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不必送了。”
其实在郑司楚心里,送她是愿望而不是义务,不过萧舜华都这般说了,他也没有硬要送的道理。可是萧舜华马上就要走了,他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惘,心底都仿佛空落落的。他顿了顿,道:“萧小姐,多谢你来看望家父。”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这样的话太客套了,所以显得生份。但萧舜华显然并没有在意,她又捋了一下鬓发,小声道:“郑先生,有句话也许有点冒昧,请你不要见怪。我觉得令尊大人……”
她的发丝黑亮如鸦翼,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当她雪白的手指捋过发丝,指缝间就仿佛流过一缕泉水,说不出的柔美。郑司楚看得有点痴了,都没听清萧舜华在说什么。萧舜华见他看着自己看得出神,不禁有点羞涩,颊边飞起一片粉红,嗔道:“郑先生。”
她的声音把郑司楚从怔忡中唤了回来。郑司楚已知自己的失态,不禁也有点不好意思,干笑了一下道:“真对不起。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萧舜华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又正色道:“郑先生,家父颇好医道,我从小跟随家父,也约摸学了一点。”
郑司楚“啊”了一声,“原来萧小姐也懂医术。”
“说不上懂。医道有‘望闻问切’四字,我虽然没学成什么医术,不过对‘望’字多少有点心得。”萧舜华沉默了一下才道,“郑先生,方才我看令尊大人,面相上并无病容。”
如果谈论的不是父亲,郑司楚只怕会笑出来。父亲昏迷在床,全无神智,难道这还不叫病吗?显然萧舜华的医术实在太过蹩脚,不值一哂。不过既然是萧舜华说的,他也不能取笑,顺口道:“那家父是怎么回事?”
萧舜华有些犹豫了。她轻声道:“小时候,我曾听家父说过,说世上有种异术,可以使旁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
郑司楚怔了怔,道:“有这种异术?”
这种异术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能够让别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这岂不是世上第一厉害的本事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有这等本领。萧舜华却也有点犹豫,她咬了咬嘴唇道:“我也不知道,便是家父都没见过,只是他说他曾见古书中有记载,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
多半不可能。郑司楚想着。但萧舜华亦是一片好意,他自不能去挖苦她一番。他道:“如果真是中了这种异术,有什么解救的方法?”
萧舜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听家父说过,这种异术虽然厉害,却并不能长久,一般过个一两天也就失效了。不过……”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郑昭昏迷已经两个月了,显然与一两天失效不符。郑司楚也有些失望地道:“是啊。”
萧舜华已叫过一辆马车。她上了车,又淡淡一笑道:“郑先生,那天真的要再谢谢你了。吉人自有天相,希望令尊大人早日康复。”
她要走了。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手,道:“萧小姐,再见。”
看着萧舜华的马车渐渐消失,郑司楚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萧舜华和他现在算得上是朋友了吧,可也仅仅是朋友而已。他不知道萧舜华还会不会来,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萧舜华在哪个学校教书。即使知道,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借口可以去看她。他在军中已有多年,生死相搏的战场都上了好几回,挺枪拼杀时的豪气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了。
正想着,耳边响起了程迪文的声音:“司楚,你来迎接我啊,真是愧不敢当。”随着声音,程迪文拎着一个果篮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
郑司楚笑了笑道:“你今天没事吗?怎么坐这般大一辆车。”却不由有点心虚。程迪文道:“我是要去接一位蒋夫人,顺便来看看老伯。老伯现在怎么样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仍是这样。”
程迪文也没再说什么。郑昭这场怪病来得实在突然,郑司楚被开革退伍不久又遇到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原本他对郑司楚出了偷袭楚都城的主意害得自己也被开革退伍多少有点恼怒,但看到郑司楚现在的处境,再没有什么芥蒂了,只觉自己因祸得福,这个好友却从国务卿公子一落千丈,至今也呆在家里照顾病人。郑司楚在军事上的才学程迪文比谁都清楚,他也一直坚信这个好友会成为不世出名将,可现在郑司楚已经被断绝了这条路,实在令人同情。他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郑昭,把那一篮水果放好后道:“对了,司楚,你没事的话陪我一块儿去接蒋夫人吧。”
“蒋夫人是谁?”
程迪文打了个哈哈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
不论是蒋夫人还是花月春,对郑司楚来说都是一回事。他道:“怎么了?”见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程迪文痛心疾首地道:“哎呀,你居然连花月春都没听说过。早三十年,她的名字可是震动天下。你听说过闵维丘吧?”
闵维丘是当代大诗人,不过现在云游天下,也不知行踪,如果活着的话只怕已经有八十岁了。闵维丘的诗盛传一时,郑司楚当然听说过。他道:“怎么了?”
“闵维丘当年给花月春写过两句诗叫‘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你听听,闵维丘觉得他被贬出都城时能听到花月春唱曲,反是上天眷顾,可见对她是如何推崇了。我也是偶尔才打听到她的下落,请她来指导。听说,她已经几十年不唱曲了,难得一闻啊。”程迪文说到最后,摇头晃脑地大是陶醉,似乎郑司楚不去听听花月春的歌声,此身白活了。
闵维丘的诗句至今在酒肆歌楼里常常听到,听得他居然如此推崇花月春,郑司楚不禁也来了兴致。他想了想道:“好吧,我跟你去见识一下。你这个官可真是事必躬亲,接人也得自己去。”
程迪文被他取笑了一句,干笑道:“蒋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没点诚意,她哪肯过来。”
郑司楚向正在煎药的戚海尘交待了两句,跟着程迪文上了车。雾云城是经营数百年的古都,占地很大,人口也的数十万,他们这辆车在城中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程迪文道:“司楚,到了,下来吧。”
这个小院子隐没在一条深巷中,墙很高,墙头上也长满了瓦松。郑司楚跳下车,程迪文小声道:“小心点,蒋夫人好静,也不要失了礼数。”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就算对顶头上司都没有这样奉承过,看来他对这个原名花月春的蒋夫人是尊敬已极。郑司楚更有兴趣了,也小声道:“明白。”
程迪文走到院门前,拉了拉门铃,一会儿一个干瘦的汉子前来开门。一见程迪文,这汉子鞠了个躬道:“程大人,您来了。”
这汉子礼数很足,程迪文却也还了一礼道:“蒋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吗?方便的话,请蒋夫人启程。”
那汉子看了看身后的郑司楚,道:“这位是……”程迪文忙道:“这是敝友郑司楚。他也是奏笛好手,心慕蒋夫人之名,与我同来恭迎蒋夫人的。”
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必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蒋夫人如此尊重,孺子可教,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程大人笛技绝伦,郑公子也一定是此道高手。兄弟石仙琴,多谢郑公子移玉,请入内稍候,夫人正在更衣,即刻便可启程。”
石琴仙转身已走了进去。郑司楚见这宅院很小,正厅更是逼仄,挤三四个人就快要连转身都不成了,小声道:“迪文,我们在院子里等吧。”程迪文显然也发现要在正厅坐下实在太挤了,轻声道:“是,这儿等。”
院子虽小,但布置得着实清雅,青砖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沿墙种了几株花木,开得也甚好。郑司楚心道:这蒋夫人虽然出身歌姬,家里倒是不俗。共和国人人平等,但人与人毕竟不可能完全平等,纵然郑司楚这样想,旁人也对他这个国务卿公子视若天人。在他眼里,歌姬无非是在酒楼给人唱个曲换钱,难脱三分俗艳,没想到蒋夫人曾是名动天下的歌姬,家里也不见宽裕,但布置却如士人一般。
他正看着那几本掩映在翠竹间的红花,却听得有个女子道:“两位公子亲来,实在令小妇人感激莫名。”
这声音娇脆如莺啼,郑司楚呆了呆,扭过头,却见石琴仙扶着一个穿着蓝布外套、梳了个发髻的老妇正走下楼来,这老妇竟是个盲人。一时间郑司楚还没回过神来,心里只在不住打转,忖道:刚才说话的少女在她身后吗?为什么不露面?一边程迪文却深施一礼道:“蒋夫人,有劳您了,迪文实在有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不要这么说,小妇人能在衰年得见程公子妙技,才是我的福份。”
程迪文的妙技,定然就是吹笛了,郑司楚也想不出程迪文还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被蒋夫人夸了一句,程迪文脸上也登时光彩照人,多半兴奋莫名。郑司楚看得好笑,他这时也才听得仔细,那声音正是蒋夫人发出的。蒋夫人看样子年纪也不是太大,但起码过了四十,将近五旬了,却没想到她的声音居然仍旧如此动听。他正在胡乱想着,却听蒋夫人道:“听说还有一位郑公子亦是奏笛名手,不知郑公子是哪一流门下?”
郑司楚被程迪文硬派了个“奏笛好手”的名目,此时听蒋夫人说起,不由有点脸红。程迪文的吹笛之技确实高明,蒋夫人对他青眼有加也难怪。可自己那种笛声在她听来只怕与狗吠差不多,何况还要问自己是哪一流门下。自己吹笛,其实是照着程迪文编的那本书瞎练,难道说“程迪文门下”不成?他瞪了程迪文一眼,躬身道:“蒋夫人见笑,在下本是武人,只不过初学乍练,难登大雅之堂。”
听郑司楚说到“武人”,蒋夫人那无神的双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她微笑道:“郑公子是武人吗?小妇人当初所见的笛技名手,也有不少便是武人。”
郑司楚道:“蒋夫人,当真不是在下自谦,我于此道只是初学,并无什么心得。”
蒋夫人脸上仍然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慢慢道:“郑公子,音律之道,亦有别才,非关学也,其实天份极是重要。武人的手指灵活有力,所以武艺高强之人,学笛往往能事半功倍。”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道,“程公子,有劳您大驾光临,请启程吧。”
请蒋夫人先上了车坐下,程迪和郑司楚才上了车。那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上了车,自己又出来坐到了车夫边上。虽然共和国号称人人平等,公子小姐一类的称谓早已废止,但蒋夫人却一如往昔,而石琴仙恐怕也自认是下人,不敢与蒋夫人并坐吧。坐在车里,郑司楚正想着,忽听得蒋夫人道:“程公子,不知那套大曲已编得如何了?”
程迪文道:“别个还好,就是在第三部合唱中,有一段协奏我总是加不好,每次吹来都觉突兀,好像……好像笛孔里塞了半斤猪油。”
他对这套大曲下了很大的心血,也是今年国庆大典的重头戏。别个还好,但第三部有一段笛子协奏,因为是他自己吹的,因此更为看重,可是吹出来却总是与歌队配合不好,因此才想请蒋夫人听听。
蒋夫人听他打了这般一个比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脆嫩无比,光听声音,一定会以为那是韶龄少女发出的。她道:“程公子,您不妨先吹给我听听。”
程迪文早就想吹了,听得蒋夫人这般说,马上从怀里摸出一支笛子道:“蒋夫人,那我先吹一段,您帮我听听有什么不恰之处。”
他将笛子凑到嘴边,手指轻轻一动,一串音符登时飘了出来。郑司楚知道程迪文的笛子吹得极好,见他手法更见纯熟,定然是到了礼部后更有时间练习,笛技也越发长进。只吹了几个调子,程迪文将笛子放下了,道:“蒋夫人,这是这儿。单独听也不觉难听,可是放到大曲里,总觉牴啎凿枘。”
蒋夫人听得已是出神,等程迪文收了笛子,她道:“程公子,您奏笛之技,已是妙绝天下,小妇人所闻,大概只有一人能胜过程公子少许。”
程迪文道:“真的?蒋夫人,那人是谁?”他向来以吹笛自诩,听蒋夫人听起居然只有一个人能超过自己,不由又惊又喜,也有几分不服气,想的便是找那人切磋一番,假如那人真的胜过自己,便可多加揣摩学习,以期有朝一日超过他。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此人已然故去快二十年了。”她的声音娇俏甜美,此时却突然显得沧桑无比。程迪文心道:原来他已经死了,我大概仍是天下第一。可不知为何并没有愉意,反觉得见不到那个超过自己的人大为遗憾。
蒋夫人又道:“程公子,您的手法已极之纯熟,无可指摘,现在听来也听不出什么不当之处,不知您为何要觉得在大曲里会牴啎凿枘?”
程迪文摸出丝巾来擦了擦笛子,将笛子收好,这才道:“这便是我想不通的了。这一段用的都是宫调,原本应该极为和谐方是,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低头想了半晌,才道:“现在小妇人也想不出来,只怕要听程公子在大曲中吹奏出来方才明白。”
郑司楚在一边听蒋夫人和程迪在谈些音律之事,大感兴味索然。蒋夫人与程迪文越谈越深,宫商角徵羽的接连不断,郑司楚粗通音律,也只能听懂个一两句,大多不明所以。他看着蒋夫人的面庞,虽然她的面相并不如何美貌,但声音着实美妙动人,年轻时恐怕只凭这声音就让她增添了无穷魅力。只是现在她终究已经老了,看着她那副老妇的模样和那种娇脆的声音,简直显得诡异。
这时车子停下了。程迪文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蒋夫人,已经到了。请您还是实地听一下,为我指点迷津吧。”
程迪文和郑司楚先行下车,那石琴仙已跳下前座来扶蒋夫人出车,程迪文小声道:“司楚,你今天可有耳福了,蒋夫人会与我合作一曲,哈,你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了。”
程迪文的笛子旁人确是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不过郑司楚倒是听过很多次了,但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他也不禁有点兴奋。闵维丘这人诗句遍传宇内,但其人眼高于顶,据说向来不用正眼看人,连他都对蒋夫人推崇备至,看来蒋夫人的歌声当真妙绝天下了。
他跟着程迪文走向一幢大屋。刚到近前,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大约总有七八种乐器正齐齐发声,甚不中听。他们刚进门,却见当先有个正在抚琴的干瘦老者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忽然脸色一变,一下站起。郑司楚正在诧异这个老者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恭敬,却听得他声音颤颤地道:“花……花月春姑娘,你也来了!”郑司楚这才明白他原来认识蒋夫人。这老者的年纪与蒋夫人相仿,想必当年便知道花月春的名字。
蒋夫人虽然看不到,耳朵却更为灵便,听得了这老者的声音,微笑道:“小妇人已不是昔年的花月春了,先生请不必多礼。”
那老者抢上几步,伸手想来扶蒋夫人,却又缩了手,急急道:“花……蒋夫人,我真没想到便是你。在下王锡,当初听得你的歌声,至今犹在耳畔,不知不觉,已有三十年了。”这老者也有五旬了,三十年前却正值少年,想必当初听了花月春的歌声,魂梦与之,想到了现在。虽然他年纪已然不小,但此时说来却直依然如少年。程迪文见这老者絮絮叨叨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忙插嘴道:“王先生,您请坐吧,蒋夫人是来指导一下我们这支大曲的。”
待王锡坐回了原位,程迪文对蒋夫人躬身施了一礼,道:“蒋夫人,请您先听一下我们的合奏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好的,程公子请。”
程迪文虽然是礼部官员,而坐在这里的都是乐手,他倒毫无架子,也去了个位置坐下。那王锡想必是以琴声指挥乐曲的,先站了起来,也不顾蒋夫人看不到,先向蒋夫人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拨了下琴弦。铮铮两声,登时八音纷呈,各部乐器同时响了起来。那些乐器乱响时很不好听,但一有条理,便优雅雍容,极是动听。郑司楚才听了一小段,便不由暗暗吃惊,心道:没想到迪文居然还有这等大才,真看不出来。程迪文在军中当行军参谋时,最擅长的便是战后汇报,别个都不算出色。不过他编排这套大曲,却当真出色当行,只怕天下都罕有其匹,也许他现在才算一展所长。他听得不免又有些嫉妒,看了看一边的蒋夫人,却听蒋夫人嘴角也微含笑意,似有赞许之色。
这套大曲十分繁复,全篇奏完要好长一阵,此时已转入了第二部。第一部是以那老者王锡的琴声为主导,到了第二部,程迪文的笛声越来越亮,已是接替了先前的琴声。郑司楚本来觉得自己的笛子学得也已入门了,隐隐觉得不会比得程迪文差多少,但此时一听才明白过来,程迪文的笛技竟似深不可测,哪里是他这种刚入门的三脚猫功夫可比,指法、运气,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以前他对吹笛只是粗通皮毛,只觉大家都是吹个响,现在下了点功夫,已窥门径,才发现其实程迪文的笛技远在他之上,两人之间的差距反倒拉得更大一般。他越听越是惊心,正在这声,却听得笛声中又是铮铮几声,琴声复振,而随着琴声,一队少女曼声高唱:
日之出兮,沧海之东。
普照万方,其乐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内唯公。
这是一首歌颂大统制功绩的赞歌,只是辞嫌古雅些,一般人也听不出来,只听得懂“其乐融融”、“天下大同”之类。共和国成立以下,算得下天下太平,与当初连年战乱相比也的确可称得上盛世了。郑司楚听那些少女歌声齐声唱来,歌声在雍容中更带了几分脆甜,也更动听了些,不由暗自笑道:迪定是挟带私货了,让那些少女唱这么响也难为她们。
唱完这一段,大曲却没有继续下去,程迪文站起来道:“蒋夫人,便是这里。歌声一歇,我的笛声便一下显得突兀,直到后面才算好。我本来以为是音调太高,可是若调低了,笛声便被歌声盖住,仿佛戛然而止,更显突兀了。”
听时郑司楚也没听出什么门道来,此时待程迪文一说,他回想起方才听时的光景,正如程迪文所说,在那队少女唱出“日”字的同时,程迪文的笛声显得如此不协调。不过他对音律实在没什么研究,想不出原因,心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闭上了双眼,沉思半晌,忽道:“程公子,请您与我来合奏此段吧。”她笑了笑,又转向王锡道:“王先生,请您也加入合奏。”那老者王锡不弹琴时,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蒋夫人看,听得蒋夫人竟要他合奏,登时喜不自禁,张开了嘴道:“是,是,一定,一定。”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重复个十七八遍。
程迪文将笛子凑到嘴边,吹了几个调子,王锡又轻拨琴弦。随着笛声与琴声汇合之际,蒋夫人的歌声也起来了。歌声虽然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听来却如水乳交融,竟是说不出的和谐,程迪文的笛子还在嘴边,脸上便已露出了笑意。郑司楚不由暗自称奇,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术业有专攻,旁人都看不出门道来。
蒋夫人唱到“公”字,声音刚落,旁边那队人尽都鼓起掌来,王锡更是涨红了脸站起来叫道:“蒋夫人,王锡今日得闻清歌,余生无憾矣。”看样子,似乎眼泪都要落下来了。程迪文待他们都静了些,才道:“蒋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笛曲以清丽为宗,转入商声或角声,稍不注意便显得剑拔弩张,声调凄厉了。此曲雍容典雅,却不能算清丽,而此歌开头一字为入声,声音短促有力,相形之下,笛声便觉突兀了。”
程迪文听得大有兴味,追问道:“是啊,那蒋夫人您唱来为何全无此感?”
蒋夫人又笑了笑,道:“度曲为歌,有时候便要随机应变。程公子方才听小妇人唱来不觉突兀,只因我将‘日’字用平声唱出,下句的‘沧’字却用了去声。因为这两字皆是首字,声调虽变,却听不出异样。”
程迪文“啊”了一声,叫道:“原来如此,以平声入,以去声承,这等便避去了突兀之病。蒋夫人,听您一席话,当真茅塞顿开。”这个谜团迎刃而解,程迪文不由欣喜若狂。
蒋夫人又道:“程公子,还有几处音应该改一改,这一段你是用了《感皇恩》的调子吧?”
郑司楚站在一边听他们说得热闹,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了,不觉有点索然无味。乐曲奏起来时甚是动听,但练习时各练各的,着实不中听。在屋了呆了一阵,已觉得头大,而程迪文说到了兴头上,双眼放光,更是不肯停歇。人声和乐器声夹在一处,他感到头都有点疼,便走出屋子到了院中。一到院里,声浪轻了许多,也觉得舒服了些。他站在一株树下,看着树皮上一队蚂蚁正上上下下游走不停,一边想着方才听到的那支歌。
那本是一支民间小调,原本甚是粗俗,有什么“白吃白喝,白睡姑娘”之类,后来填上词后成了赞歌,恐怕谁都不知原来竟是这等淫靡小调。想到这儿他不由失笑,因为他又想起了毕炜的事。毕炜在远征失败以前,曾经有百战百胜之名,结果远征楚国失败,旁人便又说他老了不中用了。不论什么话,重复多了便有人信,天长日久便成了真理,世上事多半如此。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响起了那石琴仙的声音:“郑公子。”他转过身,却见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便立在他身后,他忙向蒋夫人行了一礼道:“蒋夫人,您也出来了。”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正在修改大曲,现在是最吵的时候,郑公子大概有点烦吧?”
郑司楚是因为听程迪文说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才跟了来的,但练习时的声音确实太让人心烦了。被蒋夫人一语道破,郑司楚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蒋夫人见笑了,我于音律实是一知半解。”
蒋夫人笑道:“其实小妇人也觉得练习之时实在太烦。少年时为衣食奔忙,不得不然,现在老了,就好个清静,所以能不听便不听吧。”
郑司楚听她直承自己也觉得练习乐曲时心烦,不由奇道:“蒋夫人现在不爱听曲吗?”
蒋夫人道:“乐者好音律,却不好不成曲调之声。其实武人也是一般,百胜之将,神武不杀,如此方可称武者。”
这想必是当初她还是花月春时武人跟她说过的话吧,郑司楚没想到蒋夫人居然会提到这等事。与乐曲相比,他对那个曾向蒋夫人说这席话之人更感兴趣。他道:“蒋夫人,不嫌冒昧的话,请问一下夫人昔年认识哪些有名的武人?”
蒋夫人道:“小妇人在前朝曾是歌姬,认识的也是前朝武人。现在共和国了,似乎不太好说这些吧。”
共和国有禁令,一律不能谈论前朝之事,所以对于覆灭并不是很久的帝国,郑司楚这一辈人几乎已全然不晓。他心头一动,笑道:“此时也并非谈论,不过私下略有涉及罢了。我听得旧帝国有位大帅名为楚休红,不知蒋夫人可曾见过?”
蒋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人出名之时,小妇人便再不曾见过他。据说他微时也曾与我见过面,不过那时小妇人根本未曾注意。”她笑了笑,这才道,“因为楚帅平生也不好音律,又极少饮宴,因此他根本没来召过我陪宴。”
蒋夫人在当初做歌姬时,原来还要陪宴,这等一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隐事。郑司楚不由暗自叹息,如此说来也不好刨根问底地追问什么了。其实他对那位大帅楚休红的生平颇有兴趣,也一直想知道此人结局如何。这个人曾经名满天下,又毫无声息地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蒋夫人虽然与他不熟,至少还听到过这名字,再过些年,大概连这名字都不会有人知道了。郑司楚道:“那蒋夫人较为熟悉的是哪些武人?”
蒋夫人抬起头道:“帝国先前有龙虎二将,以及武侯最为出名,其中武侯便是天下少有的笛技名手。不过我见的人里,武侯的奏笛只可称为第三,还有……还有前朝的帝君,做太子时就是天下少有的奏笛高手。”
武侯、帝君、太子,这些名词现在已经根本听不到了,一边石琴仙咳嗽了两声,想必觉得蒋夫人说得有点越出边际。蒋夫人也一下回过神来,微笑道:“郑公子,奏笛亦是因人而异,多加练习便有进益。郑公子若有兴,不妨为小妇人吹奏一曲,可好?”
若是平时,郑司楚定然不肯。但此时他对这个老妇有点莫名的好感,他从怀里摸出铁笛笑道:“蒋夫人,那我就献丑了,请不要见笑,我刚学会几段呢。”
他现在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便凑到唇边吹了起来。他吹起来手法远没程迪文纯熟,好在《秋风谣》曲调很简单,他又吹过几遍,总算没有什么纰漏。一曲吹罢,他放下笛子,正想听听蒋夫人有什么话,一眼却见边上的石琴仙眼中有点讥嘲之意,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心知自己真是在献丑了。石琴仙跟随蒋夫人多年,又以“琴仙”为名,多半也是个音律高手,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奏笛之技当真不入他的法眼,便道:“蒋夫人,见笑了。”
蒋夫人笑了笑道:“真不错。不过,郑公子,您大概疏于练习吧?”
蒋夫人说得客气,但郑司楚更觉不好意思,干笑一下道:“以前虽然会一点,可是一直没有多练,也就是最近才练了练。”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也难怪。我只是奇怪,郑公子您的手法甚是生疏,但这曲《国之殇》中却大有英气,小妇人已很多年未曾听得了。”
郑司楚怔了怔,道:“《国之殇》?这曲子是叫《秋风谣》啊。”
蒋夫人也怔了怔,反问道:“是叫《秋风谣》了?”她想了想,笑道,“是了,定然被改了。这曲子犯忌,我都忘了。”
乐曲都会犯忌,郑司楚不由大感诧异,问道:“这曲子有什么不妥吗?”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此曲本是帝国军军歌,流传极广,共和后自然不能唱了,所以被改成这个名字。”
原来是军歌啊。郑司楚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吹出来会有如此的杀伐之气。他本以为是自己手法拙劣,没想到其实是这曲子应有之相。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军中,与这支乐曲有点天然契合,所以自然而然地吹奏出本应有的曲风来。这时蒋夫人又道:“郑公子,您对奏笛其实甚有天份,若是有兴趣,常来舍下坐坐,小妇人虽然不擅吹笛,但也有些心得。”
郑司楚听得蒋夫人说自己对吹笛甚有天份,不由大为兴奋,道:“是吗?蒋夫人,您说我能超过迪文吗?”
蒋夫人怔了怔,又微笑道:“各有因缘。程公子对奏笛一道,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不过郑公子也甚是不俗。假如勤加练习,我想应该不下于程公子。”
虽然蒋夫人说得委婉,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出来,自己在吹笛上实是不可能超过程迪文了。以前他一直有点不服,但蒋夫人都这么说,他总算死了在吹笛上也要超过程迪文的心。他笑道:“多谢蒋夫人青眼有加。若是有空,在下定然前来请教。”术业有专攻,自己虽然在兵法弓马上远远超过程迪文,但程迪文终究有一样本事自己是望尘莫及的,也算公平。
这时石琴仙突然眉头一皱,小声道:“夫人,程公子好像又遇到点麻烦。”他耳力极聪,已听得屋中的合奏又有点不协。蒋夫人也听出来了,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对不住,小妇人又要去听听。”
“蒋夫人请。”
看着石琴仙扶着蒋夫人走回屋中,郑司楚心中只是不住转念着,原来是军歌,原来那是帝国军的军歌啊。
这曲子改成《秋风谣》后就只剩下凄楚,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就仿佛宝刀沉埋已久,成了一团锈铁,但一旦磨砺过后,便又锋芒毕露。萧舜华说过,未来只在自己的手中,而郑司楚也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仰头望着天空,默默地想着。
第十五章 兵不厌诈
方若水看了看坐在上首的胡继棠,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胡继棠,原名胡仲继。在前朝覆灭前夕,他还仅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只是在策反东平一仗中立下奇功,这才成为领兵军人。现在在五上将中也名列最末,结果这一次他却成了主将,自己和毕炜这两个排在他之前的上将军成了他的副将。可是这个安排是大统制亲自颁布的,方若水对任何人都可以不服,对大统制却不敢有丝毫违背。不过,毕炜新败,这回成为副将也算是戴罪立功,可自己难道也陪着他承担上次战败之责吗?何况对于此次远征,他心中并不看好。毕炜远征失败,那是前年的事了。固然这一败仗使得共和军颇伤元气,但为了彻底解决这个心腹之患,应该趁热打铁,马上发动第二波攻势才是。他不明白大统制为什么决定要晚一年,而且这一次要出动一支如此庞大的远征军。
胡继棠这时端起了面前的杯子,淡淡道:“毕将军,方将军,此番远征,继棠忝为主将,实是有愧。然任务已下,我等唯有精诚团结,方能众志成城,以克全功。两位将军皆是百战宿将,还请两位将军恕我僭越。”
方若水还没说什么,毕炜已向胡继棠拱拱手道:“胡将军,毕炜败军之将,实不堪言战。蒙大统制不弃,毕炜唯胡将军马首是瞻,不敢有违。”
方若水的眼角飞快地瞟了一眼毕炜。毕胡子这人最不能容人,当初连邓沧澜拜帅,他却只是上将军,背后也隐隐嘀咕了几句,不过现在他倒是毫无不满之色,说得还如此客气,方若水心中虽然不愿,也只得拱拱手道:“胡将军,请不必过虑,方若水亦听从胡将军分派,绝无二话。”
胡继棠道:“继棠岂敢如此无礼。然军令贵一,只能委屈两位将军。此战功成,首功归两位上将军,继棠唯有聊附骥尾而已。”
方若水暗自叹了口气。胡继棠这样说,自是不希望自己和毕炜二人离心。可他是主将,纵然谦让,最大的功劳仍然会是他的。不过胡继棠说军权贵一,各部要精诚团结也是对的,五德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现在是强弩之末,仍然极不好惹。毕炜就是因为轻敌吃了这般大一个苦头,无论如何,现在这一战是势在必得,不能犯毕炜的错误,就算自己心中不满,也只能把苦水硬咽落肚了。他道:“胡将军,方若水不敢多言,唯有以我军人的名义起誓,一切听从胡将军安排。”他话音刚落,毕炜马上道:“方若水之言深得我心,毕炜亦是如此。”
胡继棠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两位将军深明大义,继棠感激莫名。出师在即,请两位将军整顿本部兵马,随时准备。”
方若水道:“胡将军,最终准备几时出师?”
“八月一日。”
毕炜怔了怔,方若水也是一怔,马上微笑道:“好计。”他本来觉得抢在收割之前出师可能会更好,但太早的话,共和军自己的补给都成问题,而那时秋粮未熟,五德营索性死了这条心,一意迎敌,反倒不妙。十月收割,八月出师,两月抵达西原。到时西原秋粮正熟,五德营既要收粮,又要迎敌,便有可乘之机了。事实上,西原一带多是牧民,唯有五德营屯田耕作,这正是示之以利,让他们首尾不能兼顾的妙计。他也是宿将,纵然对胡继棠后来居上有点不忿,但这点小小的不忿却已被胡继棠的算度冲淡得乌有了。
胡继棠脸上也仍然带着点笑意,道:“两位将军高明,在下亦是此意。若是抢在秋粮收割之前出师,叛军绝了此念,便一意迎敌。他们在西原经营已近四年,定然有不少余粮储备,因此这一年粮草失收不足以让他们面临绝粮之苦。但明明已可收割,却要迎战我军,他们便无从面面俱到了。而他们未及收割之粮又可为我军所用,因此实是一举二得。”
毕炜这时也算明白过来了,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好计。”将城池团团围住,待城中粮尽而降,那也是常用的战法,但劳师远征却不能如此,唯有速战速决。事实上前年他出发亦是此时,不过想要让五德营绝粮,恐怕远道而来的共和军先要粮草断绝,何况那一次连楚都城都没见到远征军便已溃败,所以他也根本没打算用围城的战术。先前想的是趁楚都城收取秋粮前兵临城下,但胡继棠考虑得显然要更远一些,因此在秋收前出兵,需要动用的是往年存粮,而上次一败,离楚都城相对最近的西靖城辎重丧失殆尽,粮秣问题对共和军来说更为迫切,所以胡继棠最统采取的这个策略应该是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的。
方若水想了想,又道:“西原一带的那两个可汗已联系过了吗?”
胡继棠道:“去思然可汗处的使者已然回返,说思然可汗已将金印接下。去定义可汗处的使者虽未回来,但羽书已至,也应没有意外。”
西原的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这两股势力不可等闲视之。上一回毕炜带了册封的金印前去,结果金印尚未送到,便先行溃败,两颗金印都丢了,因此这一回胡继棠谋定而动,先让使者出发。方若水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他们只消按兵不动,便是我军的臂助。”方若水身经百战,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五德营在西原已经立足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没有动他们,说明五德营定与这两位可汗有过约定。方若水最担心的便是五德营说动了这两个可汗,万一他们三方合力,共和军再想动五德营便难了。听胡继棠说定义可汗与思然可汗都已接受册封,至少就不会在共和军出兵时背后下刀,这后顾之忧便可解决。
胡继棠却摇了摇头道:“这些蛮夷之辈无信无义,万万不可相信,因此不能掉以轻心。好在定义可汗的位置在西南,距离尚远,不足为虑,倒是思然可汗的部族,等我军攻到了叛军所在,他便在我军后方了,万一这时他捅上一刀,那我们便要腹背受敌。”
方若水又是一怔,道:“胡将军,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不是听到风声,而是胡继棠准备一举解决思然可汗。毕炜在一边想着。虽然对于胡继棠八月出师的目的他理解得慢了一拍,但这句话他却比方若水更能听出背后的深意。思然可汗比定义可汗要弱,从兵法上来看固然应该结弱抗强,对思然可汗以笼络为主,但思然可汗的仆固部位置在西原东北部,共和国势力想要如昔年的帝国一般突入西原,思然可汗便成了最初的阻碍。而胡继棠这人,因为有过征倭的先例,对这些异族向来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所以他不会信任那些西原异族的,多半在想着趁机解决掉思然可汗。
只是这个时候对思然可汗下手,未必早了点,恐怕会逼得他与五德营联手。如果是以前,毕炜定然要反驳了,但现在他身为戴罪立功的败军之将,实在不好,也不愿开口。
胡继棠看了他们一眼,先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这才道:“不是什么风声。兵法有云,劳师远征者,必于国力有损。所以既然出兵,就应该一举解决诸般后患。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这两人在西原盘踞已久,趁这机会将他们一举拿下,方是上上之策。”
这话一出,方若水和毕炜都是面色一变。毕炜虽然猜到了他可能会趁此机会解决思然可汗,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连定义可汗也想吃掉。方若水沉吟了一下,慢慢道:“胡将军,你考虑到辎重补给的问题吗?”
定义可汗拥兵五万,思然可汗的兵力则在三万以上。想一举解决掉这两人,此番共和国远征只怕要出动十万以上大军不可。虽然共和国的总兵力有近二十万,但实在不可能会动用一半去做如此漫长的远征,事实上以共和国当今国力,出动五万人已是极限了。胡继棠淡淡道:“自然,我们所能动用的兵力,应该也就是五万。”
方若水皱起了眉:“五万兵,就算再精锐,能够同时对付西原各部吗?”
胡继棠终于笑了起来,“自然,一下子是吃不掉他们。不过,假如他们自己先斗起来,这五万和三万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万了。”
反间计!
毕炜险些要叫出声来。胡继棠一定在用反间计,只是他猜不出胡继棠有什么办法能让思然可汗和定义可汗斗起来。虽然这两股势力向来不和,但双方都是西原举足轻重的力量,就算定义可汗不顾一切将思然可汗消灭,结果也一定是由于阿史那部损失惨重,反而让第三方势力崛起。这一点定义可汗阿史那拔突肯定想得到的,所以这些年来西原反倒相当平静。现在胡继棠说思然可汗与定义可汗会自相残杀,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方若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胡将军,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先斗起来?”
胡继棠的嘴角仍然带着点笑意,“前朝收伏西原,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不知两位将军可曾读过当时的史料?”
毕炜怔了怔。他虽然不算是不学无术的人,但并不爱好读书,就算读也不会读关于西原的书。方若水在一边道:“当时西原诸胡皆臣服于一个名为泰如氏的大部。泰如氏有数十万之众,极为强盛,而且兵势极强,屡屡东犯帝国之境。然而有一年发生了一场大瘟疫,牧畜死伤大半,开春时又祸不单行,下了一场暴雪,以至于幼畜也死了许多。泰如氏要所属各部加倍上贡牛羊,于是帝国立即出兵,收买了两大部落反水,一举将泰如氏驱出西原。此战过后,西原纳入帝国版图。”
胡继棠道:“方将军果然渊博。那两个部落正是阿史那氏与仆固氏。西原不像北狄,部族甚多,诸胡大多以游牧为生,所以一旦发生瘟疫,各部就会你争我抢,这也是以往西原边患不像北狄一般严重的原因。五德营叛军在西原屯兵耕种,以推广农耕来招揽几个小部落,但大多数部族仍是以游牧为主。假如再有大规模的瘟疫发生,阿史那氏与仆固氏自顾不暇,就算与叛军有过密约,也只能任由我们摆布了。”
方若水怔了怔,一时想不通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毕炜的眼中却是一亮,低低道:“胡将军,难道这一步棋已经下了?”
胡继棠仍然高深莫测地微笑着道:“好叫毕将军得知。缓了这一年,正为此举。前几日密报已至,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的牛羊已病死了大半,等如火药已装好了引线,只等我们点火了。”
这句话一出口,方若水终于恍然大悟,心头亦是一阵阴寒。原来大统制晚了一年才进攻,不仅仅是为了做好准备,还因为花了一年在西原散播疫毒。他根本没想到大统制会出这等阴毒的计策,牛羊是西原游牧部落的根本,这种计策有效是有效,但带来的后果却是会让西原各族死伤大半。
所谓兵法,并不仅仅是两军交战而已,还应该考虑到长远。他还记得当年学兵法时便听老师说过,兵者不祥,因此不可伤害民众,否则纵然得计于一时,却因为民心丧尽,终会自食其果,因此战略与战术之间有时水火不容。现在这条绝后计固然极为高明,但如果走漏了风声,那么除非将西原人等斩尽杀绝,否则西原之人知道后会同仇敌忾,与中原势不两立了。胡继棠是仅仅从战术出发,但从战略角度来看,此计后患无穷。
他正想劝告,却听毕炜赞道:“好计!好计!胡将军,真不愧是你啊。”
毕炜正在赞不绝口,胡继棠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岂敢,我怎想设下如此深远恢宏的计谋,这是大统制一手拟定。”
一听是大统制定下的计,毕炜更是赞叹不已。方若水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他知道,如果是胡继棠的主意,自己还能提醒他一句,不能因为眼前利益而丧失西原民心,这样会造成难以估算的后患。可听得那是大统制定下的,他也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嘴。
既然是大统制定下的,那么定然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心里想着,也只能如此想着。
薛庭轩正看着眼前那两头刚倒下的牛,一匹马已如飞而至,马上的正是司徒郁。
“薛帅,思然可汗要我们加派牛医……”
司徒郁的话只说了半句倒停住了。司徒郁出生在西原,会说西原各部的土语,因此薛庭轩让他担当联系各部之责。上个月,思然可汗部中突然有牛羊大片倒毙。对于西原以游牧为生的各部而言,牛羊不仅仅是财富,也是赖以生存的食物。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部族生存下去都有问题。以往也曾有过这等情形,而这也是西原各部屡屡发生征战的起因。五德营虽然不把畜牧放在首位,但军马众多,而且农牧也需要牛只,因此薛庭轩对军中兽医颇为重视,以往也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不过这几个月来楚都城的牛羊马匹屡屡染病,那四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也为此所苦,营中的兽医忙得不可开交,仍然制止不了畜疫的漫延,这时候如果再把兽医派到仆固部去,只怕要自顾不暇。
薛庭轩仍然看着面前。这两头牛正是去年从仆固部中借来的一百头牛中的两头。五德营来到西原,马匹还有不少,但牛却一直十分缺乏。虽然马也能耕田,但真正用于农耕时牛毕竟得力得多。薛庭轩本来打算以从思然可汗那里借来的这一百头牛做种牛,只是仅仅过了一年,繁衍的小牛还没多少,偏生遇上了这等事。
司徒郁见薛庭轩默然不语,只道他不曾听见,又小声道:“薛帅,若是不派的话,只怕会得罪思然可汗。”
薛庭轩忽然道:“思然那边畜疫情形如何?”
司徒郁叹了口气,“十分严重,牛羊倒毙极多,已近三成。”
薛庭轩淡淡一笑道:“只怕,假如我不派,他就会要我立刻还那一百头牛。”
一百头牛对仆固部来说自是杯水车薪,派不上大用,但对于五德营来说却是性命攸关。司徒郁没有说什么,却也知道薛庭轩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五德营与仆固部刚结成秘盟的话,思然可汗只怕已经发兵过来抢了。薛庭轩接道:“司徒先生,请回复思然可汗,我即刻加派人手,务必让仆固部渡过难关。”
薛庭轩答应得如此痛快,司徒郁倒有些惊异。他道:“可是,薛帅,我们人手够吗?”
“想要全保住当然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牲畜较少,就算死绝了,也不过一两百头。”他顿了顿,又道,“何况,阿史那部也刚派了人来。他们听说我们的牛医有独得之秘,也请我们前去帮忙。”
司徒郁睁大了眼,“定义可汗那边也有人来?”
“是啊,这一场畜疫十分厉害,只怕要席卷整个西原。”
司徒郁只觉一颗心如石头般沉了下去。他已听得朱先生发来密报,说共和军正在准备大举攻来,此番只怕会动员数万之众。眼看大兵压境,却屋漏偏逢连宵雨,后院起火,发生了这般一场大瘟疫。他的嘴唇都在颤动,小声道:“薛……薛帅,怎么办?”
薛庭轩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你怕了?”
司徒郁苦笑了笑。现在他都快要急疯了,可薛庭轩却依然如同没事一般。他道:“薛帅,你有办法了?”
“这是天助我也。”
司徒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事态已如此危急,就算共和远征军不来,明年开春后春耕也是个让人担忧的问题,无论怎么看,他都想不出这种事怎么可能是上天之助。他道:“薛帅,愿闻其详。”
“这次畜疫,主要针对牛羊,对骡马影响并不大,对不对?”
司徒郁点了点头。畜疫也有很多种,这一次正是针对牛羊,马匹死得不算多。但这也仅仅是不幸中的万幸罢了,又怎能算得上天助。他道:“薛帅,恕卑职愚钝,仍然想不通。”
薛庭轩眼里闪过了一丝狡狯,“本帅已有计了。此间更无六耳,而此计也要着落在司徒先生身上。此计得成,当能一举数得,五德营一飞冲天,指日可期。”
也许是薛庭轩出乎意料的镇定乐观,司徒郁只觉心境也好了许多。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大帅足智多谋,也许他真的能想出一条万全之策。他道:“那我们召集众将,一同商议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道:“这次不必了。”
以往五德营有什么计谋,都会召开军机会商议。这是五德营的惯例,上一次毕炜突袭,尽管薛庭轩早已有了周密安排,还是让苑可珍以自己的名义将这计谋提出来大家商讨。听得薛庭轩说不再商讨,司徒郁不禁有些吃惊,迟疑地道:“那要不要和苑先生商量一下?”
苑可珍是薛庭轩身边的第一参谋,还要承担工具制造之职,可以说是薛庭轩的左膀右臂,在五德营的实权其实还在陈忠之上。但薛庭轩却仍是轻声道:“此计不传六耳,不能让旁人知道,你一个人知晓便已足够了。”
看来是条秘计。司徒郁的眼里开始闪亮。薛帅将此计只告诉自己一人知道,看来是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也低低道:“卑职遵命,请薛帅明示。”
虽然近期牲畜大批染病倒毙,但思然可汗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忧虑。牲畜暴发瘟疫并不是一件少有的事,几乎每年或多或少都会有疫病流行。这一次的瘟疫虽大,好在主要在牛羊中流行,马匹染上的不多,何况族中肉干积存不少,尚不足以引起恐慌。等天气转凉后,畜疫定然会有所好转,真个不行,也正好以此为借口征伐一些不服命令的小部族,抢一批粮草回来。至于眼前族中种种事务,自有突利去操心。这个妹夫忠心耿耿,又精明强干,他也绝对信任。
他坐在帐中,看着真珠姬正跳着一支新近编好的舞。这个宠姬身材曼妙无比,穿上轻薄的罗裙后更是宛若天人,看着真珠姬一举手一投足不时露出的雪白娇嫩的肌肤,加上马奶酒在肚中翻滚,思然可汗只觉下腹不时涌上热流,嘿嘿笑道:“宝贝儿,快过来。”
真珠姬抛了个媚眼,正待纵体入怀,帐外的护卫忽地高声道:“大汗,突利大人求见。”
又来煞风景!
思然可汗虽然有些不悦,但突利要见,他是向来不会不当一回事的,毕竟他是个执掌仆固部的..可汗,不是个只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淫逸之徒。他正色道:“请他进来。”顺手在真珠姬丰臀上捏了一把,小声道:“进去吧,等一回再来过。”
赫连突利走了进来。思然可汗也不站起,只是指了指一边道:“突利,坐吧。有什么事?”
赫连突利行了一礼道:“大汗,五德营已加派牛医前来。”
薛元帅还当真知趣。思然可汗提了提精神,笑道:“他倒是个晓事的。”
赫连突利抬起头,沉声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司徒先生说,这等瘟疫不应突如其来,因此他怀疑是有人蓄意为之。”
思然可汗的脸也沉了下来。他虽然不把这场畜疫太放在心上,但赫连突利这话还是让他警觉起来。他道:“是什么人?是阿史那吗?”
赫连突利的脸上仍然凝重之极,“我本来也在怀疑。但派在阿史那部的细作前来报信,说阿史那部今年亦遭受了一场畜疫,牛羊损失甚重,应该就不是他们干的。”
思然可汗松了口气道:“那便好。司徒先生怀疑是谁?”损失了些牲畜固然让思然可汗心疼,但他更担心的是这件事是阿史那部在捣鬼。在西原,牲畜便是一个部落的命脉。假如谁有让另外的部落染上畜疫而自己却能幸免的本事,便等如扼住了旁人的喉咙。听赫连突利说阿史那部没这个本事,他不由松了口气。
赫连突利的眉头却仍是紧紧皱着,“司徒先生说,此事是中原派人来做的。”
思然可汗怔了怔,诧道:“不会吧,中原做这等事做什么?”
赫连突利喃喃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中原做这等事做什么?”与中原结仇的乃是五德营,中原共和国想对付的也是五德营。可是五德营以农耕立国,牲畜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很重要。就算他们没有牲畜,无非是农耕时吃力点,并不足以威胁到五德营的生存。赫连突利精明睿智,这一点早就想通了。共和国有没有这个本事暂且不提,如果这是他们为了消灭五德营所布下的一环,那这条计也太笨了。
除非……
思然可汗突然又道:“突利,司徒先生这么怀疑,可有证据吗?”
赫连突利道:“大汗,司徒先生正是已擒获了一个奸细,说是要我们审问。”
思然可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冷笑道:“有个活人还不好办吗?给他尝尝上天梯,马上就会说出来的。”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小声道:“大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思然可汗见赫连突利说得郑重,诧道:“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中原人的兵法中,有一条叫‘反间计’,里面又有生间、死间之说。所谓生间,便是这间谍要活着回去汇报情形的,也就是细作一类。最难对付的便是死间,这等间谍已抱必死之念来给敌人下圈套。”
思然可汗虽然不是什么足智多谋之人,但此时也已明白过来。他道:“你说,这是个死间?”
赫连突利点了点头,“正是。中原一心希望我们不去帮五德营,而五德营却一心想要挑拨我们与中原为敌。所以依常理看来,中原实不必行这等计策,有七八成是五德营派来的死间。他们不以牛羊肉为主食,而兽医手段也高明,此计一来可以削弱我们各部力量,二来又能收买人心,三来还能挑拨各部对中原的敌意。”
思然可汗道:“若是五德营的死间,那便哈喇了,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赫连突利道:“但万一这真是中原派来的呢?我们若与五德营闹翻,便正中他们下怀。中原发兵攻入西原,若真个消灭了五德营,那下一步十有八九便指向我们了。”
思然可汗叹道:“突利,听你说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有什么主意,直说吧,听你的自是没错。”思然可汗对赫连突利言听计从,他自己没什么主意,却也知道突利定有好办法。
赫连突利上前一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小声道:“大汗,此事既然难以判明,不妨来个将计就计,就算是死间,我也要让他露出破绽。”
司徒郁走进来时,不免有点不安。这条苦肉计瞒过思然可汗不难,但要瞒过赫连突利,他心中实在没底。思然可汗这个妹夫睿智过人,实非易与之辈。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难敌。此时他的心头又浮上了这句第一次见到赫连突利时想到的话了。但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得在赫连突利面前耍这个花枪。他对自己倒是颇有自信,相信突利看不出自己的破绽,可是那个人呢?
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毕竟,那也是五德营的一员,可是他必须担当起这苦肉计的一环。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一如平常,并不如何散乱,司徒郁不禁有几分佩服。两千余的五德营众,他当然不可能个个认识,但薛帅却仿佛人人都识得,甚至能够说出每个人的大概性情和专长!单只这一点,这个一手一残的年轻大帅便名下无虚了吧。也只能薛帅,能在两千余五德营众中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忠诚,坚忍,聪明,缺一不可。
“司徒先生。”
赫连突利的声音打断了司徒郁的思绪。他抬起头,只见赫连突利正站在金帐前向自己招呼,一张脸也喜怒不形于色。司徒郁抢上前去行了个礼道:“赫连台吉。”
赫连突利的脸上仍是一副无喜无忧的表情,缓缓道:“司徒先生,此人便是贵军捉到的奸细吗?”
“回赫连台吉,正是。”
“我家大汗要亲自审讯,请司徒先生入内。”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与薛帅估计的一模一样。不过,接下来的,也将是此计成败的关键。司徒郁扭过头道:“带进去。”他心中终究有些激动,声音也略有颤抖,他马上借着几声咳嗽掩饰过去。
“司徒大人有点伤风了?”
赫连突利突然关切地问道。听到这种声音,司徒郁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最怕的就是赫连突利的关心,此人一旦用心,当真能明察秋毫之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赫连突利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势必会在那人身上减少注意。他伸手抵住下巴,又咳了两声道:“还好,昨天吃了碗姜汤,今天好不少了。”
这次草原上突如其来的大疫,使得各部牲畜损失惨重,有些部落已经开始在抢掠更弱小的部落了。有鉴于此,薛庭轩定下这条苦肉计,说这场疫病是共和军前来散播,为的就是让各部为争夺过冬的食粮而自相残杀,从而无法与五德营结为一体,他们也正好能借机远征。事实上,共和军的确已经在准备远征了。虽然共和军的消息封锁得很牢,可是要出动空前的五万人大兵团,完全封锁消息自是不可能。现在已是七月中,消息在西原一带隐隐约约也已传了有半个月了。这个消息,加上瘟疫的流行,正好使得这个说法丝丝入扣。事实上薛庭轩和司徒郁也的确怀疑过这场疫病是共和军有意散播,只是他们一来想不出到底怎么个散播法,二来也实在怀疑共和军是否真有这等神通广大的本事。而他们既然怀疑过,无疑赫连突利也会有这等想法,所以这条计策就更有奏效的可能。
走进了金帐,赫连突利已上前,向着高坐的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大汗,五德营已将人犯带到。”
司徒郁连忙上前,也行了一礼道:“大汗,小人叩见。”
思然可汗扫了一眼,突然喝道:“大胆!”
听得思然可汗的呼斥,司徒郁心头不由暗笑。因为薛帅便是这样说的,赫连突利必定会让思然可汗怒喝一声来先声夺人,然后再说出理由云云。这一切他事先与薛庭轩全都套过,现在这思然可汗居然和他们设想的一模一样,他实在有点忍不住想笑,但脸上仍是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大汗,不知……”
他话未说完,思然可汗已向赫连突利怒喝道:“突利,你为何要带这等人过来?”
在司徒郁的设想中,思然可汗该是斥责他们伪造证据,想要嫁祸给共和军,却没想过他会这样说。但薛庭轩事先也设想过思然可汗不是这样反应,所以司徒郁并不慌乱。既然现在思然可汗并不是斥责自己,那他便闭上了嘴,静观其变。
赫连突利这时诚惶诚恐地上前,行了一礼道:“大汗,是薛元帅说,此人乃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的,被他们当场捉住,所以我让他们带来给大汗审问。”
思然可汗道:“中原皇帝派来散播疫病?若真有这事,那可了不得。突利,你快问快问。”
赫连突利道:“遵命。”
司徒郁暗中松了口气。虽然与设想的稍有不同,但赫连突利会亲自..审问这一点,他们仍是料到了。事实上,也只有这一点根本不必去料。
赫连突利走到那个被绑着的人跟前,缓缓踱了一圈,和声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思然可汗说的都是西原话,而赫连突利说的却是极流利的中原话了。他说得和颜悦色,几乎不像是审讯,那个被绑的死间却声色不动,低低道:“小人名叫俞明录。”
赫连突利的声间越发和缓,这俞明录也是有一句答一句,言谈间并不露出破绽。司徒郁在一边听了几句,心中不由大为佩服,心想薛庭轩临危受命,能带领五德营打下现今这一片天地,的确名下无虚,至少这一点知人善任之能便是一般人所没有的了。五德营中丁壮有两千余,总人口在万人上下,薛庭轩能挑出这余明录来担负起这件重任,自然此人非同等闲。
赫连突利与那俞明录说了一阵,突然转身道:“司徒先生可知我仆固部有七刑?”
赫连突利与司徒郁对谈,为了让思然可汗听得懂,用的都是西原话,但这一句却是用中原话说的。司徒郁心中一震,忖道:果然不出薛帅所料。薛庭轩说过,赫连突利可能会在审讯时出言恫吓,他这话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要让俞明录听到吧?司徒郁心头窃笑,但脸上也仍是声色不动,道:“在下不知。”
赫连突利道:“七刑者,第一叫‘撒斯尔者’,译成中原言语便是‘皮毛’之意。这是对犯下不赦之罪的人所下的刑罚,是以三日时间将活人身上所有的皮肉都割成一条条细丝,却又不取罪犯性命,因此那罪犯是活活痛死的。此人犯下弥天大罪,只能以撒斯尔者来处罚。”
听得赫连突利用平静的口吻说出这等酷刑,司徒郁只觉背后发麻,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俞明录,却见他脸色煞白。司徒郁暗叫不好,赫连突利词锋了得,如果任由他说下去,俞明录说不定真被他吓惨了。好在薛帅对此也早已有备,他躬身一礼道:“此人罪大当诛,只是,赫连台吉,若是被共和叛军知道我等如此处死他们派来的内间,只怕……”
赫连突利哈哈一笑道:“中原皇帝如此不仁不义,惧他何用?与其优柔寡断,不如大张旗鼓,以示我等精诚团结之心。自然,若薛元帅觉得与中原尚有转寰余地,那就不妨将这内间带回去自行处置便是。”
司徒郁的心登时沉了下去。薛庭轩说,赫连突利这人颇识大体,不会头脑发热的,也知道这般明着与共和军撕破脸并不是上策,因此他最后仍会将俞明录交给五德营处置。但他的反应却与薛庭轩所料大相径庭,言辞间的深意,隐隐更有看破这条苦肉计的意思,他不禁后悔莫及,心想:糟了,我坏了薛帅的大事!纵然薛庭轩料事如神,自己也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可最终还是低估了赫连突利的本事。这人察颜观色之能竟然也是神乎其技,现在前功尽弃,而赫连突利也一定会恼怒于五德营在他跟前耍花枪,只怕秘盟刚结成,马上就要破裂了,司徒郁心中,当真连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难道真的灰溜溜带着俞明录走人吗?司徒郁心中直如车轮翻转,正待开口,却听得俞明录大笑道:“赫连台吉,你不必恫吓我。我奉共和国之命前来办理此事,原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杀了我,我的名字终将留在史册之上!”
这话一出,赫连突利的眼角却也抽动了一下。思然可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俘虏突然大声疾呼,在座上道:“突利,这人招认了吗?”
赫连突利向思然可汗行了一礼道:“回大汗,此人已经供认不讳,我说要将他撒斯尔者,他说不怕。”
思然可汗咂了咂嘴笑道:“他不怕撒斯尔者?这倒有趣,我活到现在,看到的算他是第二个。明天便要行刑吗?”
赫连突利道:“正是。”他转身对司徒郁淡淡一笑道,“司徒先生,此君既然狂妄如此,倒也不好拂此君美意。来人,将这内间押下去,明日请司徒先生观礼,让他嚎叫三日,好让这些宵小之辈胆寒。”
司徒郁只觉遍体生寒,仿佛是自己要受那撒斯尔者酷刑,心头仍在不住地打转,忖道:这俞明录不要一时胆壮,到时却软下来。他知道那撒斯尔者虽是酷刑,但人总是会有一时之性,如果仗着一时冲动,也能拼了一死。可赫连突利现在说要行刑,真正行刑却是在明日,这一夜时间却是最为难熬的。而这一夜间,赫连突利一定仍会软硬兼施,俞明录能不能挺过这一夜,他实在心中没底。
俞明录,你的名字将来定会载于史册!
司徒郁又看了俞明录一眼,这样想着。可是,他也知道,更有可能的是在史册上根本不提俞明录这三个字,而是……
而是五德营的苦肉计彻底失败。
他心中沮丧之极,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又躬身一礼道:“大汗,赫连台吉,那恕小人先行告退。”
虽然赫连突利说要让俞明录嚎叫三日而死,但事实上那撒斯尔者酷刑只持续了两日,第二日晚间俞明录便已丧生。此时他身上的皮肉尽已成丝,血水淌了一地,司徒郁看得五内俱焚,而仆固部众却是群情激昂,纷纷叫骂,这个说中原皇帝太不讲信义,那个说此仇不报,非仆固部好汉,总之个个都表示与中原皇帝势不两立。从这一点上来看,薛帅的策略已全盘实现,可是薛帅的计划却只成功了一半,让司徒郁却是心中郁郁。
告辞了仆固部,司徒郁带着从人回到了楚都城。向薛庭轩禀报了前因后果,薛庭轩也是一震,长叹道:“赫连突利不除,终是心腹之患啊。”
司徒郁点头道:“是啊。此人迟早都会是个大敌。”
阿史那部的阿史那钵古自然也非等闲之辈,但在司徒郁看来,阿史那钵古实在远不是赫连突利的对手。如果两人易地而处,只怕仆固部早就被灭了。换句话说,思然可汗碌碌无为,仆固部却能屹立不倒,实在全是有赖赫连突利在。这个人现在还是同盟,但五德营与仆固部的冲突迟早都会到来,除掉他是宜早不宜迟。
薛庭轩突然微笑道:“司徒先生,你只怕是有计了?”
司徒郁道:“计策倒是有一条。不能明着下手,便是暗中着力。选派本领出众的刺客,取下赫连突利的首级,应该还是可行的。”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赫连突利这人绝不会不防,因此只能选一个他万万想不到的时机方能得手。此事须从长计议,等一会儿你来我房中商讨。”
看着薛庭轩的背景,司徒郁不禁有种五体投地的敬佩之感。这个年轻的大帅,最早是以勇将的面目出现,但损伤了一只手后,反倒越来越表现出足智多谋来。看来天不绝五德营,总给这支曾经的天下第一强兵一个机会。
突然间,他的心头却是一沉,有个声音隐隐地在心底悄声说着:不对,不对。
这一招苦肉计出了闪失,薛庭轩表现得也太过镇定了些。而且,虽然折了一个俞明录,但计策的结果却又与当初所估计的一样。司徒郁总是隐隐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样,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在。
难道……
司徒郁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薛帅早就猜到了苦肉计是瞒不过赫连突利的,此计与其说是苦肉计,不如说是送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逼得他表态与五德营站在一起?回过头来想一想,共和军五万人远征,即使仆固部两不相助,五德营也是必败无疑。但共和军派遣了如此庞大一支远征军,肯定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楚都城,仆固部肯定也是他们的目标,所以薛庭轩故意将“共和军派人来西原散布瘟疫”这个消息大肆传播,这样便让西原诸部都只能非此即彼。要么襄助共和军,要么与五德营结盟,而作为西原诸部两雄之一的仆固部,更是直接逼得他们公然表态。毕竟,即使仆固部保持中立,阿史那部远水难救近火,五德营也是不可能单独抵御共和远征军的。
想到这儿,司徒郁更是遍体阴寒。如果自己想得没错,那么此事彻头彻尾都是薛庭轩暗中谋划的了。事先他说此事不传六耳,只有薛庭轩、俞明录和自己三人知道,可事实上只有薛庭轩一人知晓而已。如果这是真的,薛帅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葬送俞明录这人了,所以听得俞明录被赫连突利用酷刑折磨死时也并不如何意外。也许,当赫连突利不杀俞明录,薛庭轩才会觉得意外吧。
突然之间,司徒郁只觉心头一阵苦涩。这个年轻的大帅固然让人佩服,但“敬”字却是谈不上了。他想起了少年时代听到的五德营传闻,当时说起五德营,人人都交口称赞,说那是支仁义之师。只是,薛庭轩这样做法,与五德营标榜的五德中第一位之“仁”也已背道而驰,现在的五德营,还是当年的五德营吗?
就在司徒郁感到恐惧的一刻,仆固部中,正与妻子阿佳格格对酌的赫连突利发出了一声长叹。
“格格”在西原一带,即是公主之意。阿佳格格是思然可汗御妹,虽然相貌平平,但性子却与思然可汗全然不同,十分柔顺,与突利伉俪甚协。听得丈夫长叹,阿佳格格给他斟了杯酒道:“大人,你叹息什么呢?”
赫连突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道:“仆固部眼下危难重重,想想也实在可怖。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尚无大碍,但将来……”
阿佳微微一笑道:“那你担心什么,有大人在,仆固部就不会有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赫连突利暗暗叹息。妻子并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言外之意。眼下五德营自顾不暇,自然不会与仆固部有冲突,然而随着五德营壮大,将来迟早会有一战。五德营这个年轻的大帅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赫连突利第一次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感。第一次与薛庭轩见面,他就已觉察到了那个年轻人对自己的杀机。一旦五德营立稳脚跟,薛庭轩首先要对付的,肯定会是自己。这一次薛庭轩这条计策迫使仆固部公开立场,可怕的是自己虽然已洞察了薛庭轩用心,却又毫无办法,只能顺着他的心思办,否则自己必然会背上出卖本族利益给中原皇帝之名,赫连突利几乎可以清楚看到薛庭轩的后续手段。更可怕的是,从那司徒郁的表现来看,他分明也并不知道这条计策真正的含意。薛庭轩年纪轻轻,竟然如此狠辣,如此不择手段,赫连突利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选错了立场,说不定投靠共和军,靠共和军庇护更好一些。只是一着错、着着错,现在五德营和阿史那部也已经有了联系,也是被逼得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这人太可怕了,不过,自己也有准备。赫连突利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少年时那种好勇斗狠不自觉地又涌上心头。阿佳原本见丈夫忧色忡忡,此时却已展颜,笑道:“大人,你有办法了吧,我知道你准会有办法的。来,再喝一杯。”
又喝了一杯马奶酒,阿佳格格道:“大人,一直听你说担心的事,难道中原皇帝真这么厉害?”
赫连突利道:“中原人口众多,比整个西原的人还要多出好几倍。如果正面相抗,倾西原之力也未必能敌。好在他们要来,须经长途跋涉,而我们以逸待劳,所以总还不是太可怕。”
“那就好了,你还担心什么?”
赫连突利又叹息一声道:“我真正担心的,是五德营这支力量。原本西原有仆固部与阿史那部两支力量相持,现在却多出一支来。好比一架天平,本来是平的,当一头加上了一块重物,自然不能再平了。”
阿佳格格道:“我们仆固部有的是勇士智者,大人你更是智者中的智者,有你在,这架天平肯定会是仆固部这一头重。”
赫连突利笑了笑。妻子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他对自己同样也有。他为了仆固部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薛庭轩固然厉害,但只消有自己在,薛庭轩不敢向仆固部下手的。可问题在于自己比薛庭轩大了足足二十来岁,再过二十年,自己精力衰颓,而此人却正值壮年,兼之到了那时五德营定然羽翼已成,事态就不会和现在一样了。自己的儿子还小,固然不是庸碌之人,但将来要成为薛庭轩的对手,多半也不能指望。
一定要在自己死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薛庭轩!
虽然下了这个决心,赫连突利又不禁有些沮丧。他知道,自己有一点是万万不及薛庭轩的,就是不可能如他那样不择手段。第一次,他有种面临败北的预感。
第十六章 兵贵神速
八月初秋,天气转凉,西原这场牲畜瘟疫渐渐好转。这场大瘟疫对游牧部众打击很大,但最早与五德营结盟的四个小部由于加大农耕,虽然牛羊损失不小,但秋粮渐熟,眼见今年冬天要渡过并不困难。而楚都城中由于前年捉到了不少俘虏,与城民通婚联姻,大多安定下来,此消彼长,楚都城的实力在这一年半里已是大增,一些小部眼见此情,纷纷主动来向五德营示好。
再过两月,秋粮便能大面积收割了。陈忠站在城头,一边指挥着部众负责修整城池,一边看着城下收割早熟粮草的军民,心头不由大感宽慰。来西原几年,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西原土地肥沃,气候也十分宜人,前年这场大战固然消耗了不少粮草,人口又多了数千,但今年打下秋粮,吃到来年秋深也不成问题。只消这样持续下去,经过几年休养生息,楚都城必能有进一步发展。也许,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够看到五德营重新打回中原去。
一想到这个实际上已不太可能的目标,陈忠心头就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雾云城外一战,五德营被彻底击溃,固然实力悬殊,非战之罪,但陈忠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在他心里,一直觉得那一战如果有楚帅在,一定能胜——即使有时静下心来细想也不得不认为,就算楚帅在,实际上也没有回天之力,但他总是不愿让自己承认。杀回中原,与楚帅会合,重振五德营声威,这个目标已成了他下半生唯一的愿望。现在在薛庭轩带领下,这个目标已依稀有了眉目,自是令他大感宽慰。
这时两个士兵抬着一块大石上来了。这块石头总有两三百斤,那两个士兵抬得颇为吃力,走得甚慢。陈忠走上前去,顺手一把接过,行若无事地堆到城头,斥道:“你们没吃饱饭吗?这点也担不起。”
那两个士兵有点委屈。好在陈忠对部曲甚是体恤,他们也知这只是陈忠的口头禅罢了,其中一个打趣道:“陈老将军,我们把三天的饭并作一顿吃了,也没你的一半力气。”
陈忠虽是气这两个士兵不够出力,却也不是蛮不讲理,淡淡一笑道:“力气虽然一半天生,另一半却也靠打熬出来的。这几日加修城墙,想必操练都放松了吧?”
那个士兵笑道:“岂敢。平时多出汗,战时少出血,这话我们可记在心头的。”
正在扯着,苑可珍嘴里嘟嘟囔囔,一手掐指算着什么走上了城头。陈忠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高声道:“苑参谋,石头够了吗?”
苑可珍抬起头,见是陈忠,笑道:“陈老啊,您也亲自到城头来了?我方才算过,已有得多了。”
楚都城是从白地上筑起的,以前都嫌单薄,抵御寻常小部落侵扰尚属有余,但要抵挡大兵攻城便力有未逮了。上一回毕炜远征,薛庭轩倾众而出,一半原因也是有鉴于此。这一年来一直在加修。苑可珍弓马不佳,但有一手算术设计之能,此事便由他负责。经过这一年加修,楚都城的城墙已加厚加高了一倍,防御力比以前大有增加。陈忠老于行伍,据他估计,就算毕炜卷土重来,这城池已足可抵御一月以上。
他们刚说了两句,有个传令兵走上城头,到了陈忠和苑可珍跟前,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苑参谋,薛帅有命,召开紧急会议。”
苑可珍和陈忠互相看了一眼,心道:终于来了。虽然那传令兵没说什么事,但他们知道定然是共和军再次远征的消息。前年一战得胜,本来觉得去年就可能来,但去年平静了一年,以至于不少人都几乎忘了这事。好在当中隔了一年,当初抓来的俘虏虽然又逃掉一些,大多却已在楚都城成家立业,已成为五德营的一员,而城池也更为坚固,这消息终于到来的时候,他们反而不再那么担心了。
将城头事宜安排妥当,两人到了帅府。人聚齐后,薛庭轩示意众人静下来,站起来道:“诸位,方才得到朱先生密报,共和叛军第二路远征军已于八月一日出师,九月前便有可能抵达楚都城下。此番,”他顿了顿,扫视了众人一眼,慢慢道,“首将胡继棠,副将毕炜、方若水,三部人马共五万人。”
这句话平平道来,但听者心头无不如遭万丈狂澜轰击。勇字营统领刘斩率先站了起来,叫道:“五万人!”
五万大兵,在中原也算是一支大部队了。五德营全盛时期,正好也是五万人,在西原,更是与实力最强的定义可汗所拥兵力相当。当年五德营割据朗月省,共和军远征,派来的不过是三万,还分前后两次,这一次一下就出动五万远征,对于国力强盛的共和国来说,亦属倾国之力。刘斩性子最直,听得这个数字,不由得便叫出声来。他刚喊出口,薛庭轩贴身的两个金枪班忽地出枪直指刘斩,喝道:“肃静!”刘斩被金枪班一喝,立时省得自己失态了,不觉尴尬,薛庭轩却只是示意金枪班退后,缓缓道:“刘将军请坐。但若再打断本帅发言,当有重责,勿谓言之不预。”
薛庭轩刚接掌五德营时,这些将领对他并不是很服气。但薛庭轩战败毕炜,平灭阿昌族,与定义、思然两可汗结盟,无形中树起了超越陈忠的威信,此时众将对这个年轻大帅都大是敬畏,方才刘斩也是听得这个数字太过震惊,否则定不敢如此无礼。听薛庭轩这样说,刘斩诺诺连声,坐了回去,诸将心道:就你脾气躁,先听听薛帅说什么吧。
薛庭轩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此番共和军不但出动了十倍于前番的兵力,据朱先生密报,炮队与飞艇队亦同时出击,已是势在必得。敌军的行军路线已在此,请诸位过目。”
一个亲兵挑了幅挂轴挂到了薛庭轩背后,薛庭轩道:“诸位,请看。”
西原与中原之间有流沙阻隔,要抵达五德城,只有绕开流沙的南北两线。北路是绕远路,南路则近一些。董长沙见这地图上一支红线自中原出发,只画到了流沙边,却没再画下去,想必薛庭轩目前亦不知道共和军的行军路线。他张了张口,正待说什么,这时突然有只鹰扑楞楞从天窗直飞下来,落到了薛庭轩案头,正是薛庭轩那只名为风刀的苍鹘。薛庭轩从风刀腿上解下一个布卷,打开来看了看,忽地站起来道:“斥候有最新密报,共和军兵分两路,毕炜走南线,胡继棠与方若水走北线。”
董长寿一愣,心道:分兵了?敌军多达五万,分成两支,一支三万,一支两万,任一支的实力也远远在五德营之上,但这种南北夹击之势比单线进发更为凶险。他正想着,却听身边文士成喃喃道:“这是要把我们斩草除根啊。”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正是。此番共和军势在必得,因此并不急于求成。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实是最难应付的,不知诸位可有妙计破敌?”
“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八字,实为用兵的不二法门。董长寿以降诸将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双方实力悬殊,单靠五德营,实是毫无取胜可能。他们只待不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一时间,众人全都看着薛庭轩,只盼着能从他嘴里有什么奇谋妙计说出来。
薛庭轩见众人无语,叹了口气,道:“大敌当前,若说破敌之策,现在一时间也难以提出。但是战是和,还请诸位教我。”
所谓的“和”,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词语而已,实际就是降了。刘斩张了张嘴,却想起方才被薛庭轩斥责,没敢说话,文士成则看了看董长寿,也不说话。薛庭轩见众人仍是不说,又道:“五德营向来集思广益,本帅不敢擅专。若同意求和的,请站起来吧。”
虽然在众人心目中想的,多半也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但谁也没站起来。薛庭轩扫了一眼,厉声道:“那么,敢于与叛军一战的勇士,请站起来!”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直直站了起来,其间也包括司徒郁和苑可珍这些文职人员。这一战固然凶险万分,取胜的机会可以说分毫没有,但他们都是与共和军血战过来的,朗月省天炉关那场惨败,陈星楚的遇害,都使得他们对共和军宁死不屈。每个人都这样想着:就算性命丢在这一战里,也在所不惜。
薛庭轩见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喝道:“好!即刻上望楼,召集全城军民大会!”
望楼就在城头上,里面悬着一口大钟。上一次全城军民大会,还是前年击败毕炜远征军后召开的。当钟声敲响后,藏书网除了巡哨之人,城中几乎所有人都聚拢过来。眼见下面黑压压一片,薛庭轩向陈忠行了一礼,道:“义父,请你随我上去吧。”
铁刃陈忠,独臂枪薛庭轩,这是五德营的两面大旗。以前在楚都城中,陈忠的地位至高无上,现在薛庭轩虽是后来居上了,但以往有什么大举措,仍是陈忠居首。只是薛庭轩仍然要陈忠先行,陈忠小声道:“庭轩,你要动员全体军民吗?”
薛庭轩点了点头,也小声道:“义父,生死一战,唯有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五德营自此除名。现在,唯有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决心。”
陈忠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好,义父听你的。”他转头喝道,“拿我的大刀来!”
陈忠的大刀太过沉重,要四个人方能抬起。当四个亲兵抬过大刀来,陈忠抓到手中,高声道:“薛帅,请登楼。”
陈忠的嗓门不小,楚都城的城墙也并不很高,城下这万余人中倒有八九千都听到了。听得陈忠这般说,所有人都心里一动,忖道:陈老将军正式让贤了。薛庭轩也知道陈忠的用意,又微微一点头,没说什么,便向望楼走去,陈忠提着大刀跟在他身后,七个金枪班紧随其后。上了望楼,陈忠高声道:“楚都城的父老乡亲,薛帅有话要向大家说,请大家肃静!”
陈忠在楚都城中的威信可谓一时无两,下面登时变得鸦雀无声。陈忠说完,却退后了一步,并不与薛庭轩并列,更似统领金枪班一般。薛庭轩扫视了城下一下,缓缓道:“楚都城的父老,今日得报,共和叛军已于八月一日发兵五万来犯。”
五万!虽然有陈忠弹压,城下还是顿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薛庭轩待城下又安静了一些,接道:“庭轩与众将已一致决定,与叛军决一死战。但此事干系全城父老身家性命,庭轩不敢妄作决断,从今日起,愿意离城的,概不留难,一律给发盘缠。我等军人,身负守土之责,唯有力战而已。”
城下又是一片哗然。薛庭轩这话,实与遗言相仿了,即使是平民妇孺,也知这一战凶多吉少。只是人人都没想到薛庭轩竟会坦然相告,并且说愿意逃走的自行逃走。有些胆小的便在想,看来这一回是真守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逃到哪里去呢?这里是异族聚居的西原,要东归中原,谈何容易。但留在城中,又是死路一条,当真进退两难。交头接耳中,却听人群中有人叫道:“走是死,不走还有生路。薛帅,我不愿走!”
这人的声音极响,口齿也极为清楚,城下诸人都听得清楚。胆大的便想,这人说得不错。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有进无退。胆小的也想,这人说的也是道理,逃出城去,哪里还有生路,留在城中,总还有一线生机。登时边上便有人附和,一时间“不走”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
薛庭轩在望楼上听着下面的声音,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待下面的喊声静了一些,他又高声道:“多谢诸位父老。五德营百战之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四字薛庭轩说来,有着一股凛然之气。下面静了静,又是那大嗓门的叫了起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登时边上的人也随着喊了起来。这八字很顺口,越说越整齐,渐渐声响渐高,直如惊雷,声动数里。..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时的楚都城中尽是军人家属,刀头舐血的生涯可谓是过到现在了。老年人想起了当初威名远扬,百战百胜,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地军团五德营,不由得热泪滚滚,即使是没经过那些日子的后辈士卒,也被这等如火如荼的情绪感染,更是高声疾呼,只觉勇气百倍,纵然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敢于一闯。一时间,楚城都几乎要被声浪震塌,连那些正在巡哨,未到望楼下的士卒,虽然看不到此情此景,亦是泪流满面,人人都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望楼下,司徒郁同样激动万分,但激动中却也有点异样。薛庭轩此番是明摆着要孤注一掷,他不知道薛庭轩还能有什么手段破解眼前这个危机。五万大军,在西原可以说除了定义可汗以外,没有哪支势力能与之匹敌,何况西原那么多部族中并不是都站在五德营一边。即使定义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够袖手旁观,两不相助,肯定也会有一些部族被共和军买通。再激昂的情绪也无法抵销实力上的天差地别,难道薛庭轩打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只想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吗?他想让自己相信薛庭轩不会如此头脑发热,但也想不出他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只是他总觉得薛庭轩已对眼前这一切早有预料。
唯一的途径,是能够让阿史那或仆固部与五德营联手,只是司徒郁清楚的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联手的结果,也肯定是五德营被定义可汗或思然可汗吃掉。不论司徒郁怎么看,现在的五德营总是已到绝境,不可能再翻盘了。只是想归想,他心中还是与众人一般有着这样一个念头:这是五德营的光荣之战。即使战至全军覆没,五德营也将是后人口中不没的传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楚都城中震天的吼声再响也传不出几里。此时沿北道而行的胡继棠与方若水两军正在急行军中。方若水在队伍中,却是惴惴不安。
每日行军百里。这个速度已是行军的极限,诸军亦是疲惫不堪。本来诸军行进一直都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但与毕炜分兵之后,胡继棠突然下令全速前进。固然这一路军以骑军居多,行军速度也要快很多,但这样狂奔,冲到楚都城下,就已是筋疲力竭,恐怕士兵连刀枪都举不起来了。兵法有云:趋百里而蹶上将。胡继棠曾经远征倭国,怎么现在的举措会如此大违兵法?
他越想越是不对,招呼了左右亲兵,急急向胡继棠的中军奔去。胡继棠统兵在前,中军设在一辆大车中。方若水通过名后,胡继棠停下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招呼道:“方将军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方若水弓马娴熟,打马到了车边,直接往马鞍上一按,人已跃上了车。一进车里,他就急急道:“胡将军……”
没等他说完,胡继棠已倒了杯酒递过来道:“方将军稍安勿躁,让继棠先猜一猜,你是要问我为何下令急速前进吧?”
方若水道:“是啊。这般急行,兄弟们的锐气很快就要销磨尽了。”
胡继棠笑了笑道:“方将军坐吧。此言从何而来?”
方若水见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当真气不打一处来,急道:“此间距楚都城,还有近两千里。这般急行,难道胡将军觉得能撑上二十日吗?”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当然不能撑二十日。”他见方若水更是气急败坏,微笑道,“但只消再撑两日呢?两日后,便可得到休整。”
两日?方若水一怔。按现在的行军速度,两日后就该到思然可汗的地盘了。虽然当初胡继棠说过这回要顺手将定义、思然两可汗都解决掉,但现在总不能先行对付思然可汗吧?思然可汗有三万兵力,只略少于他和胡继棠带的这路人马,如果加上部落中平民,则要远远多了。要解决思然可汗,不是不可能,至少要先把五德营解决了,否则一旦先与仆固部动手,等如逼着思然可汗与五德营合流。他道:“难道,你要先对仆固部下手?”
胡继棠道:“是对思然可汗下手。”
方若水一下站了起来。车子并不高,他站得急,车子都是一阵晃。他叫道:“胡将军,这是什么手段?仆固部的兵力达三万以上,纵然急切不能集结,也不是轻易能解决掉的。难道你想让远征军泥足深陷,让人各个击破吗?”
要击败仆固部的三万人马,方若水信心自然还有,却也明白己方损失定然极大。这样做,简直就是让五德营获渔人之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继棠却摇了摇头道:“方将军,你听错了。”
方若水一怔,道:“听错什么?”
“是对仆固束下手,而不是对仆固部下手。”
思然可汗,姓仆固,名束。方若水隐约觉得已知道了一些胡继棠的真正用意了,小声道:“是要将思汗可汗扣作人质?”胡继棠脸上的笑意仍是很淡:“不错。”他只有一只手,这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酒杯,直如钢打铁铸的一般,又慢慢道,“仆固部举族二十余万人口,部中六姓,以仆固部为尊。要击破他们,固然不易,但如能将其驱为前锋,那么与楚都城唇齿相依阿史那部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唇齿相依”这四字让方若水吃了一惊,他道:“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竟然已这等亲密了?”
胡继棠道:“刚得到密报,阿史那拔古手下有个重臣名叫阿史那钵古,已与五德营伪帅薛庭轩结为翁婿。这层关系,便表明双方已然结盟,若是直取楚都城,万一阿史那部不顾一切卷入,我军便要进退两难。”
这个消息令方若水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胡继棠到现在还会得到如此重要的消息,而阿史那钵古与薛庭轩结亲之事必然极为机密,真不知他是如何打探来的。他顿了顿,小声道:“这消息确定吗?不要是五德营有意放出的风声吧?”
胡继棠摇了摇头道:“不会,这是我安排在阿史那部中的细作传来的。此事一直机密,直到共和国的册封使抵达,定义可汗才在机密会议上透露,因此我也才知道。阿史那部已然决定,伪领我军册封,但五德营若与我军相持不下,就将救援楚都城。”
胡继棠居然早就在阿史那部中有细作,而这细作居然能够知道如此机密的消息,在阿史那部中定然地位不低。方若水原先对大统制让这个五上将居于末位的胡继棠成为首将多少有点不满,此时才算佩服个十足。他忖道:大统制知人善任之能,当真了不起。如果派我为首将,定然不及这胡继棠精细。他虽然对胡继棠瞒着自己作出这么重要的举措还有点不满,但信心同时多了几分。他笑了笑道:“胡将军,你在仆固部里,定然也有细作了吧?”
胡继棠道:“有是有,不过那细作不如阿史那部的那个一般有地位,因此才要借大兵压境之机,硬干这一回。”说到这儿,他突然叹了口气,轻声道,“那薛庭轩当真不是等闲之辈,能与阿史那部达成这等密约,与仆固部定然也会暗通款曲,所以与其与仆固部虚与委蛇,不如快刀乱麻,逼仆固部与阿史那部动手。而仆固部与阿史那部也是世仇,我军正好从中取利。”
方若水心道:听毕胡子说薛庭轩也是一手已废,所以有“独臂枪”之号,你们两个倒是惺惺相惜了。他本觉先对仆固部下手实是本末倒置,现在才明白这是胡继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想了想又道:“只是,胡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下思然可汗,那就弄巧成拙了。”
胡继棠淡淡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次出兵,楚都城有九成为据城坚守,仗的一是与阿史那部犄角相应,二是我军粮草不继,只消拖上半年,定然会折尽锐气,然后再出城反攻。他这计划只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便是仆固部近而阿史那部远。本来远交近攻是兵法上不刊之论,如果仆固部袖手旁观,他这条计多半便能得逞,因此要破这条计,唯有以仆固部下手,打破这三方平衡。这样一可以震慑阿史那部。即使阿史那部仍要一意孤行,则仆固部正好可以用来抵御阿史那部。驱使仆固部为前锋,也可从仆固部取得粮草,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之击破,西原局势,一战可定。”
方若水不由呆住了。他是个老行伍,可称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想过能够一战将广袤的西原一举平定。这个计划气势恢宏,庞大到他几乎不敢想象,可是想来又极有可行性,但是其中总觉得有一个大毛病在,就是根本没考虑到损失。五万远征军征战异域,要达成这个目标,势必大势杀戮,而自己的损失也将会极其惨重。他喃喃道:“可我们……我们毕竟只有五万人,够用吗?”
胡继棠又是淡淡一笑道:“好叫方将军得知,锐极易折,单靠五万人,纵然能一举成功,想要安定下来却是很难。不过西原本来就是杀戮之地,安定只是暂时的,一旦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的战争被挑了起来,就已由不得他们了。到时仆固部不妨就放他们出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让他们之间斗个不亦乐乎,而我军解决掉五德营后,再来个锄强扶弱,五年之内,西原便将收归共和国版图。”
五年也许可以平定西原,但西原的人口也必将丧失一半以上。方若水心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是见了死人就心生恻隐之人,可是这等滥杀西原诸部,他实在也无法完全认同。他道:“此计确实大妙……”
胡继棠大笑了起来,“方将军,你也不必沮丧。这条以胡制胡的妙计,连方将军您都想不出来,继棠当然也想不出来的。”
方若水叹道:“是大统制所定?”
胡继棠点了点头,“然也。”
先在西原散播瘟疫,使得西原各部实力大损,埋下了自相残杀的种子,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雷之势将思然可汗拿下,迫使仆固部发兵攻击阿史那部,任由双方血流成河后,再来收拾残局,西原就再没有一支力量可与共和军相抗,这样即使五德营仍然有残部逃遁,却也在西原完全丧失立足之地。这条计策,与其说是为了平定西原,不如说是为了彻底消灭五德营而设。方若水此时才算明白这条计策的全貌,只觉后背发寒,再说不出一个字。
共和军三天前流沙分兵,这消息刚传到赫连突利案头。虽然已有准备,但赫连突利对共和军的这一举措仍是大惑不解。兵分两路,只能认为共和军觉得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前些日子仆固部处决中原派来散布瘟疫的内奸这消息刚传出去,仆固部已对共和军怀有敌意,他不相信共和军居然会对这等重大事件无动于衷,事实上他最终配合了薛庭轩的苦肉计,为的正是使仆固部与共和军保持距离。在他原先的预料中,共和军会尽量避开仆固部,以仆固部保持中立为上,自己也正好可以从中获利,可是现在共和军的这一举措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难道共和军是要来问罪吗?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中原皇帝派人来散播瘟疫,这消息是从楚都城传出来的,因此有识之士大多觉得那是楚都城用来攻心的谣言,不足为训。但风声终究有了,共和军的上上之策是避开仆固部,以免这等谣言被坐实。不过,这只是赫连突利的预测,共和军实际行动偏偏相反,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说率领这一拨远征军的中原将领竟是个白痴吗?赫连突利更是难以置信。
他正独自在帐中思量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夹杂在一片蹄声中,极是急促。赫连突利怔了怔,走到帐门口向外叫道:“出什么事了?”
帐外是两个亲随,但他们也是莫名其妙,其中一个道:“台吉,我们也不知道。”正在这时,有个思然可汗的亲随急匆匆地过来,远远地便大声道:“台吉,中原皇帝的使者来了。”
赫连突利心下更不由一怔。中原派来的册封使走了没几天,难道这人看破了仆固部与楚都城的密约,去而复返,前来问罪不成?如果真是这样,思然可汗可不要在那使者跟前漏出破绽。他道:“我更一下衣,马上过去。”
回到帐中,阿佳格格从后面转出来道:“大人,怎么了?”
“中原皇帝的使者回来了。”
阿佳怔了怔,“回来了?他们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要赶紧到大汗身边去。”
赫连突利的手刚搭到衣架上,却觉指端传来了一阵轻颤。他只道妻子是急着帮自己拿衣服,正要说不必有劳,但一抬头,却见阿佳站在一边,手根本没碰到衣架。他又是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帐外忽地传来了亲随的喝声:“干什么?”有个人叫道:“我要见台吉,紧急事!”
这是赫连突利派出去的一个斥候,因为扮成了牧人,那两个亲随也不认识,只道是哪个部众竟敢来闯台吉的帐篷。赫连突利听那人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极是惶急,忙道:“让他进来吧。”
帐帘一挑,一个人冲了进来。那人恐怕是狂奔而来,进来时还直喘粗气,一边道:“台吉,台吉,中原皇帝的兵马已经只有二十里远了!”
赫连突利没想到这人带来的是这般一个惊人消息,只觉如被人当头一棒,喝道:“什么?多少人?”
那斥候喘了两口粗气,才算定下神来,急急地道:“听说,中原皇帝派来了七万大兵,好多。”
当然不可能是七万,总数只有五万,在流沙又兵分两路,这一路顶多也就三万多人。但三万大军已是仆固部所有的实力了,赫连突利没想到共和军来得竟然会如此之快,那么那使者竟然不是先前的册封使,而是这支远征军的使者?竟然与自己的斥候一同到来,这等速度简直骇人听闻。而且大兵只剩二十里,顶多半天就抵达此地,就算紧急动员全部也来不及了。赫连突利已是惊慌失措,也顾不得穿长衣了,急道:“快!快备马!”阿佳见丈夫居然连正装都不穿就要去见思然可汗,急急地从衣架上扯下衣服送过来道:“大人,穿上衣服,出什么事了?”
赫连突利将衣服一下披上,小声道:“大事不好了,大汗只怕已被人劫持!”
阿佳大吃一惊,失声道:“真的?我马上去召集八犬。”
八犬是思然可汗的近卫队。赫连突利把衣服胡乱扣上,又低低道:“你马上让八犬到大汗帐前,希望还来得及。”亲随已牵过马来,赫连突利翻身骑上,大声道:“快走!快走!”那个传令的思然可汗亲随看得大惑不解,心道:台吉向来镇定自若,今天怎么一下慌了手脚?
赫连突利刚一上马,从东边忽地传来一阵震天样的号角之声。仆固部平时用的是牛角号,声音亦是不轻,但这一声却响彻云霄,几乎是同时,一阵马蹄声已如暴雨突至,东边一带烟尘滚滚,夹杂着这阵阵号角,大地都似被撼动起来,许多仆固部众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从帐篷中出来查看。赫连突利在马上又是怔了怔,喝道:“这是中原皇帝的兵马?”
传令的那个亲随道:“正是。”他忖道:久闻中原皇帝的兵马很强,看起来,比我们……比我们仆固部更强。西原人向来尊崇英雄好汉,眼见共和军竟有如此声势,他也大为心折。
糟了!赫连突利眼前顿时一黑,人几乎连马都坐不稳。那亲随从不知自己一句平平常常的话竟然让赫连台吉吓成这样,连忙打马过去道:“台吉!台吉!你怎么了?”
赫连突利定了定神,拉住了马道:“快去召集亲兵队,不能让使者见大汗!”
那亲随更是莫名其妙,道:“只怕现在已晚了。”他心想赫连台吉吃错什么药了?虽然中原皇帝派了人来西原散播瘟疫,已是仆固部大敌,但眼下终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听赫连台吉的意思难道要将那些使者拿下?人家如此声势的大军就在不远处,现在招惹他们,岂不是找死?就在这时,却听得金帐那边忽地也传出了一声牛角号,帐上挂出了五色幡。这道五色幡迎风招展,仆固部众见了无不举手行礼。
这是仆固部最为隆重的迎宾礼,只有最为尊贵的宾客到来才用,升此幡后,部落中各大长老贵族都要即刻向金帐聚集。赫连突利见此情景,一张脸更是煞白,但人却镇定下来。边上那思然可汗的亲随见赫连突利心神已定,心道:中原皇帝的声势当真了得,连台吉都吓成这样。
他却不知赫连突利的心里已如刀绞一般。赫连突利自负智计无双,却根本没想过共和军竟然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向仆固部下手。虽然还没见过思然可汗,但见到这五色幡,他已知思然可汗落到了共和军手里。这一手单刀直入,迅雷不及掩耳,他虽然在一瞬间就已明白过来,但还是慢了一拍。现在去夺回思然可汗吗?一瞬间赫连突利也已有了七八个主意,但每个主意都已不可行。现在夺回思然可汗的机会已微乎其微,即使猛攻金帐,将这支使者尽数歼灭,思然可汗多半也会死在乱刀之下。而事态如此紧急,这样一来仆固部陷入混乱,只怕立刻便遭灭族大难。
上天保佑,好在他们的真正用意也并不是要歼灭仆固部。赫连突利在心底这样想着。这一次自己棋错一招,被共和军抢了先手,如果共和军是要对仆固部不利,那么仆固部已是大势去矣。好在他们的居心不在此,事态尚有可为,希望仍能扳回来。赫连突利心知越是这时就越要镇定,伸手擦了把脸将额头的冷汗抹去,平静地道:“不要叫亲兵队了,先去见大汗要紧。”
思然可汗的金帐虽然没有定义可汗的金帐出名,却要更大。等赫连突利到了金帐边,却见门口已站了数十个顶盔贯甲的中原武士,有个身着长袍的中原人正在一路与陆续聚集过来的族中长老贵族搭话。见赫连突利过来,那人迎上来道:“这位是……”
这中原人倒是说得好一口西原话。站在他边上的那人叫仆固安国,是思然可汗的远房堂侄,在一边陪笑道:“王大人,这位是我部赫连突利台吉。”
那王大人满面春风,迎上来道:“赫连台吉,下官王如柏,是共和国远征军第一中军官,奉胡元帅之命前来与大汗议事。”
赫连突利看了周围那些中原武士一眼,道:“这几位是……”
那王如柏仍是满面春风,微笑道:“这位是我军铁阵营的战士,名叫杨慕园,对面那位叫丘峰,下手的叫孔世德,对面下手的叫杜时中……”
赫连突利问的当然不是这些士兵的名字,但这王如柏却如同听不懂赫连突利的意思一般侃侃而谈。赫连突利虽知他是有意扯开话题,但见他口若悬河地将这些士卒名字一个个报下去,心中不由一沉。一个中军官,当然不可能对军中那些无名小卒都如数家珍般报得上名,而这王如柏却全都说得上来,自然是此人有过人之能,却也说明这些士卒一个个都非同等闲。他本来还有行险夺回思然可汗之意,但此时已彻底打消了,陪笑道:“王大人,不知来得如此紧急,是有何吩咐?”
王如柏仍然微笑着道:“叛军跳梁,窃踞西原,给贵部带来了不少麻烦,实是我国之耻。此番天兵远征,蒙大汗好意借道,但叛军无所不用其极,胡元帅得到消息,说叛军有刺客欲对大汗不利,因此命我等紧急前来护卫。”
赫连突利见王如柏口齿灵便,这一席弥天大谎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心中也不禁心折,拱拱手道:“王大人倒也不必过虑。我部多的是豪杰勇士,大汗麾下更有有号称‘八犬’的八位近卫勇士,刺客根本无法靠近大汗,也不必有劳王大人了。”
王如柏在此接待每个聚集过来的王公长老,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刺客的可怕,那些人不是被他带来的这支精锐卫队吓呆了,就是心怀不忿,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威逼利诱,无人再敢多嘴,却从未碰到过赫连突利这等软中带刺的。但他脸上仍是平和之极,笑道:“赫连台吉有所不知,叛军出自我国,颇有奇才异能之士。这等人非寻常人 80fd." >能敌。贵部‘八犬’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恐怕也难以保证大汗安全。”
西原之人,最为崇敬勇士。仆固部的“八犬”乃是思然可汗贴身卫士,是仆固部尽人皆知的勇者。王如柏这样说,说的又是西原话,边上不少人都露出不服气的神色。赫连突利却依然声色不动地道:“王大人只怕不知我部‘八犬’的神勇。这八人都有移山之力,寻常百余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贵部远来是客,岂敢有劳贵部。”
赫连突利心道:谅你们也不敢与我们翻脸,只消能把大汗解救出来,你们就不能为所欲为。他睿智过人,旁人只道共和军远来,当真只是过路,但赫连突利已经明白对方的真实用意。虽然棋差一招,结果缓了一手,但现在终究还有解救的余地。因此口气是越来越客气,话中却越来越强硬。王如柏心中也在暗暗称奇,心想:这胡人倒也了得,居然这么快就看破了胡将军的奇计。不过他有备而来,胸有成竹,朗声笑道:“赫连台吉屡称这‘八犬’之能,不妨请这八位好汉过来吧。”
赫连突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忖道:只消看到了“八犬”,你也没再没有推搪之术了。他扭头对边上的侍从道:“快去请‘八犬’过来。”
那八人是思然可汗的卫士,原本呆得就不远,阿佳格格又已派人召集,此时已聚过来了。王如柏见那八条汉子一个个都高大威猛,脸上也不由微微一抽。这副样子自是落在赫连突利眼里,他不禁暗自好笑。他知道在中原说人是狗那是骂人的话,说的是人猥琐无能,但在西原并不如此。西原人游牧为生,狗是放牧时的得力助手,在西原人心目中地位也甚是崇高。思然可汗这八个卫士以八犬为号,实是因为西原人原本就长得高大,而那八人更是比一般人都要高大强壮,个个都是巨汉。他微笑道:“王大人,我部这‘八犬’,可保护大汗安全否?”
王如柏脸上的惊色只是一闪而过,他又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这‘八犬’果然生得高大。只是台吉只怕有所不知,中原刺客,实非‘八犬’所能抵挡。”
此话一出,不少仆固部众都脸上变色。先前部中以撒斯尔者处死了一个来散布瘟疫的内奸,据说正是中原皇帝派来的,那些部众已对共和军有了敌意。虽然共和军真个来了,这?等声势也让他们惊心,但听到王如柏看不起“八犬”,一些年轻气盛的仆固部众再忍不住,破口骂道:“放屁!你们斗得过‘八犬’吗?”
仆固部众大多粗鄙无,不少人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王如柏的西原话很流利,自然全听得懂,但他仍是满面春风地道:“赫连台吉,‘八犬’能否护卫大汗,不妨当场比试一下,以作证明可好?”
西原人尊崇的是英雄好汉,王如柏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是不服。听得他居然答应比试,登时全都轰然叫好。赫连突利已隐隐觉得不妙,这王如柏如此自信,只怕他手下真有什么极强的异人。不过他也相信“八犬”的实力,如果王如柏手下当真有人能轻易击败“八犬”,那么这条计策就是自己已无法化解了。他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
“八犬”在仆固部中全是数一数二的勇士,听得要和中原皇帝的手下比试,一个个登时跃跃欲试。赫连突利不知王如柏会叫什么人,却见他转身向身边一个军官说了句什么,那军官点点头,便越众而出。只是叫了这一个,王如柏迎过来道:“赫连台吉,我军的卫子恒将军愿来领教贵部‘八犬’之能。”
那个叫卫子恒的军官身材甚是高大,长得也十分健壮,但比“八犬”还是矮了近一个头。听得对方居然只是一个人,“八犬”中为首的洛克什已率先道:“那我也是一个人吧。”
这洛克什姓步六狐,在仆固部中算得上是第一等的神力之士。当初阿昌部前来拜谒思然可汗,酒酣耳热之际,阿昌部的哈拉虎曾经与“八犬”相较。虽然“八犬”中人人都不及哈拉虎力大,但洛克什却也能单手举起哈拉虎那根七十余斤的铁刺棒,便是哈拉虎亦赞了他一句。阿昌部被五德营解决后,铁刺棒送到了思然可汗帐前,旁人都无法使用,融掉了重铸又觉可惜,思然可汗便赐给了洛克什,此时他正握在手中。铁刺棒太过沉重,比试时当然用不着,他将铁刺棒放到一边,正待向前,卫子恒忽然向他叫道:“把兵器拿上来吧。”洛克什听不懂,王如柏在一边道:“你把兵器拿过去吧。”
用兵器比试当然也有,但这等情形已等如决斗了。洛克什吃了一惊,向赫连突利看去,赫连突利道:“王大人,兵器无眼,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那怎么是好?”
王如柏向卫子恒说了,卫子恒却是哈哈一笑,高声道:“我不会伤他的。若是我伤在这汉子手里,也只怪我本领不精,与人无干。”王如柏刚传译过去,洛克什登时大怒。这等说法大有藐视之意,他暗道:这些中原人,给你点苦头尝尝!挥起铁刺棒喝道:“好!”便是一棒砸了过来。他为人鲁莽,火头上哪还顾得上别的,这一棒已是用尽全力。赫连突利吃了一惊,生怕洛克什当真一棒打死了那卫子恒,共和军恼羞成怒之下,顿时撕破了脸便不好办,正要出言喝止,耳边突地如起了个霹雳。
那是卫子恒一声大喝,只见他双手忽地往上一架,“当”一声,火星四溅,洛克什却是浑身一震,铁刺棒登时落地。这一下更是人人震惊,方才那声音明明是铁器撞击,可人人都看得清楚,卫子恒是用双手架住了铁刺棒,难道他这人是铁打的不成?
卫子恒接住了洛克什一棒,把洛克什都震得铁刺棒脱手,赫连突利的脸色已极快地白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王如柏带来的是身怀绝技之人,就算真个撕破了脸,自己准也讨不到好处。只是卫子恒是怎么架住的,他却也不明白,定睛看去,却见卫子恒的手中原来握着两根短棒。这两根短棒黑黝黝的暗淡无光,长与小臂等,而中间三分之一处则有一根横档,与铁刺棒撞击之处有亮点闪烁,他这才知道卫子恒是极快地抽出短棒架住了洛克什的铁刺棒。洛克什单臂出棒,而卫子恒则是双手架住,不无取巧,但这等力量却已在洛克什之上。至于两人的速度,则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卫子恒接了一棒,脸上却极快地一变。洛克什的力量非同小可,他虽然接住了,但周身仍是一阵发烫。看看脚下,却见双足的靴子已被砸得陷入土中半寸,他心道:“这胡人的力量当真不小,我也托大了点。”他本想以单臂去挡,这样更显得行若无事,幸好在出手一刻发觉单臂是挡不住这一棒的。他拔出脚来,走过去提起铁刺棒掂了掂,笑道:“这棒子倒是不轻。”
洛克什见卫子恒单手也能提起铁刺棒,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虽能单手提棒,但想舞动却只能双手握棒,方才单手出棒实是勉为其难,此时被卫子恒震得虎口崩裂,单手更已举不起来了,但卫子恒却仍能举起,他伸出拇指道:“好汉子,洛克什服你了。”西原人最服英雄好汉,而仆固部中能比洛克什力量更大的已几乎没有,见洛克什竟然一棒心服,所有人都大为动容,静了半晌,才震天也似的叫了声好,有人却在暗地里想着:这个中原人的力量不知和陈忠比如何。当初陈忠在定义可汗帐前一刀劈开了石鼓,在西原几乎传说成了神话。当时也有人想着此人能不能比得过阿昌部哈拉虎,待后来哈拉虎以铁刺棒会斗陈忠铁杆刀,被陈忠劈下马来,这些西原人终于承认现在的西原第一勇士非陈忠莫属。加上楚都城现在与仆固部关系不错,而西原人心直,不知不觉间,已把陈忠看成了自己人。眼见卫子恒折..服了洛克什,便有人拿陈忠来与他比。
卫子恒将铁刺棒举了两下,忽地向地上扎去。“通”一声,泥土四溅,铁刺棒没入土中足有尺许。卫子恒高声道:“还有哪位好汉前来请教?”
“八犬”中以洛克什的力量为大,其余七人心知自己的力量定然比不过他,但临阵退缩却也不肯,排第二的乞陆德古正待走上前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震天也似的号角,紧接着,却是一阵鼓乐之声。赫连突利呆了呆,王如柏已含笑道:“赫连台吉,我家胡元帅的大军已经到了。”
大势已去。
赫连突利心知再纠缠于“八犬”能不能守护思然可汗也已无用了,共和军有备而来,而仆固部全部的兵力一时半刻也动员不起来,这一次全然落在了后手。他心中沮丧,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也淡淡笑道:“原来胡元帅也来了,请大汗也前去迎接吧。”
王如柏道:“大帅交待过,大汗万金之体,不必远迎,以防叛军刺客趁乱下手。赫连台吉,请你前去接待,恕如柏军务在身,不能陪同了。”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又破解了赫连突利这条计,赫连突利却也不坚持,微笑道:“如此甚好。那此间便有劳王大人。”
若有所思地看着赫连突利的身影远去,王如柏转身进了金帐。金帐中,思然可汗巍然高坐,模样却有点不安。他在仆固部至高无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中原武人围着他。王如柏到思然可汗跟前行了一礼,道:“大汗,请暂且安歇,我家胡元帅即刻就到。”
此时有一些仆固部的王公大臣也被放进金帐来了。虽然不得靠近思然可汗,但他们见大汗安然无恙,倒也放下了心,而思然可汗见部中长老进来了不少,便自在了许多。王如柏寒暄了几句,不再多说。他这番有备而来,身边还带了一队厨子,已在金帐后开伙,端了一些小炒出来,还有一些美酒。西原饮食粗砺,吃的无非是白煮牛羊肉,喝的是马奶酒,哪里见过这等美食美酒?而王如柏麾下还有好几人会说西原话,不时凑趣答话,一干人等颇得小酌之趣,有些人便想,先前台吉杀的那人只怕不会是中原皇帝派来的,而是楚都城的反间计。有些人仍是不信,心想,中原皇帝只怕另有打算,也不可大意了。但不论是谁,都觉得眼下远征军有求于仆固部,并不会撕破脸。
王如柏转到了金帐后面,走到一个人跟前,小声道:“北斗大人。”
王如柏手下尽是些彪形大汉,但这叫北斗之人却显得很是瘦小,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伙夫。他转过头,低声道:“王大人,已经应付过去了?”
赫连突利担心仆固部会陷入大乱,而他们这一小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仆固部,最担心的也是仆固部会陷入不可收拾的大乱。他们要劫持思然可汗,而不是刺杀他,如果仆固部大乱,远征军击其不备,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仆固部固然会彻底崩溃,只是那条计策便前功尽弃,而他们这队施计之人也多半不能生还。说不怕终是假的,现在终于已见眉目,胡元帅的大队人马也即将来到,大局已定,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王如柏点点头,小声道:“仆固部的五明王,六长老,全都等如废人,唯有台吉赫连突利要值得注意。好在此人已然服软,不必迫得太紧。”
第一次,北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好。王大人,你这回可是立下了奇功。”
这条计策至此已尽数实现,五德营的末日也迫在眉睫了。亲身前来执行后,此计对制定这条的大统制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想来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刀也将饱饮五德营众的鲜血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舔了舔嘴唇,仿佛已提前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第十七章 蓄势待发
“共和军裹胁仆固部为前锋,合兵十万前来!”
这个消息传到正在紧急备战的楚都城时,不啻于当头打下了一个霹雳。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五德营连同妇孺在内,一共也不到一万五千人,能用之兵更是不满四千。以这样一个数字去抗击十万大军,只能是一个以卵击石的效果。
陈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初的雾云城外一战,五德营五统领中折损了杨易、钱文义和廉百策三人,朗月省天炉关前,女儿陈星楚和曹闻道又战死沙场。这些生死与共的人一个个离去,对陈忠而言等如自己的生命也已死去了大半。在他心目中,自己这条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楚都城了。
现在这等情况下,只有让城别走一条路。虽然没人说出来,但每个人都这样想,陈忠也不例外。如果坚守,结果只有一个。可是逃的话,还能逃到哪里去?向西,到更遥远的异域去苟延残喘吗?
以一般速度行军,仆固部到楚都城大约是二十余日,而阿史那部到楚都城则要一个多月。现在仆固部已倒向共和军,即使阿史那部能够全力支援楚都城,也是远水难救近火。何况阿史那钵古虽然招薛庭轩为婿,但这等联姻实在亦是靠不住的,如果楚都城彻底崩溃,阿史那部铁定会袖手旁观。
他赶到帅府,却说薛帅出去了。陈忠也不知这时候薛庭轩还有什么事,正待去城中再打听一下,有个士兵突然急急过来禀道:“陈老将军,城外粮田起火了!”
粮食还得一个月多才能收割,陈忠不明白现在怎么会起火。他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见远处有几片粮田有浓烟升起。他只道是共和军的细作前来破坏,赶紧带上几个亲兵提刀飞马前去。到得近前,却见有一些人正在粮田放火。离得老远,他便大喝道:“哪里来的鼠辈!”正待一刀劈去,有个人却迎上来道:“陈老将军。”陈忠见是个金枪班,不由一怔,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金枪班还未说话,边上却响起了薛庭轩的声音:“义父。”
陈忠见薛庭轩也在这里,更是惊诧,打马过去道:“庭轩,为什么要烧粮?”
薛庭轩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共和叛军来得太快,这儿的粮草来不及收割了。与其资敌,不如烧掉。”
陈忠虽然不是深通兵法之人,但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只是这些粮食还有一个多月便可收割,现在烧掉实是令他心疼。他也没想到薛庭轩竟然到机立断到这等程度,犹豫了一下道:“不能抢收吗?”
“现在抢收,只能当成马料,而料草已经足够。”薛庭轩又冷笑了一下,“义父,放心,这笔账一定会让叛军偿还的。”
薛庭轩虽是不动声色,其实他心中的疼痛实不下于陈忠。粮草是军中命脉,但胡继棠的行军速度超出了他的估计,而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仆固部,同样让薛庭轩有些意外,他原本估计共和军总还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但现在看来,共和军将要提前半个月就到达楚都城下。嘴上没说,他心里已有了先输一筹的悔恨。好在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自己的大计划并没有被破坏,只不过接下来这一战要更艰苦一些而已。他见陈忠还要说什么,在马上行了一礼道:“义父,这几日训练如何了?”
陈忠这些天的首要任务是在对抽调出的一支骑兵队进行紧急集训。这支骑兵队有五百余人,都是中各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骑兵。陈忠不明白这样一支骑兵到底有什么用处,想来也应该是奇袭所用,但薛庭轩直至今日仍未使用。他道:“一直都在集训。庭轩,这一仗你到底打算如何?”
“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庭轩说得仍是轻描淡写,却也不慌不忙。他看了一眼东边,冷笑道:“没想到那胡继棠在共和五上将中名次居于末位,却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方若水是老对手,毕炜更曾经是帝国宿将,这两人陈忠都知根知底,唯独对胡继棠知之不深,而薛庭轩就更不知底细了。陈忠心中忽地有点莫名的慌乱,打马到了藏书网薛庭轩身边,小声道:“庭轩,到时若战事不利,你还是带人退入阿史那部吧,我来顶着。”
当初在朗月省败退,陈忠的女儿陈星楚不惜牺牲自己让五德营残部逃走,这情景似乎又将再现。每当陈忠想到那一次自己逃走,而女儿最终却死在毕炜手里,他就有说不出的痛苦,这回说什么也要让薛庭轩留得性命。薛庭轩却也一怔,轻声道:“义父,你难道还没看透阿史那拔突的面目呢?与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如决死一战。”
陈忠没再说什么。这个义子兼女婿,骨子里也是骄傲得无以复加。他道:“好吧,生死存亡,只在此刻。”
薛庭轩突然笑了起来,“义父,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陈忠怔道:“难道……”
这等情形,难道还会有胜机?陈忠口中不愿承认,但心中实是明白这回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但薛庭轩仍是淡淡一笑道:“如果共和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那我们当然连一线胜机都没有,只是现在却已经有了。”
陈忠又是一怔。现在共和军已经拿下了仆固部,更是不可一世,陈忠有时想想,就算楚帅复生,同样只有逃跑一条路,却想不到薛庭轩居然还会说有胜机。他道:“可是,在那回的总动员中,你不是说……”
薛庭轩打断了他的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他见陈忠更是茫然,又笑道,“共和军如一块磐石,领军的又是名将,义父你说他们至今有过破绽吗?”
斥候不断前来报告共和军的行军动态,共和军所分南北两军行军都十分稳重,可以说毫无破绽,陈忠看了那些汇报,不得不承认连毕胡子都因为吃了一个亏,这次加倍小心,再也没有可乘之机了。他摇了摇头道:“我是看不出。”
薛庭轩道:“我也看不出破绽。共和军这回,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可谓连逃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这只是当时的情形。”
陈忠更是莫名其妙。现在共和军已经拿下仆固部,仆固部众被当成了前锋,力量只有更大,那时都连逃的机会都没有,这回难道反而有了?薛庭轩见陈忠仍是不明所以,便低声道:“义父,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当头砸来,如果不挡开,会不会砸死人?”
陈忠道:“当然砸得死人。”
“那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跟一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哪块重?”
“当然是两百斤的石头重。”
薛庭轩道:“正是。可是假如这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只是一堆沙子呢?两百斤重的沙子倒下来,能不能砸死人?”
陈忠依稀已明白薛庭轩的意思了。他道:“叛军裹胁了仆固部,固然指挥上会不得力,但也不至于会是一盘散沙。”
薛庭轩大笑起来,“共和军当然不是散沙,仆固部也是块石头。但两块石头如果互相撞击,份量虽然仍是两百斤,却都会成为沙子。”
陈忠脑海中灵光一闪,道:“你是要让他们起内讧?”
薛庭轩点了点头,“共和军若不假手于仆固部,那么楚都城当真面临绝境。但现在他们好大喜功,先拿下了仆固部,而仆固部中还有个赫连突利在,这回他们要自讨苦吃了。”
陈忠想了想,约略已有点影子了。他道:“也是。仆固部刚处死叛军派来散播瘟疫之人,现在叛军又迫使他们当前锋,的确可以利用,这机会倒也凑得很好。”
薛庭轩却又笑了起来,“好叫义父得知,散播瘟疫的多半是叛军派出来的,但这事有可能会引起西原各部同仇敌忾,他们哪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察觉的?那内间其实是我的苦肉计,是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要么他担上出卖部众给共和军之名,要么就杀了他,死心塌地地跟我们联合。此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陈忠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是说,那个……那个……俞……”
薛庭轩小声道:“义父,现在你别说,俞明录的真实身份尚不可公开,不然他的牺牲便毫无价值了。这一线胜机,可是他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第一次,陈忠对这个女婿和义子产生了一分惧意。这个年轻人似乎把一切人都看透了,把一切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想起当初楚帅对曾经的南武公子、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的评价:“此人不择手段,视众生为草芥。这等人能治世,更能乱世。”而这个评价,似乎用在薛庭轩身上也恰如其份。兵不厌诈,陈忠也还记得当初五德营与共和军在坠星原的决战前夕,楚帅同样使用了苦肉计,让曹闻道的勇字营诱敌,结果有许多士卒都被派去牺牲。陈忠记得当时楚帅一直痛苦万分,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那些士兵,因此当帝都被共和军以奇兵击破的消息传来,五德营虽然有全歼丁亨利一部共和军的机会,他还是放弃了,不想再让双方士兵无谓牺牲。现在薛庭轩用的,与楚帅当初所用之计有相似处,但薛庭轩对派去送死的死间毫无内疚,反有自鸣得意之意。
楚帅,你曾经渴望着能有一个永无刀兵的世界,五德营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战,可是现在的五德营却是在把世界拖入血海。陈忠此时又有了在讨伐阿昌部时,看到那个阿昌部妇女被杀死时的茫然了。只是现在终究不是指责他的时候,他小声道:“是,我会守口如瓶。”
薛庭轩因为计策得逞,一时口快,正自有点后悔,见陈忠答应不说,他才放下心来道:“那位俞明录是为了楚都城而牺牲的,事后我会对他的家人好好抚恤,不会对不起他这样的无名英雄的。义父,你还是快去加紧训练吧,那支奇兵也将是这一战中取胜的关键。”
陈忠道:“好吧,你好自为之。”此时他的声音已有着深深的无力。
陈忠正待要走,忽然在马上转过头道:“庭轩,虽然一切由你指挥,但有一件事还请你放在心上。”
“什么?”
“今日是你与四部最后一次议事,脱克兹部大概仍然不肯从命。虽说他们有点辜负五德营的恩义,但也情有可原,你不能杀他们。”
薛庭轩一下语塞。依附五德营的四部分明为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其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一共才一千多人,族中战士还不满三百。此番薛庭轩要求四部与五德营共进退,与共和军决一死战,另三部还表示同意,脱克兹部族长脱克兹撒林却表示不能从命。薛庭轩不曾想到陈忠会说这话,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是五德的生死存亡之际,需要万众一心,不能有任何差错。”
陈忠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是在异域谋生,四部与共和叛军无仇,帮我们是人情,不帮也无法苛责。何况他们能出的兵力不过两百来人,有了不多,没了也不碍大事,总之不能伤害他们。”他已经越来越发现这个女婿兼义子的不择手段与心狠手辣,只怕已经打好了除去脱克兹部的主意,因此即使明知脱克兹部的离心会使得五德营与四部的联盟出现裂痕,这话还是不得不说。
薛庭轩点了点道:“好的,义父,我不会杀他。”
在西原,小部只能依附大部方能生存。这四部因为信奉法统,而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方景教,以前日子过得相当艰难。现在得楚都城庇护,这才安定了许多。加上五德营派出农人帮助他们农耕,这一年收成看样子能不错,对五德营自是感激涕零,楚都城平时有什么差遣调派,他们也全都遵从,此番薛元帅招集诸人过来,他们更是无不从命。当陈忠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回到帅府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四部的随从,有个不知是哪部的胡人正拿了一管短笛在吹奏,边上几个人围着火烤肉,一边哼唱着一支歌。西原是草原和大漠,但这种短笛的声音却出奇的清丽婉转,陈忠虽然对音律一窍不通,也觉动听。那几个唱歌的胡人声音则甚是低沉,听来也大有伤感之意。陈忠在西原呆了几年了,西原话只能听懂没几句,也听不懂那些人唱些什么。只是见他过来,那几个胡人却一下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
陈忠的威望,不仅在五德营中至为崇高,便是这些尊崇英雄的西原胡人亦无不景仰。陈忠点了点头,用西原话道:“你们好。”他也就会说这么句西原话,那几个胡人却面露喜色,他们见心目中的英雄跟自己说话,登时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通,陈忠这回一字不懂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其中一个胡人也明白陈忠其实听不懂,结结巴巴地用中原话道:“陈老将军,我们是脱克兹部众。陈老将军的大名,我们听过很早,很尊敬。”
脱克兹部虽小,却极富才艺,部中人人都会填词作曲唱歌,所以有个绰号叫“天铃鸟部”。这胡人长了一部胡子,相貌甚是粗豪,实在更像是山羊而不是天铃鸟,但吹起笛来却如此妥帖蕴藉。他的中原话虽然说得不算太好,但陈忠也都听懂了。他见这胡人说得很是诚恳,心中不觉感动,微笑道:“多谢你们了。你的笛子吹得很好。”99lib.
这胡人见陈老将军夸奖了他,更是兴奋莫名,连连道:“这个是我们部里的一首柔巴依,意思是说,树在地上生一百年,山在地上立一万年。闪电虽只有一瞬间,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柔巴依是西原一带流行的一种曲调。如果是以前,陈忠听到这等歌词只怕会说肉麻,将此时却突然想起了早死的妻子。他的妻子生下星楚后便去世了,陈忠以前也一直没去多想她,但此时却想起当初与妻子短短的相聚时候,尽管过了那么多年,自己也一直不想她,但想起来时,妻子的样子仍然清晰可辨,真如这胡人歌中所唱,“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他突然一阵心疼,勉强又说了一句:“你们的歌也很好听。”便匆匆进了帅府。那胡人却一阵惊异,因为这个他仰若天人的陈老将军,居然眼角突然间出现了一丝泪痕。
这时,薛庭轩与四部族长正好从帅府出来,脱克兹撒林也在其中。薛庭轩倒是春风满面,毫无不悦,反是脱克兹撒林有些内疚之色。他们迎面见陈忠带着一些亲兵过来,齐齐向他行了一礼。陈忠见四部族长都安然无恙,心里也放下了一块石头,迎上前去笑道:“诸位大人,请不必多礼。”
一边司徒郁将话传了过去,四部族长也各各向陈忠寒暄了几句,分明告辞走了,薛庭轩这才迎上来道:“义父,今天的训练完成了?”
陈忠点了点头,小声道:“他同意了吗?”
薛庭轩也小声道:“虽然说了不少歉疚的话,但他仍然不愿。”
陈忠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不用多想了。”
脱克兹撒林的胆怯虽然让陈忠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什么愤怒。毕竟这一次共和军的势头实在太大了,陈忠对自己训练的这支奇兵虽然颇有信心,却也明白五德营毫无胜算,不要说脱克兹撒林了。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薛庭轩没有食言,虽然脱克兹撒林不肯随五德营与共和军玉石俱焚,薛庭轩还是没下辣手,而这也是脱克兹撒林内疚的一个原因吧。他道:“现在共和叛贼有什么最新动向?”
“已在做最后的整编,马上就会出动了。”
那么,十几天之后,楚都城下便将腥风血雨,展开一场厮杀了。这一战,会是我的最后一战吗?他想着,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茫然。此时四部已经准备回去,他们却大为殷勤,每一部走时都来向陈忠和薛庭轩告辞,脱克兹撒林虽然表示这一次不与五德营共进退,礼数却丝毫不少,一样过来了。其中那个吹笛子的脱克兹部胡人过来行礼时,看着陈忠的眼光更是满含敬意。
送走了四部,薛庭轩与陈忠在帅府又商议了一阵。虽然计议已定,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实是凶多吉少,说来说去,总觉得心头沉重。正在商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有个传令兵急急进来高声道:“陈老将军,薛帅。”
薛庭轩原本站着,一听这传令兵的声音,他站立起来道:“有什么事吗?”
那传令兵进来,先行了一礼,道:“禀陈老将军、薛帅,脱克兹部求见。”
陈忠不觉诧道:“他们还不走吗?又来做什么?”
那传令兵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道:“是脱克兹部副族长安多,他说有要事求见。”
安多乃是脱克兹撒林的堂弟,也是脱克兹部副族长,每当撒林来楚都城议事,族中事务便是安多负责,却不曾想他也来了。陈忠怔了怔,薛庭轩已抢道:“快让他进来。”
那传令兵应声出去,很快,那脱克兹安多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一进帅府,安多便行了个大礼道:“薛帅。”
薛庭轩道:“司徒先生,你问问安多大人,有什么事吗?”
司徒郁将话传过来,安多说了几句,司徒郁突然失声道:“什么!”陈忠也吃了一惊,在一边道:“司徒先生,怎么了?”
司徒郁转过身来道:“安多大人适才有言,撒林不识大体,辜负了薛帅期望,脱克兹一族将他废了。现在安多大人已是脱克兹族长,前来请求与五德营共进退,一切听从调遣。”
竟会出这等事!这急转直下的变化让陈忠不觉一阵茫然。薛庭轩道:“那撒林呢?”
“已被安多大人大义灭亲,当场斩杀。”
薛庭轩急道:“快带我去看看!”
等他们来到撒林来楚都城的住处,那里已围了不少人,其余三部的族长也赶过来了,只是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见薛庭轩和陈忠过来,这些人都迎了上来,见礼已毕,一干人都走了进去。陈忠一进大厅,便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却见大厅地上整整齐齐地躺了五六个人,几个脱克兹部部众面色煞白地立在一边,手无寸铁,另一些却手执兵器对着他们,一副刚火并过的模样。见陈忠和薛庭轩进来,那些人都行了一礼,连这些被看守着的脱克兹部众也行了一礼。这时安多又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司徒郁在一边随口译道:“安多大人说,五德营与脱克兹部乃是一体,脱克兹部也唯有依靠五德营庇护才有今天,撒林不识时务,竟然忘恩负义,一是大违西原好男儿的法则,二来脱克兹部若今番做出这等不义之举,必为人不齿,将来也不能独存,因此他不惜大义灭亲,将他除去。”
西原的胡人向来性直,脱克兹撒林在四部中独持离心之议,另三部对他实是颇有不齿之心,此时听安多说得慷慨,不等陈忠和薛庭轩说话,他们已先行鼓噪起来,陈忠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定是在赞扬安多的深明大义。
这变故虽然突然,实是大大有利于五德营,可是陈忠看着那几具死尸,心中却高兴不起来。他看到其中有一具死尸正是那个笛子吹得很好的大胡子,这人死了还是双眼圆睁,当真死不瞑目。这时薛庭轩叹道:“安多大人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敬佩。事已至此,多说亦是无益,撒林大人便安葬在楚都城外,对外间说是暴病而亡,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司徒郁刚将这话译完,便有人附和。另外三部自是觉得这样处理没什么不妥,安多也不会反对。
虽然出了这样一件意外,但对于全局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脱克兹部本来就是个小部,能出之兵不过两百余人,实在微不足道。打发走了诸人,薛庭轩和陈忠、司徒郁重回帅府,又坐下商议了一阵,门外那传令兵又禀道:“苑参谋到。”
行军参谋苑可珍,现在担负的是楚都城修缮加固,以及工具、兵器制造之责。大战在即,现在他忙得焦头烂额,陈忠也已有好几天没见他了。见他匆匆进来,陈忠也站了起来道:“苑参谋。”
苑可珍面露喜色,向陈忠先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便转向薛庭轩道,“薛帅,成功了!”
薛庭轩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亦现出喜色:“怎么样?”
“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
苑可珍精于计算,而这些陈忠一窍不通,他顺口道:“什么精度?”
苑可珍还没说,薛庭轩已道:“义父,你可还记得上次我们以飞行机轰炸毕炜军营之事?”
昔年帝国军风军团的飞行机能载两人上天,但自从风军团全军覆没,而发明飞行机的薛庭轩之父薛亦生前也只留下一些零碎资料,因此五德营虽然一直希望能够重新把飞行机造出来,却一直不能成功。只是虽不能成功,却也并非没有进展,现在他们造出的飞行机可以载重六十余斤。共和军的火炮比五德营造出来的射程远得多,但飞行机却可以比任何炮弹飞得更远。当几年前共和军远征朗月省,攻破了五德营的天炉关时,当时的大帅陈星楚正是将几架不能载人的飞行机装满了火药,发向毕炜的中军帐。只是因为离得太远,差了些距离,只把毕炜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西原,上一次毕炜来犯,薛庭轩派死间以犒军为名,将一些磁石送到毕炜营中,这样飞行机便能准确无误地飞到,一战见功。不过薛庭轩也知道那次一是靠不怕死的死间,二来不无侥幸,实是可一不可再,这一次共和军肯定不会再上当了,因此让苑可珍干99lib?
脆放弃了飞行机载人的研究,改成了只装载火药,再就是提高精度。听苑可珍说三里之内精度已达六尺,那已相当高了,只消共和军的中军设在离楚都城三里之内,便可来个击其首脑,将他们主将击毙。
陈忠前一阵一直在全力训练奇兵,也没关心别的,听薛庭轩一番解释,他暗自咋舌。当初五德营全盛时,廉字营统领廉百策是个箭术大高手,曾经在营中选了五十个箭术好手,专门以射雕弓偷袭敌方主将。不过,这种手段在对付视力不佳的蛇人时还有点用,后来与共和军交战时便基本上没什么用处。薛庭轩现在这个想法可以说与射雕弓一般无二,但威力却比射雕弓强得太多了,说不定真能收到出奇制胜之效。他笑了笑道:“那就好,这回让毕胡子来得去不得。”
苑可珍叹了口气道:“陈老将军,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使用时还是不容易。因为人聚集一多,便会使得风向变化也多了,实际用时的精度多半不能有那么多。而且,飞行机的速度毕竟远不及炮弹,一旦敌人知道了这种武器,到时闪避也不是太难的事。”
薛庭轩道:“天下事,没有十全十美的,苑先生也不必自谦。共和叛贼自恃战具精锐,我们要与他们正面相抗不是对手,只能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四字,也确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陈忠想起了当初楚帅说过,行军之道,奇计不可恃,但势不如人时,也只能行险出奇,因此五德营出兵,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即使敌人实力在己之上,也要想办法分而制之,所以五德营全盛时纵不能说百战百胜,也是胜多负少,就算偶有失利亦无损实力。不过,现在这种情形已不能对共和军分而制之了,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出奇制胜。司徒郁的计策,自己的奇兵,以及苑可珍的飞行机,无一不是围绕着这四个字。
薛庭轩这小子的兵法,已经约略有当初楚帅之风了,可是陈忠心里却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女婿兼义子和当年的楚帅重合在一起。即使兵法再像,这两人的距离依然有如天壤。如果这一次五德营能够再次获胜,实力当一举超越思然可汗,可以与定义可汗争雄了,可是这还能是当年的五德营吗?
陈忠心里不禁茫然。同时,薛庭轩的心里也有点茫然。
风刀能够安然回来吗?
陈忠的奇兵已如利刃发硎,苑可珍的研究也大有进展,同时在楚都城附近还发现了贮量不小的硝硫矿,火药储备相当充足,上天看来也在佑护楚都城,现在只看风刀了。他从来没让自己这头爱鹰飞出那么远过。这只小小的苍鹘还是他刚到西原时驯化的,这几年与自己可谓朝夕相处,无片刻分离,简直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上一次与毕炜斗枪,若不是靠风刀突然间啄瞎了毕炜一只眼睛,自己只怕会落败在毕炜枪下。
风刀,你一定要回来。五德营的一切,都系在你这小鸟身上了。他想着,虽然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眼中终是露出了一丝焦虑。
在楚都城正在分派布置之时,共和远征军中军帐里的胡继棠也正在调兵遣将,开始了最后的攻击。
大统制设下的计划,共分两步。第一步是解决思然可汗,将仆固部作为前锋,这一步在他设想中远较直接攻击五德营困难,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接下来的战事,即使是从来不轻敌的胡继棠,也觉得是顺理成章,再无变化了。
五德营的彻底覆灭,已成定局。
对诸将的分派已毕,身边有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道:“报胡元帅,毕将军有书前来。”
毕炜来信?胡继棠心中有些诧异。难道自己有什么未曾考虑周到的地方吗?他道:“送上来。”
亲兵将书信送上,胡继棠拆开来看了看,却见这封信中写道:“书呈胡元帅继棠公:炜按将令,已安抵商议之地,诸事无误。贼军至今尚无异动,炜恐其有奇兵突袭之举,望胡帅万不可大意。”
毕炜自己上一次大意了,结果被五德营一举击破,这次反倒来劝告自己不要大意。胡继棠心中暗笑,拿起一张信笺来便要写封回书。这次行军,辎重大多由毕炜携带,在事先的计划中,也是自己与方若水轻装突进,毕炜从另一路两路包抄,到楚都城下会合,这样如铁钳合拢,一来防止五德营逃窜,二来也正是为了稳扎稳打,不让敌军能够突袭。因为五德营若想突袭,已不可能集中力量突袭一路,不然会腹背受敌。而兵分两路,各个偷袭,却也超出了五德营的能力,所以说五德营会突袭,其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毕炜这样提醒也是他的好意,只是毕炜向来以一往无前著称,败了一次后胆子却小成这样,恐怕是上次的败仗折尽他的锐气,自己让他担任殿后,看来也没错。这样想好,他便提起笔来写了封回信,说了这一路现今的动向,让亲兵交给毕炜来使带回去。
军情万变,随时都会有意外发生。但无论什么意外,现在都已无关紧要了。二十日之内,两万仆固部战士与五万共和军将要兵临楚都城下,要担一点心的就是阿史那部会来增援楚都城。不过在胡继棠心中,他更希望阿史那部能够增援,因为让仆固部当前锋攻打楚都城,他们战心不会太强,对阿史那部,他们才会使出全力,这样阿史那部的增援岂但不能对楚都城有什么实质性帮助,反而能让自己一举解决了西原两大部族,当初定下的五年平西原的日程表,也一定能够提前个两年。
胡继棠正在给毕炜发信时,在一座帐里,赫连突利也在昏暗的油灯下写着一封信。在他案前的衣架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苍鹘,正在吞食着一条新鲜羊肉,正是薛庭轩的爱鹰风刀。
赫连突利并不想写这封信,因为他知道,楚都城里的那个一手已残的少年元帅,并不比不远处营帐里共和军那个断腕元帅可靠多少,换句话说,这两人同样是仆固的敌人。可是局势就是如此纠结错乱,自己明明知道薛庭轩对仆固部不怀好意,却又不得不去配合他的步骤,否则自己再没有半分翻盘的可能了。
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啊。赫连突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已后悔得似要流血。自己自恃足智多谋,自以为能够看破敌人的用心,而这一点小小的自大却让仆固部陷入了如此惨痛的境地。思然可汗落在了共和军手里,族中勇士大半已成为共和军手中的武器,灭亡了楚都城,下一步自然就会直接与阿史那部对阵。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包括思然可汗,还在认为这是个消灭世仇的契机而兴奋不已,唯有自己洞若观火。可是明明已经看破了共和军的用心,偏生又有口难言,这等滋味实在难以忍受。
好在,共和军并没有太注意自己,而这也是自己的机会。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仆固部就能涉险而过,而且还能借此机会迎来发展壮大的契机。
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
信写完了。他将这片帛布卷成小小的一卷,向风刀招了招手,风刀吞下了肉条,飞到案头来,向他举起一只爪子。他将帛卷小心地缠在风刀足上,又轻轻一挥手,风刀立时飞了起来,从他这帐房上的天窗里钻了出去。
西原上鹰隼很多,又是晚上,风刀这样一只小小的苍鹘飞走自然根本没有人注意。赫连突利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不远处一个营帐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瘦小,几乎不像个士卒,但一双眼睛却极其明亮。他一直坐在营帐边,动也不动,仿佛身躯都化成了一块顽石。风刀飞出天窗时声音极轻,但同样不曾注意,但当冲天直上时,夜风中传来的轻微声音却还是引起了这个人的注意。他猛地抬起头向上望去,看见了暮色中那小小的一点。
从哪里飞出来的?他并没有看清楚,但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弹弓,搭上一颗石子,一下射了出去。
石子飞行极速,甚至带着轻微的破空之声。风刀此时正在向上飞,虽然这小鸟已能通灵,毕竟只是只小鸟,石子飞来时觉得有异,身子一侧,还是晚了。
“啪”一下,空中落下了一茎断羽,但风刀只是侧了侧身子,又盘旋直上,消失在夜空中了。那发射弹弓之人眼里闪过一丝懊恼,知道再没有机会了。
会是赫连台吉吗?也许只是多心?
他想着,心中只是不住地反覆。在草原上,这种鹰隼之属相当多,不少人还豢养鹰隼,用来捕捉狐兔,也许并不足为奇。他思量了片刻,终于收好了弹弓。
这人正是王如柏去见过的北斗。这北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险些就揭破了楚都城唯一一个取胜的机会。正因为这机会实在太微乎其微了,连他也根本没去在意,所以也没多想,而现在,风刀就带着这唯一一个机会向楚都城飞去。
行军需要二十日的路程,风刀这样的苍鹘飞起来也需要好几天,何况这只小小的苍鹘左边翅膀受了伤。只是这只小鸟仍然在夜空中疾飞,仿佛并没有伤口。这只小鸟自然不知道下面这些人类的想法,它只知道主人让自己飞到这里来,必须马上飞回去。
飞到楚都城,已是它从赫连突利营帐出发后的第三日的黄昏了。平时一天多的路程,这一次它足足飞了三天。
将风刀放走的三日里,薛庭轩当真坐立不安。草原上鹰隼很多,有种鹰双翅展开足有一人的长度,可以一下将一只小羊叼走。风刀虽然凶猛,但与那些大鹰相比,依然不是对手。难道会被那些大鹰截下了?他向来镇定自若,但这三天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焦躁。眼看着这已是出发后的第四天了,他坐在城头,心里翻来覆去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庭轩。”
陈忠的声音响了起来。薛庭轩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陈忠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边。薛庭轩向来警惕万分,旁人走到他身边一丈以内他就能察觉,这次却魂不守舍,居然陈忠到了他身边还没发觉。他忙站了起来,干笑道:“义父。”
陈忠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坐下吧。”他自己也在雉堞上坐下了,两人同时望向东边。
半晌,陈忠轻声道:“庭轩,脱克兹撒林的死,也是你的计策吧?”
薛庭轩的身子略略一震。他没想到陈忠隔了好几天还想着这事,刚想否认,却见陈忠目光灼灼,想要否认的话便说不出来,低声道:“正如义父所想。”
陈忠叹了口气,“你这样做,难道就心安理得吗?”
薛庭轩只道义父会责骂,没想到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一说,他也放下心来,小声道:“其实也不全是我的计策。脱克兹安多很有野心,一直想取而代之,我不过是添了把火而已。”
陈忠道:“这个当然。脱克兹部一共也不过两百来个能上阵的,但安多胆子再大,若没有你撑腰,他哪敢这样做。”
薛庭轩干笑了一下。对这个义父兼岳父,他一向都很尊敬,但也只尊敬陈忠的勇力与年纪。在他心里,陈忠也是归于“一勇之夫”的行列。不过,没想到这个一勇之夫也能看破自己的计谋,当然那是因为陈忠太了解自己了。他小声道:“义父,这不仅仅是两百来个兵而已。四部已是一体,脱克兹撒林离心,势必会影响到另三部的决心。”
“可是安多这人能够为了一个区区的族长之位,将自己堂兄都手刃了,这种人能相信吗?”
薛庭轩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叫义父放心,他的结果我也已经定下了。脱克兹部日后会编入其余三部,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西原部落众多,许多部落也是同族之人,分分合合那是常事,依附楚都城的四部便是出于同一个祖先,将来脱克兹部编入其余三部也不是什么异事。陈忠沉默了半晌,低低道:“可是,这样做法,还有仁义吗?”
五德营便是以“仁义信廉勇”这五德命名,而仁义两字居其先,更是人人耳熟能详。薛庭轩正想反驳,陈忠又道:“当年五德营在楚帅麾下,以仁义为先,人人景仰,百战百胜。那时并非不曾杀人,可就算是我军的敌人,说起五德营无不敬佩。为将者,当不失仁者之心,不仁者,天诛之。当初楚帅常这么说,如果对人不仁,就算能得计于一时,最终还是会被天地诛灭。”
陈忠不是个健谈之人,这次滔滔不绝,与平时已大不一样。这一席话他实是骨鲠于喉,不吐不快。作为五德营最后的耆老,他一直在心中守护着记忆中的五德营,可是眼看着五德营在薛庭轩带领下起死回生,实力渐强,却与他的记忆越来越远,他也再不能不说了。
薛庭轩道:“义父,仁义何谓?有大仁大义,也有小仁小义,义父你还没想通吗?”
陈忠一怔,道:“什么叫大仁大义?什么叫小仁小义?”
“战阵之上,两军对垒,当敌人举刀向你砍来,而你心怀恻隐,不去伤他性命,那便是小仁小义。你不杀他,固然饶了他一命,但他的刀下却要多死几个我军同袍。”
这个道理自然没什么错。陈忠本不善言,不由语塞,又道:“那什么叫大仁大义?”
“五德营被叛贼逼到了这等地步,眼看便要灰飞烟灭,为了这些父老,不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只要五德营能够生存下来,那么就算我行卑鄙无耻之事,同样是大仁大义。义父,你难道不曾听说过,‘事缓从恒,事急从权’这句话吗?”
这也是兵法中一句,陈忠对兵法虽无深研,当初却也曾经听楚帅说过。他再说不出什么来,薛庭轩却接道:“仁义二字,实是要有力量来做后盾。若无力量,那么仁义都是空话了。义父,我所作所为,也许在义父您眼里有不齿之举,但庭轩敢说,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五德营的父老兄弟,为了他们能在这异域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挡我者杀!”
薛庭轩说到最后,已有几分激动,声音也响了些,边上有几个巡视的士兵不由往这边看了看,眼中有惊疑之色。薛帅和陈老将军有了争执!这事可非同小可,难怪他们生疑。薛庭轩这时已明白自己有点失态了,朗声笑道:“义父,你不必担心,就算战到最后一人,庭轩绝不后退。为了五德营的光荣,我死而无憾!”
陈忠脑筋虽慢,却也不是呆子,心知现在不能让士卒觉得将帅不和。他站起来道:“那就好吧,庭轩,你好自为之。”
这时薛庭轩眼里一亮,叫道:“来了!”他向东边打了个呼哨,陈忠扭头看去,却见暮色中风刀更斜斜地飞来。
看着风刀飞行的样子,薛庭轩也心如刀绞。等风刀一来,他伸臂便去接。原本臂上要套上牛皮套,但情急之下已全然忘了,风刀落到他臂上,爪尖透衣而入,已刺破了他的皮肤,他也只觉微微一阵刺痛。但薛庭轩见风刀脚上缠着个帛卷,哪还顾得上别个,伸手便去解。陈忠见他战袍袖子上已有血迹渗出,急道:“庭轩,你手臂伤了。”
薛庭轩已在看着帛卷,忽然大声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这一回,叛贼已是必败无疑了!”他伸手抚了扶风刀,见风刀左边翅膀有伤,心疼之极,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来给风刀洒上,根本不顾自己臂上被风刀抓破了还在淌血。
共和军威名远播的三上将,这一次将要尽数丧在西原大地之上!
落日西沉,东边已是暮色一片,他看着这一片暮色,心中的豪气直如一团熊熊燃起的烈火,直欲冲霄而上。
决一胜负吧。
让这片大地浸在鲜血之中,血泊里将会有一个胜者巍然站立。
胜者,舍我其谁!
第十八章 血洗刀兵
共和二十一年九月七日,共和远征军南北两部经过一个多月行军后会合,会合处距楚都城约有十三里。
本来觉得五德营定然会来偷袭,没想到一路上居然波澜不惊,平安抵达。这一点不仅出乎毕炜意料,连胡继棠也有点意外。胡继棠本来算定,五德营听得共和军分兵,辎重大多由毕炜带领,多半会前去偷袭。对付远道而来的敌军,劫烧粮秣是最有效的应对手段,对于实力远远不及共和军的五德营来说,这也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上一次他们正是这么做的。胡继棠有意兵分两路,其实正是为了诱使五德营采取这种战略,毕炜已经吃到过一次苦头,这一次肯定会加倍防备,而自己趁机猛扑楚都城,这样反是五德营被各个击破,胜利唾手可得。没想到,这一次五德营居然毫无异动,简直摆出一副龟缩死守的架势,难道他们有信心守得住两万仆固部加五万远征军的攻势?
这是不可能的。到了现在,五德营也不可能翻本了……当然,还是要注意他们前来劫营。胡继棠深通兵法,知道史上明明占据全面上风、却因粮草被断而崩溃的战例并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就算胜券在握,也仍然要保护好粮草。
九月八日,前敌军机会议开过,共和军的策略是方若水率一万共和军和一万仆固部担任前锋,胡继棠逐步压上,毕炜殿后,保护粮草。离中原太远了,从中原来的补给起码得数月之后,在这里只能就地解决。虽然五德营坚壁清野做得很好,原先估计的五德营在城外恳地种的粮食全然无收,好在收伏了仆固部后,从仆固部里也拿到了不少补给,足可应付数月之用,这也仅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折罢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一战必胜,若不能胜,恐怕明天的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了。胡继棠在中军帐外看着周围景色,心里想着。
再向前推进,大约二里半左右,大军就该扎下营来了。本来依胡继棠的意思,主营应该扎得更近一些,但毕炜警告说五德营会以飞行机载火药轰炸,如果离城太近会很危险,因此最后定下来为二里半。本来依毕炜的意思还要更远一些,可是太远了,从主营出发攻击就会相当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城下,加上主营本身也要连绵一里之遥,辎重补给运输都会相当辛苦。十来里路,就算是一般行军,两个时辰也足够了。最危险的便是扎营的这段时间,五德营很可能以逸待劳,趁共和军立足未稳杀来。胡继棠不由暗自窃笑,他让方若水带了一万仆固部打前锋,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五德营与仆固部肯定有过联系,如果他们交上手,仆固部只怕不肯真个出力。但五德营如果偷袭,让仆固部士卒有了死伤,双方便也结下深仇,以后再不会留手了。让方若水带的一万远征军,真正用意其实是为了监视那一万仆固部。同时把仆固部分为两部,另一万留在中军,又是为了防备跟随方若水前去的一万仆固部士兵反水。
大统制真是考虑得面面俱到,毫无破绽。胡继棠接到大统制的密令后,多少还有点担心。毕竟战况千变万化,难道真能按大统制说的一步步实现?只消有一步出现意外,后面就要全然不同了。可是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全在大统制计划中。征战至今,唯有这一战最为轻松,仿佛自己只是一支笔,大统制握着这支笔在作画而已,根本不必多想什么。
“胡元帅。”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胡继棠扭过头,却见中军王如柏站在身边。他道:“如柏,有什么事吗?”
王如柏是他的得力助手,这一次奇袭思然可汗,便是王如柏的首功。他上前一步,小声道:“胡元帅,仆固部众有些异动。”
胡继棠眉头微微一动,“是吗?看来要宴请思然可汗了。”
这也是大统制密令中的一条。拿下思然可汗后,便不能把他放脱手,不过要隔一段时间以思然可汗的名义宴请仆固部诸头面人物,以释其疑心。他原本还担心思然可汗不肯合作,没想到此人空长了一副威风凛凛的相貌,简直跟个白痴差不多,表面上共和军上下对他恭恭敬敬,他就再没有什么反抗的念头。能解决仆固部,第二大功倒是这思然可汗的。胡继棠顿了顿又道:“方将军一部进展如何?”
“正在出发,一切顺利。”
方若水此时也觉得一切顺利,甚至太过顺利了。只是他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种下了隐患。
如果只是为了解决五德营,根本不需依靠仆固部。军队的战力并不是随着人数增多而增加的,夹杂了一支不太听号令的队伍,指挥起来不能得心应手,反而不得力。只是这一战是为了彻底解决整个西原,那么也只能这样了。
他看着周围的胡人部队,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安。仆固部的五明王六长老倒没有什么异样,但士卒总有点骚动迹像。这些桀骜不驯的胡人,当有异族人来指挥他们时,他们就有种本能的反抗之意。可是胡继棠似乎轻看了这一点,只认为将思然可汗、赫连台吉和五明王六长老诸人都笼络住了便什么事都没有。如果说兵势如巨石,这会是磐石碎裂的细缝吗?
方若水摇了摇头。现在想这些实在有些不吉利,何况他也知道,仆固部士卒之间虽然在传说共和军有将他们当替死鬼去与五德营作战之意,但上有思然可汗,下还有一万兵都在共和军中,自己带领的一万远征军是不可能会当真骚乱的。可是,万一真的起了骚乱,胡继棠将一万仆固部士兵留在中军,等如埋下了一个心腹之患……
方若水已不敢多想了。自己虽然是共和国第三上将军,但论地位,上面有第二上将军毕炜,论亲疏,自己也远不及胡继棠受大统制信赖,又何必多此一举?即使是丁帅,最终还不是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一想到最终竟会被斩首而归的丁亨利,方若水心里便如刀绞一般。早在五羊城七天将时期,他与丁亨利都是陆经渔的弟子,两人之间的交情也相当不错。当丁亨利叛逃时,方若水也曾大惊失色,怎么都不明白丁亨利叛逃的原因。丁亨利坚定信奉共和制,当年在最艰苦的时候都不曾动摇,现在共和国已经成立了,难道他反倒要叛向当年的对手?想想也绝无此理。可是方若水并不曾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对大统制的恐惧已是根深蒂固。可是现在,他又想到了丁亨利。
丁亨利为什么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逃出共和国?这个共和国究竟有什么让他最终无法忍受的事?
方若水又摇了摇头。他只觉自己的前额简直和裂开一样疼痛。他是个武人,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战阵上取胜,对于这些,他当真不曾多想过。但现在他对自己也有点怀疑了,难道长久征战得来的经验,最终也未能理解大统制的真正用意?
胯下的战马这时轻声打了个响鼻,那是队伍行进已轮到中军了。方若水夹了夹马的两肋,对周围的亲兵喝道:“大家跟上。”
两万人的行军,足以扬起漫天灰尘。方若水在行军时,生怕会遭五德营偷袭,因此他传令下去,行军求稳不求快,反正也只有十里路,用不着太快。
两个多时辰后,前锋已抵达预定地点开始扎营,方若水抵达时则已是近三个时辰后的事了。他到达时,营帐已扎得差不多。方若水一军要担负起为全军开路之责,因此扎营帐就不是易事。不过方若水一军向非弱者,这些士兵的动作很快,树起的营帐也全都整整齐齐,很是坚固。相比较之下,那些仆固部的胡人虽然平时住的都是帐篷,扎营却还不及共和军的快而整齐。
当方若水抵达时,几个正在监督巡视的军官过来见礼。方若水点了点头,道:“此处距五德营只剩二里半了吧?”
一个军官道:“是。方将军,若是出了我军营帐,还能隐约看到他们的城池。”
在中原,因为地势高低起伏,在离处望出去十几里地也不稀奇,但在平地上往往看不了多远。西原一带一马平川,虽然也有些小山,但大多平坦,以至于一眼望去,四周尽是绿油油的草地望不到边。方若水一时兴起,道:“走,去看看。”
营地大门已经扎好了。他们一行人一走到门边,方若水便看见远处隐隐有座城池。他眯起眼道:“那就是楚都城吧?”
边上那军官道:“是。”
楚都城不算很大。与中原那些名城相比,这楚都城实在排不上号。但在西原,这个小城却显得如此突兀,简直就像一块生了根的顽石。不知为什么,方若水明明知道这个城里的都是敌人,他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了一阵敬意。
在那里,还有陈忠。他想着,可是他心里真正想到的,却是曹闻道。
曹闻道可谓是他宿命中的对手。还是很久以前,他曾与曹闻道有过一次单挑,两人铢两悉称,但那一次曹闻道行险用了一招落马分金枪,自己被他在背后抽了一枪杆。后来屡有交手,两人总是互有胜负,但再也没有单挑了。到了天炉关前,自己攻破关门时,曹闻道带人冲了出染,杀到自己跟前挑战,但方若水那次依然心有余悸,没敢和曹闻道单挑,只是曹闻道最终杀不透重围,拔刀自尽,那一战也成了他的落幕之战。而曹闻道死后,五德营的耆老也只剩了陈忠一人。
都已经老了。方若水想着。那座城,虽然是敌人的,却也仿佛带着自己少年时的记忆。陈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他们逃到了这人生地殊的西原,筑起来的城也以“楚都”为名。
方若水的心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凄楚。他转过身,大声向一个亲兵道:“小汪,去请失离大人和仆固次大人过来,商议攻城之事。”
编入方若水队中的仆固部士卒有两个首领,一个叫仆固次,另一个名谓段勿干失离。仆固部共有六姓,分明为仆固、赫连、步六狐、贺兰、乞陆、段勿干,仆固次是思然可汗一宗,而段勿千失离却没有靠山,全然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打上来的,方若水一见这两人,便知段勿干失离比仆固次要可靠多了,那亲兵答应一声,打马而去。
二里半,对于骑兵只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在方若水遥望楚都城的时候,楚都城上的薛庭轩也在用望远镜看着共和军的阵地。虽然看不清来视察的那共和军军官是什么人,却也看得出定是个高级军官。
“薛帅,要开打了,趁他们立足未稳去突袭吗?”刘斩在一边跃跃欲试地说。
五统领中,文士成已被秘密派遣出去,城中只剩下仁、义、信、勇四统领。作为继承了曹闻道位置的刘斩,他似乎把曹闻道那种超过常人的战意也继承下来了。薛庭轩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道:“敌军章法森严,兵力也远远超过我们,现在去只能自讨苦吃。”
刘斩的想法,薛庭轩并不是没有产生过。如果能够趁敌军立足未稳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这样撼动敌人的根基,一层层传递下去,纵然敌军众多,也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可是眼前这个敌人不焦不躁,从扎营开始,就如同一根钉子般深深钉下了,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行动,偷袭这样的敌人,肯定不会有好处。
共和军的先锋是方若水。在天炉关时,方若水一开始久攻不克,薛庭轩对他也颇存轻视。不过几年过去,他已清醒了许多,明白任何敌人都不可轻视,何况这个曹闻道将军的宿敌方若水。方若水最大的长处便是治军严整,很难冲动,当初以曹闻道的骑兵队如此强悍的冲击力,冲入方若水营中后便如石沉大海,不要说现在的楚都城了。
现在的五德营,每一个人都是最宝贵的财富,任何损失都可能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因此当看到共藏书网和军扎营的情形,薛庭轩便放弃了突袭的想法。他对刘斩道:“刘将军,你营中那些降兵情形如何?”
上一次,有一千余共和军投降了五德营。藉由司徒郁招亲之策,这千余降兵中有一大半都被招为楚都城人家之婿,这些人应该可以相信了,但还是三四百人还没有成家。这批人就算平时不会有异动,现在共和军大兵压境,安知他们会不会重新反水,因此薛庭轩把这些人都拆散了分派了五昔中,这样每营都只有几十个降兵,应该不会有意外发生,但薛庭轩仍然不放心,关照各部统领暗中监视,以防不测。
刘斩道:“回薛帅,眼下看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对的。另外,我也照您的吩咐,凡是民家招亲,优先给这些人。”
让降兵在楚都城有家室,这样他们就不再有二心。司徒郁这条计策可谓釜底抽薪,有些降兵成家后甚至已有子女了,那些人就更不必担忧。虽然远在西原,但这里的人全都说同样的话,穿同样的衣服,对于降兵来说,和当初在共和军当兵没什么不同。但如果这一次捉到上万降兵的话,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薛庭轩不由暗自笑起来。现在想这些,当真也太远了,捉到上万降兵,那可能性太小了,先不必多想。他扫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四统领,道:“诸位将军,你们觉得叛军最难对付的是什么?”
董长寿以下四个统领互相看了看,刘斩道:“是叛军的巨炮吧。”董长寿在一边道:“应该是飞艇。”
刘斩年纪轻一些,只经过天炉关一战。朗月省因为地势太高,天炉关一bbr>..战中共和军无法使用飞艇,而当时五德营有两门巨炮,对共和军威胁极大,迫使共和军派遣敢死队前来毁炮。而董长寿年纪大了,经历过五德营在帝都城外的覆灭之战,他至今记得那一战中共和军的飞艇不断从空中扔下炸雷的情形。西原地势平坦,五德营也没有对付飞艇的切实有效的武器,如果这一次共和军以飞艇打头阵,先来轰炸一番,五德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束手待毙。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这两样,确实是共和军最厉害的武器。不除掉这两样,这一仗我们毫无胜算。”
上一次毕炜也曾带了飞艇队,但没来得及使用便遭到突袭而溃散,那艘飞艇却已被共和军烧毁,不然这一次己方的胜算要大不少。刘斩心头一惊,心想也是,他道:“不过,我们也有共和军所没有的飞行机,而且城中的火药虽不及共和军的威力大,储量却要大得多,两相比较,我们也足以匹敌吧。”
薛庭轩道:“飞艇可以升到数千尺的高空,在这个高度,我们对他们毫无办法。而他们在高处扔下炸雷,楚都城的城池亦是分毫不能防备。好在,叛军一开始是不会用飞艇的。”
董长寿一怔,道:“薛帅,这是为何?”
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们已经解决了仆固部。”他顿了顿,又道:“叛军解决仆固部的用意,其实并不是针对我们。如果只是为了消灭我们,叛军五万的兵力已是绰绰有余,所以……”
这时一边的义字营统领羊叔奋忽然插嘴道:“薛帅,叛军是为了对付阿史那部?”
阿史那部已与五德营达成密约,一旦五德营能够顶住共和军的攻击,阿史那部会出兵助阵。这种密约明摆着是要趁共和军和五德营两败俱伤时来捞一票,然而对于五德营来说,阿史那部仍是大旱中的甘霖。薛庭轩道:“不错。他们一定已经知晓了阿史那部与我军的密约,这一次出了如此庞大的兵团,他们要的是一劳永逸,所以最好的手段是让仆固部对付阿史那部,他们再来对付我们,然后将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一起消灭。”
仁义信勇四统领,包括向来很少说话的穆杭也都变色。共和军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但想来,为了对付兵力不足四千的五德营,要出动五万大军,确实有点想不通,也唯有这种解释才最为合理。董长寿道:“叛军是为了引出阿史那部,所以一开始不会用飞艇?”
薛庭轩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这是共和军最大的败笔,如果他们在远处就升起飞艇,由飞艇主攻,攻陷楚都城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五德营也毫无还手之力。但共和军的实力太强了,目标也太大了,楚都城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块无关紧要的小石子,也许他们觉得随时都可以拿下,这种自大将是此次共和军败北的最大原因。
楚都城这块小石子,将会是一根哽死这头巨兽的坚硬骨头。
他沉声道:“今天,楚都城将经受第一次考验。诸位将军,薛庭轩从今日起,再不下城,直到叛军败北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有着无比的坚毅,城头诸将不由一凛,全都站直了,高声道:“遵命。”
九月八日卯时一刻,从共和军营地里,一骑打着白旗向楚都城跑来。
那是共和军前来下战书的使者。楚都城靠近真珠河,边上便有一条真珠河的支流,因此绕城挖了一条护城河。到了护城河边,那使者将白旗摇了摇,城头放下吊篮将他吊了上去。那使者一上城头,薛庭轩便上前道:“本帅五德营薛庭轩,阁下可是奉胡将军之命而来吗?”
那使者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道:“胡元帅率十万兵马远征西原,大兵过去,玉石俱焚。念及贵部本是共和国子民,还请薛将军三思,早日归降。”
薛庭轩接过信来撕开封口看了看,道:“不知将军贵姓?”
这人没想到薛庭轩居然客客气气地问自己叫什么,他道:“末将曹万隆。”
“曹将军啊。”
居然和曹闻道同姓。董长寿想着。曹闻道在世时,也是这批军官的偶像。而曹闻道在天炉关一役阵亡,死得极为悲壮,至今仍为五德营思念。薛庭轩淡淡一笑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帅不敢自专,还请贵军宽限三日可好?”
曹万隆前来下战书,根本没指望薛庭轩会答应,他心知肚明这只是薛庭轩的推搪之策。方若水对这些也早就已有交待,他并无异样,只是道:“还请薛将军写封回书交末将带回。”
薛庭轩道:“这个自然。”边上已有亲兵捧着笔砚过来,薛庭轩便在战书后批了几行,折好了道:“曹将军请回。”
送走了曹万隆,薛庭轩看着他的身影回到共和军营中,转身道:“诸位将军,各回防区,一个时辰之内,共和军必然首攻。”
所谓共和军劝降,其实也只是个形式吧。如果五德营真的愿意投降,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站在一边的司徒郁想着,等诸统领都回防区,薛庭轩对身边的司徒郁道:“司徒先生,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去小酌几杯吧。”
说是开宴,其实无非是几杯酒和一点烤肉而已,到了望楼,薛庭轩坐了下来,挟了片烤肉吃下去道:“司徒先生,你还在担心吧?”
司徒郁犹豫了一下,道:“是啊。”
这支共和军实在太强了。放眼西原,就算兵力能与共和军相等。阿史那部,正面相抗也肯定不是共和军的对手,更不要说是五德营了。薛庭轩又是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们赢不了,那还要怕输干什么?哈哈。”
大敌当前,薛庭轩反倒比平时更加轻松。司徒郁吃了几片烤肉,嘴里却什么滋味都尝不出,眼睛不时瞟向共和军的营地。连仆固部在内一共是七万,号称十万大军,密密麻麻地排在五德营东南,几乎把视野都塞满了。这样的敌人,不要说取胜,连抵抗都恐怕只是奢望。他吞下了一片肉,小声道:“薛帅,无论如何,该怎样退兵?”
薛庭轩道:“兵法中,以寡击众,有几种办法?”
司徒郁对兵法远不及薛庭轩和苑可珍熟悉,但平时也时常看看。他道:“各个击破,或者断其粮秣。”
薛庭轩点了点头道:“攻守双方,守方所占优势要大得多,一般是以一对三,也就是一个守军起码可以抵御敌人。我军现有三千二百守军,即使分守四面,每面也能有八百人,照最低限度,起码每面可抵两千四百个敌人,四面便是一万敌兵了。加上楚都城不大,随时可以调度,而敌人要绕城调动,我们要防守五万大军,并不是不可能。”
这话虽然明摆着是吹牛,但防守一方有利是不争的事实。司徒郁说:“所以共和军并不围城,只列在一面吧?”
薛庭轩道:“这是一个原因,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两个。第一,他们真正的用意是引出阿史那部来,第二,便是对仆固部尚不能完全信任。如果分开了,万一仆固部发生哗变,以他们分散的兵力就不容易镇压。”
司徒郁一怔,道:“仆固部还会哗变?”
薛庭轩狡黠地一笑道:“不错,而且这将是共和军致命的毛病。侥天之幸,他们至今还不曾觉察。”
就算仆固部哗变,也不会帮着五德营去攻击共和军,司徒郁真不知薛庭轩的信心从何而来。他道:“那么,什么时候动用那支奇兵?”
那支奇兵可以说是薛庭轩的最强实力。虽然只有五百人,但威力已不逊于昔年风军团。薛庭轩却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奇兵突起,定然可以打共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那支奇兵毕竟只有五百人,也只能起到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奇效,等共和军立稳脚跟,奇兵同样无济于事。好钢要用在刀口上,薛庭轩只怕是要找准一个机会,出动奇兵消灭共和军的巨炮和飞艇吧,到时便可以打相持战。再伺机烧毁敌人稂秣,如此才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司徒郁已隐约明白了薛庭轩的战略,但心中仍然没底。实力太悬殊了,能够如薛庭轩所愿步步实现吗?
九月八日辰时,共和军果然发动了第一波攻势。
这是第一次攻击,自然带有试探性质,何况担任首攻的是仆固部众。仆固部众有不少人已与五德营士兵相识,并不愿全力攻击,因此攻势不强,而辅攻的共和军同样没有出全力,同时楚都城在这一年来已加固了许多,城墙加高了五尺。两丈五尺的城墙,对于不惯攻城的西原部落,更是有如铜墙铁壁,攻势到了午时便结束了。虽然持续了两个时辰,但双方损失都非常小,五德营伤亡不到十人,而共和军和仆固部也只有两百来人伤亡。不过,谁都明白,血腥的战事已经开始,接下来,鲜血将会浸透脚下的大地。
九月十二日。战事正式开始已是第四天。这四天里,共和军发动了六次攻击,有两次登上了城墙,但每一次都被五德营击退。此时的共和军中,已开始有了焦躁之意。
小小的楚都城居然如此坚忍,实在超出了胡继棠的意料。最让他不安的是,五德营并没有如意料中一样向阿史那部求援,阿史那部也一直按兵不动。大统制的计划一直都毫无意外,但这一次大统制却失算了。
五德营难道真有守住城池的信心?
胡继棠摇了摇头。就算瞎子也明白,五德营是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的。可是这些人就是死战不休,看来想逼出阿史那部的计划已不可能实现了,只能速战速决吗?
这时中军官来报,说方若水与毕炜两人同时求见。胡继棠心知他们定是前来商议军机,便让亲兵出去请两人进来。方若水与毕炜一进帐门,便行了一礼,齐声道:“胡将军。”
胡继棠站起来还了一礼道:“两位将军请坐。”
刚坐下,方若水已按捺不住,大声道:“胡将军,看来五德营是死也不出头了,而阿史那部至今亦没有出动的迹像。”说到这儿,他张了张口,又道,“仆固部众已越来越不易弹压。这些胡人中私底下议论,说我军是拿他们当肉盾,只怕接下来真要思然可汗出头了。”
这其实正是胡继棠的用意,不过他的真正用意是要借仆固部去抵挡阿史那部。可是阿史那部一直不出动,仆固部就如同挥出万钧巨力的铁拳却落到空处,难怪他们会起骚动。方若水不是平庸之辈,这一点纵是青萍初起,他仍是看得清楚。让思然可汗亲自弹压,当然有效,但胡继棠实在不想冒这个险。万一五德营的死士混在军中行刺,思然可汗一死,仆固部在共和军中炸营,后果不堪设想。他闭上了眼,沉默了半晌,道:“毕将军,我军的辎重粮株还有多少?”
毕炜道:“根据昨日的清点,基本上还够二十天。”
五万共和军,加上两万仆固部,七万人一天要消耗的粮食就起码得五万斤。虽然解决了仆固部后取得一些粮秣,但如果从仆固部抽取太多,这些人的骚动就会愈演愈烈。胡继棠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头,突然睁开眼道:“毕将军,你以为应该如何?”
毕炜犹豫了一下,才道:“速战速决。”
他话音方落,一边方若水也道:“着哇,毕将军此言极是。胡将军,纵然大统制有命,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我军实力,要击破楚都城并不在话下,何必玩这许多玄虚?”
因为大统制没有把任务交给你。胡继棠在心底这样说着。他何尝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他清楚地明白,共和军实力雄厚,唯一的弱点也正是太过雄厚了,根本是众寡悬殊,就算是西原这批脑筋简单的胡人也看得出中原派出这么大一支远征军的真正用意何在,尤其是一举解决了仆固部。看来,阿史那部中也并不全是脑子一热,操刀子便上的莽汉。本来这也不是问题,确如方若水所言,七万人大举压下,这小小的楚都城,踩都踩平了,可是这样就违背了大统制的事前决策。
胡继棠隐隐已有些不安。这次出兵,大统制事无巨细,样样都策划停当。一直到抵达楚都城下,几乎大统制所有的计划都丝丝入扣,因此让向来不大意的胡继棠也有种“此战必定高枕无忧”的感觉。可是到了现在,胡继棠才明白,他向来奉若神明的大统制,同样也会有错误。
大统制居然料错了薛庭轩的反应!胡继棠只觉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发觉大统制也会错,而是发觉自己在这么想。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他想着。表面上看来速战速决是上上之策,但这样就会打断大统制的步骤,如此一来,想要五年解决西原就不可能了。
方若水见胡继棠不说话,只道他心中赞同,便道:“胡将军,你意下如何?”他和毕炜论军衔比胡继棠高,但此番胡继棠为帅,他们也只能听从胡继棠的分派。
胡继棠抬起头来,慢慢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
方若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急道:“什么叫从长计议?胡将军,劳师远征,粮草乃是命脉,多呆一日,我们的胜机便要错失一分,这已万万不可耽搁了。”
胡继棠只觉心中一阵烦闷。方若水说的其实完全没有错,可是他却不能自行其是。他道:“方将军,毕将军,你们想必也知道,此战乃是大统制亲自制定战略吧?”
方若水顿时语塞,心道:该死,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一点。其实他虽是五上将之一,但与大统制的关系远不及胡继棠与大统制那般密切,尤其上一次远征天炉关,他作为首发大将,表现得乏蕃可陈,因此大统制对他实是不太信任了。他想要说一句什么,毕炜在一边却道:“胡将军所言极是,大统制乃是掌控全局。只是眼下情况有变,是不是以羽书急报大统制,请示一下大统制的意见?”
此话一出,方若水也如释重负,心道:没想到毕胡子这么滑头了。方若水啊方若水,你空有若水之名,实在及不上毕胡子能见风使舵,怪不得毕胡子败得狼狈不堪回来,一只眼都丢在西原,大统制仍然让他担任三主将之一。他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趟了,胡继棠是大统制亲信,自己不能比,而毕炜过去有“好用计而不擅用计”之名,现在也这么圆滑,剩自己一个人特立独行,实在不是好事。一念及此,他也附和道:“是啊,胡将军,尽快请大统制定夺才是。”
这其实也是胡继棠的想法,现在得方毕两人首肯,他道:“好吧,我即刻便修书。这几日,仍然要保持攻势,说不定阿史那部这两日就已忍不住了。”
胡继棠在阿史那部里安插的内间有报,定义可汗听得楚都城吃紧,已相当焦急,而阿史那部这些天已在召集人马,看样子很有可能会在近期出发。只消阿史那部一动,不必他们来到楚都城下,大统制的计划便能够圆满了。虽然有这点小意外,但胡继棠一点也不担心。大统制仍是算无遗筹,而自己,也仍是忠实执行大统制的命令无误。
如此,方可称两全其美吧。胡继棠也相信,大统制定然从善如流,采纳他们三将的建议。虽然会使得战事多延续几日,不过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远征军已远离中原,派信使送信,即使日夜兼程,全力以赴,来回也得个把月,但如果发羽书,就只需四五日了。
胡继棠的羽书刚发出,差不多同样的一封书信便已出现在薛庭轩案头。
这是赫连突利的密报。作为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一直跟随在思然可汗周围。此人居然在共和军中还有如此能量,连胡继棠向大统制的禀报这么快就能抄一份回来,让薛庭轩既佩又惊。
赫连突利不除,思然可汗不亡。第一次见到赫连突利时涌上心头的这句话,此时已转入念中。虽然此人的死期已经不远了,但显然早先的计划得再做一番修正,否则此人就会如落网的大鱼,挣扎之下反而会破网而去。一旦破网的话,后患只怕比共和军大兵压境更为可怕。
坐在他对面是司徒郁。司徒郁被薛庭轩拖着对弈,只是他现在哪有心思下棋,纵然棋艺远较薛庭轩为高,一局棋结果还是下得难解难分。他不知薛庭轩此时是在想着如何解决赫连突利的事,见薛庭轩拿着密报半天不语,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是其中有无法应付的大变,心中不由惴惴,小声道:“薛帅。”
薛庭轩回过神来,将那密报递过来道:“司徒先生,你看看。”
司徒郁飞快地扫视了一遍,脸上露出了喜色,道:“薛帅,被你料中了!”
薛庭轩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这是朱先生的功劳。”
朱先生留在共和国中,先前不时抽空发出密报,事无巨细,各方各面都有,其中便说到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在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在民众心目中比当年帝国的帝君在民众眼里更为神圣。据说有一次,大统制的讲话中有个口误,将“明珠暗投”说成“明珠投暗”,于是共和国上下皆说这四个字本来就应该说是“明珠投暗”,没想到几个月后,大统制在另一次讲话中又说了“明珠暗投”,于是先前那些鼓噪之人又鼓吹说两者通用,并无二致。
这一条看似无关大局,却让薛庭轩不由动容。因为从中他看到了大统制至高无上的权威。虽然他早就知道,却没想到大统制在共和国已然如同神明,连随口所说的话都成了金科玉律。如果是这样的话,想在共和军中挑起哗变就几乎不可能,可有一利也必然有一弊,如果共和国的人将大统制视若神明,那么大统制事先有什么吩咐的话,旁人也一定不敢随便更改。而师出在外,前线指挥官不能随机应变,这是兵法大忌中的大忌。当风刀带来了赫连突利的第一次密报、确认了薛庭轩的这个猜测时,薛庭轩明白自己终于抓到了不可一世的共和军的最大弱点了。
司徒郁心中也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他道:“薛帅,现在是出动奇兵的时机了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本来以五德营现在的情形,趁共和军立足未稳,出动奇兵突袭,断绝共和军粮草,使共和军无法维持,虽说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却也是唯一正确的应付手段,共和军分兵两路也正是为了防备这一手。辎重粮草分成两半,五德营却没有两路出击的实力,打乱共和军的步骤,这第一步已然成功了。司徒郁哪还有心思下棋,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即刻就去召集奇兵队。”
奇兵队只有五百人,由陈忠亲自带队集训,不与外界相通。虽然战事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但奇兵队至今不曾有所动作。奇兵队自上到下,都笼罩在狐疑和不安中,不明白薛帅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这些人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又是陈忠亲自带队指挥,纵然人人心中诧异,却还是天天按时训练,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日又是在练习变幻越障队形。五德营有个恃作至宝的阵势,名谓八阵图,防御力和攻击力兼长,但阵势只适合步兵防守使用。当年曹闻道在世时曾想在骑兵里也用这八阵图,但骑兵冲锋时很难保持阵形,因此一直无法实现。薛庭轩觉得刻板地用骑兵来照搬八阵图实是毫无意义,因此也索性放弃了这个企图,而是只将八阵图中的穿插变阵之法化入骑兵中,如果一来骑兵的灵活性不减,防御力却可以大大增加。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大规模使用,到现在也只能在两三百人中训练纯熟,奇兵队有五百人,因此分为了两队。
正在变阵,有个亲兵忽然叫道:“陈老将军,升抟电旗了!”
所谓抟电旗,是薛庭轩亲自设计的奇兵队战旗,画着一只俊鹰抓着一支闪电的图形。这鹰自是照薛庭轩的风刀画的,只是比真的风刀大了许多。这旗一升起,奇兵队便是要出动了。这些天陈忠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盼着抟电旗升起来,没想到真升旗了,他倒没有率先看到。看着那面黑旗上一只白色神鹰抓着金色闪电的模样,他只觉心头都如烈火燃起。
终于要出发了!他想着,登时在马上直了直身子,厉声道:“集合!”
五百人的操场并不算小,一个人的声音不能传遍。但奇兵队的军纪之严匪夷所思,离陈忠近的骑兵听得了命令,将手中武器向空中一举,立刻停住不动,后边的人见势也随即归队站好了位,这五百人靠拢了排成五十人一排、整整齐齐的十排时,陈忠的话音似乎还不曾落。
营门开了,司徒郁飞马进来。他刚关照门口的哨兵升起抟电旗后马上就进来了,本以为进来后总要再等奇兵队集合,没想到人还没到,奇兵队已然排列整齐,心中不由骇然,暗道:这……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如果不是五百,而是五万,还有什么人能够阻挡?
陈忠迎了上来,高声道:“司徒先生,要出发了?”
司徒郁点了点头,正想说,身后却响起了薛庭轩的声音:“是的,就在此刻。”
薛庭轩来得也当真是快。司徒郁见他已到了,忙退到了一边。陈忠虽是薛庭轩的长辈,但军中只认军衔,现在薛庭轩已是全权指挥五德营的大帅,便是陈忠也要行礼。他行了一礼,高声道:“薛帅,末将陈忠在此。”
薛庭轩还了一礼,带着马过来。他的马在骑兵队前小跑了一圈,到了尽头又转回来,待到队伍正中,薛庭轩高声道:“诸位兄弟,薛庭轩今日在此,恳请诸位将性命借我一用。若有哪位不愿的,请即刻离队。”
这些人是薛庭轩和陈忠亲手挑出来的将士,都有父老姐妹在楚都城中,也早有必死的准备,何况大庭广众乏下哪会有人当众退缩。听得薛庭轩的话,五百人动也不动,有个军官高声道:“我军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为国捐躯,死而后已!”
他这般一说,身后的士兵齐齐沉声道:“死而后已!”五百个汉子齐声低吼,声音虽不响,却似乎连大地都要撼动。
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忽然喝道:“陈老将军听令!”
陈忠是这支奇兵队的训练者,也是五德营心目中的战神,薛庭轩第一个点到他,自是谁都不意外。陈忠带马上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陈忠在。”他虽然是薛庭轩的长辈,但此时却毕恭毕敬,与一个平常的下级军官无异。
“陈老将军,此番突袭,天字队由老将军带领。”
陈忠道:“得令。”随即退到了一边。
由于马阵变幻太快,五百人也是太多了,根本布不成,因此只能分为两队。因为八阵图有个变阵叫天地阵,就是一个阵分为两阵,两支马队便相应命名为天字队和地字队了。天字队由陈忠带领,那是众望所归,地字队不知该由谁带领?五德营中没人能与.99lib?陈忠的勇名相提并论,如果有谁担当地字队统领,那就说明已能与陈忠相埒了。这时却听薛庭轩道:“地字队,由薛庭轩带领。”
薛庭轩亲自带领地字队!这消息一下子半所有人都震惊了。奇兵队本来就是支敢死队,人人都已做好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薛庭轩也要去。薛庭轩是现在的五德营大帅,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楚都城就根本不必再守了。这话一出,岂但是五百奇兵队,但是陈忠和司徒郁都脸上变色。陈忠张了张嘴,正待开口,可是薛庭轩此时正在下令,谁都不能插嘴。只听得薛庭轩道:“此番出击,任务有二,第一是毁去叛军辎重粮草,第二,”他顿了顿,接道,“务必要将思然可汗从叛军营中救出。诸位出发后,定要以此二者为首要,不惜一切代价。”
毁去粮草,断了共和军的后路。如果能救出思然可汗,这样便可使得被共和军驱作前驱的仆固部反水。但共和军也明白这两件事是何等关键,一定守御得如铁桶一般,想要达成,可以说完全不可能。只是现在人人都不去想这些,每个人只觉这年轻大帅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气,自己身上也涌出了无穷的力量。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沉声道:“是。”
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又喝道:“立即前去准备,在此听命出发!”
令下直如山倒,奇兵队登时散开。此时陈忠迎上来道:“庭轩,你怎么也要去?”他们本来商议好的是由陈忠带队突袭,却不知薛庭轩临时又变计。方才薛庭轩下令时不能问,但此时已不能不问。
薛庭轩道:“义父,这是楚都城生死存亡之战,我岂能置身事外?”
现在的每一战都是生死存亡之战。但这句话陈忠也没说出口,他道:“你也走了,防守谁来主持?”
薛庭轩笑了笑道:“义父,你是担心一旦我战死了该怎么办吧?”
陈忠的意思正是如此。他没想到薛庭轩说得如此直接,不免有点尴尬。薛庭轩心知他已经不好接口,低声道:“义父,叛军的实力实已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生怕你不能成功。”
这话实在很不客气,但陈忠也有自知之明。陈忠勇力绝伦,却实在缺乏应变之才,而对手却是共和军顶尖的名将,战事瞬息万变,万一有什么意外,陈忠确实没底。他顿了顿,也小声道:“可是,你身为大帅,以身涉险……”
薛庭轩打断了他的话道:“义父,现在每一战我们都只能赢,不能输。一旦一战失败,也就是楚都城的末日到了,防守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义父,一旦我战死,你便率众投降吧。”
陈忠的心里突然如同刀绞一般。他想要反驳,却又根本说不出话来。薛庭轩说得一点也没错,共和军的势头如此之大,为了引出阿史那部,他们至今一直不曾动用飞艇队和巨炮,可接下来却肯定会用了。奇兵队是唯一的转机,一旦失败,就算薛庭轩还坚守在城中,一样无济于事,连逃都不能逃,确实只有投降一途。他知道这个义子实是骄傲之极的人,肯定不愿投降,最终也定会死战到底。与其作为一个败将战死,还不如在奇袭队里孤注一掷。
薛庭轩见陈忠脸色沉了下来,忖道:也不要让义父灰心丧气了。他笑道:“义父,你也不用太过绝望,奇兵队的战力,绝对是叛军想象不到的。”
奇兵队的战力的确能胜过共和军的任何一支精兵,可毕竟只有五百人,又能济得何事?只是陈忠心里想的却还不止于此。当年的五德营虽然百战百胜,也曾遇到过险境。可那时每到险地,楚帅总是想好后路,从来不会像薛庭轩这样把全部实力当成赔注押上去。陈忠一直想着要保留下五德营的火种,可是现在的五德营纵然实力有所恢复,却当真与当年的五德营越差越远了。
这时陈忠和薛庭轩的亲兵已将战具都带了过来。薛庭轩接过来道:“义父,等一下冲锋,千万不可恋战,必要共同进退。”他心知义父年纪虽老,战心却不减少年,一旦杀红了眼,只怕会一往无前,根本不顾一切。
陈忠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会听你指挥的。”
他伸手从亲兵手中接过大刀,往手上掂了掂。这口刀,不知又将斩杀多少英豪了。
这时,陈忠的副将尚明封打马过来道:“薛帅,陈老将军,准备已经完成。”
天色已经很暗了,这些人又都穿着黑盔黑甲,仿佛要溶入黑暗之中,唯有一双双眼睛在灼灼放光。薛庭轩扫视了一眼,心中腾起了万丈杀气,沉声道:“火枪骑,出发!”
第十九章 决死突击
真是个好天气。
发出羽书,胡继棠的心中也似乎放下了一块巨石。这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很是干燥。这样的天,利于火攻,不论是对哪一方而言。对处于弱势的五德营来说,火攻也是他们最可能采取的战术,上一次毕炜失败,同样起始于五德营以飞行机的火攻,因此胡继棠此番特别注重这一点。西原上秋风多半会刮北风,前一阵风向是吹向东南的,胡继棠极为担心五德营故伎重施,严令各营严防火烛,加倍防范。这几天,风势已转向西南了,接下来几天飞艇正好可以升空,他也可以放心一些了。五德营在楚都城外坚壁清野,一方面使得先前共和军抢收五德营种下谷物的计划落空,却也使得共和军一方不必再担心五德营前来烧营。他已下令辎重营将带来的神威炮和飞艇都准备起来,这样过几天大统制的回令抵达,立刻就能投入战场。
与五德营的战事,马上就要进入尾声了,只是与西原各部的战事却即将拉开帷幕。胡继棠心中实在高兴不起来,毕竟大统制天衣无缝的计划最终还是未克全功。不过,对于远征军来说,这仅仅是稍许费一些事罢了,并不能改变战局的走向。断腕名将胡继棠,平倭岛,克西原,自古以来,有谁的武功能有如此之盛?就算当年帝国军奉为神明的军圣那庭天,也不能与我相比。
胡继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唤过了亲兵,让他热一壶酒来。胡继棠酒瘾不小,不过饮酒极为克制,每日饮酒从不超过一壶之量。今天因为与毕炜和方若水议事,后来又斟酌词句给大统制发羽书,一直未曾喝过,现在准备在睡前唱上一小壶。
酒很快就烫了端上来了,厨子还给他炒了一份羊肝。他喝了两口,正觉踌躇满志之事,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胡继棠一怔,一下站起,喝道:“来人!”
亲兵应声而入,胡继棠道:“快去查探,出什么事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仍是仆固部。方若水也说过,仆固部已有军心浮动之迹。毕竟,让他们与以往关系不错的五德营交战,这些直肠子的胡人全都不甚乐意。不过这到底只是疥癣之疾,取下五德营后,马上就要对付阿史那部,那时只怕不必动员,仆固部就会争先恐后地冲上去了。
那亲兵刚走不久,又有一个亲兵进来禀道:“胡将军,方将军派人前来通报。”
远征军五万,加上两万仆固部,连营足有二三里之广,如果是方才那亲兵,不可能回来得如此之快。胡继棠一怔,心道:难道真是仆固部哗变了?根据战前细作的汇报,仆固部上下都对思然可汗极为爱戴,只消思然可汗在中军,仆固部众私底下再有不满也不会有异动。就算有五德营的细作在营中挑拨,胡继棠到时只消让思然可汗前去弹压,定然药到病除。
他起身走出营帐,脑海中已飞快地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刚出帐门,却见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骑者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行了个礼道:“禀胡将军,方将军有报,五德营方才发兵出城,奇袭我军。”
胡继棠不由怔了怔。他想过好多种可能,最觉得不可能的就是五德营出击。五德营一共不过四千余兵力,不到共和军的十分之一。他们坚守城池,就算动用飞艇和巨炮,楚都城总也能坚守一阵,一旦出击,他们却已丧失了防守之利。他道:“仆固部有异动吗?”
那传令兵道:“适才尚无异样。”
听得不是仆固部哗变,胡继棠登时放下心来。他道:“速速回禀方将军,不必担心中军。”
胡继棠领兵,从来不敢大意,即使是这一次占了绝对的优势,他也下令中军士兵晚上休息,一半人不得解甲。穿着甲胄睡觉当然不舒服,对这一条命令那些士兵暗地里只怕也在骂自己不通人情,但现在却显出奇效来了。即使方若水的前锋措手不及,被五德营的奇袭突破,到了这里也有严阵以待的中军迎着他们。
五德营的目的,无疑是两个,一是抢夺思然可汗,二是击毁共和军辎重。不过,即使五德营投入了所有兵力,就真能达成这两个目的吗?
胡继棠淡淡地笑了笑。
当突然听得中军官盛文彦禀报,说楚都城里杀出了一支人马、马上就要冲击共和军阵营时,方若水心中只是诧异,而不是惊恐。
五德营是想干什么?
盛文彦是方若水的老部下,见方若水的样子便知道上将军心中的疑虑。他小声道:“方将军,要不要分兵去监视仆固部?”
方若水带领的共和军前锋有一万人,加上一万仆固众,就算五德营倾其所有,连同依附他们的小部落一同杀过来,也不会有两万之众。只是盛文彦心中对仆固部不无担心,生怕会生变故。
难道仆固众已被五德营收买,要来个里应外合?但这个念头只是转了一下,就被方若水排除了。
仆固众有不稳的迹象,那是不假。但方若水已经注意到了这点,所以对仆固众一直加倍关注,并没有发现仆固众有反戈一击的意思。如果这一点都料错了,那自己真不必为将了。五德营肯定是希望让自己这样去想,想让自己分兵防守仆固众,仆固部是胡人,五德营此番袭来的多半同样是胡人。虽然他们不是一部的,但对于中原来的共和军而言,在夜色里根本分不清那些胡人的差别。如果仆固部与共和军卷在一起,共和军一定会莫辨敌我,这样五德营便能突破共和军前锋,直取中军,击毁共和军的辎重粮秣。
这,才是五德营的真正用意。
方若水沉声道:“不必,马上派人去向失离大人和仆固次大人传令,让仆固部坚守阵地,不要妄动。”
盛文彦答应一声,转声传令去了。方若水召集起亲兵,有条不紊地一条条发令,指挥各部应战。五德营这次出乎意料的突袭,定然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来的这支队伍全然是些亡命之徒,倒是不能轻敌了。这些人自知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之下,只怕共和军伤亡也不会小。
照方若水的本意,兵不厌诈固然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但堂堂之兵更难抵敌。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攻拔楚都城,然后挟余胜之威讨平定义、思然两可汗,西原上剩下的小部众不是望风归降,就是望风而逃。只是当他知道大统制已经对全局有了一个整体计划时,他便不坚持自己的想法。
大统制那是何等人物,当初的地军团五德营,那个噩梦般的存在,最终也毁在了大统制的手上,现在自然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不过,随着对楚都城的攻击正式展开,大统制的计划第一次出现意外,方若水心底又隐隐觉得以正兵决战才更有效些。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到了这等绝境,居然还敢主动出击,实在让方若水咋舌。在一瞬间,方若水又想起了前几年的朗月省一战。那一战,五德营的残部在逃窜之时,遭自己伏击。而自己听了郑司楚的求情,放掉了一半妇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给了国务卿公子一个人情,而他在那时也实在有点难得的恻隐之心了。可是现在想来,当时反而是幸亏已放走一半,使得剩下的五德营兵无战心,否则当时五德营绝望之下发出的最后反击自己只怕也难以承受,就和现在一样。
方若水领兵甚是严整,而他作为前锋,同时已加倍小心,因此很快共和军就结阵而待。可是不管他有多快,士兵还没有完全集结起来时,营门处已传来了一声巨响,一阵灰焰已冲天而起。有个号兵疾冲到方若水的中军前,嘶声叫道:“方将军,匪军已突破营门!”
营门是第一道关口,本身就有重兵防守。虽然阵营的营门只是些木栅,但在方若水想来,五德营的总兵力也比营兵守兵多不了多少,共和军有防守之利,想守住一时半刻自是不在话下。只消前锋的中兵集结好后增援,五德营就只能在营门外留下一堆尸体后狼狈而逃,没想到营门说破就破,竟会如此之快。他哼了一声,向一边的盛文彦喝道:“吹号,抵住他们!”
现在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不过五德营冲了进来,定然会泥足深陷。然而,五德营的锐气实在难以抵敌,即使眼前这支只是当年的残余。盛文彦也想到了当初的朗月省一战,那时在天炉关下,曹闻道带兵突袭,同样曾经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最终止步于后阵的毕炜跟前。现在难道又要重演吗?
号角刚一吹响,方若水却听得耳畔传来了一阵噼啦的响声。他怔了怔,心道:这是什么声音?听声音,颇似火药的炸响,但即使是最小号的火炮,声音也应该更大一些。他看了看盛文彦,盛文彦也一脸疑惑。正在这时,却见前面的共和军士卒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竟然有溃散之势,当中还夹杂着一阵阵惊恐万状的嘶声叫喊。方若水惊呆了,厉声喝道:“来人,快去查看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不必叫人去查看了,中军刚集结起来的共和军已如同被巨舰破开的浪涛般纷纷向两边涌开,当中正是一些身著帝国军战甲的士兵,而当先一骑,是个执着大杆刀的白须老将。
陈忠!
方若水险些就要叫起来了。他曾和曹闻道单挑过,但对陈忠,方若水自知是根本敌不过这个人的神力的。难道陈忠的用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击斩自己,使共和军陷入大乱吗?一时间他只觉背后都是冷汗,但还没等他发令,边上的共和军已经拥了过来,遮住了他的中军。
五德营这一次冲锋当真出乎共和军意料之外,如此之快就突破营门,使得中军已立足不住。只是现在最初的惊惶已经过去,共和军已镇定下来。虽然前部被五德营突破,可是方若水一军到底有一万人之多,很快就把陈忠以降的五德营士兵围在当中。方若水也已定下神来,喝道:“传令下去,加紧攻击!”
陈忠带来的人不多。虽然只是一瞥,但方若水已然明白陈忠这些人顶多不过千余。一千人想要攻击一万人,当真是痴人说梦,营门被突破,无非是因为五德营的锐气太盛,共和军措手不及而已,现在陷入了重围,陈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方若水久历行伍,自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刚传令下去,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惊呼,然后便又同营门守军一样,这批刚涌上去的共和军向两边溃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若水又惊又怒,方才的惧意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厉声喝道:“跟我上前!”可是眼前尽是人头攒动,共和军人虽多,却反而阻住了他的去路和视线。
虽然心中对陈忠仍存一分惧意,可是这一仗实在让方若水感到窝囊。他根本没想到,令自己自豪的本部精兵居然如此不济,陈忠竟会如入无人之境。盛文彦见主将亲自上前,心中一急,立刻召集执旗亲兵跟上。只是共和军人太多了,方若水怎么也上不了前。他气急败坏,喝道:“快闪开!再不闪开,斩!”
平时方若水军令如山,可这时候那些士兵已经乱了,哪里还听得到方若水的声音?方若水远远望去,只见陈忠那支人马兵锐极锐,只这片刻又已前进了许多,马上便要突破共和军的前锋了。一旦突破前锋,便是胡继棠的中军,而此时胡继棠肯定也已严阵以待,陈忠前去只是受死而已,只是被这么点敌军突破,方若水的颜面也算是丢得干干净净了。他一手执鞭,一手不住摸着腰刀,当真恨不得真个杀几个拦路的士卒立威。
又是一阵喧哗,但这次却是带着由衷的庆幸。方若水恨得牙关紧咬,喝道:“俞藉!赵一鸣!把这两人带过来!”
俞藉和赵一鸣是方若水手下的两员副将,也是这批士卒的直接指挥者。军中传令,平时有传令兵,紧急时便是碉楼上以令旗或号灯传令。方若水领兵有方,向来军令森严,很快赵一鸣就过来了。
一到方若水跟前,赵一鸣滚鞍下马,方若水不等他说话,喝道:“赵一鸣!你是饭桶吗?俞藉这浑蛋人呢?”
自从军以来,方若水可谓身经百战,胜仗无数,败仗同样也有无数,但从未打过如此窝囊不明的一仗,让如此少的敌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穿营而过。赵一鸣脸上也尽是惊恐,抬头道:“方将军,俞藉已然战死。”
方若水心头一沉,问:“是被陈忠砍了?”
如果是陈忠的话,那情有可原,方若水也明白当今之世,恐怕极少有人能经得起陈忠的当头一刀,俞藉在共和军中也以勇力闻名,只怕是因为不信邪,想要单挑,才遭不测。但赵一鸣却道:“不是,只是被他的部下。”
方若水骂道:“浑蛋!他们难道是三头六臂不成?你们居然挡不住!”
赵一鸣苦着脸道:“方将军,他们……他们的兵器上,竟是能发火的。”
方若水还不明白兵器上能发火到底是什么意思,胡继棠此时却已亲眼看到了。
方若水竟会如此不济,当真出乎胡继棠的意料之外。不过,他的中军集结了一半,已远远超过这击突袭奇兵的数量。虽然在这种情形之下炮火不能再用,但众寡如此悬殊,已是以十搏一,就算五德营的奇兵再精锐,还能有什么作为?
中军王如柏这时转到胡继棠跟前,行了个礼道:“胡将军,匪军已与我部前锋接战。”
这是例行汇报,其实胡继棠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命人从两翼包抄,务必要一网打尽。”
五德营突破了方若水的前锋,凭的是一鼓作气的锐气。现在陷入如此重围,只消碰个硬钉子,锐气一失,就不可能回身再次突破方若水一部了。自己只消三面合围,将这支兵马步步压回,他们后面则有矢志复仇的方若水部,定然会如石磨下的一堆谷子般被码成齑粉。王如柏应道:“是。”转身便去发令。
现在正面抵住五德营的是共和军中军铁阵营第三队辅尉卫子恒。共和国的军制本是出自帝国,军衔也从帝国而来。帝国共有元帅、上将军、副将军、偏将军、下将军、都统、都尉、校尉、备将、骁骑、百夫长、什长、伍长这十三级军衔,共和国的军衔大体保持一致,也分为三档,只是第一档中取消了副将军和偏将军这两级,第二级称四尉,由下而上依次为辅尉、翼尉、校尉、都尉,第三级则皆不变。卫子恒虽是四尉中最低这一级,名声在共和军中却大得异乎寻常,因为此人身材虽不如何高大,却有一身神力,因此尽管他资历较浅,连前几年的朗月省之战都没来得及参加,却也已成为尉级的军官了。在收伏仆固部时,卫子恒作为王如柏亲自点出的军官,以神力震慑了仆固部“八犬”中排名第一的步六狐洛克什。铁阵营本是胡继棠的亲兵,卫子恒更是这支亲兵中的带队军官,临敌之际,越发奋勇争先。眼见这支五德营奇兵突如其来,势不可挡,他率先带着本部士卒迎了上去。
虽然五德营的奇袭太过突然、来得也太快了,但铁阵营是胡继棠一军精锐中的精锐,休息时也不卸甲,因此此时已极为严整。陈忠在冲突方若水一部时,见到不少共和军士兵还都是衣冠不整,仓促上阵,一到中军,看见这支严阵以待的敌人,心中不觉暗暗喝了一声采。如果不是火枪骑先声夺人,想要冲到这儿实是痴人说梦。只是他人虽年老,战心仍不减当年,敌人越强,他心中的战意燃得更旺。
铁阵营大多是步兵,但卫子恒一部却大多是骑兵。五德营火枪骑来势极快,但如果被卫子恒的阻住去势,接下来众多共和军缠上,就会泥足深陷,再难前进分毫了。尚明封见卫子恒来势汹汹,已端起了手中火枪,喝道:“放!”这支奇兵经过了陈忠精心训练,百余人如出一手,噼啪之声接连响起,极为紧密,直如下了一阵暴雨。卫子恒尚不明白,只见对方手中的兵器齐齐喷出火舌,便觉胯下战马向前一冲,已跌倒在地。他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手中长枪一扔,双手在鞍上一按,双脚已退出马蹬,人猛地向后跃出。战马虽然砰一声摔倒在地,卫子恒却仍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只是他那些部下却没他这般好身手,许多人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有些则是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卫子恒只觉心头升起一阵阴寒。他边上正有一个铁阵营士兵摔下,前心却多了个小孔,鲜血正不住涌出,已染红了半边身子,人也已断气了。毕炜一部有一支冲锋弓队,撞长骑射,但冲锋弓虽强,却也没有如此威力,而且马上骑射,纵然千锤百炼,实战时的准头也并不很高,何况靠得太近,弓箭反而不得力。可是这支五德营的奇兵手中的能发火的兵器却是近战更能发威,己方却毫无还手之力。
五德营用的,肯定是种小炮。只是共和军也有小炮,但最小的炮总也有三四十斤,发射起来也并不方便,哪能如五德营这样骑在马上手挎使用?他心中极是不甘,但脑海中却也转瞬间转过了一个念头。
只要是炮,就不可能连续施放,一定要再加火药和炮子。现在敌人已放出了一波,这时候退缩,就会落入敌人囿中,让他们轮番出击,所以唯有以快打快,不惧牺牲,立时反扑。他拉过边上一匹空马,翻身跃上,喝道:“冲!”
卫子恒身材不算很高大,但吼声却很是响亮,他这一部本就是精兵,虽然被五德营这一轮扫射打了个措手不及,数十人落马,剩下的却还有百十来人。听得主将的声音,共和军又重振旗鼓,脑子快些的也在想着:正是,现在立刻反扑才有生路。
他们的反击快,但五德营的攻势却仍然井然有序,尚明封身边这些已发射过一次的士兵稍稍放缓了一些,而他们身后的骑兵却已加快速度,从间隙插了上来。骑兵最困难的便是在冲锋时保持队形,可是这些五德营虽然全是骑兵,前后穿插却几乎如同变戏法的一般,卫子恒正待整顿余众反扑,那些本在后面的五德营骑兵却已冲到了前阵,还没等卫子恒一部反击,又是一阵炸响,噼啪连声,卫子恒只觉身下一空,这匹刚骑上的战马再一次摔倒。
这一回他不能和上次那样及时跳出了,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卫子恒人一倒地,便急急一翻,翻出了那匹被打倒的坐骑身侧。那匹马却还没死,倒在地上仍是四蹄挣扎,不住翻滚,卫子恒若是缓得一步便要被马压住了。他动作极快,手在地上一按,已翻身立起,抬头看去,心中不由一阵剧痛。辅尉所带之兵有两百到五百不等,铁阵营是胡继棠亲兵,人数少一点,为两百人,但这两百人却算得上共和军中千挑万选的精锐,可是被五德营这两波冲击,他手下的两百人此时已大半倒地,剩下的只怕还不到二十人了。
还不曾真个交手就全军覆没!卫子恒心头已如刀绞一般。正在这时,耳畔却听得有人喝道:“随我冲!”
那是第五队的辅尉杨慕园。王如柏在中军看得清楚,卫子恒一部刚抵上五德营骑兵,简直就在转瞬间便全军覆没,心中震惊亦难以形容。五德营这么快就突破了方若水一部,方才他还对方若水大为不满,只觉方将军虚有其名,如此不济,但铁阵营也在转瞬间就被消灭了一阵,他才明白眼前这支五德营实是从未见过的奇兵,战力之强,真是生平仅见。
铁阵营共有两千人,分十队,由十辅尉统领。这是胡继棠一军的精华,王如柏本来想要用铁阵营来打掉五德营的锐气,没想到作法自毙,五德营的锐气没打掉,卫子恒一部转瞬间全军覆没,反倒震慑了共和军的军心。他深通兵法,心知当务之急是立刻补充援兵,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开去。毕竟共和军的数量要远远多于五德营,即使损失会超乎预料得大,最终胜利依旧无可改变。可是若不能及时夺回优势,让共和军对五德营产生的畏惧之心,那么这一小支敌军就会在共和军阵营中翻起滔天巨浪。
杨慕园虽然不如卫子恒这般勇力过人,但他这一部同样是精锐。当他看到五德营这支骑兵手中的兵器竟能发火,一瞬间便同样猜到了那是一种极小的炮。火炮发射,是不可能接连不断的,一定要装填子药,因为炮营攻击时大多采取轮番进攻,这样才能保持炮火连续。五德营的这支奇兵虽然见所未见,但刚才这两波消灭了卫子恒一部的攻势分明也是与炮营战术如出一辙。虽然他们能够用骑兵使出这等战法,但太快了,最先发射的那一波骑兵现在还不可能已装填好子药,现在反击仍是机会。
真是名下不虚的强兵!
陈忠见胡继棠一部在受到突如其来的重创之下,仍是军容严整,阵脚不乱,心中亦不觉暗暗赞叹。能够这么快突破方若水部,固然是五德营来势太快,战意旺盛,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火枪骑先声夺人,使得方若水一部生了惧心,自乱阵脚之下,前面的人不敢向前,后面的又过不来。可是胡继棠一部却显然比方若水一部军令森严许多,如果再撼不动阵脚,火枪骑的突击便要前功尽弃了。火枪要装填子药还要一段时间,敌人的反攻却没丝毫停顿,短兵相接在所难免。他一举铁刀,喝道:“五德营的好男儿,随我来!”
火枪骑中,只有陈忠不带火枪。尚明封此时也已来不及再装填子药了,薛庭轩的地字队还不曾接上来,他将手中火枪一翻,枪尾在前,应声喝道:“弟兄们,跟上!”
火枪的枪尾是个枪头。因为火枪重装不是很方便,另带砍刺武器的话骑马也很不容易,因此苑可珍设计的火枪是两用的,枪尾是寻常的枪头,平时用木鞘套着,倒过来拔掉木鞘,便是平常用的短枪。他们的坐骑也不放缓,随着陈忠冲了上去。
杨幕园原本只道五德营不能用火枪后,定会手足无措,却没想到这支奇兵居然也能短兵相接。虽在意料之外,但他心神却定了定。铁阵营战力之强,在共和军中有口皆碑,只消敌军不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喷火武器,他也不怕近身交战。只消缠住了对手,接下来铁阵营其余诸部马上就会上来增援,战场上的上风便又抢回来了。
双方都是骑兵,只一刹那便已交上了手。杨慕园冲在最前,见敌军当先是个老将,胡子都已白了,手中的铁刀却比寻常的大上一号,心道:这人便是陈忠吗?陈忠之名,在共和军中亦有传说,不过杨慕园从未见过他,也不知这个名将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眼见陈忠直向自己冲来,他挺枪迎上,喝道:“匪将,去吧!”
这一枪枪风甚锐,破空而来,陈忠亦觉厉风扑面。他心知来将定不是寻常之辈,铁刀一竖,喝道:“受死!”
他的声音也不是很响,却沉稳如巨石。杨慕园的枪尖刚近陈忠面门,铁刀已从一侧削来,嚓一声,将杨慕园的枪尖削落。平常用的枪杆都是以铁木制成,十分坚韧,用锯子锯断都得花不少力气,可陈忠这一刀却如削朽木,杨慕园的枪尖应手而断。杨慕园根本没料到陈忠的力量竟有如此之大,眼见这一刀削断枪尖,便平平砍来,自己躲无可躲,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一侧,已挂在了马身一侧,这一刀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陈忠见对手力量虽不甚大,但动作灵敏,居然可以闪开这一刀,不觉赞了一声好。只是他这一刀行有余力,力量并未用尽,手腕一翻,刀锋刹那间便反了过来,转向砍向杨慕园脖颈。此时杨慕园人已倒在马身一侧,根本无法闪避,眼里却见一口大刀越来越近,吓得魂不附体,心想:这回是完了。他只道陈忠的名声多半是以讹传讹传出来的,却不知真个交手,自己连陈忠半刀都接不住。陈忠杀进万军阵中,当然已不能生还,可自己却要死在他之前。
眼看这一刀就要将杨慕园的头颅砍落,边上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当一声响,陈忠的刀砍在这手上,顺势滑了下去,那手臂上却贴着一根铁棒。陈忠只觉刀锋上吃到了一股不小之力,原本他用力斫下,就算砍不断铁棒,但下面的杨慕园铁定会被压得七窍吐血不可,只是他见杨慕园闪得过自己一刀,这个执铁棒之人又敢硬接自己这一刀,颇有袍泽之情,心中有了一丝不忍之心,手一提,已将刀提了起来,喝道:“滚吧!”
那人正是卫子恒。他人在地上,比骑在马上自是要灵活得多,眼见杨慕园要被陈忠砍死,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抢上,抽出袖中铁棒替杨慕园挡住了大刀。这一刀接下,卫子恒也觉一条手臂一阵发热,却也尚可抵挡,心中又是恼怒又是不服,心道:陈忠,你以为你天下无敌吗?他连步六狐洛克什的大铁棒都能硬接下来,陈忠的刀虽阔,终究没有那根大铁棒重,自觉力量并不逊于陈忠,偏生一队属下在转瞬间就丧生在五德营的火枪之下,更是怒火万丈,抢上一步喝道:“卫子恒前来领教!”
陈忠正挡住从一旁扑来的几个铁阵营士兵,没想到这个自己放了一马的敌将居然又卷土重来,心头怒起,忖道:当真不识好歹。陈忠杀心不重,但一旦上阵,也不会留手,何况方才便觉这个卫子恒力量非同小可,更是起了好胜之心,便喝道:“好,吃我一刀!”
他的刀在头顶舞了个花,刀头转向身后,刀口朝上,打马向卫子恒冲了过来。他们两人原本就相距极近,卫子恒已先行冲来,一眨眼便已到陈忠马前。陈忠脑子平时也不算甚灵,但上阵后的反应却远比常人为快,眼见卫子恒的右手铁棒已向自己的坐骑当头打来,他怒喝一声,一刀砍了出去。
五德刀。也仅仅是五刀。这只是第一刀,仁刀。
在陈忠的心里,这五刀已凝聚了无数曾经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现在却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袍泽的魂魄,每一刀都带着昔年纵横天下、战无不胜的地军团五德营的赫赫威名。
卫子恒本想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陈忠出刀竟比自己还快,他狠狠一咬牙,右手的铁棒一转,铁棒又贴到了右臂之上,猛地迎了上去。他这短棒中间三分之一处有一根可以握住的横档,长端向外,可以击人,向内,则可以护住手臂。陈忠的刀来势太猛,他已觉单靠手腕之力已挡不住,迫得转为守势。
当一声,陈忠的刀正砍在铁棒之上。平常这等粗细的铁棒陈忠能一刀砍断,只是卫子恒的铁棒颇为特异,火花四溅,却不曾被砍断。卫子恒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简直和接住洛克什的那一棒一般无二,一条右腿不觉一软,便软了下来,心想:一臂挡不住他!他出手快极,左手铁棒也一下挥出。这两根铁棒是近身战斗的短兵,可以锁住敌人兵器,他本想以右臂锁住陈忠大刀,左手一棒便可击死陈忠坐骑,趁他落马之际,一棒打死这个敌人,可是现在单臂是挡不住陈忠的,只得双手齐上。只是左手刚抬上,却觉右臂吃到的力量一下无影无踪,他心中诧异,正待站起,头顶又传来当一声响。
义刀。
陈忠的仁义信廉勇五德刀,五刀一般无二,砍在同一地方。如果是旁人,在这么短短一瞬间砍出五刀,就算速度能够达到,力量也不会大,但陈忠的力量当世无匹,每一刀都如天雷狂涛,每一刀的力量都毫不减弱,而每一刀又借上一刀之势,速度只有越来越快。
信刀。
三刀砍出,陈忠也觉有点气喘。他毕竟已不再年轻,要在一瞬间砍出五刀,现在也有点勉为其难,何况卫子恒的力量竟然不输于哈拉虎。劈到第三刀时,陈忠已觉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几乎要喷血,只是他心中仍然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砍下去。
砍下去。一如当年的五德营,一往无前,锐不可挡。
当一声。当第四刀砍落,卫子恒右臂的铁棒终于抵挡不住,豁然分为两段,陈忠的刀势却不曾减弱,仍是当头而下,随即已砍断了卫子恒的右臂,将他的一颗头颅亦砍作两半。此时,距他砍落的第一刀也仅仅是弹指之差,旁人只能看到在陈忠刀下,卫子恒被当头劈成两半,鲜血脑浆四溅。
卫子恒是铁阵营第一勇士,他一战身亡,刚才被卫子恒救下的杨慕园再忍不住了。他也顾不得自己方才险些丧命在陈忠刀下,枪也已扔脱了手,猛一打马,便向陈忠冲来。陈忠的五德刀余势未竭,眼见又有人冲来,大刀已趁势一划,自下而上划了个弧形。杨慕园冲到近前才省觉自己手无寸铁,伸手要拔腰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陈忠的刀已横刀过来,嚓一声,连人带马被砍作两段。
卫子恒被陈忠砍死,只是一瞬间之事,人又在地上,旁人还只是震惊,杨慕园却是连人带马分为两段,上半段直飞起来,鲜血更是冲天直上,这等景象便是五德营之人见了也自心寒,不要说是共和军了。铁阵营的十辅尉中余下八人本来见势危急正待冲上,见此情景,不约而同地带住了马。眼前这个妖魔一般的敌军老将,简直不是人力所能抵挡,这些豪勇的战士无不生了惧意。
正在这时,从共和军的中军处传来了咚一声鼓响。
那是胡继棠在命人击动进军战鼓。胡继棠在中军,虽然看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连铁阵营都有怯敌之意。来的这些五德营骑兵目的只有一个,无疑是为了破坏共和军的辎重粮草,肯定早存死志,有进无退,根本没打算回去。作为共和军主力的中军如果不能挡住,让这些人冲到毕炜的后军,已经对五德营有畏惧之心的毕炜肯定更难挡住他们这股疯狂的攻势。一旦被五德营在放火烧掉粮秣辎重,到时就算将这些人斩尽杀绝也无济于事了。他即刻让人擂响战鼓,命令全军压上。
五德营一直在穿插冲突,共和军也搞不清共有多少敌人,但可以肯定敌人不满千人。杀到现在,五德营几乎还没有伤亡,共和军的伤亡却只怕已有数百了。现在中军有三万多人,用三万人全力围攻不满一千的敌人,有史以来只怕还不曾出现过。铁阵营十辅尉剩下的八人互相看了看,心知也无退路,如果再不上前,事后必要遭军法处置,他们八人一咬牙,齐齐向陈忠扑去。
陈忠,非一人所能敌。其实在这些共和军军官心里已隐隐觉得,似乎五万共和军一起冲上去,只怕也摧不垮眼前这个白须老将的冲霄战意。这一仗,就算最终将五德营这支奇袭队全灭,参加过此役的共和军上下也定然会多一个永世不忘的噩梦。
见到几乎所有的共和军都向自己冲过来,陈忠心里不觉有点宽慰。
斩杀杨慕园用的只是五德刀余势,并不如何吃力,但斩卫子恒那四刀却几乎耗尽了陈忠的力量。他现在其实已是勉强坐稳马鞍,如果有哪个共和军立刻冲上去,他多半难以还手。但现在共和军的注意力全到了自己身边,对火枪骑的其他人来说却是压力大减,就算自己战死,别人终究可以多活一阵。他已无力再催马狂奔,提刀勒住战马,不住平息胸口如怒涛般的气息。不过,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在八辅尉看来更是心寒,只觉眼前这老将仍然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只怕上一个死一个,上两个死一双,虽然身bbr>后有进军鼓擂响,他们仍然不敢过快地靠近。
尚明封此时得暇,已在火枪中填装子药,听得共和军战鼓声响,心中一沉,忖道:糟了,看来要功亏一篑。薛帅说过此行有两个目的,但现在既没到思然可汗的营帐,也没看到共和军的辎重,千辛万苦冲到这里,难道最终还是可望不可及吗?他下意识地向后望了望,却见身后的火枪骑仍在穿插移动,阵势不乱,缝隙间,却有一个人快马冲来,正是薛庭轩。他心头一喜,叫道:“薛帅!”
薛庭轩统领地字队紧随陈忠的天字队前行。在共和军眼里,这只不过是一支拉得长长的五德营奇兵队,但在薛庭轩眼里,天字队和地字队即使是在共和军的千军万马丛中冲杀,仍然阵形不乱。他暗自欣喜,心道:义父练兵,真是卓有成效。火枪骑结阵冲营,虽然不能和当初地军团用步兵结八阵图一样坚如磐石,防御力却也提高了好几倍,五百人的火枪骑突破共和军方若水部至此,损失极微,只有十数人受了些轻伤。
这一场豪赌,也许真的赌中了。
他想着。出发时,薛庭轩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虽然在出发时对火枪骑说,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在七万敌军中夺回思然可汗,再就是烧毁敌军辎重,但实际这两者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胡继棠不是易与之辈,思然可汗是他驱使仆固部众的法宝,一定防守严密,随时都可以转移,即使有赫连突利的密报,薛庭轩也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将思然可汗从共和军阵中夺过来。至于用火枪骑烧毁辎重,那就更不可能。粮秣辎重是军中命脉,虽然不可能随时转移,但守粮的是已吃过一次亏的毕炜率近一万人把守,他一定会加倍防守,火枪骑只能起到异军突起的一时之效,想真个杀透重围,杀到共和军辎重处放火焚烧,根本没这个可能。
好在,我不需要这个可能。
他在后阵,当觉察到前进之势放缓了,已知天字队现在啃上了硬骨头。火枪骑突击,唯一的优势是火枪和速度。一旦陷入缠斗,火枪不能使用,速度也没有了,那也就是末日来临,因此当速度放缓时,薛庭轩比谁都急。好在天地两队本来就训练过互为穿插,天字队受阻,地字队立刻补上,让天字队休整,这样轮番交替。他指挥着地字队冲上前来,心里不住地念叨着:顶住,义父,一定要顶住!
天地两队互为依托,相互补充,威力才能发挥到最大。一旦天字队崩溃,地字队势必随之溃散。当薛庭轩看到前面陈忠提刀立马,仍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天字队前列时,不禁欣喜若狂,扭头喝道:“地字一队,援救陈老将军!”
火枪每次只能发射一次。因为有骑阵为基础,发射过的火枪骑随即退后装子填药,由另一队上前,然后再轮番出击,万不得已时便将火枪倒过来进行白刃战,他们一路上也都是这样打过来的,一杆杆精铁铸成的火枪全都打得烫手。听得薛庭轩的号令,地字队的第一队已拍马跟着薛庭轩向前。陈忠这段时间全力以赴地训练火枪骑,这五百人骑术个个都是一时之选,就算周围尽是密密麻麻的敌军,他们仍然进退有序,分毫不乱。
薛庭轩冲到陈忠身边时,八辅尉已率铁阵营骑兵围住了陈忠。幸亏方才陈忠斩杀卫子恒和杨慕园两人的声势太过骇人,八辅尉也不敢过于接近,甚至不敢和陈忠兵刃相交,陈忠总算还能支撑,但身上已经添了好几处伤口。薛庭轩冲到他跟前,见有个共和军军官挺枪正向陈忠刺去,而陈忠此时大刀在外封门,挡住另两人的围攻,势必已挡不住这一枪了,他情急之下,一声呼哨,风刀忽地从空中扑向那正要刺中陈忠的共和军军官。
那军官是十辅尉中的易复华。他与杨慕园交情莫逆,见杨慕园丧生在陈忠刀下,一心要为杨慕园复仇。眼见这一枪便要刺中,陈忠却还没能还手阻挡,他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这个身具神力的老将就要真个丧生在自己枪下,只略略一犹豫,眼前忽地一暗。他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头一低,只觉头盔忽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头皮上却是一阵刺痛,吓得惨叫一声,已顾不得去刺陈忠了,伸手拔出腰刀来向上砍去,心道:这些叛军会妖术吗?难道放出了鬼怪不成?他的腰刀刚拔出,还不等挥去,前心忽地一疼,人已直摔下来。而此时抓着他头盔的风刀受惊之下,放脱了他的头盔,一飞冲天而去。
那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响了。与他同时,地字一队的火枪骑兵也纷纷放枪,剩下的七辅尉已知道五德营这种火器的厉害,再不敢恋战,四散退开,却也有两个辅尉已被火枪击下马来。
薛庭轩抢到了陈忠跟前,叫道:“义父,你怎么样?”
陈忠的身上已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他正了正头盔,喝道:“庭轩,不要管我,冲进去!”
薛庭轩见陈忠已露筋疲力尽之态,心中亦是一酸,心想:我真对不起星楚。他扭头道:“护着陈老将军,跟我冲锋!”
地字二队也已杀上来了。陈忠的力战和地字队的及时赴援,铁阵营的阵脚终于已开始不稳,即使共和军军令如山,进军战鼓也擂得山响,靠得最近的共和军还是纷纷向后退去。陈忠那副满身鲜血的模样,当真有如噩梦中的天魔,似要摧毁一切——即使他们也明白,只消齐上,任陈忠的勇力有多骇人,终究难逃一死。可是他们更知道,冲在最前的肯定会首当其冲,被陈忠的大刀砍开,被火枪骑的火枪洞穿,就算这支精兵终于已至崩溃的边缘。相形之下,火枪骑天地两队穿插得更是纯熟无比,一路火枪爆响,共和军的中军阵也已出现缺口。
这个消息立刻便传到了胡继棠身边。听说五德营已要插入中军纵深了,而中军后面便是毕炜的驻地,那里也是存放辎重和安置思然可汗的所在,胡继棠此时也已满头大汗,心道:糟了!他看了看周围,铁阵营虽被五德营突破,到底还是精锐中的精锐,将胡继棠的中军帐守得水泄不通。胡继棠看了王如柏一眼,喝道:“如柏,立刻转移思然可汗!”
王如柏也明白,一旦思然可汗被五德营夺去,前军的两万仆固众只怕立刻就要哗变。前军方若水部兵力只有仆固众一半,一旦仆固众有了骚乱,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应一声,胡继棠又道:“立刻要刁斗向后军发令,要毕将军不惜一切护住辎重,万不得已,可以动用重炮。”
战场上紧急军令,派传令兵已不够快,便由刁斗上的哨兵白天以旗语,晚上以灯语传令。王如柏面色一变,道:“胡将军,真要动用重炮?”重炮威力虽大,但现在五德营却已深入共和军腹地,在阵营腹地动用重炮,肯定会造成己方误伤。
胡继棠面沉似水,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以快刀乱麻之势解决,后患更多。”
王如柏不由打了个寒战。胡继棠这话,其实也已承认对这支五德营的奇兵队已没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了。前军的方若水没挡住他们,中军仍然让他们突破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以重兵困住他们,直到这些人力尽而亡。但这些人都是些亡命徒,又有骑阵和火器辅佐,任由他们在营中驰骋,只怕会将共和军阵营冲个天翻地覆。相形之下,不惜误伤己方动用重炮,将这支奇兵一举轰成齑粉,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只是,要下这种决心,王如柏也不免觉得残忍。
胡将军,怪不得倭人对他有“断腕之猛将”的称号。这不仅仅是指他断了一只手腕,更是指他有壮士断腕之心。王如柏转身便去让刁斗向后军传令,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无论如何,这一战将给他的下半生留下一个永难磨灭的噩梦。
此时的火枪骑已经突破了共和军中军,抵达后军阵地。虽然有赫连突利的密报,但如薛庭轩所料,共和军安置思然可汗的营帐已是空了,思然可汗早已被转移。
到了这里,薛庭轩不觉抬头看了看天空。风刀已不知去向了,但这只忠心的小鸟只怕躲在哪个帐房尖顶后面窥视,时刻等待自己的命令。接下来,会不会误伤它呢?
不要管了。即使我的性命要留在这里,也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想着,放眼看去。现在共和军的中军已在他的身后,身前便是毕炜的后军。毕炜一军与五德营已有过两番恶战,一胜一败,对五德营的畏惧之心也比另外诸军更强一些。而这一战的成败,也马上就要揭晓。
这时罗兆玄冲了过来叫道:“薛帅,贼军追不上我们了!”
薛庭轩回头看了看。突破中军后,共和军一直在追击他们,但现在身后的厮杀声已轻了许多。他道:“传令下去,放慢速度,不要和他们拉得太开。”
这道命令让罗兆玄摸不着头脑。共和军追击不上本是好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薛庭轩竟然要主动缠上去。他道:“薛将军……”
“贼军要用大炮!”
罗兆玄恍然大悟,道:“遵命。”心中却是一沉。如果共和军真个不惜误伤自己人在自己阵营里动用大炮,就是五德营面临的死局。而薛帅到底打什么主意?事前所说的两个目的,一个已不可能实现了,另一个破坏共和军辎重粮秣的目的还能有几分希望?
随着共和军追击的减慢,五德营也慢了下来。由于陈忠伤势不轻,也已力尽,现在天地两队已经由薛庭轩直接指挥。这时最前方的尚明封带马过来,禀道:“薛帅,前方有贼军拦路,他们要用炮了!”
那自是毕炜的后军了。火枪骑突击,连破两营,速度再快,到了共和军的后军也已经有好一阵了,要是毕炜到这时候还没准备好,那才是怪事。薛庭轩反倒露出了微笑,道:“我军损失如何?”
尚明封冲在最前,发现毕炜一军已严阵以待,旌旗招展,当中排着两门大炮。共和军的大炮名叫神威炮,威力比当初帝国军的神龙炮更强,如果共和军在攻城伊始就动用巨炮,只怕楚都城的城墙早就被轰塌了。当他看到毕炜竟然要在自己营中发射大炮,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可是见薛庭轩却似没听到一样,他惴惴不安地道:“到现在为止,天字队和地字队一共大概还剩了四百多人。”
“五百人劫五万敌兵大营,穿营而过,伤亡不到百人,五德营弟兄真不愧是天下至强啊。”
薛庭轩眯起眼,抬头看着天空。到了这里,随身携带的火药用得也差不多了,几乎所有人都已只剩下最后一分力气,连马匹都在不住地喘息。可是,面前却是毕炜的重兵,想要炸毁共和军辎重已绝无可能,但薛庭轩仍是镇定自若,仿佛周遭的千军万马都不存在一样。尚明封道:“是啊是啊。”他顿了顿又道,“要做最后一搏吗?”
薛庭轩笑道:“我们的最后一搏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尚明封一怔,失声道:“难道……”
他想的是薛庭轩说最后一搏已经完成,难道接下来就束手就擒不成?薛庭轩道:“陈老将军现在如何?”
尚明封道:“陈老将军虽然受伤不轻,但还骑得住马。”他见薛庭轩如此镇定,不由感到几分羞愧,忖道:薛帅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岂可让他小看了。现在又要面对毕炜这个老对手。朗月省一战,毕炜攻破天炉关后,本有将五德营尽数烧死之心,因为天降大雨,便故意以招降为名稳住五德营,结果反被那时五德营大帅陈星楚利用,以己身为饵,使得陈忠和薛庭轩率残部遁走。尚明封在朗月省一战时还是个少年兵,记得此事,当即笑道:“薛帅,我就带人冲锋,用一阵快枪,杀得一个是一个!”
薛庭轩忽然有点诡秘地一笑,“尚明封,奇迹就将发生,你如此轻贱自己性命做甚?”
“奇迹?”
尚明封呆了呆。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接下来,你要护着陈老将军笔直冲过去。记住,我们只有数到五十的时间。”
吩咐了尚明封,薛庭轩伸手到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中。火枪骑虽然打了共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凭这五百人想要得胜是不可能的,现在才是最为关键的一刻。
第二十章 天下雷行
“五德营还能有什么奇计吗?”
毕炜将一只独眼微微眯起,看着前方那一群五德营人马,低声向一边的中军郭凯问道。这一小队人马,居然能突击七万大军阵营,大概真的是疯了。不过,即使是些疯子,也是些可尊敬的疯子。
郭凯上次死里逃生,对五德营已有种本能上的畏惧。他见毕炜问他,也小声道:“只怕没有了……但也难说。”
毕炜上一次失败,全是因为五德营派死士将磁石运到了阵中,然后直接从楚都城发射飞行机轰炸。这种从天而降的攻击谁也想不到,同样谁也挡不住,因此这一次毕炜兢兢业业,刻意防范,不但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后军,连仆固部众来到后军附近他都极其关注,生怕这些胡人中混入了五德营的细作。他还生怕五德营先行在地下埋入磁石,扎营时还专门让人四处检查,甚至掘开了不少地方,确认地底并无异样才算放心。掘地检查让他这一军士兵叫苦不迭,都说还没有打仗时要兼当矿工的,但毕炜却明白这不是多余的举措,因为他还记得昔年自己尚是帝国军的火将时,对抗蛇人围攻帝都时的那一战来。
那个时候,蛇人正值极盛,几乎如野火般占领了帝国全境。帝都作为帝国最后一个岌岌可危的城池,眼看要被攻下,人类将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然而当时主持帝都防卫战的文侯派人在帝都城外预先埋下了大量炸雷,派死士潜伏在地底,等蛇人在城外大举集结后点燃炸雷,一举扭转战局。那一战也是人类得以延续的关键一役,而当时地雷炸响时冲天的烟火他也至今不忘。五德营作为帝国最后的残余,很可能再次用这种计谋,所以当他发现地底没有异样,才算松了口气。
好用计而不擅用计。毕炜很清楚自己在旁人眼里的风评,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短处。不过,就算不擅用计,但用得多了,至少也有一点好,就是能比旁人多了几分防备。薛尚书这个儿子在朗月省时还只是个一勇之夫,谁曾想短短几年,居然会成长成一个如此狡诈多智的敌手。此人足智多谋,而且势弱用奇兵,现在也更是他出奇计之时,自己看不出,不能证明他不会用。现在五德营派出这样一支奇兵突袭共和 519b." >军阵营,难道真的只是破罐子破摔吗?
不可能。如果这些人是以自身为炸雷呢?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冲到后军存放辎重火药之处,万一每个人都身带火药,不惜一死地冲过来,发射大炮便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到后军,炸起来对中军影响不大,但后军的辎重火药粮秣只怕要被炸个精光了。
毕炜想到此处,已觉骇然。五德营这种自杀式突击,的确很像在用这等舍身之计。逼急了,这些亡命之徒便真个会破罐子破摔。后军带了两门神威炮。神威炮不小,从中原拉到西原,实在不是件易事。现在这两门神威炮都已褪了炮衣,填好子药,正对着五德营。五德营距后军只不过一两百步之遥,神威炮的威力远不止这点,真放出来,威力定然连追在后面的中军都要波及,而五德营恐怕连点渣都不剩了。此时战场上倒有了一阵短暂的静谧,这时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有人出来了……是薛庭轩!”
因为知道毕炜会动用神威炮,所以共和军的中军现在正在两下分开,只消接到从中军发出的号令,神威炮便将横扫五德营。只是现在的五德营周围却是异样的平静,薛庭轩出来时也没有人迎过去。冲杀时也没人认得出薛庭轩,但现在薛庭轩一出来,他那只已残废了的手就十分显眼。当看到五德营这支敢死队竟是由主帅薛庭轩率领的,毕炜也不禁有点震惊。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夺取了自己一只眼、让自己蒙受败北羞辱的敌将时,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怨恨,仅仅有些意外而已。
也许是因为老了?毕炜有点自嘲地想着。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恐怕……恐怕这薛庭轩真的有什么奇计!要让冲锋弓队出击吗?”
自从上一次大败,郭凯对薛庭轩几乎有点本能的畏惧了。毕炜道:“你也不必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他们无非是想孤注一掷,烧毁我军粮秣辎重。只是,现在已办不到了。”
断绝共和军的粮草、破坏战具,那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即使薛庭轩再想什么匪夷所思的奇计,正面对抗也完全没有一点机会。这正是薛庭轩加入敢死队的原因吧?不过现在自己已将大炮都准备好了,他这条计也已落空。
不必让冲锋弓队枉做牺牲了。
毕炜淡淡一笑。神威炮已准备守毕,虽然毕炜并不想真的动用大炮。在自己营帐放炮,危险实在太大,但五德营这支奇兵拥有奇异的火枪,冲锋弓队纵然一样可以远程攻击,缠战之下也会吃亏。上一次冲锋弓队遭受重创,经过这一年的休整,现在的冲锋弓队已尽复旧观,隐在旗门后跃跃欲试,毕炜实在不想让自己这支亲兵再次遭受损失。他正要下令开炮,却听对面的薛庭轩突然高声道:“毕炜将军,时隔年余,尊胆已随贵目化作乌有了?”
这是在出言挑战。战阵之上,单挑一般都是在大战之前,一边有人自觉武勇过人,另一边也不肯相让,便出马单挑。这个时候五德营已在神威炮的炮火范围之内,只消一炮就能把薛庭轩打个渣都不剩,但共和军见这个一手已废的敌将到了这时候还出来单挑,毕炜既觉可笑,又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他的勇气。
听得薛庭轩提起自己在上一战中丢掉的眼睛,毕炜只觉心头又有怒火燃起,只是心底却在告诫自己:不要受他挑拨,他定是希望我们混战。现在五德营已如俎上鱼肉,在这个时候受他挑拨而卷进入混战,实属不智。只是他心里只在咽不下这口气,长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薛庭轩,毕炜以一目换尔之命,也算值得。”
听得毕炜回话,却不见他出来,薛庭轩暗自叹了口气。毕炜性如烈火,但吃了个亏便学了个乖,看来此人仍是命不该绝。他将手中两块燧石一敲,笑道:“只怕在下一条贱命,一只贵目尚不足换取。”
当他手中打出火星时,毕炜身边的亲兵登时将毕炜围在了一处。五德营的火枪太过奇异,他们都已听得从前面诸军来的传令兵说过,生怕薛庭轩突然发难,向毕炜下手。只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并没有响起,却有一条细细的火柱冲天直上,升到半天,啪一声炸开,在空中炸开了一朵火花,映得四面都亮了许多。
是个号炮?毕炜不由一怔。他在帝国时就统率火军团,对大炮颇有心得,听得五德营居然有能在马上使用的火枪,实在很想见识一下。薛庭轩出来时,毕炜料定他必是自知走投无路,想在最后关后以火枪突袭自己,跟自己同归于尽,待见他手中打火,更觉自己想得没错。却没想到薛庭轩没有放火枪,居然放了个号炮,这人到底要干什么?正在思量,忽听身后的冲锋弓队队长洪修光失声道:“毕将军,你看!”
洪修光率领着冲锋弓队隐身在旗门后,随时准备冲锋,毕炜没想到他这时候竟然说话,正待恼怒,郭凯也失声道:“毕将军,那是什么!”毕炜抬头望去,却见极远处的楚都城头,一刹那升起十几道细细的光柱,直直地破空而起,远处望去,倒如一条正在升空的火绳。
也是号炮?毕炜怔了怔。楚都城头放这么多号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楚都城头那些光点一升入空中,却没有炸开,而是直直向这里冲来,速度之快,较飞鸟犹速百倍。这时,却听薛庭轩朗声笑道:“毕炜,你拿命来吧!”
五德营要冲锋了!这是郭凯第一个念头。但还没等他回过头来,从楚都城头飞来的光点已到了他们头顶。一刹那他心头雪亮,吓得魂飞魄散,叫道:“飞行机!”
不是飞行机。毕炜心里明白。飞行机绝对没有这么快,而且受风力影响,不可能如此之快。但不等他想明白,那些光点已直直落了下来,正落向他身边。此时已能看得清楚,那的确不是飞行机,而是一些细细长长,更像是巨型花炮的东西。
这是五德营的第二种秘密武器!直到此时毕炜才明白以五德营这么一点兵力,为什么敢于打守城战了。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五德营的这种武器竟然能够如此准确,简直长了眼睛一般,难道上面有人在控制不成?
这个问题他已想不明白了。第一个飞来之物已经落地,正落在两门神威炮之间。几乎同时,轰然一声,震得大地都似颤动,火光冲天而起。神威炮用的是白火药,威力比以前帝国军那种七硝一硫二炭的黑火药要大得多,但危险也要大得多,这飞行物落地刁钻之极,竟然就在两门大炮当中炸开,两门大炮同时炸膛,登时将周围的共和军炸得血肉横飞。毕炜虽然离神威炮还有个二十来步,也被震得浑身一颤,险些摔下马来,耳边一瞬间便都是共和军士兵的惨叫与惊叫之声。
完了!毕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几乎和上一次遇袭时一模一样,可笑的是自己明明已时时小心,万分戒备,最后还是又中了五德营之计。他已丢了一只眼睛,骑马不如从前一般稳当,而坐骑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个趔趄,也乱跳起来,他只能拼命拉住缰绳。
苑参谋真是名不虚传!
当看到第一个火天雷正落在两座大炮中间,薛庭轩不由欣喜若狂。这种火天雷是苑可珍费尽心机才研制成功的,虽然飞行机总是复制不出来,但换一个想法,干脆不去枉费心机地试验载人,而是直接做成能飞的炸雷。苑可珍极精算学,可是这种武器亘古未有,直到不久前才算试验成功,三里左右,精度可达六尺。薛庭轩仍然有些担心,生怕未能如愿。毕竟是直接从楚都城直接攻击共和军本阵,太远了,一旦精度没有预计的高,仍然无济于事,充其量只能把毕炜再吓一跳而已。不过,侥天之幸,第一个火天雷就一举把共和军运来的两门大炮尽数摧毁。此番火枪骑冒险突击,公开的目的是两个,但不论是救出思然可汗,还是烧毁共和军辎重,薛庭轩清楚得很,根本不可能由火枪骑完成。火枪 9a91." >骑真正的任务,也就是突入共和军后阵,为在楚都城头指挥发射的苑可珍提供一个精确地点而已。
现在,火枪骑真正的两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而火天雷比预计更高的攻击精度也使得第二个任务完成的可能性提高了更多。待第一波的七个火天雷尽数落地,薛庭轩将长枪一挥,喝道:“冲!”
火天雷的真正威力其实并不及大炮,如果不是恰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给共和军造成的伤损也不会有太多。即使现在毕炜一部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手足无措,但他们真正的实力却仍然还在。事前薛庭轩与苑可珍商量过,第一次发射信号后,留数五十下的空隙再发射第二波,而这短短的一刻,就是火枪骑突破共和军后军的最佳时机。随着他一声号令,天字队与地字队立时冲了过来。
薛庭轩冲向的,是毕炜方才声音传来的地方。如果能将毕炜引出来,当火天雷袭来,毕炜一怔之下,定然要被99lib?薛庭轩一枪挑于马下。但毕炜没出来,薛庭轩仍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马当先,这匹玉花骢更是神骏非常,毕炜的亲兵被这一连串火天雷震得蒙了,一时间根本组织不起反击,随着一排火枪,已有最外的七八个亲兵被击落马下,登时显出后面的毕炜来。
机会来了!
薛庭轩心里已有说不出的兴奋。刚才的火枪是随他冲上来的火枪骑发射的,他的火枪却一直留在手中。见毕炜已经现身,他提起火枪,两指用力一擦。
这火枪是用燧石打燃的,这两块燧石薛庭轩也一直绑在手指上,在这样的距离,不必取准也能射中,这一次毕炜已难逃一死了。可是两指一擦,却觉指间一空,一块燧石已碎裂飞了出去。他不由一怔,正待低头去看,却觉一道厉风扑面而来。
是暗箭!薛庭轩的反应极速,只觉这一箭来势极快,他挺枪一拨,火枪头已将箭尖拨开。可是刚拨开这一箭,后面却又有一箭。再用枪拨已不可能了,他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人倒在了马背上,这一箭擦着他额头飞过。
好厉害的连珠箭!
薛庭轩眼角已瞟见毕炜边上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骑手,手上还拿着一把冲锋弓,方才两箭定是他射出来的。如果有第三箭的话,薛庭轩定然躲不过。但这第三箭并没有来,那年轻人看来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可是薛庭轩却根本没有为自己庆幸,眼见毕炜被亲兵们簇拥着退后,再也杀不了他,他想的只是功亏一篑,这个千载难逢的取下毕炜性命的机会已经失去了,心中怒不可遏。
这一波箭雨正是冲锋弓队射出的。五德营的火天雷直如霹雳下击,洪修光一时也被震得立足不稳,但马上就省得主将遇险。他定了定神,眼见有十来个五德营火枪骑正面冲来,只一瞬间便将毕炜身前的亲兵扫落了七八个,立时摘下冲锋弓射了出去。冲锋弓队精锐远在旁人之上,边上还乱作一团时,已有十几个冲锋弓队员也已回过神来,只是他们射箭终究比火枪骑要慢一些,火枪骑这排快枪放出,他们才射出了箭,也有三四个火枪骑士兵中箭落马。只是火枪骑来得太快了,他刚把箭射出,火枪骑便已冲到了跟前。
薛庭轩心中怒极,将火枪一转,枪鞘已脱,枪尖向前,一吐劲,便向那人刺去。他一手残废后,苦练独臂枪,虽是一臂使枪,实不下于旁人双臂使枪。而一臂使枪,速度却能比双臂更快,这一枪带着满腔怒火,更是快得有如电闪雷鸣。只是这一枪刺去,却听得当一声,那少年手.99lib?脚却也快极,左手还拿着冲锋弓,右手已抓起马前长枪一下架住。
好枪法。薛庭轩暗自赞了一声。那少年也是单手使枪,但这一枪却震得他手臂都有点麻,可见此人力量着实不小。他还记得上一次与毕炜单挑,眼看毕炜被风刀啄瞎一只眼后自己一枪便可取他性命,结果毕炜麾下冲出一骑接了自己一枪后带着毕炜逃走。那一枪,与现在这少年极为相似,很可能便是同一个人。薛庭轩不由得定睛看了看,却见那少年神情坚毅,嘴抿得紧紧的,看样子颇为吃力。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是冲锋弓队第五队百夫长,方才便在洪修光身后。当火天雷落下,他站位离得较远,虽然也被震得七荤八素,但很快就恢复过来。一定神便见五德营冲了上来,他出手比想的更快,摘下冲锋弓便射出两箭。冲锋弓队第二百夫长王离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一下能射出三箭,陆明夷自知弓术远不及王离,一直在苦练,但现在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两箭射出,没能奈何薛庭轩,他心中亦大是后悔,心知若是王离在此而不是自己,眼前那个五德营的大帅便要丧生在箭下了。本想再拔箭射出,薛庭轩却已冲到跟前,百忙中他只得单手持枪挡住。幸好陆明夷练过双手枪,用单手也很稳,这才能接住薛庭轩这一枪,只是毕竟是用单手,感觉比上一次救毕炜时更为艰难,薛庭轩的臂力似乎较诸上次相遇又有增进。
不仅是自己在进步,旁人一样也在变强。他想着。冲锋弓不能再用,只能以枪对枪。他的枪术其实比箭术更强,手一晃,冲锋弓已背到了背上,左手便握住了枪柄。薛庭轩出枪极快,他回得也快,边上之人也有与火枪骑在交战的,但旁人交得一枪的时候,他们两人却已交了五六枪了,噼噼啪啪之声不断,直如炒豆。
对了几枪,薛庭轩已明白眼前这年轻的对手枪术出乎意料地强,短时间是不可能拿下他了。他本就不打算恋战,一声呼哨,身后已有四五个火枪骑冲了上来助战。冲锋弓队战力不逊于火枪骑,但没有火枪骑练就的骑阵,陆明夷对了几枪,只觉敌人穿插交错,此前彼后,自己左支右绌,只怕一不小心就要丧命,心中暗暗叫苦,心道:糟了!正在这时,边上忽地冲过来一个人,叫道:“明夷,别担心!”
那是齐亮。齐亮见陆明夷遇险,已觉不妙,便带着几个冲锋弓队员冲了过来。他们一过来,便将围攻陆明夷的火枪骑接住了,刚对了两枪,一边薛庭轩却厉声喝道:“放!”
薛庭轩一边冲一边数着数。只有五十个数的时间,现在已数到了二十几。事先和苑可珍商议好,第一波攻击后,数五十个数,第二波火天雷又将袭到。如果数到了五十还不离开,那当真是作法自毙。眼见冲锋弓队死斗不休,他心急如焚,命令火枪骑尽数冲上。刚才冲上来的是他是带领的地字队,火枪已经放掉了,而这时天字队也已上来。尚明封领着天字队,因为要保着陈忠,比薛庭轩稍慢片刻。他们一插上,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在短兵相接时不能再射箭了,但火枪骑在白刃战时同样能放火枪,这一下冲锋便是冲锋弓队也抵挡不住,火枪过后,又有十几个冲锋弓队被火枪扫落马下。罗兆玄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叫道:“薛帅……”话刚说出两个字,斜刺里忽地一箭射来,正中他的左边额角。这一箭已直透入脑,罗兆玄身子一晃,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是冲锋弓队的另几队也赶到了。冲锋弓队有五百人,此时的兵力实在火枪骑之上,而这些人精锐亦不逊于火枪骑,虽然方才稍稍受挫,仍是死战不退。薛庭轩眼见再冲不出去,第二波火天雷袭来,火枪骑便要丧命在自己的武器之下,也不再去顾及罗兆玄死活,喝道:“火枪骑的弟兄们,进者生!”
进未必是生,但不进就肯定是个死。薛庭轩以主帅之身,陈忠更是以宿将之尊一同参加火枪骑突击,而这些火枪骑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得薛庭轩的呼喝,同时厉声叫道:“进者生!”本来火枪骑应该轮番发射火枪,这样可以一轮轮接上,但这一波谁都不再保留,火枪声大作,冲锋弓队虽然有生力军补充,却也抵挡不住,加上天字队的第二队也已冲了前面,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原本铁壁一般的包围登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火枪骑立时冲了过去。
陆明夷在火枪骑的火枪连发,冲破包围之际,暗自咋舌,忖道:这些五德营果然厉害!他们要冲到后面……不好了!
他脑筋快极,发现五德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时,便已感到内里有蹊跷。见齐亮还要追上去,他喝道:“快快闪开!不要在此处逗留!”
陆明夷是第五队百夫长,他能指挥的也就本队人马。齐亮听得陆明夷的声音,立时带马跟着他向一边跑去。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他想陆明夷所说定然大有道理。旁边几队却不信这个邪,足有好几十人向五德营追击过去。
薛庭轩才冲出二十几步,却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呼啸。百忙中他回眸一瞥,只见火天雷雨点般落下来,正落在方才他们与冲锋弓队缠斗的地方,顿时化成一片火海。冲锋弓队本还要追击,被这火天雷一阻,队列立时乱了,总有几十个陷入火海,便是火枪骑中有两个落后的也被波及,被火天雷震落下马,而坐骑也浑身着火,嘶吼着向前冲去。
火天雷共做了五十来个,刚才两波已经放出了近二十个,还有三十个要用在最后的关键处了,也就是说再不会有火天雷来给自己解围,接下来只能全靠自己才有生路。薛庭轩恨恨地看了一眼毕炜消失的地方,心里说不出的恼怒。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的火枪出了问题,此番毕炜的首级便要悬在自己马前了。但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与斗杀毕炜相比,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破坏共和军的辎重。
共和军的辎重,包括粮草,还有飞艇和攻城的重武器。这些战具都是五德营不可能抵挡的,将共和军粮草烧毁后,他们更难坚持下去。只是,现在自己手上居然连燧石都没有了,心中却在想方才实在应该趁机从罗兆玄尸身上把燧石取下来。火枪虽然威力惊人,却也大有改进的余地,这种点火就实在太困难了,而且一旦燧石没了,火枪就等如废物。他扭头一看,见尚明封掌着抟电旗就在边上,打马过去道:“尚明封,小朱战死了?”
那小朱本是掌旗兵。尚明封道:“是。”
这一点,能有一半生还,便是奇迹了。但薛庭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道:“那把你的打火石给我吧。”
燧石是用皮套装好扣在指上的,尚明封掌着旗,也已没功夫用火枪了。他从手上取下燧石抛过来道:“薛帅,你的丢了?”
薛庭轩道:“是。”口气却平静得毫无起伏。尚明封道:“薛帅,下一步要去哪里?”
一举轰掉了共和军的大炮,尚明封心中实是说不出的高兴。薛庭轩道:“自然是一鼓作气,冲锋!”
这时却见左前方忽然也升起一个号炮。尚明封先是一愣,又笑道:“薛帅,他们想要混水摸鱼啊。”
这个号炮定是毕炜命人放的。薛庭轩也忍不住笑了,“真是欲盖弥彰,向右边冲!”
毕炜的反应倒也不慢,已经明白号炮是给楚都城上的火天雷定位用的。只是薛庭轩已经想过这一点,因此事前交待过苑可珍,自己的特制号炮第一个为红,第二个为黄,在空中会炸开,与平常的号炮大不一样,不要看错。共和军虽然也有号炮,但这号炮与自己要放的完全不同,苑可珍不会上当。而他这般一放,等若说明了辎重都放在右前方。看来,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之名,真不是假的。
火枪骑冲到现在,五百人大约还剩下三百五六十个,杀伤的共和军总也有五六百了。共和军这点兵力损失自然不关痛痒,但只要能将他们的辎重破坏殆尽,共和军再多也不足为惧。尚明封知道胜利在望,道:“遵命。”挥了一下手中的抟电旗,扭头大喝道:“火枪骑,冲锋!”
就算原先的掌旗兵已经阵亡,这杆大旗仍然兀立不倒。尚明封在五德营的年轻战将中以勇力闻名,一杆旗挥得呼呼有声,天地两队见号旗招展,更觉热血沸腾,个个心中都在想着:这一战必要成功!
身后方才那一波火天雷攻势给共和军造成的混乱仍未平息,他们短时间里还冲不上来,一时间火枪骑周围已平静了许多。现在共和军的后军已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但一旦这两半合围,又将是一场血战。尚明封也明白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挥动战旗紧紧跟着薛庭轩冲锋,身后的火枪骑也跟得极紧。只是片刻,他便见前面有共和军横亘结阵,他道:“薛帅,就是这儿了!”
薛庭轩远远望去,见这支共和军身后大约两三百步远便是一连串营帐,虽然看不清楚,那里一定是辎重了。那些共和军前排尽是大盾,竟是摆出了死守的架式,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毕炜虽然好用计而不擅用计,领兵倒真有几分本事。
刚才毕炜被火天雷打了个措手不及,但退下来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结成这个坚阵。计划中,第二个号炮点起后,苑可珍会将火天雷发射到号炮之前五十步远的地方,为的就是防备共和军守御过于严密,火枪骑没办法冲到共和军辎重营跟前。可是这些共和军守得如此靠前,显然正是为了防备这一点。看来,毕炜已经发现了火天雷是需要地面进行精确定位的,所以连出两计,搅乱号炮那一计未能实现,但这一条不算计策的计策,却成了.火枪骑的最大阻碍。毕炜想和自己斗智,薛庭轩根本不惧,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毕炜死守。这种任人冲击的死守固然会死伤甚众,却也击中了火枪骑唯一的弱点,就是时间。火枪骑没有时间,就算能以一换十,甚至以一换百,只要突不破共和军的坚阵,再辉煌的胜利也是空的。
现在是没办法再通知苑可珍了。何况,要在三里外射中目标,虽然火天雷的精度大大提高,却也极难,第一波火天雷正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与其说准头好,不如说是运气好。薛庭轩咬了咬牙,道:“尚明封,全力冲锋!”
到了现在,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全都没用了,唯有硬碰硬。尚明封怒吼一声,将抟电旗又是一展,喝道:“天字队,冲啊!”
毕炜正是坐镇在此间。方才他命人在北边空地放一个号炮,待见到号炮升起后与薛庭轩放出的大不一样,这才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只怕反而给薛庭轩指明了道路,心中后悔不迭。只是他久历行伍,转瞬间便已镇定下来。后军虽然已经分成了两半,但他身边的士兵也足有两三千之众,当即下令全军下马,密集结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五德营冲过去。见火枪骑已冲锋过来,他在阵后喝道:“诸军弟兄,死守在前,退后者斩!”
火枪骑的天字一队已率先冲上。虽然现存的已只剩三分之二,但威力却仍是不减。他们上来便是一排火枪,但共和军前排是盾牌兵,一面面盾牌排得密密实实,火枪骑纵然如狂涛惊澜,共和军却也如磐石峭壁,火枪骑只击伤了七八个共和军士兵,但伤者马上退下,后面的士兵却抢上前仍是死死顶住,盾牌隙间则是长枪探出,防备火枪骑冲阵。
第一波攻势刚过,天字二队便已接连冲上。可是这一波攻势仍是劳而无功,火枪骑如同打在石壁上的浪涛般被狠狠地弹回,而共和军的阵势却动也不动。尚明封捧着抟电旗,见怎么都冲不开共和军阵势,已是目眦欲裂,叫道:“薛帅,让我去炸出条路吧!”
火枪骑突击,因为带的是火枪,所以火药并不用太多,也不曾带炸雷。何况共和军死守不攻,就算有炸雷,只怕也炸不开他们这个坚守阵势,即使尚明封不惜一死也无济于事。薛庭轩听得身后杀声越来越响,而地字队迟迟不上来,想必毕炜的冲锋弓队卷土重来,已在与火枪骑接战了。冲锋弓队虽然威力尚不及火枪骑,却也是唯一能够与火枪骑面对面交战的队伍,一旦缠斗上了,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分不出胜负的。饶是薛庭轩,此时也已心乱如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天字二队仍然未能突破,幸亏冲锋弓队已被地字队挡住,天字一队已能将手中的子药重新填好,正待第二次冲击,火枪骑中突然有一骑越众而出。
那是陈忠。陈忠身上受伤不轻,加上年事已高,长力不及少年,先前已累得几乎连刀都握不住,但此时见火枪骑连番突击都冲不破,心知薛庭轩遇到了最大的难关。他咬了咬牙,心道:我还能有几年可活,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做最后一搏。何况毕炜这三姓家奴便在对面,他也不知自己身上从哪里又来了力量,提刀催马向前冲去。火枪骑中唯有他不带火枪,不用换子药,比旁人自是快了一拍,登时冲在了最前,喝道:“毕炜,陈忠在此,出来受死!”
陈忠之名,共和军中的老兵自是听过,便是年轻士兵,也约略听得过敌军中这员老将之名,听来将自称陈忠,又直呼毕炜之名,不由心为之一凛。在传说中,陈忠勇武过人,力能扛鼎,但眼前看到的是个须发都已发白的老将,虽然威风,终是个老人了,全都松了口气,不少忠厚些的还心生怜悯,心想五德营连这等老人也要冲锋陷阵,实在可怜。
陈忠也知道毕炜不会出来应战,他飞马向前,已到了共和军阵前,大喝道:“闪开,挡路者杀!”手中大刀已经抡起,猛地挥刀扫去。战场上有种扫刀,刀刃极长,一刀扫过,足以将战马四肢砍断,也可以将一个敌人拦腰扫为两段。但扫刀极为沉重,不是有大膂力者根本不能使用。陈忠的大刀虽非扫刀,刀杆却是铁杆的,重量不下于扫刀,一刀扫过,厉风突起,咣一声,正砍在一面大盾之上。
这大盾不是冲锋时用的手盾,足有近一人之高,又厚又重,外面蒙了一层牛皮,竖起来时便如一堵短墙。陈忠这一刀砍在上面,却不曾砍透,只砍出了一个口子,但在盾背后握着大盾的那共和军士兵却被震得脚一软,勉力撑住,却听得又是咣一声响,陈忠的刀第二次砍出,仍砍在先前的破口里。刀头透盾而入,正砍在持盾士兵臂上,他疼得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边上却有个士兵极快地抢上,扶住了大盾。
毕炜在后面也能看到陈忠挥刀猛砍,他又惊又怒,喝骂道:“出枪!”
这等坚阵,在大盾之间是长枪兵,防的正是敌人的骑兵猛冲。陈忠冲上来挥刀猛砍,几乎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听得毕炜呵斥,边上的两个长枪兵如梦方醒,从大盾隙间齐齐出枪。毕炜练兵颇为严厉,那两个长枪兵出手甚快,陈忠正在挥刀,哪里闪得过去,两枪齐中他的坐骑前胸。陈忠的马一声惨嘶,立时摔了下来。
陈忠年纪老迈,若是年轻时,他还能及时从马背上跳下来,但现在却已没这个本事了。眼见他要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一匹白马已如飞疾驰,正是薛庭轩。
薛庭轩见陈忠落马,已知情势不妙,他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跑发了更是如飞一般。冲到陈忠身边,他也来不及去扶陈忠,伸手将手中的火枪往地上一插,扛住了陈忠的坐骑。只是陈忠连人带马实在太重,压得一根火枪也嘎嘎作响,薛庭轩不由提心吊胆,生怕火枪折断,陈忠那匹马就会倒在玉花骢身上,恐怕会把玉花骢也压得倒地。他正在担心,身后忽地又有一匹马冲上,马上之人手握着一面旗帜,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将旗帜往地上一插,一旗一枪终于将陈忠的马扛住了。
那是尚明封。尚明封是陈忠的副将,又正在薛庭轩身边。他的马没玉花骢这般神竣,也是匹好马,虽然比薛庭轩慢了一拍,却也是前后脚赶到。马匹被扛住了,陈忠甩镫跳下马,手中的大刀却不曾收回,趁势一勾,将那两枝刺中他坐骑的长枪都勾住了,刀头一绞,咔咔两声,两枝长枪都被绞断。
枪杆大多是木制,好的枪杆坚韧不下金铁,却比铁杆要轻巧许多,刀砍不断。但陈忠的大刀既沉重,力量又大,那两柄枪应手而折,如同蔗杆,盾牌后的两个枪兵见手中一空,一时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待明白过来枪杆齐折,不由变色。陈忠却又踏上一步,喝道:“开!”
他的大刀直直竖起,在空中盘也个花,又直直劈下。平时这等招式华而不实,虽然在头顶盘个花可以增加力量,但也落了后手。只是这时的共和军全都龟缩在大盾之后,他也根本不必有所顾忌,这口铁杆大刀舞得呼啸生风,再没半分保留。随着一声断喝,这一刀正砍在先前那面大盾之上。这大盾已经被陈忠砍破了一个口子,而且竖着砍下时力量要远胜于横扫,嚓一声,大刀已直劈而下,这一刀不但将大盾砍成两半,连后面持盾的士兵也从顶门砍开,一分为二。
鲜血飞激出来,陈忠的身上也溅到了血。他这一刀已凝聚了所有的力量,砍出这一刀,连提刀的力量也没有了,只觉一个身体摇摇欲坠。他心中只在想着:不能倒!不能倒!方才这一刀已立下了威势,火枪骑本已变钝了的锐气重新回来,若是自己倒下,等如给火枪骑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拼命屏住呼吸,扶住了大刀站立不动。
大盾可防奔马的突袭,从来不曾被人一刀砍成两半过。本来共和军完全可以两边合拢,填补上这个缺口,但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已震慑了所有人的心魄,加上那具被从头劈作两半的共和军尸首还横在地上,一时间都没人敢靠过去。相形之下,屡战不果的火枪骑本来已露疲态,此时却齐齐欢呼一声,立时冲了过来。他们原本视陈忠若战神,现在陈忠又让敌人这个坚若磐石的坚阵露出一丝缺口,无论是谁都不再有半点怕死之念,只怕自己晚了一步。几乎一瞬间,便有十几个火枪骑从缺口处冲了进去。虽然共和军及时反击,这十几个火枪骑有一半都被刺下马来,但随之冲上来的火枪骑更多,一阵火枪连射,缺口越撕越大,冲进来的火枪骑越来越多。
眼见苦心布成的坚阵被陈忠一刀斩开,毕炜已是面如死灰。现在的火枪骑人数其实仍旧远少于他这一支,就算陈忠砍倒了一面大盾,仍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突破坚阵。只是陈忠这一刀实有天地雷火之威,共和军刹那间也仿佛被这一刀夺去心魄,现在哪里还有众寡之差,看上去反倒是五德营的兵力胜过了共和军一般。
兵败如山倒!毕炜心里一瞬间闪过了这句话。军心已败,即使战场上未败,亦再无胜机。更凶险的是自己守的是最后一道防线,这最后一道防线被五德营突破,难道辎重粮草真要守不住了?
郭凯一直呆在毕炜身边,见共和军已将有全面溃散之势,低声道:“毕将军,走吧!”
毕炜一只眼横了他一眼,喝道:“走?走到哪里去!”他喝道,“毕炜在此,共和国的勇士们!”
他的声音向来十分响亮,早在帝国时,邓沧澜私底下就玩笑说毕炜的火军团里,毕炜自己喊一声就顶一门神龙炮。现在战场上厮杀声震天,却也不曾遮去他的吼声。那些共和军本在勉力坚持,已有了怯敌之意,听得毕炜的声音,心中都为之一宽,心道:是啊,怕什么,毕将军都没走。
毕炜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高声道:“随我上前!”大炮已被五德营破坏,坚阵也被他们突破了,现在毕炜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辎重。
薛庭轩在人群中已见到毕炜的花白头发了。毕炜本就比旁人高大,加上头发花白,在共和军中极为显眼。方才火枪失灵,未能取下此人性命,让他引为大憾,没想到这么快第二个机会就来了。他正待上前,耳边忽地又听得一声箭矢厉响。
这支箭来劲极猛,定然是个大高手射出来的。薛庭轩心头一凛,在马上本能地一闪,可是这一箭并不是射他的,啪一下,却正射在尚明封举着的抟电旗旗杆上。
是偶然吧?薛庭轩的心为之一跳。旗杆虽然不算太细,但要以箭矢射中旗杆,实在非人所能想象。但几乎是眨眼之间,又是一支箭飞来,啪一声又射中了旗杆。
那人是想射断抟电旗!
想通了这点,薛庭轩几乎惊呆了。此人的箭术神乎其技,如果先前射自己的两箭是这人射出来,恐怕自己已经抛尸在地了。持旗的尚明封也已明白有人想射断抟电旗。战旗被射断,虽然没什么实质损害,但火枪骑的士气却要大受影响。他将旗一挥,心想:这回看你怎么射。谁知他刚挥动抟电旗,第三支箭到了,却是正中他的后颈。
射出这三箭的是冲锋弓队的二队队长王离。王离一队先前在神威炮边上,神威炮一炸开,他这一队损失最为惨重,但王离只受了几处轻伤。眼见刚组建起来的冲锋弓队又遭如此重创,王离气得快要疯了,当第一波火天雷轰下,火枪骑冲了过去时,陆明夷虽然让大家快快闪开,王离偏生不信这个邪,率先追击,结果遭第二波火天雷打了个正着。他这支百人队连遭两番重创,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但王离却仍然没受什么大伤,他心中的怒火已无法遏止。
定要将这支敌军斩尽杀绝!
王离的心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冲锋弓队再次冲过来时,王离冲在了队伍最前列。与火枪骑地字队对上后,他无意与士卒缠战,想的尽是与薛庭轩单挑。冲锋弓队精锐为毕炜一部之冠,王离的勇武更远过旁人,枪术箭术骑术全都不凡,火枪骑虽然有骑阵掩护,竟然挡不住王离的冲锋,被他直冲了进来。王离一时间也看不见薛庭轩,却见抟电旗招展,立时抽出冲锋弓来发箭。他的弓术也许称得上当世第一,便是旗杆亦被他射中,眼见中了两箭后那面旗却挥舞起来,这回他弓术再强也射不中了,却也被他看到了挥旗之人。连珠箭三箭连发,第三箭已在弦上,向下一移,这一箭正中尚明封。尚明封后颈中箭,只觉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眼前也顿时一片漆黑。但他坚忍之极,奋力将旗往地上一插。这是他临死前用出的所有力量,旗杆一下插到地里,他这才从马上摔下来。
薛庭轩见尚明封也中箭落马,险些惊叫起来。尚明封和罗兆玄两入是五德营少年军官中最受他看重的两个,总觉这两人迟早会接掌五德营统领之位,没想到加入火枪骑突击,一战便先后中箭而死。他一勒玉花骢,只见有个共和军的军官手持长弓正疾冲而来,带转马头,也不说话,挺枪便向那人刺去。
王离三箭射出,正等拔出箭来再射,眼前一花,但觉有人向他刺来。他也没想到玉花骢竟有如此之快,不论拔箭还是换枪都已来不及,情急之下,挥起冲锋弓便抽了过去。冲锋弓有三尺来长,弓弦一下缠住了薛庭轩的枪尖,登时割断,弓身立时伸直。薛庭轩却也不曾想到会如此,眼见弓梢直扫过来,头一低,已从他头顶捎过,只是王离趁此时机从马鞍前提起了长枪。他也看得清楚,来人是独臂使枪,一手已废,心中一阵狂喜,忖道:真是薛庭轩!
上一次毕炜与薛庭轩单挑,王离观战,心中实是对两人都大不服气,只觉若是与薛庭轩对枪的不是毕将军而是自己,定然能叫薛庭轩授首。现在这机会居然真个来了,他激动得双手都有点发抖。长枪在手,更是豪气横生,厉声道:“薛庭轩,冲锋弓队第二百……”
话未说完,薛庭轩手中的枪却已一转,手中一捺,火星四溅,立时点燃了火枪上的引线。薛庭轩的火枪早就装好了子药,但由于先前燧石掉落,所以一直不曾用过。方才情急之下挺枪刺来,被王离一弓梢差点扫中,脑子却一下清醒了不少,立时便转过火枪,点燃引线。王离已见识过火枪的厉害,只是方才薛庭轩明明要与自己对枪,没想到这独臂枪居然马上就要用火枪了,吓得万丈豪气顿时化作乌有,名字哪里报得下去,猛地一拨马头。砰一声,却是肩膀一疼,长枪已握不住了。他疼得大叫一声,带转马头便走。
薛庭轩没料到这个还没报完名的共和军军官骑术也高超之极,这般短的距离之内还能闪过要害,火枪只射中他的肩头,心头不觉升起了几分佩服之意。王离一逃,他也没心思去追击,又带转了马冲到抟电旗边,一把拔起抟电旗,喝道:“火枪骑,冲!”
要对付的首要大敌,仍是毕炜。此时的毕炜也已在与冲破共和军坚阵的火枪骑交手了。他身边的亲兵仍有不少,围了一层又是一层,火枪骑虽然有骑阵辅佐,但毕炜仍是指挥若定。如果说火枪骑是一把削皮的快刀,那么共和军已成了一个不知有多少层外皮的坚果,快刀怎么都削不到核心,而那个缺口却在越缩越小。
如果再这样纠缠下去,陈忠用尽最后的力量鼓起的士气也将低落,而这个缺口也终将被共和军填补起来。薛庭轩左臂将抟电旗挟在腋下,右手握着长枪连续出击。他本来用的就是独臂枪,左臂夹着战旗也并无妨碍。火枪骑眼见抟电旗又已冲上前去,一时间纷纷跟上。后阵的地字队也已经看到抟电旗前冲,不再与冲锋弓队恋战。而冲锋弓队也惧怕火枪骑的火枪犀利,只以冲锋弓射击,火枪骑则回马发射火枪。
这是最后一战,生死已不在五德营士兵的眼里。他们心中,想到的仅仅是只消这一战成功,身后楚都城的父老就赢得了仅此一线的生机,因此个个奋勇争先,毫不畏死。冲锋弓队精锐虽不下火枪骑,却没有这种必死的信念,虽然双方都不断有人落马,可两者间距却越拉越开了。毕炜也觉五德营的冲击力越来越强,他的亲兵虽然拼死向前,可是两旁的共和军士兵却已不复锐气,被五德营的冲击震慑得不敢上前。
大势已去。
毕炜只觉心头一痛,正待呼喝,胸口却似有口血马上就要喷出。一旁的郭凯见势不妙,带马过来牵住毕炜坐骑的缰绳,叫道:“护住毕将军,撤退!”毕炜的亲兵大是忠勇,护着他向一边闪去,只是这般一来,对共和军的士气打击却也更大,越发没人敢再冒死阻拦五德营了。毕炜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一张口,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将马头也染得殷红,眼前一黑,顿时人事不知。郭凯更是吃惊,连忙将毕炜扶下马来。此时火枪骑若直冲过来,毕炜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可五德营却也无暇去取他性命,趁共和军松动的机会,直如一道洪流,一举将共和军最后一道防线也突破了。
两三百步,对于快马来说仅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冲到此间,薛庭轩只见眼前尽是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粮秣辎重,却不见有共和军士兵阻拦,不由得放声大笑。火枪骑拼死突击,为的正是此刻。现在,近三里以外的楚都城上,苑可珍也等着这一刻。他从怀里取出那支号炮,伸手点燃了。啪一声,号炮冲天而上,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又在空中炸开。夜幕中,顿时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黄色火花。
这是胜利的信号。在共和军出师的第一天起,楚都城就一直面临着灭顶之灾。也只有到了现在,共和军不再有必胜的实力了。也许五德营的胜利仍是个未知数,但至少,战局已被扳成了平手。接下来,就是苦守。但火枪骑这等必死的突击都能成功,死守楚都城,在薛庭轩看来,不再是什么问题。
这是两个火枪骑挟着陈忠的马匹过来了。陈忠已连马鞍都坐不稳了,旁人索性用皮带将他缚在马上,他虽然筋疲力尽,仍是精神百倍,眼里老泪纵横,高声道:“庭轩,我们胜利了!”
不论薛庭轩会把五德营带往哪个方向,但这个年轻人终于给五德营保住了最后一线生机,五德营终将持续下去。薛庭轩转过头,亦是泪流满面,高声道:“是,我们胜利了,义父。”
楚都城上,最后一波火天雷发射出来了。火天雷比飞行机要快得多,近三里路程,弹指即到。数十点火光自天而坠,落地开花,一霎时就把共和军的辎重营化作一片火海。共和军此番远征,务求必胜,火器带了不少。飞艇本来便是投掷炸雷的,那些炸雷也都收到此处,到了现在已被纷纷引燃,随之火势?已四处漫延,将共和军的后营烧得一片通红。现在,共和军的首要任务已不是消灭这支突击进来的小股敌军,而是抢救辎重了,薛庭轩指挥余部从南面突围,冲出了共和军阵地,扬长而去。
这一战,五德营火枪骑连同薛庭轩和陈忠两个队官在内,共五百零二人出击,剩余二百八十三人回返,战死者包括陈忠的副将尚明封在内,共计二百一十九人,杀死杀伤共和军不下千余。杀伤犹是余事,共和军的辎重战具几乎被摧毁殆尽,近期失去了轻取楚都城的可能。
一个时代结束了。
打扫战场时,看到人事不知的毕炜和一片狼藉的辎重营,共和军远征军主将胡继棠不由这样想到。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大统制不惜代价,也要消灭这支帝国最后残余的用意。
一个时代开始了。
而几乎是同时,带着火枪骑余部回归楚都城的薛庭轩回望着余火未尽的共和军阵地,心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司楚!司楚!”
听得程迪文的声音,正在书房读书的郑司楚连忙赶了出来。郑昭仍未苏醒,需要静养,程迪文平时也常来看望,每回都是悄声静息,他不知道这回却是出了什么事,大声疾呼地进来了。他迎向程迪文,小声道:“迪文,小声点。”
程迪文这才想起郑昭还在休养,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司楚,刚才得到远征军的消息。”
郑司楚哦了一声,道:“楚都城已经取下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说:“不是,三上将遭贼军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胡上将紧急求援。”
本来这种消息虽不公开,郑昭作为国务卿也该第一时间得知,但现在郑昭人事不知,已不会有人再来通知他们,因此反是程迪文先行知晓。只是这个消息让郑司楚不禁愕然。这一次三上将远征,兵力远远超过了五德营,而且步步为营,向无错讹,他算定了大统制出动如此庞大的一支远征军,真正用意实在不楚都城,而是要一举平定西原。此举有二,一是彻底解决西北边陲的不安,二是彻底断绝五德营的生存空间,因此总觉远征军不该过早就取下楚都城,而是以此为饵,引诱楚都城的同伙出击。这个推断他也向程迪文说过,程迪文深以为然,因此方才见程迪文满面惊愕,只道是因为远征军过早夺取楚都城,与自己推断不符,没想到竟是这个消息。他道:“什么?五德营是怎么得手的?”
三上将都非等闲之辈,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已经吸取了上一次毕炜远征失败的教训,想来怎么也不会失手了,可没想到仍然失手。程迪文道:“这个也不是很楚,只知道贼军有了新武器,是一种会飞的炸雷,从空中轰击。是不是仍是那种飞行机?”
郑司楚摇了摇头,“可一不可再。那种飞行机准头很是不精,上一次他们要派死士运磁石进来,这次毕将军岂会再上当?你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了?”
程迪文苦着脸道:“这消息是不公开的,我也是从我爹那儿才得知一些,哪有更多。司楚,这样一来,远征军是不是要无功而返了?”
如果按一般情形而言,远征军的优势仍然存在。粮秣辅重固然是军中命脉,劳师远征,粮草被毁,远征军已陷困境,但指挥得当的话,这个困难也不是不可解决的。但现在郑司楚已不敢再这样断言了,五德营那个年轻的大帅薛庭轩,实在不是易与之辈。他想起在天炉关时曾与薛庭轩对过枪,当时薛庭轩的左手正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时他没看出薛庭轩除了枪法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此人年轻气盛,容易冲动,本来应该是个一勇之夫,却未曾想到仅仅过了几年,这人居然成了这般一个有勇有谋的帅才。说不定,正是那时自己以交牙十二金枪术毁了他一只手,才让他脱胎换骨的。接下来,这人恐怕还将在西原搅起更大的波澜。
如果远征军失败,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不仅仅是一支远征军的失败,而是撼动了共和国的基础。共和国如一道磐石筑成的巍峨坚城,五德营却已抽掉了它一块基石。一旦远征军失败的话,那么,说不定,一个时代也将结束了。
程迪文见郑司楚一脸黯然,心想只怕郑司楚已不看好远征军了。只是自从上一次奇袭楚都城失败后,他已不再对郑司楚无条件相信,知道郑司楚也会有失算的时候,他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轻声道:“司楚,你说,到底远征军会不会铩羽而返?”见郑司楚摇了摇头,他松了口气道,“也是,我想这种小败也无关大局。”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大统制派重兵远征,势在必得,远征军已不可能灰溜溜地回来了。要么全军凯旋,要么……”
他没有说完,但程迪文已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真会这么凶?不会吧?他干笑了一下道:“只是没想到那个薛庭轩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毕将军败在他手上一次,这回三上将齐上,也吃了他一个大亏。”
在天炉关,程迪文也曾和薛庭轩单挑过,险些被薛庭轩刺死,他对此人的印象亦是极深。郑司楚道:“人如精铁,在烈火中才能百炼成钢。薛庭轩到了西原,几乎无时不在战争之中,他能活到现在,自是会越来越厉害的。”
程迪文没再说话。他是将门之子,和郑司楚都有在军中建功立业之心,但此路对于他们都已不通。不过程迪文现在在礼部司干得不坏,当初的金戈铁马离他已越来越远。他道:“对了,老伯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老样子。”
“你不用去照顾老伯?”
“现在有我妈在照顾呢。”郑司楚之母段白薇以前一直住在五羊城,与郑昭分居已久,但郑昭染上重病后便从五羊城赶来照顾郑昭了。程迪文心想这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问,便道:“我去看看老伯吧,顺便也拜见一下伯母。”
郑司楚领着他到郑昭休养的房前。敲了敲门,听得母亲在里面说了声“进来”,他推门而入。程迪文来过两次,也见过郑司楚的母亲,依子侄礼拜见,寒暄了两句,便告辞走了。等程迪文一走,段白薇道:“司楚,你方才与程迪文说什么了?”
郑司楚将程迪文所言之事约略说了,段白薇却也不多说。但郑司楚说时,却见母亲眼里隐隐有种异样的神情。
母亲与五德营也有什么关系吗?他想着。老师曾经是五德营的一员,难道母亲也是?可是想来却又失笑。他外公段海若在他出世前便已去世,却也听说过,外公是共和第一代名将,父亲更是共和国的缔造者,父母双方都不可能是帝国一方的人。也许,母亲曾经和五德营交战过,听到这个老对手的消息,总有点关心吧。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听得轻轻的一声呻吟。因为平时都有母亲亲自照顾,工友除了送饭送药都不来这里,这呻吟声是从哪里来的?郑司楚正在诧异,却听母亲惊喜地叫道:“阿昭!阿昭!司楚,你爹醒了!”
听得父亲醒过来,郑司楚不由又惊又喜,抢到床前,却见父亲虽然双眼紧闭,眼球却在眼皮后转动。他听戚海尘说过,人睡觉时眼球一般不会动,若是动的话,不是醒着,就是正在做梦。父亲昏迷至今,从未见他眼球动过,现在居然动了起来,不论是不是醒过来,总是好转的迹像。他也轻声叫道:“父亲!”
郑昭的眼睛仍在转动,越转越快,似乎正在努力睁开眼来,但眼睛闭得久了,一时间也睁不开。段白薇见他这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代他使劲,忖道:天可怜见。段白薇和郑昭很早就已反目,但她对丈夫的感情却依然存在,尤其是见郑昭对郑司楚关怀备至,心中亦不无感动。听得他染上怪病昏迷不醒,段白薇只觉以前对他的厌恶感突然间荡然无存,心头只剩柔情。
郑昭的眼珠子动了半晌,仍然睁不开来。段白薇心中着急,小声道:“司楚,你快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平时专门护理郑昭的,是国医院副院长叶台先生的弟子戚海尘。戚海尘年纪虽轻,医道也着实高明,现在专门给郑昭号脉开方子,平时也住在郑昭家里。郑司楚答应一声,正待出去,忽然听得郑昭张口道:“不要去!”
郑昭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虚弱,却也极是急迫。段白薇和郑司楚都是欣喜若狂。段白薇伸手抚着郑昭的脸,柔声道:“好的,不去不去。”她知道郑昭大病初愈,不能让他着急,反正让大夫来看也不急在一时。
郑昭又努力睁了两下眼,只是眼睛一直合上,眼皮大概也粘连在一起了,只有左眼微微翕开一条缝。见郑昭终于睁开了眼,段白薇更是欣喜,伸手帮着他拉开眼皮,小声道:“阿昭,你终于醒了!”
眼睛一睁开,郑昭便看见妻子坐在床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自觉对不起妻子,与妻子分居后,从未见她如此关切自己,此时心中一宽,忖道:小薇终究是我的,哈哈。待见郑司楚也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努力想要抬起身,可身体太过虚弱,总抬不起来。段白薇揽住他的脖子让他坐了起来,道:“阿昭,你刚好,别心急。”眼里已有泪水滚落。
郑昭定了定神,道:“小薇,你哭什么?我没事了。”他看郑司楚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又道:“司楚,你也大了不少。”
他昏迷至今,已经大半年了。不过郑司楚已是青年,半年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郑司楚知道父亲昏迷了那么多,脑子仍是有点不清楚,但现在终于清醒,他眼里亦有泪水涌出,哽咽道:“是,父亲。我去让大夫过来号脉吧。”
一听郑司楚要请大夫,郑昭又道:“不要去!”
这话说得很是急切,段白薇只道他仍是神智不清,正待说病还是要看的,郑昭已喘息了两下,小声道:“我醒过来的消息谁也不能说。”
段白薇一怔,小声道:“为什么?”
郑昭又喘息了一阵,才低低道:“那是南武搞的鬼。”
南武即是大统制的名字。段白薇更觉诧异,心想丈夫是不是脑子彻底糊涂了。郑昭一直跟随大统制,大统制能有今天也几乎可以说是就靠郑昭之力,大统制为什么要害郑昭?她心中诧异,郑昭却看了下郑司楚,道:“司楚,你先出去。记住,谁也不要说,在外面也不露出口风说我已经醒了。”
郑司楚满腹狐疑,看了看母亲,段白薇向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出去。掩上门,他在外面一块大石上坐下,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轻声吹奏了几下,心中却一直在想着此事。虽然仍然不明所以,但他已隐隐觉得,父亲和大统制之间,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痕。
一个时代真的要结束了。他想着。
一个时代,也真的要开始了。
尾声
远征军辎重被毁的消息虽然没有公开,但军中却大多已经知晓。大统制下令,紧急调拨物资,增援远征军。
远征军失去了大炮和飞艇,只剩下强攻一途。但楚都城虽小,却也守得如铁桶一般,一直巍然不动。而大统制的回信依然是保持攻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共和二十一年十一月七日。远征军对楚都城已强攻数十次,一直未能拔城,而此时传来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从中原出来的物资运送队道到楚都城一直埋伏在外的奇兵突袭。
那是薛庭轩一直埋伏在四部之中的五德营廉字营文士成部。由于先前的大炮和飞艇都被火枪骑炸毁,共和军一直无法藏书网使用这两项最有效的进攻手段,一直在等着本国的补给。虽然运输队有重兵把守,胡继棠也来接应,只是他们没料到薛庭轩把这支力量一直隐藏到现在。虽然文士成一部的突袭也逋到了重创,四部和廉字营近三千人损兵一千有余,文士成自己也已战死,但共和军的补充物资还是损失大半,最终运到的已不足一半。同时,一直在共和军中与共和军共同行动的仆固部因为待遇不均,对不知尽头的战事有了不满,发生了哗变。
主持此事的,正是被一直轻视的仆固部台吉赫连突利。赫连突利趁共和军前去接应运输队,密令仆固次和段勿干失离二将突袭共和军主营。这等窝里反着实厉害,而赫连突利也已准备停当,将思然可汗夺回后,便急速离开共和军转回本部,摆出一副若共和军前来讨伐便决一死战的架势。其实赫连突利很清楚,现在的共和军已经没有实力丢下楚都城来对付仆固部了,如果胡继棠真的不顾一切要对付自己,薛庭轩便会再次开城突袭,向共和军背后下刀。虽然卷入共和军中与楚都城开战,仆固部也有损伤,但由于抽身及时损失并不大。
接下来的共和军只有独力猛攻楚都城。只是这个小小的城池真如在草原上生了根,城墙破了,便在箭矢与刀枪中抢修,兵力不足,便是妇孺老幼亦持刃登城,几乎楚都城里每一个人都成了军人。战火连绵不绝,若无尽日。
共和二十二年,正月十七。共和军前敌第三次紧急会议。
第一次,是流沙分兵。当时共和军上下踌躇满志,只觉此次出征当能立下不朽功业;第二次是五德营火枪骑突袭,破坏共和军辎重稂秣,胡继棠召开紧急会议稳定军心,一方面从仆固部再次抽取补给以解燃眉之急,再则向中原请求增援。到了这第三次紧急会议,人人都知道,仅仅几个月前还不可一世的远征军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要商议退兵了。
等军中诸将到齐,胡继棠扫视了一眼。人人都是一脸凝重,不知从胡继棠嘴里会说出什么话来。胡继棠却一直不开口,等营中静下来,才道:“诸位,方才有个最为不妙的消息。”
他顿了顿,没有马上说下去,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最为不妙的消息定然是阿史那部出兵。阿史那部与五德营结成攻守同盟,而仆固部并没有,所以在最初的计划中,是让仆固部去抵住阿史那部。可是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却不知在哪里出了漏洞,现在阿史那部真个出兵了,仆固部却已不能利用。
胡继棠等了片刻,像是鼓足勇气,才道:“西原阿史那部定义可汗已于二十日前出兵,增援叛军,兵力三万。”
一般速度,阿史那部赶到楚都城需要一个月左右,但全速前进的话,二十几日也能抵达,也就是说这几天阿史那部随时会出现。阿史那部在这个时候出兵,摆明了是要趁楚都城和共和军两败俱伤之际来取渔人之利的。营中一片死寂,这个最为不妙的消息最终还是到了,谁也没有万全之策。胡继棠又顿了顿,道:“即刻传令全军,准备班师。”
虽然这个行动人人都有所准备,但胡继棠真个说出口来时,还是让人有点愕然,其中最为惊愕的要数方若水和毕炜两人。等营中诸将散去,方若水和毕炜却不约而同留了下来。屏退旁人,方若水按捺不住,抢道:“胡将军,大统制他……”
大统制的命令,是全军继续迎战,等候援军,方若水和毕炜作为军中首将,事先已经知道大统制这条命令。胡继棠打断了方若水的话,叹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方若水仍是不肯罢休,道:“胡将军,若是违背了大统制的命令,只怕事后要受处置啊。”
胡继棠却笑了笑道:“继棠会将此事全责担负起来的。纵然要受斩首之刑,总也好过使我五万袍泽做域外鬼。”
这话原是当初源氏慕府的源太吉所说。源太吉攻句罗,初期极为顺利,破句罗王都,但胡继棠领兵增援后,倭兵被打乱部署,源太吉眼见要全军覆没,颓然道:“勿使我十万兵做海外鬼。”当初胡继棠听说了源太吉因为自己说过此话,胸中豪气万丈,却没想到自己也要说出相似的话来,当真是百感交集。
听他这般说,方若水也已无言以对。如果阿史那部生力军抵达,共和军的兵力优势也不存在了,加上因为缺粮,兵心涣散,万一仆固部怀恨在心,遮断粮道,只怕远征军当真要匹马无归。他也是名将,深通兵法,岂会不知绝粮不再战之理。沉默了片刻,方若水道:“班师的具体步骤如何?”
按正常程序,前部的方若水当变为后队,负责断后。但共和军一班师,被围至今的五德营定然会出兵追击。在眼下这等军心,想要反戈一击已不可能,断后的只怕会被五德营杀个片甲不留。胡继棠正待说将由中军断后,一边的毕炜忽然道:“胡将军,此次班师,阵形不可乱了,由前军先退,中军继之,我部断后方为上策。”他见胡继棠还有什么话要说,又抢道:“此番远征失利,推其本源,实是我部未能守住辎重,被贼军得逞。毕炜自知有罪,唯以此稍赎万一。”
此次远征,说到底正是被五德营的火枪骑突袭得手,以至于败到不可收拾,以如此重兵而惨败。只是毕炜向来好争功,现在却主动承担责任,胡继棠本来对他有点不满,此时也不多说,点了点头道:“也好。”
虽然无功而返,又饱受缺粮之苦,但共和军的损失其实并不很大。全军上下听得终于要班师了,也没人为不能建功立业而悔恨,反倒士气高涨起来,打包打得很是积极。
共和军这番异动,薛庭轩也已发现了。共和军当机立断,立刻班师,却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计划中,还希望能利用阿史那部的兵力对共和军展开最后一次打击,这样一来让阿史那部不能太过得利,二来也可以借机收降共和军败兵。可是共和军提前班师,楚都城纵然得胜,也是惨胜,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正在沉思,亲兵来报,说陈老将军率五德营四统领前来禀报。他站起身迎了上去,还不等说话,刘斩已抢先一步,叫道:“薛帅,叛军要逃了!”
刘斩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兴奋。薛庭轩点点头道:“正是。”
刘斩见他仍是声色不动,急道:“薛帅,这是趁胜追击的良机啊。若此时不出击,我们就等若让他们白白打了一顿。”
刘斩的战意极盛,这几个月来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乎根本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薛庭轩扫视了他们一眼,向陈忠道:“义父,您的意思如何?”
陈忠与四统领齐来,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陈忠道:“庭轩,叛军终于顶不住了。他们固然势头依旧不小,但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若不追击,恐怕再没这个机会。”
刘斩在一边接道:“是啊,薛帅,要报文兄之仇,正在此日!”
战死的,何尝只是文士成一人。文士成是五统领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而尚明封与罗兆玄亦是少年军官里前途无量的两个,但他们都已在此战中阵亡。薛庭轩握住了拳,看了另三个统领,道:“董将军,羊将军,穆将军,你们呢?”
董长寿、羊叔奋和穆杭三人同时向前一步,齐声道:“战!”
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不眠不休地守城,从未出城战过。眼见胜利在望,让共和军全身而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人人都想着,纵然身死,也要在死前杀几个共和军报仇。薛庭轩见诸将全都战意旺盛,终于露出了微笑,“我军现在可用之兵,连同四部在内,大约还有四千。既然三军士气高昂,机不可失,”他看向城外的共和军,喝道:“战!”
听得薛帅终于同意了追击,陈忠和四统领全都面露喜色。薛庭轩忽道:“义父,此战请您不必出马了。全军出动,必要巩固后防,义父您就在城中主持。”
陈忠捋了把胡须,笑道:“庭轩.t>,我虽已老了,刀可不老。守城的大有人在,不是还有地雷阵吗?这一次,把你的马给我。”
上一次全军出动,结果楚都城险些被诈开,薛庭轩至今回忆起来犹有余悸,因此早就定下了计策,等全军出动后,留守之人立刻在城外遍布地雷,出征军队到时宁可绕远路回来,也要守住城池不失。他见陈忠跃跃欲试,要换自己的坐骑,心知这一次是陈忠斩杀毕炜这个杀女大仇的最后机会,便不再坚持,沉声道:“好,即刻准备。等叛军拔营至半时,出发!”
共和军班师的效率很高,五德营出兵的速度也很快。当胡继棠的中军刚退过后阵,毕炜也待拔营时,楚都城里一声炮响,五德营连同四部全军扑上。
终于来了。毕炜听得这个消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虽然早就准备,但以现在的士气,不到一万的后军想抵住五德营实在不易。只是再不易,也要试试,在毕炜心中,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一战。
郭凯却没有毕炜这般声色不动,他把这个消息禀报给毕炜,脸色都已白了,道:“毕将军,我们怎么办?”
毕炜横了他一眼,摘下头盔一扔道:“胡将军正在退兵,若是我们此时拔营,冲动阵脚,那真是不可收拾了。传令下去,全军严阵以待!”
郭凯心中暗暗叫苦。现在要严阵以待,谈何容易。但命令已下,也唯有动员后军各部防备。
五德营此番仍是火枪骑冲阵。但共和军对火枪骑已有防备,将营中的鹿角棘藜遍布营前,再以大盾布阵。虽然士气不是很高,但火枪骑几番冲击还是冲不破。只是共和军大势已去,士兵的士气已不能与当初相提并论,火枪骑发动第四次冲击时,四部人马也已赶到。四部的战力虽不及五德营,但他们都是胡人,口诵“三清在上”或者“老君护佑”,用的又是长弯刀,这般连番冲击,共和军终于抵挡不住,正中被突破了。此时坚阵被突破,更不能与当初火枪骑冲阵相比,共和军已是魂飞魄散,一个接一个地丢盔卸甲而逃。
兵败如山倒。薛庭轩赶到时,已是遍地死尸。四部胡人杀得手滑,哪里还停得了,见人就砍,管你降不降。薛庭轩暗暗叫苦,先前收降败兵的举措相当有效,此次他也希望能再收一批降兵,进一步扩大五德营势力。但见四部这等杀法,简直不留一个活口,只怕连一个降兵都招不到,这次出击岂不是仍然劳而无功,仅是出出气而已?连忙命人竖旗招降,传令给四部人马,要他们不可杀戮降兵。
陈忠在阵中一马当先。他勇武过人,却也不愿多杀,何况共和军见到这白须老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没人敢在这时候挡他,陈忠的战马左冲右突,直入无人之境。只是跑了一圈,居然仍然不见毕炜踪影,他心中怒火越盛。正在这时,见有个共和军败兵扛着枪在前拼命逃跑,他一打马追上去,弯腰提起了他,喝道:“毕炜在哪里?”
那共和军正在逃命,突然被人提到了半空,吓得惨叫一声,还想用枪打来,待见捉住自己的竟是陈忠,吓得手一软,长枪已落地,叫道:“陈老将军,饶命啊!”
陈忠喝道:“毕炜到底在何处?你说了便不杀!”
那士兵向东南边一指道:“毕将军和冲锋弓队往那边去了!”他是步兵,远不及骑兵速度快,方才冲锋弓队护着毕炜退下时还曾从他身边而过。陈忠闻听,将这士兵往地上一扔,便拍马直向东西而去。
他骑的是薛庭轩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虽然有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孤身冲营,想要跟上,可哪里跟得上他,距离反倒越拉越开。玉花骢跑发了性,耳畔生风,足不点地,简直和飞起来一般。冲得一程,便见前面有十来个人正在疾驰,当中有个花白头发的将领,定然是毕炜了。陈忠暴喝道:“毕炜,拿命来!”
那人正是毕炜。护着毕炜的是冲锋弓队的第一队,听得陈忠吼声,第一队队长韩宣浑身一凛,心道:怎么来得这么快?回头一看,却见只有一个敌军孤身上前,他定了定神,心道:只有一个,怕他何来?向一边的陆明夷喝道:“陆明夷,护住毕将军,我去挡住!”拨马便来迎敌。
陈忠的吼声毕炜也已听到。他对陈忠的惧意,实比旁人更甚,正待让韩宣回来,却见韩宣已拨马转回,心中一热,一把勒住了战马。陆明夷本待回马迎敌,被韩宣一喝,便又要向前,哪知毕炜勒马,他也勒住战马,叫道:“毕将军……”话未说完,毕炜喝道:“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见陆明夷还在犹豫,又怒喝道:“再不走,我便斩了你!”
要来的,终究要来。毕炜心知陈忠对自己势在必得,定会死追不放。他已追上来了,部下也肯定马上就会跟来。现在五德营气势极盛,不可向迩,就算冲锋弓队保护自己一时,最后定会同归于尽。他领兵多年,对士兵也颇为爱护,这支冲锋弓队更是亲兵中的亲兵,何况陆明夷还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这个少年军官毕命于此。斥退了陆明夷,他带马回转,心中只是想着:活到今日,也已够了,只可惜再见不到此道。
此时韩宣已经和陈忠对上了。陈忠马快如飞,一见有人挡路,而后面毕炜竟然也迎了过来,更是怒火勃发,也不动刀,喝道:“去!”身子一侧,让过了韩宣长枪,左手从一把抓住了韩宣的枪头。韩宣膂力不小,握枪极紧,却没想到陈忠的力量如此之大,竟然被陈忠从马上直拖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吓得眼睛都闭住了,只道自己已经没命,却听毕炜喝道:“陈忠,放了他!”
陈忠将枪一扔,勒住了玉花骢,将大力指着毕炜冷笑道:“毕胡子,你也有今日!”
毕炜握着长枪,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他见韩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道:“韩宣,你快走!”韩宣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听得毕炜竟然来救自己,感动得满眼都是热泪,叫道:“不,毕将军你快走!”说罢拔出腰刀便向陈忠扑来。陈忠也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上前,他的大刀蓄势待发,韩宣一扑上来,更触动他一身之力,刀光一闪,立时砍过他的脖颈,韩宣的人头直飞起来。
见到韩宣舍命也要救自己,毕炜一只独眼里不禁淌下了热泪。这么多年来,从帝国军到共和军,他向来都不曾有过这等感触,此时却觉血脉贲张,嘶吼道:“韩宣,好汉子!”一催坐骑便向陈忠扑了过来。此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枪法只怕从未有此之精,陈忠力量虽然比他要大得多,一时间却也有点手忙脚乱。只是陈忠的战意也被毕炜如此一来撩得更旺,怒喝一声,一口大刀上下翻飞,与毕炜半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火枪骑已经追了过来。待他们追到近前,只见陈老将军和一个独眼共和老将正在单挑,边上居然空无一人,全都不禁愕然,有个火枪骑提起火枪叫道:“陈老将军,请退下了!”
现在陈忠只消退下,一排火枪击出,毕炜哪里还有性命在?但陈忠却喝道:“不要帮手,他的首级是我的!”毕炜枪法虽精,但陈忠的力量着实太大,毕炜也不敢与他的大刀正面相碰,最初的慌乱过后,现在陈忠一刀紧似一刀,已慢慢扳回局面。只是毕炜也不知哪来这般大的力量,在陈忠的刀影中腾挪辗转,仍是不落败相。
陈忠久战不下,已有点浮躁,眼前毕炜一枪当胸刺来,一拨战马,便要闪开,左手便去抓毕炜的枪头。这是他方才一招击败韩宣的绝技,只是玉花骢却不是他骑惯的战马,方才擒住韩宣实有几分侥幸,毕炜出枪又较韩宣更快,这一枪竟然未能闪开,擦着他肋下透甲而入。陈忠只觉肋下一阵剧痛,但左手瞬即抓住了毕炜枪杆,奋力一拖。这等力量毕炜也挡不住,被他一把拖下马来,坐骑嘶吼着跑了开去。
陈忠中枪,身后的火枪骑全都惊叫起来,但转眼毕炜便被击落马下,这才放宽了心,心道:铁刃陈老将军,天下无敌!
陈忠的大刀举在毕炜头顶,只消一落,便能让他身首异处。这个做梦都在想着的场景现在已成现实,陈忠连肋下的伤都不觉得疼了,放声大笑道:“三姓家奴,你还想活吗?”
在他心中,只消毕炜求饶,这一刀便砍下去,让这个大仇人死也死得窝囊不堪。但毕炜在地上抬起头,冷笑道:“陈忠,我是打不过你,你杀吧。”
毕炜竟然不屈!在陈忠心目中,毕炜这等人毫无操守,哪有什么气概,可是眼前毕炜的独目中分明也有着桀骜不驯的勇悍不屈之气。他怔了怔,喝道:“毕炜,你这般想死?”
毕炜笑道:“人固有一死,又有何惧。陈忠,你今日杀了我,来日必也有人杀你!”
不知为什么,陈忠心里一阵烦乱。他与共和军征战这么多年,总是你死我活,但回过来想想,共和军中却也颇有豪情万丈的英雄,像首帅丁亨利,便极让陈忠心折,而与毕炜一同降于共和军的三帅邓沧澜,当年也与楚帅交情不浅。如果都不是什么小人,为什么总要杀个你死我活?一时间他只觉茫然,竟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不离鞍马,竟有种毫无意义之感。
毕炜已无生念,闭上了眼只待受死,半晌却不见大刀压下,他抬起眼,却见头顶的刀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他一怔,耳边却听陈忠喝道:“三姓家奴,你滚吧!我要你下半生日日记住,你险为我刀下亡魂!”
陈忠居然真要放了自己!毕炜更是不知所谓。自己杀了陈忠的爱女,也曾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逃到西原来,没想到最终落到他手上后居然会放了自己。他惨然一笑道:“陈忠,你道毕炜是贪死怕死之辈不成?”
陈忠理也不理他,带转了马便要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心中只是想着:死的终是死了,活不转来,死的人太多了。
是啊,死的人太多了。星楚死了,昔年五德营的除自己外其余四大统领已一个不剩,楚帅也定然已经死了。陈忠一直不相信楚帅已被共和军杀死,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回来,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楚帅定是已经死了。这个一直支撑着他挺到现在的信念刹那间破灭,便觉杀了毕炜也毫无意义。自己刀头已经染了太多人的鲜血,这些人一样有父老姊妹,一样盼着他回来,一如自己一般,这种无尽的杀戮,陈忠只觉已如此厌倦。
毕炜见陈忠仍是不理,心中亦是茫然。他拔出了刀喝道:“陈忠,你不是要我首级吗?好,我给你!”
这话当初五德营勇字营统领曹闻道死前也说过。天炉关一役,逃回来的士兵说起曹闻道拼死冲锋,最终自尽之事,声泪俱下,陈忠亦听得老泪纵横,没想到这个大仇敌居然也说了老战友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毕炜已站得笔直,一刀砍向自己脖颈。毕炜的佩刀名谓镇岳,是昔年军圣那庭天所用,锋锐之极,这一刀下去,鲜血崩流,立时气绝,只是尸身仍是兀立不倒。陈忠没想到毕炜真会自尽,险些便要抢过去,但最后还是立马不动。那些火枪骑却已过去了,其中一个从毕炜手上取下镇岳刀,高声道:“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真个死了!”
最终, 6bd5." >毕炜仍是死在自己手上。陈忠只觉眼里又有泪水涌出。难道自己会为这个大仇敌流泪吗?他不想承认,却也在心中暗暗承认了。对毕炜怀恨一生,可这个仇人的死却不失英雄气概,为什么天下事竟会如此纠结?陈忠实在不明白,只觉自己浑身亦是无力,在马上一晃,忽地直摔下来。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居然摔下马来,一声惊呼,连忙围了上来,见他肋下血染战袍,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要给他包扎。只是这般一来,陈忠却也回过神来,见士兵要给自己包扎,他挥手示意不必,道:“毕炜真个死了?”
一个火枪骑道:“回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
陈忠长吁一口气,拣了块石头坐下,道:“你们将他埋了吧,竖个碑,上写‘战将毕炜之墓’,不必多写。”
火枪骑没想到陈忠居然要安葬毕炜,却也不敢违背。有人正待去挖坑,陈忠忽然道:“将我也埋在此处吧,基碑一样写‘战将陈忠之墓’。”
火枪骑面面相觑,却见陈忠面露微笑,看着西边的楚都城,一动不动地坐着。
死去的人都死了,一个时代终于结束。只是,另一个时代也终于开始了。
陈忠,你的朋友,你的敌人,现在都已经要死去,这段属于你的旅程也终于到了终点。只是,五德营还在,不论会变得如何,五德营终究还在。
共和二十二年,帝国自新二十五年一月十七日,共和军第三上将军毕炜阵亡。
同日,帝国军最后的宿将陈忠逝。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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