的和你同一楼层吧?” “不,村尾先生住在上面一层。我和泷先生是三楼,村尾先生,从四楼拐角上数起,是第二间。角上那一间,住的就是要请我吃饭的法国夫妇。” “你说什么?” 道路穿过密林,重又进入栅栏相连、房屋栉比的街巷之中。远方,车灯一明一暗,车子一辆接着一辆。 “那法国人,是一对夫妻吗?”添田提高了声音。 “是啊!” “可,你刚才说在苔寺见到的是一法国夫人呀!” “当时,只有她和日本翻译两个人。不过,那一位先生后来得知我住在M宾馆,还特地派翻译来请我去吃饭哩。” “在苔寺,她丈夫没在场吗?” “嗯。” “那位法国夫人有多大年纪?” “外国人,年龄不好看准。不过,我看将近五十了吧。她头发金黄,挺标致的。” “那么说,你没见过她的丈夫吗?” “不,见过。” “怎么?见过?”添田又一次惊叫起来,“在哪儿?” “南禅寺呀!” “南禅寺的什么地方?” “寺庙的庭院里呀。我进了方丈,那儿白沙铺地,假山绰约,宛如小岛。如果说龙安寺的庭院有蓊郁的树木相映成趣,那末,在南禅寺也会产生同感。就在那个时候,进去了一群国外游客,其中,就有那一对夫妇。”久美子接着说下去,“当然啦,那还在我去苔寺以前,所以,和那位法国夫人还不相识。不过,那对夫妇,却像日本人一样,坐在方丈的套廊上,不知满足地、尽情端详庭院。” “他丈夫,是一个什么模样的法国人?” “嗯……我看,与其说是法国人,还不如说更像西班牙人或者意大利人。我这么说,是因为他虽然头发雪白,但肤色、眼色,却都类似东方人。” 这一次轮到添田缄默不语了。 “那对夫妇,没看你吗?”他压低声音问。 “当时,在游览现场碰巧就我一个日本人,因此,不光是那俩夫妇,而且其他外国游客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哩。” “那末,那两个法国人……就是后来在宾馆请你吃饭的法国夫妇,没有对你表现出時别的关心吗?譬如说,要找你聊聊啦,深情地注视你啦……” “没,那可没有。” “我再问一下,”添田说,“你站在南禅寺的山门旁边等候写信人时,那一群外国人在你身边吗?” “这个吗?”久美子想了一下,“嗯,我在那儿站着站着,那一群外宾乘坐的大轿车就由山下开上来啦,它驶过我身边,停在方丈前面。对,人们下了汽车,就来到南禅寺的山门处,一边听着导游讲解,一面仰望高大的门楼,或者拍照呐。” “不用说,那对法国夫妇也在其中啰。” “我想在的。不过,那倒没有留意。因为我在等候写信的人,一心只注意寺院的入口。” “是吗?” 添田重又陷入沉默之中。 四外无人,他们两个脚步从容地踏着路面走去。路面上,唯独路灯照射处,才有一块圆形的光亮、其它地方只能受到远方灯光的微弱散射。一股轻微腐烂的树叶味飘散过来。 “你在宾馆里自然是谢绝了那法国夫妇俩的邀请喽?”添田又问。 “谢绝了。总觉得,萍水相逢,不便打扰,并且,那天晚上我还想尝尝京都名菜‘竽捧’哩。” “那,可该大失所望啦。”添田情不自禁地说,“不,我是说那两位邀请你的法国夫妇。” “可是,我可不愿意因为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就厚着脸去吃白饭,再说当模特儿,也就那末背对着苔寺的鹿院站了一站嘛!” “那些照片,肯定成了那夫妇俩的美好纪念。” 添田一边走着,一边试图在久美子脸上看到自己这句话的反应。然而,尽管处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却听得出久美子的呼吸声与刚才并无变化。 “听说那法国夫妇的姓名了吗?” “没,没打听人家的姓名。翻译只告诉我她是位法国夫人。说是来日本观光的,她的丈夫从事贸易工作。” “真可惜呀!”添田发自肺腑地说,“你如果应邀赴晚宴,那就会另有一番体会了。” 他特别加重了“另有一番体会”这几个字的声调。 “是吗?我可不那么想啊。” “为什么不?” “因为,她们只不过是旅途中偶然相遇的过客嘛!” “那怕只是旅途中的偶然相遇,也可能成为人生的重大转折点呢,” “看不出,你彰一还是一个宿命论者……” “有时候我倒愿意相信它。” “幸运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们呀。因为,那天半夜,枪击案就发生了。偏巧,它就发生在法国夫妇住房的隔壁呀。” “为了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遇刺者的房间是多少号?” “405号呀!” “那末,法国夫妇俩住404室呢,还是406室?” “406室呀!” “出事时,他们有什么反应?” “后来,我问过服务员,说是吓得在那天早上赶忙就离开了宾馆。对于外国人来说,那可是一个晴天霹雳哟!” “就在隔壁嘛,”添田说,“感到震惊也不无道理。那,不知道他们离开宾馆后,搬到哪儿去了呢?” “不知道,也没有问。与己无关嘛。” “那倒也是。”添田点头同意。 道路开始折向久美子家的方向。 “那么,泷先生呢?” “泷先生一大早就出发了。” “是吗?泷先生也……” 添田仰望夜空,似在沉思。夜空里星儿稀疏。 “那天晚上,你自己没有出什么反常的事吗?” “不可能出嘛!”久美子说完这句话后又立即补充说,“嗯,说起来,电话好几次错打到我的房间啦。” “错打电话?” “是记错了房间。不是经过总机,是宾馆里的旅客给那个房间打的,男人声音。” “说什么了吗?”添田的声音微微打颤。 “没。我告诉他打错了,他一声谢谢,就挂断了。” “不止一次吗?” “嗯。同样情况发生过三次。有一次是光响铃,刚一拿起听筒,只听得噌地一声,就挂断了。” “人家也许想要听听你的话声呢。” 然而,他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并未被久美子心领神会,靠近久美子的家了。 “彰一,”久美子叫道,“我根本理不出一点头绪呀!” 这一句话在添田的耳朵里,留下了不安的印象。一种以自己为中心的无形漩涡在胸中卷起。漩涡的真实面目不得而知,她这种无法排遣的恐惧心里溢于言表。 添田险些要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然而,此事过于重大,哪怕随随便便一句话,对她母女俩也无疑是天崩地裂般的打击。 “彰一,你怎么看待呢?”她俩又回到了花柏树篱夹道的羊肠小路。“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打从受泷先生之托,去给笹岛先生当模特的时候起,我就发觉自己身边卷起了一个连我也莫明其妙的漩涡。笹岛先生溘然长逝。到了京都,村尾先生又遭到枪击。泷先生也在同一宾馆露面。我觉得这些全都由一根无形的绳索牵扯着似的。我真后悔,不该受那封信的诱惑到京都这一趟。” “怎么看,我也拿不准。”他依然步履从容,边走边说,“不过,我想,你不必太介意,不就是偶然发生了这几件事情吗?” “不,我总觉得,偶然的事接连不断发生,就带点必然性了。” “这怕是过虑了吧。”添田劝道,“我看不必放在心上。因为,人一思虑起什么来,就会漫无边际。哪怕芝麻大的小事,也会莫明其妙地神经过敏。神经衰弱的人,恐怕就是如此。” 他这么讲着,一边想:久美子是否也有点精神衰弱呢?论说,她一向无忧无虑,而今竟变得失魂落魄,还带有一种病态。她原来的性情可并不这样,原是个天真烂漫、爽朗快活的姑娘。 “夜里,能休息好吗?” “嗯。”久美子低声回答,“虽然还不能算睡得很熟。” “做一点体育活动怎么样?要尽量让脑子清闲点。多活动身体,什么也不想,就会睡意朦胧了。” “……” “音乐会啦,展览会啦,要尽量多去听听、看看。”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一位世界著名男低音歌唱家正在日本访问演出。 这次演出要在日比谷公会堂里举行。“票由我去搞。搞到后,你和妈妈一块去,怎么样?” 久美子这才有点快活说:“谢谢。” “到那天晚上,我如果有空,也陪你们去。” “噢,那太开心啦!” 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她以前大抵是有音乐会必去的。 “一点也不必担心。”添田鼓励她,“大不过是你脑子太累,有一点神不守舍罢了。什么也别想啦。” 久美子家门口的灯光映入眼帘。 “那末,我就此告别吧。” “唉哟,”久美子眼巴巴地看着添田。停住脚步,“进家吧,妈还在等着呐。” “夜已深了,我回去吧,请向妈问好。” 久美子的刘海儿贴近了添田的面颊,她的眼睛睁得溜圆,仿佛要看穿对方的心底。道路昏暗不明,淡淡的光亮在半边脸颊上映出一条线来。 “让你操心啦!”她说。 她的气息轻轻地触动了添田的脸。她的手指捂在添田紧握的手上。 “再见,”添田松开了手,“你直接进家吧,我站在这儿看着。” 他将两手插进衣袋。 “祝你晚安!”她猛地对他点头一礼,转身走去。 添田就像一名卫兵一样站在那儿,目送着她那黑呼呼的背影,一点点地,在路的尽头变小、远去。 添田彰一给大阪总部的朋友打了电话,求他帮忙查一下十一月一日以前住在京都宾馆那一对法国夫妇的姓名。 回音在傍晚前传来。那两位客人,乃是万纳德夫妇。丈夫是劳贝尔·万纳德,妻子叫艾丽娜。职业是贸易商人,丈夫年龄五十五岁,妻子五十二岁。 万纳德夫妇!添田将这一姓名背诵口诀般地反复念叨着。然而,它究竟是不是真名实姓呢?既然大体上弄清了姓名,那末,就只好按这一姓名寻找下去了。 万纳德夫妇离开京都后,可能到东京或者大阪,也可能正在奔赴宫岛、别府等地的旅游途中。添田翻看着电话簿,摘抄一些可能住宿外宾的高级宾馆的电话号码。他坐在报社里,挨个呼叫。 “一位叫万纳德的法国外宾住在贵馆吗?” 问话就这么一句。 各家宾馆回答的也是千篇一律:“这位先生没来过。” “以前,这位法国外宾可曾住过?或者,近期内可有以万纳德夫妇名义预订房间的?” 对此,宾馆方面的回答也是否定的。虽然这在预料之中,但他还是大失所望。 宾馆的回答有两层含义: 其一,该人以毫不相干的另一名字住宿。换句话说,可以设想他们在东京并没有使用万纳德夫妇的化名。 其二,目下,那对夫妇不在东京。 添田想,外国人住宾馆时,也能象日本人一样使用化名吗?按规定,外宾在住宿登记簿上填写自己姓名的同时,还必须填写护照号码的。添田对这种手续持怀疑态度。他询问了一个精于此道的熟人。 “那恐怕也不会不可能吧。”熟人歪着脑袋告诉他,“假如那个外国人搞了鬼。使用别的名字登记,他也会将护照号码改掉的。因为旅馆经理决不会在柜台前拿着护照,与客人填写的号码一一核对。” 这么说,外国人使用化名不是不可能的!添田转念一想,又找一个与日法友协关系密切的熟人打听。 “你是说万纳德夫妇?”对方也帮他思索起来,“这名字我还没听到过嘞。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贸易商人。” “为业务而来?” “不,好像是来旅游的。不过,尽管说是法国人,那男的到像是西班牙或者意大利血统。” “我给你打听一下吧。”对方答应帮忙。添田打算借此构思自己的逻辑推理。然而,一连串离奇古怪的偶发事件,究竟怎样与他的逻辑推理挂起钩来,至今还茫无头绪。他不得不从外务省村尾科长和泷良精两家动脑筋了。 泷良精离开京都,理应回东京。然而,给他家中打电话时,却回说主人不在。行踪全然不明。 给村尾科长家里打了电话;一个女仆腔调的人也回答说: “眼下正在外面旅游。去向还没有告知。回家的日期也不清楚。” 为了慎重起见,他说找夫人,回话是夫人也不在家。连打了三次电话,三次都是同一回答。 朋友那儿也回了电话: “我找住在这里的法国人打听一下,万纳德夫妇,没有―个人知道。该不是个招摇撞骗的不法分子吧?” 泷良精躲到了什么地方?村尾芳生大概使用化名住在京都医院里吧? 添田预料,不久会有新的情况发生。他此刻又回想起村尾科长那冰冷噎人的话语: “至于这件事,你问温斯顿·丘吉尔好啦!” 那可不是一句戏言! 第十九章 汽车奔驰在白色的坡道上,秋收已毕,农田阡陌相连,一望无际。路旁有一条小河,流水清澈见底。一辆出租汽车,已经开出二十公里开外。乘客是一位年约六旬的高大男子。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鸭舌帽,这种帽子近来已不大常见了。 乘客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山间松林掩映,住户的房屋鳞次栉比,闪闪发光。 “先生,到津屋崎在哪儿停车?”司机问。 “已经到津屋崎啦?”乘客反问,由此看来,他似乎是初次来这里。 “前边不远就是街口。” “福隆寺在什么地方?请你给打听一下。” 司机点了点头。 树影在道路上伸出老长老长,太阳已经偏西了。 “先生是打东京来的吗?” “嗯,就算是吧。” “您来此地,是头一次吧?” “是第一次。” 乘客对任何问题的回答都只是三言两语。汽车穿过农田,进入闹市之中。 “劳驾,去福隆寺走哪条路?”司机在大米供应站前停下汽车,从车窗探出头去,对住户问道。 一个正在倒米袋的汉子,停住了手,大声给他指了路线。 汽车又奔驰起来。这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城镇。 “喂,我想买点香烛和鲜花,到卖的地方,请停一下。” 司机将车开到乘客要去的店前。乘客在一家店里买了香烛,在另一家店里买了鲜花。他一身西服十分合体,虽说年事已高,服装却相当入时。 汽车拐出城后,沿着一条通住山脚的上坡路向前驶去,住宅区尽头,就是寺院的石砌台阶。 “就是这儿。” 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 乘客手捧花束下了车,告诉司机等着他,而后顺着高高的石阶走上去。两旁是一带松、杉树林。山门座落在石阶上面,门楼高耸。 那乘客缓缓迈步拾级而上。两三个小孩由上面飞跑而下。 当他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后,驻足少歇。回头望去,只见城中的房屋排列山下,海面在眼前粼粼闪光。正前方有一座很大的海岛。防波堤四面环绕,锚泊着一大片机帆船。 他在看清了山门上高悬的“福隆寺”匾额之后,走进了庙门。 —个小僧正在打扫枯吁,他讲明来意,求见住持僧人。 住持僧身穿一袭黑色袈裟,银髯飘洒在胸前,来到香客站立处。 “您可是长老?” 香客摘下帽子,一头花白头发整齐地分为两半,神态十分安详。 “寺岛康正之墓是在贵寺里吧?” “对,寺岛先生的陵墓在本寺。” “我有一个夙愿,在寺岛先生生前,就想来看望他。此次到了九州,决定绕道前来扫墓。麻烦长老给领领路,可好?” “好的。”住持让小僧提来一个盛了水的提捅,“哦,您是寺岛先生的老朋友喽?” 住持当先走去,一边还同紧跟在身后的香客继续说:“您这样重情义的人,眼下可真罕见,寺岛先生还不知该多么高兴哩。” 寺院的隔墙处,有一道栅栏门。墓地被低低的竹篱环绕起来。墓地十分宽阔。住持在墓间小路上走着。一棵柿树,枝头挂满片片红叶,在秋风中瑟瑟颤栗。 透过陵墓中的树隙,大海遥遥在望。风势很猛,云隙里露出已经西斜的太阳,在海上投下淡淡的光华,水面升起道道光柱。 “这里就是。”住持回身说道。 陵墓四周,石墙环绕。墓碑是在一块天然岩石上刻成的。香客站在墓碑正面,念出了正面的碑文:“亭光院苍园真观居士”。 他踏上低低的石阶,将带来的花束插入花筒,住持在一旁放下水桶,香客躬下身子,点燃了香烛。 住持并肩站立身旁,念诵了短短几句经文。海风从两人背上吹过。住持诵经已毕,香客却还长跪不起,夕阳穿云而出,照亮他那瘦削的肩头。他那股虔诚劲儿,使住持也久久不忍离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香客才站起身来,用带柄的勺子从桶里舀水往墓碑上浇洒。水滴在碑石上流淌出道道湿痕。香客念念有词,重又诵起那简短的经文。海风吹来了远方的汽笛声响。 香客眼望大海。那眼神,恰似要发现墓碑与海景之间的联系。 “好优美的景色啊!”他那瘦削的脸膛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寺岛先生长眠于此,也算死得其所了。” 话语平静。目光依旧深沉地遥望海面。海上,一个个海岛浮在水面,宛如幅幅画卷。 “嗯,毕竟是在生身故乡嘛!人死安葬,故土为上呀。” “寺岛先生出生在此地,我倒知道。他的家属呢?” “他家原是这一带的地主,由于战后土地改革,耕地减少了一半,最后干脆都卖掉,在城里办起了杂货店。每逢忌日,必定来扫墓的。” “他的夫人还健在吗?” “怕已有六十二三岁了吧?” “瞧您说的,都七十啦。” “噢!已交古稀之年了!”香客神色愕然地将脸转向大海方向,又问,“其他家属也都好吧?” “嗯,都很好。儿子、媳妇都很孝顺,老人安度晚年,也算有福气啊。” 老僧说完,香客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就好。算放心了。” 住持僧审度般地打量着扫墓人的面孔。 “施主与寺岛先生交往很深呵!” “受过先生之恩呀。” “噢。那末,要不要见一见家属呢?” 扫墓人将头一摇:“不必啦。我回去时再看他们。” “是喽。出了小寺,就是大街。朝博多方向走,路左边有一个杂货铺,叫寺岛商店,一看便知。” “谢谢。” “唉,寺岛先生也曾作到了公使,后来,正该青云直上哩。”老僧望着碑石说下去,“停战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可,毕竟还是支撑了日本的败局,是吧?” “或许是吧。”扫墓人轻轻地虑了点头。 “听说,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外交官,威望很高哩。哎,此地人都为这位本乡人物去世,很伤心。那么出色的人物,这地方怕是不会再有?99lib?第二个了。” 住持僧回头一看,扫墓人也颇有同感地连连点头。 “在战争的紧要关头,作为驻中立国的公使,在那种艰难处境中,经历了千辛万苦,真算是操劳过度了,是吧?” “我想是的。” 扫墓人与住持僧一起走回寺里。银杏树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自从去世以后,外务省倒也偶而有人打东京来这儿看看。不过,近来,没有远处来的,您还是好久以来的头一位哩!” 扫墓者的步子与老僧那蹒跚的步履合着节拍,走出栅栏门,来到大殿旁边。落叶在树根附近堆起老高。 寺后是一片树林,它遮挡了阳光;所以,一到这儿,就突然间感到暗然失色。 “请这边走。进去吃杯茶吧,” 老僧邀扫墓者进屋喝茶,他婉言谢绝: “多谢长老一片盛情。不过,还要赶路,只好就此告辞了。”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 “这一点钱,实在拿不出手,我看,权当寺岛先生的一点香资吧。” “噢,是吗?哎呀,这太……” 住持僧恭恭敬敬地接过去,看了级包上写的字。 上有四个墨写的字:田中孝一。 “尊姓是田中呀?” “啊。” “我尽快将这拿给先生的家属们看一看。” “别,请别声张。因为,即使拿去看,我想她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是寺岛先生生前和我个人有一点交情罢了。” 老僧的视线重又落到纸包的字上。 “真是一笔好字啊!”老僧端详良久,拾起头来,“恕我冒昧,您这字好像米芾的笔体哩。” “哎呀,那可不敢当。” “不,我也搞书法呀,还在教这一带的人哩。所以,多多少少也懂一点。说真的,很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的上品了,真让人高兴啊!” 住持僧将扫墓者一直送到石阶上。在他那高大身躯对比下,汽车显得十分矮小。 汽车开动了,扫墓者坐在座位上对司机说: “顺那条大街朝右拐,据说有一家杂货铺。字号是寺岛商店。到店门前,开慢一点。” 汽车按照乘客的要求驶去。 到了大街,只见两旁的商店一家接着一家。津屋崎是古老的海港,座落在这里的大多数房屋都坚固结实。也有一些泥灰墙房屋,沐浴在嫣红的夕阳中。 乘客凝眸注视扑面而来的房舍。 “喂,就是那儿。” 司机似乎也看到了“寺岛商店”的招牌。车速慢下来。 “我去买包烟就来。” “先生,让我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 他自己打开车门。 商店铺面宽敞,一半经销杂货,一半出售香烟。店里很暗。在摆满香烟的玻璃柜台对面,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织毛衣。看到有顾客进店,那少女抬起了白暂的面庞。 “来三盒和平鸽牌的。” 少女的手在柜子里忙碌着。顾客站在柜前,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两只眼热切地端详着少女的面容。 “谢谢您光顾。” 少女轻声道了谢,将三盒和平鸽牌香烟放在柜台上。 “有火柴吗?” “有,有的。” 顾客立即打开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口上,接过少女递过来的火柴,并未马上离去。放下火柴之后,他还口吐袅袅青烟,伫立在那儿。 “您是这家的令嫒吗?”迟疑良久,客人才开口问。 “嗯!” 一张惊奇的面孔,那张瓜子脸妩媚动人。 “芳龄多大了?唉呀,这太失礼了。因为总觉得您有点像我的一位熟人。” 少女羞涩地微微一笑。 少女身后就是货架。里面很暗,看不清楚。夕阳照着店门,仿佛聚了光似地,唯独那一块很亮。 “您走好!” 对少女来说,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顾客。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回车里。 客人还从车后窗掉头遥看寺岛商店。它渐渐远去,街市的房屋也到了尽头。 汽车驶过一个小站时,这位客人突然说: “喂,帮我买一份晚报好吗?” 报纸是福冈发行的,乘客听恁车子摇晃着身躯,入迷地看着报纸。车外,夕阳映照山峦,田野上已经看不见日光。 一则消息引起了客人的极大关注: 九州大学举行医学讨论会,来自东京、京都以及全国各地的学者荟萃一堂,连日来进行了热烈的学术讨论,今天的报告人与报告题目如下: 关于癌症前期症状与胃溃疡 K大学 仓丰吉夫博士 白血病病理组织学的观察 T大学 芦村亮一博士 乘客眼睛离开报纸,眺望窗外,这是一种迄今从未有过的心荡神驰的表情。 芦村亮一在旅馆先是得到一个口信:有人来过电话。接着,旅馆的女招待拿来了总机所做的电话摘记。 明天上午十一时,在东公园龟山上皇铜像前恭候光临。倘因百忙无暇抽身,我将自认无缘而作罢。在下将候至十一点半钟。 芦村亮一的熟人中,山口一姓很多。可是,并无一人会给自己下达这种古怪指示,他如坠五里雾中。 他从房间里给总机打了电话。 “果真是给我来的电话吗?” “对,我叮问了两次,不会错的。” “单单说了‘山口’二字吗?” “他说,一提这个,您就明白了。” 芦村亮一挂断了电话,猛抽了一阵子香烟。房间临近电车道,耳听着电车和汽车的奔跑声,他呆立不动。三十分钟过后,他呼叫总机: “请接东京,”报出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前,芦村亮一没动地方,两眼一直望着天花板的一角。 “请讲吧。” 随着接线员的话声,妻子说话了。 “节子吗?” “啊,是您哪!您那儿怎么样?” “嗯,进展顺利。” “还剩两天了吧?” “是。” “辛苦了。能按期回来吗?” “可以。” “有什么事吗?”节子似乎从亮一的语调中觉察出了什么。 “不,没什么。我离家期间有什么反常情况吗?” “没,没有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想问问家里情况呗!” “真怪。从来还没有接过您从旅行地打来的电话呐。” 芦村亮一迟疑了。拨电话时,本打算将那件事讲出来的,但,话到嘴边没出口。 “喂,”由于亮一默不作声,令子催促他;“您说话呀,我听着哩。” “我初次来福冈。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来玩。” “哦,那太好了。上次,参加京都学会,多谢您让我逛了奈良呀……就是为这事特意打的电话?”节子声音欢快地问。 “久美子来过九州吗?”亮一不动声色地反问。 “嗯,不知道她去没去过。” “孝子舅母来过吗?”亮一又迟迟疑疑地问。 “呵,没听说过,哎呀,真是个怪人。您打算把大家都带到九州去?”节子笑出声来,“大家一定会高兴啊。下次,久美子她们来了,我一定转告。” “算了吧!”亮一连忙制止她,“先不要说。因为我只是一时想起,顺便说说罢了。” “是吗?再坚持一下,辛苦两天吧。” “早点休息吧。” “好,听到您的声音真高兴。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祝您晚安。” 亮一放下电话之后,心里并不轻松。 次日上午十一点整,芦村亮一乘车赶到东公园入口处。 规模宏大的公园里,草地一片黄,林荫道上的树木也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杈。 亮一朝着矗立在人工高台上的铜像走去。冬阳孱弱,白云飘飘,在它的映衬下,龟山上皇显示出它那冠带整齐的黑黝黝的雄姿。以铜像为中心的台地四周,栽种着一株株杜鹃。旅馆的人告诉他,一到花期,十分壮观。 学会今天继续开会,但亮一和同事说要休息一天。他感到假若错过这次机会将终生遗憾。 脚下,寒风飘舞。天气比昨天还要冷。他拐上了通往铜像的小径。 人影幢幢,多半是携家带口或者丽影双双。孩子们在枯黄的草地上奔跑。树木之间,可看到茶店的红色房顶。 亮一举目搜寻,并未看到要找的人。他拾级登上小山包。通往铜像处,是一片平地。他伫立其间,由于位置较高,整个公园尽收眼底。 他坐在长椅上抽起烟来,两眼不停地观察着下方。每当有人新来公园,他的视线就绷得紧紧的。 除了驶过公园旁的电车发出声响以外,这儿真是个宁静的天地。由于公园宏大,相形之下,走路的人都显得很渺小。 白云飘飘,在草地上形成斑斑阴影。 这时,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来人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了一顶近来已很罕见的鸭舌帽,大衣领子向上竖着,身材魁伟。 他站在长椅一端,与亮一隔开一大段距离。他两眼俯瞰公园,似乎没觉察到亮一的存在。 亮一凝望来人的侧影,心中疑云未消。之所以没有立即作声,也正是因为还在半信半疑。 几声低语从来人口中说出,最初几个音被风吹走了。芦村亮一像弹簧一样从长椅上跳起身来,是在他的两耳清清楚楚地第二次听到声音之时。 “阿亮,”来人保持着原来姿势,叫出他的名字。云影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庞。 亮一快步走到来人身边,站在相距不到一米的地方,直盯盯地凝视着那半边面孔。 “果真……”亮一气喘吁吁,“果真是您吗?” 来人依旧未变姿势,视线也依旧朝着公园。 “是我……多年不见了。” 声音吵哑,但亮一确实还记得。这种令人怀恋的声音,将近二十年没有听到了。 “阿亮,祝贺你!我在报上看到,你都成了博士了,有出息呀!” “舅舅,”多年没有出唇的称呼!声音颤抖了,“舅舅……” 他语塞了,浑身颤栗、手指麻木起来。 “坐下吧。我们要像拉家常一样,懂吗?阿亮。” 来人亲自掏出手绢,将长椅上的灰尘擦掉,包括亮一那一边。 他从容不迫地由大衣里取出香烟,打着了火。亮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一举一动,这才看出,鸭舌帽下露出了丝丝银发,面庞依旧像往昔那样轮廓分明。 亮一喘不过气来。 对方悠然自得,缕缕青烟吐向云间。 “到底出现了!幽灵呀。” 他的两眼在观赏着公园的冬景。 “可是……” 亮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对身边的人还没有产生实实在在的感觉。 “你一下子就明白是我了吧?我给旅馆留的话。” 吐字清晰的东京腔也还没变。 “……这个,明白的。我觉出来是舅舅了。” “我是个已经死去的人,阿亮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早就影影绰绰有这种预感的。” “久美子没有觉察吧?” 当提到久美子时,声调就变了。 “没有。除了我自己。或许节子也半信半疑的。” “噢!节子好吗?” “好!舅舅,舅母也很安泰。” “我知道。” 这句话,是隔了好久才说出的,两眼望着下方。 “您知道?回国后问过别人了吗?” “我见到的。” “嗯?在哪儿?” “在歌舞伎剧院,久美子也是那次看见的,都长大成人了。”他顿了顿,“像做梦一样啊。我离开时,她还在幼儿园……肩上挂着小书包,上面画有一只赤兔。防空头巾和书包挂在一起。穿着一件扎腿式的小裤子,还是她妈的旧衣服改做的呢。” “舅舅在歌舞伎剧院见到舅妈和久美子,是偶然的吗?” “姑且就算偶然的吧。”他迟疑了一下才说,“真没想到都长那么大了。” 亮一仔细地看着野上显一郎的侧影,他是报纸上白纸黑字公布过死在任上的人物。亮一还记得那篇报道,并附有照片和简历。 而这个人,此刻就在眼前! “阿亮,你还不相信吗?我这不有脚吗?!” 野上显一郎半开玩笑地用脚跺了跺地面。 “可是,那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报上公布我死了,是吧?” “这是当时官方公布的,又不是报社特派记者的电讯。” “是啊!野上显一郎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了。”野上显一郎似乎累了,背靠在长椅上,很自然地伸展身躯,两眼仰望流云。 “我这个人在这里,而野上显一郎则哪儿也没有了,无疑是死掉了。这是日本政府所作的权威结论。” 芦村亮一绷紧了脸。 第二十章 站在高处,天宇显得寥廓极了。 灰色的浮云西方飘流,云团被孱弱的阳光镶上了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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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上显一郎就那么坐在长椅上,纹丝不动。鸭舌帽的遮沿儿下显得很暗,轮廓分明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颚下的喉部显出了老态。 芦村亮一凝望面前的舅父,不仅是那充满生活气息的服饰,就连国籍也不再是日本人了。 “我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亮一说,“是按您自己的意愿注销了日本国籍吗?” “那当然是。”显一郎应声而答,“办自己的事嘛,并没有受任何人强迫。” “可是,其中必有缘故。对我们来说,编造舅舅死亡的谎话,其动机是莫名其妙的。” “迫不得已呀!”显一郎明确回答。 “您说的是……” “阿亮,人呀,随着环境不同,无缘无故地性情也就变了。本来似乎是坚定不移、坚强不屈的,可想不到,意志这玩艺儿,竟是受环境所左右的……虽然,这是一种近乎原始唯物论的说法。” “那个特定环境才是症结所在。促使舅舅那样作出抉择的所谓环境是什么?” “是战争。”显一郞简短地说道,“再不能多说了。” “但是,战争已经结朿多年,难道还有密可保吗?” “我的情况……” “可是丘吉尔、伊登都发表了战时回忆录,到了现在,只有舅舅您……” “我可不是那种大人物,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驻外公使馆秘书。大人物们战后尽可以挑选一些无关大局的材料公诸于众,而小人物则往往什么也不能说。” “那么,舅舅隐瞒日本人身份,也是为了国家吗?” “好啦,不再谈这个问题吧。我不是为了要说这几句话才把你从百忙中叫来的。” “我明白。”芦村亮一神情一变,“那么,这事我就不问了。舅舅今后怎么办呢?” “你是说要我住在日本吧?”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假如情况许可,我也想住在日本,毕竟袓国好故土亲啊!所以,才这样幽灵一般厚着脸皮闯回来了。” “您仅仅是回来观赏日本风景吗?” 没有回答。 “不见见孝子舅妈吗?” “别说傻话了。”显一郎神情凄楚地惨然一笑,“她呀,我这个人一死,她在这个人世间就孑然一身了。又不是盂兰会,这种时候,幽灵怎么能在妻子面前显形呢?” “可是,舅舅才只见了我一个人呀!”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见面的嘛。假如换成妻子女儿,那是绝对没有理由将他们叫来的。” “不过,舅舅已经见到了久美子。” “见到了,”显一郎低声说,“你早就知道吗?” “知道……舅舅在见到孝子舅妈和久美子以前来到日本的事,我也有所觉察。” “什么?”显一郎口里流露出惊愕之情,蓦然间,他目光犀利地望着亮一,“你怎么知道的?” “是节子。” “阿节,她?” “她在游奈良古刹和唐招提寺时,在留言簿上见到了您的笔迹呀。” “原来如此!”野上显一郎追悔莫及地弹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真是多此一举!” 一副困窘不已的神色。 “当时,节子还半信半疑。因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外务省正式公布的死者,却还健在呀!” “那倒也是。” “阿节将此事告诉了久美子。因此,有人为了证实此事,又去了一趟。” “谁?难道是孝子吗?” “不,是一个叫添田的新闻记者。” “什么?” “虽说是新闻记者,但此人将来恐怕要作久美子的丈夫的。” 野上显一郎为了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也给了亮一一支,自己打着打火机,给他点着,小拇指微微打颤。袅袅青烟在淡淡的白云下扩散开来。 “他人品怎么样?”这一次语气热心起来。 “我见过二三次,是个可以信赖的青年,节子的印象更好。” 青烟又从显一郞唇边冒出来。 “既是阿节认为好,那不会错。” 野上显一郎的视线多次凝望松林上空。亮一看到帽沿下那一双眼睛泪水晶莹。 芦村亮一心里很不好受。两个人好大功夫没有出声。路人看去,这两个人似乎正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歇息呢! “久美子的事,”显一郎过了一会儿说,“就拜托你和节子照料啦。” “那,”芦村亮一打内心深处感到了这种热情,他困惑了,“一定尽力。再说,孝子舅妈也健在嘛!” 说完,他看着舅舅,只见显一郎表情严峻。 “舅舅,您见过孝子舅妈了?” “是的,那是村尾君给安排的。” “您回国也是村尾先生帮忙吗?” “不,是我自作主张回来的,并非村尾君所为。” 芦村亮一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假如我在场,哪怕生拉硬扯,也要把您拉到舅妈身边的。” “谢谢,”显一郎说,“阿亮,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不能那样简单从事呀!那样一来,我就将形同囚犯,无颜见人,更回不了祖国。现在我可是堂堂正正地回国的。不管怎么说,我已是在昭和19年(1944年)入了鬼籍的人呀!” “这件事,”亮一急忙插话,“丝毫不必在意。宣布已经阵亡时军人,不少都陆续生还了。” “要是当兵就好了。”显一郎仿佛在驳斥亮一,“因为战场上转瞬之间就与人世隔绝了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好说。然而。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呆在中立国,谁都知道我已死于九泉之下;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生还呐。” “但是,舅舅眼前就是活着回到了这儿呀!” “这不成理由。”舅舅仿佛大失所望地说,“你再这么胡扯,我真要后悔见到你了。我原以为,阿亮是个堂堂男子汉,会理解我的。” 芦村亮一愕然一惊。舅舅所说的“堂堂男子汉”一语,刺痛了他的心。这句话,同时也使他意识到:唯独自己,才与这位舅舅的关系不同于节子她们。 孝子、久美子,还有节子,都和这位舅舅有着血肉关系,不仅是担心女人们会惊慌失措,而且舅舅断定:换了亮一,就会冷静些。这并非单纯的性别问题。 “阿亮,你会理解我的。”显一郎见亮一默不作声,就接着说,“我本来也不该在你面前露面的。事实上,此次回国前,我就下了决心。可是,一踏上祖国的土地,不由自主地,这种决心就土崩瓦解了。怎么说好呢?一句话,我想把自己还活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一位亲人呀!……” 有人在下边的公园里走动,仰脸朝这边观望。不过,不是看他们俩,而是仰望耸立在两人身后的龟山上皇铜像。 “这正是苟活者的苦恼哇!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情况,毕竟怪不甘心的。于是,就要找个合适的人,想来想去非你莫属了。事情就是这样。”显一郎接着说,“因此,见到我这件事,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一向认为你会答应我的要求。” “我,”芦村亮一喘着粗气,“我不能保证。” “阿亮,你知道我是很任性的。”一阵沉默过后,显一郞说。 “不,您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像吗?假如那样,我恐怕连你也不会见了。可我办不到。我在离开日本的刹那间,肯定会后悔不该见你。尽管如此,可还是大摇大摆地在你面前现了原形。” “从此,您就再也不见我了吗?” “一次就足够了。接二连三地见面,就不像一个幽灵了。” “可是,舅舅,节子和久美子也都觉察到了您的情况呐。” 刹那之间,野上显一郎的脸色变得可怕起来。在这以前,他的话语还带有一点轻松劲儿,陡然之间弦绷紧了,连身躯都一晃不晃了。 “是吗?”只是嘴唇微微一动,后面的话简直就像挤出来的,“虽然我感到会那样。” “当然啦。久美子对我虽只字未提。可是,她很聪明,我想她会觉察出来的。”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显一郎急忙问。 “久美子给画家笹岛当模特儿,”亮一迎着舅舅那凝视自己的目光,“那些画像因画家猝死而不知去向。可是,事后,寄来一封女人署名的信,说要转交画像,让久美子到京都南禅寺去取。久美子如约到达指定地点。但是,这个女人并未露面,她一无所获地回到了东京……自此开始,久美子就感到奇怪了。” “唉!”显一郎又将眼光转到那片松林方向,“所谓感到奇怪,是猜想出父亲就在那神秘来信的背后吗?” “虽然不大清楚,但我想,她大概感到了父亲的影子” “久美子独自到京都的吗?” “不,因为不太放心,所以,就按我的主意,让警视厅一个警官跟去了。” “果然不错啊!”显一郎脱口而出。 “果然?”亮一不胜惊愕,“那么是舅舅您的意思吗?” 野上显一郎低下了头。深深的皱纹第一次在眉宇间迭起,痛苦之情显而易见。 “信不是我寄的,”显一郎的话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吐出来,“是想要撮合我们见面的人所为。但是责任在我。” “不外乎村尾先生,或者泷先生吧?” “恕不能指名道姓。现在我才感到,特意将久美子由东京叫到京都,是作了一件错事。” “那是我的责任,”亮一似乎想遮拦过去,“怪我多了一句嘴。” “不,阿亮,你是对的。你替久美子着想,实在难能可贵。刚刚我不是还求你照料她吗?阿亮,依你所讲,久美子大概会有一个美满婚姻的。” 芦村亮一没有接话。 “真是不可思议呀!我对新闻记者从来没有什么好感,可是,自从听了你的话以后,就突然间改变了看法,所以,真有点怪。虽然还没有见过本人,我却觉得甚至连他的音容笑貌都能摸模糊糊地想象出来。对于这个人,我竟已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翁婿之情,真是荒唐啊!” “国内,”亮一说,“到处都有人伸着手在等待着欢迎舅舅。如果对您有所不便,这些人们无论什么秘密都会守住。哪怕是不让舅舅去抛头露面,而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居在什么地方也办得到。您不是打算默默无闻地度过视为已死的晚年吗?我们大家,都愿意为此而不惜一切。” “阿亮,我已经一再讲明,这件事,就权当作根本没有吧。希望你始终记着:历史是不可逆转的。” 芦村亮一直视着舅舅的面孔。 “您打算在国内再呆多长吋间?”。 “不会住久。我只是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来的,不是一个回乡之人。当然会很快离开日本的。” “您一个人来的吗?” “什么?” 也许是一种主观印象吧,只见野上显一郎的神情显得有点狼狈。 “你说什么?” “我是问,您是一个人回国的吗?” 第一声问话,已经传进了野上显一郎的耳膜。他所以要再次反问,乃是为了争取时间考虑措辞。不,措辞早有准备。不过,他有点迟疑不决:将那种措辞照端出来是否合适。 “一个人。”他断然说道。眉宇间流露出苦涩的神情,不过帽沿遮盖了它。他又?99lib?重复了一遍:“当然一个人呀!” “不过,”显一郎接着说,“何时离开日本,我也不会告诉你。此地相逢,此地分手,它是一次永诀。再说,我长时间呆在日本,将会发生不测。” “不测?”芦村亮一追问:“什么不测?” “具体还说不清。只是无形中有这样一种感觉。” “舅舅,”亮一目光逼人地盯着对方,“刚才跟您提到的画家笹岛,就是给久美子画像的,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并且,听说久美子到京都时,宾馆里发生了枪击事件,住宿旅客受了伤。” “这两件事我都不知道。”显一郎平静地说,“笹岛这个人,我也没有见过。” “可是,是泷先生让久美子去当模特儿的呀!” “泷良精,我认识。不过,他回国以后,与我并无来往。” “您刚才说过,久美子到京都去,是一个认识您的人出的主意,也就在京都那家宾馆里,发生了开枪伤人的事件。再说,笹岛先生一事,也与久美子有点瓜葛。” “太出乎意料啦!我仅仅认为,自己在日本呆下去,会给各种人招致麻烦。因为,不管怎么讲,外务省已经宣布我死去了呀。”显一郎眼望云端接着说,“说实在的,我回国的一个原因,就是想拜谒寺岛公使的陵墓。其实,直到昨天才算实现了这一99lib?夙愿啊。就在博多附近,大海历历在望,陵墓修在一块高地上,很像样的。我一边上香,一边深深地感到,毕竟还是真正死去的人,才能不给任何人招致麻烦啊。” 芦村亮一没有插话。 “我曾蒙寺岛先生厚爱,我想,单是拜谒了陵墓一事,也不枉回国这一趟,有这就足够了。看来,我在日本似乎呆得太久了。” “舅舅!” “嗯?什么事儿?” “寺岛公使在国外染病,回国后病故。我猜他准是在家属亲友的跟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 “我想,舅舅的情况也会如此。报上说您在瑞士医院病故。既然住了院,就会有很多医生、护士知道。那怎么变成了亡故呢?” 野上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 “要么,您在瑞士住院本身就是个烟幕弹?” “无可奉告呐!”野上支支吾吾地说。 “那末,我再问一件事。当时,在场的既有村尾先生,又有使馆的其他人员。并且,在瑞士的还有当时的特派记者泷良精先.生。可是,村尾先生、泷先生全部知道您回国了。起码村尾先生让您见到了舅母和久美子,这应该是无法否认的。泷先生也会洞悉这一举一动。这两个人本来就了解您依然健在。这是什么缘故呢?” “阿亮,这些话就先咽在肚里吧。你好奇心太强,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的,简直像个孩子哟。” “十分简单而又普通的疑问嘛。但是,却又是关系重大的疑问。” “好啦。我真不该叫你来。怪我失之轻率啊!” “您既然不让告诉任何人,那我照办就是。不过,您既然信任我,并叫我来到这里,那末,就要请您讲得使我心服口服。我认为,这是舅舅对我应尽的义务。” “一个幽灵没有义务。”野上显一郎心安理得地一口回绝,“本来,一个幽灵,天生就是我行我素,随意出现,自由隐匿。叫你到这里来,也是我这个幽灵的随心所欲:不讲情由,不履行你所说的义务,也是幽灵的特权呀。” 野上显一郎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松林映照在草地上的倒影稍稍改变了位置。 “好优美的景色,祖国的景色啊!此时此地,见到阿亮你,说东道西,回日本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景,真像—场梦幻。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我回去以后,这五光十色的风景和你那音容笑貌,才会鲜明强烈地长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亮一随后也站起身来。 “舅舅,您其实不是要见我,而是想见见久美子再走吧?” 亮一有意不看舅舅的脸,只看着那穿着西服、已经养成了外国风度的背影说。 背影默默不语。 “久美子,我陪您去见她。如果舅舅坚持隐瞒到底,那末,我就按您的主意,悄悄地陪你去。还要让她毫不察觉。” 沉默在继续。 “这件小事,就交给我办好吗?我绝对保密。听了,您倾诉衷肠,又不能对舅母或者节子吐露片言只语。我看,恐怕遇见依然健在的舅舅这件事,我只有带进坟墓里去了。”亮—乞求说,“所以,请您指定一个联络办法,我一定听您的安排。舅舅您只是在歌舞伎剧院里见了久美子一面吧?不,那不能算作见面。只是影影绰绰瞧了一眼罢了。此外,在您手上理应存有画家笹岛所画的久美子头像,然而,您却还没有与久美子谈过一句话。您开口问话,久美子稚声稚气地回答,不作这么一番谈话,我看您是不会甘心罢休的。我来办这件事吧。” “谢谢你,阿亮。”背影回答,那是一个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背影,“难得你一片好心,你的情意我心领了。” 亮一瞪大了双眼。 “你不要见怪,我似乎有点冥顽不化,可这也是无可奈何呀!你的心意,使我感激涕零。不过,它,还是不接受为好。” “可您,不会再次回日本了,是吧?” “恐怕来不成啦。” “因此,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次良机呀!” “我明白。如果情况允许,我会立即照你说的去办。久美子十分可爱,我尽管身处异国,也对她梦绕魂牵:不是长得这么高的久美子,而是往昔孩提的身影,还是在我膝边缠绕的小丫头。对啦,还有这么一件事。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一看,久美子孤零零地坐在我那盖着被子的胸膛上咧!我记得,那还是她两三岁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仿佛一只小猫卧在身上,觉不出什么重量,活像一个洋娃娃。当时,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吗?给我留下的印象太鲜明、太强烈了,以至于一作梦,就常常重现那一情景……” “因此您就格外应当……”亮一没有把话说完。 “你要我和今天的久美子谈谈话,是吗?”显一郎接过话头,“那样一来,就将更加丰富我的梦境,既有一个孩提童稚的久美子,又有一个长大成人的久美子啦。不过,事后就会感到加倍难受。即便是习惯于茹苦含辛的男子汉,也经受不起思念子女的折磨哩……” 野上显一郎将一股股袅袅青烟,喷向日光映照下的寒风之中。 “扯得太远了。”他说,“特地叫你来了一趟,却又没有满足你的要求,真对不起!” “不,没什么。” 芦村亮一与显一郎肩并肩坐着。松林那边,有一幢白色的建筑,似乎是一家医院或者饭店。灰暗的云团,在那白色建筑上层次分明地堆积起来? “只是,我对舅舅就这末离开日本,不胜遗憾。我想,不单是久美子表妹和孝子舅母,而且舅舅您也都会凄凉悲伤的。” “那是当然。因为,她们俩还一无所知嘛!我自己不知道将会几百倍地难过哩。见面谈谈话,也只是陡然增加这种痛苦啊!” “离开日本以后,您到何处去呢?” “还没有拿定主意。” “不过,舅舅在别的国家有国籍,是哪个国家呀?” “本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们知道之后,就会顺藤摸瓜地去找寻。人之常情嘛!因此,就恕不奉告吧。” 芦村亮一眼望着舅舅的侧影。也许是光线变化之故吧,他那耳后的白发显得比刚见面时更多了。 “舅舅在瑞士亡故,”他说,“是昭和19牟日本败局已定之时。当时,您如果要改变国籍,不可能是战败国,只能是美、英、法、比四个国家,决不会是苏联。” 今野上显一郞扔掉烟头,两手插进衣袋。这架式,就像等待凌空直下的狂飚。 “我想,舅舅并非自作主张加入了外国国籍,外务省也不是无缘无故发布了白纸黑字的讣告。舅舅的一举一动都是与日本政府,特別是外务省的头面人物有过默契的。于是,舅舅之死的意义,就不是您个人的私事,而是与当时日本的国家命运休戚相关啦……” “阿亮,你不要再说了。” “不,请允许我再说两句。我是一名医生,政治方面,国际局势方面,我当然不甚了解。可是,将舅舅的行动与外务省的公告对照起来一看,就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 “噢,什么结论呀?” “按我的主观臆断,您做了日本的替罪羊。” “不,我既不是那种人,又没有那样高的身价。” “舅舅自己的评价暂且不提。”亮一接着说下去,“总而言之,可以说日本当时需要某个驻外外交官员‘亡故’。波茨坦宣言是在1945年7月,就是说,在舅舅死后一年签署发表的。不过,我想,草稿在更早以前就准备好了。” “我不懂得你说些什么。”野上显一郎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可不是为了让你作这么一番考证,才叫你到这里来的。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一个人知道我还活在世上罢了。我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只要能证实这一点就足够了。刚才,我也讲了,请你讲话要站在现在的时间角度,历史不会再退回到过去的。” “可是……” “行啦,行啦。我可耐不住性子啦!再要纠缠不休,我怕要发火了。” 亮一不作声了。 鸟群在东公园那齐刷刷的松林上空翻飞。 “哎呀,我说话太粗暴啦,真对不起。”野上显一郎仿佛突然发觉自己噪门太大,表示了歉意,“阿亮,就此分手吧。” “不,舅舅,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想听。” “请允许我再放肆地说两句。舅舅就那样成了日本当时的替罪羊。我要说的,不是它的原因,而是日本将您置于这种境地,事后还装聋作哑,佯为不知……当时,负有责任的高官显贵们,有人身为战犯遭到处决,而有的人战后却又东山再起。眼前,还有的人当上了国家领袖,趾高气扬、招摇过市。他们不会不知道您的遭遇。正是这帮人,将野上显一郞这个替罪羊置诸脑后,甩手不管了。” 芦村亮一慷慨激昂。 “这太不合情理了。”野上显一郎不禁脱口而出。突然一惊,忙又压住话头,“不,你这是将主观臆断当作实际情况为前提瞎猜的。即便这种假设成立,可,当时的大日本帝国已经发了讣告,报上也作过报道呀。我不是军人,而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帝国外交官员嘛!时至今日,怎么还能再去说它是张冠李戴呢?” “不,我看这也未尝不可。将一个大活人任意宰割,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真是书生气十足!我已明明告诉你,要让时间倒转回去是不可能的。” “舅舅老是讲这个。您才真是个唯心主义者呢!难道说,那样一来,现在的日本就会有人身败名裂不成?如果单是这一层顾虑,您就放宽心好了。日本已经战败,一场秩序全都变样了,一个外交官活着回到祖国这桩区区小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嗯,道理上讲得通。你说,日本现在已经战败了,不过……”话头略一停顿,“不过,假如一个促使日本战败的外交官还活着,将会如何?这可是里通外国呀!” 说到这里,显一郎中断了后面的话,仿佛弦断而音绝了。 “舅舅。” “行啦,行啦,别再说啦!”显一郎换了个姿势,面对亮一,“恐怕时间已经很长了,让你耽误了宝贵的学术会议,十分抱歉。”说着起身就走。 “舅舅。”亮一追了上去。 “希望你打起精神来。另外,我又要絮叨了,久美子的事儿就托付你了。你舅母也越来越上岁数,也拜托你多加照看。” “绝对不能再见面了吗?” “大概是吧。本来想让你向阿节问个好的,可它又不能由你嘴里传过去。你将我这份心意记在心里就行啦。” “在某个地方……某个地方……不让孝子舅母和久美子表妹觉察,您能来吗?我会千方百计去办好的。” “谢谢……如果我有这种念头,也许会写信托你,不过,眼下还没有。” 野上显一郎伸手拦住亮一,不让他跟上去。 “分头走吧。你先留在这儿。” 它的含义,芦村亮一很快就领悟了。送别时,再也没有比站在原地眼望远去者的背影更好的了。 野上显一郎的背影沿着石阶走下了铜像高地。他的前方,有着草皮覆盖的地面,有松林,还有横空铺展的云霞。他那稍稍前躬的背影,一次也不曾掉头回顾过,走下最后一级石阶以后,就以一个散步者的步态踏着宽阔的地面远去了。 第二十一章 芦村亮一从福冈回到了东京。 “真想您呐!”节子见到亮一,眉开眼笑地说。 亮一一到家里,立即就打电话找孝子。竟然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好。 他出差回来,顺便给舅妈打个电话,这种事儿以往也曾有过。然而,连西服都没脱就去打电话,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是舅母吗?”亮一在电话里说,“我刚才从福冈回来。这些天不在家,让您惦记了。” 节子听不清楚孝子说了些什么。 “您身体好吗?”亮一煞有介事地问候。 这种问法也很古怪。俨然是在向长久不见的人问安,声调颇有点一本正经的味道。 “是吗?表妹呢?怎么样?” “真是个怪人。”节子在他背后低声嘟哝。她只能认为丈夫是在开玩笑。 “喂,”丈夫听了对方的回话,手握着话筒,扭回头对节子说,“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什么事儿?”节子感到诧异。 “我想请舅母、表妹去T饭店吃饭,那儿的小吃挺不错。” 太突如其来了,节子心里不由扑通扑通乱跳。丈夫一向有那么一种谨慎持重的学者风度的,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明天晚上,”亮一在电话里讲,“我和节子想请舅母和表妹过来一趟,我们一起到T饭店小吃部吃顿晚饭,您方便吗?” 亮一在征得对方同意后接着说:“是吗?那末,晚上六点半开饭,好吧?” 节子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连忙抢过了话筒。 “舅妈吗?我是节子。真那个……”孝子的声音传进了节子的耳朵里,“刚才,您听见了吧?亮一从福冈一回到家,就突然急急忙忙地发出了那个邀请呀。” “那太谢谢了。不过……有什么事呀?” “我,”节子手握话筒,“卟哧”一声笑了,“我也吃了一惊哩!他一跨进家门,就给舅妈打电话。” “好,好。那末,明晚六点半见吧。” 亮一在妻子身后,说:“你就说,我们开车去接。” 节子照原话说了之后,挂断了电话。 “舅妈怪惊奇呐。” 她帮着丈夫换起衣服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顿便饭罢了。” “您可不大像往常呀!” “我偶而也会冷不防来一手嘛。” 节子一边将丈夫的上衣挂在衣架上,一边问:“九州之行怎样?” “没啥,”亮一的话音平静得很,“学会嘛,还不是老一套。” “噢,对啦。”节子冷不丁对丈夫道起谢来,“没想到您从福冈给我打来电话,太感谢啦。因为出乎意料,所以格外让人高兴。” 丈夫从出差的地方打来电话,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这一趟九州之行,确乎有些反常。 “在那儿遇见什么人了?” “什么人呀?”亮一的话声显得有点狼狈。 “大家聚在一起,总会有久别的老朋友吧?” “嗯,这个……对!遇见了东北大学的长谷部先生。上次,在京都学会上就没有见到,这次也专程赶到九例。虽然年已古稀,身体仍然很硬朗。” 亮一谈得津津有味。 “那太好啦。对啦,一提起京都,就想起了上次陪您去的情景。” 亮一蓦地沉默下来。冷冷地问: “洗澡水烧好了吗?” “啊,我这就去看。” 节子走出屋去,她对丈夫情绪的突变感到迷惑不解。 在福冈巧遇舅舅的兴奋依然洋溢在胸间。也可以说,见到节子以后,它重又激荡起来。难以启唇的话语在心头冲击着他。尽管不能吐露真情,他却想:哪怕造成一种假像,透露出一言半语也好。 从福冈回到东京,马上便给孝子打电话,聆听她的声音,对孝子问长问短,就是他这种心情的一种表露。不言而喻,对方是丈二和尚——不摸头脑。这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表达方式。 亮一的想法是,如果可能,他要运用谈话技巧,使孝子、久美子,不,还有妻子节子全都相信野上显一郎还活在人世,却又觉察不出他的真实存在,也不将他的存在告诉她们。这种谈话技巧,当然很难掌握。 在T饭店小吃部里,就餐者几乎全都是外国人,孝子坐在芦村亮一的正对面,久美子在左,节子在右。乐队一刻不停地演奏着轻快的乐曲。 “实在难得,今晚让我们享受了意想不到的欢乐。”孝子说。 饭菜已经上了一半。 “他老是这么想起来一阵子的。”节子笑吟吟地对舅母说。 “啊,要是想起来就吃这么一顿,那可太好啦!”久美子刀叉并举,逗得大家忍俊不禁,“希望亮一哥以后多来点‘一阵子’吧。” “其实呢,”亮一开口了,“在福冈的学会结束聚餐时,我就想:对!回东京后,我们大家也要聚一聚。” “他一进家门,就连忙打电话哟!”节子接过话茬,“问好啦,请安啦,俨然是对一个一年多没见的人说话哩。” 然而,那正是亮一着实想说的话。“身体好吗”这句话,就是因心里想着野上显一郎而脱口说出的。 他觉得,孝子确实老了。由于平时经常见面,所以,对老态的萌生感觉不出来。在他与节子结婚时,孝子看起来还像是三十来岁似的娇艳,当时她那斯斯文文地手拿刀叉的形象又浮现眼前。 他感到,久美子也长大成人了。很早以前,也曾请过久美子在这里吃饭。不过,当时她那小巧玲珑的双脚在这椅子上甩来甩去的,还是个黄毛丫头哩。 亮一想,假如野上显一郎在什么地方目睹到这一场面,将会表现出一种什么神情呢?他情不自禁地环顾了四周。他不失礼貌地暗暗打量每个就餐者的面孔。一张张饭桌前,坐的全是异国客人:鹤发童颜的豪绅,丰腴肥胖的夫人。这些身材高大的男男女女使他产生了一种幻觉:由自己的座位上望去,在隔桌可见的一个角落,野上显一郎与外国夫人神秘地坐在桌前。 “外国客人真多呀!” 久美子大概受了亮一的传染,也在扫视着那些餐桌。尽管她的话声很轻,神情中却浮现出一种心事重重的认真劲儿。亮一注意到了久美子那种神情。 “久美子岂能不知道那事儿吗?” 久美子古刹奇遇法国夫人,M宾馆里深更半夜发生的枪击……这些都是听节子讲的。此刻,联系起来看,久美子不也会由那桩桩事件中,若明若暗地悟出点名堂吗?或许是微微发白的间接光线照射之故吧,孝子的脸庞晶莹如玉,平静而又安详。只有这一位还蒙在鼓里。 亮一想,假如此刻将那件事告诉孝子和久美子,结果将会如何呢?他想亲眼看看她们的欣喜若狂劲儿。毫无疑问,将会出现超出他想像的场面。 亮一渐渐地感到恐惧不安起来“仿佛,见到了舅舅”这句话自个儿要迸发出来似的,他的心有如倒海翻江一般。 “舅舅,您看,舅母这样康泰,久美子也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他的心声在说话。 亮一对闲谈也恐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地言不由衷,他决定尽量只听她们三人说话。 然而,这也够难受的。老听别人谈话,自己只能盯视着人家的面庞、身躯,不,甚至还有眉毛、睫毛。他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野上显一郎,正在会见孝子和久美子。 突然间,亮一想起学生时期看过的一本小说,书名是《会讲话的心脏》。书中详尽描写一种极想将藏在心里的话吐露出来的里活动,哪怕意志如钢也压抑不住。 亮一感到,自己此刻正是那书中的主人公。不单是想一吐为快,而且要在转眼之间将这母女俩救出苦海,让孤苦伶仃悲伤凄惨了十七年的孝子驱散乌云,换上笑脸。久美子也是一样。假如明白无误地听说自己的父亲还健在人世,她身上那种孤独凄凉的阴影也将顿时烟消云散。 亮一感到,自己正拚命与这九九藏书种诱惑搏斗。从表情上看,他与三个人谈得融洽开心,但内心里却极不平静。这件事对妻子也无法挑明,此时此刻,他正在表演着任何名星也难以胜任的高难度技巧。 “哎呀,真该打,”坐在身边的节子小声喊叫起来,“要是将添田叫来就好了,逢上这么个好机会。” 这句话将亮一拖出了困境。 “是呀,”他热烈赞同妻子的意见,连声音也不由提高了,“现在叫来也行嘛,也许还在报社没走,离这儿很近,来得及的。” “可是,饭已经吃完了呀!”久美子微微红了脸。 “没关系的,喝茶总赶得上。吃饭以后再找机会,光说说话也好嘛!” “可也是呀,那就去叫吧。”节子说。 “表妹,”亮一说,“快去打个电话。” 久美子难为情地迟疑着,看看母亲,仿佛是在征求意见。 “要叫的话,”孝子面带笑容,“那你就去打个电话吧。” 久美子推开坐椅,朝休息室的桌子走去,她的脚步显得乐颠颠的。 但是,片刻过后,她却十分扫兴地走回来。 “添田,已经离开报社回家了。” 添田彰一深信野上显一郎还活在人世上。 为什么当时的大日本帝国政府要宣布驻外公使馆外交官死亡呢?其理由,添田此刻只摸到一鳞半爪。第一次采访村尾科长问到野上一秘的情况时,他竟扬言,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好了。仔细想来,村尾并非信口雌黄,心烦意乱的村尾无意中恰恰触及了野上显一郎“死亡”的真相。 野上显一郎以法国人万纳德氏的身份借名还魂了。尽管不知此刻呆于何处,但是,可以肯定,尚未离开日本。 添田想,假若以此事为前提,事件就必须从头开始重新研究一番。 添田彰一早早离开报社,要找一处安静场所。他在有乐町附近,选定一家最不惹人注意的茶馆,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时间不慌不忙流逝。茶客静静地进来,又悄悄地离去,一批又一批。 添田前往郡山会见伊东的家属时,伊东忠介的养子媳妇说,我公公爱逛古庙,时常到奈良一带去游玩。去东京的前几天,越发去的勤了。并且,那天傍晚回到家里,也不知什么事,想得入了迷,木呆呆地闷坐在自己屋里,闭门不出。后来突然提出,马上要上东京去…… 现在,可以断定,伊东闭门不出,思来想去,肯定是因为在古刹里看到了野上显一郎的笔迹,而突然打定主意去东京,也是去寻找野上显一郎的。 但是,伊东忠介却死于世田谷,是何原因呢?既然他不是在别处被杀而移尸该处,那末,他就是与某个人一起到那一带的。或者说,是经人授意后单身前往的。难以想像,这个曾获得过柔道四段的原任陆军武官,竟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人用暴力威逼到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他一定有去那里的目的。就是说,正如添田当时也曾想过的那样,伊东忠介是到世田谷寻找某个人的。 添田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昭和19年驻XX国使馆人员名单一页。这是他由职员录上摘抄的。这一页,他迄今已不知看过多少次了。 公使 寺岛康正(已故)、野上显一郎(已故),村尾芳生、门田源一郎(庶务,已故)、伊东忠介。 伊东忠介去世田谷里的理由,他捉摸不透。这些人的故居全都在毫不相干的地方。世田谷深处为什么会吸引伊东忠介呢? 于是,蓦地一个念头似电光闪过添田的脑际。 门田果真已故吗?这是他由野上显一郎依然活着这一事实出发产生的一个链锁反应式的疑团。 门田庶务之死,究竟是在哪儿听来的?藏书网 他想起,是在会见外务省一个官员时被告知的。该员在添田询问时这样说: “门田君吗?他死啦!记得,在停战后回国不久,他就死在原籍佐贺市了。” 就是根据这一句话,添田简单了事地断定门田庶务已故的。外务省官员介绍同事的情况嘛,他就置信不疑了。 然而,这岂不是大有必要再作一次澄清吗?假如门田庶务与野上显一郎—样活在世上,那末,伊东忠介在东京的一举一动就将另作解释。 或许门田源一郎战后就住在世田谷一带呢?换句话说,就在距离伊东忠介被杀现场不太远的地区内。 一回到报社办公室,同事们就同他开玩笑说: “添田君,真遗憾呀!” “什么?” “刚才有你的电话,是一个声音十分动听的姑娘打来的,姓野上的。” “是吗?” 这般时分,会是什么事呢?一看表,已八点半钟。久美子在晚上给报社来电话是少有的事。 他连忙往久美子家里挂了电话。 “叫了好几次,也没有人接,”总机说,“大概不在家吧?” 那么说,孝子也一起外出了,电话是从外面打来的。这样也就放心了,没有发生特别让人担心的非常事件,说不定是要上街玩才约自己的。 添田呼叫总机,请马上接九州佐贺分社,总机又问了一遍,因为由东京在佐贺挂电话者甚少。 叫通分社后,添田先来了一通开场白,说有事麻烦,请查找一下家住佐贺市的原外务省官员门田源一郎近况如何。 “是佐贺的什么地方呀?”对方问。 “只知道在佐贺市。请千万给查一下好吗?因为他是战时驻中立国的一个庶务,所以请您找市政府之类的部门打听一下。” “试试看吧。”分社长爽快地应承下来,“明天,不,后天,请等两三天吧。查清后,就以稿件发出。您是政治部的添田彰一先生吧?” “是的,请多多关照。” 添田放下话筒,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佐贺分社的回话还要等两三天,添田望眼欲穿,可又无可奈何。下班后,添田本可以直接回家,但他必须再去一趟伊东忠介投宿的旅店,再次询问老板,从伊东忠介嘴里是否流露过门田的名字。 筒井旅店,添田已经来过两次。虽然邻近火车站,但却在偏僻角落。住房虽不算太陕窄,但房屋、设施都很陈旧。 添田走进店门。 “请进。”声音由身后传来。 他转身一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身穿号衣,在频频施礼。此人脸色黝黑,态度十分殷勤,像是店里的伙计。 “我不是来住店的,你们老板如果在店里,我想见见。我姓添田,是报社的。” “是,明白了。” 穿号衣的汉子露出印有“筒井旅店”字样的短衣,一转身走进店内。此刻,一个手端饭菜的女招待由楼上走下来。这个女招待和刚才那个汉子,都是上次添田来时所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啊!这边请。” 身穿号衣的男仆一出来,便毕恭毕敬地将添田让进木板铺地的会客室里。 记忆犹新的店老板放下报纸,摘下眼镜。 “哎呀,请这边坐。”他舒展浓眉,瘦脸堆笑说。 “我又来打搅了。”添田深表歉意,“其实还是老问题,就是那个在贵店住宿过的、在世田谷被杀的伊东先生的事。” “是吗?”主人苦笑了,“那个案子还没有了结吗?” “啊。看来警方总算将侦破工作告一段落了。” “我也很仔细地看了报纸。不过,总觉得他太倒霉了。尽管只在敝店住了一宿,就惨遭不幸,我也不能真就当作与己无关呀。” 老板神情诚恳。 “因此,我想打听一下,伊东先生声在贵店时,提没提到要去世田谷方向呢?” 这个问题,添田上次访问时曾经问过。 “噢,这件事,没听说过。” “关于这件事,伊东先生向你们流露过门田先生这一名字吗?” “门田先生?”老板迷惑不解的凝望着添田,“啊,没听说过。您说的门田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是已故伊东先生的朋友。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想,因为,伊东先生去世田谷方向,会不会是去探访朋友门田先生呢?” “这事儿,一点儿也没听到过。” 添田一无所获,辞别老板来到店门口,身穿号衣的男仆突然从旁边幽暗处出现,对他注目一礼,走了过去。这当儿,一个他曾见过的女人也由对面走来。 “哎呀,上次多亏你了。” 她是伊东忠介住店时负责侍侯的店中女仆,添田上次听她谈了不少情况。 “这次来有什么事呀?”女仆笑嗬嗬地问。 “啊,一点小事。刚才见过您的老板了。刚一出门,就在这儿碰上了您,真是巧遇。您记不记得那个叫伊东的旅客曾提到过门田这个名字?” “门田先生?”女仆歪着脑袋思索,“哎呀,这个名字好像没有听到过。” “噢?”添田知道最后一点线索也断了,“刚才您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您挺忙呵。”看到女仆手里拿着一个盛东西的提兜,他恭维说九九藏书。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天住店的旅客增加了。” “生意兴隆,万事如章。那我恭喜啦!”此刻,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刚才那个身穿号衣的男仆的身影来,“刚才有个身穿号衣的大叔,也是因为店里活忙,才雇来的吗?” “对。他一来,我们轻松多了。不过,雇用他有一半原因是老板可怜他。” “唉哟,是藏书网遭到不幸了吧?” “听说是老婆私奔,孩子扔给了他,够困难啦。他到店里说,只要收下他,干什么活都行。所以,老板就决定先留他一阵子再说。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儿哩。” “怪不得,我上次来时没有见他。”添田说,“耽误了您好半天。再有什么事儿的话,恐怕还得来麻烦的。到时候,请多帮忙。” “再见。” 添田朝车站方向走去。 第二天,他往久美子家里打了电话。 “昨晚,太遗憾啦!”久美子直接了当地说,“亮一哥前天在九州开完学会回来了,所以,请妈和我到了饭店吃饭。饭吃了一半,亮一哥说请添田也来吧,我就去给您打电话。一问,人家说您已经回家了。弄得大家怪扫兴的。” “那太对不起了,”添田道了歉,“倒不是回家了,是到外面去了一趟。后来,我很快就回了办公室,不过没赶上呐。我还当是从家里打来的,就去了电话,怪不得没人接哩。” “太遗憾啦。亮一哥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您讲呢。” “噢?他从九州回来了?” “对,是福冈。” 添田留意到了“九州”两个字。刚才打听的门田源一郎,虽然不在福冈,却与佐贺同在九州。他感到这不是一般的巧合。 “芦村先生那儿,我自己打电话吗?” “嗯,”久美子似在沉思,而后答道,“不,等我问过以后,再告诉您吧。” 诚然,自己与芦村亮一并无深交,直接打电话似也欠妥。 “那末,我等你的信儿。改日登门拜访。” “好久没来了,妈也盼着呐。” “请替我问好。” 添田放下了电话,久美子的声音依然萦绕在耳际。芦村亮一要找自己谈话这件事,还留在脑海里。 添田望眼欲穿地盼着佐贺分社送来报告。等了两天,回话装在稿件袋中寄到了。接电话的分社长亲自用稿纸这样写了以下内容: “兹将日前交办之事汇报如下:所询问门田源一郎氏,经在市府及其它处查明,该人原住于佐贺市水江町XX号、派员前往调查,证明该人并无死亡事实……” 看到这里,添田心头不禁一惊:自己原来只有一星半点怀疑,然而,却倒猜中了! 当时,他听了外务省官员的话,相信门田氏已经死亡。人们的心理往往是,一旦信以为真,就当作绝对可靠之事,连一点怀疑都不会有。 “但是,该人目前并未住在家中。”报告继续写道,“……门田源一郎氏在驻外工作期间,此已失去妻子,亦无子嗣。现在,其胞兄夫妻俩住于该地。门田氏战后回国,辞场去了外务省的公职,曾住在胞兄处。 “然而,大约在昭和二十一年,该人声言赴关西地区,走后杳无音讯。据其胞兄嫂称,曾一度遍贴寻人启事,但至今生死不明。 “关于此事,尚有一点颇怪:门田氏离家走后不久,即有一个谣传在东京外务省系统中不径而走:言一貌似门田源一郎者身亡。其兄嫂认为,多系东京方面将门田失踪误传为死亡所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添田看完报告,手按着额头思考起来。 伊东忠介从大和的郡山仓皇赶到东京,为的是去探访门田源一郎,这大概是肯定无疑的。这一情况表明,尽管别人都相信门田已死,唯独伊东忠介却知道他还活着。再进一步就等于说,伊东忠介尽管在大和的小城里经营着小杂货店,但却无时无刻不对使馆原来那班人的动向给以密切的注意。 作一个假设吧。 伊东忠介通过野上显一郎留下的笔迹得知,他并不像公布的那样已经亡故,而是活着回到了日本。伊东了解野上显一郎颇爱游览古寺,所以,肯定觉察到他是久别重游大和古刹了。于是,伊东断定野上的大本营设在东京。 伊东忠介火速赶到东京,走访了世田谷门田隐居的住所。 那么,门田却为何又失踪了呢?再者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要编造他已死亡的谣言呢?他在使馆里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务呀! 添田由此而产生了新的念头。那就是,一秘野上显一郎由中立国转送到瑞士医院时。当然不能设想野上会单独一人前往。假定后来的讣告纯属编造,那末,可以认为,他的瑞士之行必须精心伪装。譬如说,野上显一郎首先就要装成病人。完全可以设想,当时是门田庶务护送野上一秘前往瑞士的。其中奥秘,确实关系重大。 伊东武官的确对野上之死曾信以为真。然而,假如野上显一郎依然活着,那就不能不对当时同往瑞士的门田庶务盘根究底。这岂不就是将伊东忠介引向世田谷深处的理由吗? 那末,为什么伊东忠介却又被杀掉了呢?难道真是门田源一郎这根线结束了伊东的生命? 添田想到这里,又转念一想,伊东忠介住进品川的旅店后,并没有直奔世田谷,一定先到了田园调布和青山。田园调布有泷良精,青山有村尾芳生,两人均与野上显一郎情同手足。 伊东忠介可能探访过这两个人,这是他以前就想到的。他原以为,伊东只是去两家打听野上显一郎的情况。其实,倒不如说是去打听门田源一郎的住址哩。 伊东忠介大概想过,当时的二等秘书村尾芳生与特派记者泷良精(后来移住瑞士)岂能不知道门田的近况吗?添田认为,他访问两个人的目的就是,即便弄不清野上显一郎的情况,那末,也得了解一下门田君的近况。 两人之中,不知是谁,反正有人告诉伊东,门田源一郎住在世田谷地区。伊东这才去走访世田谷。不知怎的添田凭预感觉得,这个人可能是泷良精。 是泷良精的反常态度促使添田得出这一结论的。他急匆匆辞掉世界文化交流联盟的理事职务,钻进蓼科山里,旋即又从那里赶往京都,行动诡秘。看来泷某分明很害怕某一个人。 这么一来,添田想起来了,伊东忠介的名字曾经从旧军人横向联络名单上消失了。它让人感到,业已成为乡间杂货铺老板的伊东忠介放弃了旧梦,但是,这一事实反而向人们暗示:伊东忠介与中央方面保持着秘密联系。 就算这样吧,可那活在世上、却又下落不明的门田源一郎,此时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添田认定:此事需要,不,一定要重会泷良精与村尾芳生不可。 第二十二章 添田彰一往泷良精的家里打电话询问,回答照旧是:主人外出,地点不明。 村尾在京都M宾馆遭到枪击,身负重伤。添田想,他大概还没有去外务省上班。打电话一问,果然是因病未到。 “休息到什么时候呢?” “唉呀,恐怕再有三两个星期还来不了吧。” “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不大清楚。听说是在伊豆半岛一家温泉旅馆里疗养。详情我们还不了解。” “可是,他是科长呀,您那里总有办法联系吧?” “对不起,这个规定对外保密。” 仍旧无法得知实情。不过,总算知道了村尾科长住在伊豆的温泉旅馆。 伊豆的温泉不胜枚举。况且,无疑村尾仍会化名住宿,所以,不便挨个给各家旅馆打电话查询。 添田决定直接找到村尾家中。既然泷某下落不明,那末踏破铁鞋也要去会会村尾。 村尾的家位于青山南町由电车道向里拐进去的地方。这一带清一色小康人家。 村尾的家很快就找到了。 添田彰一眼望着两旁的红枫林,在挂着门牌的格栅门前停下脚步。 先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仆,继而又出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瓜子脸女人。 “请问,您可是村尾夫人?” “不,我是他家亲戚。家姐临时到别处去了。” “啊,您是村尾夫人的令妹?” “嗯。”在门口屈膝行礼的那个女人点头答道。 “那太失礼了。我在外务省里听说村尾先生生病去伊豆疗养了,夫人也?99lib?一起去了吗?” “啊。” 自称村尾夫人之妹的女人一提起此事,脸上就带出一种不愿开口的神情。 “那您可该费心喽。先生的病情如何?” “啊,多谢问候。怎么说呢,我是姐姐突然叫来照看门户的,还不了解详细情况。”她含糊其辞地搪塞着。 “其实,我是有件重要公事,急着要见村尾科长的。请问,科长去伊豆哪家温泉了呢?” “哎呀,”她面有难色地说,“听说医生规定,姐夫需要绝对安静,姐夫他概不会客的。” “我还不知道村尾先生的病情竟然那末重。不过,我只要见上个十分八分钟也就行了,绝对不会影响他的健康。如果有碍疗养,我自然会知趣立即告辞的。希望您将温泉地名和旅馆名告诉我。” “那……” 村尾夫人的妹妹,看起来不大擅于应付这一类事情。 毫无疑问,姐姐让她对去向守口如瓶。但是,对方是报社的呀,所以,她显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不便拜访,我可以事先打个电话,直接征求先生的意见。” 夫人的妹妹对报社不摸底细,她被添田的话打动了。 “那末,我就告诉您。哥哥他住在船原宾馆。” “多谢您啦。啊,另外,”添田蓦然想到,“在那儿,村尾先生照常用真名住宿吗?” “不。” 她告诉添田,用的不是真名,而是化名山田义一。 次日一早,添田离开东京。 船原温泉是一个背靠大山的偏僻所在。除了一家旅馆以外,几乎就全是农舍。山上秋色尽染,收获完毕的田间只剩下簇簇稻茬。 当添田望见旅馆那白色的楼房时,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村尾科长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迄今,他的已经几次交往,但是,对方每次都是冷冰冰地应付他。 村尾本来就对添田不抱好感,泷良精也是一样。这并非出自人们的好恶而是讨厌他来打听野上显一郎的情况。 添田下了汽牟,朝着宾馆大门走去,充满了迎战前的紧张。要知道,村尾芳生是在京都受了恼人的枪伤到这里来避人耳目的。一个藏书网最不讨人喜欢的新闻记者,偏又带着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题目,粘粘糊糊地追踪到此地。尚未见到村尾芳生,他那极度困窘的表情却已在添田眼前隐约可见。 宾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末大。但却河水环绕,亭台座座。 “有个姓山田的旅客住在这儿吧?” “对,住在这儿。”女服务员应声而答。 “夫人也在一起吧?” “嗯,对的。” “我是东京来的,想见一下夫人。” 女服务员问过添田的姓名,走进里面。 夫人出来了。她的脸型与添田在青山村尾家中见到的那个妇女一模一样,是个年约三十七八岁的高个女人。 “您是添田先生?”夫人行过礼,满脸诧异地问。 “啊,我是报社的,叫添田彰一,以前见过科长。” 这时,他才由衣袋里掏出了名片。 夫人脸上显得有点惊慌失措。这是她在转瞬间考虑到丈夫的心情不佳,自己却又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时的表情。 “真抱歉,”夫人面带笑容地谢绝道,“我丈夫身体欠佳,才来此地休养的,所以,决定谁都不见。” “哎呀,这个我一清二楚。冒昧赶到此地,是我不好。不过,我只要十分八分钟就行。能否求您赏我几分钟时间?” “这个……”夫人面有难色,一种打心底感到无力拒绝的菩萨心肠,明摆在她那张瓜子形脸上。人家大老远从东京来的呀!这种对来客的怜悯之心削弱了话语的份量,“那末,我去问一问,看我丈夫怎么说。” 添田在门外等待。 太阳在山峦上投下一片片淡淡的金光。一片杉树林在山坡上点缀出黝黑黝黑的花斑。俄顷,夫人脚步轻轻地走出来,面色十分难堪。 “实在抱歉,”她在添田面前深深一躬,“我丈夫说,他不便见客。” 对于添田来说,遭到拒绝早在意料之中。 “本来就是嘛。我也感到一直尾追到疗养地点实在不当。可是,只要短短三五分钟就行。” 果然,夫人脸上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又细声细气地将同一话语重复了一遍。然而,添田却不灰心,一直缠着不放。 “那末,请您再稍等片刻。” 他被迫在门口等待。这漫长的时间,看来就花在夫人说服丈夫上面,而丈夫呢,则坚持让她将新闻记者赶走了事。 对面院中,有一对身穿睡衣的男女旅客,他们由女服务员陪着在河边漫步。女服务员手提一个鸟笼。添田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一情景,心里想:大概是去吃烧野味吧。 村尾夫人返身出来。此次,她的脸上已无难色了。 “请,请进!” “同意见了?” “好说歹说,总算答应了。” 夫人脸上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添田发自肺腑地对她点头一礼。 “实在太过意不去啦。只要十分钟,我就告辞。” “我丈夫现在心情不太好,所以,求您话中留情。” 添田跟在夫人后面进了大门,沿着右手的长廊走去。中途拐了几个弯,才走到一间房门前,夫人回头对添田说: “就是这儿。” “啊!”添田不由整了整上衣。 进了房间,只见村尾芳生身穿睡衣,半躺在安乐椅上。房间带有宽敞的外走廊,面前,群山重峦叠嶂,远近错落。 “请坐!” 夫人扭回身,在旁边给添田故了一把椅子。 “我就不客气啦。”他走到村尾身旁。 村尾芳生只将头略点了一点,对添田连看—眼都没有。添田看到他那半边脸颊瘦得令人吃惊。 “您好!”添田点头哈腰地说,“您正在疗养,我实在不该打扰。刚才,已向尊夫人禀过,只占用几分钟时间,求您赏脸。” 村尾却没有立即答话,只是动了下脑袋,用眼角往添田那儿扫了一下。由于穿着睡衣,所以,看不到肩头的绷带。 “哦,是你?” 这才开口了。声音软弱无力。很难判断,这究竟是由于接待不速之客而态度敷衍呢,还是由于受伤而体力不支。 “您身体怎么样?” 添田询问起病情来。不过,采用的问法是避而不谈受伤的事。村尾本要掩人耳目,他不提及此事,正合乎礼貌。 “啊,嗯。”村尾芳生口里应着。 “事出突然,甚感震惊,我给外务省挂电话时,才知道科长病休了。” “噢。”村尾目光逼人,“那,你有什么事?” “啊,我就不客气”添田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单凭我跟踪到此,就会使您感到不快,何况,我又是带着可能会惹您生气的问题而来的。” 添田开门见山地说。他也希望能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引出答案。 “哼。” 村尾科长望着山峦,板起了面孔。 “是您驻XX国时的事……” 添田说到此处,村尾的眼睛微微一眨,满脸不快的神情。 “当时,有一个庶务叫门田源一郞吧?” 村尾默默地轻轻点了点头,面带不悦。 “对门田先生,您也十分了解吧?” “这个,”村尾支支吾吾地说,“因为都在一个使馆嘛。况且还是我的下级,当然了解。” “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呢?” “性格?哎呀,已经这么多年了,还问这个干什么?”村尾背靠椅子,咄咄逼人地望着添田。 “啊……记得上次曾提过,我想写一本名为战时外交史的书。为此,已收集了庞杂的资料,门田先生之事,我也是为此目的而打听的。” “门田不过就是一个庶务嘛,他什么也不了解,仅仅是按照我们的指示作一些事务性工作而已。” “不,不是这种意思……听说,一秘野上显一郎先生转诊瑞士之时,陪同野上先生前往瑞士医院的,正是门田先生。换句话说,我是想听门田先生亲口谈一谈野上先生在瑞士住院期间的情况。” 村尾芳生眼神沉静,视线依旧投向远山,那是一种压仰感情时的目光。 “你想见门田吗?” “嗯。并且也想听您谈谈门田其人。” “虽然你不远千里而来,”村尾唇边漾出微笑,“可听说门田君业已亡故。” 添田就盼着这句话。 “战后,他回到祖国,立即辞去公职,回了九州老家,听说患病死去。” 声音单调呆板。 “这种谣传,我也有所闻。”添田镇定自若地说,“敝社曾委托佐贺分社,就是门田先生原籍的分社作过调查,查明门田先生其实并未故去,只是离家外出了。” 村尾的脸上蓦地现出了异样的神情。添田觉得仿佛已经听到他在嘴里轻声惊叫。 “不知道啊。”村尾声音压抑地说,“这倒不了解……不过,不会那样。”他主动歪过头来,“我听说门田确实死了。” “是的。”添田立即接过话头,“在九州,他的家里人还说,也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东京竟会有那种谣传。” “会有这种事儿?”村尾脸上现出一种嘲讽的神气,“调查得很仔细呀!那就毫无必要再问我了,还是你们报社去找到本人直接见面的好啊。” “门田先生的下落,我是要调查的。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门田先生的性格。” “他为人忠厚,工作也很出色!……就这一些,没别的了。” 添田正要接着向下问,夫人端来一盘熟透的柿子。 “在这荒山野岭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这柿子还挺可口的。刚刚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和东京商店里卖的相比,味道可大不一样呢。” 与村尾的谈话中断下来。夫人大概觉察到两个人谈话的气氛,连忙知趣地走出房间。 “门田先生很受野上先生旳器重吗?” 夫人的背影一消失,添田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 “为什么?” “野上先生患病,是他陪同到瑞士的嘛。” “这个呀,因为门田最年轻,护送病人,我们这种公务缠身的人,是无能为力的。这种事当然有赖于年轻人,并非门田与野上先生有什么特殊关系呀!” “野上先生之死,上次听您谈过,记得是肺病吧?” “对。” “垂危之时神志如何?” “神志?那可不了解。” 村尾芳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这正是添田期待对方出现的破绽。慎之又慎的村尾芳生,无意之中泄露了天机。 “您不了解?那是什么缘故呀?” “.99lib.什么缘故?” 村尾芳生反问了这一句之后,他自己也不胜惊讶,连忙收住了口。一种追悔莫及的神情历历可见。 “可是,门田庶务不是在瑞士医院里一直护理到临终的吗?那末,您到瑞士领取骨灰时,门田先生应该汇报的嘛。” “……” 村尾芳生目光旁落,眉宇间叠起深深的皱纹。 “您听了门田先生的报告,是会了解野上先生临终情況的。” “记得听他说过,很安静的。”村尾芳生勉勉强强答道。 “神志很清醒啰。可您刚才怎么说不了解?” “忘记了,记得门田就是那末讲的。” 这一下轮到添田陷入沉思了。凭他的直觉,村尾芳生没有听门田庶务汇报野上一秘的临终情况。刚才,村尾芳生那转瞬即逝的表情,那漫不经心的回答,都证明了这一点。 不可能听的!野上显一郎的临终原本就不存在嘛! “那位门田先生是与您同船回国的吧?” 对这一问题,村尾也没有立即作答,似乎有点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开了腔: “不,停战以后,我以外交官的身份坐英国轮船回国。门田君因为还要处善后事宜,所以,应当比我晚回来一个月。” 善后事宜——在这里,添田自然把它与野上显一郎的病故联系在一起了。 “喂,”村尾芳生这才恢复了常态,“为什么您要对野上先生的事如此刨根问底呢?” “村尾先生,”添田说,“因为流传有一种说法:野上先生还活着。” “什么?”村尾两眼盯视着添田的脸,但是却不显得多么意外地惊愕,“太离奇啦!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谣传的。可是,野上先生之死可是外务省讣告上说得明明白白的呀。这事儿,就连日本报纸上也登得清清楚楚嘛!” “我知道。” “既然你在调查战时外交的内幕,当然会看到啰!一个外交官的死,万万不会信口开河的,又不是新闻电报!话虽说得啰嗦,可那是日本政府的讣告呀。” “明白。然而,也可能是外务省搞错了。” “嗬!根据呢?” “根据就是野上先生的身影在日本出现了。” “这不可能。有人见到野上先生了吗?” “在此不便透露是谁。不过,确有其人。” “这是真的?世上有的人像貌十分相似。哎呀,添田君,我不想在这里99lib?和你谈这些荒诞的事儿。野上先生已死,其夫人都深信不疑,骨灰也送到了家。时至今日,这种无聊的考证早该收场了。这种作法对死者家属何其残忍呀!” “是吗?”添田还要说什么,又收住了话头,“那末,我问点别的。” “还不完吗?我是在养病,你随随便便就闯了来。我本不愿见你,可内人为你说情,才勉强同意见你的。” “实在抱歉。”添田又是一礼,“不过,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就是在世田谷内被人杀死的伊东先生是什么性格?” “又是性格吗?”村尾嘲讽地说,“你专爱打听别人的性格呀!” “也想了解一点伊东先生的情况。” “你们报社正在追查伊东一案吗?” “我不能打保票没有追查,因为报社对所有事件都有兴趣。” “但是,你并不在社会部呀。我记得你该是政治部的吧。” “倒也是。不过,有时也会从整个报社的工作出发,大家协作办事。现在杀害伊东先生的凶手尚未查明。之所以要了解他的性格,也是出自敝社追查此案的需要。” “原来如此!”村尾这才开始考虑起答话来,“伊东先生,一言以敝之,是一个典型的陆军军人。” “那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坚信日本必胜啰?” “那还用说,一个军人嘛!” “但是,与国内的军人可不一样,他驻在国外,并且又是一个驻在最为洞悉战况的中立国的武官,想必会客观地判断战争的胜负。实际上就是在日本国内,海军方面也早认为败局已定。” “伊东先生不是海军,而是陆军呀。” 在添田的脑海里,那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已开始透出了—丝亮光。 “那末,使馆里也有陆军派与海军派之争啰?” “……” “村尾先生,对吗?” “我不大清楚。”村尾芳生避而不答。 “先生,那我谈一下自己的猜测。当时,在该中立国里,轴心国与联合国双方的间谍机关犬牙交错,十分活跃。其中,海军方面是留英派的意见起作用。本来,海军在传统上就是亲英的……而野上先生明显倾向海军方面而不是陆军。所以,他与使馆陆军武官伊东忠介意见对立。可以这样猜测吧?” 突然之间,村尾芳生在椅子上转了方向,留给添田的,只是一个背影。 “我无法限制别人的自由猜测,那是每个人的自由嘛。不过,添田君,为什么你如此热衷地一味追问野上先生的情况呢?是受人之托吗?如果有人托你,把名字讲出来,行吗?” “村尾先生,”添田这才说道,“野上先生说不定要作我的岳父大人哩!” “什么?”倾刻之间,村尾芳生抬起了身子,脸朝添田,瞪目凝视,眸子里饱含着灼热的光芒。 “野上先生有一个女儿,名叫久美子……” “哼……” 村尾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添田正面迎住了村尾的目光。 首先将视线避开的是村尾芳生,他的上半身也跌坐在椅子里。 “原来竟是这样!”村尾芳生发出一声长叹。 面前的山色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样。笼罩山麓的阴影早已由山梁爬上了峰巅。 “喂,要想打听野上先生的情况,就去找泷君吧。” “找泷先生?”添田由椅背上挺起腰来,“泷先生在什么地方?” “在横滨。新丽饭店。” 添田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法国人万纳德夫妇的形像来。 “村尾先生,”他站到了村尾芳生的身旁,“万纳德夫妇也住在那个饭店里吗?” 村尾芳生的两肩霎时间竟痉挛般地猛然一震。然而,话语却分外平静: “不知道呀。那种外国人……这你也去问泷君吧。” 添田由伊豆回到报社,时已黄昏,同事告诉他,他外出时芦村亮一来过电话,并把T大学的电话号码交给了他。 这是一个十分罕见的现象。迄今,他和芦村亮一只接触过两三次。那种人大概属于学者型吧。虽然从不主动积极拉话,却也不显得冷淡。总是担任听众的角色,寒暄起来也比别人客气得多。 这位亮一突然打来电话很不寻常。再说,如果由家里打,倒还好理解。可是,却特地让自己往大学里打电话,那意思分明是要避开节子。 添田按号码拨了电话。一种他曾经听过的声音传进耳中。 “我没在家,真失礼了。”添田道了歉。 “我也没问情由,就打扰您,真对不起,今晚,能聚一聚吗?”亮一问。 “行啊。我也没有别的事儿,那末,上哪儿找您呢?” “如果您同意,学校附近就有一家餐馆,就在那里恭候您吧。” “好,我这就去。” 添田坐在出租汽车里想,芦村亮一想起了什么事情要呼唤自己呢?由于机会难得,所以,心情有点异样。刚刚才在船原温泉会见了村尾芳生。他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凭直觉感到,依然是有关野上显一郎之事。 芦村亮一在久美子去京都时,考虑周密,特地求诸警察。不过,毫无疑问,芦村亮一作梦也没有想到,野上显一郎还活在人世,并且现在又来到了日本。看来,由于近来围绕着久美子发生了一连串怪事,所以,才就此事交换意见的吧? 学校大门连着长长的围墙,对面有―家豪华的餐馆。添田登上二楼。楼下茶座,因邻近学校,有好多学生在喝茶。 芦村亮一坐在二楼临窗的座位上看报。添田一走过去,他就叠起报纸,轻声打起招呼来: “唉呀,真劳驾了。” “多谢您电话相邀。” 添田寒暄过后,在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 “不,倒是我突然相请,多有得罪。”芦村亮一依旧有条不紊地寒暄着,“很忙吧?” “不,现在不太忙。” “报社那种地方,和我们的小天地可不大一样,两眼要一直盯着每天发生的事件,我看忙得够呛!可要都像我们那样,一年到头总是老一套,有时候也感腻烦哩。从这一点上说,还数您的工作富有情趣呀。” 芦村亮一就这么闲址着,他将添田特意叫到此处,却又迟迟不肯进入正题。芦村亲自按菜单点好了菜,交给服务员去操办,显得周到入微。 吃饭中间,也只是对节子、久美子时常得到帮助表示感谢。甚而,还就报社的工作提了两三个问题。 然而,添田彰一心中明白,这位病理学副教授并无闲情逸致聊天。他猜想,芦村亮一还有更为重要的话要谈。可是,又难以出口,所以,才没有马上说出来。 由餐馆的二楼望去,大学的灯光隔墙可见。学生们吹着口哨从外面走过。 “是这么回事儿。最近到九州开了一次学术会议,”副教授突如其来地开口了,“地点是在福冈……那可真是个少有的大城市啊!” “啊,我也到福冈出过差,城市的确不小。” 添田随声附和。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此处提到福冈呢? “噢,您也去过吗?” 副教授似乎很惊讶。这一点,也许就是学者们的书生气。他似乎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到过那块宝地。 “我到东公园里散过步,” “就在九州大学跟前吧?不过,要说大海在望、景色宜人的话,还要数西公园哩。海滩铺展在山丘下面,那直插海中的细长小岛近在眼前。” “哦,是吗?我不了解西公园。东公园……” 为什么一味地谈论公园呢?添田兴味索然地随声附和着。 芦村亮一把添田彰一叫来,原打算将遇见野上显一郎的事谈开的。此事如果不讲出口,他的心情毕竟还是不得安宁。但是,要选准谈话对象,又很困难。不用说,孝子和久美子都不能不排除在外。妻子节子也不合适。她们与野上显—郎的关系都太密切了。这一来,也就非添田莫属了。 不过,一旦将本人叫来行将摊牌之时,他却又半句也不敢说,如果将这件事挑明,添田说不定会转告给久美子。即使让他守口如瓶,恐怕也会露风。久美子又会告诉其母,后果的严重性,使芦村亮一临阵胆怯起来。 此刻,添田彰一的心理活动也十分相似。他确信野上显一郎活着,并以法国人万纳德的身份来到了日本。这一信念,由于刚刚在伊豆的船原温泉听过村尾芳生谈话而进一步加深。 添田最放心不下的是,野上显一郎有一个法国妻子。假如没有这一层,他说不定也会鼓足勇气,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野上孝子与久美子了。可是,显一郎又娶了妻子,此事如何说得出口呢?不光是对孝子本人不能讲,就是对坐在眼前的这位节子的丈夫芦村亮一,也难以全盘交底。 从亮一是节子丈夫这一点说,他是一个合适的交底对象。但是又考虑到,这事又会由他口里传给妻子节子,进而传给孝子、久美子,那时,就会引起强烈的冲击波。一想到这些,他便不敢信口开河了。 芦村亮一只将在福冈东公园里奇遇野上显一郞这场戏停留在序幕阶段。添田也只谈今天到伊豆走了一趟。两人都是出自同一种顾虑。再进一步的内容,双方就都对对方秘而不宣了。 “噢,您到伊豆去啦?” “嗯。有件事儿要办,今天早上去的,刚刚回来。啊,对啦!给您打电话时,我才刚进报社。” “那,您可真够忙的。”亮一同情地说,“难得到伊豆去了一趟,起码也该住上一晚,洗洗温泉浴嘛!” “哎呀,顾不上呀。” 究竟在谈什么呢?除了寒暄,就是温泉,离题万里。 饭已吃过,咖啡端来了。添田期待着对方能进入正题。等喝完茶以后,就再也没时间谈了。 “对不起,让您专门来这一趟,”芦村亮一怪难为情地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想见见面!” “啊??” 添田瞧着副教授的脸。 “您平时总是帮助久美子,所以,我想对您略表谢意。” “不敢当。”添田道。 亮一叫他来,果真就这点小事吗?添田失望极了。 “那末,就此分手吧?” “啊。” 芦村亮一拿起皮包,朝结帐台走去。 两人来到电车道上,朝着车站走去。位于道边的古旧书店里亮着灯光。一摞摞堆积如山的旧书冷冷清地沐浴着灯光。 “彰一,您的住处是什么地方?”亮一问道。 “芝区爱宕町。报社单身宿舍在那儿。” “噢,那末,我们不同路喽!坐出租车半路就分手啦。” 芦村亮一看到正巧有一辆空车路过,就招了招手。 坐在出租汽车里,两人什么也没谈。五分钟过后,添田该下车了。谈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添田在这种莫明其妙的情况下,下了汽车。 “告辞了。” “恕不远送。” 车子载着芦村亮一,由添田面前疾驶而去。 添田下车这个地方,是汤岛的一条僻巷。道路两边的树木在暮色之中,颜色依然历历可辨。他朝着教堂方向走去。这是他所喜爱的一条街道。 芦村亮一何故叫自己来这一趟呢?难以想象,竟会只为会久美子道个谢。芦村副教授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假如不是,那么,芦村亮一想要透什么信息呢?而最终却又没能透露,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于是,添田就以己之心揣度起芦村亮一来。 芦村亮一相信野上显一郞还活着!正是这一点才唤自己来这一趟。亮一岂不是也因为事关重大,对妻子、对妻表妹都不能吐露真情吗?然而,又无法保持缄默,岂不也是这种心情召唤自己来的吗? 一种懊悔心理涌上添田的胸膛。如果自己当机立断,先开口就好了。那样,说不定芦村亮一也会推心置腹畅谈一番的。添田急于了解芦村有几分相信野上显一郎活着,并掌握了多少证据。 茶水车站的灯光映入添田的眼帘。黑暗之中,那站台犹如一艘轮船浮在挪里。 直到此刻,他才回味出村尾芳生话里的意味——带上久美子,到横滨的新丽宾馆去。 第二十三章 品川的筒井旅店老板从帐房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这个只有六条席子大小的房间中央站定。 房间靠墙处孤零零地放着一张写字台。他没有妻子,过着独身生活,日常琐事都由店里女仆料理。然而,唯独这间房子的清扫工作,老板筒井源三郎却要自己动手。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那种一丝不苟劲儿,让人感到与其说出自他天生爱整洁,倒不如说源于以往养成的习惯。 筒井源三郎站在那里,一双浓眉覆盖下的大眼睛凝视着桌面。电灯光在他那颧骨突出的面颊上映出一个黑色的凹陷。 他表情执拗地环顾室内,感到,房子里的空气和自己出去时有点异样。它与房间无人沉滞不动的空气不同,有人进过房间,搅动了它。 老板仔仔细细地察看了放在桌上的物品。一端堆放着一大摞帐册、墨水瓶、蘸笔、和平鸽牌烟盒、铅笔、便笺。虽然平淡无奇,但是,各种物品其实都作有记号,无论帐册的堆放,墨水瓶和蘸笔的摆法,还是信笺微微偏斜的样子,他都下过功天。在他离开以后,哪怕只有些微变动,也能立即发现。 堆放的帐册没有乱,墨水瓶与蘸笔的位置也都还是自己放的那个样子。唯独信笺被人打开过,封面与下面的纸页微微分开了。 他拉开房门,在走廊上呼唤女仆。 “阿米,阿米!” 二楼的客厅里传来旅客的喧嚷。老板拍着手又叫了一遍。 远处传来答应声,一个圆脸女仆面颊绯红地小跑着由走廊上过来。 “是叫我吗?” “你进来。” 老板让女仆进了房间。 “我不在时,有人进过这屋吗?” 目光当然是犀利的。 “没有。” 女仆见老板神情严肃,吓得呆若木鸡。这个女仆就是添田来访时给他介绍遇害旅客伊东忠介情况的人。 “阿房呢?”老板提到另一女仆的名字,“她进来过吗?” “没留神。不过,老板坐在帐房的时候,我们俩都在客人房间里忙得团团转,我看阿房也没有空儿来这里。” 老板默默地沉思了片刻。 “荣吉在干什么呢?” “好像在门口。” “哦。” “老板,房间里丢什么东西了吗?” “不,那倒不是……” 女仆惊讶地望着老板的脸。 “啊,既然没有人来过,那就算啦。没事了,你去吧。” 老板打发女仆走开以后,重又拉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 他拉开抽斗,用一种审度的目光察看着。里面存放的各种物品都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他由怀里掏出纸烟,划着火柴,吐出一团团烟雾。 走廊里响起仆人的脚步声。客厅里有不少客人在谈笑。晚上8—10点是旅店里最繁忙的时刻。 他听了一会儿,从桌边站起来,朝壁橱走去。打开橱门,里面放有一套专供自己使用的被褥,叠得有楞有角。他将手伸进被子里面,从叠着的地方取出一个近乎手帕盒的薄纸盒。由于被子的重压,盒盖已有点扁了。 他将它放在桌面上,打开盖子,取出了另外一种信笺。里面夹有四五张写了一半的纸。 他将写好的部分从头又看了一遍,不时删去或添加一些字句。然后又躬着身子,专心致志地往下写起来。灯光昏暗,蘸笔不时变干发涩,他表情阴郁,深深的皱纹布满额头。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连忙在信笺上盖上了别的纸,谛听动静。 “老板!”女仆在门外喊。 “啥事?” 他扭过头瞪视着微微拉开的房门。女仆露出了半边脸,被老板那阴森的神色吓了一跳。 “请原谅,住在枫斋的客人嫌房子小,要换到大点的房间去。” “大的房间已经有客人预订过了,晚上十点钟就要来的,就说不能换。” “我说过了。可他说,不能想想办法,让那边的客人住这间吗?” “就说不能换!”老板声音尖利。 “那,我就让客人将就一下吧。” “不,是不让他住!” “啊?” “你让他离店,房钱分文不要。” 老板说起话来恶声恶气,看来真动了肝火。女仆吓坏了,也没有回话就走开了。老板平常可是个温厚可亲的人呀! 老板的目光又回到了信笺上,重又拿起笔,足足又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总共写了十来张纸。要是一封普通信件,那可太下功夫了。 老板好半天才由桌子里拿出了信封,工工整整地写好收件人姓名,再在背面写上了寄信人的姓名,又将信纸一张一张整好叠起来。 他的手突然停住,因为,听到了动静。他用帐册盖住信纸,并慌慌张张地将信封放到帐册下面。 “谁?” 他朝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打量着。 “嘿嘿,是荣吉。” 一个身穿号衣的汉子,蹲着身子抬起头来。灯光只照出他的面部。 荣吉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眼睛大大的。这张面孔,添田上次来访离开时在路上见过。 “你在干什么呢?” “嘿嘿,水沟不太通了,我在掏垃圾,白天一点也九九藏书顾不上。” “噢?……你一直蹲在那儿吗?” “不,不,刚刚来。” “辛苦啦!不过,今晚客人很多,你到前面去吧。” “是。” 老板拉上了房门。 他仍然站在门后谛听外面的动静,男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概是身体碰到了吧,八角金盘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他回到桌前,将叠好的信装进信封,再用浆糊封牢。又从另一个抽斗中取出邮票,在信封正面的一角上并排贴了两枚,就像印上的一样,分毫不差。 他站起身来,将信放入衣袋,走出房门,本能地望了望走廊,只有一个女仆从远处走过。他走到门口,穿上一双供旅客使用的杉木屐,木屐上面烫有“筒井旅店”字样的方形印记。 “老板,您上哪儿?”那个红脸女仆路过这儿,问道。 “嗯,到那边一趟。” 老板朝店门口走去。店门正面挂有一座古香古色的大钟,黄铜色的钟摆不慌不忙地摆动着,表针指向九点四十二分。 出店以前,老板的动作四平八稳。然而,刚一离开自己的店,便陡然奔跑起来。木屐声在公路上嘎嘎作响。 筒井源三郎好不容易跑到离店约二百米开外的邮筒前,取出衣袋里那鼓鼓囊囊的信封,塞进了邮筒的投信口。他迟迟疑疑并不马上松手,过了一会儿,红色邮筒里才轻轻响起了信封落下的声音。 他转身朝自己的旅店走去。与来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两肩耷拉着,埋头走路。看样子,似乎心里还在琢磨刚刚投进邮筒那封信里的词句哩。 突然间,他的影子出现在眼前的道路上,因为身后射来了汽车的灯光,他没有发觉,这辆汽车老早就关着灯停在那边的。 来车是一辆黑色的大型进口轿车,在老板身迹放慢了速度。 “喂,喂。” 车子里有人在喊他。驾驶室内、车厢里都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只有隔窗朝外看的司机的脸、被路灯微微照亮了,这是张二十四五岁青年的长条脸。 筒井源三郎放慢脚步。与此同时,那车子也紧贴着他的身边分毫不差地停了下来。 “请问,”司机连忙点头行礼,“这里住有一家姓山冈的,您知道吗?” “山冈先生?” 筒井源三郎歪着头,似要想出附近这一家住户来。 “算啦,算啦,我来问。” 又一个人开腔说话,车厢门打开了。按常规,打开车门,车厢里的灯就会亮。然而,这辆汽车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车内依然一片漆黑。筒井并未立即察觉这个疑点。 “劳驾,”声音来自黑暗中的座位,依稀可见有人影晃动,“山冈先生的住址就在这一带,可怎么也不知是哪一家,家长是在农林省工作的。” “这个,”筒井没有印象,“我不大清楚。” 一个声音又从黑暗中的座位上飞出来,这次是第三个人说话,声调十分耳熟。 “哎呀!您不是筒井旅店的老板吗?” “啊?” 老板还以为,是在自己店里住宿过的客人哩,这也难怪,他不由得躬身——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动作——问道: “是哪一位呀?” “是我哟!”对方想要亮亮相,无奈外面光线很暗,旅店老板无法辨认。 “哪一位呀?” “不记得了,哎呀,瞧瞧我嘛!” 受了这句话的诱惑,筒井源一郎便由打开的车门旁向车中靠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背部被猛力一推,不知什么时候司机已经下车绕到了他的背后。旅店老板的身躯朝前栽进车里,衣领被一个人的手紧紧揪住。 “干什么?” 他好容易才吐出了几个字,不等后面的话出口,一个男子的手就扼住了他的喉咙。 筒井源三郎以为自己将会被扼死。然而,那双手却没有进一步加力。看来,这只是对方为了不让他出声而采取的措施。 汽车风驰电掣般地驰过昏暗的住宅区坡道,接着一条条亮如白昼的街道在车窗外一掠而过。那了如指掌的城市,而令却成了与他咫尺天涯的世界。商店的霓虹灯、漫步街头的游人、擦身而过的公共汽车、车中历历可数的乘客——这一切的一切,全都与身遭绑架、命在旦夕的他毫不相干了。 “再委屈你一小会儿。”身边那个大汉在他耳畔低声说。声音虽低,噪门却很粗大,“不好受吧?可是,不这样你又该喊叫啦。” 筒井想要打个手势告诉对方:他保证不出声。可是,这只手被身边的大汉抓着,失去了自由。 汽车顺利地奔驰,眼前闪过的全都是他所熟悉的道路。狭窄的小路变成了宽敞的大道,有好多交通指挥灯。一遇红灯,窗边的汉子就变换姿势,从外侧挡住他。 公路进入了目黑区。凭他记忆中的楼房看,照直走,就了中目黑。车驶过祐天寺,又钻过东(京)横(滨)公路的立体交叉桥。旅店老板不由吃了一惊,车行方向是朝着三轩茶店的。凭他亲身经历,有理由对那个地方感到恐怖。 旅店老板挣扎起来。 “老实点!”腔调就像哄孩子似地,“您要是出声,我们就不得不采取更粗暴的办法了。” 车子驶到三轩茶店处车水马龙的交叉口。在这里,红灯又让这辆汽车停了一会儿。窗外驶过一辆亮着灯、仿佛连环画一样令人赏心悦目的电车。车两边,不,不单是两边,前后左右都挤满了小客车、大轿车。不言而喻,全都没有觉察到这辆车中的异常情况。对于老板来说,这一切全都近在咫尺。 汽车穿行在道路宽阔的住宅群中,不久,道路变窄了,藏经堂车站的灯光一掠而过,已经十点多钟了,开着门的商店寥寥无几,唯独这辆汽车大开前灯奔驰在这狭窄的道路上。 汽车溜进一条由公路岔开的小路。茂密的树枝打得车顶“啪啪”作响。小路一直通到森林深处,前边只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并无人家。车子隐蔽地停在杂树林中。 “让你憋坏了。”扼他脖子的汉子松开手后说,“总算没吵没嚷到了这儿,是条好汉!” “吵嚷也是白搭呀。”筒井源三郎用他那恢复了自由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咽喉说。 “态度不错,门田先生。” 这是冲着旅店老板称呼的名字。黑暗之中老板的身体仿佛突然凝固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镇定自若地问。 “伊东忠介先生在这致遇害以后呀。”对方的声调与被绑架者一模一样,“我们竭尽全为调查杀害伊东先生的罪犯。因为,我们知道伊东先生被害并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动机。” “你们在战后一直与伊东前中校保持着联系吗?” “你说得很对。” “请报出你们组织的名称。” “名称就不必讲了。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伊东前中校与我们是志同道合,团结一致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真名实姓的?听伊东君讲的吗?” “其实,伊东先生并未告诉我们,原在中立国使馆供职的庶务门田源一郎氏变成了品川‘筒井旅店’的老板筒井源三郎。不过,倒是暗示过门田庶务住在东京。我想,那是伊东先生不忘昔日与门田先生的友谊,才对我们保密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们弄清伊东中校由奈良出发,直到在世田谷里遇害,都住在什么地方以后。哎呀,老实讲,当时还一无所获。因为,由地方上来东京的人住旅馆是常事嘛!可是,并不知道伊东先生进世田谷的理由。我们不相信,伊东先生会被轻易强拉硬扯到那个现场。伊东先生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是一身武艺,论柔道在讲道馆得过四段哩。” “于是……” 在漆黑一片的车内,谈话就这么一问一答地进行着。 “于是,我们断定,伊东中校是被某个人诱骗到世田谷的。陪同到场的人必定是杀害伊东先生的凶手。因为像他那样强壮的人会被轻易勒死,可以想象是遭了暗算。就是说,伊东先生对对手疏于防范了。这么看来,伊东宪生与那个陪伴者是相当亲密的朋友。” “不错。”筒井旅店老板、前庶务门田源一郎点头肯定,“于是,马上就想到是我了,对吗?” “不,为了断定凶手,我们耗费了相当时日。那是因为,我们并不了解伊东先生为什么突入其来地上东京。他以往进京,总要和我们联系的。唯独这一次,却没有。伊东先生虽然在大和的郡山经营杂货,但是,那只是遮人耳目,他那颗爱国的耿耿丹心还在燃烧,还有行动。为此,他有意不参加战后又恢复起来的旧军人联谊团体,宁愿在地方上悄悄度日。他是我们的同志呀!” 那大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脸贴车窗,察看黑暗中的动静。 “讲下去。” 门田源一郎催促着,那大汉回过头来。 “因而,我们就不明白伊东先生为什么要进京。当然,我们知道伊东先生进京与其不幸身死关系密切。所以,我们的调查就由伊东先生进京的目的入手。我们曾给郡山发信询问过伊东家的养子,可他也不大清楚。”那大汉继续往下讲,“不过,我们了解到,伊东先生在遇害前一天,曾经离开旅店到过田园调布和青山。经查知,田园调布有前R报社总编辑泷良精氏的私宅,青山有外务省欧亚局XX科长村尾芳生的府邸。村尾氏当年原是驻中立国使馆的二秘,而泷良精大战时期也曾作为R报社特派记者驻在该中立国的首都。”那大汉越讲劲头越足了。 “而在这个使馆里,有一个陆军武官伊东中校,所以,我们认为事有可疑、使我们百思不解的是,伊东先生进京,连同我们联系一下的空都没有,却像鬼魂一样又跑到了青山、和田园调布,准是发现了十分惊人的情况。” 黑暗之中,门田看不清讲话者的面目,不过,他那粗声大嗓颇有点江湖好汉的腔调。 “这并不是打比喻。伊东先生实实在在见到了一个鬼魂。寺院留言簿上留下的就是那鬼魂的笔迹。我们从伊东先生走访田园调布和青山一事看出,进京的目的与当年那个已亡故的驻外使馆工作人员有关。我认为,伊东先生之所以吃惊,进京,并跑遍泷良精先生和村尾科长两家,岂不就是要核实野上一秘之死?可是,到得出这一结论时,我们已经耗费了很长时间。而且还没有想到门田庶务就是筒井旅店的老板。” 夜深人静,住户稀少。电车声在远方响起,那响声一直传到了这里。 “我们设想,野上显一郎还活着。因为,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伊东先生飞奔东京遍访两家了。然而,野上显一郎之死在日本报纸上登载过,那是白纸黑字的官方文件呀!为慎重起见,我们也探听过野上家里的反应,他的孀妻似乎并不怀疑其夫已死。因此,我们断定,即使野上氏活着回到了日本,也没有与其孀妻和家属取得联系。为什么呢?我们感到迷惘不解,同时着手多方调查。其中之一,就是到泷良精那儿打听情况。然而,泷氏在我们初访之后,立即离开东京,逃往信州的浅间温泉。我们跟踪追击,再次走访。泷氏飘忽不定,他又突然离开间温泉,转移到蓼科高原。同时,还辞去了他在退出报社以后担任的国际文化交流联盟理事职务……泷氏这一举动,反而使我们如堕五里雾中。特别是在蓼科高原旅馆里见面时,.99lib?我们故异玄虚,突如其来地诈他:野上先生在哪里?泷氏起初说他死了。不过,不是那句话,倒是他那惊恐万状的神态雄辩地作出了如实回答。” “不错。他这人是个知识分子,胆小怕事。” “对。所以,我们越发步步紧逼。于是,泷氏万般无奈,推说他不了解。为什么呢?他说,当时在瑞士医院里,没有一个日本人为野上送葬。于是,我们乘胜追击,进一步逼问,既然野上氏之死不实,那末,明明活着却又发出讣告,其理由何在呢?” “泷氏怎么讲?” “他回说不清楚。不过,我们已经调查过野上氏在驻中立国使馆中的表现。而且掌握了他的来龙去脉。原来,野上氏尽管身为日本派驻国外的外交官,却在干着‘通敌’的勾当。” 门田源一郎默默不语。 “当了解到这一事实时,我们的愤慨和惊愕真可以说是难以言表。野上氏与当时驻在瑞士的美国战略情报局头子、英国谍报机关都有联系,一直图谋使日本早日陷于败局。由此可知,野上氏的讣告其实是为注销本国国籍而设下的伏笔。据我們猜测,他在离开瑞士医院以后,逃到了英国。全力以赴策划使日本战败的阴谋。” “后来呢?”门田前庶务声音沉重地问。 “在这方面,日本政府内部是有帮凶的。无论野上一秘多么出类拔萃,单枪匹马总不能有什么作为。看来,他一定与盘踞于政府之中的亲英美派沆瀣一气。尽管日本军部尚有余力抗战八年,并有足够的物资装备,但却乖乖地交械投降,就是这些里通外国的蛀虫们阴谋策划的结果。” “可是,那……” “请等一下。你大概会说,野上氏的通敌行为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是吧?诚然,在日本战败这个重大问题上,野上的通敌行为究竟为敌人帮了多大的忙,一时还难以估计。不过,身为一名日本外交官,竟然在战争期间与敌人同流合污,甚至不惜注销国籍,策划帝国陷于败局,断然不能饶恕。”那大汉的声音激昂慷慨,“伊东先生当然也曾相信野上一秘己死。然而,当得知他不仅在世上苟延残喘,并且已来日本游山逛景时,即便不是伊东先生,凡是日本国民,人人都会义愤填膺的。” 汉子的话声在黑夜之中继续回荡。 “伊东先生分别登门访问了泷良精与村尾芳生。一定是去追问,野上活着回到了日本,住在什么地方?然而,两个人全都一推了事,佯装不知。这虽然是一种想像,但我认为它千真万确。尽管他们撒了弥天大谎,伊东先生也还是探听到了野上在东京的行踪。因为,有一个重要人物在这儿,门田先生,这个人就是您。您身为庶务,是您将野上送到了瑞士医院。” “……” “伊东先生只是在得知野上还活着时,才对门田庶务产生了怀疑。伊东先生肯定逼你交待了事实真相。看来,在这位性如烈火的伊东先生逼问下,你最终也无法继续装腔作势,就坦白了一切。听了以后,伊东先生益发义愤难平。于是,他当即就让你领着去见野上。伊东先生决心面见野上,刺杀这个卖国贼……” 远处有什么响动,车内那两个汉子将脸贴在车窗上窥探,似乎风平浪静,身边的大汉又接着讲起来: “门田先生,你确曾帮助过野上出逃。战后一回国,你就退出了外务省,那也是出于这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这次野上显一郎回日本,你肯定出了不少力。我看,了解野上在东京的住处的,恐怕只有你、泷某、村尾三位吧。怎么,不对吗?” “你可以那样看。”门田粗声粗气地说。那是一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声调。 “因而,你感到激愤难平的伊东先生对野上来说,是一个危险人物。不,远不止此,假如伊东先生干掉野上,当年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于是你萌生了杀害伊东先生的念头。” 黑暗的远方,闪过一道汽车的亮光。 “我猜,你当时大概会说,马上就领你到野上住处,时间是当天晚上。你顾虑到一块出去太惹人注意,就分头离店,中途碰头。就这样,你将他领到了世田谷里。伊东先生完全听信了你的话,所以,他毫无防备,放心大胆地走在你的身边。看来,一到那个现场,你就从背后对麻痹大意的伊东先生下了毒手,冷不防把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瞧!现场就在那儿!” 那大汉指着窗外。远处的人家,灯光暗淡,几乎全被农田和杂树林的黑影遮住了。 “不过,为了断定你就是那个凶手,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呀!第一个疑点就是,伊东先生为什么大摇大摆地到世田谷里去呢?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筒井旅店的老板就是你门田前庶务,怎么也猜不出对手是谁。然而,刚才已经说过,有一点我们听伊东先生讲过:门田前庶务住在东京。因而,我们就猜想,那个对手可能就是门田庶务。可是,他在哪儿呢?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你的老家佐贺,我们也派人调查过,听说你在退出外务省后,在老家闲住一些日子就到东京了。不久,又从东京传出了亡故的谣言。看来,这一骗局多半是村尾芳生之流所为。这与野上显一郞注销国籍、逃往国外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考虑了所有可能后认定,伊东先生走访的只能是村尾与泷某两家。我们的疑点是从这个旅店产生的。不幸的是,我们连门田先生一张照片也没有。因此,筒井旅店老板就是凶手,直到最后一秒钟也没有弄清。” “在京都的宾馆里枪击村尾先生的是你们吗?” “不错。” “噢。为什么要枪击村尾先生呢?” “这大概你也清楚。我们相信泷某与村尾必定知道内情。然而,泷某逃离蓼科后,去向不明。他完全被我们吓坏了。另一个人就是村尾。可他只在我们眼前露过一面,之后就躲进了外务省。就我们而言,非让他吐露真情不可。为此,除了恫吓,别无他法。我们的人前一天得到消息:村尾将化名住宿京都M宾馆。哪里是杀他,如果要杀他,一枪就能打掉他的天灵盖。可是,杀死他并不是目的,吓一吓就行啦!” “果然如我所料呀!” “是吗?既然你全都知道,那就在这儿告诉我们野上的行踪好吗?” “不行啊!”门田淡然说道,“你们知道,野上先生和我有着特殊关系。诚然,正如你们所猜想的,野上先生是以生病为借口,由瑞士进入联合国组织的。但,这是旨在使日本人民免遭更大的不幸。日本政府之所以顽固坚持要将岌岌可危的战局拖延到底,使国民陷入更深的灾难之中,就是因为有伊东忠介中校一类陆军死硬派。” “于是,您就像我们所设想的,协助野上叛逃喽?” “就算是吧。因为我与野上先生志同道合啊。当然啦,逃亡到敌对国家,并不是野上先生单枪匹马所能办得到的。” 此刻,突然车窗上撒满了耀眼的亮光。一辆汽车在后面停下,立即关闭了车灯。“啪”地一声,车门打开,传来有人走动的皮鞋声。奇怪的是,在两边挟着门田源一郞的人对此并不戒备。 “辛苦了。”来人在车外说话了。手电筒的光由窗外刺眼地照射到门田脸上。 “谈完了吗?”来人问。 “大99lib?体上谈完了。”一直在门田身边谈话的汉子说。同时,抓着门田手的另一个汉子下了车,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来人。 汽车摇晃了一下,车外的来人钻进车内。夜色很暗,看不清来人面目。他的粗胳膊大手抓住了门田源一郎的手。 “老板,您吃苦了!”来人说。 “原来是你呀!” “老板最近似乎也觉察出来了,因为我并不能总当旅店的佣人荣吉呀,让我恢复本来姓名吧。我就是国威复权会总务武井承久,顺便提一下本会的领导成员:会长冈野普一,副会长杉岛丰造。请你记住。不过,你的脑袋还不知道能再活动多久呐!” “准备好啦!我想,早晚有这一天。” “有胆量!……喂,野上的住处问清了吗?” 这是问同伙的话。 “还没招供。” “噢?不过,门田君,你可是一个杀人的凶手,是在这个现场杀害我们的同志伊东忠介先生的凶手呀!我们不会将你交给警方……” “要杀我吗?” “杀人犯,法律上也规定要处死刑的。横竖得死。我们要亲手执行……话已讲明,死到临头,你恐怕也不会再供出野上的行踪了吧?” “是的。” “因此,我们也不甜言蜜语地以释放为诱饵。而且也不拷打刑讯。我们只是仁至义尽地等待你最终会自己开口。” 门田源一郎沉默着。虽然话没出唇,可他那粗重的呼吸却像管子漏气一样“嘶,嘶”作响。 “没什么好说的。”门田源一郎的声音开始发喘。 “真的不招?”武井承久叮问。 “不能。” 这一声回答又是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时间长,是门田和绑架者的共同感觉。实际上,只不过七八秒钟。 “我再问一遍,野上显一郎住在什么地方?那家伙定是化名到日本的,因为他没有日本国籍。门田君,他的化名叫什么?” 门田源一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声回答: “不知道!” “好样的!”武井称赞道,“就算你大义凛然吧。可是,我们却放不过你。你是杀害伊东先也的凶手呀!” “他逼人太甚嘛!”门田十分痛苦地说。 “噢?……让你来到这个现场,大概也知道我们的用意了吧。我们要在这儿九九藏书,在伊东先生亡灵长眠之处,要你的命!” 门田的呼吸在漆黑的汽车里发出异样的声响,使人竟听不出那是人在呼吸。继而,它变成了激越暴烈的声音,仿佛三四个小孩起哄喧闹、乱喊乱叫的声音。——那声音终于停息了。 第二十四章 一辆汽车驶入横滨市内。天气晴和。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不过,比起东京来,车辆稀少得多了,所以也显得安静多了。 “新丽饭店,好久没来啦!” 久美子说道。她坐在添田身边,为了赴约吃饭,她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今天的事是添田昨晚到久美子家之后才提起的。虽然并不是星期天,添田却执意要请久美子去横滨玩。久美子还要上班,感到为难。可是,一向客气谦让的添田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固执己见。 “明天正好。我自作主张,不想再往后拖啦。” 孝子在一旁笑着劝女儿: “难得彰一一片好意,你就陪他去吧。” “好吧。不过,我还没向单位请假呢。” “那,你明天早上就打个电话请一天假怎么样?你还存有假期吧?” “嗯。” “突然袭击,实在抱歉。不过,希望明天请个假。”添田热情洋溢地将心愿强加给对方,“到新丽饭店吃完饭以后,还要在那一带好好逛一逛哩。” “那太好啦!彰一好意邀你,”孝子笑吟吟地说,“你可得去。” 孝子早已不再将添田当作外人了。添田迄今还很少和久美子双双外出过。在这一方面,他腼腆得出奇。 久美子同意了。她对添田说: “让妈也去,好吗?” 孝子赶忙说: “不,我就算了。明天,正好有点事要上别处。你俩去吧。” 要是往常,添田当然会接着久美子的话顺势邀请孝子。而这一次他却装聋作哑。 添99lib.田其实很想带上孝子一道去,在他内心深处多么想将她领到横滨去啊。但他不能这样办,其一,他担心带上孝子去,对方也许就不出头露面;其二,结局将对孝子十分残酷。 虽然此刻身在车上,但是,这种困惑却从昨晚起就一直在动摇他的决心。唯独久美子倒是满怀欣喜地眼望远方,望着那流光溢彩的大海一角。 “很久以前,我曾和妈及节子姐来过新丽饭店。大概是五年前吧。”久美子开心地说,“后来,一直没再去。现在变样了吧?” “没怎么变。房屋还是老样子嘛!” “在吃饭中间,音乐声一直不停。一个大个子拉大提琴,音色十分优美,我还记得当时演奏的乐曲名字呢。” “那种地方的乐队经常变换,这一次当然该换成别人啦。” “真是一种享受啊!” 汽车驶过山下公园附近。街道宽阔,一边是公园人工栽种的松林,另一侧,就是饭店的高层楼房。晚秋的艳阳,将楼房的影子柔和而又鲜明地映照在地上。 添田让汽车停在新丽饭店门前。白色的台阶上也洒满了金色的阳光。久美子今天穿了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还戴上了平时从未戴过的珍珠项链。阳光照在肩头,显得十分鲜艳。 进了饭店,外面的光线突然被遮断,代之以巨大的枝形吊灯。饭店服务台设在中楼二层。 添田稍稍迟疑了一下,对久美子说: “对不起,请等一下,我有点事儿问一下服务台。” 久美子点点头,站在原地。有两对年轻外国夫妇走过她的面前。 添田走到服务台,一个中年服务员手臂弯曲着对他打了招呼。 “请问,法国人万纳德先生住在这里,是吧?” 服务员由下往上打量了添田的面貌,就像在捞东西似地。 “您是哪一位?” 添田急切间无法回答。即使如实讲出自己的姓名,要见的人也不会认识。他事先没有思想准备,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不言而喻,也不便报出报社的名称。它只会遭到对方拒绝。 正当添田欲言又止时,服务员却出人意外地先说话了: “请问,您该不是添田先生吧?” 这一问,他惊讶得差点要喊叫起来。正当他目瞪口呆之时,服务员将手伸到桌上,拿过一个小信封,说: “如果我没猜错人,这有您一个便条。” 添田翻到背面一看,没有署名,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叠成两层的便条。 假如来访万纳德氏,事前,我将有话相告。416房间即我住室,请劳步光临。但是,希望你只身前来。 泷 泷良精!添田两眼紧盯着这一手潇洒的钢笔字。 真想不到,泷某正盼着添田到此处来。这当然不是因为泷某料事如神,而是多亏村尾芳生通知了他。于是,添田的眼前立即浮现出村尾在伊豆的船原温泉旅馆里卧床不起的情景。 村尾由伊豆的旅馆里,将添田那可以预料的行动,通知了泷良精。 “万纳德先生,”添田将便条藏进衣袋,面向服务员问,“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对,住在这里。不过,夫妇俩都在一小时前外出了。” “去哪里了?” “哎呀,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所以,去向不大好说……” 添田彰一又回到久美子站立的地方。 “这儿住了个熟人,刚才我到服务合,那儿给我留有口信,真对不起,我得去看一下。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 泷良精的便条上说,只要见添田一个人。这意味着泷某口里不知将讲些什么。自然不便将久美子领进泷某的房间。并且,泷某这一指示就是在得知久美子一同来此之后才作出的。 久美子听话地点头同意。 “那,您就放心去吧。我趁这功夫下楼看看橱窗去。” 这家饭店的楼下,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品。由于主要是供应外宾的纪念品,所以,精巧别致,走在货柜之间,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失陪啦!一会儿就回来。” 添田目送久美子走到楼梯口。她那连衣裙的裙裾微微摆动,娇小玲珑的双脚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十分轻松快活。 添田乘电梯上到四楼,当他在416房间外面站定时,心头毕竟还有点呯呯乱跳。 他屏息静气,敲了敲门。 里面响起低低的答应声,他扭动了门把手。出乎意外的泷良精已迎面站在门口,可能是听到了敲门声出来开门的。 “打搅了!” 添田施了礼。由于泷某背朝窗子,面部显得黑乎乎的。不过,尽管在逆光之中,也还可以看出他那前所未有的满面春风的表情。 “请进!”连声音也显得柔和多了。这是泷良精迄今从未有过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正盼着你来呐。” 不等添田回话,泷良精立即让他坐在了靠窗的接待席上。 “久美子小姐呢?” 冷不防,泷良精这么问了一句。是一种一切了然的语气。添田的预料不错,泷良精确实得到了村尾芳生的通知。 “一起来的。” “哦。那末……” “我让她在楼下等着。” 泷良精点了点头,突然告诉他: “喂,万纳德现在不在呀!” 说完,盯着添田的脸。 万纳德—— 添田迎着泷良精那一眨不眨的双眸,沉默了五六秒钟。 “明白。在服务台听说了。上哪里去了?” “散步去了!” “散步?” 泷良精正要答话,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女服务员进来送茶。因为来了客人,她才进来招待的。两个人目光错落地瞧着女服务员的动作。眼神自然变得温和了。茶水呈现一种清新得近乎透明的黄色,细碎的茶末飘飘摇摇地沉入了杯底。 泷良精仰起脸来,女服务员已经消失在门外,他的目光十分温和。 “添田君,”泷良精招呼晚辈,“你大概已经知道万纳德先生是谁了吧?” 一瞬间,一股热流由添田的颈部直传到了脊梁骨里。他绷紧了全身。 “刚刚知道。” “可能是。我也不再保密了。万纳德先生就是那一位。” 当泷良精说到“那一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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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似乎微微打颤。看起来,他那松驰的眼皮似乎在瑟瑟颤动。 “你老早就想了解这一点,也费了心。”泷良精说,“我一直妨碍你想要了解此事的行动,因为,非如此不可。即使今天,你如果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出现,我也还是要挡驾到底的。但是,我最近得知你将是久美子未来的丈夫……我不是对一个记者,而是对行将成为野上家亲属的你全盘交底的!” 添田咽了一口唾末,额头上都快要冒汗了,还有点头晕目眩。他紧握双拳,不让力气由自己的脚底跑掉。 “为防万一,我再问一下:你来这里见那一位,没对孝子大嫂讲吧?” “没有讲。” “噢。”泷良精身靠椅背,低头沉思。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感到颇伤脑筋,“对久美子小姐怎么讲的?” “说是让她来横滨玩的,还没有提万纳德先生的名字呐。” “噢。”泷良精似乎对他这样处置十分满意,挺起了上身,原来虚弱的两眼射出了较强的光来,“添田君,那一位刚才到观音岬去了。” “观音岬?” “浦贺的端部。三十分钟以前才去,现在赶去准见得着。” “为什么要上哪儿呢?” “所以,我说去散步了嘛。没有目的。硬要讲目的的话,恐怕就是要置身富有日本特色的风光中度过国内的最后一天吧。” 添田似乎想挺起腰来。 “添田君,那一位明天将乘法航班机离开日本。” “泷先生。” 添田身体为之一震。 “不,添田君,回头再谈吧。早点让久美子小姐到观音岬去吧。不能再磨蹭了。因为,说不定那一位一边望着大海,一边还在盼着女儿来到身边哩。” 添田精神晃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泷良精目光炯炯地仰视着他: “喂,那一位的夫人也在呐。” 久美子正在楼下商店闲逛。添田下来时,她正望着货柜中那银光闪闪的珍珠出神。 听到添田的脚步声,她将视线由那些奢侈品上收回。这里,在大白天依然灯火通明。在一眼看到添田的一剎那,她也突然像华灯一样满面生光了。刚才还寂寞无聊的身影,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了。 “完事啦?” 她微微歪着脑袋,嫣然一笑。 添田不忍正视久美子的面孔。他的视线投射在货柜中的项链上。 “话只说了一半。” 身边没有别人。饭店里出售纪念品的商店白天十分冷清。女售货员坐在椅子上看书。 “啊,那末,我再等一会儿吧。” “真对不起……这中间,本想请你等着我。可是,在这种地方你会感到寂寞无聊的。这横滨海边有一个观音岬,就在浦贺边上,我听人说,那儿风景优美,乘车三四十分钟就到。你先到那儿游览一下怎么样?” 久美子神情不快。 “我们一起去当然好,可谈起来怕要拖长时间的……就这样吧,请你先去,我一完事,随后就赶去。” “可是,”久美子耷拉着脑袋,“我一个人……” “唉,一点也不用怕。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人多得很。” “我还是在这等你,尽管放心去谈吧。” 她拒绝到陌生的地方去。 “那怎么行?看来,我足足得两个小时,让你干等着,我也不忍心呀。” “唔,”久美子这才勉强答应,“我,你不用担心嘛。不过,这样一来,彰一,你谈话就该分心了。” “是啊。头一条,这个饭店也不是等人之地。再说,知道你到那儿去了。我们谈话就会尽快结束,随后赶去。” “怎么走法?” “饭店门前有出租车,本地司机路都很熟。” “那儿都有什么?” “有灯塔。它位于三浦半岛东端,正巧在油壶部的另一侧。再往前就是千叶县了。瞧,圆圆的东京湾就像被人由南方札起似地变得很窄,对吧?那最狭窄的海区就叫浦贺海峡,听说景色十分优美……其实,约你来横滨,也打算去那儿的。” “明白啦。等一会儿,你可一定来啊!” “那还用说。请原谅,并不是来以前就有这种安排的,偶然遇见了朋友才这么办的。对啦,午饭也在那边吃,晚饭再回这儿吃。” “好。” 添田站在她的身边,真想告诉她:那儿有一对法国夫妇,不是素不相识的人,而是她在京都的寺院和宾馆里曾经遇到过的法国人。 然而,怎么能够对她说明呢?他只有在心中祈祷:在她到达观音岬以前,万纳德夫妇还呆在那里。 饭店的看门人举手给她叫了辆路过的出租车。久美子兴高采烈地坐了进去,守门人还以为添田随后也要上车,就没有关车门。 “到观音岬,”添田在车外问司机,“路熟吗?” “熟得很。”司机手握着方向盘答道。 “上那儿去,有好多条路吗?” “不,就一条路,先生。” “地方大吗?” 这么问,是因为怕久美子尽管去了,万纳德夫妇却到别处,见不到面。 “不大,就在岸边嘛。再说,路线是定好的,要玩的地方也大同小异。” 添田放心了,他招招手: “你走吧,我尽量早点去。” “我等着你呵。” 久美子的手在脸前轻轻地挥着。 汽车沿着一条白色的公路驰去。久美子扭头望着车后窗外。 添田返回饭店。 “我一直在这儿目送着她,”泷良精再次将添田让进房间,头一句就说,“直到车子被这座楼挡住为止。” “来得及吧?” 添田期待对方来证实自己的祈祷能如愿以偿。 “问题不大,”泷良精在烟斗内装上烟丝。他那缕缕白发在金秋艳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日影将它们斜分为两半。“因为,那一位也在盼着女儿去哩!自然会拭目以待的。” 泷良精俯身打着打火机,他那沉稳不惊的神志传染了添田,使他也坦然放心了。 “我什么也没对久美子讲过。” “那就好。”泷良精马上说,“没说闲话就好。父女俩一见面就明白啦!那一位大概也有见到女儿的思想准备。” 窗子上爬了一只奄奄待毙的苍蝇,翅膀动也不动。 “夫人当然也在啰?”添田心事重重地问。 “没关系。”泷良精说,“那位夫人虽然是法国人,但为人就像日本妇女一样。” “添田君,”泷良精抽着烟斗,声音从容平静,眼睛微微抬起,“听说你见到了村尾,大致情况已听他讲啦?” “啊。不过,可不是全部。” “足够啦。没必要了解全貌,单凭你的想象就够啦。” “我的想像没错吗?” “恐怕没有。”泷良精爽快地肯定了。 “可是,我还满腹疑云哩。第一件,就是野上显一郎先生回到日本的事。当然,他的心情我理解。停战已经十六个年头过去了,正确地讲,野上先生失去户口已经十七年了。毫无疑问急于重踏故土。我想,他当然有意暗中与自己的遗属晤面。如果可能,他肯定乐意会见亲属,而又不让她们知道他还活着。” 泷良精没有答话。不过,从表情上看,他是肯定这一点的。 “请允许我作一种设想……就是野上先生同国这件事,我看,至少和两个老朋友联系过。一位是村尾先生,老部下嘛。一位就是您泷先生。” “嗯。” 泷良精将视线转向窗口,那只苍蝇依旧伏在原来的位置。 “您作为日本主要报社的特派记者住在瑞士,野上先生就‘病故’在该国医院。野上一秘‘病故’的电报是由村尾芳生先生所在使馆发出的。然而,还有一位记者的合作,那就是您。” 添田正面瞧着口衔烟斗的泷良精: “我想,野上先生的意图是,通过这些老朋友,与遗属取得联系,至少是想请老朋友为此事提供方便。当然,坚信友谊长存啰!然而,半路上却杀出了个程咬金,他就是昔日的陆军武官伊东忠介中校。野上先生在寺院怀古,不慎留下了笔迹。野上孝生这种心情我也并非不理解。自幼常来常往的日本古刹,此次却是最后一瞥了。于是,就心血来潮:至少也要将自己的姓名留在寺院的留言册上。这,我完全理解……可是,它却成了野上先生的灾星。首先,被外甥女节子发现,引起了疑惑。更糟糕的是,伊东先生发现了笔迹,立即赶到东京。我听村尾先生讲后才知道,伊东中校原来真地相信野上一秘已死。如果野上先生活着,那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卖国贼。对于伊东中校来说,肯定是将野上先生的讣告与存在摆在一起才明白真相的。伊东先生一到东京,就直奔村尾先生和您的府上。我猜是去找你们核实野上先生的生死存亡问题。” 对此,泷良精轻轻而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野上先生之‘死’的真相,已蒙村尾先生赐教。只是,我不明白:那个伊东中校怎么会死在那荒无人烟的世田谷里呢?我想知道,是谁、什么原因勒住了伊东中校的脖子?请相信我并不是站在警方一边辑拿犯人的,犯人逍遥法外还是落入法网,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对伊东中校下手的人是谁?想要干掉伊东中校的起码有三个人。一位是村尾先生,一位是变成了万纳德的野上先生,一位是您。然而,三位都不会是凶手。还有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是谁呢?泷先生,照理说您是知道的。” “添田君,”泷良精将烟斗由嘴边拿开,烦乱的双眼射出奇异的光来。添田被他的眼神变化惊得目瞪口呆,“那个犯人死啦!” 添田没能够一下子理解这句话。还当泷良精谈的完全是两码事哩。他自然而然地大睁两眼瞧着谈话者。 “杀伊东中校的人又被别人杀了。并且,现场就是伊东君送命的地方。” 这一次,字字句句都钻进了添田的耳中。 “您说什么?请再、再讲一遍。” “尸体被发现是今天拂晓,自然还没见报。今天的晚报也许会登。” “犯人被人杀了?是、是谁?不,我指的是被杀的人。” “一个叫门田源一郎的人。你查过当时的使馆花名册,该知道的。” “庶务?”添田惊叫道。 “对,是门田庶务。” 添田的头皮发麻了。他的确是那个下落不明的人物。 “现在改了名字,叫筒井源三郎。职业也变了,在品川车站前边开了一家筒井旅馆。” 添田陷入一团乱麻之中。他的眼前莫明其妙地浮现出一个浓眉大眼、颧骨突出的人,在那家偏僻、寒碜的小旅馆里曾经交谈过的人。 “中间的情节此时就免了吧。”泷良精继续说,“总之,门田是野上先生的心腹,又是协助野上先生‘病故’的帮手……当时,瑞士设有联合国方面的情报机关。野上先生为了使日本在被毁灭的前夕转入停战,就与该机关进行了接触。当然,持不同看法的人也许会说野上先生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不过,我可以作证,决无此事。” “我懂了。是您接受了野上先生的授意与该机关牵线的吧?” 添田想起来了,这位前辈记者英语娴熟,长期担任驻外特派记者,成绩卓著。 “你不妨那样想象。我在瑞士期间,曾与美国情报机关的大人物打过高尔夫球。” “威廉·杜勒斯?” 名噪一时的美国总统直辖中央情报局局座的大名,由添田嘴里脱口而出。他记得,这位声名显赫的美国情报头子,战时应该是住在瑞士的。 “或许是吧。不过,添田君,名字无所谓,换成温斯顿·丘吉尔又有何妨?总而言之,野上先生用心良苦,哪怕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甚至丧失自己作为日本人的资格,也要将祖国由毁灭的边缘挽救过来。持不同看法的人,也许会说他是里通外国的蛀虫。联合国方面答应同他接触。因为,反正还无法预测日本会抵抗到什么程度嘛!就联合国方面来说,也想尽量减少损失,结束对日作战。野上先生的行动,按照老一套的日本精神,则解释不通。这,只好留待后人评说了。” 泷良精将身体斜倚在扶手上,似乎疲倦了。 “伊东中校丧心病狂地一心想核实野上先生是否活着。”他不时用手揉揉额头,接着说,“他知道曾在使馆里同过事的庶务门田君在品川车站前边开了一个筒井旅店。这个,我们也知道……因而我估计,伊东住进了门田的旅馆中,再三盘问野上先生死亡前后的情况。这并不是我瞎猜,而是门田君昨天的来信把一切都摊开的。恐怕信是在他遇害前夕寄出的……伊东中校在使馆里就狂热崇拜日本精神,并且还幻想着有朝一日日本陆军会东山再起。不,这可不是一句笑话,在日本还是大有人在的。不管怎么讲,门田君直到最后一刻都守护着野上先生,所以,盘问起来也就剑拔弩张了。据门田君讲,伊东将他从奈良古刹撕来的留言册放到门田君面前。野上先生的笔体很怪,谁也模仿不出。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整夜秘密而又激烈的交锋。终于,门田君被伊东问得无法自圆其说了。直到此时,门田君才对伊东起了杀机。他感到,如果让这家伙查出如今正在日本的野上先生行踪,后果将不堪设想。 “同往世田谷里的是门田先生吗?” “对。他谎称要领伊东到野上先生隐蔽地点,就在更深夜静时,几度换乘出租汽车赶到现场附近。虽说距离很近,但是,他怕事后留下痕迹,就步行了好长一段路。幸而伊东对东京地形不熟悉,而且利令智昏,竟毫不怀疑地与门田君并肩走到了当场。” “是吗?”添田感到浑身无力,“那末,杀害门田先生的呢?” “某个组织。我只能这样讲。该组织是系在狂热分子伊东中校腰里的一条黑线。” “您也见过这帮人吗?” “领教过。”泷良精泰然自若地回答,“那还不是因为伊东中校被杀,该组织成员纷纷四出打探嘛!尤其,在为久美子小姐作画的画家笹岛死后,我更是有意退避三舍了。” “画家是过失致死吗?” “确切说,是服用安眠药过量。然而,我当时可没这么看,以为又是该组织杀害了画家,因为在画家以久美子小姐为模特作画期间,她的父亲就同住在那里嘛!” “同住?” “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妥当,不过,反正是以一名院公的身份,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女儿看哩。这是村尾君出的点子,连女仆都辞退了,亏得这样,野上先生才得以从容不迫地见到亲生女儿的面。连画家的画稿,野上事后也要走了,打算带往国外。然而,画家不幸身亡的事儿突然发生。他不能再磨磨蹭蹭了,否则,就将受到警方的调查。便马上拿起久美子的画像离去了。” “以山本千代子的名义,将久美子唤到京都的……” “当然是野上先生想再见女儿一面嘛。怎么甘心就那么暗中一看了之呢?对啦!说起来,那一天,野上先生在歌舞伎剧院也见到了自己的‘遗属’——妻子和女儿……虽然活着,也算是遗属呀。不过,仅仅偷偷看上两眼,岂能满足?他要和女儿一诉衷肠。” “明白。”添田点点头。 “召唤女儿的信,是在野上夫人赞同下写成的,就是现在的夫人……一个法国女人,精明强干,既能体谅人,又有教养。她对野上先生的处境完全体谅。山本千代子的信是让市场的打字店打的,底稿自然乃父手笔。信寄出后,他就一个心思只等女儿到来。然而,久美子小姐并不是只身前往,一个神秘的尾巴在她身后晃来晃去。于是父女见面也就落空了。”九九藏书 “原来如此。”添田叹了一口气。 “但是,机会并未错过。久美子小姐去游苔寺。野上先生垂头丧气自个儿回M宾馆了,夫人独自走到苔寺,再次见到了久美子小姐。听说是这样:在南禅寺万纳德夫妇与其他外国游客混在一起,暗中等候久美子小姐。夫人在那儿成功地拍下了久美子的照片,这是无比珍贵的收获呀!” “那M宾馆的事……” “这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怎么也想不到久美子小姐竟会住进那家宾馆!……说实话,我们是约好在M宾馆与野上先生久别重逢的。村尾君由东京秘密乘飞机赶到,我也由蓼科赶乘中央线快车,绕道名古屋进入京都。人,总会被千丝万缕的命运之线在某一时刻神奇地牵到一起。首先得知久美子小姐住进宾馆的是夫人。听夫人一讲,野上先生便想听到女儿的声音,几次往久美小姐的房间里打电话。” “明白。可是,据说并没有听到他说话。” “野上先生对女儿是欲说无语呀!你想,怎么开口呢?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总不好贸然东拉西扯吧。野上先生连打了两三次电话,只听到女儿‘喂,喂,喂,喂’几声,也只得知足了。本来,在这以前还通过翻译去请女儿吃晚饭。可是,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久美子小姐拒绝赴宴。也许倒是拒绝对了。就在当晚,村尾君遇剌。” “谁干的?” “还是那一伙。他们不到黄河心不死,就嗅着野上先生前足迹追踪而至。” “为什么要刺杀村尾先生呢?” “是警告,也是恫吓。” “有什么必要那么干呢?要找的人不就住在他的隔壁吗?为什么没有朝那儿打枪呢?”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野上先生变成了法国人。虽然嗅出了一点气味,但是,还没有识破庐山真面目。M宾馆,村尾君先住了进去,我随后又到。这些家伙早就跟踪村尾君的,他们以为,刺杀村尾君后,袭击的目标或许就会出现。再说,即使目标不在当场露面,这一凶杀案也会酿成一场轩然大波。说不定,他们就盼着野上先生会在这场风波中突然露面。” 添田沉默良久,又目不转睛地瞧着对方。 “那末,野上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也许会回法国。不过,他还说过,回去以前,要到突尼斯一带沙漠中走一走。” “沙漠?” “对野上先生来说,巴黎和沙漠全都一样啊!不论走到地球上的哪块土地上,都只能是一片荒野。因为,归根到底,他是个丧失了国籍的人呀!不,不单是国籍,就连自己的生命也在十七年前丧失了。对他来说,地球本身就是一片荒野呵!” 添田看看手表,久美子在饭店门前坐车出发,已经四十分钟了。 第二十五章 一出隧道,扑面便是灌木丛生的密林。一条白色的公路,在这片密林与山坡之间向前方伸延。一辆赛车超越了久美子乘坐的汽车,朝前驰去。林木一片枯黄。大海平铺在眼前。 一艘挂着美国星条旗的白色快艇在海水中破浪前进,就连站在甲板上那些水兵的眉眼也都一清二楚。 “离灯塔那儿还远吗?”久美子问司机。 “绕过那个海角就是。”司机回答。 夏季作为海滨浴场的痕迹还依稀可见。更衣小房支离破碎,空汽水瓶、空罐头盒还堆在那里。 道路绕过直插海中的海角,遇到一个不大的空地。公共汽车、私人汽车、出租汽车等等一字儿排列在停车场上。旁边有一家十分典雅的西餐馆。海阔天空,出乎久美子的预料。 “请下车,由这儿走进去。”司机打开车门说;“到灯塔还要走十二、三分钟。” 道路骤然变窄,更加贴近海岸。由于天晴气爽,游人如织。久美子朝前走着,一路上遇见了好多男女。那些年轻的,都脱去了上衣,露出白衬衫来。真正是日丽风和,走几步就直想出汗。 海风送来一阵阵潮水的气息。 眼前的山崖上,有一个青少年旅游招待所。白色的栅栏内,万年青郁郁葱葱。房屋是红瓦盖顶,正与这海滩风景融成了一体。久美子不禁竟自心花怒放了。她想:来这里真不冤枉。扑鼻而来的空气都带有一股海水的香味。漫步海滩,使她分外快活起来。 灯塔迟迟还未入目。又是一条必须绕过海角的小路,再向前,坡度就变缓了。 山坡上,是一片十分古老的树林。举目望去,只见树上藤萝缠绕。风藤葛、真葛、柯树等亚热带植物芸芸丛生,十分繁茂。 下到坡底,一座灯塔突兀地赫然跃入眼帘。它座落在紧靠大海的山崖上面,那白色的塔基沐浴着阳光,在湛蓝色天宇的映衬下显得耀眼夺目。 脚下就是海岸,裸露着一块块被海水侵蚀成了茶褐色的岩石,仿佛一堆堆放得犬牙交错的板子似地伸进海中。 久美子在那里伫立良久,看得出神。看起来,几乎所有游人都会在此处感慨不已。她的身后又有人停下脚来。 要说有人,就连那贴近水面的礁石上,那帽沿般伸出的山岩上,也都三三俩俩的,一条小道绕过灯塔下的山崖,弯向更深处。小道上也有成群结伙的青年人信步而行! 久美子迈步向水边走去。前方是房州的连绵群山,然而,却并不觉得竟是隔海相对,仿佛与环抱灯塔下面那海角的土地连在一起。 云朵在高出群峰的山巅冉冉飘动。久美子在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被海水侵蚀的岩石上,触目皆是火山岩一般的孔洞。 海水涌来,流入岩石之间。旋即又如江河一般,倒流入海。螃蟹横行,潮水汹涌。 久美子蓦地感到有人正在什么地方注视着她,不是自己对面的岩石,那上面有两个青年正在交替拍照。 她移动视线。 一个身穿玄色服的高个妇女站在远处。一头金发映照着灿烂的秋阳。 久美子不禁一愣。一眼看出,正是在京都邂逅相遇的法国夫人。对方显然也认出了自己,正以一种异国人所特有的姿势,用力挥着手臂。 久美子走过去。法国夫人的背后,是建有灯塔的峭壁。峭壁上面也繁茂地长满了各种树木。这浓郁得发暗的颜色,更突出了夫人那一头金发。 “小姐,您好!” 夫人首先搭话。她笑容满面,一对兰眼珠直望着久美子。 “您好,夫人!”久美子用法语回问,“您什么时候离开京都到这里的?” “四五天以前。”夫人眉开眼笑。她有一口排列整齐的牙齿,柔美的秀发被海风微微吹动,“没想到在这儿会遇到小姐,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啊。” 久美子回想起这位夫人在苔寺为自己拍照的情景。那铺展在她身后青枫之下厚薄不一的青苔,又绿莹莹地浮现在眼前。 “小姐的照片,拍得可好啦!我很珍爱它,要作为旅日的最好纪念。” “能为夫人做点事,我也很高兴。” “真是奇遇呀!记得在南禅寺也见过面,苔寺以后是M宾馆。今天,想不到在这儿又巧遇了您。真是神话般的奇遇。” 夫人的情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质朴无华。在衣服色彩方面,也与外国人的风习不同,或者说更近乎日本人的爱好,是用柔和的中间颜色谐调起来的。 “小姐来这儿是一个人吗?” “嗯,是的。” “也是来看这大海的吗?” “是的。听人家说风景很美呀。” “真是风景如画呀!京都也很美,这里就更美了!” 夫人一双兰眸转向大海。此时,正巧有一艘巨大的货轮循着航道缓缓驶来。阳光射在房州山脉的部分峰峦上,被照亮的部分就像打了灯光似地颜色鲜明。 “我和丈夫一道来的。”法国夫人在一旁说。 “嗯?” 抬头一看,只见夫人那蔷薇色的面颊上现出十分开心的微笑。 “我给您介绍一下,小姐。” 不等拦挡,夫人那高大的身影已经由她身旁走出了两三步。她知道,这是为了向后面传递信息。 久美子看见,一位戴墨镜的老年绅士缓步朝她走过来,他满头银发,脸型却酷肖日本人。唉呀,要说这副面容,她在南禅寺倒也见过。他曾与这位夫人并肩坐在方丈宽阔的套廊下,欣赏庭院的点景石。当场还有其他外国游客,而这位老人的侧影却显得对庭院之美如醉如痴。 久美子曾以为面前这位先生是西班牙人。而此刻,当她看到绅士朝自己身边走来的身影,心里明白:他分明是个日本人。除了日本人以外,是不会有这种从容不迫、郁郁寡欢的表情的。不过,当老人来到久美子的面前时,却从墨镜后面投过来一股和蔼慈祥的目光。 夫人不知何故并未将久美子介绍给她的丈夫。久美子有点不知所措地向老人问好: “.99lib.您好,小姐!”老人回问,发音十分准确,  “法语讲得蛮流利啊。” 老人笑容可掬地紧挨久美子身边站下,就是刚才夫人所站之处。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对丈夫小声说了几句。久美子听出了夫人在说:她要到灯塔上去一下。丈夫对她说:去吧,可要留点神。 “那末,回头见。” 夫人对久美子轻轻地挥了挥手。 为什么这位夫人只将丈夫撇在这里呢?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有失礼貌的举动。 “到海边走走吧。”老人突如其来地讲开了日语,“瞧,那块石头多好!我们到那儿看看,好吗?” 手指的方向是那个海水飞溅着白色浪花的地方。 波浪在脚边碎开,白色的水花飘飘摇摇,唯独这一部分的颜色才与海水的颜色不同,呈现一种晶莹透明的淡绿色。往前方看去,有一个男子站在一块向下方伸出的岩石上垂钓。 “太累啦!”老人说,“对不起,我要坐下了。” 他漫不经心地就坐在了岩石上,还自己“哎哟”了一声。 “不坐吗?” 老人蓦地扭过头来,仰脸看着久美子。虽然隔着一层墨镜,也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中有一种对亲人的眷恋。 “那边可以坐。” 他竟自选好一块地方,从衣袋里取出块手帕,铺在上面。 “真不敢当。” “这有什么!总站着会劳累的,坐吧。” 久美子感到一阵神秘莫测的激动。不知怎地,她觉得老人刚刚落音的话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亲切感。或者说,它是由于这位老人年长的缘故和他那风度的关系吧,老人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那我就放肆了。” 她顺从地坐在老人为她铺好手帕的岩石上,秋风阵阵飘送来海浪的水星。 “我,”她不能不自报姓名了,“叫野上久美子。” “噢。” 老人深深地点点头。两眼凝望海面,仿佛正以整个身心听取这个名字似的。 云朵冉冉飘动,部分海水的颜色为之一变。 “……好一个名字啊。”老人说,“对啦!也不能不讲出自己的名字呀,我叫万纳德。” 久美子并没马上将那个外国人名与这位老人联系到一起,她感到仿佛听到了一个好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她想,尽管他叫的是法国名字,但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肯定是日本人。大概还受过长期的日99lib.本教育。不,即便是日本人,能让人感到如此教养有素的也不多见。她认为,一定是后来在法国长期生活的结果。 “看着我,好像有点奇怪吧?”万纳德先生眼睛的余光似乎察觉了这一点,面带笑容地说,“无论是谁,都当我是日本人。嗨,人们当然会那样看啊!” “您长期在日本住过?” “对呀!”老人点点头,“在日本读完了大学。直到毕业以前,一直都在日本。” 果然如此。不过,听这位老人讲的日语,却是一口道地的东京腔,丝毫没有外国人那种南腔北调,日语造就了这位老人的仪表。 他躬着身子,这种情景也与日本老人的姿势一模一样,就像日本老人坐在廊沿下晒着太阳观赏院中盆景。 也许是戴着墨镜之故吧,老人的眉宇之间,别有一种严肃的神情,决不是那种观赏盆景的轻松、而是一种暗自凝神沉思、郁郁寡欢的严肃,看来,有一团阴沉的气氛笼罩着这位老人的整个身心。他那孑然—身坐对苍海的身影,使人感到一种忧郁的孤独。 久美子接不上话头。 她蓦地回忆起同一种身影:坐在南禅寺方丈的廊沿下,望着庭院。当时,的确也是这种神态。 “小姐,”老人面朝大海,低声问道,“令堂可好?”声音有点喑哑。 “嗯。承蒙您问候。”久美子自己也使用起与日本长者交谈时的言词话语来了。 “噢,那就……令堂有这样一位小姐,该是何等欣慰呀!”九九藏书 久美子默默地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她蓦地觉得挺怪,为什么这位老人单单提及母亲呢?照通常情况,在这种场合是要询问对方父母双亲的。 “是在什么地方工作吧?”老人又问。 “是。”久美子讲出了工作单位。 “那太好啦。”老人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小姐这种年龄,结婚也不会远了吧?” 她一笑置之。萍水初逢,似乎谈得太深了,不过,她对此毫不介意。这种心心相印是怎么回事儿呵?只能归结为这位老人对她那种神秘莫测的亲近感。 “那末,令堂就是喜上加喜了。” 谈话变成了交往多年的老友之间的推心置腹式,久美子并不感到奇怪,也没有推却。不,更正确地说,她自己完全心悦诚服地与这位老人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 垂钓者猛力挥动钓竿一抖,那是要将鱼拖出水面的动作。蓦地,久美子注意到老人正由怀中取出手帕,也不摘墨镜,就那末擦了擦脸。 现在并不是炎热的季节,更确切地说,还有点海风料峭。老人似乎发觉了久美子在注视他,就自言自语地说: “浪花老是往脸上溅,可真够呛!我,”老人随后急匆匆地说,“明天就要离开日本了。” “啊?您回国吗?” “嗯,有这种打算。”老人原样坐着,只是上身稍微动了动,“在日本停留的最后一天得以遇见小姐这样的人,实在太荣幸啦。” “……” “我来日本,十分想找个人,就是小姐这样的人交谈交谈。所以,现在能和你谈谈,我感到十分满意。” 他的话语,久美子觉得并不虚假。事实上,这位法国老人打从刚才起,就一直是满面春风。不过,它不是外国人那种毫不掩饰的感情流露,而是有所节制的,这也是日本人的性格。 “十分愉快!”他说,“小姐,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你觉得我怎么样?” 好一个突兀的问题。久美子感到不知如何答对,她想,还是直述己见吧。 “我觉得,您非常……非常好呀。”这样说,还难以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情,“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就像见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一样。” “嚯!” 老人转过脸来,深沉的目光出神地望着久美子的面庞。 “您那么看待我吗?真地那么看吗?” “嗯,尽管有失礼貌。” “哪里,哪里。多谢,多谢。听到小姐这一番话,我真感到喜出望外。” “我真想,更早一点就来到你们身边,和尊夫人一起相处。” “这一点,我也感到不忍分手呀。”老人猛一点头,“小姐,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刚才已经说了,我明天就将离开日本。因此,我想在这里给你唱一首我幼时学过的歌曲,作为纪念,小姐可肯赏光听一听?” “……” “哎呀,是儿歌哟。孩子们唱的歌,我唱不好。” 久美子微微一笑。 “请,请唱给我听听,请唱吧。” 老人哼唱起来,歌词有一大半看来已经忘却,不过,久美子又九九藏书在后面给补上了。两个人的歌声不时为大海的涛声所淹没。 野上显一郎尽管自己也在低声哼唱着,却又全神贯注地将女儿的声音铭刻在心田。
乌鸦叫, 为啥叫呀叫? 因为那山头上, 有它七只 活泼可爱的小宝宝 两个人的合唱,盖过了浪涛的喧嚣,歌声飞过海空,消逝在碧波之中。一种莫明其妙的激动,突如其来地充满了久美子的胸怀。 她意识到,这正是自己上幼儿园时学会、并和妈妈一起为生父的“遗容”合唱过的那首歌。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