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地火明夷2·海啸之卷》
第一章 迫不及待
一骑马飞也似的到了思然可汗金帐前,骑者跳下马来,在帐前跪下,大声道:“大汗,中原军败了!败了!”虽然这消息与仆固部没有直接关系,但此人的声音还是极为急迫。
金帐里,思然可汗和台吉赫连突利正在议事,听得这个消息,他们同时走了出来,叫道:“真的?”
那人抬起头道:“真的,大汗,中原军已经全军撤退,极其狼狈。”
败北当然是狼狈的,尤其是输了这种必胜的仗。思然可汗抹了下嘴唇,还没说出什么来,赫连突利道:“好吧,你先去歇息。”转身又对思然可汗道:“大汗,接下来那薛庭轩就该来献功了。”
当初因为仆固部被共和军胁迫前来攻打楚都城,因此赫连突利与薛庭轩有过密约,这一战胜利后,双方既往不咎,五德营取得的一部分战利品也要贴补给仆固部。思然可汗乐不可支,回帐中坐好,便道:“薛元帅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突利,你不高兴?”他见赫连突利毫无喜色,心中不觉有点诧异。围困楚都城的五万中原共和军因为粮草不继,又不能一举攻破楚都城,最终全军溃散。共和军发兵时,曾经用计策劫持了思然可汗,迫使仆固部众随共和军一同行动。战事初起时,仆固部与楚都城的五德营也曾交战过,互有死伤,但后来仆固部台吉、思然可汗的妹夫赫连突利用计将思然可汗劫回,仆固部从而退出了与共和军战阵,也因此避免了那场大溃败。只是退出共和军后,思然可汗心有余悸,当真惶惶不可终日。仆固部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公然与共和军为敌,一旦共和军消灭了五德营,第二个目标势必就是仆固部。当时赫连突利却很有信心,说共和军不能轻易取胜,就算胜也是惨胜,没有立刻向仆固部问罪的实力,所以不必担心。现在那支不可一世的中原军果然奇迹般地败北,对仆固部无疑是个好消息,他却没想到赫连突利似乎更担忧了。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道:“这其实是最不好的消息。”
思然可汗诧道:“难道比中原皇帝的军队胜了更不好吗?”
赫连突利叹道:“五德营不是等闲之辈。这一战得胜,他们羽翼便成。大汗,只怕将来的西原尽是五德营的天下了。”
西原两大部落,最大的部落是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乃是世仇。这一战中,阿史那部完全站在五德营一边,最后还派了军队助战。以前仆固部虽然实力比不上阿史那部,但由于相距遥远,加上双方互有顾忌,因此维持着平衡。但现在这平衡已被打破,一旦阿史那部与五德营联手,仆固部的末日也就到了。思然可汗皱起了眉,喃喃道:“他们会向我们动手?不错,他们与阿史那部可要亲近得多啊。”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这话赫连突利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位大汗心中搁不住事,只怕会乱了方寸。他笑了笑道:“那只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只消小心应付,谅他们还不敢如此。”
辞别了思九九藏书然可汗,赫连突利回到自己帐中,心中仍在想着这件事。虽然自己向思然可汗说五德营羽翼已成,其实这话有点危言耸听。尽管早预料到中原军不会轻易取胜,但五德营这场出乎意料的全胜改变了西原的实力格局,他们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为西原足以与阿史那部与仆固部鼎足抗衡的第三个强者。仆固部距五德营近,距阿史那部远,阿史那部肯定有立刻对付仆固部之心,但这样一来只会让五德营和仆固部两败俱伤,薛庭轩这人非同小可,不可能看不出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是不会同意的。所以,眼前不用担心。何况,五德营也不是吃素的,阿史那部想把他们当成刀枪来使,最终吃苦头的定然是自己。所以仆固部与五德营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距离,地位超然,未尝不是件好事。接下来,应该安排薛庭轩的死期了,只是更难的是要避免让没有薛庭轩的五德营落入阿史那部的掌握。
赫连突利的妻子阿佳格格在烛下补着一件衣服。她咬断了线头,见丈夫还想得出神,柔声道:“突利,你早点歇息吧,天都黑了。”
赫连突利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阿佳,你也别太辛苦了。”这些天他每天都殚精竭虑,对什么人都必须全力以赴,当真有种力不从心之感,只有对着妻子时才感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的轻松。
阿佳格格将衣服披在他身上,嗔道:“你啊,整天都想东想西,克兰却跟你完全两个样,什么事都不肯想。”
赫连突利的儿子名叫赫连克兰,今年才十三岁。父亲是个足智多谋之人,但赫连克兰却似乎更像思然可汗,整天舞刀弄枪,只知打猎游玩,连中原话都不肯学。赫连突利听妻子谈到儿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生子当如薛庭轩,可上天偏生没有赐给自己一个继承自己头脑的儿子。如果自己不在世上,还有谁能够辅佐思然可汗度过这个难关?部族中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全是世袭的贵族,一个比一个没用,先前共和军劫持思然可汗,他们真如睡里梦里,一点忙都帮不上。自己已上了年纪,二十年后,还有谁能是薛庭轩的对手?
阿佳格格见丈夫的脸色一下又变得阴沉起来,只道自己提到儿子,丈夫又对儿子只知玩耍而不满,忙道:“克兰还小呢,再过几年,说不定他会跟你差不多。”
赫连突利叹了口气,低声道:“克兰不笨,将来也会有出息,只是,他肯定不会是薛庭轩的对手。”
阿佳格格一怔,也低低道:“薛元帅?将来他会对我们部族不利?”
赫连突利道:“此人狼子野心,肯定有这个心。好在他对阿史那部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所以我们才能一直平安。要是他甘于为定义可汗前驱,只怕……”
他话未说话,已打了个寒战。假如薛庭轩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在西原立下脚来,愿意为阿史那部所用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对仆固部下手了。阿佳格格见赫连突利说得如此郑重,低低道:“这人既然这么坏,为什么不让人早点将他暗中哈喇了?”
赫连突利正想说,阿佳格格忽然又自问自答地道:“唔,是了,以前是要靠他们来阻挡中原皇帝兵马,不能杀他。不过,现在应该是时机了。”
赫连突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杀掉薛庭轩,这念头赫连突利第一次见到薛庭轩时就有了,但他也知道当时还不是时机。当初五德营实力尚弱,向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双方同时修好,如果在那个时候暗杀了薛庭轩,中原军就会把首要目标指向仆固部,现在仆固部只怕就已经成了中原的一个附庸了。而现在五德营两次击败中原军,声势大振,如果再不杀了他,将来的五德营就会是个无法对付的对手,因此要杀薛庭轩,现在是唯一的时机。可是这个念头他还只是在心里斟酌,谁都没说过,却没想到妻子居然已看出了这一点。他道:“阿佳,你怎么想这些?”
阿佳格格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一笑,道:“我也是乱说的。突利,睡吧。”
赫连突利躺下了,心里仍然在打着转。杀了薛庭轩,现在的确是唯一的时机,如此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五德营羽翼丰满,就算杀了薛庭轩也没用了。
如果说赫连突利一直都打不定主意,那么妻子这句话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思然可汗一定尚未发现,仆固部已面临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了。上个月二十日,阿史那部发兵三万,增援楚都城。中原兵正是因为这个消息决定退兵,但中原兵溃败之后,那支阿史那部援兵并没有退回去,而是马上要薛庭轩前去迎亲。阿史那钵古打的主意,无疑是顺手牵羊之计。趁着五德营和仆固部都是元气未复,迫使双方再度交手,得利的就是阿史那部。这条计策,简直就是先前中原军的翻版,只是方向掉了个头。
薛庭轩肯定能看破这条计,但他又能如何对付?阿史那钵古只消不宣而战,直接向仆固部攻来,五德营就不能置身事外。这才是仆固部迫在眉睫的危机,比先前思然可汗被共和军挟持更要危险百倍。究竟要如何破解?
现在,是该动用狼旗军的时候了。
狼旗军,是在西原西北一带活动的一个神秘的小部落。虽然就在阿史那部周围活动,却从来不与阿史那部联系,即使偶尔相遇,那些人总是沉默不语,转身便走,因此阿史那部对他们也根本没有在意。
西原这一类少则十余、多则百来人的小部落其实有不少,有些是因为与族中长老发生了矛盾后分了出来,有些则是遭到攻击后的残余。这么小的部落当然不能长存,日久之下不是被人消灭,就是自生自灭,融入其他部族中,因此阿史那部上下谁也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只是谁也不知道,狼旗军其实是赫连突利在七年前亲手选拔的一支精锐。从成立的第一天起,赫连突利就告诉他们,这一生必须生活在黑暗之中,告别所有的一切,因此就算是思然可汗都不知道自己属下还有这样一拔人马。
赫连突利训练这支人马,本来就是要对付阿史那钵古的。赫连突利目光如炬,心知定义可汗这个族弟才是自己真正的大敌,但此人乖觉之极,从不落单,因此这几年来狼旗军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而现在薛庭轩要和阿史那钵古结为翁婿,势必会去迎亲,在此时动手,运气好的话甚至能一举两得,连同钵古一起干掉。
赫连突利脑海中已勾勒出行动的各个步骤了。薛庭轩和阿史那钵古这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对于狼旗军这支早在薛庭轩来到西原之前就已存在的势力,他们谁也不会起疑的。事成之后,再放出风声,说狼旗军其实是阿昌部的一个分支。阿昌部当初的族长哈拉虎曾被称为“西原第一勇者”,性情暴躁无谋,结果中了五德营的圈套,举族被灭,而最终屠灭他们的正是仆固部。这样,仆固部就可以解脱嫌疑了。
黑暗中,赫边突利默默地笑了起来。
※※※
“薛元帅!”
薛庭轩带着金枪班从城头走过时,看到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欢呼起来。虽然陈老将军在这一战中去世,但薛元帅的战功使得人们有了比陈忠在世时更强百倍的信心。每个人都觉得,只消有薛庭轩在,楚都城就能屹立不倒。
薛庭轩微笑示意,在金枪班簇拥下进入了帅府。帅府中诸将早已守候,见薛庭轩进来,全都齐齐站立,高声道:“薛元帅!”
艰苦卓绝的一战终于胜利了。这一战,五德营损失了近千人,更失去了陈忠、文士成、尚明封、罗兆玄诸将,依附于楚都城的四部损失更惨重,兵马几乎失去了一半。不过同时,五德营又得到了千余降兵,所以从兵力上损失并不大,更何况这一战使得楚都城火枪骑这支亘古未有的奇兵名震天下,西原各部更是奉若神明,四部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在共和军大溃败后的几天内,许多小部落生怕得罪了这支连中原皇帝的大兵都能打败的军队,因此那几天前来向五德营献礼修好的部落首领络绎不绝。到现在,总算可以清静下来了,楚都城的一切也该重新步入正轨。
薛庭轩扫视了一下帅府诸将。五德营廉字营统领文士成战死,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名叫李越辰,在新晋将领中亦属智将。而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四部首领更是直接侧身诸将之中,已算五德营嫡系将领了。薛庭轩微微笑了笑,道:“诸位,请坐。”
一干人刚坐下,脱克兹部的族长安多便大声道:“薛元帅,您马上就要大婚了,先恭喜您啊。”脱克兹部的族长原是他堂兄撒林。因为在共和军袭来之时,撒林不愿与五德营共进退,而安多这人颇有野心,薛庭轩便撺掇他杀了撒林自立。在安多看来,自己为脱克兹部立下奇功,使脱克兹部和五德营的关系亦进了一层,大为自得。他这般一说,四部中另三部族长亦争相道贺。
薛庭轩微笑首答礼道:“多谢诸位大人。”
寒暄了一阵,接下来便是正事。这会议其实是分派战利品,因为西原铁匠极少,平时用的东西连缝衣针都要从中原输来,铁器甚是贵重。此次共和军溃败,辎重武器弃下不计其数,四部能得到的也有不少。薛庭轩倒不小气,给四部的战利品也很是丰厚。
待会议结束,只有苑可珍与司徒郁两人留了下来。现在的五德营武将远多于文臣,这两人的地位更加重要。待众人一走,苑可珍已急不可耐地说:“薛帅,阿史那部已让你去迎亲了,你该怎么应付?”
阿史那部定会以保护为名,要求在五德营驻军。这才是薛庭轩今天要商议的正事。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只怕不堪收拾。苑可珍和司徒郁二人都是多智之人,这一点早已看清,苑可珍更是在当初定下结亲之议时就已提出这一点,但薛庭轩一直没有回答。可是到了现在,这个问题再不能回避了,苑可珍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对付。
薛庭轩看了他们一眼,微笑道:“苑先生,司徒先生,你们说,如何回答为好?”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道:“薛帅,我想,是不是向阿史那部提出,楚都城城小地狭,不堪养兵……”
苑可珍叹了口气,“司徒兄,他们也猜到会有这一点,说一切给养都由他们自己承担,只为保护好忽兰格格。”
司徒郁刚从四部巡视回来,听得苑可珍这样说,他也不禁无语。那阿史那钵古是个不下于赫连突利之人,一样不好对付,这些事他一定已考虑周到。现在名为保护忽兰而驻军数百,用不了多久,后继源源不断而来,就算现在与阿史那部.99lib.不至于翻脸,但楚都城虚实也要尽归他们所知,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司徒郁不由一怔,小声道:“他们是想慢慢地反客为主?”
薛庭轩冷笑道:“正是。不过,不是慢慢,而是马上就下手。”
苑可珍与司徒郁吃了一惊,同时失声道:“马上?”
“不错。他们已经准备向仆固部动手,所以要迫使我们立刻动手。”
五德营虽然取得了一个大胜,但自己的损失亦不小。固然收降了不少降兵,可是要磨合亦不是短时间的事。假如这个时候阿史那部向仆固部发动攻击,结果定然是五德营与仆固部两败俱伤,阿史那部从此独霸西原。苑可珍道:“他们真会这样做?可是他们现在在这儿的兵力不足以挑战仆固部。”
仆固部有三万兵马。虽然曾被共和军裹胁着攻打楚都城,但损失并不太大。而阿史那部以增援楚都城为名,发兵三万,远道而来,若没有楚都城做基地,同样不能去与仆固部争锋。薛庭轩道:“他们要的,就是把我们也卷进去,所以才打这个主意。一旦我去迎亲,这支兵马可以随便找个名目与仆固部发生冲突,这样就迫使五德营与仆固部交战了。”
苑可珍和司徒郁倒吸了一口凉气,司徒郁道:“这……这不就是共和军的故技吗?”
将薛庭轩软禁为人质,让五德营充当攻击仆固部的先头部队,这的确与共和军先前所用之计一般无二。薛庭轩又冷笑了一下,道:“正是。阿史那钵古也当真不择手段。”
说起不择手段,薛帅你也当仁不让。司徒郁在肚里嘀咕了一句,问道:“薛帅,要怎么对付?”
薛庭轩道:“将计就计。”
苑可珍诧道:“将计就计?”
薛庭轩点了点头,“正是。阿史那钵古是借着保护他女儿为名,想在楚都城驻军,但假如他没这个理由,这计策就唱不下去了。”
司徒郁和苑可珍都吃了一惊。司徒郁道:“薛帅,你是要入赘阿史那部?”
薛庭轩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一副愕然的样子,笑道:“正是。”
薛庭轩身为五德营大帅,居然肯离开楚都城,入赘阿史那部,阿史那钵古肯定不会想到,那时他99lib?也提不出在楚都城驻军的理由来了。苑可珍急道:“可是,薛帅,你这一走,这里有谁主持?”
“共和军这两年里已不可能再次来犯了,何况我也不可能长住阿史那部。”他见苑可珍和司徒郁还要说什么,扬了扬手道,“不必再说了,我已想过多次,要破解阿史那钵古这条绝后计,唯有如此。”
苑可珍看了看帅府中堂所供灵位,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陈老将军不在世了。”
薛庭轩见他提起陈忠,不禁也有些黯然。这个计划早在阿史那钵古提议要招他为婿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当时他已经看破了阿史那钵古的用心。只是当时他想着,自己就算走了,有陈忠这个五德营宿将坐镇,并无大碍,自己解了燃眉之急后再伺机回来。可是陈忠却在刚过去的一战中去世,多少有点打乱了他的安排。他压低了声音道:“所以,现在有件事就必须要办了。”
苑可珍和司徒郁又是一怔,心想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迫?他们看着薛庭轩,薛庭轩也看着他们,半晌,才小声道:“除掉赫连突利。”
薛庭轩一走,又不再有共和军的压力,赫连突利肯定就会向五德营下手。虽然现在留着赫连突利还可以牵制阿史那部,可是万事终无两全,权衡之下,现在确实已是除去赫连突利的时机。苑可珍与司徒郁都知道这个对手对五德营的威胁有多大,精神为之一振,苑可珍小声道:“薛帅,具体应该怎么做?”
薛庭轩嘴角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一箭双雕。”
就在五德营帅府中这三人正在密谋的同时,仆固部有一骑也秘密出发了。
那是赫连突利派出的一个亲信。目的,就是一直在西原行踪不定的狼旗军。
※※※
自新二十五年,也就是共和二十二年的一月二十一日黄昏,阿史那部增援楚都城的援军三万抵达楚都城西三十余里,主将是台吉阿史那钵古,副将左贤王阿史那唆罗。
此时的阿史那钵古坐在行军帐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十七日那天,共和军远征军彻底崩溃,全军溃逃,听到这个消息时,阿史那钵古不禁愕然。他没料到共和军居然先前撤退,而薛庭轩也居然独自突击了,心中不禁有种被薛庭轩和共和军一同摆了一道的恼怒。
薛庭轩这小子,仍然怀有异心。阿史那钵古出动了整个部族五分之三的兵力,为的不仅仅是击溃共和军,更是想趁机解决掉仆固部,一举平定西原。只是这样一来,最佳时机已经错失,现在再进发的话,就失去了出其不意之效,等如告诉仆固部和五德营自己的真正用心。阿史那钵古纵然足智多谋,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正在这时,帐外有个亲兵大声禀道:“钵古大人,薛元帅来了!”
阿史那钵古以为自己听错了,站起来道:“是薛元帅派人来了?”
“是薛元帅来了。”
那亲兵重复了一遍。阿史那钵古的心里为之一震。薛庭轩打的什么主意?
暮色中,几骑马正向阿史那钵古的行帐走来,当先一匹正是玉花骢。薛庭轩到得帐前,翻身下马,单膝行了一礼道:“钵古大人,五德营薛庭轩有礼。”
阿史那钵古的脸上已是满面春风,一把挽住他笑道:“庭轩,我已听说你们打胜了的事,看来我是白忙了一趟。来,来,进去说。”
薛庭轩又行了一礼道:“这都是托大汗和钵古大人之福。”他扭头对身后的金枪班道:“你们守在外面,我有事要和钵古大人商议。”
阿史那钵古面色不变,心里却已打了个突。薛庭轩不是等闲之辈,当然也看得破自己的用意,这一点他根本不怀疑。此事心照不宣,那么薛庭轩要商议的到底是什么?一时间,阿史那钵古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人。
一进帐里,薛庭轩仍是声色不动,又向阿史那钵古行了一礼道:“此次庭轩能侥幸击退叛军来袭,实是有赖岳丈大人之助,庭轩在此拜谢大人再造之德。”
阿史那钵古见薛庭轩再三行礼,心中更是忐忑,脸上却也一样的不动声色,扶起他道:“贤婿,不必多礼了。眼下共和叛军已退,不知贤婿该如何对付思然那贼子?”
薛庭轩见他声音舒缓平和,眼里却是目光灼灼,心道:终于来了。阿史那钵古这等单刀直入,迫使自己表明态度,却让他多少有点不安。好在他谋划已定,并不惊慌,低声道:“岳丈,思然那贼子定要对付,只是眼下却有三不可。”
阿史那钵古诧道:“是吗?不知是哪三不可?”
薛庭轩道:“岳丈劳师远征,而仆固部以逸待劳,此为一不可。”
阿史那钵古笑道:“这个贤婿不必担心,我阿史那部勇士纵然三日不食,一样可以上马冲杀。”他听得薛庭轩第一个理由便是这等明摆着的推诿,心中多了几分恼怒,却也放下了心,忖道:就算你说破了天,我也要让你与仆固部当场反目。五德营一直和仆固部缠夹不清,他对此自是一清二楚。以前尚可容忍,但现在五德营可以说是和仆固部一起击退共和军的,再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深下去,只怕不堪设想,因此阿史那钵古最迫切的便是破坏两者之间的关系。
薛庭轩语气仍是不变,接道:“共和叛军此战虽败,但元气未伤,只怕两三年内仍要卷土重来。此次叛军已与仆固部反目,若眼下将仆固部消灭,实是替叛军了却一桩心事了。”
阿史那钵古更是恼怒,心道:我要的便是这等。你这小子真以为我不知你与仆固部也在暗通款曲吗?不把他们消灭了,我部也要多一桩心事。他虽然着恼,可是脸上依然平静异常,道:“贤婿此言差矣。仆固部惯会两面三刀,未必会与叛军长久为敌。”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岳丈明鉴,仆固部确是惯会两面三刀,因此小婿实在有点担心,岳丈大兵轻出,若是仆固部此时突击贵部,岂不是大势去矣?”
这话一出,阿史那钵古只觉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底一阵冰凉,忖道:这小子……这小子在威胁我?虽然自己将部中五分之三的战士带了出来,但仆固部若要远袭阿史那部本阵,非倾巢而出不可。他们敢这样做的话,自己就先行抄了他后路,让仆固部片甲不留。可是这样的话就必须有楚都城的配合,假如五德营反而拦阻阿史那部,仆固部不再有后顾之忧,阿史那部只怕真会彻底崩溃。他越想越怕,看了一眼薛庭轩,见薛庭轩脸上诚惶诚恐、眼里却隐隐有着一股杀气。他暗道:糟了,我还是小看了他!他没有小看过薛庭轩,不然也不会把女儿真个许配给他来拉拢了,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发现自己将薛庭轩看得太简单了。这年轻人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为了达成目的,他一定会不择手段,所谓的翁婿之亲,只怕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笑了一声,只觉笑声已不自觉地有点发干,沉声道:“贤婿,只是仆固部当真如此,那你的五德营只怕要先受其殃。”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眼里闪过一丝怯意,心知他定已明白自己话中深意。阿史那钵古这话,其实是说,假如自己当真敢如此,那么他就会豁出去灭族之祸,也要将五德营拿下。他道:“岳丈过虑了。以岳丈明鉴,仆固部最可畏者是何人?”
阿史那钵古心道:这小子这样说又要干什么?他深谋远虑,有识人之能,岂会不知道仆固部的赫连突利之能,只是嘴上却道:“那自是思然那贼子了。”
见阿史那钵古直到现在还要闪烁其词,薛庭轩心里也不禁有一丝怒意。但他现在越发深沉,当真有惊雷疾电之前而不动声色之能,微笑道:“思然可汗确是可畏,为解后顾之忧,不如派人将他刺杀,这样仆固部便群龙无首、不战自乱了。”
阿史那钵古只觉心中一阵烦乱。薛庭轩要说什么话他岂会不知,虽然思然可汗本身不足畏惧,但他毕竟是仆固部首领,如果真能暗杀了他,当然会让仆固部大乱。只是其一,暗杀思然可汗谈何容易;第二,假如当真成功,赫连突利上位,仆固部将会更难对付;还有第三,薛庭轩明摆着是二虎竞食之计,当真派了人去暗杀,他有九.99lib.成会暗中先行通报仆固部卖好,使得仆固部与阿史那部的冲突加剧,五德营却两面做好人,从中取利。只是薛庭轩这样说来,阿史那钵古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
薛庭轩见他语塞,暗自好笑,心道不能将他逼急了。阿史那钵古不是易与之辈,不会一头钻进这种简单圈套里去,万一将他逼急了下不了台,自己也一样无法收拾。他道:“岳丈,思汗虽然可畏,但此人防备亦严,刺杀他不是轻易之事,万一不成,反而难办。当今之计,上策不是正面与其冲突,而是翦其羽翼。”
这话一出口,阿史那钵古心中便是一动。他见薛庭轩眼里有些异样,更是恍然大悟,心道:是了,此人原来已有了除去赫连突利之计,只是想借此来卖好,从我这里再取点好处。这人一货卖两家,当真精到了极点。想毕,他微笑道:“贤婿,赫连突利也不是容易被刺的,你可有什么好计?我部虽不能直接与仆固部冲突,但只要能帮得上忙,定然不遗余力。”
薛庭轩见阿史那钵古眼神一下镇定下来,心头一沉,忖道:糟了,我是得意忘形了。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用入赘阿史那部来击破阿史那钵古的反客为主之计,但也知道这实是一条不得已的下策,因此本想说动阿史那钵古,让阿史那部担当起刺杀赫连突利的全责,这样赫连突利一死,思然可汗盛怒之下,再经自己煽风点火,就会向阿史那部下手,那时阿史那部自顾不暇,自己就不必走下策离开楚都城去阿史那部入赘了。不过,自己未免有点操之过急,被阿史那钵古看破,这样便只能按原先计策来做。但这条计绝对不能通过阿史那钵古,他微笑道:“请岳丈放心,小婿已经安排。只是这条敲山震虎之计要请岳丈配合,方能天衣无缝。”
他将这条计说了,阿史那钵古听罢,心中不觉一阵阴寒,看了看薛庭轩,忖道:此人……只怕有朝一日,我要对不起忽兰了。
薛庭轩虽然看似没注意,其实阿史那钵古那一丝异样的神色早已被他捕捉在眼里。阿史那钵古一定会对自己产生杀机,这一点他早就预料到了。只是,阿史那钵古纵然看破了自己的计谋,却仍然会一头扎进去,只消消灭了赫连突利,阿史那钵古迟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包括西原在内,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将是我薛庭轩的囊中之物。薛庭轩的心中直如烈火熊熊,冲霄直上,脸上却仍然声色不动,低声道:“岳丈,你以为此计如何?”
※※※
一月二十二日清晨,前往仆固部的五德营使节团从楚都城出发,正使为五德营参谋司徒郁。作为大帅薛庭轩的左右手,加上精通西原各族语言,司徒郁做正使当然毫无疑问。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使节团副使却是脱克兹部族长安多。
在依附五德营的四部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因此在击退共和远征军一役中,脱克兹部所立功劳相应也最小。不过安多是薛庭轩一手扶持起来的,另三部也明白,所以这个任命虽然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安多骑在马上,看着周围的人等,心中又是喜又是忧。以脱克兹部这样一个小小的千人部落,居然也有一天能够和仆固部这个庞然大物平起平坐,当然全靠五德营之力,对脱克兹部的好处亦是不言而喻。因此当安多听得薛庭轩要任命自己做副使,感激得差一点要落泪。只是这一趟差事不是那么简单,薛庭轩还给了自己一个任务,这任务却是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刺杀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
当他听得薛庭轩说出这个计谋时,安多的腿都吓得软了。自己毕竟是要到仆固部的本阵中去,不管成不成功,被仆固部知道自己的用心,定然当场要被斩为肉酱。不过,薛庭轩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多少安了点心。薛庭轩说,真正行事的并不是自己,自己要做的只是给那刺客提供方便,从头至尾都会置身事外。听得薛庭轩这样一说,安多才放下心来。他这样想着,不由侧眼瞟了一下边上的司徒郁。
薛帅偷偷告诉他,司徒郁虽是自己的左右手,但他是竭力反对刺杀之议的,因此这件事一定要瞒着他。听得薛帅如此嘱托,安多更是惊喜万分。司徒郁在五德营的地位,无疑是名列前十,而这件事薛帅对自己更为信任,那岂不是说明自己在薛帅心目中地位比司徒郁更高?他原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不然也不会杀了前任族长、自己的堂兄撒林。此事若成,脱克兹部就是五德营麾下四部的首部了。五德营如旭日东升,将来不可限量,脱克兹部能靠上这样一棵大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寄人篱下,遭西原诸多不信法统的部落排挤了。一想到这个前景,安多便觉热血沸腾,恍惚中觉得自己已经取代了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的地位了。安多大汗,这个名字有一天也会在西原如雷灌耳。
“安多大人。”
司徒郁的声音打断了安多的思绪。安多连忙扭过头道:“司徒先生,有什么事吗?”心中却忖道:我也不要得意忘形,被他看破了。
司徒郁道:“仆固部和我们也是恩怨交集,此番前去,安多大人可要仔细了,不要提先前他们依附共和军之事。”
仆固部曾随同共和军前来攻打楚都城,虽然损失不大,也是受人所迫,但毕竟曾有一段时间正面为敌。现在的仆固部中,难保还会有对五德营怀有敌意之人,所以司徒郁这样交待。安多点了点头道:“这个安多明白,司徒先生放心。”
司徒郁叹了口气道:“当初仆固部被共和军所迫,有些人便死在了楚都城下。若是这些人的家属前来搅局,还是以退让为上。”
安多冷笑道:“这些人自己选错了主人,怪得谁来?司徒先生也不必多虑。”
司徒郁道:“可那些人毕竟是死了……”
安多打断了他的话道:“人终是要死的。”他心中忖道:难怪薛帅要我当心他,司徒先生实是很同情那些战死的仆固部啊。五德营与仆固部除了那一次,再无其他冲突,但脱克兹部曾遭仆固部欺凌,在安多看来,仆固部众战死,当真是活该。司徒郁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前行,一张脸上却多少有点郁郁之色。
朝行夜宿,二月五日那天,使节团已抵达仆固部营地。仆固部的惯常游牧之地是南北两个草场。这两个草场牧草肥美,又有水源,实是绝佳之地,只是被仆固部占了,旁人自不能染指。安多见离仆固部越近,周围的牧草就越是丰茂,心中妒火也就更甚,想着:有朝一日,这两块草场要归我脱克兹部所有。
由于先行派出了通报之人,当他们离得二三里的时候,仆固部中已派出人来迎接。将使节团接入仆固部里,思然可汗带着赫连突利及五明王、六长老齐来迎接。五德营这一战胜利,已经改变了西原的势力结构,当初思然可汗对五德营还有几分轻视,现在却已将五德营视作同等地位。见这些西原的霸者颇为客气地迎接,安多更是志得意满。
使节团的任务有二:一是通报五德营这一场大胜,二是感谢仆固部当初借牛之德,现在加倍归还,并赠送诸多战利品。虽然正式的大会要明天开始,但今天思然可汗还是大设了几桌宴席宴请五德营一行。这宴席规格不低,全牛全羊流水价端上来,简直就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赫连突利在席上一边慢慢啜饮着马奶酒,一边看着两个五德营使官。司徒郁与他算是熟识了,薛庭轩派他前来出使自不意外。只是作为副使的安多他却是第一次见。赫连突利极有识人之明,这脱克兹安多分明只是个平庸之辈,薛庭轩用他,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使用西原土著当成使官,其实是为了向周边那些小部落一个信号吧——看,五德营可以如此信任西原人,只要依附五德营,你们一样也可以达到这个地位——薛庭轩用任命安多这个举措向周边小部族无声地宣示,此人当真不是安于现状之人。
再不杀他,后患无穷。
现在的薛庭轩多半也已准备前往阿史那部了。去阿史那部,一般要一个多月,薛庭轩前去迎亲,总要携带礼物,可就算再慢,一个月也该到。走到半途时,狼旗军将发动一次让薛庭轩就此毕命的偷袭,然后,仆固部就竭力支持楚都城,让楚都城成为抵御阿史那部的坚实屏障。到了那时,西原就基本上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赫连突利饮酒极有节制。宴席结束后,他起身回帐。还没到家,一边突然有个亲兵快步过来,小声道:“台吉,那司徒先生求见大汗。”
司徒郁求见大汗?赫连突利不多的几分醉意一下荡然无存。他带转马,低声道:“快,跟我过去。”
司徒郁是想蛊惑思然可汗吗?虽然赫连突利不敢保证,但司徒郁在这个时候求见思然可汗,肯定不会安着好心。这个姓司徒的同样不是易与之辈,加上有薛庭轩的密计,万一思然可汗喝得醉醺醺的,被司徒郁说动,终不是好事。他带着几个亲兵快步到了金帐前,守帐武士见赫连台吉前来,却有些犹豫,上前行了一礼道:“台吉,大汗正在与司徒先生密谈。”
赫连突利叱道:“我知道,所以马上要去。”
他跳下马,撩开帘便闯了进去。一进去,便嗅到帐中满是酒味,司徒郁正坐在思然可汗近前说着什么。一见有人闯了进去,思然可汗先是愕然,待见是赫连突利,他打了个酒嗝,低声道:“突利,快过来。”
赫连突利抢上前去,道:“大汗,方才突利听得司徒先生有密事禀报,所以马上赶过来了,不知是什么事?”
思然可汗的脸上有点怒色,低声道:“司徒先生,你说吧。”
司徒郁站起来向赫连突利行了一礼,小声道:“大汗,赫连台吉,小人有罪,还祈饶恕。”
司徒郁是要反水?饶是赫连突利足智多谋,亦被弄得莫名其妙。他低低说道:“司徒先生请说,到底是什么事?”司徒郁作为使节团正使,却突然这般前来密谈,似乎除了想反叛五德营投靠仆固部,再没第二种可能了。可是赫连突利也明白,司徒郁是五德营重臣,眼下又没什么得罪薛庭轩之处,实在不太可能反叛。所以,这一定又是薛庭轩的计策。
司徒郁道:“禀大汗和赫连台吉得知,薛帅得到密报,说共和叛军对大汗有不轨之心。”
是想来挑拨啊。赫连突利心中忖道。共和军新败,会迁怒于仆固部,这一点他当然料得到,薛庭轩用这种话来挑拨思然可汗,实在不算什么妙计。只是经此一事,共和军该知道仆固部的智囊是自己,杀了思然可汗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何况眼下五德营初定,薛庭轩要迎娶阿史那钵古之女,现在若是向仆固部下手,等如给阿史那部和五德营提供机会,定不可能。他道:“是吗?不知薛帅得到的密报具体是什么。”
司徒郁先前对思然可汗一说,思然可汗登时大惊失色,而赫连突利听了却毫无异样。他暗自好笑,因为先前薛庭轩正是这般说的。虽然薛庭轩本人没在这儿,但一切如在目前,当真料事如神。他道:“禀赫连台吉,薛帅得报,中原叛军收买的,是阿史那部左贤王,此事正是他主持,很可能便要在明日大会上行动。”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嘴角终于抽了一下。仆固部有五明王、六长老,五明王为部族信奉的景教祭司,六长老则是六姓的耆老。阿史那部不像仆固部这样有六姓,全族都姓阿史那,定义可汗以下则有左右贤王,相当于仆固部的长老。台吉阿史那钵古,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左贤王阿史那唆罗,这三人是阿史那部地位最高的三大重臣。阿史那钵古大权独揽,左右贤王在部中也各自掌握一万余的兵权,此番阿史那部赴援楚都城,两个主将之一正是左贤王阿史那唆罗。阿史那唆罗被中原军收买,这件事便是赫连突利也未能查出来,没想到薛庭轩竟把这事都告诉了自己。他看着司徒郁慢慢道:“那阿史那唆罗就算被中原皇帝收买,但现在仍肯听从命令吗?”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赫连台吉,若仅是如此,他当然不会听从。但阿史那部的钵古台吉要招我家薛帅为婿,他权衡之下,便会听了。”
思然可汗方才只听得司徒郁说安多要刺杀自己,正自六神无主,听司徒郁这般说,他一怔道:“这是为什么?”
司徒郁道:“钵古在阿史那部中权势熏天,左右贤王对他一直都颇为不满。我家薛帅以为,左贤王定是因为钵古招薛帅为婿后,权势更大,因此要从中作梗。”
思然可汗诧道:“可是,唆罗要破坏此议,刺杀的该是薛帅才是,为何想要刺杀我?”
司徒郁摇了摇头道:“大汗,三足方能立稳。一旦只剩两足,便摇摇欲坠了。”
思然可汗仍是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赫连突利,见赫连突利面色凝重,心道:是了,突利也信他的话,应该没错。他对赫连突利视若股肱,知道自己这个妹夫足智多谋,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只要他认为有道理,那就一定有道理。
赫连突利心中已如惊涛骇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司徒郁说的这个秘密并非不可思议,听起来极有道理。五德营虽然新胜,收伏了不少降兵后实力大涨,但仍然尚不足与仆固部和阿史那部争锋,而仆固部在先前一战中也受到不小损失,对阿史那部来说,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对付仆固部的良机。他顿了顿,又道:“那薛帅为何将这件秘事告诉我们?”
司徒郁叹了口气道:“赫连台吉,三足方能立稳,否则我五德营又怎能立足?”
虽然思然可汗仍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司徒郁要说仆固部为阿史那部所破后五德营便不能立足,赫连突利却是一清二楚。的确,有仆固部牵制阿史那部,五德营才能在双方势力之间谋求一个位置。一旦仆固部崩溃,西原只剩阿史那部独大,五德营对阿史那部也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他又道:“薛帅探听出来,他们要怎么下手吗?”
司徒郁道:“薛帅说,左贤王多半是想嫁祸于我军,因此必要先行向大汗通报,请大汗早做防备。”
等司徒郁一告辞,思然可汗便急不可耐地小声问道:“突利,你说,司徒先生所说是真的吗?”
赫连突利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沉思,听得思然可汗这样问,他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可轻信。”顿了顿,又道,“也不可不信。”
思然可汗听他这般说,不由着急道:“突利,你这不是两头话吗?到底如何?”他对赫连突利几乎有点迷信,觉得这妹夫言无不中,明辨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像现在这样摇摆不定还是第一次看到。
赫连突利道:“大汗,当初在中原军中,我曾经探听出,那胡元帅是知道阿史那钵古要纳薛庭轩为婿之事。而且当阿史那部发兵增援,他们立刻得知了消息,及时退走,所以损失不是很大。”
共和远征军那一战最终粮草不继,兵无战心,若阿史那部赶到后他们再仓促撤军,只怕会全军覆没。但共和军撤退得相当及时,只有毕炜的后军遭到重创,前锋与中军都及时撤了回去,以至于仆固部未敢截击新败的共和军。思然可汗道:“唔唔,这怎么说?”
赫连突利道:“此事固然是胡元帅用兵有方,但他用兵再厉害,若没有及时的消息,却也做不到。因此依我之见,胡元帅在阿史那部中,定然早埋伏有细作,而且这细作地位不低,因此能得知如此机密之事。”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思然可汗也有点明白了。他道:“你是说……唆罗可能真是胡元帅的细作?”
赫连突利道:“大有可能。”
如果阿史那唆罗真的是被胡继棠收买之人,那么他奉命来刺杀思然可汗便完全说得通了。先前若不是仆固部在最关键时刻从共和军中分裂出去,共和军仍然可以从仆固部得到给养,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败北。胡继棠不是等闲之辈,吃了这般大一个亏,定然恨仆固部入骨,让阿史那唆罗谋划着刺杀思然可汗,让仆固部大乱,确有可能。但共和军新历大败,阿史那唆罗就算曾经受胡继棠收买,现在还能听从吩咐吗?司徒郁解释说那是由于阿史那钵古要招薛庭轩为婿,引起阿史那唆罗猜疑。这的确有可能,然而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赫连突利仍然不能贸然决定。
五德营,阿史那部,共和军。这三方势力都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现在,仆固部其实已经成了这三方共同的敌人,相比较而言,五德营尚属没有直接冲突的一方。现在一个圈套已经布置好了,但这个圈套到底是谁布下的、步骤如何,他仍然一无所知。司徒郁的话既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同样有可能半真半假。到底该怎么办?
释祖啊,借我天眼吧。
赫连突利在心底喃喃说着。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来的景教,景教教义中至高神释祖名为耶牟尼,称为“天眼无所不视,天耳无所不闻,天足无所不至,天心无所不知”。如果能有释祖的天眼,什么都能看清,那么再深的阴谋亦不怕了。只是赫连突利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不是释祖,并没有天眼。他思前想后,只觉头痛欲裂。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
就在赫连突利无法判断的时候,薛庭轩带着一小队人马正随着西撤的阿史那部西行。他骑在马上,向身后看了一眼。
现在赫连突利一定陷入难辨虚实的境地了。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不下香饵,难钓大鱼。诡道欺人,不是要让人相信假的,而是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正是那部《兵法心得》中的精要。把阿史那唆罗这个香饵亮给赫连突利,不怕他不上钩。
星楚,你的在天之灵仍在保佑着我。他默默地说着。
这部《兵法心得》是当初楚帅留下的。本来也给过自己一本,但自己少年时只喜舞刀弄枪,不喜兵法,所以连那本楚帅手书的本子也给弄丢了。手头这本是星楚的抄录本,上面还加了不少星楚自己的批注,这几年读来,却觉字字珠玑。进入西原后,五德营连战连捷,势力越来越大,可以说正是自己不断学习这部《兵法心得》的成果。
不过,兵法终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能够活用兵法,自己亦可称得上名将了。薛庭轩想着,心中不由踌躇满志。
这时,一个金枪班过来道:“薛帅,打尖了。”
因为他们是跟随大军西行,也只能随着阿史那部的节奏打尖。薛庭轩回头看了看队中的一辆大车,道:“那人如何?”
那金枪班道:“还好,他的身体极是强健。”
薛庭轩笑了笑,跳下马,走到车前。这辆大车的车帘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拉开车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人气色还好,只是一条腿缠满了绷带,显然受伤极重,手腕上更是套着精钢镣铐。见薛庭轩进来,这人抬头看了看,低低道:“薛元帅,我已如此,你仍然不放心我么?”
薛庭轩叹了口气道:“阁下武艺超群,薛某实在不敢大意。”
这人冷笑了一下道:“想必你把我知道的东西都挖出来后,就要杀我了?”
薛庭轩仍是淡淡一笑道:“这个便要看阁下合不合作了。趁现在有空,给我讲讲大统制之事吧,北斗兄。”
第二章 我命由天
阿佳格格被一个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迷迷糊糊地只道已是天明,但一睁眼却见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她伸手摸了摸边上,忽觉丈夫并没在身边,不由一惊,正想发问,却听有个人低低道:“是吗?好吧,你辛苦了。”
那正是赫连突利的声音。赫连突利连衣服都没脱过,此时才走过来。阿佳格格见丈夫很是疲倦,不由心疼,披衣起身道:“突利,你一直没睡吗?”
听得妻子的声音,赫连突利笑了笑道:“阿佳,我吵醒了你吗?睡吧,我也要睡了。”
阿佳格格道:“出什么事了?”
赫连突利道:“今天,五德营的司徒郁前来密报,说明日大会之上,有人会行刺大汗。”
阿佳格格吓了一跳,叫道:“真的吗?那让八犬加倍小心。”
赫连突利道:“这个自然。不过,行刺有九成是假。”
阿佳格格又是一怔,马上道:“五德营想要我们和阿史那部火拼?”
赫连突利小小吃了一惊,笑道:“阿佳,你比大汗的脑子快多啦。”
阿史那部和仆固部本来就是世仇,双方火拼毫不意外,只是双方互有顾忌,所以才能相安无事。现在,五德营这支突然进入西原的力量打破了暂时的均势,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却如铁钳的两个钳口紧紧夹着他们,他们想要打开局面,只有挑拨双方互斗。现在,共和军已经败退,五德营不再有后顾之忧,势必就要开始新一轮的策划了。只是赫连突利一直觉得,眼下阿史那部出手的话,五德营并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所以一直不相信薛庭轩会选在这个时候出手。当他派出的细作回来报告说,阿史那钵古所率增援军已在秘密班师,他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薛庭轩的计策。
这一次,其实和上次如出一辙。那次薛庭轩派死士冒称是前来散播畜疫的中原细作,迫使自己表态站在五德营一边,从而使中原军出奇计劫持了思然可汗,让仆固部当前驱攻打楚都城,最后自己再趁机夺回思然可汗,这样一来仆固部与共和军彻底决裂,完全解决了共和军和仆固部联手这个五德营的心腹之患。那条计环环相扣,自己明明看得清楚,却又不得不跟着薛庭轩的脚步走,究其本原,实是自己远不如薛庭轩般不择手段。而这一次,薛庭轩又让人假冒奉阿史那唆罗之命前来行刺,迫使自己第二次表态。阿史那唆罗被胡继棠收买,恐怕是真的,但阿史那唆罗已绝对不可能再听从共和军之命来行刺思然可汗了。薛庭轩想要的,是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两败俱伤。与其说是阿史那唆罗想要刺杀思然可汗,兀宁说这是薛庭轩想要自己这样去觉得。本来中原军败退后,由于双方都和五德营有联系,无形中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敌对立场缓和了不少,而薛庭轩的用意,正是让仆固部和阿史那部立刻发生规模不太大的冲突,不希望双方减少敌意。
他想到这儿,再睡不着了。阿佳格格见丈夫仍然不脱衣上床,欠起身小声道:“突利,你还在想什么呢?”
赫连突利勉强笑了笑:“没什么,睡吧。”
他躺下了,心中却依然不能有片刻平静。薛庭轩这人当真是不择手段。现在阿史那部的增援军刚到,因为共和军已经败退,如果任由他们驻扎,阿史那部便要在楚都城反客为主,所以对于薛庭轩而言,这个时候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发生火拼实是最好不过的情况。一来可以让两部实力大减,阿史那部无暇顾及五德营;二来他也不必再践前约去成为阿史那钵古的女婿。第三,则是向周边那些小部落宣告,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是言而无信、不顾信义之辈,只有他五德营,因为顾及到与双方的睦邻关系,只好置身事外。等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冲突结束后,不论谁胜谁负,西原列第一位的都将是五德营了。此人出手如风如电,简直不让人有喘息之机,赫连突利越来越觉得,不尽快干掉他,便要后患无穷。
薛庭轩能逃过狼旗军的突袭吗?
狼旗军的实力,赫连突利很清楚。这支人马是他苦心打造出来的,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勇猛无匹的强者。可是狼旗军要对付的不是寻常人,而是他所见过的最狡诈、最危险的人物。就算狼旗军能够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胜机也顶多只有五成。
好在就算狼旗军不成功,薛庭轩做梦也猜不到这支纵横在西原以西的小队人马与自己会有什么关系。黑暗中,他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是招待五德营使者的献功大会,仆固部的头面人物,自五明王、六长老以降全都出席了。虽然仆固部先前被共和军胁迫着攻打五德营,但五德营能够将共和军这个庞然大物击退,仆固 90e8." >部众向来最景仰英雄好汉,因此对五德营毫无芥蒂,反而生怕五德营因为此事而对仆固部怀恨在心,于是一个个都来敬酒。司徒郁酒量不高,回敬之事自然都由安多担任了。对安多来说,与这些仆固部的头面人物平起平坐地交谈实是梦寐以求之事,酒到必干,更是红光满面。好在他的酒量极宏,这点酒倒不能使他失态,反而让他显得气度雍容不凡。
酒过三巡,从一边突然发出一阵欢呼。司徒郁不知出了什么事,扭头一看,却见十几个汉子抬着个什么东西正走过来。一边正向他敬酒的五明王之一见他不解,笑道:“司徒先生,那是八宝山上来了。”
司徒郁算是个西原通,却也没听说过这名目,正待问一句,一边的安多却又惊又喜地道:“哎呀,要上八宝山了?大汗真是太客气了。”
司徒郁道:“八宝山是什么?”
安多不等旁人回答,便抢道:“这可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菜了,是一只牛里套一只羊,羊里套一只鹅,鹅里套一只鸡,这般一层套一层。”
司徒郁道:“能套八层之多吗?”这回安多还没回答,那明王笑道:“其实也不是非要八层,最多会套八层罢了。不过这回上来的这道八宝山,套的还真是实实足足八层。”
这八层从外到里,是牛羊猪鹅鸡鸽鹊,最里面还有个炸过的蛋。这道菜是西原最隆重的一道,因为麻烦,也不见得有多好吃,所以一般不太会有人上,一般只有重大庆典时才上。仆固部这些年来,除了祭祠释祖,也就是在思然可汗成婚时才上过。
这时那十几个汉子将这道八宝山抬到了思然可汗跟前,放下后行了一礼,退到两边。那是一个很大的木头架子,上面搁着一头烤熟了的全牛。牛要烤熟很不容易,更何况是如此巨大的一头。思然可汗走到木架边,高声道:“仆固部的子民们!”
思然可汗的嗓门倒是不小,而他一身袍服,也显得颇有威势,加上贴身侍卫的八犬环绕在他四周,越发显得气度不凡,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思然可汗道:“今日,乃是五德营贵宾前来的日子,这道八宝山,敬的正是五德营的英豪们!”
他说得豪气干云,大是不凡,仆固众登时轰雷也似的一声喝彩,仿佛谁也不记得先前仆固部也曾攻打过楚都城。安多正在喝着身前一杯马奶酒,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欢呼吓了一跳。他脱克兹部一共才一千多人,哪见过这等声势,酒杯险些脱手落地。这时八犬的首领洛克什上前,将一把刀双手捧到思然可汗跟前,思然可汗接过手来,轻轻一拔,刀脱鞘而出,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划过。司徒郁原本并不怎么在意,但这道刀光却如利刺般在他眼底刺了一下,他心中一怔,忖道:这是什么刀?
这把刀绝非凡品。固然,西原人都是些刀头舐血的汉子,每个人的佩刀都是利刃,但有如此不凡刀光的,定非寻常之物。司徒郁虽非武人,却对相刀之术颇有研究,知道因为铸炼、打磨之法有异,因此各处出产之刀有各处的特点,精通相刀之术的绝顶好手能仅仅看一眼刀口便能说出那是一把什么地方的刀留下的。司徒郁虽然还不算此道的绝顶好手,却也已经察觉这刀光与寻常的西原宝刀有异。而且,虽然隔了一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但望过去也觉那刀式样甚古,不太像西原通行的刀,倒似中原武人所用。不过,西原本来就不出产铁器,很多刀都是从中原运来,所以也不足为奇。
思然可汗将刀向牛头上一剜,已剜下两颗眼睛。边上有两个侍从手托金盆过来,思然可汗将牛眼睛放在了金盆里。原来西原人相信头是牲畜身上最好的,而眼睛又是头上最好的东西,所以眼睛都要奉给贵客。他将两颗牛眼睛剜出后,向司徒郁和安多走来,那两个手托金盆的侍从跟在他身后。到得跟前,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两位楚都城的贵客,这是我仆固部二十万部众的心意,请用。”
思然可汗亲自前来敬菜,又如此恭敬,安多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也能有这等时候,若不是身受薛庭轩密令,险些就要跪倒在地了。只是他一想起自己有对付思然可汗的任务,心中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此时思然可汗已将两只牛眼睛端上来了。虽然牛身上已经烤得甚透,但这个牛头却并不很熟,眼睛更是深陷眼窝之中,挖出来还带有血水。司徒郁见了这等半生不熟的牛眼就有点作呕,何况那牛眼珠子出奇地大,乌溜溜的仿佛还在看着人,更觉受不了。但思然可汗亲手敬来,他也不能不吃,只得接了过来,口中道:“多谢大汗厚爱,司徒郁岂敢。”
思然可汗笑道:“司徒先生是薛帅得力臂膀,将来还有多多倚仗之处。”思然可汗虽然不是能力出众之人,但这些场面话说得倒也滴水不漏。一边的安多却是又羡又妒,一来他是副使,思然可汗自然先敬司徒郁,二来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甚是熟络,自己却只是个生客,若不是代表了五德营,只怕在思然可汗眼里还真不如一条猎犬地位高,因此在一边忍不住暗骂,心道:你这回出风头,却不知薛帅此趟最信任的是我。他见思然可汗已要向自己敬来,当即使了一礼道:“多谢大汗。”
思然可汗和司徒郁熟悉,却不认得安多。昨天虽然有介绍,但司徒郁一说有人想要谋害自己,心头一吓,早把眼前这副使姓甚名谁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安多又抢先致谢,不回答已是不好,可要回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多的名字。正在尴尬,边上司徒郁道:“大汗,安多大人乃是脱克兹部的好汉。”
思然可汗心道:脱克兹部?这等小部算什么东西?脱克兹部人数虽少,但因为部族中人精擅音乐,因此在西原的名声倒着实不小,否则思然可汗根本不会知道这等小部族之名。也正因为他知道脱克兹部是个与仆固部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小部,纵然这脱克兹部背后有五德营这个不得不正视的势力,表面上不敢怠慢,眼里却已露出轻视之意。安多也不是笨蛋,思然可汗这神情自落在他眼里,他心头暗自恼怒,忖道:我当你是好人,原来也是狗眼看人低。哼哼,你可知你这条命已在薛帅算计之中了吗?薛庭轩的计策极为缜密深远,安多也觉定能实现,而且仆固部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更是踌躇满志,仿佛现在就已立下了大功。
他的眼神有点异样,思然可汗是一点都没察觉,可是边上的赫连突利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次献牛眼乃是大汗亲自动手,以示对五德营的尊崇与亲善,连他这台吉都不能近前。一见到安多的神情异样,赫连突利心头便是一紧,忖道:这……这人要对大汗不利!
思然可汗的为人颇为迟钝,看不出来,但赫连突利岂是等闲之辈?先前司徒郁说有人要刺杀思然可汗,他已觉那是薛庭轩之计,定然是想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所以行刺之举可能会有,却多半会是如当初那个名叫俞名录般的死间。自己正是因为无法如薛庭轩一般眼都不眨一下便派出死间,所以上一回落在了后手,不过计策可一不可再,这次薛庭轩再派死间,自己已有一定之规,再不会任他摆布。但是一见安多那种一闪而过的异样眼神,他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他自负有识人之明,这个脱克兹安多不论从性情上看,还是从身份上看,都不会是个能充死间之人,所以他对安多根本没有什么防备。但安多这一刹那的眼神却让他的信心动摇起来了。
难道,这安多身为一族之尊,真有替五德营去死的觉悟吗?
这一瞬间,赫连突利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重视薛庭轩,只怕仍有可能是小看了他。这个对手,狡滑如狐,残忍如狼,狞厉如鼠虎,也许,真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对付的对手。他正在想着,却听安多道:“大汗,安多得蒙大汗恩赐,无以感激,只好敬大汗一杯。”
安多拍了拍手,一个人托了一个大托盘上来。这托盘上有个酒坛,边上则是个锦盒。西原用马奶酿酒,大多用的是木桶,这种坛子酿酒之法是中原所传。脱克兹部信仰中原传入的法统,因此他们部中酿马奶酒却是依中原之法。那人将托盘放到案上,安多拍开封泥,坛中忽地有一股极浓郁的酒气升腾起来,便是突利也闻到了。西原酿酒之术甚粗,思然可汗从未见过有如此浓冽之酒,一闻到酒气便食指大动,叫道:“好酒!”
安多几乎谄媚地笑道:“大汗真是神目如电。这玄玉浆是我族按秘法所制,大汗一下便闻出来了。”
西原没有中原的煮酒之术,所以酒味大多不厚。思然可汗是个好酒之人,见这酒竟有如此醇厚,已是忍耐不住,道:“不知安多大人是怎么酿出来的。”
安多道:“其实说出来也不难。大汗,这玄玉浆初酿也甚薄,但盛以中原之瓮,深埋地底,吸七载日精月华后,一坛之酒缩成一半,便成了如此。”
思然可汗听得这样一坛酒居然要七年方能酿成,更是迫不及待,叫道:“快,快拿我的金杯来!”
安多道:“禀大汗,安多此次奉命而来,薛帅还命我向大汗奉上一份薄礼,乃是福寿双杯。”他说着,打开了锦匣,从里面取出两个金杯。这两个金杯做得甚是精致,更兼打磨得金光灿灿,一看便是宝物。思然可汗没想到除了正礼以外,还有这等礼物,不由乐不可支,正待过去伸手接过,一边司徒郁突然拦住他道:“大汗,且慢。”
安多突然拿出这酒和金杯来时,赫连突利并没有多心。如果有人说薛庭轩会命安多来下毒,赫连突利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计策实是愚不可及。不过,思然可汗也不能就这样当场把安多献上的酒喝下去,反正冠冕堂皇的话有得是,就说这一杯用来祭天祭地之类,先把金杯和酒都收下,这样既不缺了礼数,也能以防万一。可是他还没说话便听得司徒郁的声音,不由一怔,心道:司徒先生要做什么?……哎哟,难道这安多真想下毒?登时心头一凛,也站了起来抢步上前,叫道:“大汗,且慢!”
也许,司徒郁说的都是真的,也许,真的是阿史那唆罗想要毒死思然可汗,再嫁祸给五德营。但赫连突利知道,就算阿史那唆罗真有这个主意,薛庭轩也一定知道。但薛庭轩更可能的是将计就计,故意让安多付诸实施,以之来挑拨仆固部和阿史那部,而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听得赫连突利的声音,安多一点也不会意外,但司徒郁先行叫出来,却让他多少有点奇怪,因为这一点已在薛庭轩估计之外,薛帅没跟他交待过。不过他倒也不慌乱,只是静看着赫连突利走过来,忖道:薛帅真是神机妙算,此番赫连台吉终于上钩了。
就在仆固部设宴的当口,薛庭轩跟随阿史那钵古的增援军班师正在半途打尖。
薛庭轩走进大车中坐了下来,看着对面这人,慢慢道:“北斗兄,吃过了吧?”
这个人是在共和军撤退时被俘的。当时薛庭轩听得正在四处厮杀的四部突然惨叫连连,大感奇怪。那个时候,共和军兵败如山倒,虽然也有死战不退之人,但在五德营雷霆万钧的攻势下,已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如果有人能在这等败局下还能反击,那此人实在是个难得的将才。薛庭轩起了爱才之心,当即过去查看,谁知一看之下,却发现原来对手仅是一人而已。岂但只是一个人,而且此人并无坐骑,一条腿也已受伤,手中握的更是一把腰刀,但即使如此,四部的五六个骑兵竟然只能围着他团团打转,一直近不得,反而一不当心便有人中刀落马。
此人绝非寻常之辈,定要生擒之!薛庭轩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有这个念头。但纵然这人已走投无路,仍是困兽犹斗,直到薛庭轩调来几辆厢车,将他四周围住,这人才无法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被擒后,一开始此人仍是一言不发,直到有个投降的共和军军官说,此人名叫北斗,并非军官,而是大统制亲自遣在胡继棠身边..的密使。薛庭轩得知了北斗的身份,不由大喜过望,下令好生将养。纵然按他当初所定之计要去阿史那部入赘,仍是将北斗带在身边。就算北斗一直不肯坦白,他仍不肯放弃,也一直都以礼相待,尽管北斗身上的重镣一直不取。
北斗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敌军大帅,沉声道:“薛元帅,我既已落入了你手中,要杀要剐,那随便你,多说无益。”
薛庭轩叹了口气道:“北斗兄,今日薛某不是来劝降的,只是偶有所见,心有所感,想向吾兄请教。”
所谓的“请教”,当然不会是真的请教。北斗却也淡淡一笑道:“薛元帅请说。”他明明身有重镣,但薛庭轩对他如同老友,他对薛庭轩也一如常人。
薛庭轩道:“那还是当初薛某初到西原。因为在朗月遭到惨败,人心惶惶,我也刚接掌五德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出去射猎解闷。走过一程,见前面有片树林。”北斗不卑不亢,而薛庭轩却也不急不躁,当真跟说故事一样说了起来。北斗心知薛庭轩定有深意,但见他成长于军旅之中,几乎是在征战中长大,此时说来却平缓和易,全无锋芒,说起五德营当初在朗月省惨败,只得再次西行之事,仍是语气平和,心中不觉亦有几分佩服,忖道:我只以为大统制是天下一人,不料这薛庭轩倒也有大统制三分神情。却听薛庭轩接道:“这片树林历年已久,好几株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其中有一株更是粗可合抱,高达十余丈。”
在西原的深山幽谷之中,粗可十围的巨木也不少,但平原上这么粗的大树却也少有。北斗嘿嘿一笑,道:“薛元帅可曾在这大树之上见到择木而栖之良禽?”
薛庭轩心道:这北斗倒真是武全才。其实他倒不知道,大统制极能识人,而北斗更是他秘密统辖的南北两天官之一,自然非寻常之人。但薛庭轩要说的,却不是良禽择木而已。他笑了笑道:“乔木自有鸟栖,那棵树因为长得高大,枝杈也多,因此上面遍布鸟巢,远远望去,几乎一树皆鸟,而边上那些树却不见有什么鸟。”
这句话倒出乎北斗意料之外。在北斗心中,只觉薛庭轩会说良禽有择木而栖之明,在西原的五德营自是一株乔木,自己这只良禽若是不栖便是不明了,没想到薛庭轩说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不知薛庭轩还要说什么,便接不下去,而这一切都落在薛庭轩眼里,他只作不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见到这一树之鸟,当时我甚是欣喜,便抽箭欲射,只是想到君子不射三春之鸟,非止仁也,为其正值哺子之时,射一鸟实亦杀其数子,不如留到夏日,再来取之,如此便可生生不息,于是便回去了,还下令我军上下,不得在此射猎,让这些鸟可以生息。”
北斗又是一怔。薛庭轩说到这儿,让他更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明白薛庭轩想说什么,不由插嘴道:“便是如此吗?”
薛庭轩笑了笑道:“自然还没完。到了夏日,有一天我想起此事,想来幼鸟已经长大,射杀一些也无伤大雅。谁知,当我到了那里,远远地却未听得鸟鸣。我便觉奇怪,待走近了一看,却见满树仍是鸟巢,却大多破损,竟连鸟蛋都没一个了。北斗兄,你道为何?”
北斗道:“想必是候鸟南归……”他这话说了半句便停住了。候鸟南归,那也是要到秋后,哪有夏天便飞光了的。他正待再说,薛庭轩却已笑道:“当时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这时突然听得一声鸟鸣,我才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树上来了一只苍鹘筑巢。”
北斗点了点头道:“苍鹘乃是猛禽,虽然不大,但它一来筑巢,别的鸟自然逃得一干二净。”
薛庭轩道:“正是。我见这树上有了一只苍鹘,把满树之鸟全都赶跑了,害我白等一季,当真是怒从心头起,定要将这恶鸟除去。但北斗兄,你知道,我一手已废,平时也只能用单手发的弩弓,这弩弓不比军中的射雕弓,射程不过二三十步,苍鹘却不是寻常之鸟,飞得又高又快,实不易射。而且此鸟极易记仇,一旦射之不中,它便白天黑夜想来找我报仇,那也不是件好玩的事。”
苍鹘通灵,能够记仇,这种传说北斗也听说过,但薛庭轩这么说多半也是胡扯。他顺口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如此,薛远帅便放过了它吗?”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岂能放过。薛某有时也不是君子,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
“犯我者,虽睚眦之微,十年亦必报之。”这几句话薛庭轩看似玩笑出之,北斗却是心头一沉,忖道:他……他真是这样的人,还是故意这样说的?薛庭轩说的是自己,但北斗想到的却是大统制。大统制心细如发,过目不忘,驭下又极严,不论谁有点什么过错,这过错也不论有多轻微,大统制都能明察秋毫,必有惩治。这种赏罚分明固然能得属下死力,却也使得属下终日惴惴不安。北斗地位不低,可每当他面见大统制时却是胆战心惊。现在听到薛庭轩的话,似乎话中有话,不由令他心惊。他笑了笑道:“那么,薛元帅,你可曾将这苍鹘射杀?”
北斗的声音已隐隐有些不太自然,而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薛庭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只是他装作浑然不察,仍是淡淡地道:“苍鹘个头虽不大,要射苍鹘,却实是大为不易。草原上的羊鹰算得凶猛了,最大的羊鹰双翼展开足有一人之长,一下便可叼走一头成羊,但羊鹰一见苍鹘便避之唯恐不及。你道为何?因为据说苍鹘通灵,而且是天下两种可以倒着飞的鸟类之一,更能直上直下。苍鹘欲捉羊鹰,往往趁羊鹰下击时突然直直飞起,趁羊鹰扑空,又马上直直扑下,将羊鹰双目抓瞎。”薛庭轩说到这儿,打了个哈哈道,“我欲射苍鹘,也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射之不中,便也只好等它来报仇了,岂可招这等无妄之灾?因此索性把马拴到一边,我便等在树下,一直不动。这一等,居然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不管薛庭轩说的是不是真事,北斗已被吸引住了。他道:“这时那苍鹘来了吗?”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这苍鹘当真好耐性。那棵大树遮天蔽日,它虽有草间滚豆之眼,多半也看不清我,但仍是在空中盘旋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落下。我一见它落到枝头,立时射出一弩箭。这一箭已是候之久矣,而这苍鹘却全无防备,结果我射个正着。”
北斗本以为薛庭轩的故事还会有什么转折,却没想到居然便这么结束了,不由一怔,道:“射中了?”
薛庭轩道:“自然。虽然这苍鹘还在地上乱扑,但箭矢已穿透它的前心,自然活不成了。我射死了这苍鹘,正觉索然无味,忽听得树上传来雏鸟鸣叫,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苍鹘是在养雏鸟,所以最后才会沉不住气。”
薛庭轩顿了顿,又道:“那天我将这苍鹘之雏捕来,正待返程,忽然看见这树林另一头有棵树上还有一个鸟巢,样子与这苍鹘的巢一般无二。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片林中也不容两只苍鹘,这里怎么还会有个巢?当时便觉奇怪,于是打马过去看了看。一看之下,才发现那是个已弃之巢,从巢中残存毛羽来看,居然是我射杀这苍鹘的。到了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我发现这棵遍是鸟巢的大树时,那苍鹘原来也发现了。只是它居然在林边筑巢,定然打的是与我同一个主意。因为一旦直接筑到这大树上,那些先来的鸟雀便惊逃得一干二净。而它将巢筑在一棵全不起眼的林边树上,这大树上的鸟群全然不察,它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捕食鸟雀了。只是育了雏鸟时,苍鹘捕的鸟越来越多,最终群鸟发觉,弃树远遁,它才将巢筑到这大树上来。”
薛庭轩说到这儿,又是淡淡一笑,道:“参天大树,本可遮风蔽雨,却也不可恃。树越大,被苍鹘这些猛禽觊觎亦在所难免。北斗兄,你以为如何?”
北斗已明白薛庭轩话中的深意了。薛庭轩又道:“良禽择木而栖,原来并非是越高大、越茂密的树木便越好。北斗兄,中原大地繁华靡丽,自不是西原这等化外之地所能匹敌。但良禽择木,为的是能活下去,而不是长得越肥越大便越好。”
北斗抬起头,忽然道:“薛元帅,英雄独尊。西原虽广,却也难容二虎,仆固部的赫连突利台吉,想必也不会同意薛元帅所论。”
薛庭轩听他说起赫连突利,不由暗笑。赫连突利的能力,北斗是到了他设计夺回思然可汗后才真正发觉,但自己早就已经设谋对付了。他道:“北斗兄,依你之见,西原英雄,我与突利相较如何?”
北斗道:“薛元帅神机妙算,固是今世豪杰,但突利台吉虽是胡人,有些人在,薛元帅想必不能高枕无忧。”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北斗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赫连突利现在想必已经要告别这个世界了。”
这话才让北斗真正地大吃一惊。赫连突利在共和军营中和薛庭轩暗通款曲,他是直到赫连突利夺回思然可汗后才发觉。眼下,五德营刚刚苦战得胜,仆固部则经共和军一役,实力颇损,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再起冲突,得利的只是阿史那部,因此北斗觉得目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加深和睦关系方为上策。只是他实在有点不忿薛庭轩这种事事都了若指掌的模样,忍不住出口提了赫连突利一句,却没想到薛庭轩竟然已经在对付赫连突利了,而且看样子已经付诸行动。他也不再拐弯抹角,道:“薛元帅,眼下若杀了赫连突利,你们岂不是又要和仆固部征战不休,最终两败俱伤?”
薛庭轩道:“若是直接杀了他,那么楚都城与仆固部自然便势不两立,马上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但若杀他的是大统制所遣之人,而我军却是保住了思然可汗之命,你觉得仆固部会和谁势不两立?”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但北斗却还是莫名其妙。当初共和军出奇计拿下思然可汗,曾有两套计划,一套是当初真正实行的以思然可汗为人质、胁迫仆固部听命,另一套则是杀了思然可汗、嫁祸于五德营,所以一开始就埋了个伏笔,说五德营派了刺客前来行刺思然可汗。大统制最初定计,觉得后者更好,但必须见机行事,不可强求。后来发现五德营抢了先手,用死间先行指认共和军来西原散播瘟疫。这虽是事实,但大统制派出的行事之人极为精细,根本没有露出破绽,可五德营居然牺牲了自己的死间,使这条计策无法实施,所以最终选用了另一套计划。不过现在共和远征军已经撤退,五德营再想嫁祸给共和军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了,仆固部难道真会相信吗?
他的眼神里开始有一丝不安,薛庭轩尽收眼底,只作不知,仍然淡淡地说道:“北斗兄,你觉得,刺杀最难的是哪一点?”
北斗沉吟了片刻,道:“理由。”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刺杀一个人,甘辞厚币,遣发死士,买通内间,其实并不是太难,但行刺容易,寻找理由却难。因此兵法中有用间之道,却无用刺客之道,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北斗武双全,也读过兵法,一听便知薛庭轩引的乃是兵法《行军七要》中的话。行刺只是用间的一项旁门左道,如果敌人并不是独木一支,那么行刺不论成败,都会让敌人同仇敌忾,士气高涨,以后不论正面相抗还是暗中行刺,都会加倍艰难,因此在实战中用得并不多。他身为南北两部天官之一,虽然有一身高强武艺,但仍是多在刺探军情而非刺杀敌手。待听得薛庭轩引《行军七要》,更觉心有同感,点了点头道:“薛元帅说得极是。”
薛庭轩微微一笑道:“用刺客,乃是行险之计,因此一般无用。不过仆固部眼下除了赫连突利之外,并无明察秋毫之人,杀他必能使全部大乱。而行刺时,务必要趁对方军心混乱、军容不整之时,眼下仆固部连大汗都被共和军劫持过,刚夺还不久,此时部族上下正是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之时,也正是行刺的大好时机。”
北斗又默然半晌,道:“薛元帅,眼下刺杀他固然很有可能,但刺杀他之后,又怎么让仆固部相信刺客非你所遣?”
薛庭轩道:“这便要用死间了。”
《行军七要》用间一章有谓:“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99lib.。”北斗抬头看着薛庭轩道:“愿恭听薛元帅妙计。”
薛庭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这条计策深远缜密,就算赫连突利,多半要被刺之后才能想明白,事前自己连一个人都不能说,连在此计中担当重任的司徒郁和脱克兹安多都只能得知他们自己所知道的一部份。现在与北斗谈论自己这条得意之计,能够畅所欲言,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快意。他道:“此计的关键,便是要用死间。当初我军与仆固部说好,只要共和军撤退,便派人向仆固部献俘。而派出之人,便正是所用之间。”他顿了顿,接道,“我向仆固部派出的使者,正使是我军中参谋司徒郁,副使则是归附我军的四部之一脱克兹部族长安多。”
北斗道:“脱克兹部?族长不是叫撒林吗?”
薛庭轩的嘴角微微一抽,微笑道:“北斗兄果然知彼知己。只不过你也有所不知,在你们来之前,那脱克兹撒林不愿服从我的安排,已被堂弟安多铲除。”
北斗点了点头道:“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除之。当时军情紧急,如此确是上上之计。只是不知薛元帅是让哪个人下手?”
薛庭轩道:“司徒郁是我参谋。他擅长西原各族方言,却非武人,不惯舞刀弄剑。”
北斗道:“那个安多为了一个族长之位便不惜杀了堂兄,这等人不太像是能充当死士的。如果是司徒郁的话,倒可以出其不意。不惯舞刀弄剑,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薛元帅肯牺牲一个这般得力助手吗?”
薛庭轩道:“然也。安多眼高而手低,让他不惜一死刺杀赫连突利,他当然不肯。我对他说的是,行刺者另有其人,他只是吸引旁人注意,好让那人下手。”
北斗叹道:“果然。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安多这般应该能够胜任。只是,这条计恐怕仍然瞒不过赫连突利。”
薛庭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他低声道:“不错。北斗兄以为如何才能成功?”
北斗道:“行刺的,定然另有其人。但此人要接近赫连突利实非易事,更难的是行刺成功后,有谁会相信这刺客是中原所遣?就算那刺客不惜一死,薛元帅在他身上放些物证,恐怕也难以让人相信。”
薛庭轩道:“若是用物证之类东西,只怕连思然可汗都骗不过。这条计策,方才所言只有过是第一层,其实还有第二层。赫连突利也一定如北斗兄这般想,一眼便看得出安多不是个行刺的料,更有可能下手的是司徒郁。但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所以假如不可能当刺客的安多偏生就是刺客,那又如何?”
北斗想了想,迷惘地摇了摇头道:“薛元帅,恕我愚鲁,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要骗过赫连突利这等人,唯有比他多看一层。这第一层计策,在他眼里不值一哂,而他也明白我是不会想出这等下策来,所以他肯定认为还会有第二层,也就是表面上是安多行刺,实际却是司徒郁行刺。我要设的,便是将层次与他错开,在这一层里,再布一层。事先,让司徒郁先行向思然可汗告密,说安多有刺杀可汗之心。这般一来,在赫连突利心中,就有了个成见,觉得司徒郁和安多定然不是一路之人,安多只不过是用来牺牲掉的小角色而已。”
北斗越发茫然。本来只是与薛庭轩一问一答,但此时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为一个侧耳倾听的提问者了。他道:“就算那赫连突利有了这样一个成见,难道就能刺杀他了?”
薛庭轩又是淡淡一笑道:“北斗兄乃是此道高手。要刺杀一个人,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
“那自然是趁其不备之时。”
薛庭轩眼中一亮,道:“正是。赫连突利不是等闲之辈,他对旁人的戒心从来不会少,但假如你从悬崖上摔下去,有两根树枝可抓,一根上面尽是锋利的倒刺,另一根却坚韧平滑,你抓哪一根?”
北斗似乎有点明白了,他道:“薛元帅之意,是说让赫连突利在慌乱中乱了阵脚?”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是一根尽是倒刺的树枝,而司徒郁则是一根坚韧平滑的树枝。假如在仆固部招待我军献俘的大会之上,司徒郁突然指认安多要以毒酒鸩杀思然可汗,这时赫连突利会怎么想?”
北斗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以赫连突利之能,他哪个也不会信,而是要看个究竟。”
薛庭轩道:“正是。赫连突利对思然可汗忠心耿耿,而且此人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但这一点也是他最大的破绽,他不容易相信任何人,不管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宁信其有,勿信其无,所以一定会上前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自己看个究竟,而此时,就是刺杀的最佳机会。”
北斗道:“让安多动手吗?……也许是司徒郁?”
薛庭轩摇了摇头:“安多如果能够动手,自然是最好的事。不过这人没有这等心思,我若让他一命换赫连突利一命,他定然不从。如果让司徒郁动手,固然可行性更大一些,但司徒郁在这出戏中演的是他们这一边之人,一旦动手,以前的做作就全然落空,就算真能成功,一来他会丢命,二来仆固部也与我五德营势不两立,所以也是不成的。”
北斗皱起了眉,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怔了半晌,他才道:“请薛元帅明示。”
薛庭轩道:“刺杀,只是要让目标毕命即可,并不一定需要用刀剑之类。”他将身子向座椅后背一靠,道:“这般说也说不清楚,我还是将他们当时的情形从头说一遍吧。我给安多的任务是拿出一坛玄玉浆和两个金杯,要他向思然可汗敬酒。”
北斗道:“是下毒吗?”
薛庭轩摇了摇头:“赫连突利这等人怎么会不防此点?他一定不会让思然可汗就这般喝下去的,所以酒是毫无异样,金杯亦没有蹊跷,毛病,全在那坛子里。”他顿了顿,又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当初水军的水雷,本是共和军所发明吧?”
北斗浑身一震,失声道:“酒坛中有一个水雷?”
薛庭轩点了点头,“安多也不知道。这水雷乃是特制,一旦打开酒坛封泥,引线便已点燃,只是要延时片刻。因此,我给司徒郁下的命令,乃是让他关注安多的动向。安多打开封泥后,他立刻站起来,将思然可汗拦在一边。”
北斗又是一震,喃喃道:“以赫连突利之能,见到这等情形,定然怀疑情形有变。以他对思然可汗的忠心,势必会抢上前来看个究竟。”
薛庭轩放声大笑起来:“然也。我给安多的任务,便是让他这般敬酒,那时赫连突利必会上前,他的任务只要装作吃惊的模样,到时就会有人行刺了。然后,便是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首当其冲,被水雷炸死,而司徒郁则是揭破阴谋,救下思然可汗的大功臣。至于水雷,众所周知,我五德营并无水军,水雷乃是共和水军独得之秘,所以让安多舍命行刺的,舍共和军其谁。”他顿了顿,又道,“这条计策,眼下应该正在执行,能否成功,过一阵便可知晓了。北斗兄,一旦此计成功,阁下以为,薛某能当得起推翻大统制的重责吗?”
你们根本就一路之人。如果要打倒大统制,也许真的只有眼前这个薛庭轩了。北斗低头不语,薛庭轩又笑了笑道:“北斗兄也不必这般快便答复我。良禽择木,但木只是栖身之所。栖身大统制麾下,北斗兄一生只是效犬马之劳。但追随薛某的话,却将是一番开天辟地的伟业。”
北斗仍然默然不语。薛庭轩见他仍然不吭声,心头已隐隐有点怒意。他虽然侃侃而谈,其实这条刺杀赫连突利之策到底能不能兑现,他仍然没底,耐性也不自觉地较平时少了三分。他正待加上一句,说自己耐性有限,北斗兄好自为之,突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隐隐的雷响。
这阵雷声来得太突然了,现在只是开春,不应该有雷声,薛庭轩撩开车帘,大声道:“怎么了?”
他带着金枪班走在队伍的最后。有阿史那部大军开路,便是薛庭轩也没想到会有什么意外,因此他并不如何在意,只是看一看。刚一撩开车帘,一个金枪班已拍马过来,叫道:“薛帅,好像是遭伏击了!”
伏击!薛庭轩险些便要骂出声来。虽然草原上盗匪横行,有些部族更是以劫掠为生,但现在是阿史那部大军班师,有什么盗匪居然会如此不开眼来劫?只是他念头转得极快,一刹那便想道:是赫连突利!
以前五德营和仆固部唇齿相依,受共和军压迫,现在共和军已退,五德营势力大长,与阿史那部的冲突也很快就要浮上台面,因此阿史那部和仆固部都不希望自己与对方走得更近,所以现在是刺杀赫连突利的良机,换过来说,同样也是刺杀自己的良机。难道,自己在谋划刺杀赫连突利的同时,赫连突利打的也是同一个主意?
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西原这片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即使是在月光下也仍然能看出很远。声音是从西北方向而来,远远望去,只见隐约有尘烟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在杀过来。薛庭轩大吃一惊,心道:这是什么人?
西原以阿史那部实力最强,仆固部其次,而五德营虽然挟大胜之威,但实力尚在仆固部之下。这样的人马,当然不可能是阿史那部和五德营,难道是仆固部突发奇兵,袭击阿史那部?可是想来也是绝对不可能的。那金枪班小声道:“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道:“静观其变,先看阿史那部的反应。”
这个突变在薛庭轩估计之外,他一时间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正在纳闷,从队列前方有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者正在大呼大叫。饶是薛庭轩足智多谋,却只是挠头,向边上那几个金枪班道:“这人在说什么?”
因为平时见他的胡人都会说中原话,而他见西原胡人时都有司徒郁在边上,因此直到现在薛庭轩都不太会说西原话,充其量只会一两句日常用语,那骑者却说得又急又快,他根本听不懂。好在金枪班首领名叫刘奔,乃是勇字营统领刘斩的亲弟,心性颇为机灵,跟司徒郁学过一些西原话,吭哧吭哧地听了一阵,道:“薛帅,他是在说,有惊马,让大家闪开一条道。”
薛庭轩一怔,喃喃道:“原来是惊马?”西原这些马群牛群自然极多,有时马群也确实会惊,但这等情形往往是遇到了狼群或者突然有雷电才会发生,现在却是月朗风清。马群一惊,损失往往不小,真不知放牧那群马的牧人是怎么搞的。不过既然不是遭伏击,他也把心放下了一半,道:“大家小心点,快闪开了,尽快弄些树枝来准备生火。”
因为马群远来,也不知到底冲向哪个方向,所以最好的对付方法便是分段紧缩,让出空隙,再找些枯枝干草点起一道火墙,人站在火墙后,惊马便会绕着火墙冲过去,不会伤人了。薛庭轩带着几个金枪班将那辆大车拉着后退了十来步,让开了一条道,几个金枪班还没弄来多少枯枝,却听得马蹄声已近,直同洪水决堤一般。一个金枪班惊呼道:“这么多啊!”
平常牧人放马,一两百匹便是个很大的马群了,因为多了也不好打理。但眼前这群惊马看样子总不下千匹,薛庭轩只觉心头一凛,忖道:真是赫连突利搞的?
现在赫连突利有八成已经死了。但对这个对手,薛庭轩亦有种敬畏。尽管远在千里之外,但他还是觉得,就在自己对付赫连突利的计谋实施的同时,赫连突利对付自己的计划也开始了。他低声道:“大家小心,拿好武器!”
如果真的是赫连突利的计谋,那么肯定不是几匹惊马那么简单。眼见暮色中群马奔腾,便如一道洪水般汹涌而来,薛庭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赫连突利正如薛庭轩所料,已是奄奄一息。
酒坛突然炸开,这件事太突然了。仆固部虽然见过一点共和军的火器,却哪想得到一个满是酒的坛子居然也能爆炸。等八犬回过神来,抢到近前,却见安多与赫连突利两人倒在血泊之中,司徒郁亦是肩上挂花,插进了一片坛子碎片,只有思然可汗什么伤也没有,只是被震得神智不清。五明王与六长老当即命令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伤者全都送入帐中医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司徒郁抱着思然可汗扑倒在地,因此思然可汗毫发无伤,而司徒郁因为穿着软甲,背部亦只受了点轻伤。这两人没什么大碍,但安多离得最近,被炸得粉身碎骨,当场断气,而赫连突利就在他边上,一样被炸得人事不知,当时便失了一条胳膊。
阿佳格格听得大汗与丈夫同时受伤,险些昏厥过去,带着儿子赶紧过来。听得思然可汗没什么大碍,可丈夫却受了重伤,她登时慌了神。救治半日,仆固部的医者敷了药,祷告释祖,什么都做了,却摇摇头,暗地里对阿佳格格道,台吉受伤太重。虽然现在有了知觉,但命是保不住了,趁现在去听听遗言吧。
阿佳格格拉着儿子的手进入帐来,眼里不禁淌下了泪水。赫连突利已是回光返照,精神异样地好,听得声音,低低道:“阿佳,是你吗?阿天在不在?”
赫连突利给儿子取的中原名是赫连天,仆固部土名叫克兰。赫连本来便是西原话中“天”之意,这名字是依中原习俗所取,但赫连天并不喜学中原话,平时父亲总是以克兰称呼。听得现在父亲叫他的中原名,赫连天连忙上前两步,道:“爹。”虽然只一个字,声音却也哽咽了。
赫连突利吃力地拉着赫连天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阿天,你要记着,习人之长,不丢人。”
赫连天知道父亲说的自是自己不愿学习中原话的事。他忍住泪,点点头道:“阿天记得。”
赫连突利又对阿佳格格低声道:“阿佳,如果薛庭轩不死,你便让大汗向他投降,说愿听他号令。”
这句遗言让阿佳格格惊得目瞪口呆。丈夫说,薛庭轩正在处心积虑地对付仆固部,怎么赫连突利死后反而要投降他?赫连突利情知妻子定不能理解,又道:“阿佳,此人羽翼将成,如果……如果不从他,他就要翻脸无情。”
他已是气若游丝,说出这句话后便上气不接下气。阿佳格格脸上尽是泪水,抚住了丈夫的脸道:“是,我知道了。只是,仆固部不会永远屈膝。我不能与此人为敌,但仆固部的好男儿中,定会出现你的继承者。”
赫连突利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妻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自己的智谋并不逊于薛庭轩,缺乏的只是他那种不择手段的残忍。假如后辈中出现一个智谋不下于自己、却比薛庭轩更能不择手段的人,薛庭轩定然也要败在他的手上。为了保存仆固部的火种,现在只能屈膝事敌。他喃喃道:“阿佳,你再给我唱唱那首歌吧。”
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少年、阿佳格格也只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就是因为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女所唱的这一曲歌而心动。阿佳泪如雨下,道:“好的,我唱,我唱。”
树在地上生一百年,
山在地上立一万年。
闪电虽只有一瞬间,
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这首出自天铃鸟部的歌在西原流传极广。阿佳格格的声音已不复当年的娇脆,但唱来却仍然有着当年的柔媚。赫连突利握着妻子的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许多年前那个虽然相貌平平、却温柔得如一泓清水般的少女。
歌声中,赫连突利的眼越来越睁不开,眼中的阿佳格格也越来越模糊。
我的命运,已经到了终点了,他想着,希望仆固部的命运不会随我而断绝。
如果天命有归,让仆固部也出现一个可以与薛庭轩匹敌的英雄人物吧。
这成了赫连突利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赫连突利,西原仆固部台吉,生前有“谋略无双”之名,死于刺客行刺,终年五十有三。他的死,也扫除了薛庭轩在西原立足的最大一个障碍。
第三章 天命在我
马群一旦惊了,狂奔之下,当者辟易,假如逃不开,便要被踩为肉泥。这一点薛庭轩自然一清二楚,而这时枯枝干草什么都没弄来多少。
这肯定不是寻常的惊马。上千匹马汹涌而来,简直就如同一道决堤的洪水。虽然阿史那部的援军人数众多,但眼下队伍拖成一支绵延数里的长队,惊马冲向队伍的后端,就像把这支长队切下了一块一般,而薛庭轩又正好在被切下的这一块里。他心中暗暗叫苦,忖道:不妙,这一定是赫连突利搞的鬼。自己在对付赫连突利,赫连突利也在对付自己。如果仅仅是惊马,那倒没什么大不了,但真是赫连突利的计谋,接下来肯定还会有更难以应付的事发生。
会是什么?薛庭轩骑在玉花骢上,侧耳倾听着。马蹄声乱如暴雨,现在什么都听不出来,其中只有一些呼喝,却都是阿史那部众的声音。他扭头向身后金枪班诸人道:“小心了,大家躲在大车后面,不要下马。”
有这辆大车做抵挡,惊马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可一旦下马,被马群卷入的话,眨眼间就被会踏成肉泥。他翘首向西边望去,那边星星点点有些火把光正向这边疾驰而来,定是阿史那钵古得知后队有变,遣人过来增援。人力有时而穷,仆固部又没有火药,即使是赫连突利的计谋,只要镇定应付,谅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
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了,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现在,他倒更希望这是赫连突利的计谋了。这已是赫连突利向自己发动的最后一击,也是自己与这个西原第一大敌的决战。度过这个难关,将来多半不会再有如此凶险的情形发生。此刻,他几乎有些遗憾未能与赫连突利在战场上正式交手了。
惊马疾驰而来,已将薛庭轩这队人卷在当中。纷乱中,薛庭轩突然听得有个人在大声叫道:“薛元帅!薛元帅!你没事吧?”
这人说的虽是中原话,但声音有点僵硬,定然是奉阿史那钵古之命前来救援的阿史那部众。站在薛庭轩身边的是刘奔。听得这声音,他心下一定,连忙高声道:“薛帅在这里,快过来救援!”
薛庭轩的心里也定了定。阿史那部的反应当真不慢,有他们过来救援,就更不会出什么事了。只见马群中有几点火把光正向这边过来,看人数只有五六个,心道:才这么点人过来?眼见那几点火把光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那些胡人的面目,他心头忽然一动,喝道:“突利台吉呢?”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薛庭轩已经发现过来的有两个胡人相对看了看。他心下一沉,低声道:“大家小心,这不是阿史那部的人!”
刘奔听得这话,不由吓了一跳,也低声道:“是赫连突利?”他们身负贴身守卫薛庭轩之责,自然知道薛帅这个生平大敌。赫连突利居然在这儿发动攻击,他当真想不到,但薛帅说话岂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他摘下金枪皮套,喝道:“大家小心了!”
赫连突利用惊马群将薛庭轩与阿史那部大队分开,确是好计。可是惊马不足取薛庭轩性命,他们要在马群中发动攻击也不是件易事,何况看人数也不多,薛庭轩一行却有八人之多,有了防备,他们更不易得手了。不过刘奔还是额头冒汗,心道:幸好薛帅精细,若是他们靠近了突然下手,我们全无防备,那可糟了。
那些胡人离他们还有十余步,突然勒住了马匹。惊马仍在不住狂奔,但不知为何,一到这些胡人周围便四散奔开。薛庭轩此时已十拿九稳了,冷笑道:“是突利台吉让各位前来的吧?”
这些胡人却没有答话,也不知是不懂中原话还是故意不说。当先一人举起火把,突然将一个东西举到嘴边,忽地一吹,猛然间发出一阵尖利之极的啸声。一听得这阵啸声,马群忽然转了方向,全都绕过了这里,将薛庭轩一行围在了当中。刘奔低声道:“薛帅,这些人果然能指挥惊马!”
马群惊了居然还能指挥,薛庭轩也有点茫然,搞不懂其中玄虚。看来赫连突利手下也着实有些奇才异能之士,不能等闲视之。他也将长枪摘下,道:“不要出动出击,他们是想把我们分开。”
这些人能指挥惊马,一定想用惊马将自己分隔开来,各个击破。周围都是狂奔的惊马,根本无法挺枪应战,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阿史那钵古派来的救援队肯定马上就要到了,沉不住气的该是对手。
薛庭轩把枪杆挂在马鞍前,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手弩。他左手已废,用了手弩便不能再用长枪,不过现在敌人也不能马上就冲上来,倒是用手弩的良机。
薛庭轩刚摸到手弩,身下的玉花骢忽然打了个响鼻,似乎有点畏惧之意。玉花骢是一匹难得的良驹,从来不曾有过畏缩不前,薛庭轩不由一愣,却听得边上金枪班诸人胯下坐骑突然齐声发出哀嘶,竟掉转头便要逃走。刘奔诸人措手不及,险些被颠下马来,连忙勒住坐骑。也正是这时,薛庭轩只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马群当然也有气味,但这种气味薛庭轩早已闻得惯了,现在这股腥气却大是异样,简直有如刀锋一般锐利。他还没回过神来,刘奔已惊叫道:“狼!薛帅,是狼!”
从惊马群中,冲出了十几头饿狼。一刹那,薛庭轩终于明白这些敌人为什么能指挥惊马了。
原来,这些人竟然能够指挥狼群!
草原上,野兽也有不少,不过最为可怖的无过于狼群。狼群少则七八条,多则二三十条。曾经有几百头的羊群碰上了狼群,在转瞬之间被咬得尸横遍地,牛马这类大牲畜,见到狼群也登时会炸群。眼前这群惊马原来是被狼群驱赶。如果再聚在一处,正好成为狼群的目标,可是现在四周尽是狂奔的惊马,就算想落荒而逃,也已失去了机会。
刘奔此时已吓得满头大汗。在西原呆了几年,狼群虽不曾见过,这一类故事却听说过不少了。他心道:听说狼吃东西是先掏空了五脏六腑的,难道……难道……一想到自己要被肚子掏空了死在草原上,他便不寒而栗,不由看了看薛庭轩,却见薛庭轩仍然神情自若,他又一阵惭愧,心道:有薛帅在这里,几万的叛军都打退了,还怕狼不成?只是,他却不知薛庭轩此时心里亦是追悔莫及,几乎要吐出血来。
果然还是小看了赫连突利!
薛庭轩的心头有种难以忍受的痛楚。赫连突利没有想到自己的攻击,可自己同样未曾看透赫连突利的攻击。在赫连突利真正的一击面前,自己到底挺不挺得住?就在片刻之前他还踌躇满志,现在却方寸大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只是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先行乱了阵脚,那么就算还有一分生机,也马上就化作乌有。
现在,无论如何都要镇定。薛庭轩想着。敌人用狼群来攻击,但狼毕竟不是人,肯定会有破绽。眼见那群狼越来越近,他举起手弩,对着了当先一头。
现在来不及去对付那些敌人了,先解决了这些饿狼再说。他手指一扣,“啪”一声,三支弩箭已疾飞而出。他知道狼有铜头铁背麻杆腰之称,狼头极硬,一支弩箭只怕对付不了,因此一发便是三箭。那条狼冲在最前,哪里闪得开,三箭齐中,全都射在顶心。这狼惨嚎一声,一跃而起,足有四五尺高,不等落地,边上有两条狼已同时扑了过去,齐齐咬住了这狼的两条前爪。那两条狼亦极为强壮,咬住了那条狼往两边一撕,立时将这狼撕成两半,鲜血直溅开来。几乎就在同时,后面的狼也扑了上来,只听得一阵嘶吼,鲜血四溅,那条死狼转瞬间便被撕咬成无数碎块。
这些狼如此凶残,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寒噤,薛庭轩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听四部胡人说过,草原上的狼都是成群结队,由一头狼王统率。狼王是狼群中最为凶悍的一条,当狼王年老体衰后,狼群中的年轻一代便向狼王发起挑战,老狼王一旦落败,便要被新狼王咬死。假如狼王是在猎食中被其他猛兽咬死,狼群便立时散去,直到再有一个新狼王为止。薛庭轩见冲在最先的那条狼体形最大,只道那就是狼王,没想到这条狼一死,其他饿狼根本不散,反而越发凶悍,才知自己想错了。
狼群将那条死狼撕咬得粉碎,又开始向他们逼近。因为尝到了血肉的滋味,这些狼眼里闪烁着绿油油的光芒,仿佛两团磷火。刘奔打了个寒战,小声道:“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狼群。假如那些人以弓箭攻击,到时自己一方必定会手忙脚乱,难以招架。他眼角瞟向那些人,那些胡人中分明大多背着一张长弓,但还没有取下来,似乎尚不想以弓箭攻击。他也小声道:“护住坐骑,一字排开,不要自乱阵脚。”
金枪班都是从五德营中挑出来的枪法出众之辈,编入金枪班后练枪更为刻苦,个个都已是枪术好手,枪法出类拔萃。七个人,七支长枪,枪尖朝下,便如立了一道栅栏,枪尖寒气森森,一时间狼群也不敢过于逼近。这时从那些胡人中又传来了一阵尖啸,听得啸声,群狼齐齐抬头,盯着薛庭轩一众。
原来是用这啸声来指挥狼群。薛庭轩心中对赫连突利又增添了几分佩服。他本以为赫连突利的一举一动都已在自己掌握之中,但赫连突利在这儿伏下这样一支奇兵,自己一样毫不知情,看来赫连突利也认为现在是除掉自己的唯一良机。不知为什么,薛庭轩心里反倒有些惋惜,因为今后恐怕再不会有这样一个能与自己势均力敌的人物了,说不定赫连突利也在这样想吧。
这时刘奔在一边又道:“薛帅,他们要上了!”金枪班个个枪术精绝,但现在他们要对付的却不是人,而是一群饿狼,更不利的是枪术却是要靠坐骑之力甚多,可惊马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根本无法带转马匹,十分枪术用不出五分来,刘奔心下也有点着慌。
薛庭轩道:“刘奔,千军万马都闯过了,还怕一群畜类吗?”他提起了长枪,在马上一长声,喝道:“不要惊慌,阿史那部的救援马上就会到了。”
阿史那钵古肯定已经得知后方遭袭,很快就会带人来援,只要自己不自乱阵脚,就不会有太大危险。敌人一定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用惊马和狼群来攻击。刘奔见薛庭轩仍是镇定自若,心中不觉一阵惭愧,心道:薛帅说得正是。他高声道:“遵命!”
在十几步外,那五六个狼旗军见薛庭轩这么快便已站稳脚跟,不由大为佩服。
狼旗军一共有二十余人。七年前,赫连突利从仆固部中千挑万选,选出了这二十多个部族精锐,一直让他们在远离本部的地方练兵。狼群是牧人的大敌,赫连突利偏偏反其道而行,豢养了一群饿狼,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想到。不过,要驯养狼群着实不易,他们足足花费了五年之久,才驯出了五十多头的狼群。在试练时,他们曾经对几个小部落下过手。首先以狼群惊散牛马,然后发动突袭,几十人的小部落转眼间就被冲得落花流水,连一个活口都逃不出。这一次要突击阿史那部的大部队虽然还是第一次,但出击以来都很是顺利,不曾有半点落空,却没想到将对方围住后,这区区几个对手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强悍。
怪不得赫连台吉说这些人不好对付。狼旗军的首领仆固摩利支按了按手中的狼笳,又用力吹了一下。狼笳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啸,狼群眼见薛庭轩诸人坚守在大车边,长枪密密对外,一时也不敢冲上,听得狼笳催促,齐齐低吼一声,终于冲了上来。狼群共有五十多头,大部份由狼旗军副首领乞陆得模领着去驱逐惊马,这里只有十几头,但这十几头也是狼群中最为凶悍的一群,被狼笳一催,更是凶性大发,席卷而至,直如平地起了一阵旋风。
薛庭轩见这些饿狼呲着森森白牙,直卷过来,心头亦是一沉。他喝道:“听我命令,不得妄动!”狼群如此凶残,金枪班只有以密集枪阵才能抵挡。假如各自为战,纵然每人都能刺中一头狼,终究不是群狼之敌。七个金枪班虽然害怕,但他们平时是薛庭轩亲手训练出来的,军纪极严,就算狼群扑到面前,不得薛庭轩号令仍不出枪。眼见一头狼冲得最快,忽地长身一跃,向薛庭轩扑过来,薛庭轩喝道:“出枪!”一声令下,八支长枪同时一探。虽然只是八枪,但动作整齐划一,便如在身前竖起了一座枪墙,那条狼跃在半空中,正扑到了枪网之上,薛庭轩的一枪正中那条狼的前心,左边的刘奔与右边的金枪班同时出枪,那条狼一声惨叫,登时被戳了三个血洞。
这些狼体型甚大,起码有六七十斤重。薛庭轩一刺中,便觉枪尖一沉,长枪险些要脱手而出。好在三人同时刺中,等如三人一共挑着这条饿狼,虽然那狼临时前挣扎之力极大,但被这三人刺中,还是立时毙命。他三人同时发力,将狼尸直甩了出去,鲜血一路洒过去,其余的狼见此情景,纵然凶残,亦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嘴里呜呜地低吼,却不敢上前了。
薛庭轩即使专练单手枪,毕竟是独臂使枪,挑出了这条饿狼便觉掌心发烫,手臂亦有点软。这种密集枪阵要精神高度集中,同时又要有极大臂力,他不知道自己不能坚持多久。到现在为止,只不过杀了两条狼,不要说还有那五六个在一边虎视眈眈的敌人。但他心中虽然有点不安,脸上仍是镇定自若,喝道:“好,就这样,大家不要慌!”
金枪班不知薛庭轩心中实已有些忐忑,只道薛庭轩胜券在握,登时镇定了许多。刘奔舔了舔嘴唇,喃喃道:“要是带了火枪就好了。”
确实,假如有火枪,轮番发射,狼群终是些畜生,害怕火光和响声,可能不必费太大力气就可以让它们一哄而散。可是火枪骑是五德营赖以取胜的王牌,薛庭轩怕的就是让阿史那部得知这种武器的秘密。一旦阿史那部有了火枪,以他们一族实力,横行西行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根本没有带火枪来。听刘奔这样说,薛庭轩心中也有些黯然,心道: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朗声道:“没有火枪,金枪班就是废物了不成?”
刘奔听薛庭轩话中有不悦之意,心头一凛,忖道:正是,金枪班的名声岂是白来的!他咬了咬牙,又握紧了手中长枪,突然听得又是一阵尖啸,却是从身后来的。
那也是狼笳,却是狼旗军副首领乞陆得模吹响的。乞陆得模率领狼旗军余众驱赶着惊马将薛庭轩团团围住,耳听得狼笳响了数次,但薛庭轩一干人仍是岿然不动,心道:不妙了,再僵持下去,阿史那部的人就要增援上来了。他们突如其来,将队伍后面的薛庭轩从大队中切除下来,但闹得这般翻天覆地,阿史那部当然已经知晓。他知道要杀薛庭轩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长,胜机就越远,眼见薛庭轩以密集枪阵守得如铁桶一般,仆固摩利支久攻不下,当即一咬牙,也吹响了狼笳,指挥着自己所率狼群扑了上去。他带着的这些饿狼已绕到薛庭轩身后,失了狼群驱使,惊马群便要落荒而逃,但摩利支攻不破薛庭轩的守势,再用惊马群将他们围在当中亦无济于事,索性孤注一掷,全军压上。
乞陆得模的攻击来得突然,薛庭轩听得身后传来笳声,心道不好,喝道:“小同,当心!”
他们八人原本排成一个半月形,小同是最左边的那个。原本两头的金枪班正带马向后转来,想要围成一个圈,但带转马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周围又是饿狼惊马,那小同正待带马,斜刺里已有两条饿狼同时扑上。饿狼扑食,向来无声无息,加上周围马蹄声如暴雨一般响个不停,小同待得发现已经是晚了,两条饿狼一下扑到了他座骑边,一条咬住了马腿,另一条却咬在他的脚上。小同痛得惨叫一声,边上的同伴待要上前接应,可是他腿上受痛,登时牵不住坐骑,马一受惊反向狼群里冲去,几乎只是片刻,又有四五条狼扑上。这五六条饿狼挂在这一人一马之上,简直将他的人和坐骑都遮掩住了,小同已无法出枪,连惨叫都只有半声,但已被群狼从马上拖了下来。黑暗中,饿狼又源源不断地奔出,不住地撕咬,片刻之间,已将这一人一马都撕成了碎片。
看见如此血腥的一幕,刘奔差点要晕过去,薛庭轩亦觉胸口一阵恶心。现在连同自己,只剩了七个人,虽然围成一圈,但狼群也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围成一圈后,每个人之间的空隙就更大了,加上就算人还有再战之力,可坐骑见了血腥后不时打个响鼻,有退缩之意。薛庭轩只觉眼前似乎有金星乱冒,心道:这回,真到了绝路吗?
不对。在他脑海中,突然有个异样的念头。这些敌人已将自己围住了,如果在狼群冲来时,他们在远处放箭,远近夹攻,自己一方更难防守。可是他们为什么并没有这样做?
虽然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薛庭轩仍然不愿认输。他看着面前这些饿狼。现在惊马已开始跑散,周围的空间越来越大了,不远处,方才那金枪班被狼群咬死的地方还留着斑斑血迹,只剩下了一些残肢碎肉,但他心中却仿佛有个人在说着:不对!不对!
这些人谋定而后动,出手极有章法,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明明的弓箭,但一直不用,一定是有原因的。难道,是因为……
他心中还在想着,耳边却又响起了笳声。这回却是一前一后,是仆固摩利支和乞陆得模同时吹响。狼旗军一般知道,攻击已到了最后时刻,如果再拿不下薛庭轩,阿史那部援兵马上就要来,此番便功亏一篑了,因此他们再不留余地。
不能多想了。薛庭轩忽然喝道:“下马,拔刀!”他说完已翻身跳下了马。六个金枪班虽不明薛庭轩这条命令是何用意,但他们毫不犹豫,同时跳下马来。金枪班训练极其严格,六人跳下马来几乎就在同时。一下马,薛庭轩便喝道:“刺马,让它们跑,人贴到车边!”
这条命令更为意外,刘奔不由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眼见薛庭轩拔出腰刀,一刀刺向玉花骢的后臀。这匹玉花骢是极为难得的宝马,平时薛庭轩对它爱惜到了极点,有点小伤后全都亲自上药看护,可现在却毫不留情地将腰刀直刺进去。他心知薛帅有命,定然事出有因,一咬牙,便也将腰刀刺进了自己坐骑的后臀。这几匹马受痛之下,长嘶一声,直向前冲去,一路鲜血淋漓。那群饿狼原本正跃跃欲试地冲上来,被这几匹马一冲,却全都眼睛发亮,猛地向马匹扑去。
果然。薛庭轩暗自舒了口气。最先前那条狼被他的手弩刺中后,转眼就被另几条狼撕咬成碎片,他就有点怀疑,待后来那金枪班连人带马被撕碎后,他已明白,狼群终究是狼群,虽然被这些人以笳声指挥,但一闻到血腥味,便会失去控制,非要扑上去撕咬不可。那些人先前不放箭,正是担心箭射出后,没射死自己,只射死了坐骑,而狼群一闻到血腥味,便不向自己攻击,转而去攻击受伤的马群了。这样一来,反而阻住那些人的去路,而自己趁着混乱,更容易防守。
虽然这样想,当拔刀刺伤玉花骢时他也没有犹豫,但即使计策得售,薛庭轩心里还是没有一丝高兴。现在,充其量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刺伤了玉花骢后他心底也有一阵刀绞一般的疼痛。本来弃马后该立刻跑到大车边上,依托大车防守,可薛庭轩看着玉花骢跑去,几头饿狼从左右同时向它扑来,心头直如被一根细线扯着一样,暗暗叫着:快跑!快跑!若是平时,以玉花骢的脚力,这些狼肯定追不上它。但玉花骢身上受了伤,那些狼见了血后凶性大发,他实在担心玉花骢也倒在狼吻之下。
刘奔得命后已要向车边跑去,刚跑出一步,却见薛庭轩竟是呆呆地看着前方不动。他大吃一惊,正待说话,耳边忽地听到一阵啸响,却是一支哨箭。
见薛庭轩竟然弃马,仆固摩利支惊叹之下,亦有几分佩服。武人视马如命,骑兵在战阵上失了马,等如丢了半条命。但薛庭轩当机立断,一下将马匹全都弃了,暂时引开了饿狼的注意力,就算是敌人,仆固摩利支亦不由暗自赞了一声。
这个五德营的年轻大帅,果然名下无虚,怪不得赫连台吉必要取他性命。
仆固摩利支的脑筋却也极快。薛庭轩这样做,无非是扬汤止沸,只能稍解燃眉之急>,但问题在于狼旗军同样没有时间。现在,狼旗军也唯有最后一手了,他摘下背后长弓,取出哨箭向薛庭轩射去。
这一箭,并不是要取薛庭轩性命。仆固摩利支也知道,单凭自己一箭,多半不能建功。现在四周一片混乱,发布命令顶多只有身边几人听到,乞陆得模却是听不到的,因此先前便商议好,以哨箭为号。一旦自己放出哨箭,便是狼旗军的最后一波攻击,万箭齐发。
说是万箭,其实也不过二十来人。但狼旗军长年累月在草原上奔波,平时除了练习骑射,几乎就没干什么,因此每个人都称得上百里挑一的骑射好手。他这支哨箭向薛庭轩射去,刘奔在侧看得清楚,长枪一拨,已将哨箭拨开,但随之而来却是数十支箭同时射来。狼旗军的骑射亦能连射,每人身带十余支箭,能在片刻之间尽数射出,得了仆固摩利支号令,所有人都弯弓搭箭射来,一时间薛庭轩一干人头顶竟是黑压压一片。
薛庭轩在一片嘈杂中已听到了阿史那部的呼喝声,心知阿史那钵古派来的援军马上就到。但现在也是这些敌人的最后一击,若是马匹未弃,他们还能借马身阻挡,但现在那辆大车成了唯一的遮蔽。薛庭轩和刘奔两人快步向大车冲去,那几个金枪班已到车边见他两人身后箭如雨下,一时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薛庭轩还能逃过这阵箭矢的袭击吗?每个人都在想着。
“咣”一声,却是大车的后厢板突然飞了出来。这辆车不小,厢板也甚厚,此时却平平地飞起。薛庭轩正向大车跑去,看得清楚,只见那厢板下贴着一个人影,自是北斗,心头不由一沉,忖道:糟了,北斗是要趁机下手!他不放心将北斗留在楚都城,也想要从北斗嘴里撬出些大统制的内情,因此一路将北斗带到这里。北斗这人武艺不凡,薛庭轩自是清楚,因此一直加着镣铐。虽然并没有用刑,但北斗当然不会感激自己的不杀之恩。只是令薛庭轩想不到的是,北斗居然能够脱镣而出,在这时候他若再想向自己下手,那自己还有什么活路?
刹那间,薛庭轩只觉双脚都软了。他自负智谋精深,觉得任何人都逃不脱自己算计,可这一次先是小看了赫连突利的反击之能后,又小看了北斗的武艺。四面是敌,头顶又是密密的箭矢,只怕转眼就要变成个刺猬,薛庭轩一瞬间亦万念俱灰。
北斗托着厢板跃出,便是狼旗军也吓了一大跳。那辆大车一直都没动静,薛庭轩人在外面,他们都以为车中大概只是些杂物,并没有人,没想到竟会有人出来,一时间也忘了接着射箭。北斗人在半空,只觉手上忽地一重,一阵疾雨般暴响,自是那些箭尽射在了厢板上。几十支箭本身份量虽然不大,但射来之势尽数加在厢板上,他力量虽然不小,却也禁不起这般大力,人登时落了下来,正在薛庭轩身边,喝道:“薛帅,快走!”
薛庭轩没想到北斗竟然是舍命来救自己,一时竟有点不敢相信。北斗奋力一推厢板,又喝道:“还不走吗?”薛庭轩见他推开厢板,左手上已是鲜血淋漓,定是有箭头刺透厢板,伤了他手掌,但北斗浑若不觉,他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道:“快走!”一个箭步向前冲去。
仆固摩利支没想到半道上竟会有这等变故,眼看着薛庭轩已如鱼肉在俎,又脱网而去,只觉胸口一闷,险些从马上摔下来。他也来不及射箭了,抓起狼笳凑到嘴边,奋力一吹。这一声尖利之极,几同钢针入耳,正在撕咬马匹的群狼闻声都抬起头来,又看向薛庭轩一众人。只是狼终是狼,虽然被狼旗军驯练得甚是得力,可嘴边已有血肉可食,谁也不愿弃易就难,再去攻击这些手中有武器的敌人。也就在这时,从仆固摩利支身边却有一道黑影疾射而出,直扑向薛庭轩。
那是一条巨狼。这些狼每一条体型都不小,这条巨狼却几乎有寻常狼的两倍大,与一个人差不多长了。
这才是狼王。
这狼王是仆固摩利支亲手调教出来的。狼与狗同出一源,但狼野性要大得多,极难调教,要驯养狼王,更是不可能。但当初赫连突利突发奇想,让狼与最凶悍的狗杂交,生出这种混血之狼,然后再扶持其当上狼王。因为这狼王有一半血统自猎犬而来,因此才能听命,也才能指挥狼群。仆固摩利支亦知若没有狼王约束,千辛万苦驯出的这一群狼也根本无法听从命令,所以一直没让狼王出击。可到了此时,群狼无功,箭矢徒劳,他也只能孤注一掷了。一驱出狼王,他亦打马上前,向薛庭轩冲了过来。
薛庭轩此时已冲到了车边,紧贴着大车侧壁。见北斗也冲了过来,他道:“北斗兄,你手上的伤要紧吗?”
北斗淡淡一笑道:“尚无大碍。”
虽然薛庭轩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会舍命来救自己,但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将腰刀递给北斗道:“北斗兄,拿着。”
北斗手无寸铁,接过刀来,心知薛庭轩也已信任了自己。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边上刘奔忽然叫道:“薛帅,狼!”
狼王已扑到了薛庭轩身边。这狼王因为体型要大得多,一步当得两步,更是快得异乎寻常。北斗脸色亦是一变,他身法快如鬼魅,但这狼王竟似比他还快。眼看狼王便要扑到薛庭轩身上了,边上忽地有个人冲了上来,和身向狼王撞去。
那是个金枪班。狼王一口咬下,正咬在这金枪班咽喉处,但那金枪班已怀必死之念,仍是用最后一口气向前冲去。他手中提着长枪,这临死前一击竟是连狼王也挡不住,枪尖破体而入,有半尺许没入狼王体内。狼王终是兽类,哪会想到竟然有这等以命搏命之举,惨叫一声,向一边翻滚了几下,便倒在地上了。狼王统御狼群,本就靠的是实力,一旦狼王衰老无力,便要被群狼活活咬死。边上群狼原本也要跟着狼王扑过来,眼见狼王一下便受伤倒地,心道是个便宜,登时不来扑人,反向狼王扑回来撕咬。狼王虽然腹中受了重创,却还不曾毙命,反咬之下,登时群狼撕咬作一团。
仆固摩利支没想到狼王一击无功,反倒受创,苦心驯出的狼群也已乱作一团。他心头一阵痛楚,再忍不住,一口血直喷出来,将马头都染得殷红。边上一个狼旗军惊道:“摩利支,你怎么样?”
此时不远处已有阿史那部众的声音传过来,显然马上就要赶到。薛庭轩一干人只损折两人,还多出一个来,一时间哪里还拿得下他们。再拖下去,等阿史那部大队赶到,狼旗军便要全军覆没了。仆固摩利支见身周同伴还要扑过去,勉强提起力气道:“快……快退!”
他吐出一口血,已没力气再吹狼笳,伸手将狼笳扔给了那同伴。那狼旗军接过狼笳,心知仆固摩利支说得没错。这一次攻击策划得天衣无缝,前半段亦滴水不漏,但薛庭轩一众的韧性却也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再缠斗下去,未必能取下薛庭轩性命,但狼旗军却再无生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赫连突利已经遭行刺而死,仍然想着保存实力,以待再举,因此已没有斗志。
那狼旗军一吹响狼笳,狼旗军立时退却。只是狼群因为失了狼王,便四散逃窜,并没有跟着他们而去。
见这些敌人退走了,薛庭轩如释重负,不由长吁一口气。他经历过的生死关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险死还生。他看了看边上的北斗,忽道:“北斗兄,你的手包一下吧。”
先前北斗以车厢板挡住了箭矢,但有支箭刺穿了厢板,把他的左掌刺了个对穿,鲜血将一条手臂都染得通红。情急之下,他还什么都感觉不出来,此时听薛庭轩一说,他看了看掌心,笑道:“多谢薛帅关心。这些人是谁?”
自然是仆固部的人。只是薛庭轩还没说出来,只听得不远处蹄声大作,有个人高声叫道:“薛元帅!薛元帅!”说的是中原话,正是阿史那钵古。薛庭轩站直了,高声道:“钵古大人,薛庭轩在此!”
没过多久,一队阿史那部骑兵拥着阿史那钵古跑了过来。阿史那钵古听得队伍后面出事,吓了一大跳。现在正是五德营要依附阿史那部的时候,若是在这当口薛庭轩出了什么事,他送马、送女儿这一系列举措全成了鸡飞蛋打,当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可急归急,阿史那部援军足足有三万之众,队伍绵延数里,阿史那钵古又在队伍最前,直到现在才赶到。一路上他急得满头大汗,生怕赶到时只见到遍地死尸,但到了才发现原来没几具尸体,待听得薛庭轩的声音,他那颗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算放了回去。一到薛庭轩边上,他连忙跳下马,拉住薛庭轩的手道:“谢天谢地,薛元帅,你没事啊。”
薛庭轩行了一礼道:“多谢钵古大人,我没事。我手下有个人手上受了重伤,请大人速速派医官过来。”他顿了顿又道:“另外,玉花骢落荒而走,还请钵古大人帮忙找回来。”
阿史那钵古道:“这个自然。”玉花骢是他送给薛庭轩的,这匹马神骏之极,寻常狼群多半追不上。薛庭轩连玉花骢都失了,方才危急可以想见。他看了看周围的狼尸马尸,不由咋舌道:“庭轩,为防万一,你还是到队伍最前面去吧。”
薛庭轩笑道:“钵古大人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阿史那钵古不知薛庭轩哪来的信心,但薛庭轩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小声道:“是突利那家伙干的吗?”
“除了他,还会有旁人吗?”
虽然这样说,但薛庭轩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念头。如果到了时机,阿史那钵古也会干这样的事——还有自己也会。
打发了阿史那钵古,阿史那部的医官也过来了。金枪班战死两人,剩下几人都只是些轻伤,只有北斗掌上之伤较重,便也只是皮肉伤。等医官一走,薛庭轩便回到大车里。北斗躺在榻上,左掌上包着层层纱布。一见薛庭轩进来,北斗连忙坐起身道:“薛元帅。”
薛帅示意他不必站起来,道:“北斗兄,伤势怎么样了?”
阿史那部医术兼中原与西原之长,据说是以极西之地的医术为根本,辅以中原医术,尤其因为西原征战不断,所以刀伤一科相当高明。那医官给北斗清洗好伤口,上了药后又包扎好,加上北斗原本就身体强健,现在伤口只隐隐有些疼痛而已。他道:“不碍事了。”
寒暄了两句,薛庭轩道:“北斗兄,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一下。”
北斗道:“薛元帅请说。”
薛庭轩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此番,你本有机会杀我,但为何还是救了我?”
北斗淡淡一笑道:“薛元帅,你不相信我吗?”
薛庭轩盯着他的又眼,仍然慢慢道:“就在这些人伏击之前,其实你随时可以脱出镣铐,我却并不知情,如果那时你要杀我,得手的机会相当大。但你既不肯表态跟从我,又没有动手,说明你当时仍在犹豫。后来我被那些人伏击时,眼看便要丧命在箭矢之下,你却突然冲出来救我,我想知道为什么在这片刻间你会拿定主意?”
北斗看着车外。此时车帘已撩了起来,晚风习习吹进。西原上的晚风,清凉宜人,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北斗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本是个孤儿,是大统制收留了我。当初大统制收容我们,总数有十余人,他让我们习习武,再从中选拔出我与南斗两个天官。北斗主死,南斗主生,我的任务是听从大统制之命、刺杀不服从之人。”
薛庭轩知道北斗现在说的,正是自己最想知道的事。帝国覆灭那年,他才十二岁。从小,他耳朵里就灌满了五德营战无不胜的传说,加入五德营也是他的理想。可就在那一年,帝国覆灭了,五德营也被打得一败涂地。从那时起,他就很想了解一下那个击败了五德营的大统制到底是何许人也。可是,陈忠以下所有人,说起大统制虽是一股切齿的仇恨,却连此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说不上来。
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才。十二岁之前,薛庭轩最为敬仰佩服的人是楚帅,但十二岁后,他最敬仰的人仍是楚帅,最佩服的人却成了大统制。这个念头他谁都没有说过,佩服归佩服,他最想打倒的人也是大统制。只是要凭五德营残部这点残兵败将,想啃动大统制这个庞然大物,希望自然渺茫之极,所以他一直在搜集大统制的资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法心得》上这句话他最为服膺,要打败大统制,首先要了解大统制。而他搜集大统制的资料越多,越会不自觉地遇事便想着,如果大统制遇到这事,会怎么做?只是即使在共和国,大统制也显得非常神秘,朱先生传来的无非是些隔靴搔痒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当初大统制那个“明珠投暗”的笔误。不过,就是因为那些事太零碎了,看上去也太微不足道了,反而使得薛庭轩越发能够明察秋毫。所以当他知道北斗是大统制的直系亲信、曾经与大统制面对面交谈过,他便如获至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收服这人。现在北斗终于倒向了自己,他兴奋莫名,也更想知道自己究竟有了什么已超过大统制的长处。
北斗仍在慢慢说着:“在习练时,大统制也时常来看望我们。那时共和国成立不久,四处仍是烽火刀兵,但我们这些人却衣食无忧,大家都对大统制感恩戴德。三年后,我们这些人都满师了,直接拨归大统制指挥,当时我们人人都兴奋之极,只觉这一生幸福之至,虽死无憾。”
虽然北斗现在说的全然不是薛庭轩想听的,但他仍然一声不吭地听着。至少,从北斗这些话中,他已知道了大统制的手段有多么厉害。排除异己,是每个上位者都要面临的问题。征战时万众一心,这个问题并不明显,但承平日久,就会凸现出来。大统制早在与帝国征战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做这事了,如此深谋远虑,薛庭轩自觉不曾想到。他见北斗说到这儿停了停,便伸手倒了杯水递过去,也不说话。北斗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道:“刚到大统制麾下,我还不是天官,当时的天官是一个叫做阿麟的人。但此人却不是大统制亲信,后来不知所踪,天官之位便空了出来,于是大统制让我们三个想继任此位之人比武决胜,办法是每人都去刺杀一个人。事前告诉我,那人已得到风声,会有手下贴身保护,那人本领极强,而且身怀幻术,会让我们产生幻觉,但这事仍然要干,而且要干得干净利落,不能惊动任何人,下手则要狠,绝对不可留活口。谁率先得手,谁就是北斗天官。”
薛庭轩心里忽地一动,隐约已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北斗仍是慢慢地说道:“那天晚上,我换好了夜行衣服,带着短剑去了。虽然刺杀任务并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从未有过明知对方有备还要下手的,更没有和那种有幻术的异人交过手,心中不免忐忑。到了那儿,我突然有种灰心之感,因为在这三个人中,我算是本领最弱的一个,只怕豁出命去也得不了胜,所以一念之下,便想投机取巧,在那儿找个地方躲起来,便说找不到机会下手,认输便是。”
北斗已沉浸在回忆中了。薛庭轩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北斗又顿了顿,接着道:“那幢楼有三层之高,但黑糊糊的,也不知那人在哪间屋里。因为我已有退意,便索性不上去了,在第一层里找了个地方隐身藏了起来。我虽然剑术不及那两个同伴,但这手隐身之术却是最高的,自信别人定发现不了我。本来想等到后半夜便走,可是越等下去,这楼里却同死了一般,根本没听到有人声。我越藏越是生疑,难道这楼里根本没人,这事从头至尾只是一场考试?正想壮起胆子上楼看看,黑暗中突然听得二楼上有一点响动。这响动极是轻微,差点便听不到了,我藏身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外面,便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暮色中,有个人正沿着屋檐飞身上来,本领极高。
那时我想着:这人正是那保镖吗?看样子,这保镖的本领不下于我,而此人行动敏捷,看样子也极是警惕,定然得知我要来刺杀的消息了,我更是害怕,身子稍稍一动,只怕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音。但就算只是这一点点声音,那保镖却也听得了,一下子便向我这边掠过来。我想着这回便是不动手也不行了,正要出手,却见一扇窗边忽地有个人影一跃而出,与那人交上了手。这一下让我大惑不解,不明白这第三个人是谁。眼看那两人交上了手,出手极是狠辣,只是一个照面,两人一错而过,其中一个忽地扑倒在瓦面上,随之便听得有流淌的声音,却是那人的血从瓦棱沟里淌下来,而另一个站在屋顶,手抚着前心,只怕亦受了重伤。这变故让我大为惊奇。难道这两个保镖因为天色太晚,看不清楚,结果自相残杀了?我正在想着,却听得那人忽然叫着我的名字,正是我一个同伴的声音。我更是害怕,心想这定然就是幻术,不等他再说什么,拔出短剑冲了上去。”
说到这儿,北斗突然不说了。薛庭轩本以为他还是像先前那样顿一顿再接着说下去,但等了好一阵仍然不见北斗说话。他却也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坐着,只听得辚辚的车行之声。
过了好一阵,北斗突然道:“薛帅,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要救你?”
薛庭轩道:“是。因为什么?”
北斗长叹一声,慢慢道:“在狼群突袭过来时,你手下有个金枪班落马,你叫了一声。”
薛庭轩怔了怔,道:“小同?”
小同是他金枪班中的一个,此番遭袭,小同首先遭到不测。当小同被群狼撕咬落马时,薛庭轩惊叫了一声,看来北斗在车中也听到了。薛庭轩一时还不明白这与北斗决定反水到底有什么联系,却听北斗又道:“薛元帅,你与大统制有很多地方都极为相似,但有一点大大不同。在大统制眼里,我们这些人无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工具,根本不是一条性命,所以当他要从我们三个里选一个时,另外两个就成了没用的东西。只是,”北斗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并不是工具。”
这时,车外忽然传来一声鹰隼的轻唳。方才这里沸反扬天,但过去后却比平时更为安静,这声唳叫也听得更加清楚。薛庭轩精神一振,从怀里摸出个皮套套在了右臂上,将右手伸出窗去,嘴里打了个忽哨。忽哨声刚落,“扑啦”一声,一头苍鹘已直直落了下来,落在他右臂上,正是他养的那头风刀。薛庭轩眼中一亮,从风刀左腿上取下一个小布卷,看了看,微笑道:“好叫北斗兄得知,赫连突利已死。”
北斗的眼里也不禁闪过一丝震惊,喃喃道:“薛元帅,西原从此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薛庭轩只是笑了笑,摸了摸风刀的头,轻声道:“北斗兄,鸟终是鸟,我杀其母而用其子,它仍视我为主,忠心不二。如果它是个人,我可不敢这般信它。”
北斗见薛庭轩臂上那头苍鹘神俊异常,目光也阴鸷凶狠,偏生在薛庭轩臂上驯顺之极,心中忽地一动,忖道:是了。早听说他养了头鹰,毕将军一只眼睛便毁在那鹰爪之下,原来就是这头,那回我在营中所见多半也是这只。他听薛庭轩的话中有话,便道:“鸟兽忠于人,至死不渝。人非鸟兽,但更有择主之明。”
薛庭轩的嘴角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淡淡道:“北斗兄,你先休息吧,以后我们再详谈。”说罢,拉开车门跳下了大车。
东边的天际,已是一片曙色,西原的又一个清晨到来了。薛庭轩看着天空沉思着。
北斗的话虽然没说完,但薛庭轩也已明白了。那一次大统制让他三人自行火并,唯一的胜者才是天官,这种举动已在北斗心里埋下了离心的种子。只是他决定投到自己一方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理由,薛庭轩亦不曾料到。在薛庭轩心目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已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即使因为自己这样的做法与义父起了冲突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终究不能和大统制那样,将一切都漠然处之,他仍然觉得,这些金枪班成员虽然只是手下,却也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本来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不能如大统制那样彻底地拿得起放得下,多少还有点自卑,可让他意外的是,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北斗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这让薛庭轩有些茫然。现在的西原,几乎可以说确是自己的天下了——只要自己能够解决阿史那钵古。马上就要抵达阿史那部了,薛庭轩都想得到当阿史那钵古知道自己竟然愿意入赘阿史那部时的震惊。自己这个举措一定打乱了钵古的计划,但自己的这个计划有利也有弊,虽然化解了钵古吞并五德营的计划,却也让自己和五德营分隔开来。接下来这两年,司徒郁和苑可祥能够照自己的安排努力发展楚都城吗?一切都是未知,同时一切也都充满了希望。现在的薛庭轩心中,既茫然,却也踌躇满志。
当薛庭轩抵达阿史那部不久,西原东部的一片荒山中,两个人正坐在一株大树下。
“仆固部赫连突利已死,五德营薛庭轩入赘阿史那部。”
这两个人个子都十分矮小,说话的是左手之人,似是下属。坐在右边的那人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一切正如所料。”
左手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个计划真能实现吗?”
右手那人又沉默了一阵,才道:“事在人为。至少,现在都按我们的计划运行。”他看了看对面这人,轻声道:“你仍在担心他吗?”
左手这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右手这人冷冷道:“他确实有着少有的智慧,连我也上了他的当,差点死在他手上。只是,现在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可那也是拖着他的负担。人力有时而尽,他又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已不再是那个滴水不漏的南武公子,而是个不堪重负的大统制,薛庭轩就已经越出了他的计划。”
左手这人仍然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又点点头,道:“是,天法师明鉴。”
第四章 破网而走
郑司楚坐在纪念堂的休息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张昨天的《共和日报》,心中怎么也不能平静,报上说些什么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该死。他想着。大阵大仗都见过了,生死关头闯过了不止一回,也该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不安?
他不禁有点好笑。这次不是去攻打天炉关,也不是反扑楚都城,仅仅是为了见萧舜华一面,但下这个决心他却足足想了半天。因为今天是幼校参观纪念堂的日子,在这个自己本不感兴趣的纪念堂呆坐大半天等她,对于前共和军行军参谋郑司楚而言,可能是想出的计谋中最为拙劣的一个,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自从那一次萧舜华来感谢自己帮她拉出陷入沟中的马车后,她就再没来拜访过,而自己又实在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跑到她从教的校去。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出生入死、攻城略地实是比去见她一面还要容易得多。
想到这里,郑司楚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轻叹了口气。作为国务卿公子,十六岁起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了。但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满脑子尽是建功立业,想要成为共和国的栋梁之材。如今栋梁之材已不可得,那些事也不再去想,脑子里来来去去的,却总是萧舜华。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爱上她了?他想。尽管有点羞于承认,可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一方面觉得有点对不起程迪文,同时却又无法让自己忘怀,因此尽管他已经有好几次想要离去,终究还是没走。
来纪念堂的人并不多。正等着心焦的时候,郑司楚忽然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喧哗。难道是她来了?郑司楚站起身向门口张望,门口确实停着一辆马车,但并不是校的。车上下了几个穿军服的人,抬着一块用布包着的长板进来。一个管理纪念堂的人迎了出来,指挥他们向后院走去。
郑司楚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让开,忽然听得有个军官在一边道:“郑参……先生,你也在啊。”
这声音甚是熟悉,郑司楚扭头一看,叫道:“沈将军!”
那正是当初跟随郑司楚、程迪文一同反扑楚都城的沈扬翼。沈扬翼风尘仆仆,脸上仍有疲惫之色,迎上来小声道:“郑先生,这是毕将军的灵位碑。”
沈扬翼的声音很轻,却如晴天霹雳,郑司楚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沈扬翼道:“郑先生稍候,我把灵位碑归到国烈亭后再来跟你细说。”
国烈亭在纪念堂后院。那是座碑亭,立的是共和国先烈的衣冠冢和灵位碑。看着沈扬翼和几个军人抬着灵位碑向后院走去,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在郑司楚的军人生涯里,毕炜一直是他的长官。对毕炜,郑司楚心中既敬佩又有点看不起。不管怎么说,毕炜终究是个合格的军人,也近乎是个神话。但现在,这个神话已经终结了,只剩下灵位碑上的名字和一个衣冠冢而已。
和毕炜的战死比起来,郑司楚更想知道战况。他已不在军中,而郑昭仍然宣称昏迷不醒,现在他根本不知道战况如何。毕炜已经身亡,换句话说,远征军难道再次失败?
正值三月初,春光明媚。尽管天气晴好,但郑司楚只觉得周身冰凉。这一次共和军以前所未有的重兵远征西原,以三上将为主帅,在郑司楚看来,绝无败北之虞。即使西原所有势力都万众一心,联合抵抗,共和远征军也足可坚持转战半年以上。事实上,西原几大势力也根本不可能联合御敌,去年八月出师,到现在满打满算亦不过半年,这半年里,西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薛庭轩难道会妖法不成?
郑司楚再也坐不住了,跟着这些人向后院走去。后院有给参观者准备的座位,因为满是石碑,实际上真会有人来坐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些学生来扫墓才会有人,平时甚至有点阴森。他看着那些军人和纪念堂的工友们把碑除去了外面的白布,竖在碑林里,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竖完了碑,自有人去清扫了。沈扬翼向郑司楚走来,道:“郑先生,让你久等了。去那边坐坐吧。”
他们拣了个石凳坐下,郑司楚已是急不可耐,小声说:“沈将军,战况不利吗?”
沈扬翼苦笑了一下,“全军败北。”
虽然已有预料,但在沈扬翼嘴里得到确认,郑司楚还是惊得目瞪口呆。沈扬翼道:“此战初始,其实颇为顺利,仆固部可汗被我军奇兵解决,两万部众编入大军。但后来,事态开始出现变化。”
沈扬翼说得言简意赅,虽然没有当初程迪文写的战报那样采斐然,却也一清二楚。待他将战况约略说了一遍,郑司楚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五德营居然有了能飞数里的飞天炸雷和在马上用的火枪!上一次程迪文便说过,远征军遭五德营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那时郑司楚便有种不祥之感。只是五德营到底用了什么奇妙法子给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远征军这么大损失,因为这是军事机密,程迪文的父亲没说,程迪文亦不清楚,现在总算知道了。战前他也曾想过,这一次远征军定不会轻敌,肯定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可是五德营的这些新武器还是超过了事先的预料。
这时,有个军人过来向沈扬翼行了一礼,道:“沈辅尉,碑已经立好了。”
沈扬翼站了起来道:“好吧。”他转过身向郑司楚道,“郑先生,我也得回去了。”
共和军的军衔共十一级,辅尉是第七级。郑司楚还记得,当时沈扬翼是翼尉,属第六级,定然是那次反扑失败,他也受牵连降了一级,不觉有点不安地道:“沈将军,实是我害了你。”
沈扬翼一怔,马上微笑道:“郑先生,那哪儿能怪你。说实话,若不是我被降了一级,此番定然要担当断后之责,恐怕就回不来了。福祸相倚,我实是逃过一劫。”
郑司楚知道这也并非沈扬翼宽慰自己的话。沈扬翼原先是毕炜中军里的中层军官,这一次连毕炜都战死了,如果沈扬翼仍在中军中,多半一样会战死沙场。被降了一级后,去后勤营里当差,还当真是逃过了一劫,可他仍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与沈扬翼接触不多,但此人颇为精干,原本前程远大,但出了这种事后,他的前途多半暗淡。只是沈扬翼自己都没有多想,他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沈将军保重。”
沈扬翼行了个军礼,带着一干士兵回去了。郑司楚独自向国烈亭走去。毕炜的灵位碑刚竖起来,上面刻了“共和国上将军毕公炜之灵位”几个字。他向灵位碑行了一礼,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必胜的战争也输掉了,不知损失了多少人。只是,究竟怎么输的?沈扬翼说是因为五德营有了匪夷所思的新武器,可是郑司楚知道,武器只是工具,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仍是人。五德营固然有飞天炸雷和火枪,但共和军一样有巨炮和飞艇,照理应该并不逊色。难道,是共和军贻误了战机?远征军多达五万之众,也已经到了楚都城下。以这等雷霆万钧之势,就算五德营的新武器能给共和军造成困扰,依然不应该有这等一面倒的结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共和军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五德营,而是整个西原,以至于错失一举消灭五德营的良机,让他们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只是,包括毕炜在内,此次出击的三上将都是共和国开国宿将,全都身经百战,深通兵法,难道不知变通吗?
他自然不知道大统制事先定下的那个面面俱到的计划,责令三上将依计而行,就算胡继棠他们已知道战况已越出了事先的计划仍然不敢自行其事,因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想着,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郑先生!”
是萧舜华!
郑司楚猛地转过身,正待装出一脸不期而遇的惊喜神情,但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身后确是萧舜华,但萧舜华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萧……老师,你也来纪念堂啊。”
萧舜华微笑道:“今天是学校里的参观日。慕瑜,这便是我向你说起过的郑司楚先生。郑先生,这是韩慕瑜先生,是我的同事。”
这韩慕瑜长相俊朗,长身玉立,让人一见便生好感,可是郑司楚心头却酸酸的,怎么都不会有好感,更主要的是萧舜华对他和自己的不同称呼。那韩慕瑜倒是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道:“郑先生,久仰久仰。”
郑司楚勉强握了握他的手,“韩先生,你好。”
萧舜华在一边道:“慕瑜,你不是一直想搜集些战事资料吗?郑先生参加过好多次战事,是位名将。”
郑司楚实是不愿与这韩慕瑜说话,但在萧舜华面前也不能失礼,只是道:“噢,韩先生对这些也有兴趣?只是我已经退伍,不再是军人了。”
韩慕瑜道:“我是教历史的,只是想给那些小孩子编一套战史故事,让他们学起来觉得有趣些,记得牢一点。郑先生若是不赚冒昧,到时在下要前来讨教。”
这时一群孩子排成长队也走了过来,郑司楚道:“这个自然。萧老师,韩先生,你们忙吧,我也得回去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觉得眼眶都有点湿润。原来,萧舜华早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恐怕程迪文亦不知情。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可笑到连自己都有点想笑自己,却又感到如此失落。他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向外走去。萧舜华只是说了声“再见”,便去招呼那些正在淘气捣蛋的孩子。
郑司楚走出了纪念堂,终于伸手抹了抹眼角。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以前读到过的这句话。当时读到时也只觉得泛泛,可现在这句话却如打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么酸涩疼痛。如果说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一直学着爱上某个人,那么从今天起,自己该学着忘掉某个人了。
回到家里,看门的老吴一见他,忙迎上来道:“少爷,你回来了。”
老吴在他们家很久了,从他出生起就叫惯了“少爷”。虽然郑司楚一直让他不要这么称呼,要叫自己“小郑”,但老吴还是习惯了这样叫。现在郑司楚也没心思让他改口,只是“嗯”了一声,老吴却道:“少爷,程家少爷刚来,等了你一会儿了。”
是因为萧舜华?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心虚,道:“他有什么事?”
“程家少爷也没说,他在书房等你。”
郑司楚现在因为有照顾父亲这个借口,也一直没做事,平时除了偶尔去无想水阁看望一下老师,每天就是在自己的书房看看书。现在想必礼部司的事很忙,去年忙着那套为国庆庆典的大曲,今年不知又有些什么事。郑司楚连忙把飞羽的缰绳交给老吴让他去拴好,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程迪文一边喝茶,一边翻着郑司楚的藏书。郑司楚推门进来,笑道:“迪文,你来了。”程迪文却站了起来,一下闪到门边,掩上了门,道:“你怎么才来?”
郑司楚诧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我去纪念堂了。”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正要开口,闻声一怔,道:“你去纪念堂做什么?”
郑司楚并不喜欢去纪念堂,程迪文是知道的。郑司楚自然不好说是想见萧舜华,便小声说:“你知道吗?远征军失败了,毕炜将军战死。”
程迪文更是一怔,“你知道了?”
郑司楚道:“嗯,今天他们把毕将军的灵位碑竖到了国烈亭里。”
程迪文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犹豫着道:“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程迪文与郑司楚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从来没有这种欲说不说的样子。郑司楚道:“别的还有什么事?”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司楚,总之,你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看着程迪文神神秘秘的样子,郑司楚不由想笑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
程迪文犹豫了半天,才道:“反正,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刮到点耳旁风。”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向外看了看,才小声说:“有人要对老伯不利。”
现在郑昭对外仍然宣称不省人事,连程迪文都不知情。郑司楚听他这么说,惊道:“是谁?”
程迪文咬了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要小心点。我走了。”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郑司楚拉住他道:“说话别说半句,到底是什么人要对家父不利?”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隐约听到点风声。司楚,你快逃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程迪文眼里快要落下泪来了。郑司楚没想到程迪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松手,程迪文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尽管程迪文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片言只字,郑司楚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快步走到内室前,在门口的铃绳上拉了拉。过了片刻,门开了。
开门的是郑夫人。一见郑司楚的样子,不由一怔,轻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闪进了门,小声道:“刚才迪文来过了,他说了件很奇怪的事。父亲呢?”
郑夫人看了看门外,低低道:“小声点,进去吧。”
内室有两道门。因为宣称郑昭失去知觉,需要绝对静养,起居都由郑夫人亲自负责,所以家里的工友向来不到这边,送饭亦是只送到外门口,由郑夫人拿进去。郑司楚到了榻前,郑昭正半躺在床上。他是去年的十月底醒来的。因为人事不知了近一年,身体已变得极为虚弱,当时连坐都坐不起来。经过这数月调理,人已精神多了,只是因为一直在室内,脸色不太好,还是很苍白。
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扬手示意他坐下,道:“司楚,有什么事?”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刚才迪文过来。他说,他隐约听到消息,说有人要对付你,让我们快点逃!”
郑昭的脸上闪过一丝黑气。郑夫人也已走了过来,小声道:“他说了是谁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却还不曾开口,郑昭已冷冷道:“是南武。司楚,是不是远征失利了?”
郑司楚吓了一大跳。父亲向有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名声,他也没想到居然料事如神到这等地步。他道:“父亲,你怎么知道?”
郑昭却没有回答,只是道:“南武终于容不下我了。”
他的话中,带着点隐隐的痛楚。郑夫人的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小声道:“什么?是公子?”
郑昭看了看她,也轻声道:“是,是他。”
郑昭失去知觉后,大统制来过一次。那一次郑司楚亦是激动万分,以至于连大统制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但大统制一走,他又马上觉得,大统制的来意有点怪。他在军中就有足智多谋之名,有明察秋毫之能。即使心里充满了对大统制畏惧般的崇敬,可是心底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揣测他的来意,当时就觉得大统制的神情里有些异样,总感到少了些什么。
缺少的,就是“友情”。大统制的神情,似乎有些隐隐的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固然大统制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当与常人有异,而大统制这等近乎神灵的存在,自然也不会与常人有什么友情。但他同样知道父亲与大统制的私交极笃。数十年交情,一旦反目,即使是父亲,一时间亦难以承受。他小声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郑昭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料错了?
虽然这么想,但郑昭明白自己多半并没有料错。去年初,当大统制决定出动远征军时,郑昭曾在议府机密会上竭力反对,让与会议众都大惊失色。因为在他看来,现在共和国虽然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终究还在百废待兴之时。此时出动大军远征西原,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何况五德营已经能够击败毕炜一军,势力不可小视,就算以倾国之力西征,胜算亦不是十足。再说西原远在西方,就算一举平定了,得到的好处微乎其微,反而要派兵驻守,开销相当大。当然版图扩大后,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可那些毕竟太远了,现在的共和国还只是刚踏上了复兴的道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是大统制根本听不进郑昭的进谏,99lib.t>一意孤行。如果这次远征胜利了,大统制说不定还会放过自己,因为这样可以体现出大统制的睿智和大度。只是现在事实证明了大统制是错误的、自己是正确的,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大统制一个错误的证明了,这在大统制眼里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大统制天纵奇才,算无遗筹。但能力太强了,带来的也是无比的骄傲。郑昭与大统制相识数十年,已极为清楚。在逆境中,大统制还能够听取旁人的意见,可是等到胜利来临,大统制就越来越独断专行。当和自己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追随大统制出生入死奋斗的丁亨利出逃那一天起,郑昭就隐隐觉得自己也会有与这样一天,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只是他仍然不愿相信,那个曾经与自己肝胆相照、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的南武公子,最终会成为想除掉自己的大统制。他抬起头,小声道:“鲁立远怎样了?还在掌管书吗?”
鲁立远是郑昭书,但郑昭昏迷后,他连看都不曾来看过郑昭一次,先前司阍老吴还为之愤愤不平。郑司楚道:“是的,他都从未来过。”
郑昭舒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好极了。”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好极了?”
如果鲁立远来看过自己,那事情才不妙了。但其中奥秘郑昭也不想说。他想了想,道:“南武之智,缜密之极,有如天罗。但人非圣贤,他也会有破绽的。”他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份卷宗,道:“这份卷宗还是我去年初起草的,一直未交上去。”
他把卷宗递给郑司楚,郑司楚看了看,上面是郑昭笔酣墨饱地写着的《改土归流综议》几个字。改土归流,是指西南一带边疆几省的一项酝酿已久的决策。西南诸省一向偏僻,尤其是朗月省,共和十七年才被共和国纳入管辖范围。这几省以前一直是由土官控制。土官大大小小,辖地从数里到数百里不等,因为共和政府鞭长莫及,往往政令不能及,而且有世仇的土官之间也经常会相互杀戮,使得此地发展缓慢。因为郑昭在很早就提出要将土官改为流官之议。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名字的变化,实际上土官在当地等如土皇帝,改为流官后,全部纳入共和国的官吏系统,从而能极大地提高共和国对该地的控制力,并且可以让西南诸省加速发展。由于这是两全之策,所以除了几个大土官外,西南诸省民众一直很希望能够早日实施。不过因为此事牵涉极广,要拟出一个能够被各方各层都能接受的措施,大为不易。郑昭先前一直忙于此事,可是昏迷后,这事便搁下了。郑司楚见父亲拿出这份卷宗来,不知是什么意思,道:“父亲,怎么了?”
“你拿去交给鲁立远,便说新近清理我的东西清出来的。”
郑司楚更是摸不着头脑,道:“就这样?”
郑昭点了点头,“就这样。”他顿了顿,嘴角又浮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我与你一同去,不过,以工友的身份。”
难道父亲要以旧情秘密招揽这个老部下?郑司楚没有问,只是道:“好的。”
郑昭吁了口气,又转向郑夫人道:“小薇,来,把陈先生给我的那东西拿来吧。”
他口中的陈先生,是郑夫人的妹夫,工部司特别司长陈虚心。陈虚心一直驻在五羊城,据说是天下第一巧手,郑司楚小时候住在五羊城,就最喜欢这个姨夫,因为这姨夫能给他做出种种花样百出、精巧绝伦的玩具,却不曾想到父亲居然也向姨夫讨过东西,只不知道是什么。
郑夫人从书架角落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书递过来,小声道:“你真要用这个?”
郑昭微微一笑道:“没想到,原先只是好玩的东西,居然还真会有用。”
他翻开了书,却见书的内芯其实已经挖空,里面放着一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里面却是两张薄薄的皮革,埋在滑石粉中。郑昭拿起一张,这皮革薄得几乎透明,却有眼有口,竟是张面具。他将这面具放到铜脸盆里浸了浸,忽地贴到脸上,对着镜子按了按不平整的地方,转过脸来道:“夫人,怎么样?”
郑昭长相颇为清俊,气度不凡,但戴上这张面具后,登时成了个一脸苦相的老头子,活脱脱便是个做杂务的工友。郑司楚从未见过这东西,大吃一惊道:“父亲,这是……”
郑昭道:“人皮面具。可惜只能用一次。当初陈先生做出这东西来,我让他再不要精藏书网研下去,现在大概连他自己都忘了。”
郑司楚的姨夫陈虚心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巧手,却是个不太通世事的书呆子。那还是当初郑司楚刚出生,他与妻子来看这个小外甥,和姐夫闲聊时,郑昭说起曾经见过狄人有种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后维妙维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陈虚心说那可能就是上清丹鼎派传说中的易容术,据说可以随心所欲,变化成另外一个人,只是失传已久,谁也不知详细。陈虚心本是上清丹鼎派中人,说他虽然不懂易容术,但一样可以做出来。郑昭本以为他是说说的,没想到过了两年,陈虚心突然神神秘秘地上门,拿了一个小盒,打开后里面是三张极薄的皮革。陈虚心说这是人皮面具,浸水后会很有粘性,贴在脸上,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任谁都认不出来。可惜这人皮面具制作既难,沾水后也只能用一次,很是麻烦,而陈虚心虽然心思灵巧,手工却非登峰造极,虽想改进,却一直没有头绪,只能做出这种一次性的东西。当时郑昭见陈虚心演示了一次,不由大惊失色。陈虚心这人实在有点不知轻重,把这人皮面具当成个玩具了,如果这东西落到歹人手里,实是后患无穷,因此把他这东西收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告诉其他人。回想起来,当时郑昭也没把这事报告给大统制,一方面是不希望给陈虚心这个妹夫添上点无妄之灾,另一方面,从那时起,对大统制就已存了些戒心了吧。
郑夫人给郑昭抹平了耳边一点褶皱,小声道:“阿昭,你真要去?”
郑昭笑道:“夫人,你这个女中豪杰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话一出口,他便知说错了。郑夫人果然脸色一沉,只是冷冷道:“好吧。”
还是旧恨未消啊。郑昭在心底想着。他没再说什么,换上一套旧衣服。此时的郑昭,任谁都认不出是共和国曾经的第二号人物来了。郑司楚在一边仍是莫名其妙,小声道:“父亲,我要做什么?”
郑昭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随便和他说几句话便可。”
郑司楚又是一怔。他本以为父亲要拉拢这个老部下,必然会让自己望风,好避开旁人耳目向鲁立远交底,却没想到只是如此便可。只是他也知道父亲做事一向不喜别人干涉,因此也不多问,套好了车便出门。
现在的郑府可谓门可罗雀,根本没人注意。到了国务卿,看门的司阍也不认识郑司楚是谁,那司阍对郑昭其实极为熟悉,但现在的郑昭已全然改观,他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长相猥琐的随从便是曾经主掌共和国政府的郑国务卿,架子端得好大,郑司楚只得按部就班地投刺报名。等了一阵,才有人过来说,鲁文书请郑司楚先生进去。
鲁立远的架子倒没有司阍那么大,对郑司楚颇为礼貌,但也仅仅是基于礼仪而已。郑司楚照着父亲交待的说了,又从郑昭手里接过那卷宗递过去,鲁立远表示了几句感谢,便端茶送客了,前后不过片刻而已。郑司楚见鲁立远面前堆了不少卷宗,现在的代理国务卿是吏部司司长顾清随,顾清随办事多半没有郑昭那么有效率,所以才积攒了那么多待办事项,鲁立远亦忙得焦头烂额。郑司楚见仅仅这般三言两语就打发自己出来,父亲也没说什么,更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出来了。
出门上了车,等车子行了一段,他才小声道:“父亲……”
郑昭正若有所思地坐着,闻声抬起头,低低道:“别说话,回去。”
郑司楚越发疑惑。父亲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是见了鲁立远,觉得没有说服他的把握,只得放弃了?
回到家里,郑司楚刚要下车把马车解开,郑昭忽然道:“司楚。”
郑司楚道:“怎么?”
虽然郑昭的脸上仍然套着那面具,看不出表情来,但他的眼神里分明已带着一丝惊恐,小声道:“不要卸马,你马上去整理一下必用的东西。”
郑司梦一怔,也小声道:“怎么了?”
“马上就走。”
郑司楚更是诧异,道:“现在就走?可是,我要去向老师道别……”
郑昭犹豫了一下,又道:“没关系,我们先去西山,那时你可以顺便去向老师传个信。”
郑司楚听父亲的话中似乎有着另外的意思,他实在不知道到底父亲知道了什么。难道方才鲁立远向父亲说了些什么?可自己分明一直在父亲边上,鲁立远显然并没有发现父亲的真面目,两人之间亦无交流,鲁立远这人竟如此深藏不露,告诉了父亲什么秘密,连自己都被瞒过了?他不敢多问,便去书房整理东西。他平时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家中藏书也不少,但很多书显然没办法带了,便只整理了一些常看的书,其中一大半倒是兵法。
正在整理,外面传来了工友阿四的声音:“司楚,戚先生来了。”
一时间郑司楚没回过神来,马上便省得那是戚海尘来了。戚海尘是平时护理郑昭的医士,因为郑昭一直宣称人情不知,他平时来得已不多了,只不过每隔一阵来做一次例行检查,他都忘了今天正是戚海尘例行检查的日子。他连忙推开门,却见戚海尘拎着个小包站在门外,郑司楚笑道:“戚先生,你来了。”
戚海尘行了一礼道:“郑先生,现在国务卿身体还好吧?”
如果不让戚海尘检查,恐怕他会起疑心。郑司楚脑子转得极快,答道:“家母正在给家父擦身呢,我去通禀一声。”
戚海尘点了点头道:“好的。”
他领着戚海尘到了内室门口,扭头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稍候。”伸手拉了拉门铃。很快,门开了,郑夫人端着盆水出来,一见郑司楚便道:“司楚,你好了吗?”郑司楚不等母亲再说,伸手接过铜盆道:“母亲,国医院的戚先生来检查了。”
戚海尘来过几次,郑夫人也认得他。戚海尘上前道:“郑夫人,国务卿沐浴已毕了吗?”
郑夫人没想到戚海尘会来,稍稍有点慌乱,马上说:“稍等一下,我给他整理一下。”说着,掩上门又走了进去。
郑司楚泼了水回来,却见戚海尘已不在外间了,想必已入内室。他在外面等了片刻,门又开了,却是戚海尘走了出来,郑夫人跟在他身后,戚海尘在门口弯腰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请不必担心,国务卿的脉息很平静,病情看来颇有起色。”
看来戚海尘并没有看出破绽。郑司楚放下了心,这时郑夫人道:“司楚,送戚先生回去吧。”他答应一声,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
送走了戚海尘,郑司楚再回来时,却见郑夫人已召集了府中工友,说是国务卿要去城外别墅静养几日,这几天辛苦大家照料好这个家,另外让大家去账房加领这几天的工钱。郑昭在城外乡间有幢别墅,以前时常会去休养几天,失去知觉后就一直没去,现在虽然突然要去,却也并不如何奇怪。何况现在郑昭已不再办公,平时不必再应酬什么人,家中工友已遣散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做了好些年的工友,更不会觉得异样。他们答应一声,郑夫人又让郑司楚和阿四一块儿将郑昭抬出来。外面大车已经备好,将郑昭抬上了车,阿四赶着大车,郑司楚和母亲骑着马跟着。当初他骑的那匹飞羽断了腿后,一直养在家中,自己骑的是匹重金买好的好马,一般取名叫飞羽。这两匹飞羽生了两匹小马,已经有三岁口,现在飞羽和另一匹马拉车,这两匹小飞羽一匹给母亲骑,一匹便是自己骑,只是那匹断腿飞羽就没办法带出马厩了。郑司楚找了个乡间有田的工友,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将这匹断腿飞羽好生养起来。
天还早。现在正是三月初,暮春的原野上一片碧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郑司楚和母亲并马而行,一直没有说话。郑司楚仍然不明白父亲这么急着离开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心中有种不明不白的忐忑,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将会发生。
车马走得不紧不慢,转眼已快到西山了。西山向来是人们春秋两季踏青登高的最佳去处,郑昭的别墅是在西山一个“十八里坡”的地方,那里风景宜人,更主要的是大道直达山腰,大车也能盘山而上。而老师的无想水阁则是在西山的东面,离城要近一些,距十八里坡还有三四里,现在他们到的却是去无想水阁的山路前。到了这儿,郑司楚扭头向郑夫人道:“母亲,我是不是先去向老师道一声别?”
郑夫人虽是女子,骑术却不逊于戎马一生的男人。她一直在马上沉思,听得郑思楚的声音,她抬起头道:“是吗?等一下。”
郑夫人打马到了大车边。此时阿四也已停下了车,郑夫人到得近前,郑司楚见阿四突然开始解开飞羽的缰绳。他不由诧异,忙赶上前去,刚到得近前,却见车门一下开了,郑昭从车里跳了出来。
郑昭的脸上仍然戴着那张面具,但阿四却仿佛见惯不怪一般,从车上解下了飞羽,递给郑昭。郑昭翻身上马,向阿四道:“阿四,辛苦你了。”
虽然现在和阿四说话的,已是个根本不像国务卿的人,但阿四还是毫无异样,跳上车走了。郑司楚看得颇为心惊,郑昭却似乎毫不在意,扭头向郑司楚招了招手。郑司楚打马上前,小声道:“父亲,这样不要紧吗?”
“阿四不会说出去的。”郑昭说着,抬头看了看山道,“上面便是你老师住的地方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郑昭想了想,道:“去看他只怕来不及了。这样吧,我写封短信,让阿四送上去。”
郑司楚急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这么急法?”
郑昭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马上已消失了,转头看了看郑夫人,郑夫人道:“阿昭,还是去一趟吧。有始有终,让小殿下也好有个防备。”
郑昭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阿四,你去别墅吧,到了后就回老家去,车里有你回乡的钱。”
阿四平时也算个多嘴的人,但这时什么话都不说,打了一鞭,赶着车就走了。郑司楚看着阿四的背景,心中更为惊诧,小声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该对我说吧?”
郑昭看了看四周。现在四周并没有人,远处的田里有几个农人在插秧,但眼下更是踏青赏春的季节,对他们来说这几个骑马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关注的,谁也不来注意他们。郑昭小声道:“到时会跟你说的,快走吧。”
无想水阁很偏僻,小径上走了一半,已不能再骑马了,他们只能下马而行。绕过一>个山嘴,已听得到无想水阁边的瀑布响。春季雨水多,这瀑布的水声亦比平时更响一些。郑司楚回头道:“父亲,母亲,前面便是了。”
无想水阁前的潭边,一个人更垂纶而钓,正是老师。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老师放下钓杆站起身,笑道:“司楚!”话音刚落,郑夫人已上前,向老师道:“小殿下。”
这个称呼让老师怔了怔,他马上又笑道:“白薇夫人!真是稀客。”扭头却见白薇身边那个相貌猥琐的汉子,心中更觉诧异,心道:这人是谁?
郑司楚已走上前去,小声道:“老师,这是家父和家母。”
郑昭也已上前。他向老师行了一礼,沉声道:“小殿下,十余年不见了。”
老师的嘴角忽地抽了抽,道:“你……你是郑昭!”
郑昭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正是。”
这一瞬间,郑司楚不明白老师眼里为什么突然有种隐隐的怒火,他甚至发现老师的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腰间的腰刀刀柄上。他连忙抢上前,小声道:“老师,家父有话要对您说。”
老师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可是并没有再动,只是冷冷道:“郑先生,不知你前来有何贵干?”
老师和父亲是仇人?郑司楚登时极为茫然。老师对自己关怀备至,父亲对自己虽然严厉,但平时也很关心自己,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两个人却仿佛有着不同戴天之仇。如果他们两人打起来,自己该帮谁?父亲不是武人,当然不会是枪法绝伦的老师的对手。可是老师假如真要杀了父亲,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太愿意上来,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忙道:“老师,是我一直要家父来的,请您别生气。”
这时郑夫人在一边道:“司楚,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和你父亲有话要对小殿下说。”
老师的眼里已平静了许多,但隐隐仍然有些怒意。只是他对郑夫人似乎非常尊敬,道:“是,白薇夫人。”又转头向郑司楚道,“司楚,你在外面等着吧。”
郑司楚对老师的尊敬不亚于父母。他行了一礼,转身站在一边。老师这才道:“请白薇夫人进屋谈吧。”却仍是理都不理郑昭。
看着他们三人进了屋,郑司楚牵着三匹马等在外面,心中更是疑团重重。第一次见到老师,是母亲陪自己去的。这些年来,他跟随老师学习枪法,无形中已视老师为自己第三位至亲。只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父亲与老师之间仍然还有宿怨未解,但他还记得,老师能在无想水阁安身,父亲分明也出过很大一把力。他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恩怨?还有,母亲为什么要称老师为“小殿下”?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春暮的西山,草木繁茂。这里因为极为荒僻,只能听得瀑布水声,夹杂着几声鸟鸣,以及风吹过树林发出的阵阵涛声,越发显得幽静。郑司楚拣了块石头坐下,默默地回想着这些年来与老师所交谈过的一字一句。
的确,现在想来,这么多年中自己和老师说起父母的时候,老师对母亲一直颇有尊重,但似乎一直都不愿和自己谈父亲的事。以往他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实在早有蛛丝马迹可寻。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飞鸟的扑翅之声。他抬头看去,几只不知什么鸟正冲天直上。虽然这几只鸟大小不等,但几乎是同时飞起来的。
有人来了?郑司楚心下一凛。他在军中呆的时间不短,那本《兵法心得》中就说:“鸟起者,伏也。”但他看了看四周,却并不见什么异样。正在狐疑,老师的住宅门开了,郑昭、郑夫人与老师一同走了出来。他们三人的脸上没什么异样,老师向郑夫人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自兹一别,不知相见何日,还望保重。”
郑夫人也还了一礼道:“小殿下保重。”
老师却没有理睬郑昭,径直向郑司楚走来。到了他跟前,老师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司楚,你马上便要远行了,老师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本《交牙十二金枪术》便给你吧。别的你都会了,只是最后还有两个变招是我这些年里琢磨出来的,尚未完备,本想等一阵再教给你,只怕已来不及了,你自己慢慢揣摩练习吧。”
郑司楚接过书,心中突然一阵酸楚。老师这话,难道说是与自己要永别了?他道:“老师,你不能与我们一同走吗?”
老师摇了摇头,微笑道:“人各有志,也不必多说。司楚,你天份极高,不止枪术一道,可惜我只能教你点刀枪之术。”他看了郑夫人与郑昭一眼,忽然低声道:“司楚,有句话……”他说到这儿,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道:“只需记住,凡事皆要有仁者之心,为人留点余地,便是为自己也留点余地。”
这些话其实老师说过很多次了,此时郑司楚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他将那册书放进怀里,道:“老师,请你多加保重。”
他自命刚强,但想到也许永远都见不到老师了,他的声音里又有些哽咽。老师拍拍他的肩,道:“走吧。若是有缘,也许还能再见。”
此时郑夫人与郑昭都走了过来,从郑司楚手中牵过缰绳,郑昭道:“司楚,走吧。”郑司楚跟着父母走去,走了一程,快要拐过山嘴时,又回头看了看,却见老师还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自己一行。他心头一酸,再忍不住,眼眶有些湿了。
老师看着郑司楚他们离开,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待那三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木丛中,他也再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和平终于要结束了?
他想着。曾几何时,他幻想着太平盛世已然来临。虽然这个盛世于己无关,但终究天下再无刀兵。只是,方才郑昭告诉自己的事,让他感到这些年来的平静已经到将临尾声,这个世界只怕又要沉沦到血与火之中去了。
他重又坐回潭边,拾起钓杆。钓丝垂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细纹。也许,很快这些细碎的波纹将要成为惊涛骇浪。难道真要像郑夫人劝自己的那样,去五羊城避祸吗?
虽然面前没有旁人,但他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原谅郑昭,永远。
潭里鱼有不少,但今天这些鱼不知为何这么狡猾,一直不愿上钩。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便如身躯已如泥塑木雕,也不知坐了多久。
“楚先生。”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他也不回头,只是道:“诸位,来晚了。”
第五章 险死还生
三月初三是踏青节。这一天,共和国内各部各司放假一天,方便人们沐浴更衣、踏青扫墓。
可是影忍南天官南斗却不能休息。他从下午便来求见大统制,但在荷香阁外的小厅里等候半天,大统制仍然未归,他心中越来越焦躁不安。影忍分南北两部,北部影忍北斗失陷于西原,现在由他临时担当两部天官之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偏生在要向大统制汇报紧急情况的时候,大统制又长时间不接见,让他更加不安。
自他晓事以来,便视大统制若神祇。每当他有要事禀报,大统制也立刻让他谒见,可这一次已经等了大半晌,大统制居然还没回荷香阁。精力过人的大统制,难道也会为什么事举棋不定?
南斗不敢再往下想了。一定是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大统制是不可能顾此失彼的,一定是这样。
天已暗下来了。正当南斗觉得今天大统制恐怕不可能再见自己时,有个人出现在小厅门口。
“南斗大人。”
那是大统制的书伍继周。南斗连忙站起身,道:“在。”
“大统制有请。”
虽然这也只是一句套话,南斗还是一阵激动。高高在上的大统制,每次接见自己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让伍继周用个“请”字,当真是礼贤下士。他连忙走过去,刚到伍继周跟前,却是一怔。眼前的伍继周脸色非常不好看。身为大统制的书,此人也一向精力充沛,但现在却面色苍白,仿佛三天没睡一样。只是南斗向来不是个多嘴的人,也不多说一句,跟着伍继周走到荷香阁前。
伍继周到了门前,沉声道:“大统制,南斗大人到。”
“让他进来吧。”
伍继周伸手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伍继周示意南斗走进去。南斗一走进荷香阁,门又喀一声关上了。
“南斗。”
南斗下意识地伏在地上。共和国早已废除了叩拜礼,唯一的例外便是影忍。影忍内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见南北天官要行叩拜礼,两部天官面见大统制同样行叩拜礼。南斗行了一礼,大统制才说:“起来吧,坐下。”
南斗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不敢抬头去看大统制。他正准备开口,大统制已将一张纸推了过来,“看一下这名单,记住。”
纸上写着六七个名字,打头的是吏部司司长顾清随,接下来几个也都是各部的高官。南斗的记忆力极好,过目不忘,看了一遍,又默念了一遍,道:“记住了,大统制。”
“这几人要严密监视,一旦这些人私下密议,立刻前来汇报。”
这些人要有异动?南斗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但他已经习惯了多做少想,只是低声道:“遵命。”
纸片又收了回去,南斗马上闻到一股焦味,定是大统制将这纸片在灯上烧了。他正待开口,忽然听得大统制又道:“一旦这几人联络他人,你也要立刻向我汇报。”
南斗不由怔了怔。顾清随本身是吏部司最高长官,是共和国中排名前十位以内的高官,加上现在暂领国务卿事,实际上已经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了。这个人如果也不再可信,岂不是动摇了共和国的根本?他虽然一向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只要按大统制的话去做,但此时却已由不得自己不想了。
“你要见我,有什么事吗?”
大统制突然又问了一句。南武连忙站起来道:“禀大统制,天机前天例行检查,一直未来汇报。”
天机是南斗手下负责监视的人。因为他监视的都不是那些最重要的人,所以难免有点应付了事。毕竟,每十天报上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报告,连南斗都看得有点烦了。前天应该是天机上汇报的日子,但他却没有出现。南斗先还觉得可能天机一时延误了,本来这也是失职,但南斗觉得大家同事一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是为这点小事向大统制禀报,实在有点没事找事,因此没太在意。谁知到了昨天,天机仍然未曾出现,南斗才觉得有点不妙,立刻向本部诸人查探。只是影忍本来就是个秘密机构,各人做各人的事,相互之间极少联系,竟没人知道天机在哪里。等南斗派人四处查探,发现天机竟如蒸发了一般无影无踪,才明白出事了。现在来禀报,已经晚了两天,他实在有点担心大统制会震怒。不过大统制听了后只是哦了一声,道:“再去找,找到后严罚。”
南斗松了口气。本来他觉得自己恐怕也难逃失职之过,没想到大统制只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发落了。他正待告辞,忽听得大统制又道:“此人监视的是哪几个人?”
南斗道:“是魏上将军、前金枪班程班长、前礼部俞副司长、莫次帅家属……”南斗六星每个人要监视的少则六七个,多则十来个,加起来足有四五十人,何况天机监视的尽是已致仕的官员,有几个多年不曾在公众前露面了,他虽有过目不忘之能,要想起这些来也不甚易。报了六个,突然想起来了,道:“对了,还有郑国务卿。”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一根尖刺,一下刺在了大统制的心底。尽管他的涵养已到了山崩地裂于前而不变色的地步,仍是差点站起来。
一定是他!
大统制的心里突然有些苦涩。郑昭,对这个身怀秘术的人,大统制从来不曾掉以轻心过,但因为远征之事两人决裂,又因为此事无暇顾及,现在一定有变故了!
一想到这里,大统制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郑昭是一个极为得力的助手,但一旦反目,就是最为可怕的敌人,因为天底下再没有人比这个人更了解自己了。他忽地站了起来,喝道:“立即召集人手,去郑昭府查探!”
南斗半晌不曾听得大统制的声音,正不知大统制正想些什么,忽然听得大统制站了起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头道:“是。”
大统制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如果雾云城没有影踪,你带一队人即刻南下,责令去东阳城的沿途驿站加紧盘查过往人等。凡是渡江南下之人,每人都要加意盘查。”
南斗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有点惴惴地道:“查郑国务卿吗?”
大统制缓缓点了点头,“正是。”顿了顿,又道:“另外,你们查探之时,万万不可落单。郑昭……”大统制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想了想又道,“此人有妖术在身,能控制旁人心智。若见同伴举止有异,格杀勿论。”
最后这四个字,南斗终于不敢相信,他破天荒地抬头,反问了一句:“格杀勿论?”
大统制脸上已蒙上了一层黑影。他缓缓点了点头,道:“去吧,不能再延误时机了。”
南斗一走,大统制也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里。郑昭。郑昭。他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每念一遍,心底的怒火就仿佛升得更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郑昭肯定早已恢复知觉了。此人吃了一次大亏,却也知晓了自己的大秘密,竟然隐忍至此,实在可惊可怖。只是,他到底是从哪里得到风声的?
大统制不禁有些迷惘。
让他有点手足无措的,是前几天议府居然以顾清随为首,几个司的司长联名向议府提出了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顾清随暂领国务卿以来,因为能力不及郑昭,那些事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叫苦不迭。远征军失败的消息一传来,顾清随就险些瘫倒在地。毕竟,出动这样一支庞大的远征军,仅兵员的调度、给养的保证以及种种善后事宜,便已让他应付不暇,而远征失败,留下的烂摊子已超出了顾清随的能力。一旦民怨起来,顾清随便很有可能被当成罪魁祸首推出去顶罪,以平民怨。也许,顾清随正是看到了这样的前景,才铤而走险吧。
议府当然有权提交不信任案,这是共和国的国法规定。只是如今举国上下都视大统制为神明,说有人会否定大统制的政绩,那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当真发生了。顾清随自是明白自己走投无路的处境,附和他的那些人却是失心疯了不成?
一定是有人指使!当时大统制便这样想。原先在共和国里有可能挑战自己权威的,充其量只有三个人。但一个已经人头落地,另一个一年来一直人事不知,无异于行尸走肉,因此大统制最关注的是最后一个。不过,眼下看来,顾清随背后的其实是郑昭才对。郑昭一定想要南逃,所以才让顾清随上书来绊着自己。
郑昭,我一念之慈,没有把你赶尽杀绝,结果却是如此!大统制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以至于指节处都变得发白。尽管他早就有这样一个信念:凡事若不做绝,则不如不做。但他对于丁亨利和郑昭这两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左膀右臂,却一直无法做绝。只是,现在大统制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一切。
他冷冷地看往南墙。尽管那只是一堵挂着字画的墙,但大统制的视线却仿佛透过了墙壁,直达远方。
就在大统制往南边看来的那一刻,坐在车中的郑昭忽地打了个寒战。郑夫人也觉察到了丈夫的异样,掖了掖郑昭的外套,小声道:“冷吗?”
郑昭摇了摇头。尽管三月暮春尚有寒意,但他身上穿得不少,照理不会觉得冷。只是,这一阵莫名的寒意来得如此突然,简直有种妖异之感。他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也小声道:“行了,我去替替司楚。”
他们一家三人逃出雾云城,已是第三日。郑昭警觉之极,这三日里已变换数次行路方式,首先三人分头而行,然后他去车市买了辆旧车,再与夫人和郑司楚两人碰头。当年郑昭还是五羊城三士中的“说士”时走南闯北惯了,本来就是追寻踪迹的大行家,自信如此行事,就算大统制派了人来追杀,也定然无法追踪下去。
他拉开了大车的前窗,小声道:“司楚。”郑司楚正在赶车,听得父亲的声音,回头道:“父亲,怎么了?”
“我来替你一阵。”
郑司楚道:“我还不累,父亲,你歇着吧。”
郑昭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快到于意镇了,你这样子会让人起疑心的。”
于意镇是雾云城南下路上的一个大镇,距东阳城只有两百多里。郑司楚已换了套旧衣服,但那副英锐之气却总是遮掩不去,的确不太像一个寻常车夫。在路上时过往行人不多,一旦到了那些大镇子上,便很难不让人注目。郑司楚心想也是,便不再推辞,带住马停下了车,和父亲换了个位置,自己进车厢里歇息。
一坐在赶车的位置上,郑昭又扫视了周围一眼。车是买的旧车,他的骑术甚精,赶起车来也比郑司楚更熟练,而他脸上的面具亦不曾除去,配上一身旧衣服,十足便是个风尘仆仆的车夫。
大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天快暗下来时,已到了于意镇。他们找了个客栈住下,让马匹也歇息一下。因为对外宣称是母子外出,郑昭则是雇的车夫,所以郑司楚与郑夫人一间客房,郑昭则睡楼下的大统铺。郑昭心细如发,吃饭时亦自己坐在下面扒了两碗,十足就是个车夫模样,完全没露分毫破绽。
吃完了饭,郑昭在大统铺躺下来。睡大统铺的都是些脚夫之类的人,幸好天不算热,还没什么汗臭。饶是如此,郑昭仍然觉得身上痒痒的,不是滋味。从雾云城一路南下,路上风波不起,毫无波折,顺利得出奇。但郑昭知道,顺利只是暂时的,最难的便是渡江。要在路上拦截自己,几乎不可能,大统制一定也想到了此点,所以与其在沿途分散力量,不如就在东阳城严防渡江之人。这一路上郑昭尽在想着如何渡江,可是一直想不出有什么万全之策。也许,仍然只能化整为零,分头渡江?想来也唯有此策最有把握。
正在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在床上坐了起来,却见几个身着卫戍铺制服的人站在门口。边上有个脚夫模样的汉子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道:“又要查铺了,真是要命。”郑昭心中一动,道:“老哥,这几天老在查吗?”
那汉子只怕常在路上走,一脸的不高兴,道:“可不是吗?听说是逃了几个杀人重犯,我这几天投宿过三回客栈,就被查了三回。”
那几个卫戍已一个个查了过来,也许他们这么天天查都有点烦了,所以并不认真,到郑昭跟前也只是随意看了看便过去了。但看到边上一个年轻人时,其中一个卫戍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翻开来对了对。郑昭眼尖,扫了一眼那人拿的像册,心里不禁一沉。
像册上,左边那个老者正是自己,另一个,便是郑司楚。
一定是大统制手下的南北天官出动了!郑昭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大统制的手下动作竟然如此之快!自己刚到,像册居然比自己更先到。好在大统制千算万算,终究算不到自己有人皮面具,可是夫人和司楚却仍是原先的样貌,究竟该怎么办?
那卫戍打量了一阵这年轻人,觉得此人不像是郑司楚,哼了一声,正待转过去,另一边铺上有个人突然翻身下榻,猛地向门外冲去。这人跑得如此突然,边上另一个人愕然道:“老五,你怎么了?”想必是他同伴,却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要逃走。那几个卫戍立时拔刀追了过去,喝道:“站住!”可是这人却似不顾一切,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就已夺门而出。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了,旁人全都惊得呆了。两个卫戍追了出去,那拿像册的却不追,拔刀指着方才喊叫的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那个人也已吓得呆住,只结结巴巴道:“我……我姓李,那是我五弟,我们是给人赶货的。我们……我们都是好人啊!”
那卫戍喝道:“好人跑什么!”说着手上已掏出一根法绳,一把扣住那人手腕。那人叫屈道:“我也不知老五跑什么,我们真是本份做生意的,不是坏人哪!”
客栈的这一通混乱,郑夫人与郑司楚在楼上也已察觉了。郑司楚侧耳听了听,小声道:“母亲,我去看看。”郑夫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声道:“司楚,小心点。”
郑司楚点了点头,转身到门边,先听了听,又拉开一条缝,见楼下已是人头攒动,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几个卫戍拉着一个大呼小叫的人出门。这时一个店家正走过来,他叫住了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那店家苦着个脸道:“卫戍铺来抓人,没想到是李家兄弟犯了事,倒霉。客官,你们好生歇息,不干你们事。”那李家兄弟住这店不止一回了,他也知道那两人底细,没想到偏生是这两人出了事,实在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郑司楚暗自松了口气。方才他还真以为是父亲被查出来了,一时间亦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听得抓的是不相干的人,这才如释重负。
看来,上天也在关照自己。
他看着几个卫戍拉着那人出去,这时客栈重又关上了门,看热闹的也各回房中歇息。不过,因为出了这事,住客有了谈资,纷纷谈论。有个多嘴的大嗓门一边咂着嘴,一边摇着头道:“想不到李家兄弟原来暗地里还在做不公不法的事,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边上有个人打抱不平道:“老鸹,什么事还不知道呢,你也别乱说,李家兄弟一向本分。”那人道:“好人跑什么?一定是背地里做了亏心事!”人群中,郑司楚看见父亲也夹在里面。只是他见父亲连看都不看自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忖道:父亲当真镇定。
大统制到底为什藏书网么要对自己一家不利,郑司楚实在想不出来。也许,父亲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他想起了丁帅。共和国军人之首的丁帅,一样要出逃,是不是也同样知道了什么大统制无法容忍的事?
一瞬间,郑司楚觉得这世界仿佛沉入了一片浓厚的迷雾中,厚得什么都看不清。现在去问父亲,他也一定不会说的。如果到了五羊城,也许他会说吧。
他回到房里,掩上了门,又不禁向北边望了一眼。
再见了……也许是永别,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郑昭便已挂好了马匹,将大车赶出来了。买了点糕饼,一家人重又上路。赶路的人行色匆匆,倒也并不奇怪。
上了车,仍是郑昭赶车。待出了于意镇,郑司楚满腹狐疑再也忍不住,拉开前窗,小声道:“父亲。”
郑昭坐在前面驾着车,也不回头,只是道:“你先歇着吧。明天就能到东阳城了。”
到了东阳城,就该设法渡江了。郑司楚知道父亲正在想着如何过江,但他实在忍不下去,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您下手?”
郑昭手中的鞭子颤了颤,回过头道:“司楚,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现在确实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但郑司楚仍然道:“父亲,您在醒来的时候,说您昏过去都是因为大统制。那时您是被大统制下毒了?”
这个问题郑司楚一直想问,但一说出口,换来的却是郑昭的沉默。半晌,才听得郑昭道:“司楚,到时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只需记住……”他还没说出要郑司楚记住什么,忽然急道:“小心,有人追来了!”
郑司楚虽然在车中,但侧耳倾听,也已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这条路是去东阳城的大路,平时过往人不算少。虽然这一段路上没人,但只怕从来没有人在大路上疾驰的。他道:“是追我们的?”
“静观其变。”
郑昭说得很沉稳,只是心中也已觉得不妙。昨天,他用摄心术控制住了那李家老五,让那人夺门而出,将卫戍引了出去。然而那只是权宜之计,当卫戍拷问明白李家兄弟全然与自己无关时,假如有多智之人,当能明白客栈中旁人定然可疑,因此昨晚他一晚都没睡好,担心什么时候又会有人找上门来。侥天之幸,昨晚不再有人来,只是现在终究还是赶上来了。他道:“司楚,你和你妈准备好武器,万不得已,我们就得动手。”顿了顿,郑昭又小声道:“到时不要留手!”
郑夫人虽是女子,却曾为武将,相比较而言,郑昭倒是武力最弱的一环。郑司楚不再说话,从车座下取出了两柄短剑,交给母亲一把。此时远远地听得有人叫道:“前面的车子,站住了!”
郑昭停住了车。片刻,便听得马蹄声如疾风骤雨,已到跟前。一到车边,马匹立时停住,郑司楚在车中亦听得清楚,忖道:不妙。这些人驭马之术大是高明,看来不是等闲之辈,不知父亲能不能应付过去。却听郑昭大声道:“几位大爷,我们是棣华堂刘家的,去东平城省亲,有什么事吗?”
棣华堂是一个有名的药铺。共和国药铺不少,最大的有三家,号称“三堂”,其中雾云城回春堂最大,五羊城保和堂第二,东平城棣华堂第三。棣华堂东主姓刘,当初因为劳军有功,受到过表彰,此前郑昭昏迷不醒,戚海尘开的成药中便有棣华堂出品。
那几人中有个领头模样的道:“是棣华堂的?我们是卫戍铺的,你怕什么?”
郑昭抹了下额头,陪笑道:“我还以为是碰上剪径的了。我们舅老爷交待,路上不能出岔子,刚才几位大爷真把我这条老命都吓掉了。”
老爷、太太这一类称呼,共和国早就已经废除了,但对于老年人来说,过去的称谓叫惯了,向来改不了口。现在郑昭打扮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车夫模样,这样说来反倒合情合理。那人看来也并不曾起疑,道:“喔,车里是什么人?”
“是我家舅老爷的表妹跟表外甥。几位大爷,要不要查一下?”
那人点点头道:“好,你让他们开门。”
郑昭跳下车,嘴里絮絮絮叨叨地道:“表舅姑,这几位卫戍大爷要查问,麻烦你们让他们看看。”说着便去拉车门。正在这时,那几人中有一个人的坐骑忽然发出一声嘶吼,在原地不住打转,马上骑者拼命拉着缰绳。这一下变故大是突然,与郑昭说话的那人也不由一愕,郑昭却猛地拉开车门,喝道:“杀了!”
郑司楚一直从车帘缝隙间看着外面。听得父亲与那人搭话,他也在打着主意。这几人到底想干什么?是例行检查吗?听得父亲忽然一声厉喝,车门已猛地开了,他下意识地向车外一跃,飞身向那个靠得最近的人扑去。
外面,有五个人。母亲自保有余,但让她出手是不太现实的,而父亲只怕根本对付不了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痛下杀手,杀得一个是一个。虽然父亲说不要留手,只是他生性实在不愿妄杀平人,当短剑眼看要刺入那人咽喉时,他的手不自觉地一软,已变剑为掌,一掌削向那人脖颈。那人骑在马上,而郑司楚是从车上扑下,两人高度相仿,车中突然扑出一个持剑之人,那人全然不备,已被郑司楚一掌削中脖子,砰的一声摔下马来。
若是常人,郑司楚这一掌足以让他立时昏倒。但这人的脖子却硬得出奇,人是摔下马来,却不曾昏倒,厉声道:“就是他们!动手!”
这不是寻常卫戍!郑司楚心中已是雪亮。这些人,一定是大统制直接派出来的好手。他懊恼不已,父亲明明让自己痛下杀手,可自己还是心软了一下,只怕反要害了自己一家性命。
此时他已落到地上,眼见那人中了自己一掌仍然不昏,立时抢上前,短剑再次刺去,这回再不留情了。但刚抢上一步,边上忽地人影一闪,有个人已飞身从马上一跃而下,挡住了他的去路,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柄尺许长的三尖叉。
三尖叉这种武器,军营中根本没人使用,但卫戍中却有不少人爱用。因为这种武器可格可挡,是近身防守的利器,据说是刀剑的克星。郑司楚在军中时,虽然与人以刀剑相搏不止一次,但还从来没有与用三尖叉的人斗过。他连冲了两次,都被那人的三尖叉挡住了,但那个使三尖叉的只觉郑司楚短剑沉重,尽管说三尖叉能克刀剑,但斗下去显然是克不住的,急叫道:“天同,快来帮手!”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翻身下马。这五个人并不长于马上击刺之术,但步下拳脚刀剑之术却是极精。原本觉得这一趟差事只怕找不到,不怕斗不过,只是郑司楚出手如电,虽然只是一柄短剑,这用三尖叉的天相居然不是他对手,全都大吃一惊。先前被郑司楚一掌击落马下的那人名叫天府,也已一个鱼跃翻身而起,喝道:“七杀,你去捉车上的!天梁……”谁知他还没分派停当,边上忽地有一个人疾冲过来,连人带马猛地撞向天府,却是方才那带不住马的天梁。天府全无防备,而天梁冲得也极是凶猛,似乎根本不以为意,马将天府踏在蹄下,天梁自己也从马背上直直摔了下来。
这时那七杀见天同与天相两人缠住了郑司楚,自己正冲向车中,没想到同伴中的天梁居然突然向天府出手,不由呆了呆,喝道:“天梁,你疯了?”却听天府嘶声叫道:“是妖……”“术”字还不曾出口,天梁连人带马足有八九百斤的份量,全压在他心口,一口血涌上来,顿时气绝毙命。
妖术!
七杀心头不由一阵阴寒。他们先前曾听南斗天官说过,郑国务卿身怀妖术,能控制旁人心智,因此要格杀勿论,却不知到底怎么个控制法。看来,天梁正是被郑国务卿控制了心智,才会向天府下手。他心头一阵茫然,但脚下却丝毫不慢,快步向车边的郑昭冲去。
此时天同与天相两人已联手缠住了郑司楚。若是单打独斗,郑司楚还能占得上风,但这两人一联手,两柄三尖叉直如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郑司楚的短剑总是递不进去。他眼角仍然看着车边,见另一个人向大车冲去,心下登时一慌,这般一来,手中短剑已有破绽,天同天相两人得势不让人,齐齐逼上一步,嚓的一声,天同手中的三尖叉从郑司楚臂弯扫过,险些将他的手臂废了。郑司楚心头更是惊慌,但实在脱身不得,只能勉力支持。
七杀脚下生风,已冲到了郑昭身边。他们南斗六星直接隶属大统制麾下,平时监视的便是共和国高官显爵,何况大统制直接下令,见到郑国务卿便格杀勿论,他自是毫无迟疑,手中短刀已一挥而过。眼见这一刀便要将郑昭的头都割下来,从车上忽然又伸出一支短剑,当一声将七杀的短刀格开。
那是郑夫人。方才郑司楚出手太快,她的反应却没郑司楚那么快,回过神来时已见郑司楚与那几人交上了手。待七杀过来杀郑昭时,她出手正好挡开了七杀的短刀。只是这一刀虽然挡开,却觉手臂一阵酸痛,心知自己定不是此人对手,可是见郑司楚以一敌二,已是捉襟见肘,难以应付,生怕他分心,仍是一声不吭地勉力应付。
郑夫人当初曾统领女兵,但共和国的女兵实是聊备一格,很少有实战的机会,她的步下刀剑之术更是寻常。好在七杀见她突如其来,不知郑夫人到底有什么本领,一时间也不敢过于欺近。两人在车边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渐渐七杀已占了上风,刀势密如电网,忽然间身形一闪,抢上一步,一脚踢在郑夫人膝上。郑夫人只觉腿上如折断一般疼痛,还要拼命坚持,七杀的刀又倏发倏收,在郑夫人臂上割出一道伤口,鲜血迸流,郑夫人短剑落地,却仍是不肯退下,还挡在郑昭身前。
七杀见郑夫人一个女子居然也能挡得住自己这么多进手招术,就算死在临头仍在护住丈夫,心中不免也生了敬佩之意。他倒是好整以暇,心知郑司楚也已难有回天之力,便高声道:“郑夫人,你还想撑到几时?”
郑司楚眼角瞟去,只见母亲的右臂鲜血淋漓。他心如刀绞,手下一慢,天同的三尖叉已循隙而入,一下戳中了他的手臂。虽然入肉不算深,但鲜血还是直溅出来。郑夫人见他受伤,亦是心乱如麻,嘶声道:“我随你们回去,你们放了他!”
七杀见郑夫人宁可自己丧命也要救儿子,心头不知怎地突地有些酸楚,心道:我母亲若在,她会不会舍命救我?他们南北两部影忍成员全都是孤儿,自幼都不知父母是什么。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部诸星的职责主要是监视大统制指定之人。在监视时见到那些人都有父母,看到母子之间尽享天伦之乐,他有时亦不免有感于心,但想到自己身为影忍之一,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但亲眼看到郑夫人舍命救子,他就算再冷酷也心为之动。心虽一动,手下却不慢,已趁机砍向郑夫人脖颈,心道:郑夫人,对不住了。
郑夫人已无还手之力,脸一下变得煞白,但就在这时,七杀的刀却像是砍在了一根隐形的柱子了,忽地不动了。郑夫人一怔,定睛看去,却见七杀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中短刀直如有千钧之重,整个人却像是被寒冰霎时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她大为诧异,只道七杀还要来戏弄自己,喝道:“你要杀便杀,我段氏门中,不会怕死!”
郑昭先前以摄心术控制住了天梁,只是天梁与他有数尺之遥,控制他极为困难。见夫人命在旦夕,他不顾一切,突然转而制住了七杀。七杀此时心神浮动,被郑昭趁虚而入,一下制住。只是他见夫人不知就里,还在说话,急道:“快……快杀了他!”
郑昭虽然有杀心术可杀人于无形,但无法控制多人,而且杀心术极费体力。刚才用摄心术控制天梁,他已经差点要吐血,现在再控制住七杀,更觉心血涌动,似乎马上就要喷出咽喉。本来郑夫人一剑刺去,七杀再无还手之力,只是她并不知道是郑昭控制了七杀,只道这七杀良心发现,手下留情,要她向七杀下手有点于心不忍,却仍是犹豫不决地要去拾刀。只是她腿上受踢,手臂中刀,一时间哪里拣得起来。
郑司楚虽然在勉强支撑,却仍在关注父母一方。本来见母亲遇险,他险些就要惊叫起来,却见那对手突然停了手,心中顿时一宽,喝道:“母亲,快杀了他!”只是天同天相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哪里容得他分心,郑司楚刚叫出声,天同手中的三尖叉已一下扫过,嚓一声正扫在郑司楚肩头。先前郑司楚臂上中了一下还只是皮肉小伤,这回却被扫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立时将他半边衣服都染得红了。郑司楚只觉一阵剧痛,心下一沉,忖道:完了。
他不知那七杀出了什么事,但即使七杀被母亲杀了,眼前这两人杀了自己后,父母仍然挡不住这两人。一时间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忽然身子一旋,在地上扫起一片尘土,人趁势向后跃出了数尺,直冲向七杀。
先杀了此人,再与母亲合力与这两人周旋,方有生机。这是郑司楚打的主意。此时七杀只觉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根本动弹不得,眼见郑司楚直冲过来,眼里已露出惊恐。
眼见郑司楚的短剑便要刺中七杀,边上忽然有一道黑影掠过,一下搭在了郑司楚肩头。这是郑司楚被天同三尖叉扫中的伤口处,他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短剑立时脱手,惨叫一声,人已屈膝跪倒。而这一瞬间,七杀只觉身上那种无形的绳索一下松开了,他大叫一声,人一跃而起,向后连着翻了三四个跟斗,跳了出去,叫道:“天梁!”
出手制住郑司楚的,正是天梁。天梁先前受郑昭摄心术所制,已是毫无自主之力,踩死了天府后自己亦摔倒在地。但郑昭转而控制住了七杀,他已悠悠醒转。虽然神智已复,但身体仍是如泥塑木雕般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定是中了郑昭的妖术,可是该如何破解这妖术亦是漫无头绪。躺在地上时,突然觉得手指有些疼痛,却是先前天府被踩倒后掉落的腰刀正被他压在身下,刀尖正戳在他指上。这种细微的疼痛却让他的手指慢慢恢复知觉,眼见七杀也和自己一样中了妖术,他心急如焚,等看到郑司楚要冲过来杀了七杀,情急之下,一手奋力向那腰刀撞去。这把腰刀极是锋利,一下割掉了他一根手指,而这阵剧痛也使得天梁刹那间恢复正常。他翻身跃起,向郑司楚挥出了如意钩。这如意钩能够伸缩,可长可短,平时只有尺许,一长却足有四尺多,一下搭住郑司楚肩头,救了七杀一命,只是一只手亦是鲜血淋漓。
这一下巨变让天同天相两人亦摸不着头脑。刚才天梁踏倒天府时,他们两人只道天梁是窝里反,待见他制住郑司楚,天同喝道:“天梁,你怎么样了?”
七杀在一边喝道:“天梁方才是中了妖术。不要紧了,慢慢上前,杀了他们!”他自己中过一次郑昭的摄心术,知道郑昭妖术厉害,天梁虽然恢复正常,安知会不会有反复,亦不敢就这样迫上去,只是举刀慢慢逼近。
郑昭连用两次摄心术,而且都是相距甚远,体力实已透支。他的摄心术出其不意能见奇效,但对方已有防备,只怕再也没有法子好想。眼见郑司楚的肩头被如意钩搭住,血不住流淌,虽然知道这个儿子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但还是感到无比的痛楚,惨然道:“你们……你们是影忍吧?”
天同和天相互相看了一眼。影忍是秘密组织,不过郑昭当初是国务卿,他知道这名字自是不奇。天同冷笑道:“郑国务卿,你已知道,那就不要再反抗了。”
郑昭道:“南武所要,只是我的人头。请你们将拙荆犬子放了,我的人头便给你们。”
郑夫人失声道:“阿昭!”郑司楚也叫道:“父亲,别听他们的!”
七杀道:“郑国务卿,你既然知道影忍,应该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郑昭点了点头道:“是,斩草除根,大统制自是如此。”他整了整衣服,向前走了两步,喝道:“那你们谁来取郑昭人头?”
他说得凛然生威,天梁亦为之心头一颤,喝道:“郑国务卿,你再上前,令郎的一条手臂便要废了!”
郑昭冷笑道:“南斗六星,加上一个天官,你们还有两人不曾现身,难道怕我一个老头子吗?”
天梁听他说到南斗六星,亦喝道:“你们在无想水阁已杀了天机,还要惺惺作态吗?”
郑司楚听他们说到无想水阁,心中一沉,叫道:“你们把老师怎么样了?”
天梁道:“楚先生已不在无想水阁了,不过,你们定会说出他的下落来的。”
郑司楚听得老师无恙,心下一宽,忖道:原来他们已找上无想水阁去了。去对老师不利,真是嫌命长。他心头又是一动,暗道:是了,老师说过,与人交手,当扬长避短。这些人本领非凡,我这样和他们斗,实是以短击长……
这时七杀在一边喝道:“还多说什么,快动手!”他方才与郑夫人短兵相接,恶斗了一场,结果中了郑昭的妖术,险些丧命,现在却不敢再欺近了,只是不住呼斥。天同天相两人闻声,却又踏上两步,便要动手。哪知刚要上前,却听得一边的天梁忽然嘴里啯啯有声,天相不知出了什么声,扭头看去,叫道:“天梁,你……”
天梁的脸又涨得通红,两颗眼珠子已然高高凸出,几乎要突出眶外。七杀在一边也发觉天梁有异,惊道:“妖术!是妖术!快动手!”他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但转瞬又已上前,心道:郑国务卿的妖术只能控制一人,方才制住了我就制不住天梁。只要下手快,怕他何来!
郑司楚觉得方才如意钩将自己肩头抓得极紧,现在却已松了。他也不管七杀叫的妖术不妖术,脚下一错,人已向前一步。如意钩的钩尖一下脱出了他的肌肉,他左手一把抓住钩身,右手竖掌在杆上一击,喝道:“撒手!”虽然肩头有伤,力量不算大,但天梁的腕力却仿佛化为乌有,如意钩一下被他夺了过来。他将钩在手上一晃,正待当枪一般刺去,天梁忽地一口血直喷出来,人直挺挺地摔倒。也就是这时,郑昭亦软倒在地。
那是郑昭的杀心术。
杀心术极其耗费心力,郑昭知道以先前的距离是用不出来的,因此故意向前走了几步。冒险一用,已将天梁毙于无形,但他也是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了。郑夫人不知丈夫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扶住了他。
郑司楚夺到了如意钩,舞了个花,人又抢上一步,喝道:“杀!”如意钩便如长枪一般刺出。此时天同离他最近,见如意钩当心刺来,心头一骇,将三尖叉舞开了,只望能够挡开。但三尖叉是短兵器,如意钩虽然比一般长枪要短得多,也有四尺许,也不知怎么一来,钩尖已闪过了三尖叉的挡格,一伸一缩间,已在天同心口刺了一下。这如意钩与寻常长枪不同,前面是个倒钩,天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前心便出现了一个血洞,人登时仆倒在地。
这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一招噬心枪。郑司楚对这路枪法用力最勤,单以枪法而论,实不下于老师。他从军多年,战阵亦经历多次,如果只说枪法,至今尚无人能与他相较。先前他用短剑与天同天相两人生死相搏,虽然难以招架,天同天相两人也暗自心惊,只道那就是他本领的极限,谁知一旦有了得力武器,郑司楚虽然身上带伤,这两人措手不及之下,竟然显得不堪一击了。一边的天相没想到天同一招便被刺死,一时间吓得呆了,只是双脚仍在前冲。郑司楚这招噬心枪枪势未老,又是一缩一伸,向天相当心刺去。天相虽然手中有三尖叉,可是从未见过交牙十二金枪术,都不知该如何应付,又是神智已夺,连防都没办法防,如意钩还是一下刺中了他前心,与天同的死法一般无二。
杀天同天相两人竟如此轻易,郑司楚自己都未曾料到。老师说,枪法无他,唯有“扬长避短”四字。与力者斗巧,与巧者斗力,如此才是正道。不过战场上实在少有一招一式斗枪的机会,郑司楚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却也不曾真正体会过,直到现在才明白此中真意。他出手极快,出招时根本不想什么,但两枪连杀两人,心中又有些不安。耳边却听?得有人叫了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剩下那人已转身逃去。
那是七杀吓得逃了。影忍出手,向来一往无前,没有临阵脱逃的。只是七杀中摄心术在前,又见郑司楚枪术竟然神妙至此,已是意气全消,哪里还有胆子再上前来。其实郑司楚杀天同天相纯是趁他们措手不及,他身上带伤,若天同天相能够凝神静气,方寸不乱地应付,胜负还是难料之数。加上郑昭已经昏了过去,若是七杀不顾一切杀过来,也同样未必没有可胜之机。只是七杀从来不曾碰到过这样的对手,哪里还想着反戈一击,只想先逃命再说。
郑司楚心知若被他逃了,仍是后患无穷。他提气向前追去,但七杀尽管吓得惨了,本事却还在,抢到一匹马前,手在鞍上一搭,人轻飘飘地跃到马上,双腿一夹,已疾驰而去。郑司楚见势也拉了匹马过来,只是他肩头有伤,没有七杀这等上马的本领,待跳上马去,七杀跑出了已有数十步。追了一段,眼见七杀越跑越远,再追不上,他暗自叹息,只得废然而返。
一回到车边,只见郑夫人扶着?郑昭坐在车边。他跳下马道:“母亲,父亲怎么样了?”
郑昭已经苏醒过来,见郑司楚回来,他道:“司楚,追上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颓然道:“不成,追不上。”
郑昭叹了口气。若能灭了那人的口,事情也要好办一些,但那人既已逃走,多说亦已无益。他勉强站起来,道:“那只有尽快走了,趁现在路上没人。”
郑夫人见郑司楚半边身子都是血,心疼之极,道:“司楚,来,包扎一下,我来赶车。”
郑昭道:“不成。小薇,你赶车的话太惹人注目,还是我来。”
郑夫人见他仍是双腿颤颤的几乎站立不稳,心中不由疼痛,还待再说什么,郑昭道:“不要多说了。小薇,你臂上的伤也得包一下。放心吧,到了东阳城便没事了。”他看了看一边那几具尸体,又道:“司楚,把这几具尸首抬到边上树丛去吧。”
尽管现在路上没人,但总会有人过路的。尸体被发现得越晚,他们也就越能多争取到一点时间。郑司楚和父亲两人合力将四具尸首抬到路边树丛里,将地上的血迹也扫掉了,又坐回车上。郑夫人见郑司楚用了下力,肩头伤口又有血渗出来,心疼之极,道:“来,司楚,我给你包一下。”
郑司楚脱下外套,让母亲给自己包扎。他年轻体健,虽然肩头之伤不算很轻,但还撑得住。看着母亲给自己包伤,他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几个人方才一直说父亲有“妖术”,究竟是什么意思?
郑夫人给郑司楚包好了伤,又拿出件干净外套让他换上。见郑司楚若有所思,她微笑道:“司楚,别担心了。”
郑司楚差点便想问一下母亲是不是知道父亲有什么妖术。那几个杀手本来完全可以将自己三人斩尽杀绝,可动手之时,确实有让人完全想不通的异样。先是自相残杀,郑司楚还以为那人是父亲暗地里埋下的暗桩,可是此人后来却用如意钩伤了自己,而那个原本可以将母亲杀死的杀手又突然没动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因为父亲的妖术吗?
国务卿和妖术。这两个词相距如此之远,郑司楚从来不曾想过。只是,现在他却觉得,熟悉之极的父亲身上,似乎也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马车走得很快,多少有点颠簸。但郑司楚却仿佛完全不曾感觉到,心里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着。
第六章 酒中豪杰
之江省,与广阳省、天水省并称,是共和国最为富庶的三大省份。由于之江省位于中部,又是大江东流入海之处,更是南北水陆交通的枢钮,因此当共和国建立以后,大统制为加强之江的防御,成立了一支水军“之江战队”,是共和国三支水战队之一。
共和国的水军,原本分为南北两支战队,其中北战队以螺舟见长,南战队则以海船居多。但螺舟在大江中更能发挥作用,所以当之江战队组建起来后,就大力发展螺舟。加上三帅邓沧澜调驻之江,现在之江战队有大号战船七艘,中号战船二十六艘,螺舟十艘,可以同时在内河与外海作战,在三个战队中后来居上,实力跃居第一。现在的之江省,全省人口一百余万,驻军五万,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可说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之江太守蒋鼎新吃完最后一口下午茶,用桌上的一块白色丝99lib?巾抹了抹嘴。作为资格最老的共和军成员,他发迹却算是比较晚了。在共和军进入首都,分封三元帅、五上将、十七下将军之时,他仅仅是一个吏部司的中层官吏,每天整理书、分派各种决策,有时甚至还要去各部检查人员情况。不过,当大统制发现这个吏部司从事的报告条理特别清晰、分析头头是道时,认为这是个可造之才,蒋鼎新便开始在发迹道路上狂奔了。以后,便是数年一升,然后被任命为太守。虽然共和军向来都是以“人人平等”为宗旨,南九北十十九个行省地位全都相等,但仍然有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就是将诸省分为上中下三等,之江与广阳、天水是仅有的三个上等省,这三省太守的地位无形中亦较其他诸省为高。成为这三省太守,其实就是不下于六部司司长的高官了。
为人至此,夫复何求。
蒋鼎新又抹了抹嘴,嘴角不由浮起了一丝笑意。与六部司司长这些驻守在首都、直接受大统制和国务卿节制的官员相比,太守的实权其实要高得多。虽然名义上之江太守比三帅邓沧澜地位还要低一些,可是蒋鼎新知道,自己的一项秘密职责就是汇报邓帅的动向,所以实际上自己比邓沧澜更高才是。想来也没错,如果邓沧澜不是还有个大统制妹夫的特殊身份,自己完全可以名副其实地排到邓沧澜之上了。好在邓沧澜虽然身为第三元帅,为人却低调谦和,和自己相处得不算坏,所以尽管有什么联合发布的公文,自己的名字总是排在邓沧澜之下,蒋鼎新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让工友将点心盘子收了,蒋鼎新立起身,走到墙边欣赏着刚收来的一幅《万里江山图》。这是有共和国第二大画师之称的润轩先生的近作。蒋鼎新自认是个士人,当然也喜爱这些丹青绘画,虽然在他心目中更属意于第一画师尉迟大钵的作品。不过他也知道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尉迟大钵的画作实在太难得,挂他的画未免太招人注目了,所以有润轩之画亦可满意。何况,润轩的画多半是大幅山水,也比较适合挂在太守府里。
他正在看着,有个工友进来道:“太守。”
蒋鼎新转过身,鼻子里哼了一下道:“什么事?”
“有人求见。”
那工友递过一个小包。蒋鼎新接过来,却觉有点沉重。他打开来一看,却见里面是半块金币,连忙道:“快快有请!”
也许是蒋鼎新的态度有点特别,那工友不由一怔。平时不论是谁,即使是邓帅夫妇前来拜访,蒋鼎新也无非是“有请”二字。蒋鼎新见他不动,又哼了一声道:“还不去!”
工友答应一声,连忙出去了。不多时,一个人走了进来。蒋鼎新一见此人,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低声道:“南斗大人。”
南斗这人长了一副极其寻常的相貌,完全是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模样,但蒋鼎新对他却几乎有点谄媚。其实按官职,之江太守和这个根本算不上官员的南斗是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但蒋鼎新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背后正是他视若神明的大统制。不算别的,就凭这一点,蒋太守的礼貌就完全不过分了。
南斗倒也不失礼数,深深施了一礼,也小声道:“蒋太守,您大概已接到羽书了。”
蒋鼎新道:“是,是,卑职昨日便已接到,因此马上派人严查四门,东北两门只进不出,只有西门可以放行,对过江船只全都加倍注意。”
南斗微微摇了摇头。看到他摇头,蒋鼎新不觉心头一沉,忖道: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这……这可不妙。他忙道:“我已与邓元帅碰过头,这几日必须加以十二万分的小心,因此已封了江。”
南斗道:“是,我也已看到,只是这样还不够。”
蒋鼎新更是惴惴,小心地道:“不知南斗大人的意思……”
“太守大人虽则下了封江令,却只是有名无实。我此番渡江,便是乘了渔船过来的。”
蒋鼎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大人,您不是乘战船过江的?”
南斗冷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江边有那么多渔户,虽然封江令一下,他们明着不敢过江,但暗地里给他们许以重酬,铤而走险的还是大有人在。蒋太守,您是太看得起您的命令了。”
蒋鼎新只觉手脚冰凉,他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这些刁民,卑职一定将他们严办。”
南斗看着眼前这个高官行着久已废除的叩拜礼,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他道:“蒋太守,现在补救,还不算太晚。你即刻与我过江去坐镇东阳城,严加盘查,收缴所有船只,下令片帆不得入水,违令者格杀勿论。”
蒋鼎新没口子道:“是,是。”他头上已尽是冷汗了。本来上面下令,下面执行,总是做有七分,说有十分,那是官场的惯例,但这一次显然完全不同,大统制居然派了这个南斗亲自前来监督。他越想越怕,只恨不得磕出点血来以示自己的悔过之心。
南斗看他磕了半日,这才道:“蒋太守,起来吧,现在应该还不算晚。”
蒋鼎新连忙道:“是,是。”他站起身来,又想起了什么,小心地道:“南斗大人,那个送您渡江的渔夫……”
“不必操心,他已经喂了大江中的鱼虾,船也成了木片了。”
南斗冷冷地说着,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惶惑和恼怒。大统制果然是神机妙算,猜得到这些地方官吏往往应付了事,希望现在还来得及。他见蒋鼎新还不行动,冷哼了一声道:“太守大人,您还不走吗?”
蒋鼎新头上又有汗水流下来,只是点头哈腰地道:“是,是。”都顾不得整理衣服,急匆匆向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停了一艘小号战船。见太守前来,战船上几个军官全都行了一礼。蒋鼎新看了一眼周围,小声道:“南斗大人,要不要通知一下邓帅?”
“已得邓帅将令,可以调度水军,此事不用劳动他的亲身大驾了。开船。”
南斗的声音仍是平板得如一块石头,蒋鼎新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假如南斗说要借重邓沧澜的军方势力,他反倒更要担惊受怕了,因为那就表明自己已不受大统制信任。现在南斗的口气虽然不善,却也在说明大统制仍把自己当成亲信看待。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即使把东平和东阳两城像过篦一样过一遍,也在所不辞。只是,一想到之江省全省有一百余万人口,东平东阳两城就有城民近四十万,他又暗自叹气。
要在这四十余万人中捞出郑国务卿来,实在不异于大海捞针。
驶入东阳城的港口时,港口守将还在不识时务地叫道:“什么人?为何此时渡江?”蒋鼎新没好气地叫道:“是我,蒋鼎新。”
一听得是太守过江,那守将也吃了一惊,当即迎上来请安。蒋鼎新口中接连发令,倒也井井有条。
不管怎么说,蒋鼎新确是个能吏,大统制没有看错人。南斗在一边暗自想着,从一边有几个人迎了上来。
“南斗大人。”
那是影忍北部星君和南部仅存的七杀。虽然两部星君现在都由他指挥,不过南斗仍然更习惯指挥自己本部人马,对北斗部则向来只是聊备一格。然而现在,却只能倚重北斗部了。
没想到郑国务卿一家三口竟有这等能力!当他听到了七杀的汇报后,不由一阵心悸。回想起来,当初郑昭在国务卿府中,一派雍容大度的模样,自己根本不曾想到他会有这等妖术。至于郑司楚,虽然也已料到了甚有武勇,却也没想到竟然勇武如此,竟然能将南斗星君连杀四人。加上被发现已死在无想水阁的天机,现在南斗六星君只剩了七杀一人。在这等情形下,想要在路上拦截,实是下下策。与其将力量分散了去大海捞针地拦截,不如就放他们进东阳城,来个易进难出,然后再瓮中捉鳖。
南斗嘴角不由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随即又有种忧伤袭来。身为影忍南斗部天官,他有时几乎忘了自己也会有喜怒。对于南北部的星君,他的看法与大统制一般,用之当如刀剑,弃之亦当如刀剑,所以即使死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替换他人上来而已。只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便是北斗。
他们同是最早的一批影忍。在当初那批影忍中,他和北斗并不是特别出类拔萃。那时尚未分南北部,他和北斗两人恰在同一组里。在一次刺杀行动中,对手是个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矮个子,但本领竟然出乎意料的强。那一次,南斗一时失手,腿上中了一剑,是北斗将他救了回来。从那一次后,南斗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对北斗总是有种感激之情。当得知北斗死在西原,他背地里竟然发现自己也落下了几滴眼泪。直到现在,当看到北部星君时,他还是会偶尔想到北斗。
“天官。”
说话的是七杀。虽然是南斗硕果仅存的直系下属,但余众尽丧,唯一逃回来的他现在对天官的畏惧之心更重了。南斗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轻声道:“准备好了吗?”
七杀道:“是。”
南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再将经过详细汇报一遍,什么都不要漏掉。”
他回头又看了看江面。江上,乱云重重,江风渐起,吹得码头上的旗帜亦猎猎作响。蒋鼎新发令后倒是雷厉风行,东阳城守军已在紧急行动,开始搜检渔船了。七杀又小声道:“天官,国务卿会不会……”
说到这儿,却又咽了回去。南斗道:“你想说什么?”
七杀忙道:“我想,国务卿会不会转而向西,不在东阳城渡江?”
南斗道:“大江沿岸,除了东阳城,便只有零星渔船,现在尽已被收缴。国务卿除非自己造船,不然别想过江。他想在别处渡江,目标只有更大,所以一定是想办法在东阳城过江。”
在城西的无想水阁发现天机的尸首后,南斗立刻向大统制汇报,说国务卿会不会绕道西行,到天水省渡江南下,但大统制说郑昭这人计谋甚深,一定在故布疑阵,仍然会从东边渡江。虽然对大统制奉若神明,但南斗还是觉得有点担心,直到七杀报告,果然在路上拦到了国务卿。只是南部五星君居然还拦不下他一家三口,实在让南斗大吃一惊,却也对大统制更加服膺。现在,郑昭一定已经来到了东阳城。只是,大统制交代的这一手关门之策也一定打中了国务卿的死穴,他们现在一定是处于进退两难之境。他不再多说,只是道:“走吧,到车上细细说一遍。”心道马先生这两天就会赶到,只消马先生一来,郑昭一家就再也无所遁形了。
南斗所料,正是分毫不差。此时的郑昭坐在左桥号的内室里,第一次有些坐立不安。
左桥号是一家专营五羊城特产的商铺,店主名叫左慕桥,是郑昭当年在五羊城时就结识的朋友。说是朋友,更恰当地说是当初郑昭招募的细作。早在帝国时期,郑昭尚是五羊城主何从景手下的“说士”,当时暗中招募了一批干练之人,以行商为名在各个大城蹲下点来,作为打探消息所用。后来何从景被大统制借帝国军之力消灭,原本这批从属于何从景的势力都应消灭掉,但左慕桥恰好因为要贺喜郑昭得子,带了些之江土产前来,郑昭不免心软了一下,从名册上将他划去,要他从此再不要与自己发生联系。那一次左慕桥千恩万谢,说必有所报。说是报恩,但郑昭那时也觉得实在只是一句说说的空话罢了。毕竟,左慕桥只是个卖些咸鱼咸肉调味品的小商人,自己却是执掌共和国政事的国务卿,实在想不出他怎么个报恩法,没想到还居然会有让他报恩的一天。在来的时候,郑昭还有点担心,生怕事过境迁,现在自己落魄了,左慕桥会恩将仇报地向之江太守告密,只是见到了左慕桥才放下了心。可是对左慕桥是放心了,事情却更难办了。进东阳城容易,没想到东阳城已做准备,竟然严查出城之人,而且居然封了江。好在左慕桥说渡船虽然查得极严,却总有渔船可以利用,所以由他去物色愿意送郑昭一家渡江的渔船。今天左慕桥一早出门,到现在尚未回来,郑昭实在有点放心不下。
正在沉思,郑昭忽然听得门被人推开了。他一下站起,还不等说话,却听那人道:“父亲。”
是郑司楚。郑昭松了口气,小声道:“司楚,你怎么起来了?母亲呢?”
郑司楚道:“母亲睡下了。”
他受伤不轻,但久历行伍,好得也快,伤口已经结痂了。郑夫人的伤势虽然没他重,却仍在歇息。郑昭看了看郑司楚的肩头,心疼地道:“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左桥号里尽是些咸鱼咸肉,就算内室也是一股味。郑司楚到郑昭身边坐下了,小声道:“父亲,那位左先生可信吗?”
郑昭微微笑了笑。要判断一个人可不可信,天底下再没一个人能比郑昭更有资格了。他道:“放心吧,左先生很可靠。”
郑司楚不知道父亲哪来这等信心。他熟读兵法,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对谁都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但父亲既然如此说,他也不好多说,只是道:“渡船是不能坐的吧?”
东阳城和东平城隔江相望,两城之间每天都有三班渡船。大江阔有四里,渡船自然也大得异乎寻常,虽然尚不及水军最大号的战船,却也不遑多让,载客足有千人之多,载货亦有数十万斤。本来郑司楚觉得,这么大的渡船,要混上去应该不难,但眼下看来东阳城对渡船的盘查极为严格,此路只怕不通。好在自己一家只有三个人,就算天罗地网,也会有一孔之隙,只要久居东阳城的左慕桥想办法,总会有机会的。
郑昭道:“是啊。他们对渡船查得最严,所以左先生想办法去找渔船送我们过江。”
郑司楚怔了怔,却没说话。郑昭道:“怎么了?”
郑司楚道:“没什么。”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飞羽现在不能带过江去了。”
郑昭笑道:“不用担心,先寄养在左先生铺子里,以后他借着去五羊城进货的机会送来。”
左桥号是经营五羊城特产的,每年都会组成马帮南下,到时混在队里送到五羊城,确是可行之策。郑昭心甚细,生怕那三匹飞羽都被大统制画影图形,因此一到左桥号便将马鬃修剪,用颜料染了毛色,现在就算郑司楚自己,一时间都认不出来了。郑司楚知道这也是上上之策,但要与飞羽分手,却让他心中不乐。他顿了顿,又道:“父亲,您和老师之间,到底有什么怨恨?”
郑昭只觉浑身一凛。他最怕的就是郑司楚问起此事,可郑司楚还是问了。他道:“你没问你母亲吗?”
郑司楚却是一怔,皱起了眉。郑昭心知他定是想差了,以为当初老师和他母亲之间只怕有什么私情,所以才会对自己怨恨有加。他也不去解释,只是道:“等你母亲伤好了,你问她便是。她若肯告诉你,自会告诉你的。”
郑昭这样一说,郑司楚更不好问了,心道:只怕当年母亲是和老师有过一段感情。老师说他也是五德营中人,而母亲一直是共和军中人,两人分属敌国,自然不能聚首。这些事已涉及父母隐私,他自不能追问下去。虽然想想老师年纪比母亲还要小好几岁,但也不是相差太大,说不定正是如此,所以老师对自己特别亲切,而对父亲却视若仇敌。他生怕父亲尴尬,忙道:“父亲,到了五羊城,大统制难道就鞭长莫及了吗?”
郑昭见他不问老师的事了,暗自松了口气,道:“司楚,你应该还不知道。”
“什么?”
郑昭调匀了一下呼吸,轻声道:“共和国,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郑司楚一怔:“因为远征失利?”
郑昭点了点头:“这仅仅是一个引子。”
引子?郑司楚心中有些不安。所谓引子,也就仅仅是个先声。可是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比五万大军远征西原劳师无功、大败而归更大的事了。他还没接着问,郑昭又道:“司楚,你在学校中应该学过,共和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郑司楚在学校识字时,课本上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他想也没想便道:“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切权力归于人民,人民共和治国。”
郑昭道:“正是。当年,这个国家尚是帝君治国。帝国之中,人分几等,上等人才能读书识字,为官从政,而下等人只能耕作织造,对国事毫无置喙之权。”
郑司楚道:“课上是这样说。这样的国家,所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因此我们才推翻了它,建立起共和国。”
郑昭道:“所以不论共和国还有什么缺点,但至少可以说,只有到了共和国,每个人才真正是个人,都是这国家的主人。这正是‘共和’两字的根基,否则又与帝国有什么区别。所以国事都由议府商讨,就算我是国务卿,一样无权独断,所以那一次议府机密会议上,我虽然竭力反对远征,但因为南武一力坚持,所以议众通过,我也毫无回天之力。”
郑司楚的眼里突然一阵闪烁,低声道:“是不是议府向大统制提出追究议案了?”
郑昭突然怔了怔:“你……你猜出来的?”
郑司楚点了点头,“大统制行事独断专横。法律规定议府可以提出追究议案,一旦通过,大统制势必要下台,但他却是定然不肯看到这种结果的。所以,大统制肯定会以暴力压制。只是这样一来,也一定会引发反弹。雾云城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下,不太可能有什么变化。可是五羊城作为共和的发源地,而且距雾云城距离如此之远,大统制的本领再大,也无法彻底控制五羊城,所以五羊城很可能会发生变数。父亲,您赌的就是这一点,是吧?”如果说能有什么比五万大军败逃、白白耗费无数钱粮更大的事,也就只有对大统制本身权威的挑战了。
郑昭有点吃惊地看着郑司楚。虽然别人都对郑司楚评价甚高,但以往郑昭听了只是付诸一笑。不要说是国务卿公子,就算自己养条狗,也会有很多人来赞叹这条狗聪明过人,因此他从未当真过,即使那一年郑司楚得到了二等共和勋章。现在他才觉得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兼备了生身之父的武勇与自己的睿智,只怕真会成为当世少有的人物。
郑司楚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局促地道:“父亲,我说得不对吗?”
郑昭掩饰地笑了笑:“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他顿了顿,正色道:“司楚,你觉得,帝制和共和制,到底哪一种更好一些?”
郑司楚想也没想便道:“这便看对什么人而言了。”
郑昭只道他定会说共和制要好,却没想到他这样说,诧道:“这是从何谈起?”
郑司楚道:“帝制专权,政令皆出一人,不论做什么,都不必要什么理由。所以假如要动员民众去做一些大事,诸如树高塔、建大厦、造巨舰,帝制之下效率要高得多。共和制下,反倒有种种掣肘,无法实行。这也是共和国建立这许多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大建筑出现,有的只是帝国时留下来的东西的原因。”
共和国成立后,不论是谁,都是“共和远胜帝制”的口径,郑司楚这样的看法,郑昭既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过。听他这么说,郑昭倒也有点兴趣,道:“难道你觉得帝制更好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一个国家好不好,绝非造出些高塔大厦便能证明,我觉得课本上所言并没有错。”
郑昭不再说话了。郑司楚这样的想法,倒是与他当初所向往的别无二致。当初他也正是为了这个目标,不离不弃地追随南武走到了今天。只是到今天,这个理想却仿佛越来越远,倒是越来越像是帝国的变相。他叹了口气,正待再说什么,却听得又有人的脚步声传来,有个人低声道:“先生。”
是左慕桥。郑昭站起身,道:“左兄,我在。”
左慕桥走了进来。郑昭见他一脸沮丧,心中一沉,低声道:“左兄,不顺利吗?”
左慕桥行了一礼道:“先生,实是汗颜。我在渔行有个朋友,本来说好能物色个靠得住的人,谁知今天一去,他说情况有变,太守突然过江坐镇东阳,亲自下令收缴所有船只,近期片帆不得入水。”
郑昭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麻烦左兄了,看来他们是不将我捉回去,死不甘休啊。”
左慕桥忙道:“先生不必担心,你先在这儿住几天,我再去想办法。这几天,委屈先生不要出门,现在外面也查得越发紧了。”
等左慕桥一走,郑司楚小声道:“父亲,这左先生靠不靠得住?”
郑司楚实是有点不相信左慕桥所言。但郑昭只是微微一笑,“不用怀疑,他很可靠。”
真不知父亲哪来的信心。但这句话郑司楚没说出口,只是道:“父亲,现在我们怎么办?”
郑昭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静观其便,顺便你和你母亲两人好好养伤吧,总会有办法的。”
郑司楚暗自叹了口气。现在也的确只能如父亲说的一般,静观其变了。只是他觉得,在东阳城呆得越久,就越是危险。如果真被查出来了,是束手就擒还是大打一场?
吃过了晚饭,左慕桥又喜形于色地过来见郑昭,说找到了一个还留着船的渔民,许以重酬之下,那渔民明晚愿意送他们过江。听左慕桥这般说,郑昭却有点迟疑,道:“左兄,这人靠得住吗?”
左慕桥道:“应该靠得住。这人是个赤贫光棍,平时靠打渔为生。现在渔船被缴了,他生计都断了,才不惜铤而走险。”
郑司楚一直在边上听着,皱了皱眉道:“左先生,这人渔船被收缴了,怎么还有船?”
左慕桥笑了笑道:“郑公子放心,你见了便知道。”
郑昭突然道:“左兄,最好我去见他一面,好先付他定金。”
左慕桥道:“不劳先生费心,酬劳我会给他的。”
郑昭道:“不仅是这样,安知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左兄回来时,可曾见到可疑之人吗?”
左慕桥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不曾过去,是按先生说的让别人过去说的。只是先生,您亲自去的话,要不要紧?”
郑昭笑了笑道:“这个不必担心。”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事不宜迟,今晚就再过去一下。就算是圈套,他们今晚多半不会发动。”
左慕桥想了想,道:“也好,我马上去安排。先生,您要是发现不对,立刻出来,我让马车在拐角等你。”
郑昭道:“如果真是圈套,就算马车也逃不掉的,不如就是我独自过去吧。这样万一我不回来,还能请左兄照顾贱内和犬子。”
郑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郑夫人也听出意思来了。万一是圈套,郑昭显然是想牺牲自己。她张了张嘴,正待说话,郑司楚忽然道:“父亲,我随你去。”
郑昭一皱眉:“你去做什么?”
郑司楚动了动受伤的手臂,道:“我已不碍事。如果是圈套,有我在,父亲您总回得来。”
郑昭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动。他看了看郑夫人,见妻子眼里有些闪烁。他想了想,道:“也好。不过,司楚,你别跟我一块儿进去,在暗处当接应。”他又对左慕桥道,“左兄,请你为我父子准备两套你号里工友平时穿的旧衣服,要一直穿着的,不要洗过的。”
左慕桥道:“有,有,即刻就好。”
等左慕桥一走,郑夫人急道:“阿昭,你要用那一张面具了?”
进了东阳城后,郑昭就把先前那张面具洗掉了,在左慕桥面前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之。虽然左慕桥绝对可靠,但这张面具已是郑昭最后的本钱,也一直没拿出来。听夫人这样说,郑昭笑了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确实还不是时候。假如真是圈套,用面具亦没用。假如不是的话,这面具可以留到上了船再用,反正凭他的秘术,那渔民不足为虑。让那渔民送自己一家过江,希望实是极为渺茫。但就是因为希望渺茫,更要不惜一切抓住这一线生机,只是这些话也不必和妻子和儿子多说。
左慕桥的行里有十几个徒工,高矮胖瘦都有,不多时就拿了两件衣服过来,郑昭和郑司楚换上了后,居然还挺合身,十足便是两个渔行伙计。左慕桥已备好了马车,好在现在东阳城只对出城的西门查得特别紧,并不曾禁夜。
东阳城虽然不是十二名城之一,但由于此城与名城东平几乎是一体,所以一样十分繁华。暮色沉沉,但街上仍是灯火通明,歌肆酒楼都还在营业。走过繁华的大街,马车转入小巷,随着路越来越偏僻,郑司楚已觉得夜风渐渐大了,风中所带的水汽也越来越重,想必已快到江边。
东阳城依江而建,南门乃是水门。说是南门,但由于这十几年来天下承平,反正有大江做天然屏障,码头越来越大,南门形同虚设,沿江的城墙都已被拆了不少,拆掉的地方便有渔民聚居,不下千户。平时这一带是东阳的鱼市,就算晚上一样有酒楼来采办鱼鲜。虽然现在下了封江令,但渔民在江边都用竹子在江中围出鱼笼,将打来的鱼养在里面,所以来买鱼的人仍然有不少。近江边时显得十分偏僻,到了江边反倒热闹起来了,不但开了好多家鱼馆,风中还偶尔传来几声琵琶的声音,想必是给吃鲜鱼的客人助兴的。
到得一个拐角处,左慕桥停下车,小声道:“先生,那渔民在最边上,那个门前挂着破网,顶上是用稻草苫着的便是。那人叫许四宝,先生您跟他说十九公想买泥步鱼便行了。”
泥步鱼是江中一种无鳞之鱼,长得很肥,但由于是食江底腐草为生,一向没人吃,买来只是喂猫的,平时也不太会有人买泥步鱼。至于说十九公,那是怕万一有人真来买泥步鱼,弄混了耽误正事。郑昭心知这是左慕桥当年当细作时与耳目接头的故伎,过了这么多年又用出来了。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左兄大恩。”
左慕桥道:“先生这是什么话。万一有什么不对,您立刻和公子过来,我在这儿等您两位。”
郑昭道:“不必了。如果真出了事,请左兄带犬子回去,不用等我。.”他也不让左慕桥再说,便转向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他们提了灯下了车,向前走去。这一段已是渔市边上,极是冷僻。那些有鱼可卖的人家,都在门口竖根柱子、挂上灯笼,但这儿的渔民多半打了鱼来自己吃,只是零星出卖换点粮米油盐,所以连灯笼都没有,很多人家里连油灯都没点。他走了一阵,只见前面越来越暗,但隐约已能看到前面有间小屋,门外晾着渔网,正是左慕桥说的那个许四宝的家。郑昭小声道:“司楚,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出来时,若没事,便会用灯划两个圈。如果不见这两个圈,你便自行回去。”
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痛楚,急道:“父亲……”
郑昭道:“不要多说了。你我父子若缘尽于此,那也是天命,只是希望老天别对我如此苛刻。”他说出这话又觉未免太不吉利,便笑了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连那些杀手都无奈我何,不用太担心。”
看着父亲的背景消失在暮色中,郑司楚心头不禁又抽紧了,暗暗道:父亲,你一定要回来。记忆中,父亲对自己只是严厉,温情十分难得,但现在他对父亲却有种依恋之情。
春暮的大江,汤汤而流。今夜不算是好天,浓云密布,偶尔才有点星光透出云层。这时却听得有几声琵琶声传来,声音很轻,更不知哪里竟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若是闭上眼,依稀却如当初和程迪文去酒楼买醉时情景。郑司楚其实也颇喜饮上几杯,但这一路从来不曾喝过,闻到这阵酒香,更觉心痒难搔。
到了五羊城,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他正想着,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他吃了一惊,忽地一下站直,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被发现了!郑司楚一阵沮丧,后悔不迭。而今岂是当初在雾云城的时候,自己居然会得意忘形,全然不备。只是现在跑的话,父亲一定会被捉住的,他索性不动了,心中却已飞快地打着主意。
怎么回答?自己说话不是之江口音,一定会被听出来的,他索性“啊”了两声,向那声音迎上去。这时来人也走近了,到了近处,郑司楚又是一惊。
来的,是两个身着共和军服的士兵!
那两个士兵隐约见有个人,原本还吓了一大跳,生怕遇上了什么鬼怪,喊一声纯是壮胆,待见那人迎上来,嘴里却是“啊啊”的说着,一个哼了一声道:“是个哑巴啊。”十聋九哑,不过聋子基本上全是哑巴,哑巴却并不全是聋子,眼前这个听得到说话,显然不是聋子,倒好办一些。黑暗中,一个士兵打着火绒,照了照郑司楚,道:“你是哑巴?”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啊啊”两声,手里还胡乱比划着。另一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却不是轻易比划得出来的。郑司楚又胡乱比划两下,心道:做哑巴就是这点好处,反正你猜什么都成。
他比划着,那士兵已闻到了他衣服上一股咸鱼味,哦了一声道:“你是来买鱼的吧?”见郑司楚连连点头,这士兵对同伴道:“走吧,别理他,弄都弄不清的。”
另一个士兵眼里却有点狐疑,“哑巴来买什么鱼?再说,这边的渔民尽是些穷鬼,要买怎么跑这边来?”
郑司楚暗暗叫苦。这个士兵倒是颇为精细,他在军中时,最希望士兵都像这人一样,但现在却希望当兵的全都愚不可及才好。但那士兵不依不饶,竟然拔出腰刀来喝道:“阿国,你去搜搜他!”
那个阿国来摸了摸郑司楚身上,道:“没武器。阿力,别多事了,走吧,再不去酒都没得喝了。”
那阿力却仍是狐疑不定地看着郑司楚,喃喃道:“好家伙,这人的皮肤也细了点,不能错放了,带他去见宣将军!”
他已生了疑心,越发不愿放手了。郑司楚心中不住价叫苦,不过他这一副苦相倒更像是无辜了,阿国多少生了恻隐之心,道:“宣将军喝得正开心的时候,你搅了他兴致,还不会被骂啊?宣将军可不是傅将军。”
阿力道:“宣将军可不是这等人。他喝酒归喝酒,公事可不会不放心上的。哑巴,你没事的话跟我们走一趟,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现在动手吗?虽然对手是两个,自己手无寸铁,肩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拼死一搏的话,未必就输给这两个士兵。可是当真出手,父亲便逃不掉了。他只觉心中茫然,正自打不定主意,黑暗中忽然听得有人沉声喝道:“是阿力和阿国吗?你们吵什么?”
这声音并不远,竟然有种异样的熟悉。郑司楚又是一怔,那阿力却有点害怕,低声道:“是,是,宣将军,我们发现了个可疑的人。”
“可疑吗?”
黑暗中,有个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直到此时郑司楚才发觉这人原来就在不远处,自己居然一直不曾发觉。那人走得近了,嘴里还在道:“叫你们过来喝酒,你们也真不识趣,要让老傅听到了,又得唠叨个没完。”
这声音越发显得熟悉了,可一时间郑司楚也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他想着,那人已到了近前,道:“这是什么人?”
阿国抢道:“是个哑巴,是来买鱼的,宣将军。”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正将浮云吹开,月光映了下来,映得满地皆白,只见有个汉子立在前面。这人长相十分粗豪,奇怪的是怀里居然抱着面琵琶。琵琶这乐器向来是女子所用,但这男子抱在怀里,却并不让人觉得异样,反倒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概。郑司楚脑海中如闪电掠过,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由暗暗叫苦。
宣鸣雷!
此人名叫宣鸣雷!
那是在雾云城时,有一次他和程迪文去酒楼喝酒,隔壁有个人喝醉了撒酒疯,打碎了不少东西,店家本要拖他出去,是郑司楚替他付了账。记得那店家说,此人名叫宣鸣雷。本来郑司楚听过便忘了,但这宣鸣雷酒醉时抢过歌人的琵琶喝了一曲《一萼红》,让他印像深刻,现在看到他抱着琵琶才突然想起来。这人在酒半醒时和自己朝过相,还向自己示意感谢,说不定仍然记得自己。万一他认出了自己,那一切都完了。
郑司楚心中已是绝望,宣鸣雷也借着月光看清了郑司楚的样子。一瞬间,郑司楚发现他眼里闪过一道闪电一般的光芒,但转瞬就消失了,忽然笑道:“我道是谁,小四啊,你来这么晚,鱼没带?”
一听宣将军居然认得这人,阿力松了口气道:“宣将军,您认得他?”
宣鸣雷低声道:“别喊得跟打雷一样,我们可是溜出来喝酒的。小四是鱼行里的,我去讨鱼吃,他常给我留好的,先前我就让他帮我偷带点腌鱼出来,没想到现在才来,是不是老板看得紧,你偷不出?”
宣鸣雷好酒如命,薪水大半是喝酒喝掉的。上半月发了饷大请其客,下半月涎着脸向下属借钱度日,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阿力阿国都是他亲随士兵,平时骗了这长官不少酒吃,也让他骗了不少钱去买酒,自是明白。听他这样说,阿力倒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小四兄弟,别在意,是我的不是。”
宣鸣雷将琵琶递给阿力,骂道:“你们两个小子,真是搅了我酒兴,快给我去看着,火上还烤着两条鱼呢,别烤糊了。快去,一个接着烤,一个去钓,不给我钓一条云鲲上来,我饶不了你两个小子。记着,酒别喝完了!”
他们今天是奉命封江,但宣鸣雷酒瘾上来,实在忍不下去,偷偷叫这两个亲兵一同溜出来烤鱼喝酒。阿力和阿国是宣鸣雷亲兵,颇有这长官之风,也是两个好酒之人,一听长官要请他们,更是乐不可支,也偷偷上岸与宣鸣雷汇合。宣鸣雷所说云鲲乃是大江特产的一种大鱼,极是肥美,烤后味道更佳。但云鲲很少见,要钓条云鲲谈何容易,好在阿力阿国也知道宣鸣雷只是顺口一说,想吃云鲲罢了,并不是真个要他们钓云鲲上来。不过宣鸣雷先前在烤鱼,那两条鱼烤糊了倒不是小事,忙不迭地应声前去。
等阿力和阿国向江边走去,宣鸣雷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司楚。郑司楚心中说不出的忐忑。现在再寄希望于宣鸣雷没认出自己来,那只是自欺欺人了。只是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什么不当场说破?他仍然猜测不出来。
宣鸣雷立了半晌,忽然道:“今晚真是个好天啊,月黑风高,江声不断。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
他话中后几句正是郑司楚那回在酒楼上听到的宣鸣雷所唱的《一萼红》中数句。听他这般说来,郑司楚再无疑虑。宣鸣雷岂止是认出来了,分明就是告诉自己,他已知道自己就是郑司楚。只是,郑司楚仍然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想再戏弄自己一番?他闭着嘴,一声不吭,双手却已暗自握紧了拳头。
宣鸣雷是个水军军官,看样子,本领亦不会太弱,却不知能不能无声无息地杀了他。只是他那两个亲随就在不远处,只要他叫一声,那两人又会过来。何况,听他们口气,还有不少士兵就在不远处。虽然郑司楚不知道在这个偏僻地方怎么会驻扎这许多士兵,难道他们就住在江边这些破屋中吗?但声张起来,肯定不会是件好事,因此他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直不曾出手。
从江上,又吹过了一阵风。两人还是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郑司楚却觉得背上已有点湿了。那是冷汗。他觉得自己已仿佛站了许久,但也清楚这只是个错觉,其实只过了短短一刻而已。慢慢地,他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脚极慢地向地上踩去。只消再过片刻,他便能一跃而起,一拳打向宣鸣雷的面门。
就在这时,宣鸣雷忽然低声道:“现在他们已听不到我们的话了,你说轻点吧,郑兄。”
第七章 瞒天过海
到了此时,郑司楚也不能再装模作样了。他低声道:“宣将军。”
宣鸣雷的眼里闪动了两下,带着点微微的嘲弄bbr>,“郑兄真是见外。我称你为兄,你却视我为外人。”
郑司楚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好。现在自己是大统制亲自下令要捉拿的要犯,而宣鸣雷是奉命捉拿自己的军官,他却仿佛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在寒暄一般。
他到底想做什么?饶是郑司楚熟读兵书,自认足智多谋,也实在想不通宣鸣雷的用意。而此时宣鸣雷又笑了笑道:“郑兄,原本该请你去一块儿吃点烤鱼,喝点酒的,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想来,令尊大人也在附近吧?”
郑司楚心头猛地一跳。宣鸣雷难道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到父亲的下落吗?可是,他真有此心的话,为什么要把那两个亲兵支开?郑司楚还不曾开口,宣鸣雷已经又笑了笑道:“本应留兄一聚,不过显然不是时候,后会有期了,郑兄保重。若是有缘,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说完,便向后走了几步。暮色沉沉,宣鸣雷就如同沉没在无边的暮色中一般,一下消失不见。郑司楚不敢相信他就这般走了,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还沉浸在一种马上会遭一群执刀仗剑之人包围的错觉中。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宣鸣雷真的走了。没有声张,也没有说为什么。
郑司楚仍是茫然不知所措。与宣鸣雷不过一面之缘,自己也仅仅是给他付了点酒账和赔偿罢了。如果说这么一点恩惠就足以让他放过自己,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那么宣鸣雷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中不住忖度,眼睛却仍看着那间旧屋的方向。黑暗中,突然有一点微光划了两个圈,正是父亲先前商议好的记号。
父亲没有事,可是郑司楚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宣鸣雷会是在施引蛇出洞之计吗?他仍然不敢断定。可是宣鸣雷若真有此心,他完全可以动手了。父亲在那边,也根本无路可逃。他正在忐忑,耳边却听得铮铮几响,风中传来了几声琵琶。虽然零碎不全,但听得出来,正是那曲《一萼红》的调子。
这是宣鸣雷在告诉自己,他并没有跟踪自己吗?郑司楚虽然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一层。他犹豫了一下,向路边走了几步,隐没在暗中了。
郑昭提着灯笼走了回来。周围仍是一片宁静,他心中却忐忑不安。
真的只有冒这个险吗?
他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还好,路边并没有异样,若有埋伏,不论这埋伏有多隐密,一样逃不过自己的读心术的。只是到了先前与郑司楚分手的地方,却不见郑司楚的影子,他不由又有点担心,轻声道:“司楚。”
郑司楚闻声从暗处走了出来,也低声道:“父亲。”
看到郑司楚,郑昭才放下了心。他微微一笑道:“等急了吧?”
郑司楚低声道:“父亲,没出事吧?”
“没事。”郑昭将灯笼照了照地面,“只是,不大可行。”
他见郑司楚脸上有点异样,心中忽地一动,忖道:这孩子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他性情甚是多疑,即使对郑司楚也是一般。但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心知妻子和儿子对自己实是毫无二心,亦甚是感动,发誓再不对这两人使用读心术。只是看到郑司楚的样子,他差点又要食言了,但转念想到路上郑司楚舍命救护自己的情形,不由暗道:郑昭啊郑昭,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但连这两人也要伤害吗?
郑司楚自然不知父亲的心思。他上前一步道:“父亲,方才我碰到了一个人。”
郑昭差点将灯笼都扔了。他低喝道:“是谁?”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您不认识,是个水军军官。”
“他没认出你来?”
郑昭的心已提在了半空中。但想来也应该没认出来,不然郑司楚便不能站在这里了。郑司楚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宣鸣雷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想了想,才道:“不,此人认出了我,但并没有声张。”
想引蛇出洞?一瞬间,郑昭的眼前闪过了一片阴影,只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只是,假如要引蛇出洞,现在自己已经现身,埋伏应该会发动了,为什么四周仍是一片 5e73." >平静?他皱起了眉,默然不语。郑司楚见父亲亦是大惑不解,又小声道:“我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左先生只怕已经被盯上了。”
也许是。郑昭想着。但这样想的话又有点说不通。自己是大统制必要得到的人,捉到自己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照理发现了行踪后必然立刻下手,哪里还会延误时机的?难道,这人其实并不想抓自己?虽然这么想更让人不明白,可是也只能这么想了。他道:“这人和你有交情?”
“当初在雾云城有过一面之缘,并不曾说过话。”
郑司楚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一看到他这样子,郑昭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丝暖意。郑司楚并没有自己的血脉,长得也更像白薇,只是这个表情却不折不扣地像绝了自己。他犹豫了一下道:“此人现在何处?”
“刚才他说,在江边烤鱼。”
郑昭又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一带又不是鱼市,他来这里烤鱼?”
鱼市那边,夜店开得多,甚是热闹,而这里却极是冷僻。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刚才听他的意思,似乎他们这一支部队驻扎在附近。这人好酒如命,偷着出来喝酒烤鱼吃。”
郑昭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反问道:“是驻军?”
东阳城的驻军,除了太守麾下的卫戍,便是三帅邓沧澜手中的水军了。假如有驻军的话,那渔民胆子再大,驾船技艺再高,也没有半分希望。可是他又看得分明,这一带江边并不曾停有战舰,这支部队难道驻在江岸民房中?只是附近的房子稀稀落落,而且大多破旧不堪,完全不似能驻扎军队的。他想了想,低声道:“走吧。”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他向来对父亲的判断力极为服膺,觉得不论什么如一团乱麻的情况,父亲都能抽丝剥茧地理出头绪来。可眼下看去,父亲也对这情形如坠五里雾中,说不上来了。他抢上一步,走到郑昭跟前道:“不去理他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已经被他发现,假如他已付下圈套,我们怎么都逃不过了。”
郑昭耳语边地说着,忽地一下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小声道:“随我来。”
吹灭了灯笼,越发黑暗了,郑司楚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父亲的背影,他小心地跟着。
虽然口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郑昭心里其实没那么平静。郑司楚说的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每迈出一步,他都觉得脚下似有千钧之重,随时都有一伙手执利刃的人突然从暗中冲出来的错觉。但郑昭也明白,假如真是这样,自己就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他清楚地知道,以大统制之能,计不空施,一旦实行,绝对不可能有逃脱的指望。一家人能够顺利逃到东阳城,已经是一个奇迹,但这个奇迹只怕已经到了头。所以他虽然心中忐忑,却并没有太多的惧意,已在想着被捉到大统制面前后该如何应对了。
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响起了左慕桥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
左慕桥的声音中并没有异样。郑昭向左右扫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身怀秘术,任何人都逃不过他的窥测。直到现在,仍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假如这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么这条线未免也放得太长了点,鱼都要脱钩而去了。郑昭迎上一步道:“是我。左兄,刚才有人过来没?”
左慕桥听得是郑昭的声音,松了口气道:“没有啊。先生,回去了吧?”郑昭父子亲身出外,他心里终究还是担心的,现在平安回来了,他当真是放下了心底一块巨石。
郑昭点了点头道:“好吧,回去。”
郑昭和郑司楚上了车,左慕桥赶着马车往回走。郑司楚见父亲仿佛毫不在意,心底仍是不安,小声道:“父亲,真不要紧吗?”
郑昭笑了笑道:“兵法有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觉得,要下手,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郑司楚不再说话。他比郑昭更熟悉兵法,自然知道机不可失的道理。所谓当机立断,便是因为时机稍纵即逝。如果对方要下手,在江边是最好的时机。现在自己已上了车,就算想跟踪,都远比那时困难。他撩起车厢的后窗帘看了看,深夜的街头,一片空旷寂静,什么人都没有。
回到了左桥号,等郑昭父子一下车,左慕桥便急不可耐地说:“先生,那人怎么样?靠得住吗?”
郑昭道:“人是没问题。”
左慕桥松了口气。虽然他感激郑昭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真心愿意帮助他一家,但这一家人在左桥号多呆一天,便是给他带来多一天的危险。他道:“那么,先生,什么时候渡江?”
郑昭顿了顿,道:“左兄,听说江边有水军驻扎?”
左慕桥一怔道:“有时会有,不过我白天去时,并没有见江边有船只停靠。”他见郑昭若有所思,又问道:“先生,你发现那边暗中有水军驻守吗?”
郑昭道:“是。”
左慕桥吓了一跳,道:“真的?要是这样的话,那可麻烦了。”
郑昭又低头沉思了一下,小声道:“这两天再确认一下,我也想尽快出发。”
左慕桥道:“是,是。先生,请你先安歇吧,这几天我一定多加留意。”
等他一走,郑司楚低声道:“父亲,左先生难道靠不住?”
郑昭看了郑司楚一眼:“怎么了?”
郑司楚忽然有点不安地说道:“因为方才您说要尽快出发时,我见您的手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郑昭突然感到背后有种森然的寒意。郑司楚的观察能力竟然也如此惊人!他能够识破旁人的真假,自然也有瞒过别人之能,只是没想到下意识的动作仍是出卖了自己,而这无意间的细微动作居然也被郑司楚察觉到了。他道:“左先生当然靠得住,他只是希望我们能早点走罢了。”
郑司楚道:“那么是那个渔民不太靠得住?”
郑昭摇了摇头,“那渔民也没问题,只是,他的办法有点离谱。”
郑司楚道:“怎么离谱?”
“这渔民太穷,建不起房,所以他的家其实是一艘停在岸边的小舟,上面搭了个篷而已。他的主意便是用这船屋渡过江去。”
郑司楚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渔民会在船只全被收缴后还能有船了。他道:“这样行吗?”
“那艘船够破的,在岸边当房子时还能支撑,一到江心,天知道经不经得起风浪。何况,”郑昭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听那人所说,岸边驻扎着水军。”
假如岸边真有水军驻扎着,从那儿渡江实是自投罗网。郑司楚也皱起了眉,“那宣鸣雷也有点让人摸不透啊。”
郑昭道:“是啊。可惜我不曾与他碰面,这两天最好能找到此人确认一下。”
郑司楚不禁暗暗苦笑。宣鸣雷是水军军官,应该并不难找。但现在自己一家人又是什么身份?找他同样是自投罗网。他沉思了一下,小声道:“父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郑司楚皱起了眉头,“一切等明天确认了再说。”
第二天,左慕桥早早便回来了。与往常不同,一见郑昭,他的脸便暗淡如死灰。和郑昭低声说了一阵。等他回到内室,郑夫人忍不住问他:“阿昭,情形有变吗?”
“是螺舟队沿江驻扎。”
螺舟是水军利器,可以潜伏在水中。出动的是螺舟,怪不得江边看不到船。郑夫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苦笑道:“大统制真是不惜血本。”
出动螺舟不是件易事,大江上风浪不断,总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平时螺舟都停在船坞中,隔一阵还要上漆。现在螺舟队竟然沿江驻扎,可见大统制是势在必得了。螺舟布防,私乘小舟渡江已不可能了,也许大统制也是更希望自己走这条路,所以故意不把沿江渔民赶走。
郑司楚皱起了眉头。天无绝人之路,现在父亲还能有什么办法吗?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心头又是一沉。以往不论有什么事,郑昭总是镇定自若,便是先前遭南斗伏击,命在顷刻,他也从来不曾像现在一般面如死灰,到此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吗?
郑昭心里已如一团乱麻。南武,这个连他都不能看透的人,心机之深实非自己所及。这时郑夫人道:“那么,能不能从城外过江?”
郑昭摇了摇头,“你道南武会想不到这点吗?进城不设防,但出城查得极其严格,根本出不去了。而且他们在东阳城逐户盘查,清点人口,再过几天可能就要查到这儿来了。”
郑夫人道:“三个人一起走不成,你一个人走不成吗?”
这确是现在的上上之策。郑昭还有一张面具,化装出城应该还不难。可是他看了看妻子,低声道:“小薇,假如剩我一个人,你以为还能活下来吗?”
郑夫人却淡淡一笑道:“别说得那么惨,东阳城有十来万人,任大统制本事通天,要想找出我们来也如大海捞针。他既然下这等绝后之计,那我们就跟他耗上,大不了,我和司楚在左先生的密室里躲上一两年。”她见郑昭还要说什么,又轻声道:“不用多说了。阿昭,你对不起我,但我也曾对不起你……”
郑昭忍住了看往郑司楚的念头,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打断了妻子的话道:“别说这个了,我再想办法,你先去休息吧。”
妻子曾经对不起自己,郑昭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妻子却一直以为自己不知情。他见妻子差点要说出来,知道她定然觉得已到绝境。事实上,妻子所说的计划大概已确是现在唯一可行之策。他想了想,扭头向郑司楚道:“司楚,你过来。”
郑司楚不知父亲有什么吩咐,走了过来。郑昭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道:“司楚,你把脸打湿一下。”
这正是那张面具。郑司楚吃了一惊,道:“父亲……”
郑昭道:“不要多说了。我和你妈都老了,可你还年轻。记住,到了五羊城,去投靠申太守,他会照顾你的。”
五羊城太守名叫申士图,向来和郑昭并不怎么和睦,郑司楚没想到父亲居然会让自己去投靠他,呆了呆道:“是他?”
郑昭苦笑道:“你见了他便知道了。”
郑司楚刹那间就明白过来,申士图原来早与父亲有过密约,没想到父亲竟然在暗中布下了这么多的闲棋。先前父亲身为负责政务的国务卿,可是还有那么多秘密,难道他早就防着大统制了?他沉思不语,郑昭拍拍他肩头道:“司楚,你记住一句话,谨慎永远都不多余。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士人也说,未雨绸缪。”
这也许是父亲对自己交待的遗言吧。郑司楚鼻子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郑夫人在一边看得清楚,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郑昭此举,无疑是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郑司楚,这让她更加心酸,不由偷偷擦了擦眼角。
郑昭虽然没看向妻子,眼角却已瞟到了妻子的举动。其实郑夫人所想计策,他何尝不曾想到过,甚至就在昨天,他还在打算着,万一真的不能一家都全身而退,他就一个人先走。可是妻子方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时,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一想,就把机会让给了郑司楚。他在心底忖道:小薇,不论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总是让你和他的儿子活下来了,当你知道时,会原谅我吧?
他见郑司楚还要说什么,低喝道:“司楚,快点!”说罢,抓起了郑司楚擦脸的毛巾,在水盆里打湿了便来擦郑司楚的脸。那张面具做得当真精致之极,贴到郑司楚脸上后,严丝合缝,郑司楚原本英气逼人,一贴上面具,便成了个寻常可见的伙计。
郑昭将面具贴好了,又看了看,道:“记着,别沾水。左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你正名叫左正方,诨名三毛,舌头有点毛病,说不清楚,所以不爱说话。到了东平城,左先生会安排你出城,你便一个人南下。另外,走路时步子别太大,做伙计的都是唯唯诺诺,到处陪小心。”
郑司楚张了张口,正待说话,郑昭皱起眉道:“现在不用说,出去吧,今天明天你都睡在伙计那边。记住,你是在两个月前招进来的,因为家里有事,当时告假回去,现在重新过来,铺还给你留着。”
左慕桥的店里有十几个伙计,忙的时候也会叫些短工。虽说这些伙计都在左桥号里做了好些年,但人多嘴杂,要是突然来了个生人,难免有嘴碎的会说漏嘴。现在那左正方在两个月前就来做过,他们便不至于起疑心。郑司楚点了点头,看了看一边的母亲,郑夫人却先走上前来,低声道:“司楚,听你阿爹的,我们不会有事。”
郑司楚当然知道这只是宽自己的心的。他忍住泪水,低声道:“好的,父亲,母亲,你们保重。”
郑昭走到门边,一拉开门,门外正坐着左慕桥。一见他出来,却一怔道:“郑先生,你……”待见到他身后的郑司楚,又是一怔。郑昭抢道:“左先生,依计行事,犬子就交给你了。”
左慕桥也险些感动得落泪,心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来郑先生把这条活命之计让给了儿子。点点头道:“好的。三毛,随我来,你以后就叫我二叔。”
郑司楚道:“是,二叔。”他说得含含糊糊,倒真像是舌头有点毛病。左慕桥心道:郑公子倒是聪明得紧,大概比郑先生更像三毛。只是……想到郑昭还要留在这儿,万一被查出来,势必会牵连自己,又该怎么办?但事已至此,多说已是无用。
左慕桥领着郑司楚向前院走去。前院里,已有不少伙计正在打包整理,左慕桥叫过一个领头的过来道:“小苟,三毛家里事完了,今天回号里,就帮你做事吧。”
那小苟虽然年岁不大,却是左桥号里的老伙计了,做了足足七年。这三毛两个月前来做过两天,因为话也不多,一直在后面搬东西,现在根本不记得三毛长什么样,听老板这么说,便道:“是了,老板,是您远房侄子吗?小苟领会得,那铺还留着呢。”
左慕桥心头原先还有点担心,生怕这小苟会多嘴说一句“怎么长得不太一样了”之类,但听他口气,显然根本没有生疑。他向郑司楚道:“三毛,好好干,做几年,存点钱,也好讨一房媳妇。”
因为郑司楚要扮的三毛不太能说话,自然不能去柜上做事,能做的也只是搬东西之类的粗笨活。好在那些伙计知道他是老板的远房侄子,不敢欺生,只是让他在后边打包搬货。郑司楚做了一阵,和那几个伙计也都照过面了。他肩头虽然伤势未愈,但在军中曾受过远比这更重的伤,现在这点伤实在不算什么,干得毫不费力。小苟见他搬得行有余力,玩笑了一句说:“三毛,回家了两个月,力气大不了少啊。”也没有多说什么。这天晚上,带着一身鱼腥气,郑司楚倒头就睡。那些伙计睡起来都是呼噜震天,他们全都惯了,可郑司楚着实不习惯,一直睡不着。父母就在后院的密室里,但也许今生今世再见不到他们了。郑司楚想着,心里又是一阵没来由的酸楚。只是酸楚归酸楚,他心头隐隐觉得有点异样。
两个月前,来过这么个三毛,而这个三毛又恰好来过一次便又走了,这未免太巧了点。假如,这并不是巧事,而是……而是左慕桥早就安排好的呢?
郑司楚在军中做参谋时已习惯了对事情斟酌思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现在虽然退伍已久,但这个习惯却还未改。此时夜深人静,细细想来,当左慕桥看到父亲和自己出门时的一怔,也许已说明了一切。也许,父亲早就安排下这条死地求生的计策,但当初却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可是,最终父亲却把这机会让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郑司楚更是感慨万千,越加感激父亲的关爱。
难道就这么走了吗?
这条死里求活的计策成功的机会的确很大,可是自己独自逃生,对得起父母吗?黑暗中郑司楚睁大了眼,再也睡不着了。
不,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要死在一处。现在还有没有一家人全都逃走的办法?他默默地想着。大统制事无巨细,安排得如此缜密,可以说毫无漏洞。但这只是对自己这逃生一方而言的,假如大统制布下的天罗地网本身就有漏洞呢?
这漏洞不是没有,事实上自己已经察觉到了,就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宣鸣雷。宣鸣雷明明已经发现了自己,可是并没有下手,那么,再进一步,让他送自己一家过江,是否可行?
郑司楚把双手枕在头下,细细回忆着与宣鸣雷的每一句话。江边,夜风中宣鸣雷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藏有深意。也许这人会对自己一家抱有某种同情,可是他毕竟是水军将领,要帮自己一家过江,行同反叛,他能不能走到这一步?郑司楚熟读兵法,兵法中也有说起策反敌方将领的情况。不过兵法中说,与敌将有旧情,那就动之情,敌将已是走投无路,那就晓之以理。现在自己和宣鸣雷顶多就是两面之交,自己对他的恩惠无非是帮他赔了酒账,宣鸣雷放了自己一次,可说已百倍偿还,自己凭什么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郑司楚闭上了眼,一遍遍地打着说动宣鸣雷的说辞。可是每想一遍,便觉得自己若和宣鸣雷异地而处,定然连自己都打不动,何况要找到宣鸣雷也不是易事,可是他仍然执著地想着。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若不能与父母一同逃出生天,便一同沉入地狱去吧,也是一家人团聚。
第二天是个阴天,却是出奇地忙,一大早左桥号的伙计就大多出去了,左慕桥亦出门忙事。偏生这天城西一家人办喜事急着要一车货,小苟因为明天要去东平城补货,清点存货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又碰上这事,更让他焦头烂额。点好了货,却找不到人押送了。这时郑司楚正好搬了一箱咸鱼过来,小苟顺口道:“三毛,你会赶车吗?”
郑司楚道:“会。”
小苟没想到这位远房侄少爷居然会赶车,心想这三毛傻不楞登,别的事干不好,在这儿顶多就是个搬货的料,这批货只是押送,又不用收现账,他能赶车的话让他去正合适,便又道:“你认路不认?”
郑司楚道:“认。”
小苟正在犯愁让谁去,心道:也是,三毛只是舌头有毛病,脑瓜子又没毛病,他会赶车又能认路就正好,我想老板那个视钱如命的人也不会找个吃闲饭的来。便道:“那就好,这一车货要急着送城西,你押过去后,让买主在收条上画了押,自己赶车回来吧,早去早回。”
郑司楚心头一动,便道:“好。”心道:横竖我舌头有毛病,说一个字就成了,又是左先生远房侄子,倒也省事。
赶着车出门,一上街便见卫戍多了不少,不时查问过路行人。只是郑司楚现在长相已完全两样,又赶着一车左桥号的货,那些卫戍问都不问他。一路而去,却见东阳城里人熙熙攘攘,店铺林立,忖道:不管怎么说,这之江太守倒也是个能吏。只是之江太守越有能力,他一家人也越危险,心中越是不安。
货是送到城西一家林宅去的。这林家是个大户人家,住了个大宅院,还有司阍,因为要办喜事,门口高挂着红灯笼。郑司楚递过收条,司阍看了看,道:“正好,快进去吧,厨房里急等着要呢。”
这一车咸鱼干货有不少,郑司楚把车子赶到厨房,有个人出来收货,清点好了,道:“成了,跟我来吧,去请林先生画个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那人带着郑司楚到了一处偏院。隔着一段路,便听得那儿传来一阵丝竹之音。郑司楚虽然不擅音律,但与程迪文在一块儿久了,听过不少曲子,知道那是一支《春花妍》。这支曲子柔美婉转,喜气洋洋,正适合办喜事吹奏。那人听得声音,停下了步子,小声道:“麻烦你稍等片刻,林先生在品曲,这时候不喜欢旁人打扰。”
这林先生想必也是个对音律痴迷的人吧,若是迪文在此,多半会和他很投机。郑司楚淡淡想着,也站在了门边。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倒是听得自得其乐,一边听还摇头晃脑,也许是近朱者赤,林先生好音律,他也沾染了一点习气。
这支《春花妍》不算太久,一会儿便完了。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叹了口气道:“真是好曲子,无一处不好。”
郑司楚虽然不甚好音律,但他在雾云城时,闲来无事,曾向蒋夫人讨教过一阵。蒋夫人对音律极精,郑司楚别的也没什么心得,但吹笛多少有点进益,那时连程迪文也说他吹的笛已经勉强可以听一>听了。刚才这支《春花妍》虽然甚是和谐,但第二段上有一小段笛子独奏却有点破音。听得那人在随口乱赞,他一时心痒难搔,顺口道:“笛子有点破音。”
他一说出口便有点后悔,因为这话说得太顺了,不像一个舌头有毛病的人该说的。好在那人怔了怔,笑道:“是吗?你倒听得出来。”看样子并没有在意。他转身正待敲门,却听得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如何?这班乐者之技可入吾兄法眼?”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哈哈了一声道:“手法甚妙。不过,稍有不足。”
一听得这声音,郑司楚心里便是一跳。这声音,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正是宣鸣雷!他没想到会这般巧法,居然在这儿碰到宣鸣雷了。
没等宣鸣雷说有什么不足,带郑司楚来的那人已敲了敲门,林先生也听到了,高声道:“谁啊?”
那人道:“林先生,是我,施国强,左桥号的货送来了。”
门一下开了,林先生出现在门口,看了看郑司楚,笑道:“左先生果是信人。给我收条吧。”
那施国强递过收条,林先生接过来,一边顺口道:“国强,你听这曲子如何?”
施国强在林家做事久了,对这个主人亦心知肚明。这林先生待人随和,因为好乐成痴,家里用的工友若是通音律的,待遇往往会好一点,因此人人都多少知道一点音律。施国强听得方才那位先生说稍有不足,便道:“这曲子奏得很好,不过笛子有点破音。”
林先生打了个哈哈,自是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一边宣鸣雷却突然插嘴道:“林公,我算是佩服你十足了,连家中的工友也深通音律啊。”
林先生吃了一惊,道:“宣兄,国强说到了点子上?”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方才我听得笛声吹到了高处,声音有稍许破音,应是笛膜有点损伤了。没想到你没听出来,这位工友在门外倒听得清楚。”
这一下林先生脸亦有点泛红。他自诩知音,因此与这个深通音律的水军军官交情莫逆,没想到这一次栽了个大跟头,登时把签收条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走到乐班的笛手身边,道:“请把笛子给我看看。”那笛手递过笛子,林先生按动笛眼,吹了几个音符,动容道:“果然!国强,没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这一下那施国强也盖不住脸了,忙道:“这不是我听出来的,是这位左桥号送货的朋友说的。”
林先生和宣鸣雷同时有点动容。郑司楚一副市侩的模样,身上穿的亦是一件满是鱼腥味的旧衣服,实在想不出这么个人能够听得出来。林先生抢上一步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虽然他一身华服,和郑司楚不啻天壤,但一谈起音律,他毫无架子。
郑司楚自悔多嘴,但话已至此,不说总不成。他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姓左,叫三毛。”因为要尽量说得含糊,这几个字说得甚是吃力。
林先生听得这人话都说不清,更是吃惊,心道:这人定然是个天才啊。他知道音律亦如棋弈,天份最要紧,见郑司楚如此,不由动了怜才之心,道:“你叫三毛吗?三毛,进来进来,你会吹笛吧?”
郑司楚更是不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在他这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伙计,林先生怜才之心更盛,从一边架上取下一支紫竹笛,道:“来,吹个曲子听听。”
郑司楚只待说不会,但见一边的宣鸣雷目光灼灼,眼里带着点嘲弄的笑意,定然不信这个鱼行伙计能吹得好,心头却是一动,道:“我吹得不好。”
林先生道:“没关系,我听听。”他已见郑司楚辨音有明察秋毫之能,已大起怜才之心,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一块未琢之璞,沦落在咸鱼行做个伙计实在太可惜了,有心要抬举他。但郑司楚接过笛子来,却又犹豫了。他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但这支曲子凄楚悲怆,实在不适合这个喜庆的日子吹奏。林先生见他犹豫不决,只道他胆子小,便道:“小兄弟,不用怕,我这儿,全都是朋友。”
这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尽管共和国是以人人平等为口号,但林先生这种大户人家主人和施国强这样的工友肯定不会是朋友,顶多林先生比较随和,没架子而已。郑司楚顿了顿,忽然将笛子放到唇边,吹了两个音符。
那是一曲《一萼红》。
《一萼红》曲调柔媚,在酒楼歌肆中常能听到。郑司楚对这曲子其实并不熟悉,只是当初与程迪文在酒楼,听到宣鸣雷发酒疯时弹唱的那曲《一萼红》,有点兴趣,因此练习过几次。只是这个调子变化甚多,若是程迪文吹来,自能如百鸟齐鸣,美不胜收,郑司楚吹来,却显得平平无奇。
现在就看宣鸣雷了。
郑司楚心中想着。他也自知这曲子吹得并不好,但自己却是有意揣摩着那一回所听到的宣鸣雷弹奏的调子在吹。《一萼红》原本很柔媚,但宣鸣雷上回在酒楼中却弹得慷慨激昂,直如天风海雨逼人,再没第二个人会把《一萼红》弹成这样的。
宣鸣雷在听到郑司楚吹响第一个音符时,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鄙夷之色,倒也不是鄙夷郑司楚这个人,而是对他的笛技嗤之以鼻。只是随着郑司楚吹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竟然全神贯注地听。一边的林先生倒大为奇怪,心道:这个三毛把《一萼红》吹成这样,笛技实在乏善可陈,宣兄怎么对他如此看重?是了,定然宣兄见他一个伙计也有这等手法,亦起了爱才之心。他自己对郑司楚起了爱才之心,便觉得谁都会爱郑司楚之才。其实郑司楚的笛技虽然不能算门外汉,却当真算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比林先生那个乐班里的笛手差得远了。
郑司楚吹了半曲便停下来。倒也不是别个,因为他长久不练,已经把后半段都忘了。林先生接过笛子,道:“小兄弟,你应该向人学过笛子,但没怎么练习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林先生道:“我说呢。你手法虽然生涩,但姿势很是标准,应该是向好手学过。”
郑司楚对这林先生倒也有几分佩服了。在军中时他对吹笛兴趣不是很大,也没向程迪文学过,后来退伍,有点兴趣了,程迪文却又没空教他了。他这点吹笛之技,其实全是当初蒋夫人点拨的。蒋夫人双目已盲,服侍她的石仙琴是琴技名手,对笛技并不专工,也没耐心对郑司楚循循善诱,对他二人的指点,郑司楚只能私下里揣摩领会。但蒋夫人和石仙琴都是音律高手,就算仅仅指点一二,郑司楚亦是得益良多,与那些全然靠自己摸索吹笛的全然不同,而林先生一眼也看出来了。
宣鸣雷在一边忽道:“林公真是法眼如电。这人应该投过明师,可惜未能精益求精。”
林先生听得宣鸣雷这般说,登时心痒,忙道:“宣兄,你能不能收他做弟子?”他见宣鸣雷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宣兄你专精琵琶,但一法通,万法通,何况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
琵琶指法与奏笛指法颇有相通这句话,倒当真不假。林先生见宣鸣雷也这般说,实在又惊又喜,既得意于自己慧眼识珠的眼光,又盼着能调教出一个笛子好手来,因此这话说得极是诚恳,生怕宣鸣雷不愿。宣鸣雷笑了笑道:“林公一心抬举他,还不知他自己愿不愿意。”
林先生道:“愿意,愿意,肯定愿意!我跟左先生很熟的,向他说一句便成。小兄弟,你愿不愿意?来我家里,食宿全包,逢年过节还做一身新衣服。”看他那样子,已是急不可耐了。
宣鸣雷道:“林公,只是这般听了半支曲,尚不能说明什么。这样吧,我让他好生施展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积重.99lib?难返的毛病,到底值不值得雕琢。”
林先生见宣鸣雷答应下来,大为欣喜,忙道:“好,好。”
宣鸣雷又道:“那支曲子还要多练,在这儿也太吵,我带他上楼去吧。”
这偏院原本就是林先生用来给乐班练习的,楼有三层,林先生平时就在乐班练习时上三楼闲坐喝茶打发时间。这支曲子明天喜事上要演奏,今天务必要排练精熟,林先生确实脱不开身,见这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宣鸣雷居然如此上心,他更是欢喜,不住道:“有劳宣兄了。”心道:我这乐班笛手是个软肋,可惜碰到这三毛晚了点,要早半年,今天定然能派大用场。也没关系,以后总有大用的。林先生这个乐班在东平东阳二城大大有名,大户人家办喜事,基本上全要前来商借,谢礼亦颇为丰厚。若是真能把这个三毛培养成一个笛子名手,他这戏班肯定会更加名声大振。
施国强在一边见林先生三言两语,居然要把郑司楚留下来,心中不免有点妒忌,心道:真是各人有各人福,主人跟宣先生两个都有点呆气,这三毛倒是有福气。在一边插嘴道:“林先生,只是左桥号那边……”
林先生道:“左先生那边打什么紧。要是这小兄弟真个有才,我马上写个条,你叫个人把收条送回去,他就住这儿了。”
施国强碰了个钉子,不敢再说,转身出去了。宣鸣雷已站起身,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那我先带他上去。”
林先生道:“宣兄请。宣兄,请你费心了。”
宣鸣雷呵呵一笑道:“林公放心。这人到底是不是个人物,我宣鸣雷不会看走眼的。”
他这话其实已相当露骨,郑司楚听他这般说,登时明白宣鸣雷定然已看破了。但林先生显然并不曾听出宣鸣雷的言外之意,笑道:“宣兄的眼光,我向来佩服之极。小兄弟,打点精神,把你的本事全使出来。”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郑司楚胆小,结果发挥失常,被宣鸣雷一通痛贬,害得自己与一个未来的奏笛名手失之交臂。
因为练习时声音颇为吵闹,偏院本就甚是僻静,上了三楼后,越发静悄悄的没声音了,下面鼓乐齐鸣的声音这里一点都听不到。郑司楚上了楼,宣鸣雷拉过一张椅子,嘴里一边哼哼着:“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这正是当初宣鸣雷在酒楼所唱的一首《一萼红》,只是他脱头脱脑突然吟这几句,实在有点怪异。郑司楚却是心中雪亮,知道宣鸣雷定然已经看破,但自己长相全然变了,他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故意这样试探。现在已无旁人,他也不再做作,不等宣鸣雷说完,低声道:“宣兄。”
这已是郑司楚本来的声音。他说得并不响,但宣鸣雷却如闻惊雷,一下转过身来盯着郑司楚,低声道:“真的是你!”
虽然宣鸣雷装得若无其事,但一瞬间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惶。郑司楚一直担心着宣鸣雷会翻脸,可事到临头反倒有种说不出的镇定。昨天夜里他一直想不好该怎么与宣鸣雷对谈,真个碰到了,却一点都没有紧张。置之死地而后生。郑司楚想到的是兵法中的这句话。当一个人尚存退路时,总不愿冒险,而一旦走投无路了,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而现在,郑司楚就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父亲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但他却不能苟且偷生。
不论如何,都要赌一赌。
宣鸣雷的脸色刹那间已变了数变,也不知他想些什么。郑司楚竟然找上门来,是他第一个想不到;而郑司楚居然长相完全变了,更让他想不到。他看着郑司楚,道:“郑兄,你真是胆大包天。”
在见到宣鸣雷之前,郑司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真个见到他了,郑司楚反倒无比镇定。这正是置诸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吧,他想着。兵法中亦云“围师遗阙”,说的是包围敌人,一定要给敌人留下一条逃生之路,否则这敌人走投无路,便会不顾一切。以后他觉得那只是行军才能用到的道理,但此番与父母南下逃生,所遭遇的与兵法一一映证,对活用兵法的道理更体会得深了一层。他拖过一张椅子来坐下了,微笑道:“因为我已没别的路好走了,这一套富贵,与其送与旁人,不如送与宣兄。”
他说得平静,但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现在,自己已将底牌亮给了宣鸣雷,赌的就是宣鸣雷会怎么做了。不过他已有八分的把握,因为宣鸣雷把自己单独带到此处,并且哼哼着那几句《一萼红》,他有把握宣鸣雷不会将自己交出去了。
宣鸣雷又打量了郑司楚一下,低声道:“原来郑兄也有这人皮面具,当真了得,令尊与令堂大人想必也在那左桥号中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正是。若宣兄将我一家人交出去,此功实是非小。”
宣鸣雷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他道:“好吧,郑兄,你先为我吹上一曲。”
虽然在三楼上说话,下面的人听不到,但万一有人听到里面没有笛声传出,说不定又要节外生枝。郑司楚听他这般说,心中把握已有了九分,拿起笛子凑到嘴边。他吹得最熟的正是那首《秋风谣》,便信口吹了起来。因为不再有心事,吹来反倒越发纯熟,蒋夫人说这支曲子原名《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他现在信口吹来,更增英锐之气。一边吹,连宣鸣雷都不再去看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这一曲结束,便要见真章。
《秋风谣》不长,很快就吹完了。他吹完这一曲,抬头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已经十分平静,却已多了点佩服之意,低声道:“今日酉时,我会过来与吾兄商议。”
成了!郑司楚差点要欢呼起来。宣鸣雷站起了身道:“下去吧。”
他们一下楼,林先生和那班乐师还在练习。林先生见他二人下来,忙迎上去道:“宣兄,他怎么样?有可造之处吗?”
宣鸣雷摇了摇头,叹道:“林公,要让你失望了。这小兄弟若是从未学过,还可调教,但现在手法已经学僵了,就算再改回来,便如本应南行,却向北走了千余里,再转头,想要大成,难矣!”
听宣鸣雷这般说,林先生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郑司楚,心道:宣兄真是个直肠子,当面说了出来,这小兄弟本来心怀希望,这回真是要失望了。不过他也知道宣鸣雷对音律之道极有造诣,说出话来不会有误,他说这三毛没什么价值,就真没价值了,叹了口气道:“如此也没办法。”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郑司楚,对一边的施国强道:“国强,拿十个银币给这小兄弟吧,权当耽搁他的赔偿。”
第八章 最后关头
回到左桥号,便听得里面一阵乱。郑司楚不知出了什么事,跳下车,刚往里走,有个伙计迎了出来,一见他,便叫道:“三毛,你来得正好,你二叔昏倒了!”
郑司楚呆了呆,连忙跟着他跑向后院,却见后院已有几个伙计围在一处,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左慕桥。左慕桥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全无神智。郑司楚只觉如晴天一个霹雳,心道:他怎么了?一瞬间,差点要怀疑父亲当初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怪病才昏迷的,因为左慕桥现在的样子完全和父亲那时一模一样。他抢上前道:“二叔怎么了?”
那个小苟正在左慕桥边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天,三毛你来了,快扶你二叔回房吧。方才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突然摔倒在地。这回怎生是好?”老板的家小都在五羊城,离这儿远得很,现在突然昏倒,他也一下乱了方寸。本来应该把老板扶进房里,只是小苟倒也精细,老板突然昏迷,天知道染了什么疫病。他发作得这般快,这种疫病想必也极为厉害,小苟实在不敢多碰,可是他身为老板的心腹伙计,他不扶谁扶?正在犹豫,郑司楚恰恰回来了。这个三毛是老板是远房侄子,他去扶那是天经地义,小苟暗叫侥幸不迭。
郑司楚扶起左慕桥,手暗暗搭了下左慕桥的脉。当初父亲昏迷时,戚海尘教过他一点搭脉的秘诀,平时可以随时关注病情变化。他一搭之下,却觉得左慕桥脉像平和,似乎没什么大碍。他道:“苟哥,二叔有我照料,外面你去应付吧。”
关键时候老板突然倒下了,这回铺子该是谁做主?小苟听郑司楚这般说,心道:三毛倒也识相。三毛做别的事做不像样,但身为老板的侄子,照顾老板那是当仁不让,暂时代理老板管理左桥号,他小苟也是舍我其谁。小苟连声道:“好好好,三毛,你二叔就要你费心照顾了。”
把左慕桥扶到了床上,郑司楚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宵雨,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在左慕桥床边坐了片刻,他站了起来,向后院密室走去。
这密室仍然没什么异样。郑司楚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父亲!”
门一下开了,迎出来的却是郑夫人。看到郑司楚,郑夫人惊道:“司楚,你怎么还过来?外面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闪了进去,小声道:“左先生昏迷不醒了。父亲呢?”
郑夫人失声道:“什么?”左慕桥明天要安排好送郑司楚离开,这机会是他们一家人仅存的生机,也是郑昭让给儿子的,现在左慕桥昏倒,那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郑昭这时走了过来,小声道:“司楚,左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他和您当时差不多,人事不知,完全不能说话。”
郑昭叹道:“唉,司楚,连你也走不掉了。”郑司楚道:“也许,还有一个机会。父亲,我方才见到了宣鸣雷。”
一听到这名字,郑昭亦是动容,压低了声音道:“是他?他没认出你来吧?”
现在郑司楚脸上已贴着那张人皮面具,全然变了个人,便是郑夫人都认不出来,不要说是宣鸣雷了。郑司楚却摇了摇头道:“他认出我来了。”
郑昭更是吃惊,郑司楚已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郑夫人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插嘴道:“司楚,你就这么相信这人?”
郑司楚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人若要扣下我们,那天晚上便可下手,方才也完全可以动手。但他这般应对,我觉得在这人身上应该有一条生路。”
郑夫人看了看郑昭,心道:司楚这孩子也是冒失。可是事已至此,怪他已是无用,何况她也明白儿子的心意,让他一个人逃生,郑司楚定然不愿。她忖道:让阿昭去做决定吧。反正……这样也好,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处。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又是一阵悸动。在她心底,自己和郑昭是一家人,郑司楚和自己是一家人,但从未想过郑昭和郑司楚也是一家人,现在将三个人看成一家,实是第一次。
郑昭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此人说今晚要过来?”
郑司楚道:“是。”
也许,这是现在自己一家人脱险的唯一办法了。郑昭道:“好吧。就赌这一把。司楚,你先回去,不要露出马脚,晚上等宣鸣雷来了,总之见过之后再做定夺。”
郑司楚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密室。只是在他心里,隐隐地有些异样。
父亲听到左慕桥昏迷的消息后,没有太过惊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分明记得,父亲刚昏迷时的样子,和现在的左慕桥一模一样。难道左慕桥突然昏迷,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好在他现在名正言顺可以照顾二叔,连活都不用做了。这时请的郎中也过来看看,却说不出左慕桥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只说是沾染了邪气,用药补养调理就会好的。
天黑下来时,左桥号上了灯,也该关店门了。那些伙计全都过去吃饭,郑司楚因为名正言顺地要照顾左慕桥,旁人给他拿了一份饭菜。胡乱吃过,忽然听得脚步响,正朝这边过来。
是宣鸣雷!
郑司楚正待迎上去,却见过来的是小苟。小苟苦着个脸过来,郑司楚心头一沉,迎上前道:“苟哥,有什么事吗?”
小苟小声道:“三毛,白天你送货时出什么乱子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道:“没有。”
小苟道:“真没出事?林先生家有人过来,说要找你问话,我担心那批货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记着,和气生财,他们就算扳岔子,你也别和他们闹。”
郑司楚心头一动,忙道:“苟哥,定然不是货的事,他们说我笛子吹得好。”
这回轮到小苟发楞了。他看着郑司楚道:“你还会吹笛?”见郑司楚点了点头,他这才舒了口气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林先生就爱这个,你可真有福气。”
郑司楚哪还有心思跟他胡扯,道:“那人呢?”
小苟道:“就在厅堂里等着呢。”
他们走到前厅,郑司楚一眼便见宣鸣雷正站在那儿打量着墙上几幅字画。他穿着一身便装,双手背在身后。虽然暮色已临,灯火不明,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一见郑司楚出来,宣鸣雷转过头,打了个哈哈道:“三毛,你来了,先前人太多,有几句话不好说,所以林先生才让我过来的。”
小苟听得这几句,不由暗自咂舌,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三毛的笛子吹得怎么好法,居然让林先生如此看重?虽然郑司楚说不是因为货的事,可他仍然有点担心。现在总算从对方嘴里听到不是来问罪的,他也算放了心。人家明说了有几句话先前碍于人多不好说,现在自己总不好支楞个耳朵在一边听,便讪笑了笑道:“三毛,你和这客官聊吧,我先去吃饭。”
待他一走,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郑兄,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直到现在,郑司楚仍然不知道此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看着宣鸣雷,低声道:“宣兄已经决定了?”
宣鸣雷脸上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个,我要见过令尊大人方能决定。”
郑司楚心里一动。宣鸣雷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的真实用意就是为了找到父亲?他正在心里踌躇,身后突然响起了郑昭的声音:“宣将军。”郑司楚大吃一惊,一下转过身,却见郑昭从身后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看到郑昭,宣鸣雷正色躬身施了一礼道:“郑国务卿……”
郑昭扶住他道:“宣将军,不必了。”
两人对视着。黑暗中,这两个人的目光都仿佛闪电一般闪烁。他们两个人明明应该并不认识,但在郑司楚眼里,却觉得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半晌,郑昭的嘴唇略略一动,微笑道:“宣将军,你都已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抬起头,也突然笑了起来:“郑公果然。我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今晚就乘螺舟过江。”
郑司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他还对宣鸣雷疑虑重重,但父亲似乎已然对他坚信不疑了,而宣鸣雷也似乎完全相信郑昭已经信任了他。在郑司楚心目中,原本最好的打算只是宣鸣雷能网开一面,但宣鸣雷现在这么做却已属反叛,是放弃了一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与郑家并非世交,与郑司楚也没什么大交情,到底是什么让他能这么做?
宣鸣雷已在与郑昭商议着渡江的细节。人分百种,一艘螺舟上下共有二十余人,让这些人全都齐心跟着宣鸣雷反叛那自然不现实。宣鸣雷说他这艘潜虬号上只有五个人他可以完全相信,因此也只对这五人说过。因为螺舟队的纪律极其严明,就算放大假也只能放一半,这样一来舟上还有六个人不甚可靠,上船前必须先解决了。郑司楚听他说得详详细细,显然谋划已久,更觉得有点异样。
宣鸣雷难道早有预谋?他明明是共和军螺舟队的舟督,有着大好前程,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抛于脑后?而父亲向来不是个轻信的人,有时候郑司楚觉得父亲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都没有开诚布公,可现在他对宣鸣雷却似乎毫无保留,完全信任,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楚。”
郑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郑司楚扭过头,低声道:“母亲。”
“来,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父亲议事时,向来不喜旁人打扰。现在他和宣鸣雷正在商议着渡江的事,对一边的妻子儿子已毫不关注。郑司楚跟着母亲走到一边,仍然看着正窃窃私语和父亲商议着的宣鸣雷,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即使是父亲,对于他来说总有点莫测高深。宣鸣雷这人乍一看性子很直,但现在看起来,却也高深莫测,与当初所得的印像全然不同。也许,看透一个人真是那么难。
他正想着,却听宣鸣雷道:“好,就这么办。郑公,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这些天来,郑昭嘴角第一次浮起了一丝笑意。本以为已是走投无路,但冥冥中上天却似乎在眷顾着自己,居然凭空掉下宣鸣雷这个救星。但假如司楚不曾下这个绝后计,宣鸣雷肯定亦下不了这个决心。
真是天意。他不由看了看那边的郑司楚一眼。宣鸣雷见他在看郑司楚,只道郑昭是在担心儿子,低声道:“郑公,令郎英姿勃发,胆大心细,真是今世良材啊。”
郑昭笑了笑,“宣先生何尝不是?对了,那件事请宣先生不要忘了。”
宣鸣雷亦是笑了笑,又点了点头道:“鸣雷省得。”
郑昭这才走到郑夫人跟前,低声道:“小薇,走吧,我们过江去。”
这些天来,他一直忧心忡忡,直至绝望,但此时说来,声音中却已有着掩饰不住的欣慰。郑夫人知道丈夫的养气功夫算得上当世数一数二,向来声色不动,但现在也如此欣慰,看来这一次当真能够逃出生天了。她站了起来,也微笑着对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虽然天色已晚,但郑昭还是很小心,让郑司楚先出去看看。左桥号的伙计们因为明天要出发,早早就休息了,大堂里空无一人。郑司楚开了小门,宣鸣雷的车正停在门口,他让父母先进了车,自己却不进去。宣鸣雷走在最后,见郑司楚没上车,低声道:“怎么不上去?”
郑司楚道:“我来赶车。”
宣鸣雷心中雪亮,明白郑司楚实是并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生怕自己赶着车跑到共和军营里去。他淡淡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将我逼得走投无路,还不相信我。
如果没有郑司楚这档事,也许自己还能保留住那个大秘密。但郑司楚来见自己后,不管是把他一家送上去,还是放走,自己都要面临绝境了。他倒也不多说,解下缰绳递给郑司楚道:“好吧,你来赶。”
郑司楚在军中好几年,骑术极精,驭车术也很不错。宣鸣雷见他手腕一抖,那两匹驾车的马便应手小跑起来,比自己驾得还要平稳,倒也有点佩服。两人挤在前座,大车不紧不慢地向南而去。此时天色已晚,周围漆黑一片,路人行人已少。前面有个拐角,那边传来一阵人语之声,郑司楚见这儿尚已无旁人,过去了便不好问,便低低如耳语般道:“宣兄,我想问你件事。”
宣鸣雷本来坐在位子上若有所思,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他也低声道:“请说。”
“你为何要如此帮我一家?”
宣鸣雷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因为我爱上你了,你信不信?”
郑司楚险些把缰绳都丢下来。他面对生死关都凛然不惧,可宣鸣雷这个回答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猛地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里满是嘲弄的神色,心知他在胡扯,这才定下神来,不悦地道:“我是真心问你。”
宣鸣雷道:“现在你不必多问,将来会知道的。”
因为他对我也不能完全信任吧。郑司楚想着。不管怎么说,宣鸣雷现在确实是在帮自己一家,这一点不会有错。他心里想着,不觉得走神,宣鸣雷见马车有点偏向路边了,急道:“小心……”
他话未说完,前面拐角处突然闪出一匹马。马上骑者本来四平八稳地坐着,没想到一拐弯竟然一辆马车当头撞来,吓得一带缰绳,那匹马一声暴叫,险些把那人摔了下来。那人心下着恼,喝道:“什么人?竟敢冲撞蒋太守!”
之江太守蒋鼎新!
宣鸣雷只觉脑袋都是嗡地一响。无巧不巧,蒋太守居然也在这时出来,偏生撞了个正着。郑司楚戴着面具,面目全非,可车里的郑昭和郑夫人却瞒不过去了。他暗暗叫苦,但声音仍是镇定自若,在车上站起来道:“潜虬号舟督宣鸣雷。真对不住,末将马上来向蒋太守赔罪。”
差点被撞上的人是蒋鼎新的随从。虽然共和国宣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但太守的随从多少也有点仗势欺人的意思。不过此人听得前面竟是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这名字他也听说过,因为宣鸣雷刚调到东平城来时,就在观风阁撒酒疯,很闹了一场,不少人知道这个军官发起酒疯来可不得了,心道:原来是宣舟督。上回太守要责罚他,邓元帅没让。他是邓元帅爱将,倒也不能太无礼了。便道:“原来是宣将军。驾车可要小心点。”
宣鸣雷听那人说话也缓了下来,心头一宽,忖道:还好没出乱子。要是撞伤个人,那就纠缠不清,坏了大事。冲撞蒋太守,事情可大可小,好在那人也没大碍,看来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拐角后转了过来,其中一个高声道:“前面出什么事了?”正是之江太守蒋鼎新的声音。那随从道:“回蒋太守,螺舟队的宣鸣雷舟督也在此,险些撞上。”
蒋鼎新一听“宣鸣雷”这三个字,便是眉头一皱。宣鸣雷刚到东平城,便恃酒闹事,自己要处罚他,偏生又被邓帅压下了。虽然后来宣鸣雷亦自知理亏,再没出过这种事,但他对此人还是没什么好感。有心说随他去吧,但转念一想,若这般冷淡,只怕反要让这宣鸣雷多心,以为自己小气,但说:“那请他过来吧。”
宣鸣雷跳下车,向蒋鼎新走去。却见蒋鼎新带了足足二十几个随从,也不知这时候还出来干什么。他走到蒋鼎新车前,躬身一礼道:“蒋太守,末将宣鸣雷失礼了,请蒋太守莫怪。”
蒋鼎新笑了笑道:“宣将军啊,今天没喝酒吧?走路可要小心点。若是撞上了马先生,那可不得了。”说着,向边上的马先生一笑。宣鸣雷也不知这马先生是谁,但蒋鼎新对他如此客气,只怕也颇有身份,但向那马先生躬身一礼道:“马先生,末将失礼了,还请恕罪。”
马先生是个十分瘦削的人,年纪也约摸已有六十来岁。他坐在蒋鼎新对面,本来也没注意这个军官,宣鸣雷既然向他赔礼,他自然也要还礼,在座上站起来道:“宣将军……”
他话未说完,眼里突然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宣鸣雷见他神色突然有点异样,不知他在想什么,蒋鼎新却恐怕宣鸣雷不知马先生身份,大大咧咧地行礼忤了马先生,在一边道:“宣将军,马先生乃是大统制特使。”
蒋鼎新其实是一片好意,要让宣鸣雷别失礼,但宣鸣雷听来却如当头一个炸雷,他背后已有汗水沁出,低声道:“马……马先生!”蒋鼎新见这个难管的舟督竟有惧意,不觉颇有感慨,心道:大统制果然是非凡人物,宣舟督要算是眼高于顶的人了,但一听是大统制派来的,马上就吓成这样。
马先生的眼神此时已转成了笑意,只是蒋鼎新在一边没正对着他的眼,没发现他眼里的笑意实是带了一分嘲弄。他看着宣鸣雷道:“宣将军真是胆大心细,不知要去何处盘桓?”
他说得随和,宣鸣雷却已冷汗直冒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马先生。正因为得知此人要来,逼得他不得不与郑昭一家人一同逃亡,谁知运气竟是如此不好,马先生早来几天,他置身事外也不会受牵连,晚来一刻,自己更是已脱钩而去,再不用惧他,偏生不迟不早,在送郑家出发的路上遇到了此人。
怎么办?他心里已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难道真的要铤而走险,拔刀劫持人质吗?只是他还不曾想好该该劫持蒋太守还是马先生,马先生已扬了扬手,大车后一个骑马之人便已上前道:“马先生。”
“南斗先生,请你叫个人陪我与宣将军过去打个招呼。”
南斗听马先生这般说,倒是一愣,心道:马先生也有点小气了,人家又没真个撞上你,都怕成这样还不依不饶。但马先生乃是大统制亲自派来,要他由马先生全权指挥,这种小事也不算什么。此时北斗诸星君都已派出去打探了,身边只有本部硕果仅存的七杀在,他向七杀抬了抬下巴道:“七杀,过来陪马先生前往。”
一听到马先生说“南斗”这名字,宣鸣雷便觉身上又是一凉。这南斗虽然这人貌不惊人,一副猥琐样,身上却有一股异样的压力。待他叫七杀过来,宣鸣雷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心道:完了!他们是影忍南斗星君!
影忍南北两部,不算是太有名的组织,却可能是最可怕的组织,宣鸣雷早就听说过这个组织是大统制直接指挥的,个个本领出众,有这南斗和七杀在马先生身边,想动手已绝无可能。蒋鼎新见马先生把南斗和七杀叫了过来,心头一动,忖道:马先生怎么了?难道这宣鸣雷可疑吗?虽说螺舟队舟督和郑昭似乎不可能牵扯到一块儿,但他也不敢大意,示意左右上前,挡在宣鸣雷身前。此时就算宣鸣雷真个想动手,也再无机会了,他只得看着马先生带着南斗和七杀向自己那辆车走去,心底一片冰凉,只是绝望地在心底叫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南斗和七杀跳下马,跟着马先生向大车走去。郑司楚已看到过来几个人,两个不认识,其中一个却正是在路上曾与自己恶斗过一次的。他心知不妙,但脸上有张面具,加上他在军中已久,什么事没见过,虽然震惊,却仍不慌乱。在七杀看来,车上这个赶车人倒是大剌剌地动也不动,甚是失礼,冲着郑司楚喝道:“马先生在此,还不行礼!”郑司楚连忙在车上一躬身,大着舌头道:“马先生。”
马先生看了看郑司楚,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郑司楚见这老者笑起来与父亲和宣鸣雷先前一般似有无限深意,心中暗自一惊,心道:这马先生到底是什么人?马先生却没有再理睬他,径直向车厢走去。七杀在一边已看出有些不对,抢上前道:“马先生,要不要我去开车门?”
看马先生的样子,只怕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大统制交待过,马先生是他的全权代表,要他们一切听从马先生安排。那日在路上他与郑司楚恶战,对郑昭这个武艺极高的儿子大为忌惮,现在郑司楚戴了个面目坐在驾车的位上,他自是认不出来,心想万一郑昭真个在车里,那郑司楚定然也在车中。郑司楚夺到了天梁的如意钩bbr>藏书网后,以钩使枪,他南斗五星竟然合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此人见事情败露,突然从车中发难,实是难敌。他是个极其忠心的人,就算明知不敌郑司楚,也不能让马先生遇险,因此要自己去开车门,谁知马先生摇了摇头道:“不必。”
他们在车外只说了两句,车里的郑昭却已面如死灰,心中只是想道:原来南武已经物色了一个后继者,便是此人!
他与大统制齐心携力,共赴危难,终于扳倒了帝国,在血与火之中建立起了共和国。本来他觉得大志已申,接下来当一展所长,将这共和国建设成人间乐土,然而一切却如脱缰的野马,全然偏离了他当初的构想。丁亨利叛逃后被杀,随即轮到了自己。本来他还一直觉得南武因为要倚重自己的秘术,不会对自己下杀手,现在才明白南武实是早就已有了远虑,对自己一家也绝对不会再有什么不忍之意了。
车外之人,竟然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
郑夫人那日受伤后,一直都没能痊愈,现在精神也不甚好。她见丈夫突然面色大变,两只手竟在不停颤抖,她伸手握住了郑昭的手,也不说话,心里却很平静,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司楚,连那位宣将军也害了。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反倒极为镇定,隐隐又有点遗憾,便是自己一生中有一次对不起丈夫,只怕永远都无法向他坦白了。
车外的南斗见马先生站在车前,也不推车门,只是静静地站立,心中有点诧异,暗道:马先生这是怎么了?只是他向来尽忠职守,对大统制更是忠心不二,既然大统制说马先生是自己的全权代表,在他眼里,马先生便等如大统制一般,不要说马先生站在那儿不动,就算马先生要杀了自己,他也不会皱皱眉头。他只是与七杀两人站在马先生身后看着车门。郑司楚见这三人走到车门前,手已不知觉地摸向怀里的如意钩,只消马先生一叫出来郑昭在内,他就要不顾一切,抽出如意钩大开杀戒。但马先生却站立不动,他也不由诧异,心中一样在想:这马先生是怎么了?难道,他有妖术不成?想到“妖术”二字,却突然间想起来东阳城的路上遇到南斗诸星君时,他们一样叫着父亲有妖术。
马先生看着车门,面无表情,眼里却在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南斗和七杀两人站在他身后,看不到,郑司楚坐在驾车位上,却能够看到,见这马先生眼神闪烁不停,仿佛在一瞬间想到了许久以前,有欣慰,也有愤怒,甚至还有点悲哀。他心道:要是我能读懂他的心思就好了。但要读懂人的心思,只怕天下没人能够做到,他的手在胸前如意钩上按了又按,总是抽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也不是很久,但在郑司楚看来却仿佛已经很长时间了,马先生突然道:“走吧。”
南斗吃了一惊,低声道:“马先生,走了?”
马先生看了看他道:“我弄错了,不相干的事。”
南斗看了看蒋鼎新车前的宣鸣雷,蒋鼎新的卫队已将他围在了当中,只怕一有异动,这些卫队便要出手。他道:“没事就好。马先生,请回吧。”
马先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走时,突然又看了一眼郑司楚。郑司楚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待马先生看过来,他连忙垂下眼睑想掩饰,哪里还来得及,已与马先生对视了刹那。这刹那间,他只觉马先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自己的内心,直入心底,仿佛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翻检出来了,险些要失声叫出来,幸好在军中那么些年不是白呆的,他仍是声色不动。待他再抬起眼来,马先生已与南斗和七杀回去了。
蒋鼎新见马先生回来了,没什么异样,心下一宽,笑道:“马先生,怎么了?”
马先生笑了笑道:“不相干的事。”他向宣鸣雷拱了拱手道:“宣将军,对不住,耽搁你了,一路走好。”
宣鸣雷如在梦寐之中,心道:我真在做梦吗?难道传言是假的?
他听说过,大统制身边有个会秘术之人,能够读懂人的心思。这个消息连邓元帅都不知道,他最害怕的便是此人,此人一来,郑昭一家自然逃不掉,而郑司楚曾与自己有过接触,以大统制之能,肯定要把自己也翻出来。单单郑司楚那件事还不算什么,但自己本身的大秘密也将藏不过去了,所以他权衡之下,只得全力以赴地与郑昭一家逃亡不可。只是,向郑家伸出援手,也并不全然因为知道了大统制身边这个异人要来,他更有点赞叹郑司楚。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怕只能着落在这家人身上,因此才坦然过来。当他发现郑昭也有这种秘术时,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只是与马先生狭路相逢,却已越出了自己事先所料,本来觉得苍天何意,造化无端,竟然如此捉弄自己,甚至已绝望得想要自杀了,谁知这马先生竟然会当没事一样放过自己。
难道自己想错了?
他有点发呆。不,绝对不会错。马先生方才并没有推开车门,可见传言中他有那种读心秘术确实不假,郑昭也有这等本领。难道因为他们都有这门秘术,是同门师兄弟,所以马先生才冒险放了一马?想来又绝无可能。大统制是何许人物,如果马先生真的是郑昭的同门师兄弟,还会如此信任他,要他来搜捕郑昭吗?可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饶是他颇富智计,实在想不通此中的前因后果。
蒋鼎新见马先生坐回车上,便向宣鸣雷扬扬手道:“宣将军,请回吧,驾车可要小心点。”他心想这宣鸣雷胆大妄为,只怕做了点不太合法的事,被马先生看出来了。他颇为自律,看不得手下作奸犯科,如若是平时,定要借机一查到底,整整这个宣鸣雷,也好让邓沧澜以后无法再庇护这个得意门生,但现在另有要事,已无闲暇去管这些旁枝末节了。宣鸣雷忙闪到一边,看着蒋鼎新的大车和人马擦肩而过。
马先生一走,车中的郑昭便无声地长舒一口气。郑夫人见他额头竟全是豆大的汗珠,方才只怕已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阿昭怎么吓成这副模样?她掏出汗巾要给郑昭擦汗,只是这般一动,伤处又有点疼。郑昭接过汗巾,擦了擦,仍是不说话。等蒋鼎新一行人走了,车门被轻轻一拍,宣鸣雷在外面道:“公意如何?”
郑昭低声道:“没事。”
想不到马先生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南武肯定不知道,不然绝对不会派这个人过来。他仍然有点后怕,却也有了无限欣慰。人算不如天算,南武的手段确实厉害得难以想象,本来自己是肯定走投无路,唯有死路一条,左慕桥虽然最终决定要出卖自己,但被自己及时发现,而且一是遇到宣鸣雷,二是南武竟然会派来马先生,全是南武和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马先生对自己确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寢皮,但因为司楚,他终于放过了自己,这真是天可怜见了。他想起郑司楚刚出生时,自己也曾起过将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的主意,但那时妻子对自己恨意已深,身心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心下实是不忍再给妻子一个致命的打击。随着郑司楚长大,渐渐可爱,又渐渐英武,崭露出过人的才能时,他已不知不觉地将这个与自己本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若亲生。本来他并没有多想,但正是因为对郑司楚已有父子之情,在这个已经绝望的时候,又因此而现出了一线生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他想着。二十余年前的一念之仁,最后还是救了自己一命。他不觉握住了妻子的手,耳语般道:“小薇,你的伤怎么样?”
郑夫人对他本来已行同路人,长年分居,但郑昭昏迷后,郑夫人才发现自己对丈夫实是不能无情,现在对他的恨意更已荡然无存,微笑道:“不要紧。”
郑昭点了点头,扣了扣车厢前的小窗板,低声道:“走吧。”
此时在蒋鼎新的大车上,马先生和蒋鼎新两人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先生是大统制的全权特使,虽然蒋太守官职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但对马先生,蒋太守甚至有点谄媚。马先生微笑着,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马先生名虚静,属法统上清丹鼎派。因为身怀秘术,被大统制招纳。马先生虽然是法统之人,但仍有建功立业之心,因此马上首肯。大统制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来东阳城找出郑昭的下落。对这个落难的国务卿,马先生实已极有恨意,因此日夜兼程赶来。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就在发现郑昭在车里的同时,他还发现了郑夫人的一个秘密。
郑昭的儿子,竟然是那个人的儿子!
马虚静,昔年曾是帝国小吏,官职最大也只做到督察院巡检。巡检只是个不上名堂的小官,充其量只是个护卫首领,所以连大统制也不知道现在的法统高士马虚静曾经也在前朝为官。事实上马虚静亦是在督察院犯下过失,觉得再无晋升可能,才弃职不干,投入法统清修的。他投入法统后万念俱灰,对人世已再无奢望,结果反倒因缘巧合,修成了这种秘术。又因为这秘术被大统制发掘,要他辅佐自己。此时的马虚静虽是老人,心却死灰复燃,想趁着尚未老朽,再做一番事业。
在他出山之时,仍是踌躇满志,但察觉了郑司楚的身世之秘后,却又心如止水。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当年纵横天下百战百胜的大帅,一般已被人们遗忘。事过境迁,最让马先生珍惜的,还是很多年以前,与大帅一同护送丁大人去五羊城谈判的那一段了。那时大帅虽未拜帅,亦是个大将军,而自己仅仅是个督察院巡检,但两人在海上共抗海贼,结下了一段虽然短暂却也深厚的情义,此后虽再没能相见,马先生仍然未能忘怀。海上那段狂风暴雨、血火飞扬的日子里,同样也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每当想到正当青年的自己曾与大帅一同战斗,他就激动得要颤抖。甚至,对郑昭那种莫名其妙的痛恨,也是因为传说大帅就死在此人手上。
郑司楚。他想到驾车的那年轻人。这年轻人将郑昭当成了自己的亲生之父,不知道这个父亲实是他生身之父的大仇。最让他意外的是,郑昭竟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那么他是知道郑司楚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血脉。然而郑昭将仇人之子视若亲生,着实令他想不到。
也许,郑昭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无耻吧。一切竟然如此交?99lib.错复杂,难以理清。要拿下郑昭,势必也要将那个人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也斩断了,马先生最终还是下了自己毕生最难下的一个决定。只是如此一来,大统制交派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以失败告终,想在大统制麾下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必然也将破灭。但现在的马先生心境反倒平和之至,仿佛眼前豁然开朗,光风霁月,另有一番天地。
人生如梦亦如戏。既然如戏如梦,也就这样子吧。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想着。
郑司楚,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番好意,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如此帮助过你。不要就此泯然众人,默不作声,要展开遮天羽翼,一飞冲霄,如你真正的父亲一般,完成你生身之父的理想。
他想着,车也在缓缓前行,马先生脸上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一瞬间,他仿佛将自己的理想也交付给了那个少年,身上再没有负担。
此时宣鸣雷的马车已到了城南江边。到了江边,宣鸣雷看了下四周,小声道:“行了,下车吧。”
这儿本来就甚是偏僻,现在天色已晚,再无旁人。他还有点担心此地会不会又设下埋伏,走到车边叩了叩车门道:“郑公,周围有什么不对吗?”
郑昭推开车门,小声道:“没人,走吧。”
一行五人下了车,向江边走去。今日宣鸣雷的潜虬号正值轮休,舟上的人一半人都上岸休息去了,潜虬号停在岸边,黑漆漆的身影便如一条巨鱼。郑司楚知道水军的螺舟乃是军中秘器,他一直在西北当差,从未见过螺舟,见这螺舟只露出一个顶,看样子水中还有很大一部份,心道:人的心思当真精妙无匹,发明螺舟之人确是个天才。他想起先前程迪文说起,西原薛庭轩用新武器突击,将共和国三上将击败。世事便是如此,你追我赶,只消有一方固步自封,便要吃到苦头。螺舟能在水下潜行,该如何击破?
宣鸣雷自然不知道郑司楚现在是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对付螺舟,他走到岸边拍了拍手,潜虬号顶上忽地呀了一声,一个圆舱门开了,有个人钻了出来,也拍了两下手。宣鸣雷道:“阿力,如何?”
那人正是曾在江边喝住郑司楚的阿力。他一出舱门,轻轻一跃,跳上岸来。走到宣鸣雷身边,阿力小声道:“成了,他们全无疑心。”
这船上还有十一人,其中五人是宣鸣雷可以绝对信任的,另外六人他却不敢打包票能不顾一切跟自己走,所以宣鸣雷只对这五人交待过。听阿力说那六人全无疑心,他笑了笑道:“好,进去吧。”扭头向郑司楚道:“郑兄,稍候。”
他钻进了舱里,潜虬号上的水兵正围在一处,吆五喝六地在赌钱。虽说赌钱并不是禁令,但被长官看到总不太好,那几个水兵见宣鸣雷突然进舱,有点尴尬,想道:宣舟督向来放假上岸就非喝个烂醉不可,今天怎么转了性?但长官回来,他们齐齐立正道:“宣舟督。”
宣鸣雷扫了他们一眼,喝道:“我一走你们就胡作非为!给我进舱去!”
那六人心下惴惴,但军中长官之命便是一切,他们也不敢顶撞,乖乖进了一个空舱。潜虬号虽然不小,但一个舱向来只住四个人,要进六个人着实有点挤,进去了四个后,另两个见里面有点迟疑,宣鸣雷喝道:“还不进去吗?”这两人只得进去。他们一进去,宣鸣雷便喝道:“关你们禁闭,好好在内反省!”
这六人听得舟督要关自己禁闭,不由叫苦道:“舟督,我们下次不敢了!”另有一人却叫屈道:“小于他们一样赌钱了,舟督,你可不要厚此薄彼。”另几人与宣鸣雷较为接近,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见宣鸣雷要关自己六人禁闭,他们大觉委屈。宣鸣雷喝道:“难道你们想让他们几个也关在这间里?”边上一个士兵吓了一跳,心道这四人的舱睡觉还行,呆六个人已觉得挤,再来五个,那连搁脚的地方都没了,忙拉了拉那叫屈的士兵道:“别多嘴了。”关禁闭虽是处罚,不过关一阵也就是了,别惹恼了这个爱发酒疯的舟督,再添上几样责罚可不好玩。
宣鸣雷心中暗笑,将门关上反锁,小声道:“行了,让他们进来,准备开船!”
阿力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将郑司楚一家带了进来。郑司楚下了舱,阿力将顶舱门关死,小声道:“郑公子,等一会开船后有点颠,要想吐的话,床下有痰盂。”他听宣鸣雷说过,这回要反出水军,护送郑国务卿一家过江,虽然有点害怕,但他和阿国两人是宣鸣雷的结拜兄弟,向来对宣鸣雷说一不二,绝无二心,只是见郑司楚一副猥琐木讷的样子,心道:我还以为国务卿是什么天上人一般,原来他儿子长得比我家隔壁那二傻子都不如。
郑司楚道:“多谢。”他见母亲下舱时有点费力,忙扶住了她。阿力领着他们到了一个舱里,笑道:“郑国务卿,郑夫人,郑公子,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吧,等过了江,我们会来叫你。”
郑昭点点头道:“多谢了。”
昔年他也曾来水军中视察,到螺舟上看过,见宣鸣雷这人虽然长得像是个粗鲁之人,但舱中却干干净净,极是整齐,心道:这宣鸣雷倒也有点本事,怪不得人说他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
江面上已遍布水雷,寻常船只根本过不去,但螺舟却是在水底潜行,水雷也无可奈何。郑司楚只觉潜虬号忽地一沉,舱中挂着的油灯亦晃动起来。螺舟因为要在水底行进,所以油灯没有几个,这般一晃,舱中更加昏暗了。郑夫人本来身上带伤,这般一晃更加难受。郑昭见她神情,忙道:“小薇,你要不要紧?”
郑夫人道:“让我躺一下。”
郑司楚心想还是让父母静养,便站起来道:“父亲,母亲,我先出去看看。”
他走出了舱门,想到现在头顶上便是大江,若是螺舟突然破条缝,江水岂不是直冲进来?心中忽地有种莫名的惧意。这时听得前面传来了宣鸣雷的声音:“左四度,半速。”却是宣鸣雷在发号施令。郑司楚见他头上已有汗水,心道:有麻烦吗?便轻声道:“宣兄。”
宣鸣雷发下号令,正待从怀里摸出银瓶来喝上一小口提提神,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扭头道:“郑兄,你不歇息吗?”
郑司楚道:“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宣鸣雷先是一怔,马上想道:该死,我怎的将他给忘了。原来螺舟是靠人力驱动,但船上现在只有五个水兵了,速度大减,他现在说是“半速”,其实就是所能达到的全速,正在为速度上不去而犯愁,听得郑司楚自告奋勇,便道:“正是正是,快去阿力那边摇桨!左边!”
他指了指后边,郑司楚走了过去,却见那里是一个很大的座舱,有许多座位,每个座位前都有个手柄。只是现在大半都空着,只有五个水兵正在摇手柄,左边两个右边三个。阿力也已听得了宣鸣雷的声音,招招手道:“郑公子,这边!”
郑司楚坐到了阿力身前,道:“该怎么做?”
阿力道:“你摇就是了!”掌舵靠的是宣鸣雷,他们便是充当驱动。单靠五个人,要启动潜虬号还当真不易,他们个个都已摇得满头是汗。郑司楚抓住手柄摇去,只觉力道沉重,他咬了咬牙,两臂一用力,这手柄登时被摇了下去。添了个生力军,郑司楚的力量也不小,潜虬号立时快得许多。此时这螺舟?已深入水底,水面上当真波纹不起,一艘螺舟便如一条大鱼般向大江南岸而去。
螺舟是共和军水军的独得之秘,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到,有一艘螺舟竟会私自渡江,更不会被察觉。先前被宣鸣雷关起来的那六个水兵却已发现螺舟竟然动起来了,一边打门一边叫道:“宣舟督,出什么事了?怎么螺舟动了?”但宣鸣雷只作不知,螺舟造得更是远比一般船只坚固,就算这些水兵怀有必死之心,想把门砍破都不容易,何况他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根本没想到要同归于尽。
第九章 俯仰之间
六个人驱动一艘螺舟,虽然竭尽全力,但仍是难以为继。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司楚摇得浑身都是大汗,正觉得眼前都快要晃出金花,潜虬号忽地一晃,头顶一个管中传来了宣鸣雷的声音:“右二度,低速,准备出水。”阿力在身后道:“郑公子,可以停了。”
郑司楚扭过头来道:“是要出水了?”
阿力见他转过头,身子猛然一震,脸上露出惊恐之色道:“郑……”话还没说话,便苦笑道:“原来郑公子是戴着面具啊。边上有汗巾,你擦擦吧。”
划桨是件极累的活,每个座位边都挂着块汗巾。宣鸣雷对军纪要求极严,这些汗巾也洗得极是干净。郑司楚这才回过味来,心道:是,父亲说过这面具不能沾水。他划了这许多时候,脸上已尽是汗水。若是稍稍打湿一点问题还不大,但现在汗流浃背,只怕片片破损,阿力陡然间看见自己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当真要吓一大跳了。他抓起汗巾擦了擦,边上几个水兵见这位国务卿公子擦了把脸,相貌大变,本来是个傻呆呆的模样,现在却丰神俊朗,不觉地都有自惭形秽之感。郑司楚倒也没多想,道:“现在就靠岸吗?不能索性划出江口,沿海而下?”
阿力道:“我们人手不够,而且潜虬号也不能在水中长期前行,更经不起海上风浪,只能转走旱路了。”
郑司楚心道也是。这时潜虬号已靠到了岸边,宣鸣雷急匆匆过来道:“快走!一旦天光放亮,事情就要穿帮,到时邓帅派出翼舟队来追就麻烦了。”
翼舟队是水军中的快船队,船速极快,就算螺舟上全员到齐,也定比不上翼舟队。那五个水兵答应一声,起身便走,宣鸣雷小声道:“郑公子,你也快请令尊和令堂出去,等你们一走,我便点燃炸雷。”
郑司楚正待要走,听他这般一说,吓了一大跳,惊道:“什么?船上不是还有六个人吗?”
宣鸣雷心道:你这人真是妇人之仁,不灭了这六个人的口,他们马上去东阳城报告,马上就会有追兵出来。他就怕关起来的那六个水兵听说要炸船,会不惜一切闹事,郑司楚居然还说得这般响。他小声道:“轻声!小不忍则乱大谋!”
郑司楚眉头皱起,低声道:“宣兄,如此可万万使不得!将他们关在此处,等被人发现后放他们出来便是,为何非要杀了他们?宣兄,他们可也是你船上的兄弟啊。而且,一旦炸船,岂不是马上要被城里的人发现,反正丧失时机。”
宣鸣雷沉默不语。他其实也不是残忍好杀之人,但也不似郑司楚说的一般把船上的水兵看成兄弟。在他眼里,除了这五个自己能绝对信任的人,另外六个仅仅是水军,而且是共和军的水军,与他实是两路人。但郑司楚这样说,他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走吧。”
郑司楚领着父母出了螺舟,此处并不是大江南岸的东平城码头,而是城外一片空地,他们还得趟过一个浅滩方能上岸。他背着母亲上了岸,郑昭跟在他身后,宣鸣雷走在最后。到了岸上,郑司楚生怕宣鸣雷说话不算话,又将潜虬号炸了,回头一看,却见潜虬号正在下沉。他吃了一惊,叫道:“宣兄,你!”
宣鸣雷埋着头趟水上岸,抬头笑了笑道:“郑公子说的甚是,所以我没有点燃炸雷,而是打开了进水管,让他们在水底待一会儿。”
郑司楚只觉发指。点燃炸雷,一下便炸死,那也只是一时之苦,可宣鸣雷这般做,等如将那六个水兵活活淹死。若不是还背着母亲,他险些就要扑上去掐死这宣鸣雷,也不管宣鸣雷方才救了自己一家性命。宣鸣雷见郑司楚神色有异,心道:这小子真是冬烘头脑,怎么不像他老爹那样果断?他倒也怕郑司楚想不通要对自己不利,轻声道:“放心吧,郑公子,我只是打开进水管,没开舱门。他们在内见势不妙,定然会破门而出,再排水浮上岸来。只是他们只有六个,等他们脱身,我们也去得远了。”
郑司楚这才明白宣鸣雷并不曾淹死那六个水兵,心头这才一宽,忖道:你也不早说,险些我就要掐死你了。他也不是没杀过人,在路上杀南斗四星君时更是眼都不眨一眨,但那六个水兵却没有正面与自己为敌,虽然他们定然会告发自己,可把他们活活淹死,他心下当真极是不忍。听宣鸣雷说只是先绊住他们,他这才放下心来。
上了岸,阿国已从一边带了一辆马车和几匹马过来,定然是预先备下的。宣鸣雷道:“成了,这儿没被发现,我们又多了一分生机。”
郑司楚见他步步为营,当真有备无患,心道:宣兄虽然有点不拿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但心思便真个缜密。宣鸣雷如此准备,逃生的机会也就更大,何况直到现在还没被发现。哪知他刚这么想,北岸的东阳城里忽地响起了一声号炮。号炮升到半天,啪的一声响,又闷又沉。宣鸣雷脸色一沉,道:“糟了,这么快就被发现了!阿力,昨天轮班的是谁?”
阿力正在带马,听宣鸣雷问话,扭头道:“是傅舟督。”
宣鸣雷叹道:“是这小子,怪不得如此麻利。”他一长身,喝道,“加紧出发!傅雁书那小子不是易与之辈,只怕很快就会追来!”
傅雁书与宣鸣雷乃是螺舟队见习士官特训班的同班同学,都是共和军三帅邓沧澜的得意门生。不过傅雁书是优等军官,不似宣鸣雷这般是个酒鬼,甚至有点古板,所以他与宣鸣雷虽然同属邓沧澜门下,却不甚相能,也没什么交情。只是宣鸣雷也知道,此人实是水战天才,虽然与自己并称为“水军二宝”,不过自己这个二宝实在比傅雁书这个大宝还要差那么一点点。运气还当真不好,昨天自己一队轮休,今天要来交接班的就是傅雁书。此人行事不折不扣,极为缜密,一旦发现潜虬号失踪,肯定就会马上追踪,这号炮便是通知东平城中守军的。本来还怕潜虬号上那六个人脱身后去告密,现在看来,那六人实是不足为虑了。他心急火燎,自己上前去带马,将缰绳肚带全都弄好了,他扭头叫道:“郑公,郑夫人,快上车!”
郑司楚背着母亲上了车,自己已跨上驾驶位置,一拉缰绳,便赶马出发。此时宣鸣雷他们也已各自带马骑上。他们虽是水军,但宣鸣雷的骑术却甚强,另外五人也都不差,六匹马紧紧跟上,向大路上进发。郑司楚见这几匹马虽是好马,但较自己的那几匹飞羽实有不及。想起飞羽失陷在东阳城的左桥号里,左暮桥又昏迷不醒,不知会有谁去照料,心中便有些哀伤。
现在东阳城中已将消息通报给东平城,但具体如何总还要有一阵。他们驶出一阵,东平城仍是遥影在望,却听东平城里又是啪的一个号炮。宣鸣雷回头看了看,骂道:“傅驴子好快!”
傅雁书性子一板一眼,在宣鸣雷看来这个滴酒不沾的同僚当真和一匹驴子般无趣,因此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一边的阿力惊道:“傅将军亲自追来了?”
宣鸣雷笑道:“他没那么快,不然今天我们这条命就得交待了。”
郑司楚听他说得豪迈,但也透出对那傅舟督的一丝惧意,心道:这傅舟督真这般厉害?他向在西北,在军中时更是被人称为军中的希望之星,但后来却被开革出伍,反倒是他远征朗月省时的手下败将薛庭轩在西原大放异彩,心中多少有点不服气。但他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天下之大,英雄辈出,实不可小视。宣鸣雷就是个极为出色的将领,而那个他甚为忌惮的傅舟督也定不会弱。
他们赶得快,但从东平城追来的这支人马却也不慢,而且竟是死缠不放,除死无休。又赶了一程,东平城的影子已看不到了,只怕离开已有了好几里,但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响。此时他们 7684." >的坐骑全都已鼻凹带汗,眼看再跑不下去,宣鸣雷皱了皱眉道:“郑公子,看样子只有硬干一下了。”
郑司楚心知再赶下去,两边都筋疲力尽,到时碰上,追兵人多,自己一方肯定不是对手。权衡之下,不如索性以逸待劳,在这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事出紧急,东平城要派大部出来追击亦不现实,把这批人马解决了,这一趟才算真正脱险。他道:“好。”说着,将车赶到一边,解开了马缰,让几匹马去吃点青草饮点水,歇一歇好继续赶路。
宣鸣雷带着五个人坐在路边。他们身边都带着腰刀,他见郑司楚身边没有兵器,便道:“郑公子,要不要兵器?”
郑司楚道:“我有。”
宣鸣雷也曾听说过郑司楚之名,说他在西北军中曾被称为希望之星,不过在他想来,那仅仅是因为郑司楚那时是国务卿的公子,军中人等拍他马屁而已。只是见追兵临近,郑司楚仍是好整以暇,毫无惧意,心中多少也有点佩服了,忖道:这大少爷看来胆子还当真不小。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这时阿力伏地听声,叫道:“宣将军,追兵已在一里以内了!”
一里路,对于疾驰的战马来说,只不过是片刻之事。宣鸣雷冷笑道:“他们真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了。带马!”
这些追兵狂奔而至,定然疲惫,此时突然袭击,当收出其不意之效,这正是兵法所云“趋百里而蹶上将”之意。郑司楚也带过一匹马来,他这马却原是驾车的,是匹无鞍马,还好有个肚带,装着马蹬,不然坐都要坐不稳。他们刚跳上马背,那支追兵已到了数十步开外。
这支追兵也已看到了前面有一队人,不知那是何许人也,当先有一个越众而出,高声道:“前面是什么人?快快回话!”
宣鸣雷见他们不再猛追,淡淡一笑道:“小子们,怕不怕?”
阿力阿国是他的结拜兄弟,另三个虽不曾结拜,也是与他极为接近的下属,齐声道:“宣将军,不怕!”
“不怕就上,让他们怕一怕!”
说着,宣鸣雷已一踢马腹,喝道:“宣鸣雷在此,挡我者死!”
事出紧急,那支追兵亦是紧急出动,追得全都气喘吁吁,哪想到这几个人竟然暴起发难。只是他们足足有二十几人,眼前却只有五六个,见宣鸣雷怒喝,这人也骂道:“宣鸣雷,你果然反了!”宣鸣雷在东平城中名气却也不小,他一来就在观风阁撒酒疯的事很是传诵一时,这些人并非水军,只是东平驻军,倒也听得水军螺舟队有这么个胆大妄为的舟督。他们虽然累,但都带了长兵器,见宣鸣雷几人只带了短兵,倒也不惧,挺枪相迎。但宣鸣雷已歇到了现在,马也吃过了水草,劲头正足,对方挺枪刺出,宣鸣雷却已闪过了他的枪尖,将他的枪杆夹在腋下,腰刀顺着刀柄划去,喝道:“去吧!”
这一刀快如闪电,那追兵也没料到宣鸣雷竟然敢行险夹住枪杆,哪闪得掉,钢刀划来将他三根手指削落,立时厉声呼痛,宣鸣雷夺过长枪,也不掉头,人借马势,分心便刺。那士兵手指被削,本来就疼痛钻心,宣鸣雷这一枪更是无从抵挡,枪纂顺着他前心扎入,人已落马,顿时毙命。
虽然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但此时天下承平已久,东平城士兵除了操练,还未参加过实战,见宣鸣雷说杀便杀,这些追兵人数虽众,却都生了惧意。宣鸣雷将长枪拔出那士兵胸膛,在头顶舞了个花道:“还有谁不想活的,便上来吧!”
那些追兵见宣鸣雷手中的枪纂血淋淋的还在淌血,眨眼间一个同袍倒被刺落马下,惧意渐生。忽然其中一个喝道:“大胆乱贼,还敢猖狂!”人随声出,这人已挺枪刺来。宣鸣雷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上前,心道不再杀一个立威,只怕要骑虎难下。他虽然没把人性命看得有多重,也不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但这人针锋相对,不杀了他,余下的追兵惧意渐去,事情便难办了。他打定了主意,出手便不留余地,哪知这人名不见经传,枪术竟是出乎意料的高明,宣鸣雷虽然痛下杀手,此人却挡得有章有法,一时间竟无奈他何。其实追兵见此人和宣鸣雷斗了个旗鼓相当,有人不禁想到:正是,我们四五个对他们一个,怕>他何来?捉他们回去,可是一件奇功!一声呼啸,竟是全军压上。
宣鸣雷本想杀人立威,让其余人知难而退,哪知虽然杀了一个,第二个上来的却是如此难缠。虽然这人的本领也不及他,却也相去不是太远,想杀他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眼看着旁人也冲上来,他暗暗叫苦,心道:真是倒霉!
冲上来的追兵见那个同伴在宣鸣雷枪下苦苦支撑,宣鸣雷的枪尖只是不离他前心,倒有六七个过来帮忙。宣鸣雷见居然有这许多人要围攻自己,更觉惊慌。他手下有五个人,这些人虽然也不算太弱,但水军士兵毕竟不长于枪马之术,现在却与人马上对敌,实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他正在着急,身边忽地一阵厉风掠过,却是郑司楚骑着无鞍马冲了过去。
他马头所下,正是一个想来突袭宣鸣雷的追兵。那追兵见一边又冲上一个少年,骑了匹无鞍马还稳稳当当,心道:这家伙了得!还不等他再想什么,郑司楚手中忽地出现一支长杆,喝道:“中!”
那是他从天梁处夺来的如意钩。如意钩头上本来有尖有钩,郑司楚不擅使钩,见这如意钩可长可短,倒是件防身的利器,便将钩去掉了,只剩一个尖,便如一支细细的四尺短枪。那士兵不知这如意钩虽细,实是坚如精铁,见这少年使的竟是这般一根如钓竿一样的细枪,心下便有轻敌之念,觉得这少年骑术虽佳,枪术实是不灵。哪知郑司楚的枪术便是当今之世亦可排在前列,就算这士兵全神贯注也难逃这一枪,不要说还轻敌了,只一眨眼的工夫,郑司楚的如意钩已刺中了他的咽喉。如意钩的尖甚细,刺中咽喉后也只是一个小小血洞,但很快鲜血涌出,这士兵要害被刺,翻身落马,人却没死,但血已堵住了喉管,喘不过气来,捂住脖子不住挣扎。
郑司楚杀了一个士兵,心头便是一沉,忖道:能少杀几个,就少杀几个吧。但现在若不杀这些人,自己一家连同宣鸣雷在内,全都要难逃一死,已由不得他多想了。正在这时,却听宣鸣雷大吼一声,却是与他对敌的那追兵见郑司楚一枪又刺落一人,略一分心,宣鸣雷的长枪逼住了他的枪尖,左手腰刀扫去,将那人头颅砍落,死尸却仍坐在马上不倒,只是腔中鲜血喷出足有二三尺高。
这无头尸身仍坐在马上,边喷血边往前冲,极是诡异,其实追兵见转眼便已伤了三人,被宣鸣雷所杀之人更是将头都斩落,吓得魂不附体。抓回去虽是奇功一件,但只怕也要有一半人死在这儿不可。人人都想立功,却不想丢命,一时间哪还有人敢上。宣鸣雷又杀了一人,气势未竭,一手提枪一手提刀,竟向追兵队中冲去。他这一冲锋,阿力阿国等人也随之冲了过来。这些追兵不知其余人的底细,见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人一动手便杀人,只道人人都是如此,待宣鸣雷不退反进,更杀入大队中,全都惨叫一声,带转马匹奔逃。
士气一散,再无挽回的余地,就算追兵中还有先前那人一般不服输,但旁人全都吓惨了,也已无勇可贾。混战中,郑司楚又刺落一人,眼见再这样下去,等如动手屠杀,他将如意钩背到身后,厉声道:“还不快走,非在这儿送死吗?”
他心想这些追兵若能逃走也就算了,自己也好尽快走人。谁知话音甫落,一边有个人喝道:“我就是要送死看看!”
这人用的却是一杆大刀。军中用枪的最多,用刀的并不太多,郑司楚正式交过手的用刀之人,唯有在朗月省遇到的陈忠。陈忠力大无比,那一次郑司楚在陈忠的大刀之下一败涂地,见这人也用大刀,不免有点心悸。那人轮刀便砍,心道:你这细细的一支杆子,我将你连同人一块儿砍断!他的大刀很是沉重,马也甚快,一人一马一刀,竟也隐约有些陈忠的意思。郑司楚在军中也仅仅输给过陈忠,而且只是因为陈忠的力气太大了,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挡的,见这人不依不饶,心下着恼,暗道:我不信你有陈忠的力气!
这如意钩是南斗诸星中的天梁所用,虽然看去甚细,其实坚硬无比。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自然知道,那使刀追兵却不知道,见郑司楚竟拿这根细杆来抵挡,心道:你是瞧不起我吗?他的手一扳,大刀已呼地一声斩了出去,刀风甚厉,郑司楚见他力道虽沉,速度却慢,远远比不得陈忠那样又快又沉,心想:你这点本事也要来找死。如意钩已一伸一缩,在这人刀口一点。虽然大刀比如意钩要重得多,但郑司楚这一点却让他的大刀猛然荡开,已是前心尽露。不等那人回手,郑司楚手中的如意钩已点向他的前心。
这一招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第七式。就算是昔日陈忠,若力量不是那样大得不可思议,只怕也难以躲过,更不要说是这使刀追兵了。此人见郑司楚手中这根小杆子竟然能荡开自己的大刀,便是一凛,眼见郑司楚的枪已到自己前心,他心已一沉,闭上眼,心道:完了!哪知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睁开眼,却见郑司楚勒住了马,如意钩对着他的前心,沉声道:“要命的,便走吧!”
这人恼羞成怒,喝道:“谁要你饶!”他的大刀被郑司楚荡开,用力一扳,已收回前心,平平推出。郑司楚没想到这人竟然还会动手,他这刀平推而出,自己纵然刺死了他,他的刀也将将自己劈落马下。他想不到自己一念之仁,竟成了个同归于尽之局,心头火起,脚已脱离马蹬,人奋力一纵。那人的大刀正平着挥过,一刀掠过,竟然将郑司楚身下的马头都削落了。郑司楚已跃而起,大刀却掠过了他的脚下,他落下来正落在刀面上,那人的刀便是一沉,郑司楚却又是借势一跃,竟跳上了此人战马。他恨这人恩将仇报,出手已不留情,如意钩从他颈后直插而入。如意钩本来便细,又带了郑司楚的下坠之势,竟然透骨而入,从这人后颈刺入,咽喉处穿出,此人立时毙命。郑司楚却已落到了他的马上,伸手一提,已抽出了如意钩,将这人连人带刀掷于马下。
郑司楚杀这追兵的过程,旁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本来就被宣鸣雷一刀之威夺去心魄,待见郑司楚马上冲天跃起,杀人夺马,简直同妖术一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呼啸一声,全都落荒而逃。他们追来时已追得筋疲力尽,逃跑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生怕逃得不快,速度似乎比追来时更快。宣鸣雷见追兵终于四散逃开,还待去追,郑司楚提着如意钩道:“宣兄,让他们去吧,不要追了。”
宣鸣雷带转马笑道:“原来郑兄武艺竟是如此出众!”他原先总认为郑司楚一介国务卿公子,实是个大少爷,纵然对他印象不错,也不会有太多的敬意。但见郑司楚一番出手,方才明白眼前这少年实是平生仅见的枪术好手,心道:邓帅的枪法也好,但我看来……似乎还不如他。这句赞叹倒也说得情真意切。
在战阵上,出手杀人,郑司楚亦非一次。但他离开军队后,除了那次对抗南斗诸星君,现在还是第二次杀人,何况杀的又是共和军人,昔日的同袍。他心中愀然不乐,将如意钩在地上死人身上擦去鲜血,道:“宣兄,我们走吧,只怕他们还会追来。”
宣鸣雷道:“这一拨他们铩羽而归,就追不上我们了。”
确实,东平城派出的追兵,也只有这一拨才具威胁,后来再派出来,郑司楚他们去得已远,大部队赶来又慢,定然追之不及。郑司楚见身上已有血迹,便跳下马回到车前,推开车门道:“母亲,给我件换洗衣服。”
郑夫人见他身上带血,吓了一跳道:“司楚,你受伤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没有。”他拿过一件换洗衣服,将带血的衣服换下。此时阿力阿国他们也已将地上尸身拖到一边随便掩埋了,夺得的几匹马则带到身边准备换乘所用。一行人再次出发,向南而去。
果然如宣鸣雷所言,接下来就再没有碰到追兵,何况他们很快就离开大路,专抄小路走。离得越远,想要追踪他们就越发困难,若是离开数百里,基本上就失去行踪了。沿途他们休息打尖,只说是去五羊城省亲,路上人见他们中有郑昭夫妇,倒也不生疑。日行夕宿,非止一日,这一天已出了之江省,进入闽榕境内。
闽榕位于之江与广阳两省之间,首府南安城,也是个大城。但郑司楚一行并没有从南安城走,而是从西边小道向南直接进发。这一天到的是个名叫求全的小镇。镇名虽叫求全,实不能全,听说前朝屡番征战,南安省曾被蛇人盘踞,后来帝国军与共和军又屡次在这儿交手,这求全镇也屡遭烽火,最惨的一次甚至全镇五千人,只剩下一百余个残存。不过这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经过这几十年休养生息,求全镇已渐复旧貌,甚至比当初还要繁华些,虽是小镇,设施倒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戏院。原来闽榕一省,方言特异,民众极爱唱曲。这地方流传一种名叫“南音”的戏曲,用的是方言演唱,殊为难懂,但音调极为动听。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去镇上采办补给,便见有老人坐在凉亭里自拉自唱,自得其乐,虽然听不懂在唱些什么,但听起来苍凉古朴,有种说不出的幽远之意。
买了些肉干饭干,郑司楚和宣鸣雷正待回去,边上忽地叮叮咚咚响了几下。郑司楚还没怎么,宣鸣雷眼里却是一亮,轻声道:“好一个三才手!若是小师妹在此,倒可以同去切磋一下。”
郑司楚听他说起“三才手”,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和程迪文在酒楼里。那回宣鸣雷喝醉了发酒疯,抢过歌女的琵琶来弹了几句,本已半醉的程迪文一听便赞说“三才手”,可见这三才手是一种琵琶手法。宣鸣雷精擅琵琶,才会如此敏感。他心想反正现在也不急在一时,便道:“过去听听吧。”
宣鸣雷平生所好,一是酒,二就是音律,其中最擅长的便是琵琶。这些天南下逃亡,每天都辛苦万分,生怕追兵杀到,现在才算能缓一口气。酒平时还能喝,但琵琶这东西可不是附拾即是的,听得琵琶声便已技痒,听郑司楚提议去看看,当即点头称好。他们过去一看,却听见声音是从一个凉亭里传来,亭外已围了一圈人。挤过去一看,却见有个盲眼的老者正在弹琵琶,身边是个梳了一根大辫子的女子在唱,也不知唱个什么。若是寻常唱曲,一曲终了才有人叫好,或者给钱的,但这女子唱得几句,边上的人却有点头有摇头,也有的在叹气。宣鸣雷也不管这女子唱什么,眯起眼细细揣摩那老者的三才手手法,郑司楚却甚是好奇,见身边站了个中年人,身着长衫,看样子是个士人,便道:“先生,这姑娘在唱什么?”
这中年人倒会说官话,听郑司楚问起,笑道:“先生是北边来的吧?这个是我们闽榕独有的,叫琵琶书。”
郑司楚恍然大悟,道:“是唱书啊。”
他从军的西靖城也有唱书的艺人,还曾经把毕炜的事迹编进书里。只是艺人大多无,只是口耳相传地从上辈里学来几个套路,所以唱出来的毕炜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他心想虽然西端南安两城一西一南相隔数千里,这些民间曲艺倒也颇有相通,只是口音相差太远了。中年人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寻常唱书,她唱的是时曲。”
郑司楚一怔,道:“时曲?”
“是啊。时曲唱的是新近时事,比方说南北各处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马上便有人编出唱词来让人四乡传唱。”中年人顿了顿道,“那一来是让人知晓些新鲜事,免得措手不及;二来也是以正视听,省得以讹传讹。”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想这一定是当初战乱时留下来的习俗了。那时城池早晚易手,南北军队屡屡交锋,对于地方上的人来说,现在来的是什么人实是关系到生死的大事,不然帝国军到来,城中父老却打着横幅说“共和万岁”,非遭一番大劫不可。对于这些习惯了战乱的民众来说,消息是最为紧要的,所以才特别关心时事。而编成曲词后,连小孩也爱听,这样流传便既快又广。他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耳边忽然听得那女子唱道“大统制”三字。这三个字在方言中也与官话相去无几,他道:“先生,方才这姑娘唱的是大统制吧?”
中年人嗯嗯了两声道:“是啊,先生也听懂了?议府新近上动议指责大统制,要大统制引咎辞职,但大统制颁发急令,解散了议府。”
他平平说来,郑司楚却大吃一惊,本来在专心听着琵琶的宣鸣雷也听到了,惊道:“什么?议府解散了?”
虽然大统制是最高元首,但共和军宣称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议府则代表民众治国,因此只有议府首肯的决议才能付诸实施。上一次大统制发二路援兵,郑昭竭力反对,大统制这才绕过郑昭,直接交议府通过。郑昭昏迷后,国务卿一职由原先的吏部司司长顾清随代理。顾清随还是昔年五羊城尚由何氏掌权时的老臣,也是个能吏,但与郑昭不同的是,顾清随一直对大统制俯首贴耳,说一不二。如果说议府发起了要大统制下台的动议,难道会是顾清随干的?
中年人道:“她是这么唱的。虽说艺人唱时曲,往往要添油加醋,不过这可是件大事,不会有错。”
听到了议府竟被解散的消息,宣鸣雷也顾不得再去欣赏那盲眼老琵琶师的三才手了,与郑司楚两人急急回到客栈。听得这消息,郑昭亦吃了一惊,却没说什么。这一晚在客栈里几个人都不曾睡好。郑司楚到了很晚,还听得宣鸣雷在低声哼哼什么,细细听去,却是当初在酒楼听他唱过的那支《一萼红》。只是这回他零零星星唱来,“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午夜时的晚风从窗隙吹入,当真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失去了议府的制约,现在的大统制更是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在枕上,郑司楚想着。还在学校时,课本上说共和国远胜前朝,就在于帝国专制,而共和国却是万民当家做主。只是看起来,当家做主的仍是一个人,只不过从帝国的帝君换成了共和国的大统制,其他还真没什么不同了。这样的共和国,还算是共和国吗?表面上看来共和国一如往常,没什么不同。土地全归国有,谁也不可多占,以前拥有良田万顷的,现在同样要向国家交租纳税,以耕自己的一方田土。但现在的大统制想到什么,就是什么,郑司楚实在想不通,这样子和帝国到底有 4ec0." >什么本质不同。
他越想越是心烦,只觉昔年在学校所学,尽数都是欺骗。迷茫中,隐隐听得父亲在隔壁道:“错了,错了。”声音虽低,却是痛心疾首。
知道了这个消息后,第二天出发时郑昭的面色就甚是难看。郑夫人还只道他生病了,但看看又没什么。郑昭对妻子笑笑说不要紧,郑司楚却知道父亲的心里实是如惊涛骇浪一般。议府的设立,还是当初大统制提出、郑昭补充的,也是被称为共和国与帝国最本质的不同。正因为有议府,一些显然对民众不利的动议被否决了。虽然不能说通过的全都对民众有利,但百姓眼里,议府确实是为自己说话的。只是现在议府也不存在了,那么议政的还会是什么人?只剩下大统制一人有议政之权了?郑昭越想越觉迷惘,他实在不明白当初意气风发、向自己描绘这一片人间乐土前景的南武,最终为什么会背弃了自己的初衷。迷惘中,仿佛自少年时代以来的理想、青年时代以来的信念,都被碾得粉碎,随风而去了。
离开了求全镇,再一路南行,天气已越来越热。郑家是三月头上离开雾云城,一路南行,现在已近五月,本来天也该热了,而进入广阳后,越发炎热,五月的天气竟同炎夏一般。这么热的天干粮已不好携带,好在广阳省向来繁华,一路上总能赶到集镇,随时补充。五羊城在广阳省最南的沿海,就算走得再慢,再有个四五天也就能到了。离故土越近,郑夫人的心情就越好,郑昭的脸上也偶有笑意了。他离乡已久,现在回来,故土反倒已似异乡,但又似曾相识,更增一番亲切。郑司楚小时候是在五羊城长大的,离开家却也有十几年了。儿时印象都已模糊,但依稀记得当初在五羊城的玩伴。
那时,他们一些孩子常在一处玩,最接近的有两个,一个是小芷,另一个是阿顺。小芷是女孩子,终究不能跟他们疯玩,阿顺却和郑司楚两人淘气无边,摸鱼捞虾,上房揭瓦,当真无所不为。十几年不见,却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他想到此时,扭过头,拉开车厢前窗道:“妈,你还记得阿顺和小芷吗?”
郑夫人一怔道:“哪个阿顺?”
“就是小时候常和我一块儿玩的,还上我家来过。”
这么多年前的事了,郑夫人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想了想道:“我是忘了,真想不起来。”
郑司楚正有点沮丧,却听郑夫人忽道:“对了,你说的小芷是芷馨吧?我上次去雾云城前她还来过,还说起了你呢。”
听母亲还记得小芷,郑司楚不由高兴起来,道:“她叫芷馨吗?现在在做什么?”
“好像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吧,教人唱歌的。”
郑司楚的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小芷也当了老师?他想到的却是萧舜华。在纪念堂最后见到萧舜华那一次,她却是和她的心上人韩慕瑜在一起。韩慕瑜是她同事,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和萧舜华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知道萧舜华已有心上人,郑司楚便觉得有点伤心,但伤心过后也就忘了。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却没有一个好结果,后来就是与父母两人逃亡,现在听到小芷的事,他都有点害怕又会和萧舜华一样的结果。但转念一想,又有点失笑,心想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小芷仅仅是十几.年前的玩伴,自己是七岁去雾云城的,今年二十三,算来分开都已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前的事,能记得个影子就不错了,自己居然还会想到与萧舜华一般去,也不知现在小芷成了什么模样,说不定,又矮又胖了。
想到这儿,他按着记忆中的影子想象着现在的小芷。那时的小芷还真是又矮又胖,郑司楚与阿顺两个要去淘气,她虽然想跟了去,却又不敢,只在一边看着。想来想去,想象中的小芷仍然只是个大号的五六岁小女孩而已,顶多长高了点,长胖了一点。
广阳省地气和暖,五月间草木丰茂。虽然当初也遭过烽火,但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到处绿草茵茵,花木森森,满目皆是生机,田野里也屡见农人在耕作。郑司楚虽是五羊城生人,但离开广阳省已久,见这儿虽然离五羊城尚远,雾云城周围的田地却要比这儿都荒凉许多,心道:五羊城倒是个好地方,怪不得当初能割据这么多年。
在帝国时期,五羊城是何氏自治,只向帝国称臣纳贡。那时郑司楚想不通帝国为什么允许他们这么干,现在看到了才明白,一是五羊城离雾云城太远,二来这儿盛产粮米,自给有余,想从雾云城派兵征讨这儿,难度极大,三上将远征西原,正是因为辎重粮草被薛庭轩毁去,难以为继,只得退兵。“粮草为军中命脉”,实是不磨的真理。缺乏粮草,以远征军的绝对优势,亦奈何不了兵力不到十分之一的五德营了。
他正想着,宣鸣雷打马赶了上来,高声道:“司楚兄。”
刚离开东平城时,宣鸣雷亦甚是不安,每当称呼郑司楚时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隔墙有耳,到了这儿才算放心。郑司楚勒住马道:“宣兄,怎么?”
“你觉得,这般直接进五羊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虽然郑昭已与大统制反目,但毕竟郑昭做过国务卿,大统制尚未公开通缉他,只是大统制的特使定然也已到过五羊城,要广阳太守捉拿郑昭。宣鸣雷见郑氏一家进了广阳省就大模大样地在路上走了,全无防备,不免有些担心。他这话已被车里的郑昭听得,郑昭推开车窗,笑道:“宣将军放心,到了这儿便可无忧。”
郑昭一直都是忧心忡忡,特别是听到大统制解散议府后,他一夜都未能入睡,现在才有了点笑意。宣鸣雷怔了怔道:“郑公,大统制政令不能及于广阳吗?”
“本来当然可以,但现在,广阳已非大统制地盘了。”
这话一出,宣鸣雷吃了一惊,郑司楚倒不是太吃惊。先前父亲要自己独自逃生时说过,逃到五羊城后去寻太守申士图,申士图会保护自己的。广阳太守申士图当初和郑昭矛盾很大,曾几次公开在大统制面前与郑昭争吵,他向来认为此人定会对自己不利,谁知听父亲的意思,申士图显然也是他早就安排下的后路。郑司楚虽然和父亲共同生活了二十来年,却从未想到过父亲的思虑竟会如此深远。看来,申士图与父亲的矛盾全是做给大统制看的,而父亲甚至还在国务卿位上就安排下这着闲棋,难怪大统制也要上当,现在的五羊城只怕已经实质上独立了。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引起南北两方的内战?
宣鸣雷显然也在担心此事。他顿了顿道:“郑公,如果五羊城公然反对大统制,会不会……”
郑昭不等他说完便道:“宣将军,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吗?”
宣鸣雷有点尴尬,郑司楚心中却是一凛。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宣鸣雷盼着共和国内乱?郑司楚虽然越来越觉得大统制治国有不当之处,但从来没这样想过。他看向宣鸣雷,沉声道:“宣兄,你难道一直在希望国中大乱?”
宣鸣雷越发尴尬,郑昭在车上亦觉得失言,忙道:“宣将军也是对南武的倒行逆施不满而已。”
大统制真的倒行逆施?虽然父亲这么说,但郑司楚还是难以认同。大统制对自己一家当真可算得上倒行逆施,但从国事上来看,现在的共和国天下承平,百姓也有了喘息之机。就算当初国务卿府的司阍老吴,满嘴“老爷少爷”改不了口,可说起今昔之比,老吴也说现在好太多了。郑司楚是经历过战事的人,尽管那都是些局部战争,但大兵过处,当地百姓无不胆战心惊。如果天下大乱,这十几年来安宁又将化为乌有,对百姓来说实是最为不幸的事了。不过父亲也帮宣鸣雷说话了,郑司楚便不再开口,宣鸣雷如释重负,微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司楚兄,你说可是?”
郑司楚摇了摇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两句话来源已久,但共和国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一切权力归于民众,所以后一句一般改成了“是天下人之天下”。宣鸣雷笑道:“天下人之天下,若无一人出头,那也就成了句空话了。司楚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终需有一人当之方可。”
郑司楚叹了口气。宣鸣雷说的也并没有错,大统制看来也确实已不再适合治天下这角色了。但大统制是肯定不愿拱手让权的,他将议府解散便可见其心,这样看来,内战已在所难免。郑司楚心中越来越茫然,只觉得这天下之事,实在是想想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无比。共和国的国策说得似乎面面俱到,无一不是至理名言,但要不折不扣地实行,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道:“谁都想当这天下一人,结果什么都成了空话了。”
宣鸣雷也有点默然。两人沉默了半晌,宣鸣雷忽然将鞭梢一指,道:“司楚兄,那是什么树?”
前面是一片树林,种得整整齐齐,长满了绿色如豆的小果。郑司楚道:“那个啊,是荔枝林。”
宣鸣雷道:“荔枝?就是那种黑黑的,一个黑色核的干果?”
荔枝摘下枝头后,很快就会变质,因此运到北边往往只是些荔枝干了。宣鸣雷以前大概只见过荔枝干,在他心中荔枝准就是那些黑黑的干果。郑司楚笑道:“那个是晒干后的荔枝。新鲜荔枝可不是那个样。其实闽榕也有不少荔枝树,只不过现在尚未到挂果之时,宣兄大概没注意。”
宣鸣雷也笑了,叹道:“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广阳这一类水果很多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啊,很多,所以广阳一省,向来富庶。”
宣鸣雷道:“广阳富庶,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地处南疆,兵灾不多。之江也是富庶之省,但看起来却不及广阳省了。”
之江和广阳,是最为富庶的两个省份。但之江是南北交接之处,多次遭受兵灾,每当南北交兵,之江更是南北两方的拉锯相争之处,广阳遭兵却要少得多,因此广阳要安定得多。郑司楚道:“正是。所以天下人所愿,便是再无刀兵,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宣鸣雷听郑司楚说来说去,总是不离这几句,忖道:你这小子枪马娴熟,是我所见之人中有数的好手,偏生如此不愿动刀动枪,真不知是像谁,跟你老爹还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他和郑昭说过的话并不甚多,但觉郑昭虽然比自己年长得多,却远比郑司楚更圆通投机,郑司楚这人倒是板板六十四,一条道跑到黑,明明被大统制追杀到九死一生,想的却仍是天下太平。他哼了一声道:“只是,总有人不会这么想。”
郑司楚垂下头,不再说话了。虽然他觉得宣鸣雷这样一心盼着刀兵四起不对,但宣鸣雷的话却也没有错。大统制是不肯息事宁人的,对于远在西原的五德营,大统制亦不惜发重兵屡次侵攻,若五羊城真的不认同大统制,大统制肯定也要发兵讨伐。照自己的说法,难道为了天下再无刀兵,只能束手就擒吗?他道:“是。所以兵者不祥,但不得已时,亦只能动刀兵了。”
宣鸣雷听他的口气已有点服软,倒也有点意外,追问道:“那司楚兄觉得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郑司楚又沉默了片刻,长叹道:“只怕是了。”
刀兵就在眼前了,不知和五羊城共进退的能有几个省?广阳附近,除了闽榕,再往北便是东平。但东平是蒋鼎新和邓沧澜这一一武主事,蒋鼎新是大统制亲信,邓沧澜更是大统制的妹夫,所以东平省肯定会站在大统制一方。如果算算双方势力,实属对比悬殊,这一仗只怕凶多吉少。
郑司楚越想越觉得前途难料。好容易逃到了五羊城,恐怕仍然不能高枕无忧。单说广阳一省,太守申士图固然是父亲的同路人,但现在主广阳军事的余成功却仍有点面目模糊。共和国有五大军区,五大军区首脑每隔几年便要互换。广阳军区是其中相对最不重要的一个,原先是上将军魏仁图主持。魏仁图与申士图被称为“二图”,倒也合作无间。后来魏仁图年事已高,加上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手臂,前些年卸甲回乡,接任的是下将军余成功。余成功是魏仁图部将,据说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战将,但其余四大军区的首脑邓沧澜、毕炜、方若水、胡继棠不是元帅便是上将军,余成功却只是个下将军,这样广阳军区的地位便越发显得不重要了。这个人假如不愿与申士图共进退,仍要一心跟随大统制,那么五羊城本身的安定就成了个问题,一旦起了战事,广阳的胜机就更加渺茫。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有点远,父亲既然如此有信心,想来这余成功不至于要铁了心跟大统制走。
他正想着,走在最前的阿国忽然扭头道:“宣将军,郑先生,前面有人来了!”
他们这队不到十人,走在路上并不显眼,广阳省又是个很富庶的省份,路上人来人往,不少车队比他们人数更多,一直没人注意到他们。一听阿国的声音,宣鸣雷精神一振,打马上前道:“是什么人?”
“这些人手上拿着武器!”
来的这些人拿着武器,当真不能大意了。郑昭在车上也道:“大家小心点,先不要慌。”
前面的人越来越近了,离得几十步外,才发现原来只不过五六个人。宣鸣雷眼睛倒也尖,松了口气道:“还有女人,应该是出来打猎的。”
这儿离五羊城已不太远了,不过到底是郊外,虽然田地不少,但荒山野岭一样有不少。只是这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型猎物,这些人出来打猎,能打的无非是些野猪野兔之类。对宣鸣雷来说,这等春游也似的狩猎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致。正说着,前面那群人突然向前跑了起来,宣鸣雷呆了呆,喃喃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郑司楚见那些人马前有个灰点正极快地跑来,说道:“是只野兔。”
这野兔被这些人的马惊起,正在飞跑,见前面又有人,转而要向田边跑去。宣鸣雷不觉技痒,叹道:“可惜没带弓箭……”他话未说完,啪一声响,一支细细的小箭如疾电般射来,正中那野兔的身上。野兔中了一箭,直跃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摔倒在地不住抽搐。宣鸣雷吃了一惊,赞道:“好箭法!”
其实这一箭也不算如何了不起,但兔子跑得这么快,那人居然一箭中的,当真可圈可点。这一箭射中野兔,跑在最前的那人尖声叫道:“我中了!哈哈!我中了!”声音又尖又脆,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跟在她身后的几人也都笑了起来,有个人道:“哈哈,还真难得啊,这回是不是瞄准了那些人射的?”
这话已是打趣,那女子也有点不悦,啐道:“什么呀,我才不会对准人射的。”话虽这般说,但这女子心中实也有点后怕。她的箭术并不如何高明,方才这一箭实是运气,她见这野兔要跑到边上田里,情急之下发出一箭,没想到一箭便中,又是开心又是庆幸。她打马过来,高声道:“诸位,真对不住,没吓着你们吧?”
宣鸣雷见这女子穿着一身紧身猎装,身材纤细,面目姣好,心下大生好感,笑道:“原来是位小姐啊。小姐百步穿杨,真是女中豪杰,我等佩服还来不及,哪敢害怕。”
宣鸣雷的话有点调笑之意了,这女子一怔,心道:这人脸皮还真厚。她此时才看清面前这一车数骑,马上骑者尽是些精壮汉子,也不像行商,便道:“几位要去五羊城吗?”
她话刚出口,车窗突然打开了,郑夫人探出头来道:“芷馨!你又出来打猎了?”
这女子一怔,马上打马上前,叫道:“段阿姨!你回来了啊!”宣鸣雷说了句打趣话,她脸上绷得紧紧的,现在面带笑容,却如春花乍放。她到了车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见郑夫人臂上打着绷带,皱眉道:“段阿姨,你怎么受伤了?”
郑夫人笑道:“不碍事。芷馨,你爹呢?”
“爹在城里,好几次说起你们呢。”她见郑夫人要下车来,忙道,“段阿姨,你有伤,别下来。”
第十章 自立门户
郑司楚见母亲和这女子说得如此熟络,不由一怔。她便是小芷?郑司楚记忆中的小芷仍是个矮矮胖胖、跑都跑不快的小女孩。那时自己和阿顺爬树摘荔枝,小芷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等着自己摘几颗最红的给她,若是不给还要哭鼻子,没想到这十来年不见,她竟长成了如此亭亭玉立的一个少女,竟然……竟然不比萧舜华逊色!郑司楚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萧舜华来。萧舜华有韩慕瑜,自己在她心里只能注定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在他心目中,萧舜华实是一个最美好的梦。
这时郑夫人指着郑司楚笑道:“芷馨,他就是司楚,方才他还说起你呢,这回你好找他算账了。”
芷馨抬起头看了看郑司楚,似要说句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红。也许,在她心目中,郑司楚也仍是那个整天带着自己淘气的小男孩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吧。郑司楚见母亲说到自己,忙跳下马,走过去微笑道:“小芷,原来是你啊。”
芷馨看了看他,低低道:“郑……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萧舜华多半不会骑马射野兔,但萧舜华比她却要大方多了。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我。小芷,你现在也在做老师了?”
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微笑道:“是啊,教孩子音乐。你现在好吗?”
这也实是在没话找话。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郑昭在一边插话道:“回去再说吧。芷馨,你爹在家吧?”
芷馨睁大了眼,郑夫人忙低声道:“他便是郑伯伯。芷馨,你爹还好吧?”
芷馨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伯伯,我爹一直在等您呢。”她在郑司楚面前有点忸怩,但在郑昭面前却显得落落大方。郑昭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孩子,你带路吧。”
芷馨道:“好吧,我去跟他们交待一声。”说着走到那几个同伴跟前说:“真对不住,你们接着玩吧,我得陪段阿姨回去了。”
郑司楚有点莫名其妙,低声道:“母亲,小芷的爹做什么的?”
郑夫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芷馨的爹就是你申士图叔叔啊。”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父亲和他表面上要装成反目,我自然不能与他女儿太熟络了,怪不得父亲那么早就要把我带去雾云城。不知为什么,这念头使他心底隐隐有点不快。
这时申芷馨又过来了,牵过马道:“郑叔叔,段阿姨,你们跟我来吧。好在今天我碰到你们,省了不少事。”
郑夫人见她牵马的姿势很是熟练,微笑道:“芷馨,大半年没见,你现在骑马倒是很熟练了啊。”
申芷馨笑道:“段bbr>99lib?阿姨你走了后,小段阿姨一直在教我骑马呢。”
她口中的“小段阿姨”便是郑夫人之妹段紫蓼。郑夫人与段紫蓼是孪生姐妹,两人相貌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同,但都曾是共和国女军将领,自幼便习练枪马,骑术甚精。
申芷馨跳上马,紧随着大车前行,一路上和郑夫人说着闲话。她跃马放箭时颇有英气,但到了郑夫人跟前却又露出娇憨之态。郑夫人和郑昭一直分居,独自待在五羊城,儿子没在身边,对申芷馨便特别疼爱;申芷馨对这个阿姨亦极是亲近,虽然没有正式过继之类的仪式,却等如郑夫人的义女。郑夫人为了照顾丈夫,去了雾云城大半年,五羊城中最想念她的便是这个干女儿。两人说得火热,同样一边骑马跟随的郑司楚被冷落在了一边,不觉有点没趣。好在这儿离五羊城已不甚远,走了一程,前面现出了城堞的影子,申芷馨指着前面道:“郑伯伯,马上就到了,我先过去关照一声。”
郑昭也已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他生在五羊城,见到故土,别是一番滋味。听申芷馨这般说,他低声道:“现在城中也接到大统制的密令了?”
申芷馨顿了顿,也低低道:“是。不过郑伯伯请放心,家父已做好了安排,城丁都是靠得住的人。”
郑昭微微一笑。当初和申士图假装反目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实是一招闲棋。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过与大统制也有反目的一天,只是想着,申士图作为一城太守,假如和自己走得太近,可能会让大统制有点不安。毕竟五羊城地位特殊,是共和军的发源地,加上繁华为天下冠,自己已是管理全国政事的国务卿,一个如此亲近的好友再坐上了广阳太守的高位,大统制可能会认为自己在结党营私。当初只是为了避嫌,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一手却收到了奇效。他顿了顿,点头道:“好吧,让司楚陪你去吧。”
申芷馨看了一眼边上的郑司楚,脸上又是一红,低低道:“好吧。”
待她和郑司楚两人一走,郑夫人小声道:“阿昭,你也挺喜欢芷馨吧?”
郑昭怔了怔,说道:“什么?”
郑夫人含笑道:“司楚年纪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三了。芷馨比他小两岁,倒还真的挺合适。”
郑昭这才明白妻子说的是这个事。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心中却有点忐忑不安:人毕竟要变的。左暮桥刚见到自己时,何尝不是全心全心要帮助自己一家逃生。但左暮桥发现大统制的布局竟然如此严密,根本没可能逃脱的时候,便起心要告发自己。幸好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左暮桥不知道自己身怀秘术,才没得逞。自己和申士图虽然是总角之交,但到底有好多年没见了,此人若是觉得不能与大统制相抗,要牺牲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便是决定性的一刻。如果申芷馨和司楚一同回来,那就说明申士图并无二心,否则,就只能用最后一手了……
他在车中沉思,和申芷馨并马而行的郑司楚却在不时地偷偷打量申芷馨。申芷馨的侧影极是秀丽动人,骑在马上更有几分英气。申芷馨也发觉郑司楚在打量自己,忽然转过头微笑道:“司楚哥哥,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郑司楚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自己的年纪来,嗯了一声,道:“你比我小两岁是吧?”
申芷馨道:“是啊。”她顿了顿,又道:“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些人是谁啊?”
郑司楚道:“那些人都是东平城螺舟队的水军,为首的叫宣鸣雷,是潜虬号的舟督。”
申芷馨道:“是水军?他为什么要帮你们?”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父亲很相信他,这一路也多亏他我们才逃出生天。”
虽然对宣鸣雷有点不满,但郑司楚仍是感激宣鸣雷的救命之恩。只是他也不想多说关于宣鸣雷的事,便道:“对了,小芷,你是教唱歌的?”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音乐。不但要教唱歌,还有琴筝笛鼓琵琶这些,都要教。”
郑司楚听她说到笛子,笑道:“对了,我也学过一点。”
申芷馨眼眸一亮,叫道:“司楚哥哥,你最擅长什么?”
郑司楚脸一红,道:“学过点吹笛。只是,谈不上擅长。”
申芷馨一听他会吹笛,更是兴奋,问道:“那你是哪一派的?我对笛子倒是不太精熟,以后你教教我吧。”
郑司楚脸皮再厚,也没敢再接着吹牛了,忙道:“我也只是初学呢,谈不上什么派,我是跟……”他心想虽然这吹笛是程迪文最先教的,但要自称是程迪文一派,他也委实不愿,何况后来还是蒋夫人教得更多,便说:“是跟雾云城的蒋夫人学过几天。”
“蒋夫人?我倒没听说过。”
郑司楚忙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一说“花月春”三字,申芷馨一下勒住了马,惊叫道:“司楚哥哥,你竟是花月春的徒弟?天啊!”
郑司楚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也勒住马道:“是啊。怎么了?”
“花月春,那是当初的天下八绝之一!没想到她还在世,居然还是司楚哥哥你的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
“天下八绝”这个词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诧道:“蒋夫人当初这般有名?”
“是啊。天下八绝,画绝尉迟大钵,诗绝闵维丘,歌绝便是花月春。当初闵维丘曾经在五羊城住过一段时间,还写了好几首怀念京中人物的诗,其中一首便是怀花月春的。”
闵维丘和尉迟大钵的名字郑司楚也听说过。闵维丘久无音讯,多半已经去世,但尉迟大钵的名字至今仍然很是响亮,号称天下第一画手,他没想到蒋夫人当初竟是与这些人齐名,难怪那回程迪文和自己去请了蒋夫人前来,那琴师王锡一听蒋夫人之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要在地上爬了。但申芷馨说要自己教,郑司楚终究脸皮没厚到这等程度,干笑道:“我可不成,我只是初学乍练。对了,那宣先生倒是琵琶好手。”
申芷馨一怔,道:“他会弹琵琶?”
郑司楚点了点头,“他是此道高手。”
申芷馨哦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怕听说宣鸣雷这个油嘴滑舌的汉子竟是个琵琶高手让她大感意外。此时两人已到了城门前,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说一声。”
郑司楚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心思缜密,申芷馨只怕还没有回过味来,但他心中雪亮,明白父亲让自己跟来是为了察看一下有无异样。看着申芷馨打马向城门走去,一个守门官迎上前向她招呼,申芷馨和他说了两句,那人怔了怔,马上点头。这时申芷馨转回来道:“行了,王门长让我们进城便是。”
看来并没有意外发生,申士图并无二心。郑司楚也放下了心,微笑道:“好的,多谢小芷。”
申芷馨脸又是微微一红,低声啐道:“司楚哥哥,你也油嘴滑舌了。”
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油嘴滑舌”四个字来评价自己。他有点尴尬地说:“我是真的要多谢你。”
申芷馨微笑道:“要谢什么,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和爹爹都很开心呢。”
郑司楚倒是一怔,低低道:“小芷,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回来吗?”
申芷馨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她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天马上要变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天气。郑司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在他心里,申芷馨总是记忆中那个跟着自己乱跑的小女孩,但显然她已经不是了。也许,她知道的事比自己更多。他道:“你觉得会怎么变?”
申芷馨看了看天,喃喃道:“阴晴不定,但总会有日出的时候的。”
现在的天还当真阴沉下来了,一场暴雨就在眼前。申芷馨又向郑司楚一笑,说道:“就算有狂风骤雨,但一样可以走下去的。司楚哥哥,你说是不是?”
回到车边,申芷馨向郑昭说了两句,郑昭见郑司楚也安然回来,这才放下心。一行人进了城,那王门长已亲自带了人来领路。五羊城四门进出之人极多,他们进城时正有一个商队在受检,也没人注意这七八个人,无非是见这些人个个有马,心想这些人倒是殷实。王门长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僻静地方,这才到车前道:“郑先生,先委屈您在这儿安歇。”
郑家在五羊城也有一处宅院,但去那儿显然太显眼了,现在这地方很僻静,里面倒也不小。将大车赶进了院子,郑昭扶着妻子走出大车,申芷馨已抢着道:“王门长,大夫什么时候来?”
王门长行了一礼道:“申小姐,您交待过后我马上就让人去请了,齐大夫即刻便到。”
申芷馨点了点头道:“那我爹呢?”
“也已派人去通知了,太守马上就会过来。”
他话音刚落,门上便响起了几声敲叩。王门长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广阳太守申士图。申士图脸上倒是无喜无嗔,沉声道:“王门长,你回去看着点,有什么异样就马上让人来通知。”
王门长答应一声,掩上门出去了。虽然女儿也在这儿,但申士图抢到郑昭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道:“郑兄,辛苦你了。”
郑昭的眼里闪烁了两下,微笑道:“申兄,你也辛苦了。”说完,脚却是一软,险些摔倒。
申士图并无二心!直到现在,郑昭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他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放心,反倒觉得疲惫不堪。申士图扶住他道:“快去歇息,齐大夫马上就来了。”扭头对身后一个随从道:“快去生火,给郑大人一家洗尘。”
申士图想得倒是周到,身边连厨师也带来了。那几个随从答应一声,洗锅的洗锅,生火的生火。这套宅院是申士图早就备下的,虽然一直空着,但总有人来打扫,因此十分干净,被褥什么的也都时常晾晒,郑昭和郑夫人两人都被带到房内歇息。那齐大夫也跟着申士图后腿赶到,马上来给郑昭夫妇检查。郑夫人是皮肉伤,因为路途劳累,伤口愈合得不好,但并无大碍,郑昭就更不碍事了。这齐大夫倒是殷勤,连郑司楚宣鸣雷诸人也都检查了一遍,说这些人更没有事。
待齐大夫查完、开了方子告辞后,申士图让人去抓药,将郑司楚叫进客厅来闲聊。虽然郑司楚这十几年来从未和申士图说过话,但申士图对他却甚是了解,郑司楚哪年参军,哪年参加了什么战事都说得上来。郑司楚将先前经过的战事说了些,一旁作陪的宣鸣雷和申芷馨都听得大为咋舌。在宣鸣雷心目中,郑司楚虽然枪马娴熟,胆大心细,终究还是个国务卿的大少爷,没想到他居然出生入死地参加过多次战事,反是自己还从未正式上过阵。申芷馨更是听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个自幼的玩伴竟然在死人堆里爬过两三回了。等郑司楚说得告一段落,喝了口水,边上一个侍从过来轻声道:“申太守,郑先生醒了。”
申士图站了起来道:“司楚,你先在这儿歇息,我去看看你父亲。”
待申士图一进内室,申芷馨便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打过这么多次仗了!”
其实郑司楚只打过两次仗,但近些年来一共也只有三次战事,只有最后一次的三上将远征郑司楚因为被开革出伍,没能参加,另两次全都亲身参与。他苦笑道:“也不算多,只是两次仗而已。不过还能留得性命回来,也算运气不错的。”
他们在外面闲聊,申士图已进了内室。郑昭躺了一阵,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见申士图进来,忙从床上下来道:“士图兄。”
申士图拦住他道:“郑兄,你旅途劳顿,先别起来。”
郑昭实是有满肚子话要问,他道:“士图兄,我在路上听得,说大统制已将议府解散,此事可是真的?”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你想必还不知道详细吧?”
这一路上郑昭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追兵,也根本不敢多去打探消息,他还是在求全镇上听郑司楚与宣鸣雷回来才听说了这消息。他道:“起因为何?”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五羊城远离京都,大统制发来的羽书公只是说议府有少数议员密谋不轨,结果被一举粉碎。但我在京都的耳目则报告说,那是代理国务卿顾清随集合了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上书,弹劾他妄向西原用兵,导致大兵败北,认为此战之败大统制当负全责,必须引咎辞职,由议府组合临时政府。”
议府成员尽是共和国各司高官以及一些民间德高望重之人,总数一般在六十人上下。以往一有动议,都是由议府发起会议讨论,通过后交由大统制审批执行。虽然规定议府有弹劾任何人之权,大统制当然也在其内,但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有如日月,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顾清随是吏部司司长,郑昭昏迷后,顾清随便代理国务卿一职,也可以说目前顾清随实质上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这一次顾清随竟能说动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在大统制看来的确已等如谋反,但另一方面顾清随此举并没有违反律法,不能说成是密谋不轨。只是大统制还是以这个罪名告之天下,显然在大统制眼里,他的权威已不容任何人挑战。郑昭在求全镇听得这个消息后便震惊得一夜未睡,因为大统制这么做,完全就背离了“共和”的本质。虽然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也是郑昭的信条,但手段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现在连目的都已不存在,他越想越觉得茫然。本来还寄希望于这只是那些唱小曲的艺人以讹传讹,但现在从申士图口中听到,他终于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申士图见郑昭的脸色忽阴忽晴,心中也有点忐忑不安,小声道:“郑兄,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郑昭苦笑道:“旗都已倒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隐姓埋名,在士图兄你治下做个良民罢了。”
他说得平静,但申士图却如当头一个炸雷,惊道:“什么?郑兄,你当初跟我说过,共和乃是你毕生所愿,你愿为此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辞,难道真的心灰意冷了?”
郑昭叹道:“南武已是天上之日,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南武不是太阳,共和的大旗也没有倒。你忘了,当初苍月公揭共和之帜,多少英烈前仆后继,屡败屡战,方才能有今日。那时你说过,在帝制之下,帝君昏庸,天下百姓只能任其涂炭,但共和制却不同,元首无道,仍可纠而正之。共和国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两句话早已深入人心,南武这样做,实是逆天而行,他想做帝君,民心不会答应的!”
听到申士图说到“民心”二字,郑昭心头便是一动。曾几何时,他与丁亨利曾在私下有过一番对谈。那时自己说对民心所向,当可用之,但丁亨利有点不以为然,说民心其实相当靠不住。假如民智已开,民心所向确是大势所趋,但民智不开时,民心却只能是权谋者的工具而已。当年苍月公刚揭共和之帜,号称人人平等,南北百姓却大多认为苍月公大逆不道,竟敢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一般百姓看来,达官贵人是天上之云,百姓只是脚下之泥,二者岂有平等之理。所以与其说些人人平等的空话,不如脚踏实地,一步步做来,以开启民智为第一要务。那时郑昭却觉得丁亨利的想法太过冬烘,不过说得也并没有错。现在共和国已经进入了二十二个年头,民智当真已经开了吗?想到现在南武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是比当初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开启民智,实是任重而道远。但申士图这般说,他也多少恢复了一点信心,低声道:“士图兄,五羊城的民心如何?”
申士图微微一笑道:“郑兄,五羊城是共和的发祥之地。这些年来,我便是将争取民心排在首要之位。现在城中共和各类学校七十余所,适龄学童由官方斥资入学,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全都秉承共和之念。当大统制解散议府的消息传来时,我暗中让人去各处打探过,绝大多数年轻人皆认为大统制此举不妥。郑兄,民心可用啊!”
郑昭皱了皱眉道:“那些年纪较大的呢?”
“这个你也放心。我十多年前便发起一个改良戏曲运动,命人将旧戏旧曲大加整改,主题尽是宣传共和真谛。那些年长之人虽不识字,但听戏唱曲却都是喜欢的,潜移默化之下,除了七老八十的还觉得大统制便是当年的帝君,一般人都觉得人人平等,天经地义,大统制不是不会犯错的圣人。”
郑昭吃了一惊,顿了顿,才叹道:“士图兄,你才是大智大能之士。唉,这些年我都在雾云城,也一直不与你联系,若早知你有这般好的经验,南武现在也不能一手遮天了。”他想到在雾云城里,虽然人人都觉得共和比帝制好,但好的也仅仅在于共和国下没有那么多光吃饭不做事的宗室权贵,那些人的心底就然觉得大统制仍是帝君,只不过是个英明无比的明君罢了。
申士图笑了笑道:“另外城中官员我也一直在注重提拔那些有真正共和信念之人,因此现在各部之中靠得住的人居多。一旦五羊城起事,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听到这儿,郑昭又吃了一惊,低声道:“士图兄,你要起事?”
申士图点了点头,左手握拳在右掌上一敲,沉声道:“共和国是一辆大车,人人皆是车上的乘客。假如掌车之人走错了方向,人人都有权站出来纠其偏差。郑兄,五羊城现在就是这个站出来的人。”
郑昭道:“士图兄,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准备怎么做?”
申士图微笑道:“事不宜迟,现在万事俱备,我等的便是你的到来。这两天,我要召开一个各部会议,公开提出此事。郑兄,以你的威望,这件大事就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越说越是兴奋,眼中也已发亮,伸出一手道:“五羊城工、刑、吏、礼、兵五部,我兼吏部,工部的特别司长是你连襟,刑、礼二部也是我们同道中人,唯有兵部的余成功是魏上将军旧将,可能稍有点曲折,但他也不是大统制私人,向他晓以大义,余成功会理解的。五部一致,何愁大事不能成?”
广阳省因为地位超然,又是最为富庶的一个省份,因此五羊城几乎是把雾云城的政制全盘搬了过来,一样有工、刑、吏、礼、兵五部,只不过比雾云城的五部司名义上低一个等级。其中工部属于特别司,地位更是与共和国工部司平级,部长称特别司长,是郑司楚的姨父陈虚心。其实这是因为五羊城都是共和军发展壮大的地方,应该说共和国的政府编制是在五羊城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申士图兼任吏部,城中大小官员的任命全都可以自专,只需向雾云城发一个备案即可。正因为如此,申士图才如此信心十足。郑昭道:“余成功这人现在有什么倾向?”
申士图道:“他是个武人,向来不太管政事,但他的副手是他外甥,却是个年轻人,是在五羊城军校成长起来的,应该认同我们。”
郑昭哦了一声道:“是他外甥吗?”郑昭向来不喜援用私人,因为这样有结党营私之弊。听得余成功的副手竟是他的外甥,不觉得对余成功亦低看了一线。申士图道:“郑兄,你别看不起这年轻人,他是现在五羊城少壮派军官之首。还记得当初的七天将吗?”
七天将是共和军的一个称谓,分前后两代,第一代七天将还是当年苍月公麾下的老将,现在早已一个不剩了。第二代七天将便是以丁亨利为首,共和国的三元帅五上将中,有五个便是这第二代七天将。郑昭道:“现在又有一代了?”
申士图笑道:“七天将这名号,是共和军的光荣。虽然早已废除,但五羊城里对他们仍是记忆犹新,因此现在又有了第三代七天将。余成功的外甥便是这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在军中很得年轻军官尊崇。”
郑昭叹了口气道:“大江后浪推前浪,现在也确实该又是一代了。士图兄,你准备哪天召开此会?”
“五月十五,砺锋节那天,所以我一直急等着你的到来,好在你赶到了。”
五月十五,是当年苍月公第一次揭起共和大旗的日子,也是“共和军”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的日子,因此共和军将这一天定为砺锋节,与七月十七的建国节并列。“五一五,砺锋扬旗卫国土;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这两句儿歌是童校的第一课,便是没上过课的老人也能倒背如流,正是大统制亲自题写的。申士图选在这一天召开会议,实是颇有深意。郑昭想了想,道:“如此甚好,但士图兄,你事先千万不要漏出口风,到时,我出场的时机要拿捏准。”
申士图道:“郑兄,你准备如何出场?”
郑昭道:“人多眼杂,这些人也定不会铁板一块。事先在后院安排下一批好手,当你说出要举旗之事,然后我再出来。若有人不服,当机立断,立刻拿下!”
申士图微笑道:“郑兄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正是如此想。只是有点担心,这些人当场不说,背后恐怕要出花样。”
郑昭心中暗笑。自己会读心术之事,申士图亦不知晓。凭自己这门秘术,哪个人也别想出花样,此事实是十拿九稳,反而要担心的倒是举旗以后南武的对策。毫无疑问,南武会派遣大兵前来讨伐,而这支军队最有可能的正是邓沧澜的东平军区。好在邓沧澜长于水军,而五羊城中亦是水军实力最强,邓沧澜虽是天下名将,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他道:“好,我们再来商议一下细节问题。”
申士图与郑昭在内室商议,外面的郑司楚、宣鸣雷和申芷馨三人则在闲聊。申芷馨对郑司楚参加过的几场战事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郑司楚便原原本本地说了。说到五德营之强,申芷馨很是吃惊,问道:“这些前朝余党竟然还有如此实力?”
郑司楚叹道:“他们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朗月省一败,才过了没几年,到了西原竟然就已全然恢复,比在朗月省时还要更强一些。现在三上将远征失败,十年之内,已无力再次远征了。”
申芷馨惊道:“若再过十年,他们一定会发展得更强大了。若是到时打过来,那该怎么办?”
郑司楚一怔。他根本没有想过五德营反扑中原之事。在他心目中,实已觉得五德营不算什么敌人。同文同种,甚至连老师都曾是五德营的一员,五德营的陈忠更是放过了自己两次,他对这支远在西原的叛军越来越有种亲近之感。他道:“五德营再强,也同样不具这个实力。他们真要反扑中原,我想起码得有百年的时间才够。只是百年以后,天晓得会如何了。”
宣鸣雷在一边笑了笑道:“不错。昨日的朋友,今天可能就成了敌人;而今天的敌人,明天说不定又成朋友。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对了,申小姐,您是教音乐的,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面琵琶?”
申芷馨听郑司楚说过宣鸣雷是个琵琶高手,倒也不意外,问道:“宣先生是琵琶好手吧?不知是哪一家的家数?”
宣鸣雷道:“琵琶家数,穆曹两善才,我是曹善才那一派。”
申芷馨笑道:“宣先生原来是北三才手一家。只是五羊城琵琶是穆氏所传,比北派要稍短一些,不知宣先生用不用得惯。”
穆曹两家是琵琶世家,代代都出名手,有南穆北曹之说,这一派的掌门便称“善才”。穆家世居五羊城,因此五羊城的琵琶都是穆氏的家数。因为南边人身材普遍要矮一些,手也要短,因此穆家的琵琶比北派琵琶要短半寸,音质也要尖一些,别的倒没什么不同。宣鸣雷道:“这个没关系。我在东平城时,穆曹两派的琵琶都用过。”他生平所好,最爱的是酒,第二便是琵琶。南逃时用惯的琵琶没带来,这些日子实是手痒难当,虽然听郑司楚说来也有趣,但实在很想弹上一曲。申芷馨道:“宣先生急着要的话,边上就有家学校,教音乐的是我同学,她那儿定有琵琶,我马上就去找她借一面。”
宣鸣雷喜道:“如此甚好,不知申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他不是个扭捏之人,说要就要,听申芷馨答应了,就打蛇随棍上,逼了一句。申芷馨见他这么急法,笑道:“很近的,我骑马过去,片刻即回。司楚哥哥,你和宣先生在这儿先坐坐,我去一下就来。对了,司楚哥哥,你带着笛子吗?”
郑司楚见宣鸣雷逼着申芷馨去借琵琶,申芷馨却不以为忤,似乎乐于如此。听她问起笛子,便道:“我有一支。”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如此甚好,我还正想听听司楚哥哥演示一下花月春的手法呢。”
她说着便出门带马,走了出去。郑司楚等她走了,低声道:“宣兄,你也太不客气了,哪有逼着人家去借琵琶的道理?”
宣鸣雷抓了抓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郑兄莫要怪我,实在手痒得紧了。一直听说五羊城是穆善才的老家,不知申小姐认不认得他?”
宣鸣雷当初要灭螺舟上那几个士兵的口,郑司楚对他实是已有三分不满。但见他如此热衷于音乐,又对他有了几分改观,心道:宣兄也是性情中人。他虽然有点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但还不是一意孤行之人。那一回宣鸣雷本要将螺舟炸掉,但郑司楚一求情,便只是将螺舟沉到了水底,事后螺舟中那几个士兵破门而出,仍可将螺舟升上水面,也没有胡乱杀人。他心想宣鸣雷性情直了点,毕竟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狂徒。人与人自是不同,自己一味强求,倒也显得自己不够大度了,何况,宣鸣雷到底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这样一想,他也微笑道:“只是小芷非要我吹笛,只怕我要出大丑了。”
宣鸣雷笑了笑道:“郑兄还在为我在林家那番话多心?其实那回我只是去敷衍林公,你的奏笛之技,实是得名家传授,除了火候不够,别的无懈可击,多加练习,有朝一日定有大成。”
郑司楚心道就算能有大成,但蒋夫人对程迪文如此推许,自己想在吹笛上超过程迪文恐怕不可能。一想到程迪文,他不禁有点黯然。程迪文是他自幼相交的好友,又同在军中多年,实与兄弟无异。但程迪文的父亲是大统制的亲信,自己的父亲却已与大统制反目,两人只怕相见无缘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淡淡道:“但愿吧。”
宣鸣雷见他拿出了铁笛,想起那天他吹的一曲《一萼红》很是生涩,问道:“你吹得最好的是哪支曲子?别让申小姐笑话了。”他对音律之痴迷实不下于程迪文,隐隐觉得郑司楚出丑,连带着自己也似乎要出丑了。
郑司楚道:“我最熟的还是一首《秋风谣》,只是这曲子有点萧瑟,似乎……”
宣鸣雷道:“《秋风谣》?这曲子我也很喜欢,来,去院子里练一下,我帮你看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他说干就干,抬腿就向院中走去。郑司楚只得跟了出去,心里倒也并不是很不愿意。宣鸣雷是琵琶高手,当初连程迪文一听都大加赞许,自己的笛技若是比他差得太远,在申芷馨面前这个台可塌不起,心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句话倒也不错。
院子里有棵大树,下面有几块平整的石头,是夏天天热时在外面乘凉时坐的。现在正是五月中旬,南方的气候热得早,现在已经很热了,宣鸣雷掸了掸石上的灰尘道:“这儿正合适。郑兄,来来来,让我好生听听你的妙技。”
郑司楚见他眼含笑意,但眼神里总有一丝嘲弄之意,心道:你真当我是生手?在雾云城最后一年里,他因为没什么事,常去请教蒋夫人,自觉水准已相当不错了。他坐到一块石上,说道:“那我便献丑了。”说罢,将铁笛举到唇边,试了几个音。
这支铁笛是程迪文送给他的。程迪文家中豪富,这铁笛亦是不惜工本请高手匠人制作,程迪文亲自督工,音准极佳。郑司楚已有月许不曾练习,刚吹了两个音时还有点生涩,但吹了一个乐句,只觉手法越来越熟,音符直如溪水汨汨而流。
迪文,将来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相见之日。
他吹着,心底默默地在想着。他本是笃于友道之人,与程迪文更是亲如兄弟,自己一家逃出雾云城,亦是得程迪文不顾危险前来相告,他对程迪文更多了一分感激。吹着这首《秋风谣》,当初与程迪文两人在军中并马而行,挺枪冲阵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些岁月,虽然并不是太久,却又仿佛已如隔世。他心下黯然,与这首《秋风谣》却越发契合,吹到后来,笛声清如寒冰,声可遏云,虽是初夏,眼前似乎有秋风乍起,四野萧瑟之感。
一曲终了,郑司楚收回笛子,还不曾说话,一边却听得申芷馨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的笛技竟如此高明!”
郑司楚吹这一曲时,实已将身心全放在笛孔间,身外万物皆不留意,听得申芷馨的声音,他才知道申芷馨已回来了。他忙站起来道:“小芷,你回来了?”
申芷馨背着一个长条布包,手上还捧着一个。她将布包递给宣鸣雷,将背上那布包解了下来道:“真好。以前听这支《秋风谣》,我总嫌它太悲哀了,但听你吹来,却别是一番滋味。司楚哥哥,这是花夫人教你的吧?”
郑司楚道:“她姓蒋,现在叫蒋夫人。小芷,你也过奖了,我实在还不曾体会到此间三昧。”申芷馨夸赞他,他到底还是高兴的,但他对自己的笛技并没有太多信心,当初被程迪文不知取笑了多少次,觉得申芷馨只怕也只是客气而已。
申芷馨道:“天啊,这般高明还要谦虚。宣先生,你说是不是?”
宣鸣雷本来急着想弹琵琶,但现在抱着琵琶,人却似有点呆了。听申芷馨一说,他才道:“是啊是啊。只是……”他还想指摘几句,说郑司楚在运指之时还有点生涩,音阶转得不是很自然,但又说不出口。郑司楚方才这一曲,与当初在林家吹的那支《一萼红》实已判若云泥,自己虽然不长于笛,也不算此道庸手,但若是自己吹来,定然不会有郑司楚这一曲一般摄人心魄。他又是惊叹,又有几分妒忌,说道:“来来来,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有点尴尬,笑道:“别的曲子我可不熟……”
申芷馨抢道:“那就再吹这支《秋风谣》吧。宣先生,你会不会?”
宣鸣雷心道:我有什么曲子不会?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生性不拘小节,当初和小师妹合奏,亦大不客气地讥弹,几次把小师妹都惹哭了。但在申芷馨面前,他不知怎么有种从来未有过的局促,那些大咧咧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斯斯地道:“此曲倒也弹过几次。申小姐你也带了乐器吧?”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啊。”她从背上解下那布包,却是一面黑漆古筝。弹筝必要坐下,弹琵琶倒可站着,宣鸣雷正待站起来,郑司楚已站到一边道:“小芷,你坐。”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坐到石头上,将古筝摊到膝上,调了调音,道:“这支《秋风谣》本是笛曲,若是合奏的话,同时发声也不好听。这样吧,我先弹一段过门,等一下你们看时机加入。”
这等合奏已是高手方能所为,郑司楚心下一慌,心道:糟了,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加入?宣鸣雷却也想到了此间,幸灾乐祸地道:“好啊好啊,合奏正是要有层次,方能动听。申小姐,请了。”
申芷馨笑>..了笑,马上又正色在弦上一拨。过门即是前奏,也就是将《秋风谣》的几个乐句糅合一下。她纤指一落,琤琤琮琮的筝声便已响起,直如流水翻波,说不出的动听。郑司楚一怔,忖道:原来小芷……她在音律一道竟到了这等境界!
蒋夫人在音律上实可算天下数一数二,较程迪文只怕还要高明一些,郑司楚当初去看望她时,蒋夫人兴起亦曾为他鼓筝一曲。郑司楚听来,只觉蒋夫人指下风生,乐声说不出的平和秀雅,听来亦觉得心境大佳。现在听申芷馨鼓筝,竟然不下于蒋夫人,也不知是自己的判别力尚不足还是什么。但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如醉如痴,既是赞叹亦是陶醉,心想:看来我想得没错,小芷真是音律上的绝世好手。若是她能与蒋夫人和迪文合奏,不知该怎么动听法。
想到程迪文和蒋夫人,郑司楚心中又有点郁郁。这时申芷馨的一段过门已到尾声,弦声袅袅不绝,正在这时,叮叮数声,却是宣鸣雷的琵琶声响了起来。这时前段尚有余音,宣鸣雷加入得正是时候,全无突兀之感,筝声与琵琶声便如水乳交融,说不出的和谐。郑司楚听得亦如在醉里,但心底又有点慌,心道:糟了,我该什么时候加入?本来这时候加入是最佳时机,只是自己经验尚不及宣鸣雷,错过了此机,现在再吹,等如将这筝声和琵琶声打乱了,实属大煞风景。宣鸣雷抢到了这个良机,听笛声并不曾响起,心下暗暗得意,忖道:郑兄啊郑兄,你到底还是个生手。他要在申芷馨面前卖弄,更是打点精神,将本事用出了十成。他在这琵琶上实是超等好手,指法之精,实不作第二人想,曹氏三才手使得花团锦簇,筝声和琵琶声便如两道溪水,时而汇在一处,时而又分流出去,却又一丝不乱。
申芷馨本来想的正是这段过门结束后,宣鸣雷和郑司楚便可加入,谁知响起的只是琵琶声。她心道:司楚哥哥真沉得住气,那就再来一段过门吧。倒真看不出宣先生竟是这一等的好手,司楚哥哥没替他白吹牛。她的指法精熟之极,虽然宣鸣雷的琵琶声错综繁复,但筝声清澈入骨,丝毫不为所乱。这一段过门很快亦到了尾声,宣鸣雷此时要卖弄本事,五指舞动如飞,加了好几个装饰音,正在得意,突然无名指一沉,他的心也是一沉,暗道:糟了!破音!
申芷馨拿来的是一面穆善才式样的南琵琶,较他用惯的曹氏北琵琶稍短。本来宣鸣雷一法通,万法通,也不会有错乱,但偏生要卖弄本事,弹得兴起,已忘了这一点,无名指的指位便错了些微。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音律实是不能有半点差错,在申芷馨这等一流好手听来,已觉得这一音错了。本来筝声与琵琶声无比和谐,这一音有了点错,实是说不出的难受。申芷馨本来与宣鸣雷合奏得天衣无缝,这音一错,便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当中出现了一点瑕疵,实是无比可惜。哪知她的眉头刚要皱起,笛声突然响了起来。
郑司楚也已听到了这一声破音。他在音律上虽然远比不上宣鸣雷和申芷馨,但这一曲如此美妙,便是全然不通音律之人也觉得自然而然,一声破音自是特别突兀。他的手比脑子转得更快,就在这破音将起未起之时,笛子已凑到唇边,一下吹响。笛声比筝声和琵琶声都要响亮,立时将破音掩住,偏如妙手匠人将错就错,把这匹有了一点瑕疵的缎子补上一点花纹。因为顺其自然,不觉其为瑕疵,反倒更增美妙。他一将铁笛吹响,便心无旁骛,将这支《秋风谣》吹了下去。他对音律只是初通,也没本事去配合筝声和琵琶声。这等自行其事实是合奏的大忌,但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是音律好手,索性就任由郑司楚吹奏,两人手法一变,转为配合他的笛声。一时间,笛声、筝声和琵琶声齐头并进,有时笛声孤峰拔起,筝声和琵琶声又如比翼双飞,随之升高,反而更加和谐。这一曲《秋风谣》奏来,虽是夏日,周围却森森似有萧瑟秋风吹来。
《秋风谣》共有三段。乐句虽然一致,但一段比一段更高。以往奏起这支《秋风谣》,申芷馨只觉曲声一味凄苦,未免格调不高。但郑司楚吹得却是霸气十足,全然不顾,这《秋风谣》虽然仍是一派苍凉,其中却又似有着勃勃生机,偏如秋风起时,万木萧疏,虽然肃杀,但地底根须却极在萌动,只待来年便仍要蒸蒸日上,凄苦悲凉中,带着一丝掩之不去的倔强。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秋风谣》竟有这等意境,不觉又惊又喜,心道:这便是花月春嫡传心法吗?我只以为司楚哥哥是个武人,不通音律,没想到他竟是此道不世出的天才!先前听宣鸣雷的琵琶声,她已觉得叹为观止,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宣鸣雷的琵琶声仍是人间峻岭,纵然高可插云,犹有尽处,郑司楚的笛声却仿佛大鹏展翅,越飞越高,竟不知将要到何处方休。她平生专精音律,好手也见过不知凡几,只是如郑司楚一般全然不依旧法,只是自由自在地摩云高飞,却是闻所未闻。只觉与他合奏此曲,连带着自己在音律上亦大有进益。
郑司楚已全然沉浸在音乐声中。此时《秋风谣》已到了尾声,本来应该声音渐轻,慢慢收尾,但他心底却似有个人在说:不行!不论如何,纵然山崩地裂,永远都不放弃!有宣鸣雷和申芷馨的伴奏,他的笛声亦如有神助,先前一曲本觉得是自己超水平发挥,但此时更加纯熟。便如一个人翻山之时,本来觉得山顶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到头了,可是到了山顶,却发现前面豁然开朗,又有一片耸入云天的山峰,别有一番天地。他吹到尾声时,浑身血液都似要沸腾了,只觉这一腔热血若不能喷薄而出,势必将自己的身体都烧得干枯。他鼓足了胸中之气,一下吐出。笛声一下亮起,直如穿云逐电,越拔越高,似是一个人站在绝高处,见到河山尽在脚下,百感交集,既有对天地的敬畏,又有着万丈豪气。
这一声笛声响起,便是周围住家也都听到了。这儿本来是个学校,教的正是乐师,他们久已听惯了,但这声笛实在太过惊人,就算完全不懂音律的亦觉得眼前一亮,心道:世间原来还有这般一个模样!随着笛声穿云而去,头顶却是扑簌簌一阵响,那棵大树上如雨般落下不知多少树叶。
广阳地处南疆,从未下过雪,草木亦经冬不凋,夏天这般落叶实属异常。郑司楚一曲终了,人犹在曲声中似不能返,被这阵落叶劈头盖脑地落下来,洒了遍身。他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已站了起来,身上亦洒满落叶,两人却浑若不觉。他干笑了两声道:“小芷,真是让你见笑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说到这儿却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宣鸣雷突然走上前来,掸了掸身上落叶,向郑司楚行了个大礼道:“郑兄,天下一人,唯君而已!”
这个评价高得出乎郑司楚意料之外,他有点手足无措,道:“宣兄,岂敢……”嘴上谦虚,心中仍是如在梦寐。方才这一曲,在筝与琵琶的激发之下,竟能达到如此境界,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此时最意外的反是自己。
宣鸣雷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还没说什么,申芷馨突然叹道:“司楚哥哥,纵然你指法还稍有些许生涩,但奏笛之技,你已尽得其中三昧。就算不是真的天下第一……我想,也差不多了。”
连申芷馨也这般说,郑司楚更是吃惊。这时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三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冷场。宣鸣雷觉得有点不自然,正要开口,头顶又是扑簌簌一阵树叶落下,洒得他满头都是。他伸手掸了掸,笑道:“古人云,一曲通神,可夺造化之秘。郑兄,你这一曲果然能颠倒四季,变夏为秋啊。”
郑司楚心中亦是一动。现在是万木争荣的夏天,但他心中感受到的,却是一丝带着无边肃杀的秋意。这一丝秋意隐隐而来,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巨变。
这个世界,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吧?
第十一章 一触即发
五月十五砺锋节是共和国的两大节日之一。虽然五羊城与首都一南一北,相隔遥远,但对于这个节日也十分看重,前一天街头都已挂满了彩灯。五羊城很富庶,高手匠人极多,加上工部特别司就设在五羊城,这些彩灯全都精妙绝伦。“砺锋观灯”,现在也成了五羊新八景之一。
因为需要掩人耳目,在砺锋节之前,郑氏一家和宣鸣雷诸人都不能公然露面。那宅院若是住郑家一家三口,自是不小,但加上宣鸣雷他们六人便显得小了。何况这些人尽是些精壮汉子,关在宅子出不去着实有点受不了,郑昭思之再三,便让郑司楚带他们去工部特别司以临时工人的身份暂住。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是郑昭连襟,自是靠得住,但陈虚心这人有点不通世事,郑昭生怕他大大咧咧走漏风声,让郑司楚也一同前去照应。好在特别司属于机密部门,很少有人过来,而临时招募工人亦是常事,不会惹人注意。
到了特别司,马车一停下,郑司楚出了车,特别司的主簿华士文已迎了上来,笑道:“司楚。”
郑司楚小时候最喜欢到特别司来玩,因为这儿尽是些能工巧匠,这华士文是陈虚心的得意弟子,非常喜欢师父的这个外甥,那时每回郑司楚一来,他总是给他做些小玩具。十多年不见,虽然郑司楚已然长成了一个青年,但华士文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郑司楚一见华士文,亦极是高兴,低声道:“华大哥。”
华士文拍拍他的肩头道:“司楚,你长大了。别担心,这儿僻静得很,没有闲杂耳目。”他见宣鸣雷也走了出来,便上前招呼道:“宣将军吧?”
宣鸣雷早听得五羊城有这个工部特别司。特别司是专职研究种种器具的部门,水军所用战具有不少都是从特别司送来,他对这地方亦极有兴趣。见这人招呼自己,他施了一礼道:“正是宣鸣雷。请问尊姓大名?”
华士文道:“在下特别司主簿华士文。申太守已向我关照过,我们这儿空闲房屋不少,诸位可以自便,在这儿你们应该不会觉得闷。”说着,指了指边上一辆敞篷车道:“来,上如意车吧。”
那辆车可以坐八个人,却没有牵车的马匹。宣鸣雷他们坐了上去,心道:这特别司规矩真大,车子都要专门换一辆。但华士文待他们坐上后,却没有带马过来便坐了上去。宣鸣雷诧道:“华主簿,不用带马吗?”
华士文得意地道:“若要马牵,便算不得如意车了。”说着,脚下踩了一下,这如意车的车轮立时转动。郑司楚大吃一惊,问道:“华大哥,这车自己会动!”
华士文更为得意,说:“正是。这可是师父的得意之作,以水银驱动,便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也能开起来。”说着,这如意车已沿着大路驶去。宣鸣雷诸人见这如意车如此巧妙,不由纷纷惊叹,宣鸣雷道:“若螺舟也能装上此物,就不用那么吃力了。”
螺舟在水底行驶,需要不少人驱动。人力终有尽时,因此螺舟驶不了太远。如果能将这如意车的驱动装置装到螺舟上,螺舟的威力便可成倍增加。华士文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可惜眼下尚不完备,不甚可靠,还需改良。不过在这儿平坦大路上行驰,已是足够了。”
宣鸣雷心道:怪不得这特别司地位特别。一到特别司就见到这般特别的东西,他们的兴趣一下提了起来。华士文倒也健谈,领着他们沿途行去,一边指指点点,说这个是水车,那个是风车,都是提供动力的。因为特别司需要锻造,有些笨重部件若以人工锤打,费工费力,借用这水车风车之力,可以事倍功半。水车风车他们也见过,但特别司所建却颇有不同,即使是寻常之物,亦大见巧思,宣鸣雷他们看得张口结舌,便是郑司楚,十几年没回来,见这儿又有种种进步,亦觉新鲜。
到了一座花木掩映的小屋前,华士文停下了如意车道:“前面便是给诸位安排的住处了。边上有展示厅,诸位若有兴,不妨去参观一番。”
郑司楚道:“华大哥,姨父呢?”
华士文道:“师父正在工房忙着呢。前不久找到一个飞行机的残骸,他想将此物复制出来。”
飞行机是当初帝国军的利器,帝国覆灭后,飞行机之秘亦已失踪,五德营亦想要复制出来,但一直未能成功。郑司楚心道:以姨父之能,只怕能够成功。幸好大统制棋错一着,若是这特别司设在雾云城,他先有了飞行机,那可不妙。他急着要去见见姨父,便道:“那华大哥你带宣将军他们去参观吧,我去看看姨父。”
华士文道:“也好。今天小师弟也在,你还没见过小师弟吧?”
华士文口中的“小师弟”便是陈虚心之子陈敏思。陈敏思是郑司楚离开五羊城后才出生的,郑司楚尚未见过这个表弟。听得表弟也在,他道:“是敏思吧?他应该还不认得我。”
华士文笑道:“小师弟虽然不认得你,但听你的名字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师母常提起你呢。”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是吗?”姨母段紫蓼虽是他母亲的孪生妹妹,他亦十几年未见过了。当初父母反目,两人分居南北,连带着自己都不能见这些亲戚,直到现在,他才有种真正回家的感觉。他道:“好,那我先过去。”
华士文道:“师父今天是在三号工房。你还记得吧?就是那时你说的那个白塔。”
三号工房是特别司中最高的建筑,共有五层,形状很似一座高塔。因为是白石砌的,郑司楚小时候便称其为“白塔”。郑司楚抬头望去,指着前面一座白色石屋道:“是那儿吧?”
华士文道:“正是。那我去陪宣将军他们,司楚你自己过去吧。”
特别司是机密所在,地方虽大,人却很少。郑司楚沿着路向三号工房走去,只觉风景依稀,却又与小时所见不同。走到那白塔前,见门开着,他正要走进去,从里面却走出了两个人,一老一幼,老者正说着:“便是如此,敏思,你去算一下,三级风力下会有多少升力……”正是姨父陈虚心。郑司楚记忆中的陈虚心尚是个青年,十几年过去,现在的陈虚心留了三络清髯,人也越发清癯。他忙迎上前道:“姨父。”
陈虚心听得迎面一个青年叫了自己一声“姨父”,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边上那少年却道:“哎呀,是司楚大哥!爸爸,是司楚大哥!”
郑司楚笑道:“是敏思吧?姨父,我是郑司楚。”
陈虚心恍然大悟,上前抓住了郑司楚的手道:“哈哈,是司楚啊。你姨妈昨天说你们来了,我正要和她一块儿过去看你们呢,你倒来了。你爹呢?”
郑司楚道:“他们还在住处,我和几个朋友来这儿暂住。”
陈虚心拍了拍脑门,“看我这记性,正是正是。敏思,快叫大哥!”他说自己没记性,还当真没记性,陈敏思刚才就叫了大哥,他还要儿子叫。郑司楚也笑道:“表弟长这么大了。”
陈虚心道:“这小子,倒是聪明得紧。嘿嘿,司楚,你先在这儿玩,对了,敏思,你带表哥去水钟那儿玩,我和你妈去见见你姨父他们再过来。”
郑司楚心知陈虚心虽然有点不通世事,却是个惧内之人,对妻子大是敬畏,妻子所说的话无一不是金科玉律。当年如此,现在他也已垂垂老矣,还是如此。便笑道:“姨父请自便,我和表弟聊聊去。”
陈虚心道:“对了,敏思,把那小如意车也给大哥玩玩。”他记忆中的郑司楚还是那个来特别司讨玩具的小男孩,直到现在还觉得郑司楚只怕又是来讨玩具的。郑司楚想笑又不敢笑,答应了一声。
待陈虚心一走,陈敏思便道:“司楚大哥,来,我们去看看那水钟吧。”
这水钟本是在雾云城皇宫中的摆设,设计极为巧妙,可以自动报出时辰。当年共和军攻入雾云城,水钟损坏了大半,陈虚心见到后大叹可惜。好在水钟的设计图保留完好,他将这水钟搬回五羊城,修缮完毕,放在特别司里。水钟原本更似件玩物,但陈虚心精心改良过后,将水钟精度大为提升,用来计算时间。虽然他将水钟不少只用于赏玩之处都取消了,但见到这水钟的人还是大为赞叹,说人之巧思,一至于此,郑司楚小时候也常在水钟边玩。他道:“这水钟还是原来那个?”
陈敏思道:“阿爹加了不少东西,现在越发复杂了,有几处还是我的设计呢。”
郑司楚吃了一惊道:“是你设计的?”
陈敏思大为得意,点点头道:“正是。”
郑司楚忖道:姨父有点人来疯,爱向人显宝,表弟倒也有三分他这脾气。他现在年岁已长,对水钟已不似小时候那样痴迷了,但这水钟表弟也有设计,他倒有了几分兴趣,想看看这才十几岁的表弟有什么本事。
水钟房便在三号工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内。陈敏思开了门,道:“司楚大哥,你看。”
这水钟最上方是一个水池,从中引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槽,遍布机关,却见一艘有帆的小船正在水槽里行驶,每隔一段便触动一个机关,正中一块木板便随之翻动,上面的字相应改变。郑司楚见这水钟上增添了不少东西,问道:“好像多了不少新功能?”
陈敏思大为得意,说道:“司楚大哥,你看看,马上就要来了。”
郑司楚不知要来什么,见那小船驶到一个拐角处,前面却是一条死路,小船看样子驶不过去了。他道:“这儿怎么断了?”
陈敏思更为得意,道:“本来这地方这船常常要翻倒,所以我才变了变。你等着,马上就到时辰了。”
正说着,小船已到了这中断之处,本来已驶不过去了,突然这小船帆一倒,贴到了船身,小船随之一沉,竟没入了水中,竟是从水底流过了这中断之处,到了另一边,小船浮出水面,那面小帆直直竖了起来。郑司楚赞道:“真聪明!怎么想出来的?”
陈敏思道:“这地方水流因为要拐个弯,要急一些,所以小船每到此处总会偏离方向撞到边上,便有点错讹,久而久之,水钟就不准了。阿爹那时想不出办法,我说水流既然不好控制,干脆就从水下走。司楚大哥,我很聪明吧?”
郑司楚笑道:“是聪明。”心中忖道:其实只为计时的话,用一块圆形木板就行了。非要做成船,好看是好看了,却有点华而不实,所以要多费这番心思。但陈敏思能想出这样的设计来,他自己亦极为得意,自己自不好扫他的兴,便说:“敏思你是很聪明。”
陈敏思被他一赞,越发得意道:“司楚大哥你也很聪明。听说你还打过仗,是吧?”
郑司楚道:“是啊。对了,敏思,你不上学吗?”陈敏思道:“今天休息呢。司楚大哥,你跟我讲讲打仗的故事吧?我妈说你的本事大得很,没人打得过你。”
郑司楚道:“那也不是这么说,比我强的人大有人在。敏思,你喜不喜欢骑马?”
陈敏思道:“我也喜欢骑,只是我妈那时教我骑,结果老是学不会,有一次还摔下来断了腿,我妈就再不让我骑了。”
郑司楚心想这表弟只怕更像舅父,他姨妈亦是女中豪杰,结果生个儿子连马都不会骑,只怕引为毕生之憾,所以对自己这个精骑枪马的外甥赞不绝口,连表弟也听惯了。他道:“其实骑马也不难。我有几匹好马,可惜都没带来。”
陈敏思道:“算啦,阿爹说过,人各有长,也不是非骑马不可。司楚大哥,你要不要去玩小如意车?”
郑司楚见他兴致勃勃,虽然并不想玩那些玩具,但还是道:“好啊。”
陈敏思欢呼一声,从一边柜子搬出个大木箱来。郑司楚本以为是辆玩具车,没想到里面竟有七八辆。虽是玩具,做得却极是精致,陈敏思指指点点,说这车该怎么玩,那车又该怎么玩,有些会爬坡,有些则会拐弯。陈敏思说得头头是道,其中原理如何也说得出七七八八。郑司楚本来觉得只是些玩具,但听陈敏思说来,其中实大有章,暗自赞叹,心道:人说生儿肖父,表弟还当真就是小号的姨父,就我和父亲不太像。不过听说毕上将军的儿子是个士,也不像父亲。
他们玩了一阵,那水钟忽然当当地敲了几声。陈敏思闻声抬起头道:“司楚大哥,要吃饭了,走吧。”
郑司楚心知这定是用饭的时辰了,问道:“伙房在哪里?”
陈敏思笑道:“不用去伙房,饭会送来的。”说着走到墙边打开一个壁橱,在上面拧了几下机括,过了一会儿,听得轧轧之声,这壁橱里升起了一个食盘,里面放着两份饭菜。郑司楚怔了怔道:“都有这些了?”
陈敏思端出饭菜道:“阿爹做事的时候,常常不想去吃饭,华大哥就做了这个,几间工房全都有这传送带,直通伙房,只消拧一下,伙房便知送到哪个工房,这样阿爹不用出门也能吃到饭了。”
吃过了饭,陈虚心仍不回来。这时陈敏思玩那些小车也有点腻了,两人正无聊忽听远远传来一阵欢呼声,听声音正是宣鸣雷他们,郑司楚吃了一惊,道:“他们在做什么?”
陈敏思道:“那边定然在开战棋了。司楚大哥,我们也去。”
郑司楚见他眼中放光,心道只怕这战棋也是好玩物事,听声音,宣鸣雷他们也玩得兴起,登时好奇心大起,便道:“好,去看看。”
跟着陈敏思到了展示厅那边,还在门外,便听得里面沸反盈天,尽是大呼小叫。郑司楚一走进去,便见华士文苦着脸站在一边。见郑司楚和陈敏思走了进来,华士文迎上来道:“司楚,见过师父了?”
郑司楚还没答话,陈敏思欢呼一声,便要上前,华士文忙拦住他道:“师弟,师父交待过,你现在可不能玩这个。”
陈敏思一听华士文这般说,便站住了,但脸上仍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郑司楚见宣鸣雷和阿国正站在一个水池两端,双手抓着两根手柄,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这小池有七八尺长,三尺来宽,里面有浅浅的水,水上却是两色小船正在对垒。他道:“华大哥,这是什么?”
华士文小声道:“这是战棋。本来是给新兵演习用的,只是当初邓帅见了说等如儿戏,只让士兵玩物丧志,因此一直没用。宣将军他们一玩却上了瘾,待会儿要收拾可是麻烦事。”
郑司楚凝神看去,却见水面上这两色小船进退有序,竟是全然由宣鸣雷和阿国两人控制,靠得近了,小船上又放出一颗弹丸,一旦击中对方小船,那小船便翻倒沉入水底。只是宣鸣雷控制的黑色小船已大占上风,己方的八艘一艘未沉,阿国的小船却只剩了两艘,也已在苦苦逃避,但宣鸣雷控制着小船穷追不舍,其中大合兵法。郑司楚心道:原来是这般一个玩物,当真是想人所未想,怪不得宣兄要上瘾了。宣鸣雷是水军螺舟队舟督,这等水战实是他之所长,阿国自不是他对手。阿国又躲闪了片刻,放出一颗弹丸,但没能击中宣鸣雷的小船,宣鸣雷却大军压境,八艘小船齐上,八弹齐发,砰砰连声,阿国那最后的两艘小船哪躲得过去,齐被击中,一艘小船更是 88ab." >被打得散了架。华士文一见,撇了撇嘴,虽不说话,心中定然心痛。这些小船做得很精致,本来一弹击中也就是了,宣鸣雷这样八弹齐发,虽然力道不大,但这么多小弹丸一起打中,这小船也经受不住。宣鸣雷倒是意气风发,大喝道:“哈哈,老子大获全胜!谁还再来?”
华士文见他们玩得兴起想阻拦又开不了口,虽然还有备用小船可以换上,可按照他们这般>玩法,再多的替补小船也不够。只是申太守交待过,宣鸣雷他们又玩得兴高采烈,他不好去拦阻,急得抓耳挠腮。郑司楚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上前道:“宣兄。”
宣鸣雷玩上了这战棋,正在得意之时,只觉从未见过这般好玩的东西,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扭头道:“郑兄,你也来了?这水战棋可好玩得紧,你来玩一局吧?”
郑司楚心想你再玩下去,华大哥非心痛得吐血不可。他笑道:“要吃饭了,你吃过了没?”
华士文一听,如蒙大赦,忙道:“是啊是啊,走吧,去伙房喝酒吃饭。”虽然这展示厅也有传送带,饭菜可以送过来,但他只盼着这些瘟神快点离开,因此故意不说。宣鸣雷玩得高兴,正想说少吃一顿有什么打紧,但一听这个“酒”字,却也垂涎欲滴,道:“好啊,我还真饿了。华主簿,真对不住,把你这儿搞得一片狼藉。”
华士文听他正色说起话来倒也斯文,心道:我还真让你骗了,只道你们这些人和司楚一样斯文,再让你玩下去,这展示厅非让你们拆了不可,口中却道:“不要紧。战棋玩过一次后再装配也要半天,宣将军各位先去吃饭吧。”
宣鸣雷道:“也好,那麻烦你了,吃过了饭我们再来玩两局。”
郑司楚见华士文简直要哭出来了,心下不忍,忙道:“走吧,我陪你喝两盅去。”
一说到喝酒,宣鸣雷更有兴趣,笑道:“好。郑兄,你的枪马之术比我厉害,但喝起酒来,定不是我的对手了。”
郑司楚听他说到喝酒这般兴高采烈,知道他酒品不好,喝醉了要撒酒疯,亦是件头痛的事。不过看华大哥已头痛至此,也只好暂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便道:“走吧。”他见陈敏思不想走,拍拍他脑袋道:“敏思,这位是宣大哥,快叫人。”
宣鸣雷此时才看到陈敏思,问道:“这小兄弟是……”
郑司楚道:“这是我表弟,陈敏思。”
宣鸣雷哈哈一笑道:“原来是陈小公子,会喝酒不?”
陈敏思道:“我?不会。”
宣鸣雷板着脸道:“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连喝酒都不会。你表哥比你强多了,我和你表哥最初认得,就是在酒楼里。”
他一边说着,又向华士文行了一礼道:“华主簿,实在麻烦你了,那宣某先行告退。”
郑司楚生怕宣鸣雷喝起酒来亦不顾一切,但到了伙房,这些人全都斯斯文文坐下,宣鸣雷也只要了一小壶酒慢慢啜饮。郑司楚见他喝得斯文,虽然自己已经吃饱了,也倒了杯作陪,陈敏思坐在一边听他们闲谈。喝了两杯,郑司楚笑道:“宣兄,你今天怎么不喝个尽兴?”
宣鸣雷笑了笑道:“酒能误事,眼下少喝一点,省得招人嫌。”
郑司楚道:“这儿可没人嫌你。”
宣鸣雷露齿一笑道:“郑兄,有些话心照不宣就是,说破了便没味,是吧?再说,眼下也不是招人嫌的事,这几日,五羊城就要有大事了。”
五羊城决定举旗之事,郑昭只是向郑司楚约略说了说,却不曾向宣鸣雷说过。他一怔道:“宣兄此言何意?”
宣鸣雷放下酒杯,低声道:“大统制对尊父子势在必得。申太守这样庇护我们,难道不怕大统制?”
郑司楚道:“那宣兄的意思是……”
“申太守所谋,必不在小。郑兄,我说的可是?”
郑司楚怔怔,暗道:宣鸣雷能有这般大的名声,倒也不是白来的。他道:“宣兄,你放弃了大好前程,有没有后悔过?”
宣鸣雷淡淡一笑道:“前程?我可从来没想过。”说到这儿,他又有些黯然,低声道:“郑兄,你知不知道五羊城的军中实力如何?”
五羊城有共和国的水军南战队,在共和国五大军区当可排到第二,实力还在之江军区之上。但一旦南北开战,广阳军区定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一旦举旗,实力实已在之江军区之下。他道:“明面上,广阳军区五万,其中两万水战队,三万陆战队,自保有余。只是……”
宣鸣雷道:“剔除异见之将,倒也不难,但难的是这五万士卒是否齐心。郑兄,一旦事情摆到明面上,率先来犯的,定然会是邓帅。”
郑司楚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他低低道:“邓帅,是你老师吧?宣兄是否有点难办?”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与邓帅虽有师徒之谊,却也无话可说。我担心的是五羊城里,如我之将能有几人。”
他这话有点骄傲,但郑司楚知道他的本事,心想这也不算是大话。假如五羊城水军将领能有四五人有宣鸣雷这等水准,守住五羊城当不在话下。但最怕的是邓沧澜围城久战,到时五羊以一城抗天下,实是凶多吉少。他道:“能有宣兄之才者,谅不会多。但军情万变,邓帅也并非不可击败。”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得道多助这话,还是泛泛之谈。首要之务,实是战具与士兵之力。西原的薛庭轩这么点兵力,以三上将之能也吃了他一个大亏,除了薛庭轩这小子能力过人之外,也在于他们上下一心,军中有能人相助。你可知三上将远征落败的细节吗?”
在雾云城纪念堂里,郑司楚曾听沈扬翼说起当时详情,说远征军落败的转折点在于遭到楚都城火枪骑的突袭。如果单单是一支奇兵突袭,尚不足以撼动庞大的远征军,但薛庭轩一军还使用了一种远程飞弹,一举击毁远征军辎重,又不惜成本断了粮道,结果远征军难以支持,优势兵力反而成了累赘,最终只能惨败而回。他道:“火枪骑,飞弹,断粮,这三者是转折的关键,再加上西原胡人做后盾,他才得以取胜。”
宣鸣雷道:“不错。郑兄,原来你的消息也挺灵通。本来我也觉得薛庭轩的首级已有一半割了下来了,但他出奇制胜,用的战具三上将亦闻所未闻,致使这一战最终功亏一篑。现在五羊城也已站在了楚都城的位置上,可是五羊城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方才我在展示厅看了一圈,固然大半极见巧思,但绝大多数都是些农耕织造之类的器械,战具只占其中极少部份,那战棋也算一样,好玩是好玩,但对战局实无一利,难怪当初邓帅不用。”
郑司楚只道他在展示厅里疯玩,没想到宣鸣雷竟是观察到了这许多。回想起来,这工部特别司确实足以让人赞叹不已,但研究制造出来的大多数是些工具,用于战争的器械甚少,像薛庭轩用的火枪、飞弹,更是分毫不见踪影。他只觉浑身一凛,低低道:“确实。宣兄,你说得极是。”
宣鸣雷道:“听说陈司长是你姨父是吧?我人微言轻,进言亦未必有用,你定要向他说一句,眼下最要紧的是研发出一样能够超越北军的东西出来,否则,五羊城五月举旗,六月城头便要挂满我们这些叛匪的人头了。不要自以为实力强劲,在邓帅面前,谁也不敢说实力强。”
郑司楚只觉背后都已沁出了冷汗。逃到五羊城,自己实已有种如蒙大赦之感,看事反不如宣鸣雷清醒。他道:“我会说的。”顿了顿,又道,“宣兄,有句话只怕你听了会不乐意,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一直在军中,为何却视他们如同仇敌?”
他这话一直憋在心里。在坐螺舟抵达大江南岸时,宣鸣雷曾想将同舟士兵炸死,全无同袍之念。那时他觉宣鸣雷这人冷血无情,实非可信之人。但一同待了这么久,发现他对自己的同伴却极是关照,也不是嗜杀成性的屠夫,这一点他实在想不通。这话郑司楚已问过一次,但那一次宣鸣雷并没有回答。此番听郑司楚又问起,宣鸣雷心知若再不告诉他,郑司楚永远都不会信任自己。他低低道:“其中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但请郑兄代我保密。”
郑司楚听他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宣鸣雷伸手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个“火”字。郑司楚一怔,心想这个火字是什么意思?正待追问,宣鸣雷又在火旁添了个反犬,声音极低道:“我是此人。”
狄人!
宣鸣雷是狄人!
狄人是北方异族,昔年曾大为边患,但后来曾遭中原痛击,几乎犁庭扫穴,险被灭族,后来便十分恭顺,势力也大不如前。只是郑司楚根本没想到宣鸣雷竟会是狄人!
虽然共和军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宣称人人平等,不分种族,也没有明规定狄人不得参军的禁令,但军中的狄人只限于下级军官,连中级军官也极少有。宣鸣雷身为水军精英的螺舟队舟督,更是三帅邓沧澜的得意门生,一旦被人知道他是狄人,只怕再难受到重用,反要被猜忌。这大概就是宣鸣雷最终决定背叛共和军,与自己一家一同南奔的原因吧。也正因为如此,在宣鸣雷眼里,即使是同一艘螺舟上的属下,亦只是一些异族,杀之不足惜。
宣鸣雷写了这个字,心中实有点后悔,见郑司楚默然不语,他低声道:“郑兄,你若不信我,自可以不再用我,宣某再无二话。”
郑司楚想了想,道:“宣兄,我只问你一句话。一旦你能得势,会不会成为国中大患?”
宣鸣雷没想到他会这般问,想了想道:“不会。我母是中原人,一半血与你一样。不论哪里,都是我的父母之邦。”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
他说着,举起杯来,微笑道:“宣兄,不论事成于你或事成于我,请记今日。从今日起,天下一家。”
宣鸣雷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天下一家”这四字,实是说得熟而又熟,但今日听来却别是一番滋味。他心道:我一直觉得中原人定视我为异类,但郑兄这等人,真是天下一人。他也举起杯来,低低道:“天下一家。”
他一直还有种“有朝一日,狄人要居于上游”的想法,但到了今天,这种想法再也不存在了。不论将来如何,这天下由自己平定还是郑司楚平定,狄人和中原人都会亲如一家,再不可分。
郑兄,如果你活着,我会追随你鞍前马后。如果你死了,我也要尽力去实现你这个理想。他想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本是海量,但这杯酒下去,周身都似在沸腾。
终于,有一个中原人,可以让自己毫无保留地向他说出心思了,再不用隐瞒。宣鸣雷想到此处,脸上已藏书网再无半分忧虑。
那件事,是不是应该也告诉他?但宣鸣雷还是没再说下去。如果真个毫无保留,以郑司楚刨根问底的性子,他势必将郑昭的秘密也要说出来。但郑昭央求过自己,不要将读心术之事告诉郑司楚。反正自己的秘密郑昭都已知晓,这事便让郑昭说吧。想到此处,他又喝了口酒,微笑道:“郑兄,风雨欲来,将来便是我们大展拳脚的世界了。”
郑司楚也笑了笑,但心底还是有些苦涩。乱世出英雄,可是他越来越觉得,与其做一个乱世英雄,不如做一个顺世的凡夫俗子。只是这个时代却容不得自己这么想,洪流滚滚向前,想要逆世而行的,无不会被击得粉碎。
这滔天巨浪要来的话,那就来吧,人纵然不能力挽狂澜,但也不能任其为所欲为。他想着,也喝了口酒。这酒不是很烈,但他喝下去,周身都开始发烫。
宣鸣雷诸人吃罢了饭,陈虚心夫妇便回来了。陈虚心不擅言辞,向宣鸣雷寒暄了几句,段紫蓼便将郑司楚叫了过去。她已十几年没见这外甥,见郑司楚生得英气勃勃,既高兴又有点遗憾。段紫蓼性子和她姐姐大不一样,但也是个女将,一直想让自己儿子亦从军。可陈敏思年岁也不算太小了,却连骑马都学不会,活脱脱就是个小号陈虚心。她向郑司楚问长问短,郑司楚只得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约略说了一遍,段紫蓼听他年纪不大,竟也出生入死了好几回,大为惊叹。陈敏思虽然听郑司楚说过一些,再听一遍仍是感到惊讶,难以置信这大哥竟然有过如此惊人的事迹,是以一面听一面睁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点。待郑司楚说完了,段紫蓼道:“司楚,你这些年倒也不凡。对了,你可对过亲没有?”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还没呢。”
段紫蓼微笑道:“你觉得,芷馨她如何?”
郑司楚有点不安,只是微笑道:“姨妈,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段紫蓼一拍手道:“哈,看来你对她也有点意思。她跟你妈最要好,我也挺喜欢她的。”
自从知道了萧舜华已有心上人,在郑司楚心目中,她已成一个过去的梦了。郑司楚淡淡道:“看缘分吧。”心中却有一丝甜意。隐隐觉得如果和申芷馨共携连理,倒也不错。段紫蓼见他已默许,更为高兴,轻声道:“芷馨脸嫩,你和她多谈谈,到时水到渠成,趁早去跟申太守说说。”
郑司楚现在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事。他道:“对了,姨妈,方才你和姨父去见我父亲,他说了什么没有?”
段紫蓼道:“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一切都在砺锋节后见分晓。”
砺锋节上,就要摊牌了。在父亲看来,五羊城的一切还是充满了变数吧。郑司楚又道:“现在五羊城的兵力如何?”
“五羊城兵力五万,其中两万水战军,三万陆战队,其中水战队实力可算全国之99lib.冠。”
五羊城的水军自古以来便极有名。因为五羊城临海,又极为富庶,向来是海贼觊觎的对象,所以五羊城大力发展水军,当初单是水军就有五万。现在承平已久,海贼也少了,水军不需维持如此大的规模,已经削减为两万。郑司楚道:“申太守能控制全军吗?”
段紫蓼道:“应该能够,但兵部余成功是魏上将军的旧将,只怕会有点异动。不过,申太守已对他加以注意了,何况军中诸将都是申太守一手提拔的,应该不会有大碍。”
郑司楚沉思了一下,心想申太守倒也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只是听姨妈说什么军中诸将都由申太守一手提拔,他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军中最忌结党营私,否则军中派系林立,会有后患。申士图这么做,岂不正是结党营私?但现在他这么做实是对大事有利,他也不再多想。他道:“姨妈,你们女营现在如何了?”
段紫蓼微微一笑道:“女营啊,其实已是个虚名而已。虽然两千个女兵也能上阵,但现在只是聊备一格而已。对了,芷馨知道你们住这儿了吗?”
女营是共和军特有的编制,当初与帝国相争时曾上过阵,特别是共和军的飞艇队,因为女子体重较轻,在飞艇上较为有利,因此飞艇队几乎都是女兵,可现在多年不曾征战,只怕女营真已成了个虚名了。郑司楚正在沉思,听姨妈又扯到申芷馨,微笑道:“姨妈,跟你说了一切随缘……”
他还没说完,那边的宣鸣雷忽然站了起来,朗声道:“申小姐。”
他这一声有点突然,郑司楚有点心虚,只道宣鸣雷是听到了姨妈的话了。抬头看去,却见申芷馨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怀里抱了面琵琶,背上仍背着那面筝。段紫蓼眼中含笑,低声道:“司楚,还不过去迎接人家。”
郑司楚脸上微微一红,站起来走了过去。此时宣鸣雷也已迎上前去,两人倒是并肩齐到。宣鸣雷抢道:“申小姐,今天又要来合奏一曲吗?”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你用不惯南琵琶,我专门去找了面北派曹氏琵琶来。宣将军,司楚哥哥,你们吃完饭了吧?”
郑司楚道:“吃完了。小芷,你吃过了吧?”
申芷馨道:“才吃完呢。今天余将军来拜访阿爹,我也被拉在一边陪了半天。”
郑司楚眉头皱了皱,道:“余成功?他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说些闲话,他也常来的。司楚哥哥,你还会别的曲子吗?我给你带了本谱来,你瞧瞧。”
申芷馨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曲谱递了过来。郑司楚顺手接过,心里却仍有些不安。余成功今天来拜访申士图,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察言观色?他在想着,宣鸣雷却已接过琵琶,从布袋中取了出来试了两个音,笑道:“多谢申小姐费心了,这琵琶的音真好。”
宣鸣雷和申芷馨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郑司楚忽道:“小芷,今天余将军来见伯父,口气如何?”
申芷馨道:“他说得很是客气,说一切都由阿爹做主,他定然追随。”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余成功是觉得和申士图直接对着干没好处,所以赶在这时来表明态度吧?他不再多想,翻了翻曲谱,见这曲谱和程迪文给他那本有一半相同,但也有一半没见过,定是五羊城的地方小曲。宣鸣雷道:“郑兄,借我看看。”郑司楚递给了他,他翻了翻,手指一屈一屈,忽然叫道:“这支《步步高》很有意思啊,申小姐,这是广阳的小调吧?”
申芷馨抿嘴笑道:“是啊,这是广阳历代相传的古曲。”
宣鸣雷道:“好,郑兄,我们来合奏一下此曲。”说着,将曲谱还了回来。郑司楚看了看乐谱,见这调子音符变化极多,甚是繁复,心道:宣兄又不怀好意,想出我的丑吗?
他猜了个正着,宣鸣雷打的正是这主意。那回三人合奏《秋风谣》,郑司楚的笛声一鸣惊人,将琵琶和筝声全都盖过了,宣鸣雷心中一直很不服气,觉得《秋风谣》郑司楚吹得滚瓜烂熟,自己却不是很熟,所以落了下风。这支《步步高》他和郑司楚都没练过,两人起点相同,这回定不会落败。另一方面这是广阳特有之曲,申芷馨定然早已练熟,自己选了这曲,也正是投其所好,拍个马屁。郑司楚猜中了宣鸣雷的心思,心中亦不服气,忖道:怕你何来,我可是迪文和蒋夫人两大高手门下,就算你是什么曹氏三才手嫡传,我也不会输给你。三人兴起,便去外面找了个地方练上了。段紫蓼见郑司楚和申芷馨马上就到了一处,心中暗笑,觉得这个外甥看上去忠厚老实,其实从善如流,当真孺子可教。
这支《步步高》吹来还当真不容易,因为变音极多。好在郑司楚武艺精熟,手指灵活有力,虽然宣鸣雷的指法极精,他也不遑多让。试了两次,便觉已能顺利吹下,三人合奏一曲,当真如春花乍放,美不胜收。阿力阿国诸人都是武人,也不甚喜音律,虽知道宣舟督对音律一道极精,但老听他一面琵琶弹得不停也有些嫌烦。碍于面子,每回宣鸣雷弹琵琶,几人还要装出一副爱听的样子,实则已听得有点厌了。但这回三人合奏,音色丰富得多,就算这些粗人亦觉美妙,阿国更是心想:我只道大哥叮叮咚咚弹琵琶只是自得其乐,原来合奏起来竟会如此好听。
他们在外面树下合奏,旁人听得都有点呆了。听完一曲,旁人还不说什么,阿力阿国诸人却大声叫好,将戏园子里听戏叫好的惯技都用了出来。宣鸣雷听他们乱叫,皱皱眉低声道:“牛吃牡丹。”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道:“宣将军也别这么说。你和司楚哥哥的手法当真高明,今年建国节,我们都可以登台合奏去了。”
宣鸣雷抓抓头皮道:“登台吗?那倒也不错。”看样子已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登台表演。他见郑司楚将铁笛擦了擦,若有所思的样子,嘿嘿一笑道:“郑兄,你不再练练吗?要是到时塌了申小姐的台,可不好看相。”
郑司楚道:“小芷,余将军来见伯父,可曾带从人?”
申芷馨道:“当然有啊。阿爹见有一个是新来的,还问了一声。司楚哥哥,我们再练一下吧。”她在五羊城,向来有种曲高和寡之感,现在一下子来了宣鸣雷和郑司楚两个好搭档,三人合奏大为快心,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练曲。
郑司楚皱起眉道:“新来的?余将军的从人这时候有个新来的?”
宣鸣雷道:“换个从人,那也是常事,多心什么。郑兄,别浪费时间,让申小姐等急了。”
郑司楚将铁笛一收,正色道:“小芷,我想去见见伯父。”他看了看宣鸣雷,又道,“宣兄,你也随我一同去。”
宣鸣雷见他说得郑重,不由一怔,“现在就去?”
郑司楚点了点头,“万万不可大意。”
此时宣鸣雷也觉得有点不安了,说道:“好吧。申小姐,那麻烦你了。”
申芷馨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执意要去见自己父亲,心中实是满心不愿,但他们都如此,便道:“好吧,我的车就在前面,坐我的车去吧。”
他们坐上了申芷馨的车,宣鸣雷低低道:“郑兄,你觉得有意外发生了?”
郑司楚也小声道:“余成功如果是来安申太守的心,说明此人很是谨慎小心。你想,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要换个从人?”
宣鸣雷道:“临时换了个从人,那也没什么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然。听小芷说,余成功平时就常来拜见申太守,他的从人申太守亦看得熟了。这个时候,他是来表示一切听从申太守的,这事应严守机密,更不应该带个生面孔来。”
宣鸣雷听得心惊,低道:“那么,这人有问题?”
郑司楚道:“我担心,这人是大统制遣来的。”
一听这话,宣鸣雷便觉心头一寒。他没有郑司楚想得那么深远,但郑司楚一说,他也登时想到了。大统制驭人,向来是各自牵制。南九北十十九行省,各省一军一政两个长官,大统制遣下人来向来都是只与一线联系,就像上回要在东阳城拦截郑氏一家,大统制派的人只与太守蒋鼎新联系,作为之江军事长官的邓沧澜,虽然身为三帅,官位还在蒋鼎新之上,大统制却要邓沧澜听从蒋鼎新安排。在五羊城,很可能大统制只与余成功联系,所以连申士图亦不知道大统制的人已到了五羊城。假如余成功带来的人真是大统制派来的,很有可能余成功来不是为了向申士图表忠心,真正用意是来察言观色,看申士图是不是真有异心。
车行得很快,转眼便已到了太守府。太守府的司阍见小姐的车回来了,忙出门迎接。申芷馨跳下车道:“老姚,阿爹没出去吧?”
那司阍老姚道:“太守在书房呢。”
申芷馨道:“好的。你去吧。”
老姚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申芷馨转身向车里的郑司楚和宣鸣雷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下车吧,我带你们过去。”她虽然对政务向来没兴趣,但也知道现在郑司楚和宣鸣雷尚不能公开露面。虽然老姚也是靠得住的人,但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事。
郑司楚下了车,见这太守府占地甚大,只怕比雾云城里当初他住的国务卿府还大。他还没来过太守府,跟着申芷馨向前走去,只见沿路花木森森。这院子里亦种满了荔枝树,现在荔枝正在挂果,尚是青色,一颗颗缀满枝头,偶有几颗已红,更显得娇艳欲滴。到了一个小门前,见匾额上写着“丹荔厅”三字,字写得笔黚墨饱,门边石柱上还刻了一副对联,写着“丹房养志,荔树长青”,落款则是“照磨轩题”,看样子已十分古老。申芷馨道:“阿爹就在里面,我先去通报一声。”
郑司楚忽然抢上一步,小声道:“小芷,小心,让我走在前面。”
他心中越发不安。大统制的手段,他也有亲身体会。这一路南逃,沿途重重设伏,若非有宣鸣雷这个意想不到的意外,自己一家早已被传首雾云城了。他还不知道在东阳城马先生之事,那回马先生已经看破了他们的行踪,若非马先生知道了郑司楚的真正身世,放了他们一马,他一家连同宣鸣雷都已尸骨早寒了。但就算不知道大统制还曾布下马先生这着杀招,对大统制的手段郑司楚亦是不寒而栗。
会不会,申太守已被暗杀了?
郑司楚心中实是有这个猜测,只是他实在不忍向申芷馨明说。如果进了这丹荔厅,看到申士图尸横在地,小芷只怕要吓昏过去。他抢在芷馨身前,先敲了敲内室的门。
叩门声方落,里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谁啊?”
第十二章 杀机四伏
一听这声音,郑司楚不由松了口气。
这正是申士图的声音。
申芷馨在一边小声道:“阿爹,是我。司楚哥哥和宣将军要来见您。”
门呀的一声开了,穿了一身便装的申士图走了出来。一出门便见郑司楚和宣鸣雷站在门前,他对宣鸣雷不熟,便向郑司楚笑道:“司楚,有什么事吗?”
郑司楚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伯父,小侄方才听小芷说,余将军曾来拜访过您,是吧?”
申士图道:“是啊。进来说话吧。”
进了内室,只见四壁都是书籍,一边一把小火炉上煮着一壶茶,桌上放了几盆饭菜,申士图定然正在小酌吃饭。申士图道:“芷馨,给司楚和宣将军泡茶。”
申芷馨答应一声,转身去泡茶。郑司楚哪有心思喝茶,才一落座便站起来道:“伯父,余将军带来的从人,有一个是新来的吗?”
申士图道:“是啊。看那人身量不高,不知余成功怎么找这般一个从人。”
“伯父,他是怎么介绍的?”
申士图一怔道:“一个从人,介绍什么?只说是新来的便是了。”
郑司楚皱起了眉。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但正如自己向宣鸣雷所说,余成功若是来向申士图表忠心,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让人怀疑。他道:“余将军说了什么?”
申士图心中有点不悦,忖道:若是你爹,我自是要说。你这么个小辈,也像是审问一样来问我,做什么?他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道:“余将军只是说,五羊城的一切由我做主,他会追随我的。他定然也已听得了风声了,生怕我多心,所以来让我安安心吧。司楚,你放心,他身边我也有眼线在,一有异动我就会知道的。”
郑司楚也已听出了申士图话中的不悦,不禁有些不安。但话已问了,自是要问到底,就算申士图不悦也随他。他又问道:“那伯父可知道余将军这从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申芷馨这时泡了两杯茶端过来,插嘴道:“应该就是这几天吧。前几天余将军来,带的还是阿顺,今天阿顺反倒没来。”
一听到“阿顺”两个字,郑司楚不由一怔,许久以前的回忆又涌上心头。他道:“是小时候,常和我们一块儿玩的阿顺吗?”
申芷馨道:“就是他啊。你忘了吗?他大名叫年景顺,现在是五羊城的七天将之首了。”
小时候郑司楚和阿顺常在一块儿玩,那时叫的尽是“阿顺”,大名是什么,郑司楚那时根本没在意,就算那时知道,现在也早就忘了。他道:“阿顺是余将军的手下吗?”
申芷馨道:“嗯。他是余将军的外甥,现在是余将军的中军。”
中军是主将的副手,如果年景顺还是余成功的外甥,那更是余成功亲信中的亲信了。本来郑司楚已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多心,听申芷馨这般说来,他越发不安,小声道:“伯父,您可有他的消息吗?他为什么没随余将军一同前来?”
申士图此时亦觉得有点异样了。余成功来时,说愿追随自己,这心腹之患从此消除,他满心欣慰,根本没往别处想,现在听得郑司楚分析,亦觉得其中只怕另有章。他想了想道:“你等一下。”说着,向一个书架走去,在书架背后拉了一下一根隐蔽得极好的细线。几乎是同时,后窗外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申太守,属下飞铁轮值。”
申士图沉声道:“飞铁,即刻去探查一下陆战队中军年景顺的下落。”
那飞铁答应一声,马上又消失了。郑司楚看得心头一凛,忖道:原来……原来申太守如此小心,怪不得余成功来见他,他也没有太多心。
申士图防备得如此严密,这飞铁定是他的贴身保镖,就算余成功当时想要下手,定然也不会成功。申士图发下令去,转身向郑司楚微笑道:“司楚,宣将军,你们坐下喝口茶吧,马上就会有消息来的。”
他说得果然没有错。才喝了两口茶,后窗处又响起了飞铁的声音:“禀太守,年景顺自昨日起,便不见踪影,目前尚无人知其下落。”
申士图听得飞铁这般说,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想了想,沉声道:“立刻加派人手守护郑大人!”
郑司楚心头又是一凛。他一直担心余成功会向申士图下手,却不曾想到父亲也有可能遇险。父亲是申士图此番举事的一面大旗,到时将父亲抬出来,足以使诸省会有不少人心偏向广阳省。假如余成功不能向申士图下手,但一旦将父亲杀了,同样可以起到釜底抽薪之效。他待申士图交待完了,再也坐不住,站起来道:“伯父,那我去看一下家父。”
申士图脸上已大是凝重,点点头道:“也好。”他又转向后窗道,“飞铁。”
窗外的飞铁道:“属下在,请太守吩咐。”
“郑公子也要前去,你即刻备车,与他一同前去。”
飞铁答应一声,申士图这才道:“司楚,车已备好,你与宣将军马上去令尊大人处看看。”
申芷馨见父亲和郑司楚说得越来越郑重,心想只怕真要出事,在一边道:“阿爹,我和司楚哥哥……”
她还没说完,申士图和郑司楚、宣鸣雷三人一同道:“不要去!”如果当真出了事,申芷馨去全无用处,反倒碍手碍脚。只是宣将军进来后一直一言不发,此时突然说话,申士图倒有点意外。他道:“芷馨,你和我待在一块儿,司楚一有消息,马上就会来通知我的。”说完,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柄短刀道:“司楚,宣将军,你们没有随身武器吧?”
宣鸣雷以前带着腰刀,但现在这腰刀早已解下了,郑司楚却一直带着如意钩。他道:“我有,宣将军只怕没有吧?”
宣鸣雷道:“是。请申太守借我一件兵器。”
申士图将一柄短刀递过来道:“这把天碎牙虽短,但利可吹毛,你先带着防身吧。”
宣鸣雷接过短刀来,躬身一礼道:“多谢申太守。”
申士图看了他们一眼,低声道:“司楚,但愿没事,但一旦情况有变,不要恋战,飞铁会安排援兵的。”
郑司楚见申士图安排得井井有条,大为心折,忖道:申太守是个文职,原来心思如此缜密,我还当真小看了他。他本来对此番起事多少还有点担心,但见申士图应付自如,不由多了几分信心,沉声道:“伯父请放心,小侄理会得。”
申芷馨见他两人要出去,眼里已急得有泪花闪烁,小..声道:“司楚哥哥,宣将军,你们小心啊。”
郑司楚回头笑了笑道:“小芷,放心吧,你就待在伯父身边,我们不会有事。”
他们一出丹荔厅,便见外面有一辆马车备好,车边站了一个短打扮的汉子。这汉子身材不高,但一脸精明,手脚亦极是有力,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他上前躬身一礼道:“郑公子,宣将军,在下飞铁,请两位上车。”
郑司楚还了一礼道:“多谢。”飞铁看上去就不是个寻常之辈,申士图的保镖自不会只有他一人,在这儿应该没事,现在要担心的还是父母。他心急火燎,和宣鸣雷上了车,飞铁也跃上了马车,一辆马车疾驰出了太守府。
一到车里,宣鸣雷便小声道:“郑兄,你觉得,余成功真会向令尊下手吗?”
郑司楚道:“余成功自己只怕也已被挟持了。”
宣鸣雷想了想,半晌才低低道:“大统制的手段,真是骇人,怪不得邓帅那时说起大统制,尽是敬畏。”
郑司楚诧道:“邓帅也忌惮大统制?”
邓沧澜的夫人乃是大统制亲妹。作为大统制的妹夫,在旁人看来,邓沧澜实是大统制亲信中的亲信。事实上也是如此,共和国五大军区的长官数年一轮换,邓沧澜轮换的尽是广阳、之江和雾云这三个重中之重的军区,可见大统制对他的信任。但听宣鸣雷这般说,邓沧澜对大统制实亦大为忌惮。宣鸣轩苦笑道:“我只是邓帅之徒,他的家事我也不太晓得,但察言观色,可娜夫人对她这个哥哥,也颇有微词。”
郑司楚暗自叹息。一家不知一家事,他自己家里,父母两人也曾反目多年,以至于母亲独自住在五羊城,连自己这个儿子也不常见她。大统制虽然在民众心目中等若天神,但他家里只怕一样有矛盾。不过,假如邓沧澜和大统制之间亦有心病,广阳省举旗后倒也多了一分胜算,邓沧澜会响应也说不定。但这些都还远,眼下最关键的,就是保证父亲的安全。父亲做了多年的国务卿,在民众心目中地位虽然比大统制仍然远远不及,可毕竟是大统制之下第一人。有父亲牵头,五羊城起事后只怕相邻诸省都会表示同情。从另一方面来看,比起解决申士图,对大统制而言,解决掉父亲更是当务之急。只是父亲抵达五羊城虽然不像当初那样隐蔽,到底也不是大肆声张,知道的人并不多,大统制当真知道吗?
不,大统制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所以,这应该是大统制早已安排下来的计策。如果要正面与大统制相抗,郑司楚实是毫无把握,虽然自从见过大统制后,他已对大统制有了一点隐隐的不服,可在大统制积威之下,他仍是胆战心惊。但眼下肯定不是大统制亲自布置,他就更有了几分信心。
飞铁的驭车术很是高明,加上五羊城市政建设得相当好,大道如砥,十分平坦,车行很快,转眼已到了郑昭一家居住的地方了。车停下来后,飞铁在前座小声道:“郑公子,宣将军,请你们进去,在下留在此地观风。”
郑司楚答应一声,小声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进去吧。”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宣鸣雷已将短刀握在掌中,若里面没人前来应门,他们便要破门而入了。但很快,有人踢里踏拉地过来开门,一边道:“谁啊?”
郑司楚有过目不忘之能,听得是一个先前的工友,他心下一宽,忖道:还好没事。就算是白担心,白忙一趟,也总比出事要好。此时那工友开了门,一见外面是郑司楚和宣鸣雷,怔道:“少……少爷,您来了?”
共和国里这些“老爷少爷”的称呼早就废止了,但这工友年纪不小了,也叫惯了改不了口。郑司楚道:“我爹我妈在吗?”
这工友道:“在,在,少爷进来吧。”说着又掩上了门。郑司楚进了院子,见楼上点着灯,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上去看看吧,我在下面等吧。”
现在已是黄昏了,厅堂里有几个工友正在收拾碗筷。宣鸣雷还没吃晚饭,只觉肚子有点饿,便道:“还有东西吃吗?”
那收拾碗筷的工友听见,忙道:“少爷还没吃饭?我去热热。”
宣鸣雷听得自己都成了“少爷”,不由一阵苦笑,只是道:“不用了,我随便弄点垫一垫。”
那工友看了看道:“这儿还有几个叉烧包,成不成?”
那小蒸笼里还有四五个叉烧包。五羊城的点心做得很精致,这叉烧包也很小,一口一个。宣鸣雷也不算冷热,抓了两个一口吞下,小声道:“郑兄,你也吃一点吧。”
郑司楚只觉肚子是有点饿,便不客气,拿了一个道:“麻烦你们有什么吃的,先拿点出来,我上去看看再下来吃。”
他把那叉烧包一口吞下,只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多少好受一点。沿着扶梯拾级而上,才到一半,便听得郑夫人在楼上道:“是司楚吗?”
听得母亲的声音,郑司楚心下又是一宽,道:“妈,是我。”
郑夫人没想到郑司楚这时候过来,忙到梯口迎接。郑司楚见母亲臂上还包着纱布,忙扶着她道:“妈,你的伤还没全好,别走动了。”
郑夫人见郑司楚嘴里还在嚼着,微笑道:“还没吃饭?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过来?请工友给你热点粥吧。”
郑司楚道:“妈,这儿没外人来吧?”
郑夫人一怔道:“怎么了?今天没外人来过。”
郑昭已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也走出房道:“司楚,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你住在姨父那边吗?”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我听得点风声,担心有人要来对你们不利。”
郑昭一凛,也低低道:“是南武的人?”
郑司楚见父亲一下便已猜到,便道:“正是。”
郑昭看了看四周,冷笑道:“南武的手脚真长。不过也应如此,不然就不是他了。申太守怎样了?”
“我刚从他那边过来,他没事,已有防备。”
郑司楚说着,便将方才和申士图的话又说了一遍。郑夫人知道儿子还没吃饭,便拿出些荔枝干之类让他吃。荔枝干是补血之物,运到北方是作为补品用的,但在这儿便只是零食了。郑司楚将荔枝干吃了十几个,将事情也都说了。郑昭听得面色凝重,下意识地伸指弹了弹桌面,叹道:“我也是大意了,若当时我在申兄府中,便可知他的真实用意。”
郑司楚一怔,问道:“父亲,你能看得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吗?”
郑昭心下一动,暗道自己身怀秘术这事尚不可让妻儿知道,便道:“你父亲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在我面前耍不了花枪。”
郑国务卿极有识人之能。这话在共和国上下尽人皆知,郑司楚也不多想,低声道:“父亲,我怕你和妈会出意外,所以今晚过来守着。请父亲放心,外面申伯父也已布下了一道防线,就算大统制派来的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也不用怕。”
郑夫人见郑司楚一口一个荔枝干,定然真是饿了,不由心疼道:“司楚,现在反正没事,你先去吃点东西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若真有事,那就来不及了,还是请他们端上来吧。”说着,走到楼梯口,向下小声道:“宣兄。”
宣鸣雷此时已吃得嘴鼓鼓的,闻声走到楼梯口道:“郑兄,这儿有粥有点心,你来吃点吧。”
郑司楚道:“宣兄,你也端上来吃吧。”
五羊城是个食不厌精的地方,点心做得滋味甚好,虽然这些只是些剩下来的,都有点冷了,但宣鸣雷肚子着实已有点饿,已吃得肚子都满满的。他心想楼上郑氏一家三口待着,自己夹在里面会让他们不自在,便笑道:“我已饱了,不吃了,外面那位兄弟只怕还饿着,我去送点过去,就在楼下看着吧。”
郑司楚道:“也好,那麻烦你了。”
宣鸣雷回到桌前,将半碗粥一口喝光。见桌上还有一小壶酒,不由馋涎欲滴,心道:不成,今天可不能喝了,别误事。一面如此念想一面向一个工友道:“麻烦你给我些点心,外面还有个朋友没吃呢,另外的送到楼上去吧。”
那工友答应一声,将六七个叉烧包放在一个蒸笼里,宣鸣雷端了起来便向外走去。此时天色渐暗,他出了门,见那辆车还停在门口,飞铁正坐在车上环顾四周,便小声道:“飞铁兄,你没吃饭吧?这儿有几个包子,滋味当真不错,就是有点凉了。”
飞铁常年守候在申士图周围,吃饭自是饱一顿饥一顿,因此身边都带着干粮。但干粮终究没有点心味道好,见宣鸣雷端了一笼包子出来,他微笑道:“多谢宣将军。”
宣鸣雷道:“眼下没事吧?”
飞铁道:“宣将军放心,我已通知下去了,很快会有人赶过来,到时连蚊子都飞不过一只。”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在里面守着,一旦有事,会通知你的。”他见飞铁吃得细嚼慢咽,便道:“你先吃着吧,蒸笼搁着就是,明天天亮了再让他们来收。”
飞铁吃惯了干粮,这些干粮又干又硬,自是要嚼得粉碎才能下咽,因此这几个叉烧包也一个个慢慢吃着。他答应一声,见宣鸣雷回到屋中,心道:太守只怕多虑了,今晚应该不会有事。他吃得虽慢,却也有四个包子下了肚。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便舒服了不少。正待拿起另一个,忽然迎面一阵风吹了过来。虽然五羊城街上扫得干净,但这儿很是僻静,人来往也少,路上却有不少浮土,被这一阵风吹得扬了起来。他将蒸笼往怀里一掩,心道:这阵风来得可有点怪。正想着,突然背心处传来隐隐一阵刺痛。
有变!
飞铁是申士图亲随保镖,武艺极佳,一察觉身后有异样,伸手将蒸笼一扔,人已要向前跃出。哪知他还没起身,身后忽地一条细丝飞了出来,往他脖颈一绕,一下便已束紧。这细丝坚韧无比,深深陷入皮肉之中,飞铁还没站起便又被束在座位上,身后那柄短剑却已直直刺入,穿胸而过,剑尖透出他的前心,飞铁连一声都没吭就已毙命。他扔出的那蒸笼眼看要落地,从车底忽地闪出个黑影,一把托住,蒸笼里还有两个包子亦不曾掉出来。那黑影身法极快,声息全无,连驾车的马都没觉出异样。
飞铁前心的剑尖一下又已消失,只在他身前留下了一点血痕。此时从车中又闪出一人,落下了地,手一收,将束住飞铁的细丝收回掌中,这人也不说话,只是向托住蒸笼那人举手示意,那人将蒸笼放回车上,同样不说话,只是示意无事。这时,车门无声地开了,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这人手上握着一柄细细长剑。隔着板壁一剑刺死飞铁的,正是此人。此人剑术极高,剑又细得跟针一样,杀人向不失手,但方才却险些被飞铁脱身,此时亦有点心悸。
若非有这两个同伴接应,只怕一出手便失风了。
这剑士看了看坐在车上的飞铁尸身,暗自心惊。虽然也听说过申士图的保镖大不寻常,但飞铁的反应之速,仍是超过了他们的预想。
好在,北斗影忍手下,从无失手,这次也没例外。
这三人正是北斗麾下七星君中的三个,持剑的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用细丝束住飞铁的是天权,托住蒸笼的则是开阳。北斗天官在西原失去影踪,他们被暂划归南斗天官管辖。毕竟不是本部长官,这北斗七星君自不受重用,但南斗六星君损兵折将,只剩下了七杀一人,南斗天官无奈之下,亦只得动用他们北斗星君。这次的任务,便是来五羊城伏击。当他们发觉郑昭一家已到五羊城时,马上就来下手。没想到郑昭已作防备,竟然差点失手。
好在,只是“差点”。现在,郑昭一家就在眼前,这件大功可说已成一半。只消提头去见大统制,北斗新任天官便是自己的了。天玑暗自得意地想,手中的剑仍是稳重无比。南北两部影忍,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南斗诸星君最擅长的还是追踪行迹和探听消息,北斗诸星君却都是杀人好手,天玑更是暗杀的绝顶好手,这柄细剑杀人,向无活口。他用长剑从车里座位上割下一片碎布,擦拭了一下剑身,指了指面前这幢小屋,左手向下一挥。
命令明白无误,杀无赦。这一次,不用顾忌什么,见人就杀,一个活口都不用留,就算对方是曾经的国务卿也是这样。天权与开阳两人点了点头,三人同时闪身到壁前。
暗杀之道,在于无声无息。现在还早了点,但申士图派来的援兵马上就会赶来,到时更难下手,因此现在这时候才是最佳时机。这三人在墙根处以手语比划了几下,商定了下手计划,三人顿时分开。
此时屋内,宣鸣雷正坐在厅里剔牙,楼上郑司楚则小口地喝着粥。宣鸣雷刚送了包子出去,一切都平静如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外面已生大变。
郑司楚慢慢吃着粥,一边咬着一个包子,面色平静,心里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到了五羊城,本以为已是逃出生天,但看来事情并没有完结。大统制不把父亲置于死地,必不肯休。幼时他在学校里学习过共和国的历史,觉得这个美好的共和国是由父亲辅佐大统制建立起来的,自己亦是光荣无比。但随着年纪增长,却越来越觉得现实并不如幼时想象的那般美好。
那时,他还听闻了很多大帅丁亨利的事迹。说丁帅百折不挠,为了共和国的建立不惜肝脑涂地,丁帅确实为了共和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可是他却最终死在了共和军的追杀之下。那时他就极为震惊,觉得书上说的是一套,事实却是另一套。
曾经为了同样的梦想而奋斗的战友,也会有反目的一天。更让人担心的事,反目的原因却讳莫如深,谁也不知道真相。这样的国家,真的如此美好吗?人间乐土,不应该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地方。一梦醒来,昨天还在赞美的人,今天就成了叛徒。丁亨利被杀后,关于他的赞美之词瞬即消失了,周围渐渐出现了不少丁大帅结党营私、违背共和信念、肆意不法的传闻。郑司楚还记得当时雾云城有个著名的说书先生申公北,最擅长说一套《坠星原血战录》。所谓坠星原,是天水省的一个地名,也是帝国军和共和军决战的地方。这申公北相貌堂堂,口才极佳,说到极处,声泪俱下,极富感染力,说丁大帅在这一场决战中,血染征袍,大旗所向,战无不胜,将帝国军击得一败涂地。
“什么是英雄?老子就是他娘的英雄!”
据申公北说,丁大帅当时中了敌军一箭,副将劝他下火线,丁大帅绝不肯后退,说了这么句话。申公北每次说到此处,便将一脚踏到案上,声若洪钟,据说吃奶的小孩子听了都不敢哭,因此每次都能赢得满堂喝彩。郑司楚亦听过一次,见申公北在台上红光满面,慷慨激昂地说着,仿佛他申公北也是个丁大帅一般的不世英雄,暗里不由失笑。丁大帅温尔雅,郑司楚死也不相信他会口出粗话。但申公北这么说,旁人这么听,仿佛当时申公北就在丁大帅身边,亲身听他这么说了,无不大赞。加上申公北有个别号,叫“拜丁”,意思是最崇拜丁大帅,人们越发觉得这申公北虽是个伶人,实亦大有见识,连带着也被人称赞,说这申拜丁是艺人中的仕人,仕人中的艺人。但郑司楚被开革出伍,回到雾云城后,为了散心,又去听这申公北说这段《坠星原血战录》,惊愕地发现在申公北嘴里,丁亨利成了个见风使舵、胆小怕事的小人,只会在背地里对人下阴手。自然,这时候申公北那个“拜丁”的别号也没有了。
“什么叫逃兵?老子就是他娘的逃将!”
那句曾经让人为之痴迷的豪言,现在在申公北嘴里成了这样。而台下的听众们仿佛忘了当初的欢呼与喝彩,当申公北说丁亨利看到敌兵势大、想要逃跑、被副将所阻、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么句话来时,全都哄堂大笑。而台上的申公北依然满面红光,只是脸上带着似乎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凛然正气和对丁亨利的不屑。后来他听人说起,也有人问申公北怎么和以前说的不一样了,申公北则振振有词地说他以前从来没称过丁亨利这叛贼为英雄。那时郑司楚只觉得如此震惊和悲哀,为了申公北的厚颜无耻一至于此,也为了人们的记性竟能如此靠不住。
也许,再荒唐无稽的谎言,一天天地说下去,也会被当成真理吧。那么,共和国的信念,难道也是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共和的信念绝对没有错,错的只是人!郑司楚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了那柄如意钩,轻轻抚摸着。这柄夺自敌人的利器,在自己手上同样是利器。武器无知,关键在于是谁在用。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能做到大统制的位置上,会不会也和大统制一样?
他默默地想着,却又有点茫然。一时的清醒,并不意味着一世的清醒。当身边尽是欢呼和赞美时,自己未必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大统制的初衷,何尝不是高尚庄严,但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的歌颂渐渐让大统制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对的,如果和别人的看法起了冲突,那一定是别人错了。所以,丁大帅会被追杀,自己父亲也落到了同样的地步。
碗里的粥喝光了,包子还有一个。郑司楚将包子在碗里擦了擦,把最后一点粥汤也吃了下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就常对自己这么说。每一粒米都是农人千辛万苦种出来的,不能浪费,所以他也养成这么个习惯,在军中时连干粮都不浪费一点,那时程迪文还笑话他太抠门。他咽下了包子,拿起碗盆走下楼去。楼下,宣鸣雷还坐在桌前,见郑司楚下来,站起来道:“郑兄,你吃完了?我拿过去吧。”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麻烦宣兄了。”他将盆子递过去,宣鸣雷正待接过来,两人却同是一怔。
雪白的盆里,有一片灰尘。
前来做事的工友是申太守亲自关照的,手脚勤快麻利,不可能连盆子都没擦干净,所以这片灰尘一定是刚才落下来的。这宅院有些年月了,又很少有人住,房梁上定然都已积满灰尘,但一般并不会落下来,除非……
除非屋顶有人走动,震落了灰尘!
他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眼里都已闪出了惊惧。郑司楚将碗往桌上一放,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却是点点头,转身向门外冲去。
刺客已在眼前!
郑司楚心急火燎,一个箭步便已冲上了二楼。现在楼上只有父母在,那些刺客如果要下手,实是最好的时机。一时间郑司楚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也紧紧握住了如意钩。
但愿还来得及!
来了多少人?他们准备如何下手?如果这些人知道了已被发现,是会知难而退还是孤注一掷?这些事在郑司楚心头瞬间打了个转。如果是大统制派来的人,肯定不会轻易退却,那次在路上所遇之险,郑司楚记忆犹新。
郑夫人已听得郑司楚冲上楼的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站了起来正待出来看看。她刚要推门,门却已被郑司楚先行拉开了。郑夫人见郑司楚脸涨得通红,正待问他,几乎就在同时,楼窗忽然发出了砰一声响,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厉风直扑进来,直取坐在床沿上的郑昭。
这个人破窗而入之时,也正是郑司楚冲进来的时候。郑昭全无防备,就算有防备他也躲不过,已是吓得脸色煞白,郑司楚手一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挡住了郑昭,手中如意钩已伸长了三节,对着那人刺去。这已是两败俱伤的招数,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柄极细的长剑,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郑昭的性命已如囊中之物,却不料边上竟会杀出个人来,若再直冲过去,他的剑没有如意钩长,没刺中郑昭自己便要先被如意钩刺个对穿。那人虽有必死的信念,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心慌了,长剑在如意钩上一磕,人借势倒翻出窗,脚在窗框上一点,又翻身上了屋顶。
此人正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玑。天玑剑术极强,自觉定能一击见功,谁知这突然一击竟被郑司楚击退,他大是懊恼。只是攻击已然发起,现在自己居高临下,仍是占了上风。隔着瓦片,听得下面郑司楚正让父母下楼,他心知一旦郑昭下了楼就更加难办,心一横,一弯腰,伸掌下击。这些瓦片烧得很是厚实,但天玑的掌力却也沉雄非常,这一掌顿时击碎了六七片瓦,屋顶被打出了一个洞来。他一敲出这个洞,人却退到屋檐边,翻身又待从破窗子里进去。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本是绝妙的计策,天玑翻身而下,刚踩到窗框上,见郑司楚发觉屋顶被人击破,只道刺客要从破口冲入,正在全力防备,根本想不到自己却是从老路进来。天玑将长剑握得紧了紧,脚下一发力,正要再次冲进去,忽觉背后一阵厉风袭来,一个人在楼下喝道:“受死!”
那正是宣鸣雷。宣鸣雷和郑司楚同时发觉屋顶有人,郑司楚冲回楼上,宣鸣雷却是想去通知外面的飞铁。他刚到院中,还没出大门,便听得楼上已然发作,抬头看去,一个人破窗而入,入而复出,然后击破屋顶再次冲入。他在楼下看得分明,见此人声东击西,生怕郑司楚中了计,也顾不得再去查看飞铁的动静了,待那人又要冲进屋里,他拔出短刀,用力掷出。宣鸣雷是水军军官,马上击刺之术不算太高明,但这柄刀却有独得之秘。他将短刀脱手掷出,只是这样等如暗算,他还是先行喝了一声。
天玑听得喝声,只觉这股厉风已到背心。他一心要对付屋中的郑司楚,却不曾想到自己亦已成了别人暗算的对象,心头一沉,身子也极快地一转。只是他转得虽快,仍是慢了一步,嚓的一声,虽然让过了背心要害,但右肩头却已被短刀刺中。宣鸣雷的短刀是申士图给他的天碎牙,极是锋利,这一刀入肉极深,天玑本就只有单脚踩在窗框上,正待冲入屋中,这阵剧痛袭来,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个踉跄,人已直直摔下。宣鸣雷见此人摔下,自不容情,抢上一步,便要将他摁住。天玑虽然肩头中了一刀,倒也坚忍,竟吭都不吭一声,虽然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染红了,右手用不出劲来,但右手一晃,长剑已交到左手,反手握着,竟从肋下刺出,直向宣鸣雷刺来。
天玑剑术极佳,这一剑亦神出鬼没,极是阴毒。若是他身上无伤,宣鸣雷亦难逃穿心之厄。但天玑受伤既重,出手的速度和力量已大不如前,宣鸣雷也没料到这人到了这时还要反抗,身子一侧,剑尖已从他前心掠过,将他的衣服都挑破了一个口子。他心头怒起,飞起一掌,手掌像刀子一般砍在天玑左肩上。他的手掌竟然不输快刀,这一掌斩下,天玑的肩骨便是嚓一声,被他从中斩断了,这阵剧痛比右肩的刀伤更痛,天玑亦不由皱起了眉。他左右两肩俱伤,双臂都已无力,已握不住长剑,饶是剑术绝妙,用也用不出来了。正在这时,他只觉腿弯里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低低惨呼一声,却是宣鸣雷从他右肩上拔下短刀,见他左右手都能使剑,生怕这人本领超卓,连两脚也有特异本领,索性一刀斩向他腿弯。宣鸣雷不是个能留情的人,一刀出手,将天玑腿上筋络都已斩断,天玑就算还能活,下半辈子也已站不起来了。
宣鸣雷刚将天玑的脚筋斩断,抬头看向楼上,却不见动静,心道:郑兄还在防备别的刺客吗?他却不知此时的郑昭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宣鸣雷飞出一刀,将天玑击落时,郑司楚才发觉屋顶那人打破瓦片只是在诱敌,真正攻的还是那破窗子。此时以如意钩反击只怕已晚,但郑司楚手一抬,如意钩已抬了起来,对准天玑。
就算自己的性命不在,也要保护父母的安全。
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但他刚将如意钩抬起,天玑却已中了宣鸣雷一刀,直直摔下去了。听得宣鸣雷的呼喝声,郑司楚心头不觉一热,忖道:原来宣兄的刀法竟如此高明。
宣鸣雷的刀术一至于此,郑司楚的信心亦多了几分。哪知他刚舒了口气,身后的板墙上忽然笃笃两声,飞出了两道黑线。
这两道黑线正是北斗七星君中的天权所放。天玑天权开阳三人计划好的攻击计划是天玑首攻,若郑昭有护卫,由天玑挡住,天权则看准时机,从隔壁进攻,取下郑昭首级,再由开阳断后。本来这计划天衣无缝,只是真个实行的时候,却没有想得那么顺利。天玑未能一举将郑司楚缠住,反而自己被击落屋下了,郑司楚守在郑昭身边不闪开,天权见再不动手,时机便要错失,便不再犹豫。他所用这两条黑线虽然极细,却坚韧非常,暗中极难察觉。用力一勒,不啻快刀,足以将人的头颅一下割落。
那两根黑线是从郑司楚身体两侧射出的,在空中一搅,已缠作一根。天权已用全力,只消用力一勒,黑线收回,在板壁上便能割出一条长长裂口,郑司楚的脑袋也定然不保。只是他也知道这一招奈何不了郑司楚,要的只是缠住他,好让开阳下手。郑司楚已将如意钩举起,正待挡在身前,瓦片又是哗一声响,这回却是从那破口里真的跃下一人,正是开阳。
开阳用的是两柄短剑。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开阳的两柄短剑都不过一尺来长,锋利之极,郑司楚只消以如意钩挡住天权的黑线,他的两剑便可插入郑司楚的心口了。这个机会实是天玑用性命换来,天权开阳两人也根本无意去救援天玑,想的只是杀掉郑司楚。他们南北两部星君自幼就被灌输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之念,任务永远在第一位,同伴的性命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件可随意丢弃的东西罢了。
郑司楚脑筋极快,心知自己挡住了隔壁那人的黑线,落下来的这人两柄短剑就挡不住了。自己一死,还在楼上的父母便如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他心下一横,如意钩正举起来,本来是竖着的,但手腕一转,如意钩已横了过来,尖端朝着自己,从肋旁直插过去。如意钩很细,但坚韧异常,本来有尖有钩,威力更大,但郑司楚不会用钩,有个钩子反倒碍手碍脚,所以他将那钩子去掉了,只剩个尖。也亏得已将钩子去除,如意钩的尖端一戳到板壁,便已透壁而入,全无滞涩。
这已是鱼死网破的手段了,赌的是自己出手和身后那人的出手谁更快。如果这一钩未能刺中隔壁之人的要害,那人将黑线奋力一抽,自己的脑袋立时就保不住。但这个时候郑司楚已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唯有一赌自己的运气了。
笃一声,如意钩直透板壁,那根正在收紧的黑线一下停住了收缩,身后那人定然已被刺中要害。郑司楚还没来得及庆幸,开阳已抢到了他身前,两柄短剑一前一后,直刺他的心口。天权的打算也正是如此,并不在于自己一举成功,自己只消缠住郑司楚便已大功告成,只消开阳得手,就算这回来的三人最终一个都逃不出去,取下郑昭的性命,亦是胜利。
郑司楚见开阳的两柄短剑锋刃上闪着蓝幽幽的寒光,眼看就要刺到自己的身体,一瞬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如意钩插在身后的板壁上只露出小半截,来不及抽出来反击了,偏生自己自恃有这柄利器,腰刀也没带,现在全无还手之力。他闭上了眼,只等着此人的双剑刺到,但右手仍是在拔着如意钩。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他的心底,似乎有个人这样吼着。只是他也明白,就算不放弃,也仅仅是徒劳而已。
死亡即将到来的这一刻特别长,似乎长得永无尽头。但郑司楚马上就醒觉这并不是错觉,那人的双剑竟然还不曾刺到,而如意钩却已拔出了一多半。也许,还有机会!他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一时间信心亦是大增,猛地睁开了眼。
眼睛一睁一闭,本来也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但即使这一瞬间,郑司楚也知道凭那敌人跃下的身手,足以将自己杀死两三回了。可是他一睁开眼,却见开阳仍是手持双剑,眼里不知是什么神情,似乎既是惊疑,又是害怕。明明自己的性命已握在他手上了,这人还怕什么?郑司楚想不明白,而此时郑夫人已拔出腰刀冲了过来。
郑夫人只有一臂能用。她见儿子命在顷刻,心已如刀绞一般,明知自己赶不及,仍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郑夫人虽是女流,亦是武将,枪马娴熟,但步下却不够快,远不及开阳这等鬼魅一般的身法。可是她冲到了开阳身后,开阳手中的短剑仍是刺不出去,好似身前有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而他整个人也似被冻住了。
这人想干什么?到这时候还想以郑司楚为人质吗?郑夫人不明白,也来不及去想,手中腰刀猛地向开阳背心刺去。此时郑司楚已将如意钩拔出,来不及将掉转,将柄直顶过去。如意钩不像长枪有个枪纂,柄处并无尖锋,只是将开阳顶得后退了一步,而此时郑夫人的腰刀正刺过来,等如力道增加了一倍,虽然郑夫人臂伤未愈,力量不够大,腰刀还是有一半刺入开阳背心。开阳痛得惨叫一声,反手向后极快一送,两柄短剑已齐齐刺入郑夫人小腹。也就在此时,郑司楚手中的如意钩已掉转过来,手上一发力,如意钩亦刺进开阳前心。他见母亲受伤,心痛无比,出手亦毫不留情,如意钩尖甚至刺透了开阳的身体,尖端从身后透出。这一刺正中开阳的心脏,开阳当即毙命。
郑司楚刺死开阳,见母亲亦已倒在楼板上。他顾不得一切,抢上一步抱住郑夫人叫道:“妈!妈!”此时却听砰的一声,一直站在那边的郑昭也站立不住,单腿跪倒在地。郑司楚只道父亲见母亲受了重伤,心痛得昏倒,他正抱着郑夫人,又担心父亲的安危,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只是叫道:“父亲!”
他却不知方才郑昭见郑司楚危在旦夕,暗中以摄心术制住了开阳。这摄心术消耗体力极大,郑昭又是情急之下用出,虽然制住开阳,自己也已脱力。郑昭却听得清楚,撑着站起,说道:“我没事。你妈怎么样?”
郑司楚见两柄短剑都插在郑夫人腹前,全都没入一半,郑夫人的衣服都被鲜血染红,他的泪水直涌出来,也不敢去拔,只是道:“妈受了重伤!”
郑昭踉跄着上前,但上前一步又站住了,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叫大夫过来!”
楼上这一番大打出手,楼下的工友亦已听到。这时听郑昭的叫声,一个工友跑了上来,见郑昭夫妇房里已多了具尸体,郑夫人也倒在血泊中,他吓了一大跳,忙道:“我马上去叫齐大夫!”顿了顿又道,“齐大夫家就在边上,很近的。”
这工友也是好心,想让郑昭宽宽心,但郑昭听来却觉这人啰啰嗦嗦,实是耽搁时间。他顿了顿脚道:“快去!马上把他带来!”
那工友答应一声,噔噔噔地下了楼。郑昭又走到郑司楚身边,扶住郑夫人小声道:“司楚,把你妈先抬上床去吧。”
郑司楚道:“父亲,现在万万不可搬动!我去看看隔壁。”
隔壁还有一个刺客,虽然被郑司楚刺中要害,却不知伤得怎样,会不会再出花样。郑司楚抹了把眼泪,也不说话,提起如意钩走出了门。隔壁是间空房间,本来正是自己吃粥吃包子的地儿,现在板壁边躺倒了一个人,咽喉处有个血洞,郑司楚那一刺已将他气管都刺断,此人只有出的气,已无进的气了,只是抽搐着挣扎。郑司楚见这人定然救不活,就算救活了也问不出口供,本来对这人恨之入骨,心想他若不死就非要再折磨他一番,但见这人如此痛苦,却也暗生恻隐之心,低声道:“我给你个痛快吧。”说罢提起如意钩向这人心口一点。这一下刺破了天权的心脏,天权手足一动,这才死去。
还会不会有别的刺客?郑司楚仍是不敢放心。他手握如意钩,几个房间都去看了一下,却不见有别的人了。这时楼梯响动,只听宣鸣雷的声音道:“郑兄,楼上怎么样?”
郑司楚道:“楼上干掉了两个。楼下那人你干掉了吗?”
宣鸣雷道:“是啊……”他一上楼,见郑夫人倒在楼板上,心下一惊,叫道:“郑夫人她怎么了?”
郑司楚黯然道:“我妈受伤了。宣兄,请你著意防备,不要再有漏网之鱼。”
宣鸣雷点了点头,也黯然道:“这几人当真了得,外面申太守派来的那人竟也遭了毒手。他们是什么人?”
郑昭此时抬头道:“他们定是北斗星君,共有七人。司楚,你要当心点。”
先前来东阳城的路上,他一家被南斗五星君伏击,当时听那五人说,其中的天机已在无想水阁被杀。他一家去无想水阁通知老师时,并不见旁人,这天机肯定是他bbr>?们走后才到的,既已死了,定然是老师下的手。后来那南斗五星君在伏击中亦丧了四个,只逃出一个,南六北七,这回有三个北斗星君丧命,那么南北两部应该还有五人,加上两部天官,这剩下的七个暗杀高手肯定不肯罢休,还会再来。他们连着失败了两回,接下来肯定会越来越谨慎。若是大兵压境,郑司楚倒也不惧,但这些刺客神出鬼没,下手又阴险狠毒,大统制的手段当真太毒辣了。
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宣鸣雷不待郑司楚再说,便道:“我去看看。”他转身下了楼,见一个工友引着一个老者进来,认得是昨天来过的齐大夫,忙道:“齐大夫,快上楼,郑夫人受伤了。”
齐大夫本已睡下,听得郑先生一家遇袭,吓得睡意全消,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抱着药箱赶来了。因为赶得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听宣鸣雷说郑夫人受伤,他心中更惊,问道:“伤在哪儿了?”
郑司楚也已听得齐大夫来了,他生怕还会有刺客,没敢下楼,只是在楼梯口道:“齐大夫,我妈小腹上中了两剑。”
齐大夫急急上楼,郑昭还抱着郑夫人,身下已是一摊血,说道:“先把夫人放在楼板上,我给她起刀止血。”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道,“还好你们没把她换位置。”
受了重伤后,切不可随意搬动。这一点是军中医营屡屡强调的要点,郑司楚自是知道。他听齐大夫这般说,暗自亦舒了口气,忖道:看来妈还有救。见齐大夫出手如飞,给郑夫人起了刀后又用药膏敷上,再用纱布包裹,不忍再看,提着如意钩只是查看四周。耳畔不时听得母亲的呻吟声,突然间想起自己幼时,母亲抱着自己在五羊城四处闲逛的情景,泪水又忍不住涌出眼眶。
第十三章 再造共和
当齐大夫将郑夫人包扎好,抬上床后,申士图也领着芷馨和一干侍从过来了。
郑家竟然遇袭,飞铁丧命,申士图回想起来亦是心有余悸。听齐大夫说郑夫人的伤势极重,现在不知吉凶,好在郑昭安然无恙。申芷馨见郑夫人受了重伤,却已哭了出来。郑夫人对她视若己出,申芷馨的母亲已经去世,她心中实亦将郑夫人视作母亲,说什么也要伴在郑夫人身边照料。
待事已粗定,申士图屏退左右,与郑昭相对坐在一处,叹道:“郑兄,此事全都怪我。”
郑昭也叹道:“士图兄,这事岂能怪你?要怪,也怪南武的手太辣了。”
大统制对郑昭竟是如此不依不饶,非要斩草除根不可,申士图亦不曾料到。他小声道:“此事多亏令郎看出破绽,否则更难应付。余成功这家伙,竟敢下这黑手,看来不能轻饶了他。”
郑昭诧道:“这是余成功策划的?”
申士图将郑司楚先前的分析约略说了,说现在被杀的三个刺客中,其中一个正是那天与余成功一同来过的。郑昭听罢,叹道:“士图兄,此事亦不能怪余成功。年景顺的下落找到了吗?”
申士图道:“找到了。原来竟被这些人绑了票。看守的那人已觉风声不对,脱身逃了。”
年景顺是余成功的外甥,又是他的得力副手,以年景顺的性命来威胁余成功,余成功自不敢不听。若是以前,郑昭亦觉余成功这人其罪当诛,但现在却觉他情有可原。他小声道:“士图兄,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万万不可平白树敌。你将那年景顺还给余成功,这回他应当会死心塌地跟着你走了。”
这也正是申士图的想法,只是他怕郑昭会怒火不消,不肯原谅余成功,所以才这般说。余成功虽是五羊驻军首脑,但郑昭更是这回举旗的一块金字招牌,权衡之下,若只能放弃一个,还是放弃余成功为上策。听郑昭这么说,他心中实是一块石头落地,点点头道:“郑兄既然如此大度,那样也好。余成功倒也不是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应该能拉过来的。”
郑昭心中有点想笑,忖道:士图兄,你在我面前也想耍这花枪。但想到妻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生死未卜,笑也笑不出来,只是道:“士图兄,五月十五的会准备得如何了?”
申士图道:“我暗中已通了气,九成的人都愿听从我,还有一成也多半不是竭力反对,只是心存观望罢了。”
郑昭道:“对这一成之人,也不可大意,这几日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特别是与陌生之人来往的情形,务必要加倍小心。”
申士图点头道:“郑兄说得极是。”心中忖道:我只道他家里遇到这等大事,只怕他会一蹶不振,看来只是多虑了,此人实非常人。如果能和他结成儿女亲家的话,多半利大于弊。想到此处,又小声道:“还有件事,本来不当在此时说出来,但尊夫人伤势如此严重,郑兄也不要嫌我冒昧了。”
郑昭诧道:“还有什么?”
“便是小女之事。小女之母无福,已然过世,尊夫人极喜爱小女,我看令郎亦是丰神俊朗,英气勃勃,他们两个若能配成一对,倒是件美事。”
郑昭听他说的乃是此事,脸上亦露出喜色道:“拙荆也常有此意。士图兄既然亦这么想,那确是一件极好的事。”
和申士图虽是数十年的老交情,但郑昭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要办这件大事,更应该团结一致。而现在能让双方更一步信任对方的最好方法,便是结成儿女亲家。他知道申士图的意思,那是因为妻子受的伤太重,万一她伤重不治,再说这种儿女亲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申士图听郑昭答应了,喜形于色道:“那多谢郑兄了。”转念一想郑司楚的母亲刚受了极重的伤,实不该如此高兴,便又正色道:“还望尊夫人早占弗药,这样这桩喜事就喜上加喜了。”
郑昭犹豫了一下道:“只是这事我还要问问司楚看看,总是要他自己首肯方好。”
申士图道:“正是正是。”心中却想:以芷馨这等品貌,配你儿子绰绰有余……不过郑司楚这小子也当真是芷馨的良配,别个这么好的小伙子只怕找不到了。和郑昭结成亲家后,双方就更无隔阂了,而郑司楚的能力他已极为欣赏,将来郑司楚必定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他这般想,郑昭亦在这般想:自己虽是威望高过申士图,但五羊城是申士图经营已久的地方,自己与申士图能够更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大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分。再加上郑司楚在军事上的天份……想到此处,郑昭心底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虽然也在军中甚久,但自知并无将才,郑司楚继承的,自是他那个亲生父亲的才略。假如有一天郑司楚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与自己反目?那这个最得力的臂助反而成为最大的敌人了。
不要去想了。小薇不会说,自己也不会说,世上再无一人知道……
想到再无一人知道,郑昭便想起了在东阳城隔着车帘碰到的那个马先生。那人是自己这些年里第一次碰到的一个同样怀有秘术之人。这马先生也知道了司楚的身世,终究是个隐患。他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大统制?但转念一想,当时马先生放过了自己一家,就是已经和大统制决裂,大统制也再不会信任此人,以大统制行事的风格来看,只怕这马先生现在已经葬送在大统制手中了。但不管怎么说,一旦有机会,还是应该灭了这马先生的口,以绝后患才是。
申士图见郑昭若有所思,不知他在想这些,只道他还有些犹豫,便低低道:“郑兄,你也不必再担心大统制,毕竟五羊城与雾云城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他对这儿亦是鞭长莫及。”
郑昭道:“好。今天已是五月十二,接下来这三天,务必要加倍小心,不可再出乱子。”
申士图道:“是。等天一亮,你们一家就都转移到你妹夫那边去吧,我再加派人手昼夜巡视,绝对不让大统制的人再次下手。”
他们商议已定,郑司楚在母亲房里却是忐忑不安。这一晚他与申芷馨两人都没有合眼,不时查看郑夫人的伤情。好在齐大夫的手段当真高明,郑夫人虽然仍是神智不清,伤势却不曾恶化。
天光已然放亮,郑司楚虽然曾恶斗一阵,后半夜也不曾睡,但他在军中日久,已是惯了,申芷馨却有些抵挡不住,眼皮不住粘在一处。郑司楚见她疲惫,柔声道:“小芷,你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看着。”
申芷馨确是熬不住了,便不客气,站起身正待出去,回头对郑司楚道:“司楚哥哥,你不歇息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还承受得住。”
申芷馨喃喃道:“希望段阿姨早日康复。”
她从楼下拾级而下,还没走下,宣鸣雷已迎上来道:“申小姐,郑夫人情形如何?”
申芷馨道:“她还好。”她见宣鸣雷亦是一夜不睡,仍是精神奕奕,诧道:“宣将军,你们当兵的不用睡觉吗?”
宣鸣雷道:“当然也要睡。只是一入行伍,谁知道什么时候要出动,所以平时见缝插针都在休息,我一边走路都能睡着。”
申芷馨睁大了眼诧道:“真的?”
宣鸣雷见她当真信了,苦笑道:“当然是假的,只是说说而已。只是平时打个盹,精神也就回来了。申小姐,你快回去歇息吧,我送你吧。”
申芷馨脸微微一红,低声道:“不用了,我和阿爹一块儿回去。”心中却想道:司楚哥哥和宣将军两人倒有点像,却也不像。司楚哥哥太一本正经了。她与郑司楚自幼玩在一起,但十几年未见,反而显得陌生,她在郑司楚跟前也有点局促,总是无话可说;倒是宣鸣雷,虽是初见,却不必有什么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与宣鸣雷两人坐在桌前,本来已是睡意沉沉,但宣鸣雷与她说些趣事,听得她赞叹不已,睡意不知不觉已退去了不少。
说了一阵,楼梯响动,却是申士图和郑昭下来了。申士图一边说着,一边低喝道:“厚土,你即刻将郑公一家送往特别司去,再安排人手日夜巡逻。”
飞铁和厚土是申士图侍从队的两个首领,现在飞铁已遭不测,便由厚土全面负责。厚土答应一声,叫了几个人过来将郑夫人抬下。申芷馨见郑夫人抬下来,但也在一边张罗,等郑夫人抬上大车,郑昭和郑司楚两人同上了车,宣鸣雷则去亲自赶车,申士图父女才向他们告别。
回太守府的路上,天已大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许多。申士图自与郑昭告别后,一直没说话,此时才低低道:“芷馨,你方才一直在与宣将军聊天?”
申芷馨此时困意已浓,上下眼皮直打架,听得父亲问起,便道:“是啊。”
申士图犹豫了一下,说:“你觉得,宣将军和司楚两个人,比起来如何?”
申芷馨含含糊糊地说:“宣将军很好,司楚哥哥也很好。”
申士图呆了半晌,才低低道:“假如,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他下楼来见女儿与宣鸣雷谈得热络,心中便有点不安。刚与郑昭说好要结儿女亲家,这个女儿只怕就不能让自己如愿。他本以为女儿定然很喜欢郑司楚,这桩亲事十拿九稳,所以郑昭说要问问儿子看,他连问都不问了,现在却觉得这事只怕没这么容易。问出这话来,他也怕女儿脸嫩,挂不住,但问出口半晌仍不见女儿回答,扭头一看,却见申芷馨歪着头,已是睡着了,自己这话定然没有听到。他苦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听到过的这句话。对申士图来说,这话并不十分确切,因为他的事向来都很如意。可是现在他才发觉,至少在儿女亲事上,能如自己意的只怕可能性不高。
不管怎么说,让芷馨自己做主吧。也许,她只是嘴上说说,心目中对这两人仍是分出甲乙来的,真正喜欢的还是郑司楚吧。毕竟,女孩儿的心思,旁人总是不懂。想到此处,他也不再多想了,闭上眼养神,一边想着三天后砺锋节这场将决定五羊城命运的大会。
到了特别司,申士图再不敢大意,安排郑家住在一幢闲置的石屋中。特别司的房屋设置没有先前那宅院舒适,但特别司在五羊城最南,一半是沿海,比先前安排的地方还要偏僻,若有闲杂人等出没更易被发觉,而申士图安排的人手更是日夜不断巡逻,当真再无反覆的可能。而且齐大夫也索性暂居到特别司里,日夜照料郑夫人。第二天,齐大夫说郑夫人的烧已退了,但神智能否回复只能听天由命。郑司楚见父亲昏迷了大半年,好容易才醒,这回却轮到母亲昏迷,心中极是痛苦。这个时候宣鸣雷倒来找他散心,和他玩了几回那战棋。这个时候华士文也不小气,任由他们折腾,但郑司楚水战之能本就远不及宣鸣雷,又担忧母亲伤势,与宣鸣雷对战,一局未赢,每回都被打得全军覆没,以至于宣鸣雷颇有高处不胜寒、对手难觅之慨。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已是五月十五。一大早,申士图派来接郑昭的人就到了特别司里。这天郑司楚正和姨妈段紫蓼一块儿照料母亲,郑昭出发前还来看了看,向自己这个小姨子打了声招呼,却将郑司楚叫了出去,在门边小声道:“司楚,今日将是决定性一刻。若是午后,没有我的手书回来,你就带着你妈即刻逃出城去。”
郑司楚亦知道今天砺锋节会议上申士图将要提出举旗反对大统制之事了。虽然先前估计,五羊城中大多数人都会表示支持,可现实到底与估计的有很大出入,安知会有什么变化。听父亲这般说,郑司楚知道一旦反抗的力量过大,父亲和申士图两人只怕会当场被砍为肉泥。他道:“父亲,要不要我跟着你去?”
郑昭道:“你去也无济于事。一旦群情汹汹,都反对我们的话,我们的命运便也决定了。这回,再没有一条退路,所以你还是带着你妈远走高飞吧。你姨妈已经知道,到时她会安排你们一块儿登船出海,去异乡谋生。”
姨父陈虚心身为特别司司长,也将出席这次大会,而且肯定会站在申士图和郑昭一边。一旦群起反对,陈虚心自然同样回不来了。他犹豫了一下,道:“小芷呢?”
郑昭眼里一亮,低低道:“你很喜欢芷馨,是吧?”
这话段紫蓼也问过郑司楚,但那回郑司楚却没有回答。听得父亲也这样问,郑司楚再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郑昭心下一宽,拍拍他的肩道:“我和你申伯父也有意撮合你们。如果此事成功,也该安排你们的亲事了。如果我们回不来……”他顿了顿,苦笑道,“她马上就会来。到时你带上她,一块儿去海外成家立业吧,再不要回来。”
郑司楚听父亲说得仿佛遗言,心下无端一疼,低低道:“父亲,不会吧,我们一定会成功!”
在南武的阴影笼罩下,谁都不敢说一定会成功。郑昭想着,心里亦有些刺痛。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
郑司楚不知父亲又要交待什么,等了半晌不见他说,好一阵郑昭才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你母亲若能康复,你们到了海外,她一定会跟你说的。”
郑司楚心道什么事这么难说,只怕是交待自己和申芷馨将来的事吧。现在父亲要踏上决定命运的路,旁的事已不在他心上了,念及此郑司楚低低道:“父亲,我静候你的好消息。”
郑昭点了点头道:“正是。天下事,做了未必能成功,但不做就一定不会成功。”
话已至此,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他转身便上了车,见郑司楚仍站在车前,便在车里向他挥挥手道:“司楚,回去吧,反正午后一切便见分晓。”
此事的把握实有八成以上。可就算有八成把握,仍有两成不确定,到时情势同样有可能会急转直下。
南武,终于要和你正面对抗了。郑昭在车中想着,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很多年以前,大统制、丁亨利与自己一同谈论着将来的前景,都以天下为己任,意气风发,只觉为天下苍生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者,舍我其谁。几十年已过,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却远没有当初构想的那样完美。
丁亨利已经退出了,接下来,就看你我谁能走到最后!
郑司楚看着郑昭的车子驶远了,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虚。
万一,举旗失败,自己的下半生将会怎么样?从少年时代起,他最崇拜的就是共和国的名将们。丁元帅,莫元帅,邓元帅,以及魏毕方于胡这五上将,都曾是他的偶像。后来自己也进入了军中,虽然曾与毕炜起过冲突,但对毕炜的将才他也同样敬佩。只是时代真是一条洪流,立下不朽功绩的共和名将们,现在竟然叛的叛,败的败,三元帅五上将中,除了早死的次帅莫登符和三帅邓沧澜,再加一个早已残疾退伍的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其余诸人竟然都被洪流卷走。丁亨利已是叛逆,毕炜战死,方若水和胡继棠自远征败退后,再无消息,接下来有谁将会登场?
我一定也会走上前台的。
郑司楚想着,既有些忧伤,也有种难言的豪气似欲冲霄直上。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申芷馨的声音:“司楚哥哥。”
郑司楚转过头,却见申芷馨站在后面不远处,背上又背着那面筝。因为父亲刚说过自己和她的亲事,郑司楚见到她突然有点不安,微笑道:“小芷,你来了。”
申芷馨盈盈走到他跟前,脸上却也有点不安,小声道:“阿爹今天好像有心事,让我来这儿。”
因为申太守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他道:“来,去那儿坐坐吧。”
申芷馨道:“段阿姨现在怎么样?”
“伤势在愈合,不过齐大夫说就怕有反复。”
申芷馨顿了顿,道:“吉人自有天相,司楚哥哥你也别太担心。”说到这儿,她又展颜一笑,“今天一早余将军和阿顺又来了一次,说万分感谢阿爹。我向阿顺说了你来的事,他很是高兴,说过后来看你。”
余成功应该不会再有反复了。郑司楚听得这消息,心情登时好了几分。余成功是广阳一省的军事首脑,得他支持,举旗之事成功的希望更多了一成,想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他见申芷馨背着那面筝,便道:“小芷,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申芷馨一听他主动说要合奏,脸上更增霁色,说道:“好啊。叫一声宣将军吧。”
郑司楚实不太想叫宣鸣雷过来,但申芷馨这般说,不好违逆她,便说:“我去叫他。”
宣鸣雷因为玩战棋找不到对手,这一日说阿力阿国他们对兵法不上心,给他们紧急培训,传授水战秘要。郑司楚到展示厅里,只见宣鸣雷面前摆了不少小船模型,陈敏思也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递东西。宣鸣雷因为帮他向陈虚心进言,说玩玩战棋不至于玩物丧志,陈虚心特许陈敏思玩几局,陈敏思对他感激之极,倒是俯首贴耳。一见郑司楚进来,宣鸣雷笑道:“郑兄,你也来了,正好,再和我来一局试试。”
郑司楚道:“申小姐来了,让我来叫你一声,一块儿去合奏一曲呢。”
宣鸣雷对音律的爱好更胜于战棋,一听要合奏,眼里便是一亮,但马上道:“这个?我还是算了吧……”
郑司楚道:“你若不去,申小姐可是要生气的。”
宣鸣雷听他这般说,倒是从善若流,点头道:“那也是。那等我一下,我去拿琵琶。”
这琵琶还是申芷馨给他的,宣鸣雷收得很好。郑司楚见他答应了,心里反倒有点失望,但宣鸣雷兴冲冲地去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宣鸣雷抱了琵琶出来,对陈敏思道:“敏思,你去玩吧。”
陈敏思道:“我怕我打不过他们……”
宣鸣雷道:“嗨,我教你那几个绝招你用出来!阿力阿国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
陈敏思难得被父亲允许玩 4e00." >一次战棋,可那天和宣鸣雷玩时,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还是宣鸣雷放水让他也击沉了一艘船,否则就是全军覆没。后来宣鸣雷偷偷给他讲了几个水战中的阵形绝招,他实是跃跃欲试,听宣鸣雷这般说,欢呼一声,便走到战棋边上。宣鸣雷这才抱着琵琶过来,笑道:“申小姐在哪儿呢?我们快去。”
郑司楚道:“她在海边呢,走吧。”
特别司设在五羊城最南端,这一块只有一处船舶能够靠岸,别处地势极为险要船只根本无法停靠,这也是当初将特别司设到这儿的原因。郑司楚和宣鸣雷走到海边,远远便见申芷馨坐在一处崖上,筝已摆在身前,她正在调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过来了,申芷馨微笑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宣将军,真不好意思,把你叫了过来。”
宣鸣雷拣了块石头坐下道:“怎么样?再来一曲《秋风谣》吗?”
《秋风谣》是郑司楚最熟的曲子,但申芷馨摇了摇头道:“现在可不是秋天,还是吹一曲《坐春风》吧。”
《坐春风》亦是古曲,因为曲调优美清丽,五羊城的饮宴上凡有乐队助兴,多半便奏此曲,申芷馨那回拿来的曲谱中有此曲,但郑司楚和宣鸣雷都还没练过。宣鸣雷弹了两个音,笑道:“这回只怕要出丑了。郑兄,我们先熟熟手吧。”
那本曲谱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翻出来看了看,却见曲谱下还有词,想必这《坐春风》本是一首歌。他念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念完不由笑道,“曲名是《坐春风》,词中却写着南国秋来八月间。”
申芷馨道:“按谱填词,本来词与曲相合,但后来就只取曲调,词与曲名无涉了。你别管这词,只管曲子吧。”
《坐春风》还有下半段,郑司楚见写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这?等浅吟低唱,咏叹流年似水,当及时行乐的歌词向来不为他所喜,但申芷馨选了此曲,他便也不再多说,摸出铁笛来试吹了几下,只觉这曲子也不甚繁复,以自己现在的技艺,当能应付自如。待宣鸣雷和郑司楚练了一阵,申芷馨道:“行了吗?我们开始吧。”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将申芷馨的一绺头发吹得飘起。她伸手一捋,挽到耳后,姿势曼妙之极。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都看得痴了,申芷馨见两人都不答话,全都贼兮兮地看着自己,嗔道:“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拨了两下琵琶,笑道:“还是上回那样?申小姐先弹一段过门,我们再加进来?”
申芷馨微笑道:“那好。”说着,纤指轻拨,曲声如流水般响起。海风有时会吹得浪如壁立,但此时的海风却轻柔如丝,她指下筝声散在海风中,更是美妙绝伦。
“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郑司楚回味道词中的意境。这词说的是个独自等待在楼上的女子,寂寞而忧伤,所谓“人如玉”,自是生得美貌如花,好像正是在说申芷馨一般。他对音律一道已经入门,当初不通音律之时也只觉泛泛,但现在听来,却觉得申芷馨指下每一个音符都似有了灵性,每个音符都像她的手指,柔软委贴,听来亦有种恍如梦寐之感。只是,这种柔媚却又好似与自己格格不入。曲调仿佛春风化雨,自己却是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这时过门已弹到了结尾,宣鸣雷明于音律,知道此时正是自己加入的良机,五指一轮,一连串琵琶声便已响起。也就是琵琶声响起之时,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两人事先并无交流,但响起来却一般无二。申芷馨听他二人同时加入,心下窃喜,忖道:司楚哥哥的笛艺又有长进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真能登台合奏。
笛声和琵琶声响起,笛如春风,琵琶则如细雨,真个有春暮雨打芭蕉之意。筝声和琵琶声、笛声夹在一处,三者齐头并进,既如揉成一片,又脉络分明,说不出的美妙动听。郑司楚初时吹来,尚有几分生涩,不敢吹得太高,但过了一阵,生涩之意渐去,笛声也越来越明亮。此时已到了第二段。到了第二段,又该申芷馨奏一段小过门了,等她将这段小过门奏完,琵琶声和笛声又同时响了起来。只是申芷馨暗自皱了皱眉。
单响琵琶声和笛声,当真不分上下,难以轩轾。可是这《坐春风》的歌词是叹息流年易逝,韶华不至,要人珍惜眼前光景。郑司楚的笛声却越吹越亮,仿佛这场蒙蒙细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成天风海雨,筝声和琵琶声渐渐跟不上他。她心道:司楚哥哥的手法是越来越高了,可是……可是他的心性太高,实在让人难以亲近。奏到后来,琵琶声和筝声已汇成了一股,和笛声成了相抗之势。郑司楚此时手持铁笛,物我两忘,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哪还有什么隔水红楼、楼下丹荔绿蕉、楼上玉人倚栏,而是金戈铁马、烽火遍地。那一日《秋风谣》吹到极处,将一树绿叶也激落了许多,这回这段《坐春风》也吹出了秋风之意,全然脱离了《坐春风》本意。宣鸣雷手法极高,阴柔阳刚无所不能,可就算是他,亦有难以招架之感,不要说申芷馨的筝声,更是七零八落,仿佛笛声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剑,当者辟易,无不化为齑粉。连海风也似受笛声感应,越来越大,崖下浪涛滚滚,打在礁石上,尽成细屑。
终于,一曲已到尾声。到了这最后,琵琶声尚可听到,筝声已是微不可闻。吹完了这一曲,郑司楚取下铁笛,只觉胸臆间热血奔涌,简直要仰天大吼一阵方能发泄。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笑道:“小芷,我有没有一点进步?”
申芷馨看了看他,但眼神马上转到了别处,微笑道:“司楚哥哥,你的手法是大有进步了,可是这可是《坐春风》,不是《秋风谣》啊。”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道:是啊,我怎的把这曲子吹成这样?难道,我离开军队这么久,想的仍是金戈铁马、杀伐厮杀吗?
一边宣鸣雷见申芷馨神色不悦,心想一件好事别闹得不欢而散,便笑道:“郑兄的笛技实在已神乎其神。不过音律随心,心有所感,发乎指端,郑兄想到的一定是战场之事吧?”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你们想的全是杀啊烧的。好好的曲子,你们吹成这样,吓都吓死了。”
她虽是说“你们”,但又说“吹”成这样,不满的自是郑司楚一个。郑司楚哪会听不出来,苦笑道:“小芷,让你笑话了,我说我在此道上没什么天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其实很有天分,段阿姨就很懂音律,那时她跟我说,一曲有一曲之境,吹奏时当体会一曲的意境,不能一味随心所欲,不然什么曲子全是一个调调,那还让人怎么听!”
郑司楚听她已在耍小性子了,心道:小芷平时挺大方,一说到音律,马上就刻薄起来。他赔个笑脸道:“小芷教训得极是,所以还要你多教教我。”
申芷馨听他说了句笑话,心想:司楚哥哥平时不苟言笑,现在说这笑话也这么干。她撇撇嘴道:“我可教不了你。司楚哥哥,你啊,是积重难返,吹吹《秋风谣》还好,吹别的,那真是糟蹋了。”
这话已有点重,宣鸣雷生怕郑司楚下不了台,忙打圆场道:“其实郑兄也是疏于练习。申小姐,你常来来,将音律上的心得多跟他说说,他一定会体味得到的。”
申芷馨脸忽地微微一红,啐道:“谁要教他啊,榆木脑瓜,开不了窍。”说着,板着脸将筝收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段阿姨去,你们自便吧。”
宣鸣雷奏乐的瘾头实未过足,见申芷馨要走,忙道:“申小姐,不再练几段吗?我们换一段练吧。”
申芷馨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她将筝放回布套,背回背上,转身便走,连告辞都不说了。平时申芷馨见到他们总是斯有礼,发这么大的火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实是摸不着头脑,不敢挽留她,待她一走,他苦着脸道:“宣兄,我是不是吹得很糟,才让小芷生气了?”
宣鸣雷道:“哪里,单以笛技而论,你已比我强得太多了。”他咽了口口水,又道,“只是音律,也如兵法,要因势利导,不能一味强攻。好比打起仗来,前锋营冲营,辎重营打扫战场,要是哪回敌人从背后袭来,就要及时转变队形,不能让辎重营也抄着刀子去厮拼。”
宣鸣雷这般说,郑司楚却也明白了。他道:“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吹出来,总是不知不觉往这路子上走。”
宣鸣雷道:“这应该是你练习太少,听得太少的缘故。百战百胜之将,绝非从军校一出来就是的,全得在实战中磨练出来。郑兄,你吹笛,大概还是自己练习多,旁人点拨少吧?”
他这话便是说得甚切。当初郑司楚向蒋夫人请教,蒋夫人只是纠正他的指法,要他多加练习,特别是各种风格的曲子都要练练。但郑司楚一吹到柔媚的曲子,往往就觉得吹不下去,而《秋风谣》这等曲风锐利的,却吹来得心应手。他道:“想必便是如此。”
宣鸣雷道:“那就是了。好比你当初听我弹《一萼红》,这曲子本来够软的,但闵先生此词却是雄浑悲凉,我想着他这首词,便要配合词风……”
郑司楚听他说到那《一萼红》,说是“闵先生”,诧道:“闵先生?闵维丘吗?”
宣鸣雷道:“自然,天下哪还有第二个会填词的闵先生?”他说着,信手一拨,琵琶弦上出来的却是金戈铁马之声。宣鸣雷哼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此时海风已然转大,身下的海水窾坎镗鞳,亦是响个不住,只得宣鸣雷接唱道:“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此时上段已终,他弹了一段过门,又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唱到这儿,声调越来越悲凉,声音虽然转弱,却仍是一字不乱,声声入耳。宣鸣雷又弹了几下,结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
闵维丘乃是人们传颂一时的大诗人,所填之词酒楼上传唱甚广,风格也以柔媚居多,此词郑司楚却不曾听过。当初在酒楼上听宣鸣雷所唱,末句不曾唱出,这回才算听他唱完。待宣鸣雷唱完了,郑司楚道:“闵维丘好像没当过兵吧,怎么这词里好像在说一个老将?”
宣鸣雷道:“这是他晚年和邓帅相遇,在酒席上即席赋的。当时我也在场,邓帅听他唱完,眼泪都流下来了。闵先生说的,应该就是邓帅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他忽然笑道,“若是小芷听你唱这般一首《一萼红》,多半也要朝你发一顿脾气了。”
宣鸣雷只是笑了笑,心道:曲风不同,你到底还是对音律知之不详。他放下琵琶,忽道:“郑兄,今天令尊和申太守是在准备大事了吧?”
虽然没有人和宣鸣雷明说,但宣鸣雷亦已听到风声了。郑司楚道:“是啊。”
宣鸣雷望着远处海天一线,叹道:“虽说此事胜算很大,但到底不是十足十。万一有了意外,郑兄,我们是不是就该跑路?”
郑司楚这回倒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宣鸣雷笑道:“码头从昨天起就停了这么艘大船,我又不是瞎子。今天这日子,申小姐也跑过来,分明是申太守以防万一,万一他们举事失败,让她也跟着我们跑路的意思。”
郑司楚道:“那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我估计,现在应该能成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若是不成,城中定然已经大乱。毕竟,五羊城要公然反叛,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的人不会答应。不过明天城中还应该会乱一乱,希望申太守未雨绸缪,已作准备。”
城中上下,定然不会万众一心,难保不会有铤而走险的,特别是军中的中下层军官。郑司楚淡淡道:“如果是前些日子,我还有这个担心,但现在已不担心了。”
宣鸣雷道:“噢,你哪来这么大信心?”
郑司楚微笑道:“申太守心思缜密,诸事都已有准备。那天余成功去见他,虽然他当时并没有觉察出意外,但暗中却已做好防备。当时这几个刺客本意定然是想刺杀申太守,但发现无从下手,这才退而求其次,前来刺杀家父。”
宣鸣雷又点了点头道:“确实,你说得是。看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乃是兵法中一句名言。郑司楚对此话实是有切身体会,当初西征朗月,方若水一军就是因为不知五德营底细,以致久攻不下,后来毕炜前来助战,五德营的底细已多半摸清,终于一举成功。而随毕炜远征西原那一次,同样是不知五德营在西原已有种种变化,结果败北。后来三上将的大军远征,又何尝不是知己而不知彼,结果被五德营的新武器偷袭得手,以绝对的优势出征却灰溜溜地逃回来,毕炜更是将性命都丢在了那里,而方若水与胡继棠两位上将军虽然逃得性命,前半生所建立的声名亦已丧尽。
击败他们的薛庭轩,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更是曾与自己斗枪落败。想到这一点,郑司楚心中却不是得意,只是说不出的痛苦。当年击败薛庭轩的喜悦,现在却仿佛成了一根插在他心头的尖刺。薛庭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自己呢?在大统制追杀下苟延残喘,甚至,不是大统制的直接目标,仅仅是作为父亲的附带物!而这一点更让郑司楚有种窒息感。在他心底,自己永远不是什么附带。
与大统制对抗到底,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自己。
他这样想着,仿佛应和他这念头,远远传来了几声钟鸣。
那是五羊城的大钟。昔年五羊城号称有一树、一塔、一钟三宝。一塔是座琉璃塔,已经在数十年前毁于战火,一树则是泛指,指的是五羊城里到处都栽着的荔枝树,这一钟则保留至今,是口数千斤重的大铜钟,敲响后声闻数里,满城俱能听到。正因为这钟太响了,一般都不敲,只有出现紧急事态时才会响起。听得这钟响,郑司楚的心头便是一凛。
钟响了,这表示申太守举旗成功还是失败?他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也看了看他,两人都不说话,这时却见有个人急急向他们这儿跑来,正是申芷馨。
申芷馨的背上,那面筝还没解下。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便叫道:“司楚哥哥!宣将军!”宣鸣雷和郑司楚闻声已跑了过去,只见她脸上已沁出了汗珠,但神色却并不惊慌。两人都是心下一宽,暗道:看来是好消息了。
申芷馨手上拿着一张纸条,递给郑司楚道:“司楚哥哥,郑伯伯刚写来的!”
郑司楚接过纸条,见这张纸也被申芷馨的手汗打湿了。他正要打开,心里却有点无由的忐忑。宣鸣雷在一边已急坏了,催道:“郑兄,快看看,郑公写的是什么?”郑司楚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再造共和。
这便是会议最终的结果?郑司楚突然一阵激动。大统制的共和国已让人绝望,但共和并没有死。当初共和国的烽火便是从五羊城燃起,这一次,真正的共和也将从五羊城诞生。他心中激动,人却越发平静,淡淡道:“达成共识了?”
申芷馨点了点头,眼里也在发亮,“会议上,人人都同意阿爹的提议。现在正在敲召集钟,马上要向全城宣布了。”
五羊太守府前有个广场,可以聚集十万人之众,但五羊城里就有五十余万居民,广阳全省更有近三百万人口。要向全省民众宣布这一重大决策,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达成的,现在在太守府前宣布,当然只是一个仪式,表明从这一刻起,五羊城与大统制彻底决裂。
郑司楚又看了看纸条道:“小芷,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不要四处走动,谁也不要落单!”
申芷馨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听郑司楚这般说,她一怔道:“为什么?”
宣鸣雷道:“申小姐,现在是最混乱的时候,要防备有人对你们下手。”
现在,申士图、郑昭、陈虚心这三个五羊城再造共和关键人物的家眷都在特别司里,虽然申士图已加强防范,但安知不会被不甘失败的人觊觎。宣鸣雷方才亦激动万分,但听郑司楚的话,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暗道:郑兄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在这等时候还能冷静。
申芷馨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再去照看段阿姨,她若能知道这事就好了。”
郑氏一家,自从离开雾云城以来,一直担惊受怕,时刻担心遭人暗算,直到现在,才可以公开出头露面了。郑司楚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过去吧。”
宣鸣雷的本领,郑司楚亦见识过了,有他在身边,就不用担心孤掌难鸣。宣鸣雷答应一声,一边走一边屈指算着什么,郑司楚知道他在算什么,说道:“宣兄,不用多虑,两个月之内,敌军应该不会压境。”
宣鸣雷算的,正是大统制的讨伐军会何时到来。听郑司楚说得如此肯定,他诧道:“郑兄,你不知道邓帅的手段吗?”
郑司楚道:“行军布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正值五月,青黄不接,邓帅要安排南征粮草,必定要花一个月的时间,路上也得花一个月。这是铁板钉钉的,邓帅手段再高强,也变不出来。”
宣鸣雷想了想,点点头道:“应该如此。”
这两个月里,五羊城要争分夺秒地秣马厉兵,整理内务,安定人心。虽然时间很紧急,但还是应该够的。因为之江省和广阳省之间还隔着个闽榕省,闽榕省没有军区,驻军也很少,何况闽榕省和广阳省两省唇齿相依,居民向来同枝连气,闽榕太守名叫高世乾,与申士图的交情亦不浅,多半会偏向广阳省。至于广阳西邻的南宁省,因为是共和军的最初发源地,后来曾被蛇人占据多年,厮杀多年,人口剧减,直至今天全省人口也不足一百万,而且残破不堪,元气未复,更不足为虑。申士图敢于举旗,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吧。论天时,三上将远征新败,兵力大损,中下层军官的损失更大;论地利,广阳省富甲天下,积粮足可供全省十年之用,还可向海外诸国贸易;论人和,广阳省地位超然,申士图经营多年,共和理念深入人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郑司楚亦觉得比薛庭轩在西原的楚都城不知要强多少倍。
只是,最关键的一点,广阳省毕竟是在中原。假如诸省全都侧向大统制,以广阳一省,就算再富庶,仍是不足以抗天下。所以,邓沧澜即将到来的讨伐,其实才是决定五羊城再造共和一举的生死关键。能击退邓沧澜,那么南北对峙的大局才算粗定,否则,广阳省里再万众一心,仍是空的。这样看来,虽然五羊城比楚都城的实力要强得太多,可是与那时远征军脆弱的补给线比起来,大统制讨伐军的补给几乎可说无穷无尽,从另一面说,五羊城现在处境之险恶,又远远超过了楚都城。
能够坚持下去吗?他想着。邓沧澜,共和军第三元帅,水战第一。这个名号,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而是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实战,从血海中捞出来的。一想到要与这样一个传说中的名将对抗,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他回头看了看水天相接之处,此时海风更大,远处波涛滚滚,似有万军压境,而层云堆积,厚得密无缝隙。
薛庭轩,你看着吧,我不会输给你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像有一个人在这样低低地吼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薛庭轩较上劲来,虽然薛庭轩一只手毁在自己的枪下,但薛庭轩现在一定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可是郑司楚却有一个念头,不用多久,“郑司楚”这三个字也定要传到薛庭轩耳边,就像薛庭轩这名字传到自己耳中一般。
薛庭轩,你等着我吧。
等着我,一步步追上你,直到超越你的身影。
第十四章 风暴将至
五月十五日,五羊城打出了“再造共和”的大旗,宣布广阳独立,郑昭也公开了身份。接下来的事情极多,郑昭现在脱不开身,郑司楚这阵子倒是可以放宽了心。
十六日那天,郑司楚正坐在树荫下读着一部书,申芷馨走了过来,隔了十来步,她便叫道:“司楚哥哥,你看谁来了!”
郑司楚放下书,只见申芷馨陪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人穿着军服,身材不算高,只比申芷馨稍稍高一点,但极为壮实,肩膀比郑司楚还宽,一张脸四四方方,是张国字脸。
.t>这是谁?郑司楚正待搜寻着记忆,那人却已抢上前来,伸手按住郑司楚的双肩叫道:“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十多年?郑司楚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他喜道:“阿顺!你是阿顺!”
申芷馨说过,阿顺名叫年景顺,现在是五羊城的少壮军官为首人物,是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只是在记忆中的阿顺瘦瘦高高,现在已完全不同了,按在他肩上的那双手臂力量沉雄,比他的力气还要大一些。年景顺见郑司楚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笑道:“是啊。我还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郑司楚一怔,道:“我怎么救你了?”
年景顺微笑道:“不是你提醒了申太守,说有人挟持了我舅舅吗?申太守这才派人将我解救出来的。”
郑司楚这才想起来,那天晚上自己去见申士图时,申士图确是让飞铁探查年景顺的下落。当时飞铁说年景顺行踪不明,原来是被劫持为人质了。他皱了皱眉头道:“劫下你的那人是谁?”
年景顺道:“听说,是大统制派来的北斗七星君。那人的剑术可当真高明,听说他们来向郑伯父行刺了?”
一想到那日晚间北斗三星君行刺之事,郑司楚亦是心有余悸。那三人暗杀的手段极是高明,回想起来,最后刺伤了母亲那人不知为什么下手时缓了缓,不然他们早已得手了。他点点头道:“是啊,大统制的手段真厉害。”
年景顺道:“他们厉害,你可更厉害,还不是将他们全拿下了。北斗七星君,南斗六星君,再加南北两个天官藏书网,听说个个都本领了得。”
那十三个星君已经死了八个了,余众肯定还会再来的。郑司楚道:“是啊。”他见年景顺不想再说南北斗之事,多半是因为被他们劫为人质,引为奇耻大辱,便拉着年景顺坐下道:“阿顺,这些年你都在军中吗?”年景顺道:“是啊。我军校毕业后就从军,虽说在五羊城也有点小小名头,但和你一比就差远了。你当初拿到二等共和勋章时,我就说司楚你肯定会大有出息。”
申芷馨在一边插嘴道:“阿顺也不简单啊,你都是七天将之首了。”
年景顺淡淡一笑道:“这只是关起门来做大,兄弟们给我们贴的金,到了司楚这样的真金白银面前,我们这七天将可成了废铜烂铁了,哈哈。对了,听说伯母受伤了?”
郑司楚道:“是。家母受伤极重,现在还没能苏醒。”
年景顺见他郁郁不欢,便道:“司楚,你也别太担心,伯母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说到这儿,两人却觉得有点无话可说了。小时候,他二人加上申芷馨常在一块儿玩,无话不说,但现在毕竟都已是成人,反不像幼时那样亲密。郑司楚也觉有点冷场,便道:“对了,阿顺,现在军中情形如何?”
年景顺道:“申太守英明果断,军中上下众志成城,全无二心。”
郑司楚暗自皱了皱眉。年景顺这话实在是些套话,纯属官腔,他自不相信军中上下全是铁板一块,没有一个反对举旗之举的。他道:“阿顺,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万万不能大意。现在五羊城的兵力如何?”
年景顺道:“常备军有五万,其中两万水战队,三万陆战队。但申太守这些年在诸校中大力推广军训,所以后备兵力甚足,如果有必要,短时间里就可以扩充到十万之众。”
郑司楚心想申士图果然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五羊城里的人口是五十余万,全省更有近三百万之众,要扩充到十万,确实并不为难。他又问了一些编制之事,年景顺果然是余成功的得力助手,说起来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全都了然于胸。对于诸军战具配备之类,也知之甚详。郑司楚听得暗暗佩服,忖道:阿顺果然有他的本事。就算他兵法尚有不足,单凭这一手调度检点之能,就是个绝佳的中军之才,余成功倒也不是光因为援引私人才起用他的。
两人闲谈了一阵,年景顺站了起来道:“司楚,天色也不早了,军中事务甚多,我去拜见一下伯母便要回去。你若有空,来我军中玩玩吧,我们诸同袍一直也想见见你呢。”
郑司楚道:“现在军中的事情很多吧?”
年景顺道:“是啊。这两三个月里,五羊城就要面临一场血战了。”
郑司楚也有些黯然。现在的五羊城,确是一片升平景象,但用不了多久,当邓沧澜的大兵压境,到时就又该有另一番模样了。邓沧澜的本领,如果真与传说中一般,大概谁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年景顺准是缺乏信心吧。郑司楚想到此处,微笑道:“阿顺,事在人为。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年景顺像是突然一惊,抬起头来道:“司楚,你……”
郑司楚道:“天下绝没有常胜不败之将,叱咤风云,正在吾辈。”
年景顺的嘴咧了咧,但这笑容终究有些干。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是啊,事在人为,不做怎么知道成不成?”
郑司楚和申芷馨领着年景顺去拜见郑夫人。但郑夫人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道,年景顺也只在床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来。年景顺出去的时候,忽听得边上叮叮咚咚几声琵琶,抬头一看,却见一群人围着个男人坐在那边,那男人怀里抱了面琵琶。他一怔道:“芷馨,男人也会弹琵琶?”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哈,你还不知道?男人弹琵琶有什么稀奇?司楚哥哥的笛子也吹得可好呢,就你什么都不会。”
年景顺听得郑司楚会吹笛子,更是吃惊,看向郑司楚道:“司楚你真会?真想不到,就我,这些年来一直是个粗人。”
郑司楚暗觉好笑。小时候阿顺事事都要跟自己争,自己跑得快,他也狠练跑步,非要比自己更快不可,自己爬树爬得高,他就要爬得更高,但他的手指又粗又短,吹笛子弹琵琶,那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他道:“不过一些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送走了年景顺和申芷馨,郑司楚正要往回走,一边宣鸣雷突然从树丛里钻了出来道:“郑兄。”
郑司楚见他居然从这儿出来,倒是大吃一惊,问道:“宣兄,我方才不是见你在那边弹琵琶吗?”
宣鸣雷道:“不错。方才和申小姐同来的是谁?”
郑司楚道:“他便是年景顺,我幼时好友,现在的五羊城七天将之首。”
宣鸣雷皱起眉道:“便是余成功的外甥?”
“是啊。”他见宣鸣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怎么了?”
宣鸣雷低低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去东平城见过邓帅。”
郑司楚道:“这不奇怪。邓帅曾经在五羊城驻防过好几年,他是五羊城驻军的中军,当然和邓帅也熟识。”
宣鸣雷喃喃道:“是啊,不奇怪。只是,邓帅对他赞不绝口,说此人胸有城府,而且拳脚功夫极佳。”
郑司楚道:“他拳脚功夫很好吗?倒也不错。”正待说作为一个军人,拳脚功夫好那也不奇怪,但心头却似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觉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却也点点头。
拳脚功夫极佳!
这样的一个人,会轻易被北斗星君毫发无伤地劫持了吗?郑司楚只觉身上一凉,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心底只是想着:不对!不对!阿顺没有说实话!
据说,北斗星君中有四人来了五羊城,其中三个前来行刺郑昭,还有一个看着年景顺,后来申士图派人查到年景顺的下落,那个北斗星君逃走了。可是郑司楚越想越觉不对劲,年景顺的性子,看样子也是个宁折不弯之人,假如他的拳脚功夫与自己相类,北斗星君就算仗着人多,暗杀他容易,想生擒他却没那么简单。这件事乍一想没什么奇怪,但细细想来,其中破绽实有不少。
难道,年景顺是大统制一方的人?郑司楚越想越是心寒。假如年景顺以邓沧澜前来进攻时暗中投顺,那可是个心腹大患。他道:“好,我立刻去见父亲和申太守去。”
这件事,一定要让申太守和父亲及时知道。但郑司楚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保住年景顺的性命,即使他心怀不轨。毕竟,年景顺是自己幼年时的好友,这份友谊已超越了立场之争。他可以对自己不仁,自己却不能对他不义。
郑司楚想到此处,便对申士图派来保护诸人的侍卫首领交待了几句,骑了匹马向太守府前去。但到了太守府,却在门口费了一番口舌。太守府的门丁并不认识他,而此时太守府里正有各部的头面人物在开会商议,郑司楚等了好半天,才有人出来道:“原来是郑公子,郑公请你进去。”
那人领着郑司楚进去。平时太守府并不像现在这样戒备森严,但现在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转了几个弯,那人到了一间房间前,敲了敲门道:“郑公,郑公子来了。”
“进来。”
听得父亲的声音,郑司楚已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一到里面,只见郑昭正坐在案前,面前是一大堆卷宗。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掩上门,走上前一步道:“父亲,有件事你定要注意……”
他将宣鸣雷说的约略说了,郑昭听后,皱起眉头道:“是吗?怪不得此人一直不曾与我照面。”他见郑司楚还像要说什么话,便问道,“司楚,你还有什么话?”
郑司楚咽了口唾沫道:“父亲,有件事我想求您应允。”
“什么?”
“假如……”郑司楚顿了顿,才道,“假如阿顺真的心怀不轨,也请你不要杀他。”
郑昭一怔,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假如这人真想这么干,那他是要把我们一家都置于死地,你还为他求情?”
郑司楚道:“人各有志。父亲,就算他想这么做,毕竟他是我朋友。”
朋友?郑昭心里打了个突。曾几何时,自己和丁亨利也是南武亲密无间的朋友,但南武对自己和丁亨利却毫不留情。他正色道:“司楚,行事贵决,不可拖泥带水,否则迟早要害人害己。你与他的私交只是小事,但这已是再造共和大业的生死大事,你若一味妇人之仁,难道想害死你妈?”
听到这,郑司楚心头已如刀绞一般。他知道父亲说得并没有错,如果是旁人向自己求情,自己多半也会这么说。可事临到自己头上,他发觉自己终究不能冷酷无情。他道:“毕竟.……何况,阿顺是五羊城驻军的中军,如果清洗了他,余成功肯定也要不安,到时只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郑昭想了想,叹道:“虽然你也是强词夺理,但这话并非没有道理。这样吧,如果我查证了,就将他关押起来,不取他性命,这样好吧?”
郑司楚见父亲同意不杀年景顺,这才松了口气。他道:“父亲,现在事态有什么变化吗?”
郑昭微微一笑道:“昨天派往南安城的秘使已经羽书来报,说高世乾明面上虽不能与我们站在一起,但暗中定会便宜行事。另外诸省,这几天也会有回音,想来除了之江省,另几省都不会有波折。其中,天水省也很有可能归附我们。”
闽榕只有五千驻军,仅仅是防防零星海贼,夹在之江和广阳两省当中,高世乾自然只能这么办,而这也是郑昭所预料的最好结果。但天水省却不同,天水军区本是方若水负责,年初方若水远征败归,与胡继棠一同被大统制革职,新上任的天水军区长官是下将军乔员朗,此人颇可争取,而天水太守金生色是郑昭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郑昭与大统制反目后,大统制虽然暂时没动他,金生色却必定自觉地位有不保之虞,更有被争取过来的可能。天水是共和国五大军区之一,如果能把天水省争取过来,五大军区便已得到了两个。而大江是共和国中分南北的天堑,大江以南的三个军区得到了两个,几乎可以说半壁江山便已到手。此时郑昭看的便是天水省上下官员的资料,看如何能打开这个缺口。
郑司楚道:“天水省若能归附,那就最好。只是父亲,接下来邓帅铁定就要发动对五羊城的攻击,这该如何应付?”
郑昭点了点头道:“这确是个难关。如果不能打破他的攻击,什么都成了空话了。司楚,我已与申太守商议过,准备把你和宣鸣雷编入军中,你进陆战队,他去水战队,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你们也要尽快熟悉起来。”
郑司楚只觉眼前也有点晕眩。被开革出伍,对他来说实是个噩梦,只觉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军中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重披战袍。他道:“是,父亲。”
刚进去,自然不会是主将,但也不会从大头兵做起。很有可能,自己和宣鸣雷都以行军参谋的身份入伍。行军参谋本来就是给主将出谋划策,而自己的身份特殊,实际上也将能指挥一军作战。现在最主要的,确实是尽快与军中士兵融为一片。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姨父那边,现在着力于民用的器具研究,我觉得应该给他加派人手,加紧研制出一种能够凌驾于北军的新型战具,这样我们的胜算便能更大几分。”
郑昭道:“此事我也已经提起,申太守亦觉以前忽视了,但现在也不算晚……”刚说到这儿,门外忽然又响了两下,郑昭扬声道:“什么事?”?99lib.
“年景顺将军求见。”
年景顺求见!郑司楚心一下提了起来。难道年景顺是要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他的手已摸向身边的如意钩,郑昭显然也有些意外,说道:“请他进来。”又小声道,“司楚,你先进内室,静观其变。”
有自己在父亲身边守着,就算年景顺拳脚出众,自己终究可以应付。郑司楚想到此处,小声道:“父亲,小心点。”转身便向内室走去。这内室是间小书房,是办公时累了歇息一下所用。郑司楚坐了下来,心里却有些茫然。如果阿顺不惜一死,突然发难,自己还来得及阻止他吗?而在那种千钧一发之际,假如真要置他一死方能解除父亲的危难,自己到底能不能下得了手?他心中虽然忐忑,但见父亲镇定自若,倒也大为佩服,心想父亲虽非武人,这份镇定功夫却远在自己之上,远不似自己一般患得患失。
郑司楚去内室刚坐好,门上又响了两下,那个传话的在外面道:“年景顺将军到。”
“进来。”
门呀的一声开了。年景顺走了进来,见郑昭坐在案前,他却并不走上前,只是深施一礼道:“郑公。”
现在郑昭尚无实职,但举旗时申士图已将他抬了出来,在这新政府中,郑昭定然是头面人物。郑昭看了看他道:“年将军请坐。”
年景顺坐了下来,眼却直直看着郑昭。郑昭看了他一会,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道:“年将军,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年景顺一怔,心道:不是说他都能知道吗?难道只是谣传?但郑昭问了,他也直说道:“末将万死,有隐事相告,还望郑公恕罪。”
郑昭道:“是暗中想要归顺北军之事吗?”
年景顺虽然预料郑昭定已知道,但郑昭这样说,他还是一震,低低道:“是。”屋中的郑司楚听得却是大奇,心道:怎么?阿顺竟然实说了?他是想干什么?
郑昭看了看他,叹道:“人皆有难言之隐,亦有难行之事。年将军,你的难处,我都已知道。但你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年景顺抬起头来,眼里隐隐已有泪光,心道:郑大人真是宽宏大量。他咬了咬牙道:“末将身受邓元帅深恩,但五羊城是我父母之乡,大统制所作所为,也已背离共和信念,末将虽然曾被人蛊惑,却也有是非之辨,今日前来,还请郑公治罪。”
郑昭笑了笑道:“年将军客气了。你与小儿乃是知交,小儿向我屡次说起年将军英姿勃发,坦荡无私,我也知道年将军乃是世间豪杰。你今日前来,岂但无过,还有大功。”
年景顺身子又是一震,喃喃道:“大功?”
郑昭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郑司楚在内室的窗缝里看得清楚,心下大急,暗道:父亲,你怎么如此大意?年景顺坐在父亲对面,就算他暴起发难,自己破门而出,也可及时阻止他,但现在父亲就站在了年景顺边上,如果年景顺突然动手,自己就来不及阻止了。但郑昭却浑若不觉,拍了拍年景顺的肩道:“对邓帅,我亦极是佩服。但人各有志,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年将军,你今天能来我处,实已立下了一件大功,现在五羊城里北斗星君还有漏网的吗?”
年景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他们这次只来了三人,拿了邓帅手令,要我居间配合,这三人都已送命,并没有旁人了。当我知道司楚也在五羊城,心中实是万分后悔。”
郑司楚这才知道北斗星君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一家所住的那所偏僻宅院的所在了。申士图这所宅院早就准备停当,但当时宅院中无人居住,自然不需如何掩人耳目,作为五羊城驻军中军的年景顺,当然知道申士图准备下这么一套宅院,肯定是给郑家预备的了。也正是因为年景顺给他们引的路,北斗星君才这么快就找上了门来。他本来已有怒气,但听得年景顺后悔的声音,心中不觉软了,忖道:阿顺到底不是个小人,所以白天他在母亲边上如此诚恳,那是求母亲原谅他。
郑昭道:“阿顺,别多想了,司楚是你好友,我不会对他说起此事的。”
年景顺听郑昭这么说,称呼也改了,更是激动,忽地站起,却又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公开的磕头礼早已废除,但私底下对长辈却还有保留。郑昭扶起他道:“阿顺,现在你不要声张,到时北斗星君定然还会找你联系。但师恩终不及父母之恩,你父老乡亲都在五羊,一旦五羊城为邓帅所破,生灵涂炭,这罪孽深重才是万死莫辞。现在,你一念之仁却是救下了五羊城的百万民众。”
年景顺抬起头道:“是。只消他们再来与我联系,我定会行此反间计。”
郑昭微微一笑,忖道:士图兄说得倒没错,这年景顺虽然是余成功的外甥,能力实在他这舅舅之上。虽然年景顺一副忠厚人的模样,心思却也如此敏捷,举一反三,一下就知道了自己话中含意,他心态大佳,便道:“到时他们若再来找你,那时你便再来找我吧。现在,年将军,你好生回去,你肩上还有守卫五羊城的重任呢。”
年景顺见北斗星君来刺杀郑氏一家,害得郑夫人人事不知,心中一直在自责,今天见过了郑司楚,更觉后悔,不惜领死也要来向郑昭坦白。但听郑昭所说,岂但不怪罪自己,还将重用自己,他心中极是感激,又磕了个头道:“多谢郑公。”
待年景顺一走,郑昭才低低道:“司楚,出来吧。”
郑司楚走了出来。方才的事态实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然一切都圆满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底还是有点难受。阿顺是自己小时的好友,却终究越来越远。郑昭见他脸色阴沉,微笑道:“现在你也该放心了吧?他都先行交代了。”
郑司楚道:“是。父亲,你真要他行反间计吗?”
郑昭道:“邓沧澜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这个弟子?用间之道,本来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年景顺虽有将略,实非为间之材,邓沧澜这一点上是看错了人,用错了计。不过,司楚,此人可为下属,却不能把他当朋友了,还是要防他一手。”
郑司楚心中越发难受。也许年景顺从今天起会成为一个忠实能干的下属,但与自己之间那份最可宝贵的友情却已荡然无存了。他低低道:“是。”眼前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个阿顺和自己一块儿爬上荔枝树摘最红的荔枝、树下扎着小辫的申芷馨指指点点、说要这个那个的情景。
五月十七日,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委任令下来了,两人果然都是行军参谋,军衔暂定为骁骑。这是下四级中的最高一级了,若是新入伍的士兵,不论在军校中成绩有多么优异,也不可能定为此级。但郑司楚和宣鸣雷本来就是军人,郑司楚曾是校尉,宣鸣雷亦是翼尉,郑司楚还得过共和二等勋章,所以也没人不服。不过与郑司楚估计的不同,他和宣鸣雷进的都是水战队。大概郑昭考虑到年景顺的事,如果把郑司楚放到陆战队,年景顺看到他要不自在。论职位,年景顺是中军,比郑司楚的.行军参谋要高得多,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年景顺去指挥郑司楚,他自己都大概无法说出口,为避免尴尬,也为了接下来的大战年景顺能全心应付,所以郑昭才有这样的决定。
另一个决定,是担心自己不忍阿顺到时行使反间计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也算老行伍了,但一直是在陆军中,水军还是第一次来,自是有点不知所措,好在有宣鸣雷照应,也不至于出丑。
五羊城的水军,自古以来就很出名,曾经有过“天下水军第一强”之称。不过后来邓沧澜所率水军崛起后,世人都默认五羊城水军已为邓沧澜所统辖的水军超越。不过后来邓沧澜也曾来五羊城驻防,五羊城的水军亦曾得邓沧澜亲自指点,现在就很难说哪支水军最强了。
不过,很快就能在实战中见个高下。
郑司楚和宣鸣雷刚到水战队,迎上来的是个年轻军官,自称名叫谈晚同。这谈晚同生得很是清瘦,谈吐也很雅,更似是个仕人,但与郑司楚握手示意时,郑司楚发觉他的手劲相当大。谈晚同是水战队中军,与年景顺职位相对,他也是五羊城新一代七天将之一,名次仅列在年景顺之下。
谈晚同带着他们走了一圈。因为宣鸣雷本来就是水军军官,倒是见惯不怪,郑司楚却看得甚是新鲜。广阳省周围河道众多,骑军往往难有用武之地,所以五羊城军队中骑兵很少,水军中更是极少有马。水军的训练方式也与陆军大相径庭,郑司楚见那些水军士兵都站在一块两头用绳索吊着的跳板上,或以木刀,或以拳脚对战,陆军中应用最广的枪水军却极少用。谈晚同说水战时短兵相接,全是在船甲板上。船上也比较狭窄,长枪往往不能一展所长,所以用刀和拳脚的居多。在跳板上训练,亦是为了模仿晃动不休的甲板。
郑司楚所长,乃是枪马骑射,虽然他的拳脚刀术也相当不错,但较诸枪马还是逊色一些,那一回南斗诸星君在路上伏击他一家,当他以腰刀对敌时便不是两个星君联手之敌,只有夺得如意钩后才反败为胜。他心想现在自己身入水军,在船上不能一展所长,只能以拳脚腰刀对敌,这两门务必要勤加练习,但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来试试吧。”
宣鸣雷见郑司楚挑战,心道:我马上枪术是不及你,但要和我比刀比拳,我可不会输。便笑道:“好啊,还望郑兄手下留情。”
谈晚同见他们两个也要比试,便让人让出一条跳板,拿过两柄木刀来。木刀虽然无刃,但毕竟有些重量,若是全力击在人身上,还是要将对方击伤,因此锋口处包了一层棉絮。郑司楚接过刀来试了试,觉得轻重倒也合手,只是一站到跳板上,跳板便是一阵晃动,有点站立不定。此时宣鸣雷已站在另一端,将木刀抱在怀里,淡淡一笑道:“郑兄,小心了。”
他手中木刀忽地在身前连劈两下,郑司楚却觉得他的身影也一瞬间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层薄帘看到的一般。在一边观战的谈晚同见宣鸣雷所用刀法,不觉咦了一声。郑司楚也是一惊,忖道:他用的这是什么刀法?
宣鸣雷的木刀竟然已看不清去向了。看不清对手的刀势,这比试还能怎么比法?郑司楚心中不觉有点慌乱,但马上镇定下来,暗道:任他千变万化,我自有一定之规。反正他迟早要攻上来的,攻到我身前,不信仍然看不清他的刀势。
跳板还在晃动不休,郑司楚只能双脚站定,但宣鸣雷却进退自如。此时他双足一错,已上前几步。本来比试,跳板两头的人同时向前,在中间对战,但郑司楚只能慢慢挪动,远不及宣鸣雷灵活,两人便要在郑司楚一方相遇了。在一边观战的水战军士兵见宣鸣雷步法如此轻巧,无不心折,暗道:这新来的行军参谋是个行家!只是另一个却像是门外汉。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的刀已对上了。宣鸣雷的刀一劈过来,郑司楚便觉刀风倏然。他心下一亮,暗道:虽然他能将刀势隐去,刀风却无论如何也隐不掉。一刀劈来,定然要使空气产生波动,除非对方挥刀极慢。但挥刀一慢,便又隐不去刀势了,而宣鸣雷的刀法也定然正是以刀风来隐去刀势的。因此,只要认准他的刀风,就一定能捉摸到他的刀势。
只是话虽这么说,但宣鸣雷出手之快,实可骇人听闻,郑司楚每每要到宣鸣雷的刀已侵至自己身前不过数寸的地方方能反应过来。片刻间两把木刀咯咯作响,已格打了十几下,一旁观战的谈晚同越看越奇,心道:我还以为这斩影刀是五羊城独有,没想到这宣鸣雷也会,甚至……比我会的还要正宗!
他的斩影刀乃是从自己一个远房伯父那里学来。听这伯父说,他也是少年时代偶尔学得。当时还是帝国时期,五羊城是何氏执政。何氏最信任的是三位老人,被称为“望海三皓”。他伯父幼年时曾奉命去侍奉那望海三皓,有一次见其中一个老人在教一个少年使这斩影刀,当时他们只道这小侍童看了也无妨,谁知他伯父年纪虽小,却是五羊城有名的镖师俞氏的外甥,自幼就学过刀法,见那老人所使刀法大为神奇,便暗中记忆。只不过他看了几天,便被派到另外地方去了,因此只学了七成左右。单是这七成刀法,威力已非同小可,谈晚同的伯父另行变招补足,后来就传给了谈晚同。谈晚同现在看来,见宣鸣雷所用刀法有六七成与自己所学相类,看来他会的竟是全套。
此时郑司楚与宣鸣雷在跳板上已斗了十七八招,郑司楚全然落在下风,但仍是守得门户极严。宣鸣雷越斗越奇,心道:我只以为郑兄只长于枪马,没想到他的刀法也相当不错。虽然自己已占尽上风,郑司楚明明已岌岌可危,似乎马上就要被自己击落跳板,可不论自己如何变化,郑司楚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自己的绝杀。又攻了几招,只觉郑司楚反震的力量越来越大,宣鸣雷心知也不是真个他的力量越用越大,而是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定了只守不攻,消耗体力比自己小得多,自己力量变弱的缘故。此时他的木刀向前一推,被郑司楚格住,借着这一格之力,宣鸣雷已向后跃出两步。跳板虽窄,但他在跳板上闪转腾挪,如履平地,虽是退却,却被旁人齐齐喝了声彩。哪知他刚退后,郑司楚却也跟着向前一步,一刀直取中宫。
郑司楚也知道自己只守不攻,虽然可以保存体力,但实已落在了不胜之地。不能进攻的话,就只能任由宣鸣雷攻击,迟早要被他击下跳板。此时宣鸣雷退后一步,跳板晃动不休,他没有宣鸣雷那种在动荡不休的地方如履平地的本事,前脚便踏出一步,待站稳后后脚才拖过来。这样虽然进得慢,但可以平稳许多。宣鸣雷见郑司楚上前了一步,也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自己能借退后几步来缓一口气,恢复一下体力,如果被郑司楚不住逼上来,自己退后的余地更少,到最后真要被他逼下跳板不可。他握了握手中木刀,觉得体力已回复了七八分,不待郑司楚再上前一步,将身一纵,已跃到了郑司楚身前。两边看客见他进退自如,有这身本领的人在整个水战队里亦是屈指可数,不禁又是一声喝彩。
这回宣鸣雷的刀法虽然不变,速度却快了一倍。郑司楚接了几刀,只觉刀上受到的冲击之力越来越大,心底亦暗自心惊。他虽然知道宣鸣雷的刀法很不错,毕竟不曾和他比试过,现在真正对上,才知道宣鸣雷的真实本领。郑司楚遇到过的用刀的最强者,当数五德营的陈忠。但陈忠用的是马上大刀,依靠的是一身几乎无可抵挡的巨力,宣鸣雷的力量分明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也有种让他面对陈忠的错觉。
此时宣鸣雷想要速战速决,木刀使得更是神出鬼没,便是会斩影刀的谈晚同亦看得心惊肉跳,忖道:他的斩影刀果然是嫡传来的!但不管宣鸣雷的刀法使得多么炫目,郑司楚的双脚还是牢牢站定在跳板上,手中木刀像是布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宣鸣雷怎么也突破不了。
他二人在跳板上相斗,边上的看客围得越来越多。跳板只有一脚多宽,又不住晃动,平时在跳板上比试,往往用不了多久便有一人落下,但这回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却斗了许久还没分出胜负来,结果连在边上跳板上练习的士兵也停了手过来观看。宣鸣雷见看的人越来越多,自己久攻不下,郑司楚却站得越来越稳,心下也有点焦躁了。他可不是厚道人,心想:郑兄站不惯跳板,他这样只守不攻,要击败他还要半日工夫。
心里这般想,脚下已猛地一踩跳板。跳板两头用粗绳吊着,本来就晃晃悠悠,被宣鸣雷这般一踩,更是剧烈晃动起来。郑司楚双脚抓牢跳板,原本已有点熟悉在这种地方动手了,但跳板突然动得这般厉害,他再也无法站稳。见宣鸣雷使出这样一招,郑司楚忖道:不妙,我比不上宣兄能在这种地方如履平地,必要速战速决!
两人都想速战速决,不约而同,两人同时跳了起来。两柄木刀在空中一撞,这回已是短兵相接,再无余地,胜负立见分晓。旁人虽然知道这等比试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见两人刀势一下大变,无不心惊。如果这是真的白刃对战,鲜血马上就要飞溅出来。
砰砰两声,木刀在空中相击了两次。宣鸣雷觉郑司楚的刀势竟是沉重非常,心下一沉,暗道:我以为郑兄枪马之术远比我高明,刀术却定不是我斩影刀的对手,没想到他尽能挡得住!
斩影刀是种奇妙之极的刀法,郑司楚所用只是军中习见的刀术,平实朴素,可是在真正交手时,刀法的优劣其实并不是胜负的唯一关键。郑司楚的刀术纵不及宣鸣雷,可他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宣鸣雷却只是平时与人练习,现在反是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迫力。虽然木刀相交仅仅两次,宣鸣雷却已觉得似乎过了许久,自己亦如身处一场狂风骤雨之中。他咬了咬牙,心道:我就不信我会输!
他这路斩影刀进攻时可隐去刀势,防守时却不能如进攻时这般劈出刀风,因此斩影刀是攻多守少的刀术。宣鸣雷的打算本来就是让郑司楚站立不稳,一举将他击落跳板,谁知郑司楚见站立不住,索性只攻不守,让他弃己之长,一时间反而落入下风。可纵然郑司楚在这一刻占了上风,宣鸣雷也知道这仅仅是一瞬而已。郑司楚的胜机仅在于这跃起的一刻,只消自己能挡住他这一轮猛攻,郑司楚就必败无疑了。想到此处,他索性将木刀一收,挡在胸前,来个只守不攻。这样一来斩影刀的奇招妙势用不出来,却也守若铜墙铁壁。
宣鸣雷赌的,就是郑司楚在这一瞬击不溃自己的防守。只消两人身形一落下来,郑司楚便大势已去。郑司楚刹那间亦已明白宣鸣雷的用意,但他仍是不焦不躁,手中木刀还是向前击去。
又是砰砰两声。一个人跳起来又落下地,那自然只是片刻的功夫,而在这一刻郑司楚竟然能连劈四刀,宣鸣雷居然还能有暇变招,边上看的人无不目不暇接,心驰神移,齐齐叫了声“好”。只是这一声好话音未落,两人都已落了下来。
虽然两人同时跃起,但郑司楚只攻不守,宣鸣雷只守不攻,郑司楚的木刀在宣鸣雷的木刀上连击四下,宣鸣雷自然落下得更快一些。当宣鸣雷的脚尖一踩上跳板,他突然脚尖一振,跳板又是一晃。此时郑司楚也已落下来,本来他已看准了落点,只是宣鸣雷又晃了下跳板,他登时有半个脚踩在了外面。脚下一滑,人自是站立不住,郑司楚心知不好,一咬牙,又是挥起一刀向宣鸣雷的木刀劈去。
只消劈中,借这一击之力,郑司楚的身形可以趁势减缓下落之势,便能在跳板上站稳了。但宣鸣雷之计正是要趁郑司楚站立不稳之机取胜,见郑司楚一刀击来,他本待后退。只消这一刀劈空,郑司楚自然就站不住了。可是郑司楚这一刀也快得异乎寻常,他脚尖还不待发力,郑司楚木刀已到。他反应却也极快,右手一松,已松开了木板。郑司楚的刀劈来,正中他的木刀,但刀上却毫无反抗之力,宣鸣雷的木刀被他一下击落,可郑司楚这一刀已用尽全力,这般一扑空,连半个脚都站不住了,一个踉跄向前扑去。他心下一沉,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将身形一转,人落下了跳板,却不曾摔倒,还是站着。宣鸣雷却在此刻已后退了半步,踩在晃动不休的跳板上,身体像是粘在上面一样。
败了!郑司楚心头一阵沮丧。在跳板上对战,到底还不如宣鸣雷。虽然自己也将宣鸣雷的刀击落,但郑司楚知道方才自己已全然失去平衡,宣鸣雷拳术亦极是出色,若是真个以命搏杀,一拳足以将他自己打晕。他一落下地,便颓然道:“我败了。”
自承失败,虽然只是一场练习,他心中仍是不太高兴。郑司楚的枪马之术极其出色,上阵后除了那一次在陈忠无可抵挡的巨力之下失败,实未尝过在单挑中败北,可这一次却是不折不扣地败了。
宣鸣雷跳下跳板,听郑司楚说败了,他吁了口气,叹道:“郑兄,只怕败的是我。”
虽然只是练习,但两人都自承失败,倒也不曾有过。谈晚同上前拣起宣鸣雷的木刀,微笑道:“两位将军真是棋逢对手,不过宣将军还是稍胜一筹。”
他在边上看得清楚。最后一招虽然郑司楚击落了宣鸣雷的木刀,但宣鸣雷那是故意弃刀,当时完全可以以拳脚反攻得手。宣鸣雷却苦笑一下道:“谈将军,方才虽然有胜了半招,但你可知郑将军向来都是马上将军吗?”
谈晚同吃了一惊,问道:“郑将军,你真个从未在这跳板上练过?”
郑司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败了还是败了。”他看看宣鸣雷,又笑道,“宣兄,你这路刀法,可能教给我吗?”
宣鸣雷抹了抹嘴,笑道:“这个自然。只不过,郑兄,你只消在跳板上练个十天半月,我就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了。”
宣鸣雷心比天高,向不服人。在邓沧澜麾下虽与傅雁书齐名,但说起来都是“傅宣”并称,公认他比傅雁书稍逊一筹,他向来不肯服气,背地里给傅雁书取了个“傅驴子”的外号。只是这回说来,却也诚恳。郑司楚的实战功夫,亦非他能够想象。谈晚同在一边见他二人说得投机,全无芥蒂,心下一宽,暗道:这两人的心胸倒都甚是宽广。其实宣鸣雷的心胸算不得如何宽广,只是宣鸣雷性子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对郑司楚本来就甚是佩服,现在更加佩服,也就显得心胸宽广了。谈晚同上前一步道:“郑将军的刀法是军中所传,只是宣将军,你用的可是斩影刀啊。”
宣鸣雷吃了一惊道:“谈将军也知道斩影刀?”
谈晚同道:“是。这刀术据说本来是天水省秘传,后来流传到五羊城,宣将军大概是从天水省直接学来的吧?”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这刀术是得自家传。”
谈晚同哦了一声道:“那只怕是斩影刀北传了。还有一门斩铁拳,不知宣将军可会?”
宣鸣雷也吃了一惊道:“斩铁拳在五羊城也有?”
谈晚同道:“是啊。斩影刀,斩铁拳,拳刀并称。不过我看宣兄所学斩影刀比我学到的更完整,以后还要向宣兄请教。”他本来对宣鸣雷客客气气地称“宣将军”,现在改了口,更显亲热,亦是盼着宣鸣雷答应。宣鸣雷点点头道:“这个不妨。只是奇怪,我当初学来时,师父说这一拳一刀不再有外人学得。谈将军,不知你学的斩影刀和斩铁拳与我有什么不同?”
谈晚同道:“方才我见宣将军所用,与我一般无二。”他说着,退后两步,伸刀在身前一纵一横划了两刀,果然与宣鸣雷所用一般无二,刀势变得不可捉摸。宣鸣雷看得越来越奇,叫道:“果然是斩影刀!”
谈晚同与他说得越来越投机,将木刀递给边上一人道:“不瞒宣兄,五羊城的斩铁拳和斩影刀其实有所失传,城中会这两样的人亦不多。若宣兄能够赐教,那再好不过。两位将军也都累了吧?今天也别练了,先去洗个澡,我做东大家喝几杯去,也好让军中弟兄来见过两位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融入军中,与军官们熟识起来,何况谈晚同说到要喝几杯。郑司楚就甚好杯中物,宣鸣雷更是无酒不欢,练了一会儿刀身上亦已出了汗,听他这般说,宣鸣雷笑道:“那就叨扰谈兄了。”
洗过了澡,换上军服,两人一出来,谈晚同已领着几人过来了。一见郑宣两人,谈晚同便上前道:“郑兄,宣兄,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纪岑纪将军,这位是崔王祥崔将军。”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纪崔二兄,与在下都腆列五羊城七天将,我们三人都在水军,也被弟兄们贴金称我们是‘水天三杰’。”
郑司楚听得谈晚同和纪崔两人都是七天将,心想:阿顺他们另外四人大概都在陆战队了,大概就是“地天四杰”了。他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
纪岑个子短小,极是精悍,崔王祥却是个五羊城中少见的大汉。两人都英华内敛,精神凝聚,两人上前见过了郑司楚和宣鸣雷,谈晚同道:“酒席已经备好,郑兄和宣兄请吧。”
说是酒席,其实也就是军官食堂里摆了一小桌。不过五羊城的食馔极精,就算是军中,伙房做出来的菜倒也色香味俱全。谈晚同给他们各斟了一杯酒,倒出来的竟是绿色的酒液。宣鸣雷还不曾见过这种酒,闻到酒香四溢,诧道:“这是什么酒?”郑司楚却道:“是沁碧兰浆!谈兄,真是破费了。”
谈晚同笑道:“郑兄也是五羊城人吧?还记得这沁碧兰浆。宣兄,这酒别处可是没有的,便是在五羊城也很难得,配上这海蛸脍,风味绝佳,请宣兄尝尝。”
海蛸脍郑司楚倒是吃过,那是种海中的贝类,长得活像一根粗棍子。但沁碧兰浆却是难得之物,是生在悬崖上的一种名叫“沁碧兰”的异苍中所生的一种名叫“碧兰蛆”的小虫,撒上一小撮盐后化成的。这沁碧兰浆极是难得,封在坛中埋入土里,时间越久,香味越是浓郁,酒劲也越大。虽然早就知道这东西,但郑司楚很早就离开了五羊城,那时年纪小不能喝酒,郑昭又对酒没什么爱好,是以他从没喝过。后来长大了,虽然曾向母亲写信说想讨要一点沁碧兰浆来尝尝,但母亲回信说沁碧兰浆的性子极寒,不是在南方苦热之地喝的话,只怕会损伤身体,就算在五羊城,也只能是天热时才喝。而且这酒光喝也不见如何,非要配上海蛸脍才有至味。沁碧兰浆好带,海蛸脍却只能吃生鲜的,没办法带到雾云城,只有等他将来回五羊城再尝尝了。郑司楚见母亲这般说,便也死了心,没想到在这儿终于尝到了。他心想宣鸣雷若是知道沁碧兰浆是一种小虫子化成的,只怕要觉得恶心,便说:“宣兄,你尝尝看吧。”
宣鸣雷在东平城时虽也吃过海味,但这海蛸脍却是闻所未闻。他挟起一筷放进口中,皱了皱眉道:“好腥!”
海蛸脍是生食的,吃不惯之人自觉腥气甚重。谈晚同笑道:“宣兄请再尝尝沁碧兰浆。兰浆与海蛸脍在口中汇合,方有奇味。”
宣鸣雷喝酒是海量,这种小盅子喝酒在他看来实是很不过瘾。本来想一口喝干,谁知刚抿了一口,只觉唇上冰寒彻骨,简直像是触到了寒冰。他刚觉难受,但口中马上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滋味,竟是鲜美得异乎寻常。他从未尝过这种东西,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崔王祥在一边见他的模样,笑道:“宣兄,滋味如何?”
宣鸣雷吃了一口,咂了咂嘴,叹道:“白活了!以前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崔兄,五羊城民真是活在天上!”
海蛸脍虽然不是难得之物,但沁碧兰浆却不是寻常人能喝到的。纪岑也看得有趣,笑道:“五羊城的饮食,冠绝天下。宣兄,日子还长,以后还可尝尝别的。”
宣鸣雷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酒桌之上,最易拉近距离。他们都是军人,更有共同话题。几人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说得也更熟络了。纪岑与崔王祥都不是健谈之人,但谈晚同谈锋甚健,说着说着,但说到斩影刀与斩铁拳了。谈晚同说这两门本领是当初一个叫海老的人传下,自己一个远房伯父偷学了回来,却不曾学全。宣鸣雷却没听说过海老这一号人物,他说自己的师父也是一个远房叔父,但他没说起斩影刀和斩铁拳的来历,只说是自己一族之人中,选出聪明子弟学习,自己是学得最好的一个。后来从军,从没见过别人也会这刀法和拳术,就以为是自己族中独得之秘,没想到源头是在天水省。
从这一日起,郑司楚和宣鸣雷便在五羊城水战队里住下了。谈晚同、纪岑和崔王祥三人是水战队少壮军官的头面人物,他们五人相得甚欢,日日在一起练刀练拳,训练士卒。他们都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场大战便将来临。现在多练一刻,便是给这大战增添一份胜机,因此不敢稍有怠慢。
第十五章 磨刀霍霍
五月十五日,五羊城打出“再造共和”的大旗。到了五月十七日,五羊城公然反叛的消息传到了雾云城,在各地驻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祸不单行,年初远征失败后,除了战死的毕炜上将军,逃回来的胡继棠上将军和方若水上将军都受到了革职处罚。毕炜和方若水、胡继棠三人都是一镇军区首脑,居然有三个军区最高指挥官同时易人,对军中的震动不亚于一场翻天覆地的地震。五大军区中,反了一个,三个元气大伤,自共和国成立以来还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
“今年真是个不祥之年。”
几乎所有士兵都在窃窃私语,其中自然包括昌都省驻军中的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亲信中的亲信,但毕炜和冲锋弓队总队长韩宣同时战死,冲锋弓队群龙无首,现在实是一片混乱。自己的混乱尚未平息,还在等着新来的驻军长官赴任,却又出现这样一件事,不免人人自危,觉得天都要变了。齐亮这一天在陪陆明夷练箭时,偷偷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陆明夷却只是淡淡一笑,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静观其变。”
齐亮自不知道陆明夷的心中实已如翻江倒海般不知是什么滋味。陆明夷对这次远征本来寄予无限期望,觉得自己定能建功立业,谁知竟会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现在五羊城也反了,天也真的要变了。陆明夷却更加兴奋,本来觉得远征失利,自己也失去了一次极佳的机会,没想到一个更好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等着我吧,终有一日,陆明夷之名将要响彻天下!
他想着,手指一动,三箭几乎同时飞出,正中八十步外的红心。
就在箭尖扎入红心的同一刻,独自坐在荷香阁里的大统制心头亦如扎上了一支锋利的长箭。
坚如磐石,似乎要稳稳屹立到天荒地老的共和国,这么快就出现了裂隙。让大统制更为不安的是,自己居然看错了申士图的面目。
自己看错过谁?以前似乎从来不曾有过。那时,文有郑昭,武有丁亨利,自己有这两人辅佐,共和国便如有三根坚实的栋梁。可现实却变得太快、太快了,那两根柱子转眼就分崩离析。如果仅仅是分崩离析,自己一柱擎天,也仍能稳稳屹立,可现在其中一根柱子却溜出了自己的指缝,成了一柄向自己砍来的利斧。
没有看错丁亨利,最终还是看错了郑昭,看错了申士图,连那个本来寄予厚望、期望他能成为郑昭后继的马静虚,自己也看错了。接连犯下这样的大错,自己真是老了吗?
大统制揉了揉额角。也许,生下儿子后的欣喜冲昏了自己的头脑,以至于让郑昭一家逃出雾云城。三上将远征失利则是另一重打击,让自己无暇顾及这个原本是最有力的臂助、现在是最可怕的敌人。
郑昭身怀秘术。这人归自己所用,是无往不利的利器,不为自己所用,就是一把最难对付的武器了。本来郑昭并无军权,就算他逃走也不会翻起什么浪头来,可偏生自己也看错了申士图,只道这人与郑昭势不两立,结果现在郑昭到了五羊城,如鱼得水,接下来的事就难办了。
不把五羊城尽快拿下,这条裂隙会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收拾。他拿起案前的卷宗,接着看了起来。
远征的三上将,毕炜战死,胡继棠与方若水被革职,军中元气大伤。虽然在自己主持下,雾云、昌都、天水三军区渐渐平复,但一时间尚不能派上大用。现在能动用的,只剩下之江军区了。
对邓沧澜这个名义上的妹夫,大统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邓沧澜是降将。本来这种人并不可信,但邓沧澜一来是自己妹夫,二来也是共和国最终取胜的功臣,当时如果他不曾在关键时刻倒戈,共和国早在第六年就已寿终正寝,不会有今天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不想动用邓沧澜。
当初决定远征倭岛,上下都觉大统制属意邓沧澜。邓沧澜,水军第一名将,加上部下是前帝国嫡系,人们都觉得他是这一趟主将的不二人选。但大统制权衡之下,却起用了名不见经传的胡继棠。固然胡继棠名气虽小,能力却强,但关键却是胡继棠是自己可以绝对信任的亲信。
胡继棠不负所托,平倭凯旋而归,成为可以制约邓沧澜的五上将之一,那时大统制觉得自己虽不像郑昭那样有读心术,识人之能却在他之上。此后,三元帅五上将兢兢业业,各安其所,共和国的国势蒸蒸日上,没想到仅仅没几年,情形就急转直下。五羊城打出的旗号是“再造共和”,也就是说他们彻底放弃了与自己缓和的余地,不把这股势力消灭,自己寝食难安。
现在最高兴的,无疑是西原的薛庭轩了。本来听得薛庭轩离开楚都城,入赘阿史那部的消息,大统制已在构思着第三次远征的计划。薛庭轩以为击退了三上将,共和军失去了再次进攻西原的能力,他实是棋差一招,小看了共和国的实力。可是,五羊城的变故,却弥补了他这招失策的漏洞,现在共和国真的失去了三征西原的能力。消灭了五羊城,五年以内共和国都不会再有派出远征军的实力,而五年后,那支本来已在苟延残喘的五德营又将发展到怎样的地步,便是大统制也无从预料。
大江后浪推前浪,天下英雄辈出,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相比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五德营和隐忍多年的五羊城,反倒是共和军缺乏新鲜血液的注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在共和军少壮军官中尽快提拔起一批有能力又靠得住的将领。消灭了五羊城,再对五德营发起一次致命的打击。好在虽然顾清随提出了不信任案,自己反借此解散议府,现在军政权力都直接握在了自己手中,做起事来反而比以前更得心应手,大统制坚信以自己的能力,定能涉过这个难关。
只是,现在,不得不动用邓沧澜了。
大统制叹了口气。可娜,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妹妹,邓沧澜之妻,实是个最难办的角色。共和这个理念,是可娜和武的父亲苍月公提出的,自己仅仅是苍月公的义子,当共和国最终胜利的一刻,他定下了一石二鸟之策,除掉了武。武的能力有限,让他活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自己为了不让任何可能的裂隙存在,还是命程敬唐除掉了武。可娜应该不会知道这事,程敬唐亦不可能透露出这个秘密,但可娜会不会隐约听到了风声?
应该不会。大统制又揉了揉额角。可娜在共和国建立时,自愿退居幕后,随丈夫驻守各地。这么多年来,她对自己仍然敬重有加,也正因为她的求情,自己放过了前朝安乐王的小王子,让她十分感激。在可娜看来,自己能放过曾经在五德营位居高职的小王子,自不可能对兄弟下手。可是,假如现在可娜知道了自己已经对小王子下手,她又会怎么想?
想到小王子,大统制又觉得头一阵痛。这个小王子,不过一勇之夫,枪术固然高超绝伦,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根本不配成为一个敌人。直到今天,他仍是这么想。假如小王子并不是收了郑昭的儿子为徒,现在自己也不会向他下手。至于郑昭那个儿子,也只不过是稍稍胜过常人而已,同样不值一提。只是这些人连在了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下令要之江省拦截郑氏一家的时候,大统制有意避开了邓沧澜这个人选。结果却是郑昭一家安然脱身,连小王子也不知所踪。
自己的计划,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漏洞,竟然连连失手?大统制越想越不安,不仅仅是因为失手本身,而是他终于发现,对身边的人自己竟然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所以,要动用邓沧澜之前,一定要查个清楚,任何可能的漏洞都不能存在。
大统制想到此处,但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便不由又有点想要苦笑。权力,他一直想把这个怪物收到自己掌中,现在也确实将所有权力都收拢了,可代价却是自己疲于奔命。怪不得苍月公要提出一切权力 5f52." >归于民众,把权力细化成无数,分散开去,赏优罚劣,如此才是共和真谛。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议府还是应该恢复才是……大统制又不禁怀念起当初有郑昭主政、丁亨利主军时的情景了。那时他二人各司其职,各部有条不紊,自己也完全行有余力,还有空和妻子小酌闲聊,可现在,已经连着几个月连家都没回过。
不管怎么说,先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再说。
他想着,又看起手头的一份卷宗。这份卷宗是之江太守蒋鼎新写来的。蒋鼎新的卷宗还特别厚,其中对放跑了郑氏一家自责不已。若是往日,因为这一过错,蒋鼎新这太守之位铁定保不住,但现在却只能让他继续干下去。蒋鼎新大概也急着将功赎罪,唠唠叨叨地说了不少自责的话,但也汇报了不少有意义的事。其中一条,便是得知郑氏一家夺取一艘螺舟渡江时,邓沧澜当机立断,派出一支尖兵追击。虽然追击仍是失利,但错实不在邓沧澜。从这一点上来看,邓沧澜目前还是靠得住的。只是大统制仍然有点怀疑,这会不会是邓沧澜的苦肉计?但再看下去,大统制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蒋鼎新说,邓沧澜收到自己的命令后,立刻把支配权全部交给了蒋鼎新,毫无保留,当中也完全没有与可疑之人联系过。
邓沧澜可用。
这是大统制好不容易看完卷宗后得出的结论。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邓沧澜能不能击溃五羊城了。按军区实力,之江军区并不能凌驾于广阳军区之上,现在派他出兵,会不会操之过急?
大统制权衡了一下,拉了一下唤人铃。这是召唤文书伍继周的铃,只不过片刻,伍继周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大统制。”
“进来吧。”
门呀的一声开了,伍继周走了进来。
“大统制。”
伍继周从来不多说一个字,现在也一样。大统制斟酌了一下,道:“继周,你去发一个委任状,委认火炮营组军赶赴东阳城。”
伍继周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大统制定然会交待得一清二楚。此时大统制接道:“委任状上,填发下将军甘隆。”
“是。”
甘隆当初是毕炜的得力副手,但在征朗月省前夕,有人告发他与当时盘踞在朗月省的五德营残部有联系,因为甘隆还在旧帝国时期曾多次代表毕炜与五德营联系,关系不错。大统制得到这份告发后即刻让南斗前去调查,南斗发回的汇报说这事纯属诬告,甘隆并无此事。虽然得到了南斗否定的汇报,但大统制仍是责令甘隆退伍回家,按年纪,甘隆现在亦不过五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重新起用他倒也不奇怪,尤其是毕炜战死,他嫡系的火炮营群龙无首之际。让甘隆这个旧指挥官重披战袍,实可算上策。伍继周别的话也没多说,坐到一边小案上起草了一份委任状,递到大统制手上,大统制看了一遍,觉得文辞并无不妥,便签字画押,敲上了自己的图章。
邓沧澜有甘隆助阵,实力大增,应该能够对付五羊城了。只是要从东平城前往五羊城,可以走水路,也可走陆路。陆路行军失之太缓,走水路的话,粮草补给又有些问题。大统制想了想,又道:“再写两张手谕,一张给邓沧澜,要他事不宜迟,即刻出兵。另一张嘛,”大统制清了清嗓门,“给沙建侯,要他备齐粮秣,进行海上补给。”
沙建侯是海靖太守。海靖省是东南海中的一个大岛,旧帝国时是孙氏世代所居。海靖因为孤悬海上,与中原向来联系不够,民风孱弱。在共和军北上时,孙氏曾宣布独立于帝国,响应共和军,共和国成立后,名义上以奖赏孙氏大功,让他们这一族定居雾云城,其实就是夺取他手中权力的意思。孙氏始祖亦是名将,但到了这一代早成了吃饭不干事的赘痈,只能听从,从此海靖省由共和军委派官员驻守。海靖驻军不多,因为与中原交通不便,向来比中原要落后许多。共和国成立后,海靖省大力发展农耕,实力大大增强,但这实力也只是自保有余,出击无力。虽然海靖的兵力派不上用处,但那儿积粮甚多,让邓沧澜即刻出击,粮草由海靖解决,进行海上补给,便可事半功倍。而抢在五羊城预料的日期之前,胜机也就更大一分。只是海上补给不是易事,万一失期,停留在海上的军队水米无着,战力非大大减退不可。不过,这一点大统制倒不担心,因为他相信以邓沧澜之能,肯定能把事情安排妥当。
抢在五羊城有所准备之前,给他们一个雷霆之击,雾云城这边,再加紧整顿军务,尽快让三大军区恢复,事态仍然可以不越正轨。顺利解决了五羊城,五年之内第三次远征西原,彻底解决五德营,如此一来,共和国仍然坚如磐石,屹立不倒。
想到此处,大统制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他想着。共和,已经牢牢地建立了,不需再造。
给邓沧澜的手令五月十八日午后便抵达了东平城。就在邓沧澜接到大统制手谕、正在书房中细看的时候,傅雁书拎着个包走到了大堂前。
大堂前,可娜夫人正在给一盆盆景细细浇着水。虽然傅雁书等如邓沧澜家人,穿堂入室不必禀报,但他还是站定了,轻声说了一声:“师母,傅雁书求见。”
可娜夫人抬起头,见是傅雁书,淡淡一笑道:“哟,雁书来了?你是来看阿容吧?不巧,她正好出去了。”
傅雁书一怔道:“她出去了?”
“是啊。听说是个姓刘的琵琶高手经过。阿容说她不属穆曹两家,自有一功,所以早就吵着要去见她呢。这不,一早出去,现在还没回来。”
真是不巧。傅雁书心里有点遗憾。他时常驻扎在东阳城,只有这种轮休日才能过江来看望老师师母,偏生阿容今天不在,又得隔十几天才能见到她了。他将那个包递过去道:“师母,给。”
可娜夫人接了过来,见这东西颇有点沉重,不由笑道:“你又给她买了鸭肫肝?这回就一包吗?”
东阳城有一家叫“新昌记”的卤味店,是家老字号,做的卤味很是鲜美,他们出的鸭肫肝是可娜夫人和阿容母女两人最爱吃的零食,傅雁书每回过来,都要买上两包,这回却只有一包。傅雁书脸上微微一红道:“师母,这回我赶来得急,当时他们就这么点了,这是给您的,下回我多买点带给阿容。”
可娜夫人不禁也是一笑。丈夫的这个得意门生,相貌俊秀,温文尔雅,虽然没有过继之实,实际上也等如是自己的义子。她道:“那先给阿容吃吧,省得她回来嘟着嘴说当妈的跟她抢东西吃。”
傅雁书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丝温柔之意。他母亲早逝,父亲没空管他,自幼就在军校中度过,年纪虽轻,却总是一本正经,甚至被人说成无趣,也只有在老师家中,才感到了家的温暖。他道:“老师在吗?”
可娜夫人道:“在书房呢。”
傅雁书向可娜夫人行了一礼道:“师母,那我过去了。”
他正待要走,却听得可娜夫人在身后忽道:“雁书……”他站住了,回过头道:“师母,还有什么事?”
可娜夫人的眼神有点游移不定,也有些犹豫地说:“雁书,最近军中是不是有些不寻常的举动?”
傅雁书点点头道:“学习增加了不少。”突然也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老师因为鸣雷的事受到大统制责罚?”
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反叛,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况宣鸣雷也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出了宣鸣雷这事,之江军区守军上下都被责令要写出一份检讨,“务求深刻”,原来每周一次的思想学习亦一下猛增到每天一次。傅雁书自己对这些事颇有点不以为然,因为这些举措已经影响到螺舟队的正常训练了。不过他自己只是螺舟队十舟督之一,作为宣鸣雷昔日的直接同僚,自是检讨要比别人更为深刻才行。这些天来,他一直有点担心老师会受宣鸣雷连累,被大统制严厉责罚。
可娜夫人摇了摇头道:“这个倒没有。今日,大统制还发下一份手谕,我觉得,只怕将有大阵仗了。”
傅雁书心中微微一动。可娜夫人乃是女中豪杰,这话一直在暗里传播。据说,在共和国最为危急的时刻,正是可娜夫人挽狂澜于既倒,只手回天。当然,这些话只是私底下说说,傅雁书和老师一家的关系可谓密切,在这个温和的师母身上从未发现过传说中的那个果敢决断的女中豪杰的影子。但现在可娜夫人的眼睛,分明深邃得像是两口不可测的古井。他道:“大阵仗?”
可娜夫人点了点头,“五羊城公然反叛,这是心腹之患,定要速战速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很快就要上阵。”
听到这话,傅雁书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最担心的,还是大统制要责罚老师,但师母如果猜得没错,那说明大统制对老师仍是信任不疑的。毕竟,老师和大统制之间的关系不同,大统制怀疑谁,也不会怀疑老师吧。他道:“那我去看看老师。”
可娜夫人道:“好吧。”她顿了顿,又道,“你见了他,安慰他几句。出了鸣雷这事,他这些天人也老了不少。”
傅雁书和宣鸣雷二人,是邓沧澜最为得意的两个门生。邓沧澜甚至说过,这二人等如自己的两条手臂,有他们在军中,就算自己身遭不测,之江水军仍是水上至强。现在其中一条手臂居然毫无征兆地折断了,对邓沧澜的打击只怕不亚于致命一击。傅雁书不再多说,向可娜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外,傅雁书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才道:“老师,傅雁书求见。”
“雁书,你来得正好。进来吧。”
房中传出了邓沧澜的声音。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上前推开门。门一开,只见邓沧澜坐在案前看着一份东西,见傅雁书站在门口,邓沧澜道:“雁书,进来坐吧。”
傅雁书在邓沧澜面前的椅子上侧着身子坐下,轻声道:“老师,听师母说,大统制来了份手谕?”
邓沧澜道:“是。大统制命令之江水军六月一日出发,征讨五羊叛军。”
六月一日!傅雁书吃了一惊。之江水军有两万五千之众,这两万五千人大军要出发,准备工作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说别的,单是辎重粮草的准备,一个月里肯定无法备齐,不然水军一走,之江的两万五千陆战队就只有喝西北风了。大军出征,后防如此脆弱,万一五羊城兵分两路,一路坚守,一路从陆路北上抄了水军后路,实力强悍的之江军区岂非要一败涂地?他皱起了眉头道:“这么快?辎重粮秣怎么办?”
邓沧澜道:“大统制这一点已考虑停当,他要我们只带十日粮草,由沙建侯太守在海上补给。”
傅雁书皱了皱眉。十日之程,从东平出发,最快也只能赶到闽榕省。他道:“为什么不让南安城来补给?”
闽榕虽然远不及之江和广阳两省富庶,积粮亦不如海靖富足,但要补给东平水军应该不在话下。从南安补给,要远比从海靖补给方便。邓沧澜叹了口气道:“高世乾这人有点反覆,很不可信,我已听得密报,说他与五羊城达成密议,暗中支持他们。”
傅雁书又皱了皱眉。他是个水军中层军官,这等机密自然尚不能知。高世乾如果不可信,确实不能让他补给。一来99lib.可能会逼得他投向五羊城,二来他也可能阳奉阴违,在补给的淡水粮草中暗中下毒。他道:“不能先拿下高世乾吗?”
“来不及了。不过,这是陆战队的事了。”
傅雁书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不错。”
大统制自然不会只命水军出击,陆军肯定也要跟上。让水军先行出发,定然是要将五羊城叛军牵制在城中,然后陆军假道南安城南下,从闽榕获取补给,最后到五羊城会合,水陆齐下,一举击破五羊城。这个计划的确是条天衣无缝的好计,但这样一来水军就更为吃重了。他道:“这确实未尝不可。可是,老师,若五羊城派水军拦截的话,怎么办?”
五羊城的将领不是易与之辈。只要他们听得之江水军六月初就出师,肯定会猜到这海上补给之计,也肯定会派水军出海拦截。海靖省粮草虽然富足,可兵力不济,自保固然有余,但要派出强大的护航队,沙建侯太守亦是力有未逮。邓沧澜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当初我在五羊城也呆过几年,他们那儿七天将都是少年英才,肯定不会想不到这点的。”
邓沧澜在驻守五羊城时,对后起的这七天将青眼有加,特别是五羊城水战队的三将,更是尽心传授兵法。当时他想的只是为共和国培养后一代的干将,谁知事态的变化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这么几年一过,那些自己曾经尽心栽培的年轻将领居然全成了敌人,实在让他有种造化弄人的感慨。也正因为他了解五羊城水战队的实力,所以对大统制这条计策的致命漏洞洞若观火。不能保证海靖补给船的安全,这次征讨就必败无疑。傅雁书听到这儿,已明白邓沧澜的忧虑,他站起身道:“老师,雁书不才,愿领兵前去接应。”
邓沧澜看了看他。之江水军,固然还有不少能干的将领,但其中翘楚非傅雁书莫属。由他去接应,当然可以放心不少,但他实在有点担心。五羊城当然体会得到这一战的胜负关键就在于此,派出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而傅雁书前去接应,却不能带大部队,充其量只有两三千人,十几艘战船。他身上的担子之重、此行之危险,便是邓沧澜自己亦有点忐忑。他道:“雁书,你有什么想法?”
傅雁书微微一笑道:“老师,雁书觉得,此行不妨施个欺敌之计。”
邓沧澜也会心一笑。他想的其实也是欺敌之计,只是想听听这个弟子和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不谋而合。他道:“你说说,怎么个欺敌法。”
傅雁书道:“从海靖省出发,抵达闽榕的石门岛,一般是十五日之程。但从东平抵达石门,一般也要十日左右,当中便要有五日的空隙,因此如果在石门岛会合,海靖的补给船就要先出发五日。但假如我们不在石门岛会合,而是铁门岛呢?”
石门岛是闽榕南部沿海的一个大岛,离岸不过三里之遥,是闽榕的南部海上门户。石门岛海上东北约摸五百余里,则是一个名叫铁门岛的大岛,岛上只有几百户渔民定居。从海靖出发,抵达铁门岛大约要九日,从铁门岛到石门岛则要六日,东平抵达铁门岛却也要十来天左右,日夜兼程,十天应该也能够到达。假如在铁门岛会合,补给船在海上?航行便可少待六天,危险性大为降低。邓沧澜道:“但即便是九天,也足够五羊水军发起一次致命伏击了。”
傅雁书道:“不错。所以这时就要欺敌了。如果从东平马上派出一支偏师出发,伪装成补给船,解决掉叛军的伏击,真正的补给船就能平安抵达铁门岛与水军会合了。”
“但这支偏师从东平出发,万一被叛军看出来路不对,来个反伏击,岂不是弄巧成拙?”
傅雁书摇了摇头道:“偏师不是从东平出发,而是从海靖。”
邓沧澜的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傅雁书虽然说得简略,但他自是明白傅雁书的意思。偏师并不是直接从东平抵达铁门岛,而是先东南航行,抵达海靖南端后再向西南进发,给补给船开路,抵达铁门岛。假如五羊城派出水军伏击,当他们遭遇这支偏师时,肯定会向这支偏师下手。但这样一来,不论胜负如何,真正的补给船就能瞒天过海,安全到铁门岛了。换句话说,这支偏师不是用来护航,而是充当诱饵。这招欺敌之计五羊城定然看不透,也正是邓沧澜一直在心里斟酌的计划。这支偏师不但要绕道而行,还要在海上一战,吃重可想而知,在邓沧澜心中,能担起这一重担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傅雁书了。现在傅雁书所想与自己一般无二,他的信心亦多了几分,点了点头道:“雁书,你已成大将之材了。”
虽然得老师夸赞,但傅雁书脸上仍是没有异样,只是道:“不管怎么说,这一趟势必凶险之极,老师,万一我回不来……”
不等他说完,邓沧澜已正色道:“什么回不来!雁书,你一定要回来。若你回不来,那就是失败!”
傅雁书心中一凛,也正色道:“是。”
老师的一条臂膀已经生到了对方身上,如果自己再回不来,老师的两条臂膀就都断了。他还想再说什么,邓沧澜已先说道:“雁书,你马上就把计划起草一下交给我,五天后你就要出发了。”
傅雁书一怔,道:“事不宜迟,为什么要五天出发?”
两三千人的偏师出发,准备工作一两天便可完成,傅雁书也想不通为什么要五天才会出发。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兵精器利,战无不胜。你记得当初你曾向我上书,要求开发舷炮吗?”
傅雁书心中一动。火炮是陆军利器,傅雁书一直有个想法,便是将火炮装到船上去,这样战船的攻击力将会大大提升。只是现在的火炮后坐力太大,在船上装来,木制甲板经不起这等剧震,多开几炮,再坚实的战船也要散架。当初傅雁书还在军校时,曾写过一个舷炮的可行性建议书,但当时投上去便石沉大海,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道:“舷炮终于造出来了?”
邓沧澜笑了笑道:“那时我就是看到你这建议书,才将你提拔到士官特训班来的。这件事外界虽然不知,其实我早已上报给大统制,大统制亦觉可行,因此让工部司秘密研制,侥幸就在这当口上研制成功。大统制已特派一支火炮队增援,再过五天便能赶到。等他们一到,便是你出发的日子了。”
傅雁书心里一阵激动。这次出征,虽然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心里实在也有点没底。不低估敌人是他的信条,五羊城的水军不是容易对付的,自己率偏师充当诱饵,实是危险之至。但假如船上配备了舷炮,五羊城的水军便也不足惧了。他打了个立正,沉声道:“遵命!”
他正要出去,邓沧澜叫住了他道:“对了,雁书,你走前拿我手令去找许请持,找他调一个人。”
傅雁书道:“要调谁?”
“一个名叫黄深韬的翼尉。”
这人的名字傅雁书并不曾听过,他道:“这人有什么能力?”
傅雁书现在的军衔亦是翼尉。翼尉是第六级军官,在十一级军官中正好居中,在之江军区不下三四十个,傅雁书却不是很熟悉他。邓沧澜道:“此人兵法不算如何出众,但他是海靖人,年轻时是个渔民,对海靖到闽榕之间的海上地形十分熟悉,这一趟对你很有帮助。”
傅雁书走后,邓沧澜心中却又有点不安。舷炮的发明,固然给之江水军的战力来了个极大的提升,但当时提出开发舷炮的建议,五羊城也是知道的,这个开发任务同样发给了设在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虽然特别司这两年交上来的成果报告中多半是些民用器械,但申士图所谋深远,安知他们会不会也已开发成功。
五羊城驻军中的年景顺对自己极为尊崇,前两年年景顺来东平城,还专程来看望自己,闲聊五羊军方的新动向时,并不见他说起舷炮开发成功的事。那时五羊城并没有反叛,如果成功的话,年景顺也定不会隐瞒。只是,这到底是前两年的事了。
邓沧澜心中的这点隐忧在第二天便已烟销云散。第二天,东平城里来了个特殊人物,却是北斗星君中的一个。此人先前与三个同僚受命潜伏在五羊城,得到年景顺之助,得知了郑昭在五羊城的下落,在五羊城叛反前夕发起了一次刺杀行动。刺杀行动失败,也只有这一人逃出了五羊城,但也带来了不少五羊城的最新情况。据他说,余成功已死心塌地跟随申士图了,军中很难再离心,但五羊水军的战船上,并无舷炮。
得到这个消息,邓沧澜心中的隐忧终于尽销。傅雁书海上一战,已然胜机在握。当然,五羊城在傅雁书手上吃过这个大亏后,肯定也会加紧开发舷炮,但时间不等人,他们大势已去。至于年景顺,也许他还能有所帮助,但也不能寄予过多的期望。也许这个人仍然心向北方,却也要防着五羊城在这个人身上施展反间计。不管怎么说,这一战,己方的优势已相当明显。毕竟,以五羊城一隅之地与共和国举国之力相抗,难有胜算。
破城后,定要向大统制提议,不能对五羊城滥加杀戮。邓沧澜此时已在构思着这份上书的措辞。不能太强硬,以防大统制心中不快,也不能太软了。大统制对五羊城的反叛肯定极端恼怒,自己要做的,就是要努力不让大统制的怒火无限制地发作,对五羊城来个血洗。毕竟,以人为尚,以民为本,战争的意义,最终就是不战。
邓沧澜和傅雁书这条秘计,五羊城方面自然不会知晓。但东平城马上就要出兵,申士图在五月二十二日便已知晓。
东平城的出征竟然如此之快!这着实出乎申士图的意料之外。当天他便召集城中首要聚议,商讨对策。
按常理,东平出征该是在七月中旬。但现在邓沧澜出师的时间表提前了一个多月,难道他们真个不顾一切,连后勤都不管了?众人商讨了半日,目光无不看向余成功。
余成功是广阳省的兵部长,军中之事,他自然最有发言权。北斗星君曾以年景顺为质,迫他合作之事,申士图并未公开,但他心里实有种不安。但申士图既往不咎,他对申士图已感激涕零。见旁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责无旁贷,他站起来道:“申太守,下官以意度之,邓帅此举,应该是要沿途取得补给。”
申士图皱了皱眉道:“是要高太守负责?”
虽然皱眉,但他心里却已放宽了心。如果要高世乾负责补给,高世乾明面上自然依从,暗中却定会下手。克扣斤两,食水中下些泻药之类手段,也完全不会让人抓到把柄。这样,百战百胜的邓帅,这回也要吃个大苦头了。
余成功摇了摇头道:“只怕不会让高太守负责。”
申士图一怔,“为何?”
“行军之道,水陆相济。邓帅所率,乃是水师,但陆战队肯定也会相应出发。高太守暗中支持我们,下官想来,大统制只怕也不会不防,他很有可能就要向高太守下手了。”
这次会议,郑司楚虽然没资格列席,但郑昭知道他年纪虽轻,兵法却颇有心得,而自己却对军事知之不多,因此让郑司楚侍立在身后旁听。郑司楚听得余成功此言,心道:余将军坐在这位置上,果然也不是虚得其名。
大统制出征,水陆相济。先以水军牵制住五羊城大军,陆军跟上解决掉高世乾,这样后防无忧,到时五羊城疲于对付邓沧澜,也无法接应高世乾,就相当于被大统制斩断羽翼。这条计策很是毒辣,破解之道便是要尽快击溃邓沧澜的水军,这样当北方的陆战队抵达南安城,要向高世乾下手时,五羊城就可以出兵解围,高世乾也能正式投入五羊城一方了。余成功看到了这一点,可见他的谋略也已相当深远。申士图想了想道:“但他们肯定要有补给才能进攻。从后方运来,肯定来不及,那么只有海靖这一条路了。”
余成功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样绕过高太守,以安其心,只消邓帅兵锋直抵五羊城,高太守与我们的联系就被彻底切断。所以,此战的关键,便是伏击海靖的补给船队。”
郑昭看了看郑司楚,见郑司楚微微点了点头,心想:司楚也这样想,看来没错。
邓沧澜这么快出师,势必只有从海靖取得补给。可惜海靖太守沙建侯是大统制亲信,无法拉拢,不然五羊城就真个立于不败之地了。天下事,没有事事称心如意的,这当然也没办法。他插嘴道:“余将军,要击破补给船,就要从五羊发水军出海了。”
余成功道:“郑公所言正是。海靖驻军不多,护航的战舰也不会有多少,何况他们的战力向来不值一提,所以伏击之策,可行性很大。下官建议,尽快选派一支精兵出发。”
申士图道:“余将军觉得,在何处伏击最为上策?”
余成功道:“邓帅与补给船会合的地点,不外乎石铁二门之一。从东平抵达石铁二门,约略都在十日上下,因此我们要抢在他们出发之前在铁门岛以外巡曳游击,一旦发现补给船,立即消灭。”
申士图道:“若要派水军巡曳,人数就不能太多,在海上呆的日子也会很长,本身的补给又该如何解决?”
余成功道:“下官曾出海数次,对海上地形略有心得。铁门岛以西,礁岛甚多,以东就要少得多了,但还有几个较大的岛屿。因此下官提议,在其中选择数岛作为据点,在岛上屯上一批食水,这样伏击队在海上巡曳的时间便可大大增加。”
郑司楚听得更为心折,忖道:我向来觉得兵法水陆相通,但海上作战到底与陆上作战大为不同,余将军这方法在陆上行不通,在海上却是个妙计。内陆作战,设这么几个据点,等如自行分散力量,大增防守的难度。但在海上,这样却能收到狡兔三窟之效。他这些日子常向宣鸣雷和谈晚同讨教水军作战的精要,不过毕竟时日无多,理解的也不是太多。现在听余成功这般实际解释,果然正合水战之旨。
申士图听了亦甚是首肯,道:“果然。不过.领兵之将,当选派精干之人。诸公可还有什么补充的?”
郑司楚张了张嘴,却没说话。郑昭小声道:“司楚,你是不是想说?”他对军中之事知之不多,但也知郑司楚所言多半有中,见他想说又不敢说,便问了一句。郑司楚点了点头,郑昭举起一手道:“申太守,小可有几句话想说。”
申士图对郑司楚的能力亦大为赞赏,见他要说话,便道:“司楚,你有话要补充?”
郑司楚道:“申太守,军中要务,兵精器利为第一要务。东平水军极其精锐,不在我军之下,他们也未必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若他们派队前去接应,两相缠斗,海靖补给船就可趁机通过。”
余成功点头道:“此话也是至理。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个时候,就要倚赖我军的英勇了。”
郑司楚道:“硬拼固然也是不得不然,但我军若能有凌驾于敌军的战具,便可大增胜算。”
这话其实是宣鸣雷说过的。当时宣鸣雷很忧虑,因为五羊城水军虽精,战具却不比东平水军更精。这等缠斗,两败俱伤的可能性更大。对邓沧澜来说,这支护航的军队就算全军覆没也无伤大局,但一旦被他们顺利补给,五羊城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郑司楚最担忧的便是这一点,余成功的伏击之议虽好,但此计只能胜、不能败。
申士图看了看坐在边上的陈虚心,问道:“陈司长,特别司有无新型战具?”
五羊城的吏礼兵刑工五部,与雾云城的五司相应,但陈虚心是工部特别司,比其余各部都要高半级,所以他是司长。陈虚心闻言道:“前几年,大统制曾发文要我司研制舷炮,但特别司人手不足,一直没有进展。”
郑司楚插嘴道:“特别司的展示厅里,有个战棋,那上面的小船上不是能装炮吗?”
陈虚心苦笑道:“那是舷炮的雏形。不过要实用,还有距离。舷炮装得大了,后坐力就太大,船身顶不住。若是小了,炮火的威力又不足,还不如用弩。”
郑司楚先前见战棋中的小船能打出炮石,只道这是从实际中来的,但自己进了水战队,见船上并无这等舷炮。他本想是不是因为这是机密,自己尚不得而知,但听姨父这般说,才知道原来仅仅是个玩物,怪不得当初邓沧澜说这战棋是玩物丧志,无关实用。他皱了皱眉道:“那,能不能换一个想法,将抛石器装在船上?”
申士图也不知郑司楚为什么和这舷炮干上了,陈虚心眼中却是一亮,叫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抛石器因为威力不够,使用起来精度也不高,是种已被淘汰的战具了,但郑司楚这般一说,陈虚心却也想到了,暗道:抛石器可没什么后坐力。如果用抛石器投掷炸雷,确实可以装在船上。虽然这种方法太过粗糙,但从权一用,未尝不可,至少可以增加战舰的威力。他这人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站了起来道:“申太守,恕我告退,即刻便去试验。”
这等会议上突然自行告退,未免操之过急,但申士图知道陈虚心这性子,反正他也提不出什么军事上的建议,便点头道:“好,陈司长请。”说着,又扫视了一下周围道,“还有什么补充吗?”
有郑司楚这先例,此时旁人也都大了胆子,什么都说了,有个人甚至提出来要召集民间的法统人士,因为传说法统中人身怀异术,能够呼风唤雨,可借天力来打击敌方。这种无稽之谈申士图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也任由人提出。现在不是指摘提出的建议荒诞不经的时候,而是提的人一多,自会有真知灼见。果然有人提出的几条诸如粮食可准备一些豆类,因为豆类易于发芽,可当新鲜蔬菜。海上呆得久了,没有新鲜蔬菜吃,容易牙龈出血,豆类易储,而且发芽后量亦大增,这样很为有效。这一条郑司楚听了亦觉得极为中肯。
这天会议结束,郑司楚回到水战队,谈晚同和宣鸣雷、纪岑、崔王祥诸人都围过来打听。他们都是中级军官,没有郑司楚这样一个父亲,尚无权列席会议,但这会议又肯定与自己切身相关,急着要问个究竟。郑司楚将会上决议约略说了一遍,谈晚同听得点头道:“不错。余将军看来是真心跟着再造共和走了。”
郑司楚急着要去看看姨父那种抛石器投掷炸雷的设施做得如何,说完了便赶到工部特别司去。一到展示厅,便见姨父和陈敏思父子两人围在水池边,水中是一艘较大的小船,船上装了一架极小的抛石器,一根细线拖了出来,陈虚心拿了块板写写算算,手上还有把尺子,又向陈敏思说两句,陈敏思听了一拉线,小船上一块石子抛出,陈虚心又拿了把石子量着落水的距离,小船后退的尺寸。两人忙得不亦乐乎,郑司楚也不打搅他们,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两人干得全神贯注,也根本没发现郑司楚就在边上,一个拉一下,一个测一下,又互相说几句,陈敏思平时完全还是个半大少年,尚存淘气,此时却也一本正经。弄了半天,陈虚心忽地将尺子在左手掌心一拍,叫道:“成了!”
郑司楚听得,在一边插嘴道:“姨父,行了吗?”
陈虚心和陈敏思这才发觉郑司楚已在。陈敏思道:“司楚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郑司楚道:“也是刚来。姨父,能装在船上了吗?”
陈虚心抹了把头上的汗,将手中写满字的板子交给陈敏思道:“敏思,你去交给华哥。”又向郑司楚笑道,“应该没问题了。二十丈的距离,精度大约是一丈。”
海船的长度,不太可能不到一丈的,所以二十丈以内足以百发百中,二十丈以外的命中率也不算太差。郑司楚此时也算放下了心,暗道:人各有所长。姨父别个不怎么样,但这一手实可算得当世第一。宣鸣雷当初说要有凌驾于敌军的战具,取胜方有把握,现在果然已经有了。他心情转好,只觉身体也轻松了不少,便道:“姨父,我去看看我妈。”
郑夫人遇刺后,腹上连中两剑。齐大夫精心为她治疗,现在伤势渐好,但人还是很虚弱。这些日子,郑司楚不管每天训练有多忙,都要来看望一下母亲,今天当然也不例外。陈虚心道:“好吧,希望大姐早日康复。”
郑司楚正待要走,又站住了道:“姨父,这样一来,敌人应该对付不了我们了吧?”
陈虚心道:“一般来说,他们的强弩应该不如这样威力巨大。”
郑司楚见姨父这般说,才算彻底放宽了心。但他刚走出门,陈虚心嘴里却又喃喃地道:“……只要他们尚没有舷炮。”
第十六章 碧波红血
五月二十一日,五羊城水战队两千伏击队出发。伏击队主将纪岑,副将崔王祥,参谋宣鸣雷。人数虽然不多,但战舰士兵俱是五羊城水战队中精挑细选的精锐,三员将领中纪崔二人都是七天将中人,宣鸣雷的名声更在他们之上,这样的阵容,自是势在必得。
他三人出发时,年景顺带着陆战队的将领也来送行。在码头上,看着这支船队出发,郑司楚心里突然有点不安。
宣鸣雷他们三人能够成功吗?现在一般都觉得他们的取胜必然无疑,郑司楚也觉得应该不会有别的结果。可万一他们失败了,该怎么办?
未料胜,先料败,这是军中至理。假如觉得先做失败的打算太让人丧气,那真正的失败往往就不远了。可现在五羊城对这次伏击的期望未免太大了,觉得这一战必定能解决邓沧澜来袭之忧。可万一邓沧澜水军顺利得到了补给,马上就要兵临五羊城下,那时五羊城还有什么对策?
在码头与年景顺诸人告别,郑司楚与谈晚同一块儿回营。路上,谈晚同见郑司楚脸上总有点忧虑,笑道:“郑兄,你不用太担心,阿岑跟阿祥两人都相当不错,何况还有宣..兄相助,这一战胜定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世上没有胜定了的事。两次远征西原,本来都觉得胜定了,结果两次全遭败北。谈兄,我只想问一句,万一伏击失败,邓沧澜顺利抵达城下,有什么对付的手段吗?”
谈晚同不再笑了,看了看前面,低声道:“当然有。”
谈晚同的话倒是让郑司楚有点诧异。他道:“是什么?”
谈晚同道:“水雷。万一阿岑和阿祥他们铩羽而归,我已备下了数万颗水雷,就用水雷将外洋尽数封闭。”
郑司楚一怔:“这么多?”
谈晚同道:“水雷是战舰的克星,所以我早就准备了。如果真有那一天,这些水雷就能让他们无法登陆,水军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们要以水陆并济,打断广洋闽榕两省的交通,那我也要用水雷来打断他们水陆二队的联系。到时先专攻陆路,等邓沧澜排光了水雷,他们这陆战队也就被消灭得差不多了,那时再来水上决战。”
这就是打破敌人的联手之势,各个击破。这确是兵法中的高招,郑司楚本来还有点担心,见谈晚同其实也已未料胜、先料败,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亦放下了心。
郑司楚放下了心,但一同出发的宣鸣雷却还是不够放心。
这次出海伏击,按计划,他们选定了两个小岛作为储备据点。每个据点可以储存十天的水粮,每隔十天,就有一批五羊城的补给船前来补充,这样水战队在海上的作战期限便能无限延长。这样以逸待劳,固然胜机极大,可宣鸣雷还是有点担心。
这一次对上邓帅,或者更可能的,对上的是邓帅派出护航的傅雁书。对这个被自己取了个“傅驴子”外号的同门,宣鸣雷实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服,佩服,妒忌,样样都有点。他被称为水战天才,但傅雁书的天才却还在他之上。要击败傅雁书,宣鸣雷实是半点底气都没有。
他站在船头看着海风吹帆,纪岑走了过来道:“宣兄,想什么呢?”
进入实战后,宣鸣雷也要指挥一军,但现在他先留在纪岑的座船上。听得纪岑的声音,宣鸣雷笑了笑道:“没什么。纪兄,你也没有实战过吧?”
纪岑道:“不能算完全没有。去年有支海贼叫麻天光的,劫掠沿海地方,我与谈兄、崔兄一同出发讨伐。虽然战事不算大,但他们也有好几百人,三十多艘船。”
宣鸣雷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还没有经历过实战。”
如今天下承平,并无战事,若不是几场远征,陆军中也有一大半没经历过战事,不要说是水军了。纪岑道:“万事总有头一次。来,我们加紧熟悉一下这抛石器的用法。”
抛石器在数十年前还广泛使用,但火炮发明后,抛石器一下就销声匿迹了。毕竟,这东西用起来麻烦,射程不算远,精度也不够高,携带更为不便,实在不适合用于实战。但装到船上后,倒也异样地适合。船只自己在行进,不用拖动抛石器,而射程也不必过于远,更关键一点,敌舰威力越大,个头也就越大,精度不高这一点也不成问题了。
郑司楚这小子,脑子硬是比我要灵。
宣鸣雷一生之中,只佩服两个半人,但现在对郑司楚也已佩服了半分。
统领这支伏击队的三人都是水战能手,他们测试抛石器亦是有意选了不同的天气。水战队的战舰共有风、花、雪、月四等,其中风级是庞然大物,五羊城水战队一共也只有两艘,花级亦不到十艘,月级则不能出远海,充其量只能在近海巡逻,此次为伏击海靖补给船,出动的是十艘雪级战舰。雪级战舰每艘载员两百余人,总兵力两千一百七十四。按每天一斤口粮计算,每日消耗两千多斤,淡水则更多,单靠战舰本身装载,自是远远不够。好在五羊城的水军向来实力雄厚,积粮也多,两个据点各储两万多斤粮食,其中有个小岛更是有淡水,随时可以补给,就算五羊城的补给船一时无法出发,伏击队也可以在海上支持近一个月。一般来说,这一个月里,足够完成使命了。
伏击队是五月二十一日出发,第一个十天很快过去了,船上带的给养此时消耗得已差不多。虽然不知道邓沧澜出师的具体时间,想来也就在这几天之内,也就是说海靖省的补给船这两天肯定也要出发了。宣鸣雷他们知道现在已是关键时刻,因此去据点补给都采取轮班制。二十艘船,纪岑和崔王祥各指挥八艘,还有六艘归宣鸣雷指挥。三队中每次一队回据点补充给养,海上仍有两队巡逻。第一天是纪岑前去,到晚间便已回来。第二天是崔王祥出发。
这儿离海靖省大约是三天的路程。这个地方约略是海靖省与铁门岛的中间,选在这儿伏击,也正是算定了他们首尾皆不能顾。这地方有几处礁岛,因为寸草不生,渔民也不会来这儿,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其中最大一个礁岛名叫指天礁,高达十余丈,顶端只有三四丈方圆,爬上去很不容易,却是个瞭望的好地方,他们已派了一个哨兵带了粮食淡水在那儿蹲点,其余船只则隐在礁岛后面,以防走漏行踪。宣鸣雷每天都呆在甲板上,对船上瞭望台上望风的士兵更是严加督促,要他观察哨兵动向。好几次自己都爬上了瞭望台观察。只是这一天风平浪静,海面上只是一些细细波纹。
六月三日午后,宣鸣雷安排人手吃完了饭,准备等崔王祥一回来,自己一队便轮去补给。其时艳阳高照,海风不起,平静得让人有点慵懒。就在这时,瞭望哨上那士兵忽然叫道:“哨兵禀报,东偏北三十七,有帆影出现!”
东偏北三十七,那正是海靖的方向。宣鸣雷心头一凛,一跃而起,喝道:“落帆!马上通知纪将军!”
偏生这时候来了,崔王祥却还没到。但宣鸣雷并不担心,那些补给船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等他们发觉有伏击的时候,崔王祥一队应该也已赶到了。
落帆是为了减小目标,让敌人更晚一些发觉。宣鸣雷刚命令己队落帆,却见纪岑一队也已在落帆,纪岑的座舰上有水兵在打旗语通知己方。要消灭这支补给船队,就必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然让他们落荒而逃倒不易办了。
这时哨兵又打了一串旗语过来,宣鸣雷等不及瞭望台上的士兵通知,一边自己拿了个望远镜看去,一边读着旗语。
敌船在二十.99lib?艘左右,吃水甚深,都是雪级战舰。海靖省驻军不多,没有风级战舰,花级战舰也只有一艘,雪级的倒有不少。宣鸣雷一边看着旗语,一边心想:沙建侯倒是不惜工本,用雪级战舰送粮。
运送补给,渔船当然也可以。但渔船的航速到底不如战舰,所以沙建侯派出的全是战舰。宣鸣雷看过海靖省的资料,海靖驻军一共才五千人,雪级战舰一共也不到三十艘,沙建侯看来已是倾巢出动。换句话说,将这二十艘雪级战舰尽数消灭,海靖就算想再派补给船就只能动用渔船了,而自己锁住这条咽喉要道,沙建侯的补给船更难通过。
宣鸣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天下承平日久,沙建侯又不知兵,看来真的有点不知轻重。如果自己处在沙建侯的位置上,是不会让雪级战舰充当运粮船的,顶多一半一半,一半满员水兵护航,另一半运粮,其余就征用渔船来运输。兵船护送首批粮船经过了这段最危险的水域,再返回来护送后者。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五羊城的伏击也只能消灭一半,而海靖省足可发出第二拨补给,那时再由战舰护航,就算要损失一半,补给任务也能圆满完成,邓帅的舰队亦不会有绝粮之虞。
沙建侯真不知兵!
宣鸣雷脑海中这句话刚浮上来,却突然有点不安。沙建侯确实不知兵,但邓帅和傅驴子却不是不知兵之人,他们难道不防着一手,任由沙建侯独自承担这样的重任吗?
在邓帅面前,谁也不敢说实力强。
他想起了自己对郑司楚说过的这句话来。他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邓沧澜的本领他自是最清楚,同样,邓帅也很清楚自己的本领。五羊城会伏击补给船,邓帅绝对不可能不加防备。假如来的这支并不是海靖城的补给船,而是邓帅派出的护航队,他们的真正任务是来搜捕自己这支伏击队,那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宣鸣雷只觉背后冒起了一股寒意。虽然艳阳在天,照得人都要出汗,可他却一瞬间如坠冰水。他转身对身边的传令兵道:“立刻向纪将军发号,要他小心,一旦冲锋时对方不逃开,那就是护航队,千万要小心!”
就算是护航队,这一战也是在所难免,因为跟在他们后面的就必然是真正的补给船。宣鸣雷圆睁双眼,等那传令兵打下旗语,又道:“密切注意指天礁上的哨兵动向,看那兄弟有什么最新情况通知。”
海上航行,最先看到的是帆尖,靠得近了才能看到船体,因为据说这世界是个球,大海则是贴在这球上的水,所以远处的船靠近时,仿佛是从海底升起来的。现在指天礁上的哨兵能看到对方,这儿却看不到船影,那对方也肯定不曾发现伏击队,所以不管怎么说,己方还是以逸待劳,占了地利。过了一阵,瞭望台上的士兵又叫道:“指天礁有报,对方船队后方,又有一支船队。”
果然!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邓帅果然不会不做防备。他向传令兵道:“通知纪将军,让过前方,伏击后方。”
现在己方船队隐身在礁后,敌明我暗,这个优势尚不能轻易放弃。算定了敌人前面的船队是护航战舰,就放过他们,攻击后方的补给船才是。不等那传令兵发旗语,纪岑座舰上的传令兵已打过了旗语了。
“放过前队,攻击后队。”
与宣鸣雷要通知他的一般无二。看到纪岑打来的旗语,宣鸣雷不由舒了口气,轻声道:“这小子,果然也有两把刷子。”
五羊城七天将中的水天三杰,果然名下无虚,纪岑看到了指天礁上发来的最新情况,同样猜到了这一点。宣鸣雷信心大增,忖道:虽然崔王祥还没到,我们的实力不如他们,但打破补给船就是完成任务。等他们的前队发觉后队遇袭,转头攻击,崔王祥也该到了。
同样是二十艘雪级战舰,但己方以逸待劳,到时打破了补给船后,士气也必然高涨,对方却纵然交战取胜亦无济于事,肯定无心恋战,这一战的胜券,己方已稳稳在握了。宣鸣雷放下望远镜,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手刚摸到银酒壶,还是放开了。
虽然喝上一口酒并无大碍,但现在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酒还是等凯旋的时候再喝吧。他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兄弟们,马上就要上了!”
纵然没有喝酒,宣鸣雷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场实战,这一战,“宣鸣雷”的名号必将响彻海上!
敌方的前队已缓缓通过了这一带,一切依然平静如常,艳阳高照,海风不起,水波粼粼。就在这前队刚通过的时候,傅雁书放下了望远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欺敌之策,已经成功了一半。
鸣雷,你上当了,这回你的性命大概也要丢在了这里。
虽然这样想,傅雁书心中却有些不悦。自己和宣鸣雷没什么交情,宣鸣雷对自己也是妒忌更多一些,但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同门都有着对对方的敬意。虽然现宣鸣雷已经加入了五羊城一方,成了自己的敌人,但这分敬意却丝毫未减。
在军校的纸上演习,自己占上风的时候多,但实战是不是这样却还未得而知。五羊城要伏击补给船,宣鸣雷当仁不让,肯定会在出击之列。他深知自己和老师都是谨慎之人,向不行险,而自己却是要从他这个根深蒂固的概念下手。
前方的二十艘雪级战舰,不折不扣是海靖省开出的补给船,后方的二十艘才是护航队。这与兵法上所云正好相反,兵法上说护航当承担开路之责,但眼下行驶在一条从东向西流动的洋流之上,如果护航队在前,当五羊城舰队攻击后方时,前方再转头便要耗费不少时间。而护航队在后方,就算前方的补给船遭到攻击,后方仍可及时赶上。纵然现在看不到叛军行踪,但他可以肯定,以宣鸣雷之能,铁定会在这里设伏,因此行险让补给船在前,自己在后押阵。
马上,这片平静的海域就要刀兵四起,血染海水了。他沉声对左右道:“褪下炮衣,装填子药,时刻准备!”
※※※
共和二十二年六月三日,午后。
风平浪静。
但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平静。
北军前后队之间,保持着一千步左右的距离。当后队抵达这片海域时,几个礁岛后面同时出现了一片帆影。
五羊城伏击队出击!
时为午后三刻。
伏击队出击的战舰是十三艘。虽然少于敌方,但由于来得突然,一时间似乎将海面都压得沉了下去。
宣鸣雷位于纪岑左翼,攻的是敌人前方,纪岑攻的是后方。因为洋流是从东向西,敌人船队排成一字仍在前进,他们从一侧攻其首尾,敌方想逃都来不及。
当船冲出去时,宣鸣雷已能想象出对方惊慌失措,纷纷转舵想要逃窜的景象了。然而船风驶出,他心头却升起了一片阴云。
对方的船只并没有惊慌,反倒迎了上来。他见到这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扭头看去。
现在,敌人的前队已经通过这片海域。按他的估计,那支护航队见补给船遇袭,定会掉头回来救援,可是那支船队却似不曾发觉后方的异动,仍是全速前行。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疑虑只是极快地闪了一下,马上就像挨了当头一棒。
肯定是傅驴子!上了傅驴子的当了!
宣鸣雷几乎要叫出声来,脸登时变得煞白。敌人的前队才是补给船,现在自己要攻击的,却是真正的护航队!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此中关键,也知道设下此计的,十有九成便是傅雁书。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他还记得刚进特训班时,傅雁书曾向邓帅提出过这个问题。说虚实之间,到底该如何把握?当时邓帅说,虚虚实实,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要根据敌方的情形来定。敌人冲击力强,则以虚兵引诱,折其锐气。或敌人生性多疑,则不妨以实兵假做诱敌,其实却是一股作气杀入,这便是虚实之理。傅雁书肯定也算定了自己猜他会来护航,却猜不到他竟然行险把补给船放在前面。
一定如此!他猛然嘶声吼道:“转舵,追敌人前队!快发号让纪将军转舵,追击前军!”
他刚吼出来,周围的士兵却是一声欢呼,那是纪岑一队中冲在最前的战舰投出一个炸雷。那炸雷不偏不倚,正中一艘敌舰,炸得那敌舰的船头都塌了半边。以抛石器投掷炸雷,他们虽然练习了许久,但这是第一个击中目标的炸雷,自然人人欢呼雀跃,谁也听不到宣鸣雷的吼叫了。
只是,不等他们的欢呼声落,从那艘受伤的敌舰上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一个火球直飞过来,正中那艘刚击中敌舰的战舰。砰的一声,那战舰冲在最前,火球正中船头,竟然也是半个船头都塌了,前进之势立刻受挫。两船受创,也是相差仿佛。
敌人的船上也有火器!不等五羊城水军惊呼声发出,从那艘受创敌舰上又吐出一条火舌,又是一个火球飞出。这火球却是击中了己舰船身,船身上立现一个大洞,整艘船也顿时向一侧倒去。船上的五羊城水兵无不惊呼,正待灭火,已有两艘敌舰赶了上来,护在受伤敌舰左右,同时射出火球。那船战舰离敌舰已然不远,这两个火球齐齐击中,本来就已受创,这回船身更是破损加剧,火焰四起,引发了船中的炸雷,船体已开始沉没,船上水兵见大势已去,不少人跳水逃命,也有不少人倒在着火的甲板上,只怕已在先前这两轮攻击中送命。便是侥幸尚未死,船身已在火海之中,他们也难逃一命了。
两军相接,一转眼间,己损一舰,敌人只是一舰受创。本来伏击队就只有十三艘船,损了一艘,更显得力量单薄。纪岑在座船上见此情景,眼睛已是一片血红,似要滴下血来。
本以为用抛石器投掷炸雷,己方的攻击力已能凌驾敌军,谁知敌军竟会在船上装备舷炮。而攻击的,哪里是装载粮食饮水的补给船,分明是整装满员的战舰。这一场伏击,已然弄巧成拙,难有胜算了。
现在该怎么办?纪岑在五羊城名列七天将,也是水战队水天三杰之一,深通兵法。现在中了敌人之计,已全然落在下风,上上之策自是马上认输逃走,对方的任务是护送补给船,自不会来追击。可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输了,也就是五羊城的末日到了。他咬了咬牙,喝道:“全军各自为战,猛攻敌人旗舰!”
北军竟会有了舷炮!这个失算,实是致命的打击,但更致命的是这场伏击也搞错了对象。一错岂可再错,原本伏击队势可冲霄的战意此时已剩了不到一半。但五羊水战队确是名不虚传的强兵,得了纪岑将令,立时按部就班,各在其位。敌人有舷炮,接舷战成了自寻死路,万幸船上还有抛石器,同样可以远攻,不然真是要任人宰割。最初的混乱一过,纪岑一队的六艘战舰已各自分开,从六个部位齐齐发射炸雷。一时间空中炸雷横飞,火舌乱舞,混战中伏击队又有一艘战舰中炮沉没,但敌军也有一艘战舰连中两颗炸雷,连甲板都被炸穿,同样侧向一边。
纪岑一队已与敌军短兵相接,宣鸣雷一队也已在攻击。当看到己方一舰马上被敌人击沉,宣鸣雷心头便已觉到了谷底。大势已去,敌人的补给船已逃出甚远,现在追都追不上了,而且若去追击补给船,反被敌军从后方攻击,更难抵挡。现在他倒是有点庆幸方才自己这个转舵的命令未曾被传令兵听到,情形尚可支撑。
正想着,忽然砰的一声,一艘敌舰向他的座船开了一炮。只见炮口吐出一条长长的火舌后向后一缩,一个火球直飞过来。若是击中,他这船也要立受重创,逃都逃不掉,只能等死了。宣鸣雷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谁知那火球眼看就要飞到,忽地一落,却是来势已竭,掉进了海里。
敌军的舷炮厉害,射程却不及抛石器远!宣鸣雷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丝亮光。本来在他心中,“败了”这两个字已经浮了上来。有生以来第一仗,竟会是这般一个惨败。不过,这一场惨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责罚自己了,因为接下来五羊城的覆灭已在眼前。可是看到这情景,他却又有了一线希望。
而且舷炮不像抛石器,什么地方都能打到,它能打到的位置有一个高度限制。只是,发射的速度抛石器却远远不及,抛石器抛出一个炸雷,敌人已打出了三炮。何况敌人数量上也有优势,数舰围上来齐发,己方一舰往往就毫无还手之力了。所以只消保持一定的距离,敌人就无计可施了。
想到了此点,他沉声道:“即刻传令,要诸舰依照我舰与敌舰距离,不可过于接近!”
那传令兵依言发下令去,宣鸣雷一队诸舰都已得令,但那传令兵却苦着脸道:“纪将军那边看不到了。”
现在空中炮火横飞,纪岑一队自顾不睱,自是看不到宣鸣雷的号旗,就算看到了,他已陷入重围,诸舰多已受创,也已无计可施。
纪兄,自求多福吧。宣鸣雷只是转过这般一个念头。现在纪岑的死活自己已顾不上了,自己只有勉力支撑,不让己方全军覆没。他从怀里摸出酒壶捏在手里,却不打开壶盖,只是沉声发令。
转舵,退后,退后,退后。在退后的同时,发射炸雷。此举果然行之有效,北军的舷炮大多打不到伏击队,纷纷落入水中。纵然伏击队用抛石器抛出的炸雷精度亦不甚高,但五六发中总有一发击中。敌舰见对方如此无赖法,奋起直追,可大海无边无际,宣鸣雷退到天边都没关系,双方都是雪级战舰,又是同一方向,他这一队越退越远,虽然狼狈不堪,可几艘战舰受创都不算重,反是北军战舰被他们的抛石器不时击中,已被击沉了一艘。但进退之间,他麾下也有一艘战舰被击沉,船上水兵纷纷跳海逃命,分散到其余几艘战舰上。
战势已成胶着之势。在北军阵尾,纪岑一队剩下的六艘战舰无一不伤,其中两艘伤势极重,岌岌可危,进退不得,只在苦苦硬拼。队首,北军诸舰追击着步步后退的宣鸣雷一队,却成了任人击打之势。他们有心不追,可宣鸣雷还当真惫赖,就是保持这样一个距离,敌若退,他就进,炸雷一颗颗不紧不慢地抛出。抛石器的发射速度自是远不及舷炮,可这样只有一方能击中,另一方自是大为吃亏。但北军若是一追,宣鸣雷又全军后退。他对水战极是谙熟,水战队又是精锐,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另外几艘船跟着他保持距离,不住拉锯,北军护航队前队诸舟督全都叫苦不迭。
这情形,傅雁书也已看得清楚。傅雁书原本在最后押阵,纪岑的猛攻亦不易对付,但到了这时,纪岑一队被打得七零八落,海面上尽是五羊城水军浮尸,他已不像战事起始那样吃紧了。而阵首的不利之势,也落到了他的眼里。他将望远镜一收,喝道:“传令下去,阵尾诸舰继续攻击,务必全歼敌人,我舰上前!”
北军二十舰雪级战舰现在还有十九艘,阵尾十艘,阵前九艘,其中两艘重伤,一艘在阵尾,一艘在阵首。阵尾那艘有友舰保护退护,已无危险,但阵首那艘却在遭五羊城水军的集中攻击。宣鸣雷剩下的五艘战舰发现了这艘敌舰受创甚重,全都攻向这艘,纵然炸雷命中率不高,可总是有一颗命中。再被击中两颗炸雷,这艘战舰定然也会沉没。傅雁书一边指挥座舰上前,一边发令道:“传令下去,除了斩波号,其余诸舰分散,尽数攻上!”
斩波号便是受创最重那艘。阵首九舰得令,八舰上前,斩波号不动,伏击队见敌军上前,便纷纷后退,已击不中斩波号了。宣鸣雷见敌人分散开来,皱了皱眉。抛石器的精度不够高,现在海上颠簸加剧,准确度更差。敌人围在一处时,打不中这艘,也多半要打中另一艘。现在敌舰分得散了,投出的炸雷无一命中,他便下令不要再投。船上炸雷毕竟有限,如果投光了,到时就算这无赖手段也使不出来了,那才真个是大势已去。
此时伏击队不再投掷炸雷,而北军舷炮又打不到伏击队,阵首一时间静了下来。远处的阵尾却仍是爆炸声不断,纪岑还在苦战。
是傅驴子亲自过来了。宣鸣雷见到北军诸见改了章程,心中便这样想。这时一艘北军战舰从阵尾劈波斩浪而来,快到近前时,突然停住了。宣鸣雷身边的传令兵叫道:“宣将军,他们在发旗号!”
五羊水军和东平水军,本来同属共和国水军,旗号自然也是相同的。宣鸣雷看着对方的旗号,逐字认道:“反、贼、宣、鸣、雷……”他苦笑道:“是傅驴子,劈头就骂我一句。”
双方将领尚未通过名,但傅雁书和宣鸣雷本是同门,虽不曾真个交过手,可纸上演习不知有多少次了,各自对对方的手法烂熟于心。旗号劈头就骂“反贼宣鸣雷”,除了傅雁书还有何人?宣鸣雷道:“兄弟,你也打旗号,回骂他‘傅驴子,想死就上来’。”
那传令兵一怔,道:“这样吗?”
旗号是以音韵字母为基础编制出来的,只要有音就能发出。可“驴子”这种词,在军中大概从来没用过,而且宣鸣雷要发的令未免太粗俗了。宣鸣雷怒道:“这傅驴子骂我,你还跟他客气个啥?”
传令兵被他一逼,苦着个脸,果然把这几字打了出去。那边船上的傅雁书本来亦并不能完全确定是宣鸣雷,见回来的旗号如此,心道:果然是这反贼!是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补给船已经安然脱身,现在再打下去,已无济于事,只是徒增伤亡。因为就算把这击伏击队尽数消灭,五羊城的实力却也没有什么大损。只是一知道对手就是宣鸣雷,傅雁书倔性也上来了。宣鸣雷称他为“傅驴子”,便是说他虽然生得文秀,性情却倔强之极,活像个驴子。宣鸣雷一时口快,让人旗语这般发出去,心想惹动了傅驴子的驴脾气,他可真要不依不饶地拿下我,低声对传令兵道:“发令下去,等一下就主攻此舰,还是老套路。”
这老套路其实也就是纠缠不休,并不能对敌舰有致命打击,但敌舰想击破自己这种敌退我退、敌进我退的死缠滥打,也并不容易。宣鸣雷已然算定,就算傅雁书犯了驴脾气,毕竟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当他发现并不能致自己于死地、再打下去实属无益时,便会走人了。可万一傅雁书真个驴子脾气发作,不惜代价,全军冲上,现在纪岑一队已快被消灭,敌众我寡,他拼着几艘战舰被击沉,自己这五艘残兵败将也必将被他一扫而光。他命令虽然发下去,心中却也忐忑,忖道:傅驴子啊傅驴子,你别不知好歹,非要我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真到了这个境地,宣鸣雷也已打好了主意,就算自己这剩下的五艘战舰全都被消灭,总要叫傅雁书的旗舰也难逃一劫。
虽然宣鸣雷的座舰和傅雁书的座舰相距甚远,两人连对方的人影都看不清,但两个人都似乎感受到对方破空而来的隐隐杀气。
傅雁书兀立在甲板上,一边的副将黄深韬见他面色阴沉,心中不禁忐忑,小声道:“傅将军,我们已经胜了,再战下去,已无好处。”
黄深韬与他同是翼尉,但黄深韬是陆战队军官,因为熟悉地形,才被邓沧澜调来做他副将。不过他也知道傅雁书乃是邓帅的爱将,虽然军衔与自己相同,两人的地位却不可相提并论,何况他也不谙水战,因此说得底气都不足。
傅雁书听得黄深韬这般说,仍是动也不动,一时间边上的士兵也都连大气都不敢出。邓沧澜治军严整,水战队精锐无匹,“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只消傅雁书发下令来,就算明知前面是刀坑火海,也得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但他们个个心中都在想:别打了,别打了,我们都已经胜了。
黄深韬见傅雁书不说话,心中更急。他纵然有点不敢,可这样子晾在那儿,他越发受不了,又小声道:“傅将军,这一战我们是胜了,可万一前面叛军还有伏兵,那可要功亏一篑啊。”
护航队的任务就是护送补给船。现在补给船已经安全行过了这片海域,离邓帅的大部队也更为接近,但安知前面会不会还有伏击。傅雁书心下一凛,忖道:以五羊城的实力,一般来说是派不出第二支伏击队的,但也不可不防。想到此处,他手一挥,喝道:“保持现在队形,转舵。一旦敌军追击,便全军突击。”
护航队被宣鸣雷击沉了一艘,还有两艘受了重伤,但尚有十七艘战舰能战,五羊城一方纪岑已全军覆没,只剩下宣鸣雷的五艘伤船。到了这时候,宣鸣雷见傅雁书已要离开战场,只是暗自谢天谢地,给他一个胆也不敢去追击了。他见傅雁书终于转舵走了,不由长吁一口气,心道:我这般死撑,还是撑过去了,傅驴子到底不敢和我同归于尽。
但这个庆幸的念头刚升起,转念又想:这傅驴子放了自己一马,真是怕我与他两败俱伤吗?自己连番死缠滥打,对付的又只是前半支护航队,仅能击沉他们一艘本已受伤的船只。如果傅雁书全军压上,自己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多半只能是想想而已。何况以傅雁书那种驴子脾气,自己威胁他,只怕他反而赶尽杀绝。想到此处,宣鸣雷脸已涨得通红,心道:这傅驴子,他……他是觉得我根本不是个威胁!
这才是傅雁书退走的真正原因吧。五羊城出动精锐,以逸待劳,战果却险些是全军覆没。固然是因为崔王祥一军没有及时赶到,可在傅雁书看来,自己这败军之将已不足言勇,根本算不上傅雁书的对手了。这等屈辱感让宣鸣雷几乎站立不住,他一下拧开酒壶盖,往嘴里猛灌了一口烈酒,心里在嘶声叫道:傅驴子,这笔帐我定要你连本带利地还来!
他是海量,不喝到大醉脸是不会红的,可是这口酒喝得猛,脸也红得像是烧熟了的虾子。正待再灌一口,边上的传令兵道:“宣将军,崔将军来了!”
宣鸣雷看去,却见东边海上,风帆聚起,正是崔王祥一队。傅雁书也是看到了崔王祥的船,不知底细,只道那是五羊城援军吧。宣雷鸣苦笑了一下,心道:崔兄运气可真好。假如傅雁书一举将自己消灭,崔王祥赶上来,多半也要吃大亏,到时伏击队二十艘战舰真个要片甲不留,血本无归了。现在,好歹还剩了十二艘回去。他道:“快去,看看海里还有没有有救的兄弟。”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有点诧异。他在螺舟队当舟督时,除了阿力阿国几个与自己特别亲近的,从来没把别人当成兄弟过,却不知现在自己也说出这话来。
是沾染上郑兄那婆婆妈妈的毛病了吧?他苦笑着。但想到了阿力阿国,他也对他俩的安危有点担心。阿力阿国也随他编进了水战队,阿力就在这艘船上,阿国他们现在却在另一艘船上。他叫道:“阿力!阿力!”
这时一个士兵在一边道:“大哥,阿力他……”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哽咽。这士兵也是当初潜虬号上的一个,宣鸣雷心下一沉,喝道:“阿力他死了吗?”
这士兵点了点头道:“刚才,有一炮打过来,阿力他正在船边,被扫到了,结果人摔进了海里。”
战事紧张之时,掉进海里的人定无生理,不要说还被炮火扫到。宣鸣雷的手一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喝了一大口酒,嘶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现在并没有什么风,空中倒真是万里无云。这一场海战从午后三刻开始,到现在申时一刻,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宣鸣雷想到仅仅是一个时辰前,阿力还是个能说能笑的活人,现在却是尸骨无存,就算他向来没把人性命看在眼里,但实战的残酷,还是让他有种胆战心惊之感。
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轻贱啊。
他又喝了一口酒。轻柔的海风拂面而过,却又带着硝烟的气息,锋利如刀。
崔王祥离得远远便听得有炮火声。本来还以为是抛石器抛出的炸雷炸得补给船片甲不留,心道:糟了,我误了时辰,这回功劳要被纪兄和宣兄抢光了!他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但越赶过来便觉得越发不对,海上漂满了木片和死尸,血水将海水都染作淡红,却没有发现米粮浮在海上的痕迹。再赶过来,却见有一支舰队转身离去,只剩下五艘伤船留下,那五艘船正是己方的,他更是胆战心惊,忖道:难道……是败了?
失败。这两个字在出发时他们根本想都没想过,可现在却明白无误地横亘在眼前。就算伤亡惨重,假如能破坏敌人的补给船也是胜利,可他看来看去,根本看不到有补给船的迹像。赶到宣鸣雷的残舰跟前,他已急不可耐,跳上救生小艇过来,要问个究竟。一跳上宣鸣雷的船,却见他一身酒身,脸也是通红,眼中隐隐更有泪光。他道:“宣兄,纪兄呢?”
宣鸣雷道:“纪兄战死了。”
这个回答其实崔王祥已经预料到了,可亲耳听到时他还是眼前一黑,身子都晃了晃。谈晚同、纪岑和他这水天三杰,在七天将中也自成一个小圈子,结果纪岑一战身死,他着实受不了。宣鸣雷见他要摔倒,忙上前扶住,顺手给他灌了两口酒。崔王祥回过神来,便是号啕大哭。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伏击,最终却彻底失败。而这场失败也预示着五羊城末日的来临。崔王祥虽然有水天三杰、七天将之一的名号,仍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坐在甲板上痛哭失声。宣鸣雷让他哭了一阵,待他止住哭声,沉声道:“崔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尽快回去,好让城中做好准备。”
崔王祥道:“还有用吗?”
宣鸣雷喝道:“只消你我还没死,就肯定有用!只有哭是没用的。”
崔王祥被他一喝,心下一凛,忖道:宣兄说得没错,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敢说必胜。他抹去泪水道:“好,我们即刻返程。”
宣鸣雷本来船上给养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但现在他这队已损失了一艘,崔王祥却是装足给养回来的,足够使用。两队并作一队,扬帆向五羊城方向驶去。
邓沧澜的大军已集结完毕,顶多十来天工夫便可抵达五羊城了。失败已成过去,现在最首要的任务便是尽快让五羊城里知道这个最不好的消息,不然等邓沧澜大军叩关,五羊城里还在翘首盼望着伏击队凯旋,全然不备。
这趟回程倒是快得多了,六天后,残兵回到了五羊城,五羊城上下也都知道了伏击失败,邓沧澜大军已顺利进行海上补给,马上就要抵达五羊城了。
听到了这个消息,郑司楚马上就来看宣鸣雷。宣鸣雷崔王祥已被责令禁足,等候处置。但谁也知道,现在应该不会有人去处置他了,因为接下来他们仍将披挂上阵。最坏的局面已然形成,五羊城再造共和这旗号,不幸运的话,也许下个月就要不存于世,人人都忧虑万分。但五羊城毕竟还有五万大军,这般束手就擒那也真个无人愿意。
郑司楚赶到宣鸣雷住处时,才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熏人的酒气。虽然他也是个好酒之人,但这酒气的味道.99lib.可不好闻,他皱了皱眉,推门进去,只见宣鸣雷半躺在床上,一脚高翘,手上拿着银酒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郑司楚心下不悦,上前一把夺下酒壶,斥道:“宣兄,你难道真是没心没肺不成?”
宣鸣雷被他夺下酒壶,人也忽地站起。听得郑司楚的指责,他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沉声道:“自然有心有肺,只是还不想死心。”
郑司楚听他这般一说,不由一怔,心道:是啊,要是他痛哭流涕,那我只怕更要看他不起了。他道:“宣兄,你和我说说,这一场仗到底怎么败的?”
宣鸣雷从他手里夺过银酒壶,又喝了一口,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说来仍是口齿清楚。郑司楚听他说到北军已有舷炮,失声道:“什么?他们造出舷炮来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苦笑道:“还记得那回我跟你说的吗?要没有一样能够超越北军的战具,五羊城陷落,指日可待。可不妙的是现在他们的武器超越了我们。”
有了舷炮,在船上就可以直接轰城了。郑司楚心中顿时沉了下去。他道:“但是,你能脱身,他们的舷炮应该威力也不够大吧?”
宣鸣雷道:“正是。轰船还行,要轰城头,我想还不足。不过,也不知还有多久,他们便能轰城了。”
舷炮的研究,北军已经走在了前面,接下来就是要增加威力。不过,近期应该还不会有。他道:“你再说说,他们这舷炮是什么样的?”
宣鸣雷道:“我看到过,放出一炮后,炮口会往回一缩。”
郑司楚记得姨父说过,舷炮的困难在于后坐力太大,船身挡不住。若是减小后坐力,炮火威力也相应要减少,就无济于事了。宣鸣雷说北军舷炮打出一炮后会向后缩,很可能是装在一个有滑轮的架子上,借此来消去后坐力。至于这架子如何,舷炮的威力以何为度,则需精细计算,不然威力太大了,开出一炮后舷炮竟从另一方射出去也有可能。这些事情姨父应该能够解决,这个思路告诉他,他加以试验,多半就能尽快复制出来了。
宣鸣雷见他若有所思,叹道:“郑兄,你还关心这些做什么?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最关键的,是接下来这一战。”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顿了顿,又道,“邓帅的水军快到了,那陆军肯定也已出发。如果不能尽快击溃邓帅,到时南安城被陆军拿下,他们这铁壁合围之势已成,就回天无术了。”
宣鸣雷道:“然也,所以定要速战速决。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们的舷炮虽然射程不太远,但近战好生厉害,根本近不得他们,想靠一般的接舷战,再多再精的兵也无济于事。”
郑司楚道:“接舷战不利,还有一途。”
宣鸣雷看了看他,说道:“是这个字吧?”
他在手上沾了点酒,往桌上写了个“火”字。这是先初宣鸣雷告诉他自己是狄人时,先写的半个“狄”字,但这回却是实实在在写的“火”了。郑司楚道:“水上火攻,正是此方。”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谈何容易。邓帅最擅长的,正是水上火攻,你想攻他,门都没有。”
郑司楚若有所思地道:“你们一走,我与谈兄就说起,万一你们失败,城中该怎么对付他们。”
宣鸣雷听得张口结舌,啐道:“你这丧门星!原来早就做好了我失败的打算。”
郑司楚苦笑道:“未料.99lib?胜,先料败,这是兵法至理。不做最坏的打算,就没有最好的结果。只是这条计策我想还是瞒不过邓帅,接下来,我们再一同细细商议。”
宣鸣雷见郑司楚全没有伏击失败的阴云,仍是侃侃而谈,心道:这小子,真是非比寻常。谁要对付他,只怕在让他脑袋搬家之前,他都有办法先让你脑袋搬家。但郑司楚的镇定让他也有了几分复仇的信心,他道:“好。”
郑司楚站起身道:“眼下还要再去核实几个数据,你先坐一会儿,少喝点酒。晚上我做东,我们边吃边商议。”
宣鸣雷更是诧异,问道:“郑兄,难道你真的从来不知害怕?”
郑司楚道:“我岂会不知害怕?但害怕也已无用。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先要对自己有多少家底弄个一清二楚,才谈得上下一步。”
第十七章 知彼知己
共和二十二年六月十一日,邓沧澜率两万五千东平水军,在海上铁门岛补充给养,全速向五羊城进发。
六月二十七日,东平水军抵达五羊城南门以外五里之处。但此时五羊城已99lib?在南门外密布水雷,封锁海上通路,东平水军只得暂停前行。五羊城是靠海外贸易发家的,这般封锁海路实是断了自己财源,但五羊城积蓄极多,封锁海路尚不足以对城中造成困扰。
六月二十八日,五羊南门外海上突然出现无数竹筏。竹筏趁着涨潮之势滚滚而来,引发外层水雷。水雷不经受重撞是不会撞的,本来竹筏也顶多只能消去最外层的水雷,炸成碎片后仍然无用,北军要排除全部水雷,非得再弄十几倍的竹筏不可。但那些竹筏一被炸碎,从中却流出许多桐油来。桐油浮在海面上,遇火即燃,而竹筏的碎片更增火势,借着潮水,海面上水焰熊熊,水雷响成一片。半日间,五羊城苦心经营的数万水雷封海之计便被攻破,化为乌有。后来得知,邓沧澜要海靖省运送给养,淡水都是装在竹筒之中。到了此处,又将空竹筒灌上桐油,编成竹筏,趁涨潮时投入海里,破去了密密水雷。此时五羊城南门外门户大开,东平水军已能直抵城外港口。迫于无奈,五羊城烧毁沿岸港口,封闭南门。
此时,东平水军已将五羊水军压在了南门外,五羊水军已无法出海增援南安城了。接下来,从东平出发的陆战队肯定就要向高世乾下手。高世乾手头这点兵力,失去了五羊城的支援,根本不可能守住,他面临的也仅仅是一条路,就是俯首贴耳听命于大统制。听命的结果,最好也只能是被革职软禁。这一点高世乾自然看得清楚,当他得知五羊陆战队也即将出发时,就命密使前来向申士图告急,要五羊城援助。
如果五羊城陆战队能够在东平陆战队抵达之前将其击溃,闽榕全省便可平安。否则,唇亡齿寒,五羊城的陷落已经不远了。申士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高世乾的密使一到,他马上就召开了再一次会议。
这一天,已是六月三十日。六月的最后一天,天气苦热。南门外本以为固若金汤的水雷阵被全线突破,东平水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东平陆军也已迫在眉睫。要不要援救高世乾,全都众说纷纭。于情于理,闽榕若被大统制牢牢掌握,等如广阳省眼中被扎入了一根尖钉,大统制能借闽榕作为跳板,源源不断地增派援兵,以前最令人担心的“以一省抗全国”的不利形势就要成为现实。可是要去救他,南门外邓沧澜水军马上就要抵达,自顾不睱,哪里还有余力去救人?救与不救,每一方都能说出道理来,而且这道理都能令人信服。这也使得申士图更难决策。
本以为举旗之后,得道多助,八方响应,可是五羊城真个举旗,周围诸省固然有表示同情的,可现在真正与五羊站在一处的唯有一个残破不堪的南宁省。南宁省当初曾有五百万人口,首府高鹫城亦是十二名城之一。但高鹫城是共和军的发源地,曾被当时的帝国攻破后大肆屠城,后来又被蛇人攻破,盘踞多年。连遭大劫,岂独高鹫一城,如今南宁全省人口尚不足一百万,元气仍然未复,西北相邻的朗月、秉德两省本来就是穷山恶水,唯有依靠广阳接济,因此太守梁邦彦虽然与申士图同是一省太守,实际上却只算申士图下属。正因为南宁省地位已如此低下,大统制对此省也根本不屑一顾,申士图也知道,梁邦彦是破罐子破摔而已,现在铁了心跟随五羊城,但只消五羊城一破,梁邦彦肯定会肉袒负荆,前去向大统制请罪,根本不能成为臂助。现在唯一能够相助的,只有这个明面上尚在大统制一方的高世乾。假如高世乾被拿下,广阳一省孤掌难鸣。从这一点上来看,闽榕又是不得不救。邓沧澜水军先至,击中的正是这个要害,现在救也不是,不救亦不是,当真是进退两难。
这次会议,五羊城里各部头面人物除了陈虚心,所有人都到了。一开始的讨论,各人议论纷纷,不是说要救,就是说不救,奇妙的是说要救的没信心,说不要救的同样知道不救只能苟延残喘,所以虽然意见相左,各持一议之人却并不针锋相对。
再造共和这面旗,也许打不了两个月了吧。
每个人都在这样想着。申士图坐在上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议论渐渐平息,他扫了一眼,沉声道:“诸公,可曾定下主意?”
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和礼部部长权利明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躬身一礼道:“吾等计议已久,苦无良策,还请申太守决定。”
广阳五部,地位最高的是工部特别司长陈虚心。只是陈虚心对政事提不出什么好计议,这一点人人都知道。兵部长余成功先前提出的派遣伏击队之计遭到了惨败,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吏部部长则由申士图兼任,所以汪权两人已经是现在申士图以下五羊城官员之首了。他们提不出什么好计,要由申士图决断,申士图也不推辞,只是道:“既然如此,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当此非常之际,须有非常之举。余部长,阁下以为如何?”
余成功被申士图点了名,忙站起来道:“成功武人,深以太守为然。”
申士图看了看他道:“先前伏击敌人的补给船,实是妙手,然天时不利,未能建功。如今敌军已迫在眉睫,余部长军中宿将,不必有所顾虑。”
话说到这儿,余成功不表态也不行了。他躬身一礼道:“太守,成功以为,敌军欲水陆合围,剪除南安城后,铁壁合围之势便已实现,纵然五羊城积粮甚多,终难抗天下之兵,因此唯有出兵救援一途。”
五羊城的水军不亚于邓沧澜,邓沧澜一军虽然迫在眉睫,但想攻破五羊城,却也并不那么容易。这一点人人都这么想,听余成功这般说,便是说不能去救的也在想:余部长说得也有理。南门外要守几个月不在话下,邓帅纵强,也不能势如破竹。但高世乾一被解决,敌人的陆军不断前来,从闽榕可以给邓沧澜水军补给,陆军又源源不断而来,那时就真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了?99lib.。
申士图听了余成功的话,只是道:“余部长所言甚是有理。只是还是那句话,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想请一位年轻人来说说看法,不知余部长以为可否?”
余成功一怔,心道:你要让哪个年轻人来说说看法?景顺吗?五羊城的少壮将领中,以年景顺为首。年景顺是他外甥,也是他的得力助手,申士图看重他,余成功当然也不会有意见。他道:“申太守卓见,成功岂敢有异议。”
申士图道:“好。郑司楚将军,请出来吧。”
郑司楚这名字,这些官员约略也都听得,知道他是郑昭的儿子。但这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他的名字只不过是作为“郑昭之子”才被人听到,听申士图要他来发表意见,所有人都是一怔,余成功也是一怔,心道:太守这般看重郑国务卿吗?
郑司楚夹着一个大卷轴从后面走了出来。走到近前,他先向申士图行了一礼,又转身向众人行了一礼道:“小将郑司楚,见过诸公。”
这些人中,倒有一大半未见过郑司楚,余成功自己也没见过。看见郑司楚一身水军军服,英气勃勃,心中倒是暗暗喝了声彩,心道:郑公这位公子倒不比景顺逊色。听说他得过二等共和勋章,参加过多次实战,说不定真有什么好见解。看到郑司楚的样子,余成功也不禁有种“老了”的感慨。
郑司楚行过礼,将那卷轴交给申士图的一个侍从,示意他挂了起来。一挂起,原来那是一幅很大的地图,绘的是广阳和闽榕两省地形。卷轴里还有一支竹棍,他拿起竹棍,朗声道:“诸公,五羊城再造共和,已至生死之际。如今形势,险恶已极。”
他一开口,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他现在只是个骁骑军衔,与列席的那些高官级别可谓天差地别,但说来却坦坦荡荡,毫不怯场。权利明看了,心下已在想:郑国务卿虎父无犬子,只希望郑公子别是纸上谈兵才好。
郑司楚指着南门道:“东平水军,现在已在南门外,明日准已抵达。东平水军总数是两万五千,纵然他全军出动,五羊城水军亦足以匹敌,因此邓帅定不会贸然攻击,他的主意,定然是在此缠斗,封锁五羊城的出海口,断去我军的海上后路。”
这一点自是人人都知道,但郑司楚口齿清楚,说得简洁明了,人们全都在颌首。郑司楚看在眼里,心道:父亲教我的主意果然有效。
郑昭虽然对军事知之不多,但对如何说服旁人却是个行家中的行家。他告诉郑司楚,要抓住别人的注意力,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出语惊人,一下震慑当场。但要这么做,必要有发言者本身的威望做底子方可,不然别人当你危言耸听,马上就抱了个不相信的态度了。因此郑司楚这种年轻人初次露面,一开始不妨说出大家有共识的事,给人留下一个踏踏实实的印象,然后再提出自己的建议。现在郑司楚见自己一开口旁人就都在点头,心想父亲说得果然没错。他接下去道:“北军打的是水陆并济的主意,接下来肯定要从陆上发兵,直攻五羊城。但陆军发兵,亦非易事,两月之内是做不到的。就算从五羊城举旗之日算起他们就开始准备,陆军出发,起码也是七月的事。加上路上耽搁,陆军要抵达南安城,应该亦是七月底的事了。”
现在已是六月的最后一天,距七月底已不到一个月。听郑司楚这样说,余成功便在想:话是这么说,可一个月里,五羊城还能做什么?发兵出击,在南安城下和北军决一死战,就算胜了,回来也已筋疲力尽,而邓沧澜这一段时间的攻势,单靠水军接下来也要吃力得很。北军却不是只能发出一支兵来,万一南安城下战事一胶着,水陆两军都在缠斗,两边都居于弱势,那还能撑到几时?
他想到这儿,还没说话,一边的汪松劢已道:“郑公子,就算北军的陆军七月底到达南安城,时间上完全来得及,但我军若与敌军在南安城下战事胶着,高世乾又不能公然投向我们,水陆两军都打成了持久战,郑公子以为我军能支持得住吗?”
郑司楚想也不想便道:“北军补给顺畅,我军纵然士气如虹,也难以与敌军相持许久,肯定撑不住。”
汪松劢虽不是武人,但他平时好读兵书,对军事也有些了解,本以为郑司楚会说我军定能取胜,心想年轻人到底年轻,不知好歹,一味迷信勇力,因此这般反驳。谁知郑司楚却是直承撑不住,他准备好的反驳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便道:“郑公子也觉撑不住,难道仍要坚持发兵?”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北军的主意,其实正是希望我们发兵救援,这样好将我军分而破之。因此以小将之计,我军取胜之机,就只剩一途。”
这话一出,余成功、汪松劢和权利明三人全都不约而同问道:“是什么?”
郑司楚指了指南门道:“一月之内,击破水军。”
余成功心下一震,尚未说话,权利明已叫道:“一月之内就要击破邓帅?不可能!”但说出口来又觉这话太丧气了,实属自毁信心,又摇了摇头道,“只是我军得道多助,三军得力,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是完全不可能”这话,意思就是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余成功心头也有点怒意,忖道: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说得倒轻松!一个月击破邓帅,若是邓帅求胜心切,也许还有可乘之机。可邓帅不焦不躁,稳扎稳打,他的主意就是要打持久战,你想一个月击溃他,真是做梦!
虽然三人同时打断他的话,郑司楚仍是镇定自若。待他们静下来,郑司楚突然道:“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敌军远道而来,我军背城一战,已得天时之利;城中给养充足,又得地势之利;三军士气如虹,我军得道多助,此谓人和之利。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岂可谓之不可能。”
余成功暗自苦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拿来说说还行,但在实战中,这三句话其实都是空的。”五羊水军纵然不逊于东平水军,又依城作战,占了地势之利,可东平水军同样不逊于五羊水军,两军相持不下那是正常的,一方想要速胜,实是侈谈。余成功本来见郑司楚英气逼人,侃侃而谈,心想这年轻人果然出色,但听他这般说,又觉郑司楚固然英气逼人,却也难脱纸上谈兵之讥。申士守如此倚重这个年轻人,恐怕是看错了人。
余成功诸人的反应,郑司楚实亦在预料之中。他心想:北军打的主意,就是要让五羊城兵分两路,分头作战。这虽是正途,但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想要取胜,只有冒险用奇兵,否则全依正途,五羊城必败无疑。余成功觉得他是纸上谈兵,郑司楚也已觉得余成功虽是宿将,却未免持重得过了份,拘泥兵法,食古不化。当伏击队一出发,他在城中就定下了几项策略,分别针对各种情况。最乐观的是伏击队得手,邓沧澜无功而返,那时就去伏击北军的陆战队,只消将其击溃,高世乾就肯定会公开与五羊城站在一处,南北对峙的大局也已基本实现了。不过这种最乐观的局面并不曾出现,面临的却是估计的最不利情况。好在他未料胜,先料败,对这等最坏的情况也已经有过打算,甚至,还想得最为周全。他曾与谈晚同、年景顺诸人商议过,屡经补充,觉得虽然不无冒险,但要打破五羊城面临的最不利情况,唯一此途。邓帅虽然强悍,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西原楚都城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如今我军面临的,乃是绝境,正兵已不可能取胜。奇计虽不可恃,但这等情形之下,唯有以奇计破敌。”
“奇计不可恃”,郑司楚想起老师给自己的那本《兵法心得》中,这句话提了很多次。军校时,很多人都对奇计特别感兴趣。以奇妙的计谋欺敌,以寡胜众,以弱胜强,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种诱惑不可谓不大,几乎有一大半人觉得,屡出奇谋便是名将。但老师给自己那本《兵法心得》中却说,奇计只能万不得已能才用之,以众击寡,以强击弱,才是兵法之正途,就算奇计也是以此为先决条件。敌人虽众,可以分而击之,这样纵然全局上来看自己居于劣势,在战役上却仍是以众胜寡,以强胜弱,而不是想一个匪夷所思的妙计,用分明的弱兵去抗击强者。
“奇计不可恃”这五个字,郑司楚也已有了切身体会。随毕炜远征那一役,薛庭轩算得是屡出奇计了,可他在每一次攻击时,都是集中了相对的优势兵力,以至于后防不得不空虚之极,险些被自己得手。后来的破三上将远征亦是如此。他练出的火枪骑实可算亘古未有的奇兵,但仅靠这一支奇兵,其实对远征军根本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他最终的取胜还是毁其辎重、断其粮道这两招。现在自己要用的,也只能是这两招。邓沧澜能力再强,本领再大,终是远道而来,粮道同样是他的致命伤。所以他一是要从海靖获得补给,以后就要准备解决高世乾后从陆路补给了。从闽榕获得补给,事实上就依赖于他在海上能控制住五羊水军,与他对峙得越久,五羊城的地利就越小,所以现在关键中的关键,就在于要从速战速决,击败邓沧澜。
此时郑司楚在上面侃侃而谈。他平时也不算谈锋甚健之人,但此时说来,却是口若悬河,旁若无人。申士图和郑昭已听他说过一次,现在虽是第二次听得,仍是觉得心惊,更不要说是余成功和汪松劢、权利明三人和列席的其余官员了。郑司楚的这个计划如此大胆,甚至可说狂妄,异想天开,但每一步又踏踏实实。每一步成了如何,失败又如何,虽是一计,实际上却繁复绵密,几乎将各方各面都考虑到了。余成功开始时还有点轻视,越听越是动容,听他说到最后,计已深入,连他都觉背后冷汗涔涔。
歹毒!
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郑司楚长得英姿勃勃,但想出来的计策竟是如此毒辣。如果计划顺利运行到此步,邓帅只怕亦无回天之力。这个年轻人,竟是妖魔转世吗?余成功第一次对眼前这年轻人产生了惧意。待郑司楚说完,权利明已率先长叹一口气,高声道:“少年英雄!真是英雄出在少年!”
旁人纷纷附和。邓沧澜,共和第三元帅,水军第一名将。水战无敌,这是对邓帅的公论。不论是不是军人,在任何人心目中,只消能与邓帅势均力敌,就可算得上绝世名将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想的,却是要将邓帅彻底击溃,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虽然听得心惊,但余成功心里仍有些忐忑。真能如郑司楚如言,计划顺利进行吗?变数随时存在,郑司楚虽然说得面面俱到,但他总觉得还是有点一厢情愿。只是现在群情激昂,全都觉得胜券在握,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但愿如此。毕竟,也没有别的良策了。他想着。
在余成功想的同时,郑昭也终于舒了口气。
郑司楚这条计策固然奇妙,却也有个致命之处。但现在,他最终放下了心。
这条计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看第二步。楚帅,你真生了个绝世之才的儿子。
对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儿子,郑昭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最初的厌恶、沮丧,渐渐又生出了真正的父子之情,直到现在,几乎已不再想到他和自己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了。但此时,他却又有点欣慰。假如郑司楚真是自己的亲生之子,定然不会有这等军事上的天才。
共和的信念,结果在你儿子手上延续下去,这是造化的讥讽吧?但在他的记忆深处,又觉得并不是如此。也许,那个人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也会与自己一样的想法。第一次,郑昭对昔年自己的决策有了一丝后悔。只是那都是记忆深处永远不为外人所知的事了,现在,却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个崭新的时代,是属于郑司楚这样的年轻人的。
会议结束,郑昭特意与郑司楚同车,送他去水战队。在车中一坐下,郑昭微微笑道:“司楚,你今天真是出色。”
郑司楚脸上仍有点不安,低低道:“父亲,还有一点我最担心,若这消息传不出去该怎么办?”
郑昭道:“放心吧,肯定会有人胆战心惊,想要转向的。”
郑司楚不知父亲为什么有这等信心,叹道:“现在终究还未得而知。要是会议上的人全都没有二心,只能让阿顺去反间了。只是他去反间,我又怕邓帅起疑心。”
郑昭道:“放心吧,这事我来安排,你就去执行此计。”
郑司楚暗道:父亲这般说,一定已有把握,我也不要多想了。人力有限,自己长于军事,要安排合情合理地放出风声,实有点强人所难。但父亲长于政事,他会安排,肯定比自己做得好。他道:“好的。”顿了顿又道,“这两天妈怎么样了?”
这几天郑司楚为策划此计,饮食起居都有点错乱,没空去看在特别司养伤的母亲。郑昭道:“我昨天去看过了,她现在好得多了,已经有了知觉。”
郑司楚心下大喜,叫道:“真的?”
郑昭道:“我还来骗你不成?她让你先不必分心,等胜利后,你再去看她吧,让她也看看自己的儿子已经有多出息了。”
会议上那条歹毒的计策,其实纯属欺敌。这条计策虽然也有成功的可能,但可行性实在太低了,必须步步符合,不能有半点差错。郑司楚深通兵法,岂会看不到这点?军情瞬息万变,只消当中一步出现变数,后面满盘皆错。奇计不可恃,正在于此。单藏书网个的奇计还有可行,但这种环环相扣的奇计,实在只有纸上的价值。在会议上提出这条计策的效用,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列席之人中有觉得五羊城已不可能取胜,想要转向到大统制一方的人传出去,这样才好隐藏掉真正的计策。这条瞒天过海的奇计,才是郑司楚真正的策略。他最担心的就是会议上没有这样一个充当反间的人,这样要执行此计还得另想他法。不过这一点父亲已经承担过去了,他也就不再多想。人力有时而尽,自己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八个字同样是兵法至理。
车已到水战队营外,郑司楚跳下车,转身对郑昭道:“父亲,那我走了。”
郑昭看了看他,低声道:“司楚,好好保重。”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我和你申伯伯,还有芷馨,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如果这一战胜利,也就马上要迎娶小芷了吧。郑司楚有点不好意思,但心中却也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七月一日午时二刻,邓沧澜率领两万五千东平水军直抵五羊城南门,在南门东北一里外海湾扎下水营,五羊城生死存亡的揭幕之战开始。
看着舰队陆续进入营地,邓沧澜突然有种苍凉之感。
少年从军,在血与火中拼杀了大半辈子,老来却要与曾经的同袍血战。对于曾经驻防五羊城的邓沧澜来说,滋味更不好受。他站在船头看着五羊城方向,见五羊城南门外樯橹如云,严阵以待,忖道:这些小子,当真不错。
五羊城七天将,全都曾来听过邓沧澜教导。那时邓沧澜对这些后辈将领甚是爱护,知无不言,恨不得自己在兵法上的心得尽数传授给他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就要拿自己的本事来对付自己了,真是造化弄人。不论杀了哪一个,都让邓沧澜痛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共和国就是这样子的?他心里又有了一丝疑惑。第一次听可娜说起共和的前景时,他就无比憧憬,觉得那才是自己理想中的乐土,甚至不惜裹胁毕炜一同反叛了帝国。共和国成立初始的滥杀让他曾有过一点担心,然而当共和国根基已稳,随后的蒸蒸日上又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只是现在,他越来越有种隐隐的悔意。
早知如此,又何必多造杀孽?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平息了五羊城的叛乱,无论如何不能再来一次那样的滥杀了。不过现在共和国的高官有很大一部份都是广阳省生人,他们也不会同意对五羊城进行滥杀的,所以这一点自己并不用过于担心。现在要操心的,便是用尽可能小的代价取得胜利。可是要达成这个目标,即使被称为水战第一的自己,只怕也很难吧。
当船只全都就位后,中军许靖持过来道:“邓帅。”
邓沧澜转过身道:“许兄,派人去下战书吧。”
这也是大战前必不可少的手续。许靖持来,正是为了此事。他递过一份文书道:“请邓帅过目。”
邓沧澜看了看,见战书上倒也文从字顺,只是称五羊城一方为“叛匪”,他道:“战事尚未开始,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称‘南’即可。”
许靖持犹豫了一下道:“可是……这是大统制文书中定的性,改称不太好吧?”
大统制看来是根本没考虑过招安。邓沧澜道:“既然是大统制的意思,那就这么办吧。”顿了顿又道,“海靖的后继补给如何了?”
“海路顺畅,请邓帅放心。”
消灭了五羊城派出的伏击队,现在可以正常派出护航队了。五羊城的水军大部都已被逼在港口,不可能再派出大批伏击队去断绝粮道,所以这条运输线已然无忧。等下个月陆战队解决了南安城,陆上补给线也打通了,就更加没有顾虑。这一战,看来已是胜券在握。他正想着,边上一个护兵过来禀报道:“邓帅,傅雁书将军到。”
傅雁书是螺舟队舟督,但这次出海远征,螺舟却不能在外海航行,因此螺舟没有带来,傅雁书也转统战舰。不过对这个弟子,邓沧澜极是放心,知道他文武兼备,胜任有余。他道:“请傅将军过来。”
护兵下去,傅雁书已走了过来。到得邓沧澜跟前,傅雁书立正行了一礼道:“邓帅,末将傅雁书有礼。”
邓沧澜道:“雁书,铁脚木鹅都已布置停当了?”
傅雁书道:“一切顺利,已布置大半,明天就能布置完整。”
邓沧澜笑了笑,却又轻声叹道:“可惜了鸣雷。”
如果宣鸣雷也在自己麾下,有这两个得意门生辅佐,事情更加顺手,他直到现在也想不通宣鸣雷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反叛。傅雁书道:“邓帅,鸣雷已叛,不必多想他了。”
邓沧澜看了看他,心道:其实,你到底也留了点情份。他听傅雁书说起,伏击补给船的正是宣鸣雷。那一仗宣鸣雷一败涂地,但傅雁书最终却没取他性命,可见傅雁书虽然与这个同门不睦,到底也不忍斩尽杀绝。他道:“雁书,你觉得,五羊城会如何对付我们?”
这个问题傅雁书想也不想便道:“火攻。”
水上火攻,极不易用,但用好了也无往不利。邓沧澜淡淡一笑道:“所以,你也准备火攻吧?”
傅雁书道:“确有此意,只是此计只怕行不通。五羊城诸将都非易与之辈,想要火攻,若无内应,定难有效,而且眼下风向不对,所以要防的,首先就是他们的反间计。”
五羊城里也定然猜得到自己最想用的是什么计。他们最可能的,便是将计就计,派一将诈降,然后用小船满载引火之物来火攻。火攻的话,不比先前破去他们的水雷阵,定要有天时照应。现在正值南国夏日,南风大起,自己扎营在北面,五羊城的火攻自然要顺手得多。他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傅雁书道:“无论如何,定然要先行一战。邓帅,末将想请命,前去打仗探路。”
邓沧澜道:“好。首仗必要见功,你去准备吧。”
不论敌人要用什么计,这第一仗总是避不了的。这是双方互相试探实力的一仗,规模不会很大,但会影响到士气。现在军中有过实战经验的将领并不很多了,傅雁书虽说实战经验不多,但护航一战已证明了他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人物,他确是首仗的不二人选。
战书的批复很快回来了。不出所料,申士图拒绝了邓沧澜的招降,共和二十二年七月一日黄昏,战事率先打响,南军谈晚同,北军傅雁书,各统一支舰队。
虽说这只是试探性的一仗,双方的大部队都在后方押阵,谁都不想这么快就卷入全面决战,但真个交上了手,战况仍然极为激烈。因为知道了北军船上装有舷炮,谈晚同将船上的抛石器增加了一倍,准备以数量上的优势扳平威力上的不足。这一仗时间不长,从酉时一刻打到了三刻,双方各自损失一艘战舰,兵力损失也大致相当。经此一战,双方对对方的实力都有所了解,傅雁书也明白,五羊城水军得享大名,确是名下无虚。
酉时三刻,双方鸣金收兵,各自解救落水士兵,打捞战死的士兵安葬,然后各自退去。双方都知道,接下来就该是主力的大战了。
七月一日,晚戌时一刻,借着夜色,一艘小船贴着岸驶向东平水军的大营。这是艘小渔船,船上只有一个摇桨之人,别无他物,自然不会是什么想下手的人。这人说自五羊城而来,有机密事要面见邓沧澜大帅,东平水军搜检过此人身上,见没有武器,便带他上了邓沧澜的座舰。邓沧澜的座舰是艘风级巨舰,载员足有两千余人,听得五羊城有人要见自己,马上召见来人。
进了邓沧澜的座舱,那人躬身一礼道:“邓帅,下官奉广阳吏部秦融主簿之命求见。”
主簿是广阳各部部长之下的主事官员,已然不低。五羊城的吏部部长是太守申士图兼任,秦融对申士图大权独揽,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东平水军大兵压境,秦融觉得事已难成,早就暗中已有离心,昨天的会议上听郑司楚提出此计,认为立功的机会到了,就派这心腹之人借夜色来与邓沧澜联系,密告五羊城动向,身边携带的正是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的计策。
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要破北军,唯一可行的便是火攻。但寻常火攻难有胜算,最好的办法便是用飞艇队出击。只是北军势大,这水阵扎得也大,飞艇队的轰击范围却不够大,而且一旦攻击开始,北军定有防备,所以务必要一击成功,所以飞艇队将是自杀式攻击。选派死士,抱着必死的信念,飞艇上装的却不是炸雷,而是桐油之类遇火即燃之物,这样就算飞艇被击落,那些引火之物仍会落到北军头上,再派死士驾驶小艇,混在攻击的舰队当中突入阵中,到时北军营地将陷入一片火海,再无回天之力。
听得这消息,邓沧澜亦是吓了一跳。他打发走了此人,马上召集麾下要将前来商议。当傅雁书听得南军竟有这等计划,亦是怔忡了半晌,好一阵才道:“真是歹毒。”
邓沧澜哼了一声道:“雁书,你觉得此计可行吗?”
傅雁书想了想道:“应该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只是,这样一来,南军的调度就要精确无比,必须要掐稳时机。否则,仍是一场空而已。”
这样的攻击确是歹毒,但各部的配合极为重要,时机的把握不能稍有错讹。从飞艇上运来的引火之物洒下后,确是无法抵挡,但假如己方用沙土及时将洒下的桐油之类引火之处清除掉,落于水中的油污尽早分割成数片,就算敌人的海上死士冲进来引火,也引不起一场燎原之火。更何况,做这种事是准备了有去无回,就算他们能找到这么多抱着必死信念的死士,这些人也肯定是临时召来,不会是些能手,他们准备了半天,很可能仍要功亏一篑。
邓沧澜道:“我也这么想。”
傅雁书道:“所以我觉得有点奇怪,这种纯然行险的计策,就算会成功,也不无侥幸。邓帅,您说过五羊城的七天将年纪虽轻,却不是易与之辈,难道他们会想出这种计策来?会不会是反间计?”
邓沧澜道:“若是反间计,那他表面上应该提出一个更切实可行的计策来,这计策却未免过于奇了。我也问过了。那人说,此计并不是水战队提出的,而是郑国务卿之子提出来的。”
傅雁书呆了呆道:“郑司楚?”
邓沧澜有点诧异,问道:“你知道此人?”
傅雁书道:“听说过。这个人参加过远征朗月之役,当时很活跃,还被授予二等共和勋章,但后来跟从毕将军远征西原,因为畏缩不前,避战潜逃,事后被开革出伍了。”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是此人提出的,倒不是很奇怪了。这人一向在西北陆军,对水战并不是谙熟,可能仅仅生搬兵法才想出来的。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人如此歹毒,竟不把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
邓沧澜平生,最不喜那些要动用死士之计。在他看来,人的性命都是最可宝贵的,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这种人本身就算不得什么上等人物。而动不动要用亡命之徒来以命搏命,实是玷污了兵法二字。傅雁书受他影响,也是这么想。
邓沧澜道:“你说得倒也有点理。不过,雁书,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敌人。此人虽然不谙水战,但提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计划来,倒也不可不防。何况,秦融只是在会议上听他说过一个大概,并不知晓其中细节。也许,他还有别的补充策略来推进,不能不当一回事。”
傅雁书心下一凛,躬身道:“邓帅教训得极是,雁书知错。”
邓沧澜道:“这样吧,不管是不是反间计,在各船舱顶增设射天弩,然后要各船将压舱的沙包搬上甲板,随时听用。”
海船都有压舱物,一般用的是沙包。因为海船要防人火攻,而沙子正可以灭火,这也是一物二用。沙包平时都放在底舱,因为船只已经停泊在水营中,压舱物的作用已经不大了,若是真个甲板上起火,有可能底舱会被烟火封住,到时再搬上来就来不及了。射天弩则是一种专门对付空中之物的弩箭,和战舰上那些主攻的平射弩箭其实是一种东西,只不过移动不易,改装也很麻烦,而射天弩是防备飞艇这些战具,不能用来对付面前的敌人,飞艇却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所以射天弩平时没多大用处,设置得并不多。现在要防备敌人的飞艇,势必要将平射弩改装到舱顶去了。好在现在战舰上已有威力大了许多的舷炮,强弩本来用处就不是太大,改成射天弩也不会影响战舰威力。傅雁书听邓沧澜提出的两条都是对付之策,心道:邓帅果然不凡,任叛军的奇计再匪夷所思,谅他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只是想想敌人这条毒计当真歹毒,假如被他们真个实现,水军舰阵陷身火海之中,确是难办。
秦融所报是真是假,也马上便可知端底。邓沧澜将羽书发出后,心中想着。大统制早就安排在五羊城里的北斗星君接到自己的命令,肯定很快就会发密报过来。
东平水军已在做准备,此时的五羊城里,吏部主簿秦融却是坐立难安。
向邓沧澜告密,是他想了半天才下的决心。但要去告密,终究逃不了“吃里扒外”这个罪名。他正在惴惴不安,忽然听得外面有响动,心想定然是派去的人回来了,连忙要去开门查看。谁知他还没开门,门已先行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持刀的汉子。这两人生得极是精悍,一进门,便持刀架在秦融脖子上,押着他坐回椅子里。这一下让秦融完全傻了眼,心道:走了风了?那,邓帅得知了消息没有?
又有几个汉子走了进来,一般持着刀。随着这些人进来的,却是申士图。一见申士图,秦融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想道:完了!完了!
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他实在想不到。秦融自觉这事做得极为隐密,不传六耳,连妻子儿女都不晓得,但申士图竟然这么快就上门问罪来了。他一下子面如死灰,身子不住地颤抖。申士图看着他,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道:“秦主簿,恭喜你立下首功。”
这句嘲笑让秦融反倒有了勇气。他挺了挺脖子道:“申太守,你既然已来了,别的话我也不好说了,还请你放过我妻小,他们是不知情的。”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秦主簿啊秦主簿,共和的信念,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人犯罪,一人当之,不及妻孥,你难道还不知道这点吗?”
秦融听申士图答应不伤害自己家人,却也放宽了心,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行了。请申太守下手吧。”
申士图笑了笑道:“只是我还有点不明白。秦主簿,你在五羊城里资历不浅,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什么要叛我?”
秦融虽然不知申士图怎么会如此快就探听明白了,听他这般说,秦融朗声道:“申太守,共和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但你竟然要让无辜士卒前去送死,我虽受太守知遇之恩,恕不能认同。”
申士图道:“你是觉得,我准备派出众多死士,以命搏命,求取侥幸之胜,大为不仁是吧?”
秦融心想你还不是这么想,任你再说什么,反正事已至此,索性就硬到底了。便道:“正是。佳兵不祥,不得已而用之。但要士兵以明知是死路还要去送死,是为不仁,那是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他已抱定了死念,也再不退缩,干脆破口大骂了。申士图却不说话,待他骂完了,才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你是想错了。”
秦融一怔,问道:“想错了?”
申士图笑道:“这条计策,名谓瞒天过海、香饵钓鱼。会议上郑将军提出的那个计划,其实便是香饵。你本来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却不够聪明,一口把这香饵吞了下去。”他看了看边上那持刀的汉子,沉声道:“断土,将秦主簿押入天牢,战后再行处置。此间人等,一律不许出门。”
那侍卫断土答应一声,押着秦融出去。一路上防备他说话,给他嘴里塞了团布,手脚也已绑了起来。秦融的家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吓得不住发抖,不敢出来。申士图又看了四周一眼,这才出去。
门外,停了两辆大车。申士图进了自己的车,车中郑昭已然端坐于内。见他进来,郑昭道:“士图兄,将秦融拿下了?”
申士图叹道:“郑兄,你真是明察秋毫,果然是他。”
郑昭心想若不是他就怪了,嘴上却道:“好在此人手脚倒也麻利,我还有点担心他权衡之下,不敢送出信去。”
申士图道:“其实,也难怪秦融他。郑兄,我若不知这介令郎设下的计谋,也不会同意此计。”
郑昭道:“所以也不能多责怪他。士图兄,你准备如何处置?”
“我想,若我们输了,他在牢里就成了对面的功臣。若我们赢了,到时虽不能用他,但还是把他放了吧。”
郑昭点了点头道:“士图兄果然仁心。其实我倒觉得,到时再用他也不妨。”
申士图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他顿了顿,又道,“郑兄,你觉得令郎此计,到底有多少把握?”
郑昭笑了笑道:“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这些年轻人,就放手让他们一搏吧。余成功已是暮气沉沉,难堪大用,而这些年轻人却有闯劲。大江之浪,后浪推前浪,总有一天他们要赶到我们前头去。共和大业,都着落在他们身上才是。”
申士图也笑了笑道:“是啊。算起来,要多谢郑兄给我生了这般出色的一个女婿出来,哈哈。”
郑昭脸上虽然也有点笑意,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郑司楚此计,的确极是高明,但邓沧澜殊非弱者,最终能不能成功,仍是一个未知数。虽然第一步的欺招已经顺利放了出去,邓沧澜是否上当却还不知道。好在消息马上就会传来,这第一步是否成功,也马上就能知晓。
他们刚回到府邸,派去打探消息的细作已前来禀报,说东平水军连夜从底舱搬运沙袋上来,船上工匠也在连夜改装弩箭。这一步,正是郑司楚真正计划中提出来的。郑司楚说,邓沧澜雷厉风行,出手极快,一旦知晓,肯定马上就会实行。
有朝一日,当邓沧澜发觉藏书网自己实是中了郑司楚之计时,他会怎么想?
郑昭心里想着,嘴角已浮出一丝笑意。
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并不是绝对不可超越的。邓沧澜,你很快就会知道,五羊城再造共和的少年英雄们给你布下的这个圈套的滋味了。但心里这么想,他仍然在心底对自己说:不可大意,千万不可大意。
第一步虽然成功了,实是有赖于自己的秘术。己方的动向,自己能够明察秋毫,但对方自己却无法知之了。他想起郑司楚常说的一句话:“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他们带走秦融不久,一只飞鸟从五羊城里飞出,直向海上的东平水军驻地飞去。
那正是潜伏在五羊城里,一直监视申士图动向的北斗星君发出的。这封羽书上,带着一条极端重要,或者说,他自以为极端重要的情报。
秦融被捉拿,但派出之人并未被捉,显然申士图尚未发觉秦融已经发出密报。
第十八章 决死冲阵
七月二日,未时,邓沧澜正在座舰听取各舰舟督及配合作战的火炮营下将军甘隆的汇报,五羊城方面突然金鼓齐鸣,一支舰队出来挑战。
这支舰队为数甚少,只有十余艘,全是快船。当东平水军出阵迎战时,这支舰队却并不接战,一直保持在舷炮射程以外,但又不退去,只是不住纠缠。
看来,南军是自觉船上没有火炮,是想将己方引到他们大队之前,准备以数量弥补精度的不足,用抛石器发射炸雷攻击。迎击的诸位舟督都是这么想的,因此也并不追赶,只在海上对峙。
傅雁书此番并未出击,他还留在邓沧澜的座舰观看战况,见此情景,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邓沧澜见他的样子,也淡淡一笑道:“雁书,你猜到他们的用意了吧?”
傅雁书躬身行了一礼道:“邓帅,雁书以为,他们定是准备用螺舟攻击。”
螺舟不能出海,因此东平水军的螺舟没有带来。但这儿是近海,五羊水军的螺舟却还是可以驶过来的。因为五羊水军船上的炮火根本不能与东平水军相提并论,为了扳平这劣势,他们肯定准备以螺舟攻击,水面上这支舰队,无非是佯攻而已。邓沧澜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如果五羊水军要用螺舟攻击,这回却堕入了自己的计策。正因为料到了五羊水军有螺舟的优势,所以邓沧澜并不急于进攻。就像一个拳头,收回来是为了击出有万钧之力的一拳,而不是连连击打,却没有一拳打到实处。他道:“你马上与甘将军配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一点因为早有预料,所以邓沧澜也早已按排下对策。如果五羊城是以战舰正面猛攻,得手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如果用螺舟,却真个要有去无回了。傅雁书会心地点了点头,又躬身一礼道:“遵命。”
鸣雷,你又要败一招了,这是你自找的。
傅雁书想着,心里却有点忧伤。宣鸣雷同样长于螺舟,他很可能也在这次攻击的阵列之中。要是他这次战死,连尸身大概都收不回来。虽然傅雁书心中多少有些忧伤,但仍是沉声道:“准备深水雷。”
正如邓沧澜与傅雁书所料,海面以下两丈深处,五羊城的螺舟队正在暗中潜行,宣鸣雷也正在其中一艘之上。只是并不似邓傅二人估计的那样是想要袭击,而是承担着执行郑司楚瞒天过海之计第二步的任务。
螺舟不能在水底呆得太久,过一程必须浮上水面换气,因此这一次出发的只有两艘,螺舟上也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所以人数虽然减少了一半,仍是能达到一般的速度,而且人数少了一半,潜行的航程也就多了一倍。
虽然航程多了一倍,时间仍是极其紧张。宣鸣雷虽然惯用螺舟,掌心仍是沁出了汗水。他一边从潜望镜中看着前方,一边沉声发令。
邓帅会不防吗?他想着。螺舟也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所以如何对付螺舟,几乎从来没人去考虑过。一般来说,要对付螺舟,在江底打入木桩,便可阻其行程。但这儿是海底,范围极广,邓帅想在水营周围打木桩,应该是不可能的。但他肯定不会不防,到底会是什么对策?
正在想着,潜望镜里突然出现了几条黑色的细线。潜望镜是用水晶磨石,清晰度并不很高,但至少可以看到外面。而且这儿已是海上,水底比大江中要亮得多,看得也要更清楚一些,但这些黑线仍是十分模糊。
这是什么?宣鸣雷怔了怔,马上发出了停止的号令。他看上去有点粗豪,其实心细如发,加上对邓帅和傅雁书又是万分忌惮,所以越发地小心。他仔细调着潜望镜,找着一个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的角度。现在可以看到,这些黑线其实相当多,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从海底直直伸上,随着水流还在不住地晃动。
是海草吗?
看上去的确很像是海草,但宣鸣雷却还是相当不安。如果是海草,不应该如此直直地伸上来。他又下了个慢速上前的命令,让螺舟以半速靠近,一边睁大了眼,生怕看漏了一点。
越来越近了。虽然潜望镜不够清晰,但还是可以看到,这些黑线像是从海底生出来的,就是这么直直一根,绝无旁枝,顶端却是个圆圆的东西,几乎浮出水面。
天底下,绝没有这么奇怪的海草!宣鸣雷刹时想通了,这定是邓帅布下的水底防御工事。
那是一些细铁链。下端是重物,上端那圆球定 662f." >是浮子。海底无法打木桩,但这些带浮子的铁链却可以随时抛下,在海中布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螺舟想要驶入北军水营之下,肯定要碰到这些铁链,敌舰上的人也马上就可以知道水底有人来了。
真不愧是邓帅啊。宣鸣雷暗中咋了一下舌。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邓帅对这句话,亦是步步落到实处,一点漏洞都不留。只是这样一来,郑司楚的计划岂非执行不下去,要前攻尽弃吗?他沉思了半晌,一个领头摇桨的水兵见他久不下令,忍不住道:“宣参谋,不向前了?”
螺舟在水底能呆的时间有限,过一阵肯定要浮出水面。如果现在多耽搁,到时在水底憋不住,岂不是要在北军阵营中浮出水面了?那时候可真成了找死。宣鸣雷咬了咬牙,正待下令不顾一切前行,这话已到唇边又吞了回去。
进,是冒险。退,则前功尽弃。到底哪一步才更合适一些?他想了又想,又是拿不定主意。那水兵见宣鸣雷仍然不发令,急道:“宣参谋,再不进,深锐号就要抢功了。”
东平水军的螺舟是以“潜”字打头,五羊水军的螺舟则都以“深”字打头。宣鸣雷指挥的是深锋号,另一艘一同出发的叫深锐号,指挥的是五羊水军螺舟队翘楚岳振。两艘螺舟一同出发,只消有一艘完成使命,此行即是胜利,两舟水兵当然暗中也在较劲。那水兵见宣鸣雷一直不下令前行,深锐号只怕已深入敌阵,再等下去,深锋号只能无功而返了,心中自有些着急。宣鸣雷道:“等一下。”
先看看深锐号的行踪。就算邓帅知道了水底有螺舟潜行,但假如他没有切实有效的应付手段,那这回硬干一下也未尝不可。他想到此处,便转动潜望镜,观察深锐号行踪。扫了一遍,从水底看过去,已能看到一个深深的影子在前方数十丈外。也亏得现在天色很是明亮,不然真要看不清了。深锐号现在已进入了北军阵营,不如所料,周围那些带浮子的铁链已被深锐号碰得如同大风中的树枝般不住摇晃。但这些细细的细链对螺舟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岳振可能尚未发现,也可能发现了也觉得无所谓吧。
他正想着,水波突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波动,在深锐号的地方,更是冒出了一大团气泡。宣鸣雷不由一怔,心也刹时一沉。
深锐号遭到了攻击!
他尚不知道潜行于海底的深锐号是怎么遭受攻击的,但显然已经遭到不测。看这样子,竟似炸雷在水底爆炸一般。他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却见水底已是尘沙扬起,原先的深锐号已失去了影踪。
毫无还手之力!宣鸣雷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邓帅不愧为邓帅,根本没有留下一个破绽。用螺舟是绝对不可能完成这任务了。他仍不死心,生怕自己看错了,还在仔细看着。此时尘沙已经又沉了下去,看过去,那些直直的铁链还在晃动,但深锐号却真个已不见了。往上看去,却见海面上多了不少木板碎片。
深锐号被击毁!这螺舟上岳振以降十来个水兵自是全无生理。宣鸣雷终于颓然道:“任务失败,返航。”
“返航?”
那领头水兵还道自己听错了。宣鸣雷扭头道:“返航,除非你活够了想要送死。”
此时东平水军阵中,傅雁书还在仔细观察着铁脚木鹅的动向。
铁脚木鹅本是开河时为测试河床深度用的工具,邓沧澜为了对付五羊水军的螺舟,将其改制了一下,将这铁脚木鹅遍布水军营阵的水底。傅雁书生怕敌人的螺舟仍有漏网的,指挥各部水兵以小舟巡视。因为事先测试过多次,若是寻常大鱼碰到了,也只是微微一晃,但螺舟比什么鱼都要大得多,木鹅晃动的程度要大得多,十分明显。看了一整圈,仍然未见有异样,这才确定真个只有一艘螺舟冲了进来。
他巡视完毕,这才回去缴令。上了邓沧澜座舰,五羊水军的舰队也已退去,出击的诸舟督正在缴令。傅雁书向邓沧澜行了一礼道:“邓帅,雁书缴令。”
邓沧澜道:“深水雷建功了?”
傅雁书道:“是。”
深水雷亦是邓沧澜亲自下令,新近造出来的,本来傅雁书多少对其有点担心,可实战证明,深水雷确是螺舟的克星。当初他对邓帅下令研制这种对付螺舟的战具还有点不解,因为螺舟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造出深水雷,难道想要对付自己不成?当时邓沧澜对他说,天下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不能有一样独大。螺舟横行水底,若是无敌,其实对自己亦无好处,因为敌人可能也会造出这种战具。自己能抢先拥有,未雨绸缪,总比临渴掘井要好。这话是前两年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现在,大概就大统制是天下无敌,一人独大吧。傅雁书突然有点自嘲地想着。
虽然破解了敌人的一次攻势,邓沧澜仍然有点不悦,沉声道:“雁书,将敌军的死尸收了,派个人送回去,让他们入土安葬吧。”
傅雁书没说什么,只是道:“是。”
送还敌人的死尸,这是邓沧澜的仁心,但谈晚同接到了北军使者送来的那些死尸时,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压下心头怒火,打发走了北军使者,他回到了营中。
现在水军营里,郑司楚、宣鸣雷和崔王祥这三个水军主要将领都已聚在一起。这一步已告失败,但计策仍要执行,必须尽快想出补救措施。北军的水营守得真如铁桶一般,水底不能去,难道只有动用飞艇队吗?只是飞艇队已是用在了诱敌计中,如果现在动用飞艇,肯定会招致邓沧澜怀疑,这一步是成了,上一次却要前功尽弃。他们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郑司楚之计,一环扣一环,这一步无法执行,到时下一步也就执行不下去了。他们想了半天,仍然没有个好主意。倒是宣鸣雷说北军有了能在水底炸开的炸雷,就算用螺舟队去硬攻,这回也定然有去无回,反而让五羊水军的最后反抗手段也用不出来。
“大概只有用铁来造螺舟才行了。”
宣鸣雷说完了,这样感叹一声。但用铁来造螺舟,以现在的工艺,根本达不到,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句气话。待商讨到天已擦黑,宣鸣雷忽然一击掌,喝道:“水底潜行不成,那就从水面硬干!”
郑司楚道:“怎么硬干法?你没冲到他们阵中,他们的舷炮就把你打成筛子样了。”
“假如迫使他们不动用舷炮呢?”
谈晚同诧道:“他们怎么会不用舷炮?今日我们不敢太过逼近,要靠近了,他们准会万炮齐发。”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那是你要用战舰攻击。假如是去向他们接舷单挑?”
这话一出,郑司楚也吃了一惊。水军作战,固然也有接舷短兵相接的,但那种情况相当少,往往是战到不可开交之时。崔王祥道:“他们会接受吗?”
“傅驴子心高气傲,邓帅也有点假道学,我用快舰冲阵,他们觉得用舷炮胜之不武,肯定不屑于动用舷炮。我只消冲到他们阵中,并不是真个要和他们白刃接战。”
谈晚同正待说这怎么行,郑司楚却沉吟道:“也许,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宣兄,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宣鸣雷露齿一笑道:“你去?郑兄,不是看不起你,你去了只会碍手碍脚。”
现在郑司楚在跳板上练习已经相当熟练,其实也不会太碍手碍脚。但他是定下全局之计之人,谈晚同也道:“郑兄,你不要去了,还是我和宣兄去吧。”
这样去搦阵单挑,就算不死,被活捉的可能也很大。宣鸣雷道:“你们都不必去。我去,他会觉得我是走投无路,想要孤注一掷,你们去了,反而让邓帅多疑。”
郑司楚知道宣鸣雷说的亦是实话。他点了点头道:“只是,宣兄,若你被他们捉住了,怎么办?”
宣鸣雷又是一笑道:“不会被捉住的。”
谈晚同和崔王祥看向宣鸣雷的眼神一下充满了敬意。郑司楚的意思,其实是宣鸣雷若被活捉,万一经不起拷问,将此计交代出来,那五羊城就真个再没有分毫胜机了。而宣鸣雷所说,却是自己宁死也不会被人活捉。只是他要逃归的可能性太微乎其微了,所以他可以说是必死无疑。郑司楚心里不由苦笑,忖道:我不想动用死士,可看样子,宣兄仍然要不得不充当一回死士。
宣鸣雷还怕郑司楚要阻拦,对谈晚同道:“谈兄,你去征集一些敢死之士。不过也要向他们说明,邓帅不是个小人,到时应该不会向他们留难的。”
宣鸣雷的意思,他们都懂。当宣鸣雷觉得逃不出来,在敌军阵中自尽,另外那些士兵邓沧澜应该不会留难,会放他们回来的。但这样其实就是说,宣鸣雷自己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郑司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站起来道:“宣兄……”
宣鸣雷道:“我意已定,不用多说了,今晚我要早点歇息,有什么话,明天等我出发时再说吧。”
他已出言逐客,谈晚同和崔王祥对他更加敬佩,齐齐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宣兄,天下豪士,以君为首。”
水天三杰中,纪岑已经战死。本来三人以谈晚同为首,但现在他二人已将宣鸣雷补入了三杰之中,且甘愿奉宣鸣雷为首——只要宣鸣雷能回来的话。
七月三日,申时正。
随着一声号炮,五羊水军又有十余艘战舰驶出驻港。对于五羊城这种骚扰,东平水军也已惯了,兵来将挡,东平水军也派出了十余艘迎战。
肯定还是老样子,保持在射程之外不敢进前,只想诱敌。只消不进,封锁住港口,便是东平水军胜利。东平水军出击的诸舟督都这么想着。但这一次却有点不同,五羊水军虽然停在了射程外,其中却开出了一艘月级快船。这快船的帆上,一边写着“以待”两字,另一边写着“师尊”二字。
“以待师尊”?
没等东平水军诸舟督明白这四个字的含意,那艘快船已到得近前,甲板上一人身披软甲,手持快刀,高声喊道:“宣鸣雷在此,只求与邓帅面见!”
月级战船船速虽快,船体却小,根本装不了抛石器。诸舟督见宣鸣雷要见邓帅,便以旗号向邓沧澜请命,看是否将宣鸣雷击沉。回音很快来了,说放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要说。
月级战船只有十多个人能坐,在海战中基本上只是担任斥候巡视之用,根本装不了什么东西,也不用担心宣鸣雷是舍命要来炸船。诸舟督闻令,便让开一条路,让宣鸣雷过去。
此人是来送死的。
人人都这么想。宣鸣雷本来就是东平水军中人,名气也不小,他们都知道宣鸣雷与邓帅的关系。也许,宣鸣雷反叛后,觉得走投无路,来向邓帅请罪,想要再次倒戈都说不定。十个东平舟督中,倒有七八个这么想,但傅雁书却根本不相信宣鸣雷会来投降。
虽然宣鸣雷不会来投降,但他还当真想知道宣鸣雷反叛的原因。宣鸣雷的反叛全无征兆,也没听说过他和郑昭一家有过什么联系,为什么他甘愿放弃在共和军中的大好前程,去和郑氏一家逃难。禀报了邓沧澜后,傅雁书驾着一艘雪级战舰迎了上来。
雪级战舰是三等战舰,比月级要高大得多。傅雁书待战舰靠近了宣鸣雷的船,自己走到船头,高声喝道:“反贼宣鸣雷!”
他的声音清朗,说得倒也很响。宣鸣雷仰头看去,见傅雁书一身白色战甲,在夕阳中亮得耀眼。他双手抱刀,拱了拱手道:“傅兄。”
他和傅雁书虽是同门,两人却向来不睦,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背地里宣鸣雷更是总以“傅驴子”相称,傅雁书也知道。见他现在倒还客气,傅雁书便还了一礼道:“宣鸣雷,你有何话要说?”
宣鸣雷道:“我要见邓帅,有句话要说。”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话,与我说亦是一般。”
宣鸣雷哈哈一笑道:“与你傅驴子可没什么话可说的。你若不愿我见邓帅,就一炮打过来吧,宣鸣雷一身在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说得已迹近无赖,傅雁书心下着恼,忖道:你当我真不会下令开炮?这个距离,舷炮要打中宣鸣雷还当真不是很容易,但他已在己军阵中,撞也要将他撞得粉身碎骨,实在有点胜之不武。他扭头向身后的传令兵道:“向邓帅请示,宣鸣雷定要见他。”
号旗发了出去,只不过片刻,回音就来了:“让他过来。”
邓帅也想问问他反叛的原因吧。傅雁书心中想着,知道自己问他,宣鸣雷是死活也不肯说的。宣鸣雷说自己是驴脾气,其实宣鸣雷自己的驴脾气更甚,更有点亡命之徒习气。反正现在己方将他团团围住,他死活都出不去。于是他下令让开一条路,让宣鸣雷进来。
见傅雁书让开了路,宣鸣雷又是哈哈一笑,高声道:“傅驴子,小师妹现在可好?”
傅雁书听他居然说到小师妹,更是着恼,理也不理他,便走下船头。宣鸣雷也不以为忤,将船驶进大 9635." >阵。
没想到这么容易。当初他说邓帅有点假道学,其实他对邓沧澜实是敬佩得无以复加,此时更然。但进来容易出去难,宣鸣雷扭头向身后摇桨的水兵道:“加把劲,不要让人看轻了!”
这些水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都力量沉雄,胆量过人,但现在进入敌军的万军阵中,他们亦是吓得有点手脚发软。听得宣鸣雷这般说,这些人心道:宣参谋都不怕,我们只是些当兵的,怕个什么。想毕,人人用力,这艘战船本来船速就快,现在越发快了。
前面,便是邓沧澜的座舰摇光号。摇光号乃是巨舰,长在四十丈以上,宽也超过了二十丈,这样的庞然大物与宣鸣雷那艘月级战舰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宣鸣雷却让自己的船靠近了摇光号才停。摇光号的甲板出水足有两丈多高,从宣鸣雷这边看过去,非要仰头看着一样,几乎与城下看着城头一般。
邓沧澜走上了船头。看着下面这个得意弟子,邓沧澜心头又是一阵异样的滋味。
宣鸣雷和傅雁书,这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弟子,是他一生中最为欣赏的两个。甚至,他还有过要招宣鸣雷为婿之意,只是现在都已不可能了。他朗声道:“鸣雷,别来无恙。”
宣鸣雷也已看到了邓沧澜走上船头。仰面看去,邓沧澜的样子高高在上,却又如此平和。宣鸣雷抱着刀深深一礼,高声道:“师尊。”
对旁人,他可以大模大样,毫无礼节,但对邓沧澜,他从不敢缺了半分礼数。即使现在已是敌人,在五羊城里,他说到邓沧澜,亦向来以“邓帅”相称。邓沧澜看着宣鸣雷,微微叹了口气,又道:“鸣雷,你到底因为何事要反叛共和?”
宣鸣雷道:“师尊,鸣雷并不曾反叛,是大统制背离了共和。”
大统制背离了共和?邓沧澜没有说话。共和是什么样子,以前谁也不知道,但大统制治下,共和国这些年来蒸蒸日上也是事实。虽然并不是人间乐土,但共和国的国力要远超昔日帝国,子民也远比帝国时期安居乐业,那都是事实。只是邓沧澜不想说这些,他只是道:“各执一辞,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鸣雷,你回来吧,我保你不会有事。”
邓帅直到现在仍想将自己召回麾下!宣鸣雷险些要落下泪来。旁人的话他不敢信,但邓沧澜的话,他知道只消一出口,定不会有差错。就算自己有泼天大罪,邓帅要保自己,自己就铁定不会有事。只是,邓帅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他笑了笑,高声道:“多谢师尊美意,只是鸣雷有难言之隐,恕不能从命。”
邓沧澜哼了一声,喝道:“什么难言之隐?”
“恕鸣雷尚未能相告。”
邓沧澜见他仍然不愿回头,心头越发酸楚。宣鸣雷到底有什么秘密,竟然要铁了心跟着五羊城走到底?他不知道。也许,人都有秘密,自己岂不是也有?可就算自己能理解,但宣鸣雷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道:“鸣雷,你主意已定?”
宣鸣雷手持快刀,忽然一刀斩断了船头缆绳,高声道:“鸣雷心念已定,已如此绳。”
缆绳被斩断后,一下滑入海中。看着船头那半截断绳,邓沧澜只觉与这个弟子的最后一丝维系也被他一刀斩断。他冷冷道:“那,鸣雷,你此番前来,到底意欲如何?”
宣鸣雷一抱刀道:“意欲一战。”
邓沧澜倒是有些诧异,说道:“一战?你想如何战法?”
“鸣雷愿与傅兄白刃相接,短兵一战,身死无憾。”
傅雁书在边上战船上,也已听得宣鸣雷的挑战。他心下大怒,忖道:原来你是破罐子破摔,仗着你刀法拳脚,想要和我火拼吗?
他二人同在邓沧澜门下,兵法演习时,自己是胜多负少,但刀法拳脚,却也知道宣鸣雷此中造诣极深。若是单论刀法,大概连邓帅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不过兵法有云,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双方将领,以勇力决胜负的机会其实少而又少,特别是当敌人处于劣势,提出单挑,若是答应下来才是笨伯。果然邓沧澜也有点不悦,沉声道:“鸣雷,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难道你忘了?就算你能以白刃胜过雁书,又能如何?”
宣鸣雷大笑道:“不为如何,只是若不能压过傅兄,鸣雷如此身死,心有不甘。”
傅雁书听得这话,心中更是恼怒,心道:好像你觉得你其实在我之上,只是我仗势欺人一般,真以为我怕你?虽然宣鸣雷的拳脚刀术极佳,但单兵作战,亦是将者必修课,傅雁书本身的刀法也相当好,不会比宣鸣雷逊色多少。听宣鸣雷这般说,他气头上差点就要向邓沧澜请令接下来。哪知他还没说话,边上一艘战船上发出了一声暴喝:“大胆反贼!邓帅,末将于力东请命,誓斩此獠!”
于力东,裂风号舟督。此人在东平水军中以勇力闻名,当初宣鸣雷还在东平水军集训时,曾与他有过一次刀法切磋,那时两>..人平手告终。正因为曾与宣鸣雷交过手,自知敌得过他的白刃战,因此请命应战。宣鸣雷听于力东要求应战,心里却在叫苦,心道:要你斜刺里杀出来做甚?我只是以退为进,邓帅不答应,我就告退。
出来时,他说得慷慨激昂,这一趟也确是凶多吉少,但宣鸣雷到底不是亡命之徒。他是算定了邓沧澜心性平和,不会在这种事上硬要取下自己性命,只要防他生擒自己。反正现在任务已经完成,说几句场面话僵住邓帅,让他放自己回去,这趟就算功德圆满。哪知这于力东却跳将出来,横插一杠,他还没说话,邓沧澜已是朗声笑道:“于将军战意可嘉,那就去切磋一下吧,点到即止。”
邓帅是想擒住我!
宣鸣雷心头雪亮。邓沧澜虽然心性平和,却也不是无原则地纵容自己。要众将一拥齐上将自己活捉,那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可这话邓沧澜到底说不出来。但于力东自行请命,他正好顺势答应。只怕就算自己击退了于力东,接下来还会有人上前,非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被生擒活捉不可。
师尊也不是那么假道学。
宣鸣雷已在暗暗叫苦,嘴上却道:“于兄要指教,那当然好。只不过,于兄冲得太急,生擒宣鸣雷之功只怕就要让给后来者了。”
于力东性如烈火,听宣鸣雷说起来自己是必败无疑一样,更是着恼,喝道:“我捉不住你,你就回去吧!”
傅雁书已知师傅之意,却被于力东抢先说了,心里也在叫苦,骂道:“于力东,你来胡扯什么?”他正待接着说就算于力东败了,自己也要上前挑战。自己声名事小,捉住宣鸣雷却足可告慰师傅,但邓沧澜已道:“鸣雷,若于将军留不下你,你便走吧。”
傅雁书一听,却是一呆,心道:邓帅还是心软了!真要弄死宣鸣雷,当真不费吹灰之力,四周船上只消万箭齐发,非把他射个千疮百孔,连舷炮都不必用。他已知邓沧澜见宣鸣雷豪气逼人,想起他在自己门下之事,终究还是不忍心。想到此处,傅雁书心下也有点软,忖道:其实,那回在海上我何尝也不是心软了软?能斗得过于力东,就让他走吧,反正他只不过多活几天而已。
宣鸣雷水战之才,确属难得。但他本事再大,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现在东平水军已将五羊水军牢牢压住,宣鸣雷是生是死,无关于整个战局。想到此处,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站上船头,看着于力东要与宣鸣雷接战。
于力东的船也是雪级战舰,比宣鸣雷的船大不少。他不愿占这个便宜,换了艘与宣鸣雷的船相当的月级战船。两船渐渐靠近,宣鸣雷见于力东手持长刀立在船头,心道:老于力量不小,不易对付。又不能杀了他,不然他们同仇敌忾,非杀我泄愤不可。想定了,手持战刀,双脚踏稳甲板,静静看着于力东前来。
两艘战船越来越近了。这等水上单挑,尚是第一次,周围战船反倒平静下来,全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此时五羊城水军出击诸舰还在与东平水军对峙,谈晚同立在船上,他在这儿看不到对方阵中之事,已是心急火燎,小声对边上的郑司楚道:“郑兄,宣兄会不会有事?”
郑司楚也猜不出宣鸣雷在对方阵中已怎么样了,只是小声道:“静观其变。”
宣鸣雷自是凶多吉少,但他并不是真个要去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他知道宣鸣雷看似粗豪,其实人精细之极,不然邓沧澜也不会如此欣赏他了。宣鸣雷此行,是为了完成自己所定计策的一环,只要完成了便可出来。以宣鸣雷与邓沧澜的关系,邓沧澜很有可能让他全身而退。只是算来算去,照理现在已经该出来了,却不知为何还没出来。他虽说静观其变,但心中着急,不在谈晚同之下。
正在这时,东平水军阵中突然发出一声轰雷般的欢呼。一听这欢呼,郑司楚脸色一变,低声道:“糟了!宣兄只怕不妙!”
敌人在欢呼,宣鸣雷自是不妙了。谈晚同脸上也升起一片阴云,喃喃道:“不知宣兄有没有完成任务。”
宣鸣雷的性命,十成里已去了九成。但只要他完成了任务,那他的战死也是值得的。他们正在商议,边上有个水兵叫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郑司楚和谈晚同不约而同地抢上一步,只见对面水军阵中,那艘快船已疾驰而出。远远望去,也看不出宣鸣雷是不是还在船上。也许,宣鸣雷已经死了,或者被活捉了,这些水兵却被邓沧澜放了出来?他们都有这个想法,但边上有个眼尖的水兵已叫道:“宣参谋在船上!他在船上!”
船已靠近了,这回谈晚同和郑司楚也已看到,船上宣鸣雷还在。宣鸣雷倚在桅杆上,本来他穿着深色软甲,这回这软甲却成了红色,竟是鲜血淋漓。谈晚同急不可耐,叫道:“接宣参谋过来,马上回兵!”
宣鸣雷接上来时,脸已如白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一上他们这大船,五羊城水军便掉头回去。东平水军倒不追赶,亦回本队。谈晚同和郑司楚都担忧宣鸣雷,一把他接上船,两人都迎上去叫道:“宣兄!”
宣鸣雷已几乎站立不起来,由两个水兵一左一右扶..t>着才能站立。见郑司楚和谈晚同,他淡淡一笑道:“幸不辱命。”
谈晚同道:“快去救治!”但定睛看去,却见宣鸣雷肩头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宣鸣雷道:“皮肉伤,不碍事。”
回程中,宣鸣雷已昏了过去。同去的水兵将经过跟他们说了,却是于力东应战,与宣鸣雷单挑。两人就在甲板上白刃战,于力东虽然不会宣鸣雷的斩影刀和斩铁拳,刀法却极是了得,而且力量更在宣鸣雷之上。宣鸣雷屡攻不克,久战之下,肩头中了于力东一刀,但宣鸣雷却也抢到了于力东背后,将刀架在于力东颈后。这一刀下去,于力东自是要身首异处,但宣鸣雷却叹了口气说:“同袍之情,终不能忘。下一个谁来?”此时他身受重伤,就算是个寻常水兵应战也能要了他的命。见宣鸣雷放过了于力东,纵然人人知道他是以退为进,以此来换取自己一命,但东平水军诸将也都感慨于他的豪勇,对他“同袍之情,终不能忘”这句话亦大有同情,谁都不愿上前。便是于力东亦掏出金创药来给宣鸣雷敷上,这才回去向邓沧澜请败战之罪。结果便是宣鸣雷虽然命在顷刻,但东平水军仍然放了他出来。
听完那水兵的话,郑司楚和谈晚同都是不胜感慨。如果不虑及东平五羊敌对的立场,邓沧澜麾下当真无虚士,个个都是值得尊敬的精兵强将。待回去,这一晚郑司楚、谈晚同和崔王祥感念宣鸣雷舍命完成任务,三人都整夜陪在他养伤的屋外,一直不曾离去。后半夜,宣鸣雷才醒了过来。他一醒,三人就急着去看他,宣鸣雷重伤之下,精神倒还好,只要他们各自回去歇息。
离开了宣鸣雷住处,郑司楚和谈晚同崔王祥走在一处。一出门,谈晚同便叹道:“真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郑兄,我怎么越来越有种对邓帅的不忍之心了。”
如果不是邓沧澜的大度,宣鸣雷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生还的指望更是微乎其微。郑司楚苦笑道:“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想当滥好人,就是把脑袋送给对方。”
崔王祥道:“是啊。谈兄,不要忘了阿纪的事。”
纪岑在海上伏击补给船,傅雁书动手时也丝毫没有留情,纪岑尸骨不还。谈晚同道:“是。只是这战事,唉,我怎么觉得越来越觉得毫无意义。”
郑司楚不禁苦笑。的确,他也觉得这战事毫无意义。从个人的人品来说,邓沧澜以降北军将领,只怕全都是豪勇仁义的战将。就在几年前,东平水军和五羊水军若有交流,双方将领亦是言谈甚欢,可一旦敌对了,又都是毫不留情地要取对方性命。
这就是战争吗?他想着。不知为什么,又想起老师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将者,不失仁者之心。
要保持仁者之心,可真是难。他想着。
由于宣鸣雷的努力,郑司楚所定瞒天过海之计第二步也顺利完成了。到了七月五日凌晨,从北面海上来了一艘大渔船,被东平水军截住。
傅雁书听得这艘大渔船自称是五羊城的,亲自过来盘查。他心思细密,察颜观色,见船上的十几个人个个身体黝黑,手上遍是老茧,却不是握惯武器生出的老茧。他盘查了一阵,见并没有可疑之处,便问道:“老乡,你们为何现在才回来?难道不知五羊城已有战事?”
那些渔民互相看了看,一个老者上前道:“长官,我们真个不知。一个月前出海,看到有个地方海蟹多得都叠了起来,就想多捉些回来好卖大价钱。你看看,好犀利!船上都快装不下了。”
船舱里也真个装满了海蟹,并无他物。傅雁书心想:战事真是无意义,害得这些老实巴交的渔民也要血本无归。只是身为军官,执行的是封海之命,就算他同情这些渔民也无计可施,便道:“老乡,眼下不成,不能回五羊城了。你们北上吧,去刺桐港卸货,那边还没事。”
一听要去刺桐港,那些渔民都叫了起来,说刺桐港还有十几天路程,海蟹运到这儿已经不容易,在船上再呆十几天非全臭了不可。那老者也苦着脸道:“长官,你们打仗归打仗,我们打渔的靠海吃饭,要是这船蟹死光了,今年下半年怎么活?还求你发发善心,让我们过去吧。”
傅雁书听他们说得可怜,心头已有些松动,暗想:这些渔民也没什么可疑,真要他们去刺桐港,只怕这一船蟹真个要死得七七八八。只是不管怎么说,军命难违,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此事我也不好自专,还去请示一下元帅再说。”
那老者见他说要请示元帅,苦着脸道:“长官,你不好做主吗?那去请示吧。多呆一阵,这蟹要多死几只了。”有些渔民脾气不好,更在骂骂咧咧。
傅雁书忖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会多死几只蟹?只是邓沧澜治军严整,向来秋毫无犯,他更是个模范军官,虽然这些渔民说话不好听,他仍是和颜悦色。上了邓沧澜的座舰,他向邓沧澜禀报此事,邓沧澜沉吟半晌,道:“真是渔民?”
傅雁书道:“应该是。我问了问,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不是老于船上真正的渔民,是答不上来的。”
邓沧澜想了想,又道:“纵是渔民,也难免会是细作。既然封了海,就不能放出一个漏洞。”
傅雁书心下一凛,忖道:邓帅说得是。就算他们真是渔民,现在战事连绵,也只能狠狠心了。但要狠心让这些渔民血本无归,他仍是有点不忍心,便道:“邓帅,能不能……”
邓沧澜道:“什么?”
傅雁书道:“邓帅,我想我军在海上反正也要补给,就不妨向这些渔民将这些海蟹收买下来,也好给军中弟兄们改善一下伙食,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买些海蟹充作军粮,虽然有点异想天开,倒也不是不可行。邓沧澜笑道:“这样便是最好。你去吧,不用太苛刻了,价钱上给他们多一点也无妨,他们出海捕鱼亦不容易。”
傅雁书见这事完满解决,大感快慰,便回到渔船上。此时那老者还在等着,见他回来,便上前道:“长官,能让我们过去吗?”
傅雁书道:“元帅有令,封海之际,一律不得放行。”
一听不得放行,这些渔民又鼓噪起来,傅雁书伸手止住他们的鼓噪道:“我们也知道诸位老乡辛苦,所以就干脆将你们一船之蟹都买下来。老乡,请你报个价吧。”
这话一出,这些渔民全都不说了,看着那老者。那老者看了看傅雁书,显然也不曾想到傅雁书有这提议。半晌,忽然一口痰吐在甲板上,骂道:“你们吃得起吗?”
傅雁书听他出言不逊,不由一楞,心想:你这人脾气真够坏的,大概以为我要压价买你的蟹。他陪着笑道:“老乡,您误会了,我是说由您开价,您说多少就是多少。”
谁知他说得客气,那老者更为恼怒,指着傅雁书道:“丢你妈!你们这些北佬,来我们五羊城舞刀弄枪,还想吃老子的蟹?老子就是死也不卖给你们!”
傅雁书见自己一番好心反被这老者一顿破口大骂,不由觉得委屈。只是他仍是赔着笑道:“若老乡不卖,那也无妨,去刺桐港发卖便是。”
老者听了更是跳脚骂道:“刺桐刺桐,运到刺桐,一船臭蟹卖给谁去?”他转身对别的渔民道,“把船卸了,全丢到海里,就当放生了,也不给丢他妈的北佬吃!”
这老者脾气如此之坏,傅雁书当真始料未及。待见他们果然把一船海蟹卸进了海里,看着那些肥肥大大的海蟹八爪爬挲,全都没入海水,周围水兵不由暗咽口水,心道:打上来也不容易,能卖给我们有多好。可是这些渔民死也不卖,东平水军治军又是严厉,谁也不敢阻止。等这些渔民卸完了蟹,那老者还在骂骂咧咧,说道:“叫你吃!叫你吃!长官,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刺桐港不成?”
对这些渔民的强项,傅雁书心中实是颇为恼怒。但他深知军令森严,自己也不能真个把他们如何,只是陪着笑道:“老乡,那请自便。但请不要回五羊城,否则就不要怪我军不客气。”
丢完了蟹,那些渔民骂骂咧咧地掉头北去,定然暂居闽榕省去了。傅雁书要防的是这些渔民是五羊城派出的耳目,回去定要报信,见他们既然转道北上,便概不留难。
这件事只算得一个小插曲,但就算邓沧澜和傅雁书,也猜不出这其实是郑司楚计策中至关重要的第三步。
第一步,是反间计,借秦融之口来欺敌,让东平水军将押舱沙包搬上甲板,全力防御空中攻势,第二步便是宣鸣雷的冲阵。本来郑司楚计划是用螺舟潜入东平水军脚下,在邓沧澜的中军下定位,但邓沧澜用铁脚木鹅守住了阵势,螺舟无法进入,所以宣鸣雷只得孤注一掷。他真正的用意,正是在邓沧澜的座舰前砍断的那根缆绳。
看去只是平平常常的缆绳,其实水底系着的是一块足有数百斤重的极大米糕。米糕为蟹类喜食,渔民捕蟹就都用米糕为饵,郑司楚小时住五羊城,也曾经带块米糕去海边钓蟹玩。用线丢一块米糕下去,捞下来就是好几只海蟹。宣鸣雷将米糕沉到了邓沧澜座舰之下,正是为的是引诱海蟹过来。只是近海的海蟹越来越少,因此郑司楚早在那一回伏击队出发之后就已着手此事,交待了一批渔民出海捕蟹,要他们尽量多在海上逗留,非要七月之后方归。因为他算定,邓沧澜在六月底应该能够抵达五羊城,这个时间一定要拿捏住,不能早也不能晚。
海蟹是为了定位。因为接下来的第四步,乃是最关键和最艰难的一步。在东平水军未至之时,海面如此宽广,谁也说不清他们会在何方海域扎营,只有等他们到了扎下了营,才能实行下一步。七月五日晚开始,每天入暮,五羊水军开始了连番攻击。这次的攻击目的只是吸引北军注意力,不让他们注意身下,但攻击仍是扎扎实实。就在水面激战的同时,五羊城螺舟队尽数出发,在水底潜行到东平水军阵前。
这是最难的一步。五羊城地气和暖,竹子生得又粗又大,郑司楚已经准备了大量粗竹,将竹节打通,外面再缠以带胶布匹防裂,成了无数水管。这些管子由螺舟队拖至海底,再由水鬼队铺设成长长一根。因为五羊城紧贴大海,渔业极为发达,陈虚心当初曾将螺舟改良,建成一种螺屋。这种螺屋下设出水口,渔民可在水底出入,相当于在水底设了个换气的点,这样大大增加捕捞效率。郑司楚在展示厅看到这螺屋时,便想到了可用于此计,这样水鬼在水下作业,就可以直接在水下换气,不必浮出水面。但饶是如此,此行仍是既危险又艰难。从七月五日开始,距东平水军大阵三百步外开始铺设,水鬼队全力出动,至七月八日,铺到了东平水军阵下。
接下来就越发艰难,因为不论是螺舟和螺屋,被东平水军的铁脚木鹅挡住,都不能进入,水鬼队只有从阵外换气,然后轻身游过去。这一趟真是艰辛无比,数百水鬼队脚绑重物,在海底拖着竹管潜行,又不能被上面的东平水军发觉,不然深水雷就要投下来了。直到七月十五日,才铺成了五条通道。本来郑司楚想铺七条,但水鬼队损失实在太大,有气憋不上来,活活溺死海底的,这十天作业,五百水鬼队竟然损失了一百余人,而且时间也将要来不及了。海面上这等交战,本来只为吸引对方注意力,可战事却不由人控制,越打越激烈,海面战舰还不能随意脱身,结果虽然互有伤亡,但五羊水军的损失要大得多。
七月十五日,郑司楚决定,就以这五条通道对接,接下来便等着天时相助,发动最后一波攻势了。
这也是决战的时刻。
第十九章 燃海之火
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六晚,海风猎猎。月上中天,海风越来越大,天上浮云被一扫而空。
这一天,宣鸣雷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他这些天一直在养伤,好在申芷馨常来看他,陪他弹弹筝、说说话,倒颇不寂寞。这一晚见海风大起,宣鸣雷心绪已然大佳,道:“申小姐,走,我们出去坐坐。”
申芷馨正在给他剥一颗荔枝,见他要出去,便道:“宣将军,现在风这么大,不要紧吗?”
宣鸣雷笑道:“好风正当时,不在此刻一观,抱憾终生。”
申芷馨抿嘴一笑。宣鸣雷走到外面,见海上风浪渐起,更觉快意,指着海面道:“申小姐,五羊城转危为安,就在今日。”
申芷馨虽知他们在谋划攻击北军之事,但见他心情这般好,也受他感染,笑道:“那全是宣将军你的功劳。”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不然。此番战事,全是郑兄之功,我不过是个走卒罢了。”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司楚哥哥就会板着个脸。”
她也去看过郑司楚,但郑司楚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去了三次,三次全没碰到,她也索性不去了。宣鸣雷披襟当风,只觉胸中豪气似要裂胸而出,长声笑道:“申小姐,如此良夜,不高歌一曲,真是枉为人一世了。”
申芷馨道:“你还会唱曲子?”
宣鸣雷笑道:“是啊是啊。申小姐,麻烦你帮我把琵琶拿过来吧。”
申芷馨转身进屋拿出了那面琵琶,宣鸣雷拨了两下弦,高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这半首《一萼红》在这大风之夜里唱来,极是应景,除了天上是一轮明月,而不是明月如弓。申芷馨听得圆睁杏眼,心道:宣将军看似粗豪,原来多才多艺,而且,他对音律如此精通……她自己极好音律,郑司楚的笛子吹得好,她对郑司楚的好感也大为上升。但郑司楚也仅是笛子吹得好而已,对音律远不如宣鸣雷这般一法通万法通,样样拿得起来。就说这唱曲,要郑司楚唱来,虽然他说话亦是清亮,但开口一唱,准是一副破锣嗓子。
宣鸣雷刚唱得半首,身后却响起来郑司楚的声音:“宣兄,好兴致!”
申芷馨一听郑司楚来了,脸不由微微一红,低声道:“司楚哥哥。”宣鸣雷却笑道:“郑兄,你来得正好。邓帅现在应该已将战船联接起来了吧?”
海上扎营,船只一多,若不相互联接,风浪大时就会互相撞击,伤损不可收拾。何况,东平水军底舱压舱的沙包全搬到了甲板上,底盘既轻,颠簸更甚,因此这种大风天只有相互联接一途。郑司楚道:“细作来报,正如宣兄所料。”
“攻击何时发起?”
郑司楚眯起眼看了看天道:“看样子,到今晚戌时,他们将联接完毕,到时就是进攻之时。”
这半个多月以来,死伤了不知多少将士,为的正是这一战。宣鸣雷道:“还有,断去海靖粮道一事办得如何了?”
郑司楚道:“我来便是告诉你好消息,孟啸将军不辱使命。”
上次海上伏击海靖补给船失败,宣鸣雷引为毕生之恨。他回来便说,要破对方护航舰,螺舟实是最佳战具。但螺舟无法驶到铁门岛这么远的地方,宣鸣雷提议,化整为零,将两艘螺舟拆散了运到当初的据点去,在那儿再装配起来。然后从据点出发,封锁住海道。在大海之上,东平水军无法用铁脚木鹅封海,就算有深水雷,也难有效用,这一点郑司楚与谈晚同深为赞同,虽然水军一次伏击失败,但五羊城富庶之极,再派出一支也并不为难。趁着邓沧澜水军尚未抵达,这第二路伏击队便已出发,派出的是五羊水军螺舟队的深火号和深烈号。深火号舟督孟啸,与岳振并称为五羊水军螺舟队翘楚。孟啸领命,马上出发。当时的据点准备的是二十艘战舰所用积粮,这回只是两艘螺舟,那些积粮足够他们数月之用了,索性让他们在据点修整巡逻。螺舟外海作战,尚是第一次,十分危险,但正因为危险,也为敌人所不防。就算东平水军吃过一次亏后会有防备,但时间不等人,他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孟啸临危受命,就在昨日发来羽书,说遇上了海靖第二批补给船队。海上一战,护航舰被击沉两艘,二十余艘补给船却被击沉了十多艘。虽然也有七艘漏网,但七艘补给船已不够东平水军几天之用了。等东平水军遭到一场大败,又遇乏粮之苦,邓沧澜再不退却,势必要全军覆没。如此,五羊危难便已解决,接下来就可以全力赴援南安,解决东平陆战队。北军的水陆并济,双管齐下之策已被打破,这回轮到了五羊城的水陆并济,到时高世乾脱险后易帜归附五羊城,再造共和的初步局面就已达成。
自七月一日邓沧澜大兵压境以来,主动权第一次握到了五羊城的手上,郑司楚脸上仍是镇定,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兴奋。宣鸣雷朗声道:“好极!郑兄,你笛子在吧,我们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摸出了铁笛,笑道:“那奏《一萼红》吧?”
《秋风谣》太过悲凉,现在却是意气风发之时。郑司楚将铁笛举到唇边,吹了个音,却是他以笛子吹奏过门。这一段过门结束,宣鸣雷琵琶声一响,又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这支曲子此时听来,直欲冲霄直上。甚至在一里多外的东平水军阵营里,也隐隐约约听得了几声。此时傅雁书正在检查诸船连接情况。虽然战船连接在一起,颠簸大为减轻,但他心头仍是极其不安。
战船连接,可抗风浪,但也失去了机动性。按当初秦融密报,一旦五羊城发动火攻,己方战船相联,那真是要大势去矣。他检查完,便直接去了邓沧澜的摇光号复命。此时战船相联,已能从跳板上直接走过去,他到了摇光号上,在门前顿了顿,沉声道:“邓帅。”
“进来。”
傅雁书走了进去。邓沧澜此时正坐在案前看着一张海图,见傅雁书进来,他道:“雁书,检查过了?”
“是。”傅雁书说着,又顿了顿道:“邓帅,今夜天气如此之坏,当加倍防备。”
邓沧澜道:“是。我已拿令加了一倍的瞭望哨,也时刻关注南军动向。好在过了不多久,陆战队也要赶到了,那时便是总攻。”
陆战队一到,水陆并济,五羊城指日可破。傅雁书道:“是。”但他心里仍是极其不安。这种天气,大风无雨,刮的又是南风,最宜火攻。他道:“邓帅,我想,今晚传令诸军不得休息,全军戒备,一时遇袭,立刻散开战船。”
邓沧澜点了点头道:“不错。抵达五羊城下以来,今晚要算最为凶险的一天了。但全军上下全都不休息,也不是个事,让他们轮班吧。另外,战船连接处都派专人看守,一旦有变,可以立即撤除。”
因为防备五羊城火攻,所以连接的绳索铁索用的都是活扣,解开很容易。但再容易,一旦真遭受了火攻,也不可能立刻解开。傅雁书答应了一声,又道:“邓帅,雁书还有一事不得不禀。”
“什么?”
傅雁书咽了口唾沫,才道:“我军已全力防备敌军自上火攻,但万一他们自水下攻来,又该如何?”
战船连接,船与船之间空隙小了,铁脚木鹅的动向也就难以观察到了。如果这时候五羊城的螺舟队全军攻来,一时间察觉不出,只怕真要被他们得手。邓沧澜听他这般说,点了点头道:“发一支偏师,加强营前巡逻。”
傅雁书道:“邓帅,我想,在前方再布一片铁脚木鹅可好?”
虽说铁脚木鹅构造简易,但越在外围布防,面积也就越大,所需也多,而铁脚木鹅总有破损,要替换的其实没那么多。只是傅雁书这般说,邓沧澜也点了点头道:“好吧,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最多事后多费一番力气回收。”
要在这种风浪天去布阵前布铁脚木鹅,奉命的几位舟督全都暗暗叫苦。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他们也知之甚稔,所以心里在抱怨,手上却不慢。只是,要在外围布防,所需铁脚木鹅太多了,布不了那么多,结果只是郑司楚先前在海底铺设的管道之处,只薄薄铺了一片,另外只铺在了别处。
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子时一刻,大海更紧,风浪加剧。更不巧的是,一片厚云被大风吹过来,遮住了月亮,一时间海上漆黑一片。
就在这千载难逢的一刻,五羊城里,两架飞艇升空。但这飞艇只是承担诱敌之计,真正的攻势还是来自水面。
五羊城剩余的七艘螺舟尽数出动,护送着两艘大船驶出港口。这两艘大船满载桐油,承担第一波攻击之责,后方,几乎所有战舰都偃旗息鼓,向海中进发。
百舸齐发,压住了波涛。只是在东平水军阵营里,风涛仍是极大,有半数水兵不得休息,又累又困,倒有一大半在打盹。
就在此际,五羊水军对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所统东平水军的致命一击发出了。
时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子时一刻。
五羊水军正中的两艘巨舰,正是仅有的风级战舰。在整个共和国,也只有四艘而已,东平一艘,雾云一艘,五羊城则是两艘,因此五羊城水军虽然人数并不是最多,但公认为天下之冠。
这等巨舰,就是任由北军舷炮轰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轰沉的。只是体积庞大,自然有转动不灵之病,因此一旦出击,必须要由重兵护航。现在五羊城里几乎所有战舰都已出动,围在这两艘巨舰边上。
这支庞大的舰队抵达距东平水军阵营大约五百步的地方,月亮仍然被乌云遮着。因为今晚风浪太大,在外围巡逻的东平水军战船并不曾发现,仍在布铁脚木鹅。其实,此时五羊舰队前锋离东平舰队巡逻队只有二百余步而已。
二百步,在陆地上的话简直就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在海上因为无遮无挡,更显得近了。雪级战舰,船头到船尾也有四五十步,也就是时,现在双方之间,顶多也就是四五艘雪级战舰。但仅是这样的距离,双方居然都没有发现。倒是东平水军阵中,因为瞭望哨增加了一倍,虽然天色暗淡无光,但还是有个哨兵发现了从五羊城头升起向此间逼近的飞艇。
来了!
这报告很快就到了邓沧澜这里。此时他觉得,正如秦融先前所报,五羊城的攻击开始了。他马上下令,各部全力戒备。一时间所有人都登上了甲板,舱顶的射天弩边更是密麻麻麻立满了人。现在对付飞艇,唯一有效的就是射天弩,东平水军自是极为看重。而这局面,也正是郑司楚想要造成的。
甲板上人一多,声息也就更杂乱,北军发现真正的攻击来自下方也就越晚,这样五羊城获胜的几率也就越高。他此时正站在两艘巨舰其中之一的文曲号上。五羊城的两艘巨舰一名文曲,一名武曲,形制一模一样。虽然体积上较邓沧澜的摇光号稍小一点,但摇光号建成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文武二曲却要新得多。
水鬼队已翻身入海,开始做进攻前的最后准备。这里共有七根竹管直通东平水军大营,但东平水军营中却只有五根。所有的管道都已连接在一起,连接在文武二曲船身边挂着的一个大斗之上。水鬼的动作非常麻利,现在也不须潜入太深,因此到子时三刻稍过一点,连接已经完毕。
因为是夜间出击,不能用灯号联系,所以商定的时间是丑时正灌注。此时乌云仍然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周围只有风浪之声。
冥冥中,天公也站在自己一边。郑司楚暗暗舒了口气,边上宣鸣雷过来低声道:“郑兄,时辰已至,开始了吧?”
虽然宣鸣雷伤势尚未痊愈,但他坚持也要出击。郑司楚和谈晚同知道若不让他此番出击,只怕要抱憾一世,便也同意了。宣鸣雷和郑司楚都在文曲号上,宣鸣雷虽然肩头带伤,可精神百倍,双眼也亮得吓人。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好。”他向左右沉声吩咐道:“时辰已至,开始灌注。”
船上的士兵立刻将一个个木桶推到舷边,拔掉塞子。随着塞子一拔掉,里面刺鼻的桐油味就直冲过来。现在刮的是南风,这股味道很快对方也会闻到,但等他们反应过来,良机定已错失,接下来的东平水军营地,很快就要陷入火海之中。
郑司楚的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此时的东平营中,仍在全力戒备从五羊城里飞近的飞艇。
飞艇携带的炸雷有限,所以他们若以炸雷轰击,对东平水军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据密报,那两艘飞艇上带着全是桐油,一旦燃起来,风助火势,却也不易对付。因此所有东平水军都不敢稍有疏忽。因为飞艇想洒下桐油,自然不能升得太高,否则这么大的风,桐油洒下,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可假如他们降低高度,只消进入射天弩的射程,万弩齐发之下,这些飞艇根本逃不掉。而射天弩的弩头上,都会涂上桐油之类引火之物,放出的乃是火箭,飞艇一中火箭,先要变成一团火球不可。
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天空中坠落的奇景了。所有东平水军都在这么想。这时候,谁也没有发现,在他们脚下的海底,有五个管口里正不断涌出桐油来。桐油开始还少,浮上水面就变成薄薄一层,沾在船身上。船只本来就要刷一层桐油,何况海风也大,气味更是一下被吹散,自是谁都不曾察觉。
海底的桐油汨汨而出,很快就在摇光号周围积成一片。更不幸的是,傅雁书派出巡视四周的小船是最先在摇光号附近巡视,此时已巡视到外围去了,根本没发现水营的正中已发生了异变。
最早闻到桐油味的,是正在外围布防的一艘东平水军雪级战舰。那舟督站在船头,督促着水兵观察水面铁脚木鹅有无异动,一阵风吹来,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桐油味。一时间,他只道是自己船上的,并不曾在意,还往船头走了走,想走到上风去,避开这股不好闻的味道。
然而,他走到了上风头,桐油味却更重了。可上风处并无友舰活动,这是怎么回事?这舟督诧异地看向南边,想找出这股桐油味的来源。就在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被大风撕开了一条小缺口,一绺月光直射下来,映得海面灰蒙蒙的。虽然这一线微光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但借着这转瞬间的一亮,他看到了就在几百步外,黑压压一片船藏书网队的影子。
五羊水军大部队!
这舟督只觉身上像是突然间爬上了千万只小虫一样,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敌人竟已如此之近!居然还一直不曾发现!他嘶声叫道:“发警报!”
这船上的传令兵已听得他的声音,急急忙忙去点燃油灯,便要发号。水军发令,白天用旗,晚上用灯,这传令兵也是个老行伍,本来点灯是要在下面点燃后带上去,但这传令兵情急之下,先爬上了瞭望哨,才发觉灯尚未点亮。待他打着了灯,正要发令时,一支箭突然破空而来,啪的一声,将他钉在了桅杆上。他惨叫一声,号灯也直直摔下,在甲板上摔个粉碎。
那支箭,是武曲号上的谈晚同以强弩射出的。五羊水军因为尚无舷炮,所以船上的弩箭尚未撤销,武曲号这种巨舰之上,强弩更是设了不少,谈晚同站在舱顶指挥,边上正有一支强弩。方才突然一缕月光映下,他也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艘敌舰,与那个东平舟督一般,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迟早要被北军发现,但越迟被他们发觉,己方的胜机也就越大。他马上就站到了弩弓前,单足一踏,挂上了弦。
谈晚同的箭术,在五羊水军中数一数二。但现在风太大了,就算用这种强弩,他也没把握能一箭射中。现在也来不及多叫人,他只是命令同在舱顶的几个水兵立刻也抢到弩前,准备射击。
月光转瞬即逝,北面又沉入了黑暗之中。待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点灯光,越发显眼。谈晚同扣上了扳机,心里道:三清在上,保佑我一箭成功,事后我必定三牲还愿。
还不等他许愿完,几支弩箭同时射出。这强弩的最远射程可达千步,现在这两三百步已是在有效射程之内,但还是有点远,能不能射中他也没底。只是,那点亮光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谈晚同心知定是有人射中,也不知是哪一支,但中了就是中了,心中一阵狂喜,人却一下瘫坐在甲板上。
虽然敌军肯定还会发出警号,但现在这一点宝贵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他马上翻身站起,喝道:“快灌!快点灌!”
甲板上,士兵川流不息,一桶倒空了,另一桶马上跟上。同时有六七个大桶在倒油,谈晚同仍嫌太慢。这些大桶每桶重达一千多斤,只不过短短一刻,已有十几桶油倒了下去。这些桐油流过水底的管道,已尽数到了摇光号附近,而此时的摇光号上,士兵们仍在全神戒备飞近的飞艇。
傅雁书也在看着飞艇,突然皱了皱眉。
虽然看不清楚,只能约略看到一个影子,但看上去,飞艇升得太高了。在这高度,射天弩是射不中它,但飞艇上想往下洒引火之物,也根本不可能,只怕未到半空,便被海风吹得四下散开,根本造不成威胁。
这算是死士?他想着。难道五羊城叫来的死士,临阵时还是胆怯了,不敢降低高度?或者,他们是准备在摇光号的正上空下降,这样就算射天弩将他们射下来,也正好压在摇光号上?
傅雁书摇了摇头。虽然他是水军,但对飞艇亦有所了解。飞艇的缺点是速度慢,上升时可以抛掉重物,下降时却只能放气了。就算敌人是不惜一死,在这样的高度将气囊一下破坏,整艘飞艇直直摔下来,可这样的大风中,想取准头也太难了,更可能落到一半就被大风吹到几里以外去。
难道,真如自己先前所料,五羊城召来的死士只是些亡命之徒,并非能手,所以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
他想着,又摇了摇头。
不会。这样的大风天,飞艇升空飞行亦不容易,但他们还是直直到了己方上空,分明在上面驾驶的是一些能手。那么……
他突然心头一凛,喝道:“来人!马上检查海面!”
虽然傅雁书尚不清楚敌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攻势,但他已隐隐察觉到,这飞艇可能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攻击可能还是来自身下。一瞬间他想起了当初秦融前来告密时,自己向邓帅说的话来。
“这人一向在西北陆军,对水战并不是谙熟,可能仅仅生搬兵法才想出来的。”
那时自己是这么评价郑司楚的,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认为郑司楚这人纸上谈兵,仅仅是照搬几条兵法而已。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实是被郑司楚摆了一道。
秦融的告密,其实是条反间计,就是要让己方认为对方的攻势来自天上,实际上却从海底来犯。
尽管傅雁书仍然想不出郑司楚到底会怎么从海底来犯,但他已如冷水浇头,打了个寒战。
绝对不要轻视敌人!
他想起邓帅常说的这话。可事实上,这话看似寻常,但自己,也包括邓帅,还是轻视了那郑司楚。以此人之智,恐怕……
第一次,傅雁书心里升起了败北的恐惧感。
他就在摇光号附近,..刚放下小艇,下去的水兵就失声叫道:“傅将军,是油!海面上都是油!”
这话像是一个巨锤,重重打在傅雁书前心,傅雁书甚至站着都是一个踉跄。他嘶声叫道:“解开绳索!各船分散!”
只是,他要自己这船解开绳索还容易,要把这命令一下传遍诸营却是不可能了。他船上的传令兵正在向摇光号上发出信号的时候,咚的一声,从南面的海上,大风卷来了一声炮响。
那是最先发现敌船的那舟督发出的。此人见传令兵被一箭射死,心中已是乱成一片。敌人就在眼皮底下,可这消息竟然传不出去!但此人也是水军强将,见一时间发号已来不及了,索性下令开炮。虽然现在敌船还在舷炮射程以外,但他的用意并不是要击中敌舰,而是要向友舰示警。虽然傅雁书听到的只是一声,其实却是这船上的两门舷炮同时发射。
两个火球直射而出,但并不能击中敌舰就落入了海里。此人心下大急,喝道:“冲锋!冲上去!”
现在敌人还在射程以外,而且势大,冲上去等如送死。但船上水军闻令,仍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可他们要冲锋,却是逆风而行,速度自是跟不上。才上前没多少,风中已响起了破空之声。
那是五羊城水军抛出的炸雷。抛石器的射程本来就在舷炮之上,何况五羊城水军又处于上风头,炸雷飞得更远。虽然准备不及,但现在五羊城水军几乎已全部压在了前沿,这船放出舷炮后又暴露了位置,离得最近的十几艘五羊战舰同时抛出炸雷。
每艘五羊战舰,都有四架抛石器,同时发射,足足有四五十颗炸雷。但风太大了,他们的准头也并不好,这四五十颗炸雷绝大多数落入了海中,只是,还是有两颗炸雷正中敌船。
轰轰两声,这两颗炸雷几乎同时爆炸。由于一中船头一中船尾,这艘东平战舰几乎就在一瞬间丧失了战斗能力,化作一团在海上熊熊燃烧的烈火,慢慢下沉。
这团大火也照亮了四周。正在外围布防的还有七艘。方才虽然见那船上的号灯亮了一下就灭了,但海风太大,他们并没有听到被射死的水兵发出的惨叫,所以全都没有在意,只以为可能是大风将号灯吹灭了。这突然起来的交火却让他们如梦方醒,这才发现,就在南边不远处,五羊水军竟然黑压压一片,樯橹如林,仿佛将大海都已压低了。
敌军来犯!
此时东平诸船已准备结阵抵抗,但五羊水军已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几乎同时,从五羊城阵势中,无数快船如飞射出,围向东平战舰。
那是些小快船。海上伏击失败,郑司楚和谈晚同听宣鸣雷说了东平水军舷炮的厉害,觉得这种战具威力已远在己方之上,短时间里不可能再赶上了。为了扳平这个劣势,就只有另想奇招。谈晚同定下的,便是这群狼食牛之计。
所谓群狼食牛,原先是五羊水军对付海贼所用的一个计略。五羊城靠海,因为从海外来五羊城做生意的商船络绎不绝,这些没什么战斗能力的商船在海贼看来实是一块块大肥肉,常常在海上抢掠。为了保障商船安全,五羊水军剿灭海贼自然义不容辞。去年便出了个海贼麻天光,据说本是退伍军人,颇通兵法,加上海贼常年在海上讨生活,水性极佳,而且他们的船也不小,船速更不下于五羊水军战船,往往一见水军前来,便四散逃开,等水军一退,他们便又跟上,用的正与先前宣鸣雷伏击补给船时的相仿策略。五羊水军开始很是叫苦,但马上就想出了对策,在大船出击之时,派出无数小快船先行出击。这些小快船每船只坐两人,速度极快,到了海贼船前,也不攻击,就是将那些小快船钉在敌船之上。海贼的船被钉上了这么多小船,等如人脚上被系上了极重的重物,哪里还能动弹,这时东平水军便上前猛攻,海贼长于接舷战,却没有正规水军那么精良的战具,结果往往一击而破,最后麻天光也被击斩。至于出击的小快船,因为原本每船只坐两人,便分散到其余小船之上返回。这些小快船既小又简易,虽然也要与敌船同归于尽,但造这种小船简单之极,五羊城船厂里的熟练船工一个人一天就可造出一艘来,与剿灭海贼的成果比,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正因为五羊城水军用了这群狼食牛之计,海贼一时间望风而逃,航线上安全得多了。当谈晚同听得东平水军舷炮如此厉害,便觉群狼食牛也可以一用。这些小船本来都装载在文曲武曲两艘巨舰之上,一入海,如鱼得水,不等那七艘东平战舰结成阵势,七八条小船便已靠到近前,船上水兵马上乒乒乓乓一阵乱钉,将小船钉在了敌舰船身之上。东平水军还没经受过这种攻击,虽然船身甚厚,敌军一时间根本凿不透,可船上多了这七八个累赘,哪里还驶得快,想要开炮,小快船却几乎是紧贴水面,速度又是极快,放了二三十炮,打中的还不到两艘。而船的机动力一弱,五羊水军投掷炸雷的精确度自然也相应提高。只不过片刻间,又有三艘战舰被击破,其余四艘见势不妙,纷纷逃回。虽然他们每只船上都被钉了七八艘小船,速度大为减慢,可五羊水军也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他们一分散,抛石器的准确度也就差了,于是不再发射炸雷,只是全军压上。
只要突入东平水军阵营,此战就基本上成为定局。此时五羊水军上下士气如虹,似乎胜利已唾手可得。
离东平水营,只有两百余步了。再往前一些,抛石器的炸雷就可以打进敌人阵中,那时海上将会燃起一片熊熊大火,敌人插翅难逃。正在五羊水军兴奋之极的时候,东平水军阵营外围忽地左右一分,站开了一条道,远远往去,已能看到邓沧澜的摇光号就在正中。
砰,一团火球从摇光号船头喷出,直冲而来。这团火球的来势比舷炮急得多了,又极为精准,一艘五羊战舰冲得最前,见这火球飞来,连躲闪都来不及,正中船头,将船头也轰掉了一半。
那是摇光号上的大炮放出的,放炮之人正是火炮营下将军甘隆。
摇光号是巨舰,除了一般舷炮以外,还配置了一前一后两门大炮。这两门大炮虽然尚不及陆战队所用的巨炮,却也比一般的舷炮大得多。这一炮轰出,摇光号亦是晃了晃,激得船身下油花四溅。但这一炮之威,仍是让五羊水兵的攻势为之一挫。
文曲与武曲两艘巨舰上,虽然也装有大炮,但威力不及摇光号上的大炮,而且文曲武曲两舰仍在不住倒油,一时间还上不来。方才五羊城水军势如石竹,连破敌舰,可自己的战舰也被敌舰一炮击中后,几乎所有人都生了惧意。
东平水军,纵然已处绝境,仍然不可轻视!
指挥进攻的,乃是崔王祥。崔王祥也冲在前面,见最前的战舰被击中,诸舰竟有畏缩不前之意,他站在船头,嘶声喝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冲锋!”
他的喊声虽大,但在大风大浪中,自是谁都听不到。但这艘战舰迎头冲上,也是人人都看到了。见崔王祥冲了上去,人人血为之一热,心想:生死由命,管他的。冲吧!
布置外围防御的,正是傅雁书。当傅雁书发现船身下竟然全都是桐油时,就知道事情紧急。若不能及时分散,等火头一起,东平水军将要全部卷入火海。只是要解开绳索,又谈何容易,到现在只解开了外围十几艘而已。见敌军已冲到近前,他心知若被敌人冲进来,点燃海面桐油,那就大势已去。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将敌军挡在外围。他立刻传下令去,已解开的战舰立即冲上前去,等后面的战舰一解开,马上跟上。不惜伤亡,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敌军。
他是这样下令的,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他这船解开得最早,虽然船身上沾了不少桐油,但已被清理掉许多了,而外围战舰沾上桐油的也并不多,此时有十几艘战舰齐齐冲来,一下挡住了崔王祥的攻势。
这已是真正的血肉之争。东平水军知道只消退后一步,己方灭顶之灾也就要近一步,而五羊水军也知道若不能再前进一步,本来已将到手的胜利也将更远一步。这个机会是不知多少人殚精竭虑,用血肉换来的,若是错失,五羊城也已在劫难逃。双方都没有了退路,双方原本都不想用死士,可现在无形中人人都成了死士。
崔王祥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可是傅雁书的守御却也如铜墙铁壁。他麾下此时有十几艘战船,却死战坚守,无需五羊水军用群狼食牛之计,他本来就不想退,一边指挥士兵以舷炮还击,一边让人用缆绳垂下,清理船身,有弓弩的士兵都全冲到前方,以弩箭射杀冲上来的小快船。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死去,每一刻都有烈火燃起——只是,火只在东平阵营的外围,烧不进里面。
最初的锐气渐渐消去的时候,崔王祥亦有了一丝绝望。眼前这支东平水军的偏师,简直是在海底生了根一样,现在五羊水军因为冲得太急,损失已远远大于东平水军。再这样打下去,若被敌人守住,那一切的准备都将白废了。崔王祥的眼角都已快裂开,他冲到抛石器边喝道:“来人,给我一个炸雷,够胆的,给我划船!”
边上一个士兵吓了一跳,叫道:“崔将军,你要做什么?”
“炸他娘的!”
那士兵一怔,却叫道:“我去!”扭头道,“兄弟们,我叫林满辰,老娘就托付给大家了!”说着,抱起一个炸雷,抓住缆绳溜下甲板,跳上了边上一艘小快船。
他是要舍生去炸毁敌舰!
听到他叫喊的水军,不论是东平水军还是五羊水军,都有些震惊。战事到了这程度,就算不用死士,死士也自行出现了。此时小快船已大多靠不上前,傅雁书亦见又有这艘小船冒着箭雨冲来,他从边上一个士兵手上拿过弩箭,对准了小船。
虽然不智,仍是可敬。这一箭,既是送你归天,也是表达一番敬意。
他的弓弩之术亦甚为精湛,何况那小快船还是自行冲上来。待估量着箭矢能及,傅雁书一弩射去,箭锋正中那林满辰前心。林满辰本来正要将炸雷掷出,当胸中了一箭,人一歪,倒掉进了水里。在他后面划船那士兵见势,伸手一把接住了炸雷。他接是接住了,可是东平水军的箭矢也更密了,他才接到,背上已密密中了十几箭,几乎一个脊背都插满了箭枝,这人哪里还掷得住去,身子一歪,亦摔进了水里。
虽然林满辰与这士兵功亏一篑,但见此情景的五羊城水兵全都一声吼叫,一时间竟有几十艘小快船冲了过来。本来傅雁书调集弓弩手防御,小快船往往到不了近前,船上水手就被射杀,群狼食牛之计已然被破,可林满辰与那水兵之死似乎把人们心中那一点最原始的疯狂都挑了起来。明明是充当死士,就算炸了敌舰,自己也死定了,可这些水兵似乎全都想不到这点。
见一下来了这么多小船,傅雁书脸色亦是微微一变。不是害怕,而是为了这些人的疯狂而震惊。这种死士突击,其实只是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这些士兵到了此时,似乎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仍是冲上来送死。
战争,真的会让人疯狂吗?
傅雁书想着,心里直如刀绞样疼痛。东平水军弓弩手在船上放箭,居高临下,水中的小快船纷纷翻倒,海水一时间也已染成了淡红,可这样子几乎不是在战斗,而是在屠杀,只是对方却似已忘了生死有什么不同,仍在冲锋。
也许,应该退伍了吧。第一次,傅雁书有了这样一个想法。
傅雁书牢牢守住了外围,此时的摇光号上,邓沧澜也终于产生了一丝焦虑。
竟然被郑司楚那小子摆了一道!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对郑司楚的怨恨,只是有点自嘲。
名将之号,看来也是一个束缚。自己正是背负着“水军第一名将”这个称号,纵然从不轻视敌人,却也在无形中有了一点大意。
此战若败,大统制会原谅我吗?他想着。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在水战中被几个后起年轻将领击败,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以后多半会沦为笑柄吧。但这个念头邓沧澜马上就丢到了脑后,他站起身,喝道:“已经解开了多少?”
摇光号是阵营的中心,系在摇光号上的战舰也最多。虽然战事仿佛持续了很久,其实却并没有太久。战事大约是丑时打响,傅雁书发现有异,要全军解开绳索亦是此时,现在却顶多只是丑时两刻,已经解开的战船不过二三十艘。
现在摇光号几乎已浸在了一片油海之中,桐油味升腾起来,几乎让人窒息,连船上的油灯也都有专人看护,生怕有谁不小心,把火星掉下去引发一场大火。就在不远的外围,厮杀声越来越响了,那里也不住有火光升起。
五羊城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么多桐油灌到这里来的,邓沧澜至今亦想不出。从这一点上来,郑司楚这年轻人之智,实是可畏之极。自己偏生对这个少年有了轻敌之心,这一场败北实属不冤。但这么多年的戎马生涯却让邓沧澜心底仍似有火焰喷出。
不,我还没有败!
这时,边上有士兵突然叫道:“投了!投了!”邓沧澜抬头看去,却见天空中有几点亮光正飘摇而下,那是飞艇投下的火球。
看来,飞艇虽是诱敌之计,却也不是完全诱敌。但这样的高度,就算那火球中间是铁块做重物,海风又如此多变,火球要么在半途被吹灭,要么被风吹到别处,正中目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喝道:“不要多管,加派人手,去解开绳索。”
他下完命令,与几个亲兵大踏步向前走去。船头上,下将军甘隆正守在大炮之前,见邓沧澜过来,他行了一礼道:“邓帅。”
方才有了个缺口,甘隆放出一炮,但现在缺口已被傅雁书堵上了,他也无法再放出火炮。邓沧澜向他还了一礼道:“甘将军,此间你多费心了。”
甘隆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道:“职责所在。”
下将军甘隆,曾被人诬告说私通叛军,勒令退伍,此次因为精于火炮的毕炜战死,大统制才重新起用了他。只是,他重披战袍的第一仗,居然打成了这等窝囊的样子,甘隆心里自是不舒服。
邓沧澜看了看他,小声道:“甘将军,雁书马上就要挡不住,你还是先退吧。”
甘隆吃了一惊,道:“什么?”
现在傅雁书打得极其出色,虽然他远不及对方势大,可守得严密之极,明明敌军就要突入阵营,再掷出炸雷必将引燃海面的桐油,可这么多敌军就是突不破傅雁书这二十余艘战舰。甘隆虽不长于水战,但看战局,亦知傅雁书游刃有余。随着解开的战舰越来越多,傅雁书的实力在不断增强,敌人久攻不下,士气却在越来越弱,看样子虽然己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兵精将勇,应付得当,并不至于会一败涂地,反而有反败为胜之势。可是作为傅雁书老师的邓沧澜却说他快要挡不住了,甘隆亦不由吃惊。
邓沧澜苦笑道:“别忘了,他们也有两艘巨舰。”
五羊城的文曲、武曲两艘巨舰虽然比摇光号稍小,威力也定不及摇光号,但毕竟是巨舰。人力有时而穷,傅雁书纵有通天的本领,当这两艘巨舰上来,他也一样无能为力。邓沧澜惯于水战,虽然现在海风呼啸,浪涛不断,但他还是听出了南方敌军阵中的响动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很快,那两艘巨舰就要开上来了。如果摇光号能够活动,以自己之能,甘隆火炮之利,以一敌二亦不为难,但摇光号直到现在仍然被死死地锁住。
现在未能把摇光号解开,也就是大局已定。敌人的飞艇掷火,无非只是疥癣之疾,根本不用顾及,但文曲和武曲这两艘巨舰却是心腹之患。敌人尚未出尽全力,己方已疲于奔命,战事胜负,可想而知。
甘隆不再说话。邓沧澜只道他已惊呆了,低低道:“甘将军,这全是我一人之罪,与甘兄无涉,我会留书给大统制说明的。你现在换到已解开的船上去,尽快退走,尽量不要声张,以免军心浮动……”
他还未说完,甘隆已笑道:“邓帅好意,甘某心领。军人不死阵前,当死何处?甘隆既负守炮之责,这门大炮便与我共存亡。”
邓沧澜吃了一惊,看了看他。甘隆又道:“邓帅,请你下令。未到最后一刻,岂99lib?可轻言胜负?甘隆在此,敌军若来,定要让他尝尝我炮火之威!”
邓沧澜看着甘隆,眼里隐隐已有些泪光。他与甘隆昔年交往不多,只知他是老友毕炜手下第一干将,只是和五德营关系过于密切,以至于受大统制猜忌。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甘隆实是自己生平难得一见的真正军人。他向甘隆深深一揖,笑道:“多谢甘兄恕我以厥辞相犯。”只是心里,却也更加绞痛。
这个英勇无畏的军人,却曾受过无妄之灾。这个共和国,真的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吗?大统制拥有无尚的权威,和过去的帝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政策已大有不同,可仅以大统制而论,大统制就是一个变相的帝君。
这些,都已经是题外话了。现在自己的责任,就是努力抓住已渺茫之极的胜机,尽量多保存一些士兵。
正如邓沧澜所料,此时文曲武曲两艘巨舰已将桐油灌注完毕。现在的东平水军营地,已几乎全都浸在了油海之中。
只是,火势怎么还没燃起?难道崔王祥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了?郑司楚皱了皱眉。本来也有以寻常船只轻送桐油的提议,但权衡之下,别的船根本不能与文曲和武曲相提并论,而海上灌入桐油,争的是时间,旁的船根本不像文武二曲那样得力,再说风浪这么大,船只若是乱晃,万一把管道弄断了,那就前功尽弃,所以最终还是决定以文曲和武曲来运送桐油。文武二曲既然要担此重负,率先突击就只能依靠那些小一些的船只了。崔王祥担当先锋,吃重也大,本来若宣鸣雷无伤,有他相助,可以更增把握,但看宣鸣雷这种伤势,实在难以独当一面。结果,就是崔王祥果然啃上了硬骨头。
很可能,挡住崔王祥的,就是宣鸣雷说的那傅雁书了。对傅雁书这个未曾谋面的敌人,郑司楚有种异样的好奇。还是在逃离东平城的时候,正是傅雁书率先派人出来追击,现在又是他几番差点破了自己的计略。虽然不曾见过,但郑司楚心底已把这人视为平生大敌。
好在宣兄在我这一边。不然,他和傅雁书都在邓沧澜手下,我只怕也无法得手。
他看了看边上的宣鸣雷,不由这样想。宣鸣雷自不知道他想这些,见郑司楚看了看自己,小声道:“郑兄,崔兄一定碰上了傅驴子,我去会会他吧。”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用多此一举了。他本领再大,文武二曲一上,他肯定也不是对手。”
能对付文武二曲的,只有摇光号,或者多艘下一级的花级战舰。但这种大风天气,越大的船只,系得也肯定越牢,崔王祥攻势未减,既是说明了他啃上硬骨头,也说明东平水军直到现在仍没有解开大部战船。否则以东平水军整体实力,已远在崔王祥之上,他应该败退下来才是。胜券在握,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宣鸣雷见郑司楚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没再说什么。文武二曲卸下了满船桐油,轻了许多,船速自然也快了许多。这时传令兵道:“郑参谋,谈将军发来号令,要我们全军擂鼓,以助声势。”
擂响战鼓,既是鼓舞军心,也是告诉崔王祥,胜利马上就要来了。郑司楚道:“好,擂鼓!”
鼓声响了起来。文武二曲上各有八面大鼓,那八个鼓手全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擂起来,当真有如雷鸣。听得鼓响,还在猛攻的崔王祥心神一定,忖道:我急什么?气急败坏,只能坏了大事!
先前他见久攻不下,情急之下要舍身去炸毁敌船。虽然许多士兵被鼓舞起来,可是在对方的严防死守之下,这些死士无一成功,反倒让全军士气降低了不少。待听到鼓声,他终于定下了神。
不焦不躁,方是取胜之道。他定下了神,喝道:“传令下去,攻击两翼,让开中央。”
他水战亦是能手,本来有点焦躁,发令也不免有些乱了方寸,但现在一镇定,发下的命令正打中了傅雁书的要害。此时傅雁书手头还有三十余艘战舰,牢牢守住缺口,可南军其实并不要击溃他,只要突入即可。从两翼进攻,傅雁书要么也兵分两翼迎敌,但那样一来两边都要薄弱,就要被各个击破。若是不分,就要正对文武二曲两艘巨舰的正面进攻。
傅雁书已无回天之力。虽然他支撑到了现在,但东平水军之败,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尾声
文曲和武曲是两艘姊妹舰,形制既相同,大小也一般无二。当这两艘巨舰冲上来时,不仅是东平水军,连傅雁书也脸色煞白。
虽然文曲和武曲任一艘都不及摇光号庞大,可与傅雁书现在指挥的雪级战舰相比,已不可相提并论,就算是东平水军第二档的花级战舰,也必要三艘才比得上一艘。只是,现在东平水军阵营中,摇光号和花级战舰全都不曾解开,解开的,仅仅是三十几艘雪级战舰而已。
完了!
傅雁书心底终于升起了绝望。这不是怯敌,而是双方根本不可能匹敌的力量差距。如果不是因为阵营中四处都遍布的桐油,东平水军结成的这个坚阵其实牢不可破。外围雪级战舰游击,当中诸舰可以大炮还击,文武二曲虽然庞大,一样要无功而返,反而迟早会被击沉。但现在东平水军已浸在了油海里,情形岌岌可危,不论是谁,都无法挽回这败局了。
傅雁书看着文曲和武曲庞大的船身逼近,立在甲板上动也不动。这时一个传令兵上前道:“傅将军,邓帅有令,命诸舰立刻展开,以避其锋芒。”
闪开的结果,自己是可以逃生,但敌军一突入,后面的大阵就马上就要陷入火海。傅雁书回头看了看,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老师,非战之罪。
他想着。自己已想尽了办法,也几乎把每一步都防到了,可最终,仍然还是失败。其中固然是那郑司楚的能力,但若非今天这种大风天气,乌云遮日,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虽然现在火尚未燃起,但在傅雁书眼中,那场冲霄之火已在燃烧。
烧在了他的心里。
这一败已无法避免,但一定要将老师解救出去。傅雁书知道,以老师的“水军第一名将”之号,他肯定是要和战舰共存亡,不肯退却的。他道:“号令诸舰,立即退却。”
他刚发下令去,文曲和武曲上同时响起了炮声。五羊城水军尚无舷炮,这炮其实也是陆军火炮,若非这等巨舰,根本承受不住。这火炮的威力实远不及甘隆设在摇光号上的两门,但东平水军还不曾尝过炮火的滋味,两炮齐发,东平水军队列最后的一艘战舰闪避不及,被打了个正着,一个船尾几乎被打碎了,甲板上也已烈火熊熊。
傅雁书听得炮声,回头看去,见己方一舰中炮起火,心中一沉,忖道:没办法救你了,自求多福吧。到这时候,他想救也没办法救,上前阻挡,只能同样被击沉。此时五羊水军见这个原本牢不可破的缺口终于裂开了,齐齐发出一声欢呼。这声欢呼响彻云霄,便是五羊城里,也有半个城的人听到。
五羊水军今晚发动攻击,是机密中的机密,城民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听得这声欢呼,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在城中高处观战的申士图和郑昭两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说话。侍立在边上的申芷馨想要开口,但也没有说。
这儿离交战处很远,看过去,只能偶尔看得到一点点的亮光,预想过的火光冲天直到现在还没出现,他二人不免都有些焦急。郑司楚一月之内破敌之策,也是五羊城现在唯一的生机,不能击破东平水军,当东平陆军也到来的时候,一切都再无可挽回。当他们听得这声欢呼,却仍不见火光,两人都已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是五羊水军被击败了吗?五羊水军,号称天下至强。当然,这仅仅是个称号而已,东平水军就根本不比五羊水军弱。两强相遇,谁胜谁负都不意外。正因为不意外,所以他们更加担心。
“三清庇护,佑我生灵……”
听得申士图突然念叨起来,郑昭笑了笑道:“士图兄,你笃信法统吗?”
申士图也淡淡一笑道:“纵然不信,此时也要求求了。”
法统的最高神名叫老君,据说是个骑着青牛的老者。这老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护佑众生。法统两派,向来举国之人信奉,虽然共和国成立后法统势力大不如前,但信奉此教的还是有不少,甚至远播西原。申士图却是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的,但情急之下,也念叨起法统的祈祷之语来。他正说着,边上申芷馨突然叫道:“阿爹,起火了!”
申芷馨的纤指指的,正是东平水军的营阵。此时那里已有一点红光,这红光马上就越来越亮,渐渐漫延,几乎只是片刻间就成了长长一条。海上起火,当真是亘古未见的奇景,申士图只觉胸口像有什么堵着,眼里已落下泪来。
郑昭的眼里也在落泪。这片火光宣示着五羊城背城一战已然得胜,再造共和的旗帜也将能够打下去了,不会和民间传说的那样,到了八月,五羊城头将挂满申士图以降五羊城官员的人头。
司楚,好小子。
他想着,抹了抹泪,见申芷馨也在流泪。他笑道:“芷馨,我们赢了!”
申芷馨脸一红,也抹去泪水道:“是啊,郑伯伯。”
申士图笑道:“芷馨,这回,阿爹要假公济私,在凯旋的功臣里给你挑一个做女婿可好?”
申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叫道:“阿爹,你胡说……”说到这儿又顿住了,似乎怕父亲误会自己真个不愿。申士图看在眼里,既是高兴,又是有点伤感,心道:人说女大不由娘,芷馨的娘早就去世了,女大也不由爹了。郑司楚风华正茂,英姿勃发,此战得胜,连邓沧澜“水战第一名将”的称号也要被他夺了过来,想到有这么一个女婿,申士图实是欣喜万分。
他们在这儿兴奋不已,此时的海面上,五羊城水军也全都在欢呼雀跃。
文曲武曲两艘巨舰一到,一锤定音,东平阵营里的桐油已被引燃。当初东平水军用桐油破去五羊城的水雷阵时,五羊水军全都惶惶不安,甚至有人连桐油都恨上了。这回东平水军也是败在桐油之下,却也有种报应不爽之感。
那些桐油一燃起,东平水军尚有大部船只尚未解开。虽然现在火势尚未波及甲板,但那些水兵纷纷逃命,哪还有工夫再去解开。摇光号这艘巨舰联接了十几艘大舰,其中有包括了六艘花级战舰,根本动弹不得,船尾处先已烧着,船上的水兵惨叫连连,有些已被火势封住去路,想逃都逃不掉了,眼看就要被活活烧死。郑司楚看得有些不忍,但也无计可施。
这把火是自己放出来的。当初他想的只是如何取胜,但胜利真个来到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如此惨不忍睹的景象。郑司楚只觉胜利的喜悦全然不存,剩下的只是恐惧和悲哀。
这是我造的杀孽啊!
他想着。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将者不失仁者之心”又在耳边回响。自己成了一个成功的将领,却也成为一个屠夫!他再支撑不住,脚一软,已跪倒在地。
宣鸣雷见他突然倒下,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忙扶起他道:“郑兄,你怎么了?”
郑司楚看了看他,低低道:“宣兄,能不能救救这些东平水军?”
宣鸣雷犹豫了一下道:“不成了。这么大火势,根本靠不近。”
这时一艘东平战舰突然动了动,竟然向前驶出。宣鸣雷大吃一惊,喝道:“转舵!”
那艘战船原本被锁在摇光号上,解也解不开,但火势一大,已将连接的铁索都烧断了。只是铁索都已烧断,这船自然也是陷身火海。火海中,却听有个人嘶声喊道:“邓帅,为我们报仇!”
那是船上未能逃走的水兵在喊。虽然邓沧澜已竭尽全力指挥水兵逃出,可毕竟还有人来不及逃走。郑司楚听得火焰中传来这个惨叫,更是心痛万分,左手紧紧抓着右手,指甲已陷入皮肉之中,鲜血都流了出来,可他仍是恍若不觉。
这个声音,也许将要成为我永久的噩梦吧。
他想着。如果要我再选择一次,也许,我不会提出这样的计策来……
那艘满是烈火的船只向前驶了没多久,就已散了架,里面的人也定然已化成一片枯骨,永远沉到了海底。这时有个水兵突然叫道:“那边!有人要逃!”
郑司楚闻言,抬头看去,却见火光中,有艘雪级战舰靠到了摇光号边上。和摇光号相比,雪级战舰实在不值一提。但也正因为体形较小,反倒在火海中穿行自如。只是这艘雪级战级有路不逃,反而靠近摇光号,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郑司楚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喃喃道:“是傅驴子!是傅 9a74." >驴子啊!”
是那傅雁书吗?郑司楚看去。火光中,只见有个身着白色盔甲的将领,从摇光号上扶下了一个老将。他们一上这雪级战舰,便马上离开。这时边上的传令兵又道:“郑参谋,谈将军发来号令,说那是邓沧澜,要我们拦截!”
真要生擒邓沧澜?郑司楚还没说,宣鸣雷已喝道:“我去!”他一下冲到船边,抓住了一根缆绳,叫道:“宣鸣雷在此,这船归我接管了!”
宣鸣雷的名声,现在在水战队中亦是极响,他跳过去的这船也是艘雪级战舰,舟督名叫赵西城。这赵西城是崔王祥表兄,能力不及崔王祥远甚,但也知道连表弟都极推崇这宣鸣雷,忙迎上来道:“宣将军,你怎么跳到我这船上来了?”
宣鸣雷喝道:“快去追击那边的船!”他见旁边已有战船也要出发去追击,更是着急,叫道:“发号下去,说那船是我宣鸣雷的,谁也不准动!”
他发下的号令,傅雁书也已看在了眼里。本来对救出邓沧澜,他心里实是毫无把握。从火海中救出邓帅,外面却是密密如云的五羊城水军,哪里还能逃得脱?但见宣鸣雷发旗号说什么“是我宣鸣雷的,谁也不准动”,他心下着恼,忖道:你这反贼,来得正好!
宣鸣雷既然已经发下这等号令,旁边船只见了也就由他,崔王祥也想:宣兄为了此战,冒了奇险,偏生最后一战时不能冲锋在前,一定一肚子不满。这个功劳,便让给他吧。因此谁也不去拦截傅雁书,除了宣鸣雷一艘船。
傅雁书的船已然受伤,驶得不是太快,赵西城这艘却是毫发无损,自然快得多了。但眼看要追上,宣鸣雷忽然下令道:“放慢速度,保持距离。”
赵西城吓了一跳,心道:我也是贪功心切,忘了他们还有舷炮了。他让士兵放慢速度,又道:“宣将军,是不是投出炸雷?”
宣鸣雷道:“现在不要投,要捉活的。”
赵西城一怔,心道:既要保持距离,又不能投炸雷,想抓活的,这怎么抓得到?但他听表弟说起宣鸣雷之才,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体,自己是不知道,宣鸣雷一定有办法,所以索性自己不想,一切听从宣鸣雷指挥。
其实傅雁书的船上舷炮早已放完。他见宣鸣雷紧追不舍,却又不上前,想射死他都没办法,气恼之极,伸手夺过传令兵手中的号灯,在空中挥了几下。他是水战天才,发号也比那传令军更利落,发的却是“反贼宣鸣雷,我舰已无炮火,想要我命,便上前来”。
这号令赵西城看得摸不着头脑,他道:“宣将军,他为什么说已无炮火?”
宣鸣雷道:“这分明是他的诱敌之计!你别上他的当。”
赵西城点了点头道:“哦,是诱敌之计。”
又追了一程,前方却突然出现了好几艘东平战船。赵西城吓了一大跳,叫道:“不能再追了!”
现在己方已经落单,对方却有援兵,再追下去,反而主客易主,自己要被他们活捉了不可。他还怕宣鸣雷不同意,但宣鸣雷却点点头道:“是啊,真是倒霉,到手的大功溜走了。”
赵西城笑道:“宣将军你别这么说。追他这一程,也已把他们的胆都吓落了。”他觉得自己居然也有把水战第一名将邓沧澜追了个魂飞魄散的一天,以后吹牛都有资本,实是说不出的高兴。
那边傅雁书见宣鸣雷不追了,恨恨地一拍大腿,骂道:“反贼!”
这时一个亲兵过来道:“傅将军,邓帅醒了!”
邓沧澜指挥着摇光号上的水兵大部撤离,这才离船而走。他年纪已大,被大火一烧,更是呼吸艰难,晕了过去。傅雁书听得老师醒来,忙过去道:“邓帅。”
邓沧澜的一部花白胡子现在也被烧掉了一半。他看了看傅雁书,叹道:“雁书,都是老夫无能,害死三军将士。”
傅雁书道:“邓帅,胜败乃兵将常事,不必挂心。”他又道,“方才,那反贼宣鸣雷居然又追了上来,真是无耻之尤!”
邓沧澜吃了一惊道:“他追来了?”
“是。”
傅雁书将方才宣鸣雷追击的情形说了说,邓沧澜叹了口气道:“雁书,你是错怪了鸣雷的好意,他是要来放我们走啊。”
傅雁书一怔。他对宣鸣雷已恨之入骨,心里想的也全是宣鸣雷想把自己生擒活捉之事,但回想起来,宣鸣雷阻止旁人追击,自己追上来又一直保持距离,完全是要放走自己的意思。他精于兵法,岂有不知?只是以前当局者迷,被邓沧澜一提醒,便全然明白过来。但他仍是怨恨宣鸣雷,心道:老师也是心太软了,若不是这反贼告以虚实,这一败哪会如此之惨。其实他这也是推过于人了,宣鸣雷虽然熟知邓沧澜和他的用兵方略,他们岂不也深知宣鸣雷的本事?只是傅雁书恨极宣鸣雷,自然什么错都是他的。
邓沧澜这时看了看左右,道:“雁书,甘将军未下船吗?”
傅雁书一怔,说道:“邓帅,我救你下船时,并不曾见甘将军。”
甘隆,你定是要与船共存亡了。邓沧澜眼里突然满是泪水。如此惨败,士兵死伤无数,他都不曾落泪,但这时却再忍不住。
甘隆确实还在摇光号上。
大炮中已装满了子药。甘隆将麾下尽数遣走,自己仍然留在了船上。
此败已不可收拾。若这样回去,大统制对火炮营的责罚将极其严厉。也许,只有如此,才能平息大统制的怒气。
他想着。尽管火光熊熊,但大火一时尚未燃到摇光号船头,他仍然如鹰隼般透过火光盯着外围。
只有一击。但这一击,要挽回大统制对火炮营的恼怒,如此,败退回去的士兵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不公了。甘隆自己受过了太多的不公,明明不愿背弃帝国,偏生主将要倒戈,他也只能跟随。倒戈以后,尽心尽力,却又有人诬告自己。弄到最后,真个两头不是人。
还能如何?身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但即使自己事事服从,仍然不为人信任。他自己不受信任还罢了,但实在不忍心麾下士卒也受自己连累。
此番大统制重新起用了自己,他心里对大统制充满感激之情,但也知道大统制并不是真的完全相信自己。这一回战败,毫无疑问,肯定会谣诼四至,仍会有人说自己私通南军,而第二次受这种诬告,大统制肯定也不会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在甘隆心里,已只剩下以死明志这一条路可走。
战死在疆场之上,让大统制明白,甘隆并不曾有过二心,即使当年和五德营相处甚欢。
因为只有一击之力,他要打的,便是五羊城里的两艘巨舰,文曲和武曲。只是,透过火光,他也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哪艘巨舰。
火已越燃越近,甘隆头发都已蜷曲起来。他把火把往边上的火焰上一伸,这火把本已烤得焦干,一下就燃起,他点着了引线。
轰!
这一炮击中的,正是武曲号。
谈晚同看到有人将邓沧澜救下了船。若此行能将邓沧澜生擒活捉,实可谓不世之功。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虽然见宣鸣雷已经出发了,说别人不要上前,他仍是要武曲号转舵,前去追击。只是武曲号这等庞然大物要转舵谈何容易,刚掉过个头来,耳畔听得一声巨响,简直要把耳朵都震聋了,身子一震,人已伏倒在地。
武曲号中炮!
在这个时候还中炮,谁都不曾想到,包括郑司楚。郑司楚见武曲号受创极重,船体已然进水,这么大的巨舰,在这当口根本不可能救回来,只能张罗着救人。他心中又是后悔,又是诧异。看摇光号的模样,谁也不相信那儿还会有人,但不但有人,还有人开出一炮来,此人之坚忍,实已难以想象。
武曲中了一炮,谈晚同先是震惊,又是恼怒,继而却是佩服。
那是必死的一击啊。他见武曲号上的水手心有不甘,要掉转炮口也还敬一炮,忙制止他们道:“别白费劲了,快去逃生。”
放了这一炮的人,已根本不可能再活命。而这么近法,摇光号上的大炮威力更在武曲号的大炮之上,怪不得一炮就把武曲号击沉。虽然这一炮使得五羊城这一场辉煌的胜利抹上了一个无法遮掩的污点,但谈晚同心中剩下的仅仅是对一个军人的敬意。他站在船头高声道:“对面北将,请问尊姓大名。”
“火军团,甘隆。”
火军团这名字闻所未闻,谈晚同不由一怔,心道:这是个什么番号?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他自是不知道,在甘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自己并不是一个共和国军人,而是许多年前,曾经纵横天下的四相军团之一,火军团的名字。在甘隆此刻的心中,自己仍是火军团的一员,正在与地军团一同杀赴沙场,为了人类的未来殊死一搏。
火焰已经燎着了甘隆的衣服,将他笼罩在一片奇彩之中。甘隆像铁柱一般站着,高声唱道: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这首歌,是昔年帝国军的葬歌,却总是被人当成战歌来唱。很久以前,甘隆就是唱着这首歌冲向战场。当时代转到了共和国后,这首歌被禁了,但甘隆临死前,这首歌的歌声却响在耳畔。仿佛许多年前,那些曾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最终却先自己倒下的战友们又来到自己身边。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他想着。烈火将甘隆卷入,吞没,冲上云天。
甘隆,昔年帝国火军团最后的宿将,战死于共和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凌晨。
这一日,正是共和国的建国节,孩童课本上说的“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共和国南北分裂的第一场战争,以南方大捷、北方惨败结束。
当舰队回到港口,五羊城上下官员,包括陆战队的所有军官们,以及不知多少好事者,将南门外挤个水泄不通。
天光已经隐隐放亮,一轮红日正蓄势待发,很快就要跃出海面。在这个时候凯旋,任何人都觉得那是个无比的佳兆——预示着再造共和的大业必将成功。的确,东平水军的实力完全不在五羊水军之下,邓沧澜更是有水99lib?军第一名将之号,在几乎所有人的想法中,五羊城水军能够支撑下来就是个辉煌胜利了。五羊水军带来的这场胜利,已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期,难怪那些人都欣喜若狂。
作为此战的第一功臣,郑司楚一夜之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成为尽人皆知的人物。五羊城有郑司楚这样众多的少年军官,何愁大事不成!人人都这么想,也几乎所有人都想去见见郑司楚,与他握个手,似乎握手后连自己都了不起了。也不知道是谁,喊出了“水军第一名将郑司楚”。大概觉得,先前的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被郑司楚击败,这个名号当然顺理成章要归于他了。他一喊,别人便跟着喊。因为这几个字有点绕口,喊着喊着,成了“水战第一郑司楚”。
没有人知道郑司楚此时心中的想法。自己是第一次参加水战,居然被看成水战第一。郑司楚的心里,那种忧伤依然未去,头脑也越发清醒。如果真要论水战,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三人,哪一个不远在自己之上。但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他们不需要这些,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信念。有了一个信念,然后相信,这似乎就是他们的一切了。
郑司楚心里更加忧伤。他还记得,就在前几年,自己刚被开革出伍时,在澡堂子里就听得素不相识的人在那儿骂自己和程迪文两个大少爷贪生怕死,害惨了毕炜上将军。自己就是自己,并不曾像澡堂子里的人说的那样贪生怕死,也不像现在正在朝自己欢呼的人那样是水战第一。
我会永远清醒的。他想着。但这当口,他突然想到了,大统制当年是不是也曾这样想过?
大统制明察秋毫,连父亲也对他极为敬佩,说平生最佩服的人,一个是大统制,剩下的数来数去,只有半个,不过并不是丁亨利。大统制最初,也根本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在那些无穷无尽的欢呼中,他终于迷失了。
郑司楚心中在想着,旁人见这个此战第一功臣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后,居然连一点喜色都没有,更觉得此人年纪虽轻,却稳重无比,更显得高深莫测,充满吸引力了。人群中还挤了不少少女,嘴里尖叫道:“郑司楚!”在她们心目中,无不在幻想着这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突然在百千万人中看到自己,眼前一亮,不顾一切走过来将自己揽入怀中的场景,只是,这仅仅是幻想而已,郑司楚在申士图派来的侍卫簇拥下,走过了人群。
那是个临时办起的庆功会。虽然郑司楚将计划说得头头是道,可申bbr>99lib?士图自己对这场胜利也不曾预料到,所以根本没准备庆功会。好在五羊城富庶为天下冠,临时办上几桌酒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这酒宴上,郑司楚和谈晚同、崔王祥以及几个水军上级军官坐成一桌,申士图亲自作陪。申士图口才极佳,说了一通,将五羊水军赞得绝无仅有,其中对郑司楚更是不吝赞词——虽然郑司楚自己都觉得过誉。
庆功会十分冗长。郑司楚也不知接受了多少官吏的敬酒。他酒量虽好,这回也喝得有点晕晕的,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机械地酒到即干,脑海中想的,仍是海上的爆炸与火光,以及火光中走投无路,绝望的士兵。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个人又走到近前,他忙端起酒杯道:“多谢,多谢。”
“司楚,你喝太多了,回去歇..息吧。”
是父亲的声音。郑司楚一怔,却见郑昭站在他跟前。他忙道:“父亲。”
郑昭的眼里,尽是慈爱。他拍了拍郑司楚的肩,小声道:“回去歇息吧,明天,我就带你去向申伯伯提亲。”
这个消息总算让郑司楚那种不快消散了许多。小芷,终于要和你成为一家人了?他想着,微笑道:“好的。”
“回去歇息吧,这儿我帮你们挡着,你们都去歇息吧。”
郑昭见向郑司楚敬酒的人没完没了,心里极其心疼,已要为他挡驾了。郑司楚也当真已喝得有点受不了,一边的谈晚同和崔王祥更是喝得脸像刚煮熟的虾子,见郑昭让他们先行告退,忙道:“多谢郑公。”
郑司楚一离席,才发觉少了一个人,问道:“谈兄,宣兄怎么没来么?”
谈晚同舌头都有点短,哼哼着道:“他说,他是伤兵,不能喝酒,先行告退。”
宣鸣雷居然如此恬淡,不居功自傲,郑司楚倒有些意外。他道:“我们去看看他吧……”他还没说完,谈晚同已笑道:“不成了,明天吧,我得回去睡觉去。”
这一晚都没有睡,心也悬在半空,现在终于放下,倦意就无法抵挡。他还能说话,崔王祥在一边却已垂着个头,站着就睡着了。
我还是要去看看他。郑司楚想着。不仅是与宣鸣雷说一下胜利后的喜悦,也是想问问他,他是不是有意将邓沧澜放走。他并不想去责备宣鸣雷,如果自己是宣鸣雷,也许也会这么做,只是,他想去问问。
宣鸣雷的住宅离海边甚近。他喜欢清静,这儿离营房也有些距离。远远望去,便见他屋里点着灯。走近了,已听得屋里叮叮咚咚传来几声琵琶声,柔媚无比。郑司楚一怔,心道:我只道宣兄的琵琶全是天风海雨、慷慨豪迈的,原来也有如此婉媚的调子。
这调子优美动人,仿佛一个少年初次看到了意中的少女,欲言又止,却又不肯放弃的模样。郑司楚生怕打断了他的雅兴,站在门外待他弹完。一曲终了,正待敲门,却听得有个女子道:“鸣雷哥,你这支《凤求凰》原来也弹得这般好。”
那是申芷馨的声音!郑司楚的手指一下僵住了。申芷馨现在还在宣鸣雷房里!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全力进行计划的实施,根本没去见过申芷馨,但在记忆中,申芷馨对自己说话从未如此软媚可人过。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好吗?我可是曹氏三才手嫡传,不是假的。”
“鸣雷哥,现在他们说司楚哥哥是水战第一,其实该是你的吧。”
宣鸣雷叹道:“不,水战第一,仍是邓帅的。郑兄天才,也远非我所能及,给郑兄亦是实至名归,我算什么。”他顿了顿又道,“芷馨,你阿爹和郑公都想让你嫁给郑兄,你为什么还是选了我?”
申芷馨道:“难道是做生意吗?这事是勉强不来的。司楚哥哥对我是很好,可我对他总是没办法亲近起来。你呢,”说到这儿,她娇声道,“你不算什么,那就不算什么。反正我也不要这个名头,水战第一给司楚哥哥好了,我只要你。”
这话仿佛一把刀子,深深扎在了郑司楚心头。如果知道萧舜华有男友时,这把刀子在他心头划了个伤口,现在申芷馨的话却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他很想破门而入指着申芷馨发问:“小芷,我可是和你自幼一块儿大起来的,为什么你要他不要我?”然后一拳把宣鸣雷打翻在地。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他还是忍住了。
这些事,确实是..勉强不来的。
他想着。慢慢地,转身离去了,一声未出。
我得到了胜利,却失去了恋情。他自嘲地想着,又回头看了看宣鸣雷窗上的灯光。
小芷,宣兄,祝你们幸福。
他想着,看着海面。此时海上红日已现出一线,映得满天俱红,如泼鲜血,连海水都似染了鲜血一般红。仿佛,这一场大战,死去的那么多人的血,都流在了水中。
不论是哪一方,血都是红的。
(第二卷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