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吾家囧徒初长成》 楔子 天元二年,冬。 长安、大雪。 连绵的雪花轻巧地覆盖了这座戒备森严皇家院落,青砖通道上,莲花底座的红色立柱内侧,穿着盔甲的侍卫们纵向一字排开,雪花融化在他们握着兵器的手背上,几分冰凉彻骨。 大雪弥漫中,青砖通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点,那小点行驶速度极快,近了些才知那是一个男子,怀中横抱着一个气若游丝的姑娘。狂风凛冽,男子的衣袖被吹得瑟瑟作响。而这一移动的景象,仿佛成了这99lib?死气沉沉的大殿中唯一的生机。 苏长安从来没有想过,她的首次出师会以师父刺入她胸口的剑为结束的标志,似乎这是她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表演。想起往日里,师父对她好吃懒做的无奈,这一刻,她原本是应该高兴的。 所以她笑了笑,师父从她胸口拔出软剑时,那剑中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耳边,发鬓处隐约可见人皮缝隙。 他的眼神有些惊愕、有些慌张,然后猛地上前从那缺口处撕了开来。 苏长安的脸,便清晰地露在他面前。 这是苏长安十六年来,头一次看到师父如此慌乱不安,她有些窃喜,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可惜,她快要死了。 苏长安攥着师父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她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萱草味,就像当年她从马上摔下来,师父突然出现托住她一样。但是一眨眼,周围的景色变了,彼此之间似乎也不复当年了。 当年若不出谷,省下许多事,苏长安有些后悔。 “师父。”苏长安攥着他的衣襟,原本想要99lib?蹭着他,跟他撒娇耍赖皮,却再也没有那样的精神气说话,颤颤巍巍道,“这一次,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苏长安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的心意,她是喜欢师父的,为了他,自己哪怕饮毒也甘之如饴。原来她一直以为这一切只是庄先生刻意渲染的话本子,现如今终于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奋不顾身,只是想保护眼前这个人,让他平安地活着。只是在这弥留之际,她还有些遗憾,会不会自己的死亡也会被庄先生说得面目全非?不过,以后她再听不到了,也罢。 “小十三,我带你回家。”师父一边横抱起苏长安,一边往大殿方向去。 苏长安勉强睁开眼睛,心中有一堆话想对他说,比如这几日,你过得好不好;比如你还生不生我的气;比如我只是贪玩,并不晓得你在我心中早已生根发了芽…… “师父……我是喜欢你的。”苏长安心口一痛,吐了一口血,她想这血淋淋的告藏书网白真是感人肺腑,若他不答应,事后就当自己当时迷失了心智胡言乱语。 师父将她紧紧抱着,声音满是心疼:“长安,这话应我来说,我要娶你,你可愿意嫁我?” 苏长安心中一阵狂跳,只觉得血气上涌,再也说不上话来。 唯有使劲攥着他的衣襟,生怕这个梦也不能圆满,于是她连连点头,生怕他感觉不到,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那记忆的尽头,是满眼的雪花,还有师父的那一句“把我的战甲取来”。 华楚之战,三天三夜…… 那是后话。99lib? 吾家.99lib. 第一章 一朝出萱谷 今天是我这个月以来的第四次离家出走,也是我这个月以来第十八次跟师父吵架。 我骑着小风离开的时候,师父淡定地站在悬崖上望着我。 他总是这样,一天到晚穿着黑色的衣服,还扎着黑色的眼罩,衣服逆风飘扬时,发出啪啪的声音,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我狠狠地一甩鞭子,愤怒地朝师父喊了一声:“我带着小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了!” 声音很大,风也很大,师父很高,八成没听见。 小风是我的坐骑,一匹小白马。它是我十岁生日那天,师父从外头带给我的一个活物,打 90a3." >那儿之后,我才觉得人生有点乐趣。 骑着小风跑了很远,直到师父在.99lib?我的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我才冷静了些。下了马,走到溪边洗脸,小风也有些口渴,低下头大口喝水。 自打记事起,我就觉得我很无聊,因为师父很无聊。他少言寡语,跟他说话还不如跟小风说话。 我摸了摸小风的鬃毛,对它说道:“这事不能怪我,你刚才也听见了,他说的那叫什么话。” 小风略微抬起头,对我眨了下眼睛,然后又继续喝水。 我觉得它是站在我这边的,心里面舒坦了一些,好歹加上我,局势已经一面倒了。 我自幼长在这萱谷,只认识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爹,好像是个很牛的大官,他隔几年会来看看我是否健在;另一个就是和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师父。 想想这十六年来,师父身边只有我一个人,的确是凄苦了些,但这并不能成为他妄图让我的生活变得同样凄苦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他经常和我对着干的借口。 四岁那年,他教我学琴背诗,我不乐意,他就让我在屋外罚跪,还好我自幼聪颖过人,假装晕倒,躺在地上睡了到了半夜,恍惚中记得他将我抱起送回屋子。 八岁那年,我了开窍,想要到外头看看,这个想法成了我至今的执念。 我起先并不想私自活动,就好心地问师父要不要一起,师父你也挺闷的是不是?他抱着宝剑坐在床上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我当下就火了,于是收拾了行李,走了一天,又回来了,因为我是个路痴,离开的一天里,我用了大半天在找回来的路。他看见我,轻轻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十二岁那年,他教我练剑,说是用来防身,这个实在不是说服我学习的理由。 防身?这萱谷之中,上至飞禽,下至走兽,哪个不知道谷里有一个小姑娘是不能惹的?况且那剑死沉死沉的,我才舞了几下,它就飞了出去,我吓得抱头连声喊救命。事后他竟然命令我举着剑罚跪,我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暮色四合,脖颈都抽筋了,也不曾见他来救我,当下便起了一拍两散的决心,索性离家出走。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小风,本以为能顺利逃出师父的魔爪,结果小风它……它也不识路!我们主仆俩花了两天才找到回家的路。 十六岁这年,我频频离家出走,师父似乎早已经习惯,所以总是冷冷地站在悬崖上看着我离开,过一两天,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难道师父不吃饭也不如厕吗? 他天天站在悬崖边上,装酷给谁看? 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伙食却不够丰盛。每次我回家后,师父总会烧一顿好吃的给我,于是我便不再计较,做人嘛,豁达些总是好的。 昨天是我十六岁生日,师父指着他面前的一堆宝贝对我说:“小十三,选一个。” 小十三,是他给我取的小名,当初问他为何取十三这个数字,他微微咳嗽一声说,因为我是他的第十三个徒弟,而且十三代表了天真无邪。我觉得说得十分在理,欣欣然接受了下来。 一年之中,只有我生辰那日,他才会迁就我,于是我便指了指我觊觎已久的那个盒子。 他愣了愣,还是点头同意了。 说起我与那盒子的渊源,要追溯到两年前。 我师父什么都会,会烧饭、会看病、会弹琴,还会飞檐走壁,可这些我都不羡慕,有他在,我还学什么?傻嘛不是。不过他还会易容术和下毒,这两样我倒是认认真真学了两年。 我对好玩的东西一向极具热情,成绩斐然。记得我第一次易容成师父模样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次数多了,他都不再抬眼看我,后来连小风也不再觉得惊奇,失落感倍增的我,将精力转移到了下毒上。 虽然我讨厌师父一天到晚不善言语,但怎么也不可能对他下毒手;小风是自己人,自然也是下不去手的。无聊至极时,就只好对自己下手。恶心、呕吐、晕倒这些小症状我还能应付得来,可有一次却不慎让自己吐了血,一时又没有找到解药,爬到师父跟前抱他大腿时,他脸色都变青了,等我恢复后,他朝我发了一通火,事后又罚我抄了一个月的古诗词,从此就不许我再碰那些玩意儿了。 现如今只有易容能让我娱乐身心,他的那个盒子里面>尽是些易容的工具,这次总算趁着我的生辰将其索要到手,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我坐在溪边无聊地扔着石子儿,回想着今天我和师父吵架的缘由,一拍脑门,才想起他今日无比突然地对我说:“小十三,我们要出去了。” 我那叫一个激动啊,想到这些年来的夙愿,今日总算得以实现。于是电光石火般收拾好自己的宝贝,吹了个口哨,小风就风驰电掣地跑来,我把行李都搁在了小风身上,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一挥 手道:“师父,走嘞!” 他站在门边,很平静地看着我所做的一切,扬起嘴角说道:“出了谷,回了家,要嫁人。” 我差点没从马背上翻下来,虽然我不大懂山谷外头的那些人情世故,可这嫁人我还是懂的,那些书上都写着呢。 我倒不是觉得嫁人有什么不好,可我打记事起,就在这山谷中和师父相依为命,刚满十六岁,师父就一下子让我出谷,本以为是天时已到,哪知道是为了嫁人,实在不符合我对自己人生跌宕起伏的期望。 所以我坐稳了身子,目视前方道:“不嫁!但我要出谷。”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同意我出谷,还是不同意我不嫁人,他的肢体语言总是那么高深莫测。 “我凭什么要嫁人,我凭什么一出谷就要嫁人,我凭什么要听那死老头的话,凭什么……” 师父对我的炸毛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在我发火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不是死老头。” 我宣泄了一气,喉咙喊得有些累,有些懊恼地问道:“嫁给谁啊?” 他摇了摇头。 “师父,你……你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 这番不负责的回答,让我刚刚平息的怒火,立马又被点燃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出去送死,真没有想到你如此心狠手辣,跟那个死老头有什么区别,简直就……就不是人!” 他走到小风身边,摸了摸小风的鬃毛:“出去看看便知道了。” 我心里一软,想他不过是外冷内热,也还是疼我的:“那我看了不喜欢,就不嫁了,对不对?” 他摇了摇头道:“还是要嫁。” 我眼睛一酸,瞪着他道:“我真生气了!”一夹马肚,小风很听话地飞奔起来。马背上的我噙着眼泪,想他多年对我的养育和照顾,竟然就是为了让我嫁人,这跟养一只猪,养肥了就杀掉有什么区别? 当我扭头看到他站在悬崖边上的淡定神态时,更加生气,于是就有了之前的那段宣言:“我跟小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了!” 这次的出走,不是盲目的,至少我带了宝贝。我拿着树枝抽了几下空气,走向我的秘密山洞。 这山洞就在溪水旁边,被一棵树遮掩着,我做了标记,很容易找到。 我走进去,生了堆火,弄了个干净的草垛子,然后把宝贝们摊开数着玩。 一只粉色飘带的蝴蝶结、一支玉簪子、一个拨浪鼓、两只皮影小人,还有一个铃铛…… 我将这些宝贝悉数数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那个装着易容工具的小盒子里面。 忽然,洞口外的小风一阵嘶鸣。我心中一紧,莫不是它又惹事了? 小风素来不安分,常常与谷里面的野兽厮打斗殴。 于是我匆匆盖上了盒子,随手抄起了地上的树枝,撒丫子便往洞外跑。 只见小风低着头,往我的方向拽着的,竟然是一个人…… 要说狼啊、熊啊,我还能淡定些,住在萱谷这些年,见到野兽的机会多了去了,它们跟我也熟。可突然见到个人,我吓得浑身发抖。 要知道,除了师父和我爹那个死老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旁的人啊。 小风见我出来,又轻轻嘶鸣了一声,然后低头继续拽着那人的肩膀往我这里扯,看样子它很兴奋。 我将树枝伸在前头,颤颤巍巍地走向那人。 那人趴着,也不知道什么模样,看样子小风是把他从溪水中拖出来的,他浑身是水,衣服上还有血,真是触目惊心。 我仰头环视了四周,都是峭壁,依稀有几棵从悬崖缝里长出来的树。这人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不容易。 我估摸他应该没有什么杀伤力了,但还是有些怕,于是慢慢走近他,用树枝戳了戳他的背,他没有反应,我又戳了戳他的脑袋,还是没什么反应。这下我胆子大了些,正想示意小风离远点,抬头却发现它早已躲到了远处。 我用脚尖轻轻蹭了蹭他,然后使劲给他翻了个身,看他满脸是血,怕是要破相,不禁对他生了些同情。 蹲在他面前,托着下巴注视了他一番,不知道他死了没有。于是我学着师父的模样伸手把了把他的脉,把了半天,也没有感觉到脉搏跳动,不知道是把的位置不对,还是他已经死了。 我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也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只好俯下身去,歪着头,将耳朵靠着他的鼻孔,哪里晓得这人猛地一咳嗽,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草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我的耳朵旁尽是湿漉漉的东西,心里埋怨这人怎么这么不讲卫生,随便朝人吐口水。 小风瞬间跑到我身边,朝那人龇了龇牙,显示它是不好惹的。 那人咳嗽了一声之后,便没有了动静,我恶心地拿袖子擦了擦耳朵,这一擦吓了我一跳,袖口上尽是血。 这人的嘴角不断往外渗着血,看样子五脏六腑都伤得不轻,也怪可怜的。 这十六年我长在萱谷之中,虽得过头疼脑热,却也是师父煎药给我,我又懒得学那些药理,现在自然也不晓得怎么救他。 突然间想起几年前师父从萱谷外头回来,受了重伤,满身是血,当时急得我直掉眼泪。他便让我找些紫色的草来,一半煎药,一半外敷,过了数月,师父便生龙活虎起来。 我对那药的印象十分深刻,后来听师父说那种草叫萱草,紫色的萱草对治疗因兵器受的伤有奇效,外界很难找,但在萱谷却很常见。 我骑着小风趟过这条小溪,溪对岸就有很多。我采了一些来,放在洞中,又和小风一起,连拖带拽,将那人弄进洞中。 生了火,将那人的脸用水洗干净,才发现他长得眉目清秀。看他胸口不断渗出血来,便将他的衣口解开,看伤口,似是被利器所伤。我帮他擦拭干净,将捣好的萱草给他敷上,托着下巴等药煎好。 我一心希望他能好起来,这样萱谷之中就能多了一个跟我讲话的人了,日子也不至于那样无聊。这人又咳嗽了几声,然后像昏死过去一样,好在气息还有。 我自己也盘算了一下,若是三天之后他醒不过来,我也只好带着小风回去找师父救他,眼下刚刚和他吵完架,我是拉不下脸回去的。 于是这两天就在无比忙碌中过去了,以前离家出走,总是耐不住寂寞才回去,现在总算找到了些事情做,所以也不觉得无聊了。 第三天晚上,月朗星稀云朵朵,我拿着狗尾巴草坐在山洞口的秋千上看星星。还记得我第一次夜不归宿时,便发现了这个山洞,我躺在洞里睡去,第二天醒来,洞外便多了这个秋千。 周围安静得很,溪水淙淙,空余蝉鸣声,这样的气氛,让我想起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每当师父打坐,我便蹭到他旁边,将头搁在他的大腿上,叼着狗尾巴草看星星。师父常常戴着眼罩,我总是会有冲动将它摘下来,想看看那眼罩后面的眉目。不过考虑后果可能不利于我自己,所以通常只是躺在他的腿上咽咽口水。起初他还皱眉对我赖在他身边表示不满,时间长了他倒也逆来顺受,算是默许。 那个时候可真好啊,他盘腿打坐,我就那样躺着,时不时地问他些问题:“师父,我是不是你所有徒弟中最漂亮最聪明最伶俐的呀?” “师父,你说萱谷外的人怎么生活啊?” “师父,你这样坐着腿麻不麻?” 常常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迷糊中师父总会把我抱回去。 想起师父受伤那次,他满身是血,胸口里竟然是他出谷前我求他给我带回来的皮影。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用手在墙上投射出影子玩,听他说外面有卖皮影的,就央求他出谷时给我带。那皮影上沾着他的血,也擦不干净,我后来自编自演一出赞美他的戏,他也不看,气煞我也。 至今我还记得当初写的词:“风儿轻轻吹,叶子缓缓飞,我在树底下,小风慢慢归,一起等着师父回。” 我轻轻念起这首词,想起我起初骑马时有些怕,从小风身上摔下来,他飞来一把托住我,长发飘在我的眼帘,有淡淡的萱草的味道。 从此以后我更是不再学那些武功剑法,我若是学会了,他就不会保护我了,这种划不来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想起往日的种种,眼睛一酸,不晓得师父想我了没有,这次可是我离家出走时间最长的一次,他到今日都无动于衷,也不晓得来找我一下,我走得又不远。 我摇了摇头,往洞里面走去,那男子还在昏睡,我躺在旁边干净的草垛子上,跷着二郎腿,叼着狗尾巴草,琢磨着明儿该怎么办。 这三天的离家出走,足以让师父知道我的决心。我回去之前,把脸上弄得惨些,好像在外头受苦了一样。他肯定得心疼我,趁着他心疼我,我就跟他说清楚,嫁人可以,但是得看清楚了才能嫁,那人要是缺胳膊少腿,再缺心眼,我是万万不嫁的,希望他能推己及人,体谅我一个少女的心情。 突然觉得这三天的历练果然让自己成长了很多,想到这里,我便美美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洗漱完了,又看了那人一会儿,他虽然未醒却也可以胡言乱语,看样子萱草的确有效。 我替他擦了擦伤口,换了药,扶着他灌下了一碗汤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拍了拍他的脸蛋,对他说道:“小子,你好好睡,我去找人来救你。” 这男子仿佛能听见一般,嗫嚅着嘴唇,我凑上去才听清楚,他道:“不……不要……” 我哪里管他要不要的,看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便收拾了下我的宝贝,吹了个口哨,正在溪边喝水的小风一颠一颠地跑过来。 我翻身上去,嘱咐道:“回去可不许这样活蹦乱跳,要装得很疲惫,我们可不是出来玩的。”说着我又抓了抓的头发,让它们蓬乱一些,顺便揉了揉眼睛,希望眼睛红红的。这几天忙得我都没有吃饭,估计面色也不好看,这样最好。 小风也配合我走起迂回的路线,以显示它也饿得不轻,体力不支。 于是我信心十足地一边往家赶,一边想着见面时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晕倒。快到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抬头一看,那悬崖边上竟然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心中一紧,莫非我走错路了?不会啊,每次回家我都走这条路啊。环视四周,发现果真一个人影也没有,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师父他莫不是生气了,不要我了吧? 小风嘶鸣了一声,发现并没有引出师父,于是更奋力地往家赶。到了茅屋,我跌跌撞撞地往屋子里面去,一推门,发现师父真的不见了。 “师父!师父……”我撕心裂肺地吼了好几声,也看不见他出现,心里真的慌了。 回到堂屋,才发现饭桌上竟然放着饭菜,于是破涕为笑,还好还好,他没有不要我,不然怎么还留饭菜给我。 我抄起筷子就要吃,可这饭菜都凉了,我闻了闻,有一道菜已经坏了。才发现我最爱的红烧肉下面压着一张纸,抽出来一看—小十三: 为师出谷,你从洞中出来后,若想出谷,按照下面的路线来找我。 切记,易容。 然后是画得十分详尽的路线图,路线图的终点写着曾府。 曾府是我名义上的家,十六年来,我未曾谋过面的家。 不过这字条好生奇怪,也没有说去找谁,见了人该怎么说,还有师父会在什么地方接应我,统统没有说。 我看得一头雾水,以前他也留字条,但都是“小十三:为师出谷,勿忘吃饭,不要乱跑”。 今天倒好,让我从洞中出来后……等等,他怎么知道我的那个秘密山洞的?师父果然是博大精深,无所不知啊。 哦,对了,山洞里面还有个人,不晓得现在还活着没有,可是不知道师父身在何方,我该怎么救他?出谷前,我得把那人处理一下。 我把字条塞进衣袖,带着小风又去了山洞。 山洞里面的那个男子好像移动过,我看了看他,有些好转。 我将路上采的那些萱草都煎了,又灌了他一碗。他总算有了些反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嘴巴嗫嚅却发不出声音。 我见他这样,忙劝他:“有什么话等身体好了再说。” 他点了点头,满含感激地看着我,然后嘴角弯起漂亮的弧度,嘴边还有两个小梨涡。我的脸微微发烫,从没有男人对我这样笑过,可真是要命,于是说话也哆嗦起来:“你……你好好歇着,哈……哈哈……” 他躺在草垛子上,眼神却停在我身上,不晓得我是不是相貌丑陋让他如此注意,心中十分忐忑。 他又笑了笑,缓缓才道:“多……谢……姑娘……搭……救。”六个字断断续续停了四次。 我豪爽地挥挥手,表示不用谢,然后背过身去认真地煎药,实则是平复自己的心跳。 “姑娘芳名?”他轻轻问道。 我看了看他,想这萱谷十六年不曾有外人来过,他这样半死不活地出现,定有蹊跷。况且告诉他我的名字干吗?我都要出谷了,不缺人跟我玩。 他见我不答话,说道:“在下……楚辛,感谢……姑娘……” 没想到救下来的是个结巴,我有些懊恼,侧过身对他道:“好了好了,你歇着吧,我要出谷去了,这药都给你煎好了,你自求多福吧。”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后来我才晓得,这美女救英雄都是要救完的,没有救到一半就放弃的道理。 他颤颤巍巍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道:“姑娘……我……” 我本来也不打算要,可他递过来的玉佩是一条鱼,绿油油的着实可爱,我眼睛也离不开,不好意思道:“哎哟。”说着便将玉佩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想起书上说“有来有往”,于是将我的宝贝们都倒在了地上,他惶恐地看着我,八成是被我的宝贝迷了眼,我自豪地指了指地上道:“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你喜欢哪个,我送你,跟你换。”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99lib?t>。 白拿人家东西,师父晓得了肯定是要骂的,于是我挑了一只粉色的蝴蝶结道:“喏,送你。”犹记得当年从师父的包裹里发现它时,硬要师父帮我别在头上,当时他脸都红了。不过这蝴蝶结的颜色已经落了很多,等见到师父让他给我买一只新的,这只就送人吧,换一块玉佩也不算亏。 我也不等他回答,便将蝴蝶结塞到他手里道:“我可没有白拿你的。”随即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我有要事,出谷去了。” “姑娘,芳名……”他问道,“今后……” 看样子他还是不大舍得他的玉佩,估计琢磨着有一天见到我还能要回去,我怎么能上当,于是笑了笑:“我叫曾美丽,再见。” 萱谷之中,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旁逸斜出的枝干,将天空分割成了好几块。 我按照师父留下的地图出谷,走到谷口的时候,差点哭了出来。 不是因为我对于这片土地的眷恋,而是发现,这些年我每次离家出走,都是在往谷里面跑,如此当然找不到出口了。其实那出口就在屋子后面不远,原来这些年我都跑错了方向。 我站在萱谷出口,居高临下,第一次看清楚它的全貌,这里山清水秀,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忽然听见?一声狼嚎,跟着整个萱谷似乎都动了起来,一时间,飞禽走兽都出现了,它们都看着我的方向,发出各种声音。 它们是来送行的。 小风腾空扬起前蹄,嘶鸣了两声,我知道它这是跟小伙伴们炫耀要跟我出去了,于是拍了拍它的头,示意要低调,然后冲谷底挥了挥手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原本以为萱谷就是整个世界了,外头也不过就是大一圈的萱谷,谁知道有这样热闹的集市、聒噪的人群,还有各色的车马。没有人管我的日子里,天是蓝的,水是绿的,人是快乐的。 这一路上最让我欢喜的莫过各地的茶楼了,面对了十六年不爱说话的师父,乍一看见茶楼中那说书先生不停歇的嘴巴,热泪盈眶,格外亲切。于是每到一处,便会来到当地的茶楼歇一歇脚。 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便是朝廷中的八卦,而最让我津津乐道的,便是十六年前的一场宫廷政变。 据说先皇是个很有个性的智者,他觉得一切都遵循祖例并没有错,但总循规蹈矩是不够出彩的。于是他一改立长子为太子的规矩,要立贤能者为君,并号召大臣们跟自己一起考察。一时间大家都觉得皇帝圣明,给予了他们话语权,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一考察,就是一辈子,先皇直到死,也没有把考察的结果的公布于众。 先皇只留下了一位皇子,原本应当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可这“立贤为君”的规矩,则引来了历史上必然的一场厮杀。 皇子越封,三朝元老韩家的世子韩洛,各有自己的支持者。越封的追随者是保皇派,认为皇子才是天下正统;韩洛的支持者则是革新派,觉得先皇膝下只有一子,之所以一直不立太子,正是看不顺眼这个皇子,而世子韩洛德才兼备,为保华夏河山永固,应当立韩洛为皇。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时,出现了一个转折—唱戏的都知道,人多了才能热闹,于是皇子越封的姑姑,作为这部戏中的唯一一个女主角,将这出戏推向了一个高潮。 长公主当年辅佐先皇朝政,在朝中笼络了不少民心,人脉财力都具备。于是她这一派适时地站了出来,表示大家其实都误解了皇帝的意思,既然先皇讨厌循规蹈矩,那就应该标新立异个彻底,来个史无前例的女皇帝。并且声称这才是遂了先皇的心愿。 这本是出腥风血雨的宫廷政变,但在我听来却轻松了许多,不过是一大家子人抢遗产。这长公主也是闲得慌,天下本是男人的天下,亘古不曾改变,她一个女人,凑什么热闹? 这个故事,我走了三座城才听到了结尾。 面对长公主的强大势力,另外的两方做出了最聪明的决定:联合了起来,最终清除了长公主的势力。 夺位失败后,长公主自挂了东南枝,三尺白绫便让她香消玉殒,驸马得知,也追随而去,夫妇二人倒真真诠释了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夫妻二人留下了一个小女儿。关于这小女儿的传闻,可就更多了。一则说当时就被皇子和世子的势力给杀了,为的是斩草除根;一则说那小女儿如今已长大,正在搜集各方势力,企图复仇;还有的说,那小女儿被一个官员默默收养,可惜后来那官员也自身难保,害得那小女儿被卖入了青楼…… 关于这皇位的最终归属,现下是没有什么疑问了,正是皇子越封。 关于翩翩君子韩洛的传说倒是只有两个版本:一说他当年目睹太多宫廷厮杀,看破红尘归隐而去;一说他其实被皇子摆了一道,事成之后,被暗杀了…… 虽然我想不明白那韩洛是如何看破红尘的,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故事听完了,我离长安还很远,于是一种莫大的空虚感袭上心头。 第二章 异国皇子来 前往长安曾府的路上,我一共救了一个人、打了三次架、易了五次容、吃了七顿霸王餐、迷了……嗯,迷了好几回路…… 这日,我拦住了一个少年向他打听长安城怎么走,他有些不耐烦地指着前方:“你直走往前,过了一条河,估摸一天不到,就能看见一块石碑,石碑后面便是城门了。你若是识字,看到那城门上‘长安’二字,你就到了。别再扯……我袖子,我去打酱油了,我娘亲等我回去吃饭呢。” 我道了谢,庆幸自己识字,走了三天,才看见一块碑,碑上刻“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八个大字,苍劲有力。 再一抬头,终于瞅见那城门之上赫然写着“长安”二字,心中激动万分,一夹马肚便想策马而入,结果却被那门口的侍卫拦下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不识字吗?去去去,后面排队去!” 我连忙下马,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个究竟。城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告示,洋洋洒洒数百字,大概意思是楚国皇子要来求亲。百姓们欢欣鼓舞,觉得看不见自己国家皇子的样子,看看国外的也很不错,好歹也是皇室中人。很多人慕名前来,城内秩序一度瘫痪,所以大家都要排队,每天只放一部分人进城。 我连忙排到了队伍的尽头,在眉间搭了个手,竟然看不见队伍的另一头。站在我前面的一位中年男子笑道:“这位小哥也来看热闹啊?” 我笑了笑,小哥,呵呵,我是美得辨不清男女了吗? 他一边从背着的竹篓里拿东西一边道:“年纪轻轻就跑出来,家里人也不担心吗?看这趋势没个三五天是肯定进不了城的,你可有什么准备?” 我摸了摸小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一边将竹篓里面的东西展开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道:“小年轻,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唉……” 再一看,他竟然打了个地铺,躺了下去,舒展了一个姿势道:“我这是有备而来,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还是回家吧,别让大人着急。” 只一会儿工夫,我身后也排起了长队,有些人竟然已经开始生火烤肉,看样子大家都是有计划有目的的。空气中飘着肉的香味,我摸了摸肚子,小风蹭了蹭我,我知道它也饿了。我咽了咽口水,拍了拍它的鬃毛:“忍一忍,忍一忍,等到了城里,找到了师父,就有吃的了。” 说罢,觉得有点别扭,又说不出哪里别扭。 突然间人群中一阵骚动,刚刚为难我的那几个侍卫,已经全副武装站到了道路一边,口中喊道:“烧火的把火灭了,睡觉的把铺盖卷了,你、你、你,还有你,把刚刚扔掉的瓜子壳捡起来,注意影响!” 刚才那位桥走得格外多的前辈赶紧爬了起来,一溜烟地把行李都收拾了起来,然后小声对我道:“怕是有变!”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这变得还不够明显吗?刚刚还打盹儿聊天的侍卫们,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事物异常必为妖的道理我还是很懂的。 果然那侍卫接着喊道:“楚国皇子马上就要进京了,你们都打起精神来,要遵守礼仪,不许大声说话,我们是华夏大国,千万要做好榜样!” 众人纷纷答应,那位桥走得比较多的前辈对我笑了笑道:“这位小哥,今天我们的运气可真是好,你说是不?” 我赶紧作揖道:“前辈说得甚是,甚是。” 周围的人纷纷作揖附和道:“甚是甚是。” 侍卫们满意地看着我们这圈人相互作揖。 过了片刻,便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果然声势浩大,非同凡响。 没想到我竟然有机会看看国外的皇子,心中一阵窃喜。 我虽低着头,却使劲地翻着眼睛,想仔细看看这样的大场面。原以为要等几天,到了城里面才能看见,谁知现在就能遇到,怎么能不翻? 可余光却发现周围人都在翻,可见独翻翻,不如众翻翻。 很快城门内便出了几队人马,速度之快,动作之整齐,让我觉得他们一定是藏在城墙背后,等到有了消息,就立即冲出来。 “那个领头的,肯定是个大官。”身旁的那位前辈碰了碰我道。 我悄悄一抬头,差点没有将眼睛翻过去。那人……那人不是我爹吗? 那个死老头,站在门外恭敬地等待,对方则是气势磅礴而来。尘土之中,见着那黑得发亮的马匹之上,身着锦缎的男子气派十足。 我打量一下身边的小风,它的皮毛展现了一路的风尘仆仆,只依稀可以判断它原是白的。再看看人家的马儿,生龙活虎、精神抖擞,一看就晓得是出身名门,我十分内疚地看了看一边的小风。小风也转过头来瞧我,它眼神中充满了自卑与责怪。 我摸了摸它,心虚地感叹道:“你看人家的坐骑,一看就是皇亲国戚,你拉低了我的档次,可知道?” 小风低下头,躲过我的手,将头扭向一边。 我冷哼一声,心想这家伙,明明拖了我的后腿,bbr>如今却埋怨我。突然见听见周围人好奇地讨论— “那个人是谁?掉队了?” “我看不像是一般人。” “哦?前辈,这话怎说?” “一..般人是不会掉队的。” 那个掉队的人,身骑白马,破尘而来,身后有十几个侍卫跟着。说书先生口中的一身杀气,恐怕便是如此了。 楚国的使团,刚要下马向华夏国的迎宾大臣们行礼,却都被这掉队人的马蹄声吸引住。 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只觉得他似曾相识,想起说书先生曾说过,相爱的男女,在见面前都会有一种“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的感觉,此刻这种感觉竟然从我心理蔓延开来。 可惜的是,他并不是传说中“最熟悉的陌生人”,这人我是见过的。他曾昏倒在溪水边,从身上卸下一个玉佩交赠与我,而且还是个结巴…… 楚辛的再次出现,宛如话本子里的情节一般,让我心潮澎湃。 可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如果真就是个掉队的,我想我肯定不要认识他,丢死人了。当然,他最好也别认得我,那一块玉佩,我可不要还给他。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周全的时候,楚辛已经策马到了那楚国使团中,只见楚国使团瞬间方寸大乱,我想,我救下的莫非是个刺客?那也太酷了…… “保护大皇子!”楚国使团中传来侍卫的吼声。 听到吼声,我周围的百姓也乱作了一团。刚刚还热烈讨论此男子来历的围观群众,此刻争相离开,但因为大家想法都一样,所以一时间谁也没有离开成。 大家相互推搡,尖叫和哭泣声弥漫了我方方阵。 “打……打起来了……” “不得了啦,玩命啦,快走啊!” “你让让啊,怎么挡路呢?刀剑不长眼啊,你快让让啊!” “我娘不让我出来,我非出来,这回我真要死了……呜呜……” 我十分不满意大家此刻的反应,他们的手足无措、抱头逃命的举动,完全阻挡了我的视线。期间还有一个和自己妻子走散的男人,一把拽住我往后头退,虽然我一再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死活不放,混乱中还与别人发生了争执,撕心裂肺地骂了几句后,才发现拽错了人,于是一把将我甩开,又将我骂了一番,才拨开人群去找他的妻子。我真是躺着也中枪。 “大家不要乱跑,要冷静!”虽然守卫的声音屡次出现,却使得周边的人更加慌乱了,直到眼前隐约闪过一道银光,大家才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定睛再看,楚辛的坐骑已经放缓了脚步,绕着楚国使团轻轻踏步。坐骑上的男子,气宇轩昂,长发高高束起,手中握着剑,剑刃上隐约有鲜血滴下。 周围人便同时发出了感叹声,此刻大家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十分懊恼自己错过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我无比怨恨地瞪了边上的青年一眼,如果不是他们推推搡搡,我的视线也不至于凌乱。 “楚辛皇子回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随即那楚国使团内竟然整齐划一地展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声?99lib?音—“楚辛皇子安!” 声音雄厚,划破苍穹。 而我身边的众人又恢复成之前的状态,有嗑瓜子者,有大声嚷嚷者,有相互埋怨者。 “哎呀,死人了啊!” “这位兄台,那不是普通的人,死的是楚国的大皇子!” “此生无憾啊,此生无憾……” “兄台,此话怎讲?” “原本进城是希望能见到活的皇子,可还没有进城,却..见到两个皇子,其中一个还杀了另一个……” 皇子不常见,皇子被杀就更不常见了。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我倒是十分佩服面前这些楚国的将士,说变就变,效率高得惊人。 再一转头,那对面站着的死老头,脸上仍旧挂着微笑。从刚刚楚国大皇子入城,到楚辛的行刺和百姓们的骚动,再到大皇子被杀,他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 “华夏国太尉曾山远,恭迎楚国皇子—”他恭敬地向楚辛行礼。 “曾太尉不必拘礼。”楚辛在马上拱了拱手,客气道。 “皇子,城内请,陛下已经设好酒宴,为皇子接风。”曾太尉做了个请的姿势。 人群中又是一片骚动。 “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没有看够呢?” “哎呀,快让我看看,刚刚我没有看清!你们让一让,刚刚我都没有挤进来……” “你挤不进来怪谁?哎呀,你把我的瓜子碰撒了……” 混乱中,我觉得背后被人猛地一推,霎时间我便冲出了人群。小风护我心切,踢了两个人,来到我的身边。 我的突然出现,惊吓了那匹载着皇子的白马,它前蹄腾空,旋即响起了嘶鸣之声。我抬头正好看见楚辛紧勒缰绳,他的头发在阳光中散发着好看的金光。 “刺客!有刺客!”人群中传出了警觉的声音。 我立马看了看小风,它已经成功地躲入我的身后,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我拽着小风的缰绳,警惕地四处张望:“哪里……哪里有刺客?” “抓住他们!”一瞬间就有侍卫将我和小风围了个结实。 我心中一紧,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结果遇到了传说中的刺客,着实是命途多舛。 定睛再看,围住我和小风的侍卫们,噌噌噌地拔出了刀,指向我们,动作整齐划一。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真是虚惊一场—原来我们才是刺客。连忙安慰众人道:“误会误会……” 领头的侍卫举起刀来吼了一声:“给我杀!” 我吓了一跳,转身上马,调转马头想先突围出去再说。只听见身后一声喊—“住手!”楚辛终于发话了。 我要是刺客,当初在谷里就把他杀了。况且现在我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一只营养不良的累赘小风,实在不是刺客的标准配置。 楚辛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身上,很快他便说了一句话本子中常见的话:“抬起头来。” 眼下我旅途劳顿,必定面色惨淡,不修边幅。放在别的时候,我一定不愿意抬头,眼下却只有如此,才能保命。不得已我只好出卖色相,将头抬了起来。 “美丽姑娘?”楚辛吃惊地说道。 太好了,这个身骑白马的皇子居然不是结巴。 我故作高深地冲他点点头。 他的眼神中充满笑意,对我拱手道:“楚某能再次见到姑娘,实属惊喜,不知姑娘……” 话未说完,就被我爹那个死老头打断:“陛下已经等候多时,皇子请—”说罢行了礼,催促之意十分明显。 楚辛微微颔首,眼光却落在我的身上,有些暖意:“今日在下有事在身,先行告辞,改日定当……” 我想这人真是客气啊,身为一个皇子,又刚刚杀了亲人,得多么忙啊,还那么谦虚地说有事在身。于是连忙道:“您忙您忙……”说罢朝他拱了拱手,然后立马掉转小风,心想得赶紧离他远一些,免得他索要那块玉佩。 我正要离开时,瞧见一旁的曾太尉正冷静地吩咐道:“留下几个帮手,帮衬着楚国将士将这里打扫干净,城门之处,不得失仪。” 于是楚国的大皇子在“不得失仪”四个字中,离开了我的视野。在百姓们的好奇的目光中,楚国的使团也离开了我们的视野,城门终于缓缓合上。这期间倒是混进去几个聪明的路人,我也想浑水摸鱼,但由于坐在马上,过于引人注目,没有得逞。 这样下去可真不是法子,这一等就得等到明天早上,目的地近在眼前,我又饿得慌,怎能就此罢休?于是我将小风牵到远处,看四下无人,便易容成了个富贵公子哥儿的模样,骑上小风直往那城门口冲去。 在城门处果然被人拦住,那侍卫正是先前拦我的那厮,他冲我吼道:“今日进城的名额已满,你去排队,等明日再说!” 我挑起刘海,露出我那易容后格外英俊的脸,吼道:“本公子在前头遇到山贼,衣服财物都被抢劫一空,你还敢拦着本公子!你知不知道我爹是刘刚!”说罢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狠狠地在空中抽了一鞭子。 那人愣了愣,和旁边的侍卫咬了咬耳朵,忽然变了脸色,拱了拱手道:“小的不知是刘公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说罢赶紧吆喝了一声道,“快,把侧门开了,让刘公子赶紧回家吃饭。” 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只听见那个侍卫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刘刚是不是那个刘太尉,总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原先和他咬耳朵的侍卫道:“宁可错放一千,不能拦住一个。” 他连连点头。 这一进城,立刻觉得是另一番景致:街道宽敞,市民热情,鸟语花香……总之什么都好。 第三章 变身小公主 天元十年春,桃花盛开,长安城内一片繁华。 城中一间靠左边的店铺中放了四张桌子,虽然有些破旧灰暗,但这店名分外大气—四海酒楼。 右边的一个靴子铺,一家老小在门口扯着嗓子齐声喊:“客观莫须东奔西走,小店靴子应有尽有。如今由于经营不善,倾尽所有跳楼大甩卖,莫走莫走,瞥一瞥,望一望,十文钱一双靴,呜呼哀哉呜呼哀哉,仅剩一天仅剩一天!甚好甚好,小店因为经营不善……” 我同小风一齐停在他家店前,偏着头,仔仔细细将这话听了一遍后,对长安百姓肃然起敬。生意如此惨淡仍能乐观面对,恐怕早晚能将生死看透,想起自己的患得患失,实在太小孩子气了。 途中我还经过了一家酒楼,听客人说这是长安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抱月楼。酒楼的说书先生也是评书界里响当当的庄先生,于是决定坐下来听听。 庄先生讲完,已是夜幕降临,我心里计划着等到见了师父,一定要拉他陪我一起来听听,见识见识这说书先生是怎么讲话的。 月上中天时,我终于来到目的地—曾府,府门前屋檐下的四只灯笼晕出斑驳的光圈,引得几只飞虫嬉戏。 我卸掉面具,便听见咯吱一声,大门徐徐打开,门里探出个小厮,走到屋檐下,将灯笼取下一只,换了个烛心,又挂了上去,眼睛余光瞟到我时,吓了一跳,随即喝道: “何……何人在此?” 我愣了愣道:“是我。” “你找谁啊?” 我脱口而出:“我找我师父。” 这小厮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哟嗬,一个小乞丐,跑到曾府来找你师父?你怎么不找你爹啊!臭要饭的!” 看来,一个人穿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我在城门口嚣张跋扈,那侍卫就对我十分敬畏;现在我柔声细气,只是脸上略有些污渍,就被当成了乞丐。不过他看人很准,我的确是来找我爹的。 这小厮见我不说话,便上前推了我一步,我没留神,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小风赶紧从后面托住我的背,待我站稳,我们一人一马,怒气十足地瞪着他。 他索性指着我的鼻子骂道:“臭要饭的,赶紧给大爷滚,不然打死你!” 小风见他怒气十足,便往我身后缩了缩,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我这个人向来讨厌记仇,一般有仇都是当场就报了。所以我立马顺了腰带里的一粒小丸子,放在手心轻轻捏碎,待他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拍到了他脸上,他瞪大眼睛倒了下去。这可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只是让他暂时闭嘴。 小风见他倒下,立马蹿了出来,用蹄子踢了踢他。我一个手势,它才恋恋不舍地跟了上来。我啪的一声推开了大门,心中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师父了。在萱谷的时候,每次我回到家门前,都会喊一声“师父我回来啦”,这次也不例外。 那死老头,大名鼎鼎的曾山远太尉闻声一路小跑,边跑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坐在马上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难道我见不得人吗?小风跟他不熟,两只前蹄腾空,嘶鸣了好几声,他身边的仆人连忙提醒道:“老爷,小心……” 他们也许觉得小风很威武很有杀伤力,但只有我知道,它是因为害怕才这样的。 我拍了拍小风的脑袋,示意它别激动,然后拉着缰绳挑衅地看着曾大人。可他却上下打量了我:“你怎么脏成这样?”目光中满是嫌弃,我想这爹估计真不是我亲爹。 他吩咐下人带小风去马厩,小风先是不情愿,但一听见那仆人说有新鲜的马粮,便蹦跶蹦跶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人去了,真是个小禽兽。 曾大人领着我往里走,边走边道:“你师父说你后天才到,没想到提前了。” 我“哦”了一声,刚想向他打听师父的下落,但来到中院厅堂时,看到下人们正在布菜,并且很快就摆满了一桌。曾大人客气道:“饿了吧,吃吧。” 我的确饿了,狼吞虎咽时觉着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但转念一想,不吃饭哪里来的力气想,于是全身心地投入在用餐之中。 风卷残云后,曾大人对我吃相有些微辞,但我才懒得理会他,除了师父,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我迁就。 “你来了便好,休息几日,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办。”他说话时甚至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等我去办?我心中顶不舒服,却也懒得跟他顶嘴,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用餐前想问的问题。由此可见,吃饱饭对于人来说,是非常必要且充分的。“我师父呢?”我问道。 曾大人看了我一眼,捋了捋胡须:“嗯,他受伤了,在房中修养,不能……” 我听他这语气跟说今天下雨一样寻常,又气又急,连连说道:“什么?师父他快死了?我要见他,他人呢?”我虽是个路痴,但只要知道师父在这里,便会将这曾府翻个底朝天,一寸寸地找,一定能找得出来!我一丢筷子,站起来就往门口跑,一个没留神我便与门口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退了几步就坐在了地上。那人竟然还被我撞得吐血,血还滴在了我的袖子上,心想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倒血霉吧?这下麻烦大了,我得赶紧找到师父带他离开,反正萱谷里面萱草多的是,养他的伤不成问题,我定要将他养得白白胖胖…… 此刻头顶飘过一个声音,颇有些无奈:“谁说为师快死了?” 身后那死老头心疼道:“你伤没有好,说了不能到处乱跑……”我听见这样熟悉的声音,心中一酸,抬起头来,眼前这人一袭黛蓝色长衫,戴着眼罩。想起自己一路风餐露宿,我的眼睛一下子朦胧起来,泪珠吧嗒吧嗒地滴个不止,我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抹,扑过去抱着他哭道:“师父师父,我想死你了,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打不死他,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你不在吓死我了,小风它胆子小,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心酸啊我,我都几天没有吃饭了……” 说着打了个饱嗝。 师父侧过身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目光落在还在我手里攥着的衣袖道:“你在用为师的衣袖擦嘴巴吗?” 藏书网我打了个饱嗝,又用他的衣袖擦了擦嘴巴。 师父的目光中有些无奈,又打量了我一番:“小十三,你怎么脏成这样?” 我看他受着伤还晓得关心我,推了他的手,又抱着他哭道:“我饿的呀。”说罢又不争气地打了个饱嗝。 师父想把我拉开,可我就是死赖着他,脏也脏死他,再说袖子给我擦擦嘴巴怎么了呀?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赞许:“小十三,几日不见,你这体力越发好了。” 我还未来得及辩解,只听见耳边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竟让堂堂曾太尉陪着吃饭,这面子可真够大的,我倒是要好好地瞧一瞧。” 我松开抱着师父胳膊的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定睛瞅了瞅来人,不争气地又打了个饱嗝。 这妇人打扮得甚是华贵,翡翠绿的襦裙,深黄色的绸缎外衣,年纪大了些,却十分有味道。她走到我面前,打量了一圈,掩了掩鼻道:“太尉您如今真是不拘一格,三教九流都往家里带。” 死老头已经走到了旁边,忙解释道:“夫人误会了,这个是远房的一位亲戚,苏小姐,苏小姐……前来投亲的,家乡遭了灾,遭了灾……” “哟,太尉府什么时候成了恩善堂了,曾太尉如今也真真是菩萨心肠……”说着就往堂上右上的梨花木椅子上一坐,突然指着我,瞪着那死老头道,“你刚刚可是称她小姐?她莫不是你在外头的私生女?什么不干不净的都往家里带,你的胆儿越发肥了!” 死老头子正要解释,这妇人身后的女子便往我这里走来,我才注意到这是个妙龄少女,长得很是楚楚可怜,眼睛水汪汪的,长发梳成漂亮的发髻,点缀着喜鹊登枝步摇,浅绿色的襦裙,胸口的蝴蝶结分外可爱。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衣裳,可惜她说的话却不怎么可爱。 “小姐?”她以袖遮鼻冷笑了一声,走到我跟前,又打量了我一圈,尽管师父已经侧身上前挡在了我的前头,却好像没有阻碍她。 “爹爹居然叫她小姐?呵呵呵,笑死人了。”她呵呵呵的三声笑让我顿时觉得长安天气变冷了,“你看她这粗布衣裳,蓬头垢面,就算我身边的丫鬟墨荷,也比她体面多了。” “半夏,你快过来,可别染上什么病。”那妇人招手道,一边以袖掩鼻。 这半夏轻轻一笑,白了我一眼道:“呵呵呵,娘亲说的是。” 师>父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要带我走。 我松开师父的手,上前一步,指了指半夏和她娘道:“我可没有觉得被叫小姐就好到哪里去,你是小姐,她也是小姐,你们全府都是小姐,可满意了?”说罢我拉着师父就要出门。 这长安城里的风俗我可真就不懂了,曾大人不就是叫了我一声小姐,怎么就惹出她们这番说辞。 “留步留步,”曾大人快步走来,拦着我俩,一边又对那妇人解释道,“夫人息怒,我等会儿就跟你解释。半夏,你不要火上浇油,快劝劝你娘。” 曾大人旁边的仆人赶紧道:“先生赶紧上楼歇着,伤势要紧,伤势要紧……”一边又对我道,“小……姑娘,我是这里的管家,您旅途劳累,先歇一歇脚才是正经……”一边又看向师父。 师父对我点点头,看样子有话要说,我也顺着他的意思,想出门在外不能惹什么是非,于是跟着这管家,上了二楼。 管家为我开了师父旁边的房间的门,作了一个揖道:“姑娘将就一下吧。” 我冲他点点头,又看了看师父,发现他的房门已经关上,只好失落地回房。 不一会儿便来了三个小姑娘,说是伺候我沐浴,我赶紧将她们都赶了出去,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洗澡的时候我就盘算着,等会儿再去敲一敲师父的门,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可等洗好了,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我才懒洋洋地醒来,一开眼,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立在我的床头,长得眉清目秀,见我睁开了眼睛,啪地就跪下了。 我立马跳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想到小姐这个称呼估计金贵,便赶紧扶起她,一边用长安人氏都喜欢的称呼道:“小姐快起来!” 她愣了愣,说道:“我叫宋流云,双亲去世得早,寄人篱下,今早又被叔叔欺负,得到恩人相救,让奴婢从今以后便跟着您,奴婢不是什么小姐。” 我一边穿鞋,一边琢磨着她的这一番话,师父肯定是她口中的那位恩人了,可他一大早就英雄救美,真是闲得慌。 她转身从案几上捧了一件衣服递给我道:“这是恩人今早为姑娘买的。” 我揉了揉眼睛,见她手中捧着鹅黄色的长衫,粉嫩的色彩真是漂亮,没想到师父竟然去给我买了衣裳,心中暖暖的。 这小姑娘见我眉开眼笑,也不认生了,轻言细语道:“姑娘,恩人吩咐奴婢这段时间专门伺候您,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奴婢。” 我被她又是恩人又是奴婢的绕得头晕,对她道:“你教教我这衣服怎么穿,我要穿给我师父看。” 流云点点头,毕恭毕敬地走来道:“我帮您穿,再帮您梳个发髻。” 我见她明明是个小孩子,却一脸严肃,言谈举止严格守着分寸,真是年少老成。 她麻利地帮我打点整齐,看样子从小没有少伺候人,我心中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同情。 流云帮我梳着发尾,细声细语道:“姑娘这样的长相,是流云见过的最漂亮的。”说罢递了一面铜镜给我。 我还未来得及瞧这镜子中自己的模样,叩门声响起,是师父的声音:“小十三。” 流云快步去开了门,看见是师父,俯下身子贴着地面拜了一拜道:“流云拜谢恩人。” 师父扶起她道:“免了。”随即朝我走来。 我见她磕头的样子十分庄重,于是学着她的样子也伏在地上道:“小十三见过师父。”然后抬头喜笑颜开地望着他,不知道师父怎么会有种被噎着的表情。 流云倒是十分乖巧地将洗脸水端了出去。 这几个月来,我总算可以与他独处了,就想问问他,是不是想我了。蹭到他身边,道:“你吃了吗?” 他微微低下眼帘看了我一眼道:“衣服挺合身的。” 我张开双臂,乐颠颠地赶紧转了一圈道:“师父,我这一路上看见过姑娘们穿那些衣裳,真好看,没想到我也能穿上。”说罢又转了一圈,抬起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师父,我好看吗?” 他见我这么问,原本落在我身上的视线立马移开了,看向窗户外头,半天才“嗯”了一声。 “师父,你耳朵怎么红了呀?” 他有些不自在地踱步到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你收拾好了就出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言简意不明,让人好生猜测。想起这一路遇到的说书先生,那些张张合合的嘴浮现在我眼前。一个是沉默寡言,一个是喋喋不休,真是对比鲜明。唉,所以我说我喜欢说书先生嘛。 我骑着小风跟在师父后面,穿过长安热闹的街市。 进城时候看见的那家四海酒楼还在吆喝,反复向路人宣传着自家的乐观精神。 不远处一家卖首饰的店门口站着一位大婶,打扮得十分精神,昂首挺胸,左手拿着步摇,右手招呼着路过的路人,喊道:“太后娘娘的步摇要八千八百八十八两,而我们的步摇只要八十八文,连一百文都不要。不是纯金,胜过纯金。精细的做工,出自名匠手笔,戴上它,一切都不一样了,所有人的焦点都会集中在你的身上。我们的步摇正在飞速减少,只有九十九支,噫吁嚱,勿要错过啊……” 听见那女子的吆喝,我还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站在她店铺门口看着她,我很想知道,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些步摇是怎么飞速减少的? 想得出神,师父又走来揉了揉我的头发道:“如今城里游人多,你这样走走停停,当心与我走散了。” 我点点头,拉起他的手,指了指那女子手中的步摇,仰头对师父道:“师父,她说戴了这个,所有的焦点都会集中在我身上呢。” 师父瞟了一眼那女子,然后纵身上了自己的马,伸手对我道:“上来。” 我拉住他的手,也翻身上了马。他环抱着我的手握着缰绳,一手牵着小风的缰绳,示意它不要再看那店铺了。 小风歪过头,发现我已经不在身边,紧张地东张西看,原地转了一圈后,发现我正坐在师父的马上,才松了一口气,与我们并肩向前。 我扭头看了看师父面无表情的脸,又指了指刚刚那店铺的方向道:“师父师父,她说戴了那个,所有的焦点都会集中在……” “你插一根树枝在头上,所有的焦点也会集中在你身上。” 我在无比怀念说书先生的心情中,失落地垂下脑袋。身后的师父一手穿过我的腰际握着缰绳,一手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桃木簪子放入我眼前道:“昨儿人家送了一个,给你吧。” 我垂下的脑袋噌地抬了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簪子,桃木的簪子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是簪尾处一朵祥云的模样,不失韵味。 他见我半晌没有反应,轻轻问道:“怎么?” 我心中想对他表示感谢,却觉得说谢谢太生分,但无论如何要表达出我对这簪子的赞赏才能对得起他的关照,琢磨了一下道:“师父你送给徒儿的这个簪子,不是纯金,胜过纯金。精细的做工,出自名匠手笔,戴上它,一切都不一样了,所有人的焦点都会集中在我的身上……” 半个时辰后,人迹才少了些,我指着前方一片竹林,好奇地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地方呀?” “竹林。” 我偷偷白了他一眼,心想谁不知道是竹林呀。但有求于他,我只好堆上笑脸道:“我们去那里干什么呀?” “见个人。” 我和小风耷拉着脑袋,想必它也和我一样,越发想念城里面的说书先生。到了离竹林不远的地方,发现有侍卫把守,长安真是遍地有侍卫。 师父从马上下来,伸出手来对我道:“小十三,下来。” 我“哦”了一声,心想我什么时候能反抗他就好了。回顾这些年我真是温顺,事事都顺着他,如此乖巧真是上天对他的恩泽。于是张开双臂,示意他抱我下来,他抬眼看了看我,无奈地又伸出一只手,将上天给他的“恩泽”抱了下来。 我拍拍身上的新衣裳,一边正要向师父传授如何和侍卫打交道的快捷方法,结果那侍卫倒没有为难我们,见着师父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我家主子已经在亭子里了。” 师父点点头,示意我跟上。师父的黛蓝色长衫,与这竹林相得益彰,随处一停便是一幅画。 说来也怪,这几个月我只身来到长安,并未觉得害怕,满心的勇往直前,现在师父在我跟前,这陌生的地方反倒让我觉得有些恐惧。于是快步上了两个台阶,拽着师父的袖子,他停了停,看了看我。 “我……我怕你害怕,师父。”说罢心虚地低下头去。 师父的袖子动了动,我生怕他将袖子拽去,便死死攥在手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小十三。”然后伸出左手。 我立马心领神会,喜笑颜开,松了手心的袖子,抓住他的右手。他原本就比我高一些,又站了高一级的台阶上,山中竹子沙沙作响,偶尔一声鸟叫,他的头发微微逆风飘着,上面有斑驳的光影。 师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一系列的动作,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松了松手,然后抓住了他的食指。 阳光顺着竹林的间隙洒在我脸上,我眯着眼睛瞧他,冲他嘿嘿笑了笑。 师父晃了晃眼睛,愣了愣,不紧不慢转了身。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拾阶而上。 郁郁葱葱的林子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白色的长衫少年,他有很漂亮的下巴,长发及腰,长衫上染着墨竹。他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弯起嘴角笑了笑,站了起来。 “你来了。”他放下手中的青瓷杯,目光便停留在我身上,眼睛里写满了笑意,指着我问师父道,“你约我来说让我见一个人,不会……不会是这个小姑娘吧?” 师父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这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摸我的头顶。 我见他流里流气,虽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但长得十分不主流,便蹙着眉推开了他悬在空中的手。 他略微有些尴尬,伸手示意师父坐,为师父斟了些茶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坐了下来,冲我又笑了笑,正色对师父说道:“真是个不一般的小姑娘,她是谁呀,让你如此兴师动众的?”说罢闻了闻茶香,轻轻抿了一口。 “你妹。”师父一脸平静地说道。 噗的一声,他一口水便喷了出来,连忙自己拍了拍胸口。他扭过头来,指着我,又看了看师父,半晌才道:“你是说,她……她就是长公主的,那个女儿?” 师父示意我坐下,又倒了杯茶,递给我,自己捧起面前的一杯,闻了闻,喝了一口。 这少年见他还不答话,急着走到他面前,拿掉他手里的杯子道:“你倒是说话啊,她真的是长公主的那个女儿吗?”说罢也不等师父答话,快了两步走到我面前,围着我转了两圈,打量了一下又一下,咂了咂嘴,乐呵呵地说道,“你竟然是我妹妹,哎呀,我是你哥哥呀,来,叫声哥哥。”说罢捏了捏我的脸,转身对师父道,“你看你看,我妹妹哎。” 真不晓得这个人什么教养,随便捏人家脸,我啪地打掉他的手:“你谁啊,捏我的脸,还要不要脸?” 师父轻咳了一声道:“他叫越封。” 我一口茶喷到了眼前这人的白衫上。 越封,不……不就是当年的那位皇子……如今的皇帝吗? 我惊恐地抬头望着这位少年郎,我竟然与说书先生口中的角儿如此之近。没想到皇帝竟然是这样的,原以为有三头六臂人高马大呢,可他竟如此活泼讨厌……于是我绕着他转了两圈,咂了咂嘴。 越封低头见自己的衣裳上的茶水也不生气,反倒是更加激动了:“我这妹妹真是别具一格,跟我像得很,像得很。” 我痛苦的将头撇向一边,此刻有些理解师父为什么不喜欢说话了,师父看了我一眼:“小十三,他便是你的哥哥,当今的皇帝。” “小十三,哈哈哈哈,小十三……”不等我答话,越封便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来,一边捶着旁边的石凳,“这是你的名字吗?是你师父给你取吗?真是有趣极了。” 我学着师父的样子,坐了坐直身子,左手微握空拳,虚放在鼻下,轻轻咳了一声,右手放下杯子,淡淡地说道:“嗯,小十三正是小女子的闺名,但是小女子不觉得哪里好笑。我是师父第十三个徒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此刻觉得自己的作态十分到位,得意地看了看对面的师父,他却躲过了我的目光,轻咳了两声,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越封一听我解释反而笑得更厉害,强忍着直起身来走到师父边上:“你哪里收过什么徒弟?没想到你也喜欢给人取外号啊,哈哈哈哈……” 我扯了扯嘴角,狠狠地瞪了眼师父,师父的目光继续停留在别处。 “你给堂堂长公主的唯一的女儿,取名叫小十三?小十三……哈哈哈—”他坐到了石凳子上,端详着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长公主的女儿,是我。可那说书的不是说她沦落风尘而且还笼络大臣伺机谋反吗?可我,可我只是听书的女子啊。 “她十六岁,可以给她正名了。”师父负手而立,这山腰处的亭子,凭栏处逆风扬起的长发,黑色眼罩的飘带扬起好看的弧度。让我又想起了在萱谷时候,他站在悬崖边上看我离家出走时的模样。 但此刻我只想一把扯下他的飘带,然后砸他脸上—让你叫我小十三,让你叫我小十三!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打不过他,所以我只能选择干瞪眼。 越封终于停止了笑,走到了师父边上,正色道:“我以为那些都是传言,没想到她真的活着。想当年姑姑为了我,为了华夏,也的确不容易,如今也是报答她的时候了。” “你母亲是华夏国的长公主,我也会让你成为华夏国最受尊崇的小公主。”越封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严肃。 我撇过头去看了看师父,他点点头。 我竟然……竟然真的是说书先生们口中的小公主,心中的兴奋之情油然而生,却一下子无法将内心的激动化为言语,语塞得厉害:“你……我……他……哎呀……”在师父和越封之间踱了个数次来回,直到越封眼花受不了,将我按住,我才算是稍稍平复了自己的语无伦次的心情。 我这十六年来虽然活得平淡,性格没有分裂,练功也未曾走火入魔,但是我竟然拥有这样的身世,真是天遂人愿,看样子我接下来的人生中,暴风雨定当更加猛烈。突然想起这一路说书先生对小公主的身世解读和预测:不是说我一出生就被杀了?不是说我一直在暗中搜集各方势力,随时待发,就等破土而出……再不济我也被卖入青楼,做了花魁吗?怎么我此刻活蹦乱跳、生龙又活虎,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的前半生,真是平淡又无奇!可见事实与说书的内容颇有不同,这样的不同让我倍感失落。由此推断,那长公主当年的故事,与真正的事实之间定有不小的差距。 想到这里我又唉声叹了口气,落寞地拍了拍脑门,无比忧伤地举头看了看天空,一边的越封实在忍不住了,俯身凑到我耳边道:“我说,你可会跳舞?” 我缓缓移过头来,无比幽怨的目光落在他的肩上,缓缓地回答道:“我会跳,不会舞。”说完白了他一眼,闪到了师父边上,我讨厌他流里流气的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他笑了起来,直起身子,挥了挥首:“无妨无妨,我这里有个人,这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他想了想,接着对师父道,“那我就带她回去吧,也该回家了。” 师父看了看我,冲越封点点头。 我一听这话,有些激动,想我到了长安,还没有出去玩过,这回还要到传说中的皇帝家里玩,真是兴奋。我蹭到了师父的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道:“师父,我们要到他家去玩吗?”说罢指了指越封,正要对他评头论足一番。 师父点点头:“你去,为师不去。”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啪地甩开师父的袖子,对越封道:“走,去你家玩玩。”我跟着越封出了亭子,还不忘回头瞪了瞪师父,叫你干瞪眼吧,现在后悔了吧? 他仍旧没有看我。 越封自诩骑术非常不错,侍卫远远地给他牵来马,他却让那侍卫松开缰绳,然后对我道:“嘿,小……哈哈,小十三,我给你展示展示,我那坐骑可十分听我的话。”说罢拇指与食指扣了个圈,放在嘴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那马在不远处抬头看了看这边,又低下头去吃草。 越封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你好好瞧着,这回是真唤它了。” 我期待地看着那吃草的马儿展现出过人的本领,果不其然,我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迎面跑来一匹骏马,遗憾的是那是小风。 小风跑到了跟前,眨巴眼睛看了看我,又蹭了蹭,然后才注意到旁边的越封,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对着那吃草的马儿嘶鸣了一声,越封的马儿乐颠颠地跑了来。 越封的眉毛抖了抖,扯了扯嘴角,上了马,与我并肩行在路上,抬头看了看天:“这云可真蓝啊。” 我现下十分理解师父为何不愿经常同我讲话了,我纠正他道“是天真蓝。” 越封咽了咽口水,满脸不满道:“我说,你那小马崽子叫什么啊?” “小风啊。”我得意地摸了摸小风,今天可真帮我争脸。 “小疯子?”他又笑了两声,“你这活宝,起的名字真不错。” 我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可不就是民间传闻的没文化吗?现在看来真是可怕。 一路畅通无阻,越封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喏,快到家了。” 比起在长安城外见到的城门,这个要巍峨气派很多,上面写着“青霄门”三个字,笔画饱满有力。 越封的侍卫掏出了随身带着的令牌,那守城的侍卫便立即闪开,单膝跪下行了礼。越封招了招手,让我跟上,小风扭头看了看我,我赶紧摸了摸它:“快到了快到了。”它这才懒懒地回过头,哒哒哒地跟在了越封的后面。 想这传说中的皇宫竟然是越封的家,可真是大啊,这么大还要出来 73a9." >玩?不过想起自己不也是懂事以来就想着要出谷吗,于是也就理解他了。 不在手里的仿佛才是精贵的。 第四章 皇上请矜持 第二天一早,我从这偌大的房子中央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了流云。然后我又闭了闭眼睛,想原来昨天都是一场梦啊。 “小姐你醒了,就起来吧?不早了。”流云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觉得她仿佛是师父附身,这种熟悉感不可言传,我只好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然后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情况。这里的确不是曾太尉家,我昨天也不是做梦,这里是越封的家,可是—“你怎么来了?”我坐了起来,手背揉了揉眼睛问流云。 流云从倚墙的案上,递给我一个盒子道:“恩人让我把这个和自己一起带过来陪你。” 这盒子正是我之前从萱谷带出来的宝贝,我欣喜地打开,师父对我可真好,转念一想,抬头看着流云道:“师父,师父是不是要把我丢在这里呀?” 流云点点头:“恩人让我带一句话给小姐:小十三,一切听越封安置。”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的确有师父教我东西时候的神情。 之前我听那些说书的说这皇宫就是个大鸟笼,果不其然,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做了金丝雀,人生果然跌宕了一些。兴奋之余,想起那故事里的人通常是要哭着喊着脱离这个牢笼奔向自由的,不然就不是一个好的主角。 我来不及套上褂子,头发披着也来不及束起来,奔向了门口捶着窗棂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门被人推开,那越封穿着传说中的龙袍进来了,见我跪在椅子上捶着窗户,愣了一愣:“你这是?” “为了自由。”我一脸正经。 越封回头看了看门道:“这门又没有锁,大可从门出去,况且这窗户也没有锁,你这活宝,真是特别。” 我哼哧哼哧地从椅子上跳下来道:“我知道你贪图我的美色,想用这皇宫困住我,这里纵然荣华富贵,但比不过我的逍遥自在,你困得住我的人,困不住我的心。”这是我刚入长安的那晚,在一个茶楼里听过的。 越封愣了愣,走到我身边,手背掩着嘴,侧身问我道:“我说,活宝,你这话是不是从长安抱月楼听的段子?” 我一愣:“对啊,你怎么知道。” 越封一拍手,吩咐手下走开,将我拉到一边,对我道:“今晚酉时,那抱月楼要讲个新的段子,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我与越封,相见恨晚。 下午 7533." >申时未到,我已经全都打扮了好了。 这未央宫里有个好处,吃穿不愁。越封早已跟我说过,要什么尽管跟手下提,我便也不客气,他的招待不得不说是很周到,我看他也越来越顺眼。 我要来了那些公子哥穿的男装,虽然流云一边帮我穿衣服,一边正色劝我:“恩人让小姐来这里,定当是希望小姐过得安稳,不是让小姐这样出去的,还带着……带着皇帝……这样不好,小姐,你三思啊……小姐,这个扇子的确不错,配这衣服也好……小姐……你还是三思……” 太阳西斜,越封果然来了,他穿得如同路人,一看就没有少干过这种事。他看我的打扮也分外满意:“你这女扮男装,还挺俊俏。”说着拱了拱手,做了个开路的手势道,“活宝弟弟,请。” 我一挥手道:“活宝大哥,您先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江湖气息油然而生,让我分外骄傲满足。 越封领着我从不起眼的小门出去,那门口的侍卫看见他道:“皇上……您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出去了,上次就被太后发现了……”声音中略带哽咽和害怕。 越封却豪气地一挥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讲义气!” 那侍卫哭丧着脸道:“那我给您守门,您可千万早点回来啊。” 一路再无阻碍,为了打发这个对我而言未知的路途,越封决定向我普及一下那茶楼的相关背景知识。 抱月楼,也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说书先生们都想去的茶楼,那里客人们络绎不绝。仅仅因为客流量自然吸引不到说书先生们,比如西关街的一个茶楼,客人虽然多,但老板对说书先生们采伐过度,每个说书先生不但要在大堂说,还要去小厢房里头说,说到口吐白沫也还得把那白沫咽下去再接着说。后来有个说书跳楼了,再后来,又有个先生跳楼了,再后来……那家馆子就倒了。 对比之下,抱月楼的老板就体恤很多,说书先生们的待遇极佳。共有三个说书先生,只负责大堂的说书,给了先生们休息的时间,好吃好喝地供着,为这些说书先生的创作,提供了稳定的物质保证。从午时上工,到戌时打烊,有条不紊,在说书先生的圈子里,广为推崇。许多说书先生都以能进抱月楼说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听客们则更是推崇抱月楼,一来说书的先生那些段子有意思,不像其他茶楼里的胡编得离谱;二来抱月楼地处皇城脚下的闹市区,来往方便,门口有专门的马车接送,价钱便宜;三来到这里听书的,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是很多人交友相爱的好场所。 听见越封如此分析,我觉得十分有道理,对他的佩服又深了一层。 帝王果然是帝王,在我看来,抱月楼的梨花愁和锅贴十分好吃,所以我喜欢去,但是他竟然能看出这么多的东西,让我佩服得很。 想我之前对他那些大不敬,实在是有失敬意,有失敬意。 顺利抵达长安东关街,这是长安城晚上最热闹的街市,日落而归的百姓、街边收摊和出摊的小贩、小二吆喝的声音、食物烧熟的香气、酒楼中传出来的笑声……一派热闹景象。 我和越封两人牵着各自的马,格外满足充实。 越封指着我手里握着的扇子道:“不能这样拿扇子,对方一看就觉得你是好欺负的一介书生,出来混呢,得有个出来混的样子。” 我愿闻其详,果然学海无涯。 越封将那扇子插在了自己脑后脖颈处,一边换了个走路的姿势,大摇大摆,像喝醉了的螃蟹:“扇子要这样用,路得这样走,出来混,就要有个出来混的模样。” 我对越封的这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分外崇拜,因为我总学不来,走的颇为像腿脚不便的老人家。想他不雅的走姿如此纯熟,定是见过的世面比我多很多,肯定出来混过。再想到我之前对他的误会,心中埋怨自己太以貌取人。 “活宝,这条东关街上没有不给我面子的,那抱月楼我可是常客,你到时候尽管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我连连点头,想这大概就是传说的道上的大哥,无比崇拜。 他对我崇拜的目光十分满意。到了抱月楼,小二就将我们的马匹牵了去,虽然我不会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路,但也要学个他的样子,不好破了江湖规矩,遂将那扇子也插到了脖颈里,好歹要有个姿态,学不学得会那是另一码事。 他对我的这个认真求学、孜孜不倦的精神表示了满意。 小二过来招呼道:“今天庄先生讲的新段子,可听书的厢房都被包了,两位客官,要不坐大堂里吧,我给二位寻个好位子。” 我一听就要发火,心想这是一个对待大哥的态度吗?正要跟他理论,越封伸手轻轻将我一拦,对那小二道:“也可。”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越封低声道:“出来混,就要像个百姓的样子,你若是亮出了身份,那就无趣了。” 我恍然大悟,果然是道上混的,亮了身份,怎么能混得快乐混得真实呢?于是顺从地跟着小二到了台子下面的第二张桌子坐下。 “一壶梨花愁、五两锅贴,再来几个小菜。”小二应声而去,越封果然是常客。 前几天我在这酒楼听书的时候,站着是门口的座位,并不曾好好打量过传说中的号称京城第一家的抱月楼。 于是扬起脑袋,从东往西将这二楼的设置瞧了个清楚,眼光却落在了西边的一处厢房内,那人眼熟得很,似乎,他也看向了我。 越封见我仰着头久久没有回正,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脖子扭了?” 我连忙低下头,只觉得那人的视线似乎也投了过来,耳朵直发烫:“没……没扭着,就是遇到个熟人,熟人,呵呵。” 顷刻间,酒菜也摆齐了,越封撇撇嘴,便帮我又藏书网倒了一杯酒:“你这里哪会有什么熟人,这梨花愁,是长安最有名的酒,你喝喝看。” 我也不大确定,那厢房内坐着的人是否真的是我那位熟人,防止认错人让越封笑话,连忙就地取材找了个话题道:“这名字可真不错,我初到长安的时候,就听说过这酒,可有来历?” 越封停了停,又撇了撇嘴:“出来混,喝酒哪有这么多话?喝!”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世人常说酒品看人品,我一向是个爽快的人。 于是我仰头要将那酒灌了下去,不料被我脖颈处的扇子给硌着了,又没有料到那梨花愁真是酒劲十足,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嗽声中,那庄先生开讲了。 越封便不再管我,起身喝彩叫好,我便在一片掌声中,一手撑在桌边,一手猛拍胸脯,咳得泪流满面。 庄先生的开场白先调侃了一段最近有位名角因为喝酒后骑马,被官府罚了银子,所以规劝大家少喝些酒,如果喝了那便不要骑马回家了。 楼上有上好的客房,只要八百八十八文钱,不但数字吉利,还有牡丹阁的姑娘们作陪。 大家哄笑一阵,那庄先生醒木一拍,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段前朝的往事,说的正是当年的公子韩洛。说那公子文武双全,十岁时候就能对政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人称小甘罗,先皇十分赏识,当年的驸马镇国大将军和他也是忘年之交。十二岁时卷入皇位之争,那时候长公主私通外国,当年皇子又年幼,韩洛一边握着朝中人脉,另一边有镇国将军支持,比起小皇帝,他胜在了人脉和军队,比起长公主,他又胜在了性别。三方之中,却是这个韩洛叫人看好,不少当年的朝臣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赌在了他的身上,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是个谜,一说是韩洛主动放弃了皇位的争夺。 故事倒是一般,可说书先生的节奏掌握得十分到位,再加上皇室尊贵神秘的背景烘托,那二流模板故事就变得上乘许多了。 不过这是出老话本子了。近日楚国皇子进京吸引了不少城外百姓前来围观,又因为楚国皇子在城外演绎了场血腥政变,挑起了不少未曾经历过战争但心怀英雄梦的少年的好奇,所以少年们以及少年们的家长,纷纷涌入长安城内。所以抱月楼每晚的说书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经典怀旧,将过去的一些著名话本子拿出来说与大家听;一个是新鲜试听,将新创作的段子用来试水,看看这些段子有没有变为经典段子的可能。 两段之间,会安排牡丹阁的姑娘们进行才艺表演。 就在台上姑娘载歌载舞的时候,西厢房的那位我觉得是熟人后来也证实的确是我熟人的人,慢悠悠地从楼上拐了弯,手执折扇,最终站到了我桌前。 越封正在大声喝彩,没有精力注意到身边的状况,由此可见,即使是混,越封混得也是很专心。 “美丽,我们又见面了?”他作了一个揖,嘴角含笑。 我连忙站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女扮男装的打扮,更不记得脖颈处插着的那把倒霉扇子,微微屈膝,左手手尖搭在右手手背上放在腰际,屈膝行了个礼道:“见过公子。” 边上的小二看见此情此景,托盘中的酒洒在了越封的身上。 “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啊!”说着便立即拿下肩 4e0a." >上的抹布,往越封衣裳上抹去。越封刚要说话,才瞥见了我,又瞥了瞥眼前的人。 楚辛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到了一边的越封身上,接着又移到了我的身上,那目光中有些热烈的东西淡了下去。 我与楚辛的三次相见,回忆起来,可以给说书先生提供一个新的段子。这或许就是传说已久的桃花运吧,可惜越封在一边似乎让他误会了什么。于是我一边努嘴示意越封离我远点,别让人家误会,一边乐呵呵地笑道:“楚公子,要不,一起坐?我这儿正好没人。” 越封坐在一边,似乎没有挪窝的准备,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家伙!我一边不动声色地踢了踢桌下他的腿,一边对着楚辛保持之前的微笑。没反应,又使劲踢了踢,一边对越封挤眉弄眼示意他让一让,一边又对楚辛笑了笑。 还没反应,我使劲一踹。 “哎呀!”低头一瞅,原来踢的是桌子腿儿,真背! “美丽,你这是?”楚辛赶紧上前一步,关心地问道。 越封听见“美丽”二字的时候,眉角处狠狠地抽了抽。 我强忍着脚指头的剧痛,挤出刚刚的笑容:“没事没事,我活动活动手脚,你坐你坐,等会儿还有一出戏文呢。” 楚辛眼含笑意,手握扇子,对我微作了一个揖道:“美丽,在下住在长安客栈,若有机会……” “她没空……”越封抬头看了看楚辛,笑道。 该死的越封!我一脚又踹过去,这回没有踹到桌子腿上,踹到了椅子腿上,转头对着正要离去的楚辛热泪盈眶道:“改……改日定当拜访。” 于是在我的脚指头剧痛中,醒木一拍,说书先生的新段子拉开了序幕。 有关长公主的传说,吊足了听客的胃口。我一路走来,听的故事大多数都是有关朝廷的,可是政变之中,最让人该兴趣的,是这政变后的儿女情长,儿女情长中最能激起大家兴趣的,莫过于参与甚至主导这件事情的女人。这个女人只要在绝色容貌、坚挺背景和强大子嗣这三者之中拥有任何一样,就能成为传说;如果三者都具备了,那便是传奇。 毫无疑问,长公主就是这个传奇。 公主的相貌如今无法考证,只是在口口相传中越发倾国倾城起来。 传言见过她的男子无一不被吸引,如今的楚国皇帝,当年还是皇子之时,来华夏觐见,宴席中见过长公主跳过一曲《一世无双》,对她一见倾心,无奈等到他鼓起勇气提亲的时候,公主已经嫁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当年的镇国大将军。 如今楚国的皇帝已经年迈,却没有立过皇后,民间传闻他念念不忘当年的长公主。 关于长公主如何结交笼络朝臣,在这出爱情的故事里,已经不重要了,这女子的结局倒是我关心的。 抱月楼的庄先生,倒是说了一个我比较能接受的版本: 楚国国君得知长公主也要抢夺皇位,便表示了要给予财力物力人力上的各种支持,条件是长公主要嫁给他。长公主一时被权力熏了心,竟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殊不知那人支持的最终还是他自己。 驸马却是个血性汉子,阻止未遂,死在了楚国国君的剑下。公主得知后大彻大悟,断了抢皇位的念头,连小女儿也不管了,自尽了。 这与我当初听说的驸马追随公主而死的版本,有些出入,想必这两者都不是真正的版本。不过这个结局又有了另一番意味,让这位长公主更加传奇和不羁起来,加之这位长公主又正好是我毫无印象的娘亲,她的传奇和不羁我总觉得会有遗传,所以越不羁我越觉得好。于是我和周围人在听见这个结局时,一阵感叹,连越封都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美人儿的结局要是太完美反而有些遗憾,仿佛越美貌,结局越应该惨。由此可见长公主当年有多貌美,不但自己惨,自己的夫君也惨,女儿也惨。” “是啊是啊,谁敢比她惨?”身边一位书生附和我道。 “只可怜了那小女儿,出生没多久就没有了爹娘,如今不知生死,又是一桩传说。”书生旁边的另一位书生感叹道。 我有些尴尬地冲他们笑了笑,点头道:“无妨无妨,那小女儿给说书先生们提供了很多素材。她越未知,可能性越多,可能性越多,那段子自然也是越多的。对于咱们来说,小女儿并不重要。” 众人皆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极是。” 越封笑了笑,蹲在凳子上,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些梨花愁,随手又抓起了一把花生,往天上抛了一颗,张开嘴稳稳接住,冲我笑了笑道:“没想到你看得挺透彻嘛。” 我冲他谦虚地摆摆手:“事物往往并不复杂,复杂是因为人本身忘了自己的目的。” 越封又吃了几颗花生,在牡丹阁一位姑娘的琵琶声中,问我道:“你觉着这秘闻,可信吗?” 我摇摇头,看了看盘里的花生,所剩无几,遗憾道:“台面上讲的秘闻,那便不是秘闻。”正如我之前所想,无论是驸马追随长公主而去,还是驸马之死是为了警醒长公主,恐怕都不是事实。至于事实是什么面貌,我看了看周围的歌舞升平,一派热>闹,越发觉得自己此刻没来由地孤单起来。那个我毫无印象的娘亲和父亲,留给我的竟然只有传说。不过,二十年前的旧闻早已残缺,在人们的回忆中日渐华美圆满下去,倒也很好。这十几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师父一个人,不觉得遗憾。 欷歔之余,便有小二过来添茶斟酒,一边说道:“各位客官,一个月后,庄先生将会开讲那个那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的神秘故事。” 民间关于这个小公主的传说是众说纷纭,我倒十分好奇庄先生会讲出怎样的与众不同,十分默契地和越封相视一笑。 在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中,牡丹阁的表演压轴上演。 我对美一直抱有执著的向往,这一点从我告诉楚辛那个“曾美丽”的假名便可看出。我打算留下来欣赏这牡丹阁的歌舞表演,可越封却是不愿意看的,无比厌烦地皱着眉道:“你若是想看,我家里随便排一排,也比这好多了。”虽然他把“家里”两字说得分外轻描淡写,但看我咬牙切齿的表情,只好坐下,“只能看一会儿会儿啊,时间太晚,万一我母……我娘找我,我下次可不能带你出来了。” 我头如捣蒜。 歌舞的开始果然不同一般,一个浅绿的衣服的姑娘欣欣然出场,只是甩了甩水袖,大家就纷纷鼓起掌来。我怕太不合群,也站起来喝彩,结果被越封按了下来。 我想越封真是道上混的大哥,如此低调,真是叫我不得不佩服,还未感叹完,就听见身后有个男声道:“都让让,都让让,刘公子这边坐这边坐……” 我刚夹起一个锅贴,只好将锅贴放到了碗里,回头看。 我和越封出来玩,就是看热闹的。 “你们起来,你们的账算刘公子账上了,快让开。刘公子,您这处坐,等会青青姑娘还要唱曲儿呢。”蓝色小褂子的小厮,一边哈腰往前走,一边指着我喝道,这表情变化之快,和我先前让越封让座、对楚辛微笑有的一拼。 我端起桌上盛着锅贴的小碗,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厮。 蹲在长凳上的越封,掸了掸衣襟,坐下来道:“先来后到,我们早就占了这座儿了。” 我见越封都已经发话,立即跳出来附和道:“这东关街上没有不给……我哥面子的,你们这帮人,说话给我当心些……”说罢我回头冲越封一笑,笑容中包含了“怎样,没给你丢脸”的意思。 再回过头一看,周围不知怎么冒出来好些人,看样子都是那刘公子的手下。 “臭小子,说什么呢!”说罢就要过来推我,我哪里是随便被人推的角儿,我立即就往后跳了一步,与越封并肩而立。 越封果然不是盖的,冷冷地说道:“我苏跃出来混,靠的就是三样东西—够狠、讲义气、兄弟多!”说罢接连竖起了四个指头,我赶忙上前,将其小拇指按了下来。 你看,帝王就是帝王,比起我那句“我要带着小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的口头禅,他的确是大气磅礴得多了。不由得要生出对他刮目相看的崇敬,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 突然人群中传来了笑声,笑得十分刻意十分洪亮,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那台上的姑娘都不带唱曲儿了。 显然台下的热闹比台上的好瞧多了。 这刘公子家中的伙食一定不错,面色红润,额头泛着油光,肚子溜圆。他将手中的扇子插在了脑后,从人群中摇摆了出来,喝道:“我今儿倒是要瞧一瞧,谁敢在长安东关街这块儿称大哥!” 我想起越封刚刚说的那话,心中边便有了底,一手端着碗,一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抬头骄傲地说道:“我哥!”心想我可没有在这关键时刻给他丢了威风,说完满意地冲越封抬了抬眼角,他的神色却着实有些……有些微妙。 那刘公子看了看我,旁边人一片哄笑。所谓人多势众,但我不怕,心想这回可以看见越封的撒手锏了,于是十分激动地腾出一只手来想要捅一捅越封,暗示他该出手了。还未来得及捅,就觉得被人一推,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越封。只见越封哗的一声打开扇子,遮着嘴巴对我道:“活宝,你去解决他们!” 我端着一个锅贴,踉跄地站在这刘公子面前,抬起头来,一脸愕然。 那刘公子走上前来道:“哟,这小公子长得真是俊俏,不比我府中的那些婆娘差,让大爷我瞧瞧……” 我虽然对长安男风盛行略有耳闻,但略有耳闻和亲身经历是有好大一段距离的。眼看着只肥嘟嘟的肉手慢慢要伸向我的脸蛋,我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心里直懊悔:师父,我原本不该同你吵架的。 那刘公子话音未落,我只觉得眼前一闪,剑光过后,大家一片沉寂,眼前刘公子明显也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眼前人。 我差点要喊出声来—师父,出来混,就该像你这样! 但这感慨很快被压了下去,心中无比期待。曾听说书先生讲过江湖中的上等剑客是杀人不见血的。比如一剑挥过去,那人的脖子会出现一道小口子,然后变成一条血缝,然后刷的一下,头掉了! 师父的出现到出手让我都看不清楚,可想而知,一定是极其高超的剑术,眼下我死死盯着那人的脖子,大气不敢出,等待着激动人心的对方头断的时刻。 刘公子在我眼睁睁地注视下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正想笑,这脖颈处的扇子,便生生断了下来。那些小厮们连忙过来扶着已经吓得站不稳的刘公子,七嘴八舌分外聒噪。师父皱了皱眉,道:“滚。” 众人应声而去,可谓来去一阵风。 这一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一次,缓缓地回过头去,将手中那碗里的锅贴塞在嘴里气愤地嚼了爵,咽了下去,将碗啪的一声搁在桌子上,瞪着越封,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跟我解释! 却只见越封赔着笑,一边道:“活宝,误会……误会啊……”一边走到师父跟前,拍着他的肩膀,揽着师父的脖子道,“大哥,太牛了!大哥,好手法啊!” 我走到他俩跟前,推开他揽着师父脖子的手,戳了戳他的肩膀道:“你不是说你出来混,带着三样东西,什么够狠,什么够义气,什么兄弟多吗?怎么把我给推出去了?” 越封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摊了摊手,显得我好像很见不得世面一般:“我把你推出去,讲的是不是个狠字?讲义气那是对你们而言,你们得对我讲义气。”说罢附到我耳边,“朕乃九五之尊。这兄弟多嘛,只是吓吓他们,他们拿捏不准,就是心虚了,我们要从他们的内心击败他们!”说罢哈哈哈三声大笑。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想九五之尊做到这个分上,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面的来者也不是能轻易超越的了。冲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悲哀!” 他便停了笑,噎着了一般。 师父却不理我们,收了剑便往外头走去。我丢下越封,立即也跟了出去:“师父,哎,等等我哎,师父……” 等到一个清净处,师父才停下,我一路上想着那说书里面的故事,男女吵架时候,女的都要口口声声道“你听我解释呀,你听我解释呀”,但就是不说要怎么解释,这才是女人味。所以我这一路将“女人味”表现得十分到位。 师父道:“你说。” 我愣了愣,心想他不是该“我不听,我不听”吗?怎么……我一心虚,低下头,用左脚尖蹭了蹭右脚尖。 “她不说,你说。” 我顺着师父说话的声音,看了过去,果然越封也垂头丧气地跟在我后面不远处。 我这人有个很明显的优点,褒义是这么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有些不理解的人会说见风使舵,但不管怎么说,我这方面的反应的确是很灵敏的,主要表现在我此刻立即跳到了师父的身边,指着越封道:“你说啊,说啊!”一边抬头冲着师父微笑了一下。 师父瞥了我一眼。 越封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我就来看看,体验体验民风,嘿嘿……”说罢拉了我一把道,“快回去,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我拉着师父的手道:“师父,你刚刚那剑法真是绝了!好!”说罢就要鼓掌。 越封冷笑一声:“江湖传闻的韩家剑法,重出江湖,竟然是为了救这样一个丫头片子,说出去不知要笑死多少人了。” “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公主。”师父回道,他冰凉的嘴角似乎很少弯起来过,越封听了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师父,有些疑问却一时想不起来,师父拍了拍我的头:“小十三,你跟他回去,以后不要出来乱走,那个什么楚公子,你离他远一些。” 越封上前要来拉我,我恨恨地甩开了他手,我恨他坍塌了我对道上大哥美好的憧憬! “小十三,你随他回去,我过一段时间,便去接你。别再贪玩了。”师父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他的背影消失在这长安夜色中,捣衣声砰砰,好像敲到了我身上的某个角落。 他方才说“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公主”,原来这些年,他对我呵护备至,全然因我是公主。 果然人人都想当皇亲国戚,连师父这般冷漠的人,也因为我是公主对我好一些。 我心中某处竟然有些酸酸的。 “回去吧。”越封拍了拍我的肩膀。 落寞中,我吹了个口哨,小风应声而来,我们又花了好长时间去找到了越封的坐骑。 第五章 一壶梨花愁 这样出宫听书、喝着梨花愁和锅贴的好日子,仿佛从我见到庄生梦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庄生梦给我的印象是,与这个未央宫的风格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她显然是经过一番打扮才来见我的:穿着素净的宫服,头发规矩地盘成一个髻,不着饰物,袖子将握住的双手遮挡了住。抬眼看我时愣了愣,然后浮起笑容,恭敬地说道:“小公主安。” 我看了看一边的越封,越封懒散地倚在榻上,将茶杯搁在了黄梨木案上:“庄嬷嬷,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真是不容易啊。” 这被叫做庄嬷嬷的女人微微欠身,并不解释,然后对我又笑了笑。 虽然她一身素服,举止谨慎,连这笑容也拿捏得很紧,但她从进门到现在,一举手一抬足,却充满了……风尘味。 青楼的姑娘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会更吸引人,而正经人家女子的闺房之中显得有些风尘更能御住夫君。可如今这位庄嬷嬷倒将我弄糊涂了,她这是走的哪种风格? “能将您请出来,也不容易,你见着她,也算如愿了。”越封伸了个懒腰,起了身走到庄嬷嬷面前道,“我关照你的事情,可不要忘记了。”说罢,又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发道,“她叫庄生梦,是你母亲身前的侍奉。” 庄嬷嬷垂手而立,这一番话显然不能引起她什么反应,等越封出了门,轻轻将门关上,她对我又福了一福。 面对越封从头到尾都不答理,这赢得了我的好感:“庄……嬷嬷,我……不记得我娘,也不记得你了。”我这是客气,记得才怪。 “小公主,不碍事,老奴今生还能见到您,已经了无遗憾。”说着声音便哽咽了起来,“老奴奉命来教您无双舞。看样子,长公主终于要正名了,您也可以公之于众了。这一天,我代长公主,等了很久了。” 她抬眼看我,眼睛里满是沧桑。 无双舞?我故作高深地端起杯子,脑海中不断搜索这个名字。那不就是传说中长公主一舞动京城的舞蹈吗? 我皱了皱眉头:“我也不大明白当初的事情,那个,嬷嬷,可能叫你失望了,我也不想学什么舞蹈,我……我要去找我师父了。”说罢就往门口走去。 “外人都说公主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卖国求荣,可当年也有说不出的各种苦衷。如今是到了为她正名的时候,请小公主三思。” 我愣了愣,关于这位长公主又有了一个新的说法。看戏的都觉得戏文要精彩才好,演戏的恐怕不这样想。 “嬷嬷,我自幼随着师父长大,没爹没娘,也没有怨恨过老天,只想人各有命。长公主是我娘也好,不是我娘也好,她也有她的命,如今也有了结局,不需要我们操心了,嬷嬷还是过以前的生活吧。” 她突然跪了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小公主对长公主的些许怨言也是情理之中,但请小公主权当听一个故事,容老奴说几句话。” 冰雪飘洒,梅花初放,长安街上落满了雪。长公主刚满十六岁,喜欢扮着男装在城中四处乱跑,这日来了兴致,躲过随从,去了牡丹阁。 那年的牡丹阁有位刚出道的姑娘—玉生,在美女如云的牡丹阁中倒显得十分普通了,可她却是十八种乐器样样精通,最妙的是她长袖善舞,踏歌而舞无人能及。长公主便成了底下的看客之一,不停叫好,时不时抛上去几个银叶子捧场。 但这晚老鸨却要卖这个玉生的初夜,所以当天的看客比平常要多出很多倍。那些公子哥儿们纷纷调侃着,这姑娘床上的功夫可有这台上功夫的一半,这让一边的长公主微微蹙眉。 到了竞价时候,大家纷纷解囊,各自出价。老鸨眉开眼笑,那姑娘却抱着琵琶幽怨地坐在一边,这样的作态引得下面的公子哥们更是心动。 风尘女子要是有了大家闺秀的气质,肯定是要红的。 可是出价到最后,竟然是男装的长公主和对面一位王孙贵族较上劲了。那男子长得十分魁梧,小麦肤色刀削眉,貂皮的坎肩,只是静静坐着就叫人不敢靠近。长公主那时年少,自幼喜欢与人抬杠,原本要行侠仗义,帮这个姑娘脱离苦海,哪知道遇到了这样的对手。 那男子喝着茶,轻轻瞥了瞥长公主,玩味的目光,恰到好处地给长公主内心的那把火浇了一勺油。 叫价已经到了三个金锭,纨绔弟子们也不再攀比了,一副“君子不夺你们所好,但请两位一定要争个所以然”的态度来。 长公主拿起手边的扇子,走到了那男子面前,挑衅地报了四个金锭的价格,博得了满堂彩。这比牡丹阁历来所有的姑娘的初夜价格还要高,连姑娘们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那男子笑了笑,拱了拱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公子今晚尽兴。” 原本做好了对方会采取更加有力的方式来反击,结果却是这样。不仅长公主,连围观的众人,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 那叫玉生的姑娘施施然走到了这两人面前,双膝跪地,磕了头道谢,行了大礼。 长公主想这姑娘年纪比自己还要小,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心中早就打定主意将她买来当丫鬟。 原本这事情就以长公主的圆满出彩告一段落了,结果那男子却淡淡说道:“这位公子恐怕即使买了玉生姑娘,也无福消受,真是可惜。” 说罢三声大笑。 长公主哪里是能被人嘲笑的性子,一掌劈过去却劈了个空,那男子笑道:“公子若想切磋,不如随在下找个清静地儿,别砸坏了这温柔乡。” 随从们终于找到了长公主,一路小祖宗地叫着,长公主一迟疑,那男子又道:“看样子公子家教甚严,还是回去练字读书吧。”戏谑之情溢于言表,恐怕早已看出了她的女儿身。 长公主对手下吩咐将那玉生带回去,随即拿了手下的匕首便道:“你全家在家读书写字,我跟你拼了!” 那人一笑,两人便出了门去“拼”了。 这一拼就拼出了长公主的多舛命运来。 次日回宫事发,自然是被当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想到她第二天要 53c2." >参加楚国国君的接风宴,早就将她打个皮开肉绽了。 知道犯了错的长公主只有乖乖地盛装打扮,参加了楚国国君的接风宴。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见了明明是个和自己抢女人的嫖客,一转身变成了楚国太子楚云安,惊讶得合不拢嘴。 楚云安看见她的时候,吃惊转瞬变成了笑意,长公主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耳边眼前竟都是昨天城外的厮杀。她招招要夺他性命,奈何自己学艺不精,竟然被他一一轻易化解,仿佛他早就看穿她的身份,切磋变得更像调戏。 此刻这人竟在眼前,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变化,内心虽暗起波澜却都极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这恐怕是皇室中人的通病。这些年来,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畏她,不顺着她,除了父母从未有人敢逆她的意。公主素来爱英雄,喜欢充满男儿气概杀伐决断的男子,这男子昨天的一招一式都刻在了心里,一见倾心的事她从昨夜回宫便从自己的面红耳赤中了然于心了,此刻竟能相见,可见缘分真是奇妙的玩意。不过此刻见惯大场面的长公主,却局促起来,眼睛不敢再落到那人身上。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双方的,这种情况下,两人的感情未语已经升温。接风礼后,楚云安虽未住在宫中,两人却免不了会有照面,不喜国事的长公主突然抱着极大的热情参与到了这次的楚国接待仪式之中。 一来二去,两人互相表明了心意。自幼不按常理长大的长公主,也不似寻常女子般矜持,常常隔着空儿,就翻墙到了使馆。楚云安看见从墙而降的她问道:“那门开着又无人把守,你怎么非要爬墙?” 长公主拍拍手掌,撅着嘴巴道:“这样才显得我厉害嘛,哪有三更半夜走门的?” 于是不是公主翻使馆的墙,便是楚云安来爬公主未央的宫墙。宫墙之高之难,更是衬托了楚云安身手之快之妙,更是让长公主心动不已,三番五次,两人便是.99lib.你侬我侬了。 楚云安打定主意向先皇提亲,长公主便开始着手收集自己的嫁妆,当时还抢了越封的一个黄金锁,说是以后睹物思侄子。可一连三天,竟然也没有等到任何提亲的消息,而楚云安也没有翻过墙来见她。 长公主不明所以,莽莽撞撞去找了楚云安。 再见楚云安,仍旧是月色当空,那人却是另一番神色:“华夏之行能认识公主早已是计划之中,没想到公主却动了真情,在下十分感动,却不敢接受,公主请回。” 长公主自然是气得发抖,扇了楚云安一个耳光扬长而去。 回去思前想后,又觉得这事有蹊跷,再一打听,才晓得那些政事上的摩擦。楚云安此行名义上是来觐见上贡,可是楚国一天天壮大,在华夏面前逐渐有了话语权,所以觐见是假,重要的是来索要城池。 家国利益之下,儿女私情自然轻如鸿毛。两国边境如今已是摩擦不断,又提及和亲之事,皇室们觉得大为恼火,这分明是挑衅。两国更是是剑拔弩张,关系日益紧张。 长公主打听到这里,觉得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楚云安或许有难言之隐。于是心中的死灰又烧了起来,爬墙去了使馆,找了楚云安。 “在下心中已经有了心上人,公主请回吧。” 这个答复宛如一把钝器,在公主的心上狠狠地割了个来回。长公主不甘心地问道:“谁?你喜欢的那女子是谁?” 长安那一个月的大雪,便从此时开始拉开了序幕,公主眼前只有那漫天雪,猝不及防,上牙咬着下唇骄傲地立在他面前,含着泪水,倔强地看着他。 “公主以为我仅仅是一时乐趣才去捧那玉生姑娘的场吗?”楚云安扬起嘴角,神色就像初见时候的挑衅,“玉生姑娘十八般乐器样样拿手,更绝的是她的无双舞,我想一亲芳泽,却被你打乱了计划。公主,你会错意了。” 长公主的眼泪簌簌落下,小脸忍不住微微抖着:“你那玉生姑娘是我华夏姑娘,又被我买了回来,可惜你们真是有缘无分了。” 楚云安并不气恼,轻轻一笑道:“公主若是属意在下,虽华夏不肯割地,等来日我楚国杀回来,将这华夏都改姓楚,公主也不再是华夏的公主,便可做我楚国的……” 长公主虽然生得娇贵,活得任性,却也是从小受了皇室熏陶,家国天下的事宜前,她也是看得明白的。一早就听说楚国野心很大,两国交界处的战乱也是频频发生,原本想借此机会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却没想眼前的人竟然说出在长公主看来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于是未等他说完,长公主便打断道:“你做梦!” 此刻她神色坚定,面容倨傲,将一个公主的骄傲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自幼晓得输人不输阵的道理,她才不会要一个觊觎自己国土的男人。 说罢又欲翻墙而去,却浑身没有力气,爬了一半滑了下来,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夺门而出。 这一路上,楚云安的话字字刻在她的心上。 “华夏之行能认识公主早已是计划之中,没想到公主却动了真情……” “公主以为我仅仅是一时乐趣才去捧那玉生姑娘的场吗?” “等来日我楚国杀回来,将这华夏都改姓楚……” 这时候的长公主越想越觉得难受,越想越觉得伤了自尊,即使他不愿意娶自己,又为何要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来?不但伤了一个姑娘的心,也伤了一个公主的自尊。自己的好处bbr>难道仅仅是这华夏公主的身份?于是她策马在路上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 公主回宫后倒也冷静了下来,找来了玉生,绝口不提她与楚云安的事,只请她教会自己跳那传说中的无双舞。 一月之后,华夏国君划了一座城池赏给楚国,算是顾着双方面子,只是那亲事双方绝口不再提。 到了楚国的送别宴,华夏国君原本并不打算隆重举办的,只是简单的一些歌舞表演,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好。可见华楚之会,双方都不是很满意。 这长安城的雪,下了一个月,还未停歇。刚刚归来受到册封的镇国大将军,此刻也坐在席上。华夏国君之所以让他来,最重要的是向楚云安展示这年少有为屡战屡胜的华夏军事人才。 晚宴的气氛维持着大家所期待的其乐融融,甚至融融过了头,直至空旷的天元殿外百缶声响起,在恢弘气势中一袭红衣跃入大家眼帘。 长公主高绾发髻,只着一支白玉簪,点了花钿,小女儿的神色中多了几分妩媚妖娆,叫座上人们为之一惊。99lib? 舞姿自不用说,只觉得天地之间仿若只有这一抹红,饱满欲滴,让楚云安动弹不得。和着琴声的节拍,鹅毛飞雪成了点缀的前景,此行此景,楚云安眼中只有这位翩翩起舞的公主。 舞毕,华夏国主率先鼓起掌来,众人纷纷喝彩。 长公主在红裙下有些簌簌发抖,她一步步走近来,先朝着兄长行了礼,又向楚云安施了一礼。抬眼时,两人四目相对,楚云安眼中尽是爱意,长公主这里却已经是波澜过后的平静。或许在这段练舞的期间,从使馆离开的长公主,在回宫路上的痛哭中长大了?不得而知,只是此刻,她努力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来,对楚云安轻轻说道:“听闻您要走,以舞送行,愿您享尽一世荣华。”说罢恨恨地看着他,然后弥漫着笑容,这笑是楚云安第一次无法捉摸的。 她转身对兄长道:“皇帝哥哥,我与苏挥将军青梅竹马,如今他凯旋,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请皇兄恩准我嫁给他。” 众人一惊,当今华夏国唯一的公主,向来视陈规为无物,如今这一出恨嫁,真是将她的风格发挥到了巅峰。 咔嚓一声,大殿之上,只能听见楚云安手中的青瓷杯生生被捏碎了的声音。 她祝自己福寿安康,却享尽一人之乐?好狠毒的小姑娘,他脸上泛着苦笑,摇了摇头。 楚云安没有留下参加她万人空巷的婚礼,他走的那天,长安一个多月的大雪已经停了,百姓们说这是吉兆。 玉生留在了公主府中做仆人,自始至终都是个仆人。 镇国大将军出征在外的时候,反倒是她常常陪着公主。 一次公主闲聊间问她可想当初那位恩客,玉生却摇摇头,说自己早已经不记得当年那位和公主争她的客人,更别提之前有什么私下接触。 长公主这才确定,所谓的心上人,不过是楚云安扯的幌子。回想那一晚他的话,恐怕只有华楚两国的纷争是真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要她知难而退。楚云安对自己,至少是动了情的。当年舞毕之时,她何尝没有读懂他眼里的不舍和迷恋,那不是对于一个舞者的欣赏,而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不过她没有输,无论作为一个公主,还是一个姑娘,她都没有输,楚云安在短期内一定充满了懊悔,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可是那又怎样,江山社稷面前,她仍不过是一个小女子。 想透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当年的心气,此情可待,当时惘然。 庄嬷嬷说,长安冬天再没有那么大的雪了。镇国将军归来后,挑了块僻静的地儿,吩咐下人种了漫山遍野的梨花,只等梨花开,满足心上人喜欢雪景的心思。 这几句话,从日上中天讲到暮色四合。 窗外残阳如血,苟延着最后的红色。 “嬷嬷,你就是玉生吧?”听她讲完长公主的故事,我也猜出来个七八分,事情的真相往往比传言要简单很多,长公主与楚国国君也并非传言中那般诸多秘密,当时一个无知,一个年少,可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庄嬷嬷点点头:“庄生梦是公主赐的名,奴婢一直用着。”她抬头见我,眼光中仿佛有些自豪,“当晚帮我赎身的,是奴婢一辈子要报答的人,奴婢只记得长公主,不记得其他。” 我回忆起她的故事,见她现在的神情,看样子我娘当初对她也是十分好的,那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也是跟她聊过。 她看着我有种欣慰的神色:“小公主,当年是奴婢亲自将您送到韩世子手中,奴婢就知道长公主相信的人,定不会错,如今见您这般美丽,好像见到了长公主年轻时候一般,我……”她顿了顿,“我熬了这么些年,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她这话里显然含着委屈。 我心中一惊,庄嬷嬷口中的“韩世子”莫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韩洛?她说她亲手将我送到韩洛手中,那么韩洛便是养育我十六年的师父?我把这个疑问丢给庄嬷嬷,她给出了十分肯定的答案,并一再感谢韩洛十六年来对我的照顾。 我实在难以把如今沉默寡言的师父同话本子里差点儿当了皇帝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可看着庄嬷嬷笃定的表情,我又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做梦。为何这些年,师父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身份?师父到底是为什么放弃皇位?难道……不行,我定要当面质问他。不得不再次感叹,我的人生真是充满传奇。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开口道:“嬷嬷,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长公主去了,虽然传言是叛国,可听她这些话来,定有别的说法。我在萱谷这些年倒是无忧无虑,不知道她深在宫中,过得如何。 这一问,她便流下泪来。 公主自尽后,庄嬷嬷将我送了出去,折回未央宫便开始漫长的等待。这样的等待中,当年诸般看不惯长公主的皇后熬成了太后,她仿佛有洁癖一般,将长公主留下的东西统统用火烧光,只剩下了一直服侍公主的庄生梦。 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女人的斗争,不过是百姓口中常说的姑嫂矛盾罢了。随着长公主的逝去,落下了帷幕,原来到了最后,活得久的才是赢家。 庄生梦的性命是当年韩洛求情才留下的。当时时局未稳,手中还有兵权人脉的韩洛连太后也要敬三分。于是太后留了庄生梦,却不遗余力地嘲笑她的出身,扬言要将她送回去,却又担心她四处乱说,于是让她待在冷宫之中,偶尔想起来便折腾折腾她。可庄生梦自打长公主死后,便不说一句话,与哑巴无异。熬了十五年,熬到了我来。 “长公主当年为了社稷安稳背了太多谣言,这些年圣上为了安稳民心,也没有找到适合的时机给她正名。如今小公主您长大了,机会来了。”她说着跪在了我面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道,“老奴还有私心,想那些年来,长公主不曾问出口的事,时隔十八年,您若是见着楚皇,请问一问他,他对公主,到底有没有情意?” 我坐在榻上看着窗外已经灰暗的天色,想起这地方十六前曾经有过漂亮的小姑娘,宫廷之变让她逐渐成长起来,或许这些是皇室中人不可逆转的命运。听完了这个故事,我想我是走不了了,我愿意留在这里,去继续探寻这个故事中留给我的疑问。 如今她可以正名,她不是祸国的妖姬,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将民族大义放在前头的华夏公主。这个人是我娘亲,我比任何人都想还原这十六年前的真相。 庄嬷嬷见我的神色已变,有些欣慰。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手指纤长,可以想象当年游走在各种乐器时的精彩。只是如今手心有些粗糙,她摩挲着我的手背,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我冲她点了点头。 第六章 红妆待君来 点头的代价是我迎来了枯燥而冗长的习舞安排,我还没有来得及请示我师父,越封就已经兴高采烈地跨了进来。 “听说你要练我姑姑当年的无双舞,还说练不成绝不罢休,哪怕脚跳断了也要坚持……”越封说着击掌对我赞叹道,“真是够义气,英雄儿女真性情!” 我刚刚从榻上爬起,听见他那话,连忙伸出手来对流云道:“流云你扶我一扶。” “你莫不是从昨夜就开始练了吧,不急不急,那楚国皇子还要再住一阵子,你今天开始练习就好。”越封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很欣慰。 “皇上,请自重。”我还未来得及与越封说话,听见流云在一边行了个礼。虽然她来宫中的时间不长,这礼数却行得像模像样的,可是这话说得叫我和越封都吃了一惊。 流云不急不躁,上前一步,半挡在我面前,对越封屈膝后,又道:“虽然十三姑娘是您的妹妹,但毕竟男女有别,不得逾越基本礼数。” 啧啧,这流云不愧我的手下的人,跟皇上都敢叫板,牛! 在我满含赞赏的眼光中,她跪在了地上道:“奴婢的职责就是伺候十三姑娘,所以您即使是皇上,这些话我也不得不说,还请恕罪。” 越封的嘴角扯了扯,然后他笑得有些僵硬:“嗯,你刚刚唤你家主子,十三姑娘?” 流云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像个英勇就义的战士:“正是,我主子名叫小十三,是我恩人第十三个徒弟,所以奴婢称她十三姑娘,奴婢不觉得……” 越封在一边已经笑岔了气,我抚额道:“流云,别说了……” 流云转过来对我道:“是,十三姑娘。” 等越封缓过来,看了看流云,又看了看我道:“活宝,你这丫鬟真是与你配得很。” 流云听他这样一说,怔了怔,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福了福,才退到了一边去。 “我今儿来是有几件事情同你讲。”越封随手端起桌上的杯子,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抱月楼给我留下了阴影,我看越封倒茶的样子也觉得他要酗酒一般。 “一来我母后身子不适,暂缓见一见你,你无需介怀。” 我摇摇头,从榻上下来,踩着鞋子,自己倒了一杯茶,安慰他道:“没事,我跟她不熟。” “二来,无双舞要在中秋之前练好,也就十几天。为了给你创造安静的环境,为兄定当全力以赴。” 我隐隐觉得不祥。 “这未央宫以后就给你住了,反正之前是我姑姑,也就是你娘亲住的,如今你住在这里也是正好。而且我已经吩咐了下去,下人们都会尽力伺候,未央宫的外墙会有侍卫看守,你放心,绝对不会让外人打扰你!”他冲我邪魅一笑。 我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自暴自弃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一入侯门深似海,难道我以后见不到我师父了?我忧伤地又倒了一杯茶,饱含热泪,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 越封按住我的手臂道:“你这是?” “以茶买醉。”我悲凉了拂了他一眼。 越封放开手,满眼嫌弃:“喝茶还想买醉?太没有诚意了。”拂袖而去,临别时留下一句,“等有了新段子,我会带你去抱月楼的。”也算是有良心了。 我与庄嬷嬷的相处还是不错的,她不爱讲话,跳舞的时候眼神神圣得很。经历了十六年不爱说话的师父后,我觉得即使是面对哑巴,我也能自娱自乐,毫不费力。 庄生梦对我的先天予以了肯定,我没有告诉她,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因为好奇,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舞谱。 与庄嬷嬷在庭院中练习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晃过当年的情形:师父盘腿坐在门前不远处的褐石上,轻抚七弦桐木琴,手指白皙细长却又不失力度,我踩着他琴调子的节拍,古老的舞谱步步开出莲花。 回想那时候的风轻云淡,还有握不住的他,或许这些年我出谷的执念是错的? 日暮时分,殿宇染上一层光辉,庄嬷嬷欣慰地笑了笑:“小公主,您在舞蹈上的造诣上不输长公主。” 曾经的努力让今天的我学习这段舞蹈时看起来毫不费力。虽然当初只是为了让师父弹琴的时候不寂寞,让他注意到我,算是歪打正着,但并不能否认我过去的努力,所以我的成功可以模仿。 庄嬷嬷在夕阳下远去的影子显得很单薄,又有些苍凉,仿佛她微微有些佝偻的身躯中有些让我震撼的东西。 她为了长公主守护至今,只为了帮她正名?或许从长公主将她赎身的那一晚,她就有了执念。 这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她,她要报恩的想法,同我有些相似,我对师父也是如此,他养育我十六年,能为他做些事情,便是我的幸福。 我已经三天不见师父了。 月下旁逸出几枝桂花,一纵排的红木柱,支撑着这个夜晚的死气沉沉。 我用完晚膳,换上流云早上帮我换上的白底浅紫碎花的襦裙,绾着流云刚刚同别的宫女学来的祥云髻。 白天的时候庄嬷嬷曾无意提及,她当初拜入师门,师门中有一本门派之宝,叫做《游若惊鸿》。当初只是学了一半,师门便遭遇不幸,不想在抱月楼中竟然以这本书一半的舞谱,夺得当年的花魁。 我自然没有告诉他,在萱谷的时候,曾经阅读过师父藏书中关于舞步的书籍。那时候年少,对什么都具有好奇心,所以学了一阵儿。等到自己摸索了一通学好了后,表演给师父看,结果只得到他点点头说了声“尚可”两字的反应。这让我觉得十分落寞,落寞之余就将那书给烧了,以表示我的不满。 那本舞谱叫《游若惊鸿》,真是巧合得很。 师父素来对我反应的接受度相当之高,所以当他看见一摊灰烬和我得瑟的笑脸的时候,说道:“你可知道这本舞谱能换一座城池?不过,你学会了,就算了。”他将“算了”二字说得极轻。 那时候我不懂城池是什么意思,现在长大了,见了世面,才懂得这一座城池可以换多少笼抱月楼的锅贴呀!只得一声叹息,都怪自己年少冲动,不然这一路就可以过得锦衣玉食了。 “你坐在这里,是看什么?”那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来。 师父?我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这个大活人,想师父这身手得多好呀,来无影去无踪的。但听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许久不见的语气,反而像刚刚才见过,现在又见,没话找话说一般。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却又不愿意被他发现我的心情波动,看着自己的脚尖道:“看月亮呢。” “哦?看月亮?”他饶有兴趣地微微倾身,看着坐在台阶上的我,等我和他眼神碰上,他又将眼神移到我的脚尖上问道。 我双手放在膝盖上,眼前倏地闯进这张背着一城的月色的好看的脸。他的长发落到了我的手背上,有点痒。他有好看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嘴角,可惜他的眉眼被眼罩遮去,偶尔有几片桂花从眼前飘过。 突然很想将他的眼罩拿去,这是十六年来,我从未有过的渴望。过去我一直以为他与我的区别是他戴着眼罩,而我不用,后来见到死老头才晓得原来男人是可以不用带眼罩了。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他与他的眼罩,虽曾动过心思将他拿掉,但唯恐被打,于是放弃。如今壮起胆来,借着他心情好,我缓缓地伸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鼻尖,他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等我再抬手往上,他突然直起了身,负手而立,背对着我。 我失望地收回手,低下头去:我真笨!那些话本子里不是常说,戴着面具的无论男女,揭开面罩的时候,要么对方会死,要么会相爱。而我,只是他的第十三个徒弟……他怎么会把这样的机会给我。 “你来找我……”原本我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想我。分别这些时日,他有没有像我想念他那样,想我。话到嘴边,却换了一种方式说了出来,“不会是因为没有事情做吧?” 他低头侧过来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我真想一脚踹死他。 “你练得如何了?” 果然是来问我习舞进程的,也是,我是公主嘛,他对我负责,就是对这个天下负责。我的师父,向来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人。想到这里,我咬咬牙道:“好得很,好得很。” “哦?你第一次做菜的时候,也这么说。”他接过我抬起的手,将我从台阶上拉了起来。 我与他并肩站在桂花树下,想起那时候我执意要做菜与他吃,后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灶台起火了而已。于是,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月亮。 “不然呢?那什么叫好?” “大家说好才是真的好。” 我突然有种被口水噎着的感觉,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怕我为长公主正不了名。不过这正名自在人心,不是一支舞就能正得了的。你若是只想用这支舞作为契机,我就告诉你,你尽管放心,好得很,比我那时候烧掉的舞谱容易多了。我连那舞谱都能学下来,这有什么难的,我还……” “那就好。”他冷冷地说,也抬头看了看月亮。 原来这些年来,他真的只是在养一个会跳舞的小姑娘而已,真是尽心尽力啊。我不满地抬头看他望月亮的脸,真是白长得这么好看了,还戴个眼罩故弄玄虚,真是……真是讨厌。学着他刚刚的语气又极力讽刺地说道:“哟,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这么认真?” “脖子酸了,抬一会儿头。”他低头看看我,眼睛中充满了在我看来全是挑衅的笑意。 我只好翻了个白眼。看见他正要往门外的方向走去,忙拎起裙子,追了上去,拦在他面前道:“你这就走了啊?”想想他之前分明承认了自己是无聊才来的,我这样问,不免没有面子,便补充道,“再多坐一会儿吧?”说完发现他从进来到现在,也没有坐过,支吾了半天,“你不会真的要走了吧?”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挺想念他,有些问题想问,还没有酝酿好。 师父转了身,月色如霜,我无聊地踩着他的影子,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后头,一路上琢磨着怎么跟他说明天再来找我玩儿。 “夜里不要贪凉踢被子。”走到门口处,他停了下来,夜色温柔,他声音不大,都落在我心上。 “啊?你说什么?”他的影子突然停了下来,我一时紧张没有刹住脚,对着他的后背撞了一下。 他回过身来,摸了摸我刚刚被撞到了的脑门。 我低下头,觉得未央宫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背影融在夜色之中。我扶着宫门看着他远去的方向,许久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样像极了闺中怨妇,分外可笑,于是呵呵笑了笑。 等回过头来,看见流云站在一边,我着实吓了一跳。 她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站在我方才站的地方,探出身子,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十分担心地道:“姑娘,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什么东西?” 我扭头看了看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流云无比心疼地上来道:“姑娘,我不该看着你,今天练那么多时辰了,你肯定是累着了。” 我赶紧抬起右手,抚了抚额道藏书网:“嗯嗯,我有些心气不足,累得紧。” 次日天色朦胧的时候,我恍惚听见殿外有流云和一个男人的声音,想她平日里沉默刻板,如今竟然跟一个男人说话? 我立即跳下床,赤脚立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个究竟。 “昨夜姑娘在宫门口站了半天,外头什么也没有,她却嘿嘿笑了半天,我是吓得不轻。” “半夜?”我从门缝中往外偷偷瞧了瞧,正是穿着龙袍的越封。 “是。半夜,嘿嘿笑。”流云说这话的时候,我嘴角抖了抖,“后来我问她是不是累着了,她站都站不稳。” “这么严重?”我听见越封紧张的口气,想他真是够义气,越封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啧啧,那抱月楼谁陪我去呢?”然后他看了看流云,背对着我的流云往我这里退了一步。 我决定回去睡个回笼觉,总之我不是那么八卦的人,因为八卦已经听完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我眼前便出现了一位老者,自称御医,他道:“听闻姑娘身子不适,陛下遣微臣前来搭脉,为姑娘配一副补身子的药方。” 我像在床上看见蛇一般,立马下了床,对流云道:“误会,误会,这都是误会。” 流云福了福:“姑娘,良药苦口利于病,切不可讳疾忌医啊。” 于是每日我便多了一碗十分良的药。 自从师父来看望过我后,我觉得白天的练舞时光十分难熬,每个时辰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师父却再也没有来过。嗯,当然,也许他是路过,但是我这里有点偏,并且听说在长公主离世之后就不曾有人居住过,他的路过就显得有些牵强。所以我一相情愿并且告诉自己,师父就是来看我的。 偶尔听宫女们说起内殿的事情,想我也在这皇宫,消息来源竟然不如宫女,可见八卦的源泉还是在群众手中。 下午午休之时,找了个假山背阴处打盹儿,便听见两个小宫女议论。 宫女甲:“知道韩洛回来了吗?” 宫女乙:“韩洛是谁?哇,不会是当年那个他吧?” 宫女甲:“可不是,他回来了,长得那叫英俊啊,听说好几个京城官员的女儿都中意于他呢。” 宫女乙:“可惜我不是官二代呢,不然也能见一见,见一见就好了。” 宫女甲:“哪有我们的分儿呀,不过这回可得乱上一阵子了。这韩洛过去可是抢过皇位的,如今回来了,皇上心里能舒服吗?还有啊,那楚国的皇子你可见着了?” 宫女乙:“听说漂亮得让人发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宫女甲:“听伺候皇上的小二子说,不比韩洛差呢。而且啊,他还跟皇上提了联姻的事呢,要在咱华夏找个姑娘娶回去呢。不过……” 宫女乙:“再怎么样也轮不上咱们,你说我们整天伺候的那个女的,她是什么身份呀?” 宫女甲:“这些事轮不上咱来管,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活腻歪了?” 宫女乙:“姐姐说的是,姐姐说的是。” 两人嬉笑着便离了去。 我起身看了看她们远去的方向,想想韩洛便是十六年来养育我长大的师父,又听到到这两个女子在背后夸奖韩洛,心中有些欢喜。好比自己心爱之物,也得到了别人的赞赏,成就感油然而生。不过,她们说那些官家小姐中意于他,是什么意思?也要认他做师父? 不可不可,虽然我从未见过我那十二位师兄,但是师父也应当注意身体,不宜认那么多徒弟,有我一个足矣。 想到这里,仿佛师父已经答应了一般,便欢天喜地去练舞了。 庄嬷嬷离开后,我一心记着午休时候想起来要问师父的问题,觉得他今天晚上肯定会来,便赶紧到了流云准备好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就算不来,嗯,那也得准备着,我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且要美得不可方物。 流云见我洗完澡后神清气爽,欣慰的同时又有些疑虑:“到了晚膳时分,姑娘不进食,却要描眉梳妆,是皇上给姑娘另做了安排?” 据说人都会把自己想漂亮了,所以铜镜中的自己比旁人眼中的自己要漂亮许多。我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流云,将她扳过来面朝我道:“流云,你用一个公正的眼光告诉我,我有多美?” 流云愣了愣,福了福,一脸严肃道:“姑娘,女子的美,由内而外,只要包含一颗善良大义之心,流云觉得这便是美的。” 我很后悔问她这个问题,于是继续钻研我的远山黛。一会儿觉得浓了,擦掉;一会儿觉得太淡了,没有精气神,擦掉..。考虑到晚上的光线不如白天的,所以我又擦掉了刚刚流云说不错的眉妆。 等穿上了月白色的广袖长衫,戴上了猫眼石的镯子,才觉得这妆容有些突兀,太显刻意,又统统洗去。想师父瞧见我这一身的打扮,估摸着会觉得我是在等他,所以洗得格外干净。 我对流云道:“你去吃了吃了睡吧,跟昨儿一样。” 流云的欲言被我瞪眼止住了,世人常说以暴制暴使不得,只不过是暴得不够猛烈。 我同昨日一样,坐在第三层台阶上,手放在膝盖上,抬头看月亮。 看了一会儿,脖子有点酸,师父还没有来。我想我这姿势不一定好,跟昨天的一样,会显得我呆板。于是我双手支着脑袋,又看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来。 我微微叹了口气,弄了弄裙子长长的下摆,师父你怎么还不来,要是下雨就好了,那样你不来,我就不等了。 世人常说叫天天不灵,那是因为心不够诚,此刻老天定然听见了我的心事。天虽然没有下雨,却的确来了一人。 侧门半掩着,嗯,的确是我开的,那男子背着一只手,在窗棂的间隔中可见是位翩翩公子。这不是抱月楼,也不是曾大人家,竟然能有不是太监不是侍卫的公子出现,而且这个人还不是越封,怎么叫人不好奇。于是我立马站了起来,打算瞧个究竟,等会儿说与师父听。这两日我们彼此有些生分,我得制造些话题,毕竟我是徒弟,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的事情,还得我来不是。 我摆正了下摆,虽然是去瞧个热闹,但也要摆正了姿态,拿出点公主的架子来,到时事情败露,也可以以我月下散步不小心撞着为借口。 想到这里,我便蹑手蹑脚胸有成竹地走下台阶,往侧门去。 可地上怎么会有男人的影子?该不会要从我这未央宫借过吧?我一抬头,便瞧见了这楚辛踏月色而来,着实给了我的莫大的惊喜。 他面含微笑,白色的长衫,白玉的腰带,不如城外那次相见般意外。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否则这头发也太整齐了,但的确应了那日假山边宫女那句“好看得令人发指”。 “美丽是姑娘的芳名?”他明知故问,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搭讪吧。 眼下我倒是十分想告诉楚辛我的本名,可小十三这个名字,着实拿不出手。又想起越封初次听见我名字笑得快要崩溃,我可不能冒着让曾经骑着白马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皇子崩溃,所以我只是很艰难地笑了笑。 “那日在山谷中,承蒙姑娘搭救,若是没有姑娘,恐怕楚辛也是在劫难逃了。”说罢他便要单膝跪下拜谢与我。 世间多少风流事,缘起英雄劫难或美人劫难或英雄美人双双劫难,没有想到如今我竟然成为这劫难大军中的一员。 命运中的希望是个调皮的娃,你以为他不见踪影,他却很有可能在拐弯处回过头来冲你龇牙一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救命之恩而已……”我说着撇过头去,心中盘算着,希望你能听出这话的意思,多送我点玉坠子,什么玉老虎玉狐狸,我都要。 “难不成姑娘是要在下以身相许?”他起身,扬起嘴角,笑得让我心惊肉跳。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男人冲我这样笑过。 记忆中师父对我扬过嘴角,是那种传说中的皮笑肉不笑;越封倒是对我皮笑肉也笑过,可惜那是恨不得将地捶个窟窿的大笑,忒张扬了;只有他,笑得不失庄重,笑得又发自内心,笑得好,笑得好得很。 我摆了摆手:“那……那太贵了,我……我不好处理……” “美丽姑娘,上回在抱月楼相见,因为在下有事,没有多叙。得知姑娘竟然在皇宫,百般周折,打听到此处,深夜前来,唐突了。” 啧啧,不但笑得好,这话也说得好,哪里像越封,每次过来,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儿:“的确是有些唐突了,不过你不是难得来吗?我带你四处走走,未央宫还挺热闹的呢。” 话音刚落,一只叫着很难听的乌鸦走天空飞过。 两人一路无言行至白天我常待的假山处,楚辛收住脚步,站定。 我想果然是心有灵犀,我也想说些什么。 “那日姑娘给我的见面礼,我一直留着。”他从怀里取出那只已经落色落到几乎是白色的粉色绸缎蝴蝶结。 比起他给我的见面礼,我的着实有些惨不忍睹。他如今给我,莫不是要跟我把那块玉给换回去吧?我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连忙道:“那日楚公子给我的玉佩,我在来长安的途中,手头有点紧,给当了……呵呵,呵呵。” 这事情若是放我身上,定不可能饶恕这个当了玉佩的人的。 没想到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笑道:“不妨事,那日身上的确不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今天来,我给姑娘带了个像点样子的见面礼。”说罢他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白玉簪子,递给我,“希望姑娘喜欢。”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接过他递来的簪子,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塞进了袖子,然后看了看他,冲他委婉地笑了笑,目光移到了他的前襟处。 楚辛目光中有一丝疑惑,然后退了退。 我尽量慈祥地笑了笑:“我想吃点抱月楼的锅贴,你怀里能变出来吗?” 楚辛摇了摇头,满脸愧疚道:“姑娘若是愿意,在下可以陪……” 我觉得楚辛是个根正苗红的孩子,他出身干净,虽然他父亲对不起我娘亲,但是那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他是个皇二代。由于娘亲这些年来还没有被正名,是个黑户,就目前而言,我是个黑二代。与他之间有着话本子中必然要冲突的矛盾,且这个矛盾会让男女之间的故事十分曲折,十分具有跌宕起伏的潜质。 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分析完,头顶飘过一个声音,我像见了鬼似的退了几步,师父怎么会在假山那边? “小十三,这么晚了,还不睡?”师父背手而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低下头去,有种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窘迫,低下头看着脚下鞋子:“我……我就是看看月亮,这不是白天看不着吗,呵呵,呵呵……” 师父微微弯下腰,拉起我手,往殿内走去,我被他拉着,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看竹影斑驳中的楚辛,冲他挥挥手:“我要去睡觉啦。”刚说完就觉得握在师父手心里的手痛了痛,我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弄疼我啦!”我抬头抗议道,将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回来,不满地说道。 师父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十三,这个时辰了,你如此盛装看月亮?” “城里人都这样,嗯,都这样。”我心虚地扯了扯嘴角,难不成我告诉他我盛装如此是为了等他来?突然脚下悬空,我“啊”了一声,发现被他拎到了一边。他坐在石凳上,抬头看我,眼睛闪闪发亮,真好看。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摸摸他的眉眼,却看见了他眼神中的无奈,他拿下我刚刚举起来的手。 “你来长安,把那话本子里面的花前月下学得倒是挺快。” 我想他一定误会了刚刚我与楚辛的见面,赶紧解释道:“师父,过奖了过奖了……呃,师父你没有过奖……”我本想在他面前肯定下自己,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我已经差透了,却丝毫没有解释到点子上,一急一跺脚道:“花前月下公子小姐私会这种事情,我从来都不晓得!” 师父单手支额,摇了摇头。 我见两人又要陷入尴尬,连忙讨好地从袖子中拿出了楚辛刚刚送我的白玉簪子,蹭到师父身边,摇了摇他的衣袖道:“师父师父,你看,这个能当多少钱?我请你去抱月楼吃一顿,听最好的戏,坐最好的包厢,吃最好的锅贴,喝最好的酒……” “哦?”师父抬起头来,“不请为师听最漂亮的姑娘的唱曲?” 我一腔热血,瞬间冰冻三尺!僵在原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如何如何回。诚然我是个公主,但是我也是个没钱的公主,有点钱也不容易,请你去吃好的还要提要求,未免也太不懂事了,这钱哪里能请得起最漂亮的姑娘啊! 为什么我心里面有些凉,莫非是起风了? 师父站起身来,他抬起手,我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挡住他道:“你别打我,我下次不要他东西了!我错了。” 他的手顿了顿,蹭过我耳边,从我头上取下那支簪子,这是当初见越封前他送我的簪子。头发呼的一声散落开来,落在了他的翻转过来的手心里。他将簪子递给我道:“要当就当自己的簪子,这支可比那支贵多了。”然后对我头顶处笑了 7b11." >笑,我扭头一看,楚辛正站在满月门内,他的眼神,嗯,夜里看不清。 我再回过神的时候,师父已经走远了,我突然想起我要问他的问题,追到门口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失落地垂下脑袋,手中握着他方才放我手里的簪子,才反应过来,难道在他眼中世间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子吗?真是岂有此理! 一转身,吓了一跳,流云如同鬼魅一般站在我身后,眼中满是惊恐:“姑娘,你这是……” 我走近她,看见她的瞳仁里有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握着簪子的姑娘,很不幸,这个姑娘就是我。想起她前几日的担忧,以及这几日让我苦不堪言的补药,连忙道:“我刚刚送走我师父。” “恩人?”她立马穿过我走到了门口处,探了身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无比哀怨又心疼地看着我,扶着我道,“姑娘,更深露重,我扶你进去休息吧。” 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抽出被她扶着的右臂,正色说道:“流云,真的是我师父来看我,还有,我刚刚还看见了楚辛,就是那个楚国的皇子,他也路过来玩,你看……”我在空中划了个弧度,指了指南边的花园门口。 流云随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有两根竹子在月夜下随风招摇…… “姑娘,恩人关照我好好照顾你,你这般胡言乱语,让我如何向恩人交代……”说着流云就流下泪来。 第二日,我那碗补药又苦了几分。 第七章 我想回萱谷 这段日子由于我太晚睡,天亮的时候总是要醒不醒的,常常听见流云和越封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我梦魇了。 对话一般是这样的:“姑娘太紧张了,每天晚上晚膳也不用,就坐在那里傻傻等……” “晚膳都不吃啊?那是挺严重的。” “她说她师父来看她,可是根本没有人……” 要不就是这样的: “昨夜姑娘又坐在那里等了,但是没有人来,我一直盯着。” “她每天按时吃药吗?” “我看着她吃。” 还有这样的:“今晚抱月楼有个新段子,我要带你家主子去看。” “皇上三思,这是姑娘特训的关键时候。” “我也的确这样考虑来着,所以……” 一连三天,流云行踪诡异…… 原本觉着没有流云看着我,我便可以一心一意地等师父了,可第三个晚上,我开始担心起流云来了。 虽然她寻常时候板着脸不苟言笑,宛如一桩木头,还经常泼我冷水,但是一旦不在,又有些挂念,毕竟她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这皇宫之内,若没有流云,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有点孤单。 根据这两日来的留心观察,流云是被越封蛊惑,联想到之前我听墙角的她与越封的对话内容,这两人一定是背着我去抱月楼听段子去了。 所以今夜我特别多事。 流云,把我那件水蓝色的长衫拿来;流云,这晚膳我想吃点虾仁翡翠饺;流云,那燕窝有些烫;流云,这发髻不好看,不如披着吧;流云,帮我泡杯茶;流云,你来陪我一同看月亮…… 直到我实在找不出话来,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也想去抱月楼。但是我担心师父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在,所以只能不让流云去抱月楼。 从我无力的要求和幽怨的眼神中,流云终于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地问道:“姑娘,你都知道了?” 我微笑着拍了拍流云的肩膀:“有好东西要与好朋友分享……” 流云惊愕地抬起头来道:“姑娘……你也喜欢越封?” 我和她同时愣了。 流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我扯了扯嘴角,啧啧……想起越封的行事作风,再看一看流云此刻的谨小慎微,酝酿了一番后,微微咳了咳道:“流云哪,这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藏书网怕嫁错郎。流云,你看那越封流里流气,与你的这个传统的性格,有些距离。当然,我不是说他不好,固然皇帝也是应该有自己的世界的,他那样的特立独行不是不可以,就怕你难以接受。” 流云抬起头,看着夜空,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与他,是不会到一起的。” 我觉得流云这时候分外需要我的陪伴,我将她搂到怀里,安慰道:“其实抱月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鱼龙混杂,与我们的气质不符。” 流云木讷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道:“姑娘……我原本以为你是喜欢恩人的,没有想到你喜欢的是越封……” 我没来由地咳嗽了起来,想向她解释清楚,解释的欲望越强烈,咳嗽的声音越大。好不容易等到咳嗽完了,我已经忘记要跟流云解释什么了。 两人仰望了好一会儿星空,我盘算着今天师父估计也不会来了,打算再聊一聊,就回屋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练舞。随着中秋渐进,庄嬷嬷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严了,真是让人头疼。 “姑娘,谢谢你。”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仔细瞧了瞧流云的脸。之前的流云不是这么个感性的人,她也从来不会说这样多愁善感的言语,一切的一切,都从她与越封出去开始变了!难道她与越封并没有去抱月楼,而是…… “流云,是不是越封对你做了什么?”我紧张地问道,并且准备了一系列的讨伐越封的激烈言辞,只等她点头。 流云别过头去,许久道:“为什么他会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呢?” 完了完了,越封这禽兽肯定做了连禽兽都不如的事情。一个女人的性子要有突然的改变,十有八九要归结于对她的身体或者心理上做了禽兽不如事情的禽兽们。很不幸的是,我身边的流云就是这其中之一,并且那禽兽还不是一般的禽兽。 “姑娘,流云从小就不指望什么惊心动魄,对我来说,幸福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权倾朝野,我只想有的吃的时候不被人打扰,有的睡的时候不被人吵醒,有的爱的时候不被人抢走。”流云的侧脸有着漂亮的轮廓,她的眼神里有着数不清的悲伤。月牙门处有个影子缓缓地离开了,我跟了上去,看见那背影,流里流气…… 我听她这样一说,突然想起经常歪着头,坐在栏杆上,看着天元殿上空被飞檐割裂的天空的越封。白天练舞的空当,我见着那模样的越封,总觉得他矫揉造作,没事就喜欢摆姿势,想引得宫中女人们的青睐,实属多此一举。 现在想来,没准他是真的忧伤。一个是流里流气,一个是死板呆滞,却都是忧伤在骨子里的,真是殊途同归。 这忧伤也有很多种境界,第一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忧伤,通过各种方式来展现自己的忧伤;第二种是不希望别人一下子就看出自己的忧伤,企图用张牙舞爪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忧伤,偶尔却流露出一丝神伤,以显示自己的忧伤本质;第三种是觉得自己不忧伤,但一些细节总是会把他们文艺的本质暴露出来。 总的来说,忧伤可以分成三个境界—看忧伤是忧伤,看忧伤不是忧伤,看忧伤还是忧伤。 越封和宋流云,至少在第二个阶段,并且不断往第三个阶段上靠拢。 流云起身对我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并未起身,流云也不再叫我,径直往自己房间去了。 我看着流云离去的背影,短短时间内,为自己得出了这样高深的结论颇为满意,再回想起她的话来,心底泛起一丝酸楚。 我所期待的幸福呢? 小时候我觉得生辰当天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对我百依百顺;长大后,我觉得离家出走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担心我的下落不明;后来呢,我觉得出谷就是幸福的,因为我想和师父一起看看我没有看过的世界;再后来呢,再后来他说我是公主,所以要好好呵护我…… 长阶之上蔓延的夜色,天气真冷。 师父再也没有来过,倒是楚辛,出现了好几次。 我起初记着师父的教导,后来也想不起他教导过我什么,只是这漫漫长夜,有人陪我玩,我倒是十分开心。 白天练舞、晚上与楚辛说几句话,倒是十分惬意。 上弦月慢慢变胖的时候,越封来了。 他单手翻过石头坐凳,跳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久不见。” 自从抱月楼一别后,我与他的确见得很少。虽然他兴趣广泛,和我重合的地方也挺多,但是他那日没出息的情形重现在了我脑海中,我是怎么也无法对他当日里将我推出去的行为释怀。 越封却不以为意,搂着我晃了晃,完全不顾我已经拧成一团的眉头。他四处看了看,喊道:“小云,上酒。” 我厌恶地将他手拿开,叹息了一口气道:“你当这是抱月楼?” 宋流云却托了个托盘,上置一个酒壶,两只酒樽,走了过来,让我颇感无力。她将托盘放在台阶上,朝越封施了个礼道:“姑娘、皇上,慢用。” 我见她脸颊上拂过一丝红晕,才想起来问道:“越封,你方才叫她什么?小……云?” 流云瞪了越封一眼,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跟了我这么久,她这呵呵,还真是像我。 “请她帮我上酒而已,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来,你看今日秋高气爽,满天星星亮晶晶……”我俩一起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半轮月亮,只此而已。他呵呵了两声又道,“正……正是把酒言欢的好时候,来……”说着他便给我面前斟了一杯酒,递给我道,“咱兄妹俩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你先干为敬吧。”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流云已经不见踪影,我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樽,觉得江湖儿女不该磨磨唧唧。向来酒品见人品,于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越封咧嘴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对我道:“抱月楼的庄先生先生要开讲那小公主的段子……”说着饮了一杯。 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伸手将越封拍了拍道:“你说你一个皇帝,怎么在抱月楼被人家那样欺负,主要是害得我……” 他饮尽杯中酒,抬头望月,这个弧度可真是忧伤。 “做了皇帝,就少不了要与人怄气。在家与我母亲斗智斗勇,朝廷上与那些大臣们斗智斗勇,还要与那些各国君主们斗智斗勇。与他们斗,我是皇帝,这皇帝的身份不能受气。那日我在抱月楼,并不是皇帝,受些气也无伤大雅。” 我突然很悲伤地觉得自己错怪了越封,他这样文艺的皇帝,我着实不该与他怄气。想他这番话,与那日里流云同我说的,两人越看越是般配。 “你那舞,练得如何了?”越封问道。 “凑合吧。”我给他斟满了一杯。 越封点点头道:“我今儿是有事情来找你,可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什么事情了,我们喝!” 于是我与他勾肩搭背,花前月下,你一杯来我一杯…… “我打小就希望自己有个妹妹,有好吃的分她一半,有好玩的带她一块儿,就像我们那日去抱月楼,我带她去长安街市,像普通人那样……”越封搂着我,醉意十足。 这些话却让我心里暖和,师父与我是师徒情,我的爱情和亲情中一片空白。越封的这番话,的确给我空白的某块地方,增加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那庄先生的说书段子真好听,但他说的那些皇家秘史,总让我觉得是在听戏。我也希望像他书中所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实是,我与韩洛打了个赌,赌注便是这尊皇位。可惜我年少无知,原以为自己赢了,其实在这个偌大的大明宫中,输了一辈子……”越封喝光了酒樽中的残酒,又倒了倒,发现没有了,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铜杯子扔了出去,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与他一起蹲在了台阶上:“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不必介怀。”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看了看我:“我没有无知过,我母后说我很灵光的。” 我对他的同情如同一粒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我仰头看今夜的月亮:“你若真这样觉得,也挺好的。” 越封恨恨地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诅咒你跳舞的时候把脚崴了。” …… 我与越封在这个深蓝的夜色中一杯接一杯,然后各自开始胡言乱语,事后回忆起来,只记得了些片段—“活宝,你看那月亮,像不像流云,很冷很刻板,有时候逗逗她是不是格外有意思些?每当我看见她那样,我就忍不住……”他说着就走到了庭院之中,踩着花瓣,走路有些颠簸。 我连忙扶住他:“这月亮长得分明像我那师父,从来只把我当做徒弟的师父,哪里像流云了?我看,我看你这是动了凡心呀……”结果明明见他在眼前,却扶了个虚影,自己踉跄了一下。 越封冲我笑了笑,搭我一把手,将我扶在了庭院一边的石凳上:“今天你真是好运气,我……我给你显露显露身手。”说罢从树上残忍地折断了一截树枝,在庭院中间就开始舞了起来。 我坐着有些累,干脆就手支着头半躺在石凳子上,一手持着青铜三角酒樽,看着越封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演,时不时地提问提问:“你这摇摇晃晃的,是剑法需要,还是你站不稳啊?” 越封晃了几步,投给我一束严肃的目光道:“这是我越封开创的—醉剑,如何?”说罢一个回转,摆了一道,“你倒是说说,这剑使得如何?” “好剑”两个字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想我千万不能打击他,今晚他对我说了那么多心里话,我们还一起喝了酒,就是朋友了:“我师父,你知道的那个,真是甩你几条街了……”说罢我觉得自己真是醉了,酒后吐真言大概就是如此了。 越封甩掉了手中当做剑用的树枝,往我这里走,他走路的样子让我有些眼花:“你说我动了凡心,其实你……”说罢他就扑通一声倒在了院子中。 我啧啧了两声,觉得他这醉相真是难看,放下了支着头的手,一不小心,从石凳上跌到了草坪上。浑身燥热,倒觉得这草坪反而清凉得很,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想喊流云再上点酒来,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越发靠近,忍不住偏头看去。 那人却是脚在上,头在下,走到我这里俯下身子,一把将我扶了正,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酒樽上,我想他定是来抢我酒的,一边摇着头一边努力往石凳子上面爬去。果然他掰开我的手,叹了口气,将那杯子随意扔在了草坪上,然后一把将我横着抱了起来。我这才在迷糊中看见那个熟悉的似乎是那人与生俱来的眼罩,萱草的香味弥漫开来,像我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城。 我摸了摸那人的眼罩,然后冲他笑了笑:“讨厌……” 那人的嘴角扯了扯,这感觉再熟悉不过,多少次我贪玩在林子中睡着,他也是这样将我抱回去的。 我将脑袋放心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下次……下次,我们……我们……” “我们什么?”那声音轻轻问道,有热气在我耳根蔓延,只觉得身体某处突然腾起火来,然后一把将他脖子扣住,用力道,“喝酒!” 然后这些就成了我记忆中的片段,像我第二日睁开眼时候看见的日光,洒进这寝殿青砖之上的斑驳光影,串不成行。 床榻尽头站着流云,看见我睁开眼睛,恭敬道:“方才有公公传话来,太后今日见您。” 我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眯着眼看了看她,“嗯”了一声,流云便赶紧过来伺候我洗漱。 藕色荷叶暗纹的广袖长衫显示着这次会面的重要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回过神来道:“太后怎么现在才见我?” 流云摇了摇头,一边仔细帮我修饰发髻,一切准备妥当后,才在门外久候的小太监带领下,一路前行,连流云都不得陪我。 碧蓝的天空被长乐宫的飞檐分割成两片,我站在大殿之外百般无赖地看着斗拱上的图案,听见殿内偶尔传来的人声。 长乐宫,未央长乐,长乐未央……真是帝王家美好的向往。 长公主当年居住在未央宫,如今这长乐宫是太后居住,想来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的皇帝,对这两位女子,都是深爱之切。 不一会儿,那带我来的小太监弓着腰请了我进去。 大殿之上,红毯台阶的尽头坐着一位妇人,穿着暗红色的大褂,高云发髻,金色步摇,与殿堂内的金碧辉煌交相辉映,彰显着她女主人的地位。 “你就是苏长安?”她从案上拿起青釉茶杯,吹了吹茶面,从氤氲中投过她的视线,丹凤眼,分外妩媚。她的声音有着岁月积淀的沉着,听不出情绪,却从她的一举一动中,让我本能地竖起防备,往后退了退。 师父从我身后,上前了一步,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头冲我微微上扬嘴角。我心中才有些安定,停住了后退的步伐,想这女人的气场真是好强。 我扭头问师父:“苏长安是谁?” 一边的越封痛苦地单手捂了捂脸,无奈地问师父道:“我说,你没有告诉她她叫什么,就这么一直小十三地喊着?” 我生气地瞪了一眼越封,师父是只有我可以说的,你有哪门子的资格来指责?结果在我的干瞪眼中,等到了师父一声—“嗯。” 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我。”我抬起头,想她虽然是这天下主人的母亲,但终究也是个母亲。 她放下杯子,笑得恰到好处,这样的笑容得经历过多少场面才能练就出来—礼貌、亲和、平等,却有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威严,不容侵犯。 真是个出色的政治家。 “好久不见了,走过来些,让哀家瞧瞧。”她从绸缎广袖中露出手,冲我招了招。 “你过来看就是了。”我抬起头对她道。 她悬在空中的手有些停了停,然后又放回了袖子中,笑了笑:“你与你母亲真是十分相似。”她的言语间并不像夸奖,看样子当年这宫廷内的姑嫂矛盾着实不浅。 “我母亲当年是为了这天下才背负了祸国的罪名,如今我长大了,希望能帮母亲正名。” 她单手支头,广袖之中露出白皙的手腕,从大殿之上悠悠地俯视着我。似乎这不是一个太后的行宫,她的气场像极了君临九天的皇帝。 “你从一出生,就是公主,你流淌着的是皇家的血液。”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有什么好正名的?” 人与人之间有气场、眼缘之说,这是个非常有原则性的问题,其原则的本质在于看心情。此刻我心情极差,这一路的迂回颠簸,以及这些天练舞的怨气,让我对她越发看不顺眼。 “没有身份的公主,连银子都没有,更不要谈什么威胁。长公主走了那么些年,你还在怕什么?”我挑眉问她。 当年的政事错综复杂,绝不会像师父和楚辛解释的那般。他们的解释也许仅仅是一个部分,这高高在上的妇人,彰显了十六年前的漏洞百出。 她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手指向我喝道:“你这样放肆,到底不是在宫廷长大,没规没矩!”她的头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和她的回音交相辉映。 我懒得答理她。以前曾经听师父教导,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才能做得了大事,很遗憾这些年来,我的脾气一直表现在脸上,从来不懂隐瞒。此刻我白了她一眼,表示出不屑和无奈。 周围各色的眼神向我投来,恨铁不成钢有之,鄙视者有之,敬佩者有之,我一一都把他们瞪了回去,然后得意地回敬了那妇人一眼。 “哀家与你讲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越封偷偷对我竖了竖大拇指,我越发觉得越封在某种程度上和小风有的一拼。 “你留我在这里这些天,到今日我舞练成才来见我,你是见长公主的女儿,还是会跳舞的姑娘,你自己心里清楚,既然你有求于我,我们便是平等的,你何必用那些话来诓我?” 语毕,周围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听不大真切,那声音中夹杂着咂嘴声、叹息声、咳嗽声……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谁让你这样同我讲话,谁把你宠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说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更显威严。一时间大家都噤了声,尤听屋外鸟鸣声,叽叽喳喳,欢快得很。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步子行到我这里,停了住,头顶飘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我宠的,怎么了?”师父的手在我头顶揉了揉。 大殿恢复了沉寂,隐约听见越封倒抽一口凉气,然后曾太尉上前一步道:“当年长公主忍辱负重,小公主这样被人对待,实则是……” “放肆!”这太后明显已经火力全开,她一甩裙摆,从宝座之上走了下来,走到师父面前,笑道,“你们是师徒,那便是一辈子的师徒,师徒之间应当各有各的本分。这些年的避世,你不会连基本的伦理都不记得了吧?” 眼前这老太太真是气人,先讽刺我山野长大不说,现在又来挖苦师父,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攻击我们师徒二人。我还未来得及讲话,师父将我拉到了他身后,然后迎了上去道:“这师徒当然是一辈子的师徒,太后所言不差。” 师徒、师徒、师徒……这两个字宛如钝器,在我心上割了个来回。 当初说我是公主,现在说我是徒弟……我的身份真是千变万化,就是变化不成我要的那种,可我要哪种?我也想不明白。 那妇人笑了两声,不再言语,旁边的一个小太监弓着腰扶着她又坐了回去。她冲门外招了招手,大家转身一同往门外看去。 红木松鹤浮雕门两边打开,有一女子提着裙子跨了进来,身着浅绿色荷花襦裙,披着锦帛。施施然走近,对着那妇人行了大礼,起身后又对一边的曾太尉行了常礼,接着又走到师父面前,正要屈膝,我连忙扶了她道:“半夏,不必客气。” 她抬起头来,今天的装束可真是精致,可惜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对我却满怀恨意,我手一松,站回了师父一边。 那妇人脸上流露出欣赏之情,点点头才道:“半夏这孩子甚得哀家心意,自幼养在深闺,识大体,懂礼仪,长得像画上走出来的人儿,与你真是般配……” 我看了一眼半夏,又看了一眼越封,越封冲我耸了耸肩。这妇人如此挑剔,今儿却夸了半夏这么多,真是不同寻常,所谓事物异常必有妖。 “哀家体恤你这些年来的劳苦,知道你眼光高,一般的寻常女子,也进不了你的眼。你看着曾太尉的女儿,哀家想给你们做一桩媒……”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笑意,却听得我火大。 这是什么话,凭什么随便指派我师父的婚事?虽然之前跟师父有些不愉快,但这人生大事上,我岂会看着他往火坑里面跳?我不救他,谁来拯救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禁为自己两肋插刀的行为叫好,然后得意地看了看越封,让他看看,什么叫义气! “我师父不喜欢她的!” 这妇人笑得格外端庄,眼神凌厉,从我头顶直视师父道:“你父亲当年为了国家大局牺牲了自己,现如今,不过是许配你一门亲事,你这样不言不语,难道哀家为难了你?还是这女子委屈了你?” 我拽了拽师父的衣袖,想告诉他,命运只能靠自己,我能做的都帮他做了。师父站在青石红毯的殿堂中丝毫不显弱势,左手背在腰后,微微扬起头,嘴角有些上扬。 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莫不是这妇人的提议正中他下怀吧?他若是娶了旁的女人,就要跟别的女人过他以后的生活?那我呢?那我呢?那我呢! 眼睁睁看着半夏冲我微微一笑。 “太后,我师父不喜欢她的!”我忍不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又说了一遍。 师父转身看了看我,那眼光似乎没有怪我的意思,反而有些—温柔。 明显这个女人不大喜欢我,她看我的眼神像在审视一只脏兮兮的小动物,她的嘴角尽显讽刺,似乎懒得与我答话,目光玩味地又看了看师父。 师父微微咳嗽了一声:“臣以为,婚约之事应当遵循先皇在世时候的意思。” 一言既出,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连那座上的太后也挪了挪身子。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师父,原来他根本就不想回萱谷,他口口声声说要我嫁人,其实他出谷是为了娶亲! 我才不要他给我娶个越封他爹他娘指婚的人来做我的师娘呢!我愤怒地瞪着师父,竟然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师父竟然平静地将目光转回到了王座上的太后身上。 事到如今,我哪里有颜面再待着,只有含泪奔走。好比我为他杀出一条血路,他却似在抱月楼听书般事不关己。 这一路泪奔便奔得迷了路,等到跑得没有力气,抬头一看,墙外三枝桂花,四五个侍卫警惕地打量着我。我佯装镇定地看了看天,藏书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们问路的时候,庭院内走来位翩翩公子,对我笑道:“美丽?” 原本很伤心,这会儿被他“美丽”二字一说,便缓和了许多。 “楚辛,真巧……你也散步啊?哈哈……” 他瞅了瞅我的眼睛,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他笑了笑道:“我暂时住在这里,不如进来小坐下,如何?” 我想楚辛经常去我那里小坐,人情世故中讲究的便是礼尚往来,我对楚辛点头笑了笑,和他一前一后进了门去。我越发觉得自己深谙交际之道,真是长足的进步。 楚辛显然也是社交的老手,他很快就招呼下人给浮雕石桌布了一席点心。 “这是我们楚国的特产蝴蝶酥,你且尝尝看。” 我也不客气,心想你在我那儿小坐的时候美酒佳肴你可没少吃,我要是客气了,岂不是亏了?于是冲他笑了笑,夹起来一块,尝了一口,然后,又吃了一块,再然后—蝴蝶酥就没有了。 “今天不用练舞?穿得这么.99lib?正式?”楚辛笑容温和,我就是喜欢有表情的人,你看,他还会笑。 我冲他摆摆手,想那些大人物从来都不把自己的私事挂嘴上说,所以我故作大度地回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你这蝴蝶酥还有没有?” 楚辛忍俊不禁,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起了身,对我道:“你等等,我前几日做了个有趣的东西,正要拿与你看。” 石桌之上投下桂花树的枝丫阴影,偶尔流动的桂花香中掉落些许花瓣到我肩上,我也懒得理会。 楚辛从屋内执着一只纸鸢信步而来,一手拎着绸绢包着的小礼盒,递给我道:“这是蝴蝶酥,我让人包了一些;这是蝴蝶纸鸢,你喜不喜欢?我前阵子看见长安城里有孩童玩耍,就做了一个,不知道放不放得上去。要不咱们试一试?” “好啊!”我狠狠地拍了拍楚辛的肩膀。 楚辛回头对侍者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跟着,便跟着我一路出了门。 楚辛果然不是盖的,这纸鸢我从未玩过,倒是十分合我心意。 楚辛一路和我放着纸鸢,一路相伴。虽然这宫中四面都有围墙,好歹还算大,跑来也不算憋得慌。而且一路上楚辛与我讲些楚国的事情,倒也自在。 楚辛小时候被逼着练剑习武,其实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去边疆大漠,看看传说中的大漠中的孤烟,长河下的落日,无奈学业繁重,并不会如他所愿。 我拍拍他的肩膀,深沉地安慰道:“听见你的这些不开心,我没有什么好安慰你的,不如说些我的不开心给你听听,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是最惨的,至少还有个人比你惨不是?” 楚辛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点头道:“我倒想听听,美丽你怎么个惨法?” 啧啧,我就说这个名字我取得好吧。 遥看天空飞过的一行白鹭,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从小养在萱谷,不瞒你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男人。从小到大,伴随我最多的是我师父。他对我十分严格,让我学很多东西,还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最讨厌的是啊,后来我装病什么的他都不理我啦,还有啊,他允许我出谷竟然是为了让我嫁人啊!其实是他自己要娶个妻子,还非说是我要嫁人出谷,简直是可恶极了。” 我气得哼了两声,然后扭头愤愤地问楚辛道:“你说,是不是?!” 楚辛愣了愣说:“嗯,可恶,果真是可恶极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其实我并不想说师父不好,我只是觉得人从一出生就被上天注定好了命运,有些人命中注定水波不惊,有些人的命运则波澜壮阔。 我从懂事的时候就觉得我是那十分不惊的一类,哪怕是小溪也会有浪花,我则是一潭死水,于是心中万分渴望波澜,觉得没有起伏的人生总是遗憾的。 于是我的青春年华就致力于如何折腾,偏偏要拿出个逆天的气势来,却常常被师父泼凉水。我埋怨他要娶妻,我埋怨他……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埋怨他,其实他娶妻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楚辛见我如此神伤,也拍了拍我的肩膀,扯了扯手中的纸鸢线道:“我送你回去吧,把这纸鸢一路带回去……”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活儿— “那边有棵树,别挂在树枝上了,小心……” “那儿有飞檐,小心小心,哎呀,要掉了……” “好险好险,真厉害……” …… 刚到我熟悉的未央宫门,我便激动地拍了拍楚辛的肩膀,刚想赞美他识路能力高超,却拍掉了一路辗转反侧而来的高空的纸鸢。 “哎呀—掉了掉了,哎呀……”真是无比心痛,眼睁睁看着它落向远处的殿宇,回过神来,和楚辛却是相视一笑,一种如释重负油然而生。 “走,去我宫里,我让流云做点小点心给你吃。”我冲他挥挥手,一边往宫里去,却见他变了脸色,我再回头一看,不禁歪了一歪。 师父站在庭院中央正向我走来,他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一路走来,目光在我和楚辛身上扫了个来回,有种东西莫名地暗淡了下去。我心里一紧,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原本已经将大殿之事忘得差不多的我,想他明明理亏于我,如今却摆出一副要同我算账的样子,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怒火。 师父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腕便往他身后一扯,对楚辛点了点头道:“多谢送她回来。”不等楚辛说话,他便对一边的流云道,“送客。” 我急忙转身道:“等等!”于是我在师父严肃的眼神中,移到了楚辛旁边,“那个蝴蝶酥……”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内疚地冲楚辛挥挥手,表示告别,他理解地笑了笑,冲我挥了挥手,离开了未央宫。 在流云合上红木大门的声音中,他将我丢在一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原本想带你去个地方解闷,看样子,你这闷已经解得差不多了。” 我立马愁云惨淡地扑了过去,晃着师父的膀子道:“师父,您别看我这样,我愁的,很愁,我心里都愁到不行不行的了。”然后凑了上去,乐呵呵地问道,“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呀,师父?咱们现在就去吧。”作势就要吹声口哨叫上小风,被师父制止住了。 “等你中秋宴表演完了,我再带你去也不迟。” 我有些失望地点点头,脚尖虚踢了几下:“我从那长乐宫中出来,就迷路了……然后遇到了……” “还一起放了纸鸢回来?”师父低头问道。 我点点头。 “还带了蝴蝶酥回来?”师父继续问道。 “我错了。” “等到你正名的那一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师父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突然想起来我要质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得眼睁睁地看见他开了门,往外头走去。 “我想回萱谷去呀!”我握着拳头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他只是减慢了一下步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离去。 连个补偿都这么小气,真讨厌!我心中恨恨地想。 第八章 一世无双舞 转眼之间月亮终于胖得格外圆满,听闻中秋有吃月饼的习俗,我想宫廷中的月饼总不至于太差,所以眼睛刚睁开就让流云传信给了越封,给我挑几块好吃的月饼。 流云刚走,庄嬷嬷捧着衣物便走了进来,神色极其庄重,和我穿着白色里衣,披散着两肩未梳洗的长发,带着迷茫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干吗?嬷嬷?”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肚子,心想等流云回来让她给我做点桂花糕吃。 庄嬷嬷让我最欣赏的地方是她的执著,比如初见时候她其实并不在意我要不要听她的故事,还是自己执意说了;比如现在,她并不管我眼下是何种状态,自己仍旧保持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道:“这是小公主晚上的舞衣,老奴早就备下了,今儿呈给公主。” 我掀被下床,动作一气呵成,心想这可是个宝贝,赤脚站在她跟前,扶她起来,接过衣服抖落一看。 这件凤色暗纹螺旋滚边的红丝衣,手感极好,在透过屋檐细缝的晨曦下,空气中的灰尘在我抖动带来的气流下围着它手舞足蹈。 “我就是跳个舞,这个太奢侈了吧。”我客气地说道。 客气话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其目的常常是希望别人并不当做是个客气话。 “小公主不必担心,并不是新制的,是长公主当年跳舞的时候穿的,只穿过一次。如今,也算是你的东西。”她冲我笑了笑,大清早的,她这笑显得有些凄凉。“这料子即使是京城里最巧的纺织女,每天也只能织出六寸。三尺的云锦便有一万六千根丝线,用料更是舍得,金银丝线不在话下,更有奇珍异兽的羽毛做成的丝线。” 原本就是我的东西,她这么一说我自然是不必客气了。捧在手里看了看,通断经纬、挖花盘织,图案是长安人氏最爱的牡丹,从不同的角度看,牡丹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摸上去时手感细腻,十分顺滑,想来一定很值钱。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榻上,转身想对庄嬷嬷说些什么,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我要留着这件衣裳给我师父看,这可是传说中的传家之宝。 我换上了我的传家之宝,庄嬷嬷的眼睛里似乎一直都有雾气,她的微笑很克制,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慰。 她帮我整理衣服的时候,很罕见地特别多话—“长公主那时候却不曾与我置气,我感激她的气度,这是个公主的气度。” “长公主那一舞迷倒了不知多少王孙贵族,若不是她一心要嫁给将军,恐怕也少不了嫁给俊俏的世子。” “长公主身段极其轻巧,提笔能安天下,上马能舞乾坤,她若是男儿郎……” “长公主对我是极好,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还能伺候小公主,真真是上天的眷顾……” “长公主当年可是蒙了极大的冤屈,小公主一定要……” 我看着庄嬷嬷,心中隐隐有不祥的感觉。她上次在我面前如此多话是我们初见时她求我为长公主正名,如今又是这番感慨。 暮色四合的时候,庭院中已有一片太监宫女候着。 我身着红色舞衣,从未央宫长廊下一路走去。 引路的宫人终于在我绕晕了的时候,引我来到了目的地,我被吩咐着在一处偏殿先等候着。这殿中放着铜镜和一些简单的梳妆用品,除了我和流云,并无他人。 很快听见丝竹声起,从门缝中见一片载歌载舞的热闹景象,想是这中秋月圆的宴会终于到来了。 再看了看台下,纵列两排几案,楚辛的位置在皇位右手边第一个,他身着紫色暗花绸缎礼服,庄重而贵气,眉宇之间有着不与人说的深沉。 高高在上的则是一本正经的越封,穿着暗红色的龙袍,他的眼神有些飘忽,然后冲着我的方向笑了笑,一点不像往日他吊儿郎当的样子。 老妇人则居侧殿之上,她的长袍几乎要与这个夜色融为一体。 曾老头子穿着礼服,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有时候我不大理解,他位居要职,却在家怕自己夫人,到了朝廷之上又要本本分分做人,这些年,他可真不容易。 扫视了一圈坐着的人,却不见师父踪影,他还说要来看我跳舞的,唉,这个骗子。 肩膀被人拍了拍,我转身一看,眼前一亮,一向素服的庄嬷嬷,此刻却穿得格外……格外喜庆。红色的礼服,是过时的滚边和花色,衣服上有褶皱的痕迹,显然一直珍藏在箱底。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插着一支木簪。 庄嬷嬷缓缓地跪在了地上,行了个大礼,伏在地上,许久才道:“奴婢这些年,总算有了个交代。奴婢已竭尽全力,小公主多保重,我追随长公主去了。” 我有点不明所以,这是舞前动员?但听着有些悲伤。我俯身去扶她,庄嬷嬷却倒在了一边,嘴角处的鲜血滴在了红毯上。在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服下了毒药,我虽已很久不用毒,但这症状还是能看出来的。 “庄嬷嬷殁了……” 不远处的小太监,听见我的声音,立马叫道:“快点,收拾收拾,别出声,弄脏了地毯,真是的!” 长公主?我有些哑然失笑,这个名义上是我娘亲的女子,我却对她没有什么亲近的感受。我们有着共同的血脉,共同的身份,而她对于我,只是永远活在说书先生口中的人物。这些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为了给她正名,执著地等待,秘密地谋划,甚至连我的命,也是这棋盘中的一部分。 我对于长公主的情感亲近不了,或许这些年生长在山谷,与人交际甚少,凉薄惯了。 想起早上我心中的不祥,我对庄嬷嬷心中还有许多尊重。她等待了这些年,安心做这枚棋子,她或许知道的并不比我多多少,却因为知道这计划的目的是能为长公主正名,于是她便义无反顾。 谁在下这盘棋?仅仅是为了给一个逝去多年的女子正名? 我不信。 我冷眼看着他们忙碌地从我眼前晃过。庄嬷嬷与我的唯一联系是那段舞蹈,她对我的喜欢,是为了报恩,我清楚得很,只是我骨子里是凉的,对感情淡薄得很。她的出现、她的离开,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只是我突然明白了一句话,很多不愿意去做,却一定要做的,那便是责任。 很快,这里就被收拾得很干净,小太监们抬着庄嬷嬷,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似乎这是计划外的活儿,让他们很厌烦。 这座宫殿,本身就是凉的。 “把她抬到未央宫去。”我对一个首领太监说道。 首领太监抬眼瞟了我一下,道:“您哪位?咱家可不知道未央宫又来了个新主子。”声音辗转,尽显不屑。 “你现在知道了也不迟。” 那太监愣了愣,显然被我的气势所压倒,咽了咽口水,吩咐小太监们转了个方向,往我宫里那边走去了。 流云附在我耳边道:“曾半夏来了。”话音未落,曾半夏带着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打量了我一番,撇了撇嘴,笑道:“不知道您现在是何身份,所以不方便行礼,也免了您予我见礼。”她身边的下人掩嘴而笑。 流云赶紧出来说道:“这是……” 我抬手止住了她说话,笑道:“不用免,你予我磕个头就好了,大礼就不必了。” 曾半夏脸色一红,压抑着自己不满的情绪,极低极气地说道:“你没这个身份,就别摆这个谱!” 我走到她面前,歪着头看了看她,拍了拍她气嘟嘟的脸,有些可惜道:“你别气呀,你现在不愿意磕,等会儿再磕也行。”我招招手,示意流云过来,“帮我去整整腰封,刚刚吃太多了。” 原本有些消化不良,现在是神清气爽。 “你不过是个跳舞的,你娘还是个卖国……”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最终发不出声音来,曾半夏拼命地咳嗽,丫鬟们手忙脚乱,赶紧给了她茶水润口,却没有任何效果。 早就听宫女们议论过曾半夏的歌声,如同天籁,如同夜莺重现,婉转动人。只可惜我听见的却是不断咳嗽清嗓子的夜莺,真是遗憾了。 流云有些惊恐地和我在后台面面相觑:“她……她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声音却是那样?” 我挑了挑发簪,在铜镜中比画了一番,不满意,放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道:“可能是报应的关系吧。” 流云有些惊恐地看了看我,我回以无辜的眼神。 好久不用毒了,没想到那些常常用来防身的小药丸,还是好用得佷,譬如六合散,功效显著,值得拥有。 流云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心。她抽出手,突然说道:“姑娘,你可想过这支舞会跳给谁看?” 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我抬头想了想,说:“你看啊,其实这个观众都是在心中的,要做到观众在我心,我……” “我是认真的。”流云半蹲在我面前。 “他没有来……”我有点失落,垂下脑袋。 我每天练舞的时候,他不曾来过。晚上我坐在石阶上等他,等了一轮月缺月圆,他只偶尔露了一两次面,也不问我练得好不好。其实他只是我师父,这个宫廷或许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而我,是这场关系中生来注定的龙套。 可是你知不知道,龙套有时候比主角更懂辛酸苦乐。 “我以为你这些日子与楚国皇子接触频繁,会对他……” 我突然觉得流云身上越发显露出很强烈的师父的影子,比如她的冰块脸,但是她道行尚浅,我怎么能被她几句一问,就套出了心事?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我说流云,那抱月楼的锅贴好不好吃?” “挺好……”她刚说出口便立即收住了,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跳舞的时候把脚崴了。” 我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流云,交友要谨慎啊。” 曾半夏的表现比预料之中的冷场还要尴尬,颇合我心意,她泪流满面地走到了后台,然后梨花带雨地指着我极其妩媚地跺了一脚道:“你……你敢害……害我?” 不得不承认,曾半夏的一哭二闹三跺脚,十分具有说书先生口中那种妩媚女人味,不过可惜我是个女人,爱好男。所以我非常诚实地对她点点.99lib.头:“我敢。” 小太监走到我面前,欠了个身:“姑娘,您请。” 天上一轮已捧出,烟火便如期而至。我止住了流云要帮我打起帘子的动作,对她笑了笑,抬起手腕挑起百玉帘。金黄色的圆月呈现在我眼前,月亮的边边上是宫墙的飞檐,飞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影有着我最熟悉的轮廓。 他来了。真好。 天空绽开的烟火,点亮苍穹。 缶声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庄嬷嬷初遇我的时候讲的那个故事。 当年的长公主,为什么偏偏选择击缶来作为自己舞蹈的重要道具?因为楚国人喜爱缶,常常在宴会喜庆的时候,击缶迎宾。 单缶的声音显得有些孤单,作为开场的百缶齐响,厚重的声音诉说着这个国度悠久的故事,抖落了数年来的尘埃。 踩着缶点,当年的舞谱,就像皮影戏一般,全部呈现在我眼前。 一路从偏殿走向高台,逆风吹起我的裙摆,发出轻轻的猎猎声响。 缶声渐消,琵琶声响起,伴随着箫声、琴声……似乎这华夏国的歌舞升平,终于在我的长袖中蔓延开来,这支舞叫做《一世无双》。 民间常有女子学习这种舞蹈,可惜没有标准的舞谱和指导的师傅,所以只能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学个形似,能有五分便是难得了。 越封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席间的楚辛执着酒樽,目光不再离去。楚辛真够意思,真捧我场。 舞毕,台下一片寂静,我微微喘着气,抬头要看宫外飞檐,已经没了人影。 他走了。 唉,跳错就跳错了吧,反正庄嬷嬷已经走了,那古谱也已经烧了,也不会有人计较这舞步的对错与否了。 我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凉风袭来,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打了个喷嚏。 “苏长安拜见皇上、太后,愿华夏国长治久安、天下大同。”俯下身子,久久地拜了拜,却听见周围议论一片。 “长公主的孩子?” “她回来了?” “你没听错,是苏长安……” “她回来了……” …… 我起身时,便有一人走到我旁边,伸出手来扶起我,我以为是宫人们在伺候,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搭了过去。 等到抬眼,发现眼前的竟是楚辛。 他眼中含笑,嘴唇微微扬起,轻轻挥了挥手,便有他的侍从捧上白色绸缎暗花披风。楚辛抖开披风,将我结结实实地罩了起来,捏了捏我的鼻子道:“小心着凉了要吃药。”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楚辛对着越封行了礼道:“我父亲少年时候曾来过华夏,对华夏女子和舞艺赞不绝口,怀念有嘉,如今是百闻不如一见。华楚两国和睦多年,早已兄弟情深,今夜容在下冒犯,向华夏君王求亲,希望能娶苏长安为妻,结两国百年之好。”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蒙了,华楚两国近年来不是边疆常常兵戎相见吗?怎么到他口中却成了和睦多年?还有,娶谁为妻?苏长安不就是我吗?他要娶我?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越封,眼前浮现出他在抱月楼的那件囧事,心想他是靠不住的。于是正要开腔为自己辩护,不想他竟轻抬手腕,对楚辛道:“今日虽是家宴,更是国宴,为显慎重,这些儿女情长,宴后再议。” 这句话说得颇合我心意,因为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越封作为一个皇帝,是很讲义气的。 我冲他挑了挑眉毛以示肯定,他却抚额不再看我。 我与流云的话题从那天之后,变得多了起来。她有些担心地向我详述了这样一件同样也让我担忧的事情。 曾太尉的女儿曾半夏的的确确是要嫁人的,这是她某天听见越封和大臣们议事时说起的,而这样的女子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她原本并不关心,但是越来越明朗的走势表现出曾半夏竟然要嫁给流云的恩人,我的师父。 本着我看不惯的人流云也看不惯的传统,她对此显得有担心,终于将这个担心说与我听。 “她要嫁给我师父,那我也真没辙了。她跟师父,我只能留下一个。” 我的反应让她更担心了。 “那日里我在御书房外等他,不仅听见这个,还听见了要和楚国联姻的事情。原本我觉得国事与我没有关系,就没有留心,如今他在宴会上提出求亲,岂不是正中了华楚联姻的计划?”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听说楚国边境常年战乱,人性险恶,原本是两位皇子一同来访,却听说大皇子对弟弟下了狠手。谁知原本跌落悬崖的二皇子,却死而复生,重新召集了精悍部下,竟然在长安城外,手刃了自己的亲哥哥……” 流云所说的正是我进长安前所目睹的事情,她自然不会知道我与她口中那位生性残暴的二皇子早就有所瓜葛。两人争夺皇位也好,报仇也好,终究是人情往来,况且皇位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我杀了你就是我的不对,你之前不也是要陷我于死地吗? 我为楚辛叹了一口气,生在帝王家,有着诸多的身不由己。要活着,要么忍,要藏书网么残忍,这恐怕不仅仅是皇家的生存之道。 可是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要紧?我直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去,流云在我身后道:“夜凉露重,姑娘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找师父,如今我已经跳完了舞,这禁足令对我再也没用,能帮长公主正名的事情,我也都已经尽力了。”我倒退着往外走,一边对流云解释道,“你知道我原本并没有因为这身份受过什么好处,你认识我时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公主,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是曾府的女儿。可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都只记得我是师父的徒弟,这些年养育我的也只有我师父,旁的人,我都不记得。”说得正是热血沸腾,不留心脚后的门槛,重心不稳就往后倒去。 只觉得身后被人一扶,侧身才见那人嘴角扬起一弯新月的弧度,师父那熟悉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你今儿舞跳得不错。” 我这人有个好处,就是被人夸了之后就一定要捞点好处,于是连忙站定抱着师父的胳膊道:“那你之前说好带我去解闷的话,还算不算数?” 屋外的月亮被云彩遮去一些,那灰云的边缘被月光镶了一道边。等到云儿缓缓移去,那月光似倾斜一般散在庭院中、桂花树上,还有师父的肩上……月光瓣瓣无声,师父若有所思地抬了抬头道:“嗯,你若是睡到日上三竿,自然是算不了数的。” “不会不会,我向来闻鸡起舞的,闻鸡起舞……呵呵……” 师父一副“那就好”的模样..,冲我点点头,便又折了回去。 只听见流云在我身后默默地说道:“宫里面哪有鸡呀。” 第九章 爱你十六年 师父牵着小风在门外等候我的时候,我正在让流云帮我梳洗打扮。 虽然天刚蒙蒙亮,我又素来有赖床的习惯,但昨夜几乎激动地没有睡着过,一早便摇醒了流云,试了好几套衣服也不觉得合身,终于选了个白底镂空裙摆,浅粉色的暗蝴蝶纹上衫,白色打底红色滚边腰封。穿好了又觉着饿,胡乱吃了两口,便听宫人来报说师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 赶紧用水漱了个口,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了门口,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对师父道:“哟,您来得怎么这么晚呀,叫徒儿好等啊!”说这话时,脑海中浮现出了长安抱月楼客串的姑娘们的身姿。 话音未落,只觉得师父的嘴角抽了抽。 我与师父两人一马,出了宫。 清晨的长安,还未散去的雾中可见两边街市。昨夜的繁华过后,早起的小贩零星开始摆摊,长安的长街中隐约可以听见小风的脚步声。 到了城外,师父牵着小风,我坐在小风背上,哼着前不久刚学会的曲子。 远远瞧见远处一片白色弧线,甚为壮观。于是忍不住夹了夹马肚。 小风加快了几步,又放慢了脚步。 师父转头看了看我道:“就快到了。” 走进了,才看见一个守园人,似乎刚刚起床的样子,边打着呵欠边清扫庭院门口。师父拉我下马,我便牵着小风站在原处等他。他上前拍了拍守园人的肩膀,那小厮转身见他,愣了愣,随即两人交谈了一番,那小厮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连连做了请的手势。 师父转身对我点点头,示意跟上。 我便乖乖牵着小风跟在他身后,一步不离,嗯,生怕迷了路。 庭院门口处不过是很普通的木栅栏门,有些地方的木纹已经脱落,显然并没有精心打理,看着人手似乎只有那守园人一个,也难怪了。 从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院落一般,只是走了进去,才觉得磅礴。满目皆是雪色,落英缤纷胜似雪,脚下细草细如茵,一时间只觉得回到了阔别好久的萱谷。师父站在我身侧,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我只是兴奋地说不出话来,突然有些感动,便丢下缰绳,走进林子中,提起裙角,痛快地跑了起来。 “师父,你看这里,像不像萱谷?像不像?” “哪里像?” “一个人也没有啊!” …… 没想到深墙大院的长安,竟然有这样的好去处,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只是不停地跑着,捧一掌花瓣送到师父面前,或是站在这树下绕几个圈。这里的一切,让我突然觉得异常安心,却只能傻傻地冲着他笑。 “师父,这是什么花,怎么萱谷中从未见过?” 他跟在我身后,随手接着一片,淡淡道:“晴雨花,世人称它们叫梨花。” 我站在树下,懒得拂去肩上的花瓣,扬起头来问他:“你怎么带我来这里?” “这是你娘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我眼前倏地晃过当初和越封在抱月楼吃酒听书,我问他那酒为何叫做梨花愁,他却有些不愿提及。 “你母亲当年十分喜欢赏雪,将军格外宠爱她,可冬天的长安城内却很少下雪,于是布了这片林子。” 原来那说书的说当年镇国将军为爱妻种了一片梨花林是真的。 我从未谋面的最熟悉的女子,你心中装着的是仇还是愁?不过十六年前的恩怨,早已经了断了,我所怀念的,不过是这晴雨花下原本该站着的是怎样的女子,有着怎样的笑容,是归人还是过客。 “小十三,你在想什么呢?” 我转身过去,看着师父,有些难过地说道:“师父,即使我真的是公主了又如何呢?我不希望那娶我的人因为我是公主而娶我,纵然我一技之长不够多……” “嗯,的确不多。” 我恨恨地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原本我是想欲扬先抑,没想到师父还是这般不饶人。 “但我也不希望对方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公主!” 其实我也不想你是因为我是公主而照顾我,这句话我卡在喉咙中,突然说不出来。我有些担心,怕师父若是点头,坏了眼下的气氛。 师父只是微微舒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顶,像过去一般。花落无声,日出东方,洒下一片光明,来长安的这段时间,我好像在做梦一般。 我突然握住了他要落回去的手,师父的手总是凉的,他微微顿了顿,并没有让我放开,我便得寸进尺地用两只手将他的手箍在手心中。 想起那女子一生追求的都是海市蜃楼,到最终了才晓得。我看见如雨的花瓣下师父的脸,忍不住终究放开了他的手,轻轻环住了他腰,将头伏在他的肩处,就像小时候,见他出谷回来一般。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萱草的香气:“师父,我好想念萱谷。” 他竟然没有推开我。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与我刻意地保持着距离,那种距离感让我很不安。不过如今,他却拍了拍我的后背,轻声道:“我也是。” 我见他没有避开,还认同我的话,激动地抱紧了他,得寸进尺一向是我与生俱来的技能:“师父,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你的样子,你把眼罩取下来吧?” 我想他肯定不会答应,要不就松开我一走了之,于是我狠狠地又抱了抱他。哪知我头顶飘来一句:“好。” 我心中一紧。原本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为此还准备了一通说辞,结果那一堆说辞,生生地被憋了回去,刚刚的一湖平静立即被一个好字激起千层万层浪来。 故事中的主角卸了面具,要么是在临终前,要么是在遇到心爱的人面前,还要信誓旦旦道,见着我真面目的人要么娶我要么死。可我见师父真面目的过程未免也太波澜不惊了……一点也不符合我对生活的期待。 他垂下的右手握着眼罩,我有些胆怯地抬头去看,刚刚看见他下巴又赶紧低下头来。想他平日里言语乏味,万一面目可憎,我又向来不善于掩藏内心的喜乐哀愁,伤害到他怎么办?他平日里待我可是不薄。 “怎么,不敢瞧?”他拍了拍我的头顶,揉了揉。 “哪有,我这不是,这不是……”说罢只觉得他的食指抬起了我的下巴,这动作像是调戏。 眼前的晴雨花似乎定在空中,空气的香气也凝固了,我这眼睛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连眨也眨不了了。翻遍这长安,不不,这四海八荒也不会见到比这更美的人了。 “小十三,你这是……”他放下了托着我下巴的手,有些疑问地看着我,长发飘过我的肩上,柔软极了,“我吓着你了?” 我咽了咽口水,抽了抽嘴角,想清清嗓子却也咳不出声来,只觉得这心怦怦跳着,脸上发烫得紧,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好……好……好得很……” “哦,那就好,我还担心面目可憎吓到你。”师父言语不惊地说道。 只是这样的场景,让我莫名地耳热心跳,一紧张就想多说些话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于是问道:“师父你摘下这眼罩,是不是豁然开朗,觉得世界分外美好?你倒是说说,这个感觉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说说嘛!” 只觉得师父微微皱了眉,才道:“凉快许多。” …… 两人走到山坡上,一路竟然没有了言语,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与众不同的气息。我想仔细循着这气息的味道,却又说不出究竟,也不敢再去想,只觉得从萱谷出来后,如今的光景却是十分难得。 风擦脸而过,有花的香气,无人打扰,只属于我和他的光景,实在难得。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有些紧张地问道:“师父,我突然想起从前庄先生的一个段子,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我不喜欢听书。” 我轻咳了一声,笑道:“那也无妨,师父你可知道,十六年前的那场血案之后,公子韩洛还活着,可是真的?他还活着的,你知不知道?真的……”我一急,不但语无伦次,还十分没有重点。终于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道,“师……师父,那韩洛,真的是出生三朝元老之家吗?” 师父停下脚步道:“是。” “那……那韩洛,还活着?” “是。” “那那那……”眼见着就要问到我想问的话题,却结巴起来。 “小十三,你这不知重点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掉?”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我的头顶,“我就是韩洛。” 虽然庄嬷嬷早已告诉过我,不过我还是想听师父亲口说。他这样回答,我委实噎着了,快跑了两步,张开双臂拦住他去路。见他停了脚步,我双手叉腰,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有理取闹了一把,一定要闹个尽兴,不满地质问道:“你你你……你这个骗子……”又想起那日听说书的说,女儿家若是要发火,是要娇嗔着撒娇的,声音柔软,眼神柔媚,这才是真正的女儿家的作态。于是我赶紧话锋一转,嗔怪地抛了个媚眼给他道,“你骗得人家好苦呀!” 师父嘴角抖了三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你这白眼翻得忒怪了些。”说罢视若无物地走向前去,我来不及埋怨那说书的诓了我,提着裙角在他后面道:“你太卑鄙了吧!你是韩洛,竟然瞒了我十六年!还是不是人!” 他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过脸来:“我从未瞒过你,这是你十六年第一次问,我便告诉你了。” 我在原地,无语凝噎。 原来还是我的一场无理取闹。 他的背影在白色纷飞的花瓣中显得有些缥缈,得知他的身份后,却没有原有的满足,反而有些失落。他是韩洛,是那个在说书先生口中栩栩如生充满传奇的公子韩洛,涉及了当年的皇位之争,甚至差一点当上了这万人之上的君王。 他是我的师父,却养育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只认他这个身份,这却是我无法逾越的身份。 纵使他是韩洛又能怎么样呢?曾经参与过十六年前的皇家谜案,现在的他,与我之间,仿佛又多了一层隔阂。 我心中有说不尽的苦涩,如无边素花萧萧下。 他是我师父的时候,我能以徒弟的身份撒娇任性。如今他是韩洛,我是公主,难不成我要恪守身份,从此相敬如宾吗? 想到这里,我便有些恨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师父,我还是不是你的徒弟?”不知道他怎么想,有些期盼他的答案,又有些胆怯。 师父的声音有些冷:“怎么,还没有正式册封你公主,就不要认我这个师父了?”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听我解释呀……”想起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每每在遇到误会的时候都会对男主人公说“你听我解释啊,你听我解释啊”,男主角总是愤愤地表示不愿意听。 师父低下头看着我,认真地说道:“你说来听听。” “其实你是我师父挺好的,我是公主也挺好的,以后我要是正名了,我就给你荣华富贵,从此跟着我吃香喝辣的,报答你对我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情。我知道的,你也不容易,所以我总是想报答你。以前我是有心无力,三脚猫的功夫,烧不熟的饭菜,连出谷的路也不认得。我没有东西好拿来回报你,不过看来,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只是如今……” 说着就觉得眼睛有些酸,我的词不达意的毛病又犯了。 师父的手悬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拍了拍道:“为师什么也不缺……” “你缺呀。”我被他一激忍不住要着急。 “那缺什么?”他有些好奇地说道。 那话堵在心里好久了,百转千回,今天终于可以讲出来了。又有些近乡情怯,激动在所难免,于是想着先铺垫一番:“上次……太后不是说那什么,要给你那什么吗?” “那什么?”他的眼睛中闪着戏谑的目光,拿下了眼罩的脸突然好看得让人触目惊心,他这样看着我,我不由得心跳加快起来。 “你不是要娶亲了吗?”我抬头看他,怕他否认,又补充道,“你还跟太后提起先皇在世时候的婚事呢。”说着委屈地低下头,心里坏坏地想,这下赖不掉了吧。 师父轻轻咳了一声:“怎么?” 我眼前几欲一黑,他竟然问我“怎么”?我强按住一脚踹死他的冲动,心中想我都没有嫁给你,旁人哪有资格嫁给你?话到口中拐了个弯,却说出来一句让我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的话:“我都没有嫁出去,你凭什么娶别人!” 师父原本亮晶晶的眼睛,暗了暗,浮起一丝笑容道:“怎么,我的小十三也急着嫁人了?” 想到他刚刚的“怎么”二字,我一狠心,便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神情,点了点我的脑门道:“我也着急娶,正好,我们师徒俩想到一起去了。” 我只觉得心血直冲脑门,单手扶额,站稳住了,又觉得怒气冲心,略有些战抖地说道:“师父你要娶谁?什么时候娶?竟然不主动告诉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师徒一场,也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你竟然如此不屑……是啊,在我之前,你就有了十二个徒弟,如今我这第十三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哪里照顾得来呀?”说到动情处我便笑了两声,泪眼婆娑,颇有些悲壮。 原本以为我一厢狠话能唬他一唬,好让他晓得自己犯了什么错,结果树下的师父,抬眼看了看我,满含笑意地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我只觉得双手发抖,额头发冷,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吹了个口哨,小风应声而来,我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片如雪的晴雨花林,是我的伤心地。我的人生,如愿跌宕起伏了起来。 小风一阵乱跑,竟然闯入了长安街,已是晌午的街市热闹得很,人间烟火的味道分外诱人。可惜囊中害羞得紧,咽了好几次口水,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让我热泪盈眶的脸—楚辛。 楚辛穿着华服,指着扇子,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一看就是有钱人,这点让我甚感欣慰。冲他招招手,小风也加紧了几步冲了过去。 楚辛一脸笑意地问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美丽你也来这里用膳?” 我装模作样地笑了笑,看了看小风一脸不屑的样子,狠狠心道:“我把小风抵给你,你请我吃饭吧?” 楚辛笑容盈盈地摸了摸小风,小风害怕地退了几步,满眼可怜地冲我眨巴眨巴眼睛。我作势要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楚辛,小风用鼻子顶了顶我的胳膊,扭头一看它正撒娇。楚辛看着我们俩,笑了笑,挥手打发了随从。我将小风给了热情的小二,便随着楚辛一并进入了店内。 这地方我倒是听越封提过一回,说来了长安城,不进半片阁,就不算来了长安。这里便是各种发达人士的聚集地,似乎宴客到了半片阁,便显示了主人家的身份地位。 小二见到了楚辛,不同于寻常小二一般吆喝,反而彬彬有礼道:“楚公子,给您预留了一间厢房,楼上请—” 楚辛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跟上。那小二对我也不敢怠慢,一路殷勤备至,十分客气,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来到二楼的一间厢房,走廊两侧都是厢房,侧推的门面上有的画着国色芳华的牡丹,有的画着接天莲叶的荷花,我们的厢房门上画着的是苍山暮日一片雪。小二为我们拉开门,有些透的门纱画就合二为一,雪色更浓,原本只是两只飞鸟,交叠后像一个执着鱼竿的蓑翁。 可见,这店主很有钱。 “美丽,你可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他笑着问我,南边的窗户支出半扇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他的白色长衫上,分外暖和的样子。 我摇摇头:“我饿了,不挑的。” 楚辛点点头,对小二吩咐道:“就按着过去的习..惯吧。” 小二应声合门而去。 我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站在晴雨花中面无表情的师父。我每一次离开,他都不曾追回过我,过去在萱谷是这样,后来在宫里也是这样,如今在林子中他还是这样…… 其实我只是做做样子,离开是为了让他留我。鼻子突然一酸,或许我表达得不够明显,我下次得告诉他我的目的? “美丽,先喝碗羹?”楚辛倾身为我盛了一碗,递给我道,“暖暖胃。”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芙蓉玉羹汤,眼前升起一片水雾,喝了一口,只觉得喉咙发紧,抬眼看着楚辛道:“谢谢你,让我白吃白喝。” 楚辛有些忍俊不禁,自己盛了一碗,喝了一口,抬眼道:“美丽,别的姑娘都是拼了命地打扮自己,自我认识你起,你似乎对吃最感兴趣。” 我喝光了碗里的羹汤,透过碗沿看着对面他,心中咯噔了一下。俗话说“吃人嘴短”,我身无分文,小风也是舍不得给他的,他在不久之前还提出了联姻的想法,如今他请我白吃白喝,不会是……垂涎我的美色吧? 与楚辛接触这么久以来,除了他垂涎我美色外,其他方面他对我真真是好,有些方面能甩越封几条街了,况且他并没有对我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要怪只能怪我太美色了。出于对他这段时间来的照顾,我想之前瞒着他我的身份,不是朋友间的相处之道,有违越封“好兄弟,讲义气”的原则。 “楚辛,之前我骗了你,说我叫美丽,你不会怪我吧?”我抬眼看了看他,有些心虚。 楚辛转了转手中的翡绿色瓷杯,笑了笑:“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叫漂亮叫美丽都是这个你。” 我怕冷场似的笑了笑,觉着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那天在溪边将你救起,我原本以为以后不要见面了,况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师父都叫我小十三,我觉得说不出口,便随口编了一个名字……于是就有了那个曾美丽。”我的声音越说越小。 “那你真的是……”楚辛等了上菜的人离开了,才问道。 我看了看眼前的佳肴,有些后悔自己太不会选时机,咽了咽口水道:“苏……苏长安。” “苏长安?你是如假包换的苏长安?不是他们故意找了个貌美的女子来顶替的?”他的声音稍稍提了个高度。 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莫非不是长公主当年也和自己一样骗吃骗喝吧。随即抬眼看了看门口处,想自己等一会儿逃脱的几率有多大。 “你真的是那个小公主?失踪了十六年的小公主?” 我立马站了起来,楚辛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然后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满脸吃惊地又说了一遍:“你竟然真的是长公主的女儿?” “别……”“杀我”两个字我还没有说出口,却发现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忧伤起来。 “你怎么会是……公主。”他松开了我的手腕,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我早该猜到的,我早该猜到的,你怎么会是曾家的女儿,曾家的女儿怎么会住在那个未央宫里……” 为什么我是公主给他这么大的打击?我百思不得其解。眼下又不好一走了之,毕竟我还没有吃完,所以我上前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楚辛,我虽然现在是个没有钱的公主,但等我有钱了,我也请你来这里吃饭。”不等我站稳,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晌午,我有点眩晕。 “苏长安,苏长安,长安……”他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松开来,愧疚地说道,“唐突了。” 或许没有这三个字,我会埋怨眼前这人举止轻浮,可眼下却突然觉得彼此隔了好远的距离,不知道是说“没关系”还是说“都怪你”。 “长安,若知道你是公主,我怎么会提亲……”他语气中让我觉得很愧疚,我怎么就是公主了呢我?我怎么……我是公主怎么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楚辛便转身而去,真是风一样的男子。 我看着满桌的佳肴,突然没有了胃口,喝了一口茶,也出了门。 我想我与师父可能不复相见了,从此各安天涯,话本子中都是这样演绎的。想到我从此再也见不着他,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任凭眼.泪直流,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想起他曾经对我的各种好处,与我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夜半十分,从榻上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榻下取出我的宝贝盒子。 那些是我一直以来的珍宝,是我撒娇任性的见证,是他宠我让我的凭证……但是这些今天都就此打住了,皮影、铃铛、玉簪子、拨浪鼓…… 突然间只觉得盒面上多了个人影,心中狂跳不止,或许他也和我一样,舍不得我。满脸喜悦地转身,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半开的房门,敞开了一半的希望,然后,落空了……是楚辛。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掉了色的蝴蝶结,单膝蹲下,递到我眼前道:“你是在找这个吗?”他压低的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眼下,他闯入我的房间,神不知鬼不觉,也的确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看见他手中的掉色的蝴蝶结,刚刚哭干的眼泪一下子就又涌了上来,我还记得当初拿着这只粉色的蝴蝶结和师父炫耀的样子,那时候我在山谷中,哪里知道有什么发髻,只是随意地将头发绑了起来,别上这只蝴蝶结。他当时看我的眼神中满是心疼,也不知道他心疼什么。 师父那么好的人,我怎么跟他发了脾气,我难道要和他永远不见了吗?我不该那么任性的,也许他在我心里,真的占了很重要的位置,虽然,我讨厌死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但我不愿意让别的女人拥有他,我想我也许…… 还没有忏悔彻底,便被楚辛搂在了怀里,他的摸着我的头发说道:“不管你叫苏长安还是叫曾美丽,你就是那个救了我的姑娘,是我楚辛要娶的女子。我很庆幸遇到了你,不管是山间的女子,还是华夏的公主,之前是我顾虑太多,怕你以为我是喜欢你的身份才喜欢你,怕你误会……我想了一个晚上,如果就此错过,我是多么愚蠢,原谅我的冒昧唐突。”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由于之前哭得太尽兴,所以现在还止不住的抽泣一下。他瞳仁中的样子有我泪流满面的模样。他的深夜表白,让我着实接受不能,而且我此刻心中满怀对师父的愧疚,根本没有把心思转移到他的这番情谊上来。 他伸手抹了抹我脸蛋上的泪痕,窗外有秋蝉偶尔的鸣声,越发衬着这夜色寂静,让我想起当年在萱谷的夏末夜晚,那个只有我和师父的地方。 “长安,我想我爱上你了。”他说着便轻轻将我揽在怀中。 他的声音那么低沉,在这个夜晚仿佛能与夜色融为一体,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犯了一个错误—我一心觉得像书中所说的人生才是人生,殊不知书中的人生来源生活。活好眼下,才是王道,而我一味地勇往直前,却忘记我心中所盼的人也许一直在我身边。 当我想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我的人生迎来了一个转折点。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当我一直渴求人生如话本子而不得的时候,它就在拐角处冲你龇牙一笑。于是命运在这个有些秋意的夜晚,终于冲我笑了笑。 原本半掩的门被啪的一声推开,只听见熟悉的声音有些惊慌地喊道:“小十三?!” 师父持着那柄软剑,神色紧张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透过剑锋看见门口晕倒的几个宫女,想必是楚辛进来前迷晕了她们……我又顺着剑锋一路看上去,他穿着我最喜欢的藏蓝色长衫,头发散披着,背着月色,可是他的眼睛里怎么会那么冷。 楚辛扶着我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觉,刚刚的沉思虽然让我的人生大彻大悟,但是我在沉思的时候,并没有从他怀里离开。 月色朦胧,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是多么该死的一幅画面! “在下楚辛,我们见过。”楚辛松开我,微微欠身,对师父说道。 师父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想必以为门口东倒西歪的侍者们是遭人暗算,我也难以保全身家性命。如今看我无恙,点头道:“没事就好。” “想必阁下便是长安的师父?幸会。”楚辛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家,因为他可以笑得恰到好处。 过去听书的时候,最讨厌女主角在关键时候不说话,活生生地让次要矛盾发展成了主要矛盾,眼下我就面临着这样的考验。我之所以不立即开始解释,是因为心中正在打腹稿,力求一开口就能开门见山单枪直入地解释好问题所在。而这问题所在,我顺着记忆追溯了一下,我决定先解释我是我如何和楚辛认得的,这才是关键。 师父冲着楚辛微微颔首,比起楚辛这个外交家,他更像是一个君王。 “师父,那天在萱谷和你吵架,我带着小风离家出走,在溪边救下了一个人,后来才知道竟然是楚辛……” “我与长安相识之初并不知她的公主身份,但是到了如今,她的身份也并非我俩不可逾越的坎坷。既然阁下是长安的师父,今日于此,请恕在下冒昧……”楚辛的神色十分诚恳,无奈师父却不领他的情。 “的确冒昧了。”师父缓缓地吐出这句话。 “后来来了长安,我才又一次见到楚辛,后来……”我见师父的样子似乎不太开心,当然我也希望他此刻不太开心,此刻他若是开心了我就不开心了。 楚辛冲我笑了笑,扳住我的肩膀:“长安,我若为王,定封你为后,一世荣华,共享富贵。”他目光真切,眼睛里还闪了闪。想我当初救了他,他如今生龙活虎,我也算造了四五级浮屠,善哉善哉…… 我皱着眉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荣华富贵,我不缺的。而且,我挺喜欢长安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右手执着扇子,往左手手心里敲了敲,哈哈笑了笑道:“这好办,这好办。” 我这时终于思考出我对楚辛的好感源自何处了,他会哈哈笑,这个的确是师父做不到的。 “我会送个长安给你,让你安安心心,一世长安。”然后他满含笑意,目光掠我的头顶,对我身后道,“我是真心喜欢她。” “长安?”师父的嘴角露出一丝漫不经心,“小十三的长安,你给不起。” 楚辛看了看我道:“更深露重,长安,我先回去了。”说罢对师父道,“那可未必了。”他含着的微笑更像挑衅。 他走后,便是我和师父的一片沉寂。沉寂时间有些长,窗外是渲染开的夜色,房内有这个季节最后的桂花香,缓缓流动。 “师父,我……我不该和你任性。”每次吵完架,我都会这样收场,十年如一日,今天也不例外。每一次他都会摸摸我的脑袋,然后有些得意地说“知道就好”。 可是这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我看见他抬起的手悬在空中打了个转,又放了回去,才道:“早些休息吧,睡觉要把门关紧。”他转过身去的时候目光停留在了榻上打开的盒子里,那里有这些年他给我的一些玩意儿,片刻便往门口走去。 我只害怕他今晚走了会再也见不到,想自己也许该告诉他我的心意,于是加快脚步跟到了庭院中。 他并没有为我停留,然后我冲着他的背影,鼓起勇气喊道:“韩洛,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是我的师父!” 韩洛……这个名字怎么会这么好听。 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韩洛? 他的身影停了停,微微侧过脸,被夜风拂起的长发,有着好看的弧度。夜色如同清水中滴下的墨汁,缓缓地蔓延在我们之间,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韩洛,我喜欢你,十六年了。 第十章 太后设迷局 长安的初雪比预料的要早,雪细细簌簌布满了庭院的角落。楚辛似乎没有回国的迹象,我和越封私下猜测过几次他不回国的根本原因。 诚然作为一个帝王,越封的阴谋论很正常,但是我觉得一些看起来很复杂很深奥的事情,其根源说不定只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比如我的猜测是他的马车坏了,留恋长安的美食,或者楚国很穷、皇宫不够气派,他就借此在咱们这里享福。 越封觉得这并不是我眼光独特,异于常人,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的思维太简单,所以才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以己度人,是人类的文明之一。 越封在我廊下饮酒,一手支头,姿势十分风骚。流云给我们烫了一壶酒,他侧身看着流云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在抱月楼调戏我的恶霸。他拍拍一边空位对流云道:“坐。” 流云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流云真是太有个性了,我到今儿才发现。 越封执着酒箸的手歪了歪,只好换了个坐法,笑吟吟地对我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师父他一直为你公主封号的事情……” 那夜之后,我便不能再想起有关师父的事情,我将盒子盖紧藏在房间的最隐秘的地方,似乎埋葬的是我对他的所有回忆。如今听越封提起,心里一阵酸楚。 “怎么到了冬天,我反而觉得你长大了一些?”越封也不用筷子,用手拿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我伸手到了檐下,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纷纷扬扬。 “以后也许没有人再保护我了。” “楚辛不是要提亲吗?你要是点头,以后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越封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屑地摇摇头,心想我已经不是从前只专注于吃的我了,由此可见,我们的档次距离会越来越大。 “我说长安,你觉得韩洛如何,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个喜欢听这些东西的人,就是随便问问,他若不是你的师父……” 越封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恨不得将“欠揍”两个字写在脑门上,让人很难忍住冲上去踹他的冲动。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雪花不断地飘落在眼前的一棵常青树上,然后侧脸对他莞尔一笑。 越封明显被我吓住,道:“你不会是……不会是……”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拼命想忍住将他暴打一顿的冲动,无奈未遂,遂抄起手边的一把扇子就打了过去:“叫你装叫你装叫你装!” 越封身手矫健地翻下栏杆,一下子撞到了前来办事的宫女,三人停在庭院中,面面相觑。这宫女正是太后身边办事的老嬷嬷,于是气氛显得十分尴尬。 “天气有点冷,我们锻炼锻炼身体……”越封挠挠头,有些不自在地迅速做了一个扩胸的姿势,一边对我挤眉弄眼,示意我跟着做。 那老嬷嬷显然已经习惯了越封的这种状况发生,目光安详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不疾不徐地说道:“太后请长安姑娘去说说话。” 这回得我十分尴尬地笑了笑,说说话?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了,你找谁说话不好,非要找我?好在越封可能对刚刚的失言有所愧疚,表态道:“这几日还没有去给母后请安,今天正好一起。” 再见到这位妇人的时候,她坐在长乐宫的正殿上,还是那副面容。 自从上次见面后,如果不是她衣着的变化,我甚至怀疑她没有挪动过,像一尊了无生趣的蜡像。 她嘴角含笑却是目光冰冷地看着我,殿内檀香浓郁,与外头的寒天雪地恍若两重天。方形重金四角香炉上,雕刻着奇珍异兽,栩栩如生,那兽头的口中氤氲着香气缭绕。 “韩洛……”尽管我厌极了眼前这妇人,从她口中出来的“韩洛” 二字仍旧是那么好听,“嗯,算了,这些过程不提也罢。哀家想你也到了成年的时候,之前中秋夜,不少大臣已经对你有了印象。三日之后,便是一年一度的皇家成年礼,你就和其他皇亲贵族的子女一起去镇国塔行册封礼。” 她的话音刚落,越封便冲我舒心一笑,似乎这事情有着落了一般,他的神色仿佛十分欣慰的样子。 “是不是我行了册封礼,长公主便可以正名了?”我抬头问她。 她的眼波在我注视中晃了晃,然后挤出一丝笑容道:“如果你能从那个塔中走出来,自然是可以的。” 她这个年纪虽然已经过了女子生命中最美的年华,可因为保养得当,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别有一番风韵。我这一刻突然怀恋起从未谋面的长公主,如果她还活着,此刻是不是也是这番光景,但就在我脑海中想象的样子,她必定比眼前的妇人要美好多了。 那个人是我娘亲,若是她在,也一定护我周全。 这一刻,我有点孤单。但是人在江湖,如果遇到自己的低谷的时候,切忌不能通过神色让对方察觉。因为真正对你好的人,不用你表现他们也会来帮助你;对你不好的人,你只能平添笑耳。 我龇牙冲她笑道:“好呀。”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镂空凤镯,含笑地看着我道:“你师父在江湖中消失了十六年,外界众说纷纭。韩氏剑法也是名震江湖,想必你这十六年获益匪浅吧?” 我一阵肉疼,原来跟我一起的师父有这样的功夫,早知道和他学剑法的时候就专心一些了,再不济在来的途中还能卖艺赚钱,也犯不着吃霸王餐了。 许是心中的不高兴一不小心表现在了脸上,她的笑容越发灿烂:“难不成韩洛那么小气,不曾教你剑法?” “怎么会,这十六年来,师父将他所学都传授给我了,不会让您操心了。”我恨不得龇牙大笑来表示我的胸有成竹。 她单手支着额头,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想必你也知道,那塔内都是我华夏国一等一的高手,你可千万要毫发无伤地出来见我,否则不但你不能正名,连你娘都不能正名。” 我看她的样子极尽挑衅,想必她早就知道我身手一般,才敢如此轻视,不过眼下气势是不能输的。于是我缓缓地点点头,用一张极尽冷漠的表情和一种嚣张的声音回道:“您多虑了。” 我没有理会一边的越封,径自打开门,寒风扑面而来,让我冷不禁打了个寒战,这长安的雪,已经覆盖了长乐宫的外庭,白茫茫一片。 只是那妇人的话还是传到了的我耳朵里—“曾家千金甚得哀家心意,这次成年礼记得安排她去,算是收个皇室的义女,日后也配得上韩洛的身份……”她的声音在细雪中渐渐散去,却一字一字敲在了我的心尖上,有些疼。 殿外的流云连忙跟了上来,她见我神色难有的难看,于是不敢说话,只是默默跟着。转了个弯,出了长乐宫的宫墙,只觉得心中抑郁之气得以缓解。初冬的长安可真冷啊。 “恩人……”流云在我耳边欢喜地叫了一声。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铺满雪花的青砖路尽头,站着一个人,披着黑色狐皮大氅,盘着干净的四方髻,雪花尽头有我日思夜想的最美脸庞。 他站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看见我瞧见了他,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嘴型发出了两个字—“过来”。心口仿佛被什么融化了一般,提着裙摆便往他那里小跑了过去,只听见流云在身后喊着:“披风,姑娘披风落了……”真是大杀风景! 师父站在院落中,恍若一景,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抬起的右手,是我生命里最美的一幅画。 我奔到他面前的时候,见他罕见的笑容,突然有些恍惚,握着他的双臂有些不敢相信。 这些日子不见,他竟然学会了对我笑,真真是不可思议,可他嘴角浮起的弧度是这冰天雪地里最温暖的色彩。 他解开身上的黑狐大氅披在我的肩上,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那大氅的里子里有他的温度,叫我一时间竟然情不知所起,面红耳赤。 师父笑了笑,给我系了个蝴蝶结,然后牵起我的手道:“小十三,几日不见,腿脚功夫挺利索的。”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却满是欢喜,忍不住道:“什么几日,那是四十三日!” “哦。”他应了一声,“不错。” 这雪像绒毯一般,他在我身前牵着我的手一路领我回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雪声,天地之间安静极了,连雪花降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只是我头一次觉得这大明宫并不大,并不冷,眼下真是好得很呀!于是我使劲地攥着他的手,生怕这是场梦,好在手心之中传来的温度让我心安。 “师父?”我抬头轻轻唤了声。 他略微放慢了些脚步,侧脸看我。 “我们,还回萱谷吗?”虽然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问题,似乎很有可能破坏此刻的美景,但是一年来,我却十分担心,这大明宫的未央宫会不会是我下半辈子的归宿。也许,名正言顺的目的就在于此? “这次怎么不叫我韩洛了?”师父又恢复成了以往的神情,那就是没有神情,我猜测着这话的背后的可能性,疑问?生气?质问?恼怒? 调戏?想到这里我立马摇了摇脑袋。 “我……我们不回去也行。”我低下头来,将右手搭上左手,将他的右手握在手心中,笑了笑,我想告诉他,师父,无论在哪里,只要你陪着我,都可以。“师父,今儿太后找我,说了什么册封礼的事……” 师父帮我紧了紧他的大氅,道:“小十三,终于长大了。” 我一把握住他要离开我领口的手道:“她要曾半夏也去,她说要给曾半夏皇族的名分,她说要让曾半夏配得上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疑虑、忧虑和嫉妒,在这一刻让我终于说出了口。 “曾半夏,是谁?”我师父不喜说话,常常面无表情,言语乏味至极,但是他这句话让此刻的我发自内心的欢喜,显然,师父从未把曾半夏放在眼里。 我兴奋地握住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说道:“走吧走吧,流云给我做了好吃的点心,我们一起去吃吧。我屋子里面有几枝梅花,想必就要开了,虽然不如萱谷的花儿自然,但是我也养了好久,就等你来看了呢……” 师父一边极不情愿地被我拉着走,一边冷冷地说道:“嗯,这段日子你可真闲。” 冬风卷起雪花洋洋洒洒,在这大明宫高高的台基上,有一个小姑娘拉着一脸极不情愿的男子往台阶下走去。 红梅点点云深处,是小女儿情愫。 越封和师父两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刚刚起床,喝着流云帮我熬的粥。自从昨天和师父把手言欢后,我心情莫名好了许多,虽然屋外还是雪纷飞,但是心里暖洋洋。 “来一碗?”我捧着喝了一半的粥递到师父面前,他将??头偏了过去,看来他已经用过早膳了。 越封却凑了过来道:“流云熬的呀?还有没有?给我盛一碗吧。”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眼前的半碗推给他:“喏。” 越封犹豫了一下挪到了面前,然后道:“锅里就没有了吗?”说着自己喝了一口,“你怎么那么能吃?” 我冲他微微一笑:“有的。” 越封一口粥喷了出来:“那你还让我喝你剩下的?” 流云掩鼻而笑,捧着一碗盛好的粥递给他,双颊有霞。 等我和越封胡扯了一通后,越封才点明来意:“明日便是册封典礼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们是来给你助威的。放心,你就当做镇国塔一日游好了,简单得很,我当年……” “镇国塔,在哪里?”我拈起一只核桃,轻轻敲了敲,核桃壳破碎的声音里,我看见越封歪了歪。 “你昨天在长乐宫说的那些狠话,我以为你都了解清楚了,怎么你连镇国塔在哪里都不晓得?”他说着一拍脑门,扭头对一边的流云道,“流云,把你家姑娘喜欢吃的东西都做来给她吃吧,别留什么遗憾。长安,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并说了吧,今儿我们就当告别了。” 我挑起一个核桃往他脸上掷去,他却一把接住,对我道:“给你看看为兄的功力,哈!”说着便是使劲一捏,并未听见什么破碎的声音,然后他将核桃换了个手,对一边的流云说道,“把小锤子给朕递过来。” 师父握着空拳放在鼻下,轻轻咳嗽了一声,才道:“镇国塔是皇家行册封礼的场所……” 我将剥好的核桃分了一半,放到了师父的手中,然后瞪了一眼正在认真锤小核桃的越封。 越封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模样,这才向我介绍了关于这个册封礼以及这座镇国寺的意义。 午时三刻进入塔中,半天内,需要从塔中取出一颗夜明珠并活着出来。这塔里尽是机关和高手,当年想出这个法子的是开国皇帝,他觉得自己打下一片大大的基业,天下也逐渐太平,可后代若只图安逸,迟早要丧国。所以每个即将成年的皇室子孙,必须要活着从这个塔中出来,如果死于塔中,就从族谱中除名。 于是镇国塔显得十分神圣起来。 曾经有过一个皇亲的确送命于此,大家就变得十分谨慎和严肃..起来。但是这也成了各族亲之间的攀比之一,常常听见有家族的长老教训不好好练功的孩子:看看人家的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上次册封礼只要了两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不但取了夜明珠,连身上都不曾受到一丝伤害;你看看人家的孩子…… 于是皇室中的孩子,从小便有一个共同敌对的孩子叫做“人家的孩子”,当然后来越封说这“人家的孩子”其实只是长辈们为了激励他们设定的。当年长公主在日暮时分就从塔中出来,只是略微受了轻伤,深得先皇欢喜,大为褒奖,于是一个巾帼英雄形象就此产生。不过韩洛当年只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从塔里全身而退,给他的韩氏剑法更添了一分神奇的色彩。 我又一次咬牙切齿地为自己当初不好好学习他的剑法感到深深懊悔。 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规矩在开国皇帝亲自督导之下,形成了极其残酷的册封礼。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吃饱了找事,如果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保存族内的精英,就只能流于形式。 果然,日子久了,大家觉得老祖宗的规矩不能丢,可自己的或者自己以后的孩子的性命也是不能丢的。于是这个传统就像皇帝祭天一样,走个过场。而且塔中的高手是朝廷的编制人员,解决了一定人数的生计,促进了华夏国的和平稳定。所以他们也不会真的难为进塔来的人,你好,他好,大家就好了。 我听见越封介绍完,颔首感叹道:“果然是镇国塔一日游呀。”说罢便对一边的流云道,“流云,你快来和我把这些核桃都敲碎,明儿记得帮我用小盒子装好。进塔后我出来得太快太高调,对大家都不好。即便是走走过场,那也得认真,到时候我与那些塔内高手谈谈人生谈谈理想,总要有个吃食,我觉得这核桃不错,你们意下如何?哦,对了,越封你也别闲着,一起来敲核桃……” 师父扶额道:“流云去把门关好。” 流云不但关好了门,还关好了窗,屋内暖香流动,偶尔听见一声炭火烧开的啪啪声。 师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紫宣纸,缓缓展开,放在案上,对我道:“这些是塔内的路线图,你好好记着,这条路是从去取夜明珠的最短的途径。”说着以食指代笔划了一道路线给我,看我木讷的眼神,摇了摇头道,“你进了塔,只往最高的楼上去,阁楼的案上会放着夜明珠,你将那个取来便好。” “那日不止我一人去,万一被人取走了怎么办?” 越封插话道:“夜明珠会比进塔的人数少一颗,你不用担心珠子数量不够,只要不做倒数第一就好了。我那时候进塔,大家都觉得最高处不可能放着夜明珠,所以都在沿途格外留心,我便一门心思往最上面冲,虽然的确有夜明珠藏在途中,但是机关却多,所以你只要一心往上跑,稍微留心脚下机关,比他们之前到达最高顶,便可以取到这个夜明珠了。” 我扯了扯嘴角,有些不可思议地问:“这么说来,那些机关和人都是摆设咯?” 越封挥了挥手道:“也不都是,那些人才不会伤及皇室中人的性命,不过做做样子。那些机关,唉,想来也是无妨,顶多就是弄个骨折什么的。” 我冷不丁一激灵,看着师父,想到自己瘸着一条腿的样子,分外伤心。 “那姑娘可要带好武器防身。”流云一边紧张地提醒道。 越封右拳打在自己的左掌心中道:“流云说得对,你跟着韩洛这些年,学了不少韩氏剑法吧,我吩咐人给你取一把好剑来。” “不用不用,大费周章不好。”我笑了笑,“我自备一些防身武器便好。” 越封好奇地看了看我,疑惑地点了点头。 师父倒也不拆穿我,只道:“到时候给你备下几块石头,你进入塔内投石问路即可,这些机关便可以挡过。” 想到我即将背着一堆石头去闯关,真是不走寻常路,心中对自己与众不同的气质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父将地图递给我道:“你再看看,认真记下。” 我将地图匆匆一卷,想这又是看又是听的,还有越封在一边打岔,哪里记得住这么多。想师父对这塔了解得这么多,肯定有不为人知的诀窍,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挑了挑眉眼,坏坏地笑道:“师父,一定有捷径吧?” “刚刚同你所讲,就是捷径。”他坐回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哎哟,师父,那高手都很厉害,我若下毒毒不死他们,他们来打我,你可有什么一招毙命的绝招?”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他们打我,我怎么办?” 他放下茶杯,平淡地扫了我一眼道:“逃。” 去镇国塔之前的这个中午,流云给我换上了一件白色蝙蝠暗纹的绸缎长衫,寓吉祥福气之意。然后递给我师父一早托人送来的一把青铜匕首,接着又给了我一个巴掌大的布袋,沉甸甸的都是石头。 也好,不走寻常路嘛。 出门的时候,雪虽然下得小了,天空却不曾放晴,天色如同宣纸上晕出的墨一般。我将匕首插在腰间,抱着一袋石头上了马,大家的脸上越发愁云惨淡。 小风却是格外欢快,被流云牵来的时候还甩了甩头,英姿飒爽。 前往镇国塔的途中,围观人群应有尽有,侍卫维持着秩序,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人群中时不时冒出些言论— “啧啧,还是个小姑娘呢,穿着白衣服,不吉利啊。” “我们公主长得真不赖呢。” “刚刚过去的一个世子,带着家传宝剑,这个小姑娘带着什么啊?” “一大袋子呢,肯定是神器!” …… 各种中听和不中听的传入我耳中。 觉得那些受用的话都是实话。 我从马上下来,便有侍卫来牵马,小风死死赖着不愿意走,眼巴巴地望着我。 “你要对我有信心。”我摸了摸它的脑袋。 它蹭了蹭我的脸,摇了摇头。 “那边草不错。”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地。 它倏地颠走了。 我尴尬地对侍卫笑了笑:“我的坐骑真是真性情,呵呵,真性情……” 我走 8fdb." >进用红绸缎围好的场地内,才见到一众大臣,早前听说前来行册封礼的还有亲王家的两个少年,加上曾半夏和我一共四人。 这些大臣见到我,>都显得有些尴尬,看来那老妇人对我的刁难他们也听说了一些。若此刻与我见礼便是与太后对着来了,若是不与我见礼,能进这塔里行册封礼的也不是一般人,所以他们又怕有失分寸。于是踌躇之间,我便同他们高深莫测地点了个头。 他们连连作揖,也不做声。 一切只等名正言顺。 突然身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长安……” 那声音十分苍老,这位我曾经很怨恨他不管我死活的男人,这一刻我突然十分感激他。从前我以为他是我爹,所以他对我的好都是理所应当,所以我内心苛责他对我不够关心呵护。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他的好我十分感激,彼此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来他还照看着我,真是十分不易。 “曾大人?”我对他笑道。 他的目光中充满欣慰,然后深深地拜了拜:“臣等公主归来。”抬起头来,竟是热泪满眶。 他是第一个在众人面前叫我公主的,我必定不能让他失望。 我转身看了看一干人等,却不见那熟悉的身影。这样也好,如果我出不来,也不至于丢了他的脸,可心里有些空空的。 仰头看了看我即将进入的十三级四方青塔,高广宽度逐层递减,形式却相同,各个层檐均有铜铃。阴霾的天空下,它像一个年迈的老者,历经这些年来的风起云涌,他自岿然不动,笑而不语,好像一切尽在掌控。雪花纷扬起来,将士们笔直地站着,只有身上的盔甲会被风吹出呜呜的声音。 我突然有些害怕。 第十一章 塔内很凶险 曾半夏站在我前头,穿着红色锦缎,粉色的中衣,显得十分水灵。 她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是漂亮的走兽浮纹,看来价值不菲。她对那侍卫报了自己的名字:“曾氏,半夏。” 侍卫客气地将她的名字记录下来,然后对我道:“姑娘?” 我换了一个手提袋子,然后道:“大哥……苏氏,长安。” 那侍卫突然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然后抱拳道:“公……姑娘里面请。” 曾半夏停了步子,回头看了看我,在她的眼光中我揉了揉有些累的胳膊。 “你这袋子里是什么?”此刻我们俩已经进入了塔中。塔身是由长方形的青砖叠加而成,各层之间皆以木结构做楼板,升降亦以木做扶梯,离我最近的一扇门楣上可有蝙蝠图像。石壁之上有点有壁灯,虽然不及外面的通亮,但也算得是灯火通明。 我看了看曾半夏,并没有答理她,原因是我正在思寻着眼前的路线,南是哪边来着?不可节外生枝,耗费体力,流云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你不会是带了干粮来吧?”曾半夏笑起来的时候真丑,于是我瞪了她一眼。 “比起我,你哪里像什么公主?”她走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来拿。 我一偏身,看见黑影闪过,我这才想起,此刻已经是册封的时刻了,我们竟然在这里说话。当然主要是对面这死丫头,简直是不分重点。那黑影现了形,拔出长刀,生生从空中砍了下来。 曾半夏大叫一声:“真杀呀?!” 我扭头见她已经瘫软的模样,真是活脱脱的丢人现眼,我一抬眼便看见塔内的楼梯旋转而上。那黑影似乎完成了他的那道工序,一转眼间就没有了影子。 真是好手。 我从腰封中取出一粒小药丸递给曾半夏道:“如果遇到危险,将它捏碎撒到敌人面前,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我这么做并非慈悲为怀,这塔里行册封礼的人越多,我的胜算越大。因为这些黑衣人的数目是固定的,他们需要分散对付很多人,而同伴越多,对我越有利。 曾半夏接过我递给她的小药丸,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冲她摇了摇头,也懒得解释。转身就往往楼上冲去,心中默念着师父之前叮嘱着我的话。 身后却听见曾半夏对我吼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感谢你吗?我出了这个塔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公主了,我要嫁给韩洛……”那声音在塔中回荡,仿佛能震落一些尘埃。 第二层是四面屋子,师父曾经关照过,在最高处有一只夜明珠,所以路途上的我不愿意再多耽搁,直接往第三层奔去。身后也听见了曾半夏的脚步声,我居高临下能见她停留在了第二层的一方屋子前,正要推门而入,却冷不丁有三只飞镖射了出来,曾半夏迅速地侧向一边,我对她的反应能力真是刮目相看。 我再一抬脚..,却冷不丁踩了空。那木板原来只是拼凑在一起,一时间卡在里面十分尴尬。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师父让我带着一些石头了,投石问路原来是这么用的。我一边为自己领悟到真谛感到激动,一边却听见第二层的房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曾半夏的声音异常尖厉:“我不是……我不是公主……” 刚入塔的时候曾半夏讥讽我道:“比起我,你哪里像什么公主……”后来立即就出现了那个黑影,我原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的黑影,难道其实是早就安排好,要来杀人的?在曾半夏的惨叫中,我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我给了她防身的药丸后,她对我说—“我出了这个塔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公主了……” 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 冷冰冰的长刀突然横在我的脖颈处,一个声音道:“姑娘,报上名来。” 我咽了咽口水,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情绪:“曾氏,半夏……”那脖颈处的冰凉一闪而逝。我拔出陷在楼梯中的小腿,从木梯的间隙中看见了二楼的房间中流出的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塔内静谧得似乎能听见塔外的人群声,一塔之外,是人间。 不再像之前一路小跑,也许这次是被木梯卡住,但是我不晓得下一步会不会死在木梯上。他们杀了曾半夏,也许很快就会发现杀错了人。 现在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能尽快拿到那枚珠子,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每上一层阶梯,我便丢一块石头,于是我很快来到了第五层,而石头用时方恨少,我本不该嫌重的。 我的速度也随之变慢了些,每一脚下去都要先 7528." >用脚尖探一探,真是行走在刀尖上。倏地一声,我便看见了脚下有影子闪过。我立即寻了一个墙壁靠住,不动声色地从我的腰封中取出了之前的一粒药丸。 师父和越封都给了我武器,好在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武器,那武器也着实方便易携带。身后的影子再出现的时候,我已经捏碎了手中的药丸,然后砰的一声,我一转身便将手中的药丸洒了出去,另一只手迅速了捂住自己的鼻子,那黑衣人显然没有想到我的秘密武器,所以刀未挥起,已经轰然倒地。 我挥了挥眼前的药雾,心想我这些年好歹不是不学无术,骗人害人这种事情我还真是得心应手的。 正在我得意之际,三道黑影从天而降。我有些泄气地倚在了墙壁上,我低估了敌人的数量,看来今日凶多吉少了。 面对劈过来的弯刀,我的匕首都来不及出鞘,生生挡了一挡,来不及顾虑虎口生疼。那些黑影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样一闪而过,比起之前的龙套显得十分专业,钻了个空子,在他们的追赶下,我一口气上了七楼,连头也不敢回。 不知道是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还是他们发现了那个死去的并不是苏长安,又或许这两者本就是一样的?但是眼下我只想活着出去。 那黑影蒙着面终于出现在了我的正面,他一身黑,蒙着面,双手握刀,然后便要劈下来。我往后一退,发现已经到了墙壁,这塔层越高,地方越窄,就在我拔出匕首的时候,眼前的黑影又出现了两位。我心中只有两个字:死定了。 “苏长安?”中间的黑影人问道。 塔内再无其他女子,看来他们杀错人的事情已经发现,我也难逃此劫。想我这一生,虽然有些短暂,但好在苍天待我还算可以,临终之前算是跌宕起伏了一把,被这么多人追杀,也算是说书人口中的主角才能担当的待遇。 只是男女主角最终都是要见上一面的,男主角还得抱着女主角哭得死去活来。不过世间也没有太过圆满的事情,我一向看得开。所以我将匕首递给那中间的黑衣人道:“我怕疼,麻烦你动手的时候利索一些,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苏长安。” 那黑衣人与旁边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发了话道:“小公主?” 我闭上眼睛道:“嗯,是我。” 耳边呼呼两声剑声,我想这杀手真够专业,我只闻剑声,自己却不觉得疼,看来公主的身份还是有些用处的。然后咚咚几声,脚下的地板略微震了震,似有重物落地,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抠着身后的墙壁。 “这十六年来,为师对你太放纵了,你果真是什么也没有学到。” 虽然这话极尽嘲讽,却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音符,我睁开眼见着他一身玄衣持剑而立,那软剑上有一两滴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原本将我围着的那三个黑衣人已经悉数倒下。 眼泪夺眶而出,我一把搂住我的救命恩人道:“师父,我吓死了,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 “嗯,我都见着了。”他拍了拍我的背,以示安慰。 我推开他生气地说道:“你看见了还不来救我?让我在水深火热中欲仙欲死吗?” “还好你不怕死,没有丢我的脸。”他揉了揉我的发顶,言语中似乎并不那么严肃。 “师父,他们……似乎是想杀我,安排好的,曾半夏被误杀了。” 师父将剑用袖子揩了揩:“有我在,没人杀得了你。” “那……那我还要去拿那个倒霉珠子吗?”我蹭了蹭脚下的木板,“我有些饿了。”再抬头时竟然有黑影闪过,那黑影手中弯刀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直冲师父后背而来。我直直冲了过去一把推过师父,那刀便生生落在了我的左臂上,布料撕裂的声音真是难听,我便生生扛了一刀后跌落在了地板上。 师父一回身,剑刚出鞘便见一线细血落在了地板上,那人嘭的一声瘫在了地上。 “小十三!”他俯身过来,看了我的伤口道,“该死,剑上有毒!” 这刀虽然割得我生疼,半片衣袖也被染红,好在他没有什么事情,这有毒的刀也不曾伤到他,让我颇为欣慰。我笑了笑对他道:“师父,别怕。” 他看了看我,眼光闪烁一瞬,然后吐出了三个字道:“失礼了。” 他看了看四周,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轻轻扯下我领口处,伤口在靠近肩膀处的膀臂上,泛着紫色,可眼下我的左肩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比起伤口,这更是让我猝不及防。 十六年来,他一直恪守男女之界,不曾对我有过任何亵渎。 他倾身向我,只觉得左臂上有两片柔软覆在我的伤口上,然后轻轻地吮吸起来。比起之前的疼痛,这一刻真真是应了我刚刚的话—欲仙欲死。 待他吐了几口污血后才对我道:“应该无碍了。”他割下一段布料将伤口包扎了一下,站起来,别过身去又道,“把衣服穿好。” 我见四下无人,突然想起从前在萱谷,他每逢我洗澡更衣的时候,总是一副窘迫的模样。此刻见他如此正经,我也顾不上伤口的疼痛,阴阳怪气道:“你脱了人家衣服,要人家自己穿上,是何道理?”眼睁睁见他的肩膀抖了一抖。 他微微撇过头来道:“我只会脱,不会穿,你自己看着办,再不走,我自己出去了。” “别呀!”我立马将衣领提了上来盖好肩膀,碰到伤口时龇牙咧嘴了一下下,也立马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讨好地说道,“师父你刚刚那一剑真是太厉害了,我都没有看清,那人……”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一没刹住脚便撞到了他的后背。 师父微微低下头,抬起我的下巴,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戏谑温柔的神情:“听着,小十三,管好你自己,为师不用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守着!” 刚刚还是你侬我侬,这话就犹如一道闪电,生生地将我劈醒了。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难道我还不明白,这不过是我的一相情愿。我其实是累赘,而作为累赘,是没有什么好计较的,生命都是人家护着的,不满什么的只能放在心里,我好歹也要表现出一些累赘的专业素养。 两人一路基本无言,那些杀手再也没有出现,他领着我一路往上,偶尔说几句“小心脚下”、“跨过这层”的话,我都一一照做。 空间越来越窄,已经到了十二层,他侧身对我道:“小十三,那上面只能容纳一人,你去拿了夜明珠就立即下来,我在这里等你。” 我“哦”了一声,就要上去,他却一把将我拉住道:“之前吩咐你带的那些石头呢?” 我一脸茫然:“都用完了呀。” 师父叹了一口气:“用完的你可以捡起来再用的。” “……”原来不是石头用时方恨少,而是我太笨。 师父摇了摇头,挡在我面前,将每一级台阶都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对我道:“上去吧。” 我捂了捂胳膊处的伤口,冲他笑了笑:“我去去就来。” 这地方果然只能容纳一人,四周有黄木浮雕暗门,像是装饰。我便一刻不留地走到了供奉的案几前,案几上放了一个红木麒麟浮雕盒,我小心地将它打开,看样子并没有机关再来害我。 盒盖刚刚打开,便是一阵刺目的亮光,真是颗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我盖上盒面,还未转身,便感觉到了身后的一阵阴风,本能地喊道:99lib?“师父!” 耳边传来了刀剑相碰的声音。师父踏在扶梯之上和那黑影过招,眨眼的功夫,四周的黑影如同被惊醒的蝙蝠一般,突然间都密密麻麻地出现了。我所在的地方虽然容不下他们进来,可我也出不去。 “站出来!”师父腾出空儿,示意我站到扶梯的出口处。 师父周围已经有了四五个黑衣人,我从未见过如此身手的师父。如果命丧于此,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我自记事起就跟着他了,死的时候也跟着他,自然是圆满的。我握着木盒,站在了扶梯出口处,须臾之间,他一手吊着塔内的自上而下挂着的黄色符绸到我面前,一手将我一把抱起,在我耳边道:“小十三,抱着我,不要撒手!” “好!”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他松开了符绸,又下了一层,那些黑衣的杀手似乎有增无减。 只听见其中一人嚣张地叫道:“十六年都不见韩洛,如今韩式剑法再现江湖,竟然是为了一个女人。” 另一个附和道:“哪里是为了什么女人,分明是为了公主,这可是能给韩家荣华富贵的公主!” “韩家想平反,就是借此一搏了吧。” …… 韩洛一手紧搂着我,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问我道:“小十三,会数数吗?” 我有些摸不着脑袋,但还是木讷地点点头道:“会呀。” “闭上眼睛,数到二十,我们就出去了!” 我使劲搂着师父的脖子,闭着眼睛开始数数:“一、二、三、四……”耳边只闻风声、刀剑之间的碰撞声以及伴随着的一些惨叫。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如此亲切真实,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萱谷,我从小风身上摔下,他一把托住我,那时候风是暖暖的,阳光是柔柔的,师父是冷酷的。 此刻险境重生,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困境并不可怕,让我恐慌的是在这个困境中,只有我孤身一人。 眼前一阵刺眼的光,莫非夜明珠的盒子被打开了?我微微睁开眼睛,原来是已经出了塔。周围却是格外安静,所有的侍卫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抬头看师父,他的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握着剑的手有些发抖,血从他的肩膀处不断地流下,让我心头一阵刺痛。 他小心将我放下,然后给我使了个颜色,示意我将盒子送过去交差。 我将盒子捧到曾太尉面前道:“夜明珠在里面,太尉。” “半夏呢?”曾太尉接过我的夜明珠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打开,便向我问道。 我突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从我一进长安就开始刁难我的女人,虽然我讨厌她,却从没有想过让她死。我看见曾太尉斑白的头发,突然间有些心酸,这个为了朝廷卖了一辈子命的老者,连自己的女儿都赔上了。 “长安!长安!” 695a." >楚辛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到了近处,他将坐骑丢给了一边的侍卫,一边冲我跑来道,“长安,怎么受伤了……”他的声音中满是焦急和惊慌。 华夏的侍卫走到了师父边上,毕恭毕敬道:“世子,御医就在此处,这边……”请字还没有说出口,师父的目光从楚辛握着我肩膀上的手上收了回来,冷冷道,“不用了。” 我推开了楚辛,走到了师父后面。小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也随我跟在师父后面。师父停了停,看我道:“册封礼已经完成了,长安公主请回宫吧。” 册封礼?长安公主? 这几个字落在我的耳朵里,针刺一般。 那塔内的黑衣人的话宛在耳边:“哪里是为了什么女人,分明是为了公主,这可是能给韩家荣华富贵的公主!” “韩家想平反,就是借此一搏了吧。” 难道他是为了自己家族平反才救我的?我不信,此刻我只想问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师父,徒儿还等您教诲!” 他顿了顿,将软剑插回了剑鞘,然后轻轻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变胖了,这一路我抱你下来也不至于如此吃力。” 身后突然响起了曾太尉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半夏,我的儿!” 我一回头,见到曾半夏的尸体已经从塔内被抬了出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光景总是叫人心酸,再一回头,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楚辛道:“长安,我护送你回去吧,看样子生了太多变故。” 我看着眼前的楚辛,有些感动,他的温柔和细腻似乎永远集中在我的身上,呵护备至。我冲他点了点头,在他的护送下上了马车。 身后是曾太尉苍老的哭声,我想起初入长安的时候,他怕夫人的样子,有些感慨。太尉又如何,也是个平常人,会惧内会心疼会难过。就像我,也会看着那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失落,这时候我只是个有些期盼的女子。 第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册封礼后,宫廷内似乎将我遗忘了,连越封都不再来看我,好像一时间大家都突然忙碌了起来。 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时候坐在庭院中发发呆,看看那红梅开了没有,尝尝流云的手艺,倒也惬意。虽然我一直不大明白,这册封礼明明就是冲着我来的,怎么我册封礼结束后,大家的忙碌却不是冲着我来的,这让我大惑不解。 不过我却不太担心,有吃有喝,也没有人管我,偶尔还能偷溜去抱月楼听段子。只不过,师父又不见了。 我心底里比任何时候都怀念萱谷的时候,只有你我的世界,形影不离,才是我所盼望的。这些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总是叫嚣着这不要那不要,常常忽略自己的内心,真是大错特错。 我带着流云去抱月楼的时候,她一路上唧唧歪歪,让我十分怀念越封。流云则一本正经地说:“虽然越封也这样说过我,但是偷偷出来的确不合礼数,我不得不说……” 我连忙挥挥手道:“好了好了,要不是本姑娘不认路,也不会带你出来。” 小二看见客人上门分外热情,上来就道:“二位爷,您里面请,今儿特意给您留了个敞亮的包厢,您最爱的锅贴刚刚出笼……” 我将扇子从脖颈处取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走进抱月楼,一边丢给了小二赏钱。他的声音更是欢快,一路笑脸相迎,将我们引到了抱月楼的雅间。 这第二层的雅间位置的确不错,可以看清楼下大堂的光景,且观看台上的表演视线绝佳,若看累了还能看看对面厢房的观众,真是个好地儿。 眨眼间小二上了一壶梨花愁、锅贴和几道小点心,布好了桌子,弓着腰退了出去。 庄先生的惊木一拍,众人皆安静了下来。照例是先和听众们讲了讲最近有趣的事,调侃了一番后,才开始了今天的主题。 “话说当年世子韩洛,为何十六年后再现江湖?”这个开篇告诉我们,要抓住听众的心理,不仅仅需要有好的口才,更要有审时度势的眼光,快、狠、准是必备的。 “韩洛一别长安十六年,虽然听闻他曾出现过几次,但也是极其低调,不惹人瞩目的。作为韩家唯一的血脉,他的归隐,是韩家在政治舞台上的谢幕。原本在朝中已经极具人脉关系的韩洛,因十六年前的宫廷政变,离开了,他再回来,不得不让我们猜测一番。” 此刻我正好吃完了面前的一盘锅贴,顾不上流云递来的手绢,自斟了一杯梨花愁,仰头喝下,甚爽。平视的时候,发现对面厢房坐着一位中年的男子,那人虽然穿着华夏的服装,身上的异域之气还是无法掩饰。他的眉眼之间有些眼熟,我认识的人真是屈指可数,竟然觉着他眼熟,也算是缘分。 于是满嘴油光冲着对面的听客点了点头。 他只手捏着一只酒杯,看见我的时候目光顿了顿,然后停在我身上便不再移去。我只好在他的注视下,接过流云递来的绢帕抹了抹嘴,冲他咧嘴笑了笑。他方才回过神来,然后冲我抱了抱拳,果然是个江湖中人。 “话说那日小公主在镇国塔内如何惊险,我们不得而知,但不难推测一定是经过生死搏斗。韩洛从塔内出来的时候,那是满身伤痕,当年名震江湖的韩式剑法,也无法全身而退,可知塔内多凶险,真真叫人欷歔。皇家的册封 793c." >礼是祖上传下来的,凡是能出来的,都是咱百姓的好儿郎!”惊木一落,众人皆叫好喝彩。bbr> 师父的确是受伤了,不过哪里是满身伤痕,想来这是说书需要,也就罢了。 再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厢房里,竟然见到了楚辛走进去,毕恭毕敬地与那中年男藏书网子说话,那中年男子微微颔首。过了一会儿,楚辛也落了座。 我终于晓得为什么觉得他眼熟……这完全是中年版的楚辛。楚辛没有离开长安城,并非像我和越封推测的那样,他的目的,竟然是在等他的父亲来长安。 我刚刚将目光移开的一瞬,便不幸地与楚辛的目光遇上了,真是的,本不该随便围观的。 楚辛微微一笑,便对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中年的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后起了身,向我这边走来。 这男子华服绾发,走过之处都有人侧目而视,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场。直到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勉强可以给这类的气场划一个范围—皇气。 “长安,这是我父亲,楚云安。”侧身在这位中年男子后面的楚辛上前了一步为我俩介绍道,“父亲,这是我之前同您说起过的苏长安,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的这番熟悉的眉眼让我此刻终于有了答案,尽管眼前的楚云安,脸庞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和长在皇家的气势,让他格外与众不同。这种气场有关岁月,无关风月,是楚辛或者越封都没法具备的。 “苏长安?”楚云安低沉的声音念了念我的名字,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好名字。” 我冲他扯了扯嘴角,想起庄嬷嬷与我讲的那些故事。我骨子里流的是苏家的血,他纵使再有魅力,也是我生身父亲的对手。 “楚伯伯眼光甚好,这名字正是家父所取,虽然简单,却意义深远。” 楚云安笑了笑,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也不客气。 楚辛恭敬地上前为他倒了一杯梨花愁,他轻轻饮了一口,才道:“你长得像极了你母亲年轻的时候。” 我在他对面坐下,也不顾楚辛有些担忧的眼神,径自倒了一杯酒,冲他冷哼了一声,一饮而尽。原本觉得这一气呵成的动作颇为潇洒,却不想之前喝了很多,这一杯喝得又这样猛,难免有些眩晕,不争气地抚了抚额头,对面的楚云安却笑了起来道:“这下越发像了。” 屋外突然下起了冰雹,砸在窗户上哗哗的声响格外清晰,小二们连忙把窗户关上,一边赔笑道:“今年冬天真是蹊跷,下了这么久的雪还没有停的迹象,竟然还下了冰雹,真是太过妖异了。” 掌柜点头道:“像极了十六年前的天气,那时候长公主还在咧。” 说罢冲我们拱拱手,又走到了隔壁的包间去了。 楚云安的眉角抖了抖,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放下酒杯,看着对面的我,说了句:“十六年前的冬天,的确如此,风雪大作。”他的眼神掠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身后的地方,我偏了偏视线,看见临街的窗户外面有朦胧的红灯笼的光圈,格外喜庆。 楚辛站在他的身后,从头至尾不敢坐下,偶尔看着我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关心。 我们俩对饮了一阵,我终于决定起身离开。 流云见势赶紧帮我取下白狐大氅,低声道:“是非之地,是非之人,姑娘早早离去真是明智。” 我中指揉了揉太阳穴,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对她耳语道:“我……我喝多了,再不走就要吐了。” 楚辛有些担心地上前搭了我一把,我冲他礼貌地挥挥手。刚刚出了厢房,楚云安从后头走到我身边,一时间我们就站在了二楼的雕花栏杆处。那庄先生正说到高潮处:“韩洛那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有这样的本事,让长公主将最后的宝物交给他。那是何宝物,谁也不晓得。有人传说那是华夏的藏宝图,长公主当年甚得先皇喜爱,掌握咱们的财政命脉不是不可能,她临终之时将这交给韩洛,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人深思;又有人说那是她当年对楚国皇子的最后嘱托,想要靠着韩洛传出去……” 凭栏处,看着庄先生眉飞色舞,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参与感。他口中的长公主的宝物,是我。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这不过是娱乐大家的一个戏文,解释了又如何,只能笑笑。楚云安却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吓了一跳,心中害怕他耍酒疯。 “你娘,不是叛徒,她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华夏的事情。如果一定要算,那就是她对我动了情,当年我野心勃勃,的确是想……” 若是庄先生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我倒觉得颇为符合戏文的习惯,楚云安说起这些的时候却让我由衷地觉得恶心。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冲他笑了笑:“见着你以后,你可知道我怎么想我娘亲?” 楚云安神色温柔:“怎么想?” “她的眼光真是……真是差了些。”说罢一阵恶心袭来,我急忙推开他,往楼下跌跌撞撞小跑而去。 那个我从未谋面的父亲,或许他没有给这位长公主带来惊心动魄的爱情,但我相信他一定爱极了长公主,他也一定知道突然提出要嫁给自己的长公主,不过是一时冲动,但对这一时冲动他却愿意安静地守候。 对国,他是镇国将军;对家,他又何尝不是一个王者。大爱无声,向来如此。 这个当初拒绝了长公主的男子,十六年后的伤春悲秋让我恶心。如果他没有将长公主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就不配拥有这个女人。显然当年横在他面前的杂念过多,而这些杂念又何尝不是横在长公主面前过?终究是他的爱不够纯粹不够多罢了。既然如此,他就是对不起我娘亲,十六年后他再悲伤也只是活该!他祭奠的是自己年少的时光,还是那个少女对他的执著?又或许,这个少女的执著更金贵些?更能满足他的成就感? 我咳嗽了两声,扶着墙站在抱月楼门口的巷子前呕吐不止。小风拱了拱我的背被我一把挥开,流云轻轻拍着我的背。冰雹已经停了,只是这雪像发了疯似的铺天盖地而来,割得人脸生疼,头顶飘过流云无比惊喜的声音:“恩人?” 刚刚吐完只觉得神清气爽,我抬头见走来一个男子,他背着长安大雪,带着我的无比欢喜走到面前。 我擦了擦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师父,你也来喝酒啊?真巧,我刚刚喝完……”说罢头有些眩晕,这抱月楼的老板真是个实在人,梨花愁的酒劲儿真足。 “你带着小风先回宫。”流云点点头,牵着频频回头看我们的小风渐行渐远。 雪花很快覆盖了他黑色的大氅,长街上鲜有人走过,街市两边的檐下都挂着红色的灯笼,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红火。 “你见到楚云安了?”师父拢了拢我的披风。 我突然对娘亲当初去找楚云安却被拒绝的伤心感同身受,轻轻推开他的手,抬起头来问他:“楚云安来长安,你们是不是担心他图谋不轨?你们是不是怀疑楚国人对华夏贼心不死,所以你和越封这些日子都在忙这些?” 师父掸了掸额头的雪花,点了点头:“你如何得知?” 有人的地方就有不透风的墙,听闲话的地方又何止我未央宫的假山后呢?只是听见他的答复,我心中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雪,和眼前的景致倒是十分相称。一时间没有忍住,簌簌掉下泪来:“所以你今日来找我,也因为楚云安在此吧,我们可真是有缘啊。不过我在未央宫也好,在曾府也好,在萱谷也好,都不重要,我对你而言只是徒弟。你见了我就进去吧,别楚云安走了,你白跑一趟,这么大的雪来一趟也不容易……”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说出的话只是想着刺他越痛我才越甘心一般。 “哈哈哈,真是有趣,韩洛的手足无措竟然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身后传来了楚云安的声音,楚辛照样跟在他的后面。 我立即停下埋怨,仿佛刚刚对着韩洛说那些气话的人不是我一般,一脸严肃地对着走来的楚氏父子。 韩洛走到我身旁,轻轻地将我推到了他的身后:“有何指教?” “镇国塔一出,江湖中想和你过招的人跃跃欲试,我父亲想看看传说中的韩式剑法,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与……”楚辛上前一步说道。 千里迢迢是为了来和韩洛过招?这话说来恐怕小风也不会信,漏洞百出,真是连说谎都说不好,对我们未免也……也太不尊重了。 他的话音未落,韩洛微微蹙眉,有些不乐意地打断道:“没有。” 要换了越封肯定得跳脚大骂,楚云安听了这话却笑了笑,真是老狐狸。楚辛却上前一步,不甘心地问道:“为何?” “今夜风雪太大,长安刚刚饮酒过度,不宜待在室外。”他半揽着我边往回走边说道。 “是风雪太大困住了韩氏剑法,还是这个小姑娘困住了你?”楚云安的语气轻描淡写,见韩洛只是略微停了停脚步,又道,“我本以为?99lib?华夏泱泱大国,恪守人伦,不过世风变得真快,我的确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苏长安可是唤你一声师父?” 他的话刺在我心上,这是横在我和韩洛面前最不愿意提及的东西。 韩洛与我都尚未讨论,他有什么资格提及?我停下脚步,便要与他理论,韩洛轻轻一拦,对他说道:“与你何干?” 韩洛素来不喜欢多话,之前与他们解释实属罕见,恐怕也是顾及到对方的地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结果发现却是纠缠不清了,我都能觉得他心中厌烦之情。结果楚辛却又紧接着说道:“你比你徒弟年长十二岁。” 原来韩洛比我年长了十二岁,我心中嘀咕,这些我原来是不晓得的,多亏他说了出来。真可惜我不记得当年他少年的样子,比起现在这张死气沉沉的脸,应该多了几分明媚吧。师徒名分、年龄差距、君臣有别,这些问题随着韩洛和我先后出谷,一一出现,却让我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心意。此刻楚辛的话,却让我格外想看看师父的反应。冷冷地从我头顶却飘过四个字— “那又如何?” 显然楚辛并不知晓韩洛这人的脾气,估计这短短的几句话,让他觉得失了面子,于是提高了些音量道:“我与长安相识已久,如今已向华夏国主提亲,还望韩世子成全。” 韩洛的脚步果然停住了,能听见他脚下雪花支离破碎的声音,瓣瓣有声。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所以我请来了父亲。长安自幼无父无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想有关长安的婚事,定要世子您点头才是。”楚辛又补了一句,在这风天雪地里显得尤为清晰。 “你喝多了。”师父丢下这一句,拉着我的小臂加快了步伐,我知道他肯定对这楚辛厌烦到了极致。 楚辛有些担心的追了一两步,我冲他挥挥手表示告别,却被师父不满99lib?地将手按了回来,之后我便心安理得地被他握着,一路走下去。 走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人陪我,而这个人,是我的心上人。长街夜雪灯笼红,我与你并肩前行。韩洛,你可知道我这一生,都爱着你。 第十三章 公主要出嫁 皇城的百姓们具有更加敏锐的政治嗅觉,楚国皇帝来到华夏的消息不胫而走,大抵猜测分为以下几种:一则是楚国皇帝不放心自己的儿子,觉得楚辛待了这么久没有回去定是发生了变故,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的他,自然不能大意;一则是楚国对我华夏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越封未曾答应,于是楚云安亲自出马,给予我方压力……但归根结底,百姓们一致认为他的目的是对华夏不利的,狼子野心不死,窥视我们已久,说不准就要打仗了。 于是大家纷纷开始储备粮食,城中一时柴米涨价,抱月楼的生意一下子受到了波动。当环境受到震荡的时候,戏文自然更是身外之物,所以抱月楼的老板每天要骂三次楚云安。 楚云安并没有住在宫中,听越封说,他的理由是自己并非以帝王身份前来拜访,仅仅是来长安看看风景,所以自己包下了一家客栈,这客栈名叫鸿雁楼,正是当年的使馆。随着华夏经济水平的提高,这所使馆已经变卖给了当地的某个商人从事民用。 我在收到楚云安邀我前去一叙的信件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纵使他对我娘亲有着些难以忘怀的情愫,我也毕竟是长公主与苏将军的女儿,流的是华夏国的血,他的这前去一叙,实在有些唐突。 况且此刻正值传闻纷扰的时候,抱月楼这几天都关了门,外面风雪不停,我躺在榻上实在不想动身,所以挥了挥手让流云帮我打发了来人。门口闪进了一股冷风,流云带着楚辛出现在我面前,我有些惶恐地看着楚辛,然后冲他笑了笑:“天冷,天冷。” 楚辛笑道:“公主不必多虑,我父亲想见见你,上次一见面太过仓促。” 我回想起那天的确月黑风高,谈话的气氛颇为尴尬,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因为此刻我想起来楚辛当时的话:“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所以我请来了父亲……”我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下了地,方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赶紧穿上流云递过来的鞋子,又连忙吩咐道,“流云,快把我的披风拿来,我得和他去一趟。”莫名地被婚约,实在招架不住,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和楚辛以及楚辛的爹说个清楚。 楚辛见我神采奕奕,恍若重生的模样,有些欣慰,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才一同出了门。 鸿雁楼坐落在长安城内,至于是什么方位,我也没有弄清楚,视线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楚辛的黑马身上白,我的小风身上肿。不过皇家建筑就是气宇轩昂,即使已经用作民用,仍旧不是一般客栈可以匹敌。 倚湖而立,湖面已经结冰,一望无际,从白石桥而过可见桥上石墩刻着异兽模样,被雪覆盖,看不真切。绕桥尽是梨树,枝丫上积着雪,宛若梨花,风吹过时簌簌落下。门分为二,台基上建有阙楼,西处有十字角楼,由回廊链接。这哪里是个使馆,分明是个袖珍型的宫殿。如今这回廊一端立着一位男子,像是等候多时,也不知道他冷不冷,就傻傻站那儿吹风。 进了正门,一路变得温暖起来,隐约可闻见梨花的香味,不过这寒冬腊月,闻到梅香才是正常,这梨花香着实罕见了些。 楚云安站在长廊的那头冲我招了招手,我再看身后的楚辛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样也好,我只要向他父亲解释清楚了就好,松了一口气,裹了裹大红色的披风,走到了楚云安的跟前。 “天真冷啊!”我素来不太会处理开场白,越封说讨论天气是最好的,但是显然此刻氛围略微尴尬了些。 楚云安没有和我聊起天气,抬手指向不远处一道矮墙:“当年你母亲喜欢翻这道墙来找我。” 我点点头,心中想着回去就让越封拆了这墙。 “那年大雪,你母亲穿着红色的斗篷披风,就像你这件,站在雪地里,尤为耀眼,好看得很。”楚云安的嘴角噙着笑意,仿佛说着一件极其温馨的事情,“我做楚国国君这些年,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楚云安侧过身来,满脸慈爱地看着我,然后将手放在我的头顶上,想要揉一揉,我立即退开了一步。他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你是怪我?”他问我,声音里充满愧疚,真是个出色的政治家。 我冲他摇了摇头:“不会,我父亲是个比你更出色的男人,我母亲能和父亲在一起,托了你的福。” 楚云安顿了顿,笑了出声:“你这倔强的性子更是像她,不过,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我的手下败将,死在我的战场上!你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失败的是什么吗?他的妻子不爱他。你知道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最失败的是什么吗?输给对手!而你父亲,这两件都败在我手里了,哪里出色?” 他的话让我心中腾地升起一把火来,没有想到我娘亲的眼光不止是差,而是非常差!我努力遏制住想要拍死他的冲动,气得有些抖,但是在他眼中却是孩子气的好笑。 “你不是长公主,怎么知道我娘亲不喜欢我父亲?每个女人都有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你便是她无知的见证。我父亲战死沙场,是死,不曾败。对一个将军,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所能理解的?”语毕,有种快感,却又激动得喘气,想我教训过一国之君,也算不枉此生了。 楚云安转过去,看了看漫天的大雪,感慨道:“当年我许过她一个长安,我想亲手打下一座城来送她,可惜她去了。那年我离开长安,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你不知道她有多好看。” “好看的只是你想象中的她,若她活到现在,也免不了岁月有痕,也是美人迟暮了。你想念的是自己无限美化了的记忆,而不是我母亲。”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已经习惯称她为母亲,而非长公主,对她当年种种也理解了许多。只是源自于这样的理解,所以对眼前的这人十分不理解,言语之间不曾让步过。 他反而笑了笑,不是讽刺也不是生气,似乎有些高兴的样子。他对我道:“你们生气的时候更是像,哈哈,苏长安,谢谢你救了我儿子。” 我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正要开口,他却抬手示意我先不要说话:“华楚两国,本来就有断不了的联系,这缘分晚了十几年,不过是终究是命中注定的联系。你们小一辈也有这样的缘分,实属天意。” 天意?天意你妹!我嘴角扯了扯:“当日在溪边碰见有人受难,无论这人是谁我都会救的,你要谢我的确是应当。只是救人是救人的缘分,姻缘是姻缘的缘分。”我冲他点点头,“华夏与楚国的缘分,不是靠两个人联系起来的。我不想两国打仗。” 楚云安愣了愣:“看见你,就像看见年少的时光,那时候她也不愿意打仗,若我当初娶了她,后来也不会发生雁门关一战,你父亲也不会死,华楚两国也会真正和睦相处。” “两国是否想和睦相处,不在于是否联姻。若有心和睦,即使不联姻也会和睦,您说呢?” 楚云安摇了摇头,在他看来或许和我一个小姑娘辩解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只是叹了口气道:“长安城真好。” “那就多玩几天。”我看着他,冲他挥挥手,往门口走去,只听见背后他轻轻地回答了一声“自然”,不知道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从长廊处走过,所见皆是苍茫。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和楚云安的最后一次见面。不过,如果知道又会怎么样呢?我会放弃与他的针锋相对吗?命运就是个调皮的小孩,总是在不经意的拐角处冲人做个鬼脸。 听见楚云安没了的消息时,我正在最讨厌的长乐宫中接受那老妇人的训导。她的言语间仍旧是讽刺至极。越封边点头边打瞌睡,看来他对这种训话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并且有了自己的变通。 她在我正名的事情上三番五次地讲了自己的难处以及不易,又提到了有关礼节上的注意事项,顺便埋怨了几句我的礼仪疏漏。不过是将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而已,却好像费了力气施舍我一般,让人生厌。 “虽然你的名位会划入宗庙之中,但是你母亲当年的事情,如今也没有什么头绪,贸然行事,只怕引起朝廷动荡。况且如今楚国虎视眈眈,也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你母亲……咳咳,当年与楚国也是诸多不清不楚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启齿。”说罢厌恶地用绢帕遮了遮鼻子。 虽然对我来说,不曾记得过这位养育过我的娘亲,刚刚知道的时候,也觉得不过是个和自己有缘的人,并无多少情感。随着来到长安、入住未央宫,关于她的传闻、野史也好,口述也罢,终究让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起来。喜欢一个便愿意全力以赴,飞蛾扑火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勇气。所以这妇人说的话,无疑惹怒了我,正如我对师父的感情,我可以说他的不是,别人却不可以。 “我母亲并未外通楚国,她与楚云安的感情,你我都是外人,怎么能说得清?怎么能看得出谁对谁错?既然是说不清的事情,你越是揪住不放,那便是更要说不清的了。原本宫廷秘闻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太后您屡次提及长公主当年之事,莫不是这些民间谣言的始作俑者?” 话音未落,这妇人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战抖,指着我的手摇摇晃晃,越封赶紧上前搀扶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长安只是年少无知,一时糊涂……” 这妇人却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几乎是冲到了我的面前,扬手便要拍下,我一把拦住她的手,怒道:“太后您这是被戳到痛处了吗?用武力解决问题了?”若不是众目睽睽,我那小药丸一定挥到她眼前去了。 她顿了顿,随即笑了笑,整了整衣袖,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哀家怎么会跟你一个黄毛丫头置气。”她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起头来狠狠打量了我一番,那目光似乎能将我看透一般,透露着不同于她一贯雍容华贵气质的狠毒和嫉妒。这种目光很让人玩味,因为她面对的我,几乎没有可以和她相抗衡的东西,可她却对我一直充满敌意,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她将我当成了我的母亲。 侍从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适时地缓解了气氛的尴尬,却将气氛过渡到了另一种尴尬中。越封对刚刚附在他耳边的侍从点点头,然后遣散了周围的人,对这妇人道:“楚云安,死了。” “死了?”我和这妇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中毒身亡,楚国要我们查出凶手。” 这妇人有些疲惫地坐回了宝殿之上,她显得很累,然后道:“那就给他们一个说法好了,怎么这个时候死了?” 越封并未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反而看了我一眼,满是担心。 我突然意识到他担心的是什么,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道:“不是我。” 楚云安的死使得两国趋于剑拔弩张的程度,楚辛日夜守候在楚云安出事的鸿雁楼。消息似乎在一夜之间传到了楚国,楚国的官员百姓们纷纷觉得这是赤裸裸的侮辱和挑衅,雁门关口已经扎下了数座营帐,尽是楚国战士。 再到大殿上的时候,那妇人看我的眼神里竟然满是不舍,含着热泪对着一干大臣道:“这事情本当由皇帝亲自说,但是越封格外疼惜这个妹妹,这孩子太过善良温柔,所以这大义灭亲的事情,应当也不得不由哀家来做。虽然哀家心中极其不舍,但为了天下苍生免去战争荼毒,你委屈一下自己,也是皇室中人应该做的。” 大臣们适时表现出了不舍和悲伤,虽然他们的脸和人名我都没有对上号,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我的不舍,不愧是国家栋梁。 一瞬间我觉得这皇宫虽然人多,却不如我的萱谷犬吠蝉鸣那样热闹。 “楚云安的死,与我无关。”我也许再也不能期待那个人来保护我了,或许他将我带到长安就没有想带我回家过,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让我长大吗? “楚云安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怎么和你没有关系?你当初在镇国塔中就用毒杀害了一个影杀,那楚云安也是中毒死的,这些证据都指向你,我们一再向着你,只能让两国关系更加紧张,一旦开打,百姓生灵涂炭,不堪设想。”她的声音忧国忧民。 我甚至在想楚云安是不是和这位妇人是一伙的,他的死,让这妇人好对付我,这些是环环相扣计划好的。我瞪着这位妇人,不知道她当初跟我母亲有何等的仇恨,竟然不能容忍我至此。想我如果真的要被她推出去,定要她做陪葬! “既然已经如此,就不必再昭告天下当年长公主的女儿回来了,免得又给皇室抹黑。”她在又字上重重地停了停,眼神从衣袖中缓缓抬了起来,看着诸位大臣,然后慢慢道,“诸位,觉得呢?” 曾太尉看了看我,迈出一步,站到她的对面,行礼道:“臣以为交出小公……这位姑娘是小,丢失国体是大,或许可以有个折中的法子。” 这妇人的嘴角有一丝上浮:“哦?” 曾太尉又看了我一眼:“那次晚宴中,楚辛曾向皇上提亲,想结两国之好,何不借此机会,化干戈为玉帛?” 大殿中安静得出奇,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听见身后会传来推门的声音,有个人救我出去。很长很长的时间之后,这妇人清了清嗓子:“太尉的提议也是可行,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打打杀杀,若是能保住这姑娘的性命,也是一件善事。那就全权交给太尉去和皇帝说说,哀家乏了。”她挥挥手,轻描淡写中仿佛格外仁慈。 我们被宫人一路引了出来,长乐宫的宫门缓缓地合上,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仿佛宣告了我即将到来的命运。 曾太尉停在了我的边上,轻轻道:“老臣只想保全公主性命,故出此下策,请公主见谅。” 我冲他摆摆手,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心想也够难为他了。 关于联姻的旨意,是流云突然闯进来告诉我的,平日里她稳重得体得很,和今日的慌张完全不是一副模样。 “旨意快到门口了,姑娘,要你嫁到楚国去,姑娘……”她说着有些慌张地开始收拾包裹,“我们去找恩人,他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现在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按住她的手腕,笑道:“你舍得离开越封吗?” 她愣了愣,目光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来,缓缓道:“这本是不可能的缘分,能遇到就已经很好了。我是蒙恩人所救脱离苦海的,这辈子就要报了他的恩情。” 她这一说我便有些糊涂:“既然是他的恩情,你以后当牛做马伺候他便是了,你不必跟着我,我要是到了楚国,也不会带你过去受苦。” 流云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姑娘?当日在镇国塔内,屡遭危险,不正是太后安排的吗?她一心一意想要置你于死地,又不愿意让自己沾上血腥。如果你嫁去楚国,哪怕是在去楚国的路上出了事,这些都会与太后没有关系,她一直害你呀!”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透过窗棂看见未央宫缓缓打开的宫门,远处是两行捧着赏赐的宫人们,越来越近。 “我母亲被冠上祸国的罪名,如果我只是在这里继续等,她也不会给我正名,更不会给我母亲正名。我来这里这么久,就这样走了,大家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我如果答应她去和亲,那时候,我便可以提出我的条件,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我苏家绝不是罪臣之家,也不会担这个名声。” 流云有些心疼地拭了拭眼角:“姑娘,我去找恩人,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我看着已经走入庭院中的宫人们,领头的太监扯着嗓子喊道:“圣旨到!” 我对流云摇了摇头:“流云,我来到长安就是嫁人的。”说到此处,眼泪没来由地掉了出来,或许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我要嫁给谁,终究是这个结果,只是过程有些崎岖,此刻找到他,只会让彼此尴尬。或许这些尴尬中有那么一丝不舍,只是这不舍会显得十分嘲讽,又何必让彼此不痛快呢。 那圣旨中彰显了华夏的财富,无尽的珍宝做足了一个公主陪嫁的场面。原来我的公主的名分,竟然是要在出嫁当天才会被列入宗庙之中,真是个不错的买卖。 那宣旨的公公正要离开,我上前叫住了他:“公公,留步。” 他停住脚步,跪下行了个礼道:“公主殿下,尽管吩咐。” 我看着他,笑了笑,既然她要将我的名分作为筹码,那么我不提出我的要求,岂不是辜负了这场博弈?“公公,且通传一声,嫁与不嫁,在于这长公主是否正名,不在于我的名分。” 公公抬起头来,略微吃惊的颜色一闪而过,很快,这位宫廷的老者回道:“这些重要的话儿,奴才年纪大了,怕到时候传递得出了个差错,表达不好公主的意思,不如请公主当面去与太后说。” “不用了,她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她。至于说不说得对,公公尽管放轻松,说不好无非是挑拨两宫关系,您心里有数。”语毕,我对流云点点头,一起回了殿内。 暮色四合的时候。这公公只身前来,他的身上有些积雪却不敢在我殿内拂去,仿佛四周充满了毒物,稍不慎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太后娘娘说,一切按照公主您的意思办,您大喜之日,便是长公主正名之时。”他打了个千儿,毕恭毕敬地说道。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太后娘娘让奴才告诉您一喜事。为结两国秦晋之好,好事成双,您大婚次日,便是您师父与楚国公主的大婚时候,太后娘娘让奴才……” 他之后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耳中嗡嗡直响,直到他退下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反应过来。 “流云,你帮我去把门关上,有点冷。” 流云小跑到门边,打发了其他宫人,关上了门。 我直起身子,走到了窗口,想起我刚刚到长安来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尽是些美好的过往,在这一刻格外刺痛人心。 明明他带我出谷是为了嫁人,现如今不但我达到了目的,连他也顺道娶了人,其实也是美事一件,可我怎么就乐不起来呢?这长安的大雪,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越封踏着月色而来,这月光与地上的雪色合为一体,照得周围亮得很。我让流云熄灭了蜡烛,只燃着铜香炉暖暖手。越封进屋打了个寒战,不满地说道:“你这是要自杀?”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走到我旁边蹲下,靠着炉子暖暖手,然后解释道:“你屋子这么冷,我怕你想不开,要活活冻死自己。” 所谓奇葩的人有奇葩的想法,大抵就是如此了。 “你吃过了吧?”我挪了挪地方,对流云使了个颜色,流云便一脸正经地拿了个小铁铲来,将铜香炉的盖子移开,然后在炭灰中扒拉了一下,挖出两个地瓜来,对我道:“应该熟了。” 我严肃地点点头,捏了捏:“不错,熟了。”于是一边觉得烫手一边又忍不住撕开皮儿就要吃。 越封咽了咽口水,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长安,你不愧是我皇族中人,遇到这等大事,竟然还有心情烤地瓜。告诉哥哥,你这样大气磅礴的心态,是怎么锻炼成的?”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拍我肩膀的手,又翻了个白眼道:“我饿呀!” 越封被噎到了一般,笑了笑坐到了一边,看着我吃了两口,就道:“要不,你分我一点吧?” 真是个没出息的,我一边感慨,一边撕下一小块不屑地给他递了过去。他却一脸欢喜地吃了一口,然后对流云道:“你再分朕一点?” 流云无奈地看了看我的,然后把自己的一整块递了过去。越封刚要接,却被我打了一下:“你这皇帝还跟我的人抢东西吃,传出去丢不丢人?” 越封尴尬地接过流云的地瓜,碍于我的威力,只好不情不愿地分了一半回去。“楚云安的死有很多疑点。” 我噎了噎,有些不愿意搭话,越封的声音却愈发得意起来:“哈哈哈,怎么样,没有想到吧?”我默默地背了过去,继续吃我的地瓜。 “好像是设计好了的一般,你觉不觉得?” 继续吃地瓜。 “朕想了很久,决定不能白白将你嫁过去,咱们不能背着这样的名义嫁过去。” 继续吃地瓜。 “楚云安的死肯定是有计划有目的的。” 愣了一下,继续吃地瓜。 “你觉得呢?” 我放下地瓜,吮了吮手指,语气十分诚恳地说道:“越封,说点有用的,好吗?” 越封愣了愣,跳脚骂道:“哥和你说了这么多,怎么就是没有用的呢?既然楚云安在我国境内出事,朕本当尽华夏礼仪。结果那边却以楚国风俗为由,只让前去的使臣行了个礼,结果连遗容都未看着,你说怪不怪?” 我为他终于能说几句有用的话感到欣慰。 “朕已命人暗地里去查了,我怀疑那个楚云安压根就没有死!你哪能那么厉害,见完他他就死了?你又不是毒蜘蛛。”越封一边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中,一边为自己的判断频频点头。 “那皇上您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越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还在调查中,不过朕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那你是不是得赶在我出嫁之前把这真相给调查出来?”相比之下楚云安是否真的死了,目的又是什么,远不及我要嫁到楚国去那么要紧。 越封犹豫了一下,笑道:“话说其实你有婚约在身,何必着急呢?” 我一听他这话,脑海中浮现出那晚中秋宴楚辛的提亲,觉得十分无力。想这越封肯定说的是这茬了。唉,要是一早知道楚辛这家伙是我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就应该将他踢开。我冲越封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解释下去,十分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想见一见我师父。”每每在我最危难的时刻他总是会出现,但是这一次在他出现之前,我笃定去找一找他。 越封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你师父……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安分待着。” 安分待着?这倒的确是他的语气。我冲越封点点头,便遣了流云去送他出门。心中已有打算—我什么时候安分过? 这嫁人的法子,难不成是个好法子?我嫁人能解决问题,总好过杀人才能解决问题吧。越封曾经说过,不愿意却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叫做责任。想我糊里糊涂过了小半辈子,能做这么件利国利民的事情,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明明晓得自己心中不乐意,却不得不找些理由说服自己。一直以来我总是这也不乐意那也不乐意,如今也得学着长大,去做一些自己不乐意的事情吧。但是心中一直有两件事情放不下—一件便是这楚云安的死,实在蹊跷;一件便是我在和亲前,要见一见师父,不求他有万分痛心的心情,哪怕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一件事情,打着筹备我婚事幌子的越封,暗中派人调查。证明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证明这个人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要简单许多。我起初企图帮忙,却被越封以碍手碍脚为由给拒绝了,只好乐得清闲。 这第二件事情,我找到了流云,倒不是让她帮助我出宫,相反,此刻的未央宫几乎没有人把守,那妇人比任何时候都对我放心,笃定我不会离开这宫里。我只是让流云以她的名义给师父捎了一个口信,考虑到以我自己的名义他也不一定会见面。 月黑风高的长安街的尽头站着一个冻得有些发抖的身影。原本打算这一次要以最美的姿?态来见他,所以我选了最漂亮的红色的绸缎长衫,虽然披了一件披风,也不敌这长安冬夜,叫人冷得慌。于是在我和小风不断的跺脚声中,终于迎来了姗姗来迟的师父。 他看着我不断摩擦的双手,有些无奈地解开自己的黑狐大氅,正要覆在我身上,我便抬手挡道:“我……我不冷。”想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总不至于还要落得让他照顾的分上,给他留下一个不成熟的印象,多么可悲。 师父的手并没有收回去,简单的“听话”二字,就将我之前的心理活动瓦解得干干净净,乖乖地让他将披风给我系好。看见他漂亮的手指有种忍不住的冲动,想着反正就要见不着了,大不了被打一顿好了,于是一把抓住了他手指,那种冰凉很快传到我的指尖,却麻了心尖。出乎意料的是,师父并没有抽开他的手,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然后反手将我握住,放在手边哈了一口气道:“怎么这么凉。” “我,我要嫁人了。”我冲他扯了扯嘴角,不是为了表达悲伤,而是在这雪夜里实在是冻僵了,“你知道的,我们出谷就是为了我嫁人,没有想到,呵呵,真的嫁出去了,还是为国为民,为民解忧,为百姓服务为……” 话音未落,便觉得被人狠狠搂进了怀中,脸颊碰在他的肩膀处,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这是在……拥抱我吗?也许只是离别前的不舍。我怕自己太大惊小怪,让他笑话,于是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我知道你是不舍,就算是小风,养了这些年,一下子离别又何尝舍得……” “你喜欢楚辛吗?”他摸了摸我的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 我蹭了蹭脚下的积雪,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道:“师父,小十三从出生起就只喜欢你一个人。”这话是我酝酿了好久,却没有想过会在此刻瑟瑟寒风中说出来。 “养育之情和男女之情是不一样的,小十三。”他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琢磨不透的味道,有些冷静,有些黯然,又有些哀伤。许是我想多了,我抬头看他正要垂下去的手,紧紧地抓住。他似乎想要抽回去,可惜未遂,只好顺从地不再挣扎,任由我抓住。 “你再抱一抱我,好不好?” 这话仿佛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一处,让他一下子从我手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往自己的马匹那边走去。 这一次,我绝不会轻易让他走,于是我冲了过去,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他道:“韩洛,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喜欢你,不是养育之恩的喜欢,不是师徒之情的喜欢,也不是君臣之情的喜欢。我喜欢你,我的世界里,也只有你。” 他的手缓缓的覆盖上我的手背,在大雪纷飞的这一刻,让我格外温暖。他可以为我停下脚步,听我说完,即使我嫁到楚国,也没有遗憾了。只是这样小小的满足,没来由地让我觉得有些酸。 这一夜的雪,在墨染的长空下,仿佛一碰就会碎。 “因为你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你误解自己喜欢我,是正常的。”为什么我听见他拒绝的声音显得那般悲伤? “韩洛,为何你总不信我这些年来对你的心意?过去我自己不明白,以为我对你像徒儿对待师父,以为我只把你当做兄长一样喜欢。但是我对你和对越封是不一样的,你是我真真切切爱了十六年的男人啊,我从记事起就喜欢你,不曾改变过,为何你总不信?”我几乎是哭着说完这一番话,难道让他信我,就这么难? “长安……”他解开我紧紧环抱着他的手,转过身来,将右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倾身道:“你看这夜,就像为师一般。而你却是一天的时光中最明媚的时刻,朝阳初升,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希望。我将你带出谷,是想让你见到更多更广的世界,而为师,已经老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见过的最不一样的韩洛,有些悲凉,有些无奈,一种不可言说的心疼在我心头蔓延开来。“你只不过比我大了一些而已,如果这是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坎,你可知道,我比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希望自己老去,只要能陪你一起。” 韩洛的眼睛里有闪闪的东西隐过,他抿了抿嘴,才道:“为师是你的长辈,小十三,我要顾全你一个女孩子家的清白。” 清白?原来这些年他恪守师徒之礼,顾全的是我的清白,这让我好气又好笑。他转身就要离去,我拉住他的手,死死攥着不松开,苦笑道:“就让他们去猜去说去诋毁好了,我们清白得很,十六年来,清白得很!”说到这里,原本已经消停的眼泪又一次涌上来了,已是泪如雨下。是啊,清白得很,可是这种清白,并非我愿;这种清白,时刻提醒着我的可笑;这种清白……谁爱要谁要! 他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却没有转过身来,好像又是我的一场无理取闹,这些年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我加快了几步,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他。那披风就在此刻滑落到了雪地上,寒风过境也顾不得冷了,就这样倔强地站在他面前,那件红色的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师父缓缓地俯下身捡起那件披风,掸了掸上面的雪,轻轻将我绕了一圈,重新要将这披风给我系上。他微微倾身靠我极近,连他鬓角上的雪花都能数得清楚。我轻轻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鬓角,他也不躲开,专心致志地帮我系着披风。他睫毛微微抖动,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 “韩洛,我喜欢你。” 他的手停止了动作,眼皮想抬一抬看我,却始终没有敢迎上我的目光。转瞬间,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帮我系这个蝴蝶结,只是他的手在从未有过地发抖。 这一刻我突然涌起一种无法把持的冲动,踮起脚抬起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他刚刚抬头我便将上唇覆盖了上去。那两片本就该属于我的冰凉,触碰了之后震在心尖上。他想要移开自己,却被我狠狠地抱住。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觉得这风雪长安夜中,只有我们二人,不再是师徒,不再是君臣,我知道自己爱他,就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分了开来,他直直地看着我,我却开始目光闪躲,仿佛做了件错事。我也的确做了错事,而我做了错事心虚的时候一向喜欢嘴犟:“你刚刚说我们清白,你看我们已经不清白了,你看我是不是得对你负责,好歹我也是华夏的公主,要钱有钱的,也不会委屈了你,你……你……”原本很快的语速,看他却仍旧面无表情,我终于说不下去了,带着哭腔质问道,“亲就亲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罚我站几个时辰还是怎么着?我就是喜欢你,站了十个时辰也还是喜欢,怎么了!” 他嘴角带着戏谑,然后摸着我的脸颊无限温柔地说道:“小十三,乖乖去成亲,我……” 不等他说完,我轻轻用手指覆盖在他的嘴唇上,或许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嗯,也都做了。我冲他笑了笑:“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无需多说了。韩洛,再见,我要去成亲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想我这一生以来每次争吵都是我雄赳赳地离开,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小风面前,一跃而上,策马而去。 这个我爱了十六年还会继续爱下去的男子,这一刻,也许就再无可能了。不敢再想下去,此刻除了坚强地走下去我别无选择。 第十四章 道尽心中事 关于我的册封仪式,就在大雪弥漫中进行了起来,一扫往日长安城乃至全国动荡人心惶惶的局势,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这个名为长安公主的册封礼上。或许我的出现,能给众人好奇之心燃着一把火。 从特制的衣物到未央宫的翻新上,越封都一一关心过,生怕出了一些疏漏。原本他对我这些年来的隐姓埋名就有些愧疚,正好想借此机会弥补给我,所以分外积极。不过我的行程安排,除去祖庙祭祀外,和平常也是差不多的。 在去祭祀的前一晚,越封来到我宫里,我早已非常有默契地换了一套男装,流云一边唠叨着“明日要有册封大典,不宜出门”之类的,一边还是更换好了男装。越封见着我们俩,忍不住将扇子哗的一声打开,笑道:“两位公子真是俏皮可人呀,不如随我……哎,等等我,等等我。”话未说完,我和流云已经从后门走了出去。 抱月楼今晚要出一个新段子,我之所以喜欢抱月楼就是喜欢它这与时俱进的经营理念。三天前的告示上说今晚开讲的段子是关于长安公主的,老板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段时间市场的需求,在大家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突然来了宣告长安公主要去册封的皇室决定,让大家舒了一口气,想来国运就算不够昌隆,也无大碍,否则哪里有心思去册封一个失踪多年的公主?所以两天内这抱月楼内的位置早就被预订光了,二楼的厢房价格不菲,一楼的大堂位置也是越封派了小太监连夜蹲守才排来的号。 我们领着号码跟着众人在雪中排队,逶迤的长队真壮观。越封感叹了一声:“你看百姓们对这些戏文的需求,就说明天下太平,我治理得好啊,你说是不是?” 我还未来得及讥讽,后面的一个大爷上前了一步道:“小兄弟,你也喜欢说书啊?平常自己也说?”目光真诚,态度诚恳,让不苟言笑的流云都忍不住咧咧嘴。 大堂内仍旧是辉煌一片,抱月楼的老板喜笑颜开,仿佛前段日子每天骂楚云安的人不是他。我们的位置在大堂的东南角,虽然不是正中央,但偏一偏头总也是看得见台中央的,稍微抬一抬头也能将二层的一半看得真切,也算是不错了。我环顾了半圈,终于等来了锅贴和梨花愁,心花怒放。 照例表演完歌舞后,庄先生还未上台,台下已经是掌声雷动。庄先生刚露了面,往台下一作揖,已经是叫好声迭起,越封更是站起身来鼓掌。我瞥见流云满含爱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真是充满母爱,我想日后流云要是在越封身边未尝不是一种老天的恩赐。 庄先生醒目一拍,台下立即安静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在场内又响了起来。 “话说那十六年前长公主将自己和镇国将军的唯一血脉保存了下来,是何人保护又是如何长大,众说纷纭。今日我们并不去追究这小公主是如何长大的,且来说一说这出现在长安的小公主的故事。 初入长安城的小公主,在偶然之下遇到了楚国的皇子,那时候彼此互不晓得对方的身份。不过这小公主虽然不在皇宫长大,却因祸得福,多了几分灵气,骨子里的血统让她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来,这些岂是寻常百姓的女子所能比拟的?这楚国的皇子,自然见过多种女色,可是第一眼却被小公主的气质所吸引。皇子的眼光自然不差,见她白皙耳垂上的耳洞,便识破了这男儿装下的女儿身,也懂得欣赏这女子尚未绽放却注定倾城的美色。 两人在棋楼中见着了对方,原本想露一手的楚国皇子楚辛,看见了从对面走到他心里的小姑娘,自然是不会错过结识的机会,邀请了这小公主对弈一局。 小公主初来长安,身上盘缠被偷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并不想多事,却听见那少年道—一盘棋局赢了便有十两银子,于是便点头盘腿坐在了对面。那男子按捺住心中的兴奋,有礼地拱了拱手:既然是我请的棋,不妨让公子三子。 听过长公主故事的客官,自然晓得长公主的性子,说到这里大家定会拿这小公主与她娘亲做个对比:这事若是放在长公主身上,她会如何自处?毫无疑问,那长公主自然不会同意他的让子,这情是巾帼英雄的她不乐意领的。可是这小公主偏生与她娘亲不同,微微一笑,心想你既然愿意让,我便接受。但是出于尊敬,执了黑子以示尊重。 这一句原本只是男子想相识的借口,结果那女子下棋无语,真是涵养一等一的高,一局无话,那男子暗中让了几步,败给了小公主。那男子对她的兴趣和爱慕只增不减,棋品看人品,行棋之中便能察觉对方内涵极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于是甘心地掏出八两银子道:没有想到会败在对方手里,银子不够,不如留下个住址,明日送到府上? 小公主似乎早已看出他的目的,想自己要不是身无分文,怎会和他下棋。诸位客官,这小公主可是民间长大,教养极好,也是见过世面的,和她娘亲养在深宫完全不一样,所以她一挑眉,放下茶盏,笑道:开局公子便让了三子,途中不断相让,有这八两银子也是足够了,不必再补。说罢拿起银子旖旎而去。 楚皇子坐在位置上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神,才醒了过来。 他哪里是没有这十两银子,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寻个由头多了解她些罢了。 可皇子就是皇子,自然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苦短欷歔,他来咱们华夏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这个女子。他深知,若将这华夏收为己有,别说这整个长安城的姑娘,连这对面的姑娘都是他的。很快他便释然了,喝光了茶壶中的茶,才悠悠然离开。” 说到这里,庄先生端起茶壶,就着茶壶嘴儿喝了几口润了润喉,算是休息,隔壁桌的看客便捅了捅为了视线更广阔而站着听的越封道:“小哥儿,你可知道那长安公主长得漂亮得很,冰雪聪明、温柔娴静,与她母亲的个性完全不一样。咱这华夏国的公主,可是咱老百姓的宝贝,你说是不是?” 刚听见“冰雪聪明”还暗自得意,“温柔娴静”四个字一出却让我被一口梨花愁呛得眼泪直流。越封在一边憋住笑,连连点头道:“兄台你有所不知吧,我有亲戚在宫里面当差,见过那小公主,那小公主平日里不苟言笑,结果却是武林高手……” 话音未落,庄先生一拍醒木,对这我的这个方向道:“那位公子所言甚是,这正是在下接下来要讲的后续。” 客人们又是一片叫好。 “小公主与楚国皇子的第二次见面,不再是初遇时候那般彼此不知底细。诸位客观可还记得,当年长公主一舞动京城。那小公主得其真传,一世无双舞便是在中秋月圆之夜,将咱们的华夏舞蹈展现得登峰造极,在场的大臣宾客,乃至咱们的皇帝,都看得目不转睛,更别说外来的皇子了。 月光之下,翩然而至的姑娘,是离开了十多年的小公主,她回到了原本属于她自己的地方,是宫廷内的喜事一件。公主舞毕,走到了台下谢恩,这一抬头,便和那皇子四目现对,故人重逢,一个皇子,一个公主,真真是天作之合,连咱皇帝心中都有些醋意……” 越封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酒来,随即对流云说道:“这这这……没有的事……” 刚刚那位凑趣和越封说话的看客,不满地瞥了越封一眼道:“注意素养。” “一个是郎情,一个是妾意,叫外人看来真是替他们高兴。华楚两国交兵多年,貌似平静,暗地里却是风起云涌。皇帝太后原本就是动了和亲的念头,席间见二人也很合眼缘,心里更是高兴。 各位看官可曾想过,当年若是长公主和亲成功,雁门关的那场战争也是可以避免的。正所谓:兴盛,咱百姓苦;衰亡,咱百姓苦……” 庄先生说得欷歔,看客们也是欷歔,靠着台上的老板喊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啊,庄先生!”庄先生这才停了这出,言归正传继续说道—“小公主前来长安难道只是为了和亲?在这中秋月圆之夜,难道并不知道皇帝和太后的心思?皇室中人的血统里有的是计谋和远虑,怎么会羊入虎穴,如此愚蠢?”我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她在民间深居简出这些年,做了些什么?这便是要扯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韩洛。”醒目一拍,在场的人都提了精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凡有些年纪的,怎会不记得长安城的名门望族韩氏?三朝元老,这华夏的江山就有韩家的一半。当年长公主自缢后,韩洛不久也消失了,他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十六年后,他真的只是只身前来?正如我的疑问一样,长安城内风起云涌,小公主经历的那场生死镇国塔之行暴露了他们的计划。 韩氏剑法名震江湖,却因为韩洛的隐去而逐渐成了传说。十年前的一场江湖比武大家原以为韩洛会出招,但在场的人事后才反应过来,韩洛仅仅是当时围观的一个路人而已。六年前苏挥将军的苏氏旁支,在苏将军与长公主的忌日时,却遭到了 706d." >灭门的惨剧,据说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韩洛以一敌百,却还是未能保住苏家后人,自己还险些送了命。这是一场早就设计好的预谋,这预谋背后的人是谁?自然是容不得苏家和韩家的人,韩洛能侥幸逃生,已经是万幸。 这韩洛一直隐姓埋名,却是在等待一个人,这人自然不是旁人,正是苏家唯一的、最后的血脉—苏长安。那一舞自然不会让我们寻常百姓知道这个公主的归99lib?来,却让韩洛得知了。这些年来的他,暗中早已集中了自己的势力,为的是能为苏家报仇,所以他也就联系上了这位小公主。 小公主的成年礼在镇国塔举行,这是华夏历年来的传统。这塔内真是生死攸关,扣人心弦,韩洛的身手自然是不用说的了,他早就潜伏在塔中,暗中保护着小公主。这小公主的身手自然也是上乘,对付塔内的区区几个影杀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是防不胜防的却是同去的一个女子,使了坏招,要戕害小公主。千钧一发之际,韩洛出手将那女子杀死,小公主还未明白过来,那女子已经暴毙,身边的埋伏却一时间全部出动,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动如网而至。韩洛带着小公主,九死一生从塔内逃出来,韩氏剑法再现江湖,为的是这个刚刚十六岁的小女子。 日光之下所见的女子,是他一直等待的苏家血脉,也是华夏的血脉,一种情绪蔓延在心头,温柔感慨,不可言说。 一场策反,迟了十六年。而小公主,会和韩洛一起报国仇家恨,还是跟着那楚国的皇子儿女情长,各位看官,且等下回分解!” 众人听得正起劲,戛然而止叫人遗憾,庄先生作了个揖便退了下去,留下一屋子还在回味的人群。庄先生的话本子好就好在这里,总是能掌握好一个故事的节奏,并且迎合客人的口味。在来长安的路上,我听过不少段子。曾经去过一个茶楼,那说书的便是茶楼的老板,家中有钱的富二代。他说书只是为了追逐自己的梦想,所以置客人的需求于不顾,每日讲一些阳春白雪只有自己听得懂的东西,于是客人一天比一天少。他却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如今客人们的口味世风日下,感慨自己生不逢时,偶尔遇到我这样的冤大头就要欷歔一番自己的委屈。 我对这种生意惨淡心怀梦想的说书人虽无不屑却无法怜惜同情,客官的口味决定了一切,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不说些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多赚些银子不好吗?世间真正清高之人,不是曲高和寡,不是非主流,恰恰是能在主流中找到自我的人。 抱月楼的成功之处是找到了一个好的说书先生和培养说书人的体制,最为成功的庄先生,就是能敏锐察觉到百姓需要什么的人,有银子的客官要什么,我擅长什么,两者结合,所向披靡,自然是战无不胜的了。 “啧啧,比起长公主,小公主真特别,不愧是我们华夏的女儿,华夏是个好地方!”一边的看官就着碗中的酒,喝完一拍桌子说道。 我们一行三人并未离开,这听书的有趣之处,不仅仅在于这段子好听与否,更吸引人的地方是看官们的不同看法和评论。我们便坐在一边,吃着点心,喝着梨花愁,听周围人聊着。 “那小公主要去和亲,恐怕和亲当日定有变故。你们信不信?” “这是肯定的,恐怕弄不好得战一场了!” “不会打仗的,楚国的皇帝刚刚死了,他们住得又离我们远,兵马草粮都运不过来,怎么可能打仗?不是找死吗?” “……” 果然,说戏的人是不如看戏的人明白透彻的。那时候我一路听这些说书的,总觉得书里面的故事都是真的,这些故事听起来又合理又好玩。可是当这故事的主角是我的时候,却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我与越封相视一笑,对面的流云神色不对,然后她对我努努嘴,眼神示意我头顶的楼上。我侧过身子执着扇子抬头一看,险些从板凳上摔下,那人正是楚辛,他默契地冲我们拱拱手,脸色并无不快。越封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招手唤来小二道:“我们这桌的账记到楼上那位爷的头上。”说罢我抬头冲楚辛笑了笑,楚辛连忙点点头。此举得到了越封的赞赏。 一行三人走到门口裹了裹自己的披风,接过小二牵来的马儿的缰绳。我刚要上马,那小二凑过来说道:“那位帮您结账的爷让我给您捎个信。” 我歪了一歪,接过信来一看,那上面赫然写着约我今夜假山处见面,又是歪了一歪,心想这楚辛真是小家子气,不过几两银子,还没完没了了。 夜晚已至,我一边哆哆嗦嗦地站在未央宫内的假山处等着楚辛,一边埋怨着楚国小国寡民,连个君王都这样,真是没劲。楚辛就是在我的这个状态下翻墙而来的。其实我感觉很没有必要,因为我这儿早已没有将士把守。不过他倒是不走寻常路,颇合我心意。 “长安,长安……”他低声叫道,声音中充满喜悦。 我从假山后头出来,白了他一眼道:“小点声,你这是在唤猫唤狗吗?”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很快便直入主题:“这些日子一直为父皇的事情忙活,也不曾有时间来见你,你不会怪我吧?” 想到他父亲莫名其妙地去世,还要拉我做垫背的,心中十分不爽,于是道:“你父亲离世前据说最后一面是见我的,我还想去拜见一番,好歹一场缘分,却没有得到应允。”其实我是想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见一见这个楚云安,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楚辛弯了弯眼角:“逝者已逝,或许对他来说,也是种解脱。”他的眼角充满笑意,眼神却有化不掉的忧伤,“他这一生为皇位所累,抛下皇位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未尝不是好事。”他这话像是说他父亲,更像说他自己。 “你呢?你这一生虽没有结束,可当初在萱谷救你的时候、在城门口见你的时候,你似乎都是在为皇位奔波劳累。”我反问道,或许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轻视了他的另一个身份—楚国的君王。我在萱谷中救他,在抱月楼中遇到他,在宫中同他放风筝……当他是个兄弟一般,却忘记了他本来的身份,“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不是帝王家,只做个逍遥的公子哥儿,去抱月楼听听戏,像今天这样……” 我初入长安的时候,戏文中就讲过皇室中人因为觉得束缚太重,故而一心为了更广阔的发展拼了命地要脱离这个枷锁,所以觉得楚辛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想他内心深处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楚辛微微摇头,抬头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我一出生便是皇室中人,享着寻常百姓所没有的锦衣玉食,受着万人的尊敬,从未厌恶过这样的身份。且从小就明白这样的道理:宫廷如森林,强者为王。”他的声音有些波澜,比起韩洛说什么都一个调子的语气,他显得更加生动,“那日若我在萱谷中死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绝对不会对我哥哥有任何怨言,没有算到那一步,被害死也是命中劫难。” “那你在长99lib.安城外与你哥哥的那一战……”那是我第二次见到楚辛,又是那般惊心动魄,自然记忆深刻,谁会料到那会是楚国的政权交替。 楚辛微笑了一下:“我与哥哥自幼受的是同等教导,没有对错,只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死在我的刀下也不会觉得冤枉。”他说得十分坦然,但是足以想象两方势力的争夺过程中明里暗里牺牲过多少人命。 不过既然他都不怜惜,我又何必挂齿。楚辛看了看我,给了一个笑脸道:“对了,我今儿来,可不是和你说这些的,我要与你说的是,你可曾记得这个?”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个蝴蝶结,在我眼前晃了晃。 那是我第一次用来行骗的东西,不由得一阵心虚:“干吗?” “你那日抛下我在萱谷之中,我等伤养好了,便一直贴身带着这个物件,想我日后拿下王位,哪怕是翻遍这寸寸山河,也要将这个姑娘给找出来。可是好巧不巧,在长安城外遇到了你。你说,这是不是……” 他说着顺口,满眼的柔情蜜意。 先前听见他将这蝴蝶结当做贴身的物件,已经有些肉麻,见他这趋势下去不知道又要说什么,连忙打断道:“那你怎么在长安城外遇到我时,说了几句就与我道别,不怕与我就此错过?” 楚辛胸有成竹道:“我都有翻遍天下找你出来的勇气,难道还嫌这小小的长安城大不成?况且那时候时局未稳,如果我真的领你一同走,你跟着我,也不知是福是祸,我总是舍不得的。”他的手落在我飘在前额的碎发上,我本能地退了一步,冲他呵呵地笑了两下。 “我记得某人说自己叫曾美丽,后来我才得知是苏长安,名字是什么已经不重要,我每每想到你都觉得晴空万里,人生明媚。”楚辛的话中有些调戏又有些动容的意思,却又不失温柔。 我若是喜欢他,听了这些话恐怕得是满心欢喜,感激涕零,可是我此刻只觉得寒风阵阵,不寒而栗。想起那时候夏末秋至,蝉鸣阵阵,他与我也是站在这假山之旁,有一个人偏偏逮着我的把柄问我怎么不去睡觉,心中一酸,说道:“楚辛,从我遇见你以来,相处十分愉快,我却从未动过嫁给你的心思。” 这个时候我倒格外情愿他冷着脸,可楚辛却愣了愣,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却仍旧保持着好看的微笑。 “你的意思是太突然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思考着一个怎么样的措辞来解释。 楚辛笑着道:“我是沙场征战惯了,也猜不透女儿家的心思,那些负责我婚事的臣子,也都是男人,只顾礼仪和排场,却忽略了你的心情。你今儿说出来,我才意识到,在此与你赔个不是,有失偏颇的地方你切勿见怪。” 他这样一说我便噎住了,连忙道:“哪有哪有,客气了客气了。” 可是说完又觉得不对,明明是我要拒绝,怎么这会儿却成了我欠他的了?于是我又将思绪重新扳回到了思考如何同他解释上来。 楚辛笑了笑,宽慰我道:“我听说华夏的风俗,男女成亲之前都是未曾谋面的,更别说动过什么心思了。所以你觉得突然我可以理解,却不用因为这突然否定了我俩的婚事,想那些掀开盖头才晓得对方长什么样的男女,我们算是太不突然了。” 我听他说得也有理,觉得按照这样的思路说下去可能也说不通他,于是打算迂回一下,咳嗽了两声:“如果你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就是在那场中秋夜宴上,你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吗?” 楚辛笑了笑:“你是在意我喜欢的是你还是你公主的身份吗?”不等我回答,他摇了摇手,善解人意地说道,“若初遇时就是中秋国宴,我也会提亲,那一晚的姑娘那么耀眼,若能娶她为妻,也是一个男人的荣耀。得知你是公主,我更会娶你为妻,那是我身为皇子的荣耀。幸运的是,在山谷中被你所救,我第一眼见到的你,是我心爱的女子。所以,长安,无论你是美丽还是长安,无论是你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丫头,还是一世无双的小公主,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看见屋檐那边有黑色的影子闪过,虽然只在眨眼间,但是月光之下,看得还挺真切。那影子我熟悉得很,多少个夜晚我不睡觉托着下巴坐在庭院里就是为了等他。他总是路过我这里,可终究不愿为我停留。 “我不在乎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公主的身份,因为我不喜欢你。”我落寞地对着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说道,之前我担心自己说得太生硬会伤着他的心,毕竟他不曾伤害过我。如今见他这样执著,只好将话说得更加直白些。 楚辛走到我的正前方,扳着我的肩膀,低下头来道:“到了楚国后,我们有很多的时间相处,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哪怕你刚刚说的是真的,我也不怕,因为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去喜欢彼此。” 我推开他的手,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喜欢的是……” 楚辛有些着急地打断:“不管你喜欢的是谁,你与我的婚约是改变不了的,既然无法改变,长安,你何不好好享受?” 在这个飘雪的夜里,我落寞地垂下头来,仿佛从内心深处被人抽光了力气一般,在这个冬夜倍觉孤单。楚辛拍了拍我肩膀的落雪,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远了。他的脚步声中掺杂着踩雪的声音,叫人心烦意乱,偏偏在这个夜里格外清脆。 这样的哀愁在举国的欢庆中越发孤单起来,在声势浩大的排场中,我完成了一个公主的正名礼,终于将苏长安三个字写入了祖庙之中,并在苏家的家谱中落了我自己的名字。 我站在祖庙的台基之上,看着头顶上划过苍穹的白鹭。我笔直地站立着,俯视对我行大礼的长安城方圆百里内所有官员的叩拜。我迟到了十六年,却终究还是回来了。我对一旁的老妇人轻轻笑了笑,她的眼光从我的嘴唇不动声色地移动到了那些叩拜的官员的头顶处,她的手却微微地发抖,然后拢了拢披着的貂皮斗篷。 韩洛没有来,我看着远处被雪覆盖的城墙,隐约可见青灰色,只是那城墙的尽头却再不见熟悉的身影。过去我任性胡闹,却也知道他是舍不得我,放心不下我的,所以我越长大只能越孤单,索性就由着自己长不大,想他离不开我,终究会照顾着我。 在受万人膜拜的时刻,我却心心念念只想着他,倔强地微微扬着头,心中想着:韩洛,这是你的心愿吗?这是你这些年来守护我的目的吗?将我送入这个四方方的城内,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我们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吗? 这一刻,我是全华夏国的公主,却不是你的女人,你都不愿为我做片刻停留?韩洛,我只是,想你了。 第十五章 竟是局中局 礼仪结束的当天晚上,越封披着单衣,一路小跑到了我的宫中,拉着我便道:“韩洛的下落你有没有?出事了。” 我被这“出事了”三个字吓出一身冷汗:“师父死了?” 越封呸了一声道:“你能想点吉利的吗?” 我想这是认识越封以来他说的最动听的一句话,于是解释道:“今天我没有见到师父,以为他是生我的气了,你一来便说这话,我便只能想到他出事了。” “生气?他生你什么气?”越封四处张望,然后顺手抄了我的一件披风披上,好奇地问道。 我一时语塞,想我总不至于告诉他我强吻了韩洛。想到他若是听到这话的表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急忙引开话题道:“那是谁出事了?” “曾府走水了,没有一个人活下来。”越封的声音很急,想这三朝元老的曾府,虽然政绩上中规中矩,但是每次的朝中站队总是能站得很对,也不失为一种本领。 “你娘亲可知道?”不知道为何,我对这事情的第一反应就问出这样的话来。 越封一顿:“她不是我亲娘,哦,她不知道,她睡下了。” 屋外莫名地响起了一声闷雷。 我想着这个大明宫的某一角里,那位自称早已经睡下的妇人,是否能睡得踏实,亦或是她闭目听着宫内外的动静? 越封的贴身宫人带来了他的外衣,他这才哆哆嗦嗦地穿上,然后将披风扔给我,让我一同出宫瞧一瞧。 马车的颠簸让我们反倒清醒了一些,我与越封谁都没有说话,这是我们俩独处时难有的安静。 白天为了册封而忙碌到晕倒的曾太尉,被越封和我特赦回府休息。 我眼前浮现出他看见我换上礼服从未央宫走时脸上的欣慰,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般。想起这十六年来,只有他会去萱谷见我,以至我以为他是我的亲爹。他女儿走得突然,也没有当上公主,就那样去了,我当时还想以后有好吃的多给他留一份,让他不至于太孤单。 到了曾府巷口的时候,围观的百姓们早就将这地方堵得水泄不通了。我与越封走过去实地勘察了一番,这景象比我们想象中烧得彻底,曾府已经烧光了。这是我出谷时以为是自己的家的地方,我记得自己在灯笼的暖光下瞧着曾府二字时候的光景,如今只剩下这两座石狮子,烧得漆黑。 不断抬出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场面极惨。 越封与我往大明宫的方向步行走去,直至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才幽幽开口说道:“你觉得哪里蹊跷?” “已经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雪,本来天气就极潮冷,不易起火,即使起火如何会烧得这么彻底?即使曾太尉夫妇可能腿脚不便,但是那些仆人呢?怎么会无一生还?” 越封点点头道:“这也是我怀疑的地方。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韩洛这几日应该去了趟城外,摸了摸楚国的底细。自从楚云安来了之后,我与他总觉得楚国不大安分,一直留心防范着。楚云安一死,楚国更是有异动,一些不像是华夏的百姓却大批地涌入长安附近。我原本以为今日你册封大典他一定会赶回来,想是一定有什么被耽搁了。” 听越封这段迟来的解释,心中莫名觉得舒坦。越封说完却又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和我继续往前走,马车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越封越走越慢,远远地能望见大明宫的城墙,然后他站在雪地里,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半生的情分我总以为她会舍不得。”越封嘴角的苦笑有些凄凉,“若不是亲眼所见……罢了,或许她真的比我更适合帝王家。” 我走到他的边上,隐约能猜到他说的那人是谁,却总也有些地方想不明白,眼下也不方便多问,便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转过头来看我,许久才笑了笑:“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很高兴,原以为我是宫里唯一的孩子,太孤单了,后来知道你生在萱谷,我很羡慕。若非必要,我想让你一辈子不要回来,就那样无忧无虑地继续生活着。可你从出生就注定会有此一劫,但愿这只是你的一个波折,过去了就好。”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长安,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想离开这个未央宫,这个地方的人如狼似虎,你就像走在刀尖上一般,即使你活着走了过来,成为万人之上,双脚却满是鲜血。如果不面带微笑,世人就要说你不懂感恩;笑得灿烂,谁知脚下有多痛?” 我对一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跟着我们的马车招了招手,对越封道:“我比你幸运的是拥有过十六年的自己的生活,如今也结束了。我会去和亲,如果我一人之力可以平息两国的矛盾冲突,也是好事一桩。”直到此刻,我心中才是彻底决定去和亲,越封的苦楚我也知道,他偶尔能听一桩说书就能开心个好几天,开心之余也免不得叫人心酸。 只用我一人能解决的事情,我不能总借着自己的心情去恣意妄为。十六年来的无忧无虑,此刻也该有所回报了。 越封与我坐在马车中,难得安静。车子不像出宫时行得那样快,越封起身看了看外头,确定驾车的是自己贴身的宫人,又退了回来坐好,半晌才道:“长安,曾太尉是我母后的人。” 原本我也曾经有过疑问:曾太尉何德何能,能在我和那妇人之间取得十分和谐的平衡点?本以为这是世代做官的经验,现如今听他这样一句,醍醐灌顶般地懂了。我以为这和谐的平衡点在于曾太尉是韩洛的人,其实算错了,他是太后的人,回想起来,便说得通了。 “这场大火,能在皇帝脚下烧得这么彻底,对方还是朝中的显贵太尉,我想除了你,也只有宫中的那个女人了。你这样一说,我便能懂了那些不大好解释的地方。” 越封听我这样说,舒了一口气,似乎原本很担心我不大能理解他的那句话,听我能如此分析,流露出欣慰之色,继续说道:“一直以来我和她都维持着各自的本分,只要彼此不给对方难看,该做的场面总也维持得过去。她安分的那几年,是你呱呱坠地还是孩儿的时候,随着你的长大,她越发害怕起来。暗中勾结朝臣,买官卖官,培养自己的势力,这些事她一件没有落下,而且这几年动作越发大了起来,嚣张至极。 我也算弄清楚了,她这样做,无非是越来越害怕,做了亏心事,权位再高的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她也许一直在担心着防备着长大的你来找她寻仇吧。可就算是夜不能寐,我料想她也不会在宫廷中对你下手,她极其爱惜太后的宝座,就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所以镇国塔的行刺,韩洛早就预料到了。 若你继续留在谷中,说不定哪天她能派杀手过去,韩洛一个人总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你,所以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你在未央宫,她虽然焦虑痛恨,也不敢对你有什么明目张胆的伤害。” 越封的解释,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果然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段子,这位极少出现在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人物,却是这段历史中最不能忽视人物。只是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但是比起其他疑惑,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却一直寻不着答案。 “越封,我出谷的时候,师父对我说,出谷是要嫁人的,你可知道我要嫁给什么人?” 越封听我这话,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哦?他真这么说?”见我点头,“那你就要问他自己了。”说罢又笑出了声,然后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一早就应该看出他的心思的,真是失误失误。” 我见他明明晓得答案却不愿意告诉我,还自己这样得意,十分不爽,于是踩了他一脚,想这个问题也许知不知道答案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要嫁的人只有楚辛一个了。 马车却停在了宫门前不远处,越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不再与我说话。我挑起布帘往外头看了看,远处的宫门似乎有不少士兵在来回走动,不过天寒地冻,我手指头很快就冻僵了,也就缩了回来。 “这场雪下了快一个月了,要停了吧。”越封像是自言自语,但碍于这车内只有我和他二人,出于礼貌我还是应了一声。这一声似乎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醒了过来一般,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道:“应该是要停了。” 话音刚落,车外便有一个将士的声音道:“皇上,事成。” 越封轻轻哼了一声道:“好,众将士辛苦了,定当重赏。” 那人谢恩后并未退下,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越封探出车外,两人低声言语了几句,但听不大真切。很快越封又坐了回来,面露笑意地对我说道:“韩洛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我本能的反应便是透过他留的那丝缝隙往外看去,见着马背上的人负剑而来,越封冲我笑笑便下了车去。车内被门帘子挡得严严实实的,只听马蹄声渐近,光线一下子随着帘子的掀开洒了进来,我还没有理顺是怎么一回事情,便见师父已经到了眼前。 他的身上有扑面而来的萱草香,眉毛上还有未化掉的雪花。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仿佛是许久不见一样,看了几遍之后便听见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倾身向前,犹豫了一会儿,将我拥进怀中,很轻很柔,像是抱着一件极易碎的瓷器。我刚刚想借此机会与他靠得更紧密些,师父却拍了拍我的后背,将我松了开来道:“没事就好。” 我与师父一同从车上下来,背着马车的越封转过身来,对着师父拱手便要跪下,师父一把将他托住:“世上已没有值得你跪之人,你这双膝,不要为我破例。” 越封直起身,感激地看了韩洛一眼道:“大恩不言谢。” 韩洛却摇摇头,不再多言。 越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军队原本只是保家卫国,不曾想过用来对付自己人。”语气中有诸多无奈。 韩洛一下子便能听出他的心事,轻轻道:“自己人是与你一心的人,有异心者皆不算是自己人,保家卫国是为了保护与自己一心的人。” 越封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正是正是,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便道:“刚刚那样的韩洛可是我从未见过的,你疾色匆匆而来,若不是先有人与我报信,我还以为事情败露了呢。” 韩洛脸色有些微变,瞪了一眼看他笑话的我,右手轻轻握拳放在鼻下咳嗽了一声道:“我去未央宫时,看见流云晕倒在地,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越封神色大变,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雪地中央看了看,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不远处韩洛先前的马上,随即奔了过去,在我的笑声中策马而去。 这雪地上茫茫一片,只剩下我和韩洛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的步子有些慢,像是在等我,然后我走上前去,轻轻抓住了他的手,他本能地便想缩回去,我却用力抓住道:“就一会儿,最后一次。”他顿了顿,终究没有抽回去。然后他就牵着我,走在去往宫门路上。我希望这条路一直就这样长长长下去,长到我们谁也走不出来,长到我不需要嫁人和亲,长到我永远是他的小徒弟。 未央宫门口,他开口道:“到了。” 我点点,很乖很诚信地松开了手,最后一次我不想让他不开心:“那我进去了?”师父笔直地站着,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一般,我向来习惯他的这种反应,以为他是应允,一低头便转身要走进去。 “你不送我出宫门吗?”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然后有些责怪道,“真是不懂礼数。” 眼泪竟然如此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有些暖暖的,又有些酸酸的。转过来的时候狠狠擦了干净,笑得有些哽咽道:“那本宫送送你便是。” 他走在前头,我走在他后头,想牵他的手,胆怯。 “你父母当年都不曾叛国,你父亲战死沙场,你母亲徇情,是一对伉俪。”师父的声音里没有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太后……”他顿了顿,好像在找一个恰当的措辞,“谋反未遂,已被打入冷宫。” 我眼前一亮,那她之前说的那些威胁我的条件不就是作废了? “那我娘亲的牌位什么时候放入苏家?什么时候为她正名昭告天下?那我是不是……” “太后被圈禁在冷宫,也不会掀起什么动作了。”师父停了脚步,等我走到他旁边,缓缓道,“后天便是你的大婚之日了。” 我咽下了那句“我是不是可以不嫁给楚辛”的话,看着他点点头。 “你也要当新郎官了不是?”我笑得很战抖,原本想笑出花枝乱颤的效果,却笑得自己噎着了,于是只好拍拍胸口平复心绪。 “你不用担心我。”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原本还想伪装一下情绪,怎么也是离别之际,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刺:“我怎么就担心你了呢?你从哪里听出我担心你了呢?我这是在祝福你。祝福你!新郎官!” 师父微微皱眉:“哦,谢谢。” 我噎在风中,见他转身要走,想这话现在不说,以后肯定没有机会了:“韩……韩洛,你……你给本宫……宫站住!” 他果然站住了,噎着一般回头来看我,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转瞬又变成了一丝戏谑的神情。 我扯了扯嘴角,心想当上了公主的我果然不一样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公主。原本气势十足此刻却十分心虚:“如果你要娶的是公主,为什么你不娶我呢?我现在也是公主了。” 他的嘴角浮起难有的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你当真这么不喜欢我,没有对我动过一丝念头?从未想过娶我为妻?” 他在我的哽咽声中,又摇了摇头。 我低下头,笑了笑。浑浑噩噩这些年,命数这种东西终究是改变不了的,和亲之事早已昭告天下,如果这时候改变恐怕会又生动荡。越封与那老妇人之间的内斗损伤不少,短期内再对付楚国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轻轻摇了摇头,看了看师父:“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师父,我会乖乖地嫁过去。”说罢低下头,看着沾满雪的脚尖,嘀咕道,“师父……” “小十三,没有人想让你嫁过去。”他走到我的面前,揉了揉我的头顶,“抬起头来,看着为师,你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气质。”他的声音里面似乎有那么一丝不舍。 “哦。”我扯了扯嘴唇。 师父从怀中摸出了一粒药丸递到我眼前:“别再垂头丧气了,这个,拿着。” 我退了一步,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师父,为了家国百姓,我都答应嫁了。难道要我嫁过去就服毒自杀,保全国体?” 师父扶额,抽了抽嘴角,叹了口气:“吃不死你的。” 我接过他的药丸闻了闻:“七日迷?”这是师父曾经和我说过的一味药,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恰恰是因为它经常出现在话本里面,用途是为了成全千金小姐与穷书生之间的浪漫凄美爱情。 我激动地接过来,就要往嘴里放,师父抓住我的手腕,颇为无奈道:“又不是糖,怎么拿着就往嘴里放?” 想想也是,我问:“那什么时候吃?”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顶,用力揉了揉道:“后天一早,我会一直护送你到长安城外,到时候将你送到他们前来迎接的车上。你和楚辛说过话见过面后,找机会服下。七日之后,自然会醒来。” 听到这里我真是无比欢喜起来:“你……不不,师父,那我醒来会见着谁,会不会楚辛趁着我死了把我烧了?” 师父抖了抖嘴角道:“不会,只听说楚国人是要把人的尸体丢在山崖上让飞鹰啄食的。” 我的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退后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结果他瞥了我一眼,往门口走去,冷冷道:“就此别过吧,小十三,你自求多福。”等我咽下眼泪想要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我颓废地靠在石灯笼上,想着等着我的将是何等凶险。知道真相的我,眼泪再次掉下来。 这一晚注定无眠,于是找到了流云,让她和我说说白天我不在宫中时宫中发生的那件大事。我表示很遗憾,对于这样的大事却偏偏发生在我不在的时候。 长乐宫中如今是戒备森严,似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大家都懂。流云的角度一向比较客观和冷漠,深得我喜欢。 那妇人和曾太尉原本是青梅竹马,阴错阳差之下,一个是万人之上的华夏女主人,一个是高官厚禄的国之栋梁。他们却没有应了那句“从此萧郎是路人”,关系反而似乎比宫外更加密切起来,密切到曾太尉娶亲也是由当时还是皇后的妇人向皇帝推荐的女子。这些年来,曾太尉不曾纳妾,家中子嗣唯有那半夏一人。朝中同僚都暗地里笑话曾太尉惧内,官僚的夫人们却将此传为美谈,纷纷以“你看人家曾太尉”为开头来教育家中的夫君。很多时候,曾太尉颇被同僚们排挤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我看来明里的确是惧内,暗里惧的可是这安排她婚事的女子。况且他身边的女子究竟是做着他的夫人还是做着宫内这位主子的眼线,曾太尉心中一定跟着明镜儿似的。世人常说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女人,可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子爱得发疯,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执念,看着曾太尉一生如一日,便就晓得了。 事发的那日曾太尉来过长乐宫,据说太后曾让他在雪中等了两个时辰也未传见,曾太尉是靠着一路搀扶才踉踉跄跄走到了宫门口久等的马车上,途中还不慎摔了几次,佝偻的身影好像在这一段路上走着走着就苍老了起来,分外落寞。不知道他在这一段路上想着什么,有没有意识到这些年来的坚持是场执念。 曾太尉走后便有宫女看见了那妇人罕见地走到了庭院中,落寞看着长乐宫中的雪景。虽然雪下得很大,但是她的宫人们很勤快,地面都能扫得能看见青石板。石板路的两边堆着雪,她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看着宫门口的方向,很久也没有人敢去惊扰,直到有个宫人跪在她面前道:“曾太尉府走水,无一生还。” 妇人抬起手腕揉了揉脑门,然后像是没有听清楚一般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太尉府?” 宫人跪在她跟前重复了一遍道:“曾太尉府走水,无一生还。” 她嘴角扯了扯,对着那跪在地上的宫人抬了抬手:“哀家累了,随哀家回去休息。”她往回走到路上有些摇摇晃晃,定睛看时,自己的内殿已经被将士包围了起来。她看着将士们持刀的模样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对身边的宫人道:“我千算万算,却忘记算计你了,你是韩洛的人?” 那宫人作了个揖,摸出一把匕首便当场自尽了。妇人看着他的尸体,冷漠地将眼神移回到了将士的身上。她来来回回打量了一番守卫,撇嘴笑道:“你们就欺负哀家孤儿寡母吗?”说罢竟流下了眼泪,然后将这“孤儿寡母”四个字,颠来倒去说了很多遍,说着说着便又笑了起来。 她走到内殿后,关上门便再也没有说话,却时不时地有专派的将士在她门口洪亮地说道:“禀太后,江北太守被捕。” “禀太后,塞北蒙将军落马。” “禀太后,江宁唐家被抄。” “……” 那将士不断地在门口洪亮且清晰地报着这些消息,长乐宫比任何时候都安静,好像连殿内的熏香都已经静止而不再飘动了一般。不知道报到哪个消息的时候就听见了殿内扑通一声,是人倒下的声音,随即便有宫女高喊“宣太医”的声音。 那将士在外头冷冷道:“守城将士染了伤寒,皇上已将全部太医调派到了城外看望将士们。” 当流云和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和越封都判断错了一件事情。曾太尉家的大火,在我们看来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还要烧得一个不剩,着实十分困难。所以我们一致认为这是长乐宫的那位主子使的招,也只有她有那样的可能,却忽视了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这样的滴水不漏,那便是曾太尉本人。 至于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去点那把火,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以此为由让越封有个名头开始大动作,一举端掉那妇人的所有势力,随着这场大火的结束不得而知了。曾太尉在最后的举动中,站队还是对的。一张黑纸上多了一个白点,这个白就分外明显了一些。 听完了今日我错过的故事后,原本以为睡意袭来,却没想到越发精神了。于是遣开了困意十足的流云,独自走到了长廊中,却遇到了楚辛,他在月色下的神态有些憔悴,下巴上长着青色的胡楂。他翻墙而来的身手真是矫健,至今颇得我的肯定和欣赏。 “长安,那日你同我说的话,我有个疑问,想要在成亲前当面问问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他微微喘着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月光隐隐透过乌云,洒在屋檐下,我站在屋檐内的阴影里,他站在和着灯笼光晕的屋檐外,楚辛其实是很好看的一个青年。 “你说你未曾喜欢过我,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今夜的雪细了许多,看样子是要停了吧。 “我有个心上人,自我出生起我就只有他一个人。以前我不懂得自己的心意,等我发现了自己对他的喜爱,我就比任何一个女孩都想长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我怕他觉得我小,怕他只把我当做徒弟,当做华夏国的公主,当做一个女孩子。我出谷后却又十分后悔,我怕他的世界再也不是我一个人了,我怕他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是华夏的公主,他承担着这样的责任所以不得已才照顾我这些年……” 我走到楚辛的边上,这些话是我一直所想的,不曾有人问过,自然也没有机会说,憋在心里很久了。他这一问,秉承着彼此坦诚的心态,我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月光渐渐隐去,灯笼的光圈显得格外亮堂,我轻轻抬手想摸一摸这样夜色下的温暖,再见时恐怕多有变数。 “我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可是只要我带着徒弟的名分一天,他似乎就不会对我有任何想法。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担心受怕,想要早点回去,长安固然很好,可是人多了一点,他的精力也不全放在我身上了。若是哪怕仅仅是做一辈子的师徒,我也情愿。韩洛,他便是我的心上人。” 眼前腾起一片水雾,我隐约觉得屋檐某处有一个身影闪过,想是我白天受了惊吓,晚上又不睡觉眼花了。我擦了擦眼角,对身后的楚辛道:“我喜欢他,不管他是我师父,是华夏国的功臣,还是韩世子,我就是喜欢他。” 耳边传来雪压断院落中枝丫的声音,楚辛微微清了清嗓子:“你将是楚国国君的妻子,慢慢忘记他了吧。”神情不悦,明明是他要来问我,我坦诚相待,如今他又不乐意,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真是任性啊。 我没有再与他理论,轻轻笑了笑:“我自然会嫁给你,我是华夏的公主,若以我一己之身,换得两国安宁,是划得来的买卖。两国安宁了,我师父自然会一生平安,若我无法嫁给他,也还是希望他平安快乐的。你是知道我的,这样划得来的交易,我自然愿意做的。” “交易?”楚辛将这两字咬得很重,“你只当这是场交易?” “不然呢?”我抬头问他,并无半点心虚,“我只听过有男人可以娶几房女子的,可以同时爱着几个女子的,却从未听说过哪个正经家的姑娘,心里装着两个男人的。” 楚辛的眼睛里泛着冷冷的光,这样的眼神让我想起以前他与我讲他从小所受到的“森林教导”的经历。“你师父要娶我楚国的公主,你可知道?他会平安快乐,会很平安、很快乐!”他说得咬牙切齿,我觉得异样,却也想不出哪里不对。 “楚辛,若我不是公主,此刻你明白了我的心意,还会娶我吗?” 楚辛全然没有再哄我的意思,他的表情显得更像一个帝王:“若你不是公主,此刻我便不会有这般顾虑,我只想与他单独斗一斗。我若输了便拱手相让,祝你们白头到老,不会有伤国体。只可惜,呵呵,他要娶我的妹妹,加上你与我,真是好事成双。” 我听见楚辛反复强调的那位楚国公主,心中难受得无以复加。皇室中人,若能远离被安排好的路,那是幸,比如我那萱谷的十六年;若不能远离被安排的好的路,那才是命。我已经慢慢认清楚,不再怨天尤人,心中再痛,也不愿意被人看出来。或许我的身上,终于有了一些师父的气质。 “天色已晚,殿下早些回去吧。”我头也不回地走在长廊中。我再也不想听关于师父成亲的事情,我会将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两天后的和亲上,以此忽视和亲的第二天,师父就要按照华夏国的礼节去楚国迎亲。 我再回头见他时,他仍旧站在远处,然后提高了声音道:“既然如此,我问你,长安,你可希望你师父他娶我妹妹?”楚辛不等我回答,“你肯定不愿意,我愿意成全你们,我有一个法子,你愿不愿意听一听?”楚辛似乎费了很大的决心,我见他神色如此严肃,不由得停下脚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我这里有一颗药丸,你找个机>会让韩洛服下,会有诈死的表象,七日后他便能恢复。既不伤害两国情谊,也不会让他娶我妹妹。只不过……你需要让他在出华夏国之前服下,我可不想我妹妹成亲了之后落得了个寡妇的名头。”他笑得似乎很心酸,将拿药丸放到我的手心里,“这是我在华夏求来的一个药丸,又叫“七日迷”,你且收着。” “那你到时候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我接过他的药丸,想到师父若是一个人出来了,没有我的陪伴他该如何度过漫长的岁月呢?这样的担心很快又被否定了,或许没有我的日子他会更逍遥一些。 楚辛的嘴角噙着一丝苦笑:“那时我自然会放你离开楚国,本王……”他没有再说下去,声音突然有些哽咽,然后一拱手,算是告别,便疾步离开了。我看见他翻墙而过的身影,把想提醒他可以走正门出去的话咽了回去。 我看着手心里他给我的那粒药丸,捏在拇指和食指间对着灯光照了照,闻了闻,小心地将它收了起来。 我想我自己的嫁妆真是别致,别人家嫁女儿是绫罗绸缎、金银器件,唯独我是两粒药丸。不过也好,我所追求的便是与众不同,这回真是与众不同得淋漓尽致。 这样的夜色恐怕再也难有了,无论我醒来是否平安,大明宫这地方,我此生再也不会来了吧?我环视了一圈我的未央宫,这个在夜色中沉沉睡着的宫殿,这个我出生却毫无眷恋的地方。远处传来的隐约的钟声,缓缓地消失在细雪黑夜中。 流云的房间点着微弱的灯光,她睡觉时总是怕黑,非要有一丝亮光才能睡得着。想她遇到师父前过着的日子一定十分艰难心酸,如今跟了我嫁到楚国去……我瞥见那一处站着的身影正是越封,恐怕他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流云的刻板不苟,像极了这个宫廷中延续多年的风格,但她的气质却不是为了迎合这个宫廷,恰恰相反,那是出于本能的一种自我保护。修炼了一生,只求周全,所以事事都分外小心谨慎。我想起今日问起流云她是否遇到急匆匆敢来的越封时候,她双颊绯红,低下头来,嘴抿得甚紧,半晌才结巴道:“姑娘……你那是欺君……我……”她也动了心吧? 越封对她的感情,这些日子落在我眼里也不禁有些动容。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也不是贫寒穷困的丫头。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少年,一个是安然熟睡的少女,隔着窗,隔着太多的不确定。 越封转身看见我,冲我微微一笑,多了几分心酸。他这样的一笑,我心里却被生生扯了一下,刺得眼睛疼。我与越封一见如故,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骨子里同有皇家血脉,更多的是因为我们一样,一样拒绝长大,想要在已经被固定好的命运中偷偷地扒开一条缝隙,让自己的向往狠狠地、用力地生根发芽,开出花。岁月却在上头看着我们奋力的模样好笑,因为我们终究会认命。成长并不可怕,按照自己不情愿的轨迹去成长才叫人心酸。 或许我无法成就自己的心愿,但也许能有些法子成全这对人。我冲着越封招了招手,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很轻很轻,怕惊醒房内的姑娘。我从腰封内掏出了师父给我的“七日迷”,对他道:“你瞧这是什么?” 越封看了看,许久叹了一口气道:“平日里,我倒是小瞧了你,真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等气概。” 这话听着有些疑惑,但终归都是夸我的,于是我受用地点点头。 越封眼色一紧,握着拳头道:“你这又是何必,和亲之事,是皇兄我没用,对不住……”我皱了皱眉头,不晓得他这会儿怎么说这些自贬身价的话,真不是他的风格。还未等我问,他又道,“可你怎么能自杀呢?你不是一向热爱生命吗?” 我抽了抽嘴角,觉得否定也不是,承认也不是,清了清嗓子道:“诚然我是一个女英雄,对华夏对你以及对我的生命有着无限的热爱。在小我遇到大我的时候,我的确应当义不容辞地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但是若牺牲了小我只会给皇室蒙羞,尤其是给皇兄你丢人,便还是不能牺牲小我的……” 越封一把夺过我的药丸看了看道:“靠,不是毒药啊!” 我用胳膊肘捅了他的腰,怒道:“你就这么希望本宫死?本宫死了也会来找你,陪你去抱月楼听戏,陪你……” “你误会了,我这是松了一口气的意思。”越封解释完冲我笑了笑,凑到了耳边道,“这是什么?” 我负手而立,显得十分有气势:“这是传说中的‘六日迷’。” 越封一脸新奇的表情,对着灯光瞅了瞅、又瞅了瞅,然后道:“我只听说过‘七日迷’,这‘六日迷’和它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那‘七日迷’是让人七日后死而复生,这‘六日迷’自然是让人六日后死而复生。”我慢悠悠地解释,满意地看着越封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与楚辛见面后,说完话,我自然会服下这个。你一定要记得,六日后来找我,否则我就是被你害死的。” 越封一拍手掌,道:“高!实在是高!” 我这人向来没有什么优点,尤其擅长在对方高兴或者情绪激动而迷失自我的时候,予以重击,以达到让对方心平气静的目的。 “这流云,你就打算让我这样带走,做我的陪嫁丫鬟了?也好,我与她已经难舍难分……” 越封本来笑得合不上嘴,突然没有了声音,许久才咳嗽了两声:“你的陪嫁排场那是相当大,无论财力物力人力都是空前的,绝无古人可比。上次你看中的那个翡翠白菜我已经命人列入了你的陪嫁之中,还有你喜欢的七星宝刀,不得不说妹妹你真是好眼光,那镶嵌的七颗宝石中任何一颗都是光彩夺目,世间罕有,为兄虽然十分喜欢,但也割爱给你。明日……不,稍后就命人列入你的嫁妆之中……” “皇兄有把焦尾桐木琴,据说是蚕丝做的琴弦,连琴徽都是西域猫眼石镶嵌的,那琴穗子据说是……” 越封一咬牙道:“罢!给你!” 我冲着越封作了一个揖:“天色已晚,皇兄慢走,小心地滑,不送了……” 越封愤愤看着我道:“你可别诓我。” 我回以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道:“哪能呢?” 一直以来,我都抱着看戏的心态经历着这些事。作为看客,我十分配合地看着有关我的故事华丽上演,从未注意到,其实我并不仅仅可以做一个看客。我看着越封离开的背影,缓缓收起了笑容。师父、越封还有流云……对于他们之后的命运,也许我拥有一次让他们逆转的机会。 …… 第十六章 易容去追爱 我出嫁的前一天,整个大明宫都是红色的,红色地毯随处可见,连石灯笼上都用红色绸缎装饰了起来,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换成了红色的一片。在雪地的背景下,真似一片火海和簇簇不停走动的火苗。 流云一边帮我整理着明日的礼服,一边叮嘱我届时不能犯下的礼仪错误。这些错误包括了不能在盖头下呵呵地笑,不能在见着越封的时候给他一拳,不能在见着楚辛的时候说“嘿,这位小哥”……我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尴尬。一手支着头,看着忙碌的流云道:“昨天夜里,我睡意较少,走在长廊上散步的时候,一不小心,你猜怎么了?” 流云从一堆衣物中抬了抬头道:“你不会又大吃了一顿吧?” 我尴尬地咽了咽口水:“我看见了越封站在一个房间门口偷窥……你说说,他堂堂九五之尊,怎么就做这些事呢?”流云僵硬地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然后道:“我……我的房间?” 我冲着她正儿八经严肃地点了点头。 “成何体统……”流云从牙缝中挤出了四个字,我在桌边歪了一歪。 “你要不要同那不正经的东西告个别什么的?” 流云想了一会儿道:“不用多此一举了,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人。” 我觉得流云分析得很正确,对于万人之上的皇帝,他跟任何人都是不相干而又相干的。所以我分外神秘地笑了笑,流云在我的笑颜下有些怯怯地又离了一尺远。 流云果真没有去和越封告别,这让我对流云刮目相看。这事若是搁在我和韩洛身上,我恐怕要告别个三四次才能作罢。想起韩洛,又没有来由地低落了起来。 和亲的当日,钟鼓齐鸣,百里红毯在绵延的雪色中格外喜庆,从天微微发亮到天色大亮,我已经不记得经历了多少道约定俗成的程序,腿肚子发麻,饿得有些头晕眼花。流云在我多次的眼神示意和威胁下终于藏了一盒子糕点,留着到车上吃。 越封身着大红色的朝服坐在金色的大殿上,对我嘱咐道:“谨记妇德、宽容大度、贤惠恭顺……”洋洋洒洒说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他背这个花了多长时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和我一样觉得无聊。于是他一个眼神,我便立即叩首谢恩,高呼“皇兄恩德,没齿难忘”。众大臣随着我的谢恩,也跟着颂“皇恩浩荡、福泽天下”。 “长安,你母亲镇国公主当年为国家大统委屈了这些年,临着你出嫁的时候,朕将姑姑、姑父的牌位放入了清华殿,你 4e34." >临走时,去拜一拜,尽一尽女儿的本分。”越封的声音不大,却吐词清晰、一字不苟。 大殿中能听见众大臣咽口水的声音,想必他们心中的八卦之火定已熊熊燃烧起来,无奈还要进行这冗长的仪式。 我抬起头来看看他,我们头一次无比欣慰和感动地互相凝视,这些年他们的努力总算挑了个好日子完成了。于是叩首再谢皇恩。 清华殿位于大明宫的一角,那角落在钟声中显得禅意十足,韩洛身着一袭黛蓝色的礼服在门口等着我前去叩拜双亲。清华殿的屋檐铃声抖落了斗拱上的一些积雪,他单膝跪下对着一身红色嫁衣的我说:“臣韩洛,恭迎公主殿下……” 树上有雪簌簌落下,落在他的黛蓝色礼服肩上,我想说师父今天你怎么没有穿得喜庆一些呢,我想说师父你为我父母正名辛苦了,我想说师父你这一身真好看……这么些想说的话,我却只吐出了四个字:“世子,请起。” 他抬起头不再看我,位于我的左前方引路,接过住持的三炷香,递给我,然后在我的身后同我一起跪下,在僧人指引下,叩拜沉寂了十六年的长公主夫妇。 他送我出了清华殿却不再前行,他的发尾上有新沾上的雪花,挺的鼻、薄的唇、长的眼……这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在这里同他告别。 “恭送公主殿……” 不等他说完,我便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我是你的小十三、我是你的小徒弟……但不要是你的殿下。我冲着他站的月拱门处站正了身子,在众人面前,轻轻的跪了下来,深深的拜了下去。 大臣宫人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也纷纷跪了下来,或许他们觉得我是不舍那清华殿中的双亲。可双亲从未谋面,我不舍的是眼前这个男子。 韩洛,你若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你会不会留下我? 韩洛,我愿意成全你的拳拳报国心,你能不能多看我一眼? 韩洛,为何你总不信,萱谷之中,你给的那无忧无虑的十六年,是我最留恋的时光? 韩洛,此生此世,我苏长安只爱过一个人,他叫韩洛,是我师父,那又如何? 韩洛,真可惜,你对我清白得很。 …… 韩洛站在那里,并未上前扶我,只是站在那里坦然接受着我的三拜,跪在地上的所有大臣宫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傲然站着的韩洛。 好得很,这就是我喜欢的男子,气宇非凡,云淡风轻。 越封将我送出城外的时候,分外不舍,当然他那不舍的目光大半落在了我身旁的流云身上。这真是我华夏的好儿郎,妹妹出嫁,却满心惦记着妹妹身边的随从。啧啧,真是不拘一格。 越封与我站在大明宫最后一道宫墙内,临上马车之前,他接过流云递来的喜帕,在喜帕落在我头上的最后一刻,我抓紧最后的时间冲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听见他在我耳边悄声道:“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我清清咳嗽了一声,扶着流云的手一转身正要踏上马车,心想,越封,我又怎么会不成全你们呢? 这一刻,喜帕被风吹起的一角,是我最后一眼看见的大明宫。也许是我眼花了,我怎么会在人群中看见那一抹黛蓝色?我不是他的新娘,那是彼此命中缘分不够。 明明彼此相爱的两人,外界的因素不过是考验。而我不过是多年来的一相情愿,我的感情才是对彼此的考验。一咬牙,便钻进了马车之中。 长安城早已经是万人空巷,百姓列队站在马路两边,瞻仰着这个消失了十六年的公主,这个公主身上有着他们所喜爱的宫廷秘闻。路过抱月楼的时候,我从帘缝中瞧见那牌子上写着今夜庄先生会讲小公主的段子。 今夜,我恐怕是来不了了。 车外人声嘈杂,我突然想起自己一路骗吃骗喝地来到长安,那时候总以为自己的人生不够跌宕起伏,充满勇气地等着未知的一切,像个斗士。而如今才晓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流云从一边的礼盒中拿出了个精致的盒子,那是我们前一晚就已经准备好的干粮。我就担心会饿,所以早就托流云准备下。原本她不打算带着,怕不合礼数,但今日在我的眼神威胁中还是带着了。 她递了一块桂花糕给我,我看了看,没有胃口>地摇摇头道:“你吃一些垫一垫肚子,等一会儿在城外还要行礼,恐怕不折腾到天黑是不会消停的,你若是不吃谁来伺候我?”于是,流云听话地吃了两块桂花糕,又喝了几口水,冲我笑了笑。她也体谅我此刻心中的不舍,不敢逆我意,惹我不高兴。 车外人声渐消,想是快到了城外,我轻轻挑起帘子一角,看见了城门处也是张灯结彩。虽然刚至晌午,但因为雪一直连绵不绝,越封也命人将灯笼全天点着。我看着车子行入拱门内,视线暗了暗,很快又亮堂了起来,一块碑文映入眼帘—长治久安、天下大同。 我突然记起刚来长安的时候在这块碑文前的人声鼎沸,若一早知道会如此我还会跨入长安吗?放下帘子,轻轻笑了笑,会的,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来的。 楚辛的迎亲队伍早早就到了,有序地列队等候着,待我一下马车,那边便响起了一片高呼声。楚辛骑在马上,身披战甲,我早听闻楚国的新郎服侍与我华夏不同,他们的婚服是战甲,象征着男子战无不胜的气概和好斗热血的传承。 “你们的王后来了!”楚辛的声音洪亮而兴奋。 “王后!” “王后!!” “王后!!!” 战士们盔甲之间的摩擦与高喊的声音融为一体,浑厚有力,穿透苍穹。楚辛疾驰而来,离我不远处翻身下马,脸上洋溢着新郎的笑容,与前天夜里见的恍若两人。是了,帝王家的人都是上等的演戏高手。 他走到我跟前,掀开我的喜帕,递给一边的流云。在楚国战士的高呼声中,流云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一晃,我连忙迎上楚辛热切迷恋的眼神,抱歉道:“流云忙了两天,你能不能安排她休息?” 楚辛自然晓得我和流云的感情,看了看四周,吩咐道:“不如先扶她去你车上休息?我们恐怕还要有半日行程才会扎营。” 我赶紧点头,示意他的随从将流云扶到了我的马车中,对着楚辛道:“婚礼可真真是累了,我眼下又累又饿,你们的习俗该是到了楚国才用行礼吧?” 楚辛轻轻笑了了两声:“听闻华夏的新娘都是不胜娇羞,你倒是一点也不羞涩。” 我们的气氛十分融洽,甚至有些融洽过了头,彼此十分熟络热情,刻意忽略那晚的对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瞥了他一眼,低着头随他走近他早已备下的马车,看了看他后面的将士道:“唉,要不是跟你去楚国,今晚抱月楼的段子我可是要听的,说的可是我的故事呢。” 楚辛的笑容都快漾出水来了:“等以后我将那庄先生请来专门为你一人说书。” “那不行,”我一边上了车,一边对他道,“没有抱月楼的锅贴和梨花愁,就不算。” 楚辛一副哄着我的模样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对他招招手,他便乖乖地附耳过来:“我想临走时候吃个抱月楼的锅贴,你可能满足我?” 楚辛想了想道:“不是不行,只是现在我走,太过显眼,等一会儿,我帮你去买,如何?” 我满意地坐进了车中。 约莫到了未时,楚辛便吩咐了扎营停驻,这比他们计划的要早了一些时辰。随从问时,楚辛便说我身子不适,需早些歇一歇脚。 营寨扎好之后,楚辛便换了一套常服,对我道:“长安,我去去就来。” 我一边吃着随从布置好的楚国点心,一边对他道:“早去早回。” 楚辛笑着拿起马鞭走出了营寨。 他前脚刚出了去,我便擦干净手,走到了我的马车旁,对那侍从道:“我看看我的侍女。” 那随从便识相地站在了马车外不远处。 我看见已经沉睡过去的流云,想师父给的“七日迷”药性真好,此刻的流云已经沉沉睡去。我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嫁衣,与她的换了换,又打开前一夜就在马车内放好的易容盒子,将自己易容成了流云的模样,然后将她穿好我的衣裳,脸朝内继续躺着。 一切都按照我预定的计划进行着。 我十分镇定地从车内提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出来,对那守在不远处的随从道:“公主在里面休息,若皇子回来请到这里来找吧。” 随从连忙答应。 挑了一只闲置的马匹,对身边的人解释道:“我去帮公主打些溪水来”,并未引起什么异动,也无人顾及一个小丫鬟的动作,大伙儿都全身心地投入在生火做饭中,我这一路甚是畅通无阻。找了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便换了一件男装,对着溪水将自己易容成了楚辛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策马往长安城内奔去。 流云的安排已经妥当,当他们发现我的异样,以楚辛的智慧自然能发现易容成我模样的流云的破绽,那个看起来已经“死去”的流云对他来说,没有用途,而越封肯定有法子找到流云。 我或许只是反应慢了一些,但也知道楚云安的死和宫里的妇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年来,她一心栽赃长公主私通外国,却把别人都当做傻子,越封和韩洛都已经找到了她私通敌国的证据。 师父在长安的日子里,常常会消失一阵子,他的身份使他做起事来要比越封方便得多。无论是出于对家族意志的继承,还是对这个国家的报效之心,自然要帮着越封守住这百年的基业。 楚国的军队早就打着和亲的借口秘密前往华夏边疆,他们的暗渡陈仓早已经被韩洛识破,两国表面和亲,暗中早已经是风起云涌。 我是新娘,更是人质,只是不晓得我值多少城池? 曾太尉死的第二天,我曾路过上书房,听见了越封和韩洛的对话。 这些日子我努力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确辛苦。 楚辛根本没有什么妹妹,那个和亲不过是个托词,韩洛所谓的“和亲”只是个陷阱,有去无回,但对于越封地劝说他却置之不理。门外的我听得一清二楚,越封质问韩洛说:“到时候两国兵戎相见,你带兵前去即可,何必非要明知道是陷阱,这不是送死吗?” 韩洛说:“你怎么会笃定我若不去和亲,他们不会拿小十三做人质?为什么小十三偏偏早我一天去和亲,你想藏书网过没有?”他的声音一改往日的云淡风轻,无论是担心还是紧张,我都很知足,放下了想推开书房门的手。 那时候我便开始筹谋这场计划,不管楚辛是否要将我当做人质,我只要不在楚国的营帐中,他们就控制不到我,那就不能用我来威胁韩洛,更不会对韩洛造成危害。如果我死了,那么这个人质,即使在楚营中,也是没有用处的。如果我出不来楚营,那么我便服毒自尽,如何也不能拖累韩洛。 想到这些,回长安的路上,无比豁达起来,听着马蹄声也觉得欢快。这一次,终于做了一回主角。 此刻夕阳垂暮,有些无力,这冬天真是冷得厉害。途中行人还讲着公主出嫁时候的排场。我知道韩洛此刻会在城外随将士一起守城,所以我在城门不远处看见了韩洛和他的守城的战士时并未吃惊。我学着楚辛的神色姿态已经十分相像了,坐在战马上虽然有些不适应,但是也保持得很沉稳。 一个战士率先看见了我,我一身男装手持长剑,一看便不是善类,他便捅了捅正在听另一个人说话的韩洛。韩洛微微转过身,看见了战马上的我,眼神中有些吃惊,旋即恢复了寻常的神态。 我冲他冷冷一笑,韩洛以眼神示意那随从,很快随从便牵来了他的马。韩洛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抬手制止了已经全副武装想要保护他的战士们,一个人骑着马靠近了过来。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此刻我就是楚辛,于是等韩洛靠近,便用剑指着他道:“韩洛,如今国仇家恨到了我们这辈子,终究是要做个了结的,你还犹豫什么?敢不敢和我比试一场?你我两人,有一人死了,这天下便是太平!” 韩洛撇了撇嘴角:“你已经娶到长安公主,不好好做你的新郎,还要折腾什么?” 我料到他肯定这样问,所以不疾不徐地回道:“今日我到此,便还有一个目的。若你赢了,那陪嫁的马车你带走,车内有个姑娘我还你;若是你没有赢我,你得老老实实地娶我妹妹。” “真是啰唆。”韩洛抽出软剑,在雪花中泛着寒光,他抬眼看着我,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当年你父亲和苏将军的对峙,也是如此景象,原本只是两人之间的战斗,你父亲临阵改变了注意,苏将军才会中了埋伏,如今你想再用一次?” 我不知道当年楚云安和我父亲之间是何种恩怨,听他的话,似乎是我父亲中了楚云安的计。不过这战场上,尔虞我诈也好,光明磊落也好,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赢得胜利。赢的人才能写历史,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我明白得很。这是战场,不是儿女情长,无所谓对错。 只是如今,我想成全一对佳人,更想阻止眼前这个人明日的“送死”。 虽然在看来世人这两件事充满了太多的不可能,但是我必须让韩洛带走那辆马车,这样四个人中有三个就能平安。我死了,两国也不会再起什么争端,楚辛或许会觉得我是为了他死的,也不再挑起争端。一举多得,十分划得来,多好。 “怎么,你是怕了?bbr>?本王一人前来应战,不曾带什么帮手,为的就是光明磊落,废话少说,接招!”说罢我便一夹马肚持剑冲了过去。 韩洛抬手阻止了要上来帮忙的战士们,单枪匹马持剑冲来。我的师父,照顾了我十六年的师父,他在雪中马上的姿态如此英俊。 这是世人口中传说的韩世子,十岁就能议国事,十二岁能行军打仗,他是苏挥生前最信任的人,他是长公主最后的托付,他是越封倚仗的前辈,这人是我的师父,住在我心上的人,我怎么舍得你受一点点伤害? 我总是苦苦寻找,任性忘我地叫嚣着我不要,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等待和寻找一样辛苦,这爱人就在我的身边,十六年来不曾离开,所以我们没有邂逅,从我记事起他便活在我的世界中,护我周全。如今这样的邂逅,虽然惨烈却也不至于平淡。 韩洛与楚辛都给了我一粒“七日迷”,韩洛给的是可以死而复生的七日迷,而楚辛给我的却是“七日亡”,服药后七日,那人必死无疑。 楚辛以为我是个只会跳舞的小丫头,但人活一世,谁没有几张底牌呢? 我自幼对用毒就很有研究,楚辛将药丸放到我手里时,我便已经产生了怀疑。 楚国人早有言:得韩洛者得天下。 和亲当日的韩洛自然不会投降楚国,那么等待他将是无比险恶的阴谋。如今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心意,我不想让他受到一丁点的危险,一丁点都不行。 韩洛,这些年,我终于明白,当一个人有了想守护的人时,便能强大起来。这次,换我守护你。 这雪花和着风刮在脸上生疼,我带着人皮面具尚且觉得冷,我怀念起师父带我去梨花坡时候的情景,虽然短暂,却十分美好。韩洛与我半丈远的时候,还没有出招,我也持着剑不动神色,转瞬他到了我的眼前,我抬起剑,我知道他会用什么?99lib.招式,那些招式他都曾传授与我,虽然学不好,却记得清楚,尤其是没有他的日子里。所以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他极快地变换了招式,那一剑便刺入了我的左胸口。我冲他笑了笑,未动的持剑的右手展了开来,握在手中的那方宝剑在他眼前跌落在地上。 这是一剑飘红,血染雪地,我重重地从马上落了下来,这一次没有人将我托住。倒在雪地上的我听见了华夏战士们的高呼,眼光所及看见了韩洛勒马,从马上下来,飞奔而来,一不小心有些踉跄。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他一直是那样风度翩翩,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我曾羡慕他有如此深的城府,又恨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见他流出从未有过的慌张,心中满是甜蜜。我看着血渗出衣服,汩汩而出,却不觉得疼痛。 师父冲到我面前,目光落在了我鬓角处,然后有些不可置信地从我脸上撕下了人皮面具。 “小十三!”他叫我名字的声音真好听。 “小十三,怎么是你?”他一把将我抱起来,说道,“怎么是你?疼不疼,你别怕,我带你去看军医,你别怕。”然后他狠狠地冲着军队阵营吼道,“军医!传军医!” 我在他怀里,闻见熟悉的萱草的味道,好像回到了萱谷一般,莫非人死之前就会这样?我看着他,有些哽咽。 “小十三,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 “小十三,我怎么会让你远嫁楚国?” “小十三,伤好了,伤好了我们就回家。”韩洛在我耳边轻轻道。 我勉强睁开眼睛,拽了拽他的衣襟,心中一堆话想对他说,比如这几日你过得好不好;比如你还生不生我的气;比如我只是贪玩,并不晓得你在我心中早已生根发了芽;比如哪怕你真的对我只是师父对徒弟的情分也不要紧,我喜欢你就好……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可能快要死了,我必须要找最要紧的告诉他。 “韩洛,我爱你。”然后心口一痛,吐了一口血,想我这血淋淋的告白真是感人肺腑。若他不答应,事后我还能说我当时迷失了心智,胡言乱语。 他将我紧紧抱住,声音满是心疼:“长安,这话应我来说,我要娶你,你可愿意嫁我?” 我心中一阵狂跳,只觉得血气上涌,再也说不上话来。 旁边的军医连连道:“不要讲话,不要讲话,让她先躺着,先躺着……” “小十三,等你伤好了,我们去你最喜欢的抱月楼听书,我会日日陪你,你不想去,我便说与你听,你一定要好起来……”韩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握着我的手有些战抖。 营帐内没有了声音,那军医道:“请诸位回避,我来给她治伤,一刻耽搁不得。” 我使劲拽着他的衣襟,生怕这个梦里也不能圆满,却说不出话,连连点头,生怕他不清楚,不能明白我的心意。韩洛满眼不舍地松开我的手,他背影是那样好看,这记忆的尽头,只听见韩洛说了一句:“把我的战甲取来!” 华楚之战,三天三夜…… 这是后话。 第十七章 姻缘天注定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我睡得最长的一次。 梦中的我在秘密山洞口荡着秋千,小风在溪边饮水,天蓝水绿,只觉得身后轻轻被人推了推,那秋千便荡得高了些。我回头一看,便见着 师父嘴角含笑地看着我。他好久不笑了,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 耳边一下子喧闹了起来,眼前到了抱月楼的灯红酒绿,庄先生已经开讲,我来得晚了一些,韩洛和越封却没有坐在二楼的厢房,像是在等人,见着我,越封便激动地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过来。我喝了两杯梨花愁,却怎么也听不清庄先生讲的是什么,心中着急万分。 四周弥漫了刺鼻的香味,让我想起了那个妇人,可这环境却是我的未央宫。偌大的未央宫只有我一人在,我想喊流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见着一身华服的妇人在未央宫的大殿前,满眼恨意地看着我道“未央未央,你以为哀家稀罕?哀家根本不会进来!” 随即便是那妇人刺耳的笑声。 耳边声响又慢慢大了起来,这是三军将士呼喊的声音,我仿佛站在云端,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两边杀气腾腾。韩洛策马在队伍的最前头,我听见楚辛跟他说“我们单独了结吧,何必动用这千军万马。”我一边想提醒着韩洛小心有诈,韩洛却已经冲了出去,视线中的楚辛嘴角含笑,然后退回了军队中。三排弓箭手将弓拉成满月,数箭齐发,那迎箭而来的正是韩洛,我冲着他大喊“师父!”却觉得血气上涌咳了出声。 眼前模糊看到了熟悉的景象,耳边响起来熟悉的声音。这是我的未央宫,对我喊着姑娘的是流云的声音。 我没有死,太好了;流云救出来了,太好了…… “我师父……”短短的三个字就在嘴边,好不容易从沙哑的喉咙中吐了出来。 流云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吩咐其他宫人又是拿水又是换帕子,忙不迭地要和我解释:“姑娘不要用力说话,当心身子。姑娘,恩人还活着,你好了我慢慢说与你听。” 我抓住她的袖子,拽了拽:“我好了……”说完眼前一黑。 等我勉强能卧床的时候,流云才在我假装无助又焦急的眼神中,缓缓道来。 韩洛一路杀到了楚国的营寨中,正遇到刚刚发现异样的楚辛。楚辛站在流云的马车外,还未来得及上去,便听见随从一路冲来禀报,途中一不小心还被一块石子儿绊了一跤。“韩洛突袭……”下面的字还没有说,他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血丝,随即身首分开,重重倒地。 楚辛看见韩洛的样子,心中已经沉了一层,他刚要抬手去掀那马车的帘子。韩洛道:“比一场,赢了这车我带走,你也走;输了,随你。” 四周已经围上了众将士,陪嫁而来的人群发出尖叫和恐慌的声音。 他们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样找死,单枪匹马冲到楚国的营寨中来。 楚辛挥挥手,示意人群退下,再一抬手对韩洛道:“若我赢了……你死,我便不再出兵。” 韩洛从马上下来,手持金丝麒麟柄软剑,另一只手负在身后,轻轻道了一个字:“好。” 楚辛出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韩洛用的是什么招式,只听见剑与剑之间清脆的一声碰撞,两人便已经到了各自的眼前。韩氏剑法有一个剑客十分向往的境界:剑出无形,无论是何种剑式,其着力点都是同一处,伤口的深度力度在刺中的时候能保持一致,就像琴的指法中的轮指一般。韩氏剑法讲究将琴法与剑法合二为一,师父见我舞剑曾笑话过我是在跳舞。韩氏剑法讲究柔中带硬,看似平和的招式却充满杀气。 楚辛在招招对峙中逐渐显露出了破绽。楚辛的剑法据后来的围观人群分析,那是楚国的古剑法,讲究一个杀字,所以招招凶狠、剑剑夺人性命,在围观的人群中看来,起初非常为韩洛捏一把汗。韩洛的招式十分像是在避让,大家觉得他一上来就输了气势。结果数招过后,韩洛杀气毕露,他们这才看了个真切。 楚辛明显处于弱势,他眼光一瞥,韩洛身后便站上了一排人。韩洛却头也不回,未持剑的左手往后洒过一片飞刀,一片一命,分毫不差。楚辛脸色一变,韩洛的剑锋指在他的咽喉处,只差一寸便可致命。 “你赢了。”楚辛笑着松开了手中的剑。 韩洛对着那片陪嫁的侍从道:“我是韩世子,现在命你们将这马车带回长安城内去。”那指着楚辛的剑未曾放下过,直至马车驶远。 楚辛慢悠悠地推开他的剑道:“我们的比赛结束了,我想问问你,你给苏长安‘七日迷’是何居心?” “关你什么事?”韩洛用袖子拭了拭剑,挑了眉问道。 “她是要与我成亲的。” 韩洛收剑,浮起嘴角问道:“成了吗?” 楚辛被这话噎着了,哼了一声:“你可知道,她是愿意与我成亲的?”说罢又补充了一句道,“她是愿意试着喜欢我的,我们其实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 “都结束了。”韩洛转欲走。 楚辛的剑出鞘只在一瞬间,直指韩洛的后背,冷笑道:“韩世子,怎么就笃定我不会翻脸不认账?”脚下的地上隐约有些震动,作为军事上的老手,楚辛和韩洛都能明显感觉到。 “你竟然埋伏了军队?”楚辛吃惊地问道。 韩洛并未回头,看了看远方,只觉得远处的天际出现了一道黑线,那黑线越来越近,地上的尘土被震得发颤。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认账。”一眨眼韩洛的坐骑到了跟前,楚辛一不留神,韩洛已经上马,对他道,“叫你的战士们出来,做个了断。” 楚辛的将士们听见此言,不等楚辛发话,便都齐刷刷地站了出来。 三十里之外驻扎的是楚国的军营,韩洛自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摆这样大的阵势,这些比他计划的提前了一天,但他一刻也不愿等了,他要速战速决,但这一战,足足打了三天。 三天过后韩洛见我还没有醒,伤口未愈,便带人去萱谷采药,已经走了两日。 等我能坐起来的时候,越封满面春光地前来看我,当然他的第一眼落在了一边尽心服侍我的流云身上。我战抖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冲他挥了挥,颤颤巍巍地说道:“嘿,这儿呢,受伤的在这儿呢。” 越封问流云昨天夜里被子可暖和,怎么呼吸有些不顺畅,是不是着凉了云云,然后对我挥挥手道:“别说话别说话,怎么打扰别人说话呢?”流云已是双颊绯红,然后瞪了越封一眼,给我的额头换了一块帕子。 越封赶紧接过帕子道:“我来我来,你歇着。” 我叹了一口气,撇过头去不再看这活宝。 诚然养病的日子是格外无聊的,连窗外的景色都十几天不变,所以我只好将重心放到了受伤前的那一些事情上,也终究悟出了点什么。再趁着越封探望流云顺便探望我的时候,聊了几句闲话,一些问题终究是迎刃而解了。 这日我终于能起身行走了,支了个差事让流云离开了。 还有谁会记得当年的血洗大明宫。十六年前的那一夜,大雪掩盖的是血迹斑斑的宫闱秘史。似乎长公主的正名,就能将那始作俑者忽视了。我娘亲的正名是理所应该得到的,而那位也应当为这十六年来的计谋负责。 我走在长长的甬道中,没有披着流云给我准备好出门用的大红色的披风,只着月牙白的长衫。手指尖冰冰凉,披散着的头发用玉簪子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脚下所到之处都能听见渣渣的雪碎声。 刚过午时,天色阴霾,昏暗中,只要我微微仰头就能见着远处长乐宫的飞檐。不疾不徐地走着,这条长长的甬道上,有个别的宫人见着我时有些诧异、好奇,却又不得不恭敬地低下头行礼。我直视而过,不曾有片刻停留。 我有些害怕,于是脚步又加快了一些,却感觉到这个宫廷中绷得紧紧的平静,仿佛一触就断。 天色越来越暗,云越来越黑,深深地压了过来,宛如黑夜降临一般,宫人们在雪中忙着点灯。 长乐宫的门口已经不复往日贵气,在这灰暗的天色中,散发出阴森森如同鬼魅一般的气息。门口没有人把守,檐下的灯笼也没有人点亮。 黑色木门上的铜钉像是兽的眼睛,虎虎地盯着来人,死守着内殿的主人。往日的繁华不复,好像这里本来就是那样的,这几十年来的尊贵不过是黄粱一梦。 长乐未央、长乐未央……当年的皇帝,将这两所宫殿分给了自己的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长乐、一个未央,可这两者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我摸着门上的铜环,想着十六年前母亲该如何绝望,才会听到父亲阵亡的消息便去殉情了的?但我相信她一定会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也许我和她的会面,迟了十六年。 该来的终究来了。 木门在我的推开中发出了依依呀呀的声音,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这院落晃得透亮。地上的雪有被人踩过的痕迹,两边的石灯笼孤单地立着,再也不会再点亮了,像是残年的仆人。我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顿了顿,走了进去。 她的殿内有微微的烛光,在闪电消失后,成了这院落中唯一的亮点、苟延残喘着的光芒。 雷声在我推开她的殿门一刹那落下来,震得人耳生疼,我看见蜷在榻上的妇人在雷声中哆嗦了一下。 我回身关上门的时候隐隐听见屋外啪啪的声音,是冰雹吧,这样妖异的冰雹,上一次是在楚云安来到长安的时候,后来他死了。 殿内的妇人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理了理自己的凤冠。她打扮得有些粗糙,眉间有挥不去的愁云,仍打起精神想要掩盖,但越发显出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颓势。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她正了正发髻上的步摇,声音有些沙哑,是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 “为什么?”这或许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想要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这妇人缓缓从凤椅上走了下来,走得很稳,头扬得很高,一步一步从殿上往下走,才四节台阶,她却走了很久。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她笑了笑,仍旧是很得体。 “你这副模样,像极了你母亲当年。”这些字从她口中一个一个不疾不徐地蹦了出来,“让我恶心。” 我挥手便是一个巴掌,屋外冰雹声越发大了起来。我只觉手心发麻。正如她头一次见我时所说,我在山野中长大,不懂这些宫廷礼数。 她放正了身子,看着我的样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我见过的她最不得体的一次笑。 “为什么?”我一把扯过她的手腕,狠狠问道,已经顾及不上伤口的疼痛,只想问个究竟。 她也不挣扎,任由我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扶了扶自己的凤冠。似乎刚刚的巴掌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伤害,只是这个凤冠不能歪了才是。 “为什么?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杀死你母亲?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让她背负卖国贼的罪名?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让楚云安诈死以引起两国矛盾?”她问着问着,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这个宫殿中,成了这么多年来的压抑的最终爆发。她笑得越来越大声,外面的冰雹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仿佛没有个终止。 “因为她该死!”她冷下脸来,反握住我的手腕,我的伤口似乎隐隐地裂了开来,“这天下的女主人,只有我一个,只能有我一个,没有人能分享我的荣光。过去我是皇后,现在是太后,是皇帝见了也要跪的女人,全天下只能有我一个!”她的语速有些快,说罢很释然地笑了笑,“不过,你怎么能体会,你不曾站在这权力的顶峰,就不能知道这滋味多么叫人迷恋。你知道像个女主人的滋味多么让人疯狂吗?哦,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哈哈哈哈……” 我反手便又抽了一个耳光过去,她的脸颊上瞬间印下了红色印子:“像个女主人?真正的王者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 “你像极了越洛bbr>..,还好这些年你不曾长在宫中,否则……你会死得很惨。”提及“越洛”二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极其嫌弃。突然背过身去,走到了门口,想要开门,手腕却悬在了空中,久久的,最终还是放下了。 “变天了吗?怎么冬天还会下冰雹?”她的声音没来由地颓废了下去,好像我进来之前的闪电、雷声和冰雹声她都没有听见一般。 “你说,韩洛出征,怎么就没有死在楚辛手下?就像当年,你父亲死的那样?楚辛真是个废物,竟然让韩洛活着回来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刚刚的精神,像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对了,你肯定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让哀家来告诉你……”她转过身来,“当年他尸体运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箭都被拔了,不过见过的人都说,当时他就像个刺猬,哈哈哈!刺猬,我们的镇国将军,就像个刺猬一样死了,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她的声音有种病态的尖厉,刺在我心里。 她仿佛笑累了一般,转身往殿上的凤椅走去,却不似刚刚走下来时候的气势。身板有些佝偻,脚步有些晃荡,一不小心踩到了长长的裙摆,踉跄了一下,又赶紧站好,整理好自己的裙摆,扶正了自己的凤冠,继续往上面缓缓走过去。 我从袖中抽出匕首,那寒光在这灰暗的殿中显得寒气逼人。 “你已经害死了她,何必再给她安上祸国的罪名?” “我怎么可能见得她好?这个女人有着我想要的一切,难道我要在她殉情后的影子中当一辈子的皇太后吗?不可能!这天下,只能有我一个女主人!”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冲我喊道,然后看见我手中的匕首,戛然而止。 “你……你敢在本宫的宫里,对本宫下手?”她的脸上没有害怕,却是不屑和嘲讽,“你试试?” 我走近她,看见她已经有些老态的脖颈,倏地抬手,刀光过后,一线血落地,很快被这红色地毯给吸收得干干净净。她捂着自己的咽喉,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她将脸转向了凤椅处,然后冲着伸手可及的宝座前,轰然倒地,和低沉的雷声浑然一体。 这匕首果然是上等的材质,只有刀尖上有几颗血珠子,刀刃处竟然没有一丝血迹。 “疯子。”我看着她的尸体丢下了这两个字。胸口处一阵滚热的液体让我意识到伤口裂开了,很快月白色的长衫上显出极其醒目的红色。 我缓缓走下去,外头的冰雹声不知何时停止了。费力地打开了沉重的木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艰难地转身带上了大门,顺着长廊,往外头走去。我捂着伤口,只觉得步步惊心,不知道韩洛回来了没有。那萱谷的萱草是奇药,必然能将我治好。 我一路往天元殿走去,长廊处便可见到宫门,突然间,红色的宫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穿着黛蓝色长衫的男子在雪中飞驰而来,韩洛回来了。不管他是否喜欢我,或许今生我能遇到他,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哪怕真的以徒儿的身份继续待在他身边,也是命运的眷顾。只是他终于靠近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毫无预料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满眼素色,身边修长的身影也披着白色的孝服,背对着我,站在床头点灯。我心中一沉,使劲睁眼转了转,然后想咳嗽一声,却发现堵得慌,咳不出来。莫非我已经死了?连咳嗽也不能了? 点灯的男子好像……是我师父,他转过头来看着睁开眼睛的我道:“放心,你还活着。”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知我者师父也,再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惊奇地问道:“萱草?” 师父点了点头。 这时觉得胸口处丝丝清凉,格外舒服,身上也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又看了看刚盛了一碗药的师父,觉得两人好久没有独处,竟然有些不习惯。于是找了个话题道:“真是……辛苦流云了,还帮我……帮我换衣服……” 师父一手持着勺子,一手端着碗,对碗里的药汤轻轻吹了口..t>气道:“是我换的。” 莫名的一抖,脸上像烧了起来一样,往被子里缩了缩,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要不要道谢。他却将勺子搁在碗中,一手端着碗坐在了床榻旁,扯下我意图要盖过鼻子的棉被道:“先喝药。” 也好也好,他轻轻托我坐了起来,尝了药道:“搁糖了,我喂你。”说罢舀了一勺递到我嘴边,那药虽苦,但是为了活着我姑且只好逼着自己喝下。他似乎很满意我皱着眉头喝药的模样,所以第二勺的时候他的嘴角含笑,被我瞪了一眼。伸来第三勺时道:“喝完了,等会帮你换药。” 一口药便喷了出来,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咳道:“药……药……也是你换的?” 师父取过榻边的帕子帮我揩了揩嘴道:“怎么了?” 我虽然耳根子已经发烫,却神情严肃地质问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伤在那里,你怎么能……帮我换药呢?你这不是……这不是非礼我吗?” 师父将碗放到我手里,似乎是不高兴的样子,可我说的……也是事实不是?于是只好接过来自己喝,他看着我喝药的样子道:“你也非礼过我,没什么的。” 结果,整碗药都洒在了被褥上。 伤口愈合后,我被允许下床走路,这时候太后的丧事已经昭告了天下。我听流云说,越封将这位妇人葬在了帝妃陵中,并未追封谥号。原本以为这是越封对她这些年的怨念所致,后来才晓得原是先皇驾崩前就有遗诏,封死陵墓,一人独葬。或许舅舅宁愿一个人走在地府,也不愿意还要提防着枕边人吧,活着的时候这么累了,死了自然要洒脱一些。 大雪在我下床走动的那天突然停了,这是连绵了近两个多月的大雪。日光洒满了整个大明宫,给这个压抑了许久的宫殿带来了暖和的生机。 师父罕见地没有避嫌地在我的未央宫落了脚,偶尔我晚上想出来附庸风雅一把,无一例外都会被捉回去训斥一顿,灰溜溜回床睡觉。 午后他会允许我在院子里坐一会儿,那时候他会抚抚琴、喝喝茶、舞舞剑,而我只会坐在一边乖乖地—嗑瓜子。 若不是常常见到越封,我会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从前。自从韩洛在未央宫歇脚以后,越封就撤了许多守卫,用他的话是宫中节省开支,而且这未央宫有韩洛一人还不够吗? 所以我们的未央宫基本没有人来打扰。 只是与萱谷不同的是,彼此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了感觉。我不敢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同他撒娇,觉得有些怯怯的,看见他同我眼神对视的时候,立马躲开,呈痴呆状望天。 好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放下桐木琴,走到我面前道:“小十三,你不舒服吗?” 我使劲甩甩头,接着又看着远方发呆。 他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只有碧色蓝天映着宫墙,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道:“你想不想去抱月楼听书?我听说庄先生又出了个好听的段子。” 我突然才发现虽然我几次在抱月楼遇到过师父,却从未与他一起听过书,我也没有与他逛过长安城,还有好多快乐的事情,我想与他共享,却发现机会难有。这时候我却摇了摇头,与其再用师徒的身份去做这些事情让我陷得更深,不如就此收手,安分地做个好徒弟。 “你去吧,师父,我……我不想去。” 师父明显较为吃惊,刚要说话,越封便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他身后罕有的跟着流云,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什么似的,流云的步伐中有些局促。 “二位好久不见,今日遇见真是缘分,不如多闲话几句……”越封故意笑着说道。 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昨儿才见过,你这是想怎么着?” 越封挠了挠后脑勺呵呵笑了两声:“今儿抱月楼开讲一个新段子,我命人去包个厢房,请二位上座,咱们……” “越封,你想作甚?借钱?”我绕着他走了一圈,发现今天他越发怪异了起来。 越封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怎么跟皇兄说话呢?这是为了帮你冲喜,考虑到我们四人好久不聚……” “以前也未曾聚过。”一边的师父冷冷地搭了一句话,将越封呛得半死。 流云上前一步,啪的一声跪在了师父面前,叩首道:“恩人!”又转了个方向对我叩首道,“姑娘……不,长安公主……” 越封立马想搀扶她起来道:“你……你行此大礼太……太隆重了,会吓到他们,你跟我好,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是……”说到这里顿了顿,好像舌头闪着了一般。 我与师父对视一眼,明白了他们两人来的目的,却故意不接话,想看看他们的后续。 流云绕开了越封的手,对师父又拜了拜:“恩人、姑娘,流云恐怕不能再跟随你们了,心中有愧。”言辞恳切,十分真诚。 越封见自己拦不住她的行礼,又听她说得这样低声下气,估计气不打一处来,歪了歪头道:“哎,有什么愧疚?!” 我走上前扶起流云,欣慰地看着她,这个在我看来刻板守礼的流云竟然眼光中多有羞涩。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好,今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可以管着他,真是……天作之合。” 越封果然自动忽视了之前的话,最后四个字蹦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是跳到了我们面前道:“没错,长安这话说得好,说得好啊!” “我……我还有一事放不下……”流云看了看我和师父,走到了师父面前道,“恩人,流云自遇见你才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心中的感激没法用几句话就能表达出来。自从被姑娘设计救出来,我便想了个通透,既然喜欢便不需要回避。姑娘在床榻上昏迷的那几日,口口声声叫的都是恩人的名字……流云唯有希望恩人和姑娘在此劫难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我轻轻咳了一声道:“流云,那个什么,越封他喜欢听抱月楼的段子,你便陪他去听一听,也不错,你看天色已晚……”顺手指了指发光的太阳道,“恩,虽不算太晚,但是出宫也需要多做准备,你们早些忙吧,我们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说罢半推半挪地将这二位往门外请,一边道,“祝你们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子孙万代……” 打发了两人,再回头的时候,师父站在高台之上的梨花树旁,梨花枝上还有些积雪没有化去,他站在那儿恍若一道风景。我提着裙摆走到了高台之上,路过他的时候,觉得有些拘谨,便自言自语地解释道:“方才他们真是有趣……哈哈!不过这两人以后的日子肯定也是更有趣,想到越封以后被流云管着一定……” 走过他的时候,他突然将我的手握住,那一刻我全身似乎都僵了,只晓得他牵住了我的手,主动牵住了我的手。我使劲想给他的举动找个理由,这个理由还未想好,他轻转脚步,另一只手绕过我的腰际,从后面将我环抱个严严实实。这一刻我只觉得天昏地暗,那日光显得格外不真实,莫非我还在昏迷的梦中?他的右手轻轻搭在了我的小腹上,耳边有他呼出来的气息,我只是僵着不动,脑海中却继续使劲地想给他的举动找个理由来。 “小十三,你可知道为师是有婚约在身的。”他在我耳边呢喃说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倒是多了几分戏谑。 果然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或许这是师徒之间的告别?可是以这样的姿势告别也未免太暧昧了一些,嗯,或许他是想来一次别开生面的告别。我轻轻笑了笑,故作轻松:“那……那……我……我也没有什么为难师父的,师父……师父你早生贵子,千秋万载……呵呵呵。” 韩洛将我扳了过来,皱着眉头低头看我道:“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时候的婚约?又是与何人的婚约?” “师父您高高在上……自然是有理由不说的,徒儿也不好多问……呵呵呵呵。”我尽量低着头不与他的目光相碰,不知怎的,只觉得他的目光中竟满是炙热。 “先皇在世时候曾帮我定下一门亲事,这亲事要追溯到长公主女儿满月时候,抓周的小公主偏生生抓住我不放,于是这门亲事便被这个小公主给定了下来。我也颇为无奈,却不得不从。”他叹了口气,说得云淡风轻。 我这心里却被这短短几句话搅得跌宕起伏了好一阵,许久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他道:“你是说……你是说,与你订婚约的那人是我?” 我听见韩洛舒了一口气:“不然为师这些年照顾你,你以为是闲得慌?”说罢便将我搂紧。这一刻,过去的一幕幕闪过眼前:原来小时候他怀里的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要给我的;原来我蹭在他身旁,赖在他腿上睡觉,他是欢喜的;他那日有伤在身还为了我买了衣裳,也不是为了他的面子,而因为我是他的小公主,而不是全天下的公主……这一刻,我已经欢喜得快要疯了。 视线之处收尽了半个大明宫,大雪褪去,那些愁云惨淡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我有些不可置信,几乎是胆战心惊地抬起手来,然后缓缓地又觉得不可思议地抱住了他的背。那宽厚温实给我安定的背,我在他的肩头不可思议地蹭了蹭。我想这如果是梦,至少在我醒来前要赚个够才是。 韩洛捏着我的下巴道:“那夜我在未央宫,听见你与楚辛的对话,傻瓜,我怎么可能让你嫁给他。” 我不满地说道:“那你也不跟我讲。” “我想看看你怎么处理那粒药丸,是否能辨别出来这并非是为师给你的‘七日迷’。”韩洛靠近了几分,又轻轻抬了抬我的下巴,两人鼻尖处只有几寸距离,我心中不安惶恐又有些期待起来。 “还好,你也算对得起为师这些年教你的东西,终归还是辨别出来了。” 我垂下眼帘不再瞧他,嘀咕道:“那……那些大臣们说我们是师徒……” “谁管他们?”韩洛今日的话多了许多,突然他就这样靠近了过来,瞬间便有两片冰凉覆盖了上来,随即便是舌的长驱直入。那种索取带着一种兴奋、一种渴望、一种引导,压抑了这些年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互相共鸣起来,像一朵绽开的花。 夕阳给大明宫的雪色铺了一层金色,暖得叫人心醉。 第十八章 同是戏中人 离离开大明宫的那99lib?天,长安街市上已经化干净了雪,越封与流云一路相送,直到最外头的那道宫门。虽然还想继续往前,却被我和韩洛婉拒了。 小风一路十分欢快,大概知道是要回家,时不时地前蹄腾空以示欢乐。韩洛将我抱到了他的坐骑上坐好,纵身上了马,双手穿过我的腰际握着缰绳,小风眼巴巴地看着我,表示不大理解,韩洛却罕有地解释道:“你主人伤势初愈,经不住你这样的折腾。” 小风耷拉下脑袋,跟在我们身边慢悠悠地走着。 长安热闹的街市,吆喝的小贩,喧嚣的人群……在我和韩洛看来格外亲切,他侧脸回头看了看韩洛道:“我有一件事情,想在离开长安前做一做。” 韩洛也不追问,便点了点头道了个“好”字。 庄先生的院落处于闹市的巷子中,在几次打听中,终于找到了地儿,当真是大隐隐于市。穿过几个迂回的巷子,一座干净的院子闯入眼前。 院门没有关紧,几枝杏花压着墙头,门缝中便可见一妇人执着笤帚背对着我们打扫庭院,棉布蓝花的>..色彩与这景致倒是相得益彰。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叩门声,礼貌地回过头来,冲我们笑了笑,倒是生得格外端庄。问了来由,她便大方地将我们领进院子中,冲着里屋喊道:“当家的,有人找。” 庄先生捧藏书网着一只紫砂壶走了出来,见着我们愣了一愣。 “不知道庄先生是否得空,听一个故事?”韩洛站在院落中央,不紧不慢地说道。 庄先生又是一愣,很快莞尔道:“我这辈子都是说故事与别人听,还头一回有人走上门来与我说故事,好。”说罢便引了我们进了屋子,吩咐了妻子泡了茶来。 韩洛见庄先生并无那种戏子的轻佻,举止之间显得更像是个文人,不卑不亢的姿态赢得了他的好感,所以说话也缓和了起来:“庄先生说的书乃长安一绝,我们是您的座上常客。今日我与夫人要离开长安,我夫人想与您说一个故事。”韩洛说到“夫人”二字时,充满柔情,我冲他笑了笑。 庄先生微微一笑,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长安两月多的大雪好容易停了,却是冷得格外厉害,我还乖乖地披着出宫时韩洛给我系着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他觉得我伤势未愈,体质原本就不够好,于是恨不得将我裹成一个粽子,使得我的行路姿态十分不优雅。我见庄先生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便冲他眨眨眼笑了笑,然后褪下帽子,解开蝴蝶结,韩洛已经体贴地将披风接了过去。 庄先生的目光亮了亮,很快便笑道:“姑娘真是生得好颜色。” 韩洛的嘴角略显弧度。 “不知道姑娘要与在下讲个什么故事,值得二位不顾路滑前来?” 庄先生的妻子放好茶杯,便识趣地关门退了出去。 韩洛也不言语,为我们每人斟了一杯茶,三指执杯,自己轻轻啜了一口。 我的故事便在茶香中蔓延开来。 “那长安公主未能远嫁楚国,皇室宣告天下,公主年少突染风寒,暴毙而亡。楚国自然不会再去追究,难不成还要抢个尸体回去不成? 至于这长安公主,或许只是想用这个幌子来获个新生。她活了十六年,就是以一个寻常女子的身份生活,只不过为了圆自己和一些人的心愿回来这长安城里。 长安公主也不愿意嫁给楚国皇子,有些缘浅的事情,任何一方的情深都拗不过一早就安排好的命。不是楚国皇子不好,只是他出现的时间有点晚,晚了十六年。 苏长安睁开眼睛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韩洛,韩洛教她走路骑马,韩洛教她琴棋书画……咳咳,因为她有些懒,所以就没有学会什么。 十六年来恪守着师徒礼仪,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逾越。苏长安得知自己是公主之后,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恍然大悟,韩洛之所以对自己无微不至,是因为要保护苏家和皇室的血脉,这血脉有关爱恨、有关计谋甚至有关华楚两国,却无关风月,她很失落。 那时候她不懂儿女情长,到了长安城才逐渐懵懂,她的心中却从始至终只有过这一个男子,并不觉得枯燥,只是无限美好笼罩心头。 楚国名义上说要好事成双,说楚国皇子与长安公主和亲的第二天,便是韩世子与楚国公主的联姻,但这只不过是楚国皇子的幌子罢了。哪里来的什么楚国公主,不过是要借着联姻一事大做文章罢了。 楚云安之死蹊跷得很,不难想是有奸..臣私通敌国。 楚国的军队暗中到了华夏境内,皇上并非不晓得,不过是与韩洛联手演了一出戏中戏。 只是那长安公主并不晓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还以为自己的师父眼睁睁就要落入圈套,懂得易容的小公主便易容作楚辛的样子,前去寻仇,找那韩世子比试,筹码仅仅是自己若输了便不再为难对方。她的目的自然是要救韩洛的,所以这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会输得很惨烈的较量。 韩洛发现自己刺中的是这些年来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些世人的眼光、两国的仇恨、宫廷的纷争,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眼前自己怀里的人儿,才是自己的天下。 于是有了华楚之战,因为韩洛想靠自己给她赢一个长治久安的天下。” 故事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了。庄先生似乎还沉浸在这个故事中,手中的茶有些凉了他也不再续上。许久,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道:“一对佳偶,命中注定。这个故事,真是好听。”他冲我笑了笑,“姑娘,好口才。” 我抬头看了看韩洛,心想你若是跟我多说几句话,我也不至于变成一个话唠,这些口才终归都是拜你所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拿起榻上的披风对我道:“披上再出门。” 我撅撅嘴巴道:“其实也不是很冷。” “听话。” 我点了点头,任由他将我又裹了起来,他这才满意地牵着我的手往门口走去。那庄先生一路将我们送到了门口,我冲他挥挥手道:“庄先生以后生意兴隆……” 那庄先生只是微笑颔首,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句:“恭送长安公主……” 番外 说书的人眼中小公主聪慧可人,苏长安眼中的自己分外完美,越封眼里的妹妹不过个贪吃爱玩的小丫头,楚辛眼里的华夏公主有着不为人知的善良,而韩洛眼中呢? 不一样的眼中有着不一样的故事,让我们把日晷往前转,转到十六年前,看一个究竟。 苏挥得知镇国公主用三尺白绫了断生命的时候,苏挥一时间也没有多大悲伤,仿佛是意料已久的事情,又好像被猜中了心思一般,他显得有些蒙。 缓缓走出营帐外,能更清晰地听见远处传来的厮杀声。 这时候他又回忆了一遍刚刚来报信的小兵的话:“镇国公主薨……” 他脑海中盘旋着这句话,仿佛不识字一般,仔仔细细地想了好几个来回,他还是有些蒙。 苏挥小时候就喜欢佩剑,甚得父亲赞赏。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她。 梨花开时,她站在殿外,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踩着花瓣跺着脚道:“不会背诗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背那些死人的玩意儿!” 鹅黄色的宫服,挽着两个小发髻,屋檐下有白色的梨花花瓣随风簌簌落下,她噙着眼泪的样子真是可爱。 那是苏挥的父亲凯旋,先皇赐了苏家中秋宴,他一早便随父母来到宫中。他不喜欢那些后宫的娘娘们对他又捏又摸,便趁着母亲与娘娘聊得欢快偷溜了出来,于是见到了这一幕。 “小子,你是哪里的?”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不顾一边的嬷嬷递来的绢帕,满眼恨意地看着眼前的苏挥,一副“你知道得太多了”的模样。 苏挥见她小小年纪这么横,冷哼一声道:“三岁习武,四岁习剑,六岁马上定天下,我乃苏挥是也!” 这女孩扑哧一声,破涕为笑道:“那你五岁干吗了?找算术老师去了?” 苏挥脸色一红,作势就要拔剑,那是他父亲给他刚打好的一把剑,后脑勺却啪的一声被拍了一巴掌,父亲的声音传来道:“臭小子,看见公主还这么没有家教,丢人现眼。” 原来眼前的这位就是先皇当年极其宠爱的宝贝女儿越洛。 …… 那是他第一次去皇家书房,他得知越洛也在,特意擦了一晚上的剑。那些皇亲国戚无一不对越洛大献殷勤。他心中鄙视得很,其实是因为自己找不着机会。 越洛问:“我不喜欢听易经这门课,谁带我出宫玩玩?” 众人皆摇头,苏挥说:“你敢不敢跟我去?” 越洛合上书道:“有什么不敢。”走到书房门口回头对众人道:“谁敢说出去,我就……我就要你们好看!” …… 他第一次出征,厮杀之时,只有一个信念:我苏家历来保家卫国,若不能杀敌护国,怎能让你一世长安?征战归来,面见圣上,他单膝跪在大殿上,越洛站在一边,他瞥见这女孩不安分的脚轻轻地点着脚下的地毯。他抬头冲她笑了笑,越洛趁先皇不注意对他吐了吐舌头。 那晚庆功宴,公主不在殿。 “苏挥,我好久没有出宫了,就等你回来带我出去玩了……” …… 在屡战屡胜中,苏挥终于实现了当年的海口—马下定天下。那日的庆功宴,他坐藏书网在席间,看见盛装的越洛,她的眼睛里有闪闪的刺痛他心里的东西。他沙场厮杀,他连夜归来,他擦了一夜的剑,他想护她周全,保她长安,哪里舍得让她掉泪。 他也听闻那楚国的皇子与越洛的传闻,那又有什么关系,苏挥只是一笑而过,他擦剑的时候更加仔细。 越洛的舞跳得让他过目难忘,那脚步一点点地凉了他的心,杀伐决断的将军,此刻却患得患失起来。他心里没底,因为她一眼也没有瞧过自己。 舞毕,她单膝跪下,缓缓说道:“听闻国君要走,以舞送行,祝国君福寿安康,享尽一人之乐。” 公主就是公主,无论穿着男装的她,逃课的她,任性的她……她就是公主,大气、决断,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皇帝哥哥,我与苏挥将军,青梅竹马,如今他凯旋,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请皇兄恩准我嫁给他。”这话落在大殿上,是他一生中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 越洛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对他道:“苏挥哥哥,你说这若是个男孩,那就得与你一同上阵杀敌,若是女孩……” “若是女孩?呵呵,洛洛,我哪里再招架得住另一个你?”苏挥笑道。 “苏挥哥哥,你说给我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长安。”苏挥说。他是镇国将军,她是镇国公主,定能让她一世长安。 那是花前月下,儿女情长。 …… 如今,如今她走了,先自己一步走了。 苏挥仰起头来,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疼,然后这种疼不疾不徐地从胸口蔓延开来,细致地一点一点地布满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洛洛、洛洛……那是他春宵时刻轻吟她的名字。 她说:“苏挥哥哥……” 洛洛、洛洛…… 心中积郁,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了出来,血滴在雪地上,像是梅花朵朵,红得触目。 “将军……我等愿意誓死追随!” 苏挥笑了几声,他觉得全身都痛,没有伤口,却疼得彻底。然后他用衣袖粗粗地擦了擦嘴角,拔出剑道:“守住雁门关!” 将士们举起手中的武器道:“守住雁门关!” 雁门关一破,中原之内安定不保,他怎么能容忍这些贼人闯入她的故里。 洛洛,他纵使是楚国当今的皇帝,在我眼中仍旧是个贼子,害我华夏,势必远诛! 苏挥骑着战马一人当先,率领最后五百铁骑,冲入楚国的敌群中。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勇气,十步一人,他的脸上沾着鲜血,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他的鲜血从盔甲的缝隙中流出。 战无不胜的将军,他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他对自己说,然后低吼着冲在最前面。 这是最后的阵地,他不怕死。 他眼前是白马之上威风凛凛的楚云安,楚云安握着长枪,对周围的将士道:“让我来。” 苏挥的血将盔甲染红,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布满风尘,他握着剑,那是他父亲的剑,苏家的剑,镇国将军的剑。 两边的将士让出了一块空地,两军的最高统帅狭路相逢。 一个是满身伤痕,一个是威风凛凛。 “长安?我自会打下一个长安送给越洛,她还是公主!”楚云安大笑了起来,刺破苍穹,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越洛已经死了,所以他笑得很嚣张。 苏挥冷笑了一声:“你这种贼子野心,真是可笑,越洛是我苏挥的妻子,哪里是什么公主!” 楚云安冷笑道,“最强的人,才配拥有她,你配吗?”他的嘴角尽是讥讽。 苏挥直了直身子,紧握了握手中的剑道:“那就试试看!”他策马冲了过去,手握宝剑,在沙场上显得格外英勇。 对于一个将军,战死沙场,是毕生最大的荣耀。 他苏挥,从来不怕死,但他怕输。 他不能输给楚云安,绝对不能! 楚云安冷静地坐在马上,看见冲来的苏挥,然后对后面的将士挥了挥手,数排的弓箭手叠成人阵,一声令下,箭雨如注。 华夏的战士喊道:“苏将军!” 他不怕死。 他是将军,三岁习武,四岁习剑,六岁马上能定天下,他是她的镇国将军。 “那你五岁干吗了?找算术老师去了?” “我不喜欢听易经这门课,谁带我出宫玩玩?” “苏挥,我好久没有出宫了,就等你回来带我出去玩了……” “皇帝哥哥,我与苏挥将军,青梅竹马,如今他凯旋,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请皇兄恩准我嫁给他。” …… 他只见到眼前有女子啼笑嫣然,岁月安好。 那报丧的将士说:“公主差庄嬷嬷让我带给将军一句话—苏挥哥哥,你怪我吗?” 他那时候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镇国将军,守护一国,但是他比谁都清楚,这场婚姻不过是这个女子的一时冲动。这青梅他爱了许久,哪怕是冲动,也好过她跟着喜欢的人受苦,备受冷落。 越洛总说人生如戏,不过是戏词需要,而这一切总是命中注定。他老早老早就知道,自己死了,青梅的生活还会继续;青梅死了,竹马就不能活。 怎么会怪你呢,洛洛。 苏挥身中数箭,他对前来营救的将士道:“我死后,将我与洛洛葬在十里梨花坡。” 你是越洛—哪里是什么公主,是我苏挥的妻子。 太后一切的一切要从长安的大雪说起,那年大雪纷飞,看似平静的宫廷中,似乎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仿佛一点点的声响都会让这个拼命维持平静的宫廷支离破碎。 皇后离开她的行宫,她的脸上保持着一个后宫之主的平静,可是嘴角有着不可抑制的微微上扬,她很高兴。这个后宫,她可以容下和她分享男人的嫔妃们,却容不下和自己丈夫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女子。 她至今还记得那未央宫在大雪中的庄严,寒风吹过,檐下的铜铃发出轻轻的响声,震落了覆盖在上面的积雪,她就是这样来到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女子的宫殿里。只要她存在一天,哪怕不在宫里,她都永远做不了这个宫里的女主人,做不了这个天下的女主人,她很介意。 越洛卧在榻上,即使是懒散的模样也美得震慑人心,可是这种美让她十分刺目。即使她出身再高贵,仪态再万千,每次和她面对面的时候,总有克制不住的自惭形秽。 “哀家打扰你了。”她平静地说道,既不是显摆,也不是道歉,只是一个开场白。 越洛仍旧是那副模样,连眼皮也不曾抬过,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十分讨厌她的这副模样,但是她不敢与她计较,这宫廷中谁不让着她?谁不供着她?所以她只能在对她客气的同时,更加讨厌她。 “苏挥将军,为国捐躯了。”她保持着刚刚的调子,努力克制着不让音调看起来有变化,虽然她心里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她希望看见越洛悲伤的模样,最好失控、大哭、凄惨!如今丧夫,她只想坐等她悲痛欲绝,然后自己像一个格外懂事的嫂嫂去安慰她,施舍给她。想到这一切,她的嘴角就控制不住微微颤动。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庄嬷嬷手中的果盆,咣当一声落在青石板上,格外刺耳。 越洛还是那样卧着,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苏挥将军,为国捐躯了。”她略微抬了几度声音。 越洛从榻上缓缓起身,单手握着匕首,没有打理的青丝缓缓落在肩上,从榻上走了下来,缓缓走向殿中央的金丝凤纹三角铜炉靠了烤手。 这一切,美得就像一幅画。然后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窗棂落在屋外的大雪中,然后她转过头来,出乎意料地冲着皇后得体地笑了笑:“滚。” 皇后没有想过她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震惊之余,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什么?” 越洛顿了顿:“这未央宫,你至死不得跨入。” 她终于领会了过来,气得有些发抖,却不敢失了皇后礼仪,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打个圆场,几乎是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她很后悔自己独自一人来未央宫,如今连个搭手的宫女也没有。 或许这就是皇家的公主,她的笑容不再俏皮可爱,却大体得当,那种从容是她这个外来者永远学不会的。不过她安慰自己,越洛再好,也是个寡妇。想到这里,她平静了许多,然后一路气宇轩昂地走回自己的宫殿。 暮色四合的时候,贴身的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青石板上道:“镇国公主……镇国公主她……薨……” 此刻她正在铜镜前梳妆,卸下步摇,然后捋了捋头发:“可曾留下什么话?”她很满意这个结果。 那小太监顿了顿,用更战抖的声音道:“韩……韩洛来过,带走了……带走了小公主……” 啪的一声,她站了起来,拍在梳妆台上的手震得发麻:“越洛私通敌国,已是难以饶恕,韩洛竟然敢和她狼狈为奸?韩家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他带小公主到哪里去了?” 小太监脸都贴在了地上:“往城外去了。” 皇后轻轻冷哼了一声,然后她看着那小太监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懂我的脾气。死守长安城,韩洛是携皇家血脉潜逃,只要见到,格杀勿论!” “是!” “长公主……不,越洛是畏罪自杀!” “是!” 她继续坐在了铜镜前,卸下一只耳环,然后对着镜子轻轻地笑了起来,镇国公主?镇国将军?楚国皇子?她的笑容逐渐绽放开来,这些人又怎么样?她派兵把守在未央宫,未央宫的消息传不出去,或者说,未央宫能传出怎样的消息,决定权在自己手里。 镇国公主死了,终究是死了,谁会追究她什么时候死的? 苏挥永远不知道身中数箭的时候,越洛卧在榻上摸着他的匕首莫名地.流下了眼泪。那时候越洛在想,等夫君凯旋,她要告诉他,越洛是喜欢他的。 越洛最后的话没有来得及说,所以她也不知道,苏挥从来没有怪过自己。 越洛不能活,这后宫、这天下只能有她一位女主人;苏挥同样也不能活,手握兵权,又控军心,无论谁在皇帝宝座都不会稳。 她很得意,从未有过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她对着镜子卸了妆容,有些疲态的脸上却蔓延着春潮泛滥的红晕。她终于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外人说那是皇后悲伤过度所致,谁料到这是发自内心压抑多年的喜悦? 谁又敢料到? 想到那个小女儿,她蹙了蹙眉,随即摇了摇头,只要她不长在长安,就不会笼络朝臣,更不会给自己造成什么动荡。若在这宫廷长大,自己还不好下手。韩洛愿意照顾就去照顾吧,反正不久之后,民间就会谣言四起。长公主是罪臣,她的女儿也会很快被人遗忘,没有名分的公主不过是个丫头,能造成什么威胁? 只要派人时不时地盯着就好了,于是她找了曾太尉。 曾太尉跪在她面前叩首抬起头来的时候,她仿佛在他充满爱意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年少时候的影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妇人在那一刻有些恍神,她目光飘过雕花的窗棂,看见了十七岁入宫那年。那是她头一次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属于皇家的气魄,这种气魄从墙缝中都会蔓延出来。她像吸食罂粟花粉一般,拼命地呼吸着属于皇家的气息。她内心的激动表现在不断起伏的胸部,嘴角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这里将是她人生的最华丽的转折点,她要命运对她的厚待,是的,厚待。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仍旧没有产生过后悔的情愫。她常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论是被先皇召幸的那一晚,还是宠绝六宫的那些年,她从未享受过所谓的快乐。 先皇身体孱弱、长公主主掌政事、越封逐渐长大,这些年她让自己从一个名义上的母亲,变成了暗中招兵买马的女王。她这一生对男女之事从未有过兴趣,却终于在这些动荡的年岁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权力,只有权力才会让她享受快乐的人生。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容不下那个长公主,所以她拼命想置她于死地。 可是等到长公主真的死了,她心中的某一角又开始空缺起来。她有些不安,却没有享受到自己要的快乐。只是在等苏长安长大的这些年,她才感受到了掌控权力的快乐。从塞北到江南,她一一布线,财力兵力,让越封都不敢轻易动弹。她不想做女皇帝,却喜欢发号施令,她需要越封做一个傀儡。但是这一切她又觉得有些有违人伦,不过这些算什么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向来如此。 京城内的人她反而不敢轻易用,于是千挑万选她还是决定找曾太尉,谁让他爱自己呢。当年宫墙内自己欢欣雀跃的时候,不是没有看到一墙之外苦苦站着的曾太尉。她那时候觉得自己相比同龄的女子的优势在于,自己知道自己要什么。只不过当她坐上皇后的宝座后,才发现自己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个名分。 苏长安长在萱谷,只要有韩洛一天,她就没法动她,所以她遣了曾太尉去看一看,她要苏长安活着,然后像她母亲那样死在自己的计谋里,这样最好不过。她的三次异动是故意放出风声来,她的目的是让韩洛出谷,只要韩洛离开,她就可以动手,可惜她低估了韩洛。那么就让他们一起出谷吧。她对曾太尉说起先皇当年要把小公主许配韩洛的戏言的时候,曾太尉的脸上出现了欣慰的笑容,她恶心他的这种笑。 这不是对待一个皇宫女主人的尊敬的笑,也不是对待一个自己心爱多年女子的爱慕的笑,这是看到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时的笑容。她心里骂他懦弱,活该被自己利用,她厌恶他的一相情愿。 只要他们一起出来,她就有时间有机会对付苏长安。苏长安要什么,苏长安背后的人要什么,她比谁都清楚。那么就让你们看见而求不得吧。 曾太尉的女儿曾半夏死的时候,她在长乐深宫中听闻太尉痛哭,她的心没来由地抽了一抽,随即她安慰自己,那是因为对他厌恶到了极点,一个没法掌控自己情绪的男人如何能成大事?所以他一辈子要在自己跟前唯唯诺诺。 不过自打那以后,她似乎觉得曾太尉这只风筝飞得有些远,不过那时候她无暇顾及,她的棋局已经布好,正是收网的成败之时。 苏长安的和亲,长公主的正名都在自己的手里,虽然途中出了一点岔子,她还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控。韩洛?她轻轻一笑,一早就晓得这个男人心中想着什么。人嘛,总有软肋,韩世子也不会例外的,她喜欢看见对方的软肋被刺中的时表情。 那天下午,她涂着刚刚送来的江南春胭脂,对镜贴花黄。她看见一直服侍自己的宫人,垂手而立的时候手微微有些战抖,她刮了他一眼,埋怨他不争气。 “曾太尉求见”的话音回荡在长乐宫内,她停了停手中的动作,嘴角微微一翘,成败就在今日了。楚国的军队已经到了华夏国内,里应外合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两个时辰后,宫人禀报说“曾太尉已经离去”,她微微舒藏书网了口气,她知道他会来劝谏自己,她讨厌他那优柔寡断的样子。但是当宫人呈上曾太尉留下的盒子后,她有些怵。那是红木雕花盒子,盒子内的东西是她当初为了让曾太尉帮自己收拢塞北将军时候用的美人计,那是他们春宵一度后的她的发簪。她闪闪的眼光中有些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不是应该爱死自己了吗?从前对他诸般羞辱拒绝他都没有放弃过,而这些日子自己明明对他好了很多。 她出了长乐宫门,站在雪地里,呼吸着这个皇宫带给她的权力的气息。那时候她并没有预料到,这是她生平最后一次踏出长乐宫。 “曾太尉府走水……”这话震得她脑门铮铮发疼。她的第一反应是他放不下自己,所以在绝望中选择了自尽。但是很快,她明白了过来,他的确是忘不了自己,而且他要带自己一起走!太尉府的走水,她的嫌疑最大,无疑给了越封一个绝佳的借口,他用一府的生命来阻止自己的疯狂?她攥紧了袖口,不让周边的人看出她的怒意,强忍着走回殿内。 “禀太后,江北太守被捕。” “禀太后,塞北蒙将军落马。” “禀太后,江宁唐家被抄。” “……” 这一句句终于将她抽空了,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越封终于出手了,也许从韩洛进入长安的那一天起,这样的结局就注定了?不过人生在世,为了自己的欲望疯狂一把,也不算亏。 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苏长安来见自己了。她看见长成大姑娘的苏长安,眼中充满了厌恶,这一次她无需掩饰。她和苏长安算是赤诚相见,将对彼此的厌恶和鄙夷写得淋漓尽致。 只不过她死的时候,有些不甘心,好在她倒下的方向面对着自己的凤位。那时候她明白,自己如此嫉妒越洛,还有一个埋在心底,只有在此刻才敢正视的原因。越洛与苏挥,像极了自己和曾太尉,只不过一个是情意绵绵,一个是利欲熏心。她有愧的不是曾太尉,而是她的竹马,是她自己手刃了那段可以开花结果的感情。 番外之韩洛 韩洛的想法很简单,他最初只觉得自己是在帮一个忘年之交的忙,这个忙唯有他能帮,放眼朝中其他人,他也信任不过。 他一直在调查镇国公主夫妇的死因,原本他想得很复杂,但是调查的结果却是十分简单。可他是个男人,从小的教育是不与女人计较,所以在这事情上,他想了很久,决定让女人去同女人计较,所以他想迟早是要告诉苏长安的。 当他抱着襁褓中的苏长安来到萱谷的时候,还是觉得像梦一场。谁敢相信,这个刚刚会爬的粉嘟嘟的小婴儿会是自己的妻子?当年是长公主的一句戏言,不想先皇当了真,就将刚刚满月的小公主赐了婚。谁让她在抓周的时候,什么都不抓,偏偏抓住了一脸严肃的自己呢?想到这里,韩洛有些无奈。 先开始他把她当做一个女儿来看待,渐渐地,他又把她当做一个小妹妹来对待。 韩洛习惯她的任性、撒娇和折腾,这给他一直波澜不惊的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风景。他有时候也会报复苏长安的任性,比如给她取名叫小十三。刚开始的时候,每每这么叫她,她都欢喜地答应,他心中有种恶作剧的快感。 每次出谷回来他都会特意在自己的包袱中装些小玩意儿,那些是他在长安集市上看见同龄少女喜欢玩的东西。虽然一本正经提着剑站在小摊贩前买这些东西让他觉得很丢面子,但是想到她偷偷打开包袱发现这些小玩意儿时候的惊喜表情,就忍了。 后来他也习惯叫她小十三,那似乎是她属于自己的标志之一。 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他在山洞找到她,那时候她已经蜷在草垛子上睡着了。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偶尔颤动的睫毛,有种保护欲油然而生。 于是他帮她生了一堆火,还在门口搭了一个秋千,虽然做了这一切之后,他暗暗埋怨女人的麻烦,并顿悟了女人的麻烦是与生俱来的道理。 她第一次骑马,他一直面无表情地在一边打坐,心却是一刻不停地放在她身上。所以她从马背上摔下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停留地托起了她。 她第一次以身试毒,让他几乎吓了个半死。那个时候他隐隐有些担心,先皇的赐婚也许只要彼此不提就会作废,所以他也不曾动过心思要娶她为妻,只想等到她为自己的父母报了仇,也算是缘分到了各自散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出落得越发水灵,越来越……像个姑娘。 他开始刻意回避,一直以师父自居。男女有别是做给人看,还是害怕自己陷进去?他不敢深想。 很多次的夜晚他在门口打坐,心思却飘到她的房里。他很享受她的撒娇,那种面无表情的暗爽是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他喜欢看她生气嘟嘴的模样,他喜欢看自己从谷外回来时小十三蹲在门口等他的模样。 或许一辈子待在萱谷也很不错,直到有一天苏长安对他说,她想要去谷外看看。 韩洛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自私,这个小姑娘的世界,不应该只有萱谷和自己,但是他隐隐有些害怕,如果她的世界丰富起来,自己会置于什么位置?他不想用婚约要求她,但是却控制不住内心升腾起一种占有欲。 如果她要出谷,那么就迎来了多年前的国仇家恨,这些是苏长安的命中注定,但是他一定要陪她一起度过。然后……如果她愿意,他想娶她为妻,用韩洛的身份,而非师父。 他在宫檐上看着苏长安起舞,他终于觉得她长大了,这个自幼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姑娘,出落得如此惊艳天下。他也对得起苏挥了。只是楚辛的出现,让他有些乱了分寸,越封安慰他,苏长安的世界里总要有朋友。 苏长安的世界里,他自己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师父、世子、长者、前辈、朋友……他觉得苏长安有自己就够了,要别人干吗?但是他看见楚辛在抱月楼与苏长安搭讪的时候,他看见楚辛与苏长安一路欢声笑语回宫的时候,他看见楚辛月下去见苏长安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些叫吃醋。 但是他老了,他原本从来不介意的事情,此刻成了他最大的难题。 他抱着喝醉的苏长安,听见她的嗫嚅和呢喃,他有种冲动,可是他却不愿意如此自私,他想要问问她的心意,却像个年少的男子问不出口。 他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跟着她,保护她,然后安排好周围的一切。 他已经不是世子,只是护她周全的男人,让她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就会很开心。 于是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可是越恐慌,他越是用冷酷的表情来掩盖,久而久之,他已经忘记了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眼前的这个女子。 苏长安长大了,那个宿昔不梳头的小十三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朋友。他像一个长辈一样,很欣慰,却又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韩洛清楚地知道苏长安的每一次行踪,所以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跟着她。看见她在抱月楼里拍手叫好,学着公子哥的模样喝酒听书,他的嘴角有控制不住的弧度。如果苏长安是在大明宫里长大,恐怕也与现在99lib.差不了多少,一样的爱玩任性……不拘小节。如果自己对苏长安没有养育之恩,他是不是可以不用压抑多年的感情,可以像个世子一样向皇帝求亲。不知道那样的苏长安会不会答应自己的求亲。他摇摇头,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像个愣头青一般想了很多。 楚云安的诈死、太尉府的大火、华楚两国的联姻……一切都像是事先布置好的大网,密密麻麻地压了过来。韩洛与越封的联手,注定要在这一次将那妇人的势力连根拔起,清除干净。 他不允许有人破坏长安的安宁,哪怕苏长安最后不与自己一块儿,他也会守护她一辈子,护她一世安宁。 不过韩洛一早就知道苏长安是耐不住性子的,所以流云告诉自己要相见的时候,他就猜到了是苏长安的主意。 大雪覆盖下的长安夜色,有些寒意,他听着这个小姑娘对自己告白,心中暖和起来。可心中越暖和,他的脸色越冰冷,他自幼便不喜欢被人察言观色,所以练就了一副无表情的表情。苏长安拉过自己,抱过来吻自己的时候。韩洛的冲动险些没有控制住,可是苏长安笨拙?99lib?却又热烈的举动让他格外开心,所以他借此试探她,想确认她的心意,答案是—很好,一切都在掌控。 所以苏长安是不能和亲的,她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韩洛从心底里面高兴起来。 他不想什么江山社稷,他也不想什么美人后宫,韩洛的世界里面只有苏长安一个人就够了。 “你说你从前为什么总欺负我,骗我你有十二个徒弟?你说你为什么从假山里面出来,责怪我不睡觉,是不是一早就躲在那里面了?你说你为什么知道我去抱月楼,还在关键时刻出来救我?你说你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那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韩洛支吾地“嗯”了一声。 “你是爷们吗?说个话也吞吞吐吐。” 韩洛将头靠近了苏长安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道:“你这是在调戏为师?” 苏长安反转过身子,一把抱住韩洛,蹭了蹭他的下巴道:“你看出来了,韩洛?” 韩洛微微吸了口气:“你如今调戏得已经熟门熟路了?” 苏长安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挑眉问道:“那又怎样?” 韩洛嗯了一声:“你可知道调戏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苏长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转了转眼珠子,不放心地问道: “什……什么?” 韩洛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往床榻边上走去:“是非礼。” …… 番外之楚辛 楚辛走的那天,长安大雪初霁,却依旧有些冻人,他坐在马上渐行渐远,觉得长安真是个好地方。 华楚一战,他终于知道韩氏剑法为何会名震江湖。华夏,是楚国历代君王都想征服的地方。而皇位,是男人都想争夺的位置。他从未气馁,这只>是一个转折点,他有的是时间可以卷土重来,这长安以及长安未央宫中的女子,都该属于强者,这个强者必须得是自己。 他在离长安渐行渐远的路上,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利用诈死为自己的发兵找到绝佳借口的父亲,不再沉迷权力的追逐,只想待在长安?他不能理解,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过他也老了,英雄迟暮后再坚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不过楚辛想,那个镇国公主一定是个美人,不然父亲也不至于如此念99lib?念不忘。 为了一个已经离世多年的女人,抛下权力富贵,只为了隐姓埋名地活在她的故乡?楚辛认为这是他父亲一生做的最疯狂的事情。不过这样的人的确不再适合做君王了,楚国怎能由这样的人担任国主呢?自然应该像自己一样,他的野心才刚刚开始。 苏长安?他想了想,那个给过自己一次生命的女子。 有个小姑娘摊开她的心肝宝贝们,不是奇珍异宝,可在自己眼里,却是活生生的动人的一幅画,至死不能忘。她说:“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你喜欢哪个,我送你,跟你换。”那笑容明媚动人,能做自己伤口的良药。她与楚辛见过的那些女子不一样,没有烟火气,没有伪装做作,就是那样的一个小姑娘,想守护想占有想带着她在自己的身边。 萱谷一别,楚辛原本以为再难相见了。 却没有想到弑兄之后能遇到她,原本打算等在长安安定了,便派人去找,一个小姑娘不信找不到。可是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传说中的镇国公主的女儿,他在第三次遇到她之前就晓得,但担心苏长安怕自己是看中她的公主身份,一直装作不晓得。 楚辛觉得这是天助我也,即使这是个从未谋面的公主,他也会装作十分喜欢的样子去提亲。原本皇室中人就不该挑剔自己的婚姻,与华夏联姻是一个好法子,幸运的是这个公主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住在自己的心尖上。 长安月下,抱月楼上,每一次的接触,都加深了他的野心。他不仅要做楚国的国主,更要做华夏的主人,坐拥天下,享后宫美人,不过他一定将宠爱尽量多地分给苏长安。 与华夏太后的计划还是露出了一些马脚,塞北和中原内的不断失守,让他见识到了那个看起来很不正经的皇帝原来只是大智若愚。韩洛作为一个栋梁之才,实在不可多得。不过……动了情的男人,他都不屑,大男人怎么能沉浸于儿女私情。如果为了国家,他愿意舍下那份感情,包括那感情中的苏长安。 楚辛知道苏长安的心里,装着的是那个人叫韩洛。那么借她的手来结束他的生命吧,他不觉得这哪里残忍,药丸给苏长安的时候,他没有内疚。一念之间,生死而已,她将选择权放到了苏长安的手里。 苏长安穿着一袭红色嫁衣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果然有一种女子,能将天地为之失色。她眉心的花钿,她浅笑的嘴唇,都让他不忍转换视线,身后是他的战士们高呼的声音。很好,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自己的爱情,高贵、美貌且善良。 楚辛以为苏长安已经将那药丸给韩洛服下,所 4ee5." >以韩洛明日只要一出城就会遇到事先的埋伏,哪里有什么妹妹,什么和亲。即使韩洛不中埋伏,早就预备好的“妹妹”会暴毙而亡,那到时一切都会指..向韩洛,他不得不以死谢罪。世间的计谋,真是美妙。 苏长安从此以后便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他要宠溺她,让她享受这世间女子都无法比拟的宠爱。 从抱月楼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二两锅贴,与他的身份对比得颇为鲜明。听见随从说王后去了嫁车中看了她的随身侍女时,楚辛打心底里涌上一丝不祥。流云的突然身体不适他没有多想,苏长安的过分热情他也没有多想,以为那是一个女子因嫁人而激动、性情改变所致。他还没有走到嫁车,就听见身后的惊呼,他不想转过身去,不想见到那人的样子,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这个人—韩洛! 楚辛这时候十分赞同父亲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人是傻子。谁说得准他与韩洛之间,究竟谁是黄雀?不过也好,他终于可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韩氏剑法。 曾经在华夏游学过三年的楚辛,对此早有听闻,并且多次想象,这样的剑法该是如何锋芒毕露。直到真正交手的时候,他才算是领略了一些。如同王者一般,他们的霸气不是表露在面上的,那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又能随风潜入夜的气场,叫你欲罢不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咄咄逼人的招式已经完全处于了被动的状态,他从进攻变成了胶着,随即再变成了抵挡,然后……他知道自己赢不了了。 赢不了,楚辛不认为自己的世界有输这个字。 长乐宫的那位主子离世的消息遍布了整个华夏国,楚辛想这也是个可敬的女人,为了达到权利的巅峰,她已经疯了。 苏长安的受伤是华楚之战后才听说的。意料之中的是,苏长安没有给韩洛服下那枚药丸;意料之外的是,苏长安易容成自己去受死。 遇见是两个人的缘分,离开是一个人的命运。苏长安,你就是这样与我告别的吗? 离楚国越近,他的心里就越空,有些话总是在他脑海中盘旋,挥散不去。 “我叫曾美丽,再见。” “楚辛,真巧……你也散步啊?哈哈……”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救命之恩而已……” “我不在乎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公主的身份,因为我不喜欢你。” …… 楚辛觉得有什么落下了,却又说不清,世间儿女千千万,难道不许自己换?他不信,找不到一个女子来代替苏长安。 番外之楚云安 抱月楼今儿迎来了一位大爷。这爷的大字,不是生在身材高大,也不是胜在侍从甚多,相反,他的背稍稍有些佝偻,头发中夹杂着一些白发,还有些乱,孤身一人,走路还有些颠簸。 抱月楼的小二是何等见风使舵的人,一边招呼了本店的几个护卫就要将他劝走。之所以是劝不是赶,因为这人虽然不是华服着身,却是有种气势,这气势不需要用衣服衬着,反而使他看起来像一位从赌场输了一场的公子,终究是富贵人家的身份。 所以小二客气道:“公子已经醉了,不如让咱抱月楼的小的们送您回去。”言语中虽然客气,却不难听出驱赶之意。 那人冷笑了一声,满身的酒气,然后推了一把上前要搀扶他的护卫道:“今天我包场,让你的客人们都走,现在、立刻、马上……走!” 小二正要再劝,掌柜的出来赔着笑脸道:“公子这么看得起抱月楼不如改天再来,您看……” 他垂在额前的碎发中有种不屑的眼神,然后手肘搁在了掌柜的肩上,一边又腾出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金.子道:“我包场……” 掌柜道:“公子醉了,我差人送您……” 楚云安又掏出了一锭金子道:“我包场……” 掌柜道:“公子不是不知道抱月楼的规矩……” 楚云安又掏出了一锭金子道:“我包场……” 掌柜道:“公子您……您喝多了……” 楚云安冷笑了一声,再给了一锭金子道:“我包场……” 掌柜对一边的小二道:“今天抱月楼整修,让客人们早些散了吧……” 楚云安在掌柜的笑脸相迎中进了大堂,比起十六年前,这大堂亮堂了许多,许多摆设也更精致些。他推开了掌柜,踉跄走藏书网到了大堂正中,仰头转了一圈。 梦里,他来过很多次。 一切如旧,却又一切都变了。 他将一叠钱票放到了那因为客人一下子走光了而满脸惊愕的庄先生面前道:“庄先生,别来无恙……” 那庄先生也不知道眼前是何方神圣,只晓得这罕见的包场注定他不是一般人—他是有钱人。于是连忙拱了拱手道:“公子包了场,想听在下讲什么戏?”说完便不动声色地将递过来的钱票收入了怀中。 楚云安就近找了个地儿坐下,拍了桌子叫道:“小二,上酒!” 小二哈着腰端来一壶热酒道:“上等的梨花愁,客官,您慢用。” “梨花愁,梨花愁……”楚云安抬起头来对庄先生道,“庄先生,我今天想点个庄先生最拿手的话本子,便是长公主当年遇到楚国皇子的那出。今夜,我只听这一出。” 庄先生惊案一落,缓缓说道:“长安秋天,云高风轻,那时候长公主年方二八,生得俊俏,自幼皇家长大,气质风度更是不用说。这日她男扮女装来到牡丹阁,正好遇到一位花魁的春宵彩头,一时间觉得十分好奇,也出了价,不想一轮轮地竞争下来,与对面厢房的公子成了最后的对手。 那公子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似乎能勾起他兴趣的,不是当日的花魁,而是对面俊俏的小公子。 他一早就识得她的女儿身,她却蒙在鼓里叫得起劲,一个年少,一个无瑕……” 楚云安推开杯子,就着酒壶仰头喝了起来,听到此处突然被这梨花愁呛的猛烈的咳嗽:“好……好酒……”他赞叹道,却不知怎地流下两行清泪。 我已经不是帝王,你到哪里去了? 庄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并未受到他咳嗽的影响,将这个故事演绎得很对得起他的价格。而听书的人却趴在了桌子上,窗口渗进来的风拂动了他日益斑白的双鬓。他微微张开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初遇她的时候,四周满堂喝彩?99lib?,人影攒动,她学着公子哥儿的模样真真俏皮。 “那位公子你和我还要争吗,在下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楚云安的嘴角翘起一丝笑意,屋外 98ce." >风声呼呼作响,偶尔飘落进来几片雪花,越发衬着庄先生的声音别样响亮。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抹红,红得叫人心醉,红得叫人不忍。他很想告诉她,长安一别,他再也不见任何女子起舞,他拼了命想将她忘却,却真真是应了那舞蹈的名字—一世无双。?99lib. “一世无双……无双……”他喃喃道,像一个华丽而可怖的梦魇。 耳边响起了宫廷的丝竹声,有个穿着红衣的女子进来道:“听闻国君要走,以舞送行,祝国君福寿安康,享尽一人之乐。” “皇帝哥哥,我与苏挥将军,青梅竹马,如今他凯旋,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请皇兄恩准我嫁给他。” …… 那些话至今记起,分毫不差。 楚云安嘴角的笑容显得酸苦起来,他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却是跌跌撞撞。一直垂手而立的小二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他却挥手让他走开。 “长公主三尺白绫,香魂消散,只是那十里长坡梨花纷飞,每年春末夏初,总是一道风景……”庄先生的声音不因唯一的听众离席而停止。 他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战争,他眼睁睁看见苏挥身中数箭,心中有难掩的快意。他就是要那人死,他有什么资格来拥有一国的公主,况且那公主还是自己心爱的人,别说公主,就连华夏都应该是他囊中之物。当初他满怀野心,不愿意让越洛背负叛国的名声,他一早就知道,华楚一战,必不可免,与其让她届时两边为难,不如等他将来一举拿下华夏,将这江山作为聘礼,迎娶他心爱的女子,哪怕她已为人妻。 他命人抓来苏挥身边的小将,原以为苏挥背水一战留下了什么战策。 那小将却抵死不说,直到他要威胁鞭尸,那小将才道:“长公主薨,苏将军让我将他葬在十里梨花坡……” 长公主薨……长公主薨……长公主薨…… 那华夏对他有何意义?他一个没有站稳,只觉得这天格外的冷。 华楚两国,从此雁门为界,互不相犯! 华楚,十六年,安。 他推开门口的小二,一路出了抱月楼,走到拐角处,突然像个年少的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身后有胡琴声,依依呀呀。 抱月楼内的庄先生却没有停止,他收了这位听客的钱财,那便是要守承诺说一夜的。于是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惊案一落,声音抑扬顿挫起来:“长安秋天,云高风轻,那时候长公主年方二八,生得俊俏,自幼皇家长大,气质风度更是不用说。这日她男扮女装来到牡丹阁,正好遇到一位花魁的春宵彩头,一时间觉得十分亲切,也出了价,不想一轮轮地竞争下来,与对面厢房的公子成了最后的对手。 “那公子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似乎能勾起他兴趣的,不是当日的花魁,而是对面俊俏的小公子。他一早就识得她的女儿身,她却蒙在鼓里叫得起劲,一个年少,一个无瑕……”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