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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代价》
第一章
寒冬,一个天色爽朗的日子,佣人给小说作家木村丙午郎送来了一张名片,“北斗出版社绀野美也子”。
当时,木村正在客厅里跟一家报馆的文艺科学部记者和第一流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聊天。木村接过名片瞧了一眼,便拿给在座的这两位来客看。
“你知道这家出版社吗?”
出版社的编辑瞅了一会儿说:
“不知道。”
他把名片递给另外一位客人。
报馆的文艺部记者对出版社的情况不太熟悉,默不作声,又将名片还给木村。
“是怎样一个人?”木村问了女佣人。
“二十七、八岁的妇女,穿着和服呢。”
女佣人好象还想讲些什么,可是因为有客人在,又把话咽了回去。
“没有听说过,反正是小出版社吧。”
见还是不见,木村不表态,又抽起烟来。
“地址呢?”
出版社编辑探头看了一下名片,可是字太小,看不清。木村又拿起名片读给他听:
“名片上写着:千代田正富士见町。”
“那一带有这样的小出版社吗?”出版社编辑歪着头说,“反正,女人当社长,说不定是一对夫妻经营的。”
他以不屑一顾的口气说着,喷出一口烟。
“是吗?近来,有这样的出版社吗?”小说作家以佩服的口吻说。
“不经任何人介绍突然来拜访,”编辑说道,“看来她要请您让他们出书的吧。她明明知道行不通,不过,可能想先跟您挂挂钩的吧。”
“也许如此。”
“那可不行呀。您还没有给我们稿子,我们正为难呢。请您不要太分散精力。”
“你放心好了。我从来没有和她们打过交道,还不知道她们的底细。再说,我也不想从无名出版社出书呀。”
“那倒也是。不过,这个女人也真了不起。突如其来地想碰碰运气。”
主人不表示意见,女佣人困惑地等着。
“那么,我们这就告辞了。”
两位来客本来早已办完事,正在聊天,所以趁这个机会站了起来。
“是吗。”小说作家点点头说。
“改天再来拜访。请拜托拜托。”出版社编辑说。
“那么,稿子,后天再来取。请不要再拖延了。我们准备刊登在科学文艺栏。有七张稿纸就够了。”报社科学文艺部记者说,“后天要排版了,时间很紧呢。”
“明白了,明白了,”木村说。
两位来客站起身来,拿上大衣走了。
木村丙午郎总是在自己的书斋接待客人。那是一间十张铺席大的房间,前面有院子。木村搬到这里来,已经有十五年了,所以院子也颇有韵致,可是房子却变得陈旧了。
木村的桌于放在光亮的地方。旁边有个陶瓷的大火盆,上面老是挂着铁壶。虽然另有书库,木村的身边却堆满了眼下正在使用的书,以及虽然已经不看了但木村懒得放到书库去的书刊。
木村还没有心思着手下一步工作,于是决定先见见这位初次来访的女社长。同时,他还有一种好奇心,想瞧瞧这位女性是怎样一个人。
“请那位客人进来吧。”木村说。
可是,女佣人要退下去了,木村却又把她喊住了。
“喂,等一等。”
木村心想,这位女社长从来没有见过面,很难接待。
“她是一个人来的吗?”
一般地说,出版社的社长总是带部下来的,所以木村特地问道。他不喜欢来客太多。
“是的,她是一个人来的,”女佣人改变了表情说,“她很漂亮。”
“是吗?”
木村侧过脸,咳嗽了一下。
木村已年近花甲,可是还不显老,胖墩墩的,很健壮,圆圆的脸,面色红润。他已经是一位大作家,可是作品不多,平常不大接受约稿。
正当木村抓起一支香烟时,女佣人打开了隔扇。
“您好!”传来了女客的声音。
“请进。”
木村故意头也不回,连忙将手里的一本同人杂志放到桌子上去,看了一下:
“今晚见面时,骄傲的神情从她眼里消失了,而她双眼唤发着经受苦恼成长起来的一个人深邃清澈的光辉。他心想:倘若当时她有一颗温顺的心,他们俩之间也就不会产生五年的隔阂,处境显然与今天大不相同了。然而,五年的岁月,在时间上、空间上,使他和她都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这篇文章一点也不能吸引木村。他的眼角晃动着鲜艳的光彩。木村不想把同人杂志上的他和她的命运继续看下去了。
读到适当的地方,木村丙午郎便抬起头来。
他愣住了,确?99lib.
实,他感到惊讶。坐在眼前的这位妇女与其说是出版社的女社长,倒不如说象个艺妓。
她随随便便地束着头发,可是睁大了的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稍长的脸蛋给人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衣裳雅素潇洒,和它相称的疏朗的衣带,尤其是艳丽的、谐调的短外褂,光辉夺目。从她的穿戴、嗜好来看,她显然是艺妓出身的女人。
“初次见面,我是刚才送上名片的北斗出版社的绀野。”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村的面孔打了个招呼。其姿态相当老练。木村不免心慌,不知该把视线投向哪里。
“您百忙当中,我冒昧地来拜访,真对不起。”她照常规打了招呼,可是举止大方,而且富有情感。
“没什么,没什么。”
木村不由得把香烟衔在嘴里,寻找火柴。这时,绀野美也子从衣带里掏出金色的袖珍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着了火,坐着往前挪了挪,身子前倾,伸出打火机,说:
“先生,请。”
“谢谢。”
木村道了谢,点着了香烟,却发现火柴就在桌旁。他为自己出了洋相,觉得很馗尬。
“不,不,我吗……”
木村丙午郎听了绀野美也子的话,不禁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所料,绀野来访的目的是要求木村为她的出版社写书。
“作品,我写得不多,销路也不算好。你还是请哪一位流行作家写吧。”
这也不完全是木村的谦逊。木村丙午郎是类似私小说型的作家,他的独特的文体和对人生的深刻剖折,在文坛占有特殊的地位。有时,他也在报上写连载小说,但不合大众的口味,是坚持他的独特风格的。正因为如此,木村的读者较固定,但不象流行作家那样受大多数人的欢迎。
连载小说,他每月顶多写三篇,笔头较慢,懒得写。他是属于那种喜欢在酒家饮酒度日,只要时间和健康条件允许的话,就出去旅行的那种人。
不过,木村也不难理解为什么绀野美也子来请他写书。因为流行作家的作品第一流出版社都争先恐后地去要,无名出版社是无法插手的。于是,来找象他这样尽管销路不太好,可是有地位的作家的吧。
“是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绀野美也子轻轻地点点头。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仍然紧盯着木村的面孔。绀野脸庞轮廓鲜明,可爱的嘴巴,下唇稍长一点也够迷住男人的了。
“您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们的出版社刚成立,出版方面不取得一点成绩,不管登门拜访哪一位作家,都不会理睬我们。只要是木村先生的稿子,无论什么内容都行,能出它一本,我们出版社就身价百倍了。”
绀野美也子的话并非全是阿谀奉承,木村丙午郎是“纯”文学的老作家,确实有道理。
木村这才抬头从正面瞅了美也子的脸。
“到我这里来以前,你访问过什么人吗?”
毕竟是位作家,木村洞察了对方的心理。
“是的。”
绀野美也子稍许垂下目光,坦率地说出了她访问过的三、四位作家的名字。他们都是红得发紫的作家。
“他们都接待过你吗?”
木村眼前浮现了绀野列举的那些作家的面孔。
“不,尽管我递上名片,他们都不让我进家门,吃了闭门羹了。”
“那也太作孽了。只要他们见你一面,一定会答应给你供稿。”
“这又是为什么呢?”
“见到你这样的美人,谁都不忍心拒绝嘛。”
“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美也子眼里露出笑意,抬头望了木村。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珠异常明亮。
“立刻交稿,我也做不到呀,”木村情不自禁地避开对方的视线说,“我写得不多,而且早就答应人家了。”
“当然,我也知道不能马上拿到先生的稿子。什么时侯给都不要紧。”
“是吗。”
木村又吸了一口烟,有些茫然。
听这位女社长的口气,她早预料到不能立刻拿到木村的稿子。但是她为什么不提出强烈的要求呢——木村不免感到失望。
“明白了,我会放在心上的。”
“拜托您了。”
绀野美也子把方形的包袱拉到身边打开,取出三本书来,说:
“先生,这是我们社里出的书,请过目,做做参考吧。”
“是吗,”木村从她嫩白的手指递过来的书里面,检起最上面的一本说,“装订很不错嘛。”
木村从书套里抽出书,看了看装订和内容。这是评论家野上淳一郎的随笔集,大约有二百二、三十页,大小适当,内容有游记和随笔。
“你早就认识野上君吗?”
木村和野上淳一郎是酒友。
“不,这也是我硬着头皮请他写的。”
“叫野上君答应,真不容易啊。”
野上淳一郎是有名的爱挑别的评论家。以往,他的书基本上从某些特定的第一流出版社出版。
“他也是被你的魅力压倒的吧?”
木村脑海里出现了野上长长的白头发和童颜。心想,野上喜欢逛酒家,所以见到象绀野美也子这样的女性就变得软弱了。木村不由露出笑容。
另外一本是一位某家报纸的专栏作家写的。他担任电视的解说、杂志的时事评论、主持座谈会、写随笔等,目前极其活跃。可能这也是她登门拜访要来的吧。
最后一本是一位女作家的作品,共有七个短篇,她以朴实的作风著称。
每一位作家各有特色,但木村推测这些书销路不会好。不过,总算能出这样的人写的书,这位女社长确有本事。
说老实话,装订也的确很不错。
“很漂亮的书呀。”
木村坦率地表扬,心想装订高雅,不逊于第一流出版社。
“谢谢,”绀野美也子微微低下头说,“托福,我们的装订得到各方面的好评呢。野上先生也很高兴。”
“是吗,担任装订的这些画家,我一个都不认识。这是哪一位去找来的?”
“是我自己去找的,我找了符合作者特点的画家,请他们画的。”
“呀,这一方面,你真有本事。”
“哪里,哪里。我们刚起步,所以正在拼命努力,想出版一些好书。”
“请原谅,”木村提出了早已到了嘴边的一个问题,“你们社里有多少人在工作?”
“先生这个问题,我真难为情得说不出口。”只见绀野美也子美丽的眉毛下边泛起了红晕。
“这有什么?开头,哪一家都是小规模嘛。”
“我们小得可怜。”
“这么说,有五、六个职员吗?”
“不,没有九九藏书那么多……我们夫妻俩和替我们跑腿的表妹。”
“是吗。”
木村心里明白了。神田一带小出版社云集,听说也有只由夫妻俩经营的。木村一向只跟第一流出版社打交道,所以几乎不能相信。现在,其中的一个出现在眼前了。
出版社的主要工作是约稿、和印刷厂、装订厂、代销店打交道。所以,说得夸张一点,只要有两三个人和一架电话机就可以经营了。
当然,木村早就估计到女社长不是单身的,心中喑想,也许背后有资助人,只是表面上装单身女人。这是根据她一身时髦的打扮猜想的。
可是,一旦她明说有丈夫,木村又产生了新的兴趣:她的丈夫是怎样个人?一般来说,应该由丈夫担任社长,可是他们偏偏由妻子担任这个职位。
“请允许我冒昧地再问一个问题,你先生是不是对出版方面很有经验?”木村试探了一下。
“不,他毫无经验。”
“那么,是你?”
“不,我也是外行。假如我在杂志社工作,和各位作家熟悉的话,就好办了。可是,完全是生手,所以很难办。”
“是吗?不过,你怎么想到这样的事业?听说出版社,犹如银座的那些酒家,时兴时衰,新陈代谢很厉害,很难经营。”
“是的,这一点,我也很清楚,.99lib?不过,我下决心干起这个生疏的工作来,是有点原因的。”
她垂下那一双大眼睛。
木村判断对方愿意说其缘由了,于是积极促使她说出来。
“这,我只对先生说。请您保密,不要说出去。”
“明白了,不会说出去。”
得到她的信赖,木村心里觉得很舒服。
“老实说,我的先生是写诗的……”
“啊,是诗人吗?”
“不,谈不上诗人,不过,很喜欢写诗。怎么说好呢,还拿不出去,可是他本人正在认真地钻研呢。”
木村瞧了瞧名片,确实没有听说过名叫绀野的诗人,心想,也许他用笔名发表,于是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不,说了,您也不知道,他还不能搞出些名堂来以前,绝不许我向别人提及他。”
木村知道不少无名作家认认真真地在写小说。可是,听到如今还有人拼命在学诗,他觉得仿佛回到一个世纪以前了。从大正末年到昭和初期,确实有过那种无名诗人。
“我呢,”绀野美也子继续说,“正想方设法使丈夫实现他梦寐以求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
“我先生唯一的心愿就是出一本自己的诗集。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学诗,他劲头就来了。”
“啊,他身体不好吗?”
“是的,肺部一直有毛病。”
木村毕竟是小说家,立刻浮想联翩:在家里边养病,边孜孜不倦地写诗的男子汉。从这个女人的年龄来推算,他可能三十七、八岁吧。长长的头发、瘦削的面孔、苍白的皮肤浮现在眼前。连房间的摆设都似乎看得见了。
“嗬,那就要你多操心了,”木村说,“这么说,实际上是你一个人在干啦!”
“是的,”绀野美也子又抬起黑眼睛,说,“我想尽力而为。既然办起来了,就要把它办成一家象样的出版社——这就是我的心愿。”
“为什么要办出版社?”
“刚才已经说过,我先生在写诗。我希望能把它汇集成册出版。可是一般出版社是不会理睬的。”
“嗬,这么说,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办起出版社来的了?”
木村丙午郎不禁感叹,乍一看,这个女人好象是艺妓出身,可是她深深地爱着丈夫。说来,花街柳巷不少女人对男人的爱情很深。虽然不知道绀野美也子的来历,不过,从坐在眼前的这个女人的风采来推断,可能她也是这种类型的女人吧。
当今社会,竟有这样幸福的男人:有这么漂亮的妻子,自己却在家里边养病边凭自己的爱好写诗,这个妻子为了给他出版诗集办起了出版社。一年到头,离不开写字台的木村不禁羡慕他,顿时觉得自己的桌旁太凄凉了。
“再说,我先生爱好书籍,所以主张要办事业就办出版社。正如刚才您所说,这的确很难。不过,我想尽力设法实现他梦寐以求的事。”
木村丙午郎心想:如今,这是罕见的。可是,他突然又产生了疑问,到底这个女人从哪里筹集了这么多资金?不管规模多小,办一家出版社,资金是相当可观的。书刊,交给代销店以后,过半年才能回收书款,这当中资金不能周转。
也许她,或者她的丈夫在乡下有些土地?是不是出售这些土地做资本,办起出版社来的?
虽然这么猜想,却不敢正面提出问题,于是木村婉转地问道:
“请原谅我提一个问题,你是东京出身的吗?”
“不,你怎么要问这个问题?”
绀野美也子眯缝着眼睛,问道。
“我总觉得你的脾气有点象。”
“够不上东京人呢。很遗憾,我是信州出身。”
“信州什么地方?”
木村喜欢旅游,对各地的情况大致有所了解,所以这么问的。
“您知道不?盐尻西边不远的地方呢。”
“那一带,我去过一次。那么,是不是洗马那一边?”
“您真熟悉呀,在洗马的北面,从盐尻乘公共汽车大约三十分钟就到了。是山里的村庄呢。”
她是怎样从信州的山中到东京来的?直到今天她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木村最感兴趣的是她的出身。还有,她是如何和这个丈夫结成夫妇的?
木村丙午郎兴致勃勃,因此绀野美也子提出下列要求时,也就轻易地答应了。
“木村先生,我今天冒失地来拜访,请您写稿,倘是不能立即拿到稿子,请允许我再提出一个冒失的请求,好不好?”
“什么事呀?”
“您认识青沼祯二郎先生吗?”
“很熟。”
“哎呀。那么,能不能请你把我介绍给青沼先生?”
青沼祯二郎是当今流行作家之一,专门创作所谓爱情小说,以黄色作品红极一时。对啊,他的作品肯定销路不错,近来,每一个流行作家的作品都发行数量相当大,报刊的畅销书介绍总是提到他们的作品。不过,木村本人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荣誉。
“好吧。”
木村随即转向写字台,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名片,戴上老花眼镜,斜看着绀野美也子的名字,提笔写了常规的介绍。
“这样行吗?”
木村写好后递给绀野看。
“哎呀,太感谢。我到您这里来,收获太大了。”
她把木村的名片放在纤细的手上,点头致谢。
绀野离去以后,木村丙午郎仍然坐在桌前发呆。顿时,他觉得这个房间变得冷清了。木村后来才发觉绀野美也子不是来约他写稿的。她的目标是流行作家,因为她担心吃闭门羹,所以来请木村搭桥的。
不过,尽管知道被利用了,木村并不埋怨。辞别时,绀野美也子问木村,可以再来吗。木村说,欢迎你来。虽然不知道绀野哪一天才会来,木村心中倒是希望她来的。
院子里,山茶花盛开着。
——约莫过了十天以后。
木村丙午郎参加了文坛方面的一次集会。那是宴会,在宴席上,木村无意中发现了身材高大的青沼祯二郎身穿双排扣的西服,手举酒杯站在人群当中,谈笑风生。
木村想起上次来过的绀野美也子。打那以后,绀野美也子没来说什么,青沼也没有打电话来过。木村想乘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他们会面的情景,于是走近青沼。
木村用手指头戳了一下青沼的肩膀。
“呀。”
青沼祯二郎看到木村的面孔,便点了点头。长长的头发垂在他那聪明的前额。青沼祯二郎今年四十五岁。在文坛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喜爱他作品的女性也有不少。
“喂,”木村小声地说,“前几天,给你介绍了一位出版社女社长呢。”
“是哬,来过了,来过了,”青沼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怎么样,谈妥了吗?”
“是的,木村先生介绍的嘛。她坚持要,我只好答应给她写一本了。”
青沼祯二郎说完后,就立即又和刚才的人聊起天来了。但青沼的脸上瞬间掠过的慌张神色,却没有逃过木村的眼睛。
原来如此——根据青沼的脸色,木村有所领悟了。
第二章
拿到老作家木村丙午郎的介绍信之后,过了三天,绀野美也子就去访问青沼祯二郎。
绀野美也子先打电话到青沼祯二郎家去。电话里传来了女佣人的声音:
“先生在旅馆里。”
再问他在哪一家旅馆,女佣人就不肯回答了。
“我是Q社的,”绀野冒充一家大出版社说,“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需要和青沼先生联系。对不起,请你告诉我是哪一家旅馆。”
青沼的女佣人信以为真,告诉了美也子。美也子猜想,一定是Q社把青沼祯二郎关在旅馆里写稿的。
N旅馆是东京都的第一流旅馆,新近建成。竣工时,报纸、周刊杂志都大肆报道过。
绀野美也子随即到赤坂去。走进旅馆大门,只见外国人进进出出。
她走到总服务台,叫服务员接电话总机。服务员将话筒交给钳野美也子,把视线投向她的面孔和服装。
这一天,绀野美也子还是穿着访问木村丙午郎时穿过的那一套和服。衣服的式样、打扮都非同一般。
总服务台的话筒里传出青沼祯二郎本人的声音,老人似的,嘶哑的声音。
“您是青沼先生吗?冒昧得很,在您百忙中,突然来拜访,我是北斗出版社的。”
她这么一说,青沼“啊?啊?”地反复问道,看来他没有听说过北斗出版社,感到莫名其妙。
“我带来了木村丙午郎先生的介绍信。时间不需要很长,五分钟也好,十分钟也好,能不能见您一面?”
“是木村先生把你介绍给我的信吗?”
“是的。”
“你是那一家,叫什么来着的出版社的编辑吗?”
“不,我是经营这家出版社的。”
青沼祯二郎沉默了一会儿。
“现在,我在写稿,忙得很呢。”青沼在电话里嘀咕道。
“真对不起,见了您一面就马上走。”
“那,只好这样了。请上来吧。”
电话挂掉了。他的口气是厌烦的,似乎在说,既然有木村丙午郎的介绍信,只好见一面算了。
青沼祯二郎是当今流行作家之一,擅长于写恋爱小说,不,应该说是情欲小说。每个月,杂志上总有两三篇他的连载小说。他的单行本,至少能销售七、八万册。
从电话里,听得出青沼不知道北斗出版社。这说明他根本没把美也子的上次访问放在心上。当时,美也子吃了闭门羹。
那一天,绀野美也子确实把“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名片交给出来接待的女佣人。青沼祯二郎可能瞟了名片一眼就说,“把她赶走”,也许连名片都撕掉了。
绀野美也子这样回想着登上电梯到了四楼。电梯上还有四、五个外国人,他们都好奇地观察着绀野美也子的面孔和姿容。
旅馆男服务员把美也子领到青沼的房间去。美也子抱着包袱,穿着雪白的日本式布袜子,拖着浅黄色草屐,走在绯红的地毯上。包袱里放着她们社里至今出版过的四、五本书和一点小礼物。
服务员敲了门。
门一开,便看到身穿旅馆的单和服坐在窗边埋头写作的青沼祯二郎长长的侧脸,头发垂在前额上。
绀野美也子站在忙着写稿的青沼的旁边,鞠了一躬,小声地说:
“打搅您了。”
青沼瞥了一眼,又转向稿纸继续写着。他是瘦削的高个子。当美也子和他打招呼时,他嘴里含糊地“啊”、“嗯”了几声。
美也子离开青沼的身旁,在会客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两间一套的房间,另一间可能是卧室。美也子把视线从俯在桌上的青沼的脊背移向房间的各个角落。大概因为常有外国人来住,墙上挂着北斋、广重等人的版画复制品。
过了一会儿,青沼祯二郎叹了口气搁下笔。从她坐下来以后,大约过了五分钟光景。
青沼祯二郎“砰”的一声把椅子往后推,倏地站了起来。可能还放心不下,站着再读了一遍自己写好的稿子,然后把单和服掩紧,掉过头来瞧着美也子,说:
“让你久等了。”
青沼眼角细长的眼睛流露着疲倦的神色。靑沼祯二郎该是四十五岁了,比平常在报刊、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显得年轻,可是也许由于疲劳劳的关系吧,有些苍老了。宽前额、高鼻梁、薄99lib?嘴唇,脸形有点平板。一站起来,比美也子高出一头。
“您这么忙,真对不起。”
美也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你说,你带来了木村先生的介绍信?”
青沼祯二郎是双眼皮,他把有阴影的目光投向了美也子。
“是的。就是这一张。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美也子将两张名片交给了他。青沼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对照着看了两张名片。
“啊,明白了。”
青沼把名片一起放在桌上,打开美国香烟的罐子,取出一支纸烟衔在嘴里。
美也子从衣带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就递到青沼的烟头前。青沼的跟里掠过惊讶的神色。
“谢谢。”
青沼吐出了蓝色的烟。他的眼睛透过烟雾窥看着美也子。
“木村先生,”等到烟消散了之后,青沼才说,“从你们那里出过书吗?”
“不,还没有给过我们稿子,”美也子低声回答。
“呀,那么,木村先生怎么会给你开介绍信?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不,不认识。最近,第一次去拜访,请他写介绍信的。”
“是初次吗?”
青沼祯二郎不客气地瞅着美也子的脸。
“青沼先生,”美也子说,“我给您名片,这可是第二次。我曾经到您家里去拜访过一次,可是见不到您。”
美也子的嘴边浮起了微笑。
“是吗,那太失礼了。”
“不,您是大红人,当然不会理睬我们这样的小出版社。可是,我们很想出您的书。所以,厚着脸皮到木村先生那里去了。”
“你们不准备出木村先生的书吗?”
“当然,约他写稿了。他说慢慢给我们,所以先给介绍信。”
“木村先生太狡猾了,”青沼祯二郎微微苦笑了一下,说,“凭一张名片,把自己该做的工作推给我了。”
其实,从青沼的面孔来看,他也并非完全不满意。
和木村丙午郎那样费解的书相比,出版社当然更喜欢青沼这样精彩的作品。这个女人的话不假,她去约木村写稿,不过是一种手段。
绀野美也子一点也不象出版社的女工作人员。青沼祯二郎仔细地打量了这个女人。长脸、美丽的发际、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紧闭着的嘴、稍许长而尖的下巴,总的说来,轮廓鲜明,给人以清秀的印象。而且,她所挑选的衣服的式样、一身打扮都非同一般。假如说这是新桥或赤坂的艺妓,人们也不会怀疑。年龄大概是二十七、八岁吧,娇艳的脸庞表明她富有人生经验。99lib?t>
青沼祯二郎正好写稿写得厌倦了。
于是,他决定延缓本来约好今天傍晚交出去的稿子,暂时和这位名片上写着“北斗出版社社长甜野美也子”的女人谈谈看。
“突然来拜访,我知道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实在很需要您的稿子。”
她那一双大眼睛浮起了谄媚的微笑。
“不,各方面都常常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我的作品在杂志发表之前,早就决定出书了。”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们社没有人家大,而且也不出杂志,无力和他们竞争。”
最近,出版社有一种倾向:把作家的稿子先在自己社里的杂志刊登之后,必定出书。因此,就是规模相当大的出版社,倘若不出杂志,就很难藏书网组稿。
“所以,我大胆地提出请求,请您给我们写一篇不经杂志发表而直接成书的作品,好不好?”
“什么?”
青沼祯二郎不觉惊讶。
当然,曾经也有人向他要求创作直接成书的长篇小说。可是,那大多是大出版社,而且这些出版社都和青沼有密切来往。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直拒绝。
现在,一家无名的北斗出版社不自量力竞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了。起初,青沼大吃一惊,接着,他表示了轻蔑。看来,这个女人对出版界的情况不太了解。
“究竟,你们社里出了哪些书?”
绀野美也子点点头,打开手里的包袱,拿出四、五本书来,放在桌上。那是给木村看过的那几本书。
“这些书都是吗?”
青沼一本一本拿起来看。装在书套里的就抽出来,随便翻翻看。
“装订得还不坏。”
这不完全是奉承。装订确实很不错,就是标上大出版社的名称,也很相称。
小说有两本,既不象读物又不象随笔的有三本。这些小说作家都是较朴实的。随笔作家,虽然都有些名气,可是这些作品估计销路不会太好。
“怎么样,销路好吗?”
青沼手里拿着书,望了望低着头坐在对面的绀野美也子问道。
“不,”美也子微微一笑说,“很对不起这几位先生,这些书当中,销售量最大的也只不过是七千册。”
“那要亏本了。”
“是的。”
绀野美也子坐在椅子上,不觉探出身子。一双大眼睛眼珠格外分明,凝视着青沼。是亮晶晶的眼睛。
“所以,请您一定帮帮忙。不用您说,我也知道您很忙。我愿意接受任何条件。”
“那叫我太为难了。”
青沼想避开她的目光,把视线移开。
“你说你当社长,可是到底有几位职员呢”
青沼祯二郎关心的是这个叫绀野美也子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单身。既然她担任社长,也许没有丈夫。可是,是不是有后台老板?当然,一定有。即使是寡妇,也该有人资助。
“除了我之外,只有两个职员。一个联系印刷厂、装订厂等,另一个搞杂务。搞杂务的还是个少年。”
“这么说,你对出版方面是有经验的啦?”
“不。”
绀野美也子摇摇头,以天真的口气说这个“不”字。
青沼祯二郎心里明白了。怪不得她竟说些外行话。
这个女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看上去,她从事过接客行业,可是为什么又和出版工作挂上钩呢?艺妓出身的人被老爷赎出来之后,闲不住,想做生意的话,一般都挑选和接客业有关的行业,诸如酒吧间、菜馆、茶馆、简易饭馆等。叫老爷出资办出版事业,她是怎么打算的?
青沼祯二郎心想,这个女人也许是个大野心家。并非因为她办出版事业就说她是野心家,假如她是艺妓出身,竟染指于与自己毫无缘份的工作,就不能不使人感到抱有什么野心。
“你怎么想到出版工作的?”
青沼祯二郎提出了很自然的问题。
“那么,我原原本本地对您说吧。被木村先生问得没办法,我都坦白了。所以,如果不把实情告诉您,就太欠公平了。”
绀野美也子也许紧张情绪消除了,以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她说了声“对不起”,就从和服的袖口袋掏出别致的银色烟盒,用柔软的手指抽出一支香烟,又拿出刚才给青沼点火的打火机,打了一下。
她那可爱的嘴唇衔着香烟,从好看的鼻子里吐出蓝色的烟。从她那夹着香烟的手势,大致.99lib?上看得出她是对接客行业有经验的人。同样抽烟的人,假如是外行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娇态。
青沼祯二郎渐渐产生兴趣了。他也积累了各种各样的恋爱经验。他的小说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其情欲描写来自他的亲身体验的缘故。
原来,青沼祯二郎是“纯”文字出身的。起初,他写了叙情的私小说。因为他长得俊秀,和各种女人发生了关系。根据这些经验撰写的作品,逐渐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如今,在这方面,他是首屈一指的。
“说实在的,我是为了我的先生才办起出版社来的。”
绀野美也子微微低下头,说道。
“呀,先生?”青沼祯二郎迷惑不解,一直在试探,到此真相大白了。“你有先生?”青沼情不自禁地说道。
“哎呀,我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不结婚,那才怪呢。”
钳野美也子继续以美丽的姿态抽着烟。
“那倒也是,”当然,青沼不敢说出原来以为美也子有后台老板,“那么,你的先生也和你一起在办这家出版九九藏书社吗?”
“不,我的先生不适合干这种工作。是我独自一个人办起来的。”
“噢,那么,你的先生在什么地方工作呢?”
“不,他天天在家闲逛。”
“这么说,健康欠佳?”
“不,虽然身体不是很结实,可是也没有什么大毛病。”
绀野美也子脸上仍然浮现笑容。
“真怪。”
这个女人的丈夫也许没有能力——青沼只能做这样的推想。也许是因为丈夫太不争气,妻子看不过去,这才办起出版社来的。青沼知道这个丈夫缺少生活能力,就产生了新的兴趣。他对这种男人的妻子,从另一个角度颇感兴趣。
“老实说,我的先生在写诗。”
“是诗人吗?”
青沼祯二郎不禁惊讶。
绀野美也子把对木村丙午郎说过的话,照样对青沼说了一遍。
青沼祯二郎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他不能不承认小说作家的想象力是有限的。
“你对先生体贴入微。”
青沼听完了,便抽起香烟来。和木村丙午郎不同,青沼觉得有点扫兴了。
“不过,青沼先生。”
绀野美也子似乎察觉到青沼的心情,那一双大眼晴泛起谄媚的神色。
“他虽然在写诗,可是对社会是一无所知的。也许诗人都是这样,不过,我的先生特别厉害。和他一起生活下去,我会饿死的。所以,我拼命在办出版社。”
“既满足先生的愿望,又找到谋生的途径,你真了不起。”
说到这里,青沼祯二郎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办一家出版社,非有一大笔资金不可。这个女人刚才已经给我看过,北斗出版社出版了那么多书。这笔资金是哪里来的?
尽管丈夫无生活能力,这个女人的穿戴却尽是一级品。在她柔软的手指上还带着钻石戒指。手提包是蛇皮的上等品,草履也是高价货。而且,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也戴着高价货。出门临时打扮是做不到这样的。和她的姿容同样,从这一身打扮看得出花柳界妇女特有的爱好。
“青沼先生,怎么样,写一部长篇让我们直接出书,好不好?”
美也子逼上去了。
“是啊。”
青沼心中突然产生了不妨给她写一篇的念头。因为他想跟这个令人感兴趣的女人保持联系。
可能美也子觉察到对方的这种心理活动,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辉。
“拜托拜托。如果能出先生的书,我们就可以打好基础,我们这一家小出版社也就有信誉了。不知如何感谢才好。我忘不了你的恩情。”
“可是,你这么说,我也……”
“我完全知道这是无理的要求。大出版社都抢着要您的稿,当然我们是拿不到的。可是我偏偏来要求,实在不合乎常理。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过,如果拿不到您的稿子,好不容易办起来的这家出版社也许要倒闭了。”
“可是,那也不是我的……”
“是的,那不是您的责任,”美也子脸上泛起美丽的微笑说,“青沼先生,我是豁出一条命……不,这并不是夸张……我实在是抱着这种心情来拜托的。我愿意接受任何条件。”
绀野美也子说“任何条件”时,青沼祯二郎不禁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心里暗想:是不是包括出版社以外的条件。这么说的时候,美也子的水汪汪的眼晴好象瞬间湿润了。可是,青沼祯二郎支着胳膊肘,把手指按在前额。
“当然,我知道别的出版社给您最高的稿费。我提出的条件,相比之下,很过意不去。”
这是什么意思?青招倾耳静听。
这时,美也子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您喜欢这样的旅馆吗?”
“不,不怎么喜欢……被他们关在里面写稿嘛,无可奈何呀。”青沼苦笑道。
“这样的旅馆,服务不周到吧?”
“是啊,一切都按照外国方式。不打电话喊,他们不来。办好事就立即走开。男服务员也老是绷着脸。而且,过了十二点以后,就再也不理睬了。”
“真可怜,”美也子睁大那一双大眼睛注视青沼的脸,“青沼先生,那么,日本式旅馆是不是好些?”
“那样的地方也有问题。女招待服务过分周到,反而妨碍工作。”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美也子点头说,“我真想把您关在旅馆十天八天。您通宵写稿,我就寸步不离,多方照料。”
这一天晚上,大约九点半的时候。青沼祯二郎正在写稿。房间里空荡无人。左右两边的房间、走廊都静悄悄的。外面时而传来汽车喇机声。这是在稿纸上写字的孤独的工作。
电话铃响了。听到铃声,青沼往往心都凉了半截。今天晚上必须交的稿子,还没有着落呢。
他虽然胆子小,却大模大样地抓起听筒。如果他们催得杧紧,他就准备翻脸了。
“是青沼先生吗?”是女人的声音,银铃般的声音。
“是我啊。”
“我是今天白天拜访过您的,北斗出版社的绀野。”
“啊。”
青沼祯二郎不觉心里扑咚扑咚直跳。
“工作还没有结束吗?”
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神秘的口气。
“是的,还早呢。”
“您疲倦了吗?”
“是啊,累了。”
“会伤身子呢,您这么埋头苦干。您出来走一走,让脑子休息休息,好不好?”
绀野美也子活里带点笑声。
“你说出去……”青沼立即琢磨如何逃出这个房间,“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新宿,这里有一家小酒店,可有意思了。是个很随便的地方。您平常总是到高级酒家去。有时侯来看看这样的地方,也可以当做创作的参考呢。”
“是啊,”今晚必须交稿的责任感使他踌躇了一下,说,“现在不能出去呀。”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完稿?”
“是啊,大概将近十一点钟。”
“我等着您。我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时间。”
“可是,那样你回家就太晚了。”
青沼虽然有些激动,可是他没有忘记绀野美也子是有夫之妇。
“不要紧。我无所谓,我经常晚回家。”
“你会喝酒吗?”
“是的,能喝一点。”
女人在电活里吃吃地笑了。
“好,我去。”青沼下了决心。
“是吗……我太高兴了。那么,十一点整……在哪里碰头?”
“嗯,我也不大热悉……”
青沼想起了人家常常在“高野”前碰头,于是指定了那里。
“唷,真象幽会呢。”
绀野美也子又吃吃地笑着说,把电话挂了。
青沼本想好歹先把难写的一段写好,可是接到美也子的电话以后就更写不下去了。他后悔既然这样怎么不跟她约定更早一点的时间。
他勉勉强强总算写了两张稿纸,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果然是编辑的电话。他拒绝了对方固执的要求,强迫对方同意其余部分明天早上交稿。
十一点差二十分钟了。他连忙剃须,脱下旅馆的单和服,换上西装。
青沼到新宿去,一路上心里飘飘然。这一天白天,美也子叫他答应一气呵成创作一部新的小说后才离开旅馆。
他之所以作此答应,是因为一旦在杂志上发表了就无法给这家出版社,同时他对美也子产生了兴趣。决定性因素是绀野美也子言明让他在日本式旅馆写稿并通宵陪同照顾。
当时,青沼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没有提出其他条件,可是她的这一句话完全把青沼的心抓住了。
虽说是一气呵成的作品,当然一、两个月是完不成的,每一个月闭门写上四、五天吧。这样,花费半年就可以写出一部长篇小说了。每月四、五天,这种情况将持续大约半年。想到这半年的冒险,青沼祯二郎的心就不平静了。
她说的是真活吗?有夫之妇,可以通宵陪同一个作家在旁照顾吗?
和美也子交谈时,这个疑问始终在青沼的脑海里萦回。于是,青沼婉转地提起这个疑问。
“没问题,我丈夫完全信任我,”美也子把那一双有特征的水汪汪的眼睛眯缝了一下说,“不管我回家多么晚,他一句怨言也没有。我有一次到了深夜两三点钟才回家,可是他连问都不问我到哪里去了。”
“那么晚,你在外面干些什么?”
“和一些要好的朋友玩呢。我这个女人,也许脾性不好,有时候不那么做,就觉得受不了。”
青沼祯二郎乘出租汽车赶到新宿车站前。在广场下了车,朝“高野”方向走去。只见有一群人伫立在熄了灯的橱窗前,有一个人影走出人群,迎面走过来。
“先生!”
青沼不觉一怔。一个身穿喇叭裤的女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个围着别致的围巾,笑嘻嘻地望着他的,就是绀野美也子。
“呀,是你吗?”
青沼祯二郎凝眸注视和白天来旅馆时截然不同的美也子一身时髦的打扮,久久发呆。
第三章
“先生,您还是来了。”
绀野美也子从有红绿斑点的围巾中露出了一双黑眼睛,瞅着青沼祯二郎。
新宿车站前的路灯,巧妙地给绀野美也子身上投下阴影,犹如特意设计的照明使她的脸部显得阴暗,与其他部分形成鲜明的对比。肩、腰、脚等变成逆光,有一种柔和的感觉。
“我吓了一跳,”青沼祯二郎瞠目而视说,“真没想到,你白天一身日本式的打扮,现在又是这么摩登。”
“真叫我怪难为情的,”美也子靠近青沼的胸部,低下头说,“如果晚上也是那一身打扮在街上走,人家会把我当做艺妓、酒家女招待什么的。再说,穿这种衣服,行动方便。”
“很合适。”
这不是奉承。在这样人群熙来攘往的地方,她还是很显眼的,比白天年轻得多。
这是青沼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为这个意外的收获兴奋不已。
“先生,我陪您到什么地方去好呢?”美也子问道。
在来的路上,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巳经十一点钟多了。去处,他早就心中有数了。
可是,他还不敢露骨地说出来。
伙伴们一向认为青沼祯二郎对女人伸手快,他眉目清秀,他的风采给人一种虚无感,所以不少女人追求他。这方面,青沼是较自负的。
青沼知道自己面孔的特征,所以在女人面前不轻易地表示激动。他不大露出笑容,眉宇间总是有阴沉的皱纹,宛如在苦思冥想似的。
“是啊。”
美也子问他到哪里去,青沼故意作了犹疑不决的回答。他就是用这样的措词启发对方猜测他的意图。
“您在旅馆工作到现在,累了吧?”绀野美也子说,“我认识一家酒店,地方很脏,可是那里的老板娘可有意思了,可以无拘无束地玩。您也不要老是往高级酒家跑,有时候也可以到下面来了解了解吗?”
“是啊,”青沼心想就从这里做起吧,便问道:“远不远?”
“就在附近。您去的话,她们也很高兴呢。”
绀野美也子乐滋滋地说。
“你能喝酒吗?”
“是的,能喝一点。”
“不,恐怕酒量不小吧?”
“象吗,”美也子用围巾捂着脸喀喀地笑。
“看你今天白天的打扮,我想男子汉只好甘拜下风了。”
“大家都有这种误会,大概是打扮得象个艺妓的关系吧。”
“你喜欢和服吗?”
“我年纪大了,”美也子说,“白天不敢穿西服出门。这身打扮,晚上才能瞒得过人家。”
美也子避开热闹的地方,从西口穿过副都心的大厦,朝柏木走去。
“哎呀,要到这样的地方去?”
“你没料到吧。虽然新宿的背胡同聚集着许多小酒馆,可是这样的地方却出乎意外地有舒适的小店呢。”
这一带,行人少得多了。和车站周围相比,灯光也显得无力。青沼不由感到凉丝丝的。
美也子一直和青沼并排走着。只要青沼一伸手,就可以拥抱她娇嫩的肩膀了。
可是,青沼控制住自己。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有夫之妇。而且,不必操之过急。快乐可以留在后面。与其说是慎重,不如说是这种心情,使他跟着美也子走去。
在一条阴暗、狭窄的街道上,挂着红灯笼。
“先生,就是那一家。”
到了前面十来公尺,美也子就指给青沼看了。
“唷,是这样的地方?”
“您大吃一惊了,平常总是到豪华的酒家去嘛!”
“不,那也不一定。”
“反正,这是我常来的小店。在那里吃点什么吧。”
这句话吸引住青沼,他猜想大概是先喝一杯再说的意思吧。
“晚上好!”美也子喊着,拉开带格子的门。青沼跟着她后面,慢吞吞地走进去。
狭小的店里,只有冷清的柜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板娘,站在冒着热气的锅子前面,拿着长筷子和一个少女一起在搅动。总算有两个客人,他们竖着大衣的衣领坐着,面前放着酒壶。
“呀,您来了。”
老板娘抬头望着美也子的面孔,莞尔一笑,随即吩咐少女收拾出一块地方。
“您来了。”
老板娘向跟着进来的青沼鞠了一躬。
“大妈,给我五香菜串儿。酒,照老样子好了。”
“好的。”
“您呢?”美也子小声问道,“日本酒,您不喜欢吗?”
“没关系。”
青沼坐在她旁边,支着路膊肘发呆。
不久,给他们俩送来了酒壶和一盘五香菜串儿。
“请,”美也子以热练的手势给青沼斟酒。
青沼给她还了一杯,她就接过酒杯,道谢:
“对不起。”
美也子的一切举止都相当老练。他们俩举杯,美也子的黑眼睛熠熠生辉。
青沼有许多问题想问这个女人。她说现在是有夫之妇,可是前身是什么呢?看她这身漂亮的穿戴,决非一般人。普通的一般人,不管怎样打扮,总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可是,这个女人的打扮是地道的。
还有一个疑问是她的资金来源。听说,已经出了七、八本书,可是这笔资金是从哪里来的?她的丈夫是“诗人”,当然不会有赚钱的本事。
青沼喝着美也子给他斟的酒,心里在琢磨从哪里解开谜底。
不知不觉地在那里消磨了一个多小时。
“呀,十二点多钟了,”美也子好象刚想起来似地看了看表说,“您明天还有工作吧,再挽留您也不妥当,我们就走吧。”
她们俩面前,摆着四、五只酒壶。不出青沼所料,这个女人酒量很大。喝法也很利落,面不改色。青招感叹地说:“你经过锻炼了!”可是,她只是缩着脖子笑笑而已。
“您住在旅馆吗?回去得再晚也无所谓吧。”
“听说,客人有三分之一总是不回旅馆的。”
“呀,都是些不规矩的人嘛!”
青沼今天晚上已经放弃希望了。时间太晚了,而且,有夫之妇这一点,还是使他放心不下。不过,也不必着急。
“大娘,算帐。”
青沼正要掏出钱包,美也子制止了他。
“不要紧,这里是我的地盘,”说着,转向老板娘说,“大娘,这位是青沼先生呀。”
到了离开的时候,才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哎呀,是青沼先生吗?”老板娘又一次恭恭敬敬地鞠躬说,“经常承蒙绀野大姐光顾。这样的地方,先生大概不中意吧。请多多包涵,欢迎再次光顾。”
“谢谢。”
美也子对老板娘道了谢,便走出去。
恰好开来了一辆出租汽车,美也子便举手叫住了车。
“送您到旅馆去,好不好?”
上了车以后,美也子问了青沼。说实在的,青沼真想就这样把车子开到别处去。
“别管我了。我自己回到旅馆去得了。”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
美也子在黑暗中凝视着,青沼不由得心慌,不知如何理解她的话才好。
她的话似乎有弦外之音,又好象是直截了当地问他的打算。
青沼还是犹疑不定。往常,他就随随便便指定司机开到什么地方去,可是他不敢对美也子这样做。出版社和作者的关系,还在微醺的头脑里起着干扰作用。青沼不愿意一开始就丢脸。他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我送你回家。”青沼答道。
青沼记得美也子给他的名片上印着的地址是九段的富士见町。就是说将和美也子一起在车上待二十分钟。青沼想利用这段时间寻找最后的机会。
“对不起。”
真没料到,美也子顺从地答应了。
“不,反正是顺路。”
“呀,就是嘛。”
于是重新向司机交代去处。
车子经过新宿的街道。已经深夜一点多了,可是这一带却宛如黄昏年轻人还在逍遥。
“这么晚回去,你的先生没有意见吗?”
青沼从这样的地方着手试探了。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就是两点钟,三点钟回去,我的先生也不在乎。他信任我。”
路灯时时把灯光射在美也子的脸上。
“真是好人。毕竟作诗的人,真象个神仙。”
“是啊,他根本不会怀疑别人。”
美也子淡淡一笑。
“那么,就是有点水性扬花,他也不知道吗?”
“一点也不,”美也子的侧脸浮现笑容,“他做梦也想不到。”
她这句话该如何理解?青沼顿时迷惑不解。好象可以理解:正因九九藏书为这样,所以可以随心所欲了。但又好象有相反的含义。
汽车已经穿过灯火辉煌的街道,驶进原陆军士官学校前面冷清的马路了。
不过,这个女人答应过我:我真想把您关在旅馆十天八天。您通宵写作,我就寸步不离,多方照料。
“你说,把我关在旅馆的时候,你要寸步不离,这一点做得到吗?”
“当然喽。”
美也子倏地掉过头来。在黑暗中,她的一双黑眼睛紧紧地盯着青沼。
“只要您给我们写稿,怎么照料您都可以。”
“……”
“您什么时候动笔呢?”
其实,直到这时,青沼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目前,工作堆积如山,根本谈不上一口气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可是,当他知道美也子意志如此坚定,他便下定决心了。
反正,作品的质量暂且不管,只要以轻松的心情执笔,总有办法挤出这么点时间来。
“是啊,”青沼心想这个月无论如何也不行,“下个月,我可以想想办法。”
“真的吗,先生?”
青沼觉得美也子的膝盖似乎向他靠近了。
“太高兴了。您这么做,对我们帮助很大。您的书,销路一定很好,我们的经济情况也能改善。最重要的是,我们出了您的书,这家小小的出版社牌子就硬了,出名了……先生,你一定得遵守诺言呀。”
“嗯。”
“我有点担心。别的出版社说,您常常失约。”
“那要看出版社呀。如果他们刻薄地对待我,有时我也想造反了。对你的诺言,你放心好了。”
“一定呢……可不要失约呀。”
汽车穿过原士官学校前面不久,过了桥,朝市谷车站方向驶去。在护城河旁,无数的汽车车灯接连不断地射出耀眼的光芒。过了这一段,便驶入阴暗的角落。
青沼大胆地伸手抓住美也子的胳膊。美也子不由愣住,缩着身子,可是并没有挣开抓住她的青沼的手,只是低头不语。她的一双柔软的手没有想挣脱的迹象。
“可是,真怪……”
青沼抓住美也子的手不放,却谈起毫不相干的事。这样的时候,不要说出动情感的活为妙。
“听你说,你是单独一个女人办出版社。那么,资金怎么办?看来,你相当富裕。”
“哎呀,我并不富裕,”她任凭青沼抓着手说,“假如我那么富裕,我就不要这么费劲了。我是依靠小资本艰苦奋斗的呢。如果我有更多的周转资金,我就能断然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了。”
“真了不起。这么说,还是依靠借款?”
倘若如此,她应该有个相当有钱的后台老板。青沼所关心的就是这一点,因为她是有夫之妇呢。
“是啊,当然呀。”美也子立即答道。
“不过,依靠借款办事业很不容易吧?听说,最近利息相当高。而且,说不客气的活,至今你们出版的书,销路不会太好吧……”
“是的。所以,向私人借钱可不得了。付利息也不够了。”
“噢,这么说,是向银行借的啰?”
“嗯,除非向银行借,否则利息就……”
青沼经济方面的事不太清楚。可是,凭借经验他也知道,既然向银行借款当资金,她应该得到银行的很大信任。她是不是有相应的固定资产呢?听说,最近银行对贷款的审查相当慎重,调查也很严格。何况,达不到三流的小出版社,更是不轻易地贷款的。
“我没有什么财产,”美也子说,“我是赤手空拳,所以,真苦啊。要是有那么一笔不动产,我就干脆换成现款当企业资金了。”
“那就怪了。没有抵押品,银行怎么会贷款呢?”
如果此话当真,背后一定有什么花样。青沼毕竟是小说作家。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银行职员和美也子的特殊关系,连他们俩见面的情景也闪现在眼前。
“那是因为……实话告诉您吧……那是因为银行里我有熟人,他特地给我通融的。”
果然不出所料。
不过,这位银行职员,顶多是贷款股的股长罢了。利用这么一点职位,他竟胆敢做帐外贷款——青沼心里暗暗吃惊。
“你所认识的银行职员有这么大权利吗?没有什么,因为我一无所知,才问你的。”
“嗯,他地位相当高呢……”
“那么,是课长吗?”
“不,还要高。”
“噢,那么,是分行的副行长?”
“再高一点。”
“是分行长吗?”
“不是分行,是总行,这样的事,分行做不了主。”
“这么说,这笔贷款可不小呢。”
青沼不禁凝神望着美也子。
“是总行的贷款部长吗?”
青沼半信半疑地问道。贷款部长、调查部长,任何银行都是由董事兼任的。
“不,”绀野美也子吃吃地笑。
靖国神社那长长的围墙出现在左面。青沼突然兴致勃勃。快到富士见町了,再过两三分钟就要让她下车了。他想继续听听她的话。当然,另一方面,也想继续握着她的手。青沼紧紧地抓住不放,美也子的手也渐渐暖和起来了。
“司机,”青沼自作主张,命令司机道,“先开到神田方面去,在神保町兜一圈。”
美也子听了,也并没有提出抗议,她的侧脸浮现暗笑。
“刚才我们谈了一半,”车子顺着九段坂下去,神田的灯火渐渐靠近了,青沼望着车外问道,“那么,他是董事吗?”
“嗯,差不离。”
“真令人惊讶,难道他是你的亲戚?”
“假如是亲戚的话,我就要多借一点了。”
“董事也有各种各样的。没有抵押也能贷款,既然有这么大权力,他一定是很有地位的董事。是.99lib.不是常务董事?”
“不,还要高一点。”
“总经理?”
美也子不回答,既不摇头,又不点头。
既是总经理,肯定是小银行吧。接下去,该问问银行的种类了。
“那一家银行……唉,我这个人好奇心99lib.太强……”青沼不能不打个招呼,“作为参考,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信用金库一类的地方?”
中小企业者经常利用信用金库。外面的人,通常把信用金库叫做“银行”。这样就可以故弄玄虚了。青沼暗想绀野美也子也是耍弄这一套的吧。可是,美也子的回答是:
“不,是正规的银行。”
“那么,是互济银行吗?”
“不。”
“是地方银行?”
“总行在东京呢。”
“唷,是市中银行?”
青沼祯二郎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东京的市中银行都是第一流的,如三井、三菱、三和、住友、富士、第一劝业等银行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青沼的脑海里。
难道她在故弄玄虚?可是,看她的侧脸,似乎很有自信,甚至有些自豪。
“这样的事,现在不能告诉您,”她仍然满脸笑容说,“迟早会告诉您的。”
青沼不由得心中喑自佩服。
总之,她的话,看来一点不假。她大概和著名银行的总经理相当有交情。她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究竟是怎样认识的呢?
“象我们这样的小出版社,”美也子说,“一般的银行都不大肯贷款。所以,总是去求他。”
“求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借到钱吗?”
“嗯,可是下面的人都显得厌烦,因为我没有办理正规手续的关系吧。而且,我老是直接跑到总经理室去。下面的人对我没有好感。”
“到底你和那位总经理是怎么认识的?”
“呀,您这样调查我的情况,太狡猾了,这样的事,不要想一下子全问清楚。今后见面的时候,一点一点地了解吧。”
小汽车到了不见人影的神保町的十字路口转个弯,又登上九段坂,然后驶进富士见寂静的住宅区。这一带有不少大型的学校。路灯也稀稀拉拉,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青沼本来打算到了这样阴暗的角落,就用力抱住女人的肩膀,不容分说地亲嘴。可是,听了刚才她的一番话,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车子到了转弯处一停,他就乖乖地让美也子下车了。
“改天再打电话到旅馆去跟您联系。”
“……”
“再见.”
美也子从外面“啪嗒”一声关上车门,站在路上向他挥手。
绀野美也子沿着暗淡的街道走去。回头一看,只见青沼祯二郎所乘的汽车正要拐弯消失了。
道路两旁是长长的围墙,路灯投下稀稀拉拉的光环。美也子走到狭窄的路口转弯。这一带仍然延伸着长长的围墙。不久,走到道路一旁的围墙尽头,看见了里面小巧玲珑的屋顶。
门旁挂着“北斗出版社”的木头招脾。
美也子拉了一下带格子的门,没有上锁。她没有回来以前,丈夫总是不会锁死的。
“我回来了。”
她向黑漆漆的里屋喊了一声,就把门从里面上了锁。
脱下鞋子,进了灯光熄灭的靠近门口三张铺席大的房间,拉开了隔扇。
只见屋里摆着餐桌,用白抹布盖着饭碗、盘子等。
她脱下大衣,拉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隔扇,那里是六张铺席大的房间。
面对后院的桌上,放着台灯,灯没有关上。桌子上,摆着稿纸。
一个三十五岁模样的男人,躺在桌前铺席上睡着了。身上还穿着室内便服。他把坐垫折叠起来,当枕头。枕头边摊开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吃剩的花生和花生壳。
男人长长的头发垂在坐垫上,因懒得剃,长着一脸胡子。面颊瘦削,下巴很尖。在灯光照射下,高高的鼻梁在一边的面颊形成影子,喉节突出。
美也子紧盯着他的面孔好大一会儿,后来就拉开隔扇取出毛毯,摊开盖在丈夫身上。他微微一动,可是仍然还在梦乡。
美也子抬头看钟,已经将近两点了。
丈夫是这样一直等待着她回家的。
美也子向桌上扫了一跟,只见纸上写着五、六行诗,又全部涂掉了,象小学生一样涂得黑乎乎的,可能怕妻子看到的关系吧。
美也子凝神望着报纸上的花生壳,丈夫是啃着花生,不上床,一直等着妻子回来的。
旁边有书橱,塞满了诗集和有关诗歌的书籍,也有杂志。一本书的背面写着《星云诗集》。她丈夫的诗也和另外一些同人的诗一起收录在里面。
美也子的丈夫绀野卓一,从小就一直在写诗,至今没有舍弃这种爱好。
大家都说,绀野的诗太旧了。最近,诗的新形式变成抽象的、思想性的、观念的了。字句也经常创造出新奇的表现。
唯独绀野卓一一成不变,他总是写易懂的诗。因此,没有人肯采纳。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绀野卓一仍固执地保持自己的诗歌形式。
妻子办起出版社的时候,他为自己的诗集有可能出版而天真地乐得心花怒放。可是,对妻子立即要出他的第一部诗集的意图,却不表同意。他主张要写出更好的诗以提高诗集的质量。他每天坐在桌前埋头作诗。
他孩子般地天真,不管妻子回家怎么晚,他从不怀疑。除非美也子自己说出来,他绝不会主动地过问美也子到哪里去,干过什么等。
美也子开始更衣。
她想起青沼祯二郎,情不自禁地发笑了。她从青沼的毎一个动作,清楚地看出他的心理活动。
青沼祯二郎,搞女人是老手。他对美也子有什么打算,有什么企图,一切都一目了然。
青沼回到旅馆,一定很后悔,而暗自决心下次决不错过机会吧。
美也子骤然对丈夫产生了怜悯之情。
不管作出多大努力,丈夫的诗一直不能得到公认。倘是一般的人,早就死了这条心了。美也子从睡着的丈夫的身上似乎窥见到一种绝望感和虚无感。
美也子坐在丈夫身边,把手按在丈夫的肩膀上,凑近他的脸,吻了吻闭着的眼睛、嘴唇。
卓一发痒,皱紧眉头,伸手拨开。美也子抓住他伸出的手,卓一使睁开眼睛了。
“怎么,你回来了?”
他立即要起来。
“我回来了。这么晚才回家,真对不起。”
美也子道了歉。
“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多了。”
“已经两点多?我等着你,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对不起,回来得这么晚。”
“你也真不容易。”
卓一睡眼惺忪地望着妻子。
“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可怜了。”
“不,没关系。你不也是一个人在工作吗!”
丈夫揉揉眼睛,起来了。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相信妻子的男人。
第四章
这一天,绀野美也子上中央图书发行公司进货部去。说是主任正在接待先来的客人,叫她在会客室等候。
会客室里已经坐着四、五个客人在等候。他们都好奇地偷眼看了身穿和服的美也子。美也子在角落里坐了下来,用纤细的手指,从烟盒抽出一支香烟。今天,她后部头发上卷,露出柔嫩的脖颈。身穿盐泽产碎白道花纹的黑布衣裳,紧紧地扎着白色衣带。脖颈,象涂上白胡粉一般,格外白嫩。衣带的花纹是胭脂色花白菜。
在会客室里等候的人们,大多把黑公文皮包放在身边,无聊地翻看着周刊杂志、报纸等。有些人正在检查纪录着准备和进货部员洽谈的内容的文件。
这些人都是小出版社的。大出版.99lib.社的人,不需要在这里等候,可以直接找进货部主任、科长或负责干部,很快就能谈妥交易,大多时间都在那里喝茶、闲聊。
会客室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低声悄悄地交谈。
白头发的胖子,曾经是一家著名出版社的社长。他所经营的出版社倒闭过两三次,现在只是徒有虚名而已。从前,他也能自由自在地直接找进货部主任、科长等。可是,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只好受到和刚创办的小出版社同样的待遇了。
美也子认得这个人的面孔。他矮墩墩的,气色很好,可是他的衣服已穿旧了,可能是全盛时期订做的进口货,现在已然走型了。不过,他那家出版社名扬四方时期的痕迹,还留在他的表情中,尽管已经落魄,却依然落落大方。
一提起这个人的名字,熟悉出版界的人士都知道。全盛时期,他的出版社拥有一百名以上的社员。因为有一个大规模的计划归于失败,打那以后一直走下坡路。越焦急越糟糕,这对任何行业都毫无例外,尤其出版社就更是急转直下。出版和赌博没有什么两样。偶获成功,就忘不了甜头。即使行不通了,还是念念不忘,到处借款,七拼八凑筹集资金。
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抛弃出版工作,恐怕不仅因为这个行业饶有兴趣,而且已经被“书本”迷住,有了中毒现象的关系吧。
“我上这里来,今天可是第三次了,”中年男人对老出版社社长说,“每次都遭到拒绝。我相信我们的计划不错。可是,可怜得很,我们没有实际业绩,所以他们坚决不答应。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能够接受我们的要求的一半,我们就有救了。”
白发先生露出微笑。
他也只好待在这里等候,或许他的要求也同样屡屡被年轻的进货部职员拒绝过吧。
美也子今天有把握叫进货部人员点头。他们听到要出版流行作家青沼祯二郎一次完成的长篇小说,一定会立即商定出版数量。以前美也子曾经计划编选年轻的新人作家的作品,作为先锋派丛书出版四、五册,可是到了第二册就完了。当然,这家公司不接受,是好不容易哀求一家三流经销处销售的。
被叫到的人,一个个默默无言地离开会客室。望着他们的背影,可看出有一种没有成功把握的悲哀。他们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而来。
跟白发先生谈话的人走出去之后,老人就瞅了美也子一眼,好象要交谈几句。美也子一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没理别人,看见只剩下老人了,就递眼神打了个招呼。
“呀,”和蔼可亲的笑容漾在老人红润的童颜上说,“过来聊聊吧,还挨不到咱们呢。”
老人的话里带有自我嘲笑的口气。一个人和进货部职员打交道,至少要纠缠半个钟头,所以非等待不可。老出版社社长,全盛时期根本不把这些小人物放在眼里,直接去找他们的上级,总是谈笑风生。可是,如今却不得不抛弃了往年的自豪感。
绀野美也子知道老人名叫小川嗣男。他的公司最繁容的时候,出版了很有特色的日本文学全集,轰动一时。
看到对方是老人,美也子放心地坐到他身旁去,心想听听这位老前辈的话不会没有益处,“我觉得有点面熟,一直瞅着你呢,太太。”
老人眯缝起眼睛望着美也子说。
“啊,真的吗?”
美也子故意装糊涂。其实,她曾经在一次酒席上服侍过这位老人。
“对不起,你是哪一家出版社的?”
小川揣摩着问道。
“一家无名出版社。”
美也子微笑着答道。
“这么说,你干这一行,时间还不太长吗?”
“最近才开始的。所以,常常到这里来求他们推销我们的书,可是难得很……”
“那当然啦,”小川点点头说,“他们不愿理睬新办的出版社。不过,怪得很……”
白发先生又歪着头说。
“什么事情怪?”美也子问道。
“我上次见到太太您的时候,好象是在一个和出版方面毫不相干的地方……”
“啊!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我想,确实见过面,可是想不起来了……好象是五、六年前,确实见过一面……你刚走进这个房间,我就立即这么想。我努力想回忆起来,一再朝你这边看。对,对,你的侧脸,我有印象。”
“呵呵……”美也子掩嘴一笑,说,“我这样的面孔平凡无奇,并不稀罕。恐怕您是认错人了吧。”
“不,不,你这么漂亮,是少有的女性。而且,不是从旁远远看见,而是在一种轻松的气氛里见过你的。”
“我倒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您的照片,很久以前在报上的书刊广告什么上看过。”
“不,这真怪难为情的。”
小川苦笑着说。他还是拼命在回忆和美也子见过面的事,神情不安。正好这时:
“小川先生。”
一个挽起衬衫袖子的年轻科员出现在门口,喊了老出版社社长。
不久,美也子也被叫进去,走到进货部主任村冈面前。这时,小川悠然自得地走出去。可是,步伐无力,可见,他的代销要求,今天又遭到这家中央图书发行公司的拒绝了。
进货部主任村冈有点不好意思地瞧着美也子问道:
“你今天带什么来了?”
村冈的口气倒是豪爽磊落。
“上次,失礼了,”美也子边鞠躬,边笑着坐下来,说:“今天带来的计划一定能叫村冈先生高兴。”
“是吗?不过,假如又是象上次那样沉闷的随笔集就根本不用谈了。”
村冈讪讪地避开美也子从正面投来的视线。
“最近,小说销路不好呢。”尽管如此,村冈以先发制人的口气说,“可以说是全军覆没了。近来,报告文学比小说强,除非是红得发紫的作家写的小说,否则一定滞销……你带来的也是小说吗?”
“是的。”
“那行吗?……你进来以前,小川先生……喏,就是那个著名的小川书店的小川先生呀。他是老行家,和大多数作家都有些来往。可是,人处在逆境,.就很难约到畅销的稿子。不管哪一家出版社都先用杂志控制作家,然后出版单行本。所以,不出版杂志的出版社就难了。刚才的小川先生不能向熟悉的第一流作家约稿,只好拿了出版青年作家未经杂志发表的新作品的计划来商谈,我只好一口拒绝了。”
“那倒也是,”美也子频频点头说,“这,我很清楚。尤其,象我们这样的小出版社就更难了。”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们?”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可有点两样了。请您过过目。”
她将写在两张便笺上的材料递给村冈。
村冈接过来,扫了一眼,觉得很意外,瞅着美也子问:
“你约青沼祯二郎写稿了?”
“是的。”
美也子从手提包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这是不是把老早由别的出版社出过的书改头换面,重新出版的?”
“不,这是初次出版,题名,不是也写着吗?”
“对,写着。目前,在哪一本杂志连载?”
村冈对这个题目毫无印象,于是半信半疑地又问道。
“不是连载小说,是作者要一气呵成写出来交给我们的。”
“什么,是一气呵成写出来的?”村冈瞪大眼睛。事关交易,他可不能99lib.老是羞涩地望着美也子的面孔了,说道:“当真?”
“我是相信村冈先生一定会答应才来的嘛。”
“真没想到,”村冈重新看了一遍便笺上所写的出版计划要点,“这没错吧?”他几乎无法相信,又一次叮问。
“我怎么敢弄虚作假和你们谈交易呢?”
“那倒也是。不过,青沼先生怎么会答应一气呵成写出一部长篇呢?”村冈仍然睁大着眼睛,说道。
“是的,我百般哀求,他才答应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太太的这套本领,真令人吃惊。听说别的大出版社也在争着要青沼一气呵成写出长篇小说,可是却遭到拒绝。”
“是的。”
“他和太太有什么关系?”
“哟,还不是作者和出版社的一般关系!”
“哼!”村冈以狐疑的眼神瞅着美也子。
“我说,村冈先生,这个计划,您可以接受吧?”
“那,当然,这样的计划,我们可以接受。”
“太感谢了。这样,我也可以出头了。”
“这也不能怪你。关键在于这本书是否卖得出。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出版?”
美也子略加思索之后,断然地说:
“再过两个月完稿。”
虽然村冈没有发觉,这时一种悲壮的神情掠过美也子的脸上。
“两个月吗?这么快就能写成?是不是巳经动笔了?”
“是的,已经写了不少了。”
“太惊人了。”
村冈又一次呆呆地望着美也子的面孔。
“村冈先生,第一版你们能不能代销两万册?”
“没问题,可以代销。”
“我能拿几成?”
“是啊,百分之六十八,怎么样?”
“百分之六十八,太可怜了,假如是其他的书,只要你们愿意收,我就感激不尽了。可是青沼先生的作品,我不能不贪图一点,这可是一气呵成写就的长篇呢。”
“你骤然摆出强者的姿态了。”村冈这才露出笑脸。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的吗。再说,到完稿之前,不知道还要花多少费用呢。”
“果然如此。你是不是把青沼先生关在什么地方,请他写稿的?”
“嗯,差不离,”美也子微微一笑说,“不过,村冈先生,您可不能对其他的出版社泄露啊,否则的话,就会给青沼先生添麻烦呢。”
“那当然了,我们也是干这一行的,不会泄露出去。”
“那么,就七成,说定了。”
“既然是一气呵成写出来的长篇,只好这样了。”
村冈终于让步了。
绀野美也子走出“中发”(中央图书发行有限公司),顺着宽阔的马路走去。公共汽车站就在眼前了。
有四、五个人在停车站等着公共汽车,只见矮胖的小川嗣男提着黑皮包站在人群当中。早春的阳光照在小川白发苍苍的头上,射在远远的皇宫墙壁上。
小川悄然站立不动。
美也子不好意思走近,想悄悄地绕到他后面去。不料,小川调过头来,目光相遇。
“呀,”小川眯缝眼睛,说,“你也回家去了?……过来吧,”他把美也子叫到身旁来,问道:
“谈好了?”
“嗯。”
“结果怎么样?”
美也子觉得难以回答,说:
“总算叫他们答应代销一点。”
“唷,”小川睁开了眯缝的眼睛,脸上浮起喜悦的微笑说,“那太好了。那一家公司肯代销,你就有了成绩,今后请他们代销就更容易了。太好了,太好了。”
小川把美也子的事视同自己的事,显得兴高采烈。美也子心想,小川人这么好,怪不得做生意不顺手。
小川的出版社繁荣兴旺的时候,他可能不会亲自跑到代销店的进货部来吧。这样的具体工作全都交给部下的营业部人员去办,他自己只要和代销店的头头聊聊天就可以了。
美也子在小川身上看到了一个事业家的浮沉。
公共汽车久久不来。
“那么,这次,你要出版什么?”小川问道。
美也子难以启齿,也只好老实地告诉他。欺编这样的好人,于心有愧。
“青沼祯二郎先生的小说。”
“唷,”小川睁大细小的眼睛,目不转睛地耵着美也子说,“他怎么肯给?”
“是我百般哀求的。”
“难道他是你们亲戚什么的?”
“不,什么关系都没有。”
“嗯,”他沉入深思,然后说,“我还是不走运。”
“这是怎九九藏书么说的?”
“他那里,我去过四、五次。可是,我潦倒到这个地步,当然他不会理睬我。我哀求到有点执拗了。现在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我做生意太不走运了。”
“您不要这么泄气。不久,您一定会把小川书店恢复起来。”
“谢谢,”老先生道了谢,“如今,没有人理会我。以前作为朋友来往的大出版社的社长、董事们,现在见到我,就远远避开。难为情得很,目前我只好自己站在第一线,部下只剩下三个人了。”
“可是,还有希望。您和我不一样,有丰富的经验和实力。”
“我自己也这么想,所以还在努力干。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风烛残年了。和妻子一起,勉强度日。”
公共汽车终于来了。
可是,方向不对,小川没有上车。只有美也子一个人先上了车。
“我先走了,改天见。”
美也子上了车,抓住吊环,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只见注视着这一边的小川的脸上出现惊讶的神情。小川可能想起了在哪里见过美也子。
美也子在丸内下了车。
这一带,林立着高楼大厦。美也子走进这条大厦街上特别显眼的一所现代式建筑的大门。那是R银行的总行。
整个一楼是这家银行的窗口。总行营业部设在二楼,不经过一楼的这一部分,而要从旁边的门上去。
美也子走到二楼,只见宽敞的走廊上有收发员的办公桌。两个身穿白领子蓝制服的姑娘,看到美也子就同时鞠了一躬,说:
“您好!”
美也子微笑着问道:
“总经理先生在吗?”
“请稍等片刻,”一个姑娘抓起电话,说,“我是二楼前面收发员。绀野女士要见总经理先生。”
可能她和秘书通了电话。
姑娘一直把耳朵贴在话筒上,不多一会儿说,“明白了。”就挂掉电话,然后转过头来,对美也子说,“请您到四楼第二会客室去稍等片刻。”
“是吗,谢谢。”
美也子朝电梯走去。两个姑娘掉过头去望着她的背影。在这样的地方,很少看到这样俏媚的女人。
女电梯员不等美也子开口就按了四楼的电钮,四楼并排着总经理室、副总经理室、常务董事室等干部办公室。美也子走出电梯,就顺着铺了绯红地毯的大理石走廊走去。
这样的地方,初来的客人一定会迷失方向。九九藏书 美也子却很熟悉,走到挂着“第二会客室”牌子的房间前,推开了豪华的房门。
会客室,如同第一流旅馆的休息室,装饰得很华丽。
美也子坐在皮革椅垫上,从手提包里取出香烟,一个人抽着,突然另一扇门“吱”的一声开了。
“呀,”传来了沉稳的声音。
总经理井村重久,端正的身子,在美也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半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着。一副胖胖的红润的面孔。无边的眼镜,很合适。看样子,喜欢打扮,西服的穿法如同外国人,无懈可击。R银行的井村重久,最近在金融界显露头角,在财界各团体中被认为将取代现在的元老派,担当下一代主流派的人物,报刊杂志经常提到他。
“怎么样,社长?”总经理豪放地笑着问道。
“托您的福,还好。”
美也子斜着眼瞅了瞅井村,在烟缸上掐灭了变短的烟头。坐也好,动也好,她的姿势始终不乱。
“不错嘛,”井村从胸口的口袋里抽出雪茄烟说,“今天怎么啦?”
“有点事来求您呢,总经理先生。”
“又来了……总是亏本吧。算了,别干了。”
“这原来不是您唆使的吗?”
美也子极力睁大一双黑眼睛,眼角浮起微笑。
“那倒也是,可是万万没想到你真的干起来了。”
“您真怪。那时候,您拚命鼓动我……”
“那是我佩服你对丈夫的一片忠心。不过,佩服的方式太过份了。”
“后悔莫及了。事到如今,请您一定想想办法。”
“上次,我出了多少?”
“一共五百万日元吧……我记得很清楚。”
“嗯,”井村慢悠悠地抽着雪茄烟说,“你总是直接来找我,下面的人,看样子不太高兴。”
美也子以动听的声音笑着说:
“呀,对总经理先生也这样看待吗?”
“多少有一点。首先,手续不对。到银行来借钱,应该提出正式的申请书,由调查部调查担保、抵押什么的,而且,对平常的成绩、信用程度也要同时调査。然后,由董事会议审查,决定可否贷款。从贷款部到调查部,从主任、科长、到部长……”
“明白了,总经理先生,”美也子用笑脸制止了他,“下面的人不高兴,我也知道。总经理强迫命令,当然,下面的人是不服气的。”
“既然知道,就不要提出无理的要求。”
“不,这次没问题。我是有把握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
“所以说‘这次’嘛。你对书本不大熟悉,我不准备解释。不过这次要出版的书,肯定销路很好。很对不起,请借给我两百万日元。”
“嗯,那么,担保呢?”
“早就交给贵行了。”
“那不行。那么低价的担保,太不妥当。而且,用一件抵押品,借两次、三次钱。”
“一副多么可怕的面孔啊,”美也子笑了笑说,“那么,什么时候来拿钱?”
“真拿你没办法。再过一个星期,可以吧。”
“可以。”
“我会给你办好。”
“谢谢您,”美也子恭恭敬敬地点头。
“怎么样,你先生还在写诗吗?”
“是的,”美也子嘴角泛起微笑,紧盯着井村的面孔说,“下一次,什么时侯见面?”
“对啊,就今天晚上,一块儿吃饭吧!”
“等一会儿,我再打电话问你方便不方便。”
“嗯,”井村重久显得有点尴尬。
“刚才,遇到小川先生。喏,就是那位小川书店的社长。”
“噢……他怎么样?”
“真是一副可怜的样子。他老是盯着我说,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一直在回忆。”
“有一次,到筑地去开过宴会。当时,因为小川先生的朋友,同时又是我的服友,所以大家聚集在一起。是吗,他看到你,拚命在回忆吗?”
“嗯,他万万没想到曾经在那样的地方干活儿的我,竟然办起出版社来了。”
“噢,”总经理独自暗笑。
第五章
这一天,绀野美也子到涩谷去。登上坡道,只见高岗上立着一幢日本式房屋。她在那里下了出租汽车。
这里从前是一位富翁的别墅。旅馆老板把它买下来,改建成的。斜坡上的庭园原封不动地保留着。由于庭园点景石多,这家旅馆引为自豪,大力宣传。
美也子步入门内,立即朝帐房走去。顺着斜坡,有一条铺着布景石的小径,其间点缀着溪流和假山流水,沐浴着夕阳。
帐房刚掌灯。身穿紫色农裳的女招待迎了上来,向美也子鞠了一躬。
美也子把名片递给她,说:
“这是我的名片。”
女招待瞧着出版社的头衔,觉得诧异。
“由于我们社里的工作需要,要请一位作者先生在你们这里住几天,不知道行不行?我要最好的房间。”
女招待仔细地打量了美也子的打扮,说“请稍等片刻”就走进里面去。大概她一个人做不了主,带来了一位肥胖、上了年纪的女招待头头。帐房门带有格子,垂挂着帘子。女招待的头头站在那里,向美也子恭敬地鞠躬,问道:“不知道您要什么样的房间?”
“我要最好的房间。他是来工作的,所以希望在适于眺望的地方。”美也子面带笑容提出要求。
“是,他是写东西的?”
“嗯,是小说作家,房租不怕贵,由我们支付……我们是无名出版社,所以每天我自己来算帐。”
“就住一位吗?”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如果工作需要,也许我要作陪到很晚。”
“不管住一个人或有两个人,房租不变。那么,用餐是一位吗?”
“是的。”
“不知道您能不能满意,请先看看房间好不好?”
女招待的头头领着美也子,踏着淋湿的布景石走去。路顺着斜坡蜿蜓着。
院子相当宽畅。从涩谷到五反田一带的下町,象海洋般地展现在眼前。
“唷,好风景!”美也子不觉止步,欣赏了一会儿。
“顾客们都这么说……对这个地方,那位客人一定会满意的。”
“是的。”
布景石中间的小径,到了半路就分岔了,每一条岔道尽头的建筑物都是各自独立的;有的象小茶室似的;有的格局相当大。院子里精心照料的树木伸展着枝扠,松树的大树干,还包着草席。
顺着曲曲弯弯的小径爬到斜坡上。那里也有独间儿的房间。它坐落于这一家的南端,前面还围着竹篱笆。
女招待的头头,打开了带格子的门,请美也子进去,那里有一间六张铺席大的房间和大约十张铺席的房间。套廊朝南,广阔的天空和下町的远景,同时跃入眼帘。
“这是我们这里房租最贵的房间之一。”
女招待的头头对美也子说。这个人约莫三十七、八岁,坠腮脸,白皮肤,眉毛象削去似的稀疏无几。
“夜里一定很安静吧?”美也子环顾四周问道。
“那,还用说……离那边的房子这么远嘛。”
“你们这里开宴会吗?”
“是的,开是开的,不过,大多最迟十点钟左右就结束了。散会以后,这样的地方,真是鸦雀无声呢。对写东西的人,再恰当不过了。”
“是啊。”
“大概住几天?”
“这,”美也子笑着说,“要看工作进展的情况。有冼澡间吗?”
“设备齐全,隔壁房间有电冰箱。那里收藏着啤酒、桔子水、罐头等。少了多少,我们就按照数量收费。”
美也子看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看,还不错,”美也子对女招待的头头说,“我请那位先生来看,要是他称心的话,就请他住进来。今晚,不管他来不来,反正我付房租。”
美也子按照对方的要求付了钱。回来的路上,女招待的头头问道:
“到底哪一位先生要进来?”
“是啊,”美也子脸上漾着暧昧的笑容说,“反正,他会满意的,不妨告诉你吧。是青沼祯二郎先生。”
“唷,”女招待的头头不禁惊讶地说,“是青沼先生吗?他的小说,我也常常读。我们女招待,也有喜欢读他的作品的。”
“那太好了。我告诉他,他一定很高兴。”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读青沼先生的小说,感触很深,虽然有时候他也写些下流的事。”
美也子露出微笑。
她走出旅馆,叫了一部出租汽车,朝市中心驶去,在路上,看到公用电话就下了车,叫司机等侯。
一拨电话号码,旅馆就接通了。立即叫他们接到青沼的房间去。
“是先生码?”听到青沼的声音,美也子就娇滴滴问道,“是我啊,知道吗?”
“知道,”青沼祯二郎爱理不理地以嘶哑的声音说。
“现在的工作,几点钟能干完?”
“说不上,反正没完没了的。”
“我找到了一家好旅馆。我这就领您去。请您去看一看,好不好?”
“不行,”青沼祯二郎立即拒绝说,“忙?99lib.得很,脱不开身。”
青沼的口气很冷淡。美也子知道青沼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她一只手拿着话筒,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
“我现在就到您那里去商量这件事,好不好?”美也子再次娇滴滴地说。
“不行,现在,忙得很。”
青沼拒绝了,可是,这种拒绝却犹如熔岩一样有空隙。
“工作嘛,”美也子继续说,“可以拿到我定好的旅馆去做。那一家旅馆好极了。在高岗上,风景好得很。房间比现在的旅馆宽敞,而且服务态度也很好。”
“……”
“假如现在的工作还没完,请您拿到那里去做,好不好?”
“那太叫我为难了。现在的工作是别的出版社的。”
“不要紧。这样的事,我不在乎。房租,我支付就是了。”
“那过意不去呀。再说,就是做完了目前的工作,也还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立即干你那儿的工作。”
“没有关系,不管怎么样,请您搬到那一家旅馆去吧。如果您不满意,再另外商量个办法,我刚刚去看过那一家。我倒很喜欢。”
青沼默不作声,他正在考虑吧。
“反正,我就到旅馆来,当面详细地告诉您。”青沼这次倒并不拒绝。
美也子乘上等候在那里的出租汽车,赶紧朝N旅馆驶去。
大约三小时以前,美也子见过R银行的井村总经理,得到他的允诺,在这几天之内,可以借到二百万日元,美也子派头也就大了。
到了旅馆,走上四楼,敲了青沼的房门。一打开房门,只见青沼祯二郎身穿毛衣,伏在窗边狭小的桌子上写稿。
“您好。”
美也子鞠了一躬,在会客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他正在工作,不敢立即走近。可是,美也子进来后,青沼不自在了,写了两三行就干脆搁笔了。
青沼从抽屉里抽出香烟,转过身来。虽然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望着美也子的眼睛却带着微妙的神情。
昨天夜里,在汽车上,青沼第一次握了美也子的手。可能此时此刻他还忘不了。这就使他觉得和美也子更加亲近了。
“你说找到好旅馆了?”
青沼喷出一口青烟,美也子也从手提包里掏出香烟,点上火。她的手势、抽烟的姿势都熟练透了。
“现在就和我一块儿去看看,好不好?”
青沼斜靠在椅子上,搔了搔乱蓬蓬的卷发,说:
“是啊,工作还没做完呢……”
“所以,刚才打电话跟您说过。您把全部工作都带到那里去得了。情绪改变了,工作一定大有进展。这样……”美也子环视了房间说,“四面都是白墙壁,简直是个牢房,您说是不是?”
“对啊,这里是牢房,”青沼抬头,左右张望了一下说,“不过,我的工作在哪里干,都是牢房。出去玩玩,倒不错。可是干活儿,在哪里都一样。”
“所以,这一点,我精心照料,给你弥补嘛。”
青沼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把视线移开。
青沼瞬间投下的目光,包含着他的希望、冒险、胆怯、警惕和试探。
事实上,美也子暗地里引诱的话语,使青沼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表面上若无其事,可是脸上的肌肉显得紧张。确实,青沼有所反应了。
今天,美也子比平常浓妆,和服也选了件俏丽的。虽然并不花哨,却是她平常喜爱的素雅的盐泽花样。
美也子知道自己发际美丽。今天,为了突出这一点,头发也往后束紧了。她长脸,这种发型最合适。
青沼还犹疑不定。他好象正在琢磨如何正确地判断美也子所说的照料。不过,昨天晚上,有机会抓住美也子的手,给了青沼勇气。
另外,青沼祯二郎还在打算盘。各出版社都催他交一部一气呵成写就的长篇小说,可是他至今无法履行诺言。倘是从美也子这样的无名出版社出版,对他作为作家的声誉将带来损失。他要求一种报酬,用以弥补这一损失。然而,能否获取这种报酬,他目前没有把握。这种顾虑表露在只管吐出青烟的脸上。
“去倒可以去,”青沼祯二郎终于开口了,“不过,给你们社里加重负担,过意不去呀。”
他在说谎,这不是真心话,他正在继续试探。美也子立即看穿了他的心理。对男人的内心,她熟悉透了。
“唷,这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对您说过好几次。对我来说,只要能够把您请到我希望的地方去,就放心了。”
“这么说,要把我俘虏了?”
“请您当我的俘虏,彻底地……”
美也子睁圆那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视青沼。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使她的一只眼睛,闪闪发亮。
“俘虏吗?”
青沼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瞅了美也子一眼。两人的视线相峙。当目光相遇时,首先移开视线的便是青沼。
“您不愿意吗?”
“是啊。”
青沼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离美也子还有一段距离。缩短了这一距离,他高大的身体走近美也子。他不坐下来,只是站在女人身旁,从上面注视着女人的姿态。
“先生,看您多疲劳呀。”美也子仰望青沼说。
“我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来看我,当然要疲劳了。”
“唷,没有人给您送东西来吗?”
“没有这样的人哪。”
“独自一个人,多沉闷啊。我同情您。”
“要是有你这样的人作伴,也许工作九九藏书就顺利一点了。”
青沼祯二郎的声音更加嘶哑了。
美也子脸上泛起微笑。
“我这样的人寸步不离,恐怕影响您的工作吧。连一行都写不出来呀。”
“……”青沼咽下口水。
“只能在您休息的时间来。要是这样,您要怎样,我都会满足您的要求的。条件是您一定要写……”
“好,就写。”
青沼倏地伸出手抓住美也子的肩膀。
青沼祯二郎把手按在美也子的肩膀上,把她压在椅背上。他蹲了下来,紧盯着美也子的脸。
美也子双肩被压在椅背上,瞅了直逼过来的青沼的眼睛。美也子微笑着。这并不是引诱男人的微笑,而是想摆脱难关的笑容。
刹时,青沼的眼里出现踌躇的神情。
“不行啊,”美也子说,“现在不行啊。”
青沼放松了手。美也子觉得肩膀的压力减少了。可是,青沼立刻用更大的力气抱紧了美也子的身体。
“不行。”
美也子用手托住对方的下巴,使他离开自己的面孔。青沼死乞白赖地要抱住美也子。
“先生。”
突然,美也子笑出声音来。她的一阵朗声,使青沼顿时茫然若失。
“你笑什么?”青沼气忿地说。
“因为……”美也子还没有收住笑声说,“因为太好笑了。”
“好笑?”
“您突如其来地采取这样的举动嘛。看来您也是个普通的男人哪。”
青沼放开手,站在她面前。
“不行吗?”
“我不是答应过了吗。没到时候,不行啊。”
“条件,你可明白?”
“那是我自己提出来的。”
美也子理了理胸前。青沼额上微微渗汗,瞟了女人衣服的底摆一下。眼里闪现出执拗的目光。
美也子缓缓地站起来,轻轻地用自己的手裹住青沼祯二郎的手指,说:
“我领您到那一家旅馆去。”
青沼再也不动手动脚了。虽然被她抓住手,但已经被挫伤锐气了。
“您就收拾收拾吧。”
青沼祯二郎照办了。
美也子坐在椅子上,望着青沼劲头十足地忙着准备的情景。美也子慢悠悠地吐着烟。
青沼的为人,美也子早有所闻。干这一行,自然而然地会听到别的编辑的传闻。青沼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遍游”。这反映在他的作品里,其爱欲表现颇受读者欢迎。听说,现在他和三个女人发生关系,两个是酒家的女招待,一个是艺妓。
那位编辑还介绍了这样的插曲:有一次,某家出版社举办讲演旅行,请青沼到外地去。有一个女人,事先在东京和青沼约好,赶到那里去。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女人知道青沼出去演讲旅行了,就擅自“跟踪追击”。这两个女人可能会在目的地撞见,青沼百般设法才摆脱了这个危机。这个传闻,加油添醋,四处传播。
青招祯二郎总是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面孔。这是他的信条。由于这个关系,有些女人完全被他迷住了。不过,有些编辑说,这是青沼的演技,佩服他搞女人的手段高明。青沼急忙把自己的东西装进皮箱。
他从壁橱里取出西装,换上,就喊来了服务员。
“好,今后就听你的了。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就这样吧,”美也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不过,工作倒要规规矩矩地干。”
“那还用说。”
服务员把行李搬走了。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青沼兴冲冲地抓起话筒来。
“稿子,今天不行,明天交。”
对方大概惊讶地说了些什么。
“不要紧。让我延缓一天……地方吗?我要从这里搬出去了,”青沼瞥了美也子一眼说,“这次搬到哪里去,可不能奉告。稿子,请你们派人到我指定的地方来取。是啊,明天中午,到涩谷车站前的茶馆来……嗯,什么地方好呢……是啊,在‘哈吉公’前面等着我吧。下午一点,一点整,我到那里去。放心好了,错不了。”
美也子以微笑回答青沼的目光。
“都怪你,给别的编辑添了不少麻烦呢。”上了车以后,青沼对并排坐着的美也子说,“听了电话,他慌张极了。本来,约好今天晚上完稿,叫他们八点钟左右来取稿的。”
“对不起,”美也子道了歉,“不过,您今天晚上就能脱稿吗?希望您暂时告一段落吧。”
“那,太过意不去了。”
“可是,您不是答应过今晚交稿的吗?”
“那倒也是。不过,这是留在原来的旅馆不搬走的情况下才做得到的。我一换地方,就暂时不得劲。大概是松劲了。今天晚上,真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青沼抓起美也子的手来。他握着美也子的手,试探她是否守约。
“你,会来吧!”
“会来的。”
“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美也子的嘴边漾着淡淡的微笑。
“这话当真?”
“这是条件吧。我不会违背。”
“好,”青沼好象来劲了说,“既然这样,到了旅馆,我就使劲写。”
“给我们的稿子,您已经构思好了吗?”
“……差不离。”
一到旅馆,由女招待带路,青沼祯二郎扫视着院子走去。美也子跟了上去。
走进独间儿,青沼就站在套廊上,眺望华灯初上的下町一带。
“怎么样?”美也子站在他身旁问道。
“嗯,不坏。”
“这里,和那个阴沉的旅馆大不相同了。喏,还听得见弹三弦的声音。”
大概正在开宴会,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三弦琴和唱歌的声音。
“听说宴会,一般九点多钟就会结束。打那以后,安静得很。先生,在这里,您就能大干一场了。”
“是啊。”
一提到工作,青沼就显得忧郁了。
“给我们的作品的构思,真的好了吗?”
如果青沼还没有构思好,从明天起开始写的诺言就靠不住了。
“大致上好了。今天晚上来吧,那时候,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行。几点钟来呢?”
“十点钟怎么样?”青沼察看着美也子的脸色问道。
“行。这是工作嘛,再晚也要来。”
“在这以前,我把现在的工作干完。你来了,就谈谈计划,然后,喝它两盅。”
“好的,就这么办。”美也子看了看手表,快七点钟了。她说:“请您先看看房间吧。”
美也子按照刚才女招待给她看过的次序,领青沼去看。浴池,在水龙头周围安了自然石,装饰成岩间浴室的模样。
“请您干完了工作,就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冼个澡吧。”
“你来一趟,需要那么长时间吗?”青沼显得有些不安,似乎在担心她会不来。
“遵守诺言,十点整来拜访……我也是很认真的。希望您一定写出好作品。先生的一部作品,关系到我们出版社能否取得读者的信赖。”
“我的责任重大了。”
“不过,为了给您提供良好的写作环境,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青沼又一次将炽热的目光投向美也子的脸上。
青沼正要向她伸出手的时候,美也子迅速地从他旁边溜过去,打开了浴室的门说:
“先生,女招待送茶来了。”
美也子离开旅馆,就赶紧叫了一部出租汽车,朝银座驶去。
在林荫道下了车,走进一家茶室,借用了那里的电话。
“哪一位?啊,阿芳吗?我是美也子,”她拿着话筒微笑着说,“可祢在不在?”
“嗯,在。”
听筒里的声音答道。等了好大一会儿,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可祢,好久不见了。”
“怎么啦,是你呀。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现在在哪里?”
“银座呀。离你们店不远呢。”
“你过来吧。”
“你忙不忙?”
“嗯。不过,没有关系,你来吧。”
“我就在附近,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你能不能溜出来二十分钟?”
“唔,”对方考虑了一会儿说,“好吧,我这就去。你在哪一家茶室?”
美也子把茶室的名称告诉她以后,就搁下了活筒。
美也子坐下来,才喝了半杯咖啡的功夫,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身穿和服的妇女走了进来。
美也子坐在座位上,向她招手。
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微笑着和美也子对面而坐。眼晴细小,下嘴唇略微突出。和美也子端正而冷漠的面孔相反,娇模娇样。华丽的衣裳,和她的脸庞很相称。
“你忙得很,实在对不起。”
美也子请她抽烟。对方熟练地抽出了一只烟。
“怎么啦,好象突然想起来似的,”她笑着喷出一口烟,问道:“你先生,近来好吗?”
“嗯,老样子。”
“真是个好人,活象菩萨,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常常问起你呢,说可祢大姐怎么样。”
“谢谢……那么,那个人呢?”
“今天刚见过他。”
“哼。”
“别胡猜。是光明正大地在银行和他见面的。”
“你们的关系持续这么久了。毕竟,井村先生爱上了你了。”
“谁知道,听说,他和新桥的那一个也保持着关系。”
“那是另一回事。你是有丈夫的,井村先生打算一旦你离婚了,就把你收下。他真的爱上你了。我很清楚。”
“行了,别提了。”
“不行,两边都太可怜。”
“你说的是我?”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说,你的先生和井村先生都太可怜了。”
“最可怜的,也许是我。”
“没有的事。你爱护你的丈夫,拼命干自己喜欢的工作。是不是也适当地享受过了?假如你是男人,一定会成为相当了不起的企业家。”
“可祢,你能保证嘛?”美也子笑着说。
“和到我们店里来的当总经理、董事什么的顾客对照一下,我相信你能做到。因为你曾经在我们店里一块儿工作过,所以还能做朋友,否则的话,你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
“啊唷,这可了不得啦!”美也子用手拂去飘九九藏书在眼前的青烟说,“那么凭你所说的朋友关系,能不能答应我的一个请求?而且,今天晚上就……”
“怎么这么急?是什么事呀?”
“真不好开口。”
“反正是想利用我,没关系,我愿意被你利用。”
“真是了不起的友谊啊。”美也子把漂亮的面孔凑近可祢子的耳朵,说:
“我说,可祢,今天晚上,要请你豁出身子了。”
第六章
美也子给青沼祯二郎下榻的旅馆打电话。
“先生,您开始工作了吗?”
这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
“现在正在抅思开头部分。”青沼用平淡的语调说。
“您已经开始了吗?太感谢了。那么,构思好了吗?”
“啊,大致上。反正,写起来就会完成构思的。反正,开始写第一部分了。我也必须赶快写好,还有许多工作积压在那里呢。”
“真的,对不起您了。”
“你,过来不过来?”
青沼等待已久了。美也子刚才说“一会儿就来”,可是走开以后却迟迟不来,青沼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嗯,我这就来。给您送点心来。”
“啊,我要一点夜宵。”
“我准备好一瓶威士忌酒了。您还要什么?再带一点饭卷和水果来,好不好?”
“好啊,你看着办吧。”
“还有一样呢。您一定很喜欢。”
“那是什么?”
“美人。”
“什么?”
青沼象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一位窈窕……美女呢。”
站在旁边的可祢子,吃吃地笑了,捅了捅美也子的腰。
“怎么,不光是你一个人?”
“我是偶然碰到她的。她说,她想一块儿去拜访您。她很喜欢您的作品。是一位美貌出众的人呢。”
“哼。”
青沼好象有点不满意。不是美也子独自一个人来,这一点使青沼大失所望,可是他又不好明说。
“反正,我这就来。”
“再过多少时间才能到这里?”
“我们乘小汽车去,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了。”
美也子把电话挂掉,瞅了可祢子一眼,伸出舌头。
“看来,他很焦急呢。”
可祢子根据通话的情况作出了这样的推测。
“男人都一样,那么,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你的要求嘛,我只好服从了。”
“谢谢。那么,找个店,赶紧请他们做点饭卷。”
她们俩走出电话间,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先到热闹的街道去。
叫店里做了加鱼片饭团,买了水果,她们俩又上了车。
“我去了,他会答应嘛?”可祢子坐在出租汽车上问道。
“你肯定没有问题,很吸引男人呢。”
美也子叫可祢子拿威士忌酒,她自己把其他的包放在膝盖上。
“别说怪话了,美也子。”
“唷,这是真话。你的魅力也使我神往。也许我是个中性的关系,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美也子知道可祢子水性扬花。过去和可祢子一起在饭馆干活儿的时候,看到她一被顾客追求就顶不住了。不过,交往不久,就又换人。奇怪的是,可祢子的目的并不在于金钱,而且在交往期间把纯真的爱情倾注于对方。正如可祢子自己所说,她既容易钟情,又容易生厌。
可祢子肤色白晳,眼角、嘴边都颇迷人,所以男客容易看上她。她这个人,看祥子一辈子都结不了婚。她容易被人误解。其实,通过接触,美也子发现她有点稚气。虽然美也子已经辞掉饭馆的工作,但可祢子好象舍不得和美也子分开,至今还常常到美也子家来玩。因此,她认识了美也子的丈夫卓一,可是对美也子在饭馆时的情况一概保密。原来替美也子和R银行井村总经理联系的是可祢子,但她对这一切守口如瓶,她认为这是从事接待客人行业的女人的义气。她从年轻时就干这一行,受过这样的教育。
“你丈夫活象菩萨,这么做,太对不起他了。”
连可祢子也悄然对美也子这样说过。
出租汽车开到涩谷的旅馆。
美也子领着可祢子朝青沼下榻的那一间独间儿走去。
“这个地方很不错嘛。”
可祢子环视了脚下的万家灯火和暗淡的六角纸灯映照着的垒石,说道。
“美也子,这样的地方,房租很贵吧。”
“是啊。”
美也子微笑着领可祢子走进熟悉的房间儿,站在走廊隔扇前喊道:
“青沼先生,我来了。”
听到青沼应了一声:“噢。”
一拉开隔扇,只见青沼坐在有台灯的桌子前。他回过头来对美也子说:
“这么晚。”
“对不起。有些事耽误了。不过,带来了不少礼物呢,”美也子掉过头去看了可祢子一眼说,“这就是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您的那一位。”
美也子让到一边,把可祢子推到前面去。
青沼显得有点尴尬,把坐垫放在两个女人面前,自己也在榻榻咪上坐了下来。
“您好!”
可祢子以熟练的姿势打了个招呼。
“刚才碰到美也子,她邀我一块儿来,所以我就不客气地跟着来了。”
“噢。”
青沼瞥了可祢子一下,好象并不怎么感兴趣。他本来就不轻易表露喜怒哀乐,戴着眼镜的眼睛总是稍许往下看,略微歪着嘴角。
细长的脸,和他虚无的风貌很谐调,是位公认的花花公子。
“喏,威士忌,”美也子从纸包里拿出酒来说,“我叫女招待送水来。”
美也子抓起房间里的电话说:
“对不起,请你送些冰块和冷水来,另外要三只玻璃杯……”
青沼愁眉紧锁地抽着烟。
“您说已经开始我们的工作了?”
大家一起干了一杯掺水的威士忌之后,美也子问青沼祯二郎。
“嗯。”
其实,青沼一行都没有写。说实在的,他没有一口气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时间,他得完成正在连载的小说。
事到如今,总得考虑能成书的小说的梗概了。可是,连这一点都还没有把握。开头的部分,凑合着还可以写些,但整个构思还没有完成,所以连文体都决定不了。
青沼心神不定。和独自一个人被关在熟悉的旅馆时不同,这里地方生疏,而且又老是游记着美也子,不能专心动笔。本来,美也子走了之后,他就拿起笔来想写一点。可是,一边期待着美也子今晚的行动,一边又为她迟迟不回来而焦虑不安,思想不99lib?能集中。
虽然接到电话时,对美也子说开始动笔了,其实,才写了两三行就丢进碎纸篓里。
“让我看看开头的部分,好不好?”美也子的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光辉问道。
“不,现在不行。”青沼从容地答道。
“呀,这是为什么?我想拜读拜读。”
“现在只写了两三张。我的作品要等到初具规模时才能让人家看。否则,你看了,也不能领会我的意图。”
“什么时候能写出来?希望明天早上能给我十张。您很忙,希望每天能拿到一点。代销店也抱着很大的期望。”
“……”
“我们这样的出版社要出您的书,代销店也半信半疑。正因为这样,我要叫同行们大吃一惊。请您一定写一部好作品。”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青沼有气无力地回答,连忙呼了一口掺水的威士酒。
“您笔头很快吧?”
“不,不怎么快。慢得伤透脑筋了。”
“我在周刊杂志的消息栏看到过,据说您一个晚上写五十张也很笃定。”
“哪儿的话。那是夸大其词。不顺利的时候,一个晚上才写两张。”
“这么说,我们这部作品也要作些思想准备了。”
“反正,这是利用连载小说的空隙时间写的单行本,真够呛。虽然有许多出版社要我写单行本,我都拒绝了。只是接受了你们的要求。”
“真对不起。”
美也子鞠了一躬。商量的结果,决定每月把青沼“关”起来两次,用三个月的时间写就一部长篇小说,立即成书。
“向您提出无理要求,实在对不起。”美也子说了之后,瞧了瞧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的可祢子说,“可祢子,你也跟先生说几句吧。”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呢。”
她只是微笑着。稍许泛起红、湿润的眼睛,一向能迷住男人。
“可祢子是喜欢读您的作品的。可是,到了您的面前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是一位纯真的人呢。”
“是吗?”青沼祯二郎瞅着可祢子说,“你们是朋友吗?”
“嗯,是很要好的朋友。”
“你很漂亮,是不是在接待客人的行业干活儿的?”
“嗯,”可祢子望着美也子淡淡一笑。
“今后,可祢子常常到您这里来玩,行不行?”
“……”
“如果我有事不能来,您需要什么就尽管吩咐她吧。”
“什么,你不能来吗?”
“不,我打算尽可能到这里来。不过,工作碰到困难就脱不开身。当然,我一定来。正在请您办一件大事嘛。”
“这位可祢子大姐来了,就能了解你的情况吗?”
“嗯,她掌握我的一切秘密。”
美也子耸了耸肩膀,拿起酒杯,呷了口。
青沼站起来,到冼漱室去了。美也子乘机把脸凑近可祢子问道:
“这个人,怎么样?”
“是呵,我第一次见到小说作家,他好象有点架子。”
说实在的,可祢子觉得这个人和平常她在饭馆里接待的客人有点两样。
“不,不是,他和普通人一祥呢。我说,可祢子,今天晚上行不行?”
“我倒不要紧。不过,他彻底被你迷住了,不知道我来行不行。刚才,我在旁边看你们俩谈话的情形,青沼先生瞧你的眼神有些异样,和他看我的时候完全两样呢。”
“怎么会……”
“不,这是真的。所以,我没有把握。”
“可祢子,别那么说了。拜托,拜托。”
“那怎么办?”
“我对他说,还有点事,就出去。下面就看你的了。”
“我没有把握呀。”
“没问题。他以为今晚我会陪着他,一直在等待着。所以,不想个办法不行。怎么样,你不会讨厌他吧?”
“是啊,看上去他有点架子,可是我也并不是说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和我们饭馆的顾客是有些不同。他一副冷漠的面孔,不过也许还谈得来。”
“那我就放心了。可祢子,拜托你就是了。”
青沼祯二郎回来落座。美也子默默地站了起来。
“怎么,你要出去了?”
“不,我去打个电话。”
“是不是跟要好的人通电话?”青沼瞪着美也子说。
“没有的事。我全副精力都在工作上呢。”
美也子莞尔而笑。她出去之后,青沼拿着威士忌酒瓶呆了一会儿。
“喂,”青沼低声向坐在面前的可祢子问道,“听说,她有丈夫,是真的吗?”
“真的,那是位大好人,”可祢子露出白牙,说。
“噢。那么,除此之外,还有要好的男人吗?她长得这么标致,男人们是不会放过她的。”
“大概没有。目前,恐怕只有您一个人吧。”可祢子笑道。
“真会说话。你在那一家馆子干活儿?”
这时,美也子已经上了出租汽车,穿过三宅街,到了银座,转向筑地,再朝左转,驶入浜町。
“到了。”
美也子在高级饭馆林立的街道下了车。马路两旁,有一大排私人用汽车。每一家馆子都只有招牌处格外明亮,围墙内却僻静暗淡。
美也子走进一条胡同。两旁,饭馆的围墙相连。虽说是胡同,其实是一条铺着石板的路。走进正面不显眼的街门,穿过小巧玲珑的院子,到了狭小的带格子的门前。
走进屋里,只见正门口的铺板闪闪发亮。一个女招待迎了上来,看见美也子就笑嘻嘻地说:
“您来了!”
“你好。”
“好夂不见了。”
“真的。你们可好?”
“托您福……请进来。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美也子走了进去,随即顺着漫长的走廊朝里屋走去。院子里,六角纸灯照出下垂的树枝。
一眼就看得出这里以前是专供招揽艺妓游乐的酒馆,现在可能不再重操旧业了。女招待打开了隔扇,坐在屋前,把手放在另一扇隔扇上,向里面的人打了招呼:
“客人来了。”
女招待拉开里屋的隔扇,让美也子进去。
只见一位头发斑白,微胖的男人,由一个中年妇女陪伴着正在喝酒,这就是R银行的总经理井村重久。他朝美也子看了一下,眼神似乎在说:怎么这么晚。微醉的脸庞红润。
“老板娘,你好!”
美也子跟白净、胖呼呼的女人打了个招呼。
“唷,您来了。”
老板娘出身柳桥艺妓,当年的风韵尚存,虽然已是五十岁的人,却显得年轻,善于应酬。
“好久不见了。看您精神不错,太好了。”
“一直没有向你问安……”
“先生等您很久了,”老板娘回过头去,笑呵呵地望着总经理说,“这样,我设法给你们搭桥的一丝苦心就不白费了。”
美也子向总经理赔礼道歉:
“对不起,来晚了。”
“社长,看来忙得很呢。”
“怎么说好呢,干着这样的小差事,”美也子不回答总经理的话,而对旁边的老板娘说,“整天忙忙碌碌的。”
“那很不错嘛。你也是闲不住的人。这样就能永葆青春。我不工作了,就思想松懈,老得快呀。”
“唷,哪儿的话,老板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喂,喂,那样的奉承话可以收场了。来吧。”
总经理举起丁酒杯。
“真是,他早就等急了。”
“我已经不是那种年齡了。不管她怎样见异思迁,我也泰然自若呀。”
“真会说讨人嫌的话,”老板娘挪了挪身体说,“那么,请你们多玩一会儿……”
“唷,老板娘,别走哇。我刚到,好久没见过面,咱们多谈一会儿吧。”
“嗯,好,待会儿再……”老板娘微笑着消失在隔扇外面。
等到所不见她的脚步声了,井村就用眼神招呼美也子,说:
“叫我等了这么久。”
美也子凑到井村身旁,井村就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握紧了。
“我这么忙,竟敢叫我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这除了你,谁也办不到。”
“对不起,我正在和人家商谈,脱不开身。”
“社长这一行,生意兴隆嘛。”
“别取笑了,”美也子拿起酒壶给总经理斟酒,说,“那一笔钱,手续都办好了吗?”
“嗯,办好了,随时都可以取。”
“太感谢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怎么,我以为巳经了结了,还有要求吗?”
“下次请您再借给我二百万元,急倒不急。”
“你用这么多钱?”
“无论如何,需要一些周转资金。现在正在办三项,下次想办一项大一点的。所以,要求越来越高了。”
“要适可而止啊,反正,这是弄着玩的。出版行业很不稳定。不要一时冲昏头脑跌倒了。”
“不会的。我不会好高骛远,我知道自己的极限。”
“可是,你已经远远超过了女人的极限。有没有人给你当顾问?”
“没有这样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今后更加难办。”
“是明,碰到你这样的女人,男人难免会产生另外的欲望吧。”
“不是这么回事。我想一切都亲自动手,放手干。可是,资金不足,只好求您帮忙。”
“好啊。”
“银行里的人是不是在说我?”
“背地里可能会说些什么。这样的事,我不放在心上。我会设法帮助你,帮到你自己认为到了极限的地步。”
“太谢谢您了。真对不起,”美也子垂下目光,握紧了男人的手,说着“还有一个要求”,把脸贴近男人的胸口,抬头紧紧地盯着对方。
“还有?”
“今晚,我不能在这里过夜。”
“哼。”
“我想半夜一点半左右离开这里。”
“为了你的先生?”
“嗯,我答应过他今天半夜一点半.99lib?左右回家。”
“因为你每天很晚才回家,所以他在怀疑吗?”
“不会。我不是跟您说过吗?就是我在外面过夜不回家,他这个人也不会过问。可是,今天晚上,我无论如何也得回去看他。”
“真叫人捉摸不透。”
“不,他最近身体不好。”
“生病了?那可不好……”
井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立即把美也子抱在膝盖上,紧紧地搂住了。
美也子回到青沼下榻的旅馆,已经将近半夜两点钟了。
毕竟夜深了,旅馆的院落阴暗,女招待也为数不多。美也子走向那间房屋,在路上碰到一个女招待便问道:
“先生,睡了嘛?”
言外之意是要了解可祢子有没有在一起。
“不,好象没有睡觉,还在工作。”
女招待手里拿着热水瓶,说:
“现在要给他倒杯热茶。”
“另外一位客人在吗?喏,是一位女的。”
“不,不在。”
“唷,回去了?”
“是的,您走了以后,大约半个钟头她就回去了。”
真没想到。百般哀求过可祢子,到底这是怎么搞的?
“先生没有睡过觉,一直在工作吗?”
“是的。”
美也子走进屋里。
从隔扇后面传来在纸上刷刷地写字的声音。她从隔扇的外面打了个招呼。
写字的声音停止了。
一拉开隔扇,青沼祯二郎扭过头来看。知道美也子来了,就搁下笔,转过身来,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
“我来迟了,”美也子微笑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在他的身旁说,“唷,写了这么多了。”
美也子故意瞪大眼睛睹,窥看桌子上,只见已经写好了五、六张稿纸了。
青沼祯二郎不回答,取出香烟,默默地点上火,神经质地紧锁眉头。
“对不起,我想可祢子在陪你,所以在外面多耽搁了一会儿。听说,可祢子已经回去了?”
美也子悄悄地察看房间,并不凌乱。刚才青沼祯二郎放的坐垫仍旧在原来的位置,摆在榻榻咪上的东西也原封未动。
隔壁一个房间是卧室。虽然关着隔扇,但也用不着去看了。刚才女招待说过,美也于出去以后半个钟头,可祢子就回去了。
美也子心想,左求右求的,可祢子这个人也太靠不住了。
“喂,”青沼祯二郎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狠狠地瞪着美也子说,“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
“啊?”
“我问你,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她大概是娼妓吧?”
“您太刻簿了,先生。说得太过分了。”
“谁知道,”青沼鄙笑一声,“你回去以后,她就突然摆出多愁善感的样子。这种技巧是她干那一行学会的。我一眼就看穿了,连你的心肠也都看透了。”
“……”
“你带那个女人来,是怎么打算的?你以为随便塞一个女人给我就行了?”
“先生,没有这回事。”
“这是惯用手段。在酒馆,经常使用这一套办法。你也太不聪明了。你以为这样明摆着的事我还看不出来吗?”
美也子一时无法回答,觉得心虛。青沼霍地用一只手从桌子上抓起写好的稿子,说:
“我遵守诺言。喏,已经写了这么多了。”
他把稿纸撒在榻榻咪上,额上青筋暴起。
“不要太小看我。今天晚上,我写稿,你务必在旁边待一个晚上,这是我们早约定的。”
美也子回眸看了青沼一眼。然后,悄悄地收拾了散在榻榻咪上的稿纸,慢慢地从头读起来。
青沼在一旁定睛注视着美也子的眼神和手的动作,美也子强烈地意识到注视着自己的动作的青沼抱着什么意图。读着稿子,美也子渐渐感到气闷了。至少稿子没有读完之前青沼也不会动手吧。可是,一读完,不知道他将采取什么行动。
青沼认为美也子捉弄了他。这也是事实,正因为这样,现在他是怒发冲冠。他一口气写稿,也是对抗美也子的诡计的表现。稿子的文字,名副其实地一气呵成,没有删掉一处,没有增添一处。字里行间迸发着青沼的愤怒。
美也子尽量多化一点时间慢慢地读每一张稿子。她似乎在祈祷这个安全时间得以长久地保持下去。
美也子过去和可祢子一起在馆子里干活儿的时候,男客们对她进行过各种各样的引诱。要摆脱他们的纠缠,需要相当的技巧。可是,谎言长不了,终究不能自圆其说,弄得不能自拔。结果,只好冒着失去这个客人给馆子造成损失的危险,对他明说了。
然而,这套办法,现在不适用了。青沼玩弄女人颇有经验。他会立即看穿女人的这种小花招。他一口气写出稿子,说明他跟美也子赌气了。他要强迫美也子履行“青沼通宵写稿就陪伴照顾”的诺言。
最后一张稿子,终于离开了美也子的目光。
“怎么样,有趣吗?”
―直凝视着她的青沼,以进攻的口气问道。
“好极了。”
说实在的,美也子觉得文章开头写得饶有风趣。
“我真想读读下面的发展。”
为了缓和眼前紧张的局面,美也子故意从容地笑了。青沼祯二郎突然站了起来。起初,以为他要默不作声地走过美也子的身旁,可是美也子立即预感到了他的企图。
美也子忽然感到一股风轻轻地吹拂脖颈,青沼从背后把她抱住了。
“不行。”美也子喊道。
青沼把双手绕到美也子的胸前握紧了。这个拥抱的环还不怎么使劲。青沼暂时保持着这个状态。
“不行啊,先生。”
美也子笑嘻嘻地想推开男人的手,却被他抓住自己的手,连手一起被搂住了。
“你说什么?这是约好的。”青沼在美也子的耳后吐出热气,“我履行了诺言,现在要看你的了。”
“不行。”
“什么?”
“太狡猾了,先生。”
美也子挪了挪身体,想慢慢地挣开青沼的胳膊。
“先生,您才写了五、六张。这样太狡猾了。”
“可是,你……”
“不,我确实答应过要照顾你。可是,现在我还没有这种感情,这就需要你引导。突如其来,可不行啊。女人的恋爱感情是一点一点地培育出来的。也就是说,犹如您把三百张稿件才写了五,六张一样,我的感情还停留在入口处。”
“好,那么,我就等了。假如我的稿子完成了一半,总有办法了吧?”
“是的,”美也子嫣然一笑说,“也许还不到那个时侯,我就会弄得您无法工作了。”
“嗯……”
“先生,还有一件事想求得您谅解。”
“……”
“您答应给我们写稿了,所以我乘这个机会又去请谷尾重夫先生写一部立即出单行本的长篇小说。”
“叫谷尾?”青沼翻白眼说。谷尾重夫具有和青沼祯二郎相同倾向的作风,是他的竞争对手。
“谷尾答应了嘛?”
“唉,一提到您的大名,他就爽快地答应给我们写了。”
“难道你刚才到谷尾那里去过?”
青沼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亮。
第七章
美也子一提到谷尾重夫的名字,青沼脸色骤变。青沼和谷尾双方都抱有竞争意识。
他们作为作家开始活动也是同一个时期,作风也相近,更糟的是两人都很红。年龄也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两人的性格。
当然,他们俩并没有正面冲突。不仅如此,一有机会就同饮黄龙,在别人面前总是承认对方的成就。可是,在内心深处却隐藏着竞争意识和憎恨。
美也子把他抛在旅馆,出去几个钟头,青沼本来就心情不平静了,现在又听到美也子约谷尾重夫写稿,他的内心活动不禁暴露出来了。
“我到谷尾先生那里去过。”
美也子不顾青沼咄咄逼人的目光,泰然自若地回答说。
“我第一次约稿,光打电话也无济于事。”
“谷尾在家嘛?”
“在旅馆。茶水的山上旅馆。”
“哼,他是常到那里去的。你早就和谷尾约好的吗?”
“是的,两个礼拜以前就约好了。”
“他怎么肯见你?”
“木村丙午郎先生介绍的嘛。”
“木村先生?那么,就是采取和找我相同的手段了?”
青沼怔住了。木村先生是文坛的老前辈,作风和青沼、谷尾截然不同,为人和善,受人尊敬。青沼之所以让初次来访的美也子进他设在旅馆的写字间,也是因为她带来了木村的介绍信的缘故。
“这件事,你向来没有对我透露过?”
“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谷尾先生会不会答应。如果不成功,我就难为情了,而且我担心会影响我约您写的稿子。”
“不管谷尾答应不答应,我会遵守诺言写的。”
“我太高兴了。”
青沼仍然瞪眼望着美也子。
“既然你要到谷尾那里去,你就该预先告诉我。事后才告诉我,好象被你欺骗了,我很不偷快。”
“啊呀,怎么会欺骗您?……我并没有这种意思。您误会了。刚才已经说过,我害怕遭到他拒绝时的后果。我担心那样会影响您的斗志……”
“我不会受谷尾的任何影响。”
“这都怪我不好。请息怒。您的心情,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去求谷尾?”
“从营业角度来看,您一定能理解。谷尾先生是仅次于青沼先生的受人欢迎的作家。所以,约好了您的稿子,我就想再约谷尾先生写稿。一个人劲头足了,就真奇怪,我得到先生给我们立即成书的稿件,就趁势上谷尾先生那里去碰碰运气了。”
“谷尾答应了吗?”
“是的,他立即答应了。人走上坡路的时侯,运气好得可怕呢。当然,这是托您的福。我总觉得自己的工作旗开得胜呢。”
青沼祯二郎烦躁地叼了一支烟。美也子不失时机地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火,递过去。青沼趁机抓住她伸过来的手。
“哟,这不行呢。”
美也子微笑着要抽回手,可是青沼却不放。
“谷尾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吧?”
“怎么会?我是初次拜访的?”
“这他不管。谷尾的脾气,我太熟悉了。他对出版社的姑娘们也动手动脚,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和年轻人可不一样。不管怎么样,他不至于对初次见面的老太婆做这样的事吧。”
“别胡说。那个家伙,对年轻姑娘,只是调戏而已。可是,对你这种年龄的女人,简直着迷了。我听到不少风声,反正他手脚快也是有名的。”
“呀,是这样吗?”
“你和谷尾在旅馆待了多少时间?”
“不太久。”
“起码有个把钟头吧。”
“需要哀求人家的嘛,不坚持一下是办不成的。”
“你瞧。足足一个钟头,一起待在山上旅馆的密室里,谁知道会发生计么事情。”
“您也真会胡乱猜想。”
“骗不过我的。别人不知道,谷尾的性格,我是了如指掌的。他一定这样抓过你的手吧。”
青沼把抓住的手拉近,想一把抱住美也子的肩膀。
“不行。”
美也子把脸掉过去,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胸部和嘴唇。
“别违背诺言。”
“我知道谷尾为什么答应你的要求。你说过我的名字?”
“说过了。否则,他不会给我们写稿。”
“他是怎么说的?”
“起初,他嗤笑着说,既然已经请青沼写了,不就行了吗?后来……”
“你看,这种口气是他的习惯。内心一定想和青沼比个高低吧。与其说对作品,不如说对你感兴趣才下了决心的。有没有说过猜测你我之间的关系的话?”
“毕竟是男人嘛,他半开玩笑似地说过这一类话。”
“他为了对抗我,不仅想写小说,而且同时想把你弄到手,才鼓起斗志的。”
“我不值得做这样的对象,可是先生们争写好作品,我觉得很荣幸。做梦也没想到,先生们为我们这家无名出版社能如此出力。”
“这是你的生意。可是,你替我想想看。我实在受不了。你和谷尾那个家伙一起在山上旅馆待了一个钟头,谁知道你们干过什么。我也……”
“不行,”美也子推开青沼伸过来的手。
“不,刚才的诺言暂且不说。总之,你是先跟我约好的。空口无凭嘛,拿出一点证据来。”
“那您叫我怎么办?”
“吻我。”
“不行,请您忍耐到履行诺言那一天。”
“那么,别的什么地方都可以,让我亲一亲。”
美也子闭上眼睛,男人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面颊上。这时已是深夜两点多钟,旅馆里鸦雀无声。
“那就没办法了。只要您这样好过些,就随您便吧。不过,嘴唇可不行。”
美也子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丈夫已经睡着了。
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四、五本笔记本和从街上买来的稿纸。美也子看了一下,稿纸上曾经写好的几行字都涂黑了。碎纸篓里也丢着揉成团儿的几张废纸。
枕头边,摊开的报纸上,堆满了花生皮。
美也子瞅着丈夫的睡脸。长长的头发垂在枕头上。面颊瘦削,好久没刮的胡须长得很长。从正面看,消瘦多了。清秀的浓眉下面,眼窝塌陷,从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泪水。
丈夫睡熟了不知道美也子回来。
榻榻咪上摆着餐桌,盖着薄布。美也子掀开了盖布一看,餐桌上放着凉拌菠菜、冷拌豆腐,烤铿鱼、烤大马哈鱼等。这是丈夫为夜里晚归的妻子准备好的晚餐。
美也子几次说要雇一个女佣人,可是每次丈夫都说太铺张浪费而表示反对。与其别人进来,不如一个人在家里舒适。他说,他烧饭胜过女人,而且自己也喜欢。
其实,这是丈夫客气了。因为他没有收入,所以客气到这个地步。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卑躬屈膝。他心情开朗,不仅对妻子,而且对任何人都从不怀疑。
在丈夫面前,美也子不由得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写诗的丈夫身上,似乎跳动着另外一种生命。
美也子看见从丈夫的眼角流出一行眼泪,情不自禁地要哭出来。眼前浮现出独自一个人等待美也子回家,边嚼花生米边写诗的丈夫的形象。恐怕他至少等到一个钟头以前一直没睡。看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躺了一会儿。
美也子悄悄地走进冼澡间。打算点燃煤气烧水,可是打开盖子一看,浴盆却冒着热气。热水澄澈,犹如刚放进去似的。
美也子以感激的心情洗澡。
她在身上使劲擦肥皂,拼命想抹去对那两个男人的回忆。她发疯似地用力擦冼了好长时间。
洗好澡回到丈夫身边。丈夫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了眼睛。
“啊,回来了?”
丈夫那长胡子的面颊泛起微笑,现出了深深的酒窝。
“回来一会儿了。看见你睡得很熟,所以先去洗了个操。”
美也子在丈夫的枕头边坐了下来。
“几点钟了?”
“快四点钟了。”
“这么晚了?”丈夫轻轻地握住美也子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说,“直到两点钟,我没睡,一直等着你。”
“对不起……我去找作家。他们这些人,总是工作到很晚。”
“是啊。你找这些作家联系工作,真不容易啊。”
丈夫没有一丝怀疑的抻色,他是百分之百相信妻子的。
“老是叫你一个人工作,真过意不去,我也能干点这一方面的工作就好了。”
“不,你做这样的事不合适。你尽管写诗好了。”
“对不起。最近我总觉得好象能够写一点什么了。”
“那太好了。今天晚上也写过吗?”美也子杷视线投向涂黑了的稿子说。
“写是写过了,可是不顺利。我知道你要看,本来想写一点象样的,结果还是不行。”
“别急……我的工九九藏书作会顺利的。我要用精装本,把你的诗集一本一本地出版。”
假如采用自费出版的形式,他的诗集早就可以问世了。可是,丈夫不希望采取这种形式,而希望由一般的出版社出版。丈夫有这样孩子般的自豪,他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
“美也子啊,明天早上,跟我一块儿到平林寺去,好不好?”
“到庙里去?”
“虽然是乡下,乘个把钟头电车就可以到了。听说是个好地方。武藏野的风景仍旧。我想清晨在那样的地方散步该多好。于是,听到那里的情况以后,就产生了和你一块去的念头。”
“好的。我一定陪你去。”
“不过,太过意不去了。你这么晚才回来,明天还要叫你一大早就起床。”
“不要紧。这样,我才高兴呢。我每天在肮脏的市区奔走,真希望有时候能到那样的地方去走走。”
“我好久没有闻到树木、绿叶的香味了……听说那里是个很好的地方,也许会产生良好的抅思。”
“你听到有这样的地方,太好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喏,我家前面过去一点的地方,住着一位叫野见山的妇女。她有些与众不同,听说是话剧演员什么的……”
美也子也认识这个女人,虽然没有交谈过,但在路上相遇时,总是以目致意。
她在某剧团当过进修生,毕业后和同班同学组织了新人会一类的剧团。虽说是话剧演员,仅靠剧团的收入,无法维持生活,于是没有演出、排练任务时,她就临时到银座背巷的酒吧间去干活儿。
这个女人住在附近的一家公寓里,所以丈夫出去散步时和她认识了。
丈夫白天独自一个人在家,能认识这样的年轻人消愁解闷也是一件好事。美也子估计这个叫野见山的女子大约二十或二十一岁,她不愧是个女演员,身材苗条,四肢匀称。听说,她在洒吧间工作,可是一点也不象酒吧女郎,倒象个良家闺秀,非常纯真。美也子对她抱有好感。
“可是,你太累了,不必勉强啊。”丈夫卓一还是客气地这么说。
“不,没问题。要到那么好的地方去,我也没有睡意了。再说,工作比较顺利,猜力充沛呢。今后忙起来的话,总要雇一个人,在这里设一个正式的办公室。到那时候,就是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工作那么顺利吗?”丈夫睁圆双眼说,“真了不起。看你干劲这么足,我也很高兴。你有企业家的素质。倘若你是一个男子汉就好了。”
“是啊,女人的能力毕竟有限。”
“不过,你一个人挑重担,真了不起。我毫无用处呀。”
“你这样就行了。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早听说,出版工作很难办。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对这一点,丈夫还是不敢相信。
“我运气好啊。青沼祯二郎先生答应写一部长篇小说立即成书。谷尾先生大概也能够约稿。”
“这可不得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作为常识,丈夫也是早有耳闻,“他们怎么肯写稿?”
“是啊。”
美也子垂下目光,顿时脑海里出现青沼祯二郎阴森森的一双眼睛。
“资金也相当可观吧,既然要出这种名人的书……”
“嗯,那大概有办法。”
“对于金钱,你好象特别有办法。”
卓一只是说了这么些。需要多少资金,得到谁的通融,决定了什么条件,他一概不问。好象他承认自己没有资格过问经营业务上的事。
“不行,快五点钟了。天快亮了。”
“真的。这么谈着不知不觉地到了五点钟。当然,我回来得晚也是一个原因。”
“困倦了吧?我睡了一会几。说说话,脑子就更加清醒了。”
“不,我能够告诉你工作顺利的情况,不太困呀。”
“这样对身体不好。你先去睡觉吧。等一会儿,我叫醒你。”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早晨。
平林寺,一片榉树、袍树、青冈栎等的杂木林和郁郁苍苍的杉树林。树根部长满山白竹。通往苫草屋顶的寺院的路上,铺路石之间还积着不少去年的落叶。树林较密的地方晒不到阳光,显得阴暗。只有透过树梢较稀疏的地方,阳光条纹似地斜照着。在树下行走,露水把身体都要润湿了。
地下冒出来的水,浸湿了山白竹根,漫了出来。早晨清新的空气和湿润的树叶的绿色,几乎要把人们的内心都染绿了。
“真是风光明媚啊!”卓一反复说道,幸福地仰望着遮天蔽日的高大的树梢说道,“大自然果然不错,我真正体会到人类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诞生的。”
这座掸宗的寺院神秘地紧闭着大门。生了锈的古老拉手在阴暗中发亮。
从寺院侧面,顺着长满山白竹的小径登上山坡。到了这一带,杉树就更加高大了。
看到卓一兴高采烈,美也子也不胜喜悦。今天早上才睡了三小时,可是好象自己的眼睛都洗净了。在这里不禁感到井村总经理也好,青沼祯二郎也好,都是住在遥远的天边的人。
说实在的,也许和这个丈夫一起住在这样的地方务农,过着安静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
再往前走,便看见了古老的坟墓。长着青苔的古老的五轮塔顶端沐浴着晨曦。
卓一摘了一片叶子,贴在嘴唇上。
响起了尖锐的笛声,沁人心肺的金属声音。
一个小和尚,身穿白衣裳,伫立在树林里。
这一带,有很多古坟,从前是诸侯的家庙。
穿过那里,又走进树林,山丘渐高,到了树林的尽头,只见低而和缓的斜面犹如洞穴展现在眼前。草的颜色使人感到寒冷。
“真想一个人出去旅行,”卓一说道。
他说得很突然,话音真切,使美也子愣住了。
“出去旅行?”美也子问道。
“不,只是随便说说,”丈夫怯懦地笑了笑,“在这样的地方走走,突然产生了出去旅行的念头。不过,并不打算真的出去。”
“你不要一个人出去。我跟你一块儿去。”
“谢谢,不过,现在不想出去。”
“为什么?”
“你工作够忙的了。我是心血来潮。等你工作告一段落了,再跟你一块儿去。”
“你真的要去,现在也可以啊。”
丈夫说要独自一个人出去旅行的话,久久留在美也子的脑海里。此时此刻,丈夫的姿态确实异乎寻常,美也子不能从记忆里磨灭掉。
“我小时候,”丈夫边走路边说,“和朋友们一起在这样的树林里玩过。林海茫茫,不敢独自一个人去。有一次,大家不知什么时候都走光了,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当时那种无法形容的凄凉心情至今难忘。看到这样的林子,总是勾起我孤单单地迷失在树林中的回忆。凄凉极了,好象我全身都要被林子吸进去似的。”
卓一走到美也子前面,突然迈开大步,忽地跃进山白竹丛中去。怎么回事?美也子不觉停步,茫然若失。只见丈夫抱着附近的一棵树,使劲地摇动树干。
树梢刷刷作响,树叶纷纷落在他肩膀上。
“卓一。”美也子喊道。
丈夫的动作令人毛骨悚然。他默默无语。仍然双手抓住树干,面向树梢,用力摇晃着,好象不让一片叶子留在树上似地使尽浑身力气摇晃着。一种强烈的冲动袭击了他。
美也子不敢再叫。卓一不停地摇晃着树枝,他的面孔疯狂地歪斜着。
当天晌午。
卓一在外面行走,遇见了最近偶尔交谈的野见山房子。房子轻装,看来是出去散步过的。
“您好!”
这位业余时间还在酒吧间工作的话剧女演员,爽朗地微笑着说 。
“呀,”卓一停住脚步说,“这就去工作了?”
“不,早着呢。先吃点饭再去。”
“不容易啊。”
“多做一点好吃的东西,填饱肚子。否则,回来的时候,饿慌了,就只好到饭卷店去吃夜宵。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了。”
“饭卷也要花这么多钱吗?”
“我和别人不一样,不能每天晩上都去干活儿。有排练、演出的时候,就只好向店里请假。所以,我的收入只有人家的一半。”
“是吗,真不容易。最近,有公演吗?”
“是的,”房子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下个月月底,我们要到关西去。好久没去过了。这回要去十来天,在关西各地公演。所以,大家劲头可足了。”
“那太好了。你也分配到好角色了吗?”
“还可以。”
“恭喜你。我也想看看这出戏。”
“这次不巧,不在东京演出,太遗憾了。否则我会招待你的……太太,不在吗?”
野见山房子这才发觉卓一个人呆立着。
“啊,老婆干活儿去了。”
“您也不容易啊。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寂寞吗?”
“不寂寞。”
“明白了……你写诗,这样更好些,是吗?”
“也不怎么好,”卓一苦笑着说,“没法子呀,我们家里,老婆干活儿,我却无所事事。”
“您的太太,我也常常遇到,漂亮极了。看上去,不象一般的人……对不起,我竟说了这样的话。”
“不要紧。你没有说错。”
“上次,您告诉过我,她是办出版社的。”
“对啊。”
“那么,小说也出版吗?”
“是啊。这次大概要出版叫做青沼祯二郎的人的作品。”
“青沼先生?”
野见山房子突然神色紧张,不禁双眸凝视卓一的脸庞。这种惊愕的表情说明她发觉了这个主人公忽然出现在她熟悉的故事中。
“怎么啦?”
卓一并没有发觉,问道。
“没什么,”野见山房子摇摇头说,“听说要出版青沼先生的书,所以大吃一惊呢。”
“你认识青沼先生吗?”
“不认识,”野见山房子含糊其词地说,“仅仅听说过这个名字……”
野见山房子的表情,和她的话语并不相符。一位酒吧间的老顾客和青沼祯二郎有来往。房子曾从他嘴里听到过青沼的情况。
原来,青沼祯二郎悄悄地向一位熟悉的编辑透露过某出版社女社长的事。他的话,通过这个编辑——酒吧间老顾客的嘴又传进了野见山房子的耳朵。
第八章
亚米酒吧间座落在银座背巷,是一家小店,就在一座大厦的地下室里,那里聚集着最近流行的酒吧间。
这一天晚上十点多钟,杂志编辑林田,大概已经在别处喝过酒了,脸上红红的,走进了酒吧。野见山房子正在陪一位客人,看见林田就倏地站起来,走近他的包厢。
“林田先生,您来了?”
林田正在喝服务员送来的白兰地酒,连忙拍拍旁边的椅垫,说!
“呀……好,就坐在这里吧。怎么样,最近戏演得怎么样?”
林田知道野见山房子毕业于话剧研究所,参加了完全由青年演员组成的剧团“第二期会”。
“这次,要到地方去巡回演出呢。从本月底开始……”
“那不简单呀。你们有这么多资金?”
“大家积攒的。”
“女演员都象你这样晚上到酒吧间来工作99lib?吗?”
“业余时间干着各种各样的工作呢。大家都在拚命地干。有人肯拿出钱来,才能到地方去巡回演出。其乐无穷呀……”
“嗬,哪儿来的资助人?难道是你的老板?”
“唷,有这样的人,我就太高兴了。林田先生,您怎么样?”
“从我这样的人身上,榨不出一点油水呢。”
野见山房子舔了一下林田请她喝的掺水威士忌酒。
这一家生意兴隆,顾客挤满了狭小的酒吧间,灯光暗淡,烟雾腾腾。
“我说,林田先生。您在出版社的文艺部工作,认识了不少作家吗?”
“那当然了,这是我的工作嘛。”
“青沼祯二郎先生那里也常去吗?”
“青沼吗?是啊,那家伙的地方也常去。”
“你跟他很熟吗?”
“还可以。怎么啦?”
“嗯,有点事,”野见山房子把酒杯贴在嘴上说,“林田先生,前几天,您不是对我们老板娘谈过青沼先生的有趣新闻吗?”
“谈过什么呀?”
“喏,就是青沼先生和出版社女社长的事呀。”
“啊,那件事吗?”林田湿润的嘴唇浮起微笑说,“你耳朵也太尖了。是老板娘吿诉你的吗?”
“不是的。我在旁边的包厢偷听了你的话。我想,下一次您来就向您洋细地打听。”
“是青沼那个家伙,得意洋洋地透露.99lib.过的。说是一家出版社的女社长打算用美人计让青沼写稿。”
“真是少有的事。最近流行这套办法吗?”
“不,这是特殊的。最近的小说作家会打算盘,既要金钱,又要女人。青沼喜欢女人,所以对方看中了他。”
“青沼先生这么贪色吗?”
“简直是个色鬼呀。看来,他喜欢中年妇女,胜过年轻姑娘。”
“就是说他喜欢荡妇吗?”
“不,那也不一定。他对良家妇女基本上不感兴趣。他喜欢妖艳的女人,比如说,这样的地方的老板娘啦,饭馆的年轻老板娘等等。”
“真是贪色。”
“对啊,所以,听到那个女社长的事,我纳闷了。我对青沼说,你一向要烟花柳巷的妇女,这次的,完全是个良家妇女嘛,这是什么道理?”
“您问得太露骨了。”
“我们是编辑和作家的关系嘛,那倒无所谓。”
野见山房子的脑海里浮现了绀野卓一和他妻子的面孔。
卓一长发,悠悠忽忽,无所事事。听说是位诗人,为人善良。和他谈着话,顿时觉得远离尘世了。他的一双眼睛,犹如小孩,温和、天真。
在路上也常常遇见他的妻子,可是简直无法想象她就是卓一的妻子。她脸庞清秀,后部头发上卷,前额的发际异常美丽。房子虽然同样是个妇女,还是不能不羡慕她。也许因为她那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眼角上翘,所以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高鼻梁、小嘴唇,煞是好看,下巴的轮廓细而不尖。经常穿着和服,很雅致,和她苗条的身材非常谐调。简直不象那位“诗人”的妻子。和 普通家庭的妇女大不相同,野见山房子猜想她是烟花柳巷出身的女人,但并没有下流的感觉,从她身上得到清爽的印象。
野见山房子认为作家青沼祯二郎被美也子迷住也是很自然的。
“我说,林田先生,下一次,请您带青沼先生到这里来,好不好?”
野见山房子抱着林田的一只胳膊说:
“带青沼先生来?他忙得很呢。”
“请您一定带他来。”
“你怎么这么热心了。”
“我感兴趣了,”房子醉醺醺地说,“见到青沼先生这样的人,我也会鼓起斗志来了。”
“喂,喂,是不是产生了古怿的念头?”
“不知道。我想诱惑诱惑青沼先生。”
“真怪。还有女人会对那个贪色的家伙感兴趣。”
“女人就是这么回事。越是象唐璜这样的风流荡子,女人越是容易上钩,您说是不是?”
“怪不得象我这样和女人没有缘份的人,就没有人理睬了。”
“唷,林田先生也有林田先生的优点嘛。”
“你这是安慰我。”
“怎么样?真的带青沼先生来,好不好?”
林田心想,为了显示自己和流行作家有密切交往,倒是非答应不可了。
林田确实履行了诺言。两天后的晚上,身材高大的青沼,和林田一起走进酒吧间来。
“唷,高兴极了。”
野见山房子第一个发现青沼,立即跑到门口去迎接。青沼的面孔,常常在报刊杂志上看到过。他本人比照片老得多,面孔黝黑,而且还有不少小皱纹。
青沼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绷着脸,和编辑并排坐在包厢里。长发垂到前额。身上穿的西装是进口货,领带也很精致。总之,衣着入时,和这家酒吧的老顾客大相径庭。在细小处也肯花钱,这是青沼的爱好。
“就是这个女孩子呢,先生,”林田上次在背后口口声声称青沼为那个家伙,今天当着面却毕恭毕敬地说,“一定要我请先生来的就是她。”
“对。”
野见山房子打开手巾递给青沼。
青沼抬起眼角塌陷的眼睛瞟了一跟,嘴里微微露出白牙说:
“嗬,你喜欢我的哪一点?”
青沼慢条斯理地擦着脸。
“一切的一切。”
野见山房子显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心里却暗想:现在得练习一下演技了。
“能见到您,太荣幸了,真没想到先生会到这样寒酸的酒吧间来。”
“林田君他呀,”青沼以严肃的语气说,“无论如何也要我来。”
“林田先生,谢谢。”
“我遵守诺言了吧,”林田得意地说。
青沼拿起一杯法国白兰地酒,林田举起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野见山房子则拿起一杯啤酒,做出干杯的样子。
“先生的作品,我全拜读了,好极了!”房子说。
“嗬,喜欢我的作品吗?”
“是的,迷上了。”
青沼内心怪舒服的,笑脸逐渐舒展了。
“听说,先生不喜欢普通家庭的女子,是吗?”
“谁这么说的?”青沼瞪了林田一眼,林田显得有些尴尬,“没有这回事,还是象你这样的职业妇女好啊。”
“唷,我不是职业妇女。我还自以为是普通家庭的女子。”
“那么,正是我爱好的类型。尽管在这样的地方干活儿,心情倒象是普通家庭的女子,这样的人最合乎我的爱好呀。”
“先生,真会见风使舵。”
“不,这是真心话。”
“不过,有时候您也会迷上普通家庭的女子吧?”
“我也是一个男子汉嘛。当然会迷上。不过,中间的妇女最好。”
“唷,太高兴了。那么,我有这种资格了?”
“是啊,普通家庭的女子不行,未婚者更加不行。还是职业妇女好,事后不会留下麻烦的。”
“可是,不会那么简单吧。这也是您的一种爱好吧……先生,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干活儿的人,不过,从前在接客行业做过事,现在是有夫之妇,但风韵却不减当年,假如有这样的人,你喜欢不喜欢?”
“有夫之妇吗?”
青沼祯二郎又瞪了林田一眼,意思是说“你又对人家讲了”。林田假装酩酊大醉,抱着酒杯,低头不语。
“是啊,”青沼目光又回到女人身上答道,“如果有这样的人,就最理想了。首先,合我的趣味,而且还能尝尝冒险引诱的味道。”
“先生,您好象胸有成竹。听您的话,很有体会嘛。是不是现在正在进行?”
“是不是这个家伙对你说过了?”
青沼用下巴示意林田。野见山房子没有回答,只是笑眉笑眼地拿着酒杯。
“既然他泄露了,那就没办法了,”青沼心中似乎很得意说,“现在正在和这个女人热恋呐。”
“唷,妙极了,”房子搁下酒杯,拍起手来,“请您讲给我听听吧。”
“讲倒可以,不过,你还是小孩呢。”
“呀,我已经是大人了。而且,听听那种情况下的心理、举动,可以作演技的参考。我还没有体验过中年妇女的心境。所以,请您把您所观察到的那位妇女的感情变化如何表现在外表上的,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有参考价值吗?”
“我想有。”
“好,”青沼咯地一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没办法;只好坦白了。”
“是恋爱的仟悔吧。”
“说来话长,扼要地说吧。事情的开端是某种交易。我喜欢上这个女人,所以答应了她提出的条件。本来我十分忙碌,可是这一方面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产生了兴趣。”
“那当然啊,机会难得嘛。女编辑都很守规矩的吧。”
“是不是守规矩,我不知道。不过,一闹事,很快就会传开,够麻烦的了……唉,这倒无所谓。”
“对,对,言归正传吧。”
“反正,我喜欢上她了。对方也很文雅,和那些半职业女性完全不一样。”
“我真难为情。”
“说起心理活动嘛,对方在同衾前和同衾后,是大不相同的。就是以此为界,骤然大变呀。”
“那么,那位妇女怎么样?我问的是那个分界的情况。”
房子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严肃目光。
午前,野见山房子来到附近的空地。那块土地,因为地主固执地不肯出售,仍然保留着树木。树叶、草丛沐浴着阳光,闪闪发亮。五百坪台地一片荒芜,杂草丛生,颇有自然的风趣。周围是住宅区,所以,响午,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野见山房子知道绀野卓一常到这里来散步。上午,只要到那里去,就一定能看到卓一的身影。有时,他坐在房基水泥地上,有时他在草地上踱步。
这时,房子看到绀野卓一倚着一棵树呆立着,不禁心中涌现出笑意。
卓一长发蓬乱,身穿棋盘格式花纹衬衫和裤子,脚穿木屐。
“你好!”房子打了声招呼。
“呀,”卓一掉过头来,露出笑脸。白色的阳光照在他一边的面颊上,现出了个酒窝,“你来得这么早,”卓一向走近他的房子说道。
“每天早上九点钟起床。”
房子摇晃着身体,和卓一并肩站着。
“不简单呀。晚上,干活儿到那么晚,早上怎么能这么早就醒了?”
“习惯了。排练的时候,到研究所去,那就更早了。”
“什么时候,到地方去巡回演出?”
“从下一个月起。”
“暂时见不到你了,太寂寞了。”
野见山房子望着卓一的侧脸微笑。
“你说到哪里去了。有那么漂亮的太太,怎么会寂寞呢?”
“嗯,不过,她白天不在,工作忙得很,一清早就出去。晚上也很晚才回来。”
“你的太太,漂亮极了。”
“嗯,漂亮啊!”卓一认真地说。
“你不担心?”
“一点也不,她爱我嘛。”
“夜里晚归,你不着急吗?”
“那是工作,而且,出版工作很难。”
“你的诗集,要从太太的出版社出版吗?”
“对。所以,她在拼命努力……我得写出好诗来。她为了让我专心写诗,才让我闲着。当然,那样的工作,我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太太这么爱你吗?”
“我想大概是。我的诗,一般的出版社不理睬,所以她想由自己的出版社出版。为此,必须提高这家出版社的声誉。她是这么说的。”
“你们是恋爱结婚的吗?”
“那当然了。”
野见山房子顿时缄口不谈了。因为卓一的话宛如小孩一般太直率了。没有一点故弄玄虚。每天夜里,房子在酒吧间里听惯了男人们不三不四、玩弄权术的悄俏话,看惯了男人们的内幕,所以从她的眼光看来,卓一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到底这个人是否知道他的太太快要和青沼祯二郎发生暧昧的关系?即使不知道青沼的事,是否知道她的妻子在工作上面临这样的危险?
“你太太,是不是要去拜访作者?”
房子觉得不耐烦了,于是故意一步步地深入打听。
“是啊,我们家里没有编辑嘛,她一个人到处奔跑。走访作者,看来很不简单,很不容易约稿。她找的都是第一流的嘛!”
“这样的事,你太太一一向你报告呜?”
“是啊。”
房子心想:“难道青沼祯二郎的事也包括在里面吗?”于是提了一下青沼的名字。
“你说青沼祯二郎吗?啊,在报刊杂志上,我常常看到他的名字。他是名作家。”
“你太太也去找过他吗?”
“不太清楚,好象她说去找过。”
野见山房子脑海里闪现昨晚青沼祯二郎在酒吧间谈的话。青沼装模作样模棱两可地暗示过似乎和那个女社长发生了关系,可又似乎没有发生关系。不过,他这个人好色,不会轻易地放过她的。卓一说她妻子样样都向他报告,可是青沼的事她具体地谈到什么程度呢?昨晚,青沼本人说过:
“她是个美人,相当厉害,对我百般照料。她做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能不答应给她写一部可以立即成书的长篇小说了。本来,有很多出版社都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是我都拒绝了。”
当时,房子手拿酒杯,偎依着青沼问过:
“您说照料,要照料到什么地步呢?”
“那,还用问?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唷,出版社也要用美人计,否则就约不到好作家的稿子吗?”
“她和别人可不一样。倘是第一流出版社,多出一点稿费就行了。她是刚创办的无名出版社嘛,不做到这个地步,没有人给她写稿。”
“就是说她全都豁出去了?”
“可以这么说。”
“您把她攻克下来了?”
“这,还是不说为妙。”青沼讪笑着说。
到底卓一的妻子是不是和青沼打过这样的交道?或者毫无根据,是青沼出自一种虚荣心乱吹一通呢?
不管是否真有其事,值得考虑的是卓一的妻子笼络了青沼。
“那么,你太太说服青沼叫他写稿了吗?”
野见山房子对“说服”这个词加强了语气。
“她这个人,”卓一说的是他妻子,“会达到目的啦。这一点,我们这些男人望尘莫及。”
野见中房子焦躁不安起来了。是否要让他知道他的妻子正在进行一笔危险的交易?据房子的判渐,尽管青沼夸夸其谈,可能还没有到最后关头。不过,这是迟早要发生的。可是,房子也不能露骨地明说:你的太太处境可危险呢。
卓一的脸上没有任何疑云,他百分之百相信妻子,简直是个菩萨。他天真的双眼,闪映着蓝天的光辉。
看到这副情景,房子觉得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由于自己天天夜里接触酒吧间的男客,产生了看热闹的心情,房子为此感到难为情。
卓一的妻子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对待这位丈夫呢?卓一毫不隐讳地说,妻子非常爱他。事实上,他流露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这位美貌的妻子,看来有几分企业家的才华。她的性格和丈夫迥然相同。丈夫是个被诗歌迷了心窍,生活上毫无能力的人。妻子,追求的对象暂且不说,确实事业心很强。她那严厉、冷漠的容貌里,隐藏着追求事业的熊熊火焰。
美也子正因为和青沼祯二郎这种人在打交道,所以她更加被卓一这样的丈夫吸引住。房子平常在酒吧间看惯了不三不四的男人,因此,凭自己的感觉这样推测。生活在那样的环境的女人,对纯真的东西的追求,更为迫切。
美也子到Y旅馆去访问谷尾重夫。她预先打电话联系过。谷尾叫美也子晚上十点钟前后去。在旅馆总服务台问了一下,得知谷尾在四楼一室。她上了电梯,看见有许多外国客人。
敲了房门后,从里面传出稳重的声音:“请进。”
走进房间,只见谷尾重夫借着台灯的光线,在写字台上拼命地写作。身边堆满了参考书。角落里,有一张单人床,上面放着皱皱巴巴的毛毯。谷尾可能是为了防止头发垂到前额来,头上缠着手巾,不停地在写字,因为没有时间,胡子留得很长,长长的面颊显得微黑。他穿着旅馆的单和服,敞着前怀。
美也子进来后,谷尾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只好默默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这个房间很大,可能由于有男人的关系吧,散发着一种气味。仔细一瞧,窗户关闭得紧紧的,还拉着窗帘。
“快好了。”
谷尾说了一声,头也不回,继续写作。
“啊,不忙……打扰您了,对不起。”
美也子无事可做,俏悄地取出香烟,点上火。听到打火机的声音,谷尾不由掉过脸来,瞟了一眼。他立即放下钢笔,说:
“烟灰缸,在这儿。”
所谓这儿,是指谷尾的桌边。美也子坐的地方有一套会客用的家具。那里有小桌子,但没有烟灰缸。一看,两个烟灰缸都在谷尾的写字台上,里面堆满了烟头。
“先生,我把烟灰缸清理一下,好不好?”
“不,算了。太干净了,我反而情绪不安。”
说着,谷尾抬头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美也子的面孔。台灯的光线照亮了她鼻于以下的部分。眼睛以上的部分背光,显得暗淡。这种明暗对比,使谷尾感到这个女人的妖艳。
“你真漂亮,”谷尾说。
“唷,请别开玩笑了,”美也子笑逐颜开。
谷尾挽起袖子的手差一点伸到美也子身上,她霍地回到原来的坐位上去。谷尾对任何女编辑都敢半开玩笑地动手动脚,这在出版界是无人不晓的。美也子也听说过。
不知是稿子告一段落,还是因为有来客,谷尾把钢笔丢在稿纸上,走到美也子前面的椅子旁来。他取下缠头巾,长发犹如幽灵一般散乱垂在前额上。
“青沼的工作,有没有进展?”
他立即问道。可能是因为疲劳的关系,紫黑色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目光灼灼逼人。
“嗯,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了。”美也子加重了语气说。
“哼。”
谷尾重夫嗤之以鼻,顿时脸上现出精悍的表情。这是出于一种竞争意识。
“那么,我也着手干起来吧。”
他信心百倍地说。在我面前,青沼之流的作品相形失色。他的口气流露出一种自负。
“拜托,拜托。如果能够出版您的书,对我们出版社帮助很大,能提高我们的信誉。”
谷尾不回答美也子的话,只是端详着她的脸蛋。
“喂,你跟我来一次幽会,好不好?”
谷尾突然说道,不知是真的,还是开玩笑。谷尾这个人本来就捉摸不透,他的表情不大有变化。尤其,现在正在紧张工作,大概由于疲倦,他的脸色也不好。
“唷,您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认真真的。我早就想和你这样的女性幽会谈情了。”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不,不,一般的年轻姑娘没有意思。和她们接触,最近总觉得太没有味道了。”
听谷尾的口气,好象不少女性拼命地在追求他。
“你确实具有女性的一切魅力……你说对不对?”他说完,又改变了口气:“是不是青沼已经向你伸手了?”
“不,”美也子斯斯文文地喷出一口烟说,“青沼先生怎么会理睬我?”
“不,这很难说。他这个人,对女人可是眼疾手快呀。”
这时,电话铃响了。
谷尾走近电话机,只见他身上单和服的下摆皱皱巴巴的。
“不行,”他对着电话吆喝道,“有工作,不能去。什么,你要来……那怎么行?你呀,去找个酒鬼得了。暂时,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他“吧嗒”一声挂掉电话就回到美也子面前来,嘻嘻地笑着。
“她是一家酒吧间的女招待,讨厌死了。”
谷尾兴冲冲地笑着说。
“哟,您可真是交了桃花好运啊。”美也子微笑着说,“当然,象您这样的人,姑娘们是一定会追求的。”
“姑娘们就不去管她了,”谷尾说,“你就跟我约会一次吧。”
第九章
午餐时,餐桌上有一盘蕨草,是刚采来,煮好的。一嚼,好象嘴里有一股泥土味。
“是的,就在那里的河边采的,是叫附近的孩子们去采的,有的是啊。”
旅馆的女招待对井村重久和美也子说。
拉窗敞开着,山峦的风景占据了半个窗户,蓝天明亮。还不到彩霞缤纷的时侯。山林刚微微泛绿。
有马温泉,四周是山。旅馆街坐落在峡谷两旁的斜坡上。
“您冷不冷?”
美也子瞅着井村的肩膀说。
“不,还可以。”
井村掩紧了短外衣。
“风还相当冷,把玻璃窗关起来,好不好?”
“你冷就关上吧。不过,我倒希望有点冷空气进来。”
“我也希望这样。要是冷的活,您就洗个澡吧……如果着凉了,就不能参加小姐的婚礼了。”美也子说。
井村默默地抽着烟,眺望着对面山丘上的旅馆,远远地看见正在打扫房间的女招待的身影。
前一天星期六,银行总经理井村重久,有事要到大阪支行去。动藏书网
身前,他在东京匆忙打电话给美也子,叫她到有马温泉去碰头。井村这样强迫命令她是少有的。
井村告诉美也子,他已经以“杉山”名义定好旅馆的房间,叫美也子自己先到那里去。
“怎么这么急,有什么事呀?”
美也子问了井村,他只是回答说,到了目的地以后再告诉她。脸上含着一丝笑意,可是表情却是严肃的。现在哪有心思躲到乡下温泉去谈情说爱。美也子从井村的表情上看出了某种决心。
从羽田机场飞到伊丹,美也子一路上猜想着井村可能要说的话。她和井村之间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五年。
她们并不是经常见面,顶多一、两个月见一次。但这种关系毕竟持续五年了。在美也子和卓一结婚前两年,就已经开始了。
美也子到了井村指定的旅馆,等了三个钟头,到了夜里八点钟之后,井村才来。他笑着说,本来想早一点来,可是不容易甩掉银行的伙伴们。他给从总行一起来的秘书“放假”,叫他下星期一到大阪的旅馆来接头。美也子的事谁也不知道。
因为井村谢绝了宴会,所以冼好了澡就吃晚饭。虽然时间不早了,可是,对紧要的事却迟迟不提,似乎难以启齿。
美也子以轻松的口吻把他的话引出来。他以沉重的语调谈起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表示要和美也子断绝关系。
“三年前,我就应该提出来了,”井村继续说,“当时,你也表示过这样的希望。可是,我下不了决心,结果迫使你继续把关系保持到现在。如今,我不应该擅自主张……”
三年前,美也子决定和卓一结婚。井村回避说“美也子结婚时”,而使用“三年前”这句话。虽然没有见过卓一,但井村是感到内疚的。
“不,这不是你的责任,都怪我不好。”美也子不想说:“女人是脆弱的。”结婚后,美也子发现自己对井村颇有好感。
“我这个女人有罪过,”美也子曾经对井村表白过,“我是想和你分手,才和卓一结婚的。反正,没有指望和你结婚。卓一他啊,心地善良,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同时,我又比以前更加喜欢你了。”
当卓一向美也子求爱时,美也子曾经跟井村商量过。通过美也子的嘴,井村也知道了卓一的性格。井村之所以赞成他们结婚,是因为他了解到卓一的为人,但同时由于人到中年,有些舍不得放弃美也子,进而又对年轻人产生嫉炉心。
对美也子的表白,井村说:
“你喜欢卓一君,我能理解,听起来,他是象菩萨一样的人。假如是性格软弱的女人,可能对这样的丈夫会感到不满。你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这说明你性格倔强。如果简单地解释的话,你的感情可以说是母爱式的,你说对不对?你看惯了男人的内幕,所以把卓一君这样的人当做宝石珍惜。”
美也子心想,当做宝石珍惜,这不就是爱情吗!可是,井村当时的话,沉入到她的意识深处,过后才会清晰地浮现。“至于你同时喜欢上我,这或许是因为我能够容纳你的倔强性格。也许我太自负了……”
美也子认为井村的分析很正确。他能够成为自己的支柱。如果没有这个人,自己的精神、生活可能更糟了。出版事业是为了出卓一的诗集才办起来的,可是假如没有井村的帮助,连想都不敢去想了。
仔细一琢磨,丈夫的诗集并不是美也子办出版事业的真正动机。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自费出版也就够了。为了由一家正规出版社出丈夫的诗集,提高诗集的身价,才要创办出版社。在这种堂皇的理由背后,隐臧着野心似的事业欲。倘若没有这种心情,根本不会产生创办企业的干劲。
“因为我一直在您的身边观察您,所以产生了这种心情。”美也子答道。
“是吗?可是,你怎么会办起象出版社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业?如果你一直在看我办事,就不应该打这样的主意。”
井村根本不把出版事业放在眼里。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份量。你总是和钢铁、电机等日本的主要产业的大公司打交道,当然视出版社如同儿戏,可是这对我来说,却是恰如其分的……再说,你对出版事业一窍不通,我心情也就轻松些。”
井村答应为她出必要的资金。
“?99lib.那太感谢了。可是,我并不希望你自己掏钱出来。再小,这毕竟是我的事业。领您的零用钱花,我太寒酸了。我要向您的银行借款。”
“向银行借款,得有担保或者信用,你两者都不具备。贷款,银行需要经过申请、调査等各种麻烦的手续。小出版社是属于盲目经营的企业,银行根本不信用。”
“最后,还是只好屈从于您了。”
美也子按照井村的嘱咐,在他的银行存款,立了户头借款。申请是直接向总经理提出的。
“您的部下会不会觉得奇怪?”美也子问道。
“那当然啦。大概认为和我有什么关系吧。”井村笑着说。
“这不会叫您为难吗?”
“我是总经理嘛,他们知道我袒护个把人,那也没关系……而且,这是一笔小小的金额,还说不上通融资金,反正,最后我会好好地处理的。”
井村从前说的话,今天变成了现实。
井村重久和妻子分居,已达七、八年之久。这个妻子,和井村在性格上合不来,常常大骂出口。于是,经双方同意分居了。美也子不敢进一步再仔细地打听,井村也不愿意多谈。
井村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今年二十二岁,儿子刚上大学。
井村曾经向美也子透露过这个女儿最近有人来说亲。打那以后,美也子感觉到井村逐渐显得沉闷了。
井村不大愿意跟美也子谈起女儿的这门亲事。与其说为此高兴,倒不如说是感到烦恼。他脸上的皱纹加深了,白发也増多了。
美也子早已估计到井村迟早要提出结束关系的要求。不出所料,昨天晚上,井村对她明白地表示了。他详细地谈了他女儿的对象,说亲的经过等。对一位第一流银行总经理的女儿来说,对象是门当户对的。
“因为我长期和妻子分居,所以他们感到为难。对方甚世家,家规很严。我本想干脆拒绝算了,可是偏偏女儿自己对这门亲事很积极。因此……”
“我明白了,”美也子微笑着点头,“下面的话,让我来说……既然你和太太分居,万一对方知道了我的事,小姐的婚事就会受影响。而且,我又不是一般的情人,而是有夫之妇,难以自圆其说。因此,干脆一刀两断,您就是这个意思吧?”
“嗯。”
井村馗尬地眨着眼。他那白头发有些发亮。
“对此,我早有思想准备……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这个女人真不好。请原谅。”
美也子双手按在榻榻咪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我不好,也真对不起你的那一位。后悔莫及了。我会尽力为你做一点事。”
井村坐正身子。
“您指的是金钱吗?”
“由我担保,你向银行借的钱,我全部还清了……此外,虽然数量不多,我想给你五百万元,可当做你的‘事业’的一部分资金吧。”
“这是为了断绝关系送的钱吗?”
“不要用这种难听的字眼。”
“我不需要这笔钱。由你担保,我向银行借的钱,目前我没有办法还清,只好领受盛情。利息不算,总共正好五百万元吧。”
“这样不够吧。还有今后的周转资金呢。”
“我会想办法。所以,请放心。”
持续了五年的感情的积累,加深了分别的痛苦。
这种感情是奇妙的。美也子相信自己爱着丈夫卓一。可是,一旦决定和井村分手,对井村的迷恋不禁在胸中翻腾起来。卓一的身影被掩盖在后面了。
平时,美也子觉得对井村感情不深,她更爱卓一。尽管,两个月才和井村碰一次头,但美也子并不觉得和他疏远了。在银行总经理室看到井村的面孔,或者一起出去用餐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说和井村有什么爱情关系,那只不过是好象把自己放在和井村同年龄的位置的那么一种淡淡時爱情。
昨天晚上,决定和井村诀别时,美也子才发现这种想法是错误的。美也子顿时产生犹如被截去自己半截身子的感觉。原来,自己一向如此依靠着他。正如井村所说,美也子被井村的双手拥抱着。
“有困难就来我我。——本来想这么说……”,井村今天早晨在床上对美也子说,“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彼此,不,我自己就会恋恋不舍,那也不行。所以,这也要一笔勾销。这样,我才能下定决心把你忘掉。”
“嗯,行啊。”
美也子把脸伏在井村的胳膊上。
“那么,要是你有困难……做起生意来,往往资金短缺,碰到那样的情况,就来找我们银行的山田吧。他是我的心腹,可以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我会关照山田……”
“不,别这么做,那家银行,我根本不想再去了。”
美也子不愿意再想起井村。
“是吗……”
这时,井村发出了奇妙的声音。美也子第一次看到井村哭泣。
午餐后,井村坐在阳光充足的走廊上,偎依着藤椅眺望着群山。从山下,不时传来汽车的马达、汽笛声。
早春的天空下的井村的身影,由于逆光显得黝黑,轮廓鲜明。可是,美也子几乎无法相信自已的眼睛,井村太无精打采了。看到他如此有气无力,这还是第一次,美也子惊讶地连忙跑到藤椅旁去。
“您怎么啦?”
井村感到美也子跑到自己的身旁来,便抬起靠在椅背的头,诧异地仰望她。
“不,没什么。”
美也子伫立在那里,远眺六甲山脉连绵起伏。投射在山上的光线减弱多了。
“神户在哪一边?”
美也子突然提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左边啊。噢,方向不对,从这里看不见。”井村说着,突然心血来潮地又说:
“要在这里等到晚上,太无聊了。现在坐车子到神户去一趟,怎么样?”
井村抬头瞧了美也子一眼。
“去抻户有事吗?”
“没有什么事。”
井村的眼神在说:“我想和你一起乘车去兜最后一次风。”
“太好了!”美也子微笑着说,“我也正想出去呢。”
汽车从有马温泉顺着峡谷朝神户驶去。平坦的白色道路盘绕着山脚,弯弯曲曲的,有点象箱根的风光。旁边是悬崖绝壁,有溪流淌过。
司机开足了马力。这是一辆出租汽车,司机年轻,开车欠谨慎。
“我说司机,”井村从背后提醒他,说:“不用急。不要引起事故,请你慢慢开。”
“是。”
司机有些不服气。他的口气是,这条路,我熟得很,看我的吧。
井村望着窗外的风景。他握住美也子的手插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这也是少有的事,他一向不好意思做这样的举动。一定是他心中涌起惜别之情吧。
美也子也活语不多。一种沉重的东西堵塞着胸口,脉搏跳得极快。
道路曲折迂回,风景千变万化。好不容易到了坡顶,又开始走下坡路了,那里有一个很陡的转弯处。
驶进峡谷后,车内顿时阴暗了。夜幕开始降临在明亮的天空,司机打开了车前灯。
可是,穿过峡谷后,便又重见夕阳的光辉。汽车驶进市区了。那里便是芦屋。
神户的街道展现在眼前。海上,船舶群聚。
华灯初照。屋顶上、海上却还残留着落日的余辉。
“你到神户来过几次?”
井村眺望着景色,问道。
“两三次。”
“是吗?那么,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井村以商量的口气说。
“哪里都行,随您的便。”
井村思索了一会儿,说:
“就到舞子滨去吧。”
井村指定他不会感兴趣的舞子滨,可能是对即将诀别的美也子的体贴,或者是想当做临别纪念。
车子顺着高岗地带的住宅区下去,驶到电车来往的马路上。
他们俩仍然缄口不语,生怕一开口就会冲淡藏书网 气氛似地。
美也子想把此时此刻的感受留在心中。从明天起,井村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身边了。美也子不由得感到有些愁畅。
这里不是东京,而是来旅行的地方。和东京的所有的环境断绝了关系。连卓一的身影也变得淡薄了。
站在舞子滨,只见淡路岛以黝黑的姿容浮现,海峡的海面闪烁着落晖的光芒。海水显得沉重。岛的背后,灯塔的灯光四射。
他们俩象一对青年情侣似地在松林中散步。背后不远的地方,有爬山缆车的车站,灯光开始增加了亮度。
几条渔船点着红灯,驶过岛边。
不久,海上一丝残光也消失了。黑暗迅速地扩展开。
他们俩这才回到汽车上来。大海的黝黑渗透了美也子的心房。
“就开到神户去吧。”
井村嘱咐年轻的司机。司机帽子也不脱,随即打开了车门。汽车朝神户灯火集中的地方驶去。
“到抻户什么地方去?”司机头也不回问道。
“啊,就到托亚路去吧。”
司机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从明石到井村指定的地方,足足花了四十分钟。在这当中,他们俩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过,井村的手仍然抓住美也子不放。
托亚路坐落在从三宫站去高岗地带的坡道上,马路两旁有外国商行、中国餐馆等,这里早已名扬四方。
“好久没来过了,”井村望着街道说。
“喂,”井村喊住司机,“就停在这里吧。”
车子停在外国商行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旁边。
“下去走走。”
美也子和井村并肩走去,街上有一家商店,专门摆着进口的古董、中国古老的盘子等。这条街上还保存着异国情调。
“我年轻的时候,在大阪支行工作过,当时,常常到这带来散步。”井村说。
井村触景生情,一家一家店铺都探头看看,他沉醉于对往事的回忆。现在和他一起走着的美也子,今后也将归于他旧事的记忆,而使他怀恋不已吧。
一个肥胖的外国太太,牵着狗走过。
山坡下,三宫闹市的霓虹光散发着扫兴的光芒。
他们俩决定不乘车,徒步走到山坡下。开始起风了,冷飕飕的。
贴在电线杆上的海报,被风揭开一角,颤抖着,井村不觉瞥了一眼。在旅途中散步,对任何事都会感兴趣的。
“嗬!”
海报上用斗大的子写着:“第二期会公演”,还写着翻译剧的剧目。
“这是从东京来的。到底是哪一个剧团的年轻人呢?”
井村并不停步,继续往前走去。他离去以后,地上留下了他抛掉的烟蒂,还在燃烧。
一个脚穿高跟皮鞋的女人,走近他抛弃烟蒂的地方。她锐利的目光投向刚走下坡去的一对男女。这个女人很年轻,二十来岁,一副天真的表情。她的二双大眼睛许久定神凝视着目标。
“房子。”
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从后面走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在看什么?”
野见山房子仍然严肃地绷紧面孔,伫立着。突然,她朝地上吐了口痰,便转过身来。
“房子,你怎么啦?”
房子的朋友、年轻的话剧演员迷惑不解地问道。
井村和美也子,在托亚路上白俄罗斯人经营的咖啡馆喝了茶,就回到汽车上来。
他们俩的心情都有点开朗了。明天早晨,只有美也子一个人坐飞机回东京去,而井村要到支行去。就是说,只有今天一个晚上,是留给他们俩的最后时刻。
“回旅馆去。”
井村命令年轻的司机。
汽车往回开,上了坡,驶到高岗地带的马路上。来时看到的神户市街,现在以辉煌的灯火显出鲜明的轮廓。
“这是令人怀念的,”井村心满意足地说,“真没想到,和你一块儿重游旧地。这块地方,我将终生难忘。”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您带我从京都到奈良去过,对吧。”
那时候,美也子还不认识卓一。和井村结成这种关系不久的事。他们俩在近畿地方旅行了一个星期左右。井村对古刹、佛像相当熟悉,洋洋得意地给美也子讲解过。
柿子树叶的影子在大和的白墙上摇晃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从围墙的裂缝长出草来,没有行人的路上摊开着草席在晒稻谷。
“今后,你要独立了。一定劲头很足吧。”
井村以轻松的口气说道。他尽量避免使用沆闷的语言。
“嗯,我要拼命干。”
这是美也子的真心话,她顿觉意气高昂。
“工作,习惯了吗?”
“嗯,总算……”
“对,对,上次你说过,正在说服一个作家,后来怎么样?”
有一次,美也子和井村见面时,向他透露过青沼祯二郎的事。
“他正在积极地给我们写稿。”
这样的时候,竟然谈起青沼祯二郎,美也子觉得太奇妙了。自从出现了竞争对手谷尾重夫之后,青沼大受刺激,主动地进行着工作。当然,并非是无偿的。美也子答应过的那件事,成了他积极工作的动力。
谷尾重夫也是一个怪人。
在旅馆,他初次和美也子见面,就立即要求幽会。这种厚脸皮的说法,吓坏了美也子。不知道这是正经话还差开玩笑。不过,和青沼不一样,他有点糊涂。
美也子立刻答应了他的邀请。她还是请了上次那个可祢子来帮忙。
“我可不愿意,老是当你的替身儿。”
可祢子嗔怪地瞪了美也子一眼,结果还是答应下来。
“这一次不会象那个‘青葫芦先生’那样吧?”
说也奇怪,青沼不理她,可祢子感到很委屈。可祢子这样的人,可以说是符合接客业要求的典型人物。从前,她搭上了一个当过市长的人。可是,被人发觉她和馆子里的厨师有关系,就失去了这位市长的资助。打那以后,她不管跟上谁,都长不了。
尽管如此,她确是个头等的好人。她真诚对待男人,即使被抛弃也毫无怨言。
美也子无论如何也想拿到青沼和谷尾的稿件。如果出版这两人的作品,至少有三百万日元的利润。他们的作品无疑将成为畅销书。而且,刚创办就出这样第一流作家的书,新出版社就有地位了。以后就容易开展工作了。
经过芦屋街以后,汽车便登上坡道。离开了住宅区,又驶进山地。
黑暗的山里,水声潺潺。
美也子又被井村拉住手。瞬间,工作、青沼、谷尾都被抛在脑后了。
汽车继续往回行驶。
车前灯横扫着悬崖边的白色护栏。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出租汽车仍然来往频繁。有马温泉,和宝冢同样,成为大阪、神户市民的游乐场所了。
转过几个弯。
过了山岭,又开始下坡了。可能因为是夜间行驶,司机开车的速度比来时还要快。
“我有点怕,”美也子说。
井村也把不安的目光投向计程表,时速高达八十公里。
“喂,”井村提醒了司机,“开得太快了吧。稍微慢一点。”
司机闷声不响,不肯减速。井村和美也子所乘的汽车,赶过了前面的两辆车子。看来,由于乘客一再提醒,司机有点赌气了。
这时,迎面来了两辆车子,车头灯交叉着。一辆是出租汽车。另一辆是单人摩托车,它抢在出租汽车前面,直奔过来。强烈的灯光使美也子眼花缭乱。
瞬间,摩托车摇晃了一下,向美也子他们的车头灯横撞过来。
刹时,司机的胳膊激烈地晃动,车头灯的灯光,宛如手电筒一般摇摆。黑暗在旋转,猛烈的冲击袭上了美也子。
第十章
美也子醒过来时,发觉自己以不稳定的姿势躺在某种东西上面。她身下软绵绵的。
她动弹不得。这不是由于丧失知觉,而是因为躺的角度不正常的原因,稍微一动,好象就要滚到另一种东西上面去了。倾斜的位置迫使她采取这种姿势。她根本没有想到车上狭小的空间会如此夺去行动的自由。
在黑暗中,她听见溪流的涓涓声。美也子眼前在冒烟。仔细一看,是尘土飞扬。
从美也子身体下面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她不觉一惊,闪开了,可是身体失去平衡。无意中伸手,竟抓住了倾倒的座位一角。
美也子明白了,压在她下面的就是井村。从上面传来人们的喧哗声。
“你不要紧吗?”
井村的声音如同呻吟,仿佛隔着某种物体间接地传过来似的。
“井村先生,”美也子用手摸索着,一只手碰到了西装,是井村的胳膊肘,“我不要紧,您怎么样?”
她虽然抓住井村的手,可是没有力气把他拖起来,因为身体还不稳定。
“我不要紧,”井村说,“你快从这里逃出去。”
“……”
美也子不明白他的意思。
井村气喘吁吁地说:
“司机怎么样?”
因为太暗,看不清,不过,听不见司机的声音。
“不清楚。”
“叫叫看,”井村命令道。
“司机,”她向前面喊道,可是听不到回答。
“也许死了,”井村嘀咕道。
这时,美也子才知道自己处在异乎寻常的情况下。
“趁现在还没有人来,你赶快逃走。”
井村断断续续地说。他没法一口气说完。
井村大概躺在那里不能动弹了。
“那么,您呢?”
“问题不大。大概伤了肩膀,那里发麻。”
“站得起来吗?我拖你起来。”
“你赶快打开车门出去。要是有人来,就麻烦了。车子没有泡在水里。从这里出去,可以顺着悬崖下的石头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就走上马路。”
“可是,您在这里,我不放心。”
“这个担心是多余的。现在,首先要考虑你的处境。”
“……”
“你听着。这个事故,迟早人家会知道。我的身份也会暴露。如果人家知道你和我一起坐在这辆车子上,消息必然传到你丈夫的耳朵里去。我们已经决定要分手了。我不愿意为了这个倒霉的事故使你陷入不幸。”
“可是……”
“我没有关系。不是能这样说话吗?快,你快出未。有人来了,你也只好一块儿去医院,还要问你的姓名、地址。这是隐瞒不了的。现在逃出去,就不会被人发觉。幸亏,旅馆那儿,我们是用假名字登记投宿的。你去对旅馆敷衍一下,立即离开。”
在车顶上面的坡道,人声更加喧嚷,甚至看得见电筒的灯光了。
“好了,快逃吧。”
“可是,您……”
“我说,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快去。”
井村怒气冲冲地说。
美也子一听,情不自禁地想打开车门。可是,车门在意外的方向,不在旁边,而是在上面。幸好,车门没有坏,虽然紧一些,终于打开了。美也子犹如爬墙似地从那里爬了出去。
下了地,差一点摔倒,因为地上尽是石头。就在头顶上,人声沸腾。
“大概是刚掉下去的。这是严重事故,”
“里面的人死了没有?”
“这么大的事故,也许没有救了。”
“下去看看吧。”
“急救车就要来了。刚才,有一个卡车司机跑到有电话的地方去了。”
人们正在寻找下到河滩来的途径。
美也子蜷缩着身体,在石头上爬。幸好她穿着黑衣服,上面的人没有发觉。在她身边可以听到溪水的声音。
这时,美也子才知道自己安然无恙,只是左肩背后疼痛。井村伤势一定更重。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不过,他好象不能动弹。听声音似乎也很痛苦。为了叫美也子逃走,他才勉强喊出声音来的。他气喘吁吁,不能不使人担优。想到他都快六十岁了,禁不住一种不安袭上心头。
美也子在石头当中爬行。已经离开现场有一段距离了。光线在背后晃动。停在路上的车子,用车头灯照射着下面。
可是,由于位置的关系,灯光还没有捕捉到出了事的汽车。路上聚集了不少车辆。手电筒的灯光照下来了。
抢救工作就要开始了吧。事故发现得比较早。井村也许不会死。不,一定能得救。
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汽车滚落的地方,没有人发觉正在逃走的美也子。她凭着暗淡的光线,找到从河边爬到路上去的抓头儿,终于爬上来了。
汽笛声由远而近。离开美也子站立的位置大约一千米的地方,群集着车辆和人群。喧哗声更大了。人和车子,越来越多。
美也子用手帕揩拭肮脏的衣服,没有地方撕破,也没有沾上血迹。车子滚下去的时候,井村被压在她的下面,结果使她没有受到直接冲击。
这时,有一辆出租汽车,经过事故现场向这边驶来。美也子无意中举手示意。
美也子上了车,坐下来之后,才感到半身疼痛。
“发生大事故了。”
司机和美也子搭话,当美也子站在路上的时侯,司机从车头灯的亮光中看到过她。既然司机没有发觉,可见美也子是太平无事的了。
美也子一个人在大阪的一家寂静的旅馆下榻,那时夜已深了。
房间里既没有电视机,又没有收音机。美也子叫女招待拿一架收音机来。
晚上十一时半的新闻节目开始了。开始是政治新闻。她害怕下面的广播将报道交通事故,怕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播音员流利地淡淡地报道了交通事故。美也子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地听过新闻节目。
——井村重久获救了。知道了这件事,美也子如释重负,心里感到宽慰了。楼下鸦雀无声。
新闻报道的最后一段还在耳边回荡。
“……井村总经理,最近为了处理银行工作前来大阪,不幸横祸飞来。他身受五、六处伤,左锁骨骨折、左上臂碰伤、头部擦伤等。目前,在大阪市XX町R医院住院治疗。估计一个月才能痊愈。”
这条报道隐瞒了一件事实。一切都是井村总经理周密考虑的。司机死了。没有人能当面证明井村和一个女人同车。
如果当时井村不劝她逃走,结果将如何?她也会被送到医院去,还要查明她的身份吧。她陪伴着井村总经理,当然,人们会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美也子也不能用假名字瞒过去,因为井村重久是位知名人士。
她逃出后,仅仅过了两三分钟,抢救的人就赶到现场了。
井村之所以急于让美也子逃到安全地带去,仅仅为了井村本人。他们已经决走分手了。井村可以撒手不管。
离开现场以后,美也子乘出租汽车回到有马温泉去。在旅馆登记的是假明字,旅馆也还不知道发生了事故。美也子说有急事,算清了帐,急急忙忙地换了衣服。
“一块儿来的先生呢?”
女招待觉得纳闷,问道。
“噢,他从中途转到京都去了。”美也子答道。
井村留在旅馆的,只有一只鳄鱼皮手提包。
美也子让旅馆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来,拿着井村的手提包和自己的旅行手提皮箱上了车。到了半路,又换了一辆出租汽车,以免被人査出她的去向。
井村的那只手提包,现在放在这家旅馆的壁龛上。美也子打算明天给井村送去。听刚才的广播,他住的医院是知道了,就叫出租汽车的司机送到医脘去吧。
第二天早晨,她离开了旅馆,乘上出租汽车。
把昨天在广播里听到的R医院告诉司机。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那是一家大医院,旁边有一条河。
美也子等车子驶过医院大门才叫司机停车。
“司机,有一位叫井村先生的,住在这家医院。请你把这只手提包送到他的病房去。”
“几号病房?”司机问道。
“不知道。你跟门房说井村先生就知道了。他是R银行的总经理。”
“明自了。”
“病房外面,也许有银行的人。给他也行。”
“您尊姓?”
“不说,他也知道……对他说,这是他忘在旅馆的。我是受旅馆的委托给他送来的。”
司机觉得莫名其妙,说:
“这么说,他就知道吗?”
司机拿着井村的鳄鱼皮手提包下车走去。
美也子透过后面的车窗望去,只见司机一只手拿着手提包走着。从汽车到医院门口约有一百米远。
这时,有两辆外国造汽车迎面驶来,在医院前停下了。
从前面的汽车下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从后面的汽车下来的四个男人点头哈腰,把这两人领到医院大门去。中年妇女昂首阔步,急忙登上石阶。
美也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美也子猜想这个妇女就是井村的妻子。跟着她来的就是他的儿子吧。大概,接到大阪支行的通知,她知道总经理出事,才从东京赶来的。支行职员到车站去把她接到这里来的吧。男人们显得慌里慌张,对夫人毕恭毕敬,而夫人却有点看不起他们的样子。如果她确实是井村夫人,那么美也子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井村夫人。
七,八年来,井村一直和妻子分居。可是,既然他出事了,夫人也不能不赶来了。
虽然目睹的时间不过是两、三秒钟,可是,看上去,夫人冷冰冰的,脾气有点固执。美也子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和井村有特殊关系才有这样的印象?
这位分居多年的妻子的事,井村在美也子面前不大愿意提,美也子喜欢井村的这种态度。尽管和妻子合不来,背后也不说她的坏话。美也子对井村的是决心离婚?
野见山房子等了将近一个钟头,一直不见卓一来,于是想回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绀野卓一从石阶下面走上来了。刹时站住,定睛而视。
“啊!”
卓一远远望见房子就举手打招呼。房子看到卓一一如既往无忧无虑、快活明朗的态度,不禁呆住了。
第十一章
绀野卓一和平常一样,身穿毛衣长裤!脚穿木屐,笑嘻嘻地登上石阶,来到野见山房子站立的地方。
“哬,好久不见了。”
他亲热地瞅着房子。
野见山房子看他这副样子,怀疑他是不是没有收到房子从神户寄出的那封信。他的神情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听说,你到神户去过?”
卓一说道。可见,信还是送到了。
房子倒有些神色紧张地说:
“嗯。”
“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卓一以明朗的口气说,“演出的结果怎么样?”
房子心想,你何必问别人的事这么起劲,该多关心一点自己的事。
“成功了,”房子气鼓鼓地说。
“是吗,那太好了!”
卓一说着往草地走去,房子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演过什么戏啊?”
“《小偷们的舞会》和《樱挑园》。”
“嗬,干得不错嘛。”卓一望着房子的面孔说,“你担任什么角色?”
“小角色。”
房子心情不平静,马马虎虎地回答道。然而,卓一却无所谓。他还快乐地吹起口哨来,口哨声向四外传播。
房子真想揍卓一几下,对他大喝一声:“别再糊涂了!”再臭骂他一顿:“你这副熊样,所以太太才见异思迁!”
天上,一朵白云在缓缓地移动。
房子盯着卓一无知的姿态好大一会儿,实在压不住火了,便说道:
“绀野先生,我从神户寄来的信,你收封了吗?”
卓一停止吹口哨,说:
“噢,看过了,谢谢。”
真爽快!
“我在神户看到一个人,好象是你太太。”
她直截了当地说。在信中婉转地说“酷似的人”,现在她逼上一步了。
“信上是这么写的,”卓一还是那么一种口气说,“世上毕竟有相似的人啊。”
房子说不出活来了,惊愕得不知怎么说好,不能不疑心他精神有毛病。
“真象极了。”她故意想刁难他说,“太太现在怎么样?”
“啊,她说疲倦了,在家里睡觉。”
“工作太吃力了?”
“大概是。上次,到京都去请那里的大学教授写稿呢。”
“嗬,那是什么时候?”
“你到神户去的时候。”
“唷,”房子在嘴里喊道,不禁瞠目而视,“是一个时候了。她哪一天到京都去的?”
“你是哪一天到神户去的?”
房子告诉他日期。
“那么,我妻子是三天后去的。”
三天后,那不就是房子见到美也子的日子吗。
野见山房子忘不了有关交通事故的那条新闻。报道没有提到绀野美也子的名子。发生事故的车子是从芦屋开往有马温泉的途中,从悬崖上滚落下去的,受伤者只有某家银行总经理一人。房子在神户街头目睹的美也子的男伴,确是总经理、或董事长模样的人,年龄也和报上的报道一致。
房子想弄清这个问题。
“太太的疲劳,能很快就恢复吗?”房子扯了一片树叶问道。
“她受了一点伤,”卓一说。
“什么,受伤了?”房子惊讶地说,不觉手中的树叶都掉在地上了。
“没有多大关系,”卓一摇晃着脚说,“伤了左腹部和肩膀。”
“为什么?”
“她在京都坐出租汽车。司机驾驶技术差,想躲开迎面开过来的汽车,一个急煞车,结果她撞到前面的坐位上了。”
真会说谎!
果然不错。美也子也坐在那一辆车里。报纸没有报道此事,大概是依靠银行总经理的权势,抹杀了事实吧。总经理并不是为了庇护女伴,而是考虑到他受伤时有个女伴同车的事实传出去就太难堪了。
幸亏美也子是轻微的碰伤,倘若她也重伤,不见报道就难了。
不管怎么样,绀野卓一这个人是彻底的乐观主义者。这位丈夫根本不会怀疑妻子的所作所为。
“好天气,”卓一仰望蓝夫说,“你演出结束了,又要去干活儿了吧?”
房子心里暗道:你还是少管闲事,多管管自已的太太吧!真急死人了。可是,又不能露骨地明说。房子渐渐怜悯起卓一来了。
“是啊,”房子伸脚踢着草说,“从明天起,又要到酒吧间去干活儿了。”
“太辛苦了。”
“我们还要演出呢。这次演出,观众评价不错。所以,下次要演一出日本的创作剧呢。”
“那可不得了。”
这出戏的作者是……房子捉弄对方的心情又抬头了。据说,青沼祯二郎正在为美也子写一部可以立即成书的长篇小说。前些日子,听一位编辑说,为此青沼跟美也子纠缠不清。
既然卓一不知道总经理的事,当然青沼的事也不会知道。
“原作者是青沼祯二郎先生呢。”
房子这么一说,卓一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变化。
“唔,是吗?”
“青沼先生,不就是你太太准备出版的那部作品的作者吗?”
“是啊。”
房子这时有点纳闷了,因为卓一的面孔突然显得阴沉了,他的话语也有气无力了。
“青沼先生是流行作家,是吗?”
卓一小声嘟哝着,又吹起口哨来了。
不久,绀野卓一和野见山房子一起离开了空地。
他们走到半路上分手了。走了一段路,卓一掉过头去,这时,走在另一条路的房子也恰好回过头来,卓一举手致意,可是房子没有任何表示,转身径直走下去。
卓一走到自己家的附近了,突然又象想起什么似地改变了方向。
他离开了大街,走到另一条小路去。那里几乎没有什么车辆通行,他喜欢在这一条小路上散步。有四、五个小学生打打闹闹地走过。
小路坡度不大,两边的房屋显得较高。
卓一大踏步地登上坡道,好象有急事似地加快步伐。
卓一在毁坏了的土地上坐了下来,蜷缩着身体,双手交叉在一起,把前额搁在上面。
他长久沉入深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突然,他颤抖着,霍地站了起来,向前伸出双臂。
“混蛋!卓一你这个混蛋!”
他瞪大眼睛,大声吆喝不停。
下面房屋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家庭主妇探出头来,诧异地抬头瞧着卓一。
卓一又伫立了好久。最后,他悲伤地垂下目光,双手插进口袋里,慢吞吞地离开那里。
卓一的妻子美也子坐起来看书。她不是为了消遣,象是为了工作看书的。她身旁堆放着四、五本销畅书,还摆着帐本和台式电子计算机。
看见卓一回来,美也子放下手里的书,欠身欲起,笑脸相迎。
“不要起来,”卓一制止了她,“肩膀还疼吧?”
“不要紧了,拿着笨重的书也没关系。”
“是吗?”
卓一盘腿坐在妻子面前。
他和刚才在废墟上怒喝时判若两人,显出一副温和的表情。
“现在就给您沏茶。”
“行吗?”
“连这一点也办不到,那工作就干不成了。”
妻子走到厨房里去,又从那里问丈夫:
“您……到哪里去了?”
“嗯,附近不远的地方呀。”
“还是那块空地吗?”美也子的声音含着一丝笑意。
“今天也遇到那位野见山小姐了吗?”
“啊。”
“她这个人真有意思。一边在酒吧工作,一边袖空排练话剧,人很爽快吧。”
“是的。”
“我想和她聊聊,可是她好象不大乐意。”
“……”
“在路上遇见,我们总是互相点头致礼,可是她却又扳起面孔,掉过头去。这个人真怪。”
厨房里响起哗哗的自来水声和点燃煤气的声音。美也子又回到房间里来。
“您跟她性情相投吧?”
美也子脸上浮现着笑容说。卓一不禁发现妻子的脸庞消瘦多了。
“那个人,我也不太好应付。”卓一说。
“是吗。不过,她很有意思吧?”
“她说活总是象竹筒倒豆子,让人招架不住?”
美也子听后偷快地笑了。
“对您,可能会这样。那种情景,我不难想象。到底她谈些什么?”
“没有……”野见山房子的话,还在卓一的耳边回荡,在妻子面前,这个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向四外扩散开来。
“没什么,不过是闲聊。”
“总有一点内容吧。都谈了些什么?”美也子歪着头问道。
“我不大感兴趣。她干着那样的工作,话题可多了。比如说,演戏啦、酒吧间的客人啦,有各种各样的事呢。”卓一答道。
“是吗?那一定很有趣吧。您大概不感兴趣……最近,酒吧间都来了些什么样的顾客呢?”
“主要顾客,大概还是那些假借为公司办事四处游逛的人。此外,那个姑娘工作的酒吧间常常有作家、出版方面的人去。”
“是吗?青沼先生也去吗?”
卓一不由得竖起耳朵,真没有想到妻子会主动地提到这个名字。而且,毫不拘束、极其自然地从她嘴里吐露出来。
卓一象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似地不禁叹了口气。
“大概常常来,”卓一自己反倒觉得不好意思,抽起香烟来。
“是嘛,这位先生也是个酒鬼。”
妻子坦然的口气,使卓一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说到青沼先生,我倒想起来了,他跟你约好的工作,有没有进展?”
“约好的稿子,我相信已经写了不少了吧……我到京都去了几天,没有联系。过几天,再去催催看。他也很懒,不去催他, 他就不肯干。”
“上次那位评论家的随笔,怎么样?”
“还是销路不好。那种作品不精彩,卖不大出去。”
“相当麻烦吧。我可以帮你忙,只要我能做……”
“这样的工作,对你不合适,”妻子笑着说,“您不要操这份心,多写些诗吧。所以,我想给您充裕的时间。”
“嗯。”
“不要分散精力。不要去想别的事情,专心写诗就行了。”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是啊,老是待在家里,所以闷得很,是不是?我说,您出去旅游,怎么样?”
“旅游吗?”
“我想,这样就能改变情绪。你要到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去看看。悠闲自在地到陌生的土地上走走。新鲜的构思一定会脱颖而出。对您这样的诗人,旅游是必不可少的。”
“是啊。”
卓一用手指头夹着香烟思索着。看样子,美也子的话打动了他的心。
美也子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太对不起卓一。
这个丈夫,如同菩萨般地善良。他从来不会疑神疑鬼,宛如孩子般的天真。美也子愿意为丈夫尽一切努力,以弥补自己的罪过。
可是,另一方面,由于失去了井村,美也子觉得丧失了精神上的支柱。一方面爱井村,另一方面又爱丈夫,美也子对自己也捉摸不透。不过,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分析自己的心理。和井村的交往,有些年头儿了。井村通情达理,是她处世方面的后盾。当然,她有困难时,也从金钱方面得到过资助。美也子被他的宽容大方吸引住了。
和他相反,美也子的丈夫几乎没有生活能力。他满脑子只有诗。他不世故,简直象个孩子,不会独立谋生。若撒手不管,不知他要干出什么来,危险得很。
对这个丈夫,美也子抱着母亲般的爱情。这和被井村包容着的那种心情相比,恰好相反。井村具有美也子望尘莫及的地方。美也子一切都仰仗井村。
美也子看透了男人的内幕。不管哪个男人,剥开一层皮,都是虚伪、狡猾、丑恶。表面上,宽宏大量,实际上,互相猜忌,看上去,落落大方,其实,疑神疑鬼。几乎所有的男人,对于金钱和女人,都是斤斤计较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玩弄任何诡计。
卓一这样的人,近乎奇迹。美也子抱着尊敬的心情和卓一结合。可是,结婚后才发现卓一完全没有生活能力,那是远远超出美也子预料的。卓一不过是个文学青年,一味追求诗歌般的梦幻。
卓一把一切全交给妻子去办。他也同样一切都依仗生活能力极强的美也子。
照顾这样的丈夫,她感到喜悦,可是,同时又不能不产生不满的心情。固然,她讨厌狡猾的男人,可是,正因为狡猾,才有这些男人坚强的生活能力,女人们被他们迷上也是难怪的。
对美也子来说,井村就是这么一种人。不过,据美也子所知,象井村这样的男人,她也从来没有见过。
井村这个人,美也子可以彻底放心依仗他。井村爱着美也子。可是,美也子和卓一结婚以后,井村就决定迟早要和美也子分手了。美也子决心和卓一结婚时,也打算断绝和井村的来往。
然而,这却难以付诸实现。一方面,美也子的事业需要井村,井村也不忍心放弃美也子。
于是,美也子和井村继续保持着原有的关系。
这次,井村把美也子叫到有马温泉,干脆诀别。这种做法符合井村的性格。
美也子这才下了决心。
发生交通事故时,井村尽管在翻倒的汽车里痛苦呻吟,却叫美也子快逃。由此,美也子不能不体会到井村对自己的爱情是如何强烈。
一旦失去井村,美也子觉得心中空虚,犹如天塌地下陷拟的。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迟早要和井村分开,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在最后关头会遭受如此打击。井村的存在,对她来说,宛如空气。平常,美也子并不感到有多大恩惠,而且他们之间的来往也很清淡,有时甚至忘却自已和井村有那么一种关系。
如今,井村不在身边了,才切切实实地认识到含有丰富氧气的空气如何宝贵。
井村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了。他到遥远的地方去了。不过,他好象在那遥远的地方还在声援着美也子。
“今后,你是单枪匹马了。我不在了,要好好地干。要爱护你丈夫啊。”
真的要好好地干,再也没有人可依靠了。
美也子想坚定这个决心,可是失去井村的打击,使她心碎,碎得犹如风沙。
井村的妻子慌乱地走进大阪那一家医院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这位中年妇女下车后,由许多银行职员前呼后拥,噔噔地走上台阶。可以说是同性的直感吧,美也子觉得这个人对井村来说不会是好妻子。美也子由此似乎看出了井村把爱情倾注给自己的背后事实。
这位井村终于抛弃了美也子,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妻子身边去了。井村下这个决心也是不容易的。
不管怎样,她很想知道目前井村的病情如何。
卓一出去散步后,美也子给银行打了电话。
美也子认识井村的秘书。每次到银行去见井村,这位名叫山田的秘书总是出来接待,也许山田对总经理和美也子的关系有所察觉。
铋书接了电话,于是美也子说:
“山田先生,我在报上看到总经理在大扳受伤的消息,不知道他伤势怎么样?”
“不太好。”
山田语调还客气,不过,或许是美也子的心理作用,好象比往常冷漠。
“唷,那么严重啊。是不是要休养一段时期?”
“是,可能要。”
“是不是要回东京,在这里住院?”
“是,大概会这么做。对他的打算,我还不太清楚。”
美也子觉得山田突然和她琉远了。
“要休养多少时间?”
“可能相当长,”这一点倒说得较清楚。
“长到什么程度呢?”
“我想,至少要住院两个半月。以后半年要疗养什么的,大概不能到银行来了。不过,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这么严重吗?请你向他问好,请他多多保重。”
“是,我一定转告他。”
把电话挂掉以后,回味山田的声音,感到和井村的距离确实远了。以往,只要到银行去就能见到井村,只要打电话去,就听得到他的声音。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努力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联系井村的一条线断了。今后无依无靠,孤苦零丁了。
野见山房子正陪着职员顾客,听到门口一片嘈杂声,回头一看,只见上次来过的青沼祯二郎和一位编辑正走进酒吧间来。老板娘立刻迎了上去。
房子看清这两个人在后面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就继续和公司职员们闲谈。就是有新客来了,女招待也不能立即离开这里。
“最近,公司也小气了,”一位高级公司的科级职员说,“招待费,大大地削减了。第一次在饭店正式宴请的,可以报销。可是宴会后再请到别处去,就不能报销了。酒家、酒吧间一概不行。现在强调这样的方针了。”
“唷,那不行啊,”房子一听,笑着说,“公司是我们的唯一依靠呢。”
“听你的口气,我们这些人老是欠帐喽。”
“不,不是这个意思。”房子说。
顾客哈哈大笑。
“能够常常见到你们就很高兴了。”另外一个老资格女招待讨好地说。
“恰恰相反,要掏自己的腰包,势必疏远了。假如你们愿意特别招待,那就可以另作考虑了。”
“唷,不是这么精心招待的吗?”
“不,不,在藏书网店里的招待是有限的,我们希望在店外招待。”
“随时奉陪。”
“说得那么好听。顶多陪到饭卷店,就会溜走吧。”
野见山房子悄悄地离去。十点半了,这个时候是顾客最拥挤的时候。
“您来了。”房子站在青沼祯二郎面前,鞠了一躬。
“啊。”
青沼拿着一瓶上等白兰地酒。他抬起了那特有的虚无的面孔,一笑不笑,用眼睛示意。有一个女招待坐在青沼和编辑中间,她机灵地站了起来,说:
“房子,到这里来。”
“好久不见了,先生。”房.99lib.
子在青沼的旁边坐了下来。
“唷,是你啊。上次,听说过,你是话剧的种子嘛。”
“早就发芽啦。”
“是啊,刚才,老板娘说,你到地方去巡回演出了?”
“是的,快乐极了。第一次去神户。”
青沼祯二郎对房子说,要点你喜欢的东西吧。房子要了白兰地。酒送来后,她说了声“谢谢”就举起了酒杯。
“先生,干杯!”房子和青沼碰杯说,“干这一杯有什么意思,您知道吗?”
“什么意思?祝贺你演出成功吗?”
“不,不是的。下一次,我们剧团要上演您的作品了。”
“噢,”青沼这才恍然大悟,“你是第二期会的。”
青沼仔细端详着房子的面孔。
“我们从广岛回来的时候,在火车上,导演A先生宣布了这个计划。大家立刻高兴地大喊大叫。”
“是吗?”青沼得意扬扬地说,“你说的A君,前几天来商量,要求我一定让你们演。我想,这是年轻人的研究组织嘛,可以提供一次学习的机会,所以我就答应了。”
“真有缘哪,刚和先生认识了,就要演先生的作品。”
“你们真会找作品。我这出戏不好演啊。”
“我们会拼命努力的。”
“你演什么角色?”
“还没有决定。到最后才会公布。”
“我这部作品,你读过吗?”
“不,真对不起……”
“嗯,”青沼祯二郎翕动鼻翼说,“你一读就知道,作品里有一个少女般的年轻女性。外表上,她天真烂漫,其实,她的血液里流着魔鬼般的东西。”
“很有趣嘛。好极了。好象掲示了我思想意识的奥秘……”
“你的话很有意思,”青沼喜形于色说,“你想演这个角色吗?”
“我想演,可是这要看A先生。而且,这么重要的角色,我恐怕不行……听说,创作剧和翻译剧不一样,很难演。”
“没什么,只要你有这种希望,我可以向A君推荐你。”
“哟,那可太好了。”
周围钧女招待喝采了。
“房子,先生要推荐,你真幸运。也许很快就会成为第一流女演员呢。”
“到那时候,你恐怕理都不理我们吧。”
这与其说是对房子,不如说是对青沼祯二郎的阿谀奉承。青沼确实心中乐开了花。
“这次,你演得好,就让你当文艺座剧团的正式成员。我可以对A君说。”
所谓“文艺座”是房子她们所毕业的研究所的上级团体。在话剧方面是第一流剧团。
“非常感谢。”
“你住在哪里?”
“富士见町那一带。”
“一个人住在公寓吗?”
“是的。”
“噢。”青沼兴致勃勃了。
“先生,您忙得很吧?”房子看出青沼表情的变化问道。
“是啊。”
“最近,我听到,您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好了就立即出版成书,是不是?”
青沼瞪大眼睛,惊讶地问道:
“你,哪儿听来的?怎么知道的?”
“从某方面听来的。我真想读这部小说。什么时候能写好?”
“说不上。”
“是不是快完成了?”
房子想起绀野卓一的话,企图通过创作进展的情况了解青沼和美也子之间的关系。
第十二章
青沼舔了一下酒杯,向上翻弄眼珠瞅着房子,这时,正好紧挨着他的女招待站了起来,青沼就叫房子:
“你过来吧。”
“对不起,”房子笑呵呵地挤到青沼的旁边。
青沼心花怒放,问道,“你读过我的小说吗?”
“嗯,一直在读,我喜欢你的作品。”
“你读过《夜晚的妇女》吗?”
“嗯,读过了。”
“那部作品里,有主人翁向爱人告别的一段吧。那个地方的描写,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很不错。”
青沼提了些问题,试探这个女人。他再举出两三部作品,问了其中的一些章节。
房子说,有的渎过,有的没有读过。
青沼嘴边掠过一丝笑意,他明白了这个女人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不过,他不愿意扫兴,假装不知道。
“这次的长篇也请你读一读。”
“这部作品,你相当有把握吗?”
“这是一气呵成的。时间再充裕一点,就能够写出较满意的作品了。可惜,时间不够。”
“这么说,快完成了?”
“再过两三天就行了。”青沼断然说。
房子紧盯着青沼的侧脸。她想判断这个答复是否真实。
“真想早一点读,”房子说,“什么时候出版?”
“大概下个月月底吧。”
“太好了,这么快就能读。”房子故意拍手叫好,“听说那是一家小出版社,是吗?”
“嗯。”
“您这么忙,还抽得出时间写这样的小说?”
“这是消遣。再说,我想改变一个地方出版也好。”
“噢,我明白了,”房子点了点头说,“您的书一向从大出版社出版。所以,这次想试一下自己的实力,对不对?”
“……”
“大出版社会大力宣传,卖主腰扳也硬。您这次想试验一下:从小出版社出版,您的小说也同样销路好。您说对不对?”
“你很清楚嘛,”青沼笑着说,“你是懂行的。”
“我们在演戏,还是会听到这方面的情况的。不太懂,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的。”
“确实,”靑沼把剩下不多的酒喝了下去说,“我有这么一种心情。就是说,出版社总以为作品的销路完全依靠他们的宣传。我很不服气,可是也99lib.t>许的确如此。所以,想冒风险看看自己的真正价值。否则,我也不会一口气写一部长篇小说。”
“果然这样,”房子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说,“这么重要的稿子,恐怕不是编辑,而是社长亲自来拿的吧?”
“小出版社嘛,没有几个编辑。”
“那就更应该社长亲自出马……我想看看您的手稿。”
“我字写得不好。而且,原稿有不少修改的地方,难读呀。”
“可是,和印好的一定有不同的味道。先生,让我看看您的手稿,好不好?”
“不行啊。”
“唷,为什么?”
“这篇稿子就要交出去了,没有时间呐。”
“不是还有两三天吗?”
“还要抓紧时间写出结局来。”
“那么,我到您那里去看得了。现在在什么地方写?在旅馆吗?”
“是啊。”
“那么,我就到旅馆去。”
“看手稿没有意思,还不如等我干完工作再来玩。”
“好,哪一天呢?”
“再过两三天吧,十六号怎藏书网么样?那天,我一天不工作,等着你。”
“那么,在这以前,您就把稿子交给出版社了?”
“是啊。”
“我看看行不行,”房子从怀里掏出小本子,装做查看有没有预定的样子,“十六日,可以。我想一清早就出去。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好啊,”青沼笑呵呵地说。
根据青沼的话,房子猜想稿子是十五日交给美也子的,也许是当天晚上……很可能这样。
房子猜测青沼不会白白地交给美也子。青沼这样的作家,不把稿费放在眼里。最终的目的是美也子的肉体。十五日是美也子向青沼出卖肉体的日子吧。
青沼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还不肯走。往常,他适可而止,早就回去了。今晚可能对房子感兴趣了,比平常待的时间长。他把房子拉到身边来。
“那一天,你……”他凑到房子的耳边小声说道,“能向店里请假吗?”
“能。”
“你希望到哪里去?”
“什么地方都可以。您决定好了。”
“是吗?”
房子突然想起来了,对青沼说:
“您这部长篇的结尾,我想十五日去看看。”
“为什么你对结尾这么感兴趣?要全篇通读才有味道呢。”
“我非常喜欢文章的结尾部分,那是作者倾注全副精神的地方。所以,我想看看您写成什么样的文章……我先打电话给您,到您那里去看,可以吗?”
“是啊,可以。”青沼点头。
这样就证实了这篇稿子即将完成了。房子心里怦怦地直跳。
第二天中午,野见山房子到那块空地上去。卓一没有来。今天非见到他不可,她从那里径直往卓一家里走去。虽然曾经路过卓一的家门,可是没有进去过。
卓一家附近,树木茂密。背后看得见小学校的白色校舍。
这个时间,绀野美也子一般不在家,她总是上午十时左右出门。
房子站在卓一家门口,按响了电铃。没有人出来,她以为人都出去了。突然,带格子的玻璃门上出现了人影,卓一探出头来了。
“原来是你啊!”卓一圆睁双眼望着房子。
“你好,”房子微笑着说,“有件事来求你帮忙。”
“嗬,这倒新鲜。好,进来再说吧。”
“谢谢。我进去行吗?”
“我总算是一家之主吧。”
“太太呢?”
“出去了。”
“那么,我进来了。”
房子跟着卓一后面进去。卓一在家里也穿着毛线衣和皱皱巴巴的裤子,和出去散步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家很明亮嘛。”
客厅小巧玲珑,玻璃橱里摆着由美也子的出版社出版的书籍。
“我给你沏茶去。”卓一说着走进厨房去烧水,不久,嘴里叼着香烟回来了。
“欢迎你,”卓一说。
他一副明快的表情,这是个永远不知猜疑的男人。
“你为什么东张西望?”卓一问道。
“没有来过嘛。看别人的家里,总是觉得新鲜。”
“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虽说是出版社,一点也不象。”
“小出版社吗。”
“太太一个人,忙不过来吧?”
“是啊,忙得团团转。”
“没有人帮她忙吗?”
“目前没有……我能帮她就好了。可是,她说我碍手碍脚的,帮倒忙。”
“你太太倒一语道破了。”
“连你也说这样刻薄的话。”
“那样的事,你不熟悉嘛……我今天来拜访,跟这件事有关。”
“什么事情呀?”
“能不能请你太太让我帮助她做一点工作?”
“唷,”卓一瞪大眼睛,问道:“你怎么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有什么特别理由。我对出版工作也产生兴趣了。”
“可是,你晚上要去干活儿吧。另外,还要演出,这办不到。”
“酒吧间的活儿,可以辞掉。”
“在洒吧间,你收入很多吧。就是我妻子答应你来了,我们也付不出那么多的薪水呢。我们是一家小小的出版社呀。”
“薪水,我不需要太多。而且,我能不能胜任,还是个问题。酒吧间的工作,暂时还不辞掉……我白天这么闲荡着,太可惜,所以想搞一点这样的工作。”
“那么,演戏怎么办?”
“也不是天天排练,我想没关系,排练的时候,我请个假去。”
“嗯,”卓一凝目注视房子说,“你和我妻子谈过话吗?”
“在路上碰到的时候,总是点头致礼,可是没有好好地谈过话……我觉得她有点可怕。”
“没有这回事。”
“唷,你是她的先生嘛,当然这么想。我觉得她难以亲近。”
“跟她常接触,你就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了。”
“我也这么想,所以想当她的帮手。”
“我做不了主。她回来,我就把你的愿望告诉她。”
“一定呀,”房子说着,再一次瞧了瞧橱里的书,“下一次要出什么书?”
“大概是青沼祯二郎先生的作品。她现在正忙着和各方面打交道。”
“稿子,要到青沼先生那里去拿吗?”房子盯着卓一的面孔说。
“可能是。前面的稿子,大概已经拿到不少了。她的工作,我不太清楚。又要考虑装订,又要和印刷厂打交道,忙得很。”
“最后一部分稿子,什么时候能拿到?”
“还早呢?”
“还要多少时间?”
“恐怕还要一个月吧。”
听了卓一的答复,房子反而相信青沼所说的话了。美也子不把准确的日子告诉卓一,证实了其中的奥秘。
“我明天再来拜访。请你先跟她谈好。”
“明白了……哟,你要回去了?”
“嗯,太打搅你了。”
“我,没有关系。”
房子不能不担忧美也子和总经理的关系现在如何。
据报道,井村总经理伤势很重。可能已经离开大阪的医院,到什么地方去疗养了。美也子可能和疗养中的总经理保持着联系吧。如果这样,也许不会回家。
疗养地不会是东京。倘是热海或鬼怒川,就不能当天返回。总经理不可能不叫美也子去。才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故,他肯定更加寂寞。
“太太单枪匹马搞出版,有时要开夜车吧?”房子试探了一下。
“不,有时回来得晚些,可是不会通宵达旦。”
“是吗。”这倒出乎意料之外了,房子继续问:“你说她有时晚回家,甚本上几点钟回来?”
“最近,比较早。八点钟以前回来。”卓一坦然地样样都告诉房子。
这一天晚上,美也子回来,卓一就立即把野见山房子的要求告诉妻子。
“是吗?”美也子思索了一会儿说,“可是,她目前收入相当多,拋弃那样的工作,是不是妥当?”
“不,她说无所谓。先看我们这里的情况,暂时那边的工作还不辞,戏还是要继续演,她是这么说的。”
“到底她是怎么想的?”美也子似乎还捉摸不透说,“假如心血来潮想干一阵子,那还是拒绝好。”
“不,她知道你独自一个人在干,才提出这样的要求的。”自然,卓一极力为房子解释。
“大概你对她说过什么吧?”
“我没有说过什么。她突然到我们家里谈起这样的事,我也吃惊了。”
“这个人也有点怪。”美也子说着脱起出门用的衣裳来。她站着笑嘻嘻地说,“房子小姐,陪着你玩正合适。”
“是啊,跟她聊聊天,满好。”
“要是你认为妥当,就叫她来帮帮忙吧……我天天在外面跑,家里的零碎活儿就交给她吧。”
“把你的话传给她,她一定高兴死了。”
“我想和她见见面。”
“是吗,”卓一双眼闪闪发亮说,“那么,叫她明天晚上来。”
“明天晚上?”美也子犹疑不定,思索了一会儿。
明天晚上,要向青沼祯二郎领最后一部分稿子。
他的稿子,已经拿到大约三分之二。最后三分之一就不容易拿了,因为青沼别有用心。他说明天晚上交稿。时间、地点都由青沼指定。
“明天晚上不行啊。”
“有工作?”丈夫天真地问,“你不便当,就叫她明天你出去以前来一趟吧。反正,她白天没事。”
“好的。”
美也子回到丈夫的身边来。
出门,美也子大多穿和服,可是在家里总是换上西式便服。这种变化,在丈夫的眼里,太鲜明了。
美也子,和野见山房子不能融洽,对她有几分戒心。
房子,虽然在酒吧间工作,却是一位纯真的姑娘。这一点,艺妓出身的美也子十分清楚。可是,根据女人的直感,美也子总觉得房子天真烂漫的态度当中隐藏着针对自己的锐利目光。
房子在路上碰到美也子就点头施礼,但是,尽管她年龄小些,总是向美也子投以观察的视线。据丈夫说,他出去散步时,经常和她聊天。这好象含有通过丈夫了解美也子的意图。为什么她这次突然提出协助工作的要求呢?
这是不是因为通过丈夫观察已经不顶用了,于是想和自己直接接蝕?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要探出自己的“男人”关系的目光。美也子曾经当过艺妓,有些艺妓以犀利的目光观察着和男人有关系的其他艺妓。房子的目光,和那种目光很相似。
到底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
美也子认为也许房子对自己产生爱情,因此对自己的男人关系感到嫉妒。这也是美也子曾经体验过的。
以前在馆子里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对美也子怀有敌意。尽管如此,她并非不喜欢美也子。当时,美也子还不认识卓一,刚和井村发生关系。那个女人就是嫉妒这一点。
美也子从房子生硬的表情里看出了共同点。
因为美也子答应了房子的要求,卓一显得很高兴。
美也子觉得丈夫也很怪。他并没有对房子产生爱情,仅仅当做朋友对待。倘若妻子经常不在家,一般的男人可能见异思迁,另结新欢。可是,卓一不会这样。
美也子常常对丈夫说:
“你下决心出去旅行了吗?”
“噢,想来想去,还是不想去。”
“你出去走一趟就好了。心情会焕然一新。现在这个时侯,是不是到信州那一带去比较好?”
“是啊。”
“如果你去了以后,觉得不错,下一次我陪你去。现在我脱不开身,下一次可能有时间了。”
“是啊。”
“到东北地方去,怎么样?”
不管怎样劝说,卓一还是不积极。
“不,旅游,以后再说吧。”
“你一个人在工作,我可不能悠闲自得地出去旅游。”
为什么卓一不肯99lib?出远门?
美也子觉得丈夫本能的直感已经闻到妻子的秘密了。
笫二天上午十时左右,美也子在客厅里和野见山房子见面。昨晚谈妥了,所以卓一今天早晨立即去叫她来。卓一可能为了避开参如她们的交谈,不在场。
“能得到你的帮助,我很高兴,”美也子对房子说,“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可不好办呢。”
“没关系。我真想当您的帮手。”
房子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毕竞美也子比自己年纪大些,房子感到拘束。可是,她还是时时抬头望着美也子的面孔。
“要请你和印刷厂、装订厂、代销店等联系,经常出去跑跑。”
“我喜欢这样的工作……”
“是吗?”美也子脸上浮现微笑说,“你会疲劳的,另外又要到酒吧间去工作,又要演戏,是不是?”
“如果这里的工作干不完,酒吧间可以请假不去。至于我的工资,您不必太操心。”
“那也不行。”
“没关系……顾客们给我的小费,我都积攒起来。”
“你相当宽裕,是吗?”
“积攒不多,不过,我一向省吃俭用,在店里是有名的小气鬼。”
“要是你向店里请假,这一份,我会给你弥补……连续工作一个月也太辛苦了,休息几天,我们这里也办得到。”
“谢谢,”房子行礼致谢说,“那么,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呢?”
“是啊,你来之前,我要先整理一下工作,再过三、四天吧。”
当美也子说“三、四天”时,房子觉得含有特殊意义。早听说,十五日青沼将把最后一部分稿子交出来。就是说今天晚上了。
美也子打算亲自处理青沼的稿子吧?因为这是藏有她的秘密的工作。
当然这项工作还会拖尾巴的,如和印刷厂、装订厂、代销店等进行交涉,可是那时候已经付印了比较好办。手稿,还散发着青沼祯二郎的体臭,当然美也子不想叫别人去办。美也子的这种心情,房子是能够理解的。
“听说,能够拿到青沼先生的稿子了,是吗?”房子装做若无其事地问道。
“谁告诉你的?”美也子的声音好象有些紧张了。
“您先生说的。”
“是吗。青沼先生答应过今晚交稿。”
“请那样的作家写稿,很不容易吧。”
“是啊。”美也子含糊其词地答道。
“是不是要到青沼先生下榻的旅馆去取稿?”
“是啊……唔,你怎么知道青沼先生住在旅馆。”
“听说,小说作家常常住在旅馆关门写作。”
“是啊。”
“太太,方便的话,就让我去取稿,行不行?”
“为什么?”
“您刚才叫我过三、四天再来,我等不及了。刚迈出工作的第一步,就到作者那里取稿,不是很有意义吗?”
美也子想了解房子的意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可?99lib?是,房子的表情带有稚气,天真地瞪大眼睛,嘴巴也可爱地张开着。
“是啊……不过,这次还是我去。”
“……”
“我跟青沼先生这么讲定的。”
房子顿时满脸不高兴。因为她的要求没有被接受,孩子般地表示不满,就是说在撒刁。
美也子摸不着头脑了。今天和房子促膝座谈之后,美也子觉得对她的印象和以往不一样了。
“我说,”美也子不九九藏书由得微笑着,以安慰的口气说,“今后这种机会有的是。这次,你就算了。”
“究竟青沼先生住在哪一家旅馆?”
美也子不禁一怔,答不上话来。
“我想看看在那样的地方写作的作家。假如我一个人去不妥当,就让我陪着太太去。讲好几点钟去?我这就打电话向酒吧间请个假?”
房子一步不让,美也子招架不住了。
“讲好九点钟,”美也子来不及隐瞒,照实说了。
“在这以前,您都在外面工作吗?”
“是的,要去找几位作家呢。”
“青沼先生住的旅馆,离这里远吗?”
“远倒不太远……”
“那么,就让我陪您去吧。”
这时,美也子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了。
“你很热心,我知道。不过,这次不妥当啊。”
“……”
“刚刚和你谈好,就立即让你来工作,我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好呢。还是需要两三天时间安徘安排。”
“那么,青沼先生那里,我不去了。”
“好,就这么办。”
美也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房子却又逼上来了,说:
“太太,青沼先生那里,我不去了。不过,请您带我去访问其他先生。早一点和作者认识,对今后的工作方便些。”
钳野美也子这才摆脱了野见山房子的纠缠。
美也子走访了三,四位作家,房子一直跟着她。作家的住处,仿佛故意要跟编辑为难似地,分散在东京全市的各个角落里。东面从浅草起,西面到田园调布,南北则从志村至品川。
上午十一时左右,美也子带着房子出门。到了获洼的最后一家时,已经夜里八点多钟了。
年轻的房子可能跑不惯,离开最后一家时,她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了。
“辛苦了,”美也子觉得过意不去说,“你回去好了。”
“太太,您这就到青沼先生那里去吗?”
这时,房子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辉。
“嗯……快!出租汽车来了,你快乘上去。”
“不,我等一会儿好了。太太,您请!”
出租汽车停下来了,房子就推着美也子的脊背让她上了车。
四十分钟之后,绀野美也子到了青沼祯二郎下榻的旅馆,下了车。
第十三章
这家旅馆的女招待领绀野美也子到青沼祯二郎的房间去。青沼一定要住高级旅馆。现在住在独间儿,旁边有竹林、泉水等。
青沼祯二郎坐在桌前,上身靠在椅背上发呆。由于工作紧张,倦怠漾在脸上。
美也子瞟了青沼前面的桌子一眼。散乱着写坏的稿纸,钢笔也丢在那里。桌旁有一迭厚厚的稿子,折叠着。青沼可能好容易才写好,疲意不堪了。美也子立即明白那一堆厚实的稿子就是给自己的,不禁眼里闪动喜悦的光芒。终于完成了。
他实现诺言了。约定的完稿期也分毫不差。同时,又想到即将出现的局面,美也子不由忐忑不安。
“先生,您辛苦了。”
美也子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今晚,青沼穿着花格红毛衣和蓝裤子。他一向爱打扮。
“这是慰劳品。”美也子把在半路上买来的威士忌拿出来。
青沼看都不看一眼,瞪着美也子说:
“一口气写一百五十张,还不疲劳?”青沼以嘶哑的声音说。细长锐利的眼睛,比往常显得混浊。
“唷,您都写好了?”美也子夸张地发出欢呼声。
“你瞧!”青沼努了努嘴儿,示意那一堆稿子,他欠身,从桌上取了一支进口香烟,显得十分得意。
美也子立即从衣带里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火,递过去,青沼准备点衔在嘴里的香烟。青沼的鼻子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便立刻想伸手,但又克制住了。
“你催得那么紧,我只好写出来了。”
“太高兴了,终于完成了。”
“弄得其他工作都完蛋了。一部连载小说,也只好停了。那一家杂志社火冒三丈呢。”
“真对不起。”
“好久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东西,累死了。最近,都是在各方面的杂志一点一点地写连载小说。这次,实在吃力了。”
“您忙得很,我却挤进来,实在抱歉。您牺牲了大出版社,特地为我们这样的小出版社写作,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
他把有所示意的目光投向美也子。那一副精疲力尽的面孔,与美也子见面后,就恢复了生气。
“你这么感谢我吗?”
青沼两只胳膊支在桌上,上身前倾,连声音都悦耳了。
“是的,非常感谢。”美也子睁大眼睛说。
“是吗?那我总算不是白写。”
“高兴极了。出您的书,我们出版社就能打好基础。而且,这是一气呵成写出来的长篇小说。大出版社都不给,却给我们这样的小出版社,简直是奇迹。多亏您,我们出版社也要出名了。”
“什么时候出版?”
“马上请厂里排印。我们会加紧干,再过一个月就能摆在书店了。”美也子想到具体情况说,“先印两万册。真对不起,您的书,初版印四、五万册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这是第一次,我们想慎重一点。可怜的小出版社只能这样。”
“这倒不要紧,”青沼祯二郎大方地说。
“我们把书交给代销店,他们就给我们期票。版税吗,那时候给您三分之一,一个月后再给您三分之一,其余,要等三个月后才能给您。”
这是早就谈妥的。
“那倒没关系,版税是15%吗?”青沼再确认了一下。
“是的……我们请您一口气写了99lib.一部长篇小说,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照理应该多付一点……”
“算了,算了,你也有你的具体困难嘛。”
“不过,假如您需要的话,三分之一的版税,明天就可以送来。”
“是吗?好啊,反正收下来,也不会碍事……不过,我们约定的条件,只有这些吗?”青沼故意歪着头说。
“是啊,初版的册数、版税、支付的日期……还有什么呢?”美也子故意装糊涂。
“喂,”青沼冷笑道,“别装糊涂了。我们之间有更重要的约定呀。为此,我谢绝了其他工作,拼命写这部作品。按照你的要求,如期完稿了。除了事务性的合同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请你想想看。”
写好的稿子就在眼前的桌上,这对美也子有极大的引诱力。
青沼祯二郎不肯把稿件交给美也子,他在要求先履行合同。
“我明白,”美也子掩盖着心中的不安,平心静气地说,“我现在倒急于想看看稿子,最后部分我很不放心。以前的部分,拜读之后,我觉得很不错。所以,很想早一点看最后的部分。”
“不需要在这里看。回家以后,慢慢地看吧。”
青沼不肯立即交稿。他向那份稿子投以炫耀的目光。
“我最不愿意别人当着我的面读我写的东西。”
他在担心一交稿美也子就会立即逃走。你要,就过来拿吧!他是这么一种态度。
“看一下可以吗?我还是放心不下。”
美也子以献媚的目光凝视青沼,心里却担心一伸手就会被青沼抓住。
“稿子,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嘛。”
青沼犹如监视稿子似地身体前倾,吐着青烟。青沼是做好一切准备的。他指定这家旅馆为工作地点就是他的计谋。青沼背后有通向隔壁房间的隔扇,那里做了什么准备,美也子了如指掌。这里是独间儿,十分寂静。
美也子十分清楚自己的弱点。本来,自己去约稿的时候,就暗示过。
“您通宵写稿,我就寸步不离,多方照料。”以这样的话引诱过的。
美也子深知青沼祯二郎的性格。所以,用这样的活引诱了他。用普通的方法求他是不会成功的。小出版社,他理都不会理。
美也子实在需要青沼的稿件,因为不仅销路好,而且,出版了青沼的书,自己所经营的出版社就能得到书刊代销店的承认。
小出版社最苦恼的就是被书刊代销店冷遇。出版商所出的书刊,先交给书刊代销店,然后再从那里发给全国的零售店。因此,可以说,代销店掌握着出版社的命运。假如代销店不理睬,再好的书也不能出现在零售店。
从代销店的角度来看,把从出版商那里釆购的书刊分配给零售店,卖多少收多少佣金——这是它的经营方计。小出版社的书不知是否卖得出去,自然不愿意收。就是说,代销店总是跟据以往的成绩看一家出版社的。因此,势必优待拥有大资本,较稳定的大出版社。
美也子认为既然要开出版社就要开出名堂来,希望早日取得代销店的信用。其第一步工作就是青沼一气呵成的长篇小说。
为此,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她就是这么一种心情。她引诱青沼的话语,当时可能也有这种心情。当然,她可以为自己辩护:通宵陪他工作,并不意味着把肉体也献给他。
当然,这是抵赖。给一句话包含许多意义,让对方随心所欲地作各种各样的解释,乘机加以引诱。这是美也子在以往经历的生活道路上惯用的手段。在饭馆当女招待时,她也用类似的话语迷惑过男客。在那样的行业,为了与伙伴们竞争,为了自己的生存,这是必要的手段。
青沼祯二郎虎视眈眈,可是毕竟不敢立即下手。这个女人早有言在先。青沼不怕她赖帐,一步步地逼上去。
美也子觉得自己这个人的确难以捉摸。自从和井村总经理分手之后,感到男人太没有意思了。尽管自己有丈夫,和井村来往,却没有产生过罪恶感。这种心情也够奇妙的了,可是事实如此。人心不能完?99lib.全以道理解释。
和井村相比,青沼祯二郎人格较差,和卓一相比,青沼太肮脏了。当然,美也子知道只要现在忍受,今后有利可图,只要屈从他,青沼可能还会给她写稿。
不过,这一点,还可以用其他办法弥补。比如说,不妨利用青沼的竞争对手谷尾重夫。总之,以这次青沼作品的出版为桥头堡,逐渐争取有利的优势就是了。
美也子心想现在该利用自己以往的职业经验了。为了摆脱当前和青沼紧张透顶的关系,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了。
“请您快把这篇稿子交给我,我要立即交给印刷厂。”美也子娇里娇气地说,“我想尽快出版呢。”
“这样的事,明天也可以办嘛。”果然,青沼满脸不高兴,歪着嘴说。
“不过,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心神不定啊。”
“那么,你答应过我的那件事就不算数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您遵守了诺言,拼命地写稿,我很清楚。”
美也子本来想说,既然完稿了,您也没有必要通宵工作了,我也没有必要在您身旁照料了吧。可是,这样赖帐的话,毕竟没说出口来。现在还没有拿到稿子就说这样的话,激怒了青沼,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先把稿子拿到再说。
“我也遵守诺言,履行义务就是了……唉,我说得多怪,说什么义务。”美也子羞答答地说,“我说,先生,这样的事,用义务这样的观点是办不到的。需要的是爱情,您说对不对?没有这一点,我就不想……”
“哼,”青沼挺胸腆肚,向天花板吐了口烟。
“刚才我说过,拿到您这份稿子,早一点做好安排,我才能放心。一切都办好了,我就笃定了。我现在一心在考虑既然完稿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所以,请您再等一等,等到我心定以后,好不好?”
美也子向青沼绷紧的面孔投以娇媚的目光。
“知道了,”青沼轻轻地说,“既然你这么打算,我也要另做考虑了。”
“唷,”美也于故作惊讶地说,“青沼先生,您别动气呀。”
美也子笑容满面地讨好他。青沼却冷玲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这样娇里娇气地瞅着我,可是,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倒一清二楚。不要太小看我了。这一方面,我是相当有经验的。你也不是洒家、酒吧间的老板娘吧。”
青沼以他特有的混浊声说道。声音不怎么激动,可是却很有恐吓的力量。
大声吆喝倒不怕,对方采取这样的态度,美也子烦感棘手。
“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工作,所以现在没有心思,我说,先生,对女人来说,应该有相应的气氛和环境呢。”
青沼把嘴里叼着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看得出手指头相当用劲,表面上似乎很镇静,其实,他心情相当激动。
“这还用说,”青沼板起脸来说,“你要沉醉于什么心情,一概与我无关。我就是要你履行诺言。你想想看,我把其他工作都放弃了。我相信你的话,拼命写作的。如果我空闲,那么,这件事可以一笑了之。可是,我一再说过,我是付出极大的代价的。”
“……”
美也子低头不语。青沼说的是实话,无言以答。
“如今,你想赖掉,太狡猾了。”
“唷,您说什么赖掉……”
“不行,不行。诺言得履行。”
青沼祯二郎突然离开桌前。美也子在他脸上看到男人本能的表现。这是她看惯了的那种“男人”的表情。
来不及逃走了,美也子被青沼搂住了。
“放开!”
美也子用手挡住青沼凑近的面孔。青沼一边拨开她的手,一边想把嘴唇贴近。青沼力气很大,美也子被抱紧,动弹不得。
“到了现在,你是怎么搞的?”青沼气喘吁吁地说,一切虛荣、架子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你说的什么?花言巧语,骗不了我。你践踏了我的一片诚意。”
“所以说,请您再等一等……”
“你过来。”
青沼不容分说……
在隔扇外面,似乎有响动,起初几乎听不出来。按倒美也子的青沼,不禁怔住了,可是,他还不肯放手。美也子也屏住气听着。
“……来了一位客人……”
女招待大概也察觉到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客气地说。
“谁呀?”青沼掉过头去,凶狠地说。
“……说是北斗出版社的。”
“什么,北斗出版社的?”
青沼大吃一惊,他立即猜想美也子的丈夫来了,不山得松开了压住美也子的手。
刹时,青沼的眼里出现胆怯的神情,只是呆望着美也子起来整理衣服。
“喂,”青沼低声问道,“你对你丈夫说过你到这里来吗?”
说来可笑,刚才气势汹汹,现在突然狼狈不堪了,慌里慌张,声音也有些颤抖。大概青沼考虑到自己的“面子”了。
美也子也不知道谁来了。当然,没有对卓一说过要到这里来。
到底是谁,美也子猜不出。
“对不起!”
从隔扇外面传来的,不是女招待的声音,而是年轻妇女的。随即隔扇不客气地被拉开了。
野见山房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美也子愣住了。
“青沼先生,您好!”
房子天真地向青沼鞠了一躬。青沼惊呆了,瞪大双眼望着房子。
野见山房子一副爽朗的面孔,好象根本没有查觉到这个房间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社长,”房子抬高声音问道,“青沼先生的稿子写好了吗?”
美也子答不上话来,这个情况真没想到,简直象是做梦。
房子背着青沼,闭起一只眼做着暗示,叫美也子要统一口径。
美也子这才明白为什么房子一直跟她纠缠不清。在半路把她甩掉了,可是她却执拗地跟踪而来。
“……是啊。”美也子有、无力地答道。
“是吗,那太好了。”野见山房子瞧了桌子一眼,高兴得几乎要拍手似地。
“唷,”房子望着稿子,夸张地喊道,“这就是写好的稿子吗?”
房子倏地伸手拿下了稿子,简直是抢走的。青沼来不及制止。
房子把稿子放在手上,掂了掂份量,说:
“相当重呢。”
她翻翻,确认最后一张写着“完”的字样,便说:
“好极了……太好了,您说是不是,社长?”
房子把稿子递给美也子。
“谢谢,”美也子恍惚地接过来。
青沼目瞪口呆。
“青沼先生,真不容易,实在感谢。这样,我们社长就能安稳地睡觉了。”
“怎么搞的,你认识她吗?”青沼这才开口,眼里浮现猜疑的目光。
“是的,我们是隔壁邻居。所以,白天我兼任社员。”
“……”
“听说,今天晚上,您交稿,社长和我都很高兴。还没有结果以前,我也放心不下,向银座的酒吧请了假。我们社长焦急地等待,连觉都睡不好啦。今天晚上,我哪有心思到酒吧间去呢。”
“……”
“青沼先生,平常您来酒吧间玩,总是显得悠闲自在。今天第一次看到您的工作情况,才知道实在不容易……不过,今天总算完稿了,可以休息休息。明天晚上,再到我们酒吧间来,好不好?”
美也子,由房子陪着,离开了旅馆,可以说是年轻的房子把她带出来的。美也子仍然恍恍惚惚。她们走出大门了,青沼祯二郎仍然在房间里呆坐不动。
外面的道路昏暗,看不到出租汽车。走二百米左右,才能到大马路。
“我藏书网这是多管闲事吗?”房子和美也子并肩走着问道。
“不,不,实在感谢。”美也子摇着头说,她是衷心感激的。
“可是,由于我的干预,会不会影响今后的工作?”
“不要紧,今后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就是放心不下。”
“房子,”美也子握住房子的手说,“你为什么这样帮助我?”
“唷,”房子低声地喊道,“您还记得我要求您让我当社员吗?”
“嗯,当然记得……”
“当时,太太您不大想同意,可是我自己却认为已经当了您的帮手了。今天晚上,我作为一个社员才敢到那里去的。”房子笑道。
“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救了我。”美也子说。
“老实说,”房子说,“对青沼先生的性格,我一清二楚。他常常到我们酒吧间来,喝醉了就谈起和太太您约好的稿子,说什么完稿的时候要履行和太太定好的合同……”
美也子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个青沼,以自己的工作作为交换条件,实在太狂妄、目中无人啦,这样的人,讨厌死了。”
“……”
“我认识的卓一先生的太太碰上这样的情况,我不能见死不救。”
“谢谢。”美也子真想搂住房子的肩膀。
“我有点误会你了。”
“没关系,我知道。太太不大喜欢我。可是,这次不管这些了……真好笑,青沼先生狼狈不堪。”房子嗤嗤地笑了。“我好象在演一出空前的大戏。作为小话剧演员,真想不到今天有一次练习演技的机会,太痛快了。”
“你对我帮助太大了。”美也子虽然这么说,还猜不透房子的心思。到底她是真正心甘情愿这么做的,还是別有用心的。难以捉摸。
终于走到有出租汽车的大马路了。她们俩一起上了车。
“到我家里去喝杯茶吗?”美也子邀请了房子。
“太太您今天晚上要整理这篇稿子吗?我不去打扰了,直接回家去。”房子谢绝了。
丈夫说过,房子只是聊天的好伙伴。可是,她表面上很单纯,其实有复杂的性格。
正如房子所说,美也子今天晚上准备整理手中的青沼祯二郎的稿子。以前拿到的稿子的前半部分,已经交给印刷厂了,要赶快把后面这一部分交出去。明天还要到担任装订的、画家那里去催一傕。反正,今天晚上睡不着,心情很不平静。
青沼祯二郎一定怒气冲天。他那种脾气,也许会到处去诽谤美也子。作家们在酒家一起喝酒时,总是说人家的坏话。
美也子不能不担心这种诽谤将产生的影响。因为下一次向别人约稿,对方有成见就难办了。不过,反过来一想,只要自己加紧努力就有把握消除别人的误会。
“那么,我告辞了。”车子开到自己家的附近时,坐在旁边的房子说。
“是吗……今天晚上,实在感谢。忘不了你的好意。”
“您这样道谢,倒叫我为难了。太太,我今后常常来帮您的忙,好不好?”
“欢迎你来。刚才你不是对青沼先生说过你是我们的社员吗?”
“太高兴了。”
“可是,会不会影响你演戏?”
“不久,大概还要演一出戏。可是,还早呢。”房子说完,犹豫了片刻,又说:“对,对。本来我早就想告诉您,我在神户看到过一个人,很象太太您。”
“在神户?”美也子不觉怔住了。
“嗯,起初,我还当是太太。回到东京问了卓一先生,才知道我认错了人。”
美也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立即明白,那是和井村总经理在托亚路散步的时候,被房子看见了。对啊,听卓一说过,房子为了话剧的巡回演出到关西去过。
美也子脸色苍白。房子说她告诉过卓一,可是卓一从来没有提过……
“那么,我这就吿辞了。”
房子叫司机停车,便下车离去了。
第十四章
美也子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
卓一还未睡,隔扇的缝隙里透出屋内明亮的灯光。美也子说了声:我回来了。随即拉开了隔扇。只见卓一正伏在桌子上,身上还穿着毛衣和裤子。
往旁边一看,饭桌上盖着白布。他给美也子准备好了晚饭。火炉上的水壶里正冒着热气。
美也子以为卓一睡着了,便去拿来薄棉睡衣,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啊。”突然,卓一从桌上抬起了头。
“刚回来吗?”他揉了揉眼睛,可那表情却不太象睡迷糊了的样子。但是,脸却红红的,这大概是由于伏在桌上的关系吧。
“你没睡着吗?”
“噢,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会儿盹。”
他用手抚摸了几下自己的脸,那摸样象是在掩饰自己的表情。
卓一注意到了美也子手里拿着的包袱,问道:
“啊,青沼先生的稿子已经弄到手了吗?”
“是啊,今晚才总算……”
美也子解开包揪给他费稿子。
“啊,这太好了。”卓一象掂份量似地用手掂了掂稿子,微笑着问,“这祥,稿子全都拿到了吗?”
“是啊,全都拿到了。”
“总算了结了。”卓一把稿子还给妻子说,“这下你也可以放心了。”
美也子却不敢正视丈夫的脸。
“你如果想睡觉的话,现在我来铺床。”
“不,不用……稿子到手了,我倒想和你再谈一会儿了。”他把美也子给他盖的薄棉睡衣往肩上推了推。
“你肚子饿了吧。我给你留着晚饭呢。不过可能味道不太好。”
“嗯。真对不起。”
即使美也子在外面吃好晚饭回来,卓一也一定会亲自动手做好晚饭给她留着。
“噢,对了。”美也子象想起什么似地说道,“今天,我是和野见山房子一起到青沼先生那儿去的。”
“啊,和野见山一起去的吗?”卓一蹬大了跟睛。
“真没想到啊,你在哪里碰到她的?”他脸上一下子浮起微笑。
美也子把这件事告诉丈夫,是想让他放下心来。
“是啊,她非要跟我一起去不可。她以为这样的工作很新鲜。”
“野见山现在好奇心强嘛。”果然,卓一很高兴。不知他是为自己亲近的野见山房子帮了妻子的忙而高兴,还是为了妻子不是单独一个人到青沼那儿去而高兴。说不定两者兼而有之。
丈夫大概还没有从野见山房子那儿听说过她在神户目睹的那件事吧。美也子刚才听房子说,曾在神户看见自己时,立即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并不是说自己有自卑感,而是在房子的话里,似乎有复杂的“弦外之音”。
经常和丈夫见面的野见山房子,不会不把这个疑问透露给他。丈夫可能已经听说过了。
可是,迄今为止,从卓一的表情上,却还看不出他已听说过那事的迹象。房子从神户回来后已经有好些日子了,美也子回忆了房子回来后卓一的表情和举止,但也想不出他有过什么反应。
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美也子搞不清楚了。眼前这个边打哈欠边伸懒腰的卓一,脸上的表情是无忧无虑的。
美也子往桌上扫视了一下,只见纸张散乱,一行字也没写过。
她一直以为卓一几乎是个一无所知的好好先生。但是,今晚听到房子那些话后,却突然感到他不可捉摸。美也子不禁害怕起来。
“总算稿子到手了,今后可以照你的心愿开始活动了,”卓一叼着香烟,依然象个好好先生似的眯缝着眼晴。
“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也来帮忙吧。”
“谢谢,需要时会请你帮忙的。”
“整理稿子什么的,我也能做啊。”
“你也突然来劲了。”美也于笑了。总之,今晚能从青沼祯二郎那里解脱出来,真是太值得庆幸了。在这一点上,必须感谢野见山房子。不过,这个人有些怪,叫人捉摸不透。
“你在工作中得意忘形时最漂亮。”卓一在旁边看着妻子的脸,突然这样说道。
“唷,是吗?”
“在稿子到手以前,你总是愁眉苦脸的。看到你那种表情,连我也觉得胸口闷得慌。”
“我显得那么忧愁吗?我自己倒没注意,真对不起。”
“没关系,那是为了工作嘛。我这样整天闲着不干事,光靠你一个人工作。你不顺心时,让我看到你那忧愁的脸,没有关系的。”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尽快地搞好出版社,使它成为值得出版你的诗集、名扬四海的出版社。”
“这部小说的出版,也许能为此打好基础。其它方面你大概也约了不少稿件吧。”
丈夫平常很少和美也子谈工作。今天由于他认为青沼的稿子到手了,美也子夙愿以偿,于是便和美也子共享这个欢乐。
美也子忽然想到,今后资金的筹措是一件大事。虽然作了相当的准备,但后来由于其它书的亏损和一时中断出版等原因,现在倒有些担心了。这回是青沼的作品,打算多出一些试试,宣传广告也多做一点。
现在这种情况,要是井村在这里,倒还至少可以帮些忙。可是,眼下却无处可借,真难办。不过,这种事情即使和卓一商量也无济于事。还是不要让他分优的好。
第二天早晨,美也子很早就出门了。
她是把青沼祯二郎的稿子送到印刷厂去,在那里,还必须先估计成本,并做一些其它的计算。随后,还要把这计划给代销店的人看,跟他们洽谈。
她正在路上走着,突然迎面遇上了正在溜达的野见山房子。
“早上好。”房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满脸堆笑。过去曾多次在路上碰到她,但她却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亲热地打过招呼。
“昨天晚上太感谢了。”美也子向她道谢。
“不,不,我擅自跟您去了。事后,我真后悔,那是否会妨碍了您。”
“不,多亏你帮了我。稿子也很快搞到手了……”
“可是,青沼先生看到我去却恨死了。他心藏书网里一定恨不得揍我一顿。”
“没那回事,我们都是为了工作嘛。”美也子说着避开了房子盯着自己的目光。
“您先生在干什么呢?”
“在家里东摸西摸的,不知道干些什么。啊,他看到稿子到手,高兴极了。”
“那太好了。这么说,我跟您一起到青沼先生那儿去,还多少发挥了一点作用啦。”房子的表情始终天真烂漫。
美也子想在这里,问清她究竞是如何把在神户看到的那件事告诉丈夫的,可是一下子却不敢开口。特意问她似乎有些奇怪,反正以后还有机会,所以美也子?99lib?又作罢了。尽管房子显得天真无邪,美也子对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我还有急事。”美也子说着把包着稿子的包袱给她看了看。
“啊,是吗?祝您成功。”
“谢谢……我丈夫在家里,请你到我家去玩吧。”
“谢谢。不过,今天我恐怕没空儿。”
“是剧团里有事吗?”
“是的,突然召集我们去排练。今天一早来了快信。”
“那么,又要忙了吧?”
“真是因缘奇巧啊。这次用的剧本是青沼先生写的。”
“唉,太巧了。”
“这次我可能会担任个好角色,今天要公布演员名单了。”
“是吗?……祝你能担任个好角色。”
分别时,房子对美也子说了声“再见”,便和她挥手告别了。美也子估计她可能会到卓一那儿去。
美也子心想,房子去陪伴他,卓一多少也能解些闷,那倒也好。反正这两个人之间的友倩,不象会发展成爱情。
美也子到印刷厂去,和营业科进行了磋商。
“你能拿到青沼先生的稿子,真不简单。”营业科的人看到青沼的稿子也吃了一惊。他一向对美也子的工作抱有好感。
“初版印多少?”
“我想出三万册左右。因为还没有和代销店商量好,所以还不能决定确切的数字……”
“出这些数量大概没问题吧。”
美也子大致计算了一下,请他们估计了装订费及其它费用,数额相当大。
“不做广告宣传也不行啊。”印刷厂营业科的人忠告道。“乘这个机会,要大干一场。而且,这是大出版社也拿不到的,青沼先生一气呵成的长篇小说,初版就是出五万册也没问题。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打算先出三万册,是不是这样啊?”
美也子离开印刷厂后,又到代销店去了。以往,她拿去的书总是受到冷遇。但是这次,代销店的人一听说是青沼的新作品,立即产生了兴趣。
“早就听你说起过,但总不敢相信。青沼那样的大忙人竟给你们写稿了。我们当然很乐意接受。初版先出四万册怎么样?”
美也子说,自己是家无名小出版社,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打算先出三万册。但是,这回倒是对方显得积极了。
无名小出版社一向被代销店的人嗤之以鼻,条件也很刻薄。尽管如此,他们如肯代销就不错了,大多数小出版社都在这儿碰了钉子。
美也子走到公共汽车车站时,碰到了一位白头发的老人。那正是不久前碰到过的小川嗣男。
“啊,好久不见了。你要回去了吗?”出版社的老社长亲热地说,“谈妥了吗?”
“嗯,总算……”
美也子之所以含糊其词,是因为她从对方的脸色上觉察到,他的工作不顺利。
“那太好了。”老社长那疲倦的脸上泛起喜悦的抻情。
“我还要去交涉一次。唉,落到这个地步,太惨了。要是从前的话,我根本不会去理睬年轻的办事员,总是直接和他们的上司打交道的。”他又象上次一样开始发牢骚了。美也子无话可说了。
“这次你们要出版什么书?”
美也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出了一些销售量不大的书名。反正这些书不出名,就是骗他说这是将要出版的书,他也不会知道吧。上次美也子曾告诉过他,要出青沼的新作品。可是,他已经把那件事给忘了。
“啊,是吗?”
老社长这才放心了。听到人家要出的书估计不会畅销,同行总是心里踏实一点。
美也子刚和他分手告别后,公共汽车来了。美也子还在等车上的人下车,忽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美也子双眸凝视,对方也发现了她。
“哎呀,真是少见啊,”那个男人笑着走到美也子身边。这人正是井村的秘书山田。
美也子忽然想向他打听好多事情了。
公共汽车上的女售票员看着他们俩,等了一会儿,终于生气地按响了发车铃。
“啊,好久不见了。”美也子亲热地说,“山田先生,你可好?”她今天早晨还在想井村。
“哎呀……太太,你现在忙吗?”
山田也好象要跟她谈谈分手后的情况。他们俩人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茶馆。
落座后,话题自然转到了井村身上。
“现在他隐居在汤河原。”山田秘书把井村的近况告诉了她。
“他在汤河原吗?”美也子原以为他在自己家里休养,其实却不然。
“实在太可怜了。那次事故,可真使井村先生倒了大霉了。”
山田不知真相。他做梦也没想到,美也子那时也乘在那辆车上。井村真是守口如瓶。美也子低下了头。她怕山田发现她的表情。
但是,山田所说的可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井村已经向银行辞职了?
“不,不光是那样哟。”山田秘书回答了美也子的问题。
“井村先生向朋友借了一间别墅,一个人住在那里。”他继续说道。
“你大概也知道,井村夫人也不算是贤妻良母。他们俩的关系过去就不大融洽。这次事故后,井村也不愿意接近她了。”
美也子心情沉重。井村似乎还在想着自己。
“我到汤河原去看过他二、三次。他说,这里虽然挺舒适,但却有些寂寞。”
“他为什么不叫夫人到那儿去?”
“不,他夫人也不大愿意去照料他。事故发生后,他夫人从东京赶到医院去。那时候,井村就不愿意让夫人看护他。”
“唉。”
“井村几乎是光靠护士照料的。他夫人在大阪仅呆了两天,就回东京去了。”
“他夫人真可怜啊。”
“不,他夫人是那么一种脾气,不会太介意吧。”
“嗯。”
“井村那样对待她,所以夫人公然干起了自己喜欢的事。”
“喜欢的事?”
“喏,是长瑶曲。她还有艺名呢。她喜欢邀请许多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地玩。她的性格正好和井村相反。”
“您能不能告诉我,井村先生住在汤河原的什么地方?”
“当然可以。”
山田秘书早就察觉到井村和美也子的关系了。他很乐意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地址,并画了草图。
“你要是去了,井村先生真不知该有多高兴呢。请你一定去。”他强调说。“那里只有井村先生一个人,其他的人一个也没有。”
分别时,他又劝美也子尽快去看井村,说,“我也求你去。”
留下她一个人时,她感到困惑了。听到井村的99lib?消息后,她恨不得马上去看他。虽然她曾与井村约好,不再见面了。但听到他凄凉的情形后,却又产生了见他一下的念头。从那次分别以后,自己还没对井村说过什么。所以,至少也得去对他的好意表示一下感谢。
假如是他得势的时候,就可以袖手旁观了。但是,既然知道他陷入逆境了,就得到他那儿去安慰他一下。井村先生一定会高兴的。并不是说见到他就能做些什么,只是想报答一下他向来对自己的好意。
她看了一下手表,刚过十一点。如果现在就去汤河原,那么夜里晚一点也能赶回东京。对青沼的稿子的安排,已经大致上完成了。但是,与此相关的工作还有好多。可是,假如今天不去井村那里,从工作情况来看,恐怕会一直拖延下去。而且,她想,在工作开始顺利进展的幸运日子里,到那儿去最合适。
美也子从稿子的事情忽然想到了青沼祯二郎。昨天晚上,虽然用那样的方法从他那儿逃了出来,但以后还有校对等许多工作要和他联系。她想,惹他生气后,又置之不理,也未免太不妥当。而且,作为出版社,拿到稿子了,至少也应该再向他表示一下谢意。
美也子掏出了笔记本。虽然不知道青沼是否还在那家旅馆里,总之,决定先往那儿打个电话问问看。
“是,他大概在房间里。我给您把电话接过去。”
电话听筒里传来了旅馆女服务员的回答。可见,青沼还留在那儿。
根据昨晚的情况,美也子原以为青沼可能气得离开那儿了,可是他却还在,这倒有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青沼的声音传进了美也子的耳朵里。
“什么?是你啊?”果然,青沼一开口就很生气。
“昨天晚上真是太感谢了。”美也子尽量以和蔼可亲的语调向他道谢。“您真是帮了大忙了。我真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
“你现在在哪里?”青沼粗暴地问道。
“啊,我现在刚和代销店商谈好。因为是您的稿子,代销店立即答应了。这样的情况,对我们这样的无名出版社来说,还是第一次。采购部门很积极……”
“喂!”青沼突然提高了嗓门。“这种事情光靠电话致谢,你不觉得失礼吗?你应该上门致谢才对呀。”
这话倒是不错。
“实在对不起。现在正好有要紧事情,脱不开身。所以,暂且只好先打个电话致谢一下。”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拼命地写出那本书的。你应该首先到我这儿来致谢才对。快来!”他的态度很强硬。
“可是,先生,现在确实有非办不可的重要事情。等这件事办完,我马上就到您那儿去。”
“什么时候来?”
“嗯,如果您明天还在那儿的话,我明天一早来。”
“不行!”青沼祯二郎在电话里大喝了一声。
“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搞的?”青沼还在怒喝。“那是你演的戏吗?”
“哪儿的话呀。我决没有那种想法。是那个年轻人擅自跟来的。我制止过她,可她觉得这种工作很新鲜,而且,她一定要见见您,不听我的话。”
美也子极力辩解。她虽然预料到青沼会发火,但没想到他的火气会这么大。这倒不能忽视了。
“我虽然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却是老奸巨滑啊。”
“您说得太过分了。”
“怎么,不是那样吗?你违背了我们当初的约定。到了紧要关头,去拉个怪女人来,这是接客业的惯用伎俩……你如果讨厌我,一开始就可以明说嘛。也不必使出美人计来求我了……我在这期间已经关照过几次了。我是在忙得不可开交时,给你写完这本新书的。你必须履行诺言。光让我一个人倒霉,你却在最后关头用狡猾的手段逃掉。这种事情我还没听说过呢。”
青沼说着说着好象激动起来了。从昨晚起的积愤,由于美也子的电话,一下子全倾泄出来了。
“这可真叫我为难哬。您误解了,请您先镇静一下。”
“什么!叫我镇静一下?你说什么!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
“你违反合同,我要叫你赔偿损失。”
“嗯,版税方面……”
“你说什么!谁在说什么版税?是说你背信弃义的行为你也有丈夫吧。”
“……”
“这样一来,我要把一切都揭露出去。我打算写些东西,让其他的作家们警惕你这种女人的花招,你得当心。”
“……青沼先生,您为什么尽说些冷酷无情的话?”美也子由于青沼出乎意料的过分认真而慌了神。
“哼,你说什么!我不会就此罢休。我还要你把稿子还给我。”
“先生,那怎么行?……”
“我收到的预付款,会马上用支票寄还给你。所以,我的稿子也请你马上拿来。”
“我求求您,别发那么大的火。您怎么责备我都可以,可是请您别那样刁难。”
青沼祯二郎抓住了这个话把儿。
“谁在刁难?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
“……”
“总之,明明是个有夫之妇,你胆子却不小。不知你用这种手段至今已经骗了多少作家了。我,现在不管你说得多么动听,也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不愿意和你们这种下贱出版社打交道了。”
“先生。”这下美也子慌了手脚,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尽管这样,如果现在上青沼那儿去,真不知会被他怎样。
“请您等到明天。我真心实意地求您……现在,因为木村丙午郎先生正在这里等着我。”她急中生智地说出了这个小说家的名字。木村丙午郎是青沼等人的老前辈,美也子能认识青沼,也是靠了他的介绍。
“……”
这个穷极之策,想不到却奏效了。青沼突然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美也子似乎看到了,当青沼听说木村在旁边时的那副惊愕的狼狈相。
美也子乘上了湘南电车。
青沼祯二郎的事情还象乌云一样笼罩在她头上。出版工作刚走上轨道,却出现了这个大障碍。
不过,青沼的愤怒,是昨天晚上就预料到的。他之所以发怒,是因为误以为野见山房子突然闯入,是美也子故意设下的计策。从结果来看,在那种情况下,青沼那样理解也是难怪的。
但是,自己确实没有料到青沼的火气会有如此之大。考虑到以后的问题,美也子犯愁了。
怎样才能打开这条路呢?看情况,青沼确实很有可能收回稿子。只是,因为已经预付给了青沼一部分版税,至少这点还可以作为自己的挡箭牌。虽然没跟他订过合同,但如将此事宣扬出去,即使从出版的道义上来说,其他同行也会采取谨慎的态度吧。
可是,另一方面,如果竞争对手是拥有实力的出版社,那么自己这家无名的势单力薄的出版社,就无法抗衡了。如果听说是青沼一口气写就的新作品,那么,哪家出版社都会争着来要。这是生意,人家是不讲情面的。
美也子没想到青沼的品质会如此恶劣。他在电话里说的话又一一在她耳边回响起来。他说过,要把一切都公诸于世。还说要把这件丑闻写在什么地方。
毕竟青沼祯二郎只不过是个色鬼罢了。可能的话,美也子真不想再见到他。
但是,这是买卖交易。不能感情用事。马上就要遇到阻碍了。如何解决它呢?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她又希望,也许到明天青沼的怒气能意外地消失吧。不管他现在火气有多大,也许睡过一夜后多少会冷静些吧。她现在只能在这上面寄托一丝希望了。
美也子在汤河原下了车。
听山田秘书说,井村是住在从汤河原进去还有好多路的地方,靠近箱根的登山口处。
她乘上了出租汽车。但是,心里还很郁闷。
要不是跟青沼打了那个电话,那现在的心情真不知有多舒畅。自己也就能快活地去看望井村了。而现在只好以最不愉快的心情去见井村。
车子沿着汤河原那细长的马路行驶着。路边有河流,河上架着几座桥,桥对面布满了旅馆。
不久,车过了旅馆街,进入了山路。又过了一会儿,在深山中出现了内汤河原的房顶。
美也子拿出山田画的地图给司机看。
在箱根的登山口处,司机停了车,他说因地理不熟,要去问一下路,便一个人下车去了。没多久,他又返回来了。
“太太,听说就在这后面。”
那里有围着栅栏的大旅馆。但比起刚才经过的那些豪华的建筑物来要土气得多。
美也子从旁边的小路走了进去。这里也是个陡坡。
走了一会儿,看见了两、三幢背靠斜坡的房子。一看就知道和旅馆不一样。
正在这时,从一幢房子里走出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围着围裙的女人。美也子便向她打听。
“你是说井村先生吗?”那女人把美也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井村先生住在那幢房子里。”她把手向后面指了指。
第十五章
那幢房子坐落在大旅馆后面。旅馆那长长的围墙旁边有一条小路。顺着这条小路走到尽头,就到了一所院子里树木茂盛、不太大的平房前,大门很简陋。
美也子在按门铃前,把这幢房子打量了一番。
房子虽有些旧,建筑式样倒有些别致。这儿地势好,房子具有别墅风味。井村大概是看中这些才借住在这儿的吧。
尽管如此,这幢房子还是要比美也子原来想象的简陋。
这对于当过银行总经理的人来说未免过于寒酸了。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用迎了上来,她在门口诧异地端详着美也子。也许这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女用还不太懂得该怎样招待客人。她多次重复问了绀野的名字。
从里面传出了急铤的脚步声。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位老人。
“啊,是你呀。”
“唉呀。”
美也子抬头微笑了,但同时又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面前这个人就是几个月前刚分别的井村重久吗?只见他满头白发,丰满的脸颊瘦削了,脸上的皱纹也增多了。
“我在里面听到声音很象你,所以就……啊,进来粑。”
“是。”
美也子跟在井村后面走了进去,她发觉井村的背也有些驼了。走路的步子也是慢吞吞的。
是那次的伤还没好吗?他显得这么苍老。难道在这么短的日子里就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美也子不由得惊诧了。
他们走进了一间八张榻榻咪大小的房间,房间的式样有点象茶室。由于阳光照射着面向套廊的纸拉门,所以房间里很明亮。
他们俩隔着茶桌坐下了。美也子双手按在榻榻咪上,向井村行礼。
“好久不见了,您好……”她后面的几个字说得有些颤抖,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我不会忘记您上次救我的恩情。”她好不容易才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
井村默默无语。他的心情也很激动。美也子虽然低着头,但也可以感觉到井村凄凉的心情。
“不,别这么说……”井村总算答话了,可是声音却有些异样。他也含着眼泪。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俩都别去谈它了吧。”
美也子抬起头一看,井村正破涕为笑。他的脸庞显得很苍老,这是由于消瘦、皱纹加深的缘故吧。
仅仅在几个月前,井村还不是这样的。当时,他那红光满面的胖胖的脸上,充满了信心和动人的微笑。
一个男人从事着一项事业与离开事业后的差别,竟会有如此之大吗?
井村隐退的表面理由是由于交通事故负了伤。但是听说银行内部也有斗争。所以也说不定是井村对此感到厌烦了吧。
美也子看到井村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心里很内疚。他在身负重伤后,还把自己救出来。他拼命说服美也子逃走,以免给她带来麻烦。
虽然已经决心不再和他见面了。但是,精抻上无依无靠,情不自禁地又想从他那儿得到安慰和勇气了。可是,见到他以后却又后悔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现在反而需要美也子去安慰他了。
“您的伤好了吗?”美也子问道。
“啊,伤是好了。可是年纪大了,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井村只有说话的语调又恢复了原来的精神。
“您可要注意身体啊。”
听了美也子的话后,井村说:“嗯,我打算隐居,过些清闲日子。现在我和妻子分居,这里只有我和刚才那个耳朵有点聋的老太婆两个人。”他抢先回答了美也子的疑问。真是个胸襟开阔、感觉敏锐的人。
美也子垂下了目光。她不敢明说“那样太不方便了!”“您为什么不叫夫人来?”
“所以啊。”井村似乎看出了美也子的心思,微笑着说道。“这儿景色宜人,空气也比东京新鲜。我总是悠闲地散步、看书。”井村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了自己刚才讲的话,又问道:“是啊,说到书,你那儿进展得顺利吗?”井村察看着美也子的神色。
“嗯,还可以。”美也子点了点头。
“那就好了,你很能干啊。”
“不,我不行。有好多难办的事。”
“不景气时,书反而比较容易销出去。”
“虽然有人那么说,但那是大出版社。象我们这种小出版社,远远不如……”
“是吗?我真希望你们这家出版社能早日在一流报纸上登出赫然醒目的出版广告啊……噢,流行作家青沼先生的那篇稿子怎么样了?你抱着那么大的期望,到底拿到了他的稿子吗?”
井村还记得美也子说过的话,便问道。
要说青沼这个人真是令人作呕。美也子出门前跟他打电话时,他那气势汹汹的话,至今还在耳边回荡。她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
“嗯,稿子总算到手了。”美也子答道,不觉双眉紧锁。
井村注视着美也子的表情,又问道:“那好啊。不过,这样一来,需要好多资金吧。”井村看到了美也子脸上的阴影,还误以为她是为资金发愁,于是表示了关心。
“是啊,但是,这个问题也许还可以设法解决。”
“是吗?……你有没有托山田办过事?”井村问这话时的语调稍稍有些异常。
井村在辞去总经理职务前,曾这样对美也子说过:“即使我辞职了,我也会嚼咐山田,以后你要钱时就去找他好了。”
如果自己辞职了,也许银行就不肯再向她贷款了。井村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那样对她说的。刚才井村所提的问题,美也子得到的印象是井村并非是在劝美也子去借款。为此,美也子不由得一惊。
就是说,他是在以不安的心情说,你去借过吗?你可不要到山田那里去借钱了。
他为什么感到不安呢?为什么改变了说法呢?
美也子从他这句话里了解到,井村现在对银行已经没有任何实权和影响了。
美也子心想,失去实权的人,竟会变得如此懦弱吗?井村当总经理时,性格奔放,不拘泥于小事。那是因为他在工作方面能为所欲为的关系。现在却截然不同,变得软弱无力了。连有没有求过山田秘书贷款这样的事,他也在担心了。他知道,山田会拒绝的。井村对来访的美也子似乎总有些避讳。他已不能给美也子提供方便,而对自己的这种处境感到羞怯。
美也子看得出井村的这种态度,不禁感到悲伤。
“这一带风景很好啊。”美也子为了改变气氛这样说道。
“是啊,从这个房间里眺望,景色秀丽。你拉开那里的纸拉门看看。”井村似乎这才松了口气。
美也子站起来,拉开了套廊的纸拉门。透过外面的玻璃门,山峦和溪流映入眼帘。
“啊,真美。”确实,风光很好。
“是啊,坐在这里往外眺望,外面的景色就象是镶嵌在屋檐和两侧纸拉门形成的画框内似的。”
“能这样赏心悦目,真不错啊。”
“好不容易过上这种悠闲日子了。在银行工作的那阵子,整天忙忙碌碌。往往不禁叹息,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悠闲日子啊……”
美也子感到,井村那样说似乎是在自己糊弄自己。他还并没有到那种岁数,倒不如说他还处在作为一个企业家,还可以大干一番的时期。男人离开了事业,无疑会感到寂寞。只有在紧张繁忙的生活中,悠闲的时间才显得愉快,但是在没有工作的环境下,井村是不会满足于这种悠闲生活的。
大概在他退职这件事上,银行内也有过暗斗吧。但是,当感到其直接起因正是自己时,美也子也不自在了。还是不应该到这儿来拜访他。她是抱着对过去井村的形象而来的。她以往碰到困难或拿不定主意时,只要来到井村身边,就会感受到这位气度宽宏的人象春天阳光般的温暖。可是,现在的井村,只有冬天微寒的暗光。
美也子向他告辞了。井村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但没有强留她。
过去,井村落落大方,谈笑风生。但是,现在刼孤影萧然,暗淡无光。
“你丈夫好吗?”他这才第一次问到这件事。
“嗯。”
“是吗?……你要好好待他呀。”
好好待丈夫这句话,是井村表示要和美也子疏远的决心呢,还是由于井村夫妇间的冷漠关系而对她提出的忠告呢?
“我送送你吧。”井村站了起来。
“我这个女用人不仅耳背,而且太不机灵了。”井村嘴里嘟哝着走到另一个房间,自己从衣橱里拿出了短外套。
看到井村的生活如此不方便,美也子不由得走到他身边,从后面帮他穿上了短外套。
井村转过身来说了声谢谢,他好象对美也子这一轻微的照料感到很高兴。这一点也跟过去的井村不一样了。
美也子给他系短外套的带子时,井村纹丝不动。可是,他突然抱住了美也子。
井村冲动地吻着她的额头。
“美也子,”他说道。“我已经不能为你做什么事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
“不,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
“你来看我……我会感到痛苦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
美也子本想为他多做些事安慰他,作为对他好意的报答。但是,她想错了。男人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井村不愿意让她再看到自己的凄惨情景。
“我不再来了。”她也答应了。
“好,就这样吧。”井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缄口不谈了。随后,他又改变为快乐的语调说:“喂,咱们走吧。”
“祝您永远健康。”她本想说,只要身体健康,说不定您还会交上好运,您有这样的实力嘛。但是话终于说不出口。
“好,你也要保重。”井村点点头说:“你是个有工作能力的人。如果能巧妙地利用机会,是很有发展前途的……但是,你有些过于急躁,要是能注意这一点就好了。”
“嗯。”
美也子感到井村这话说中了自己的弱点。事实上,由于这种焦急心理,自己现在似乎正陷入困境。他要是从前的井村的话,那美也子什么事都可以跟他商量了。
走出家门,他们顺着溪流走去。旁边是大旅馆。树丛上方,可以看到屋顶高大的楼房耸立着。
井村抬起头看着那幢房子说:“听说这幢房子以前经常有小说家来。”他还说了现在已经去世的一个著名女作家的名字。“大概因为这儿安静,对写作有利吧。”
来到那家旅馆前,只见溪水潺潺,沿着溪水有一条石头小路,河对岸的山近在咫尺。
“您冷不冷?”美也子对耸着肩膀的井村说道。
“不,不冷。再走一段,我把你送到车站再回去。”
“您还是不要过分疲劳的好。”
“我平常也总是走到这儿来的,没关系。”
美也子想到,从此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井村了,她紧紧地向他靠拢了。
在旅馆的二楼,小说家谷尾重夫和两个编辑正在喝酒。谷尾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他从几天前就开始闷居在这里写作,刚写完杂志连载小说的一期时,来了两个责任编辑,于是他们就在一块儿喝起酒来了。
谷尾是与青沼祯二郎相媲美的流行作家,他们两人是竞争对手。谷尾和青沼都是色鬼。谷尾的酒量比青沼更大。他的生活要比青沼放荡,他住在旅馆里的日子几乎比住在家里的日子还要多。并且,他还常常有离奇的行为,使人们大为惊叹。一位爱挖苦的评论家曾严厉地批评他说,谷尾重夫是靠那种戏剧性行动吸引人家的。
在这个酒席上,他们也谈论了青沼祯二郎。谷尾笑呵呵地听着这两个编辑批评青沼。虽然没有发表意见,心里却幸灾乐祸。
“那个家伙,现在好象接受了一家出版社的约稿,正在写一部立即成书出版的新作品。那家出版社的社长可是个美人……”
“唉,是个女社长吗?”
“因为还是家无名出饭社,所以那个美人迷惑青沼,让他为她们写作呢。那家伙得意洋洋地似乎已经写完了。”
“啊,他那么忙,还有时间写那样的新作品吗?”两个编辑吃了一惊。
“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嘛。”谷尾没说自己也接受了那个女社长的约稿,眼下已经写了多少等。
“但是,可以立即成书的新作品还是令人羡慕的啊。”
“那个懒汉这样拼命地写,可见他已经完全被那个女社长迷住了。”
“大概尝过什么甜头了吧?”
“那家伙的事,我不清楚。依我看,那个女社长也是个难对付的人,所以不会那么轻易地落入青沼的圈套吧。很可能反而是青沼上了钩,拼命地为她写作呢。”
“那个女社长,真是才干惊人啊……她是单身一个人吗?”
“不是单身一个人。好象有丈夫,但是丈夫不争气。老婆能干偏偏会配上一个无能的丈夫。”
“是有夫之妇吗?那么青沼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她是否也来约您写过稿?”
“不,我没那闲功夫。第一,我不会采用青沼那种迂回战术。”
“先生您是手疾眼快的。”
“我名声不太好,其实我是个纯真的人。”趁着两个编辑捧腹大笑,谷尾上厕所去了。
他回来时经过二楼的走廊,打算看看下面的溪流,于是往那儿张望了一会儿。
忽然,谷尾吃了一惊,凝视着前方站住了。
在溪流旁边的石子路上,一个老年男子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正依偎着在那儿散步。谷尾的视线落在那个女人的脸上,那就是他们刚刚谈论过的出版社女社长。
谷尾是不会看错的。他答应创作新作品时,曾经向这个女人提出过相应的代价。
他们俩靠得那么近,谈得那么亲热,步伐那么缓慢,可以看出,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谷尾的脸顿时出藏书网现了不高兴的表情,瞪着绀野美也子。
他已经醉醺醺的,没法老站在那里。
“喂,喂。”他一回到房间里,就叫那两个正在喝酒的编辑。“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个女社长,现在正在那里散步哟。”
“啊,什么?”两个编辑放下酒杯,急忙站了起来。
“就是那个青沼为她拼命写新作品,正在追求的女人啊。你们看!”他向下面努了努嘴。
溪流泛起白色的水花儿奔流着。那个男人穿着素色的捻线绸衣,女人却穿着艳丽的和服。
“果真是个美人啊。”一个编辑说道。虽然距离比较远,但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和白白的脸蛋,在周围景致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好看。女人不时把脸转向男人。这时就可以看到她那美丽的容貌了。
“那个男人是谁啊?”编辑问道。
“唔……”谷尾还在仔细端详,他越看越不高兴了。
“是个老板吧。”
“老板?是她丈夫吗?”编辑也在目送他们两人。
“混帐!象她丈夫吗?!他们年龄相差那么大。那样的老头子……”谷尾龇牙咧嘴地摇晃着身子。
“那家伙是女人的出资者。就是说,那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但是,谷尾先生,您刚才不是说过,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吗?”
“那不成问题啊。如今,即便有丈夫,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到。真是不胜叹惜啊。”
“这太不象话了。”
“是不象话。但那个女人是干得出来的。她使出美人计,引诱男人,让他们为她写稿。既然这样,为了得到办出版社所需的资金,有夫之妇也会成为老头子的小老婆呀。”
谷尾之所以接受她的约稿,虽然也是出于与青沼竞争的意识,但另一个原因是由于有野心想把她搞到手。并且,他对夺取女社长这位有夫之妇的冒险行动也很感兴趣。
可是,现在看到她和眼前这个老人那么亲热,他不由得怒上心头。
老人和女人,已经远离了他们的视野,向大马路上走去了。
“你去把我上衣口袋里的名片盒拿来。”
编辑拿来了名片盒。谷尾在里面找了一会儿,说,“啊,就是这张。”他从中抽出一张名片给他们俩看。
“哈哈,叫北斗出版社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绀野美也子这个名字,相当有魅力啊。”
“你立刻给她家里打个电话。”
“但是,她人不在家,打电话也没用啊。”
“我要把这事告诉她丈夫。”
“啊?”编辑也吃了一惊。
“反正她是瞒着丈夫,听任那有钱老头儿摆布的吧。为了维护正义,我们要告诉她丈夫。你快打。”
“先生,这件事还是算了吧。”就连那个年纪较大的编辑也劝他了。
“这样的话,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有什么可怜?要是同情她,那社会上的正气就抬不了头了。”谷尾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铁青。
编辑们深知他的脾气,知道如果这时不顺着他的意志,他就可能胡闹。没办法,只好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帐房。那个年轻的编辑却反而感到很有趣。
“怎么样,打通了吗?”谷尾站着催促道。
“啊,现在好不容易接通了,可是一直没人来接电话。”
“怎么槁的?”
“电话铃在响啊。”
“我来。”谷尾等得不耐烦了,自己拿起了电话听筒,电话铃声间歇地响着。谷尾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嘴里嘟哝着:“没人吗?”
“先生,如果现在没人,待会儿再打怎么样?”
“唔,好吧。那么,我们再喝一会儿吧。”谷尾总算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杯盘狼籍的桌子前。
美也子回到家里时,已经晚上六点多了。
她走进家门时,女用人正在烧晚饭。
“太太,您回来了。”那个说话带有东北口音的女用人迎了上来。
“先生呢?”
“下午就出去了。”
“是吗?”
美也子换掉衣服后,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在汤河原分手的井村那苍老的身影,至今还历历在目。还是不该去那儿。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到有马温泉去的途中,从摔下山崖的车子里爬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俩就还是永远不要再见面的好。
“太太,饭烧好了,”女用人来通知她。
“谢谢。”虽然她这么说了,但是心想丈夫卓一究竟上哪儿去了呢?她打算等他回来再吃,于是又说:“再等一会儿吧。”
女用人似乎察觉了她的意思,这才告诉她:“那个,先生今天象是出去旅行了。”
美也子吃了一惊。
旅行,美也子早就一直在劝他去。他本人也曾流露过这个意思。可是,真要去的话,他一定会先告诉美也子,然后再去。她简直无法想象,卓一会趁她不在家时,不辞而别。
“他有没有说上哪儿去?”她预感到某种不祥,注视着女用人的脸问道。
“我,没有听他说上哪儿去。”
“他带了些什么东西?”
“他自已把出门的衣服装进旅行用皮箱,就出去了。”
“他存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啊,他没有说……太太,您不知道他要出门吗?”
美也子默不作声。她心里忐忑不安。
美也于急忙到卓一的房间里去查看。桌子周围平常一向杂乱无章,今天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奔到桌前打开抽屉。
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上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美也子收”几个字。她的手指颤抖了。
她真怕拆开信封。她在心里祈祷着拆开了信封。
里面有七、八张信纸。开头的几个字跳入了她的眼帘,可是她却无法平静下来。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硬让自己镇静下来后,开始看信了。
我考虑了好久,终于决定这样做了。
我一直在考虑的,就是和你分手这件事。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对你说这件事,却一直下不了决心。和你分别是痛苦的。但是,我终于得到了促使我下这个决心的好机会。
今天,你出门后过了三个小时左右,青沼祯二郎先生打来了电话。青沼先生在电话里问了我,你是绀野美也子的丈夫吗?之后,便对我说了好多话,我听着听着,几乎要昏过去了。
他说了些什么话呢?我这封信上没有写出来。因为如果把它写成文字,会增加我的痛苦,而对你来说,也可能看不下去。总之,青沼说受了你的骗而在大声斥责。关于受骗的理由,青沼对我进行了详细的说明。
我自从和你结婚以来,一直认为自己是和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因而感到很幸福。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经常感到恐惧。我这个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人。我想写诗,想写出美丽的好诗。我自己最清楚,那只不过是个幻梦。
你很爱我。这点我至今坚信不移。你为了要让我的诗问世而创办出版社,我认为这也是出于真心。而且,你说,人们根本不把无名出版社放在眼里,所以要为了使出版社出名而拼命干,并且正在日夜操劳,这些我也都知道。想到那也是为了让我的诗问世,我万分感谢……还有,我最高兴的是,你为了避免我这个生活无能者产生自卑感,处处为我操心。对这些我真是感激不尽。
但是……这个字眼我真不想写。可是,既然我要不辞而别,还是不能不写。你为了生活,为了我,拼命地在干出版社的工作。但是,我认为,你的经营才能太过头了。我想,你如果是个男人,那么,你的确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经营者。可是,你是个女人,而且不幸的是,你是个漂亮的女人,这对独自经营是不利的。并且,你和我结婚前的那种生活,对你的影响太深了。你把它作为工作上的武器了。
我早已有所察觉的事情,青沼不知是从哪儿听到,无情地指出来了。就是你过去跟一家银行的总经理有关系这件事。我多么希望你所说的“卖掉娘家的山林筹备了出版资金”的话是真的。
因此,以后一次也没问过资金的来源。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生活能力,没有资格多管闲事。但,后来我却害怕打听那件事了。我要是能在心中抹掉这种不祥的猜想就好了,可是,青沼却偏偏告诉了我这一事实。
青沼说,他要派人来,把上次拿到的版税预付款送还给你。同时要求你把他给你的稿子交给他派来的人。
我告诉他你不在家,青沼就说,那么稿子以后再来拿,不管怎样先把钱还了再说。实际上,他派来的人已经把它带来了。那包钱现在放在我那西装橱的抽屉里。
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不,我甚至后悔不该写这些事。我希望你知道,尽管如此,我没有一点被你背叛了、上了你的当了等等想法。我作为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丈夫,感谢你精诚相待。我也知道,你为了让我的诗问世正在拼命工作,并且,为了这事和为了生活,正想发展出版事业。可是,我也非常了解,这个事业不是轻而易举的,你正在艰苦藏书网奋斗。我也认为,你由于这个原因采取有些过分的举动,也是因为在激烈竞争的出版界孤立无援,不得已而这样做的。
可是,我不能这样一直依靠你活下去。因为我明白了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多大麻烦。我不仅不恨你,我还多么想和你长久、长久地一起生活下去啊。而且,我真想看到你在创建出版社时采用的不正当的办法,在事业有牢靠的基础以后不再出现,使你这家出版社真正成为健全的出版社。为了它我可以对任何事都装做不知道。事实上,我虽然一直为不祥的猜测感到苦恼,却坚持到了现在。这是因为我相信了你对我的爱情是真诚的缘故。
可是,在听到青沼的话的那一刹那,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了。我不想重复写同样的事情了。只是,我自己感觉到,我这样迷恋自己的诗是多么地无聊。对你来说,不,对整个社会来说,我也许是个多余的人吧。你真能够照料我这个年龄已不小,却老是追求梦幻般事情的人。
真没想到,你劝我去的旅行,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开始。祝愿你热切期望的出版拿业早日成功。当然,我对你的爱情丝毫不变。我想先关照你一下,我的事情请不要报告警察局或其它任何地方。因为我的心愿是想悄悄地躺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美也子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
第十六章
美也子读完了卓一的信,不住地颤抖。
可是,她又产生了乐观的念头:丈夫一向无忧无虑,也许在外面走走,有一天突然会回来。
“对啊,去问问野见山房子吧。”
说不定卓一事先和房子商量过。尽管不会明说,兴许告诉过她要到哪一带去旅行,至少暗示过方向吧。
美也子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七点钟。房子没有排练任务,就到银座的酒吧间去,或许现在她已经上班去了。不过,又觉得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家里。
美也子做好了准备,走出家门。在昏暗的路上,看到几个男人的身影,大概是下班回家的。美也子情不自禁地在他们中间寻找卓一的影子。
卓一的每一句话都刺痛了美也子的心。卓一自知没有生括能力。他表面上装做无优无虑,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其实是害怕给美也子増添忧虑的关系。美也子这才明白,在这一方面,卓一的神经纤细过人。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发觉?早一点知道的话,就会用另外的办法待这位善良的丈夫了。
更糟的是,卓一对美也子身边的一切早有察觉。出版资金如此,青沼所退还的版税预付款亦如此。这一切迫使他下决心出走了。他已经苦恼良久,正是青沼的举动给他点上了一把火。
“……我希望你知道,尽管如此,我没有一点被你背叛了、上你的当了等等想法。我作为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丈夫,感谢你精诚相待……”
“可是,我不能这样一直依靠你活下去。因为我明白了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多大麻烦。我不仅不恨你,我还多么想和你长久、长久地一起生活下去啊。”
美也子觉得卓一的每一句话犹如铁锤痛击自己的心灵。
“你可别寻短见……但愿你还活着……”
美也子心想: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为他尽力而为,以弥补自己的罪过。世上,再也没有象他这样善良的人了。对她自己来说是难能可贵的。那个悠闲自得、明朗快活的人现在在陌生的昏暗的土地彷徨。想到这里,美也子心如刀割。
七、八分钟就能走到野见山房子的公寓,这所公寓坐落在通往车站的路上。美也子常常看到房子从那里走出来散步,所以顺着坡道走下去。
美也子时时仰望着那斜坡走去,终于到了房子的公寓,向公寓管理员打听了,果然野见山房子就住在这里的二楼。管理员立刻到楼上去看。听说,房子还在房间里。美也子缩着肩膀立在门口等候。
不久,野见山房子和管理员一起走下楼来。看见美也子伫立在门口,房子瞬间紧张地凝视她。然后,随便穿了双拖鞋走出来。
“您好!”房子先打了个招呼。“房子,有件事要跟你谈……这里不方便,一块儿出去走走,好不好?”
房子点点头,和美也子并肩走去,看样子,她不知道卓一出走了,只是突然被美也子叫出来觉得纳闷。
路旁亮着几盏路灯。走到那斜坡下面,美也子开口问道:
“房子,你知道不知道我先生去哪里了?”
“什么,”房子停住了脚步问道,“卓一先生怎么啦?”
房子凝神注视美也子,灯光照射着房子的眼角。
有个孩子从她们前面跑过去。
“他出走了。”
美也子简单地说道。房子屏息静听,一言不发。
“他信上写着要出去旅行。本来,我早就劝他出去旅行,散散心。可是,他这次出走不是那种旅行。说不定他会寻短见。”
“……”
“卓一对你无话不说。你猜得出他这次到什么地方去旅行了吗?”
野见山房子低着头慢慢走着,突然停住脚步说:
“我不知道。”
然后,她向美也子伸出手说:
“请您给我看看他留下的那一封信,可以吗?”
那封信就带在身上。可是,要不要给房子看,美也子犹豫不定。这意味着美也子的一切秘密将暴露在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女子面前。
可是,转念一想,何必再隐瞒呢。把一切暴露无遗吧。井村总经理的事、青沼的事,一切的一切都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美也子把卓一的信交给房子。
房子走到路灯下,借着灯光认真地读起来了。房子每翻一张,美也子总觉得心脏被刺痛一下。
过路人回头瞅了瞅伫立着的两个女人。
野见山房子读完后,仰望天空。然后,默默地把信装进信封,还给站在身旁的美也子。房子的眼睛直视美也予的脸。
“怎么能那么说……”房子说,“不能让他死……太太,我们一块儿去找卓一先生。”
美也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出走的事,卓一先生根本没有和我谈过。不过,也许我猜得出他的去处。”
美也子握紧了房子的手。
“房子,那是什么地方?”
“前些时候,卓一先生说要到奥多摩去。说不定到那里去了。”
翌晨,美也子和房子从新宿站乘电车去立川,然后,在那里换乘青梅线。
要到奥多摩去,就要在青梅线的终点站下车,奔向山里。可是,偌大的奥多摩,如何寻觅卓一的踪迹呢。从这里径直往前走,就可到人工奥多摩湖。再沿着山路走去,便是大菩萨岭。可是,如果不去奥多摩湖,而走进日原后面的山林地带,就无法搜寻了。那一带原始森林郁郁葱葱,覆盖着起伏的山峦。
房子带头走进冰川站站长室,打听了一下有没有象卓一这样的人经过这里。剪票员说没有印象。冰川狭长的街道尽头,有青梅警察署的派出所,房子领着美也子走进去。
在这方面,野见山房子行动迅速。美也子倒有点胆怯。
“怎么说好呢,”派出所警察不慌不忙地掉过头去看了看背后墙壁上的一张大地图说,“你们瞧,这一带尽是崇山峻岭,要是他寻短见走进去,我们就措手不及了。即使围山‘搜索’深山老林的,也是一筹莫展呀。”
听了警察的话,房子便问道:“到这一带来自杀的人多吗?”
“多呀。打猎的、伐木的,进山总会捡到一两具尸骨。”美也子顿时脸色铁青。
“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房子向警察打听道。
警察仔细地打听卓一的面貌、服装、身体特征等,一一记在手册上。不过,看上去只是为了安慰对方而已。
“是啊,到奥多摩湖去的半路上,有一家烧矿泉水的旅馆。你们只好到那里去打听吧。”警察说。
她们离开了派出所,找到冰川车站前的出租汽车公司。汽车公司大概习惯于接待奥多摩游览顾客,一口答应开一辆中型车去。
车子顺着山谷我陶醉而已,行家不会理睬。一定要依靠有众多观众的商业性戏剧或者电影才行。”
“先生,”房子突然用被迷住似的声音说,“我一定好好地演,请你声援吧。”
“那当然啦,我向你保证。”
“太高兴了,”房子也使劲握了一下青沼的手。青沼眯缝着眼瞎。
“对,对,你家在哪个方向?”车子已经驶过新宿了。
“富士见町那一带。”房子说。司机正视前方,点了点头。
“富士见町吗?那个绀野美也子也住在那里,是不是?”
“嗯,上次不是说过了吗,我们是隔壁邻居。”
“邻居嘛,应该了解她的个人生活吧。她现在怎么样了?”青沼还是惦记着美也子。
“不太清楚,好象她们夫妇离婚了。”
房子眼前出现了在死亡线上彷徨的卓一的影子。
“什么?……那么,她丈夫知道她有资助人了?”青沼竖起耳朵听着。
“不太清楚。反正,现在她是独自一个人。那位太太漂亮极了。所以,男人们都很喜欢她。目前单身一人,更是这祥。”
“嗯,”青沼流露出迷恋美也子的神情。
“我说,先生,您也喜欢那位太太吗?”
“不,没有这回事。只是她想糊弄我……怎么啦,你在妒嫉了?别担心。刚才说过了吗,保证声援你。”
“拜托,拜托。公演的第一天,请你把第一流记者都请来,好不好?”
“那便当得很,”青沼使劲点了点头,“我事先就要宣传了。作家、评论家、演员、经理……都请第一流的来,一定使你名扬四方。”
青沼以为大功告成,揉起房子的手指来了。
第十七章
野见山房子,每天到剧团的排练场去。排练场是一位芭蕾舞演员的旧练功房,她特地借给剧团使用的。
剧目是拫据青沼祯二郎的小说《暴风雨》改编的。野见山房子担任此剧的女主角,积极地在排练。这段期间,银座的酒吧间,她也请假不去了。
打那以后,青沼祯二郎到徘练场来过两三次。他常常对导演提意见,说和原作的风格不同。导演把青沼的话当做耳边风,仍然按照自己的想法排练。青沼大为不满。青沼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野见山房子身上。
“公演结束了,就给你庆祝一下。好好地干哪。”
青沼把房子叫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偷地说。这个“庆祝”意味着什么,青沼的眼睛已经表白了。
排练开始后第五天,绀野美也子给房子打电话来。
“卓一的情况搞清楚了。”美也子的声音有些激动,带有悲伤的感情。
“是吗,他在哪里?”不祥的预兆使房子的心怦怦地直跳。暗想,他不会太平无事地活着。
“在八岳背后的山林中,”美也子说。
果然不在人间了。
“中央本线有一个叫小渊泽的车站。从那里有一条支线通往小诸,途中有一个叫海口的车站。卓一的死尸在离开车站大约八公里的山林中发现的。山脚有牧场,大概是那里的人发现的。”
“……”
“刚刚警察局通知我的。我现在就想到现场去。你有排练任务,是吗?”
房子没法回答她,当然,有排练任务,不能去。可是,同时她从心里憎恨美也子,真不想和她一块儿去。房子悲愤填海,一时说不出话来。
“嗯……我不能去,”房子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吗。那我就一个人去……房子,卓一终于落到这个地步了。你再怎么谴责我,我也甘心忍受。现在,我要到现场,见卓一一面?”
“……”
“那么,再会。”
美也子的声音,从电话里消失了。
房子在电话机前呆立了几分钟。一股热风在脑海里狂啸。
卓一死了。
房子听到卓一在八岳死亡的消息。认为这充分反映了他的性格。房子眼前闪现出在高原的小车站下车的卓一踏着山麓的青草孤单单地爬山的情景:看见牧场了,牛马成群,悠闲自得。卓一那孩子般的目光,在临死前一定向这些动物倾注过几十分钟吧。树林覆盖着平缓的山麓,白云在天上飘荡。大概那里还有白桦树的原始森林吧。
卓一心里想着什么走去的呢?可能直到最后他还在思念美也子吧。既想相信自己妻子,又不能相信的苦恼折磨着他。
其次,就是没有生活能力的自己,在妻子的庇护下,天天写着毫无指望的诗歌,对这种窝囊的厌恶是他轻生的原因吧,可是,卓一自杀的最大原因,还是他为相信妻子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
尽管如此,他仍然爱着妻子。没有生活能力的他,对自己的诗感到绝望。最后,当他放弃美也子的时候,他也不能不丧失自己了。
“傻卓一。”
房子咒骂这个无比善良的男人败北了。为什么他心中只有美也子一个人呢?他可以把目标转向别人嘛。那么,他也就不会死了。可是,反过来一想,倘若卓一有这种能力,他也不会寻死了。命里注定了挫折和失败,迟早要降临在他头上了。
房子不禁泪眼汪汪。在那块难忘的空地上和卓一交谈,轻蔑他、叱责他的情形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和他交谈时,总觉得焦虑不安,不能不说他几句。难道世上还有这种男人吗?简直是错生了时代。房子,起初感到惊讶,后来渐渐变成轻蔑了。
那么,为什么对他的失踪如此震动?为什么听到他死了就会泪流不止呢?无法形容的寂寥,房子心都要碎了。
房子擦了擦眼泪,回到排练场。导演A先生诧异地望着她问道:
“你怎么啦?”
房子意识到自己哭红了眼睛,想掉过脸去避开A先生的视线,但又觉得瞒不过去,于是笑着说:
“没什么。”
A先生直纳闷,心中暗道:年轻姑娘的心难以捉摸。便说:“去洗洗睑吧。”房子走进盥冼室,洗了脸,重新化妆,浑身力气都象被抽掉似的。
卓一与自己毫不相干。为什么自己心情如此波动?房子自己也不明白,本来并不关心他吗。可是,自从他失踪以来,自己却心神不定。对此,自己也觉得太离奇了。如今知道他死了,为排练而高涨起来的情绪又一下子被打下去了。
房子回到舞台。
这时,门口出现了青沼。今天晚上,他身穿和服便装,手提女人装零碎东西的袋子。这副打扮是青沼的嗜好。
房子看到青沼的长脸,胸中顿时燃起了一股怒火。失去的气力变成奇妙的斗志回到身上来了。
导演A先生看着脚本,正在考虑下一场戏。青沼走近房子说:
“我一直在观察,你演得很出色。”
“你百忙之中,常常来看,太感谢了。”房子行了个礼。
“我忙得很,还经常来看。我也为自己的热心吃惊呢。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一直惦念着你的缘故。”青沼压低声音说,“如果导演换了一个人,你的表演一定更加精彩。太遗憾了。我可以向任何剧团推荐你。电影公司也正愁着找不到你这样的演员呢。”
“嗯,谢谢。”
房子垂下目光,点点头。青沼立刻抓住她的手。房子胸中对青沼的仇恨在翻腾。
为了等待火化卓一的遗体,甜野美也子在长野县南佐久郡海口的一家小旅馆过了一夜。
遗体被收容在警察局,昨天下午才移到火葬场去。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亲人前来。也许这样,卓一在九泉之下最为满意了。死者面容安祥,他吃过安眠药,所以没有痛苦挣扎的迹象。他死亡的地方就在八岳南侧、牧场上面相当高的地方。白桦树和落叶松的森林里,山白木、山毛榉等灌木丛生。
仰面朝天的卓一的脸庞,仿佛是望着浮云游荡不知不觉打盹似的。怀中不剩一分钱。卓一临死前的当天,牧场的人看见过他。可见,前一天晚上,他在什么地方过夜了。只要他愿意,可以带上很多钱。可是,卓一认为那是妻子的钱,分文没动。只是带了妻子给过他的钱。也许他认为只要有旅费到葬身的地方去就足够了。
这一天,美也子请僧侣到当地警察局验尸室来给卓一作法事。
在大家面前,美也子没有落泪。遗体搬到当地火葬场,她才哭出声来。火葬场的人,把火柴交给美也子,叫她点燃装在窑里的枯松叶堆。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这时,美也子不禁眼泪夺眶而出。她蹲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窑里轰轰的燃烧声,宛如一阵狂风几乎要把她刮走。
美也子心想,这个人和自己结婚铸成了大错。真不知该怎样向他道歉。如果他找到象野见山房于那样的女人,无疑能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他的诗歌才华一定能得以充分发展。
卓一和美也子这样的女人共同生活,一定紧张透顶。他的败北是因为他娶了美也子这样的妻子。在生活能力上,他在这个妻子面前不能不产生强烈的自卑感。作为妻子,美也子对丈夫也打错了算盘……她的爱倩表现为不让卓一干任何事而叫他埋头写诗,认为写出好诗,加以出版,他就会兴高釆烈了。为此,美也子创办了一家出版社。
不仅如此。为了办成第一流的出版社,她苦苦争斗。可是,“为丈夫办社”的原定目标,逐渐受到“企业”的侵烛。就是说,受到不择手段,发展企业的另一个目标的侵烛。她没有发觉这种毒素。
美也子认为卓一简直是自己亲手杀害的。她早就预料到这种恶运迟早要降临。即使卓一不自杀,作为夫妻长久共处也是不可能的了。到那个时候,性格软弱的卓一可能还是要寻短见。总之,美也子象对待孩子一般地爱卓一,却酿成了今天这个无可挽救的局面。
第二天早晨,美也子到村头的火葬场去,只见三个村民坐在休息室里。不久,他们抱着骨灰盒,排成一行,沿着田间小道走回去了。这回轮到了美也子。
从窑里捡出来的卓一的骨头,夹着一团火,放在了黑铁板上。火葬场的人把火钳交给美也子,指着一块骨片说:
“这就是喉节。”
那块白骨片脱离了美也子的火钳,掉到瓦罐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声。美也子这才切实地感到和卓一永别了。卓一的骨头一个接着一个被丢进罐子里。
付给火葬场的人一点小费,捧起用白布包着的骨灰盒走出来时,美也子才感到一个人的人生简单地完结了。离开昏暗的火葬场,来到阳光灿烂的外面,只见绿草如茵。一个农民牵着牛走过。绿色的村庄四周围着白花盛开的树木,那是花梨树。
草地上,木贼丛生。
美也子抱着骨灰盒,朝车站走去,过路的村民,回头看看孑然一身抱着骨灰盒的这个女人。
阳光灿烂,凉风习习。北面,八岳坡度和缓,雄伟妆丽。这是适合诗人卓一安息的一块土地。
这位无比善良的诗人,好象在骨灰盒里向美也子表示歉意:
真过意不去。你忙得很,还特意为我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实在对不起。
美也子想起了有一次卓一在平林寺发狂似地摇撼树枝的情景。只有那一次窥见了他心中的苦恼。
美也子对生意不再抱有希望。她领悟到自己没有实力只好痛苦挣扎。再继续办出版社,对躲在盒子里的卓一也是说不过去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美也子对骨灰盒里的丈夫说。
“我又是孤单单一个人了。我们的缘分太短了!”
美也子真想独自一个人生活,好好地思考一番,真希望与世隔绝,过隐居生活。当然,不想见井村,也不想见自从她创办出版社以来在短暂的日子里认识的所有人。
车站就在眼前了。它孤零零地立在高原上。
美也子打算汇集卓一的遗稿出版,把它作为北斗出版社的最后一项工作。这部诗集拿到书店去,恐怕一本也卖不出去。那也不要紧,赶紧拿去付印。印好后,再一家一家去恳求零售店,请他们悄悄地放在书店的角落里。不用说,代销店是不会理睬这种出版物的。不过,美也子创办的北斗出版社一出版这部诗集,就算完成使命了。
只要把这部诗集放在零售店的角落里,总有一天会有人来买它一两本吧。当然,不惜成本,出版漂亮的精装本。人家买去以后,随便翻翻,总会读上几篇这位无名诗人的诗吧。这样,北斗出版社就有存在的意义了。人们没有听说过北斗出版社的诞生,也不知道它何时消失。可是,卓一的诗能够和社会上的几个九九藏书 人见面,美也子的工作也就值得。
我倒自以为是竭尽全力的。我对你来说,不是个好太太,是背叛了你爱情的妻子,可是我为了使你显露头角所作的努力,请您给予承认吧。
从社会上的一般常识来说,这是极其可笑的。卓一的诗集也不会得到人们的赏识。人们会嘲笑一个女人玩弄诡计创办高级出版社的企图是愚蠢的努力。
这部诗集装的是卓一的愚蠢,还是美也子的耻辱呢?
美也子倒无所谓。既然嫁给卓一这样不谙世故的丈夫,做些不符合一般常识的事也毫不后悔。这么一来,表面上好象美也子把卓一置于自己的意志之下,其实,是她被卓一的意志牵着鼻子走的。这也许是因为卓一的意志是有神明般的愚蠢吧。
她走近车站的月台。从伫立在月台上等候高原列车的一群人中,看见了一个身穿红色衣裳的年轻女人。美也子以为她是野见山房子,急步走上前去。可是,回过头来的却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
雄伟的山麓边缘缓缓地出现了小小列车。
“第二斯会”剧团的公演,从第一天起就博得了好评,进展十分顺利。会场借用了银座的煤气大楼礼堂。导演A先生积极地和戏剧评论家、文化界人士联系,所以不少这一方面的人士也前来观看。由于青沼祯二郎的关系,他的朋友们也来看戏了。
在这方面,往往有伙伴互相捧场的现象。青沼的伙伴们在报纸上大肆吹捧。其中,也有人对野见山房子的演技加以评价,说是发掘了新秀。
青沼桢二郎每天晚上都忙着在观众席和后台之间跑来跑去。他的伙伴们私下里说,他这么热心是少有的。甚至说,他这个人往常连约好的稿子都不肯认真地写,避而不见编辑,这次倒勤奋了,真是少见。
“好极了,”青沼称赞房子说,“真了不起。排练的时候,我还不放心。你一旦上了舞台,胆子就大了,有发展前途。”青沼如同自己获得成功似地表示出喜悦,说:“你要到哪一家公司,我都可以给你推荐。电影公司也来找我商量了。你看怎么样?”
公演开始后第五个晚上,青沼正在房子身旁唠叨不休的时候,剧团里的一个青年来找青沼,说:
“先生,XX出版社的人来看你了。”
“是吗?就叫他到这里来吧。”
出版社的人拿着装得鼓鼓的大信封走了进来。
“对不起,竟跑到这样的地方来打搅您。”
他看看青沼,又望望房子,鞠了一躬,说:
“有的地方没有搞清楚,现在急着要校对完。”
出版社的青年,从信封里拿出了一大叠清样,打开了折好的地方,问青沼:
“先生,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谈的,大概是文章上的问题。房子从旁瞟了一眼,不禁惊呆了。
这正是绀野美也子准备出版的青沼祯二郎的那一部小说。校样上的题名,房子是熟悉的。
青沼祯二郎,从绀野美也子身上得不到他要的东西,就把一度交给她的稿子抽回了。那一篇稿子变成了眼前的校样。当时,美也子如何渴望得到这一份稿子,房子比谁都清楚。
那一天,房子跟在美也子后面跑到旅馆,把这份稿子拿走了。这件事,青沼却忘记了,所以,满不在乎地当着房子的面,和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交换意见。
“真拿他们没办法,”出版社的青年走了之后,青沼嘟哝道,“竟追到这里来了。”
青沼得意地发着牢骚,可是还没有记起房子和这份稿子的关联。就是说,他忘记了绀野美也子和野见山房子的关系,一味地追求着房子。
“先生,那一本书,什么时侯出版?”房子站在舞台边缘,一边注意戏的进行,一边问道。
“大概再过二十天……”
说到这里,他也好象想起九九藏书这份稿子和房子有过关联了。
“对,对,这部小说的原稿,你是知道的,对吧?”
他有点尴尬了。
“喂,前些日子,我到您那里去取过稿的。”
“对啊。后来,有些事,我实在看不过去。喏,就是那个绀野美也子呀,她耍花招,我气不过,干脆取消了合同……这样倒好了。这次的出版社是第一流的。我说要给他们一气呵成写出的新作品,他们感激万分呢。”
“是嘛,那太好了。”房子若无其事地说。
“我倒想起来了,那个绀野美也子,现在怎么样?”青沼毕竟有些不放心,问道。
“不知道。打那以后,我就不到她们那里去干活儿,一直没有来往。”
“是吗,这样好。在那样的地方工作,有什么意思?对你来说,是损失啊。那么坏的女人,真少有。不管怎样卖力,她的出版工作也不会成功啊。”
“可是,您不是很喜欢绀野太太吗?”
“你说到哪里去了?那是我差一点上她的圈套,我一发觉就煞住了。世上,竟有这样的怪女人……你也和她接触过一段时间,应该有所了解。怎么样,她是有夫之妇,还在勾引外面的男人吗?”
“不知道。”
“谷尾君也真的想替她写一部可以立即成书的小说。99lib?看到那个女人,这个色鬼蠢蠢欲动呢?”
青沼滔滔不绝地说着绀野美也子的坏话。就在这时,舞台助理大踏步地走过来通知道:
“野见山小姐,该上场了。”
一个星期后,公演的最后一天到了。这一天,根据青沼的提议,公演结束后,要邀请青年戏剧评论家、文化界人士参加,举办庆祝宴会。青沼主动负担宴会费用。公演得到好评,所以最后一天剧场也是座无虚席。
青沼祯二郎得意忘形了。在这次公演中,他的意见始终和导演A先生对立。A先生认为青沼对戏剧一窍不通,只不过是凭原作者的地位无理取闹。
尽管A先生为人笃厚,但对青沼的态度几乎忍无可忍了。青沼和A先生之间,发展到感情上的微妙对立。可是,A先生顾全大局,一再忍让,以免影响剧团团员们的情绪。
的确,青沼祯二郎太傲慢了。
这出戏,有三幕六场。第三幕结束后,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这时,野见山房子不卸装,走到观众当中去散发传单。那是折叠起来的,上面写着剧团对观众的感谢以及要求今后继续给予支持。
可是,其中还夹着一张油印印刷品。这剧团并不知道。野见山房子自己整理这些传单,而且散发这些传单又是她建议的,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第四幕开始以后,在观众中开始出现奇妙的现象。传单,一般逃不了被丢弃的命运,看了一眼,人们就弃置不顾了。可是,说也奇怪,观众们却不丢弃这份传单。准确地说,他们对夹在传单中的一张油印件感兴趣。戏开始以后,有的人重新读起油印件,有的人不停地窃窃私语。
显然,观众们的注意力分散在舞台和油印件两方面了。
不久,窃窃私语高涨起来,变成一片喧哗之声了。
站在舞台边的A先生,摸不着头脑。传单的内容,A先生是知道的,所以无法理解观众席上的奇怪现象。直到这个时候,A先生还不知道传单中夹着一张油印的纸片。
对此,同样在后台的青沼祯二郎也是一无所知。
终于闭幕了,剧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按照惯例,放下的幕布,再次拉开时,导演A先生、参加演出的剧团团员,为了向观众致谢站成一排;赠送花束、剧团代表A先生致谢辞。一切都照常进行。
A先生致谢词后,原作者青沼祯二郎准备致词了。
他正要开口,观众举座哗然。真是怪事。起初,青沼以为观众对他表示欢迎,想讨好地微笑,可是他立刻发觉这奇怪的骚动并非那么一回事。
“青沼,滚开!”有人怒喝道。
这引起了连锁反应,吆喝声此起彼伏:
“青沼,你还有脸出来?!”
“色鬼!”
“色情狂!”
青沼脸色变得铁青。站成一排的剧团团员们也惊慌不知所措。
“青沼!”
从观众席中央,站出来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子,是个身穿黑色毛衣的青年。
“你能不能对传单中所写的事解释一下?”青年喊道。
“你,你说什么?”
青沼晕头转向,狼狈不堪。他以为自己的罪恶勾当被揭露了,不由胆战心惊。
“好,现在我来读。这是夹在这个剧团散发的传单里面的,不会是恶意中伤、毫无根据的吧?”
青年说着,就朗读起来。
“各位,青沼祯二郎先生最近决定从某一家出版社出版他的新作。为此,青沼先生和这一家出版社的女社长签订了出版合同,可是青沼先生对那位女社长心怀鬼胎,主张以那位女人的贞操为交换条件,方能交稿。那位女社长不得不停止这项出版计划。不仅如此,卑鄙的青沼先生,怀恨在心,对那位女社长的丈夫恶意诽谤,说女社长已经和他发生了丑恶的关系。就是说,青沼先生,因为达不到自己的罪恶目的,就向女社长的丈夫恶意诽谤了……”
观众看过油印件,所以对下面的文章早已清楚。可是,青沼祯二郎本人却蒙在鼓里。他横眉怒目,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唇抽搐,说不出话来。身穿毛衣的青年继续读下去:
“最近,那位女社长的丈夫自杀了。各位,正是由于青沼先生的恶劣行为,女社长的丈夫自杀了。”
尽管观众们早已知道其内容,但是经这个青年朗读后,怒火中烧,大喊大叫起来。
“……各位,安静,安静。还要读下面一段给青沼先生听……最近,我们知道了这件事实,大为震惊,假如我们知道他这样道德败坏,就不会上演他的作品了,我们悔恨不已,同时,为我们的舞台被玷污,不胜悲伤。不知情的观众特地前来观看此剧,我们在此深表歉意。本剧团今后决不再上演他的作品,特此声明。”
青年高声朗读完后,高举起那张纸挥舞着问道:
“青沼先生,请你解释一下,如果不符合事实,请拿出证据来。”
这个年轻小伙子,涨红了脸,挺立着。全场沸腾起来。青沼祯二郎急红了眼,朝旁边一看,野见山房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野见山房子换了个地方,转到另一家更小的酒吧间去干活了。
顾客常常对她说:
“你闹得满城风雨,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再也不能演戏了。”
倘若对方是比较熟悉的顾客,野见山房子就说:
“我也是万不得已的啊。我为了一个人不能不做。当然,我离开剧团,很遗憾。可是,人们有时候不能不牺牲自己的心愿来发泄愤懑。后来,我也感到对青沼先生的批评有些过分了。不过,当时我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实在是迫不得已的。现在想起来,太对不起青沼先生了。”
假如对方是说着玩的,房子就只是笑嘻嘻地一言不发。
有人问她:“你说的那位女社长,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打那以后,她就杳无音信了。”
看到房子手里拿着一本诗集,顾客就问道:
“你也读诗吗?”
顾客把诗集拿过去看,说:
“我不认识这个诗人,也没有听说过这家北斗出版社……不过,装订倒不错嘛。”
野见山房子仍然默默不语,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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