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宫·玉兰曲》 第一章 天翻地覆 红色,到处都是血红的一片,那令人窒息的恐慌紧紧地缠绕着我,从脚跟,到脖子,甚至最后侵蚀了我的眼睛,我无法动弹。 “母后,救我,母后,救我……”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声音,穿过这些阻隔,落入我的耳里。那声音,让我的心,如撕裂般的痛。 “谁,你是谁?”我想要找到那个叫我母后的人。 “母后,救我,母后,我好痛,救我……” 这入眼的红色一片,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 “你是谁?”我大声的吼叫。 那声音又断断续续的传来,“母后,我是福儿,我是你的福儿……母后,救我,我好痛……” 福儿是谁?为什么他要叫我母后,为什么他要我救他? 我想要努力的回想那道声九九藏书音究竟是谁的,但是,稍微的触动那缕残破的记忆,我的头就会很痛,像有无数沉重的铁锤在敲打着。 我想放弃,可是,这声音像是跗骨之蚁,攀爬在我的骨髓里,随着血液的流动,限制着我的思维。 沉重,无法挪移。我一次又一次的放弃反抗,但,每次,都会被那些吵闹的声音给弄醒,辗转着,昏迷,清醒。 当我睁眼醒来,四周围着的都是尔玉宫的近侍,拿着关切的眼神看着我。 我蓦地起了身,第一个反应是问:“福儿呢?” 他们喜悦的表情骤然暗淡下来。 于是我突然想了起来,福儿死了,那还是我昏睡以前的事情。 眼睛突然有些发酸发胀,我强抑自己,拿手拭了一下眼角,问:“九珍呢,她还好吗?”一直以来.99lib.我心中最惦念最割舍不下的也只有这两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这……小帝姬应该还很好,只是我们许久没见到她了。”善善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意识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紧张起来。善善见了连忙宽慰我说:“奶娘在帝姬身边侍候着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没能见到她。” 善善的这番话更是证实了我的预感,于是我沉声问:“我生病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最后还是镜明叹了一口气回道:“权禹亲王的军队已经占领了京城,他现在就在这皇宫里。”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我醒来时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消息。 我昏睡了一个月,对朝政毫无掌控的能力,醒来时面临的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觉得意外,只可能是权禹王,只能是这个一直掌控着军事大权,又有那样野心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因为端豫王断不会趁我之危做出这样的事,只有那个可恨的人会这样。 但是我就可以这样断言端豫王是对的,权禹王就是错的吗?毕竟这个皇位实在太诱人,毕竟这个江山名正言顺的皇帝已经逝世,毕竟早晚需要一个新的皇帝……如果我尚清醒,我会选择谁?那是我自己都不确定的即位人选。但从心理上,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对权禹王这种篡权的做法我是非常忌恨的。 “当时皇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您又处于病中,老奴、镜明、如意和菟丝等几位近侍真是手足无措,总得想办法处理却又不敢声张。最后还是镜明想了一个办法,叫求全以皇上的名义对外宣了一份诏书,说是您重病在身,圣上打算不离左右服侍,所以暂时无法上朝,责各部大九九藏书臣按职行事。我们在争取时间等您好转再作决议,可是没想到您一病就是一个月。”善善看我沉默不语,以为我怪罪他们,因此解释道。 我摇了摇头,其实这份诏书的主意并不差,可以很好地解释我和皇帝为什么都不能出面,那么到底是在哪儿出了差错.99lib?,是谁走漏了风声呢? “求全呢?”我问。 第二章 被软禁 “ 6b7b." >死了……因为他知道得实在太多了。还有一些相关的宫人侍卫我们都处理掉了,就是怕有人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也不知道权禹亲王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率领几千精兵赶到了京都并 4e14." >且占领了整个宫廷。小小姐,奴才们愚笨,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 “权禹亲王进驻后宫的第一天,他最先做的一是拿到皇帝的御玺,二是……您的凤玺。”镜明补充说。 我听了真是心情复杂,不知道是该愤慨还是哀伤。 “我们这些奴才实在是能力有限,本来也想找朝中大臣问问主意,或者是找南宫氏族人,只是镜明说这样做很危险……”我明白镜明的顾虑,如果找南宫的族人商量这件事情,那么恐怕我醒来时这个江山已经改?99lib.名换姓了,但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叹了一口气,现在再去责问谁,或者想本来应当怎么做又有什么用呢。“你们无须自责,我不怪你们,毕竟你们能想到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只可惜造化弄人。现在我不想别的,只想先去看看我的女儿。”说完我起身披了件衣袍欲向门口走去。 “小姐……”他们阻止我还未来得及解释,我就看见了守在外面的侍卫们。 他们拿身体阻挡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我。我恼怒地喝道:“无礼,你们这些奴才在干什么?!” 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拦着我不让我离开,身为帝国的皇太后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我竟然被软禁了。 宫人一边劝慰我一边将我拉回屋子里,“小小姐,您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不宜出门,您还是好好歇一歇。他们不敢对帝姬怎样的,您别担心……” 我被他们搀着无力地坐到椅子上,不知bbr>藏书网道自己怎么竟然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第三章 种种疑团 三日后,权禹王登基为帝。 如此的行事匆匆,我想连龙袍都是叫人连夜赶制的吧,但分析起来这却不失为明智之举——早日确立自己的帝位,以免夜长梦多。 这几天我被软禁着,虽然依旧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每日定时有太医过来查看我的病情,但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三缄其口,显然事前被严厉地交代过。 我没有见识到这次登基大典,但是我能想象得到太监是怎样扯着尖细的喉咙宣告权禹王受命荣登大宝,而这肯定说是大胤皇太后的旨意,末端肯定盖有那鲜红的凤玺印章。 这 51e0." >几天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又想起了福儿。听说昭娇知道福儿死后,一点也不留恋自己的孩子,也自杀身亡了,她之前愚蠢的行为害了她的弟弟也害了她自己。而我一直在想福儿与朱妘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天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仔细回想以前后宫发生的种种,想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我隐隐地猜测到什么,现在却无法求证。99lib?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果早知道终会有今天这样一个结局,我当初不惜篡改遗诏让颛福登基又是为了什么?颛福当皇帝当得并不快乐,可是这孩子一直为了我在努力,这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内心清楚这皇位来得不明不白,所以才更加严厉地要求他,希望他不会辜负这夺来的皇位。 我与颛福的关系从什bbr>么时候开始产生裂痕了呢?恐怕是从要求他大婚开始的。 可是这我难道做错了吗?男大当婚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况作为一个皇帝。 莫非我选择朱妘是个错误?为了选择这样一位有利于皇权稳定的皇后,我甚至抛弃了自己家族的利益,没有选择玳君。 是因为他气恼我拆散了他与玳君吗?可是玳君无法生育还一直霸占着圣宠,后宫迟迟没有子嗣,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不该制止吗? 朱妘和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颛福杀了朱妘还是朱妘毒死了福儿?颛福又为何要杀害自己的皇后与孩子呢? 可悲的是我百思不得其解。 桌上地下已经满满都是黑字白纸,我执笔低头继续为颛福抄写地藏经文,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近似惩罚。 第四章 黑夜中的掠夺 夜已深,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99lib?也不可能入睡,我还不知道我女儿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了委屈。 屋门附近的纸窗上映着两名侍卫直直的身影,在这月夜显得极为单调乏味,让人不由得生出一些烦躁。 这时一个躬着身的人影小步地跑了过来,停到两名侍卫面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两名侍卫竟随之离去。 一时窗外竟变得空落落的,我有些惊疑,没有侍卫看守,是已经撤销了对我的软禁吗? 我趿了鞋下床,想去看看究竟,这时门外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 是谁?我踌躇着来到门口,摸索着打开门。 外面的月光照耀着那明晃晃的龙袍。 是权禹王,不,是新即位的皇帝。此时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过他了,本是应当他朝贡的年岁我也命颛福回绝了。 我连连后退几步,他大步上前什么也不说,直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顺便重重带上了后面的门。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推拒着叫道:“你这个卑鄙的篡位者!” “是。如果只有皇帝才配享用你那千金之躯的话。”他的眼神波澜不惊,阴沉地回答。 他将我抛在地上的一块波斯地毯上,我被撞得生疼,想要起身时他沉沉的身躯已经压了上来。 旋即他的唇覆了上来,我睁大眼睛,震惊得甚至忘记了抵抗。 那已经陌生的感觉,那种异样的触感,那许久不曾接近到的男性气息……他的舌霸道地闯了进来,深深而粗暴地吻我。 我呆呆的,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直到不知不觉间他已解下我的衣带,大手覆在我的胸上或轻或重地揉捏,我腾地一下脸着了火,羞耻感骤然而生。 我复又挣扎起来,阻止他的手,想推拒开他的身体,然而在他面前我的力量竟显得那么渺小,根本奈何不得他。 我的头发在挣扎中松散开来,他索性拿发带绑上我的双腕,用一只手将它们举过我的头顶钳制住,另一只手慢慢向下滑,带着急切甚至是撕扯起来…… 第五章 接纳朕的好处 经过一番挣扎我已经全身大汗,剩下微乎其微的力气进行着最后的抵抗。绝望在我心里大面积地蔓延开来,最后浸透全身,身体仿佛是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牙齿不住地打颤,眼泪也哗地流了下来,我何以落到今天如此受辱的地步? “你这样做,我会恨你,我会恨你的……”我带着颤音哽咽着说。 “要恨就恨吧!朕可以随意要自己感兴趣的女人!” 他并没有怜惜我,我万念俱灰,麻木地由他操作着,死死地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 天色微亮,权禹王站起身来整理龙袍,我躺在地上,披头散发,哭了一夜眼睛已经肿疼得厉害,可是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顺着眼角流下,毯子已经湮湿一片。 他携起我散落在旁边的亵衣将我身上欢爱过的污迹擦了擦,然后抱起我,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为我盖好被子。 他凝视着我,然后将我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际去,动作竟温柔了许多,与昨晚的粗暴完全不同。只是他这样对我,不知为何我流泪更加严重了。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明黄色的龙袍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刺眼,那衣服上的舞龙也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折腾了一晚,他似乎也有些疲累,但他却感觉到满足。临走时他威严地对我说:“朕要你,你什么都不是,只是朕的女人。” 他走了,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衣饰在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事情是多么不堪。 遭遇这样的奇耻大辱,我对生已经没有什么贪念,只是想到我的女儿将会孤零零地在这皇宫无人照顾,却是怎么也无法割舍离去,恐怕权禹王也是料定了这一点吧。 力量已完全透支,我的身体又昏又沉,哭着哭着自己便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待我醒来时室内点起了烛火,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我惊恐地发现坐在我身边的竟是权禹王,只是这次他换了一件宝蓝色团龙的常服,手正停在我的脸颊上,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朕已经看你好一会儿了,你睡得真沉,有这么累吗?”他问。 我起了身缩在一边,尽量离他远远的,虽然表面尽力不显露出来但内心其实充满惧怕,原来褪去权势,身为女人之身的自己竟是如此软弱和渺小。 “你走,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我讨厌你,我记得小时候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笑容消失了,也许我冷漠的态度让他心生不悦,他伸手拉住我的小脚轻轻抚摸,反而邪气地说:“可是你应该知道朕是要来做什么,你的身子可真让男人销魂……怪不得父皇如此偏宠于你。本来政事繁忙,今天朕却一直心不在焉,脑中想的全是你昨晚的样子……” 他故意说这些露骨的话来羞辱我,我又是羞愤又是气恼,于是扯了床上的锦被围在身上挪到床边意欲逃走。然而这不过是徒劳,他轻而易举地拦住我将我拖回床上。 他扯下薄被,我已是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面前。 我惊叫了一声,躲避着,却无处可藏。他搂紧我,在我耳边说:“贴着朕,贴着朕朕就看不到你的身体了。” 于是我贴着他的衣袍,不知道为何他就这样一点小把戏就把我乖乖制服。 他轻叹,“奴兮,你多么可爱。” 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在这不适当的场合因为他的一句话。 他抬起我的下巴,从我的脖子一点点向下亲吻。与昨日的急切不同,今天他的吻慢条斯理,仿佛一切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并不是那么难过,甚至渐渐地我的身体感受到了抚摸的愉悦,可是我的心却一直是冰冷排斥的,我找准了机会准备再次逃离。 可是他很轻易地识破了,于是抓着我的双手反扣在背上,另一手揽住我的腰。 我对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挑逗耻辱不已,不知怎么就软弱下来求他:“求你别这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他掰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看见我满面通红的模样他神色迷乱,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变调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好看……以前没这样做过吗,嗯?” 我别过头去不敢看他,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就这样的几次刻意羞辱,我甚至不敢再想我是谁,他这才放过我。 他在后面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将两个人合为一体。我的羞辱感并未减轻。 他愉悦而粗重的喘息从后面传来,喃喃道:“奴兮奴兮,我们是不是早该这样……这样让你成为我的人。” “不,求你,不要这样……好耻辱……”我哀求他,因为这已经大大超越了我心理所能承受的,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他这才将我带回身下,一边自己恣意快活,一边拿大手抚着我的脸哄着:“这有什么呢……奴兮,感受朕,感受你的快乐。” 他说完轻柔地爱抚我,见我咬着嘴唇,便拿指拨开了我的唇齿,一声嘤咛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那一刻我知道我被彻底打败了,虽然心犹不甘,可是我的身体却率先背叛了。 “我,想见我的女儿……”那是还能支撑我活下去的一切。 “好,好,接纳朕,朕就给回你一切。”他呼吸不匀地回道。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只一直下意识抵制他放在他胸膛上的手在微微发抖,最后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似乎有些可怜我了,动作轻柔下来,俯下身去轻轻亲吻了我。 “其实,”他犹豫着说,“朕这么做是因为喜欢你。” 我流着泪凄楚地摇头,“我不相信,你若爱我怎么会强迫我……你只是恨我,我也恨你。” 他的眸色变深,示威性地低着头看着他对我一下下地用力占有,直到最后越来越狂乱。我如同破败的玩偶被他冲撞着,心虽然放弃了身体还在无意识的躲闪,最后逼至床沿我的头垂了下来,我的长发凌乱地缠绕着我的手臂。 映入眼帘的是桌上一株插在水晶瓶中纯白的玉兰花,在这午夜静静地开放。 那香气弥漫,满室芬芳。 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女儿了。 当九珍被带过来时,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扑到我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娘亲,况且又发生了那样重大的变故,这孩子该会多么的不安啊……想起我们母女现今的处境,我紧紧地抱着九珍潸然泪下。 母女俩静静抱在一块哭了会儿,我擦了擦眼泪,也将九珍小脸蛋上的泪水抹去,问她:“女儿,你这一个月过得好不好?” 九珍摇了摇头,“母后您病了,九珍怎么唤您您都不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不让孩儿来看您了。除了奶娘,以前服侍我的侍女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新来的人待我很凶……母后,九珍这一个月一件新衣都没有做,送来的饭菜也不合我的胃口。母后,这到底是怎么了,福儿哥哥作为皇帝,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年幼的九珍还不知道这场政治剧变意味着什么,她只能从自己日常吃穿用度感受到与以往的不同。 我再次将九珍拉入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心疼地说:“有母后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九珍点了点头,抬头眨着天真的眼睛央求我:“母后,那些宫人女儿不喜欢,把以前伺候我的那些调回来行吗?”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要求并不难,只是对现今的我来说这话问得叫人心酸。傻九珍,你还以为母后还是以前的皇太后吗? 我又红了眼圈,但还是打起精神对九珍承诺道:“让母后想想办法。” 下午的时候我找来以前凤仪宫伺候过朱妘的宫人们,想?99lib.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什么,颛福与朱妘的死我一日不查明白,我一日也不会心安。 他们刚开始支支吾吾,直到我发了狠话,才有宫人透漏好似朱妘与颛明有暧昧之情,甚至有一位宫娥还不小心碰到过他们一起在一个小亭子里弹琴,不过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也不敢乱说,又怕发现什么被杀人灭口,便都不愿意趟这浑水。 我想起我以前像傻瓜一般,怎样苦口婆心地劝颛福对朱妘好一点。 我想起朱妘有了身孕后,我又怎么语重心长地教育颛福说让他多去照看朱妘母子,那时颛福沉默不语。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奸情,而我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教育他,颛福是怀着怎样悲痛的心情听我说那番话呢? 在了解真相的一瞬间,我感到无比的悲哀,对我自己。自以为对什么都了如指掌,自以为自己从大局着想很是伟大,而我让颛福那么不快乐,甚至导致了他最后的悲剧。 当晚权禹王来时见我坐在椅子上还没有入睡感到些微吃惊,他将我放在他的腿上,抬起我的下巴问:“看你眼圈红红的,怎么了?” 我别过头去,没有理睬他。 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伸手去解我的衣服。 我麻木地任他解着,心想他来这儿就是为了办那种事情吧。 褪去衣服后他将我放在床上,自己也脱了龙靴与衣袍,放下床边的层层帷帐上了床。然而他这次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径直压过来,只是躺在我身侧抱着我,将我圈在他的手臂之中。 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纤细的肩膀,不无疲惫地说:“睡吧,今天朕简直累坏了。” 那不是你自作自受么,本来我想这么尖酸地对他说,但是最后没有说出口。我抬头去打量他,他闭目养神,但眉宇紧蹙,仿佛在凝结着一层抹不开的繁重,看来他真是累了。 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一如既往。虽然过了这么多天,但我还从未好好地看过他。 他脸上的轮廓依旧分明,如剑一般粗重浓密的眉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他的鼻子坚挺象征着他旺盛的精力,只是他的眼睛似乎增加了些岁月的痕迹。 这时他突然睁开眼看我,眼睛炯炯有神,仿佛透露出一种深情。我躲闪不及,竟是四目相对。 他凑近我,轻轻地亲吻了我的额头。 “朕会待你好的。”他说。 我没有回答,只闭上眼睛微微蜷起了身子。 颛福最后上庙号为胤孝宗,那是我与权禹王说的,我想“孝”字是对颛福皇帝生涯的最好诠释吧。 只是,为什么,再一次的想到那个孩子时,那些我以为已经,成为最深痛的回忆,又一丝一丝的,抽丝剥茧,慢慢的浮现…… 那一年,我是成了最年轻的皇太后,在颛福还无法独掌大权之前,开始垂帘听政。 “擢南宫宇尚书左丞(正四品)、擢南宫简尚书仆射(从二品)、擢南宫明中书舍人(正五品)、擢邵荃将作少匠(从四品)、擢邵威秘书丞(从五品)、擢于道远军器监(正四品)……擢淡承嗣上府果毅都尉(从五品)……” 我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下面吏部尚书奏请今年的人事调动,当听到淡承嗣的名字时,手不由得一僵,继而又若无其事地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掸到水晶缸里,就看见两条火红的茑尾鱼过来争食吃,那条肥嘟嘟的金鱼气势汹汹,稍瘦的那条鱼儿只有被挤到一边,怯弱落寞地离开。 我冷哼了一声,然后扭过头去看跪在下面的吏部尚书,头上的玉珠坠饰便微微地摇晃起来。 我眯起眼睛,语气淡淡地说:“哦?淡承嗣,他今年有何政绩?” 吏部尚书许是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结结巴巴地回道:“淡承嗣,淡承嗣他任中府果毅都尉(正六品)时尽忠职守,体,体恤下士,故擢为上府……” 我听了反而笑了,说道:“什么尽忠职守,什么体恤下士,都是空话罢了。之所以升了他的官,可是因为……他姓淡?”末了我又加重语气,重复说:“可是因为他与哀家一样姓淡?” 吏部尚书一下子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依哀家看,”我继续说,“哀家反而觉得淡承嗣为人轻狂,且毫无政绩,应该迁为昭武校尉。” 吏部尚书浑身一震,抬头吃惊地看着我,想从我眼中探究出什么,想揣测出我把同姓的弟弟由正六品一下降到六品散官到底是何用意。然而他看不出,看不透,我的眼神淡淡的,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个最不相关的人。 他只有再次低下头去,沉声回答道:“下臣知道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吩咐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吏部尚书躬着身,正对着我,低着头一步步地退着,在他到门口就要转身离开时,正碰上了要进门的颛福。 吏部尚书一惊,紧忙请了安,道了声“皇上吉祥”。 颛福随意地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自己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颛福今年十七岁,面目清秀,举止翩翩,今天外出打猎穿了一件玄色十二章龙袍,腰间悬着金色的游龙香囊和黄褐色龙佩,愈加显得身姿挺拔修长,已然很有男子气概了。 他进来以后急急地叫了声“母后”,便快步走到我面前。 我拉起他在身旁坐下,拿出袖中的手帕为他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眉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疼爱,原来不是自己亲生的也可以这般在乎和心疼。 我吩咐楚姿去为颛福端茶,然后转过头关心地问:“皇帝,今日打猎怎么样?” 颛福接过楚姿端上的茶一口气喝了下去,舒服地赞叹一声,听到我发问后反而有些黯然,小声说:“儿臣今天只打到一只羚羊、一只梅花鹿和两只野兔……” 我有些不解,“哎呀,皇帝好箭法,怎么还不开心呢?” 颛福有些难为情地回道:“可是儿臣,没有明哲打得多……” 我听了不禁暗暗发笑,明哲是颛福小时候的伴读,这孩子性格直率了些,凡事也不像别人那样暗里让着皇上,不过,有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也不能说不是好事。 我缓缓起了身,颛福连忙懂事地上前搀着,我开口说:“福儿,这皇上啊,也不一定凡事都能做到最好。而且很有可能,未必每件事都能做得好。” “如若这样,还怎么治理天下,让人信服呢?” “作为皇上只要能掌控好两个字就够了——那就是奴御。” 看着颛福迷惑的眼神,我解释说:“奴御大臣,奴御天下。让他们觉得你是他们的主人,是高高在上,他们该忠心服侍的人。不会做诗没关系,自然会有才华横溢的墨客为你写出优美的文字;不会猎狩也没关系,自然会有最勇敢的猎人为你献上鲜美的野味。你只要掌控了他们的心,则人者尽其职,你不必事必躬亲,自然有人愿意为你效劳……” 颛福沉思着点了点头,末了又问:“但是母后,如何去奴御人心呢?”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品德,用手段,恩威并施,但这也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人心难测,这世上最深的恐怕就是人心,皇帝你以后慢慢地就可以品出其中的意味了。” 善善已经四十多岁了。 我看着早早长出白发的她,心中不由得一阵哀凉。不适合钩心斗角的她生活在这宫中,这么多年为我担惊受怕,尽管现在她已是这宫中最高等级的女官,与我一同享受着这宫里无与伦比的权势与奢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中总是布满着抹不开的哀伤与忧郁。 我拉住她那已经算不上细嫩的手,换上欢快的语气问她:“善,你就要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善善怜爱地看着我,就那样慈祥地笑了笑,说:“小小姐,老奴一个下人过什么生日……您可别折煞老奴了。” 我有些气恼地回道:“谁说你是下人?谁敢认为你是下人,谁得罪了你就是得罪了我……” 善善笑的时候脸上隐隐浮出一些皱纹。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轻柔地责备道:“瞧您,还像个孩子……” 我俯下身去慢慢地抱住她,就像小时候那样伏在善善怀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儿便像是泊到了安静的港湾,是那样的平和。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地说,善,你就像是我的母亲。 “小小姐,您怎么了?”上面是善善担忧的声音。 我在她的怀中摇了摇头,然后撑起身看向她调皮地说:“但是善,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份礼物,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说完我拍了拍掌,对外面说:“带他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菟丝掀开门帘,引着十几个人走了进来。 那群人低着头进门,被菟丝带到我和善善跟前跪了下来,口中不太齐整地说着“皇太后万福金安”的话,便叩在地上不敢抬头,可见很是拘束紧张。 他们虽经过精心装饰,穿着干净利落,但仍掩饰不住一股朴素的乡野气息,一看便知不是宫中之人。善善疑惑地看向我,向我无声地询问着。 我对那些人吩咐说:“你们都抬起头来。”然后看向善善,指着他们说:“善,你看看他们是谁?” 善善顺着我的指向看去,眼中流露出疑惑、不解,但过一会儿她“啊”的低低叫出声来,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那种惊讶与喜悦交杂的感情无可言表。 那个跪在前面的人有着一张乡野农夫瘦削黝黑的脸,率先叫了一声“大姐!”接着后面便响起一片“姐姐”“姑妈”“大姨”之声。 善善转头看我,眼睛有些湿润。我想接下来的时间该留给他们一家人团聚了,便起身对善善说:“善,你们好好说说话,留下他们用了晚膳再出宫吧。” 善善听了连忙起身,跪下感激涕零地谢恩。 我紧忙拉起善善老迈的身体,对她摇了摇头。善,不需要总是对我这么客气啊。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服侍我,该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 晚上我去看望善善,她早已准备好热腾腾的牛乳给我。我喝完后浑身感觉舒畅许多,然后偏着头问她:“善,你今天高兴吗?你们都聊了什么?” 善善有一瞬间的恍惚,低头喃喃道:“说什么对我思念备至,都是谎话……” 我能感觉到她话中的苦涩,但是善善与我不同,她是个注重亲情的人,无论家人怎样负了她,但是我知道她依然很想念他们,见到他们也是打心底里高兴的。 我抿了抿嘴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吧,毕竟他们是和你血脉相通的亲人。今天跪在最前面的是你的大弟弟吧?听说他是在通义县种地?那以后就让他在通义县府当差吧。还有你的二弟,不妨也在衙门谋个差事。你的三弟以前是屠夫,那可不是什么体面的活儿,让我想想有什么适合他的……当然,以后他们若是做得好,我还可以继续提拔他们……” 善善有些惶恐,摇着头回道:“小小姐,他们都是乡野村夫,一辈子在农田里,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当什么官,您别抬举他们了。” “善,赏个官我还能赏得起。” 善善突然间沉默,抬头看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胸中,良久她张了张嘴终于说了话:“小小姐,既然这样,请把您的那份仁爱和恩赐也赏给淡承嗣好吗?他毕竟是淡家唯一的男脉,他毕竟是将军大人唯一的儿子,他毕竟是……” “够了,别说了!”我没想到善善好端端地会提到淡承嗣,脸色变得极难看,嚯的一下子起了身,粗暴地打断了她。 善善怔住了,但最终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他毕竟是您的弟弟……”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袖袍下的手紧攥着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善,为什么?那个男人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母亲!为什么还在乎那个男人的事,还回护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与你何干?!他又不是你的儿子!” 善善僵了一下,然后颤颤巍巍地过来拉我的手,恳求道:“小小姐,您别这样,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和您相同的血液……” 我低头看着我的手腕,激动地说:“我恨这血液!那一半血液不是荣耀,带给我的只有凶残与仇恨。我恨姊,恨淡承嗣,恨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我要报复,报复淡氏所有与他有亲缘的人!” 善善颤抖着,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小小姐,您为什么想不开啊,过去了就过去了……上一辈人的恩怨,淡承嗣是无辜的。难道您就忍心,忍心看到将军最后的血脉这样断送在您手里……” 我这次没有扶起善善,而是低头看着她清楚地说:“我就是要淡氏断送在我手里。我要欣赏淡氏怎样被我玩弄于股掌,渐渐地败落,我要让淡氏后人降为大胤最卑微的贫民,然后我会笑,带着报复的快意大声地笑……他的错要让他的子孙后代承担,若是要恨,就该恨他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好了,善,本来高高兴兴的,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事。” 说完我冷漠地转身离开,后面是善善低低的哭泣声,我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劝慰她。当我回到勤政殿时,桌案上放着的正是吏部尚书修改好的人事调动的奏折。我缓缓地打开折子,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正是淡承嗣的名字。我看了很久,终于伸出手拿起玉玺,重重地印了下去。 我看着眼前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折,恍惚间竟想起先帝,我的丈夫。记得每次来这勤政殿,他就会从这样高的奏折之间抬起头来,冲我温和地笑。他的眉毛微微地舒展开来,却一时抹不开刚刚批阅国家大事的凝重。我想起他的疲惫,无论我对他是怎样的感情,但是我不能否认,他是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而今我处在这样的位置,便知道了后宫女人间的斤斤计较、明争暗斗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对于皇帝,女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既能纵览天下大事,那些女人之间的小把戏又怎么可能不心知肚明?只是他懒得追究,又或者不屑于过问罢了。 有时我会想,也许先帝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小心思?察觉到我的野心和所有的装腔作势。也许我在他的面前就像个演技拙劣的小丑,而他带着所有的宽容陪我演完了这场戏,给了我最好的结局。我常常会为这个想法不寒而栗。 虽然从来没有人教导我去如何治理这样偌大的一个国家,但是我正尽力将它维持在固有的轨道上并促使其发展,尽管国事要比后宫琐事复杂得多严重得多,干旱、洪涝、灌溉、土木、户籍、税收、反叛以及贿赂、贪赃枉法、各种各样地方解决不了抑或是逃避责任推脱给上级的案件……总而言之,天灾人祸,层出不穷。 但是对于我,无非是将一种称之为“洞察”或“算计”的东西由后宫搬于朝堂之上罢了。我懂得不多,于是我求贤若渴,唯才是用。我用我的洞察力将各种各样贤良的人聚集在我的周围,他们在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我在心中权衡利弊,最终决策。我算计那些居心叵测的大臣,让他们为我所用。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各为自己的利益奔波,而我要在他们之间找到平衡,互相牵制,保障皇权至高无上,不可摇撼。 也许听起来这些并不是难事,大胤也仿佛一派稳定安宁的景象,但是我知道我的神经每时每刻都在紧绷着,我深深地盯着别人的眼睛,力图看到每个人的心里去。我虽然才二十五岁,正值女人的大好年华,然而我这样的身份无论穿什么衣服,总是要添上庄重的色彩。我的外袍后面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笼罩着我的整个背部,虽然不及天龙舞爪之狰狞,但是它的眼睛时时透露出一种高傲和神圣,无非是掩盖我女人娇柔的身体而显得高贵威仪,不可侵犯。 我执笔批阅着一份又一份的奏折,写“可”或者“不可”,间或写下自己的意见,字数不多,却总是要深思熟虑一番。我皱眉思索着,神色凝重,突然之间感觉我这样像个男人。 我一惊,匆匆搁了笔,一下子站了起来。 旁边服侍的楚姿正要给我端茶,被我撞了一下,一声惊呼,还来不及问,我却早已跑出去奔向尔玉宫了。 我跑进宫殿,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正在收拾的如意等人见我突然回来都是一怔,我却向她们挥手吩咐说:“你们都下去吧。” 她们面面相觑,但也不多问,都停了手上的活儿低着头纷纷退下了。 我连忙跑到一个红檀木柜子面前,打开,胡乱地翻找着什么。良久,我终于从最底层扯出一件鹅黄色底红色石榴花的纱袍来。我眯起眼睛看那欢快明亮的颜色,心想真是好久没穿过了啊。 我走到一人高的铜镜面前,慢慢褪下暗紫色的袍子,于是露出了脖下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和光滑娇嫩的臂膀。我拿着那件衣服有些紧张,呼吸不匀,束胸下的胸脯上下起伏着。我缓缓披上纱袍,镜中的人儿霎时鲜活起来,身姿款款,腰肢纤细,明丽得仿若二八少女。我怔了怔,伸手去确认,镜中的人也同时伸出手来,指尖相碰,我不免稚气地笑了。 我从旁边的水瓶中掐了一朵绽放的杜鹃花,插于发髻之上,色彩鲜红艳丽,我侧过身去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镜中的倩影,一瞬间我仿佛又变回一个花枝招展、无忧无虑的女人了。 我正自顾自欣赏着,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我转过头去,发现颛福穿着一袭宝蓝色龙袍正在门口站着。 他呆呆的,好久才反应过来脱口说道:“母后,您穿这身衣服可真好看。” 我脸上有些红,便沉下脸去掩饰自己的窘迫,“皇帝可不能这样取笑自己的长辈。” 颛福走过来,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说:“母后,儿臣说得可是真话。”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便尽量装出自然的样子摘下头上的杜鹃花,脱下石榴纱衣,拾起地上的凤袍穿上,顿时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我身上,让我又变回了那位高权重的皇太后。 我缓缓地坐下,温和地问颛福,“皇帝找哀家有什么事吗?” 颛福笑了笑,说:“儿臣刚刚突发灵感,新谱了一首曲子,想请母后听听。” 颛福这孩子颇喜爱乐曲,并有些天赋,这不能不说是好事,只是不希望他过于沉迷才好。 我心里这样担忧着,却并未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颛福命宫人取来了古琴,调好了弦,便低头弹奏起来。 只见他的双手修长白净,气度休闲自若,美妙的音符便缓缓地流溢出来。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我:“母后您觉得怎样呢?” 我微微笑了笑,拍手称赞道:“曲调如行云流水,听了叫人心情舒畅。”然后我想了想,建议说:“只是不妨在高潮时再拨高两个音,琴声铮铮,说不定别有趣味。” 颛福来了兴趣,把琴推给我,自己从怀中掏出翡翠玉笛说:“希望母后指教一二。” 我们一同奏曲,不时停下来讨论,修改。 正在此时,有宫人进来禀告说南宫明有事要奏。 南宫明是我母亲的嫡亲弟弟,算起来就该是我的舅舅。今年我将他提拔为内给事,难道他此次是特意来道谢的么?我心里这样寻思着,叫如意把琴收了下去,扯平袖袍,正襟危坐。颛福也将玉笛收入怀中,坐于我身旁。 南宫明进入室内,对着我和颛福跪拜叩头,“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历朝本来只对皇上山呼万岁,但后来颛福说:“朕如果福祚万岁,朕的母后至少该与朕同享万年。”所以之后再请安时皇太后便也冠以万岁之称,以示同享尊荣。 “起来吧。不知内给事前来所为何事啊?”因为是自家亲戚,所以我对他说话时语气要亲切些。 南宫明站起来,一脸喜气激动地说:“皇太后,皇上,下臣家偏院的一棵枯树根上今日竟长出了几只紫芝。这是喜兆啊!象征着新帝继位,天命所归,国运昌盛啊!” “真的?!”我一听来了兴趣,连忙放下手中的茶,问道。 南宫明点了点头,回道:“下臣不敢欺骗皇太后和皇上,一切所言属实,皇太后派人去臣府一看便知。” 我微微点头,心中泛上对此瑞祥之兆的喜悦,因为这能增加皇上乃天命所归的威望。 “这等奇事哀家定要亲自前去看一看。”我转头吩咐莵丝说:“你下去让钦天监查一查近日哪天适宜出行。” 过了一会儿莵丝回来了,低眉回道:“回皇太后的话,钦天监说两日之后正适宜出行。” “那么就两天以后好了。正好哀家许久没有出过宫了,也可以当做去你府上体察一下臣子的生活,只是不要铺张浪费,一切从简就好。”我站起来走到南宫明面前吩咐道。 南宫明连连点头应是,待我说完后他却又抬头看皇上,恭谨而小心地问道:“不知皇上是否也会驾幸臣府?” 颛福不知在沉思着什么,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笛,听见南宫明发问,啊的一声有些茫然。 我看南宫明的意思是盼望着颛福也去,于是转头对颛福说:“皇帝也总是憋在宫中,不妨陪哀家出宫看看如何?” 颛福也没有深思,听话地点了点头答应了。 南宫明的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虽然吩咐过了不要铺张,然而我亲临南宫府的这一天,依然可以看出府内外精心装饰过,张灯结彩,一派富丽堂皇。 朱红色的砖瓦,尖翘的楼角,整齐的屋宇,蜿蜒的彩绘回廊,碧绿沉静的人工小湖,风荷烟柳,虽比不上皇宫的雄伟庄严,然而五脏俱全,也不失豪华。 我边看边回头对南宫明打趣道:“内给藏书网事的府第比起皇宫也毫不逊色嘛……” 南宫明在后面小心跟着,听出了我话的意思,不好意思地一笑,低声回答:“皇太后过奖了。况且以前南宫氏也不曾有这样的荣耀,现在全赖着皇太后您的洪福……” 我听了笑笑,也没再多说,转过头去看湖面上漂游的白鹅。 一行人被南宫明带领着进了一个小偏院,偏院有些阴暗,小小的庭院中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树,枯黑的枝丫伸展着,只是树上孤零零的,不见半点叶片。 南宫明解释道:“这棵树以前开得好好的,前年不知怎么就不开花结果了,然后整棵树也枯死了。本来打算今年砍掉的,结果突然发现树根下竟长了这几株紫芝,这正是天降祥瑞,佑我大胤啊……” 众人低头看去,果见几只蘑菇似的小东西,长的有七八寸,短的有四五寸,茎叶紫色,便是古人常说的瑞草了。 四下不免咄咄称奇,交口称叹一番。 我的心情很好,当场令史官将此吉瑞之兆载入史册,并命颇有才气的翰林学士顾曾作赋一首明日呈现,另外随行大臣皆有赏赐,真是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南宫府高挂起了灯笼,举行盛大的晚宴。 我与颛福居上首位,下面在座除了高官近臣便是南宫氏的族人。 在我持政后,我对舅家南宫氏、大姨家邵氏、二姨家于氏格外用心提拔,在朝廷重要的位置都有所安排,族内最高官级可至二品,显赫一时。我之所以这样做固然有亲情的成分在,但南宫掌权也可以对我形成依托之势,这是我不能不考虑的一点。我让颛福来此也是希望他能多亲近南宫氏,与南宫氏形成良好的关系。 我转过头,指着气氛活跃而又井然有序的场面对颛福聊天说:“今天这南宫明安排得还真不错……” 颛福点点头赞同说:“母后说得是。” 话正说着,就见舞姬们跳完一曲退下,款款走上来一名紫衣妙龄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她向我和皇上拜了拜,然后端坐于琴前。 只见她伸出一双白净细长的手,铮的一声便低眉弹奏起来。 朝臣们都纷纷停止了说话,只是看向她,大厅一时的寂静,只有琴声在四周回荡。 她的琴技娴熟,快而不乱,弹奏的曲子明快而不轻浮,很容易打动人。 我半眯着眼睛听着,不知不觉一曲终了,方才意犹未尽似的睁开眼,问下面的南宫明:“哦,这首曲子可真是悦耳,可是哀家以前怎么没听过?叫什么名字?” 南宫明起身毕恭毕敬地回道:“这是下臣的小女玳君自己谱写的曲子,就以此次瑞兆为题叫《紫芝兆》,真是献丑了。” 原来她是南宫明的女儿。 我再看那跪在中间的女子,眉眼端庄,皮肤白净,身姿修长,落落大方,又是南宫氏人,让我不禁对她增添了几分喜爱。 我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快快起来,你的琴弹得很好,学了几年了?” “已经学了六七年了。”她回答道,声音柔和。 “能谱出这样的好曲子,真不容易,没想到内给事家出了个才女呢。南宫氏真是大有人才。”颛福平日也很喜欢谱曲,见玳君也擅长于此,因此十分感兴趣地赞赏道。 南宫明受宠若惊,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但嘴上还谦虚着:“皇上谬赞了,谬赞了。” 我心中一动,看了看下面那低眉顺眼的小女子,又看了看心情甚好的颛福,终于了然南宫明为什么要特意邀请皇上来这儿了。 “这内给事大人还真是一番煞费苦心。知道皇上的年纪快是要考虑大婚一事,便抢在别人前面推荐了自己的女儿。”在几日后和善善聊天时她这样议论说。 “正巧他有这么一个年纪合适又有才貌的女儿,尤其是谱曲这事正对咱们皇上的喜好,内给事大人又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呢。说不定这也是应了太后娘娘的心事呢?”菟丝窃窃笑着说。 我心想菟丝确实说中了我的心思,过一段时间是要考虑福儿的婚事了。南宫明此举也算是与我一拍即合,我与福儿间的关系虽然与亲母子无二,但毕竟少了层血缘关系,若能与南宫氏联姻,岂不大好。 想想那玳君气质端庄,举止得体,倒也有些皇后之姿。 “如果南宫氏能出一位皇后,势必会加强外戚与皇帝的联系,我自然是向着自己亲戚的。哀家会尽量帮助她,以后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那孩子叫玳君是吧?过几天就叫她入宫侍奉吧。” 玳君刚刚进宫就几乎赢得了宫中上下所有人的喜爱。 她做事谦让谨慎,待人热情,丝毫不拿大家小姐的架子,又何况宫人们大多知道她是因何进宫的,都不免有些巴结讨好这宫中未来的女主人。 “善善姑姑,让玳君来帮您剥吧。”玳君说完就拿过善善手中的峨眉橙,只见一双灵巧的纤手摆弄着,不一会儿就剥下大半的橙皮。 这一声“姑姑”叫得又贴切又真诚,听得善善又是欢喜又是惶恐,连忙摆手说:“玳君小姐,老奴可当不起,老奴自己来就行了。” 玳君这时已经把香橙剥好了,既干净又完整,她把它塞到善善手里说:“当得起,怎么当不起。善善姑姑贴心服侍皇太后,一辈子忠心耿耿,怎么都当得起。玳君给您剥个橙子算什么呢,您别嫌玳君弄得难看,笑话玳君就行了。”说完自己抿嘴微微一笑,显得极有风情。 我偏着头看玳君,略有所思,看来女孩子家就该珍养,方能见得大场面,做事也能落落大方,显尽雍容华贵。我想到我的小女儿九珍,我也要给她最丰裕的物质,把她培养成大胤最最仪态万千的帝姬才行。 这时菟丝进来禀报说:“太后娘娘,皇上回宫了。” 我放下手中的瓜果,拿起旁边的白帕擦干了手,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刚才还在一旁有说有笑的玳君,只见她忽然住了嘴,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之色,然后手无意识地扯了扯裙上的叠褶。 我暗暗笑她的小女儿态,不过这也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见颛福,紧张在所难免,只希望她能好好讨得皇帝欢心,不辜负我让她进宫的期望才好。 这时随着门外太监的通报,颛福已经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风尘仆仆的,身上还穿着正式的祭服龙袍。 他此次出宫是到城郊庙宇祭祀,我虽然是现今掌权的太后,然而这等事还只是身为正统的皇帝才能做的。 全屋子的其他人都呼啦啦跪了一圈向颛福行礼拜安。 我看着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颛福,不知为什么感觉短短的几天他就又长高了些,强壮了些,显而易见这次祭祀经历更增加了他作为皇帝的威严仪态。 他兴冲冲地坐到我对面,似乎几日没见到我十分想念,说:“母后,请原谅儿臣没有换好常服就来见您。只是儿臣想回宫就最先拜见您更能让母后高兴。” 我笑着说:“好啦,好啦,你的孝心母后知道。你看看,她们在下面跪了好长时间了,皇帝也不知道说一声。” 颛福这才意识到还有一大屋子人跪着,连忙歉意地去拉善善起来,略有责备说:“善善姑姑,你年纪大了,朕上次不是说就免你的跪拜之礼了吗。还有你们,都起来吧。” 善善起身,玳君就趁势在另一旁扶起善善。 颛福这时终于注意到她了,先是有些迷茫陌生,但又渐渐清明起来,“啊,朕记得你,你是内给事南宫明的女儿,你叫……” 想着颛福没有记住她的名字,玳君的表情一时有略略失望,但她很快调整过来,轻声回答说:“奴婢玳君。” 颛福拉着善善坐下,又从楚姿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眼睛却打量着站在一旁那亭亭玉立的玳君。 我将一切看在眼里,吩咐玳君说:“玳君,还不给皇帝剥个橙子,这个时节保存好的不多,皇帝也尝尝鲜罢。” 玳君顺从地点了点头,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谨慎地旋转着,只一会儿就把散发出清香果气的橙肉呈在颛福面前。 颛福咄咄称奇,接过后赞叹说:“你的手真是灵巧,难怪琴也弹得那么好……” 玳君的脸微微红了,她低下了头,一副娇羞的模样。 我和善善对视了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上与玳君真的很投缘不是吗?希望他们可以顺顺利利的,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我微微蹙起了眉,工部尚书在奏折上说趁七月份黄河还未泛滥之际应兴修水利,加固堤坝,免得以后黄河沿岸百姓流离失所,秋无所收。 我叹了口气,这又是一大笔银子啊。 我摇了摇头,先帝在世轻赋役,所以国库并不十分充盈。我又怕其他各地遇到干旱水涝或者蝗灾,那时还要拿出粮食与银子救济灾民,如果皇帝还要大婚的话……那么财力就很捉襟见肘了。 我叹了口气,看着那份奏折,迟迟没有动笔。 这时楚姿禀告说:“太后,三十名医女已经等候在殿外了。” 我从书案上抬起头,搁下了笔,站起身来。 立即有两名宫娥上前跪下为我整理袍角。 楚姿拿来铜镜,我左右看着,伸出手勾了些香膏抹于发髻上,又正了正珠玉簇金花步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步摇那金晃晃的颜色甚是刺眼,我索性拔了出来扔在托盘上。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 楚姿有些无措地抬头看我。我吩咐说:“去把哀家的檀木簪子拿来。”然后语气又有些烦躁地说:“以后别总用金的银的,看起来不顺眼。” 楚姿诚惶诚恐地应命离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枚古色的檀木簪子,然后又是一番整理,我方才被搀扶着来到殿外。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下面是苗太医的孙女苗香带领的三十名医女,清一色的藏青色衣裙外罩着纯白色的医袍。 她们向我跪拜,我微微动了动手,楚姿便在旁边说道:“皇太后叫你们起来。” 她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我看她们,却没有注意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俯视着那整齐的青色方队庄重而威严地说:“你们是大胤的第一批医女,是哀家叫你们进宫,因为后宫需要你们。你们与那些宫娥和太监一样,每月领宫中的俸禄,你们的俸禄要比他们多,但是你们的身份比他们低。因为你们在为太妃、妃嫔诊隐病之外,闲暇时还要兼顾宫人们的健康。这也是你们身份低的原因,哪有身份高的人给身份低的人看病的道理呢?但是哀家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先要集中培训,主修《千金方》中的妇科。两个月后哀家会亲自考查。你们之中将有十名被淘汰到浣洗房去做苦役。其余二十名医女将要在太医院同太医们一同工作。” 末了我顿了顿,扫视了她们一圈,口气严厉地说:“作为医女,你们是来治病救人的,而不是来穿着打扮的。你们只能依等级穿藏青色或者深红色衣裙,外面都要穿白色罩衣。头发只能梳单髻,更重要的是不能抹粉擦脂,不能佩戴任何饰品,知道吗?” “奴婢们知道了。”下面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叫来苗香说:“哀家封你为医女长,希望今后你能好好教导她们。除了医术,还要教导她们日常的宫中礼仪,否则不只是她们要遭到斥责,哀家更是脸上无光。哀家希望你能随时向哀家禀告她们的情况,不用通过别人,直接向哀家奏报就行了。好了,哀家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们退下吧。” 苗香带着众医女离开,我转身,碰上的是楚姿等侍女迷惑的眼神。 她们一定不懂。她们不懂当初我对于患乳疡的安婕妤是怎样的冷眼旁观和无动于衷,现在却要组织这样的一支医女队去治疗女人难以言喻的疾病;她们不懂,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我,难道还在乎宫中那些宫娥太监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吗? 我并不需要她们懂,但我确实对身为可悲之身的女人们存有体恤之心。 我心中感谢的是颛福对这件事采取了支持的态度。这个呼风唤雨无忧无虑的皇上,这个还未娶妻纳妃的少年,他显然不知道所谓医女存在的意义,但是他支持我,只因为我是他的母后。 我的儿子颛福,除了他不是我十月怀胎痛苦分娩之外,我们与亲母子无二。 所以我费心劳神,只希望交到他手中的是一片繁荣安定的江山。 我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压我的额头,听说想得过深的人很容易衰老。 也许我并不怕因此而衰老,但是我怕百密一疏,我怕我机关算尽,最后事情却不是按照我预料的那样发展,甚至,违背了我当初的意图。 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确实想得过多了。 但我必须考虑周详,因为我坚信,事前预防总比事后补救要好。 于是我再回到勤政殿时,看着刚刚那本迟迟未定的奏折,终于落笔写下,“可。朝上细议。” 晚上用膳时,我突然发现四下的宫人全都褪下了金银首饰,换了木或玉质的簪子。 且不说如善善或者太妃等这样老辈的宫人,就连玳君这样年轻的女孩子都不见丝毫的珠光宝气。 我一怔,然后心知是我今天下午无意中的一句话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对金银首饰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是因为那笔银子,那笔国库必须批出来的一大笔银子。 然而我也知道,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不应该以自己一时的情绪去干扰整个后宫该有的颜色。 于是在用过膳后,我问玳君:“玳君,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素气?正是花儿般的年纪,就更应该好好打扮自己才对。” 玳君毕竟稚嫩,面对我突然的问话想不出好的措词,实话实说道:“因为太后您都弃金银而倡朴质,奴婢们又怎么能……” 玳君说这话的时候,其余的宫人都为她的口无遮拦而吃惊,投来或责备或担忧的目光。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既是对她,也是对整个屋子里的人说:“哀家只不过是一时厌倦了每日穿金戴银而已,并不是要求你们也同哀家一样。而且这后宫本来就该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方,这后宫说到底也是为了皇帝的赏心悦目,所以你们还是应该注重仪容,尽心装扮。这样哀家看着也高兴,明白了吗?” 众人神情这才舒缓下来,连忙点头应是。 夜晚,辗转反侧。 我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明明宽大舒适的床却显得空荡荡的,明明丝滑的锦单却显得倍加寒凉。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我无法安眠。 外面突然有了沙沙的拍打声,下小雨了。 我披衣下榻,拿起一枝点亮的莲花灯绕过今晚值夜的如意。在这样的雨夜,她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举灯来到隔壁,奶娘女喜被我惊醒了,我向她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我来到九珍的小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心下安稳了许多。 我静静地听着九珍的呼吸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又忍不住亲亲摸摸她那胖乎乎的散发出奶香的小手,直到九珍似乎被扰到动了动,我才慌忙将她放回,又怕她着凉,拉了拉被子为她掖好被角。 “你今晚注意些,别让帝姬着凉了。要是她突然醒了,你就把她带到哀家屋里去。” 我轻声吩咐完奶娘后,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推开门来到屋外。 外面黑蒙蒙的,只能看见屋檐灯笼朦胧的烛光下如细针般纷纷的雨。 寒意夹杂着莫名的寂寞。 我想,我有多久没说话了?如果和朝臣在朝堂上议论政事不算说话的话,如果对宫人们吩咐后宫事宜不算说话的话。 明明繁重的国家大事充斥着我每日的生活,为什么,依然会有空虚的感觉时不时地一闪而过。 早上起来头有些昏沉,但我不以为意,照常上朝议事。 今天主要谈论的就是黄河加固堤坝一事。工部尚书及负责此事的官员细细奏明了这项工程的各项支出,我听着,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们甚至以为我要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我抱着九珍在媚夏媛让元遥为我们作画,后面是一片鲜红艳丽的牡丹花。 我深深地感叹小孩子实在长得太快了。 我想记住九珍成长的每个印迹,于是便让元遥每一季都为九珍画一幅画,然后把这些画装订成册,可以时时翻看。 我也想等着九珍长大出嫁的那一天,我把这画册当成最宝贵的礼物送给她,给她一一看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我会指着画像笑她说:“你看你,小时候胖极了……”那时候九珍便会露出又惊异又娇羞的表情吧。 我想着,便不禁微微地笑了。 怀中的九珍不安分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下去。 元遥体贴地说:“小孩子没耐性,臣已经先把小帝姬的那部分画好了,您可以让她先下去玩玩。臣接下来主要画您的那部分。” 于是我将九珍递给奶娘,吩咐她看着九珍别走远,自己又坐回来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目光看向元遥的方向。 元遥自小就跟在端豫王和我身边,后来端豫王去封地上任,他却留了下来。他以前是那样一个拘谨而沉默寡言的少年,现今他依旧如此。只不过二十八岁的他下巴蓄起了一小撮胡须,看起来更是成熟稳重了。 他是我非常信任的人,我垂帘后朝廷上许多事情只放心交给他去办。而他现在穿着紫色的官服,年纪轻轻已是大胤的正三品官员。他们都知道元大人是我非常宠信的臣下。 他此时一丝不苟,神情严肃,正一抬首一低头一笔一笔在书案上细细勾勒着每一个线条。 他神情专注而仔细,我一动也不动,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下雨的原因,今天的阳光格外的灿烂,让?我浑身微微地发热。 不知何时,他终于说话了,“臣昨天收到他的来信了。” 我的心微微一动。 元遥接着说道:“只是信的开头问候了臣一下,后面满满的全是问小帝姬的情况。问她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然后苦笑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说:“臣看他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我低头没有说话,心中发痛,头却晕晕的,思维渐渐地漫散来开。 “他还送来一大堆玩偶彩画,让臣带给小帝姬……” “不能收。”我感觉自己身体软绵绵的,却还强撑着精神反对说,“宫里物品来源历来都查得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出现在九珍身边会让人起疑,再说……”我感觉自己脸颊发烫,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却最终软软地靠在赶上来的元遥的肩膀上。 他扶起我,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天,小姐,您发烧了。” 我感觉自己喉咙发痛,呼吸沉重而炙热,我哑着嗓子说:“回来时别让九珍靠近我,我怕传染给她……元遥,我感觉很困,很困……”我终是抬不起眼皮,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楚姿正巧上来为我换额上的冰帕,见我睁开眼睛,欣喜地说:“太后您醒了。” 在一旁看守的善善也紧忙上前看我,拉着我的手说:“小小姐,您终于醒了。怎么突然生这么一场病,是不是昨夜下雨天冷,如意没给您添被子啊……”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我又怎么能说,我是因为寂寞,昨天在外面淋了半夜的雨呢。 然后我突然想起什么,支起身子,焦急地问道:“九珍呢?” 善善让我躺下,轻声说:“小小姐您不用担心,小帝姬在奶娘那儿好好的呢。” 我听了稍稍心安,又想起了元遥,问:“元大人已经走了么?” “元大人送您回来,现在还等在外面呢。”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到底等了几个时辰了…… 我闭上眼睛,良久才说:“让他进来吧,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于是善善将元遥请了进来,又携众宫人离去。 他走了进来,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关心与焦虑,却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半点。 我明白,毕竟是太后内室的卧榻,他不敢亵渎,也是对我的尊重与维护。 我坐起身子,指着榻旁善善刚刚坐的位置,轻声说:“你过来坐吧,没关系的。” 他犹豫着坐下,干净的锦袍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他看着我,眼神中是满满的责备,他迟疑着,仿佛鼓起多大的勇气,伸出了手,却在半空中颤抖着,终是收了回去紧紧地握成拳。 “您小时候从来不怎么生病,怎么反而是大了,却越来越不会照顾自己。”他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竭力镇定地开玩笑道。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阵地难过。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握紧的拳上。 他的身体一僵,手松动着却汇聚着力量,也许什么时候就要将我的手一把拉住,他抬头看我无声地询问着。然而我却先摊开他的手,握住了它。 “元遥,帮我做一件事。”我的手软软而小,却透露出一种力量。 我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想任命你为此次黄河工程的监察使。你也曾在工部任职过,应该知道其中的猫腻。他们竟要三百万两银子,天知道这其中他们要贪污多少!元遥,帮我,黄河的水利要建,可是帮我,用尽量少的银子!” 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即便要拨那些银子,我也要确保它们尽可能多的为我的子民造福造利,而不是被那些贪婪的大臣一级级剥削,中饱私囊。省下来的那些钱,我要去奖励百姓开垦荒地,朝廷会为他们提供种子和工具。那些钱可以做更多有益于百姓的事!” 元遥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捏紧了我的手说:“小姐,臣真没想到,一向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您会想到这么多……这就是您一整天沉默在思考的事情吗。您真叫臣对您刮目相看……” “可是,元遥,我知道,”我顿了顿,“我知道这件差事有多危险。这意味着你将得罪所有人,我能想象得到届时会有多少封奏折密告说你的 574f." >坏话。因为是你,我不会相信。因为是你,而不是别人,会让我担心他们借着我的信任和赋予他们的权力同流合污或者公报私仇。元遥,相信我,无论怎样,我会保住你。” 元遥拉紧了我的手,传达出一种信任,“臣答应您,如果是您要求臣这样做的话。只是小姐,不要想着一定保住臣下。如果,如果最后众怒难息,答应臣,不要顾虑,牺牲臣下去确保您的安稳……” 我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却说:“这是臣自愿的。”我的眼睛开始酸痛,渐渐地泛上水气。 我想说点什么,却被他阻止道:“接下来您只要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有什么事就遣人到值班阁找臣下,今晚臣在宫中值宿,已经跟人换了。” 元遥走了,尽管他一直在用心甘情愿的语气和我说话,然而我心中的愧疚愈加,因为我知道这笔债我将永远无法偿还。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有些自卑的,从来没有跟端豫王抢过什么,他也从未向我表白过他的心意,却总是默默地支持着我,包括端豫王对我的感情。 这时玳君欢快地走了进来,今天我让颛福带她出去游玩,从她神采奕奕的脸上看出他们之间应该进展得不错。 她见室内没人有些讶异,然后来到我跟前和我说着话,其实也是禀报这一天以来和颛福在一起的情况。 我静静地听着。 突然玳君又似想起来什么,跟我说:“太后,奴婢刚刚在回廊看见元大人了。元大人真是谦谦君子,举止优雅,待人有礼,可是这么优秀的男子为什么迟迟没有娶妻呢?元大人不是独子么?难道他真像那些人说的……但我看又不像。” “别人说他什么?” 第六章 女人再强也是女人 玳君这时有些扭捏了,害羞地回道:“太后,奴婢也是听那些无聊的人瞎嘀咕的,也不知道真假。她们说元大人不能……所以才迟迟没有娶亲。” 我变了脸色,脸上火辣辣的,为元遥感到羞辱感到难过。 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有些严厉地对玳君说:“既然知道是无聊之人说的还信?玳君,你将来也许就要待在这后宫之中,你心里只要想着皇帝就可以了,不要过多地议论朝臣,这才是明哲之道。” 玳君听了我后面的话,有些惶恐又有些惊喜,毕竟这是我把她接进宫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提到她在宫里的未来,她隐隐地看到希望又或者把我这句话当成一种承诺,连连点头。 到夏末时我已办了四名大臣。 一名是太医院的陈太医。医女的出现,几乎遭到所有太医们的反对。苗香上报时对我说,太医院的那些男人言语间轻视侮辱她们,并时时暗中阻碍,医女的学习极为困难缓慢。于是,那名反对最为激烈的陈太医成了我用来示众的箭靶。 其实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位出身于名医世家的宫廷医生,工作认真负责,但免不了有些高傲和迂腐,他太看重身份与血统,于是忽略了它们在我强大的意志面前根本不值一文。 以儆效尤,太医院开始安静了许多,至少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叫嚣说要把那些下贱的医女赶出宫去。他们开始隐气吞声,看着那些医女在太医院走来走去学习抓药配方,尽管他们的眼神是极为冷漠的,时不时会发出几声不屑的冷哼。 另外三名大臣是阻碍此次水利兴修的官员。其中两位大臣罢黜是为了表明我支持元遥督察水利的决心,确立元遥的地位,并对工部其他大臣以示警醒;另外一名大臣颇为棘手,这位姓杨的大人实在奸诈狡猾,他表面上支持元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实际上他以及他的势力团伙紧抱起来,从中作梗,使元遥在监察过程中遭遇到很大的困难和阻碍。 当我听到元遥上报的这个消息时,我微微挑眉道:“好啊,那么我们也来个以暗治暗。”过了三天,朝廷的文书到达杨大人手里,他被逐出工部,贬为上州司马。 原因也很是简单,只是因为他的老母去世他戴孝的三年内与其小妾同房并使她怀孕生子。是的,也许谁也没有将此事当真,朝廷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们多是行孝刚满一年便又入朝为官,但那也只是朝廷,更确切地说是当权者称心如意的情况下。得罪了朝廷,即便最微不足道的错误都可以授之以柄,唯一的下场就是杨大人那样痛惜而无奈地离开。 于是兴修水利一事风风火火地展开,虽然其间的矛盾和困难不可避免,但毕竟也算是上下一心,齐心协力了。 入秋时元遥回来了,他变黑了也变瘦了。可是他为朝廷省了将近七十万两银子。 我亲自出去迎接他,见了他有千言万语,最后只简单地说了声“谢谢”。 我单独请他在宫中享用御膳,满满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却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他面前我随意地走来走去,拿银箸任意夹食自己喜欢的饭食,全然没有平时庄重皇太后的样子。元遥不禁哑然失笑,问:“小姐平时就这样吃饭的么?” 我轻吮了一下蘸有酱汁的手指,回头略有调皮地看他,“当然不是。平时都是宫人们将我看中的菜肴夹到我的碟子里,我所做的,只是拿起筷子将饭菜由碟子转移到我嘴巴里而已。你不要看这样满满的一桌色香味形俱全的菜肴,这其中即便我最爱吃的菜式也不能吃过三匙。即便在吃饭时,我也要目不斜视,用沉稳而优雅的姿态去表现皇家应有的规范与威仪。当然,我更不能这样。”我冲元遥摇了摇自己的手指。 我看元遥陷入了沉默,知道我的话使他难过了,便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今天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咱们就轻轻松松、说说笑笑地吃一次饭好吗?” 元遥抬起头看我,点了点头。 我拿出宫中上好的古井贡酒为元遥斟上,边用膳边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自己也难得地喝了一点。 吃完午饭后,我带元遥去了勤政殿的书房,书案旁边赫然放着一个炭火盆。 元遥不解地看着我,不知在这秋天我让人生起火盆有何用意。 我从书案的一角费力地抱起一大摞奏折,堆在火盆旁边,自己掖起宽大的袖袍蹲了下去,拿起铁钩拨弄火盆里的炭火,使它们变得红亮起来。 元遥随我蹲了下去,我向他莞尔一笑,随手递给他其中的一本奏折。 元遥带着疑惑打开那折子,读着读着自己的脸色已经变了。 “都是说你的。我不信。”我继续拨弄盆里的炭火,口气淡然地说。 元遥苦笑,有些自嘲地说:“小姐,您真的对臣这么有信心吗?那些大臣想把臣拉下水的手段臣下都见识过了,威逼利诱,暗中恐吓,金银的诱惑,当然,还有女人……小姐,您与臣说实话,看着这样一封封的奏章,您真的没有一点怀疑?” 我拿过他手中的奏章,将它展开放在火盆之中,看火舌渐渐吞噬,直至上面的墨迹一点点模糊,最后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抬头看他,眼神坚定地回答:“我说过我信你,用人不疑。再说,是我任命你为监察使的,如果我对你哪怕只有一点的怀疑不也是对我自己最大的否定吗?我对自己也很有信心。” 元遥不由得笑了,我抽出一半奏折塞给元遥,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一起烧。” 元遥先是迟疑,看到我玩味甚浓偏着头撕着烧着,在我的催促下也一改平时斯文的样子,将一封封奏折毅然地丢进火盆。 那天我们俩都一身繁冗华丽的朝服,却围着火盆,就像六七岁的顽童。等我们站起来时,都感觉自己的腿脚酸麻,再看着彼此被烟熏黑的脸,不由得哈哈大笑。 也许真的是天佑大胤,当然也因为黄河的水利兴修得当,这年竟是风调雨顺,秋收时各地丰收的喜报源源不断而来。 我的心情自然明朗,上朝时也少见地挂着微微的笑容。 大臣们也是一脸喜气,议论纷纷,共庆共贺,言语间自然少不了奉承我及颛福的话语,我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惟有御史大夫神色低沉,默默地立于一侧,显得格格不入。我注意到了,笑容收敛,隔着幕帘冲下面问道:“御史大夫,你在想什么?” 御史大夫显然没有想到这样的他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迟疑,但还是出列站到了中间,躬身回道:“回皇太后,下臣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我显然对这句话产生了惊疑。这样的喜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农民们有了好收成,他们将不再饥饿,国家也会稳定,他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语气严肃了,语调中也有些不悦,问:“御史大夫,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下面的大臣一下子安静起来,全都看向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使自己镇定下来,语调清楚地回道:“不知皇太后听过一句话没有,叫‘谷贱伤农’,臣的意思是说,这样的丰收带给农民的不是饭饱衣暖,反而可能是一场丰足引发的灾难……” 我有些不明白,继续问道:“御史大夫何出此言?” 御史大夫侃侃而谈:“下臣此话并非危言耸听。《汉书·食货志上》就这样记载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我朝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太宗天归二十三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和颛福面面相觑。颛福关心地问:“那么历朝是如何应对这种情况的呢?” 御史大夫沉吟了一下,言语中有些为难,说道:“也只有从根本上挽救。太宗当时就是强制从农民手中收走多余的稻谷,然后就地焚烧……” 御史大夫还未说完,下面已经一片哗然。 “御史大夫!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将农民一年耕作好不容易收获的粮食白白销毁吗?真是岂有此理啊!”一位大臣十分激动地说道。 御史大夫愈加难堪了,但他还是坚持着说:“皇太后,皇上,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如果不加干涉,后果将十分严重……” 下面反对之声更大了,一位老臣出列说:“皇太后,皇上,当年确实发生过这种事,那时老臣尚是孩童。但是老臣也依然记得那年因为太宗强收百姓的粮食,导致了一场农民暴乱,现在我朝新帝即位,尚不稳定,断断不能发生此等事啊……” 御史大夫依旧义正词严地述说这件事不加制止的种种弊端,下面激烈地争论起来。 一名年轻的大臣说:“御史大人,您纵然说得如何有理,那些粗鄙的农民却不懂得这些。他们只知道是朝廷强夺走他们一年辛苦的收成。谷子贱了关朝廷什么事呢?苦果让他们自己尝好了!免得他们狗咬吕洞宾,咱们何必操这份心呢?” 御史大夫苦笑着回道:“王大人,您想得太简单了。谷物价格的大跌会动摇帝国之根本,并引发一系列的问题,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啊。” 我本对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但听了御史大夫的这番话不由得感觉事态严重。我让他们安静下来,沉稳地说:“你们让哀家好好想一想,今天的朝议就到这了。御史大夫,你稍后到勤政殿来。” 在勤政殿,我又让御史大夫将谷贱伤农一事细细地给我讲述一番,越发感觉到此事的难办。 不收,的确是多有后患,百姓受难;收,却又容易引发暴动,动摇国家根基。 我叫御史大夫退去,自己冥思苦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我打算将此事暂时放一放,又判了几分奏折,过了许久再想,依然是一筹莫展。 我索性离开御案,问楚姿,今日宫中有何消遣。 楚姿高兴地回答说:“今日宫中正好是双巧演《焦仲卿妻》呢。” 因为后宫不能有男子进入,所以戏里的男角都由女子扮演,一个是男巧,一个是女巧,合称双巧。一般说双巧多半讲的是男女感情之事。后宫的女子都很喜欢看这样的戏,尤其是《焦仲卿妻》最受欢迎,常常为必点的戏。我去时她们正看得入神,只见那名当男巧的女子穿着男人的衣裳,脸上画得黑些,肩故意垫得很宽,显出强壮的样子,她的嗓音也故意压低发出低沉的声音。 她们见我来了,纷纷起身,有些人还连忙拭着脸上的泪痕。我笑着挥了挥手,叫她们坐下继续听戏。 我在上首坐下,台上正演着刘兰芝被迫改嫁,兰芝与焦仲卿依依惜别的情景。此时已经有不少宫人掩面低低啜泣起来。 我知道下面就该是刘兰芝与焦仲卿双双殉情了,不忍再看,遂马上起身说:“善善怎么没来?哀家去看看她。”便借故离去。 在去见善善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善善的三弟妹进宫来陪善善说话,这是我昨日用晚膳时就准许的。不知为什么,善善对这个屠夫的老婆更为亲近,时常召她进宫聊天解闷。 我走到门口,就听见那屠夫老婆大嗓门地说:“唉,大姐,武耀那孩子根本不爱读书,成天就知道和那些街井痞子们混在一起……” 然后是善善忧虑的声音,“那你要好好教导他啊。” “哎呀,大姐,我自己的孩子能不心疼?!我说了他也不听啊!还跟我耍嘴皮子,说进学堂读书没用,他要舞刀弄棒,以后当大将军……”然后屠夫老婆自己就笑起来了,半带无奈也半带自豪地说:“你说说,这孩子啊……” 我也带着笑进门说:“这孩子倒也算有志向。” 善善和屠夫老婆连忙起身迎接,我让她们随我坐下。 我品了口茶,然后问屠夫老婆,“武耀是你的孩子吧?你们虽然不大识字,名字倒是起得神气。” 屠夫老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道:“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独子,现在都二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 我“哦”了一声,也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正要开口,却被善善打断。 善善叱责道:“你真不知道分寸,讨官讨到皇太后面前了。纵然皇太后格外优厚咱们家,自己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回去让武耀那孩子好好学习,待真有出息了,参加科举取得官位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屠夫老婆听后有些讪讪的,我也觉得此次善善格外的严厉,便圆场说:“善也是考虑的深。不过还是让武耀学一门本事好,真有出息了,也不用考,哀家给他找个好职位。” 善善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便又转了话题问:“前些日子我听老大说他家的三丫头嫁给一个商贾做老婆了?”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商人的地位很低,嫁给商人做老婆并不算什么体面的事。 屠夫老婆解释道:“虽说是商人,可聘礼给得可多哩!那商人家财万贯,财库里的金银珠宝多得都数不清!虽说身份低些,但小燕过去可是真享福!大姐,小燕上次回娘家,也不发糖啊点心啊什么的,挥手撒的都是珍珠!现在乡亲们可都羡慕死了!” 我挑了挑眉,颇有兴趣地问道:“哦?出手这么大方?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在官府里有……” 屠夫老婆连连摆手,生怕我查似的,急忙解释说:“那位相公啊,这里,好使着呢。”屠夫老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见我和善善疑惑,屠夫老婆侃侃而谈:“说起这位相公,也算是怪。前几年棉花过剩,家家户户纷纷低价卖出,他就拼命回收。别人都笑话他是冤大头。没想到后来种棉花的少了,第二年价钱走高,他把库存的棉花一卖,挣了一大笔。上一年又倒卖禾苗。今年听他说他又开始扩大仓库囤积粮食了……” 我听了心中一动,沉思着,端着茶杯良久没有动。 善善疑惑地唤了我一下,我却已经匆匆起身向勤政殿奔去。 我想出办法了。 第二天早朝,我首先向朝臣讲述了这位商人的故事,接着便说:“那么朝廷为何不能效仿这位商人呢?只是我们不是商人,我们要想着国家的稳定,而不是挣钱。我们可以设置谷仓,在丰收的情况下,用比平时低的价格征收农民手中富余的粮食储藏起来,待到荒年或者特殊情况下再把这些粮食发放下去。这样既能平抑粮价,使农民损失不会太大,又能备不时之需。你们觉得呢?” 下面大臣左右议论,有不少大臣点起头来。 不一会儿,一位大臣出列说:“皇太后圣明!此乃一举两得,万全之策!” 下面一片附和之声,齐呼皇太后圣明。 我看向御史大夫,问道:“御史大夫,你觉得怎么样啊?” 御史大夫有些激动,口齿甚至有些不清,“皇太后智慧之深远,实非常人所能及。下臣以为,此举不仅万全,更应该载入史册,造福子孙,使我大胤绵延共享皇太后之英明。” 我微微地笑了,说:“如果真能为我大胤造福的话,不妨以此为先例。” 御史大夫点了点头,然后略一沉思,“此次置仓的意义重大,请皇太后为此仓拟名。” 我想了想,说:“此仓是为防灾而置,自然不宜满。哀家希望国家平顺,那么就叫‘常平仓’吧。” 御史大夫点了点头,由衷地赞叹道:“常平仓……果真寓意深远。臣记下了。” 一场潜在的灾难就这样解决了,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常平仓的置立在第二年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解决了大胤在战争中的后顾之忧。 元日很快就到了。 因为前年元日正值先帝哀丧没有操办,今年便办得格外铺张热闹。 这其中最令宫人兴奋的莫过于挑选衣料了,辞旧迎新,大家都希望能换一身漂亮的新装,尤其对于宫中百无聊赖的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喜好了。 一层层华丽精致的锦缎铺展开来,就仿佛春天的五彩缤纷提前到来了,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后面的宫人发出啧啧的惊叹声,都有些迫不及待,又不敢贸然造次。 我笑了笑,除了几样带凤的华缎是特意为我绣制的外,还选了三样花纹新颖的衣料。另外,挑选了几匹质地柔软色泽沉稳的布匹留给善善。然后我对皎月说:“惠太妃,你也挑几样中意的。” 皎月,先前的惠修仪,自从先帝驾崩后,她便成了这宫中与我一样丧夫的女人,被人称为惠太妃。太妃的生活固然孤寂,然而因为她以前与我相善,我掌权后也多关照她,平时赏赐总是少不了她一份,消遣玩乐也常叫她一同前往。她现在还有十一岁的十五皇子颛明可以依靠,别人在背后都说她好福气,说她是押对了宝。 惠太妃向我道了谢,矜持地选了两样色泽淡雅的衣裳,既不与我争锋,也没有失了自己太妃的身份。 我在其中看见了一匹极为雅致的料子,柔锦与薄纱相间,光彩流萤,相得益彰。只是颜色稍嫩,已不适合我穿,我便回头对玳君说:“这正适合你的年纪,就赏给你吧。” 玳君有些受宠若惊,若是论身份的话是轮不到她来挑选这些布料的,于是连忙跪下谢恩。 我叫她起来,噙着笑说:“待赶制出来,穿上叫哀家和皇上好好看看。” 众人自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虽然玳君入宫早有人揣测,然而最近我的话中越发的透露出我的打算了。 玳君红着脸点了点头。 玳君身边的宫娥千儿跪在我面前,细细禀道:“前天玳君小姐邀皇上听她新谱的曲子,皇上夸玳君小姐琴艺又增进了呢。今天还遣人把一枚进贡的南海珍珠赏给玳君小姐镶在琴上。对了,大前天皇上去书房时正巧遇见小姐,还与她说了几句话……” 我低头一行行看着奏章,似听非听般,后来终于停下来,抬头问道:“千儿,你是哀家安排到玳君身边服侍的侍女,哀家跟你说过要注意玳君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和皇上的事。通过这一段的观察,你觉得皇上对玳君怎么样?” 千儿有些紧张,回道:“千儿觉得皇上与玳君小姐……挺合得来的。倒也不是皇上对玳君小姐许诺过什么,不过每次皇上看玳君小姐的眼神都挺温柔的。” 我心中了然,又嘱咐了千儿几句,便让她退下了。 镜明此时在一旁说:“小姐倒也无须担心什么。玳君小姐出身南宫氏,相貌品德自然都没话说,又抚得一手好琴,又会谱曲,正投皇上所好,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我也赞同地点了点头,“现在看来皇上对玳君还算有情意。我打算明年给他们办婚事,就怕其中出什么岔子。” 镜明一惊,因为皇帝大婚后就可以独掌国家大权,也就意味着我这垂帘太后要真正的隐居后宫了。 “您何必……这样急呢?国家还未稳定下来……”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国家啊,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大大小小的事。我若是操心一辈子也操心不完。皇上年纪不小了,该也该婚生子了。他早晚要亲政的,即便遇到什么坎坷,也该历练一下……” “小姐……可是人言可畏啊!”镜明隐晦地说。 “哦?你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我挑了挑眉,冷哼一声说:“说什么我贪政甚至妄想夺政,真是无稽之谈。夺谁的江山呢?稳稳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儿子。况且,”我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奏章,“难道我贪恋这些东西吗?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在朝堂上与大臣们争吵……这不是一个女人该做的事。而我也不想变成一个男人。” “哦,真想不到小姐会说这样的话。” 我展开洒金的深紫色扇子,一股异香蔓延开来,我掩扇而笑,“想不到吗?”然后我低头看那价值连城的香扇,仿佛自言自语般:“这些东西……是的,我很会享受它们,不过我并不贪慕它们。待一切安稳后,我要搬到城外的行宫去。我要亲眼看看奏章上口口声声说的江山是什么样子。那浑浊的黄河之水滚滚而来,那一览众山小的五岳之首远目望去,那江南水乡竹排上民歌悠扬,那瑞雪之地狂风暴雪呼啸席卷,那金灿灿的稻田随风起99lib?伏,还有在田野间劳作的农夫,他们抬头露出一张张黝黑而憨厚的脸庞……”我喃喃说着,眼前甚至浮现出那样的情景,“我要去看,也许我还会向农妇学习如何酿酒……”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笑了笑,“这深宫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离开这里,去享用大胤数之不尽的风情与财富。皇上不能,那些太妃不能,你不能,那些宫娥更不能……你说,这算不算至高的权力呢?” 镜明怔了一会儿,良久低下头由衷地说:“小姐您……才是真正丈量天下,掌握天下呐。” 外面的宫娥进来传话说:“皇太后,皇上来了。” 话音刚落,颛福就走了进来,向我拜了安,我示意旁边的座位让他坐下。 颛福品了一口茶,然后问:“母后,您叫儿臣?儿臣也正好有件事要和您说呢。” “什么事,皇上说说看。”我偏着头好奇地问。 “母后,儿臣想趁着这新春将先朝的一部分宫娥放出宫去,让她们回乡与家人团聚。”见我露出吃惊的表情,颛福解释道:“这宫中的女人太多,她们好多都是十三四岁进宫,却要禁锢在这宫中一辈子,终生不能与家人相见,实在叫人同情。朕前几天偶然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宫娥,一问竟然是皇祖父明祥二年进宫的,人到老时思乡之情更切,每天以泪洗面。朕想宫中还有许多这样不能干活却只能在宫中孤苦养老的宫人,那么还不如放她们出宫,也可以使宫中清静许多。至于太妃们,想到她们念子心切,有子的可以到亲王的封地上与儿子团聚,无所出的可以与那些受过宠幸的宫娥一样,在宫外的皇尼庵剃发出家……” 颛福又说:“母后在 5bab." >宫外遍撒布施,何不把这份恩德也赐给那些可怜的宫娥呢?儿臣想她们一辈子都会感念母后的……” “哦,皇上真是仁爱之君啊。”善善在一旁赞叹说。 我则陷入了沉默。 我实在想不到颛福会和我说这样的事。 仁爱……在我看起来是仁弱。 身为一国之君,即便如何英明仁义,也不该操心这些小事。 颛福,颛福,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迫切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只有我知道,这皇位来得多么不易。只有当这国家被你治理得井井有条时,我才能无愧于天下。一旦出了差错,大胤陷于动荡,恐怕我死时都不敢见先帝于地下吧。 颛福见我好久不说话,忐忑地唤了一声,“母后?” 我脸上不动声色,淡然地说:“皇帝能有这份仁爱之心,母后很欣慰。遣宫娥出宫的事就听皇帝的,不过母后倒并不指望她们能记得哀家的恩情,她们知道感谢皇上就行了。不过,太妃的事……” “怎么了?”颛福有些紧张地问。 “无子的也就算了。有子的妃嫔们,她们受先帝的宠爱,对先帝的感情定是极深的,在后宫也住得惯了,定是不愿意离开的。她们为帝国延续了龙脉,贡献极大,就留着她们在宫中享福吧,由宫中赡养她们,这些花费宫中是不能省的。” 后面的话虽然说得富丽堂皇,但明显是搪塞之言,颛福的眼中出现了迷惑的表情,显然是不得其解。 我在心底苦笑。 颛福,我该如何和你说,放这些太妃回去与儿子团聚无异于放虎归山。那些亲王虎视眈眈,他们的母亲却是他们不得不顾忌的,一旦他们起事,那些太妃就是最好的人质,他们将为此承担置母妃性命于不顾不贤不孝的罪名。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我不能同你明白解释,它不是背诗,只能你自己慢慢领会。 我看向颛福,语气坚定地说:“这事就这么办吧。”所幸颛福孝顺,并没有反驳什么,听话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对颛福说:“好啦,皇帝,接下来母后要对你说件事。这可是件大喜事。你过了年就十八了,年纪也不小了,应当考虑大婚一事,母后已经……” 不料我刚刚说完“大婚”,颛福连忙拒绝说“母后,母后,儿臣还并未考虑过婚姻大事呢。儿子登基才刚一年,还有许多东西要学,现在还不想考虑这……” 我没料到颛福那样果断地打断我的话,我甚至连玳君的名字还没有说出来。我惊愕地愣在那里,不明白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但我很快恢复了平静,我看了一眼善善,善善明白了我的意思,劝道:“皇上,这并不冲突的,何况后宫确实需要一位女主人了。皇太后定会为您挑位……” 颛福连连摆手,对善善说:“善善姑姑,你就饶了朕吧。朕真的还未想过这些,也不想为这事分心。后宫里的一切事由善善姑姑打理就好了,你也帮我劝劝母后吧。” 我与善善面面相觑。我看得出颛福神色中的抗拒和语气中的恳求,见颛福的意志非常坚决,我倒不好再继续说什么。是哪里出了差错了呢? 我沉吟了一下,想想婚姻之事也不好强迫他,不妨看看再说。 但是有一件事却是不能再拖了。 我咳了一下说:“皇帝既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母后也不想逼你,毕竟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自己考虑考虑吧,若是看上哪家的小姐就和母后说,即便身份低一点也没什么,只要你喜欢。母后是真心希望你能幸福如意。” 颛福不说话了,转过头看向窗外说:“儿臣并没有心仪之人。” 我故意忽略了他这句话,继续说:“皇帝,明年开始就不要上书房了,你去勤政殿看看那些奏章。即便朝堂上你暂时不能开口决定政事,但是母后希望你能有自己的见解。母后相信你以后会成为一位好皇帝,现在你就要开始学习治国之道,好吗?” 颛福收回了心思,点了点头说:“母后,儿臣会努力的。” 外面雪花纷飞,寒风呼啸,室内生着火盆,温暖如春。 宫人们围在一起查点元日节各大臣进奉的礼品,我慵懒地靠在矮几上吃着小点心,看着她们兴奋地议论每样珍宝,有些淡漠。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无非是金银、珍珠、玉石、玛瑙、香木这些罢了,见得多了反而提不起兴趣。 这时形单打开一个花纹精致的红木盒子,呀地叫了一声。 周围人都抬头好奇地围过去看。 形单把盒子推到我面前笑着说:“是送给小帝姬的呢。” 我向盒子里看去,原来是两排整整十二个仕女玩偶躺在那里。 玩偶做得很细致漂亮,发饰和衣服都十分华丽,而且每一个玩偶象征着一个月份,头上戴着代表时令的花簪,衣服上也是同样的花纹,十分新奇。 “十二月姬”,如意看着盒子上的名字念道,“正月玫瑰,二月兰花,三月桃花,四月月季,五月玉兰,六月荷花,七月栀子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茶花,十一月水仙花,十二月腊梅。哦,正好是十二个月bbr>藏书网份呢,现在这些工匠也真是有新意。” 我见了也喜欢,拿起那个玫瑰的玩,召唤在一旁吃东西的九珍。 九珍抬起头,黑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手中的玩偶,她显然被吸引住了,扔下手中的食物,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将玩偶拿过把玩。 我将九珍抱在怀中,心想这小家伙最近又沉了,忍不住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善善在一旁笑了,拿过盒子上的封条看了看说:“原来是南宫明大人送过来的。不愧是自家人,最知道小小姐的心思。送十件珍宝也不及送给小帝姬一件可心的礼物讨小小姐欢心呢。” 我轻抚着九珍快长到肩的齐发,笑笑说:“也别怪我宠她,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好东西不给她给谁呢。”然后我又说:“这南宫明倒也会做事,该回赏点什么给他。” 善善说:“我看南宫明大人在宫外,未必这么清楚,还不是玳君那孩子心细。” 说到玳君,我的笑意收敛了许多,“只是她想要的回赏恐怕一时办不到了。” 善善回道:“皇上也确实叫人吃惊。一直以来皇上都很孝顺,对小小姐的安排没有异议,这次倒出人意料的坚决。更怪的是,皇上与玳君小姐相处得也很融洽,让我们都以为这桩婚事万无一失呢。” 九珍贪心地又想去抓另外几个娃娃,我放开了她,转头对善善说:“无论怎样,我不能抱怨皇帝,只能怪她为什么抓不住皇帝的心。南宫氏的荣耀系于她的身上,我对她也寄予厚望,可是她让人失望。” 然后我转移了话题,突然问:“婷仪……的信已经晚了一个月吧?” 众人都有些意外,她们觉得我日理万机,并且多日未提,一定是忘记这件事了。 善善有些担忧地说:“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 话说到这儿,正巧菟丝进来将一封信呈给我。 我在众人的目光中神色平静地打开信封,抽出信展开一行行地看下去。 看完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些愣愣的。 善善揣测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小小姐,怎么了?” 我将信纸递给善善,善善急切地看下去,脸色渐变。 “真想不到婷仪会……” 众人都有些不解,信从善善手中滑落,旁边的如意大着胆子拾起看了看,神色变得沉重,然后她机警地看向楚姿。 善善也看向楚姿。 楚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淡淡地抬起头瞥了一眼楚姿,然后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善,你帮我回信吧,我不想写。你告诉她,我不怨她,她没什么要对我道歉的。女人,是不是最终还是无法抵挡男人的柔情?但是,如果她终要走上这条道路,走上与我相悖的道路,我不能祝福她。以后,她随着她的丈夫,就意味着要与我为敌,而我,不会对敌人心软,更不会顾念以往的情分。” 当时我就是这样对善善说的。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心隐隐作痛,因为我不得不感慨世事的无常,又一个人要离我而去,尽管我表现得仿佛极无所谓。 这注定是一个悲剧,当婷仪终于被南赢王打动的时候,当她忘了我让她嫁给南赢王真正目的所在的时候。也不知道日后婷仪手刃亲子时,她是否想到了这一点,还是依然无怨无悔。 说完这些话,我起了身,低垂着眼眸不去看她们中任何一个,轻轻地说:“你们下去吧,哀家累了。” 第二天起来时眼睛有点发肿,梳妆的宫人一定是发现了,不动声色地化妆掩饰过去。 从早上开始楚姿就很不安,萎萎缩缩的样子,还险些将胭脂盒打翻在地。在侍候早膳的时候,楚姿被安排到离我最远的地方站着,食物也不让她经手了,她的头压得更低,其他宫人忙碌着自己的职责,只有她落寞而尴尬地站在一旁。 宫人们看楚姿的眼神是冷漠而警惕的。我将一切看在眼中,但我没有说什么,也无法为楚姿说什么,因为就连我自己尚对她抱有一丝的怀疑与疑惑。 用过膳后我将善善留下,问她:“善,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样安排肯定是经过善善同意的。 善善沉声回答说:“不知道婷仪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心的,还是这几年一直给我们写信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楚姿与婷仪一直交好,而且她是婷仪推荐到小小姐身边的,现在婷仪出了问题,谁能担保楚姿没有问题。还有小太子的死……谁一直在垂涎帝位?小太子夭折不正合了南赢王的心意……” 言语间我发现善善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以前的善善总是向单纯的方面想人,那些宫人即便真的犯了错善善也总是会找些理由为她们开脱。现在的善善考虑问题面面俱到,分析得条条有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些难过。 原来不只我变了,善善变了,周围的宫人全变了,楚姿不也是吗?由以前的叽叽喳喳到现在的阴郁沉默。 可是,善善的变是为了保护我,宫人的变是为了更好地为我所用。她们变得更加圆滑世故,但是她们也会感到很累吧。 我看着善善,发现她又多了几根白发,越显苍老。我心中担忧,只希望能早日将国家打理好,安心地将帝位交给颛福,带着她离开这深宫,让她安怡地度过晚年。 这时有人进来通报说皇上来了。 我无暇再想楚姿的事,对善善点了点头说:“那么暂时就这样安排吧。” 因为元日之后还有立春、中和、元宵等一系列节日,颛福过来询问我相关庆祝仪式的安排。 其中最让人瞩目的莫过于今年春童子的人选了。 每年立春皇帝都会挑选一名俊美的童子作为春天的象征,因为春童子不仅要面目清秀,并且要求出身高贵,事后又有丰厚的犒赏,大臣们莫不以此为荣,皆希望自家儿孙能当选。 现在许多政事我也逐渐让颛福着手办了,于是我问他:“皇帝心中可有春童子的人选?” 颛福想了想,回道:“刚刚在路上见到皇弟明儿,他不过十二岁,却已长得俊美异常,又是我皇室血脉,由他担任岂不合适。当然,这只是儿臣的愚见,还请母后定夺。”说完他拿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极像交完试卷等待老师判阅的学生,对自己的成绩有几分期待,也有几分忐忑。 颛明?我想起那个长得纤细的男孩子。为什么是他呢?我知道虽然福儿与颛明并非一母所生,但他很注重手足之情,对这个皇弟很是照顾。尽管我对这种感情并不认同,但是我并不能去否认这种亲情,只是福儿怎么会把这样一个荣耀的机会给他? 我希望是李迫。他的祖父李宰相支持我们母子,助他登上皇位。这位年老的大人对自己毫无所求,只是渴盼自己唯一的孙子能出人头地,这将是一个多么好的对他施恩的机会啊。而给颛明有什么好处呢?这增加了这个未来亲王的威望,百害而无一利。 想不通啊,这样不能带来任何利益的安排。 我隐隐地蹙起了眉,但是当我看到颛福的眼神时否认的话到了嘴边没有说出口。他毕竟是皇帝,以后帝国所有的事都将由他来决断,即便不合我的心意,我也不能这样打击他的信心与积极性。 于是我微笑着说:“这个安排不错,就依皇帝的意思吧。” 这一年夏天刚刚来临,穿着春日的单衣便已经有些闷热,然而换着纱衣的日子宫中自有规定,宫人们只有不停地摇扇子喝冰水来消暑,有些耐不住炎热的宫娥就索性卷起自己的衣裙,露出小半截光洁的腿及手臂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华丽锦服下面微微的汗湿,然而我却不能如宫人那样随意,失了自己太后的身份,只能端庄地坐在凤椅上批阅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 这时一名身着白衣面目清秀的殿中童子走进来,跪拜,然后呈上一封夹着谖草折得甚是精巧的书信。 我先拿起那株谖草看了看,只见翠叶萋萋,着花秀秀,煞是水灵,给人一丝清透之感。又顺着折痕展开书信,上面是一行清秀小字: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我微微地笑了,其实在看到那株谖草时,就知道是颛福。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钟爱谖草,还在宫中特意开垦了一片地专门种植,他每天亲自侍候,乐此不疲。 过了不一会儿颛福就过来了,手上身上还沾了些泥土,立刻有宫娥端着水盆上前为他清洗整理。 颛福洗干净了手又擦了擦,走上前对我施礼,然后一脸喜色地说:“母后,这是今年的第一株谖草,是儿臣亲自培育的,刚刚见它开花便迫不及待地摘下献给您。古人叫它忘忧草,儿臣希望真的是这样,希望母后您看了它会忘掉一切忧愁,每日都开开心心的。” 我有些感动,口上却又忍不住责备道:“皇帝,你要是真疼惜母后,就该多待在勤政殿为母后分忧,而不是每天跑去侍弄花草。” 颛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母后,那些奏章儿臣看起来真是索然无味。朝堂上的事母后您做决定就好。” 我还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奶娘女容牵着刚睡醒午觉的九珍进来了。 半大的孩子也得学着规矩,奶娘将九珍带到我和颛福面前,教着说:“小帝姬,来,快向太后和皇上请安问好。” 九珍还有些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母后、皇帝哥哥吉祥……吉祥如意。” 这句话说得叫人欣喜,颛福抱起九珍,欢喜地说:“这小家伙,几天不见,已经学会说好听的话了!” 九珍见到颛福也很亲热,伸出小手拨弄他耳朵两侧垂下来的珠玉。 九珍摸着颛福的脸,又对照摸摸自己的,好玩地一样一样数着:“这是皇帝哥哥的眉毛,这是九珍的……这是皇帝哥哥的眼睛,这是九珍的。这是鼻子,这是嘴唇……咦,这是什么,九珍为什么没有?!” 九珍有些着急了,众人见她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颛福有些尴尬,咳了咳。 我看着颛福嘴巴上长出一些细软的胡须,感慨地想他真的长成小伙子,是个大人了。然后我又想起前几天我们那次不算愉快的谈话,他再一次拒绝了我对他婚事的安排,这是平时都很顺应的颛福唯一执拗的地方,我想尊重他,不想逼迫他,然而我又有着无法言语的疑惑与担忧,是否真的要像善善所说的要太医为他检查身体。 “九珍,别闹了,快到母后这儿来,看你头发乱的。” 颛福放下九珍,九珍却没有过来,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颛福腰间的龙佩。 我知道那块玉的来历,是拿最珍贵的透水白玉雕刻而成,上面的龙纹出自于最精巧的工匠之手。这龙佩是专为颛福登基时定做的,力求奢华气派,颛福十分喜爱,常常佩于身上。 九珍伸手抓住了那枚龙佩,语气坚定地说:“皇帝哥哥,九珍要这个。” 颛福愣了一下,我一急,因为龙佩象征着皇权,除了皇帝任何人都无权拥有,刚要开口呵斥,却见颛福已经解下龙佩放到九珍的手中。 他摸了摸九珍的头发,柔声说:“小丫头,拿去玩吧。” 九珍得了珍宝,高高兴兴地跑到我面前向我炫耀。 我看着九珍欢喜的样子,又不舍得责备她,只有轻声劝道:“九珍,乖,快还给皇帝哥哥。” 九珍听我这么一说,反而将玉佩放在胸前抓得死死的,拿着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 我有些沉下脸了,就去掰她的手。九珍嘴一咧,眼睛变得水汪汪的一片,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颛福见了马上上前制止道:“母后,就一枚玉佩,给小皇妹玩又有什么呢。九珍不哭,来,哥哥给你戴上。” 九珍点了点头,却还眼泪汪汪的,一副极委屈的样子。 我见了真是哭笑不得,心中却是心疼,就没有再坚持,此事也就此作罢了。 我看了看九珍,又看了看在一旁哄她的颛福,我的旁边还有善善忙碌着,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是温馨。我的亲人们就在我身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幸福的了。我想我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 日益为颛福的婚事焦虑,我犹豫不决,是否该以太后的身份来强制皇帝的婚事。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是存有私心的,我希望皇后出自南宫氏。我希望颛福能娶南宫氏的女子为妻,并且是心甘情愿的,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于是我特意为此事找来颛福,认真地问他:“皇帝,你迟迟不愿大婚的理由是什么?” “儿臣还小,不想为了这事分心……” 我打断他的解释,“母后不想听表面的话。你已经不小了,不少人在行完成人礼后便娶妻生子,明哲不正是如此吗?实话跟皇帝说,母后想把玳君嫁给你,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意呢?” “母后……这件事还是再放放吧?儿臣真的还没有那样的心情。”颛福有些痛苦地说。 “是不喜欢玳君那样的女人吗?”我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 “也许……是吧。儿臣喜欢的是另外一种女人,母后,您觉得儿臣怎样呢?” 我不明白颛福的意思,迷惑地看着他。 颛福握紧了手,有些紧张地说:“后宫里的女人们窃窃议论说元遥元大人相貌英俊,看起来很讨女人喜欢。儿臣比之又如何呢?” 听他这么问我稍稍放心下来,看起来颛福还是在意女人喜欢女人的,于是回答他:“他怎么可能和皇帝相比呢?若说讨女人喜欢,皇帝又怎么会逊于他,这天下的哪个女子不想嫁给皇上的。” 颛福似乎并不太满意这个答案,颓然地说:“母后这番评论只是因为儿臣是皇帝,您似乎还将儿臣当成孩子般哄着。可是母后,儿臣已经长得比您高了,儿臣的力气足可以拉起劲弓,您应该像看待大人一样去看待儿臣。” 我对颛福的心思愈加不解了,我说:“皇帝,你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自然事事都希望你好。况且哀家从未将皇帝当成孩子,让你多参与朝政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如果皇帝真想证明自己是大人,就更应当早日成家……” 颛福摇了摇头,对我说:“母后请再容儿臣想一想,儿臣也觉得近日自己心境颇乱。儿臣先告退了。” 听了颛福一番话,我觉得颛福并非不爱女人,但玳君却没有打动他的心。于是在对玳君的期望落空后,我又召了几名出身南宫氏的女孩儿进宫,只希望有对颛福心思的人,也无暇顾及玳君憔悴哀怨的神情,因为一个女孩子的感情在我心中的大局面前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颛福的婚事最终还是在我果断的命令下完成了,改变我犹豫态度使我痛下决心的是这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 战乱。谢飓国侵犯边境。 在军报十万火急传到帝都时,朝廷一片哗然。自穆宗回纥之战胜利后,强大繁盛的大胤已经多年没有战事了。 前朝的将军多已年老,朝中没有经验丰富的大将,手握重兵的又多是驻扎在外的亲王,这不禁让人惶惶不安。 朝上众说纷纭却无定论,只是让人更加不安。早朝过后,我单独召来兵部尚书商量对策。 军事,是我所不熟悉的领域。我要比任何人都感到不安,因为我背负的是整个国家的安宁,但就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慌不能乱,整个国家还在等待着我的决定。 “谢飓的国王早就贪恋我大胤的富饶,先帝在时他就曾派使者来京提出一些无理要求,被先帝怒斥回去,倒也不敢有什么动作。现在……”兵部尚书一脸凝重,突然就停止了说话,没敢接着说下去。 “哀家知道。”我接下他的话说,“因为哀家是女人,因为现在掌控这个国家的是一个女人。皇帝尚年轻,没有任何治国打仗的经验。他这是趁人之危,欺负我孤儿寡母……” “那,我们到底是……还是像谢飓国王文书中写的那样,每年交纳一定的粮食与丝绸来维持边境的安定……史上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就如唐朝那样繁华的朝代尚且有过给突厥交纳贡物的经历……” “不,哀家在政,怎可向小国屈服,否则让后世如何评说。哀家要迎战,无论以什么代价。”我打断兵部尚书的话,坚定地回答。 我召来颛福对他说:“皇帝,母后已经决定,要出兵讨伐谢飓国。” 颛福抬头看我,有些微地吃惊,然后点了点头说:“如果母后您已经决定了,儿臣会义无反顾地站在您这边。” 我很欣慰颛福这样信任我支持我,然而我也能捕捉到他对前途未卜的担忧,于是我无比坚定地告诉他:“我们会赢。谢飓国侵犯边境,是为不义之师。我大胤粮草充足,没有后顾之忧。天时地利人和,大胤一定会打赢这场仗。” “可是朝中没有率兵的大将……” “大胤国土富饶,人杰地灵,我们不必为此忧心。皇帝,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现在对于国家大事我越来越经常询问颛福的意见,只希望他能早一天独立处断。 颛福低下头沉思着想了想说:“儿臣认为,若论行军打仗,莫过于四皇兄权禹王最有经验。他曾率兵与回纥交战,使之臣属我国,此赫赫战功海外皆知。此外,四皇兄手握重兵,由他出战,定能威慑谢飓……” 我摇了摇头。 颛福又想了想,“那么便是十二皇兄……十二皇兄也很有威望,有不少有才干的将领聚在他身边忠实于他,如果由他带兵必定也将凯旋而归。又或者是二皇兄南赢王……” 我又摇了摇头,呷了口茶,缓缓地回道:“首先,皇帝,你要认清,无论权禹王、端豫王抑或是南赢王,无论他们再年长再有威望,但他们永远是臣,你是君。你不需要称他们为皇兄,谁也没有权利与皇帝攀长。再有,既然皇帝知道这些亲王手握重兵,那怎么可以再派他们出兵增加他们的威势?” “可是母后,除了他们……” “是的。也不怪你只想到他们,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先帝信任自己的儿子,重用历练他们,使他们手握精兵,各占一方,是为军事的人才。如果是他们其中之一即位倒也还好,只是现如今他们反而成了朝廷的隐患。” 看见颛福有些了悟,我继续说:“这是一个好机会,这个名望一定要留给我们自己,我们该培养自己的将士了。而且……”我顿了顿,“我们可以趁机削减各亲王的兵力。” “那么母后想派谁出战?” 我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一本暗黄色的书册,这是我已经翻看了一天的兵部人事档案。我翻了五六页,终于将自己修剪精致的指甲轻轻地点在了一个人名上面。 颛福凑上去一看,“朱光弼?”然后他疑惑地说:“母后,他只是从四品的郎将而已。” “任用人才不应该拘泥于他的身份。” 颛福皱了皱眉回道:“可是母后,如果儿臣没记错的话,他原本应该是朝中大将,也参与过回纥之战,只是他在战斗中纵容自己手下奸淫抢夺,回京时被治罪才左迁为从四品将官。对于这样的人,我们怎么能委以大任呢?” “任用人才也不一定拘泥于个人品德。为人忠厚固然重要,但是万事不能求全。而且这个朱光弼并没有什么身世背景,他是凭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提上来的。回纥之战有一段时间后方粮草供应不足,军心不稳,其实,朱光弼这么做无可厚非……而且,皇帝你想一想,权禹王统军多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然后再回京治了朱光弼的罪,显示自己治军严明。这是权禹王狡猾的地方,当然也算是一种统帅军队的谋略。” 颛福怔怔地听着,然后低下了头,半天才小声地说:“母后,我的母妃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我吃惊地看向颛福,心中慌乱无比,不知道颛福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颛福继续喃喃地说:“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她,宫人们看到十五弟时都会谈论他的母亲。儿臣听说母妃在儿臣出生时就去世了……没有人记得她惦念她,她是不是很默默无闻,是不是很普通的一个女人……很愚笨的,不聪慧的,否则儿臣为什么也……” 我听出颛福话语中浓浓的自卑,有些为他悲伤,然而又隐隐松了一口气。我伸出手为颛福整理好领子,又平了平他肩上的褶皱,轻声说:“你的母妃……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又很聪明,她很受先帝的宠爱,曾经宠冠后宫。只是,她红颜薄命……” “母后,为什么您什么都了然于胸,儿臣那么仰慕您,哪怕只有您十分之一的聪慧……” 我笑了笑,“傻孩子。你不是每天都读书到深夜吗?母后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位好皇帝。” 颛福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着颛福无比信任的眼神,我的心一阵刺痛。这本应该是一个安逸的冬日午后,然而我表面宁静的神情下却心神不定,因为我知道,我在对眼前这个孩子说谎…… 朱光弼穿着将军的盔甲对我抱拳说:“多谢皇太后的提拔,臣一定尽心尽力,也只有打赢这场仗才对得起皇太后的知遇之恩。如不凯旋誓不还。” “有朱将军这句话哀家就放心了。”然后我转过头吩咐颛福说:“皇帝。” 颛福从大红布托盘上端出酒杯递给朱光弼,自己也拿了一杯敬他,“祝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朕准备好酒宴为你庆功。” 朱光弼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甩到地上毅然转身,对众将士挥手命令道:“起兵,出发!” 在朱光弼起程后,为了表示与前线将士同甘共苦,我主动斋戒一个月,宫中也开始禁华服和荤腥。 颛福问我:“母后,为什么每次监军朝廷都要派宦官来担任?” “这是大胤开国皇帝太宗制定的规矩。”我微微一笑,说,“可能是他觉得宦官比较可以信任吧。” 看见颛福露出不解的神情,我继续解释道:“其实这样想也未尝没有道理。因为宦官最多只是贪图锦衣玉食罢了。皇帝从来就不吝啬财物,最怕的只是——篡权。而对宦官完全不用担心这一点,因为他们没有后代,权力的无法延续就意味着丧失,这样的权力是毫无意义的,宦官们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一个宦官无论多么贪婪,但他是不太可能篡夺皇权的。同时,这也是历代皇帝广纳后妃、重视男嗣的原因,是为了让皇权永不衰竭、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 “可是儿臣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孤独,他们没有真正爱过,所以才找那么多女人来填补自己空虚的生命……”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回头看颛福,微微一笑,“也许吧。皇帝的心情只有皇帝才能了解。只是‘爱’这个字对皇帝来说太沉重,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就如……” 就如先帝执迷于对我娘的感情……我没有接着说下去。我起身,对颛福说:“皇帝,哀家要沐浴更衣为战场上的战士祈福,你回书房继续研习学问吧。” 颛福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又突然回头问:“母后,这几日怎么没见玳君?” 我顿了一下,然后回答:“哀家已经叫她回府了。” 颛福“哦”了一下,也没有深问,似乎也没怎么在意,便转身离去了。 三个月后,在对战事的关心挂念中我收到了监军从前线寄来的一封信。 我匆匆展开信,看着看着不禁脸色大变。 善善注意到了,问:“小小姐,出了什么事?”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监军说朱光弼在前线不积极应战,并且……并且和权禹王暗中有所来往,恐怕……” “啊?竟有这样的事?!监军可有确切的证据?但想一想这朱光弼以前就是权禹亲王的手下大将,监军这样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小小姐,您打算怎么办?”善善慌乱地说。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遂起身吩咐菟丝说:“快,去把镜明召来。”然后我立刻走到书案旁,执起笔在明黄色的圣旨上飞快地写些什么。 镜明很快就到了,我语气有些急促地对他说:“镜明,我现在就命你为监军,立刻起身去前线,把以前的监军换下来。哀家要治他的罪,他犯了诬蔑朝中大将的大罪!听着,要在军营中将他就地斩首!还有,你是我在宫中最器重的内官,这次派你去除了是表示我对朱光弼的信任,还有另外的目的你知道吗……” 镜明躬身回道:“奴才知道皇太后的意思。皇太后可是让奴才在暗中调查事情的真相?” 我点了点头,“镜明你果然聪明。”这时我的圣旨也写好了,我将它交给镜明说:“这是我任命你为监军的文书,上面还写了我对监军就地斩首的旨意。” 镜明小心地接过收好,正要退下,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说:“等等。” 我走到文案边,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写了起来。 我眉头紧皱,思索着措词,写写停停,花了好大一会儿才写完。我长舒了一口气,将它折好封上,郑重其事地交给镜明,“记住,这封信要亲手交给朱光弼。” 镜明意识到这封信的重要性,用力地点了点头。 镜明领旨走后,一脸忧虑的善善禁不住问我:“小小姐,您怎么知道是监军在撒谎呢?” “我不知道,”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但是,即便真的是朱光弼要谋反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短时间内你还能想出更好的人选吗?再说,战前易帅也是兵家大忌。我只能告诉自己相信他,这也是迫不得已啊。况且,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我们轻信监军,也许反而会弄假成真,那才是最糟糕的……” 善善沉重地点了点头,“也难为小小姐能这样沉着冷静应对。对了,小小姐您刚刚给朱光弼写了什么?” 我有些凝重地说:“这封信……如果监军所言是真,那么它将成为改变朱光弼心意、扭转局面的关键;如果监军所言为假,倒也没什么害处。只是对皇帝,我实在不能顾虑了……” 善善惊疑不定,不过提到颛福,她突然说:“小小姐,您什么时候把玳君小姐接回宫呢?”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善善,觉得她这句话问得突兀,不知她是何意。 善善略有不自然,掩饰着解释说:“小小姐,皇上也不小了,大婚的事实在不该再拖了。” 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件事。 “大婚,大婚,”我喃喃道,“晚了啊……玳君已经不需要再进宫了。只是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在得到前线胜利的喜讯时已经是次年秋季,那时的枫叶正开得腥红似火,朱将军不仅收复了失地,还让谢飓国国王上了降表,表示以后再不敢骚扰侵犯边境。 我披上织锦司为我新制的秋服,金色的锦底满是铺天盖地的火红枫叶,领口和袖边是宽条金色花边,衣摆边则是枫红色,十分华贵喜庆。 善善边帮我整理衣服边感叹说:“小小姐,您又瘦了,才一个月前量的衣服,现在却又宽大了些……” “善,别说了,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不是打了胜仗吗?”我高兴地说。 等我来到朝堂的时候,一眼便见到在下面抱着头盔穿着盔甲一脸风尘的朱光弼。 他率领将士向我和皇帝跪拜,颛福起身想去下面亲自扶他起来,我连忙在后面隐秘地拉住了他并向他摇了摇头。 我在帘后庄重地说:“众将请起。你们解决了边境之患,为帝国带来了安定与荣耀,尤其是朱将军,带兵打仗尽心尽责,最终赢得了这场胜利。哀家感谢你们,皇帝感谢你们,天下的子民感谢你们。你们一路车马劳顿,想必辛苦,在宫中为你们赐浴,晚上还有庆功宴,再另行赏赐。” “皇太后的优待实在让臣将等受之有愧。臣不敢擅自居功,这次胜利还得归于皇太后和皇上的英明,以及……以及对臣的信任。”朱光弼起身真切地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监军一事。那件事镜明后来查明,是那位监军想要为自己的侄子在军中谋一个重要的职位,朱光弼未准,那位监军便怀恨在心,上奏诬陷。我在得到这个消息时暗自一惊,幸好自己没有轻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表面上淡淡一笑回道:“朱将军是哀家任命的大将军,哀家肯定是信得过的。” 在他们退下之后,颛福问我:“母后,您刚才为什么拉住儿臣?朱将军为国家立了大功,儿臣是想扶起他表示对他的感激和优裕。” 第七章 张弛有道 “皇帝器重大臣,这是好事。临行前让你亲自为他祝酒,是因为我们要倚靠他;现在他打了胜仗回来,我们赏的却要有分寸,免得他恃功而骄……” “儿臣明白了。母后今日见他反而没有往日热情,是想先从气势上打压他;但赐浴赐宴又表示了对他打胜仗的肯定和褒奖。”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帝现在心思缜密多了。做事前一定要多思多想,不要掺杂太多的感情因素在里面,尤其是皇帝,更是不能。” 虽然已经赢得战事的胜利,不过后期还有许多事要商议。 我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雕像珠宝玩物,只见它们形状奇特,色彩艳丽,很多都是我未曾见过的,不禁让我爱不释手。 “这就是谢飓国当地的物产吗?还真挺有意思的。”我转过头对下面的大臣们说。 对于我的这句夸赞,下面的大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有些为难。 “哦,”我轻笑出声,“当然我们大胤才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可那也不见得小国就没几样好东西,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大臣们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 我看着桌上的那些物品,突然心思一动,说道:“谢飓国屡次侵犯边境,不就是因为贪慕我大胤物产富饶吗?他们想要我们的粮食、丝绸、瓷器……” 有一名大臣出列回道:“皇太后分析得透彻。正如皇太后所说,许多侵犯大胤的邻边小国就是贪恋我国物产之多样富足。” “可是,你看,”我轻轻拿起一枚玛瑙说:“你看它成色多好啊。哀家本以为拥有天下最好的珠宝,可是哀家所有的玛瑙都赶不上这枚呢……哀家想不只是我,大胤大多数人都没见识过这桌上的东西吧。你们以前见过这些吗?” 下面的大臣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既然谢飓仰慕我们的物产,而我们也很喜欢它们产的小玩意,不就有简单的办法了吗,贸易买卖,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大好?” “皇太后……皇太后的意思是说开通边境贸易?” “正是。” 下面的大臣开始议论纷纷。 “皇太后,此事没有先例啊?” “先例是人开的,那么哀家为什么不能开这个先例呢?” “可是皇太后,自古以来重农抑商,是亘古不变的政策。皇太后允许边境买卖,会使百姓心思浮动,不专心务农……” “不务农也没什么坏处,只要边境的百姓能衣足饭饱,即便经商又有何妨呢?” 大臣们还是不可理解,一片反对之声。 “哀家认为这样可以有效抑制边境滋扰入侵,免得百姓受难。边关贸易还是活跃经济的好事,并且还可为国家增添税收,这样一举多得的好事你们只拿‘重农抑商’的旧词反对实在太难让哀家信服。”看着他们还欲争辩,我果断决定:“好了,此事就先这样决定,如果存在弊端我们再商议调整。” 有些大臣一时还难以信服,摇头叹息着离去。听见有位大臣愤愤地说:“女人就是女人!简简单单的就被那花花玩意儿迷花了眼!国家大事怎可以一己私好来决定?!” “嘘……皇太后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你这么说不想要脑袋啦……” 大臣们议论的声音渐渐远去,在旁边服侍磨墨的菟丝小心地观察我的脸色,解围道:“那些大臣,一个个老古董似的,迂腐不堪,他们怎能体会小小姐的深思远虑?!” 我放下手中的玩物,轻轻说道:“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哀家是喜欢这些东西。它们很新奇,很讨人欢心,所以哀家才有心思开放边境贸易。只不过这件事又有诸多好处。” 我召来颛福对他说:“皇帝,今天母后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大婚的事。” “母后,儿臣还不想……”颛福一如往常拒绝道。 “皇帝,”我语气严肃地打断他,“今年你已经十九了,不可以再那么任性。皇帝作为天下之君,在享受着莫大权力同时也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甚至为了国家必须忽略自己的个人喜好。而大婚,就是这样的责任之一。不管皇帝你想还是不想,这都无法逃避。” 我看到颛福还要开口争辩,加重了语气说:“现在,这件事,哀家并不是在与皇帝商量,而是以皇太后的身份要求皇帝履行自己的职责!” 颛福鲜少见我这样严厉地对他,抿了抿嘴唇,低下了头。 我看了他这个样子,有些不忍,但大婚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我不能再心软纵容,于是继续郑重地说:“未来的皇后已经定好了,是朱光弼家的女儿朱妘。” 颛福听了一惊,继而露出羞愤的神色,“可是母后,儿臣听说朱光弼唯一的女儿才十一岁。” 我微挑了眉,淡然地说:“哦?明年春天举行大婚的时候她就十二岁了。女儿家提前一年举行及笄礼也没什么,礼后便可以为人妻了。以前胤宣宗甚至娶过重臣家八岁的女儿为后,老夫少妻,后来的日子也过得和乐融融。” “如果母后真要逼儿臣结婚的话,那还不如选玳君……” 我吃了一惊,一时竟看不懂颛福的心思,难道他心真是有玳君的? “如果臣家最大的荣耀莫过于皇后出自其家,那么还不如选南宫氏的人……”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明白了。原来他待玳君好只是因为她是南宫氏的人,因为是我的族人。唉,我在心底轻轻地叹息,傻孩子。 我的语气缓和下来,说道:“这件事现在恐怕不成了。选定皇后不只是要看喜不喜欢,更重要的是权力的结合。玳君自然好,对南宫氏好,母后也高兴,但是现今对皇帝对整个国家来讲却没有大的益处。而朱妘是不同的,朱光弼只有她这么一个掌上明珠。朱光弼打了胜仗后威望大增,而且他又是个有作为的将军,我们要倚重他并将他培养成我们最坚定的支持者,有了军事的倚靠皇帝的政权就是稳固牢靠的。所以母后选择了朱妘。娶了她我们和朱光弼就是一家人,朱光弼维护的就是自家的江山,那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母后,虽然您说了诸多好处,可是儿臣连见都没见过那名叫朱妘的女子,也不知道性情如何,她甚至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这样便可以成婚生活一辈子么?儿臣是皇上,所以就连是否愿意成婚、和谁成婚的选择都没有了么?” 我觉得颛福看得过于悲观了,对他解释说:“皇帝,你以后还可以有许多女人,还可以纳许多妃子。天下的女子都是皇帝的,只是母后为大局考虑,先娶朱妘为后!” 颛福突然抬头问:“天下的女人真的都是朕的么?只要是朕喜欢的……” 我反而被他重复一问弄得一愣,然后略有不自然地补充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女人也一样。当然,一位有德行的皇帝也不可以不顾及伦理和道义。” 颛福的神色再次黯然下去,他喃喃地说:“母后,请您告诉儿臣,您和父皇到底是如何相爱的呢?他爱您十年如一日,万千宠爱集一身,儿臣也想那样去爱人。只娶她一个,只爱她一个, 643a." >携子之手,与其偕老。儿臣也想拥有那样的感情用一辈子去爱……” 我怔怔的,半天没办法反应过来。 原来我和先帝在世人眼中竟是那样的么?他爱我十年如一日,万千宠爱集一身……难道在世人眼中我们竟还是一对儿和谐恩爱的夫妻么。我突然觉得这样很可笑。 “皇帝,你之所以这样想证明你还是个孩子啊。最好不要那样,那并不是母后愿意看到的局面。大婚之事已经不容考虑,皇帝还是好好准备吧。”我突然很疲累地说。 “小姐,您似乎心事重重,这样如何入画呢。”元遥在前面停了笔,关心地说。 我想着昨天对颛福的一番说教,低垂眼眸有些发愁地说:“最近我与皇帝吵了一架。他现在长大了,我反而越来越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了。” “哦?因为什么事呢?” 我想元遥也是男人,也是从福儿这样的年纪过来的,也许能稍微理解他的想法?于是对他解释说:“因为大婚的事。他之前一直很抗拒大婚,昨天我跟他说选朱光弼的女儿为后,他又说我不尊重他选择的权力。他现在这样的年纪正该是对女孩儿感兴趣的时候,结婚实在没有理由不高高兴兴的。” 元遥沉思了一下,开口问:“皇帝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元遥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这样的问题。但随即我否认他道:“应当不会。没有听他身边的人说他与哪个女子有过特别的来往。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人,他真该与我说,我说不定反而会帮助他。” “臣下近日看皇上的神情,似乎也被什么困扰的样子。看来这次大婚真的是非他所愿。” “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样选择不也是为他考虑。若我为了自己,早该选择南宫氏的女孩了。可是他偏偏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反而觉得是我硬逼着他。再说,除了皇后大可以纳他喜欢的女人为妃,我实在不能理解身为男子的他的为难。” 元遥苦笑说:“情这一字最难解释,无关乎男女。若论理智,小姐似乎反而比许多男子看得清楚明白呢。” 我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也有点揭元遥的伤疤了,有些后悔,又抑制不住再次想劝元遥娶妻,于是说:“元遥,你觉得皇帝的做法对吗?我不相信你会觉得他对。如果他做得不对,你为什么不也娶个妻子呢?” “臣与皇上怎么能相同呢,皇上婚事关乎社稷,而臣的……”他说着突然有些紧张地问:“难道臣的婚事让小姐感到困扰吗?” 是……这让我背负了太重的情债,但是我没有忍心说出口。我摇了摇头。 元遥稍稍放松下来,说:“臣的事情小姐就不必操心了。皇上的婚事好在他最后也没有一直坚持,以后总会有转机的吧。” 可是从那天争论以后我和颛福好像开始隔阂了什么,虽然颛福还是每日恭敬地例行请安,虽然当处理军国大事时还是一如既往说着“请母后定夺”,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已经不大一样了。而皇帝的大婚已经被写入日程并逐步准备,无可更改了。 “皇上就要亲政了,皇太后和皇上母子却这样僵持着可不好……”镜明一脸凝重地说。 我苦笑了一下,“对于大婚一事,从大局来说,朱妘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他如此闷闷不乐。” 冬日屋外寒风阵阵,尔玉宫的室内却生着火盆,烫着热酒,舞姬在下面穿着单薄绚丽的彩衣翩翩起舞,我与宫人近臣把酒言欢,笑声阵阵。 善善偷偷拉了拉我的衣袍,拿眼神示意我。 我顺着善善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颛福端坐着正一杯杯地往肚里灌酒。 “皇上,您喝得太猛了,这样很容易醉的……”服侍在一旁的曲求全小心地提醒道。 “你敢管朕?醉,醉了好,醉了好啊……”颛福此时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 善善担忧地看向我,我脸上有些沉。放下了筷子,我指着案前的一盘水果吩咐道:“去,拿过去给皇帝尝尝。”按礼节我当场赐下的食物不可能被拒绝食用,这样就可以避免他喝那么多的酒了。 那盘水果被端到颛福的案前,颛福抬起醉眼,说:“母后还是那么关心儿臣……”然后他又晃悠悠地起身,走到场地中间说:“母后,让儿臣为您跳支舞吧……” 颛福缓缓地跳了起来,他已经醉得厉害,所以舞步不稳,几次差点摔倒。善善想上前去阻止他,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最后颛福还是支撑不住倒在了毯上。众人大骇,颛福贴身的太监宫娥们慌忙去扶。 我挥了挥手说:“你们带皇上下去好好歇着去吧。” 宫人们领旨刚要离开,善善却突然吩咐说:“碧澈,快扶皇上回去。” 我有些吃惊地看向善善,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碧澈本是西域胡姬,她人长得很美,不同于中原女子。她的皮肤雪白,鼻梁高高,而且她的眼睛是碧绿色的,像湖水一般清澈,我嫌她以前的名字叫得奇怪拗口,便给她改了名叫“碧澈”。 碧澈的舞跳得热情奔放,我以前很少见这样的舞,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所以当他们艺团来到宫中献舞时我就留下了她,颛福也曾对她的舞蹈大加赞赏过。 颛福要大婚了,在结婚之前也是该找个女人来服侍了。 我点了点头,吩咐说:“碧澈,你陪着皇上回去。” 碧澈应当知道我安排的意思,从舞姬中出了列,低着头搀扶着颛福离去。 第二天早上我正梳妆,就从铜镜中看到碧澈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我从镜中看她,用淡然的语气问:“事都办好了?” 看见碧澈低着头点了点,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尝过了女人的滋味,也许颛福对大婚一事就不会那么排斥了吧。 果然这天颛福给我请安时神色极不自然,在我谈到大婚事宜时他也不似往常那样激烈地反对,而是有些心虚,站在一旁保持沉默。 我暗中满意,对碧澈吩咐说:“碧澈,以后你就是后宫的御寝了,你要好好教导和服侍皇帝。”当皇帝御寝是多少宫娥梦寐以求的机会,地位和俸禄自不相同。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做了一些人事调动,总之都是为了将江山安稳地交接到新帝手中。到四月朱妘行及笄礼时,我基本已不再插手政务,而我作为垂帘太后所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修葺南郊行宫,扩大其规模,力求建造得气派堂皇,因为那是我打算在颛福亲政后离宫“养老”的地方。 五月十九是颛福举行大婚的日子,除了颛福登基,宫中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隆重热闹过了,当我看着一身大红色龙袍的颛福牵着披着红盖头、一身大红色凤袍的朱妘跪在我面前行礼时,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虽然中间诸多不快,但是大婚毕竟顺利举行了。我看着下面的一对儿新人,真是百感交集,心中又是欢喜又夹杂着淡淡的哀愁。欢喜自不必说,而那哀愁是因为我看着年轻稚嫩的朱妘,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青春不再,过不了多久也许就成了皇祖母了,不免令人感慨。 大婚之后举行大宴,宴会之后当我褪尽衣衫泡在热气腾腾的玫瑰花浴池里时,我感到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终于松懈下来,松懈中伴随着紧张过后的疲惫。 我慢慢地沉下去,将自己完全浸入水里。 此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就像是一直压在肩膀的重担终于有一天卸去,顿感轻松,然而又觉得空落落的。 我又浮出水面,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去想那么多,我对自己说,以后就做个生活安逸的皇太后,好好和我的女儿在一起,自从垂帘以来一直忙于政事,对她确实疏忽,不免心存歉疚。 九珍躺在被窝里,她小小的手好玩地摸着我的长发,她将它贴在脸上说:“母后的头发像长长的锦缎那样,好光滑呦。” 以前因为批阅奏章总是睡得很晚,这还是我第一次和我的女儿睡在一张床上。我爱怜地抚着九珍长到背部的齐发说:“九珍的头发也长得很长了,明天让母后给你梳个漂亮的小辫子。” “真的吗,母后?”她开心地扎到我的怀里,拿小手环住我说:“母后身上好香,好暖和。” 我微微笑了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九珍抬头问我说:“母后,以后也可以和您睡在一起吗?” “当然了。母后以后每天晚上都和九珍在一起。” “母后和女儿约定吧。”九珍伸出了小拇指。我笑她的天真可爱,也伸出了自己小手指和她拉了拉。 这时形单在外面咳着轻唤了声,“小姐?” “进来吧。有什么事?” 形单走了进来,微掀起床上的帘帐,想跟我说什么,看到九珍又止了口。 我知道她有些顾虑,就让九珍先躺下睡觉,自己披了件衣服走下床去。 “怎么了?”我低声问形单。 “皇上……皇上到了凤仪宫,不知怎么刚进去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听了一惊,新婚第一日皇帝怎么可以不理皇后,独自离开呢! “那皇帝现在去哪了?” “皇上从凤仪宫离开以后,去了御寝那儿。” 看来并不是排斥女人……我在心里暗暗思量着。但大婚当日就将皇后独留空房,传出去实在不是好事,宫人怎么想,大臣怎么想,到朱光弼那儿又怎么想!皇帝你怎么不想想!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今夜就这样吧……总不能派人把皇帝从御寝的房中叫出来。不过你把皇帝身边的宫娥千儿叫来,说哀家有话问她。” 我在屋里踱着步,皱着眉思考着什么。 “母后……”等我回过神来,看见九珍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衣,光着小脚,站在我面前怯怯地唤了我一声。 我一惊,问道:“九珍你怎么还没睡?” “母后不是说会和九珍一起睡吗,九珍在等母后……” 我的心一痛,将九珍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我俯下身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九珍乖,先睡吧。母后还有点事情要办。” 九珍的眼中分明流露出一种失望,然而她听话地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九珍的睫毛长长而微微向上翘起。 九珍虽然是我的女儿,然而她长得却更像她的父亲,端豫王。自从九珍出生起,端豫王就没有见过他的亲生女儿,而九珍也根本不认识她的生身父亲。即便是九珍名义上的父亲先帝也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九珍恐怕也没有印象吧。我想到我从小就没有体验过父亲的疼爱,没想到我的女儿亦是如此。 这时形单进来禀报说:“小姐,千儿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我收回心思,转到另一个房间,问跪在下面的千儿道:“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本来是去凤仪宫的,但是看过朱皇后后就什么话也没说离开了。” “为什么?” 千儿有些犹豫,“奴婢,奴婢想那是因为皇上到凤仪宫后,看到朱皇后正在摆弄着玩偶……” 我吸了一口气,不知如何评价。虽然已经行过及笄礼,但朱妘今年才刚过十二岁,也许以后是美人胚子,然而现在还一脸稚嫩,十足的孩子模样。 平心而论,也真是难为颛福了。 我挥了挥手叫千儿退下,心中有些烦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皇帝,不知道该怎么教育皇后,不知道该怎么跟朱光弼解释。但皇帝毕竟已经亲政,我不该再随意责备;朱妘尚且年幼,不谙世事也情有可原;我欲将朱光弼培植成心腹重臣,对此事必然要给他一个好好的解释才行。 明早……明早要处理的事还很多,终是不能休息。 虽然答应过九珍早上为她梳头发,然而我心事重重,?99lib?怎么也梳理不好,最后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檀木梳子,歉意地对九珍说:“女儿,母后今天手笨,梳得不好看,让梳头姑姑来帮你吧。” 九珍微撅起嘴,显得有点委屈,她一下子挥开宫人的手,喊道:“我不用你梳!我今天不梳头了!” 我知道是我的错,蹲下身去看着九珍,拿梳子轻轻地梳理她的头发,说:“母后知道是自己失信,但母后心里很乱,早上还有事情要处理,九珍那么懂事,体谅一下母后好吗?” 九珍还是没有说话。 “这样吧,”我想了想说,“等一会儿九珍梳好了头,就叫工匠给你做一个金笼子怎么样?” 前些日子九珍养了一只金丝雀,她很喜欢,宠爱得不得了,曾经跟我说过希望能为金丝雀打造一个黄金笼子,让它住得更好更舒适。当时我笑她,跟她说金丝雀与人不同,对它来说木笼子和金笼子并没有什么分别,而且我觉得金笼子过于奢侈,当时便没有准许,这还使九珍怏怏不快了好一阵子。 听到金笼子,九珍稍稍打起了精神,她从梳妆台前的凳子上站起来,倔强地说:“我说今天不梳头就不梳了。奶娘,快陪我去找工匠们,我要告诉他们我想要什么样式的。”然后又有些赌气地说:“我还要在笼子上镶嵌碧绿的翡翠,这样才更漂亮……” 知道自己理亏,所以九珍提出什么要求我也就随她去了。 九珍走后,善善这才小心地说:“小小姐看起来心情不好。只是,老奴得多嘴几句……小小姐今日别太责备皇上了,说实话,朱皇后才刚十二岁,还是个连月信都没有的孩子,让皇上当女人来宠幸确实太为难了……” 善善说得确实在理,而我也知道善善的担忧,本来大婚之事就有些不愉快,她怕因为此事再使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恶化。 我点了点头,回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颛福过来请安后就低着头,一副等着听训的表情,我看着不免有些无奈,心中又有些悲凉,什么时候颛福这样想我了呢?只知道训斥他的皇太后?难道他不知道我最终是向着他的,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么? “皇帝过来坐吧。” 待颛福在我旁边坐下后,我打量着他,温和地说:“看皇帝的神情,好像也知道自己昨晚做得不妥?但母后今天叫你来不是要责备你,倒是想跟你商量件事。” 我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朱妘虽然已经和皇帝大婚,身为人妇,但年纪尚轻,身子也单薄,所以母后想暂时还是不宜行房才好……这点还是希望皇帝能体谅一下。” 颛福抬头吃惊地看着我,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这样说我便把事情由被动变为了主动,反而颛福不去皇后房中是受了懿旨,那么一切看起来都是在关爱年幼的皇后,昨夜之事也就没那么难堪了。 “不过,”我又说道,“虽然不行房,但毕竟是夫妻,母后还是希望你能常去凤仪宫看看皇后,陪陪她。帝后感情和睦后宫方能稳定。况且,皇后想着也倒招人可怜,小小年纪便进了宫,最近她的父亲要被任命为节度使去西部边境任职,父女俩就要分开,这么一想她的亲人不就只剩下了皇帝吗?所以皇帝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啊。”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颛福渐渐从话中体会到我的苦心,起身羞愧又感激地回答:“谢谢母后……儿臣让母后操心了。” 见完了颛福,我又召来皇后的奶娘梁氏责问:“谁让你们把玩偶带进宫的?!皇后既然已嫁为人妇,母仪天下,怎么还作出这样不适宜的事?真是没有规矩!” 梁氏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我家小姐……不,皇后娘娘年纪还小,孩子气重,将军大人又经常上军营不在家,就全靠这些玩偶打发时间……” 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我十二三的时候,也爱玩这些,当时不仅先帝命匠人为我制作各式各样的漂亮玩偶,就连十二皇子也偷偷遣人从宫外买了好几个送给我。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玩这个的呢……我想起来了,是我十五岁时,是我成为帝贵妃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们。因为我少女时代意外地结束,看见它们我的心就会刺痛……但是我没有舍得扔掉它们,现在它们还被珍藏在箱子里面。 我收回了自己的心思,冷酷地说:“那也不行。皇后就是皇后,年纪再小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菟丝,去派人把皇后的那些玩偶烧掉,哀家以后不希望在凤仪宫里看见任何这样不成体统的东西出现。” 梁氏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敢说出口,神色却颇有些不忍。 朱妘来见我时,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但也许是被梁氏叮嘱过了吧,向我请安时还有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却终是忍住没有掉下来。 我知道她现在心情一定是无比难受的。但不知道朱妘想没想过,如果她一直这样幼稚,不尽快成长为一个女人得不到皇帝的爱,那才是她真正不幸的开始。 我只当不知道她的伤心,语调平静地问:“昨夜是皇后在宫中睡的第一晚,不知皇后有没有不习惯?皇帝心疼你,怕伤着你,这才没有留在你房中。我和皇上都很关心你,盼着你早日长大呢。” 朱妘回道:“没有……儿臣睡得还好,母后为儿臣挑选的侍女都十分灵巧,服侍得很周到,只是心里有一点点挂念爹爹而已……” 朱妘话语间还不懂得圆滑,不过看起来对昨晚独守空房确实没产生一点哀怨。 但这也说明她还没有一点女人的自觉。对于这样一位年轻的皇后,看来以后还要去多多教导,否则我怎么安心将整个后宫交给她呢。 朱妘进宫后我对她格外关心照顾,除了烧掉玩偶的事外不曾再严厉对她,与她亲近时也多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但朱妘始终表现得有些拘谨和畏惧。 我将一架古筝推到朱妘面前,说:“今日天气甚好,还请皇后弹奏一曲。” 不想朱妘有些脸红,神色羞愧地小声回答:“还请母后原谅,儿臣并不怎么会弹奏乐器……” 我心下诧异,朱妘怎么也算大家小姐,哪有不从小就被教导学习才艺的道理。 朱妘解释说:“爹爹以前也找过师傅教了一阵子,但后来学琴手指实在被割得生疼,也就作罢了。” “噢,这样,那么皇后对作诗或者作画有什么喜爱吗?” 朱妘的头压得更低了,摇了摇。 我心中暗叫不好,想起当初我叫朱妘进宫为后朱光弼曾推脱过,理由之一就是自己对女儿的教育疏忽纵容,导致女儿学识浅薄,恐不能担当母仪天下的大任。我当时并没有把这个理由放在心上,只以为朱光弼心爱这女儿不舍得她入宫。 但这本来就是一场只为利益的婚姻,别说朱妘学识浅薄,即便长相丑陋我也依然会坚持让她为后的。 “那皇后有什么其他爱好吗?”我希望能与朱妘多聊聊天增进一些感情,于是找话题问道。 朱妘想了想,回道:“儿臣会骑马打猎!自小时候爹爹就把儿臣抱在马上一块出去跑马,时间长了儿臣也练成了好身手。” 我心里暗叹一口气,恐怕这个并不能引起皇帝的兴趣呢。不过也带着一些鼓励说:“这也算是与其他小姐不同的特长呢。等到秋狝的时候皇后可以好好观看皇帝和众勇士狩猎。” 朱妘有着小小的欣喜,不过我又继续说道:“只是皇后在宫中骑马射猎的机会恐怕不多。后宫的生活有时是很单调无味的,皇后还是开始学习琴技吧,不仅能打发时间,还能陶冶情操。从今天起哀家会派琴技高超的廖命妇教导你。” 一个月后,朱妘的琴技非但没有什么起色,反而把手指弄得伤痕累累,对此朱妘也甚是委屈。廖命妇也感到十分为难,言语中多次暗示朱妘没有天赋,很难练就。 六月虽然只是夏初,但有时天气已经很炎热,宫人们只有不停地扇扇子降温。可是朱妘这天请安时却兴冲冲地向我展示她新换的薄纱夏衣,宫人们见了面面相觑,有些愕然。我则对皇后这样的轻薄感到脸上无光,不禁沉下脸问道:“皇后,你不知道宫中的规矩吗,怎么擅自换了夏衣,宫中就你穿成这样到处招摇成什么样子?” 朱妘不以为然,“母后,儿臣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天冷添衣,天热减衣,这本就是常理。宫中的规矩也可以灵活些,听说不少宫人就因为穿得多捂了痱子,这又何必呢……” 这话也许并没错,但她这么一说却显得上至我及皇帝,下至所有宫人愚蠢至极了。我有些生气,便冷笑着说:“皇后果然是年轻的好啊,不像哀家这样的老人家不知天热减衣服的道理,更比不得年轻人活泼……” 朱妘见我动了气,涨红了脸,嗫嚅着说:“母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这并不是朱妘第一次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惹恼我了,朱妘这孩子,做事粗笨不灵巧,偏偏性情就是武将风格的倔强,并不是我欣赏的那种懂进退的女子。 我之前念她年纪轻包容她,但此时也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板起脸说:“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皇后必定是嘲笑哀家一把老骨头不知冷热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皇后也无须在哀家面前炫耀,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尔玉宫请安了。”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朱妘也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呆在那里一句话也应答不出来。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冷,最后还是善善不知从哪儿找了件薄外衣给朱妘披上轻声说:“皇后,您还是多加件衣服吧,您别看现在天气热,等到晚上就很快凉下来了。有句老话叫‘春捂秋冻’,宫中定了换夏衣的日子也定有它的道理。皇太后也是关心您着急您啊……” 朱妘双手紧紧攥住了那件外衣,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然而她的眼睛却已经红了,有眼泪在她眼圈里不停地打转,终于满到溢了出来。她弱小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她死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我想回家……” 她伏在席上大哭起来,“我想爹爹,我想回家……” 宫人们互相看着,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拉起皇后或者劝劝她。 见到此景我暗叹一声,朱妘你啊,真是没见过世面,一点也不会应变……善善出来打了一个多么好的圆场,你只要认一声错,我还能真正刁难我自己选出来的皇后不成?可是你竟然就在这么多宫人面前哭了出来,这算什么……纵然有再多委屈,我也不可能温柔地劝你。 这便是你在皇帝和世人面前一次次展示我选你为后是多么大的错误吗。 “皇后这是学琴学得太累了吧……你们带皇后下去好好休息。”我只有这样吩咐说。 本来按惯例,皇帝大婚三个月以后就可以选秀女入宫了,然而三个月已经过去,我却迟迟没下懿旨。 当善善问起此事,我有些担忧地说:“因为皇后还太小,况且还没有同皇帝同房,我怕她地位不牢靠,等到有新的妃嫔进宫她压不住人呐。” “噢,小小姐看起来对皇后很严厉,可心里却为她考虑得很多……” 我苦笑了一下,“我对她严厉是希望早日把她培养成有情操的女子,这样才能俘虏皇帝的心,是为她的将来好啊。再说皇后的地位是否稳固也象征着后宫能否安宁,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皇太后往往视皇后为正统,义无反顾地站在皇后背后支持她的原因。” 然后我有些感慨地说:“善,我以前很憎恨昭慈仁皇后,然而现在自己处于这个位置,却能稍稍体会到她的心境了……” “小小姐……”昭慈仁皇后是被我设计毒死的,所以提起她善善还有些心惊胆战。 “也许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做了一位皇太后一位母亲该做的。如果我遇到那样的情况,也许会跟她选择相同的做法……不,不,也许我会比她更武断,必欲除之而后快。当然,那样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小小姐不能那样说,您也受苦了啊……” “不,善,我受了苦,然而我也犯了罪。善,为昭慈仁皇后办场法事吧,如果这样可以减轻我的罪孽的话……” “这个月皇上除了去御寝房中三次,其余时间都是自己独宿……”敬事房的太监拿着本子回奏道。 听完后,我神色沉重地叫他退下了。 虽然没召秀女入宫我是有自己的想法,但这样一来后宫缺少合适的女人伺候颛福。朱妘年级尚小,而碧澈毕竟是御寝的身份,皇帝大婚后再去她那儿已经不当,因为她服侍颛福时已不是纯洁的处子之身。 况且,颛福一个月内才行幸三次?以他这个年纪并不是很多……果然还是缺少心仪的妃子吗? “看来还是得先召一两个大家小姐进宫才行。”一次膳后我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善善。 “关于入宫的妃子人选,老奴倒是有个提议。不知道小小姐还记不记得玳君了?” 说到玳君,我依然记得她那天离宫时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身影。 “皇帝今年二十了,那么玳君也该有十八了。怎么,她还没有嫁人么?”我吃惊地问。 善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什么原因现在还没有结婚。不过也是,她回家时已经错过了结婚的最好年纪,况且当初进宫的身份也不一般,贵公子们有所顾忌吧。想想这孩子也怪招人怜的,老奴看她对皇上的情谊是真心的……” “玳君确实是个懂事、招人喜欢的孩子,当初也是我亏欠了她,想必回家时也受了不少奚落吧。皇后已另有她人,我可以册封她为淑妃。如果以后受宠诞下龙子,那比起皇后也毫不逊色。” “玳君一定会感激小小姐的恩典的。”善善替她感谢道。 我摆了摆手,说:“她其实应该感谢你的。四妃之中应当有人出自南宫氏,只是因为之前颛福拒绝过玳君,所以我不太想选她。是善你心疼她,提醒了我。那么我至少该为她考虑一下。” “小姐,皇上正往尔玉宫这边来呢。”有宫人进来禀报道。 善善笑着说:“皇上对小小姐真是敬孝有加呢。即便亲了政,但遇到重要的国家大事还是会来请教小小姐,按您的意思办理。”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对于此事,我的心里十分矛盾。对于国家大事,我自然是关心的,生怕颛福对政事不熟,处理不好酿成大错,所以颛福每次虚心请教让我很是欣慰;但是我又有所忧虑,因为颛福已经亲政,我不希望他这般优柔寡断,凡事最后还要我拿主意,他应该拿出点帝王说一不二的气魄来,哪怕这件事是错的呢。 颛福进来向我请安后正要说“母后,今日朝堂上……”我便打断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皇帝,哀家好似好久没有听过你弹琴了,今日不妨合奏一曲如何?” 颛福一怔,有一瞬间我竟看不懂他的表情,但他最后点了点头,说:“好。” 于是他弹古琴,我弹琵琶。他低着头,弹得很专注很投入,我看着他柔和的侧脸,仿佛感觉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想起了他刚刚学琴时的样子。 颛福是在一个下午听我弹完一首琴乐后就吵着要向我学琴的。他开始学琴学得非常辛苦,甚至连我都要他放弃,然而他就是那样抱着琴一整天一整天地练习,也是那时我忽然觉得颛福柔顺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非常执著的心,有点像他的母亲。 一曲终了,我回过神来,鼓了鼓掌说:“皇帝的琴还是弹得那么好。” 善善在一旁搭话说:“自从皇上亲政后,还真很少听皇上弹琴了,好像也没见新谱的曲子,我们都觉得非常遗憾呢。” 颛福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心境不同了吧。” 我故意忽略他语气中的伤感,掩饰着说道:“皇帝这是成熟了,稳重了呐。最近似乎越来越有帝王风范了。听说皇帝每夜都批阅奏折到很晚,你自己不知道照顾自己,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刚才哀家和善善左想右想,倒还真想到位合适的人。玳君皇帝还记得吧?” 颛福没有说话,屋里顿时变得沉寂,叫人尴尬。 “母后,您能不能不要将一个又一个女人推给儿臣……朱妘也好,碧澈也好,或者是玳君,您为什么就从来没有考虑过儿臣的感受……”颛福小声地说。 玳君进宫的那天,天正下着细细的秋雨,雨坠在地上与那些掉落的秋叶湿漉漉地混在一起,让人感觉有些湿腻沉重。 玳君来尔玉宫拜见我时穿着一身藏青底云雁纹的外袍,盘髻下的余发从一侧肩膀垂下来。我觉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至少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活跃的小姑娘玳君了。有什么不一样了呢……我暗暗思量着。 噢,是她的表情,她那恬静安然的表情,她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增添了些淡淡的女人心绪。 “太后,皇上已经过来了。” 当颛福走进来时,颛福和玳君两人都不由得一愣。玳君请了安,然后就低下头保持沉默,颛福也咳了咳没有说话。 为了打破这静寂,我开口问玳君:“淑妃,这段时间你都在家做什么呢?” 玳君抿了抿嘴,回道:“早晚做做功课,抄写一下经文打发时间。” “哦?玳君你信佛?”颛福有了一些兴趣。 玳君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算信的,只是在忧郁时在伤心时念着那些经文心情就会好一些。” 颛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专注地看向玳君,“玳君,朕觉得你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呢。” 当天颛福又去了玳君的瑞雀宫看望她,据宫娥千儿讲两人谈得很融洽,过了几日颛福终于宿于瑞雀宫,次日将玳君册封为“淡淑妃”。 淡,这是一个奇怪的封号,宫中以前未曾有过以“淡”字为封号的先例。况且玳君姓南宫而不是淡,实在有些让人费解,不过也可以认为是“淡然”的意思吧。 此后闲暇时颛福去玳君的宫中较多,虽然有时也并不留宿,只是合奏一曲或谈论佛经,但据说两人感情很好。颛福时不时也会去凤仪宫探望一下朱妘,朱妘好似也不怎么在意玳君的进宫,两人相安无事,后宫一片安宁,我也稍稍放下心来,觉得称心如意。 一天我去看九珍,就听见九珍在屋里嚷着:“它为什么不吃东西呢?它是生病了吗?你们快去叫太医来!” “哦?要给谁请太医呀?”我进屋奇怪地问道。 九珍见到我很高兴,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撒娇了一会儿,然后难过地指着笼子里的小麻雀说:“小麻雀不吃不喝,病怏怏的,我要请太医为它看病。” 我哭笑不得,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女儿呀,你要那些太医当兽医,恐怕那些自命不凡的太医可要叫苦了。” “母后,那小麻雀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才能让它吃饭呢?我已经取了上好的米来喂它,还拿漂亮的笼子装着它,它为什么还不开心呢?”九珍抬头拿着大眼睛询问我。 我看着笼子里恹恹的小麻雀,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因为它渴望的不是这些……你啊,宫中有那么多调教好的名贵鸟儿,你为什么偏偏叫人逮小麻雀呢?” “因为女儿看见树上那些小麻雀是那样的生动活泼,比宫里养得那些鸟儿都好。” 我起身拎起了笼子,来到室外,轻轻地打开小笼门。 那只小麻雀仿佛突然惊醒般,睁开眼睛警惕地看了看,试探着来到笼门,犹豫着最后终于展翅飞了出去,不带有一丝的留恋。 我望着它小小的远飞的身影,喃喃地说:“它想要的并不是你给它的那些,它想要的只是自由……” 这时九珍费力地提着金笼子跑到我身边,打开笼门说:“对不起小鸟们,九珍要还给你们自由,金丝雀你飞吧……” 我好笑地阻止了她,“傻女儿,如果你把金丝雀放于野外,恐怕它将采不到东西吃,它将没有挡风遮雨的巢穴,它将被大鸟欺负,很快就会活不下去了。” 九珍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我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她解释说:“它们的命运是不同的。人也未尝不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命运,即便掺杂着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时菟丝上前提醒说:“太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您不是要去参拜龙恩寺么……” 龙恩寺,是九皇子出家修行的寺院。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九皇子了……这些年甚至没有通过一封书信。 我惦念着他,其中还有深深的愧疚之情,九皇子是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一道很深很痛的口子,却始终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愈合。 我并不是不想去问候他,但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脸面去面对,尤其是在嫁给先帝后我更是无地自容。只是最近寺院里来信说九皇子身体虚弱,已经卧病不起了,他们不敢怠慢,连忙派人进宫通知我。 我得到消息时大惊失色,心知九皇子本来就身子薄,每日粗茶淡饭,苦读经文,身体自然吃不消,于是慌忙派了几名医术好的太医去为他诊治,自己则犹豫不决,几个晚上辗转反侧,终是决定在今天去看望他。 九珍见我要走,拿小手拉住我宽大的袖角,抬头娇声娇气地说:“母后,您要去哪儿,九珍也要去,九珍也要和您一起去。” 我蹲下身柔声劝她有重要的事去办,无奈九珍缠着我不放,看着她乞求的眼神我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宠溺,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带着她一同出宫。 于是几顶气派的皇家轿子,一长行随行的宫人和护卫浩浩荡荡从巍峨宫门走出前往皇家寺院龙恩寺。 在路上九珍掀开帘子好奇地左看右看,不时拉着我叫道:“母后,你看你看!” 我目不斜视,保持端庄的姿势,轻声地责备九珍说:“你看你大惊小怪的,哪有皇家帝姬的风范,小心叫人笑话,快把帘子放下。”嘴上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真的阻止九珍,心想这是九珍第一次出宫,养在深宫中的帝姬,很多民间事物没有见识过。其实我未尝不是在悄悄地用余光打量外面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在了感恩寺的大门前。 感恩寺不愧为皇家寺院,修葺得气势宏伟,隐隐可见寺内香雾缭绕。感恩寺主持和寺内僧人皆排在门口迎接鸾驾。 我牵着九珍下了轿,主持双掌合十向我和九珍行礼。 我点了点头,也无心客套,直接问:“九皇子他怎么样了?” 主持摇了摇头,有些忧愁地回答:“九皇子身体依然不见起色。只是他听说今天皇太后会来,强撑着起床,现在正在善缘阁等着鸾驾呢。” 我听了有些着急,他身体已经那么孱弱,怎么就起来了呢?于是也顾不上观赏感恩寺寺内景色,便让主持领着径直向善缘阁走去。 我一路上走得有些快,主持更是要加快步伐。然而,走着走着,当我看到善缘阁三个镏金大字时,反而慢了下来。 我不敢,我不敢见他…… 我慌乱着,心虚着,在停下脚步时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善缘阁门前。 主持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携着众随行宫人离开此处。 我一个人站在门前,身体禁不住微微发抖,我甚至不清楚那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只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伸手推开面前的那一扇门。 我慢慢地蹲下身去,将自己抱作一团,头低低>99lib.地压到膝盖,就像孩子般无助。 我根本不敢看九皇子现在的模样,我更是羞愧地不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儿。他一定知道我后来嫁给他父皇的事了,他也一定知道我后来怀孕生子的事了,他会怎么想。 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感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头上。 我抬起头,迎上的是一双温柔的眼睛。 “奴兮。”他轻柔地唤我。 本来抑制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怎么擦也止不住,最后我委屈地哽咽起来,像个知道自己犯错的孩子。 九皇子,你知道我多么怕见你,我怕你见到我时称呼我为“太后”,那我该是怎样的尴尬和无地自容。 原来你还肯叫我奴兮…… 九皇子犹豫着,然后伸出手为我擦拭眼泪,“奴兮,别哭。” 我用力地点头,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 九皇子一身墨黑色的僧袍,显得身体瘦削如柴,脸色泛着虚弱的白,我简直无法和少年时的他联系在一起,于是心下一阵阵酸痛。 我低下了头,小声地说:“对不起,九皇子。”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快十五年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来。 九皇子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说:“奴兮,你不需要愧疚的,真的。再说,我在这儿挺好,每日吃斋理佛,感悟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说着说着九皇子咳了起来。我慌忙说:“我们还是进屋谈吧。” 进了屋我们面对面而坐,明明彼此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我这次过来很大的目的是想劝九皇子还俗,不要再过这样清苦的生活,那样对他的身体无异于自残,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淡定、安然,已经完全是一名虔诚的佛门弟子,毕竟十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是当年的我,而九皇子身上也有了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这时九珍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她一下子扑到我怀中,叫道:“母后!女儿一直在找您,寺院里都是脑袋光光的人,主持也不跟我玩儿!” 九皇子有些吃惊地看着九珍,迟疑地问:“这是……你女儿?”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略点了点头,然后推开腻在怀中的九珍,拉着她说:“九珍,还不见过你九皇兄。” 九珍上上下下打量九皇子,九皇子温柔地向她招手,“九珍,过来。” 九珍对九皇子倒不认生,大大方方地走到九皇子身边。 九皇子轻拂九珍的头发,然后对我笑着说:“你女儿长得像你。” 我的心一痛,所有人都说九珍长得不像我,只有你说她像我。 九皇子很喜爱九珍,她顽皮地去摸他的光头也不气恼,还耐心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孩子的稚语。也许因为九皇子这份温柔和纵容,九珍与九皇子很投缘,不一会儿就与他处熟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们必须要回宫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鼓起勇气说:“九皇子,你还俗吧,这样对你的身体……” 九皇子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问我:“那么你告诉我,还了俗之后呢?我还能做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九皇子苦笑了一下。 宫人们已经在外面催促了,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我看着他,用最最真挚的语气说:“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的袖袍突然被抓住了!是九皇子,他拉着我的袖角,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力量那样大,抓得那样紧。 我的心仿佛也被那样地抓紧了,简直不能呼吸,一阵阵泛痛。 我回头看他,眼中布满哀伤,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也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九皇子的脸色苍白,然后他颓败地低下了头,慢慢放开自己的手。“让我抱抱九珍吧。”他说。 本来就对九皇子恋恋不舍的九珍感染到了某种气氛,开始嘤嘤地哭起来。 她哭哭啼啼地来到九皇子跟前,伸出手只能环到九皇子的腿,九皇子把她抱了起来。 “九珍,九珍,”九皇子帮她擦着眼泪说,“九珍你有天下最好的母亲,你要听她的话,你要代替很多很多人去爱她……” 九珍也许并不懂,只是很重很重地点着头。 然后九皇子无比珍视地在九珍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 两道泪痕从九皇子脸上滑过,他放下九珍,飞快地转身,再不回头。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又睁开眼睛,拉起九珍坐进轿中。 轿子抬起,行走,远离。 九珍不再似来时那样活跃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然后她突然抬头问我:“母后,奴兮是谁?” 奴兮是谁?我苦笑着,甚至我自己都忘了吧。宫人们称我为“太后”,皇帝称我“母后”,我自称“哀家”,史书上记我的名讳是“妇虞”,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奴兮”这个名字,也不会再有唤“奴兮”的人了吧。 “只是一个故人罢了……”我喃喃地这样回答。 “是吗?是已经死了吗?她一定是九皇兄曾经珍爱的人,因为他在亲我时轻轻叫出了这个名字……”九珍自顾自地说着。 “母后,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无暇顾及九珍的呼喊,突然间我泪水满面。 转眼间就到了年末,那天朱妘过来向我请安时脸红扑扑的,行动也有些扭捏。 我关心地问:“皇后今天身体不适吗?” 朱妘羞涩地低下头没有回答,反而是她的奶娘上前对善善耳语了几句,善善笑了笑,然后对我轻声说:“太后,皇后这是长大成人了。” “哦?”我微微吃惊,然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朱妘,心想难怪觉得最近朱妘有些不一样了,好似增添了些少女的柔媚。 “这是好事啊。奶娘你这几日多加照顾着,叫小厨房增添些补血的食物,还要注意切勿着凉了……”我一边在这吩咐着,朱妘的奶娘一边点头应是。 正在这时进来人说颛福和十五皇子颛明一道来请安了。 我吩咐让他们进来,却见朱妘还是呆呆的,一点也没有回避的样子,于是假意咳了咳,朱妘这才惊醒过来,慌忙用扇子遮住脸。 颛福进来见到朱妘也在,客气地说:“原来皇后也在。”然后他指了指身后的颛明说:“这是朕的十五弟,刚才在路上见到他,就一同过来拜见母后。” 颛明迟疑了一下,然后向朱妘跪拜请安,这礼节是该有的,但朱妘却有些不知所措,举着扇子不知道是该扶他起来还是该说些什么,还好这时颛福拉起颛明说:“都是一家人,十五弟何须行此大礼,快起来。” 朱妘本来对颛福就有些生疏,再加上颛明,显然有些发窘,我见了解围说:“皇后,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颛福看着朱妘离去的背影,不解地说:“皇后今天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跟着笑了笑,颛明在场也不多解释。 “母后最近身体可安好?儿臣一直很挂念您。”这是颛明在问。 自从龙恩寺回来,这几个月我一直是怏怏的,饮食也少,宫人都说我最近身体不大好,故颛明才有此一问。 我看眼前的颛福和颛明两兄弟,从相貌来说颛明更显秀气,然而我从心底里莫名地不喜欢颛明。虽然他的确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但我总感觉他骨子里很像他的母亲,争强好胜,爱算计,小家子气。 尽管他的语气恳切,但他关心的话我却无法相信。因为我对他既无血缘之亲,也无抚养之情,我不大相信他会真心的关心我。 于是我也客气地回道:“已经好多了,谢谢十五皇子的惦念。” 颛福说:“母后,儿臣这次来是有件事请您定夺。今天收到了端豫王上的奏折,今年的朝贡该轮到他了,我们是否该批准他来帝都朝见?还是如前几次那样回绝?” 自从颛福登基后,本来每年亲王来帝都例行..朝贡的事都被我拒绝了。一方面是为了确保京都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看到故人想起旧事。 我刚想开口说拒绝,然而话到嘴边又迟疑了,我伸出手说:“让哀家看看折子。” 我展开颛福递过来的奏折,上面的笔迹是那样的熟悉,让我感到了一种暖意而又心酸。端豫王奏折里的语气十分恳切,希望能亲自来帝都拜见龙颜,然而我又从这字里行间感觉到另一种不为人知的迫切。 我是应该拒绝的,无论从什么方面考虑,尤其是我们之间的孽缘,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更何况那孽缘还开花结果。但是,就是因为九珍,就是考虑到九珍,我想到九珍从小没有父亲疼爱的缺失,而我也似乎没有权力阻隔他们父女相见,那太过残忍。 如果这次拒绝,那么下次相见的机会恐怕就不知是何时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喃喃地说,颛福有些不解地看向我。 “让他来吧。”我小声地说。 “让他来吧。”我再次重复说。 深夜入浴。我将自己整个身体浸在温暖的水中,不禁舒服地轻叹了一口气。 有宫娥上前为我轻柔地擦拭身体,我好玩地撩拨清白色的浴水,手臂上便沾了许多颜色的花瓣。过了一会儿,我挥手叫宫娥们退下,说道:“让哀家自己泡一会儿。” 四下变得安静,只有金铜色凤首水头汩汩流水的声音。 我缓缓抚过自己的身体,手臂、脖颈、胸乳……我的身体是那样的妖娆丰满,我的肌肤如此的光滑洁白,然而我确确实实已经快三十岁了。诗歌上曾赞美三十岁的女人如同牡丹花一样国色天香,然而我的美貌就将要在这宫中不知不觉地尚未开花就要凋谢了么? 莫名的感伤。年轻的太后,年轻的寡妇。 也不是不曾空虚过。即便穿着再华美的衣服也无人欣赏。 我又想起元日便要进京的端豫王,我们曾经一夜夫妻。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只是深深记得那时自己伤痕累累,满心酸楚。 我是不是在为那次的错误而后悔? 我从不敢想这个问题。不过当我出浴后看到床上已经先睡着的九珍,我想我应该不会后悔。因为他赐给了我九珍,我至亲的亲人,我生命的延续与意义的所在,所以我真心地感谢端豫王。 没有她,也许我不会活到现在。 我抚了抚九珍的头发,俯身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亲。 第二天早上突然被屋外的一声尖叫吵醒,然后形单慌张地跑进来禀报说:“太后娘娘,不好了,楚姿她,她在自己的屋里上吊自杀了!” 第八章 步步维艰 我大吃一惊,叮嘱奶娘好好照顾九珍后,披了件外袍就跑出去了。 我被引领到楚姿屋前,门口已经围了一堆的人,见我来了纷纷跪拜,我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要往屋里进,但被阻止了。镜明挡在前面说:“小姐,上吊之人的死相都十分狰狞恐怖,您还是别……” 我根本不想顾虑这些,然而当我看见楚姿的遗容时还是被吓到了,惊吓得脸色煞白,又是震惊又是伤心,眼角也禁不住沁出了泪水。 尔玉宫以善善为首的一干宫人跪在我面前,我看着她们隐隐地想发怒。 听说楚姿是因为受到其他宫人的排挤才郁郁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楚姿的死她们实在难逃其责。我心知哪怕一个小小的尔玉宫也逃避不了上下争宠,在这尔玉宫多年前就跟着我、有资历的无非是善善、如意、菟丝、楚姿、形单和镜明。善善已经是一品女官,统领着后宫宫人的一切事宜,如意、菟丝、形单和楚姿则是二品女官。她们都知善善上了年纪,早晚是要交出女官长的权力的,若是少了楚姿便少了一个人来竞争。 但是当责备的话到嘴边我却又说不出来了,难道我自己就没有责任吗?宫人们钻了空子……如果不是我当初对楚姿的猜忌和漠视,也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 明争暗斗自始至终贯穿着整个宫廷,我只是幸运地登上了最高位,但名利之争即便不再发生在我身上,也会发生在服侍我的宫人之中。 怒气平息后是更多的无奈,我无力地说:“哀家不多说什么,到底谁有错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哀家只是希望以后尔玉宫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的性情哀家心里都有数,也都自有安排,若是做得太过分反而得不偿失。” 不过事后善善劝慰我道:“小小姐,其实楚姿这么一死,老奴心里倒有些安生。承太子到底是谁害死的……楚姿与婷仪关系很好,而婷仪又变成南赢王的人,承儿被立为太子自然损害了南赢王的利益。楚姿的嫌疑非常大,她死了,对咱们来讲说不定是好事。” 我奇怪地看了善善一眼,事情真的会如此简单吗?楚姿真的是潜藏在尔玉宫那无比隐秘的杀人凶手么。如果果真如此,那倒真让人松了一口气。 楚姿死后,没有人再敢住那间屋子。也许是宫人们自己心虚,总说那间屋子夜晚闹鬼,时时听到女人哭声,附近的宫人们也纷纷迁离,那片宫室后来被封置起来,成为尔玉宫的禁地。 今天是端豫王进宫朝拜的日子。 早上我细细地为九珍梳了头发,九珍打着哈欠问我:“母后,您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叫女儿起来,这都梳妆打扮好长时间了……” 我给九珍扎上粉红色的绸带说:“因为今天是你很重要的日子。” 九珍点了点头说:“是的,女儿又要长大一岁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再解释什么。可是九珍,今天是你与自己亲生父亲相见的日子。 不一会儿头发梳好了,九珍站起来左照右照。奶娘在一旁夸赞道:“帝姬长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九珍甜甜地笑着说:“因为我是母后的女儿嘛。” 我蹲下身轻抚九珍的脸蛋,第一次郑重地跟她说那样的话:“不只因为你是母后的女儿,还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孩子。九珍一定会像你父亲那样优秀。” 九珍的眼神迷茫,显然对“父亲”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只略略地点了点头。 隔着幕帘,端豫王缓缓地走了进来,夹着室外清风的味道。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他那天穿着暗青色的亲王龙袍,衬得身姿是那样的挺拔修长。 当他在下首坐下,隔着帘幕我们四目相对,然而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只听见他对宫人们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本王有些话想对太后说。”从容不迫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仿佛他一直都是这儿的男主人。 待宫人们都退下后,他又起身将帘子钩起来,向我轻笑说:“我们还用得着这些么。” 我的心一紧,连忙别过脸去。讨厌……时间流逝,步入中年的端豫王变得更加成熟沉稳,风度翩翩;而我身为女人一定变得又老又丑又难看了。 他快步上前,轻抬我的下巴转到他面前,低沉地说:“奴兮,别躲,让我好好看看你。我从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赶到这儿来,心里脑里都是你的模样,我急坏了。” 我欲推开他,可是却反被他拉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那种陌生的男人气息使我惊恐起来,我更加用力地推他说:“不,我们怎么能如此。” 当他更用力地将我圈在怀中说“我不管”时就仿佛任性的小孩子,让我想起了少年时期的情景。 “奴兮,我们到底有多久没见面了?五年、六年,还是七年?我只知道很久很久了,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备受思念的煎熬。我想你,我想你……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你……” 听着他赤裸裸的表白,我觉得他和以前确实不一样了,有了更多身为男子的自信。我能感觉到他在说这些话时身体微微的颤抖。我的眼睛湿润起来,放弃了挣扎,伸出手缓缓地环上他。 我们这样静静地待了会儿,然后我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想你不只是想我,你还想着你的女儿。”然后我冲外面吩咐道:“把九珍带过来。” 不一会儿,九珍推开门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见到屋里有陌生的男子一愣,抬头问我:“母后,谁呀?” 我笑着介绍说:“九珍,他是你的……”话到嘴边却顿住了,只能改口说:“他是十二皇兄,端豫亲王……” 端豫王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伸出手温柔地招呼九珍:“九珍,孩子,过来。” 九珍迟疑地看着我,我向她点了点头。 端豫王疼爱地抚着九珍的头发,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夸赞道:“九珍长得真是漂亮。” 九珍一板一眼地回答:“母后说那是因为我的父亲长相英俊,我长得像他。” 端豫王有些惊喜地看向我,我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天端豫王抱着九珍絮絮地问了许多,九珍对他也不生分,不到半天就已十分熟稔了。 端豫王将九珍抱在膝上问:“九珍你会不会弹琴?” 九珍摇了摇头回道:“虽然大家都说母后的琴技很好,但是她已经把琴技传给了皇帝哥哥,所以就不教我了,她偏心眼儿。” 听到九珍的稚语我和端豫王都不禁地笑了,端豫王说:“那我来教九珍如何?” 九珍睁大眼睛惊奇地问:“皇兄也会弹琴吗?” 端豫王微微地笑了,径自取了琴来,低头凝神弹奏起来。 音乐缓缓地流泻……千古绝响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首曲子了吧。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了……然而它那哀伤凝重的每个音符我都没有忘记。 那时候还没有九珍,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端豫王。那天十二皇子终于从军队里回来了,我在秋千上看到他,高兴地扑到他怀中。然后十二皇子就在那天弹奏了这首绝响,那时我还是少女。我还跳了舞,只是为了我心仪的男子。 然后,我就变成了女人…… 曲子突然停了,九珍和端豫王都怔怔地看着我,不知何时两道泪痕已经从我双颊流过。 “母后,您怎么了?” 我慌忙将泪痕擦去,说道:“没什么,只是这首曲子真的很伤感。九珍,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吗?” 九珍摇了摇头,我说:“九珍,要记好了哦,这首曲子叫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而且这世上只有你十二皇兄会弹这首曲子,而你……” “而你,”端豫王抱起九珍接着说:“而你将会将这首曲子传承下去,这是你还在腹中时我就答应了你母亲的。” 接近黄昏端豫王已不方便继续留于尔玉宫,九珍哭哭啼啼地拉着端豫王的袖袍说:“你明天还会再来看九珍么?” 端豫王点点头承诺道:“明天我来教九珍弹琴好不好?” 九珍这才高兴地欢呼起来。 端豫王离开时,天正下着小雪,整个宫廷笼罩在一片洁白与纯净之中。 九珍望着端豫王离去的背影,拉了拉我的袖角说:“母后,十二皇兄长得多么俊美啊……这是不是就是古书上常说的翩翩君子呢?他长得甚至比皇帝哥哥还要好看和威武……我们可以给他封个大胤第一美男什么的?”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小丫头,你总共才见过几个男人。” 九珍撇了撇嘴,说:“但我知道他肯定是最好的。” 端豫王的归来使后宫多了一些骚动,毕竟这后宫的女子除了皇帝和年幼的皇子外很少见到其他男人,何况又是这样一位风姿翩翩的亲王。 茶余饭后,端豫王也少不得成为宫娥们谈论的话题,而他的几位美妾也被人们传得绘声绘色。 “听说有位大家小姐,那日从屏风后窥得亲王就芳心暗许,甘愿跑到府中做小呐……” 宫娥们一阵哄笑,还有一名爽直的宫娥站起来说:“哎哟,姐妹们,你们也别笑,假如你是那大家小姐,现在亲王要你们去做小,你们倒是愿不愿意?你说呀,你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那宫娥指着问了一圈,其余的宫娥只是笑但却没有反驳的。 “那就是假设罢了!咱们也不是大家小姐,亲王还能看得上我们呀?”一宫娥叽叽喳喳地说。 “听说也有几个妾原是在府中做丫鬟的,后来被亲王看中,也当上了侧室……不过据说这些夫人个个秀外慧中,才貌兼备。” “别看亲王这么多妻妾,不过你们知道他内心最爱的是谁吗?”那个爽直的宫娥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其他宫娥顿时静下来听她说,我的心也是一紧。 “他最喜欢的是他的第一位侧室,以前叫云奴的姑娘。她以前是官妓,在开苞之夜被亲王赎了出来,亲王最尊敬和喜欢的就是她,连正夫人都比不上呢。再说,亲王只让她生了唯一的孩子,是个儿子,其他夫人都没有子嗣。以后亲王的封爵肯定是传给这个孩子的,有儿子依靠的云奴夫人是其他夫人比不了的。你们说说,他们之间的感情该多么深刻缠绵啊……” 那天端豫王携着我和九珍到菲冬媛去赏雪。 端豫王和九珍在那边有说有笑,这几天下来九珍就与端豫王处得很熟了,有时甚至要比我更亲近些,弄得我时不时还会小小地嫉妒一下。 端豫王架着九珍让她从红梅树上折了一束花儿,来到我面前,笑盈盈地说:“这是送给母后的。” 我接了过去,微红了脸,低头默默嗅着梅花的芳香。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端豫王、九珍和我的身上。雪后梅花的香气让我有点眩晕,看着端豫王和九珍的笑脸,恍惚中我觉得端豫王就是我的丈夫,九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一家三口在饭后一起散步最普通不过的情景,是那样的安逸那样的幸福。 突然听见九珍叫了一声“爹爹”。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端豫王也同样吃惊,然后他惊喜地唤九珍说:“九珍,你再叫……” 还没待九珍再开口,我一把将九珍抢到怀中,沉下脸问:“是谁叫你这么叫的?” 九珍被我的脸色吓到,有些委屈说:“丽儿都有爹爹可以叫,大家都有爹爹叫,我为什么不能叫?!” 丽儿是召进宫的九珍的玩伴和陪读,平时与九珍的关系十分要好。 我低声说:“别人都可以叫,就是你不能叫。” 端豫王有些不忍,上前劝说:“她还是小孩子呢,不过是叫着玩儿。” 我冷下脸,抬头问端豫王:“她是不懂的,可是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别人听到会怎么想?” 端豫王说不出话来,但九珍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伸出手勾住端豫王的脖子不放,边哭边固执地喊出来:“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九珍就那样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死死地抱住端豫王不放手。 端豫王把九珍抱得更紧了,听着九珍的哭喊,早已红了眼眶。 他抚着九珍的头发,亲吻着,喃喃地说:“九珍别哭,别哭,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们……” 那时我的怀中已经是空落落的。 纵然警告了九珍许多次,但是九珍就像偏偏与我作对似的,屡教不改。 我只有责问丽儿,对她呵斥道:“是谁让你教帝姬那些下三滥的话的?!” 所谓下三滥的话,是因为宫中皇亲的称呼中总是带有“皇”字,而如“爹爹”这样民间的话语自然被归为粗鄙一类。 与九珍同龄的丽儿跪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地回道:“皇太后,丽儿以后不敢了,以后再也不了。” 我心中知道不是她的错,不过想借着她警示九珍罢了,但也只有狠下心拿来竹板怒气冲冲地对下面的丽儿命令道:“伸出手来。” 丽儿害怕得失了脸色,但也不敢不从,颤颤抖抖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来。 啪的一声竹板狠狠地打在丽儿的手上,丽儿的手抽动了一下。 很快又是一下,伴随着竹板一起一落,丽儿的泪水直在眼圈里打转,她颤抖着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没敢哭出一声来。 九珍本来是跪在一边扭过头倔强着没看,但是随着清脆的啪啪声,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母后,您别打了,别打了……”九珍跪着移动到我跟前抱着我的腿,哭求道:“母后您别打丽儿了,不干她的事,是女儿的错,九珍再也不叫了,再也不敢了……” 九珍抱着丽儿痛哭起来。 我看着她们,住了手,手中的竹板仿若有千斤重,我再也承受不住,无力地松开,竹板砰然落地。 九珍,九珍,你哭我如何不心痛,母后心中何尝好受过,可是我却找不到可以好好痛哭的地方……这样的你是不是要比母后幸福得多呢? 也许自打那件事起九珍便开始意识到我不只是她慈爱的母亲,更是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太后。自此她与我的亲近总是夹杂着一丝惧怕和拘束,只是可悲的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当我意识到时,不幸的是,那时我与九珍的隔阂已经很深很深了。 用过午膳后,我倚在矮几上听宫人们讲着故事,渐渐觉得困乏起来,便闭上眼睛小小地打了个盹儿。 朦胧中感觉有轻微的动静,我睁开眼睛,看见端豫王正为我轻轻地盖上一件外衣。 我坐起身,有些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清醒过来,开口想叫宫人们进来伺候。 端豫王看出了我的用意,阻止说:“奴兮,是我叫她们退下的。” 我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又何尝看不懂端豫王眼底透露的意思,可是我一直装作看不懂。这几天我竭力避免和他单独相处,总是和宫人或者九珍在一起。 我向他勉强笑了笑,端豫王此时却将我的手轻轻地握住。 “你的手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冷。”端豫王说着拿起我的手贴在他心脏的地方,“可是我的整个身体都是热的。” 透过衣料,我不仅能感觉到他那炙热的体温,还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搏动。 那么的强劲有力。 我腾地羞红了脸,一点都不敢抬头看他。 然而我能感受到他正专注地盯着我,热烈的眼神让我手足无措。 慢慢地,他靠近我,脸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在他的双眼中看见了我的模样,然后他亲上了我的唇。 我睁大了眼睛。 原本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后来逐渐转为深入和浓烈。 我吃惊得甚至忘记了挣扎,只是呆呆的,虽然我已经为妇为母,但这样的场景已经久远得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任由端豫王的手由我的肩膀滑落至背脊或轻或重地摩挲着。 直到我被端豫王拦腰抱起,直到我隐隐地看到内室那设满纱幔的床,我突然惊醒了,然后推拒着他。 “不……我们不能,我们……” 端豫王声音嘶哑却用无比沉稳的语调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我们只是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奴兮,你忘了吗,那天你也是这样在我的怀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甚至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梦。奴兮,用我们彼此证明那天不只是梦,你真的属于过我……” 我看着端豫王俊俏成熟的脸庞,那是一张可以令所有少女心动的脸。 听着他的情话,就仿佛春风拂过冰寒多年的土地,松动着,让我脸红心跳。 他那夹杂着情欲的男性气息使我多年未近男人的身体变得滚烫起来。 我推拒着,挣扎着,心跳着,松动着,颤抖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拒绝,毕竟我们有着过去,甚至还孕育出了我们的孩子,拒绝的话显得多么矫情。然而我知道这是罪过,是皇太后与继子亲王的丑闻,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然而我又能感觉到我身体本能的渴求,赤裸裸地叫嚣着。 床近在咫尺。 泪水顺着眼角流下,然而同时我却放开了那双推拒的手,无力地垂下。 也许自打有九珍起,我们之间就有了难以割舍的牵绊,我再也无法逃避。 端豫王得到了我的默许,如同对待珍宝般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缓缓地扯下我的外袍……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通报说:“皇上驾到!” 我立刻惊醒过来,慌张地推开端豫王,披上外袍并整理有些凌乱的发髻。 当颛福走进来时,我还来不及回到座位上,我和端豫王各站着,我不知道颛福是否察觉我难以掩饰的慌乱神情,但是我自己觉得这样的场面尴尬极了。 颛福对见到端豫王在我这里明显感到意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径直走过来说:“母后、端豫王你们都坐下吧。” 然而当我们都落座以后,颛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端豫王在宫中已经待有好多天了吧?”语气中已是不悦。 我心底一惊,不知道为何颛福突然对一向敬重的端豫王说出如此话来,甚至,我从未想过一向仁厚的颛福会说出这样的话。 端豫王也是吃惊,同时作为有权势的亲王对年轻皇帝的此番话更有不满,正欲辩说,我抢过话去:“端豫王此次前来就是向哀家辞行的。” 我向端豫王轻轻地摇了摇头,甚至有几分恳求的神色,端豫王几次隐忍终是没有说话。 颛福“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只是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茶杯,空气仿佛也在此时凝固住了。 突然颛福将茶杯往桌上轻轻一磕,然后抬头好似惊异地看着端豫王问:“端豫亲王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什么事你可以退下了,朕还有事对母后说。” 端豫王确实受到了羞辱,我的心也提了起来,颛福羽翼未丰,实在不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地方有实力的亲王。 我看向端豫王,示意他先离开,不要与颛福正面冲突,哪怕只是为了我…… 端豫王有些恨恨的,他起身向颛福草草行了礼,转身毅然而去。 我看着端豫王离去的背影,语气有些生硬地对颛福说:“皇帝实在不该这样对待端豫王,我们还要倚重他的兵力……” 颛福反而答非所问,说:“刚才儿臣在御花园侍弄花草,遇见如意,她说您正在小睡,没想到颛豫王会在。” 我听了这话脸突然涨红起来,仿佛是做错事被训斥了的小女孩。然而慢慢地我又冷静下来,有些冷淡地说:“是的。哀家本来是在小睡,端豫亲王来了,打扰了哀家的轻眠;如果是皇帝先来就是皇帝打扰哀家休息了。” 那天我着实对颛福有些生气,然而我不得不承认的是,那天颛福的强势和冷硬,是我所见过的他最最像皇帝的一天。 端豫王终还是离开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使我暗暗地松了口气。 然而也有所不同,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的男欢女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感情和牵绊。 虽然我们相隔很远,甚至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是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他是懂我信任我的人,他更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看着在一旁哭哭啼啼的九珍,叹了一口气,将她抱了起来,同她一起看着端豫王的背影到很远很远…… 春日悄悄来临,宫中最喜庆的事莫过于皇帝终于要与皇后圆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了。而我最期盼的是后宫能早日诞下皇子,保持帝家血统源远流长,那我也算功成身退了。 我已暗中吩咐颛福的贴身太监曲求全,让他提醒皇帝晚上去凤仪宫夜宿,皇后早晨请安时我也把这个意思透露了。 朱妘听了先是吃惊,继而低下头,脸上一片羞赧之色,隐隐还有些担忧与畏惧。 我笑了笑宽慰她:“皇后,这可是大喜事啊。” “可是,儿臣害怕……”朱妘不敢继续说下去,却默默流下泪来。 我看着朱妘娇小的身体,爱怜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想想她也是可怜,自幼?99lib?在她父亲身边长大,缺少母亲的呵护,现在宫中无依无靠的,让她乍去服侍一个对她来说还有些陌生的男人,也确实难为她了。 “皇后到哀家身边来。”我温柔地召唤她到我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说:“经过这一夜,你不会少些什么,相反你多了一位天下最伟大的丈夫,而哀家是你的母亲,你的身边多了两位亲人,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想想这不是好事吗?” 我的循循善诱总算消除了朱妘的恐惧,她终于止了泪,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夜朱妘与颛福顺利圆房。 尽管求全说那晚皇帝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按我说的去了凤仪宫,皇帝临行前喝了点酒。到了凤仪宫自是宽衣解带,灭了灯火,早上也有白底红帕端出。 早上朱妘过来请安时明显有所不同了。 我不得不感叹女人的变化和成长竟然这样快,当面对后宫其他人时她开始初步使自己具备威仪,无疑是向她们宣告她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我见了暗暗赞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统摄后宫,才配当一名合格的皇后。 上有正宫朱妘,下有宠妃玳君,中有舞姬碧澈,我对这样的后宫格局很满意,并期盼着她们会诞育下颛福的孩子。我认为颛福目前的心智尚不完全成熟,所以暂时不打算进纳秀女,避免他过早地陷入后宫妃嫔们永无休止的争斗中去。 后宫的事情我暂时放心了,只是朝中的事也让我神伤。虽然我已经完全还政给颛福,但是朝廷要职一般都是由南宫氏族担任,于是对颛福一些考虑不周的政令他们来请安时时常会向我反映,这总是叫我暗自心焦,但却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说管,毕竟颛福已经正式亲政,我也退居后宫,若再插手政事对颛福的皇帝威严会造成影响;说不管,这些政令下达下去便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是影响一方百姓,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我明明知道是不合理的,却实在狠不下心来不管不问。 “小小姐,小小姐……”善善的呼唤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小小姐,小帝姬已经弹奏完一曲了。”善善提醒我说。 “哦,”我有些尴尬,然后拍拍手说:“九珍弹得好听极了。” 九珍抬头看了看我,没什么表情,倒是小大人般轻描淡写地问道:“母后您可听了么。” 我有些愧疚,正欲说些什么,九珍打断说:“算了,母后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九珍都习惯了。九珍再为母后弹奏一曲吧。” 这次我很仔细地听,不由得暗暗为九珍在琴艺上的天赋感到惊异。就在端豫王待的短短几天,九珍的琴已经弹得有模有样了。 我没有吝啬结结实实夸奖了九珍一番,说:“九珍,母后以你为荣哦。” 九珍离开以后,善善对我禀告说:“今天听说内务府主事上奏皇上,说后宫耗费巨大,尤其以尔玉宫为甚,建议缩减开销呢。” 我心中盘算了一下,尔玉宫用度确实比较奢华,且不说我每月都要裁制新衣,连尔玉宫的普通下人都与其他宫不同,穿的是上等布料,俸禄也要高上一等。 “哦?那皇帝怎么说?” 善善微微笑了一下,回道:“皇上说,朕既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又有何理由亏待自己的母亲?纵然要缩减开支,也请先从朕的用度上削减吧。” 我听了心中动容,虽然在后宫和政事上与颛福多有矛盾,但作为儿子,颛福待我却是至诚至孝的。也不知颛福是否理解,有些事我之所以拿皇太后的身份压他,正是因为我待他是真心的,把自己当成他真正的母亲,处处为他考虑,无论何时我都将是他最坚实有力的后盾。 不参与朝政后,我在后宫的日子便经常召开宴会打发时间。那天晚上我在柳池边举行小宴,邀朱妘、玳君等后宫妃嫔赏月品酒。 看着深蓝色夜空上如钩的明月,听着丝竹班子演奏的优雅旋律,小口品着桌上丝丝香甜的米酒,偶尔有几缕凉风拂来,真是让人惬意极了。 席间玳君向朱妘敬酒,我察觉朱妘有几分不情愿,只听她语气冷淡地说:“本宫今天身体不适不想多饮。”朱妘虽然竭力装出高傲的样子,但她年纪尚轻,声音清脆稚嫩,而且本身又不是那样犀利之人,便装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玳君有些尴尬,不过朱妘还是把那杯酒饮了下去,喝完后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不过淡妃你是皇上宠爱的妃子,本宫可不敢得罪。” 我心知朱妘这是嫉妒玳君了,听闻玳君向朱妘早上请安时她也多有刁难,这等后宫妃嫔争风吃醋的小把戏我已见怪不怪。 今日早上敬事房的太监才来报说这一个月来颛福共去后宫妃嫔那儿十一次,其中八次去了玳君宫里,一次去了碧澈那儿,去凤仪宫不过才两次。当然,以颛福的年纪,这样的次数未免太清心寡欲了。 但是之后发生的事确实让我心有不悦,朱妘做得有些过分了。 饮完酒后,玳君和朱妘都空了杯子,有端酒壶的宫娥上去续酒。 玳君坐得离那宫娥近一些,宫娥便先给玳君满了酒,然后才走到朱妘跟前。 也许按照严格的礼法来说,确实是那宫娥的疏忽,但本来就是个轻松无拘的小宴,大家也都没在意。不想朱妘却发了脾气,她将酒杯摔在地上,站起身挥手甩了那宫娥一巴掌,骂道:“本宫才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好你个趋炎附势的奴才!就这么轻视本宫!” 宴会的好气氛全被她破坏了。 我有些发怒,纵然她是皇后,是正主,但玳君是我家的人,况且她还是后宫宠妃,实际上一点也不比她差,若论后台甚至要强过于她。我器重她父亲,也怜惜她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多加包容,不过她也未免太过骄纵了。 我突然站起身来。朱妘也发现自己过于偏激,看向我脸上满是不安的神色。我没有说什么,沉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尔玉宫,镜明接过宫娥手中的茶递给我说:“小姐对皇后真是格外宽容。” 我叹了口气,“这朱妘有时候还真是让我生气。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单纯,没有心机,做什么都由得着自己的心性来。她的这些感情,我们也有,嫉妒、不满,只是我们懂得掩藏,而她还不会。” “小姐说得也对,只是她这性子很难在宫中生存。” “她本来就不是宫中人,是我利用她才把她接到..后宫。说起来我是有愧于她的,所以我想尽量宽厚地对她。” 镜明点了点头,然后想到了什么,挥手叫其他宫人退下,凑近我低声说:“自从皇上和皇后圆房后奴才一直在想一件事,不知道是否也是小姐所想。” “哦?是什么,说说看?”我眯起眼睛问。 “我们是否应该在皇后的日常饮食里下点儿药?” 镜明说的话触动了我,没错,他的想法我也想过。 “说下去。” “既然皇后只是小姐利用的一枚棋子,那么皇后就让她当好了,但是涉及后嗣储君的问题可不代表有她份儿。奴才知道小姐一直为皇后不是出自南宫氏而遗憾,但这不代表下任天子不会是南宫氏的血脉。只要我们在朱皇后的饮食中下点儿药,皇上又那么宠幸淑妃,淑妃一旦诞下皇子,肯定被册封为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 镜明说得不错,只有下任皇帝流的是南宫氏的血,方能保证我的后台稳固,南宫氏的权势永长不衰。 这样的做法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如果真的这样做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朱妘,这个孩子在宫中本就是无依无靠,而且给我一种算计颛福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说:“顺其自然吧。况且颛福本来去玳君房中的次数就多些。我想没有理由上天不眷顾南宫氏吧。” 然而就这样顺其自然了半年多,别说朱妘,就是玳君也无半点怀孕的迹象,我由先前的担忧到焦虑,直至后来寝食难安。 如果我选择的血脉不能延续下去,只过一代便再由其他亲王继位,那么……那么我先前所做的不都是竹篮打水了吗? 所以当我对颛福说起要选秀女进宫时,已经不再是商量的语气了。 颛福倒也没有再说出一大堆的反对理由,我曾见他甚是有耐性地哄小孩子,恐怕他自己也是想留有子嗣的吧。他只是低着头说:“但是儿臣已经有玳君了,儿臣不想对不起她……” 我回道:“恐怕是淡妃对不起皇上吧,我们给了她机会,可是她太让人失望了。” 那天我邀朱妘和玳君来尔玉宫享用点心,我坐上首看似无意地提到:“最近后宫可能就要忙起来了,镜明他们这几日就要出宫到民间为后宫挑选秀女了。”然后我仔细观察她们两个人的反应。 朱妘本是剥着葡萄,稍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葡萄吃下去说:“这是好事啊。” 我对朱妘的态度有点吃惊,没想到这半年的时间竟硬生生地把她的棱角磨平了,我看着她有些麻木的表情,不由得感慨时间,尤其是在后宫中的时间竟是如此残酷。 不过末了朱妘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臣妾不在乎,反正皇上很少去臣妾那儿。”说完看向玳君。 玳君的脸色变了,手有些微微颤抖,但是她竭力用正常的语调回道:“是啊,皇后说得是,后宫是该充实些了……” 看到她这样我反而有些可怜她了,我起身走到她面前拉起她颤抖的手说:“可是你知道皇帝说什么吗,他说不愿意让你受委屈,他说他不同意……” 玳君听到这话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捂住了脸。 “可是,”我的话锋一转,近乎残酷地说了出来,“淑妃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哀家那么急着召其他女子进宫。淑妃你应当帮哀家好好劝劝皇帝,也只有你有这样的能力。” 玳君泪眼盈盈地抬头看着我,万分痛苦地点了点头。 自古以来出宫挑选秀女就是个肥差,我把这个好差事给了镜明,因为我相信在几个重点的秀女中镜明一定会挑选得合我的心意。 果然,在一个月过后,镜明呈上的百名秀女名单中,打头的五位秀女中有三名是出自南宫氏族,其中有南宫简的孙女南宫椒好,南宫仲的女儿南宫娣儿,以及我母亲同父异母弟的小女儿南宫茜,另两位也都是相貌出众的名门之后,后面则是一些地方中小官僚的女儿或孙女等。 镜明在一旁讲解道:“那位南宫椒好不仅容貌美丽,而且名字起得也吉祥。她身材匀称,而这,”镜明比划着胯骨,“却很宽润,一看就是宜子之相。她今年芳龄二八,正是适合生育的年龄。” 我逐一看过,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提起案前的笔,将南宫茜划掉,交给镜明说:“就这样办吧,你问一下钦天监挑选吉日叫她们进宫,越快越好。” 说起各秀女在宫中的住所安排,我提醒镜明道:“你也莫要太势利,对那些没有背景的秀女们欺负得过狠了。现在可不是看身份,而是看谁能先生出儿子。现在你还能安排她们,但日后说不定谁就爬到你头上来,若是再碰见个心性小的,你恐怕就要吃亏了。” 镜明讨好地回道:“说起福分,那自然是南宫家的小姐了。” 我笑了笑,说:“但愿如此。” 我看着下面那一排排盛装打扮的秀女,就仿佛自己置身于五彩缤纷的花丛般。她们大多只有十五六岁,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然而我知道这样一张张清纯的脸庞包裹的却是与她们年龄不相符的勃勃野心,宫斗现在就要开始了,而且永远不会结束。 惠太妃指着站在第一排的南宫椒好说:“不愧是南宫氏人,那孩子在这些秀女中尤为出众,艳压群芳呢。” 四名出身高贵的女孩还未侍寝就先被封为才人,住所也是靠近皇帝寝宫的位置。 我特意邀请南宫椒好和南宫娣儿来到尔玉宫,椒好环视了尔玉宫的布置赞叹说:“虽然祖父已经身居高职,不过家中布置却不及尔玉宫的十分之一。祖父一直对我们说,皇太后是极为了不起的女人,是南宫氏的荣耀。” 我笑了笑,说:“哀家希望你们日后也能成为南宫氏的荣耀。你们若是谁能早日诞下皇子,那么将会和哀家一样荣宠至极。” 听完这话,两个人都有些羞赧,娣儿只低头不语,椒好则回道:“如果皇太后肯抬爱于臣妾,臣妾定不会辜负皇太后的厚望。” 我看向她,椒好的眼神透露出一种自信和对机会的渴望。 小小年纪就可以说这样狂妄的话,不过机会确实是为如椒好这般有野心的人存在的。 那日颛福来请安,我问颛福说:“秀女们进宫已经有些时日了,不过似乎没有一个人有宠幸的纪录,皇帝理也不理,这是怎么回事呢?” 颛福还未回答,我就继续逼问道:“是不是皇帝觉得哀家眼光不行,选的人都不合皇帝心意呢?” 颛福连忙否认说:“绝……绝没有那样的事。儿臣,只是最近政务太繁忙,没顾得上。” 我心知这又是颛福的推脱之辞,我叹了口气,露出一种哀伤的表情说:“你知道母后最近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吗?” 颛福一惊,问道:“母后您是身体不适么?” 我摆了摆手,“是因为心事。你一日无子我就一日难安。母后要求得过分吗?若论感情,母后也到了做祖母的年龄了,只想抱抱孙儿享受一下天伦之乐;若论政治,你贵为天子,只有有继承人才能保证江山稳固,否则你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呢?” 颛福低头沉默不语,半晌才闷闷地回答道:“儿臣知道了。” “在这些秀女中,都说椒好是有福之人,有宜男之相,皇帝今晚就去她那儿好了。” 那晚颛福确实听了我的话,要到椒好寝宫去,不过半路上又折回了玳君的瑞雀宫,因为玳君突然病倒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大怒,最后想了想压着怒气还是去了瑞雀宫。 刚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我皱了皱眉,然后就看到在床上躺着的神色憔悴的玳君。 看来她不是故意装病……恐怕是这次秀女的事让她郁火攻心,才突然病倒了吧。 我又是可怜她又是恼怒于她,玳君啊玳君,如果你自己争气一点儿何必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玳君见我来,就要挣扎着起身向我行礼。 我并没有上前阻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聪明的玳君怎么会看不懂,她有些哀楚地解释说:“太后,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我在心中重重地叹气。现今的后宫,颛福、朱妘和玳君都是苦恼地活着,朱妘虽然贵为皇后却最为孤单,玳君和颛福一往情深却偏偏不能好好相守在一起,但是这能怨我吗?我又是为了谁呢。如果对他们放任自流,颛福一生无子,就会有好的结局吗? 想到这儿我坐到玳君的身边,温柔地将她额前的散发拨到耳后,我拉住她的手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对她说:“哀家知道对不起你,但是大胤需要皇帝的子嗣来继承。玳君,你无法育子哀家也不能帮你,你去劝劝皇帝,求你。” 听说颛福当天晚上又到瑞雀宫去探病,只是被玳君拒之门外,玳君声泪俱下地劝说颛福离开,听说那晚颛福还红了眼圈,几近落泪。 又过了几日,在我的压力下,颛福终于与椒好圆房。 我稍稍放下心来,赐旨将椒好提拔为美人,赏赐也源源不断而来。 一时间椒好风光无限,她在家时本就被惯了一些小姐脾气,此时是越发高傲起来,对玳君更是当作眼中钉,时不时地讽刺刁难,但我也没精力去管了。 菟丝有些看不过去,在背后说:“椒好美人未免锋芒太过,其实这样对她并不好。” 我淡淡地说:“可是相面的都说她有宜男之相呢,她也是仗着自己有高傲的本钱。”不过我突然想到,也不知椒好可曾想过,如果她不能怀有龙嗣,那么今日玳君就会是以后的她。我摇了摇头,应当不会的吧。 但是就这样过了半年,当我沉着脸问椒好为什么还没有结果时,椒好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自信,她哭哭啼啼地委屈说:“太后,请您叫来敬事房的太监来问一问,皇上一个月上臣妾这儿几次?上淑妃那儿几次?” 原来虽然颛福在我的压力下去了椒好的寝宫,但是对玳君的宠爱并未减少,去得最频繁的竟依旧是玳君的瑞雀宫。 我被椒好的哭声扰得心烦,拍桌而起,厉声说道:“你委屈什么!你竟然比不上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会抓皇帝的心!你自己是不是也该反省反省!退下!” 椒好走后,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该想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若说以前我还对玳君存有愧疚和怜悯之心的话,此时此刻我是完全忌恨她了。我明明为子嗣之事那样的焦急,而她身为一个不能育子的女人却一直在霸占着皇宠。 我吩咐下去,“去,把淑妃叫来。” 玳君进来时我在不安地踱着步子,我看到玳君停下了脚步,在她面前平静地说:“玳君,哀家曾给过你机会吧?哀家曾经待你就像待现在的椒好一样好,可惜是你辜负了哀家寄予你的厚望,真是叫人心寒。现在你又置整个国家的利益于不顾,只顾你自己荣耀宠爱!哀家以后不会再让你见着皇帝了,直到皇帝有子嗣为止。今日你就搬出瑞雀宫!” 听到后面的话玳君惊恐地抬起头,她拉住我的裙摆,摇头恳求道:“太后,求您,别把臣妾和皇上分开,臣妾不是要霸占皇上,臣妾只是想着每日可以见到他,跟他说说话。臣妾现在就这么点奢求……” 我冷冷地推开玳君,不想听她的解释。 玳君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臣妾并没有阻止皇帝去别人的宫中……只是臣妾不能狠下心阻止皇帝来臣妾这儿。因为,因为臣妾爱他,臣妾心疼他。太后您记不记得,臣妾第一次进宫时,您就叮嘱过臣妾要全心全意将皇上放在心里。臣妾听您的话做到了,臣妾真的做到了。” “可是哀家现在又不想让你那么做了。” “可是人的心意哪是那么容易更改的呢?太后求您别把臣妾和皇上分开……” 如果有罪,便让我当那个罪人吧。我不带一丝感情地对玳君说:“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自从你是无育之身起,你在后宫就没有容身之地了。至于你所谓的感情,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下午本来就阴沉的天空突然布满大片乌云,接着是狂风大作,将外面的大树吹得沙沙作响,宫门也被吹得开开合合。 我估计是要下大暴雨了,正要吩咐如意去关好门窗,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定睛一看竟是颛福,他的眼神呆滞滞的,一身狼狈…… 外面的风随着大敞的门猛烈地吹了进来,室内的纱帘开始不安地搅动,仿佛就要吹到天上去。 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对如意使了个眼色。如意领命退下,临走时将门闭紧。 “皇帝你怎么了?坐下慢慢说。”我让颛福坐下,端了杯茶给他。 颛福好似还没有回过神,半晌才慢慢地抬起头,神情痛苦地说:“母后,儿臣……” 我关切地看着他,然而他的话刚开头却又突然咽了回去。 他连忙喝了口茶,舒了一口气,说:“母后,儿臣挺喜欢玳君的,请您不要那样苛刻对她,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原来说的是玳君的事。 “她怎么没有做错什么?”我反问道,“她明明为不能生育之身,却还霸占着皇上,致使皇帝现在还无子嗣,国家现在还没有继承人,这不是天大的罪过吗?” 颛福有些激动了,回道:“母后,难道子嗣就那么重要?为了所谓的继承人,您将一个又一个女人塞给儿臣!您从来没问过儿臣愿不愿意,儿臣喜不喜欢!朕不是繁衍后代的工具,朕也是人,也有自己喜欢的人!” 颛福第一次大声地对我那样说话,而我印象中的颛福一直是沉默而静雅的。 我有种说不上来的吃惊,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并未了解颛福,并不了解这个我抚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我语气软了下来,说:“母后知道你喜欢玳君,母后并不是要把她打入冷宫,只是想让她反省反省。若是喜欢她,待你后继有人再接回她也不迟啊……” “说来说去还是子嗣!在母后的眼中子嗣比儿臣还要重要,母后的前途比儿臣的意愿还要重要百倍!也许您从未爱过儿臣,您一直只想利用儿臣!”颛福攥着拳大声说道。 我睁大眼睛看着颛福,震惊地说不上话来。 “难道不是吗?”颛福转身看着我逼问道,“在这朝堂之上全是南宫氏的人,他们背后所依靠的大树不就是您吗?!朕说的话还不如您的一句话来得管用!政事是这样,后宫闺房之事您也要插手!您到底要逼迫儿臣到什么时候?!朕就像是一个傀儡皇帝!” 我浑身颤抖着,说的话都抑制不住带着颤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啊?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玳君,你就这么对你的母亲说话吗……” 颛福别过头没有再说话。 “什么叫哀家逼迫你……你自己身为皇帝做到你应该做的了吗……”我的语调愈加悲伤,只是心也愈加冷硬,“傀儡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哀家也要你做一个好皇帝!” 我发起狠来,“以后不准你去见玳君!一步也不准你踏进她的宫中!” 颛福再也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来,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对我行了一个礼,那个礼周全得反而带有说不尽的讽刺味道,然后他打开门决然离开。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天空上突然传来一声响雷,我哆嗦了一下,然后木然地看向大敞的门。 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风夹杂着雨的潮气直直地向我吹来,划过我的脸,让我感觉到冰冷的疼痛。 书案上的纸被吹得纷飞,屋子里暗得仿佛已经步入黑夜,我再一次感觉到彻底的孤单与无助,一个人呆呆地站了许久。 自从那次争吵以后,颛福不只没有再见玳君,连其他后宫也未曾再踏入半步,我觉得他是在跟我赌气。 他只是忙,忙于政事,早早地去上朝,晚上埋没于无边无际的奏折之中,成了十足的禁欲皇帝。 宫中人私下里说已经好久没有听见皇上弹琴了,好久没有见过他露出哪怕是一丝的笑容,她们说不明白当皇帝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可是他却是那么忧伤。 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勤政殿露出的些微烛光亮到很晚很晚,看得我心酸。 后来我把玳君又接回到瑞雀宫,可是颛福却已经是不闻不问了。 随着后宫的沉寂,我也逐渐地陷入萎靡,我感到一种无力,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败。也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我才是那一直搅乱局面的多余人么? 不想管了啊,也不是我能管的……于是我上书颛福要求去南郊行宫安度余生,虽然那儿尚未修缮完毕。 结果颛福迟迟没有回应,却在几天后被告知南郊行宫的工程已经暂停,工匠们全被遣散回家,理由是朝廷的经费不足。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简直无法相信我所听到的。颛福,我养育大的儿子,竟是这样对我么?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茶饭不思,只是反复地回忆着思考着,从颛福小时候到现在,那点点滴滴,我到底在哪一步做错了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我几近偏执地想着我的过错。也许我当初就不该逼颛福结婚?也许我不该将玳君塞给他?也许我不该拆散他们?也许我不该指正他在政事上的过失?又或者,仅仅是从我让颛福少弹琴多关心政事时他就恨上我了? 百般布局,百般算计,最后我竟然落到如此局面……甚至连一个安身之所也不可得。 我恍惚度日,直至卧病在床,心如死灰。 后宫妃嫔们都来探病,我看着她们,她们每个人都是花容月貌,都是那样年轻,都是我精心挑选进宫的,颛福抛弃她们的背后实际上就是抛弃了我,她们都是我失败的见证者。 “太后,您好点了吗?”椒好轻轻地问。 我摇了摇头,这几天一直有个想法盘桓在我脑中,也许颛福没有子嗣是上天注定……是我逆天而行上天对我的惩罚,最后的皇位还应该是他的。 “皇太后根本就不吃药,这病怎么可能好,皇后,您劝劝太后吧,太后一直都很喜爱您的……”善善在一旁抹泪道。 朱妘扶起我,接过药碗,略略皱了皱眉,劝道:“太后,您还是喝些吧……您这样子都不像您了。” 我伸手正欲推拒送到嘴边的汤药,突然我的手被烫了一下,只见整个药碗都掉在我的身上,黄黑的药汤洒了我一身。 然后就听见朱妘呕了一声,弯下腰呕吐起来。 我吃惊地看向朱妘,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待朱妘稍直起身便抓起朱妘的手腕,将我的手轻轻按压在她的脉搏上。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神情由凝重渐渐舒展开来,是喜脉…… 竟是喜脉! 我带着惊喜看向朱妘,朱妘一脸呆呆的,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将手缓缓地转移到她的小腹上……那里有另一个生命在跳动。 我又活过来了。 当我把朱妘怀孕一事说给颛福时,他也是一脸不可置信。我欣慰地说:“刚才查了敬事房的纪录,日期差不多,算起来都已经三个月了。朱妘听说这事跟你一样吃惊,这傻孩子连自己怀孕也不知道……” “孩子?朕的孩子?”颛福一时竟也反应不过来。 我拍了拍颛福的肩膀,诚恳地说:“对,你的孩子。福儿,母后前后仔细地想了想,也许真是我将你逼得太紧了吧。现在你也有子嗣了,母后再也不想管那么多,只想好好看着这孩子长大,体会天伦之乐。其余的事皇帝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母后相信你自己能开创自己的天下。” 渐渐地颛福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他低下头回道:“其实无论怎样,您在儿臣的心中都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儿臣只是不想让您离开,哪怕不能和您说上一句话,但只要您在,儿臣的心里都是踏实的。” 原来颛福心里是这样想的,我听了着实感动,那天我与颛福终于冰释前嫌。 “真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命啊……”想想朱妘的怀孕我不由得再次感慨道。 “可不是。我们将心思投到淡妃和南宫美人身上,可不想最后却是平时不受宠的皇后结下龙胎。看来这事也应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时候到了,就自然成了。”善善也感叹一番。 “这事估计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吧。” 善善点了点头,“当时在场的妃嫔们都惊住了,恐怕这也是对她们最大的讽刺吧。我看有几个妃嫔很是不甘心呢。” 我明白善善的意思,朱妘如此荣耀,恐怕会遭来其他妃嫔们的忌恨,甚至对她的孩子不利。这也是后宫司空见惯的把戏。 我一定要好好守护住这个孩子。想到这儿,我站起身,对善善说:“走,我们去凤仪宫看看皇后。” 到了凤仪宫,只见朱妘靠卧在床上,脸色苍白,不见半点喜悦之色,下面准备着金铜莲花纹的盂盆。 “孩子,你怎么了?”我首次那样关切地对皇后那般说话。 朱妘连忙起身要行礼,被我拦下。她楚楚可怜地对我说:“太后,儿臣害怕……” 我拍了拍朱妘,宽慰道:“傻孩子,怕什么呢?是女人都会经历这一关的。你还记得你完婚那天哀家跟你说过什么吗?有了孩子,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朱妘的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低头看着喃喃说:“我不再是孤单一人……”慢慢地朱妘不再似刚才那样紧张了,情绪逐渐缓和下来。 “怀了孕以后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的了,切忌急走急跑。饮食上更要多加注意,该吃不该吃的,我一会儿会让医女讲给你。其他妃嫔送来的食物你更不要擅自食用,一定要让医女验过才可。”我极有耐心地细细叮嘱道。 朱妘微变了脸色,有些紧张地问:“太后您的意思是,有人会害我?” 我没敢把话说重,就怕朱妘过于担心不利于她安胎,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谨慎一点总是好的,有哀家在,谁也不敢伤害你和你的孩子。” 朱妘眼神中还有些疑惧,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临走时,我嘱托朱妘的奶娘让她一定要好好照顾皇后,增派给皇后两名医女,又怕凤仪宫年轻的宫娥照顾不周,便把如意也一并留在凤仪宫,提醒她在皇后的饮食上要格外注意。 朱妘的妊娠反应很大,常常呕吐,什么也吃不下,不到一个月就把这小人儿折磨得瘦瘦的。 我不止免了朱妘每日的例行请安,甚至自己也会每天去凤仪宫看望她,虽然看起来有失身份,不过对我来讲这比朱妘顺利诞下子嗣都不算什么。 那天我去时正看见奶娘端着汤药呈给朱妘,朱妘正要接过喝,我阻止道:“慢着。” 我接过汤药,质问:“这是什么药?” 奶娘回道:“这是皇上来时赐的补药。” 原来是颛福……我缓和下来,又想着颛福竟然专门来看朱妘,还特地送了补药,可见他对子嗣也不是一点都不在意。自从我与颛福和好以后,他对后宫也不再似以往冷冰冰的了,也开始到后宫过夜,这不可谓不是朱妘带来的福音啊。 “这汤药验过了吗?”我还是习惯性地问了问。 奶娘有些为难地回答:“自古以来圣上赐的御食臣子哪有检验的道理,大胤律法也是如此规定的,奴才们没敢。而且,皇上也不可能……啊。” 奶娘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倒是忘了这茬。不过我还是将汤药凑近闻了闻,一股浓重的苦汤味儿。 我微微笑了笑,将它交给朱妘说:“这的确是名贵的补药,皇后你放心喝罢。” 朱妘还是呕吐得很厉害,整个人都十分憔悴。 我边轻拍她的后背,边安慰她说:“老人们都说妊娠严重的话生的肯定是男孩,男孩子嘛,爱折腾。想当初哀家第一次怀孕,也是吐得厉害,结果生得果然是个男孩。” 朱妘抬起头,吃惊地问我:“太后,您还有过一位皇子?朵颐帝姬还有哥哥?” 我的笑容不见了,我不经意间的话触动了我的伤心事。我的儿子叫颛承,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所以啊,皇后您怀的,肯定是个男孩。”善善在一旁说道,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还向如意问了问最近后宫拜访凤仪宫的情况,如意仔细回道:“皇上来得次数比以前勤快了,对皇后嘘寒问暖的,还特意赐了安胎的补药。淡妃、椒好美人等诸嫔妃也来探望过,也送来过东西,除了娣儿美人送的是吃食外,这个奴才已经验过,无碍,其他妃嫔们送的都是一些物件,比如说丝绸、福瓶,还有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锁、玩具等。其中,椒好美人送了一套精致漂亮的婴儿服,只是……” “只是什么?你不用顾忌她的身份,这时候我知道谁重要,说。” “只是……似乎是小女孩穿的衣服……”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南宫椒好真是被娇惯坏了,这时候还这么不知轻重。 “去,去把那套衣服给她退回去,就说我让退的。再跟她说,哪怕是这样的一套衣服,恐怕她也用不上。”我冷笑着说。 朱妘终是挺过了严重的妊娠期,凭了颛福每日赐下的补药,身体也逐渐丰润起来,若说以前还有难改的女孩子稚气,那么现在她完全是笼罩在母亲的光辉下,多了一份从容祥和的气质。 自从警告过南宫椒好后,下午她便到尔玉宫跪着请罪,我严厉地批评了她一顿,自此她也收敛许多,不敢再对朱妘抱有微词,但是也不常去凤仪宫探望。 朱妘平安以后,接下来我最关心的事就是这个腹中的胎儿到底是男是女了。 如果是帝姬,那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于是我带了几名亲信的宫人准备到宫外一庵中为朱妘祈福祈子,听说那家庵院求子很是灵验,不少妇人都是在那庵中祈得贵子。 因为距离较远,本是打算在庵中留宿一晚,不过离开宫中,总是担心朱妘出事,心中忐忑不安,遂命令车夫快马加鞭,然而到时宫门却已关禁。 守门侍卫态度傲慢,不肯开门,当听到是皇太后回来时,才狐疑地下来盘查。待我将信物交给他时,他诚惶诚恐,跪地磕头不止,立马叫人敞开宫门。 我顾不上他,只是叫人快些到凤仪宫。 到了凤仪宫,我快步走了进去,看见朱妘大腹便便地靠卧在床,奶娘在一旁服侍,并无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妘持着瓷勺正要饮食汤药,见我进来,就停在嘴边,吃惊地望向我。 “太后,您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打算明天才回来么?” “哦,只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未办。”我回道,然后望着朱妘左手上那熟悉的龙纹药碗,说道:“又在喝皇上送来的补药啊?” 朱妘点了点头,回道:“是的,母后,皇上刚才命人送来的。”然后将药送到嘴边正欲喝下。 突然间我觉得有点不对,好像这汤药的颜色要比平时稍微深些……又或许是我过于紧张的心理作用? “等等。”我夺过朱妘的药碗,低头闻了闻。 第九章 女人的本钱 然后我的神色突然一变,这药里有毒! 我狠狠地将这药碗摔在地上,瓷碗顿时七零八落,黑色的药也溢了出来,缓缓向四周延伸,仿佛暗示着某种阴谋。 我没有对惊疑中的朱妘解释什么,暗地里叫来如意问:“这药到底是谁送来的?” 如意回答道:“说是皇上送来的……送药的也一直是那宫娥,好像是在皇上身边服侍的叫霜儿的丫头。” 为什么?颛福为什么要那么做,要毒害自己的孩子和皇后? 我直奔勤政殿,正看见坐在那里批阅奏章的颛福。 颛福见我回来很是吃惊,问:“母后,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对颛福说了一遍,颛福却也是变了脸色,吃惊地说:“竟有这样的事?!” 我拿怀疑的眼神打量颛福,质问说:“就是皇帝总派遣送药的那个霜儿送过去的。” 这时求全在一旁讶异地说:“霜儿?刚刚皇上的茶杯空了,叫霜儿却迟迟不见答应。我们方才还在嘀咕她到底哪里去了。” 我低头陷入沉思,如果霜儿不是颛福派过去的,那么她到底是在为谁卖命? “来人,去把霜儿找过来……”颛福刚刚吩咐,就见一太监小跑进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先后向我和颛福请安,然后禀道:“刚才有侍卫说,在御花园发现了一具女尸,好像是霜儿!脸色青紫,口吐白沫,应该是中毒身亡!”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我和颛福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我沉着脸问跪在下面的椒好:“是不是你派人去毒杀皇后的?” 椒好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回道:“太后,您怎么会怀疑臣妾?!” “哀家不得不怀疑你。因为在后宫你最争强好胜,嫉妒心也强,平时对皇后态度也最不恭敬。” 椒好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是,太后说得对,也许臣妾确实很忌妒皇后,很嫉妒可以先诞下子嗣的皇后。不过试问这后宫的女人谁不嫉妒?只不过臣妾傻臣妾表现出来罢了。对皇后虽然欠缺恭敬,但也不代表臣妾敢做出毒害她的事情来啊!” 我对椒好的话半信半疑,低头不语。 “俗语不是说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埋藏得最深的人吗?说不定做出这事情的人就是平时看起来最温柔最贤惠的人呢!” “你在怀疑谁?” 椒好低头想了想,说:“淡妃。若说最嫉妒,不就应该是无法生育的淡妃吗?皇上那么经常去她那儿,她却一无所出,反而是被冷落的皇后怀了身孕,这才是对她最大的讽刺吧?而且以前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经过迁居一事,皇上却是看也不看她了,她对太后您恐怕也是心有不满的吧。失落中充满怨气的她难免不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来啊。” 椒好说得不无道理,但椒好与玳君的关系也不好,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推托罪过或者是嫁祸玳君呢? 其实我内心是极不愿再去瑞雀宫的,也许是我心中有愧吧。我发现我依然看不懂颛福,之前他为了玳君甚至与我吵翻了脸,但现在可以在一起时,他却对玳君不闻不问了。 瑞雀宫很安静,过往来人也很少,完全丧失了四妃宫殿的气势,这也宣示着所住妃子的落寞。 我到时玳君正在抄写佛经,她年纪虽还很轻,穿的却是暗绿色的裙子,花纹也很简单,仿佛整个人都黯淡下去。恍惚中我记得听过这样一种说法,说一个人若是走向佛路,肯定是极为困苦,心中无所依的,才以这样的方式寻找精神的寄托和慰藉。 玳君毕恭毕敬地向我奉上茶,表情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你听说皇后险些被毒杀的事了吗?” “臣妾不知。”玳君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只淡淡回答说。 我揣测不出她这样的反应背后所表达出来的意思,然后再问:“昨日宫禁时分你在哪儿,与谁在一起,做什么?” 玳君低眉回道:“昨日一天都没有走出瑞雀宫半步,也不会有人来拜访臣妾,只是和宫人们在一起,那个时候具体在做什么却是记不得了。” 我既没有从玳君的回话中找到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什么破绽,恐怕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了。 我咳了一下,说了与此行目的无关的话,“你生活还好吧?有没有人克扣或者刁难?” 玳君身边的姑姑刚要抱怨,玳君却抢先回道:“这样就挺好的。” 我不知道玳君是否故意用这样淡淡的表情,无所谓的态度来谴责我、讽刺我,但是我心里却很不自在,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讪讪地离开了。 就这样盘问了一圈,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然而每个人都在辩解自己的无辜,关键是霜儿那个唯一知道一切的人却已经再也开不了口了,此事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后来我吩咐后宫众人以后不需以任何理由再为朱妘送食物甚至是物品,直到孩子健康出生为止。 “母后,请您不要那样操心。这本该是儿臣的事。”颛福心疼地说。 我叹了口气,“幸好哀家提早回来,如果真出什么事,哀家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母后,其实您不必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像我这样的老人家,还待在宫里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皇帝你的孩子啊。” 颛福想了想说:“那么儿臣和母后一同去守护。儿臣以后会加倍关心皇后,决不让这类事情再发生,母后请放心吧。” 朱妘那隆起的肚子是越发凸显了。 我轻轻地抚着朱妘的肚子,自言自语说:“依这形状,怎么看都是男孩子呢。” 正巧这时颛福也过来探望,我招呼颛福过来,将他的手轻放在朱妘如小山丘般隆起的肚上,对他说:“皇帝你也来摸摸看,这里面可是你第一个孩子呢。” 颛福抬头看了看朱妘,朱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颛福的手覆了上去,轻轻地摩挲着。 我见此景觉得欣慰,正要吩咐如意看茶,突然听到朱妘一声轻呼:“皇上,疼!您别那样用力压它……” “皇帝?!” 颛福突然回过神来,慌忙松开了手,自责道:“啊,朕不小心,朕不是有意的。” “皇帝啊,”我轻声埋怨,“这小生命还很脆弱,你可要小心才行。” “儿臣下次会注意的。母后,因为皇后怀孕,这后宫的气氛一直有些紧张,也不利于皇后养胎,儿臣想着不如举办一次宴会,让后宫也热闹热闹,同时也算是庆祝皇后怀孕一事。” “好哇,这可是个好主意,后宫确实好久没热闹过了。”我赞同说。 此次宴会办得规模盛大,不仅邀请了惠太妃和颛明,还准许后宫各眷邀请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前来。 颛福和朱妘各坐在我的两侧,颛福东张西望,不知在找寻什么,而朱妘今天则显得有些局促,好几次掉了碗筷。 不一会儿镜明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说:“小姐,您看,皇上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小姐呢。” 我看了看颛福,果然有些痴痴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靠前的位席上坐着一位窈窕少女,还真真是一个美人。 那容貌与诸后宫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也不为过。 “那姑娘是谁?这般出色的容貌竟然没有被选进宫来。”我问善善。 善善小声地回道:“这位小姐是婉才人的表妹,她出身名门,曾祖父曾在大前朝任过尚书,不过当初选秀女时她年龄还小,是最近才行的及笄礼呢。” “怪不得。”我了然地说着,看来颛福是迷上那位美丽的姑娘了。 这时颛福站起来用微醺的语气说:“去把这盘瓜果给那位小姐送去。” 小太监会意,端到那位姑娘面前,小姑娘和周边的人都吃了一惊,小姑娘连忙起身谢恩。 颛福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低眉轻声回答说:“民女蒋氏,单名清。” 颛福点了点头,说道:“蒋清,蒋清你知道吗,论容貌,你是朕所见过的,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漂亮的,所以朕很容易就注意到你了。” 蒋清腼腆地回道:“皇上谬赞了……” “谬赞?”颛福笑着说,“朕可不是瞎说,不信让朕来问问其他人,母后您说呢?”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惠太妃你说呢?” 惠太妃回道:“皇上的眼光当然不会差。” 颛福又转过头问朱妘,“皇后你说呢,哪个男人若是娶了她,是不是莫大的福气呢?” 颛福以这番话问皇后,大家都觉得皇上纳蒋清为后妃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朱妘略有尴尬,但还是镇定地回答:“皇上说的是……若是娶了这样的美人的话。” “蒋清,你看,朕没说错吧,哦,对了。”颛福最后问坐在下面的颛明道:“十五皇弟,你我都是男人,以你的眼光来看,蒋清如何啊?” 颛明起身诚惶诚恐回道:“自然是如皇兄所说,乃是倾国倾城之貌。” 颛福拊掌笑道:“蒋清呐,你可是个有福之人,过几日等着宫中的好消息吧。” 第二日颛福来尔玉宫请安时,说:“母后,关于蒋清……” 我想果然要提到叫蒋清入宫一事了,真难得看见颛福对一女子这样上心。 然而却听见颛福继续说:“儿臣想把这位蒋清许给颛明。”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是颛福对她有意吗?这般貌美的女子颛福不自己留着,却是让给颛明? “皇帝,你此举是何意?” 颛福回道:“前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朕一直忽略了皇弟,不过前几日见到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然是位挺拔的少年,已经长大,该是封王封地的时候了。按照大胤的祖制,不是必须要先娶妻才能被封为亲王吗?所以儿臣就想成了这门婚事。” 原来是这样……说实话,我一直不待见颛明那孩子,所以对他的事也没怎么上心,这么一想,也确实到了该封亲王的年龄了。 难怪惠太妃最近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为了颛明封王的事情,恐怕她也知道我对颛明的态度,所以迟迟不好开口吧。 “事情倒是可以依照皇帝的意思办……不过哀家觉得那个蒋清确实很美,皇帝就不觉着可惜?” 颛福笑了笑,回道:“不知母后是否还记得儿臣说过的话,儿臣说她不是最漂亮的,却也是第二漂亮的。可是,朕已经见过最漂亮的了,又怎么会觉得可惜呢?” “哦?最漂亮的?在哪?”我藏书网好奇地问。 颛福顿了顿,回答:“在儿臣的心底。” 在那次宴会之后,朱妘的身体不好起来,听服侍的宫人说有些喜怒无常,又哭又笑的。 有几次朱妘甚至痛哭着求我:“太后,儿臣不想生孩子了……儿臣不想生这个孩子了。” 我只当她是孕期闹的情绪,也没当真,只有好言劝慰她。 一日惠太妃前来看我,带了不少亲手做的点心。我与她正有说有笑,就听见惠太妃突然间叹了口气。 我心知她这是有事要与我说,于是止了笑容,淡然问道:“惠太妃这是心里有事啊?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事不妨直说。” 惠太妃有些为难地回答:“太后娘娘,颛明那孩子说不想成亲……” 我微变了脸色,“这可是皇帝亲自下的旨,再过十来天不就要举行婚礼了吗。” “臣妾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只是颛明他正处于那个年龄,心里反叛得不行,臣妾劝说他也不听。他还说,如果逼他完婚,他就随先帝的九皇子那般,要出家去。臣妾这个做母妃的,心里着急,这才跟您说说,看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惠太妃十分为难地说。 “出家去?”我听了冷哼一声,“这大胤的皇子们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想成婚,还以出家为要挟,这是对谁使性子呢?” 惠太妃低下了头。 “你回去转告十五皇子,赐婚一事可是皇帝为了着想的。蒋清是皇帝精挑细选赐给他的美娇娘,结婚之后还可以封为亲王,这事对他有什么不好?若是真想出家,也让他想想后路,有哪个寺院敢接收他。” “唉,那臣妾回去再好好劝劝他……太后您也不要对他动怒,他毕竟年龄还轻,不懂事。” “惠太妃,哀家与你算是老朋友了,哀家敬重你的品行和智慧。只是颛明这孩子虽然在你身边养了十几年,可处事却一点都不像你,莫非这孩子还是随了他的生母?这孩子爱算计,有野心,但是却很容易被人看出来,那对他来说就是很危险的事。算起来,你也就他一个孩子,你可要好好教育他。”我实心实意地对惠太妃说。 最后颛明终于和蒋清顺利完婚,不过在封王上颛福的做法让我有些意外。 颛福对自己皇弟的爱护是有目共睹的,大家心想在封地上颛福肯定会格外优待他,可不想最后颛明被封为宁山王,封地是离京都很远的偏远之地宁山。 我想颛福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或许他终于发现亲王们对皇权才是最大的威胁。 封王一个月后,颛明就要启程去他的封地了。 他临走时无限感伤地最后一次环视宫庭,不过最后他如宽慰自己般,扯出了一丝笑容。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而且异常寒冷,大雪、冰雹下了十多天还未见停歇,时不时传来路上有衣不蔽体者冻死的消息,听钦天监说这种异象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仿佛预示着一切噩运的开始…… 朱妘的肚子越来越大,圆鼓鼓的,仿佛随时都会蹦出一个鲜活的生命般。我紧张地期待着。 颛福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到后宫来了,听说每日在勤政殿忙于与大臣商议救灾之事,有时太晚就索性留宿在那儿了。 皇上尚且如此自苦,后宫也全然没了往日的欢笑声,随着这场天灾整个宫中都压抑在一种紧张沉重的氛围中。 朱妘每日郁郁寡欢,我看了焦急在心,于是在尔玉宫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宴会为她解闷。 我惬意地听着下面的丝竹之声,然后问朱妘:“皇后,你觉得这个新进献的胡班如何?这可是御寝碧澈亲自推荐的。” 却见朱妘已是流出泪来,“儿臣很想念父亲,好想见他一面……” 我陷入了沉默,我知道朱妘在后宫是孤单的,可是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感受到她的孤单与无助。即便成了亲,即便要做母亲,她却仿佛还是那个依恋父亲的小女孩般。 也许我并不能懂得那种依恋的感情,因为我很小就无人可以依赖,我所知道的只是竭力让自己长大,一步步地向上爬,才能活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刚要作答,却见菟丝紧紧张张地跑了进来,禀道:“太后,刚才宫外传来消息,说,说宁山王在赴任途中暴病身亡了!” 我大吃一惊,那孩子才多大!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算上信使回来花费的时间,就是说宁山王在二十多天就已经去世了! 我还来不及表达我的吃惊,就听见砰的一声朱妘桌上的茶杯已摔落在地。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向朱妘,朱妘自己也是一脸吃惊,然后就突然笑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仿佛不受控制般,朱妘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甚至无力趴到桌子上笑起来。 我皱了皱眉,责怪道:“皇后,你真是放肆,死一个人这么好笑么?!” 朱妘边揉肚子边笑着:“不行,不行,笑死我了,明明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人今天却不喘气儿了,这不好笑吗,简直搞笑死了……” 宫人们惊恐地小声说:“皇后娘娘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了!” 我也觉得朱妘自从怀孕后就十分不正常,连忙叫人扶她下去。 宁山王的死在后宫并没有泛起太大的波澜,除了间或人们茶余饭后的两句惋惜话而已。只是惠太妃迅速衰老下去,一夜之间已是白发苍苍。 我去找颛福时他正在和大臣议事,守门太监要进去禀报,我挥手阻止了他,自己站在外面拿着小手炉和随从们闲等着。天气真的很冷,我慢慢地走来走去,间歇看着自己呼出的缕缕白气。 过了一会儿,各位大臣鱼贯而出,见我在外面,都有些意外地向我请安。我问了其中的一位大臣宫外的情形如何,那位大臣摇了摇头,直白地回答:“太后,您穿着上好的貂皮裘衣尚且感到这天气严寒,何况那些穷苦百姓呢?冻死饿死的百姓每天都在增加啊……” 我听了心情很是沉重,缓步走了进去。 好长时间不见颛福了,不想他竟然变得如此憔悴,眼睛布满血丝,胡子邋遢的,一脸愁容。 我一阵心疼,正要开口问他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颛福却站起来紧张地问我:“母后,您怎么亲自来了,鼻尖也红红的,在外面冻着了吗?” 我摆了摆手,“哀家在宫中吃得好睡得好,不用担心,倒是皇帝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 颛福笑了笑宽慰我说:“儿臣的身体没事,可怜的是宫外的那些百姓。儿臣记得您教过儿臣要随时心系百姓,儿臣一刻都不敢忘记。” 我听了心中感动,拍了拍颛福的肩膀鼓励他说:“对,对,皇帝能这样想母后真的很高兴,相信我们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的。” 颛福点了点头,然后问我:“母后,您特意找儿臣是为了什么事?” 我顿了顿,不知这时候说是否合适,不过还是说:“皇后最近病得厉害,她怀孕正是到了关键期,小身板挺着大肚子,我看着她都觉得遭罪。所以哀家想皇帝虽忙,还是抽空去安慰安慰皇后吧。” 不知为何颛福冷笑了一下,说:“恐怕皇后需要的不是儿臣吧?她见了朕都害怕。” “咳,后宫哪个妃子不敬惧皇帝的?又敬又爱又怕正该是后妃对君主的态度啊。” “如果——”颛福稍拉长了声音说:“如果母后真是觉得皇后怀孕是遭罪的话,何不就别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呢?这样痛苦不就能结束吗?” 我吃了一惊,说:“皇帝这说的是什么傻话?” 颛福笑了笑,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想法似的,回道:“儿臣跟您说笑的。这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希望是男孩,然后让他当太子。” 这倒是提醒了我,“也是,嫡长子的话还真的就是太子呢。说起来母后还真是紧张,一直在想,这孩子会不会和皇帝长得很像呢,性格会是像你还是像皇后呢?” 颛福淡淡地说:“若是男孩子,应该会比较像母亲吧。儿臣这儿确实比较忙,恐怕抽不出时间,这样吧,儿臣派使者过去看看皇后,表达一下朕对她及她孩子的关心。”言语中我能隐隐感觉到颛福对朱妘的不上心,但也能听出颛福对这个孩子的一些期待,我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深想。 这个冬天的噩梦接二连三。 这个冬天九皇子在感恩寺病逝。 我跪在佛堂面前,褪去华丽的服饰,只着素衣双掌合十为九皇子朗诵经文。 门外是一大批高僧在为九皇子超度。 这样子已经持续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吃得很少,只是在念经,不停地念经,耳边也全是那些昏昏的经文,好几次我甚至就要晃晃地倒下了,但我还是坚持跪在那里,如果这样可以弥补我对九皇子的愧疚的话。 其实我上次见他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何况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他是很艰难地撑到现在吧。 那个人有着一张干净的脸和无暇的心。 那个人曾经在冬日里为我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听说你在逝去的时候表情无比安详,对你来说这样的故去是不是也代表一种解脱。我希望下辈子你能过得好好的。 这个月我已经完全与外界隔离,只一心活在我的缅怀与悲伤之中,甚至忘了关心颛福好不好,九珍好不好,朱妘生产的事情。 善善在一旁劝我说:“小小姐,您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啊……人生无常,节哀顺变吧。” 我无力地说:“善,我有的.时候在想生命到底是什么,竟那么脆弱,为什么活着就是受苦。这样一想,就心如死灰,还不如就这样去了算了……” 善善变色道:“小小姐,您这是怎么啦,竟然说这样的话……” 我摇了摇头,说道:“也是,我还有两个孩子,怎么也舍不得……但是这个佛事你就让我坚持到七七四十九天吧,就算是我能为九皇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善善感伤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形单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我和善善惊异地看着她,只见她捂着胸脯气喘吁吁的。 我说过在这四十九天内不见其他任何人的,何况形单此时还穿着红色裙子,没有经过允许没有沐浴更衣就闯到这神圣的祈福佛堂,让人觉得很是突兀。但是我知道形单做事一向谨慎,如果不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她是不会这样做的。 她低头对我耳语了几句。 我的脸刷的一下白了,竟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今天突然去了冷宫,接了一个疯女人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佛堂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风冷冷地吹了进来,虽然背对着,我依然能知道是谁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听完形单说的事情,我想过千种做法,万种说辞,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不该再对那个孩子说谎,我的确是害了他的母亲。 “皇帝你来啦。”我语气平淡,依然闭着双眼跪在佛像面前。 颛福在我背后嘶喊着:“那个女人就是我的生母,是不是?!”我的手颤了一下。 “是。”我简短的回答。 “为,为什么……”颛福说话的声音颤得厉害,“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难道我要把那场你死我活的后宫争斗讲给他吗……不,不,即便解释了他也不会原谅我如此对待他的生母。 “你不会明白的。” 颛福冲到我的面前,轻而易举地把我强扶起来,紧紧地捏着我的肩膀,眼中是恨是痛,大声地说:“解释!您给儿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害人,把朕的母后逼疯,把朕的姐姐嫁给一个傻子!您真的如她们所说这么蛇蝎心肠吗!” 我将头偏到一边,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也许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我害了姒修容,却收养了她的儿子……也许这就叫因果报应吧。 “皇帝,随你怎么处置吧。”我没有一丝一毫挣扎地说。 颛福抓着我,越嵌越紧,很疼,我却没有叫出声来。突然间他松开了手,我软软地瘫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着。 两行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啊——”他大喊着,疯也似的逃离出去。 我倒在地上,紧紧地抓住胸口,仿佛离开水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呼吸,脸、脖子湿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另一只手无力地捶着地面,也许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憎恨我自己。 我并不是为我自己的命运担心,我只是心疼颛福,现在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知道该有多么的痛苦,而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那之后颛福并没有对我有任何的处置,尔玉宫的吃穿用度还是照常,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不,不一样了,至少尔玉宫再也不见皇帝前来拜安的身影。 与尔玉宫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姒充仪那边被关心备至。 她被安排住进了寿安宫,想想也有些讽刺,其实寿安宫才是太后名正言顺的居所,而即便颛福登基后我也一直留在尔玉宫,想来冥冥之中早就暗示着我并非真正的太后,因为颛福是那个人的儿子,只是我一直霸占着罢了。 听说颛福找来了最好的太医为姒充仪诊治;听说每日进献姒充仪的汤药颛福都会自己尝一尝,然后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听说姒充仪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儿子,犯起疯病来对颛福又抓又挠,而颛福一点也没有嫌弃,甚至几次落下泪来,说自己是个不孝子。 姒充仪,恐怕也是要改称呼了,听说颛福打算为自己的生母正位,封为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太后。那么我现在这个太后又算做什么呢? “太后您放心,这种事情朝臣是不会答应的。”无论何时元遥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宽慰我道。 看我呆呆的没有任何回应,元遥上前小声对我说:“如果真的难受,那么不如就……臣一定会尽力帮助您的。据臣所知,朝中有不少臣子敬重您支持您,李宰相、高远大人,还有手握重权的南宫氏,他们都会跟从您的。皇帝的根基尚不稳,那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听了元遥这些话我只是感到一阵的难过。 我只希望颛福能好好的。 曾经有一次去御花园时看到颛福的一队随行,我远远地望着没敢靠近,却见颛福比以前更加消瘦,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已经不合适了。 只见他在自己曾经精心打理的谖草园静静地蹲了会儿,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袍子,看不出那时他在想些什么。 他捻了捻地上的土,然后对左右吩咐了什么,不一会儿就有太监拿着锄子过来,将好好的一片园地刨了开来,一下下仿佛刨在我的心上。 风依旧凛冽地刮着,我抬头忧郁地看着那阴沉的天,自言自语道:“今年的冬天尤其漫长,春天什么时候会来呢?” 二十多天未曾探望过朱妘了,算了算也快到她临盆的日子了。 到凤仪宫时,朱妘却不在。这样重的身子会到哪儿去呢?我疑惑地想。 我看见朱妘梳妆台上各样的首饰凌乱地摆了一桌子,她最贴身的宫娥正一件一件地收拾着。 “皇后到哪儿去了?” 那宫娥跪下回道:“皇后娘娘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出去了,说是去拜见皇上,不过没让我们跟着。” 我轻微责备说:“皇后这身子万一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好?你们还真是大意。”不过我也知道她们的难处,没有责罚。 我就待在凤仪宫等着朱妘,可是直到天色阴暗时也不见朱妘回来,外面一直呼呼地刮着风,吹动着枯瘦的树枝在纸窗上留下黑色的斑影,让人感到格外不安。 这时求全一脸惊恐地闯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下去!你们都下去!”求全嘶吼着,一行宫人被吓得纷纷退下。 求全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有些口齿不清了,说着:“奴才,奴才从尔玉宫,尔玉宫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奴才……” 我惊疑地看着求全,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但是我发现他伸出的手沾着已经凝固的深红色血迹。 “求全,你到底是怎么了?这血是怎么回事?!” “皇上……皇上他……”求全说不下去了,只是哽咽地说着“皇上皇上”。 听到说颛福我的心里一紧,着急地问:“皇帝怎么了?!” 求全使劲地磕着头,“奴才,奴才不敢说……奴才谁也没敢说……太后,太后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看来求全也说不出什么了,我一把拉起求全,“走!带哀家看看去!” 然后在姒充仪的寿安宫,我见到了至为惨烈的一幕,血淋淋的一幕,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幕。 地上已经全都是血,凝固的和正在汩汩而流的。 朱妘俯倒在地,那圆鼓鼓的肚子使她倒下的姿势显得异常别扭与怪异,她那硕大隆起的肚子好像被人刺了一刀,从那空洞里一点点地流出血来,地下已经湮湿了一片。 那流着血的高隆的肚子显得那么诡异,我见了止不住地呕了一下。 然后我才注意到倒在她身旁的,是颛福。 颛福! 他仰面躺着,脸色紫青,口吐白沫,死相很是狰狞。 然而不只如此,他的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血已经将原本明黄色的龙袍染成了红色,还不住地有血向外流着。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手举了起来,定格在半空,仿佛要找寻什么。 旁边红色龙柱上绑着的是姒充仪,她头发散乱着,眼神凶恶,双手又抓又挠,口被塞住了,但她好像还在呜呜地咒恨着什么,她旁边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我身体颤抖得厉害,过去扶朱妘,然而她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扑到颛福身上,一声声地呼唤着他,“福儿……福儿……” 颛福并没有回答我,还是定格在那样的表情之下,我的双手和衣服上沾满了他的血迹。 求全颤抖着说:“奴才进来时,看见姒充仪正拿着匕首一下下地狠刺着陛下……那时候陛下也许就……奴才后来把她绑了起来,其他奴才都没敢声张……” 求全做得很谨慎,然而我那时也思考不了那么多了,只是边哭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颛福。 怎么好好的说死就死了……我养了十多年的儿子,即便你恨我,我也愿意要你活着。 朱妘,朱妘为什么也死了……这个承载着我的希望的子嗣,怎么在就要降世的这几天就死去了? 我从来没有那样绝望过,不知上天到底跟我开了怎样的玩笑,我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我只是哭,不停地流泪,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呼唤着颛福的名字,直到我筋疲力尽。 我踉跄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甚至还跌了几个跟头,头发也散开了,就如同眼前这个疯女人一样。 我拿起那把沾血的匕首,带有颛福和朱妘的血的匕首,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将那匕首深深地插入姒充仪的胸腔。 姒充仪抖动了一下,停止了一切的叫骂,头蓦地垂了下去。 也许我早该这么做了。 也许我早点这么做,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 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我一下子瘫软下去,倒在颛福那湿腻腻的身体之上,满眼只是血色…… 我最后凄厉地叫了一声:“福儿——” 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在摇晃我,然而我却睁不开眼睛。 有的时候我好像将要醒来,当我睁开眼时只能迷蒙地看着四周站满了人,他们好像在跟我说着什么,好像在说选谁,然而我根本无法思考那句话的意思,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昏睡过去。 等我真正清醒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那时候春天已经到来,春柳抽出嫩绿的芽儿,回归的鸟儿开始唧唧地鸣叫。 江山却也已经易主。 没想到,我认为的,这些像是梦魇般的回忆,只是这么的几个呼吸之间便终结了。而现在,我不仅要警惕着,甚至对未来的恐惧和忐忑让我狼狈,可是,我还得保护好我的女儿。以及那些真正的关心我的,我在意的家人。 那次以后我与权禹王没有再交流过,他依旧是每日深夜造访,扰我醒来,脱衣,交欢,他大汗淋漓,然后拥着我很快入睡。 我没有抗拒也不叫顺从,只是听由他在床上摆弄着他喜欢的,很多时候他已经熟睡我却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无法入睡。只有我知道,我的呻吟声越来越自然。 我与权禹王之间的事只有善善知道,我告诉了她,因为我不得不让她为我准备好事后避孕的汤药。善善不希望我喝那样的药,因为她知道这种药是极为伤身的,“小小姐,您总是喝这种药是在摧残自己的身体啊。” 我不顾那汤药的苦一饮而尽,无所谓地说:“这样的身子又有什么可珍惜的呢,不是吗。” 善善哀伤地叹了口气,她说我与权禹王之间是一场孽缘,但她又劝我说:“小小姐,您与权禹亲王本来不就是互相爱慕的吗,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换一种角度讲,也许现在你们在一起正是上天的安排。” 见我不语,善善又继续劝解道:“小小姐,您是不是怨四亲王趁您生病时夺了皇位?也许这听起来是四亲王篡位,但是如果这个消息不是被四亲王先知而是其他皇子呢?谁不会抓紧这个好机会。况且孝宗在位期间,正是四亲王对您的支持,才无人敢造反,这一点您恐怕也是心知肚明吧。孝宗驾崩后,只是他抓住了时机而已。” “再退一步说,即便没有任何亲王造反,小小姐,待您醒后,您会选择谁继承皇位呢?难道是再选年轻的皇室宗亲让您继续操劳吗,如果选的是年长的皇子,无论是四亲王还是十二亲王,那么局面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 善善的话惊醒了我,我陷入沉默,开始思考如果真是让我选我会选谁继承皇位? 我不会选择那些年轻的皇室孩子……他们与我无亲无故,况且长大了终是要偏向自己亲生父母的吧?我也不想辅佐幼子垂帘听政,有过一次颛福的事已经彻底让我伤透了心。但是如果从年长的亲王中选,我会选谁?总不会是那些有怨的亲王,那么无论是权禹王登基抑或是端豫王,我都难逃身为女人被辱的局面吧。 区别只是主动的决定和现在的被动接受而已。 为什么善善都能看得这件事,而我却怎么也想不通呢?即便可以这样的理智分析,但是心理上我却依旧无法接受他。 可是就在善善说过这番话的那天晚上,随着夜越入越深,我的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生怕什么时候门突然被推开,那副高大稳健的身躯就走了进来,然后一如既往地将我抱起,拉下床上的层层帷幔……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直到天色发白,环视室内整洁如初,我突然意识到权禹王昨夜没来。 然后那天晚上,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依旧没有他的踪影。 虽然表面上表现终于解脱般,然而我知道自己心里是介意的。 我介意的,我会不自觉地想到今夜他会不会来,原来他每夜的造访已经快成了一个可怕的习惯。 后来善善打听到,原来是权禹当亲王时的家眷已经陆续搬迁至宫廷,除了尔玉宫被隔离寂静得有些可怕外,后宫其他殿室一片忙碌,忙着封名号定宫室,而他,正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后宫安排,那确实是很让人棘手的事,光封号就要仔细顾虑到女人本身的身份及其家族背后的势力。 自己的妻妾已到,他以后就不会再来我这儿了吧,我故意这么轻松地想。 那时侍卫对我的看管已经宽松了些,九珍那天嚷着让我带她去沁春媛,她已经悲伤许多天,难得有这样的心情。她后来也听说宫里换了新皇帝,哭哭啼啼问我福儿哥哥到哪里去了。我哀伤地看着她,只有告诉她福儿哥哥暴病身亡的事。九珍对颛福的感情很深,毕竟从小颛福就陪在她身边,毕竟只有颛福最有耐心哄她玩,毕竟只有颛福有好脾气从不对她发火。 她说想采些春花献在佛堂上祭奠她的福儿哥哥,我又怎么可能会不准呢。 九珍采花时表情很认真很庄重,仿佛她手里的不只是花,更是她对颛福的纪念。我陪着她在一旁看得心酸,后来路上也碰见了一名手提花篮正在采摘花瓣的小宫娥。 那名宫娥许是见我陌生,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迟疑地问:“哎,哎,莫非您是……” 我也对那名宫娥眼生,听她说话还稍稍带些口音,想必是从权禹王封地府上带过来的丫鬟,之所以认出我恐怕是从衣服上的凤纹揣测出的吧。 这时不远处另一名宫娥也发现了我们,她却装作没看到我般,拽住那名将要行礼的宫娥就往回走。 “小兰,你拽我干什么,那位似乎就是皇太后……” 远处那名宫娥压低声音的回答还是传入了我的耳朵,“傻瓜,什么皇太后啊,她又不是皇上的亲娘。咱家王爷,不,皇上好像也很忌讳她,你刚才差点触了霉头还不知道,幸亏我救你……” 我看着渐渐远走的两名宫娥窃窃私语的背影,一股强烈的羞辱感涌了上来。 在这后宫没有名分的女人竟是如此可悲,连那小小的宫娥都敢轻贱于你。 此时九珍的表情又是迷惑又是哀伤,我拉起九珍的手,打起精神对她说:“女儿,我们回去吧。” 不想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说:“站住。” 我回过头,只见刚才那两名宫娥又折了回来,还多了一名女子站在前面,二十左右的样子,瓜子脸单眼皮,身着宝蓝色底子白玉兰花衣袍,盘髻上插着珠光宝气的头饰,身姿曼妙婀娜,十分妖娆。 那女子拿苛刻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对身后的两名宫娥问:“这就是你们俩刚才说到的……”然后带着不屑说:“传说中的大胤第一贵妇也不过如此吧!我又差她哪里?” 我心中一阵恼怒,哪轮得到你评论哀家! 想来她是权禹王的哪位小妾,一定是刚才听两位宫娥说遇见我的事,所以自恃有几分姿色前来比较。她刚才那番话自然有故意贬低我的意思,但我醒来后心情黯淡,无心打扮,想必与之前的神采飞扬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本想冷语反驳她,可是一想这又何必呢,颛福死后我心如死灰,亦无所追求。那一瞬我甚至想转身离开。 可是我看着那张满是嚣张气焰的年轻脸庞,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真真切切地处于后宫之中,我仿佛找到一种久违发热的感觉,那是将自己化解不了的痛苦转化为摧残别人的快感,直至脚踏着别人的血肉之躯登上最高位后冷傲俯视的成就。 突然间长久以来闷在胸口的悲愤与哀愁好像骤然消散,我全身感觉到难得的轻快,颛福在位时沉沉压在我身上的那只鸾凤突然鲜活起来,直欲展翅翱翔,在九重云霄中高傲地鸣叫。 我的痛苦终是要找人来承担。 我在那名女子面前优雅地躬下身去,抬头时露出了一个无比妩媚的笑容。 受我之礼的那名年轻女子反而惊慌起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那是我对她表示我确实的感谢,谢谢她让我真正意识到了自己,醒了过来。 可是当我起身时我的笑容已经不在,脸上顿时寒如冰霜。 那名女子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看见我的表情吓得竟不自觉退了几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无比高傲寒冷,“哀家似乎已经许多年没有向任何人行礼了,也许你真应该感到荣幸。”然后我伸出手直直地指向她,“那也要看你命够不够硬,当不当得起。” 权禹王再来时,已经是七八天之后了。 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然而我却时刻准备着他的到来。 当我听见他推门的声音时,浅睡的我便已醒来。我起身披上一件深蓝透纱外袍,随意挽起长发,下了床将他迎接到椅子上坐着。 桌子上的水晶瓶中插了几只今天新采摘的鲜红玫瑰,在这朦胧的烛光中显得分外妖娆。 他伸手揉捏了一下玫瑰花厚软的花瓣,同时看似随意地问我:“这是你叫人采的?” “不,这是我自己去花园挑选的,闲着出去走走。”我平静地回答。 “哦——”他拉长了声音,问:“你这几日就这么打发时间?” 这岂不是在明知故问。“也会弹琴作画,薰香也拣了起来。”我回答。 他没说话,屋子里有短暂的沉默,我将袖子伸到他的面前说:“你要不要闻闻看我新调配的薰香?” 他真的凑上去嗅了嗅,然后抬头看我。 我无畏地迎上他的目光,风姿绰约地站在他面前,感受到他的目光从上至下而后又从下至上地来回打量。 我的脖颈纤细而白皙,我的发丝乌黑而柔软,我的腰肢如杨柳般款款,我的眼神温柔又多情,我的嘴唇红润欲滴,那是多少次被先皇不厌其烦夸赞的啊。更何况我垂下的发丝增添了我的妩媚,我丰满有韵的身体在薄透衣服的掩盖下若隐若现,我身上的薰香若有若无散发出甜腻的气息。 我的身体曾经是我作为女人最基础的本钱,现在依旧是。 他的手渐渐地摸索到我细软的腰身,然后蛮横地一用力一把将我揽坐在他怀中。 他恨恨地说:“你这个倔强的女人,你就不想朕?!” 我在心中微微地笑了,那正是我想要的表情,那是我想要他说的话。 “这句话,该是谁责备谁呢?”我的目光如秋水盈盈,半是哀怨半是挑衅地轻声说。 他根本想不出我会说出这番话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刚欲开口我便将纤纤玉指搭在他的唇上,阻止他的疑问,小口叼住他带着硬硬胡茬的下巴。 权禹王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微微地笑了。我以手勾住他的领口,顺着将衣扣一个个解开来,然后我将手轻轻覆在他那壮实的胸口上,也许我的手指冰冷,他被刺激得倒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我右手无名指上的金底蓝花珐琅代指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媚的光芒。 我的手指微微翘起,以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胸口流连,然后我俯身下去亲吻,此时我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权禹王闷哼了一声,将手插进我的长发使我的头发全部倾泻下来,我的蓝透纱衣也有一侧从肩膀滑落下来,露出左侧大半的削肩和里面绣着大片牡丹花纹的肚兜。 我轻轻地呢喃一声,感觉此时如同中了蛊,自己去麻醉自己,只忘情地去亲吻他。 “说,说你想朕了。”权禹王气喘吁吁地命令道。 “我想……”我在他怀中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 权禹王被撩拨起来,他大手一挥将桌上的花瓶推掉,花瓶掉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几支玫瑰花也散落开来。 他站起身将我上身放在桌子上,那是我所预料不及的,便有些惊慌地说:“不,别在这儿……” 这时他已经将我的小袍扯下来抛在空中,呼吸不匀地说:“等不及了……”然后他俯下身轻咬住我的耳垂,声音低沉地说:“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 而那时我才要反悔,伸手欲推开他,他的这番话好像是在提醒我。 以己之身去引诱自己名义上的继子来重新谋求权力,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下作。之前明明已经下定的决心,却突然有些迟疑了。 但已容不得我反悔了。 我枕在自己厚软的发丝上,但背部桌面的丝丝冰凉还是传递过来,我将头转到左边,根本不敢直视眼前的一切。 当我们上身碰触的一刻,我的肌肤仿佛被灼烫了一下,那是一种带有羞耻的愉悦感。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蕴藏着渴望,仿佛久旱的田地渴望被滋养,我听说雨露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年轻而又漂亮。 于是我微微转头去看他,伸手主动去抚摸他的脸庞。 我端详他,他依旧那样英气逼人。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冷峭,他的眉宇间布满稳重与睿智,仿佛已看尽沧桑。可是这个本该波澜不惊的男人现在在我怀中,带着隐忍痛苦的表情,渴望着我。 他细密地吻着我每一寸肌肤,嘴唇带着温湿的触感,如孩子般迷恋地深深吮吸。 渐渐地我的身体传来阵阵异样的感觉,呼吸急促起来,甚至还无意识地轻扯着他的发。 “奴兮,你好香……”他的手背碰触我发烫的脸颊,轻声说。 在他的触摸下,我的意识已经迷蒙不清,身体似乎瘫化成水,言语上喃喃地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只任由他摆布着。他说:“奴兮,也许今夜才真正算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的身体真真正正属于朕。” 刹那间微微的痛感伴随着充实感使我不由得嘤咛出声,随后身下的桌子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发出声音,仿佛在提示它身上的男女正在发生的不齿之事,而那声音又刺激着我们更加疯狂,室内的气氛已经是淫靡不堪。 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浩然无边的大海之中,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冲了过来,我感到恐惧,而眼前这个男人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纤细的胳膊如蛇般缠绕上他粗壮的手臂,并发出轻微的哀求。 我的体内好像着了火,炙热得似乎要将我烧毁。我微躬起身子抬起头,无意识地喃喃说:“亲我,亲我……” 是的,我向他索吻,如果这可以带给我一丝清凉的话。 权禹王的吻深深地压了下来,我近似贪婪地与他纠缠。 渐渐那潮越来越汹涌,暴风雨似乎已经来临,将我漂泊的身体吹打得湿漉漉的,我骤然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浪高高抛起,仿佛直指天日,于是止不住地尖叫起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不知何时我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化身一片洁白的羽毛,在半空中飘忽,直到慢慢地降落地面。 潮来潮退……海面终于恢复了平静,一片升平。 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虚脱,当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权禹王手臂支撑着在我上方,他微微喘着气,额头上细密的全是汗,大滴大滴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身上。 我推开他要起身,他沉声说了句“别动”,我看到一摊污浊,现在已冰凉如玉。 他对这个一向是很注意的。 他找了件衣物将我的身体擦拭干净,然后将我抱回到床上。 我疲累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是过后有点淡淡的哀伤,想想这次也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身边早已没有了权禹王的身影,但是旁边褶皱的痕迹暗示着他确实存在过,我轻轻往他的位置靠了靠,那儿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我的心不禁还怦怦地跳着,说着这没什么,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一样。 当我起身时才发现身上没有着任何衣裳,于是脸又是一红,好不容易先裹了被单将衣服找全了,我这才穿着整齐走出寝殿。 尔玉宫的宫人们照常忙碌着,见我出来忙向我行礼,解释说:“皇太后娘娘请恕罪,善善姑姑说您这几日休息不好,要我们等您自然醒来,不让奴婢们去打扰。” 我听了有些心虚,说:“是的,最近你们不用叫哀家起床,寝殿也过后再打扫吧。” 宫人们领命,这时也准备好了金铜盆、巾帕等洗漱用具。 我仔细地洗漱好,后面一排宫人替换上前,在我面前摆了十几件衣服供我挑选。 我一一看过那些衣服,最后选中了一件带有簇簇棣棠花的衣袍,领口与腰结用的是明亮的蓝色,并绣着一些云纹,颜色的冲突使这件衣服显得十分亮丽。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明亮衣饰的感染,今日的梳头姑姑也十分有灵感,为我梳好了参鸾髻,发式精巧绚丽而不繁重,又插以下垂玉帘金凤含珠步摇和几朵海棠华胜作为点缀。 最后我来到梳妆台旁硕大的铜镜前,轻压发髻左右端量自己,感到无比满意。 我叫退了要为我化妆的宫娥,难得自己动手,先傅上一层薄薄的玉容妆粉,然后精细地为自己描叶眉,点朱唇,匀胭脂…… 待我梳妆完毕回头时,听到的是久违的由衷赞叹声。 “小小姐,您这样的容颜说起来是二八少女也不为过啊。” “是么?”我有一点不相信地再次回头打量自己。抛却年龄,我真的还像以前那样年轻美丽吗? 我的手缓缓滑过我精致的面容,这时我从镜中看到了身后的权禹王。 那一刻我真是又惊又喜。 他不是早上刚走的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白天见到他。 他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扯出一丝微笑。 这时有宫娥才说着:“太后娘娘,皇上来看您了。” 他恢复了那种威严严肃的表情,我也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来拜访身为皇太后的我。 于是我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哦,皇帝过来了,请坐,看茶。” 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相坐,权禹王说道:“朕即位不久,一时急需处理的事情繁多,因此现在才来尔玉宫拜见,希望皇太后不要怪罪。” 我也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道:“皇上能抽空来,哀家已经很是欣慰了。” “尔玉宫若有什么短缺,皇太后尽可与内管事吩咐。” “多谢皇帝挂念。” “他是以前就在朕身边的内侍,叫王全,是朕信任的人。”权禹王介绍他身后侍候着的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太监说。 王全恭恭敬敬地到我面前给我行礼,我抬手叫他起身,心想着想必他就是那天窗外躬身过来吩咐的人,那么他对我和权禹王的事情恐怕也是知道一二的。 后来我们继续以平淡的口吻说着一些客套的话,直到权禹王对下面的人吩咐道:“朕有些事情要与皇太后商讨,你们先退下吧。” 我低下了头,心不禁加速跳动起来。 他又将我置于他的腿上,轻笑道:“你这皇太后做得真是面不改色啊。” 我抬头望见他的笑容,这与刚才冷淡的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般,于是说:“你不也是一样吗。” 然后又问他:“你怎么就突然过来了?” 他很直白地回答:“想你了,于是下了早朝就过来了。”接着是一个无比缠绵的吻。 正当我微微沉醉时,突然发现他的手已来到我的肩胛处,伸手将我肩上的衣袍向下滑去。 我惊醒过来,阻止他的手问:“你想做什么?” 那时我的肩已是半裸,他顺着脖子亲吻上去,声音已是有些嘶哑,“朕不知道……也许是继续昨晚的事吧……” 看着衣服渐渐被他褪下,我惊呼:“现在是白天!” “管它呢。”他的大手撑着我的后背,让我稍后仰着,吻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 因为春天天气微寒,我裸露的肌肤起了一层薄薄的疙瘩,但是他炙热的吻又很快密实地覆盖了我。 少了夜的掩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羞耻已是不能形容,脸烫得也似乎要着了火般。 “不,不要……”我推拒着,而这种反抗对他来说简直微不足道,甚至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耐心十足地挑逗着我,似乎要逼我就范,而我的身体确实也很快投降了,我甚至感觉自己在不自觉地去贴近他。 “已经够了。”他说,然后急切地解开自己的下裳。 虽然他比我高大,但此时我们的视线却是相平的,我想世间的男女不会有比这再亲近的距离了。 短暂的停滞,我们凝望着彼此,他的眼睛深得仿佛望不见底,我拿指尖去轻轻地描绘他如剑般的英眉。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还不到他的胸膛,我是怀着怎样仰慕的心情去仰视着依恋着他;而现在,我却成了他的女人,我们结合在一起,在包容与被包容中得到男女最原始的平等。 那真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关系。 他变得不安分起来,带动着我的节奏。 早上明亮的阳光刺了进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温暖的光照耀着我的后背。室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明朗,外面传来了鸟儿唧唧的鸣叫声,还间歇混有庭院的宫娥打扫时隐隐的说话声。 而就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早上,这个国家的皇帝与皇太后在宫殿里偷情,不顾廉耻贪婪享受着鱼水之欢以及那份禁忌的沉沦。 我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责备说:“你弄坏我的衣服了……” “再做几件新的!”他粗声粗气地说。 “什么时候?”我有些气喘地问他。 “一会儿,马上!”他的眼神迷离,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我没有再问什么,微眯起眼睛身体微微向后仰去,头上的珠玉坠饰在空中频频摇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简直要疯了。 下午织锦司的人如期而至。 看着他们忙进忙出不时往尔玉宫搬进各种衣料,我不由得冷笑一声,因为我知道,后宫皇后及各妃名分初定,肯定是急着赶制各样贴合身份的新衣,最近织锦司一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于是我边挑衣料边假似随意着问:“你们从哪里过来啊?” 果然宫衣老实地回答:“本来是在凤仪宫给皇后和各位妃嫔们量制新衣,突然接到皇上旨意说要先为皇太后做衣,奴才们这才急忙赶了过来。” “哦,那她们的衣服怎么办呢?” “那,恐怕是要晚些时日了……” 我能想象得到当织锦司将这如堆山般高的衣料由凤仪宫一点点搬出时那些妃嫔们诧异的表情,于是心情大好不由得多选了几件。 当我褪下外袍到屏风后面由一宫衣细量尺寸时,只听见那宫衣边量身边嘟囔着说:“哎,都忙着做衣服,可谁知道这打过仗以后又是谁的江山呢……” 声音低得只有我可以听到,我能感觉到这话他明显是对我说的,于是打算继续不动声色听下去。 那宫衣继续低声说:“皇上最近一直忙到深夜,听说是端豫亲王已经准备在中州秘密起兵。皇上一直在为此事做周密的署,就等着端豫王先下手……” 这并不是一个宫衣能知道的事情,我质问他:“谁让你告诉哀家的?” 那宫衣疑问地“啊”了一声,用很清晰的语调回答:“皇太后您刚才问什么?奴才什么也没说啊。” 我心知他是不会告诉我了,且不说到底是谁让他告知我这件事,那人又是何等用意,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的话,后果却是非常严重。 我需要确定这件事是否是真的,而最好的渠道就是问元遥,如果端豫王真的有此打算,肯定会知会身处京城的元遥以期呼应。 当善善引着化装成宫娥的元遥来到尔玉宫时确实费了许多周折。虽然男扮女装是件滑稽的事,但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我到僻静的偏室开门见山地问他:“端豫王是不是想反?” 元遥对我的发问着实吃了一惊,但也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是,确有此意。”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心中发急地质问他。 “难道不该这么做吗?权禹王趁你生病时篡位!我们要救你!” “可你一定要告诉端豫王停止这件事……权禹王知道他的打算,已经在暗中准备了,他这么做很危险……” “你对我们这么没有信心吗?” 第十章 顺从的交易 我摇了摇头,这与是否有信心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愿意看到端豫王身处危险,哪怕是只有一点的可能。 况且……即便他真的赢了,难道我就可以对那时的失败者权禹王无动于衷吗?不,我想我办不到。无论端豫王的输与赢,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不想要任何结果,最好的也只能是阻止过程的发生。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可是元遥你要知道,让权禹王继承皇位是我的意思。” “什么?!”元遥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是的,是我让人通知权禹王的。所以你该知道端豫王此举意味着什么……谋逆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元遥怔怔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吃惊是缘于相信我说的话还是不信。如果他相信了,他无法理解的是我为什么要将皇位传给权禹王;如果他不相信,那么他想不通的是我为什么要撒谎去庇护权禹王。 我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张信笺,咬着唇终于下定决心提笔写下,信是写给端豫王的,大意是权禹王登基是我的意思,是名正言顺的,他这样做就是大逆不道的谋反,我并不会对他心存感激……每写一个字我的心就像被抽打一样痛一下,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字对端豫王都是伤害。 写到最后,我的手由于一直颤抖甚至握不紧笔了,我另一只手按住右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写下,如果端豫王一意孤行,那么他就是与大胤为敌,与无辜的百姓为敌,与朝廷为敌,更是与我这个皇太后为敌…… 我草草写完,自己都不忍心看一个字,眼睛开始发酸,却不敢流一滴泪怕印在信上被端豫王看出。 我将信放入信封封好,交给元遥说:“请将这封信交给他,越快越好,如果你真的为他着想的话,如果你真的为我着想的话。” 元遥是神情复杂地收下那封信的。 端豫王在看这封信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我不忍去想。 元遥将信贴进胸怀里,突然说:“小姐,让臣带您离开这儿!带您去找端豫亲王!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突然怔了一下,然后凄楚地摇了摇头。权禹王根本不可能会让我离开的,更不可能带九珍一块离开,这样只会平白害了元遥。更何况即便离开这儿我又能去哪儿呢,我不会让端豫王舍弃一切跟我在一起。 我只是在想端豫王会按我说的去做吗?如果他没有听我的,那么我会悲伤吧;但是如果他听了,我也许将更加心痛。 十二皇子,我亏欠他那么多。 我躺在床上,蜷着身子,因为肚子疼不时发出痛楚的呻吟。 苗医女诊察过后边开方子边嘱咐我说:“这期间太后娘娘得忌食生冷,还有心境也要放松才好,不要想得过多,心情压抑信期很容易腹痛……” 是心情压抑的原因吗?在外人看来,我位及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可锦衣玉食,可呼风唤雨,这让多少人羡煞。可是我的痛苦谁又能知道呢?那是永远也说不出来的苦楚。 这几天对端豫王的事我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他最后的选择是什么,而任何一种选择出现我的心里都不会好过吧。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我捂住肚子不由得蜷得更紧了些。 这时背后有宫人禀告说:“太后,皇上来了。” 我转过身去,看见权禹王大步地走了进来,这是他第二次白日造访。 他叫退了四下宫人,坐到我面前,关切问我:“听说你今天身体不适,还请了宫医,到底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仿佛理睬他是一种罪恶般,只是有些淡漠地问他:“你怎么这时候有时间来?最近应该很是忙碌吧。” 他半天没有说话,拿探究的眼神看我,然后说道:“本来一直在准备的事情没有发生,也许可以闲下来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么说,这么说端豫王他…… 说这句话时权禹王好像也是松了一口气,可见他之前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毕竟他刚即位,根基不稳,如果真的与端豫王对抗起来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吧。 此时我的心情真的是五味杂陈,肚子又再次疼了起来,我不禁皱了皱眉。 权禹王捕捉到了我的表情,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轻笑了一下,然后将自己的手移到我的小腹上,动作有些笨拙,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贴在我腹上的手.99lib?热热的,让我冰冷的身体得到了一点温暖。 “这样会舒服点吗?”他试探地询问。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那确实是让我很舒适,于是还是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空出的另一只手拉起我的手暖着,笑着说:“你难得这么乖巧。” “像只温顺的小猫。”他想了想,补充说。 他温柔的举动让我的心被细微地触动,我只无力地微微笑了笑。 权禹王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拉起我的手在他唇边吻了吻说:“朕知道你不好受,等你养好身体,就让皇后带着众后宫来拜见吧。”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件事情。 他说:“吃惊吗?虽然我们只能有夜,但至少,朕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后宫里走来走去,并且受人尊敬。” 菟丝对我禀报说:“太后,新皇后率着后宫众眷来拜访您了,现在正在正殿候着呢。” 我想,这个时刻终是来了。 我对菟丝点了点头,起身在众宫人的簇拥下向正殿走去。 见我来了,后宫众妃哗啦啦地跪下参拜,带动着头上坠饰一片叮当作响,齐声说道:“参见太后娘娘,愿太后玉体安康,福寿吉祥。” 我踩着高屐在红木阶梯上留下一串庄重的脚步声,最后坐到最上首的华丽金色凤榻上,对下面威严地说:“都起来吧。” “多谢太后。”又是一片衣服的窸窣之声。 这时我正可以从上面好好打量权禹王所有的女人,而我知道她们也会偷偷观察我。 那天我精心打扮过,穿戴都极用心考究,显得富贵非凡,我自信我的容貌不会输给下面任何一个女人。 为首的自然是皇后,以前的权禹王妃。 权禹王与他的王妃年纪相差不多,但是权禹王依旧年富力强,权禹王妃却是女人中年纪较大的了。 她身体有些微发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老态,不过她一直给人的端庄和善的感觉没有改变。偌大的宫殿只有我和她能着凤袍,今日我穿的衣服是深青色,而她穿的是朱红色,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凤要比我得来的鲜艳醒目,是那样的刺眼。到底谁才是后宫之主呢?至少现在她是。 我心中冷笑了一下,然后继续看下去。 在皇后稍后的位置站着另一名中年妃子,年纪应该与皇后差不多,但容貌显得年轻漂亮些,身姿也十分优雅,我想应该也是在权禹王年轻时就与他一路走过来的。 然而令我吃惊的是,离皇后很近的位置我看到了姊。 更让我吃惊的是姊容光焕发的样子,姊依旧长得那么美。 可以站得离皇后那么近证明她的位份不低,而且她似乎活得很快活的样子。 对于这样我无法接受的事实,我开始有些烦躁。我强抑制住自己发乱的心,接着看到了娜木朵儿和那天出言不逊的年轻女子以及其他穿着各色宫袍的妃嫔们。 有些妃嫔如同那天的女子一样,散漫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丝毫谦恭。 她们一定见我不是皇帝亲娘,把我看成失去权势的落魄太后吧。 这时我发现姊在盯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讥诮。 我移开我的目光,低头喝茶,余光瞥到那位年轻的女子身上,那才是我最早的猎物。 夜晚如意点好烛火后便携着众侍者退下了,我打开从敬事房拿来的后宫名录,一页页翻着。 尽管知道没有理由,但是当我面对这份名录我的心依旧隐隐发痛,我想到的是这些女人曾经与权禹王欢爱过,被他拥抱过,甚至为他生儿育女。 我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像话,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份名录中规中矩,贵妃是空缺的,其余三妃中没有过于年轻的,估计都是在权禹王年轻时就在身边伺候的,最年轻的是姊……封号静淑妃。 我暗中思忖为什么权禹王对她这么优待?我并未听说姊在权禹王的后院中有多受宠,那么我想到的理由只能是因为姊是太后赐下的,所以给的名分不能低罢。娜木朵儿为朵昭容,那位年轻的女子跻身于九嫔之末,梁充媛。后面便多是名分低下的美人、才人等,九嫔之位多有空缺。 这份名单理智得让我吃惊,从上至下,严格按照家世资质排列下来,难道真的没有出现过那样的女子让他心动而破格提拔么? 甚至我都觉得权禹王过于薄情了。我再往下看去,写的是权禹王有三子一女,元子戈忠为正宫皇后抚养,二子戈翰…… 当权禹王推门而入时,我正支起胳膊看着那本后宫名册。 他怔了一下,然后走到我面前,手不着痕迹地将名册合上,低声说:“那都是之前的事了。”他身上好闻的奇楠香味便隐隐传了过来。 也许他对篡位一事终究心虚吧,所以什么都严格按照帝王礼节来做,甚至在我面前也毫不示弱地用“朕”这个词语,无一不强调他是帝王的事实,只有这熏香他没有更换。 我依旧称呼他权禹王,又是什么心思呢?也许只是因为小时候这么叫他,也许是因为我内心还不肯完全承认他吧。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我少女时就痴心爱恋的人,现在我们在一起,与他在一起我依旧会像怀春的少女般心跳加快。但是也有不对劲的地方,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他甚至可以前一刻在勤政殿商量如何对付端豫王,而后一刻又出现在尔玉宫与我享受男欢女爱。 而我也在暗中思量如何从他手中夺回我的凤玺和太后之位。 他隐瞒我,我算计他,也许这并不能否认我们之间的感情可以称之为爱情,但至少这爱情已不再纯粹。 于是我落下泪来,权禹王看着他手上的泪珠,惊骇地问我:“奴,你怎么了?” 我噙着泪抬头看他,我想我此时应该是梨花带雨的娇怜模样,我有些委屈地说:“你不会知道她们是怎么待我的。” 权禹王按住我的肩膀,有些严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拿轻蔑的眼神看我,仿佛我这个守寡的女人就活该被她们轻视般。皇后带着后宫只象征性地问候一下便很快离开了,难道这尔玉宫真的是如此可怕之地吗?她们甚至不愿意陪我说说话,留下我一个人高高地坐在那儿,四周空荡荡的,仿佛连墙壁都在嘲笑我……” 权禹王沉思着,我抓住了他的臂膀,用凄楚的语气说:“请你告诉我,当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就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吗?被人漠视被人嘲笑,有一名年轻的嫔妃甚至直生生地打量我,就像评价一个物品般说‘也不过如此’,那时我后悔为什么不在知道你来时就自我了断,也免得沦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权禹王把我拥入怀中,抚着我的发,爱怜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有朕在谁也不敢轻视你,谁也不可以。” “那么告诉她们……”我翻开名册将那染了丹寇的手指压在梁充媛的名字上,“她,对我那样的无礼。” 权禹王沉默了一会儿,我轻声说:“你在乎她?” 我得知梁充媛是权禹王夺位之前新宠的小妾,何况她又是那样的年轻貌美。 权禹王将我腾空抱起,沉声说:“不,朕只在乎你,在乎得甚至想把你揉进我的身体里。一切都依你。” 月上枝梢,尔玉宫大殿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权禹王在此宴请后宫诸妃。 权禹王和我各坐上首左右位置,皇后在权禹王一侧稍低的位置,其余妃嫔则按照身份列成两席相坐。 席间皇后及众嫔妃频频向权禹王祝酒,而我则被冷落到了一边。 权禹王有些愧疚地看向我,其实我与他都明白,后宫之所以这样对我,除了她们本身不愿认同我这个失势的太后以外,更大程度是因为她们揣测不明新帝对太后的态度,所以不敢擅自造次,而现在我需要他证明我的身份。 这时权禹王站了起来,叫退了下面翩翩起舞的舞姬,一时间大殿安静了下来。 “梁充媛。” 年轻的梁充媛吃惊地抬起头,不知道皇帝为何单单叫她,不过她依旧出席惶恐地跪到殿中央。 权禹王冷然说道:“梁充媛不遵宫礼,对太后不敬,杖打十板,打入冷宫。” 四周一片哗然,梁充媛更是睁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有侍卫闯进架着她的胳臂往外拉时,她才反应过来,尖声喊道:“臣妾没有,臣妾没有……” 没有人听信她的狡辩,梁充媛脸色苍白,慌乱中看向我,我漫不经心地喝着酒,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当梁充媛已经被拉至门槛时,她在挣扎中突然大喊:“皇上,皇上,臣妾怀孕了!臣妾有了孩子!” 一句话让所有侍卫停止了行动,殿中人面面相觑。 我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一种局面,再看权禹王的神色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心中暗叫不好。 “医女长。”我召唤始终跟随我左右的医女长苗香,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苗香领命,低头匆匆小步走到梁充媛面前,扯出她的胳膊按在她的脉搏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梁充媛那截露出的纤细嫩白的手腕上。 苗香终于松开了手,抬头不着痕迹地看我一眼,低声说:“奴婢并未诊察出喜脉。” “什么?”权禹王变了脸色。 “充媛娘娘并未表现出喜脉。”苗香再次坚定地重复一遍。 权禹王恼怒地挥了挥手,“拉下去。” “不,皇上,臣妾真的是怀孕了,臣妾的身体真的是怀有身孕……”梁充媛还是不放弃地叫道。 “应该?”有妃嫔抓住了字眼,嘲笑说:“这种事情是你自己说是就是的吗?你之前有向太医确诊过吗?” 梁充媛怔了一下,她的神情显然是没有过。 “再说,如果你真的怀孕了,早就应该上报敬事房,何必偏偏现在才说?”娜木朵儿抓到漏点继续逼问道。 “我,我……”梁充媛这时露出一丝小女儿神态,低了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这时候你还有什么扭捏的?该说就说吧。”皇后威严地发话。 梁充媛楚楚可怜地看向权禹王,“臣妾在等皇上,在等皇上来想给他一个惊喜,而不是从敬事房那些下人那里听到这个好消息,可是臣妾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您的身影……” “可问题是你并没有怀孕,充媛可真是异想天开!”后妃尖酸地评价道。 所有的妃嫔都将矛头指向梁充媛,揭露她嘲讽她,恨不得立刻将她就地正法,只有姊,没有什么表情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发话:“梁充媛欺君之罪,打入冷宫,杖二十。” 我说的是先打入冷宫,再杖,也许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区别,但我自有我的道理。 梁充媛终于被拖了出去,她喊冤的声音渐变渐小,直到最后大殿完全安静下来。 权禹王对梁充媛刚才的胡闹依旧残留着恼怒神色,我对他微微笑着去宽慰他,向他敬酒,他喝了下去,面色稍缓。 “以后一切按照宫中规矩来办,嫔以上者每日到尔玉宫请安,七品以上妃子每五日例行请安。”听权禹王亲自下了指示,以皇后为首的众妃嫔连忙领命称是。 宴会继续进行。我看向梁充媛原来的席位,那里现在空落落的。 苗香看我的那一眼,我读懂了她的意思,她也瞬间了解了我的意思,我赌权禹王不会怀疑我。 梁充媛她并没有撒谎。 有了新帝的表态支持,后宫各妃子开始陆续来尔玉宫拜访我。 最先来的皇后。 我与她算是半个熟人,小时候失明时在权禹王府多受到她的照顾,权禹王妃的贤德敦厚是有口皆碑的。 纵然曾经是亲王正妃,但当皇后来到尔玉宫寝阁时她依旧是咄咄称奇。 尔玉宫的奢华凤仪宫未必抵得上十分之一,无数的珍奇玩物收藏于宫中,许多更是大胤独一无二、难得一见的。 直到如意端来泡的上等好茶,皇后才回过心神,寒暄道:“太后您近日还安好吧?” 我微微点头,简短地回道:“还好。” 皇后见我有些态度冷淡,面露愧色,“前些日子没来尔玉宫拜见实在是因为……” “哀家并没有责备皇后的意思,哀家知道你的难处。” 皇后短暂的沉默,然后突然柔声地说:“这么多年变了多少事啊。”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后来嫁给先皇的事,所以现在即便我年纪比她轻上一轮,辈分却比她高。现在我们再次见面,我为太后,她则为皇后,而以前她还当我是孩子般照顾了我一阵。 “是啊。”我跟着轻轻感叹说。 两个人经过刚才那番感慨,开始的生疏和隔阂消散了一大半,皇后和蔼地问起我的日常起居,像是一个长辈在关心自己的晚辈般。 我并不讨厌皇后,甚至对她这样温和的人存有一丝好感,如果日后皇后做事不与我对立,我亦希望和她好好相处,每天这样说说话也很好。 然而渐渐地我发现皇后对我关切的言语中不自觉掺杂着一些同情,恐怕是看我中年就丧夫丧子做了寡妇,孤立无助,而她即便年老却依旧有丈夫可以依靠,甚至借着丈夫还做了天下至尊的国母吧。 我知道她这并不是坏心,但这种同情让我不太自在。 后来如意走进来在圆桌上摆放了一盆蓝紫色的鸢尾花,皇后闻了闻,叹道:“真香啊。” 我有些诧异地问如意,“这个时节鸢尾花就开花了吗?” 如意点了点头回道:“这是今年御花园开得第一株鸢尾花呢,我们得了消息就马上采摘过来献给太后。” 皇后说:“真是想不到夏天不知不觉就要到来了呢。”于是两人商定一块去媚夏媛看看那些新开的夏花。 经过沁春媛时我们看到春天的大片花树已经零落,地上密密麻麻的满是沾着泥土的花瓣。 我和皇后指着各种花儿点评着,突然前面奔跑来一个小男孩儿,扑到皇后怀里甜甜地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见了那孩子也极是惊喜,脸上笑着说:“敏儿,你怎么也在这儿?跟谁一起来的?” 那孩子抬头乖巧地回答道:“和母妃一起过来的。”然后他注意到了我,问皇后:“母后,旁边的漂亮姐姐是谁呀?” 那小男孩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穿着蓝绿的皇子龙袍,浓眉大眼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个小权禹王。 皇后还来不及跟他解释,就听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敏儿,你在哪呢儿?” 那小男孩回头不停招手,喊道:“母妃,儿臣在这儿!儿臣在这儿呢!” 然后那棵梧桐转角处出现的,竟是姊的身影。 那孩子跑过去拉住姊的手,靠着姊一副很粘母亲的样子。 姊上前很熟络地与皇后打招呼:“皇后姐姐,真巧,您怎么也在这儿?”然后她看到了我,除了略有吃惊外没有太多的表情,屈身中规中矩地请安:“太后吉祥。” 皇后乐着说:“哎,淑妃,你刚才是没见着,敏儿方才见了太后问本宫说这是谁家的漂亮姐姐,这孩子可真是逗乐死了。” 姊也微微地笑了,瞄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对戈敏说:“这可不是姐姐哦,她是你皇祖父的妃子,算起来是你祖母辈的人呢。以后你得叫她太后娘娘。” 小孩子听不出其中的深意,戈敏天真地说:“可是太后娘娘长得真是年轻漂亮。” 皇后包括周围的一干宫人都呵呵地笑了。 皇后又把戈敏揽到自己身边,疼爱个没完,对我说:“敏儿这孩子不仅懂礼节,话说得也好听,古灵精怪的,小小年纪书也读得好,常常被教学师傅夸赞。” 然后她又拉着姊的手热络地说:“这也多亏淑妃人品好,教得好,才生出这样一个好儿子。” 皇后不知我和姊恩怨已久,以为夸我的姊也是在讨好我,所以对赞扬之词毫不吝啬。 然而家丑不可外扬,连我都不能在表面上与姊闹翻,否则姐妹公开相对只会让外人看笑话罢,于是我只能挂着微微的笑容听着。 “儿臣和母妃也很喜欢皇后娘娘,今早母妃听说御花园新开了鸢尾花,就带着儿臣过来采摘,想献给皇后娘娘呢。”戈敏继续说道。 皇后此时更是欢喜了,感激地对姊说:“哎,真是难为你还总这么惦念我。” “皇后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姊恭顺地回道。 通过这几番话我能感觉到皇后与姊的感情非常要好,尤其是姊的温顺和恭敬十分讨皇后的喜欢。 我一直觉得姊因为不受权禹王的喜爱肯定会在后院过得十分悲惨,却没想到姊已经傍上后院女主人这棵大树。 还有孩子……权禹王怎么会和姊育有孩子?他不是从不喜欢她吗!我从未想过姊会生孩子,这么多年故意躲避权禹王家的消息,没想到竟会有这样一个孩子!也许善善早就听说过这件事,怕我伤心根本就没有告诉过我,更不让别人议论。 “太后,您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的样子。”皇后见我好久没搭话,关切地问。 “太后娘娘您怎么啦……”自来熟的戈敏上前来拉我的手,我却像被灼到了一样,猛然抽了回来。 动作明显得让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那孩子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 那是我本能做出的事情,我只要想一想,都不会那样做。 我无法接受姊更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孩子。 我以绢帕掩嘴,解释说:“哀家身上突然不太舒服……”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你们都下去。”回到寝宫我挥手斥退了所有宫人。 当四下无人时我将自己的情绪不再抑制地发泄出来,我感觉到自己胸中燃起了熊熊烈火,我脑海中不断地将权禹王的脸孔与戈敏的重叠起来,反反复复,直到最后看到了姊那张带有嘲笑的得意脸庞。 为什么偏偏是姊?我知道权禹王有不少的女人,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和姊在一起?为什么偏偏和姊生下了儿子?那孩子长得偏偏又那么像他。 我突然好憎恨权禹王,如果说他和其他女人的事我只是心有芥蒂,但只是和姊我却感觉到了强烈背叛。就好像要姊就是抛弃我,姊好就是我的不好一样。 姊的好就是我的不好……我反复默念着,突然觉得这句话就是我为何苦苦争斗谋取最高权力的最简单诠释。 赢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是想给姊看,想给那些曾欺负过我的人看,让他们在我强大权势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地活着。 即便她是嫡出,名正言顺的,爹爹疼她又怎么样呢?即便爹爹厌弃我又怎样呢?我这个讨厌的孩子要比他的女儿活得更加出色。 姊以前什么都没有,我也就无从去伤害,而现在她有丈夫、地位和最珍贵的儿子。 想到这儿,我突然就心平气和地静心思考我目前的处境了。 我知道,不管姊现在到底了解多少,但至少她知道我与权禹王之前的情事。那天宴会上当权禹王为我将梁充媛驱赶出去的时候,她表现出了些微的吃惊,还看着我和权禹王露出探究的表情。 但是我并不怕她说什么,哪怕她已经在怀疑我和权禹王的关系。即便将此事散布出去,顶多也只是我的名声受损,而她惹怒了权禹王的麻烦将要比我更大。 我还想不清楚姊以后会怎么做,又或者当个安静的人什么都不做,那也符合她的性格。 可是我要怎么去面对权禹王呢?我多么不想再见到他,否则我还会想起他和姊的事。但是我也绝不能和他争吵,理智告诉我那样并没有好处。唉,好心烦。 晚上权禹王来时尔玉宫已经将我发泄时扔的杯子首饰重新收拾整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权禹王总是夜很深时才来,那时除了少数值夜的宫人其他人都已熟睡,况且他总会让贴身的太监提前将一路上安排好,因此这件事做得很隐秘,暂时也没有让任何人起疑。 很多次我早已入睡,但今晚我很热情地迎接了他,还为他端了一杯睡前安神的茶,他好似很劳累的样子,夸我细心,然后举杯喝着。 在他喝茶时,我仿佛不经意地说:“我今天在媚夏媛看见姊了。” 权禹王顿了一下,没什么表情地说:“哦……” “和她的儿子。”我接着说道。 权禹王停下,将喝了半杯的茶重新放了回去,转头看着我。我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他突然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早晚都会知道的……只是这件事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说过你不喜欢姊的!”我咄咄逼人道。 “是……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曾喜欢过。” “可是你还是和姊有了夫妻之实,还生下了孩子!我无法相信你的话,你以前对我所说的都是骗人的,你明明知道是姊拆散了我们还……” “更确切地说是父皇的那句话拆散了我们。可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不管扇稚为人到底如何,和她的事情确实是个错误……那天蓉婉过生日,朕在席上被多劝了几杯,等醒来就在她的房中……但是朕不想因醉酒就为自己开脱,这确实是一个过错。可是,奴兮,”权禹王拉住我冰冷的手,“那毕竟是之前的事了。” 我抽回了手,说:“我可以不去介意过去,但我在乎现在。如果你不喜欢姊,为什么还要封她为四妃之一,给她静淑妃的名号?!” “因为这些妃嫔的封号根本不是以朕的喜好来分的。”权禹王沉声回道,“淡将军,也就是你们的父亲,是朕年轻从军时就敬重的人。他为国捐躯后,无论凭道义凭良心还是凭个人交情,朕都有责任照顾好他的遗孀和遗子,你的姊不比你这样聪明伶俐,所以才想给她一个名分至少让她衣食无忧,不受人欺凌;再有,你的姊是前太后亲自指婚给朕的,宋孝宗连太上皇赐给自己的宫娥都要以礼相待,朕可以冷落她,但至少外表不能落不孝不敬的把柄;况且……虎毒尚不食子,戈敏毕竟是朕的孩子,朕不能不为他的前途着想,生母身份过低会让他遭人嘲笑,你应该从懦弱的元藏王例子中看得出……” 权禹王见我不为所动,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说的这些惹你不开心了,朕也知道你不喜欢你的姊。可是,奴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了呢?你的姊从来没有在朕面前说过你的坏话,在后院中也没有过。朕虽然冷待她,可是也从不听闻她口出怨言,她待蓉婉和其他后院的女人一直都很谦卑,这样的她你让朕还怎么对她做过分的事情呢?” 我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她当然没有怨言!你以为她喜欢的是你吗?她喜欢的是……” 我突然住了嘴,我怎么可以如此说呢,我怎么可以为了贬低姊将端豫王处于危险之地呢。 “她只是喜欢你的身份和你所能给她的权势和地位罢了。” 权禹王听了笑了,“既然你知道是这样,还介意什么呢?” 我无言以对。 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庞,然后轻捏着我的耳朵温柔说:“明明二十好几的人了,为什么却还像个孩子,在朕看来你那些都是小女孩的任性脾气啊,不过朕却有这样好的耐性去哄着你。” 我撇了撇嘴,“因为你老,所以我在你眼中恐怕永远都是个孩子吧。” 权禹王挑了挑眉,抱起我向床榻走去,粗声地说:“你说朕老?朕哪里老?今晚就让你看看朕到底老不老!” 我笑了,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希望你老了,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去姊那里让我伤心了。” “朕不会再去的。”权禹王答应我说。 第二天早上我刚起身,突然就想起皇后凭什么对姊那么好呢?皇后自小就抚养了身份低微的侍女的儿子,也算是半个亲子,她就不怕姊的儿子夺她儿子的位吗? 我还来不及梳洗,就屏退四下宫人唤菟丝过来问她:“梁充媛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菟丝低声回道:“娘娘您放心吧,决不会让人发现她小产的事情的。况且被杖打二十板后本来性命也是难保了,即便死了也不会叫人生疑。” 我放心地点了点头,努力去回想,对菟丝比划说:“侍候梁充媛的宫娥中有一个和叫小兰在一起的,脸圆圆的,眼睛也挺大的,梳着双环髻发型,身材适中,十七八岁的样子。哦,她好像长了一些雀斑,把她调到尔玉宫来服侍哀家吧。” 菟丝想了想回道:“梁充媛宫中的那些下人大部分都被调到浣洗房做粗活了。既然您记得有叫小兰的,再找到那位宫娥应该不是难事。” 当我午睡醒来,年儿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带到我面前,她惶恐而好奇地打量尔玉宫时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之前的花溅泪。 我以前还乐于教导那些新来的宫娥,给她们起优雅的名字,教她们礼仪言语,看着她们在后宫中优雅行走,可是我没有想过,在压抑改变她们本来性情的同时,会使她们衍生出本不该属于她们的欲望,花溅泪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每当我见到如意、菟丝那些跟随我过来的宫人们高雅得体的姿态,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我有时在想她们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当夜深人静时她们可曾为自己感到悲哀过? 在我所能容忍的情况下,我并不希望眼前的年儿再变成如意、菟丝中的一个。 我收回了心思,语气淡淡地问跪在下面的年儿:“你以前听说过哀家?” 年儿不敢抬头小声回道:“听过的,天下人有谁不知道当今尊贵的皇太后娘娘呢。” “哦?天下人都说哀家什么呢?” “说您美丽非凡,说您是大胤的第一贵妇,说您穆宗时三千宠爱集一身,权倾后宫……”年儿的声调高了些,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轻轻地笑了,挥手说道:“得 4e86." >了得了,这些夸赞的话哀家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哀家本以为你老实本分没想到你口舌却很油滑。” 年儿急忙狡辩说:“太后,奴婢没有说谎,奴婢真的一直很敬佩您!” 我听了微微苦笑,“不说这个,哀家倒是问你愿不愿意在这尔玉宫伺候呢?” 年儿先是有些吃惊,然后磕头连连说:“奴婢愿意,奴婢愿意!” “哦——”我拉长了声音,“不过哀家还可以给你另外一个机会,你是愿意去你主子身边照顾呢,还是愿意留在这尔玉宫呢?” 我心中清楚这是个两难的问题,如果她说愿意留尔玉宫,那么就是对前主子无情无义,这样也不见得会被新主人信赖;如果她说愿意去冷宫服侍,那也不见得是好答案,一个一直对前主念念不忘的奴才我要她又有何用呢,因此这是个永远不会有完美答案的问题。 年儿愣了一会儿,没想到我会问她这样的问题,但她还是回答道:“奴婢是个下人,哪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呢,太后您怎么安排奴婢都无怨无悔。如果太后您安排奴婢去冷宫伺候充媛娘娘,这样成全了奴婢的主仆之情,有始有终,奴婢会因此感激太后娘娘;如果您看得起奴婢,让奴婢在您身边侍候,这全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一定尽心尽力。说起充媛娘娘,我与她的感情,是一丝不偏的主仆之情,她待我为奴婢,我敬她为主子,都是做自己本分,倒也没什么怨恨或者是恩情。所以无论太后怎么安排奴婢,都是太后对奴婢的恩典,因为这两种选择对奴婢来说都不是坏事。” 唔,我暗中点头,这小丫头回答得倒不错。 我唤如意进来,因为她的性格比菟丝柔和些,我想让她教导年儿会更好一点,于是对她吩咐说:“以后你就负责教导年儿,教教她尔玉宫的规矩。” 如意挺高兴的样子,说:“咱们尔玉宫那么大,在内帷服侍的人却少,尔玉宫可是好久没来新人了。” 我笑笑说:“可不是嘛。哦,对了,就让年儿跟你住一个屋,俩人还能一起说说话做个伴儿。” 尔玉宫的规矩是两侍女共一间房,倒也不是尔玉宫的房间不够用,但这样可以互相监督,制约彼此的行为,这是我的小心思。除了善善,我对其他的宫人都谈不上完全的信任,对如意也是如此。 而且如意还可以帮我观察这年儿是否真心想过来伺候我。前一段时间,跟如意一起居住的宫娥习习得了咳病,晚上吵得她睡不好觉,因此就调走了,这时刚好让年儿入住。 如意说:“这敢情好,这习习一走把奴婢落了单儿,心里还真是有点不好受呢。走,年儿,让如意姐带你看看房间去……” 我见如意高兴的样子,想起这尔玉宫确实许久没有新人来了,偌大的宫殿就几名以前的宫人服侍着,空荡荡的。也难怪九珍总是抱怨说无趣无聊了。 通过接触,我发现年儿与花溅泪并不太一样,花溅泪是天生心性愚钝,而年儿虽然因为年纪轻没有经过严格的调教显得有些稚嫩,但这并不能掩盖她本身的蕙质兰心。 九珍就很喜欢年儿,因为年儿懂得许多宫外的游戏和新鲜花样,于是九珍就总缠着年儿,整天年儿长年儿短的。 那天天色渐暗宫中刚点起烛火,我和善善、如意等一干宫人围坐在屏风后面,九珍说她今天要做个小表演给我们看。 不一会儿彩绘水榭楼台的屏风上出现了黑黑的影子,定眼一看,原来是只雁儿不停地挥动着翅膀,九珍在屏风另一面脆生生地说:“天色黑了,雁儿渐渐飞远……” 然后蓦地雁儿消失,又变成了一只小狗,九珍学着汪汪地叫起来,把下面的人都逗笑了。 接着九珍又打出一只小鸟立枝头的影子,最后才收了手。待九珍从屏风出来时下面的宫人都鼓起掌来。 我伸手唤九珍坐到身边,摸着她的头发笑着问她:“小机灵鬼,你什么时候学会打手影了?” “是年儿教我的,现在才刚刚学会三样。女儿少见母后的笑容,因此想叫您开心起来。” 我听了心中动容,将九珍往怀中拉紧了些。 年儿说:“朵颐帝姬的手指比同龄孩子的要修长些,不只打手影好看,还很适合弹琴呢。” 我笑了笑,对年儿说:“你还有哪些好玩的,都让我们见识见识,宫中总是玩投壶也没趣儿了。” 年儿低头想了想,回答:“在宫外奴婢们闲下来时经常凑到一起玩转罗盘,人多了玩着热闹,就是这是下人玩的游戏,怕唐突了太后您。” “这游戏哪有轻贱和高贵之分,你说来听听。” “其实游戏也很简单,就是大家坐着围成一圈,中间放着罗盘,指针转到谁那儿了,谁就说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是身边的小故事给大家听。” “母后,我要玩,就玩这个游戏!”九珍来了兴趣,嚷道。 我叫九珍安静下来,对年儿说:“今天咱们就玩玩这个游戏,你去拿罗盘吧。” 我们围坐一圈,年儿拿手转了指针,就见那指针转着转着越变越慢,最后就停在菟丝面前,大家一阵惊叹。 “菟丝姐姐,您得说个故事了。”年儿笑着解释道。 菟丝平时不苟言笑,所以轮到她说故事大家都有些好奇与期待。如意就调笑道:“菟丝,你可得说个好玩的,要不我们可不依。” 菟丝看了如意一眼,笑说:“叫你取笑我,好玩的有啊,那我可得把你的那桩趣事给说出来了。” 如意开始紧张,想要阻止而菟丝却已经开始讲了,“话说啊,上次主子过寿辰。我与如意姐核对各地大臣进献的寿礼,因为清点得太晚了,后面两人都很困,我索性就在如意姐的房里睡了。你们别看如意姐平时端庄大方的,她晚上可爱说梦话呢……你们猜猜她说什么?” 大家都低头围紧了去听,就听见菟丝大笑着说:“她说;‘一定要好好服侍小姐,一定要好好服侍小姐,不能出一点差错……’你们说,她梦里都在想这些,是不是忠诚得特别可爱啊?还有点傻里傻气的,哈哈。” 周围爆出笑来,如意有些窘迫地说:“菟丝你上次已经取笑过我一回了,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告诉别人吗?真是丢死人了。” “傻姐姐,我可没有害你,我这可是为你邀功呢。” 我也呵呵地笑了,打开纸扇对如意说:“如意,哀家有让你那么紧张吗?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如意有些惊慌地解释:“小姐,那只是梦话,您可别当真……啊,不,不对,这梦话也是奴婢的心声,不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这些……” 看着如意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大家又笑了起来。 我阻止了她继续解释,笑着说:“难得看见如意如此手足无措的样子。菟丝这笑话讲得好,如意也忠心可鉴,都打赏。” 菟丝和如意各自谢恩,然后由菟丝转罗盘,停在了奶娘的位置上,奶娘说:“奴婢倒没什么可说的,不妨就讲讲小帝姬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吧。” “前几天帝姬身边服侍的小宫娥被一名看起来傲慢的太监欺负了,哭哭啼啼的,帝姬知道后就拉着宫娥找到了那名太监,上前就赏了他一巴掌说:‘我身边的人是你能欺负的?!你这不知轻重的奴才!以后再这样小心你的狗命!’当时那太监被帝姬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看在眼里,看着小帝姬正统的皇家公主风范,都觉得脸上沾光呢。” “那太监是在哪儿侍候的?” 奶娘回道:“具体倒也不太清楚,就是在路上闯出这么个太监,不过好像不是侍候哪宫的,应该是后宫管事的。” 我了然,转身对九珍告诫说:“以后可不能这么胡闹。” 九珍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个奴才,难道我作为大胤堂堂正姬连责罚一个奴才的权力都没有吗?!” “傻孩子,主子确实可以责罚奴才,但你需要顾忌的是这个奴才背后的主子是谁。每个奴才并不只是表面那样干活伺候人的下人,他的背后还代表着一股势力,在这后宫,并不是大鱼吃小鱼那么简单,即便处罚一个下人也需要有理有据要耍手段的,懂吗?” 九珍点了点头,“母后,女儿听明白了。所以,母后,那个内侍根本没顾虑我下人的身份背景就敢随便得罪,他才是最蠢的不是吗?女儿处罚他再天经地义不过了。” 周围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叹,善善哎呦哎呦地说:“小帝姬思维敏捷,这,这不愧是小小姐的女儿,恐怕小小姐都被说得哑口无言呢。” 我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听九珍这么说我也暗暗认同,说:“小机灵鬼,你有理,处罚得对,有什么事母后都给你扛着。” 接着罗盘又转了几轮,大家讲着故事有说有笑的,突然指针停在了我的面前。 转罗盘的那宫娥有些惶恐了,急忙说:“这次不算,这次不算,奴婢再重新转一次。” “算了,没关系,”我淡淡地说,张开牡丹纸扇半遮着,我的脸在满屋的烛光下掩盖在一片阴影之中,“那么哀家就来讲一件哀家听说过的事情吧。” “从前有位大户人家,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正夫人所生,二女儿是小妾所生。男主人对大女儿百般疼爱,对小女儿则极为刻薄,大女儿也因为自己身份尊贵看不起小女儿,因此小女儿对大女儿就产生了嫉恨之情。后来机会来了,男主人早逝,两位女儿就被寄养在另一个大户人家中,小女儿凭借自己的心机,讨得了新男主人的喜爱,在新的家中赢得了很高的地位,那时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小女儿开始尽一切可能去报复她的姐姐,在她姐姐面前展示她漂亮的新衣服,嘲笑作弄她的姐姐,到她们长大后小女儿还抢了她姐姐的心上人,但最后却又没和那人在一起。你们说,那个小女儿是不是很坏?” 我说的故事宫人们不敢擅自评论,九珍左看右看奇怪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啦?如果要我来说,我觉得是小女儿做得过分了。大胤的律法以嫡为贵,庶者轻。大女儿享受好的是天经地义之事,小女儿有什么资格为自己抱不平呢,说起报复就更不应该了吧。” “母后,女儿说得对不对?”九珍见其他人不回答,就抬头问我。 我只扯出一丝笑容摸着她的小脑袋没有回答。 “这有点像说书的情节,若是小说里那结局肯定是姐姐后来沉冤昭雪,得到了幸福,而妹妹坏人有坏报,下场凄凉吧。不过现实中这个结局是什么呢?”年儿好奇地问。 “哀家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也许后来姐姐得到了她应得的,也许后来小女儿小人得志吧。” “哦……”大家心思各异,但都有些沉重地应道。 “好了,不说这个没结局的故事了,该轮到哀家了。”我伸出手开始转罗盘,当指针稳稳地停下指在年儿面前时,我半眯起了眼睛。 “呦,那,那奴婢该说点什么呢……” “那你就讲讲以前权禹王府里的事情给我们听听吧。”善善知道我的心思,代替我说道。 “王府里的事啊……” 我看了看旁边的九珍,说:“女儿,时辰不早了,你是不是也困了?奶娘,带帝姬回去睡觉吧。” “九珍还想继续听故事呢,要不女儿就继续听,然后晚上和母后一块儿睡。” 可是自从权禹王来了之后,我就没敢再让九珍晚上与我一床睡觉了。 我有些心虚地说:“都多大的孩子了,还和母亲一床睡觉,听了也不怕人笑话。九珍,乖,回去好好睡觉。” 好不容易哄着九珍被奶娘带下去睡觉了,善善接着说:“比如说——静淑妃的事,我们太后一直很关心自己姐姐的情况呢。” “哦,静淑妃啊,淑妃夫人人很好,与后院众眷的关系也很好,也很受皇上的喜爱……” “你不必顾忌哀家与静淑妃的关系,说实话。” “那……怎么说呢,奴婢在王府服侍四五年了,有些是自己看到的,也有些是听后院夫人闲聊的,倒也不知道准不准。听说淑妃来到王府是当时的太后赐婚的,本来也是极风光体面,但没想到不受当时王爷的宠爱,外表以礼相待,但实际听说是连房都没圆过呐。” “哦?淑妃还有过这么一段被冷落的时候?那后来又怎么生出孩子的呢?”有人疑问说。 “有段日子淑妃夫人过得是比较凄苦的,不过好在淑妃夫人不哭也不闹,对其他夫人也总是谦卑有礼,和和气气的,尤其对皇后就是当时的王妃更是谦恭,每日请安连刮风下雨都没间断过,更别说王妃有个身子不适在榻前端茶倒水的了。再说,因为淑妃夫人不受宠,对哪个夫人都没有威胁,也无争风吃醋之说,所以她和后院夫人们关系都处得不错。” “这么说静淑妃还真是有耐心能吃苦之人。”形单评论说。 “也可以说她很有心计呢。”菟丝说。 年儿喘了口气继续说:“不过后来事情发生了一些小转折,就是淑妃夫人突然怀孕了。那可真是震惊了其他夫人,因为大家都知道王爷不太待见她,谁想到突然多出了一个孩子,后院甚至暗中议论说这个孩子是淑妃夫人和其他男人私通生的,最后还是王妃力排谣言说此事都是经过她安排的,这才让人没话说。不过淑妃夫人怀孕期间确实过得比较辛苦,有一些夫人开始对她冷言冷语,还要提防着什么,之所以能平安也全仰仗着当时王妃的关心和庇护。” “然后静淑妃就生下了戈敏,因为生下儿子,日子就开始过得称心如意,众夫人开始巴结她,亲王也格外高看她一眼,是不是?”我神色平静地接话说。 “众夫人因为淑妃夫人生了儿子开始巴结她倒是没错,王爷后嗣很少,就一女两儿而已,别说生了个儿子,就是生了个女儿都金贵得很呐。但是这次王爷却出乎意料地不上心,不仅孩子出生没去探望一眼,就是名字也懒得取,敏这个字还是淑妃夫人自己取的。倒是这两三年,随着敏儿小主长大懂事,知书达理,教学师傅也常常在王爷面前夸赞他聪慧,再加上王妃也时常说好话,王爷这才逐渐注意这个儿子,对那样的敏儿小主哪能不喜欢呢?所以淑妃夫人这几年不可不谓春风得意。” 菟丝说:“这便是母凭子贵了,那些没孩子的夫人肯定要为自己以后打算,日后过得好不好都是有儿子的静淑妃一句话嘛。” 年儿认同地点了点头,“不过静淑妃倒是没有为怀孕时的事情记仇,现在待人依旧是客客气气的,于是这后院中就更有威望了。” “这静淑妃她……真的有这么好?”我幽幽地说。 “淑妃夫人人应该是不错的,这后院当中十之有八能与她为善,至少表面是这样。听说淑妃夫人待下人也是极宽厚的,从不打骂什99lib?么的,奴婢虽没伺候过她,但是也接触过一两次。充媛夫人当时年轻气盛,有些嫉妒淑妃吧,但自己又不敢明面得罪,因此总是暗中唆使我们这些下人去找静淑妃下人的麻烦。我们实在是迫不得已,又不敢不遵命,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碴了,有一次恰巧被淑妃夫人逮了个正着,当时奴婢魂儿都吓破了,但是没想到静淑妃只温和地说:‘我知道这并不是你们的本意,你们也有难处,所以请转告你们的主子,如果她再这样,我不鞭笞替罪的奴才,我只找教导不好下人的主子。’当时奴婢觉得众人对淑妃夫人的评价确实不虚。” 听了年儿说的这番话我心里不大好受,我问她:“既然静淑妃这么好,那么与她明面不和的十分之一二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太后您也许想得到,自然是对自己地位产生威胁的,其他有孩子的夫人啊,确切地说应该是昭容夫人吧,她也有一个儿子呢。” 我暗中点了点头,难怪每日早上妃嫔们例行请安娜木朵儿都对我表现很排斥,她也许是考虑到我和姊的关系,把我也当成她的敌人了。 “那皇后怎么还那么喜爱静淑妃?照理说她也有抚养的孩子啊。”善善问。 “一方面大皇子性格懦弱,不讨皇上喜欢;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大皇子迟迟没有后代……所以皇后才格外提拔性情与自己相投的淑妃娘娘,觉得这样的人不会忘恩负义,日后指靠得上吧。” “朵昭容也有儿子,难道就不受后院的尊敬?”有人想到这一点问道。 “这个真的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昭容娘娘不是我们中原人,礼仪习俗都不太一样,所以谈不拢吧。二皇子长得倒是威武高壮,豪爽开朗,皇上对这个儿子吧,谈不上特别好,但也不坏,外人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心思……” 听年儿说了这么多,我对姊心中有数,我不管她是真性情如此还是真有心计,但无可否认的是,她现在在后宫占着一个很有分量的位置。 后来大家又玩了几盘,便纷纷散了。我回到寝殿自己一个人静下来,手中的一杯茶是久久没有喝完,我在想我心中的那盘棋。目前这后宫大部分妃嫔是不知道我与姊有嫌隙的,更讽刺的是在许多人眼中因为姊的妹妹是后宫太后,无形中更加重了她的威望,甚至连菟丝这样侍候我的宫人也因为顾忌姊与我的亲缘关系而对她客客气气的。 我不能在正面上与姊做得太过分,即便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但那样只会对我不利。我不能出面但我必须找一个帮我出面的人。 我早上醒来刚出寝殿就看见太监宫娥进进出出,桌子上已经摆了不少物件,有一名站着指挥的太监见我出来,忙向我请安。我认得他是权禹王身边的人,就问他:“这些都是干什么用的?” 那名太监回道:“这些都是外域新进献的珍宝玩物,皇上说您喜欢珍奇玩意儿,让奴才们端过来,您先拣下您中意的,余下的再分赏给其他妃嫔。” 权禹王这样的行为让我心中稍暖,我转了一圈挨个看了看,那名太监忙着把礼品名单呈了上来,对照着一一解释。 我挑了几个自己喜欢的,然后要了笔,在名单上圈圈点点,递给那太监说:“你就按照这上面的去分赏吧。” 那太监疑惑地接过去,看了一眼,为难地说:“这,这……” “你不必为难,皇上决不会怪罪你的。哦,对了,打赏时就说是皇上的意思。” 那太监只得领命而去,其实那份名单的划分上并无什么特别的,只是娜木朵儿的分赏多了些,而姊收到的只是些末等之物罢了。 下午午睡醒来,我在梳妆镜前精心打扮后,对左右宫人吩咐说:“总是待在尔玉宫怪没意思的,咱们到朵昭容那儿去转转吧,哀家小时候和她相处过一阵子,算是老朋友了。” 我来到万和宫时,突然觉得万和宫很是狭小。不,并非万和宫真的如此,只是经常穿梭于尔玉宫和帝王正殿之间,就突然觉得其他殿室小了许多。 当我来到庭院眼角瞄到右手侧的那棵粗壮古树时,想起我小时候来过这个庭院,我的风筝就是落到了这棵树上。 万和宫,是啊,我就在拾我的风筝时第一次遇见了九皇子,这个庭院曾住过虚弱的九皇子和温柔的玉昭容。 我环视四周,除了这棵古树我依旧认得外,其它已经全不一样了。 故人也不在了。 “太后娘娘,您怎么了?”后面宫人见我突然停下好奇地问。 “啊,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你们过去通报吧。”我收回感伤的思绪说道。 不一会儿娜木朵儿就携着宫人出来迎接,我拾阶而上,笑着寒暄道:“朵昭容何必亲自来接,不用这么隆重,哀家就是想过来看看你,跟你叙叙旧。” 娜木朵儿迎我入上座,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实在不知道太后会上臣妾这寒舍来,也没提前打扫,让您见笑了。” 我摆了摆手,让她不要这么客气。这时有一小宫娥端上茶来,我闻着味道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喝惯了尔玉宫的上等新茶,再闻着这略陈的茶反而有些不自然,再看看屋里的格局摆设,想想虽然昭容居嫔之亚位,与妃只差两个阶次,但却不可同日而语。 我抬头打量娜木朵儿,她依旧是那典型的西域人相貌,鼻子挺翘,眼睛深邃,头发有着细微的卷儿,只是她比那个时候老了不少,身段也没有当初那样的纤细婀娜了,也难怪,她也是奔四十的人了。 “哀家刚睡完午觉,怪闷的,就想起到你这儿来串串门,来的路上还在想也不知昭容睡没睡醒,有没有太叨扰。” 娜木朵儿有些拘谨地回答:“没有,没有,臣妾本来就没有午睡的习惯,晌午也正闲得发慌,也只有摆弄些小东西打发时间。” “哦?”我故意问道,“什么东西如此有趣,这么打发时间?” 娜木朵儿难掩好心情,低头笑而不语,反倒是站在她身旁一直服侍的回纥宫娥神色自豪地说:“今早皇上给各宫分赏礼物,我们主子得到的赏赐格外丰厚。” 我露出一丝笑容,说:“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哀家上次还跟皇上说呢,朵昭容是育有皇子的功臣,出身也高贵,与其他妃嫔的待遇自然不同。” 娜木朵儿很敏感地捕捉到了我对她的示好,抬头看我,眼神有些讶异。 我突然转了话题,张扇掩嘴道:“说起来真怪呢,哀家睡醒之后想想后宫这么多妃嫔,就只想到朵昭容这儿。” “太后您不是还有姐姐在瑞雀宫……” 我没有直接回答:“也许朵昭容不太清楚我们大胤的习俗,嫡出的孩子和庶出的孩子差别是很大的,关系也谈不上密切,毕竟不是一母所生。哀家之所以对朵昭容感到亲切,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寄住在权禹王府,和朵昭容相处得很愉快吧。不知道朵昭容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把自己小时候的衣服借给哀家穿,虽然那时候哀家看不见,但至今都记得呢。” 听着我后面一番诚恳的话,娜木朵儿应该已经明白我的亲近之情了。她开门见山地问我:“臣妾能为太后娘娘做些什么?” 我摆了摆手,“昭容说得严重了,哀家只不过是有些看不懂罢了,静淑妃她何德何能居于瑞雀宫呢?” 娜木朵儿被挑动了心事,她站起身来,抛却了刚才的恭谨,问我:“那么臣妾能得到什么呢?” 我合了扇子,笑着说道:“哀家让昭容做的,不正是昭容想得到的吗。” 娜木朵儿也笑了笑,“臣妾还是不太理解您和淑妃之间的感情,不过也许您今天找臣妾就如同皇后对静淑妃的关系一般,为自己的以后谋个出路吧。” 我隐约听出娜木朵儿话中的得意之情,皱了皱眉,也不知她莫名的优越感从何而来,不过却只是微笑了一下,说:“也不尽然吧。哀家这个后宫的老人还有什么可图的,好也说不上怎么好,坏也坏不到哪去。不过是以往与昭容交好,想助昭容一臂之力罢了。至少目前昭容依仗哀家恐怕要比哀家依仗昭容多些,如果昭容不领情哀家也不自讨没趣。”说完起身要走。 娜木朵儿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拦道;“臣妾一直不太懂中原言语间的礼节,若是哪儿唐突了太后娘娘您不要放在心上,太后娘娘的好意臣妾是真的感激涕零的。” 见娜木朵儿放低了姿态,我神色稍缓,站在她面前缓缓地对她伸出了手。 第十一章 枕边语 夜晚一番缠绵过后,两人疲累地拥在一起。权禹王搂着我,大手在我的背脊上轻轻摩挲着,他手上薄薄的茧擦过我光滑的肌肤带来异样的舒适。他在欢好过后会这样温存,那是我喜欢的方式,只是不知道他对其他女人是否也是这样。 他问:“今天送来的礼物还喜欢吗?” “喜欢。不过你真正想问的是不是分配礼物的事?” “不,”他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用问也能想到你是怎么做的,恐怕又是因为你的姊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请不要拿大道理教育我。我与姊的小时候,你不会明白。我就是喜欢欺负她,你心疼了?若是觉得她好、她懂事你大可去找她吧。”说完扯过被子转过身去闭着眼睛不看他。 轻微的声响,我能感觉到权禹王在后面撑起身体看着我,他温柔地说:“奴兮,你自己知不知道,你闭上眼睛蜷起身体睡觉的模样极为乖巧,可是你睁开眼睛时却又咄咄逼人。”他拉过我将我又揽在怀中,叹口气说:“好,一切都随你的意思吧。今天的事朕也没说什么,不是吗。” 我支起上身看他,前面的长发沿着我的胸前流泻在他的胸上,他伸出手顺着描绘我的胸型,赞叹道:“你的身体真像是一块神秘的宝地……身体纤瘦但这儿却很丰满,形状也迷人……也难怪汉成帝管这里叫温柔乡了。” 我拿开他的手阻止了他,一本正经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娜木朵儿呢?因为她年纪大了吗?” “哦?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他惊异地说。 “因为我想不出,为什么娜木朵儿明明有年长的儿子,却只被封了一个嫔,甚至连嫔之首昭仪都没有得到。” 权禹王沉思了一下,回道:“谈不上喜不喜欢,若说喜欢,朕不是说过除了你,其他的妃嫔朕都不喜欢?你是故意问这个问题来考验朕吗?”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哭笑不得,这个问题就这么被他巧妙地回避了,但我心有不甘,欲继续追问下去,却听见权禹王说:“奴兮,你刚才问的真不是个好问题啊。你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呢?喜欢或者不喜欢?恐怕无论朕回答哪个对你来说都不会是个开心的答案吧。”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个问题他恐怕不会明确回答我了,因此也没有纠缠下去,转换了其他话题。 言语间我意识到我和权禹王说话已经随意多了,他也轻松地与我探讨这些,两人都很自然。而这些话我未曾与他人说过,即便亲近如善善我也不会说这些事情。 不知谈到哪儿权禹王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说起你和你姊的关系,朕倒是想到了朕小时候的一些事。也许你是知道的,朕的母亲并不受父皇的宠爱,因此朕当时也不受父皇重视,那时候他极喜欢的是从小就被称为神童的清翎王。父皇当时甚至说以后的皇位都是他的,更何况别的,什么东西都是他先挑选。朕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朕和清翎王都相中了一匹西域进献的小骏马,但最后父皇赏给了清翎王。那时候朕也为这种差别不平过,甚至现在也清楚地记得……”然后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过这就像是内心深处的一块小污渍,也许无伤大雅,但却确确实实存在着。所以,朕并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心情,朕吃惊的只是关于她你竟然这么介意。” 那是权禹王第一次对我说他小时候的事。我听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从未想过一向天之骄子的权禹王竟然还有过这样失落的情绪。 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微微地碰触到了他的内心。他的优秀他的好我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但是他刚才对我说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让我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一下子变得这么真实。 不,我心中晃过一丝慌乱。我告诫自己,当初不是对自己说好了吗,我的身体可以对他敞开,自己也可以去享受,但是我的心要如冰般坚冷。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只是……有点困了。睡吧。”我轻声说,将自己的身体微微向前靠了靠,不着痕迹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嗯……”他复又躺下,大手一揽,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他滚烫的怀中。 不一会儿后面传来他轻微的呼吸声,而我睁着眼睛久久睡不着,满屋子好像都是他的呼吸,他的气息。 在权禹王日益对我放松警惕后,我找来镜明,派他调查一下朝廷上的事,尤其是和南宫氏的人恢复联系。 过了几日镜明来找我,我屏退四周,问他:“对于权禹王登基一事,难道朝臣们就没有议论怀疑过什么吗?” 镜明回答说:“孝宗突然病逝,权禹亲王很快即位,皇太后这段时间又一直没露面,自然让人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宣告新帝即位的诏书上确实写明是您的懿旨,上面还盖有凤印,所以包括南宫氏、李大人、施大人等大臣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新帝登基后大部分延续了前朝的人事,政局也采取稳定平和的政策,他们才逐渐相信权禹王登基是您的意思,是名正言顺的。” “因为如果是篡位,便不会如此风平浪静,而是大力革除前臣是吗?”我冷冷地问。 镜明沉吟着点了点头,“因为篡位都比较血腥动荡,而新帝却不动声色,安抚人心。宫里也只宣称您因为孝宗暴病身亡打击过大,卧床不起了,这个理由也站得住,大家都知道您与孝宗母子情深,所以大家都没有怀疑,就是心有疑虑也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反对新政权。” 我苦笑了一下,问:“南宫氏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新帝即位对南宫家没什么明显的威胁,除了把几个重要的位置换了皇帝的人。这在大家看来也正常,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南宫氏作为外戚一如既往地还拥有着显赫地位,有几位南宫家的人还很受皇上重用。还有,小姐您以前提拔的高大人、施大人等,新帝说您看人的眼光好,现在依旧当职呢。” 我有片刻的恍惚,对于权禹王采取的这种做法我真是没有想到,我以为他即位后一定会打压南宫氏,借此打压我的势力。就像一贯认为的,篡位一般都会比较血腥。不管权禹王这样对待南宫氏是不是顾虑到对我的感情,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家,他下了一步很稳又很高明的棋。 “对了,奴才临走时,南宫明大人还询问过奴才您真正的意思?” 我的心颤动了一下,事到如今我还要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吗。可是反对权禹王,我又该做什么呢。 我良久没有回答镜明的话,最后叹了口气。 “让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我挥了挥手对镜明说。 镜明退出去时正赶上善善进来,善善回头看了镜明一眼,又看了看我的神色,她知道我最近派镜明调查一事的,于是揣测地说:“小小姐……要不然就算了吧。” 我诧异地望着她,“什么算了?” “老奴看您和皇上在一起挺好的……即便将外面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又能怎样呢,您还想做什么吗?” “但是善,你忘了,他是怎样软禁我的,他这个皇位是篡位而来的!” “皇上的方法确实不对。但看他现在对您嘘寒问暖的,小小姐何必放不开以前的事呢……若是知道您有算计他的心思,皇上知道了不知有多伤心呢。” 我突然间就变了脸色,仿佛被戳到了痛处,喝道:“善,你为什么总是为他说话?!” “难道小小姐不知道老奴心最终向着谁吗?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善善顿了一下,“小小姐跟皇上在一起不开心吗?” “什么?!” “容老奴说句冒昧的话,小小姐现在似乎比以前要快乐许多。孝宗虽然顺着您,但您并不快乐,而现在的您神采飞扬。只是您自己没意识到,或者您故意不愿意承认。但无可否认的是,您的衣饰挑选得比以往都要明亮,您现在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都是身为女人的明艳动人……” 一时间我竟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善善神色中有着担忧,“并不是老奴偏袒皇上,而是老奴在意小小姐的幸福而已。小小姐何苦去赌那口气呢?您年幼丧父,说起来真正亲近接触过的男性并不多。您是一朵美丽的花儿,但却无根无依,您需要像权禹亲王这样胸襟宽广的男人去包容去滋养,这朵花才能开得美丽长久啊。所以老奴才不希望您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老奴希望看到您像一个女人快乐地活着,这才是身为女人的幸福……” “够了!”我站起身来,善善温软的劝语像钝刀一样一下下割着我的心,我攥着手气得浑身发抖,“善,我不允许你这么肆无忌惮地跟我说话!” 善善住了口,抬头看我,眼中布满忧伤。 善,你说的话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我真的还可以重新做回女人吗?如果他负了我,他抛弃我了怎么办?我怎么敢交出我自己的心。我宁愿在心防上不断筑高那道墙,高高的,不让任何人进来,即便最后狭小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即便这样注定我会孤独地在高墙内死去,我也不愿意再次受伤,那颗心伤痕累累的还不够吗? “太后?太后娘娘!”娜木朵儿的呼唤使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娜木朵儿笑了笑,问道:“太后,您刚才怎么呆呆的?” “啊……没什么事。”善善上午对我说的那些话现在还时不时地冒出来。 娜木朵儿放下手中的茶盏,直奔主题道:“臣妾想——太后特意叫臣妾来总不会只是来品茶的吧?” 不想那么多了,我对自己说,且不管我对权禹王到底是何种感情,但对于姊,既然到了我的眼皮底下,怎么可能让她有好日子过呢。 我低头轻呷了一口茶水,“昭容似乎非常着急的样子,那么哀家也不卖关子了,昭容想好怎么去对付静淑妃吗?” 娜木朵儿见我反是问她,稍稍有些失落,颓然答道:“以前在后院的时候王妃就护着她,现在宫里她的位份比臣妾要高,就更是毫无办法了。” 我没有急着给她出主意,只问她:“昭容觉得,在这后宫之中女人最大的依靠应该是什么呢?” “这……”娜木朵儿想了想,回道:“应该是陛下的宠爱吧。” “你只答对了一点。在这后宫之中,女人的依靠依次是儿子、宠爱和地位。其中最无常的是皇帝的宠爱,最可靠的是孩子和出身。而淑妃你虽不受皇上的宠幸,但却拥有两样最可靠的东西。她的儿子聪明伶俐,获得皇上的喜爱;她的地位有皇后为她撑腰。所以我们若是想制服静淑妃,就要从这两方面下手。” “那就是说我们直接从静淑妃的儿子下手……”娜木朵儿仿佛得到了提点,兴奋地说。 我摇了摇头,“釜底抽薪有时未必是好事。有皇后在后面撑腰,要动静淑妃的儿子并不容易,即便侥幸得逞,最后恐怕也要落个同归于尽。” “也对。皇后跟淑妃是一伙的,那么我们就先除掉皇后,看她以后还怎么帮她!” 我觉得娜木朵儿说话办事太过莽撞,而且听着娜木朵儿恶狠狠的口气,似乎她对后宫的妃子都抱着很强的嫉恨感。我虽然并不完全认同这种感情,但我想我这样的人也没什么权力去责备她。 “不可。”我摆了摆手,“先不说皇后为人还算忠厚,再者皇后虽然无宠,但皇上对她却是绝对尊重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动她,说起来她不过被静淑妃外表的贤淑蒙蔽了双眼,与她交好而已。因此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盟好。”我将我的思路说给娜木朵儿听。 “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娜木朵儿在后院待了十几个年头,也深知此事的难办,“静淑妃的性格似乎很对皇后的路子,再说她为人确实比较低调,我们很难抓到她的把柄。” 我笑娜木朵儿的天真老实,对她说:“你听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些典故吗?重点不在于事情本身会不会发生,而在于我们有没有本事让本不存在的东西让人当真。” 娜木朵儿恍然大悟,“太后,您怎么就能想得这么好呢?难怪外面的人都说您很聪明。我们该怎么做?”此时娜木朵儿已经放弃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想法,转而以恭谨的语气询问道。 破坏皇后与姊的关系……我在心中默念着,略略沉思后心生一计。 “也许有个小故事可以帮我们的忙。” “小故事?”娜木朵儿很诧异,“您的意思是说一个小故事就能离间皇后与静淑妃的关系?!” “虽然不是致命的,但至少会让她们的交情蒙上一层阴影。咱们只需给皇后一个提醒,以后可没那么容易让皇后对淑妃推心置腹的了。” 娜木朵儿听着越发好奇,“太后,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故事?” 我勾勾手指叫娜木朵儿靠近来,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吩咐起来。 以往后宫妃嫔们例行请安寒暄几句话后我便会让她们离开,不过今天不同,很难得地我邀请她们聚在尔玉宫一起喝茶吃点心。 女人与女人之间有许多闲话和琐碎的事情可谈,气氛倒也融洽。 期间皇后不无羡慕地说:“其实臣妾一直想问问太后是如何驻颜的?虽然您总是自谦说自己年纪不轻,但是在外人看来也只有二十出头呢,这真是让臣妾们羡煞啊。臣妾若是也能比实际年龄年轻个十岁那就知足喽。” 我笑了笑,回道:“说不定是因为哀家的日子过得太清闲,也没什么操心的事,倒不像皇后身肩管理后宫之重任。如此操劳,也真是辛苦你了。” “这还不是怪淑妃,臣妾让她帮着处理后宫琐事,她非要说避嫌,眼睁睁地看着臣妾一个人辛苦忙活。”皇后的玩笑话惹来周围一片轻笑声。 我跟着笑了笑,然后目光投在了坐在下面的娜木朵儿身上,口中问道:“也不知诸位妃嫔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说来给大家解解闷。” 娜木朵儿知会,跟着回道:“臣妾最近也很闲闷,信手翻了翻史书,倒是见识到一个恐怖故事。” 这个比较重的词语勾起了不少人的兴趣,她们纷纷问道:“恐怖?史书里有恐怖故事?” “这个……有些细节臣妾记不太清了。说的是一个小朝代,那位皇帝好像还是亡国之君,他有一位极宠爱的妃子。那个妃子以前是皇后的侍女,当时皇帝宠幸的是另一个妃子,皇后的处境很是艰难。这位侍女刚开始许诺皇后帮她对付情敌,于是在皇后的帮助下受到皇帝的无比宠幸,可是当这个侍女真正赢得地位时,就忘记了当时的初衷和对皇后的诺言,皇后的处境比之前还要凄惨。以前皇上还会偶尔临幸,自从这侍女上位以后便是一次都没有了,后来史书上对这位皇后这种行为评论……叫什么成语来着,哦,对,叫‘饮鸩止渴’……” 众人听后放下了一颗心,略略责备道:“朵昭容,你啊,在中原都待了十几年了,还是犯这措词不当的毛病。这哪是恐怖故事呀……害得我们紧张了一阵子。” 娜木朵儿惊骇地说:“这难道不恐怖吗?反正我看了这个故事觉得挺可怕的,可见人心是会变的呀。就像这个侍女,也许当初是好心,可是当处于一个新位置时她的心就变了,反过来害皇后。当然,更有可能当初她对皇后那么服帖就是欺骗皇后,待达到自己的目的后,就露出真面目了……” 娜木朵儿说完这些话时,在座的神情就不同了,有些人听懂了,有些人没听懂。而离我坐得最近的皇后,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刚才挂在嘴边的笑容不见了。姊则低着头一副专心品茶的样子,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悠哉地笑了,“朵昭容,你这个故事说得一知半解的。你说的那个朝代是五代十国中的北齐,那个亡国之君是北齐后主,叫高纬。那个侍女呢,原来是伺候皇后穆黄花的宫人,开始表现得确实服帖温婉,因此受到皇后的信赖。皇后让她得到皇上的宠爱,本是想让她离间诸美,并让她为自己美言重新得到皇帝宠爱,只是没想到这位侍女上位之后竟完全抢走了皇帝,皇后得不偿失,估计至死都很后悔当初的选择吧。那名侍女也是历史上有名的女性,叫冯小怜,好像是位至……淑妃吧。” 说淑妃时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这是多么有趣的巧合啊,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是淑妃,姊竟然也是淑妃。说完我的目光扫向皇后,她的表情已经有点僵硬了。 这个故事讲的是冯小怜的背信弃义,那也是我要提醒皇后的话,姊现在对你的顺从不代表当上太后以后也同样顺从,你有可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最后沦落到和穆黄花一样的境地。 “可是,”姊终于沉不住气了,“即便那个冯小怜获得了皇帝宠爱,最终还是没有成为皇后,可见她还是顾念当初的情分保全了皇后,也不能完全叫无情无义吧。” 我半眯起眼睛看向姊,怎么,感受到这个故事对你的威胁终于坐不住了么?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而你不知道这么说只会让我抓到更多的把柄。当然,如果什么也不说结果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这个说法我不赞同。”娜木朵儿按照我之前教她的话说道,“若没有皇后的扶持,皇后依旧是皇后,而冯小怜却什么都不是;有了皇后的扶持,冯小怜得到了全部,而皇后却比之前更加凄惨了。怎么能说后来的皇后之位是冯小怜让的呢?若不是皇后,她冯小怜只是一个侍女罢了。这就像是强盗般,抢了别人的财物,最后又施舍给那人几枚碎银,这难道就叫顾念情分吗?我真是不理解淑妃的想法,还是——在淑妃心中有情有义的标准就这么低么?” 姊愣在那里,一时想不出辩驳的话,只是不断地重复道:“不,不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看到姊为难的样子,皇后终于出面说:“好了,好了,一个古时的故事而已,不值得大家这样争吵不休。咱们换点轻松的事情谈吧。朵昭容,以后可不许你再说这么‘恐怖’的事情吓人。”皇后说完后,姊不免对皇后投以感激之 60c5." >情。 不过姊不清楚的是,虽然皇后言语中依旧是向着她的,并且还责备了娜木朵儿,但是听她那有些烦躁的语气,我知道这件事如一阵风儿,让她本毫无警惕的心境起了波澜。而且这个故事还会如阴影般笼罩着她日后与姊的交往。 我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手段继续离间她们的关系……想到这儿我惬意地品了一口茶,掩扇笑道:“今天天气真好,可真是让人心神愉悦啊。” 那天晚上权禹王来时看见我脸上的轻松表情,笑着问我:“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我拿着金凤花纹的檀木梳一下下地梳着长发,桌上早已准备好了睡前安眠的暖茶。 我放下梳子来到他身边,将茶端给他,看见他神色有些疲惫。那是皇帝所特有的沉重疲惫,这也是我从未贪慕过帝王之位的原因。 他一点点地将茶喝下去,然后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看着他这样,我不由得有些心疼他,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后,伸出手轻轻地揉上他的太阳穴。他舒服地轻叹了口气。 我就这样揉着,不一会儿手有些累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我是懂得穴位的,如果此刻我的手用力地按下去,他会当场暴毙身亡……当这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时,我吓了一跳,我的手几乎是同瞬间离开了那里,转到了他的肩膀上。 过了不一会儿,权禹王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吻了吻,站起来感激地对我说:“朕感觉好多了,奴兮,你真是体贴的好女人。”然后他将我打横抱起来,“朕也不能让你累着,朕要把你抱上床,也要好好伺候伺候你。” 我听后心中稍微有点心虚,有些惭愧,便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嗅到他身上好闻的奇楠香的香气。 那天娜木朵儿带着他的儿子戈翰一起过来拜访。 昨夜在与朝臣见面的晚宴上我见到了权禹王的三个儿子,不过因为他们的座位排在众妃之后,妃嫔与朝臣之间有一层幕帘,所以未能好好地打量和了解。 那是我在权禹王登基后首次与群臣见面,与轻松的家宴不同,那次正式的宴会显得格外拘谨和沉闷。但让我头疼的不是这些,而是宴会中元遥出席跪在殿中援举自古礼制,批评权禹王唤我“太后”而不是“母后”。 那天权禹王脸色变得极难看,却也说不出什么,起身挥袖离席。 虽然后来元遥并没有被降职。我知道那是因为元遥说得每句话都有理有据,权禹王没有理由而已,但是对他的印象已经很不好。 而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知道元遥为我的心思,但不能帮着他说什么,只能对眼前发生的沉默不语,想想也倍感酸楚。 戈翰今年十七岁,也许是因为身上流淌着外域人的血液,看起来人高马大的,比同龄的少年健壮不少。他的面相也比较粗犷,浓眉大眼,看起来英武逼人。他的眼睛和头发都与他母亲相似,是棕色的。今天他穿了一件玄色的金龙团云袍子,看上去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 戈翰在娜木朵儿的带领下向我行了礼,我挥了挥手叫他们入座,这时年儿端了茶过来摆在桌上。 娜木朵儿客气了一下,然后对我解释说:“那天的事臣妾回到宫中一直忍不住念叨太后聪慧,这孩子听了,今日便非要臣妾带着他过来一起请安。想想也是,我们母子在后宫恐怕少不了太后的照顾,他也有必要过来向太后请安和道谢。” “因为实在佩服太后娘娘的心思,孩臣还从未见识过您这样聪明的女性。”戈翰说话声如其人,也有一种粗犷豪爽之感。 我轻笑着回答:“二皇子说这话就是太小看你的母妃了,你的母妃也颇有心思呢。” “母妃这人啊,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人,与那些好几道弯弯肠子的后院女人可斗不过。” 弯弯肠子?我被戈翰这个形容给逗笑了。 言语间我发现戈翰和娜木朵儿一样,说话比较直爽,第一次见面倒也不让人觉得讨厌,一时间也探究不出权禹王不看重这个二儿子的原因。 就这样三个人说了会儿话,外面有人奏报说皇帝驾到,不一会儿权禹王便一身赤色龙袍走了进来,带来一阵奇楠香的香味。 权禹王这个时候来会有什么事呢?我心中想着。娜木朵儿和戈翰慌忙起身,诚惶诚恐地向权禹王行礼。 权禹王来到我旁边的位置坐下,对下面的娜木朵儿和戈翰说:“哦?你们也在?都起来吧。”娜木朵儿和戈翰这才复又拘谨地坐下。 权禹王咳了咳,有些不自然地对娜木朵儿说:“朕自从登基以来因为政事繁忙,因此一直没有时间去探望昭容,你最近还好吧?” 只是听到这样一句客套的话,娜木朵儿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回答:“臣妾一切还好,谢谢陛下挂怀。” 权禹王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去问戈翰:“翰儿,你最近上卿文殿跟李师父学习,学问可有长进?” 戈翰回道:“儿臣跟着师父学到不少知识,师父也常常夸奖呢。” “哦……最近还常常去打猎吗?” “偶尔,”戈翰急切地回答,“儿臣只是偶尔去驰马活动一下筋骨。” 从这父子间的一问一答中,我能感觉到戈翰应该是重武而不重文的,而这可能是权禹王担忧他的地方。 权禹王听后点了点头,神色稍缓,“最近廖薇还好吧,她的身体康复得怎么样了?” “她还好,多谢父皇关心。”。 说起廖薇,娜木朵儿似乎对这个儿媳不太满意,语气中不免有些埋怨,“这孩子身子实在太虚弱,要不怎么就小产了呢。这可是翰儿第一个孩子,也是陛下的第一位皇孙呢。当初皇上您给臣妾选这个儿媳,臣妾就说她过于文静,天天就是抄抄书绣绣花,也不多走动走动,体质肯定好不到哪儿去,您看看现在不就显现出来了?” 娜木朵儿说这话太冲,权禹王有些不悦地打断她,说:“廖薇出身书香门第,朕当初就是看中她这份娴静,和翰儿这样的急性子正好相配。”然后对戈翰说:“朕听说……你最近新宠了一名跳舞的回姬?你已经行过成人礼了,多几个女人朕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你的妻子刚刚小产,心中恐怕不好受,你这时要多照顾她的情绪才好。身为男人,后院稳定方能专心政务,朕不是对你说教,但这里面的轻重你应该知道。” 听权禹王说这番话,我思忖着,从他对戈翰的对话中看出他对这个儿子好似并非传言中那样的不待见,从戈翰的学习情况问到他的家事,足见他对戈翰的关切。 戈翰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儿臣知道了。” “那就好。行了,你们俩跪安吧,朕有事要和太后商量。昭容,没什么事你就多过来陪太后说说话吧。” 昭容母子俩退下后,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我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还停留在刚才的贤夫慈父,一时竟生出些陌生之感,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 反倒是他抬起我的下巴,问我:“怎么突然就怏怏不乐了呢,嗯?” 我摇了摇头,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他的腿上,抱着我亲吻起来。想想几个月前他对我的强硬与粗暴,现在比起来已温柔许多。当初他刚登基,我抗拒他时,他对我一点也不怜惜,后来反倒是我沉默下来,他便渐渐温柔地对我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白天时冷静强势,若到了夜晚能如了他的意,大汗淋漓后他俯下身亲吻你的耳垂,将你抱在怀里,拿温柔感激的目光凝视着你,便什么事都是可以好说好商量的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也不知道他在床上是不是也这样对别的女人,有几次这个问题我差点忍不住向娜木朵儿问出口。 此时权禹王放开我,对我说:“朕今天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若是晚上给你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大感兴趣地说:“不用经常送我礼物,这样我们反而……” “可是朕知道这件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什么礼物他会如此肯定?我心中有小小的诧异。 “你先闭上眼睛。王全,”权禹王对外面唤道,“把东西拿进来。” 我闭上了眼睛,先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我面前好像是放了一个端盘,之后又是关门的声音。 他拉起我的手,然后我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质地坚硬光滑,应该是玉。 他拉着我的手慢慢地向上滑,构造有棱有角,下面应该是个方形,接着再向上,却是凹凸不平,雕刻着什么,而当我摸到最上面的凤首时,我的手停住了。 我的心扑通地跳了一下,是凤玺!我急切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真是那柔白光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凤玺!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倒也没什么,只是说:“朕把你的东西还回来了。” 然而我呆呆的,迟迟没有伸出手去握住它。 这么长时间的韬光养晦,这么长时间对他表现顺从体贴,这么长时间不问世事,就是为了向他表明我安心做他的女人,解除他对我的警惕,不就是为了重新夺回我的凤玺吗?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我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是因为这个时刻来临得比我预期的早,我从未想过权禹王会主动将凤玺交还给我,我甚至对他毫不掩饰我与姊的矛盾,想过用女人间争斗这样单纯的理由向他要回象征太后身份的凤玺。 所以当他主动归还时,我之前的算计突然间显得苍白无力,反而增显了他的真诚。 他该知道的,归还凤玺不仅仅是归还了一个信物,还有皇太后发号施令的权力。 自古以来帝王家废妃嫔、废皇后甚至废太子的事例屡见不鲜,但无论太后是否皇帝亲母,关系是否融洽,却从未有过废太后之事。 在偌大的帝国之中,能与至高无上的皇权相抗衡的只有太后,如果以孝义来压制的话某些时候太后的权力还要凌驾在帝王之上,太后不仅在后宫,在朝廷政事,在继承人选上都有很重的说话分量。 他现在承认了我作为太后的权力,以后即便反悔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怎么?不欢喜吗?”他见我半天没有反应,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去碰凤玺,反而抬头去看他。 我想去看他的眼睛,我想知道,在那故作轻松的表情下面到底有没有隐藏着对我的担忧? 不可能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呢?他只是在赌,赌一直以来对我的温柔使我不会背叛他。 “谢谢,如你所说,是我喜欢的礼物。”我虚弱无力地说。 权禹王,也许你真的赌赢了……也许你会输得很惨。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盯着那枚放在桌上的凤玺,至今还没有动它。 善善回来了,她已听说权禹王交还凤玺的事,却见我现在如此表情,不解地问我:“凤玺失而复得,这是好事啊,怎么小小姐反而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 我苦笑了一下,将我的心事对善善说了出来:“是啊,善,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呢,可是它真的再次摆在我面前时我却有些迷茫。且不说这凤玺是权禹王主动交还于我的,我还不好意思拿它去对付他,更令我感到可悲的是,即便我现在能发号施令,我能去做什么呢?我也许可以将他这个篡位者赶下去,但之后呢?以前我是为了颛福,那是我儿子,现在我去为谁争这个皇位呢?” 善善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不知道小小姐有没有感受到,我们今天处在这种没有退路的境地,不是因为权禹王篡夺江山,而是在孝宗皇帝驾崩那一刻就注定了。” 我愣了一下,也许……善善说的是对的吧。 “不说这个了,我让你出宫叫南宫简等人下月十五入宫觐见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老奴已经通知他们了,没有什么问题。” 我点了点头,先不说我日后到底要怎么做,但至少还是应该趁早与外面取得联系才是。 我又想了想,问:“你出宫时还顺利吗?” “老奴说是奉太后娘娘之命出宫,守门侍卫盘查了一下信证,便放行了,未见为难。” 难道权禹王真的是放开我了么?我心中暗忖。 他到底是因为对我的感情将凤玺还给我,还是因为他对目前的政局有了绝对的自信?抑或是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现实上他都在压迫我,坚信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 至少……现在胜利的天平似乎在向他倾斜。 一直以为自己聪明过人,没想到他却更富智慧。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聪明是张牙舞爪的,而他的智慧是深沉的。 “小姐您何必闷闷不乐?凤玺失而复得,不管怎样都是值得庆贺的事。古人说过要及时行乐,小姐现在的荣华富贵便是享用不尽,能多享受一时就要多享受一时,否则岂不是浪费?”镜明很不理解我的纠结之处,劝慰我道。 “小姐,想起以前尔玉宫大小宴会不断,是为后宫之核心,那多开心啊。现在反而这般沉寂,让那些新来的妃嫔看起来,还以为您真的失势了呢。”形单也说道。 宫人大多对凤玺归还一事感到高兴,如意的话让我想起自从颛福去世后尔玉宫确实好久未热闹过了。 “那么今天晚上尔玉宫就举办一个小宴会吧,哀家也好久未观看歌舞了,这次让碧澈好好准备一下。” 颛福去世后,他的妃嫔们都移居到太妃宫了,由于我很喜欢看碧澈跳舞,而且认真算来碧澈并不在后宫妃籍,因此我索性将她留在身边。半个月前难得说想看她跳舞,不过似乎不巧正赶在她月信时。 众人欢欣领命而去。 到了晚上,尔玉宫的宫人们都盛装出席,更见碧澈穿得一身繁重奢华、珠光宝气的衣服,那时已经是夏天了,大家都说碧澈为了这次晚宴还真的很花心思。 音乐奏起,我凝神观看碧澈起舞,刚开始还津津有味,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今晚碧澈的发挥并不如她的华衣那样值得期待。 善善也发现了这一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今晚碧澈是怎么回事?脚步都放不开,刚才旋转时她明显比别人慢了半拍,以前她可不会这样,是不是因为太长时间没跳舞的原因?” 我没有说话,只盯着碧澈笨拙的舞步看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命令说:“停。” 音乐骤然停止,碧澈和其他舞姬停了下来,碧澈有些气喘,体力消耗很大的样子,有汗珠从她的脸侧流了下来。 我居高临下地站在上面,伸出手指向碧澈问:“你衣服里面到底穿了什么?” 碧澈愣了一下,正欲开口辩解,我的目光变得凌厉了些。 她这才扑通一下跪着回道:“奴婢……奴婢……”却突然欲言又止,环顾四周。 我了解她的意思,宴会发展到现在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就挥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四下退尽,碧澈惶恐地说:“奴婢,奴婢有身孕了!”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真的吗?”我再次确认道。 “是,是真的。”碧澈回道。 “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了……” 四个月……我推算着,颛福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确实召幸过碧澈。这么说,这个孩子是颛福的遗腹子? “那么你之前怎么不告诉哀家?”我有些激动地问。 碧澈犹豫着说:“奴婢……不敢。听说太后娘娘和新帝的关系处得还算和睦……” 碧澈没有深说下去,我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权禹王怎么会让颛福的孩子出生威胁自己的地位呢?碧澈这是怕我知道了会去向他告密啊。如果不是今天的行动叫人生疑了,恐怕她打算一直瞒下去。 我走下去拉碧澈起来,歉意地说:“你这是多虑了,孝宗才是哀家的儿子啊。此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碧澈摇了摇头,“奴婢怎么敢呢,一直隐瞒着。” “那就好,此事一定不可泄露给任何人,就是哀家身边的人都不可以。如果你被发现了,哀家恐怕都很难保你,即便明着能保你,也难保会被人暗中所害。” 碧澈有些害怕,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沉思着嘱咐道:“你今天照常回去,若是有人问起今天之事,你就说哀家责备你舞技退步,哀家还会叫人扣你半年俸禄。之后的事哀家会另行给你安排的。” “打听清楚了吗?”我见善善进来,屏退四周急切地问。 “老奴暗中问遍了碧澈周围的人,她和宁山王似乎没有任何个人来往。” 我听后稍稍放心,就是怕碧澈再出现朱妘那样的事来。这么说碧澈肚里的孩子真的是颛福的?想到这儿我不禁流下泪来。 “小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我轻轻拭去泪水,摇了摇头有些感伤地说:“现在想来,颛福那孩子对我一直是那样的孝顺。即便心中不情愿也从未忤逆过我的意思,在世时每日对我嘘寒问暖的,总是问我母后身体可安好,心情可好……即便现在也是那样顾怜着我。也许他在天上不忍见我现在的处境,所以才在冥冥中安排了孩子出现在我身边……”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善,我现在心情就像是明明看到所有门都关闭了,却又看见一扇窗,明明是枯死多年的树木却又突然冒出新芽一般。” 善善点了点头,“奴婢能明白小小姐的心情,说起孝宗皇帝,现在还有不少人惦念着他的仁爱。现在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处理?” “我刚才一直在想……目前最重要的是先把碧澈送出宫去,宫中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等她在外面安全生出孩子再做打算。” “嗯,”善善犹豫地问,“小小姐,您……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呢?” 我理解善善的担忧,但我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儿子。福儿既然安排了这个孩子,当然是能延续血脉的皇子。” 善善似乎还在考虑着什么,“对于这件事,小小姐您打算怎么对……皇上?” 我愣了一下,我的心只处于对颛福还有遗腹子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考虑到权禹王。我是多么想忽略这个人的存在啊,即便我知道此事对他造成的是致命的威胁。 当初权禹王光明正大即位的条件是因为颛福无子,如果让世人知道孝宗在世上还遗留一子,那么根据大胤帝位子承的律法,权禹王需要让位给正统皇嗣,至少也该立这个孩子为皇太子,那么他只当一届皇帝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如果我保护了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就是站在了权禹王的对立面去威胁他的帝位。即便我没有那样的心思,如果被反对他的人得知了,大可利用这件事逼他退位,甚至发动政变。 他刚刚将凤玺归还给我……现在偏偏又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使自己的意志坚定起来,“善,我管不了他了,颛福的孩子我不可能不管,我现在只想怎么让碧澈出宫。你上次不是说出宫还算顺利吗,那么你这几天来回出宫频繁些,就说到宫外为我置办东西,身边带着几个人时不时调换一下,这些都是为了日后能将碧澈更好地带出宫去。” “碧澈出了宫以后我们怎么安置她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南宫氏族的人,然而我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南宫府上人多眼杂,这么重大的事情一点疏漏也不能出的。说起我完全可以放心交于的人……只有元遥了。 可正因为我知道此事的重大,我也明白此事一旦被揭穿所产生的危险,我不忍心看元遥身陷其中,可碧澈的事情是如此重要,我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 我犹豫着对善善说:“你找到元遥,把这件事说给他,说我想请他在宫外帮我暂时照顾碧澈母子。不过这只是个请求……” 第二天善善带来的回话是:“元大人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果然是这样……可正因为如此我更觉得对他愧疚万分。 那几日面对权禹王我也觉得格外难熬,夜晚对他微笑着,而白天却在策划如何瞒着他将碧澈送出宫去,这便是所谓的同床异梦吧。 也许是因为太过空闲,也许是因为我业已变老,不知何时我开始不断地反思我以前做过的种种,我从不为那些事情后悔,即便重新来过也依旧是同样的结局。 只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经营最终还落到这般田地?仔细回想,那么多的男人,无论是端豫王、元遥、穆宗、权禹王还是颛福,我辜负了他们每一个人,我没有给身边任何一个男人带来幸福,可是如果说我自私,为什么现在我依旧在苦海里挣扎?而且我现在将要再次去伤害这个陪伴在我身旁的男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纠缠着我。 终于到了安排碧澈出宫的那一天,因为星象说今日有雨,这样可以为碧澈出宫做好掩饰,果然到了下午雨便开始下了起来。 此前善善已经来回宫外六七次了,据说与守门的侍卫已经很熟稔,他们已无先前般警惕。这么多次也未见权禹王那边有何异动,我祈祷今日也会一如往常。 我亲手为碧澈披上斗篷,戴上蓑笠,心中突然有些不舍,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怎样。 我拉起碧澈的手,无比诚恳地说:“碧澈,请你看在哀家一向优待你的份上,请你看在过世的孝宗份上,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孩子。现在若是说哀家还有什么指望的话,不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吗?” 碧澈有些局促,“太后您不必这样,奴婢一定会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然后不忘叮嘱她说:“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元大人提,不要委屈自己,他是信得过的人。” 善善此时提醒说:“小小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我再次对善善小声确认道:“你跟元遥说了一定不要让他亲自来接吧。” 善善点了点头,“不过奴婢不太猜得懂小小姐的意思。” 我没有回答,也许善善依旧还没有意识到此事的危险性,可是我不想说明免得增加她的紧张,她们的心态越是放松顺利出宫的机率就越大。 “太后,奴婢走了……”碧澈最后向我道别。 我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心中默默祈祷一定不能被发现,一定一定要顺利……福儿,如果你现在在天上看着的话,请好好保佑你的孩子。 心神不宁……连临摹的字也显得如此凌乱,我叹了口气,撂下了笔。 我推开窗户,天色阴沉,不知何时雨下得这样大了,到处是哗哗的声音。 算起来是善善该回来的时候了,再过一个时辰宫中就要落锁封门了。 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是宫内还是宫外?出了宫门了吗?也许她现在正在返回尔玉宫的路上,是大雨阻碍了她的行程…… 我胡乱猜想着各式各样的结局。 偏偏这时外面传来了“皇上驾到”的通报声。 我心中一惊,心想他怎么偏偏这时来。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像往常一样,不要露出什么马脚。 权禹王走了进来,令我吃惊的是他似乎淋了雨,衣服湿了大半,有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下来。 我从架子上拿下一条长巾来,走到他身边问:“你怎么淋着雨了,王全没为你撑伞吗?” 他没有接过我递给他的长巾,环视了屋子一周,突然问:“太后没感到今天尔玉宫比以往冷清吗?” 我的心猛跳一下,掩饰着说:“啊,没有啊,许是下雨的原因,大家都躲雨去了吧。” “哦,善善怎么不在?” 这时我的心揪紧了,他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或者只是随意一问?我没有说话。 他冷哼了一声,骤然站了起来,有雨滴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到地上。 “太后恐怕不知道吧,你们宫的善善妄想协助孝宗御寝出宫,与中书侍郎元遥私通!” 如同晴天霹雳,我的身体僵住了,这么说事情败露了?善善她们被发现了! 权禹王这么说就表示他只以为碧澈出宫是为了与元遥私通,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该装作与我无关吗?可是即便是私通,碧澈和元遥都很难活命,因为碧澈是孝宗的女人,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宫的女人。 我该怎么去保护她们?无论承认私通还是说出事实都将是三条人命。 还未待我回答,权禹王就冷冷地说道:“来人啊,将那个私通的贱婢带上来!” 开门的声音,我看见有两名侍卫架着碧澈走了进来,不,碧澈根本已经走不了路了,是被拖着抛在地上。 她浑身湿透了,头发散乱地粘在脸上,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她的身下全是血,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血!她被杖打了!我意识到了什么,再也不顾什么扑到她的身边。 碧澈的脸一片惨白,连唇色都是青白的,她的脸上雨水混着泪水,身上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疼痛而不住地颤抖,她是带着哭腔小声地说:“太后,孩子,孩子没了……” 那时我的心仿佛被人射中一箭,快得还反应不上疼痛,我回头看向权禹王,迎上的是湿漉漉的他和那同样阴寒的眼神。 不!我刹那间明白了,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只是在出宫时被人查出不应该会牵扯到元遥,这也是我不让元遥亲自来接的原因。如果他真的以为只是私通,不会这么快的自行处理,他知道所以他杖打了碧澈,迫不及待打掉了对他的帝位有所威胁的颛福的孩子! 我攥紧了拳头,充满愤怒地说:“你好卑鄙!原来你一直在监视我!”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愧疚,脸色铁青地说:“如果你不先背叛我,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所谓的监视就永远没有用武之地,就不会存在。” 这时碧澈喷出了一口血。我恨恨地说:“你根本没有权力处死孝宗的孩子!哀家要昭告天下,你害死了孝宗的孩子!” “孝宗的孩子?”权禹王冷笑一声,对外说,“杨京盛,你进来。” 这时走进来一个人,竟是太医院的杨太医。 “杨京盛,你把事情跟太后说一遍。” 我吃惊地看向杨京盛,不明白此时权禹王特意找杨京盛要说什么。 “是。”杨京盛低头回道,然后看向碧澈说:“她怀的不可能是孝宗皇帝的孩子。” “什么?” “御寝怀的不可能是孝宗皇帝的孩子,其他妃子也不可能怀上孝宗皇帝的孩子。”杨京盛声音大了些,重复说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孝宗皇帝他不能生育……” “大胆!你一个小小太医凭什么妄出此言!”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愤怒地质问。 杨京盛有些害怕了,声音又变得低了些,但还是说:“下臣不敢胡说,这是要掉脑袋的啊。生前孝宗皇帝曾找下臣诊断过他的身体……” “笑话?这怎么可能!哀家怎么没听说过。再者,孝宗最贴身的太医是苗太医,他从来没有对哀家说过孝宗的身体有何不妥,你不过是负责后宫妃嫔的太医,怎么可能知道孝宗的情况!” “是。下臣并非孝宗皇帝贴身太医,可正是因为如此孝宗皇帝才找下臣的呀。孝宗皇帝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孝宗皇帝更不想让您忧心……圣上说如果下臣走漏了风声就要臣一家人的脑袋……下臣怎么敢说呢。”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颛福不能生育?我感到一阵眩晕。 权禹王一把扶住我,沉声回答:“他说的是真的,不过他知会了朕……” 我推开权禹王,踉踉跄跄来到碧澈面前,我还不放弃最后一个希望。 我掰过碧澈的脸,急切地问:“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碧澈没有回答却哭了。 “你回答啊!”我捏着她的脸,对她喊道。 “对不起……奴婢只是想保住自己和孩子的命。奴婢以前,在乐班早和表哥定了终身,可是您要我,传旨的太监说奴婢若不从命就要杀掉整个乐班的人……奴婢不是自己想留在宫里……后来先皇后怀孕。表哥又进了一次宫,我们就……奴婢骗太后实在是不得已……”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颛福不能生育?朱妘和碧澈,我殷切对待的两名妃子其实都背叛了他?她们也欺骗了我,就像我是傻瓜一样欺骗了我。 天啊,那孩子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以往的事情一件件回映在我眼前……我一直在对颛福说子嗣的事情,我一直在强迫他……而他是以何种心情在听着我的话的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哭的,但是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一直对生不出孩子的玳君冷嘲热讽,可这正是因为她忠贞!而朱妘呢,我是怎么善待她的,我多少次告诫颛福多体贴他们母子,颛福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个背叛他的女人?而他什么也没敢说,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独自承担这份苦楚。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逼他的,是我让他承担这样的痛苦。 如果当时不是我逆天篡改遗诏,颛福只做一个闲散亲王,他可以每日弹奏他喜爱的曲子,他可以娶他喜爱的女人,即便不能生育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不,如果不是我逆天,这罪就不会惩罚到福儿的头上,他也不会忍受这样的耻辱。 竟是我的错,我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杨京盛退下了,碧澈也被拉了出去,权禹王从地上将我扶了起来。 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眼泪流个不停,虚弱地反复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权禹王抱紧了我,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事,朕不愿意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朕知道你会像现在这样,会受伤会自责会否认自己,而你一向是高傲的。” 我摇了摇头,我再也没有高傲和自负的权力……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对不起。 当初我做的就是错的,当初我篡了位让颛福登基就是错的。 “奴兮……碧澈怀孕的事你没有对朕透露一点,你在防着朕算计朕,你知不知道那时朕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权禹王凝视着我说。 “朕多么希望根本不用监视你?但是奴兮,你说朕这么做错了吗,如果不,以后死在这里的人是不是就是朕?颛福这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你都把他当成亲人,那么朕呢,这么长时间的同床共枕,这么长时间朕对你的真心付出,难道就换不回一点你的真心?”权禹王语气沉痛地质问我。 我拼命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这么做我的心也不好受……我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去伤害你……” 权禹王带着一些哀伤说:“奴兮,其实你不知道,每夜与你睡在一起,有时候朕突然在想,明日朕是不是就不会醒来,你会把朕杀了……” 他叹了一口气,捧起我的脸深情地说:“奴兮,朕是喜欢你的,很早以前我们就许诺在一起。现在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朕不会辜负你,你不要第二次背叛朕好么?朕多么想在你身边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我泪流满面,不住地点头。 “你答应我了?”他再次确认道。 “我答应你,再也不会背叛你……”?99lib. 他再次抱紧我,我的衣服也已经湿了,外面的雨声更大了,我流着泪,整个世界都浸着湿冷。 自从知道了福儿的事情真相以后,有一种东西似乎随着那泪水流失而去,那就是从权禹王登基以来我不甘的心情。 一种认命的情绪开始在我心里蔓延开来。 对于命运,我并不是没有抗争过。 我本庶出,可是我想尽办法,最终以卑微之身登上女人中最高的位置——皇后。 我虽无子,可是我不惜篡改诏书扶持养子继位,最终摆脱了受制于男人的女人身份,成为宫中的最高长者——皇太后。 这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可是,我料想不到,颛福是不育之身。 可是,我料想不到,颛福会突然身亡。 可是,我料想不到,最终还是权禹王当了这个皇帝。 算来算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在老天爷随意的玩笑面前,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所以……在巨大的绝望之后,突然间反而把一切看淡了,也不想再纠结权禹王的行为到底是否该被原谅。 况且,平心而论,我对他不是没有亏欠。和他在一起不是没有过一点心动。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鱼缸,然后拿手指点了点,水晶缸发出了两下清脆的声音。 连鱼儿都是成双成对的。 我舒了一口气,不想争了……以后只当自己是一个女人,珍惜眼前的人吧。 在那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随从去看望玳君。 听说在得知福儿死讯后,玳君毅然剪掉了自己的长发,后来后宫易主,她也搬到了宫中偏僻的角落过着清苦的日子。 当再次看到玳君时,我不免又想起了福儿,于是又是一番唏嘘感慨,险些再次落下泪来。 想我第一次见到玳君时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聪慧活泼,做着入宫色彩斑斓的梦;想着那时我和福儿的关系还很好很好,他喜欢谱曲弹琴,与我兴致勃勃地讨论。 我紧紧地抓住玳君的手,不住地摇头,说:“孩子,你不必这样自苦,不必这样……” 玳君见了我也是感慨万千,但她摇着头说:“自从皇上驾崩以后,臣妾的心也跟着死了……心已死,一切都已成空。” “可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哀家心中实在不忍。” 玳君勉强笑了一下,回道:“太后,您不必自责,出家是臣妾自愿的。臣妾是罪孽之身,想想当初皇上对臣妾分外照顾,可是臣妾却没有为皇上留下一儿半女。皇上他死后无子,皇位外传,想必在天也有诸多遗憾吧……不,也许,也许,臣妾如果能生育,皇上也不会遇到意外了……”说到这儿玳君哽咽起来,转过身掩面而泣。 “不!玳君,这不是你的错!”看到玳君对颛福用情至深,听着玳君言语中浓浓的自责之情,我不禁脱口而出。 玳君看向我,苍白瘦削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不……我无法将事实说出口,说出来就是对福儿的侮辱。 “这并不是你的错……也许冥冥之中都是老天爷的安排。玳君你可以还俗,过你想过的生活。” 玳君微微笑了笑,“太后,臣妾现在这样挺好的。心无杂念,每日诵经念佛,为孝宗皇帝祈祷,也洗刷自己的罪过。” 我知道玳君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可是我还是残忍地没有将事情真相告诉她,而将她陷入了一生的自责和愧疚之中。 夜深人静,浴室中水雾笼罩,温暖而潮湿。 权禹王在我身后轻轻为我擦洗肩膀和后背。 “我想好好安排福儿的妃嫔们,让她们在后宫过舒适的生活,不至于像以往太妃般那么凄惨;如果是没有被宠幸过的宫人,就将她们放出宫外吧,在宫外嫁个普通人好好过日子。”我将我的想法说给权禹王听。 “可以这么办,朕知道你对孝宗的感情很深,可是没想到你对他的后妃们也考虑得如此周详。” “这全是为了福儿。我想如果福儿在天有灵,听到这个消息也会感到慰藉吧。” “你最近一直在说孝宗……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你……恨朕吗?” 第十二章 真情难辨 我转过身去,直视着他,摇了摇头,“你真的以为我那么不明事理吗?不,我不是的……我都知道。我只是不甘心,只是迈不过心中那道槛。你之前没有将事实告诉我,是顾虑到我的心情,我感谢你。现在知道了真相,我不应该恨你。” “你真的这么想?” 我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说:“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傻事么?我那时才多大的孩子却拉着你的衣角说要嫁给你。书卷中有那么多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而我从小就认为最好的,是夕阳西下,两个人头上洒满余辉,手拉着手走在一起。” 他动容,将我抱紧了些,说:“好,朕答应你,让我们执子之手,与尔偕老。” 那夜我们贪欢整晚,像是求证彼此的心意般。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身心真正地交托给他,让自己在他强壮的怀抱中渐渐溶化。 当我的手臂环住他那厚实的背脊时,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做女人的幸福感觉呢? 上午的急雨下午便得到了停歇,沾满雨露的荷叶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我支走了其他人,将琴摆好放在外廊,自己缓身坐下,对照着旁边的曲谱,一遍一遍地拨弄修改着。 直到听起来顺畅了,我连贯弹奏起来,并轻声吟唱着:“何人树萱草,对此郡斋幽。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 那时的屋檐下还淌着雨滴,我的薄纱外罩拂过琴身传来轻柔的触感,空气中有着雨后花草清香的气息。 那雨滴声,那触感,那气息。我有多久没有怀着这样轻快的心情去弹琴了?而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我这样感慨着,突然身后传来了悠扬的笛声。 我的心中微微一动,我又是多少年未曾与他合奏了? 伴着那笛声,我低头继续奏唱道:“……丛疏露始滴,芳余蝶尚留。还思杜陵圃,离披风雨秋……” “还思杜陵圃,离披风雨秋……”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半晌他走上前来,坐在我身旁,于是传来了幽幽的奇楠香气。 “朕很少听到你唱歌,这是第一次。”他说。 我笑了笑,手随意轻抚过琴,“是的,我很少唱歌。” 高贵女子的素养要求是精通琴棋书画,而唱歌和跳舞则被认为是低层次消遣娱乐的事情。但我不是不喜欢,相反我觉得它们更富有激情,只是我很少这么做。 他笑言,“如果朕在年轻时,即便不认识你,听到这样的歌声,也会心动寻歌而去。然后掀开帘幕,遇见娇美胜花的小姐,诉说爱慕之情,互定终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听他说有趣的想象,我不免以袖掩嘴微微地笑了。 权禹王似乎看得有些痴了,他将我搂在怀中,低头找寻我的唇,那吻轻柔而又缠绵。 好久他松开我,沉声说:“朕已不再是年轻小伙子,明明昨晚和你在一起,却一直在想你,下午禁不住又过来了,怎么办?” 听他赤裸裸地说那些情话,我有点高兴,又有些难为情,不知该怎么应对。 只有低着头转移话题,小声说:“快放开我,一会儿九珍有可能过来,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他笑着放开我,发现了我放在琴边的一叠曲谱,拾起来看了看,问:“这是?” “哦,这是福儿生前创作的。他一直很喜欢谱曲。我想将他的曲子整理出来,作成《孝宗曲集》,以留后世。” 权禹王点了点头,“刚才的曲子就很好听,也是孝宗创作的吗?” “嗯。这首曲子叫做《宣草》。” 权禹王回想了一下,指着曲谱的某处说,“朕觉得这个地方不够流畅,你不妨再降一调试试。你刚才弹琴可能感觉不到,不过如果吹笛子的话就感觉出来了。” 我凑过去,弹着试试,了然说:“真的是。那我把这一节改一改。” 我们相视而笑。 “母后,我来啦。”屋外传来了轻快的声音。 随后就见九珍抱着琴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带蜻蜓落荷图案的锦袍,佩戴的银饰叮当有声,我不知不觉间感到九珍又长高了些,头发也可以束起发髻了。 九珍见到权禹王愣了一下,轻松的表情消失不见了,然后中规中矩地拜安道:“朵颐给母后、给皇上请安。” 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离权禹王远了些,招手叫九珍过来,“哪有那么多礼节,女儿,快起来吧。” 九珍没有动身,眼睛反而盯向权禹王,口中说:“母后,您叫女儿过来是教女儿学琴的吗?” 在这样的注视下,权禹王感到不太自在,就说:“朕刚才和太后商量宴会一事,等着您定日子吧。朕先走了。” 我对他微微点头。在起身的那一刻,趁九珍不注意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晚上等朕。” 我的脸又开始有些发烫了。 九珍在权禹王离开后才坐到我身边。 我见她脸上有些不悦,关心地问:“女儿,你怎么不高兴?” 九珍撅了撅嘴,回道:“我不喜欢他。”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到目前为止权禹王和九珍的接触也不是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九珍会有这样的想法。“哦?为什么?” “他太严肃了,似乎谁都跟他有仇儿似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笑了笑,说她:“总不能跟你一样每日嘻嘻哈哈吧。再说,他毕竟是一国之主,年纪又长你许多,说话自然和你谈不来了。” “母后,并不是那样的。想想以前的皇帝哥哥,他也是皇上,可是他从来都不摆架子,我们之间的关系多好。还有啊,上次来的十二皇兄,虽然长女儿很多岁,可是女儿也很喜欢。” “而且女儿还恨他。”末了九珍又加了一句。 “恨?”我诧异地听九珍说话。 “母后,您心中真的没有疑虑吗?皇帝哥哥那么年轻,怎么会突然驾崩?还有皇嫂和他们的孩子。之后就是他很快登上皇位,所以女儿怀疑就是他害死了皇帝哥哥一家……” “九珍!话是不能乱说的。孝宗的死因已经查明,是暴病身亡。” 九珍不屑地说:“那是史官们对老百姓的说法,谁信啊。” 九珍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九珍的话真是让我吃惊,“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没有人敢这么说,但是女儿看史书上记载这样的事情很多。女儿觉得皇帝登上皇位肯定有鬼。” 九珍突然让我觉得陌生了。 在我的印象中,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她现在突然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宁愿她还是天真烂漫的。虽然这个后宫是阴沉的、布满腥风血雨的地方,但我并不希望九珍从中学会什么历练什么,因为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她。 反观我自己,虽然从小就懂得很多,可是我并不快乐;所以我希望我的女儿能获得单纯的快乐。 “傻九珍,母后告诉你,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新皇帝并不是太差的人,他在曲艺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也许哪一天你也可以喜欢上他呢。” “哦……”九珍闷闷着说,然后她枕到我的膝上,语气中带有悲伤,“可是女儿还是很想念皇帝哥哥。那么好的皇帝哥哥,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是啊……九珍的话再次引起了我的伤感。并不是因为一个人死了,所有的事情都会随之消失。对颛福的回忆和伤痛永远在我心底无法磨灭。我有两子一女,已丧两子。 和权禹王相处得时间越久,我越能从他身上发现以前未曾发现的品质。以前我只是单纯对这样一个人心动,可是之后我发现他不仅在军事政治上有所建树,对于礼乐书画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我整理孝宗曲谱期间,他总是能发现一些问题,带给我一些惊喜,而我可以对他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他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和情趣。 对于后宫的女人,他以她们的行事风格去区分她们,很少评价她们的相貌。 偶尔闲聊提及,他对众妃嫔性格的评价往往是一针见血,不过外貌对他来讲只不过是漂亮或不漂亮,却很少去关注她们的眉毛是否修长、面颊是否红润。 当发现这一点时,我突然感觉有些泄气,因为我一直对自己的容貌是如此自信。夜色中他匆匆而来,而我早已卸妆解发,身着睡袍;白天正襟危坐,我们也只目不斜视,寥寥数语;偶然他突然驾临,我措手不及,定是一副闲散惺忪的模样。 可是面对这样的他,我反而越来越在意自己的仪容,每日精心地上妆和选择衣饰,只希望自己在他心中不同于其他女人只是漂亮的模子,而是将一眉一眼都印在他的心上。 他时常亲吻我,甚至是在白日趁人不注意俯下身去。有时候他的嘴角会不小心印上我唇上的红脂,看得我心中小鹿乱跳。 白天看见他我会联想到夜的温存。他那沉重的身躯。他那厚实的肩背。他炙热的体温。他本该年老的身体却迸发出不肯罢休的情欲。 我们隐秘的恋情像这夏日,逐渐升温,如此焦灼。 善善终于回来了。 上次的事情虽然事后权禹王叫人不得声张,可是还是有人听说了碧澈与宫外男子私通的事,毕竟当初权禹王拷问碧澈的事情闹得很大。 之后碧澈终是带着腹中的胎儿死了。 善善在宫中偏僻的角落被禁闭一个月。 而元遥则没有善善那样幸运,他被降了几级,不再上殿的资格,更被严令禁止入宫。权禹王说他会找更好的画师为我和九珍画像,言语间没有半点商量的语气。而我却说不出什么,我知道,权禹王因为元遥以前殿上的话一直对他耿耿于怀,没有取了元遥的性命已经是最大的容忍。 比这更糟糕的是,还有元遥那性情耿直脾气暴躁的父亲,本来元遥这个独子没有娶妻已经令他诸多不满,现在传出他与宫中人私通的事情更是让他蒙羞,已经说要与元遥断绝父子关系,不再认他这个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如刀割。这件事的一切错误明明在我,可是却让善善和元遥受了罪。在这宫中,主子做错,奴才遭殃。 权禹王对元遥很忌恨,我见不到元遥,更没有机会亲口对元遥说抱歉。但我将我身边貌美的侍女送给他,为了向他表明,除了我自己,我亲近的东西都可以给你。 而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没有必要。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弥补元遥才好,这令我痛苦万分,只想着也许以后可以找时机再劝劝权禹王。 这次再看见善善也让我倍感吃惊。 我一直觉得善善还只是个中年的端庄妇人,而眼前却是一个年迈的老妪。 她的两鬓已经花白。 我冲到善善面前,手颤抖着摸她的鬓角,不可置信地问:“善,你……” 善善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那边也没什么人注意,这一阵子倒忘记染发了。” 原来在我不知不觉间善善已经老去了。 而我还一直将那么多事务交给她,让她为我的事操心,因为身边的人我只完全信任她。 我突然鼻子酸酸的,我擦了擦眼角,立即转身呼唤外面的人。 “来人呐,传哀家懿旨,女官长善善的几位血亲兄弟子侄官职均再升一阶,几位姊妹甥女可随意进出后宫。其家的成年男子可由哀家指婚娶贵族女子,其家的成年少女可由哀家指婚嫁贵族子弟。各地官员待其家需如皇戚,万不得怠慢轻视。” “小小姐,您这是……”善善慌张地问。 我抱住善善,伤感地说:“善,我现在处在这个位置,你却从未向我要求过什么。所以你家人的愿望我通通满足。我要使你的氏族成为显赫的新贵,让他们每个人都因为你自豪。这是你该得的。” 善善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落下泪来,“小小姐的心意,奴婢懂。” 我和权禹王的感情逐渐加深,在度过耀眼的夏日之后,转眼迎来了瑟瑟的秋天。 我几乎沉浸在那爱情之中,享受有人可以依靠的轻松愉快。不同于福儿时的担忧,现在我每日只是消遣,挑选新衣、弹奏乐器、举办宴会,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陪九珍,指导她读诗作乐。 当夜晚来临时,我褪下皇太后的外衣,与世上最普通的女人无二,无助呻吟,意乱情迷。 然而少了夜的掩饰,现实毕竟是现实,美梦也总有被惊扰的一天。 他依旧是这个帝国的皇帝,我是他父亲的女人皇太后,世间上不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他的朝廷、他的妃嫔、他的后代。 所以当他明明答应我不再见姊,而今日却再度踏入瑞雀宫时,我的心情无法言喻。 除了愤怒,我还有什么?还有无可奈何。他的儿子病了。 听说他很着急地来到瑞雀宫,带来了宫内最好的太医。 听说戈敏在病榻上拉住他的手,稚气地跟他说:“父皇,您已经好久没来看儿臣了……儿臣很想念您。母妃也惦念着您。您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多来看看儿臣好吗……儿臣现在都会背《春秋》了,等儿臣病好了就为您背诵好吗……” 听说权禹王也是一脸的动容。 他们的父子情深被宫中人传得绘声绘色。 我听到这些时,未发一言。 晚上权禹王派来最贴身的侍者,告诉我白天耽搁太多时间,晚上要忙着处理政务时,我笑着对自己说,也好,难得清静,好孤身而眠。 权禹王的心情我懂,我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能明白父母担忧子女的心情。 所以对于他的行为我不想责备什么。 听说殇秋媛的木槿花开了,我为了排遣心情,特意带了善善过去欣赏。 我摆出轻松的表情,边欣赏花树边与善善说笑。走到花园的深处,隐约看到前面有其他人的身影,渐渐地有话语传了过来。 “……没什么大碍,那我就放心了。你看皇上多关心,还特意允许我们进宫来……” 那个声音我有些熟悉,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很讨厌。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一行人是谁。 是姊……刚才说话的人是我已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大娘,姊嫁给权禹王后她也跟着去了封地。她老了许多,如果不是站在姊身边,我估计认不出她来了。而她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我虽以前只远远地见过他几面,却也记得他是我和姊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小妾生的儿子。 他们也看到了我。 大娘先是吃了一惊,刚刚和蔼的表情又变得凌厉起来。气氛突然之间变得诡异紧张。 他们很不情愿地向我请安,我把头抬得很高。 “真是凑巧啊,”大娘讥诮地说,“你们姊妹小时候一同在宫中长大,现在还在同一个宫中。不过也不一样,身份不同了。一个有好丈夫好儿子,一个又是寡妇又是丧子。这寡妇的日子难过我可知道,别看外表风光,实际上心里苦着呢。雉儿,你是姊姊,平常可要多照顾妹妹啊。” 大娘的话说得阴毒,这还真是她一向的风格。我想到我母亲平时受了她多少的苦呢。 依旧仗着自己是正妻是长辈。大娘,你不知道这样对我说话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治罪吗? 姊是明白人,拉了拉大娘说:“娘,您可别乱说话,您说着是好心,在别人耳朵里还说不上听成什么样呢。” 可就因为这极致的恨,我反而不想草草结束,死只是一瞬间,而我要看的是他们悔不当初的表情。 于是我不怒反笑道:“寡妇的日子是难过了点,不过总比守活寡来得好吧。” 姊的脸突然有些挂不住了,很明显,大娘也知道这件事,一时间竟然被噎住似的哑口无言。 淡承嗣突然走出挡在了她们前面。他还回头安慰姊说:“姐,别听她的。她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此对待我们。父亲如果有天有灵,一定也很后悔生出了她。” 我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边,我站在另一边。 真是奇怪啊,虽然明明都是将军的家人,虽然现在体内流动着一半相同的血。 淡承嗣说得对,我们不是一家人。 我走到淡承嗣面前,姊也要上前,被淡承嗣拦住了,多好的一副姊弟回护图啊。 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贬你的官。你和她,”我手指向大娘,“以后永远不能再来。直到再次入宫领姊的尸骨为止。” 三人大惊失色。 我转身离开,迎面的是善善惊愕的表情。我知道她不希望我这样说,她爱护和父亲有关的一切。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抛下善善,走得越来越快,只想尽早离开那站成一团的三个人和想说点什么的善善。 后来我飞奔起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对权禹王表示理解,却还这么不安的是什么。 姊和权禹王才是一家子,他们有儿子。权禹王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儿子,就意味着永远无法抛弃姊。 而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一身狼狈地来到勤政殿,权禹王从奏章中抬起头吃惊地看向我。 我已经有几天没有看到他了。 我叫退了屋内的其他人,来到他的座位旁边,坐在地上伏着他的膝小声哭了。 “奴兮,你怎么了?”权禹王大手抚着我的头,惊慌地问道。 “你为什么又升了淡承嗣的官职?我之前明明将他贬了很远……”我委屈地说。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权禹王笑了,语重心长说道,“奴兮,他毕竟是你父亲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啊。淡将军战功赫赫,为国捐躯,还有他在行军打仗上教过朕,也算是朕的老师。于公于私,朕都该厚待他的后人,不是吗?” 我使劲摇着头,“我不管。我不想再看到他和大娘。看见他们我的心情就不会好。还有,你明明跟我许诺过不会找姊,可是你依然去了瑞雀宫……” “那是因为戈敏病了,朕去看看他,并不是去找淑妃的。”权禹王慌忙解释道。 “我知道,可是去了她的宫总会说上几句话吧?让戈敏搬出瑞雀宫吧,这样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的儿子都是你的自由……” 我哭了一会儿,权禹王劝不住我,末了只有重叹了口气说:“行,行,一切都依你。淡承嗣贬回昭武校尉,淑妃的亲属们不得再入宫,戈敏日后搬出瑞雀宫,这样可以了吧?” 权禹王将我拉上来抱在膝上,责备道:“看你哭成泪人一般。你应该知道让母子分离是件残忍的事情,朕答应你的是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然后他不由得感慨,“想不到朕有一天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我们是不是有两三天不见了?昨天有西域外使进献了叫‘猫眼’的宝石,看起来就跟波斯猫的眼睛一般,这么新奇的东西朕想你一定喜欢,就留下了,本打算今天晚上给你。” 他从书案上拿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将那金蜜色的猫眼宝石拿出来比在我的手指上,说:“看,以后把它嵌在你的代指上,配上深秋的衣裳,一定是非常的耀眼吧。” 我抽回手,环住他的脖子,言语间有女儿态的撒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永远不能抛弃我……” 他抱着我,将自己埋在我的脖颈上亲了一下,宠溺地说:“谁能舍得你……朕是你的。” 于是在戈敏病好之后,权禹王对后宫宣布说:“朕发现与西域王子相比,我朝皇子皆比较羸弱。这恐怕与皇子们太养尊处优有关,他们只有在行成人礼后才离开生母,之前不能很好养成独立的品格。朕为了大胤的将来,现在做出一个决定,八岁以上的皇子将不得与生母共处一宫,需单辟一宫居住。” 权禹王看了我一眼,继续说:“现在皇长子和次子都已成人,在宫外有了府邸。三皇子也已过八岁,就搬出瑞雀宫住到离书堂较近的清蝉宫吧。” 听到这个决定时姊有些大惊失色,然后她看向我。我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姊出列跪在殿中央,我以为她一定会装可怜说“敏儿尚且年幼,还离不开母亲的照顾,望皇上能体谅”的话来,可是想不到姊竟拿平静的声音回道:“皇上这个决定臣妾十分赞成,臣妾也生怕敏儿跟着臣妾会养成过于阴柔的个性。” 姊说完这句话,不只在座的妃嫔们,甚至权禹王也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可是,皇上,”姊继续说道,“敏儿毕竟还小,贪玩,身边没有个长辈看管臣妾觉得也不太妥当。一直都听闻皇太后品位高雅、品格高尚,臣妾不知是否方便将敏儿托付到尔玉宫?这样既可以锻炼敏儿独立的性格,又能受到良好的熏陶,不知道皇上和太后的意思如何?” 权禹王似乎有些心动,因为他之前说的话只是想着将戈敏搬出瑞雀宫,搬到哪个宫倒是并无太大的关系。如果搬到尔玉宫,他以后出入就更加光明正大了。 我则不得不说姊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怕戈敏搬离瑞雀宫会暴露在危险之中,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所以才想把戈敏送到我这儿来。首先至少我瓜田李下不敢有所行为,其次戈敏万一真有闪失,我也难逃其责,最后反而我要出力去保护她的儿子。 “既然这样……” “哀家很喜欢敏儿那个孩子。”我抢过权禹王的话说,“可是哀家也上了年纪,精神也不济了,而皇子的教育却丝毫马虎不得,哀家恐怕不能很好承担如此重要的责任。如果淑妃真的如此不放心,那么不如叫敏儿搬到凤仪宫,让皇后好好照看?” “臣妾很乐意,只是……”皇后语气中有些为难,“臣妾平时还要照料大皇子,他们那一家子也够让人操心的,臣妾就怕自己没有太多时间。” 我听后在心底不禁冷笑一声,纵然皇后和姊关系好,可是这烫手的山芋有谁敢接呢? “哀家看,”我转头对权禹王说,“还是搬到清蝉宫好了。淑妃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只要不打扰皇子的学习,淑妃平时还是可以去看儿子嘛。” 权禹王点了点头,“那么就这么办吧。” 姊这时真有些不安了,看着她发白的脸色我心里涌起报复的快感。 姊,你不是有儿子吗?我就是要把你的儿子从你身边带走,让你每日生活在不安之中,让你每夜辗转反侧,让你体会体会痛苦的滋味。 “啊,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下手了?”娜木朵儿眉飞色舞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说的话,神情淡然,继续一口口品着茶。 我并不喜欢娜木朵儿的莽撞,选她做同伴也属无奈之举,只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侍女照顾不周,吃坏东西,得了灾病什么的不很正常?”娜木朵儿继续盘算着。 我微微蹙起眉,放下茶杯,低声说:“杀一个小孩子还不容易?但是你想过之后怎么办吗?” “那有什么不好办的?大不了杀人灭口,将罪责推到死人身上。” 我摆了摆手,“现在淑妃和皇后的交情很好,皇上对淑妃的印象也不差,而且戈敏又为皇帝喜爱。你觉得这种情况下宫中会轻易了断吗?那时候可不是死一个两个人就可以了结的。” 娜木朵儿丧气地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那大不了臣妾死。” 什么?我吃惊地看向娜木朵儿。 “如果臣妾儿子可以登上皇位的话,臣妾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皇上知道是臣妾杀了戈敏,但那时也只有翰儿一个中用的儿子了吧?他即便恨臣妾,最后不还得让臣妾的儿子登基为帝?那臣妾死便也是值得了。臣妾早有这样的想法。” 我惊异于娜木朵儿的想法,但是仔细想一想,这个做法虽然孤注一掷,但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 利用娜木朵儿,除掉姊的儿子,姊那时候还不是任人欺凌?而这些与我没有一点干系,对权禹王我不用有任何愧疚,也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可是…… “不行。”我否定了娜木朵儿,“哀家不同意你这么做,让哀家再想想,想出一个好办法。” 娜木朵儿颓丧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聊点别的,”娜木朵儿突然想起什么,神神秘秘地说:“最近后宫妃嫔们都在暗地里讨论一件事。” “什么事?” “讨论皇上啊。后宫里有女人坐不住了。” “什么意思?” “咳,就是想男人了呗。从皇上春天登基算起,到现在也有小半年了吧?这半年他都没御幸什么女人。这即便皇上挺得住,那些女人能挺得住?还不议论满天了啊。” 我心中一紧,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哦?那她们议论什么了呢?”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皇上新登基政务忙无暇顾及,可现在一切步入正轨,皇上还是不到后院去,那就说什么的都有了。有的说皇上操劳过度身体抱恙。有的说皇上见识多了,看不上以前的妻妾,要新选漂亮的女人入宫哩……” “那昭容你为什么这么轻松地说出这些话呢?你也是皇帝的妃嫔之一呀。” 娜木朵儿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突然消失了,转而有些扭捏,语气不无伤感地说:“臣妾?即便皇上身体好好的,也不会再上臣妾这儿来了……毕竟臣妾已不再年轻,自己看着这不再苗条的身体都不想做任何的奢望了。” 娜木朵儿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不够优雅,现在更完全带有中年女人的蛮横和粗鲁,可是只有在提到权禹王时,她那已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的却是再女人不过的神色。 “昭容你……”我顿了顿,“和皇帝曾经相爱过是吗?哀家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那时候你们的感情那么好。” “相爱?”娜木朵儿幽幽地说,然后苦笑了一下,“臣妾以前也这么以为。我们确实有一段很甜蜜的时候,但不是爱。如果是爱,怎么可能因为臣妾的容颜变老就渐渐疏远,怎么可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感情变淡……男人多薄幸,他爱的不是臣妾本身,只是喜欢臣妾当时的样子。看透了这一点,臣妾现在一点都不羡慕那些年轻受宠的妃嫔,早晚有一天她们也会和我吃一样的苦头。” 听了娜木朵儿的话,我的心情是那样复杂。然而有些话我觉得娜木朵儿说得明白。想到我自己,权禹王他喜欢我什么呢?待到我美貌不在,他是不是也会对我觉得厌烦。 “不过皇上现在这样清心寡欲,臣妾还真是看不明白,若是在以前恐怕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娜木朵儿自言自语说。 晚上权禹王奇怪地问我:“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 我摇了摇头,将自己乖乖地纳入他的怀中那晚,我存了私心,没有将妃嫔的传言说给他听。 然而我想得过于乐观了。流言只会愈演愈烈,不会因为我的故意忽视而烟消云散。 那天是后宫妃嫔们请大安,我来到正殿时听见她们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看到我进来,她们噤口不言,中规中矩向我请安。 我坐定后,皇后出列,语气庄重地说:“太后,臣妾和后宫众妃嫔有事想奏请太后。” 我让她继续说下去,皇后稍有犹豫,然后继续说道:“是这样的……臣妾们都知道皇上日理万机,可是自从皇上登基半年来,后宫无所幸,导致流言纷起,臣妾作为后宫之首实不能坐视不管。为了后宫的安定和皇室子嗣的延绵,还望太后出面对皇上多加提醒。” 我听后摆手拒绝道:“这难于后宫私事,哀家怎么好开口跟皇上提呢?” “臣妾也不想烦扰太后,可是臣妾曾就此事反映给皇上,皇上不置可否,一如往常。臣妾怕再次提及会让皇上误会臣妾存有私心,实在不好意思开第二次口。诚然这为后宫私事,但说小不小,皇上如果不再宠幸后宫,而膝下子嗣又单薄,这不能不说是社稷之忧。太后作为后宫长者,您说的话皇上肯定会慎重考虑的。” 皇后言语恳切地说完,后面妃嫔附和跪倒一片,齐声说道:“还望太后劝谏皇上,平息流言。” 她们说得冠冕堂皇,以我的身份,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无奈的一幕好久,终于语气平静地说:“知道了。哀家会把你们的意思转告给皇上。” “那件事皇后已经跟你提过了,是吗?”我再见到权禹王时幽幽地说道。 权禹王怔了一下,他明白我的意思,然后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还要装没事人一样?!” “朕不希望你为这件事操心,别管她们就行了。” “可是你该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请愿永远都不会停歇。这意味着日后就会有大臣向你进言,皇后率着后宫向你进言,皇后率着百官向你进言,还会有太医请愿为你诊病,你明明比我还要清楚,可是你却说别管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激怒了。 不,我并不是在跟权禹王生气,我知道他是为了我顶住那么大的压力。我只是对这种无奈的局面生气。 我爱他,可是我留不住他,还要被现实逼迫,违心地将他从我身边推走。 “奴兮,朕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他和他后宫的女人们睡觉才是天经地义的,反而不碰她们才是不正常的。 我自己都知道,如果一味地霸占着他,只会使事情越来越糟。 “因为……”我抿了..抿嘴,艰难地说出口:“如果你再不去她们那儿,她们就会越来越怀疑。说不定最后会怀疑到我头上,那样会令我很困扰。” 权禹王的神色有些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声道:“奴兮,朕为了你故意忽视那些对朕的流言蜚语,而你最后考虑的却还是你自己?!” 我侧过头不去看他,不发一言。 “好,好,”权禹王连说了几声,自嘲地说,“看来这件事是朕考虑不周,反倒是朕害了你。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听说权禹王翻了许美人的牌子。 许美人……许美人,我在心里默念。许美人,那位年轻的女孩子,那个笑起来眼睛像弯月般,言语间有说有笑的女孩子。 现在这样的局面,不正是我昨天与权禹王吵架的目的吗?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 善善见了关切地提醒我:“小小姐,您别到门口去,刚下完秋雨,天气凉容易感染上风寒。” 可是我的心在灼烧着,我正需要那样的凉意使我冷静下来。 我想着许美人的一颦一笑,突然觉得她那本来甜美的笑容竟使我那样痛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早早地宽衣上床,真想一觉睡过去,明早淡然地接受一切。 可是我的心在不自觉地算着时辰。 这时候权禹王应该在勤政殿批阅奏章。 再过一两个时辰他的御驾就会移到许美人的居所了。 许美人会以什么态度去接待他呢?那个时候权禹王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翻来覆去,渐渐有了困意,觉得脑子很沉很乱,眼皮也重得睁不开了。 我闭上眼睛,用残留的意识想着,这样未尝不好,这样睡着就再也不用烦忧什么了。 睡梦中觉得口干舌燥,我想睁开眼睛唤人拿些水来,而映入眼帘的却是权禹王关切的表情。 屋子里点着昏黄的烛光,这么说还是晚上,那么权禹王怎么会来? 我疑惑地看着屋子里的权禹王和善善,权禹王拉着我的手,解释说:“还好你醒了。奴兮,你发了高烧,还好是善善及时通知了朕,朕听了就匆匆赶过来了。” 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是有些烫,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有严重到兴师动众的程度。 我看向善善,她向我微微点了点头。 啊……善善她看透了我的心思,她知道我实际上非常介意此事。所以她找了权禹王,阻止了这个夜晚本该发生的事情。 我顿时觉得心中酸酸的。 “老奴去看看汤药熬好了没有。”善善借机离开,留下我和权禹王两个人。 我感激地望着善善离去的背影,过后我慌忙低下头,因为眼泪已经止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走到了一个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的境地。 权禹王握紧我的手,低下头说:“看你昨天说得那么坚决,朕以为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甚至对你感到恼火。现在想想,朕真是混账啊。可是,奴兮,你为什么不将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说给朕呢?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 我摇了摇头,“说有什么用呢……即便我跟你说我很介意,那又能改变什么呢?那只会让两个人都感到难受。” “让朕想想办法。”权禹王很坚决地说。 权禹王的这句话让我好受了许多,但是我还是迟疑地问:“许美人……她好吗?” 权禹王笑了,“朕也不过刚到她那儿,没说上几句话善善就过来找朕了。不过朕发现也跟她说不出什么,她泡得茶喝起来味道也差很多,模样嘛,朕还没来得及仔细瞧。朕听说,喝惯了上等好茶就无法接受一般的茶,你把朕的胃口养得如此刁钻,该怎么办?” 原来他也会说好听的话哄女人开心。 我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小口地咬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权禹王有些难于开口,“以后别喝那些药了。善善全都告诉朕了,这对身体不好。” “可是……” 权禹王看出了我的担忧,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你不用担心那些事,朕会注意的。而且……”权禹王顿了一下,“也许朕……不会那么容易让女人怀孕。” 我吃惊地看向权禹王。 权禹王带些自嘲地说:“所以你该明白为什么敏儿生病的时候朕很紧张。朕的儿女朕都很关心,哪怕是本不在朕意料之中出生的敏儿,朕都把他们当做是上天的恩赐,是朕生命的延续。奴兮你能明白朕的感受吗?” 我可以感受他说这话时的无力,想不到这个胸怀天下、运筹帷幄的男人内心竟然还有这样的苦楚和无奈。 我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下了什么决心,然后我再次抬头看向权禹王,“我懂。以后我想和姊好好相处。” 权禹王很明显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既然 654f." >敏儿是你珍爱的孩子,姊是孩子的母亲也应该受到相应的礼遇,不是吗?我不想让你再为难。” 权禹王握紧了我的手,言语中有着感动,“奴兮,你这样懂事,朕很高兴,真的。你真的很好,朕那么喜欢你,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 我向他温柔地微笑。 在这个我喜欢的男人面前,我愿意表现出我所有的好,而我心中的阴暗他永远不会理解。 我想找善善,而被告知她宫外的亲戚来了。 我想了想,招来如意,吩咐她说:“以后后宫再有什么礼物分发,分给淑妃好的。等级嘛,可与皇后比肩,不能输于庄德妃。” 现在很多不算机密的事我越来越多交给如意去做,是不想让日益衰老的善善太过操劳。 如意非常吃惊,她知道我一向对姊很冷淡,她想不通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太后,这……于后宫之礼不合呀。” 我冷笑了一下,说:“你错了,这才是最合规矩的。有儿子的和没儿子的怎么能一样呢?再说她还是我的姊,这样的身份后宫其他妃嫔怎么能比呢。你们以后也要像待我一样尊敬她,以后谁找她麻烦就是和哀家作对。” 如意低下了头,“奴婢明白了。” 我来到善善的住所,到了门口听到屋里有话传来,“姑妈,您就让我到宫里来住嘛,我还能伺候您陪您聊聊天。” “跟皇太后说让你住进宫里并不是难事。但是孩子,你太单纯了,你真的以为宫里那么好待吗?我是为了你好,所以才没答应你。” “姑妈,我就是喜欢这里。你看这建筑上的雕纹,你看这衣服的款式宫外永远不会有。这里的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再说了……如果在宫中说不定哪天会被皇上看中,那样我们家岂不真是皇亲国戚了……” 善善笑了声,“你这傻孩子,你没听说皇上已经潜心修养,不再召幸后宫了吗。像你这样做梦的女人我在后宫见到很多很多,但真正如愿的没有几个。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如果在家觉得闷,就多来后宫走走,也告诉告诉我宫外的事。我上次问你武耀的事……” 这时我走了进去,看见了坐在善善旁边说话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惶恐地向我请安,我让她站起来抬头说话。 她的年纪虽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但是可以看出已不是完全不懂世故的少女,虽然她精心打扮过,还是可以看出非宫中人,可能是因为多了一份宫外清新的味道。 善善跟我介绍道:“小小姐,她是老奴最小弟弟的小女儿秀秀,前段时间她的丈夫去世了,现在孀居在家,老奴就让她进宫来陪陪我。” “哦,这样很好。”然后我问秀秀,“最近你的家人都好吗?” 秀秀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急忙回道:“都很好,全赖太后您的庇护,我们都过得很好。” “刚才善说武耀怎么了,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小小姐,这都是些老奴家里的琐事,怎么好意思在您面前念叨呢。秀秀,你先回家去吧,以后我再召你进宫。”善善紧忙说。 我觉得善善在刻意回避什么,反而有了好奇,问秀秀:“你尽管说。你姑姑从来不愿意麻烦哀家,但是你们家的事情哀家能帮忙的一定不会不管。” “其实没什么,姑姑就是问我武耀哥怎么样了。最近三叔给他谋了个官职,他高兴坏了,前一段时间还骑着大白马在街上走了一圈,可风光着哩。” 我听了笑了,“善,你是顾忌这件事啊。你们家我本来就是要优待的,只要不做出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来,风光风光也没什么。善,你多虑了。” 善善担忧着说:“突如其来的富贵也许会带来灾难,老奴是怕他们消受不起,惹出什么事来,让小小姐您为难。” 我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我母亲家南宫氏、皇上的外祖父家凌氏、皇后父亲家尤氏这些占尽好处的国戚都没事,你们家只是得了些小恩小惠的又能怎么样呢?” 第十三章 今晚,行么? 转眼间到了秋天,我发现最近经常有太监宫娥端着东西在怡景宫进进出出,经人打听才知道是因妃的女儿,也是权禹王唯一的女儿宝瑶帝姬要回宫小住几日,权禹王特意吩咐下人将怡景宫的房间再好好装饰一番。 我并未见过宝瑶,但却知道权禹王待她极好。虽然她并不是正室所生,但是她的汤木邑却是嫡亲帝姬的标准,这也是我见过的权禹王唯一明显违越祖制的地方。各地进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权禹王也常常命人送一份到宫外。 有一天晚上权禹王与我闲聊,“你知道这次宝瑶请示进宫她怎么说吗?” “听说她想参加宫中举行的秋宴,说好久没有机会展示一下琴技了。” 权禹王笑了笑,“这是原因之一,她还说想进宫来见识见识你。” “见识我?” “她说宫外人人都传你是大胤的第一贵妇,你的穿着配饰妇人们竞相模仿,她想看看真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哑然失笑,问:“其实我才真正好奇,你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的,你那么的疼爱她。” “也就普普通通吧。”权禹王笑了笑回答。 然而等到我真正见过宝瑶时,发现权禹王所谓的“普普通通”实在是太过谦虚的话。她简直集合了她父亲母亲的优点,长得如同牡丹花般艳丽。 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落落大方的举止,自信而又端庄,比起以前的大姬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而相比之下我倒是有些自卑了,她是一出生就有很多人爱着的公主,而我却从小活在阴暗之中,那种大气是我永远学习不来的。 “太后娘娘,您真的如宫外所说是一位气质高雅的贵妇呢,宝瑶见到您真是荣幸。”宝瑶称赞道。 “不,帝姬才是真正气质高贵,让人自愧不如。”我也由衷地赞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很谈得了,我好奇地问:“听说帝姬最擅长琴技,不过这次秋宴却选择奏瑟,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呢?” 宝瑶回道:“因为琴乃乐器之首,自然由太后操之。宝瑶当以瑟相和,方合乎礼节。” 真的是很懂事的帝姬,我看向权禹王,毫不掩饰我眼中的赞赏之情。 权禹王也很欣慰的样子,温柔地对宝瑶说:“宝瑶,今天父皇吩咐膳房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式,你若是还想吃什么尽管说给膳房。” 宝瑶掩扇打趣道:“父皇这话说得未免堂皇。以前府上的人谁不知女儿喜欢吃的也是父皇的口味,倒是让太后听了以为您对我格外偏爱。” 权禹王大笑几声,说:“这是凑巧咱们父女俩口味相同,即便不相同,父皇保证今天也听你的。” 宝瑶继续笑着说:“其实这哪是凑巧。因为厨房每日做得饭食肯定依着父皇的口味,宝瑶今日吃明日吃,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喜欢了。还有学琴,从小您就抱着宝瑶兴致勃勃教授,宝瑶不敢让您失望才辛苦练习呢。” “你的用心父皇知道。不过这几个子女里朕也只将你抱在膝上,琴艺也只传授于你。” 宝瑶低下了头柔声说:“女儿知道,所以从小就觉得自己幸运。” 看着这父女俩一句一应,气氛如此融洽,我真是感慨万千。 通过权禹王对宝瑶所做的,我逐渐发现,这几个子女中权禹王发自内心关爱的实际上是这个女儿。他对于儿子虽然也很好,可更多的是出于继承的需要。 想到这儿我竟羡慕起了宝瑶。 我在想如果我不是权禹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该多好。 这时如意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姐,听说帝姬刚进宫就过来拜见您,现在还没回怡景宫看一眼呢。” 我真感到吃惊,她好久才回来一次,一定是迫不及待想见到娘亲有许多话要说吧,却还是先过来尔玉宫拜见我这个太后,也许她心中急切可还是面色从容,谈笑自如,何以如此懂事呢? “听说帝姬还没有拜见母亲,庄德妃想必也十分挂念,哀家就不再耽搁你们母女相见了,快去怡景宫拜见罢吧” 宝瑶也没有说太多客套的话,只站起身万分感激地说:“多谢太后体谅。” 然后我难得那样宽容,对权禹王说:“皇上也一同过去吧,难得一家三口相聚,请代哀家向庄德妃问好。” 等权禹王和宝瑶走后,我对左右感慨地说:“宝瑶帝姬的修养真是很好。” 左右附和说:“太后娘娘说得不错。听说驸马也人品端正,待帝姬好,生下的几位公子小姐也十分讨人喜欢,真是人好命也好,让人羡慕。” “听说驸马曾是皇上的部下,皇上看中他年轻有为,觉得是可托付之人,才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他,而且还千叮咛万嘱咐说绝不可纳妾辜负帝姬。一个人生活顺心如意,性情又怎么会不温和呢。”有人补充说。 我听了暗暗觉得有些道理,宝瑶实在算是比较幸运的帝姬了。想到以前的大姬,若论身份尊贵于宝瑶,但由于她的母后并非父皇所爱,家庭也不尽如人意,性情修养就比不得宝瑶。 翌日秋宴,后宫众夫人皆来参加,其中我奏琴,权禹王吹笛,皇后弹筝,庄德妃拨琵琶,姊拨月琴,宝瑶弹瑟,其余妃嫔也分别手持各种弦器;在帘幕之外,坐着权禹王的三个儿子及四品以上朝廷官员,他们分别吹奏笙、管子、埙和箫等;外围则站着一些乐班来击打鼓器编钟,那种场面真是盛大恢弘。 因为秋宴的主题是祈求秋日丰收,所以众人神情肃穆,气氛也异常庄重。 当《神农》奏起,让人心中不免一颤,但旋即融入到那磅礴的音乐中去。 这种盛大的场面不是经常有,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有这样的情趣与精力。我偷偷地看向权禹王,只能看到他那冷硬线条的侧脸,而他的表情一定是严肃而专注的吧。 我真的想不到,这个白天正襟危坐的男人,在夜色中竟是那样兴致勃勃。而同样是这个人,又会在子女面前完全变成一位慈父,眼神流露出太阳般的温暖。 我看不懂这个男人,也看不懂自己了。所以那天晚上,待白日的喧闹繁华淡去,四周燃起昏黄的烛火时,我也不再是这个国家端庄优雅的皇太后,我就是他的女人,甚至是一个要讨尽他欢心的卑微歌姬,出奇意料地主动。当他惊喜而又热烈地回应我,有一个念头稍纵即逝,假如我能给他生一个女儿,也让他疼让他爱该有多好。 宝瑶走了,但她带给我的感慨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 那天各地进贡来的布匹排满了尔玉宫的整个寝殿,我在那万紫千红中仔细挑选着,碰到自己喜欢的布料及款式往往爱不释手地左右抚摸。 权禹王则身着宝蓝色龙袍闲散地躺在小榻上,半眯着眼睛看着我挑来挑去。 我边挑边回头跟他说话:“你说哪个布匹好看?” 他环视了一下,然后指着我手中正拿着的一匹杭州团花刺绣说:“朕看你手上的那个就不错。” “是了,”我轻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这匹布无论从颜色还是花纹来讲都比其他的要出色。”然后我对外面唤道:“如意,你进来。” 不一会儿如意低着头推门而入,此时权禹王早已换成正襟危坐的样子。 我指了那匹杭州刺绣和另一匹我看着不错的布料对如意说:“这两个你带下去,一会儿送到淑妃那儿。” 权禹王难掩吃惊,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待如意离去他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又继续挑我的布料,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你怎么啦?你以为前几天我对你说的话只是一时动情哄你开心的?我既然说过以后会对姊好,肯定会这样做。只是以前姊对我的怨恨也很深,我只好一点点去打动她。” “不……你这样做朕感到很高兴。只是以你的性格似乎不会这样。”权禹王将他的疑虑说了出来。 我掩袖轻笑,“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位慈父,我也一样,你也不会想到实际上我会是个好妹妹。不说这个了,唉,除了那匹杭州刺绣似乎没有其他新颖的款式……” 权禹王慢慢走了下来,他拿过一件红地金菊的布匹拉我到落地铜镜面前,他伸手将我宽大的罩衫褪下,我看着镜中的我们,不禁脸一红,说道:“别……” 他没有听我说什么,只是展开布匹将它从我胸前紧紧地缠绕两圈,顿时镜中修长曼妙的身材显现出来。 大胤一向沿袭唐风,女子们通常穿着飘逸宽大的衣裳,而这种穿着更似汉风,将女人玲珑有致的曲线暴露出来,惹人遐想。 “不若由针匠们缝制这样修身的衣裳,配上你的身材,穿上一定是妙不可言。”权禹王看着镜中的我不住地赞叹道。 “那怎么行……”虽然看起来比宽大的衣裳更具风情,但我依旧存有顾虑,“虽然真是很好看,但未免太过暴露,有失体统……” 权禹王想了想,“那这样,在外面再配上宽松的罩纱衫,兼具汉唐之风,内修长外飘逸,这样不仅新颖美丽,而且在秋日里更加暖和。” 想着这种两全其美的办法,我高兴起来,“这样好,那我明天就命织锦司做出这样的衣服来。” 后来这种汉唐衣制作出来很快就受到了宫中妃嫔的推崇,更因为它需用上好的衣料和精细的刺绣制成,大胆体现女子玲珑娇媚的一面,因而成了大胤后期已婚高贵女子的特定穿着。史家曾将它记载并归功于我,只有我知道这件衣服真正的发明者实际是一位皇帝,那是一个男人以不同于女人的眼光对美的欣赏。 后宫请了杂耍班来表演,而此时我的新衣也刚好完成,当我睡过午觉精心装扮后,在宫人簇拥下来到外堂,后宫妃嫔穿着各色衣裳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我在如意的搀扶下走向看台最前面,已感到沿路人群中有小小的骚动,当我站定面对她们时,可以看见她们无一不流露出的讶异和惊艳表情。 那天我穿的衣服正是权禹王想出来的款式,我则在逛花园时突发奇想配以金红鲫鱼为主题的图案。我身着的汉裙紧紧地包裹着我的身体,旨在展露出女子曼妙的身材,白色锦缎上画着游动着的黑色、红色和金色的鲫鱼,拖地裙尾也做成了类似鱼尾的形状,颜色朦染上类似于茑尾鱼鱼尾的色彩。外面配着宽大的黑色罩纱,上面绣以荷叶和荷花的图案,使裹裙展示出来的曲线变得若隐若现。虽然里面尽展媚态,而外面则不失庄重和飘逸。更微妙的是,当我走动起来时,鱼儿和荷叶的上下层次给人以动态之感,仿若鱼儿真的在荷池中游动般。 我抬头对众妃嫔缓缓说:“大家都等久了吧,都坐下开始看戏耍罢。” 待我坐下以后,后面也是一阵环佩之声,并伴着阵阵不同的胭脂香气传来。 看台的前面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四周各站着一排宫中侍卫,杂耍班早搭好了戏台,上面的演员身着鲜艳,先齐齐向这边请安,一阵锣鼓声响后戏耍就正式开始了。 在我身后按照身份地位错排着后宫妃嫔,我的左边稍靠后的是皇后,右边稍远则坐着庄德妃,其次才是已经上了年纪的慧贤妃、姊以及朵昭容等。 戏才刚刚开始不一会儿,一向端庄稳重的皇后忍不住凑过来道:“太后,您今天衣服的款式真是新颖,前所未见,连贴近的样式也未曾见过。不知是织锦司哪位工匠有这样的巧心思,真是该好好提拔,以后也让他为我们设计几款新奇漂亮的。” 我笑道:“并不是织锦司的人,却是跟衣饰毫不相关的人偶然想出,这才命织锦司做出这样的衣服来。”然后自贬着说:“也就是哀家这般年纪,也不顾什么脸皮好意思穿这样不成体统的衣服来。” “太后说的是什么话。这款衣服虽然未曾有前人穿过,但穿上却高贵精神,把臣妾们这些衣服比俗气了。若是太后不觉冒昧,臣妾和后宫的众妃们也想穿穿这样的衣服看呢。” “怎么会呢,”我回道,“哦,说起衣服。”我回头找寻坐在后面的姊。姊见我欲与她说话,脸上又是警惕又是不安,但不得不走上前来听候。 “今天大家都趁此机会展示秋日新做的衣裳,为什么淑妃却仍穿旧衣呢?难道是上次哀家为淑妃选的衣料淑妃不喜欢么……”然后我不无遗憾地叹气道:“可是哀家认为那匹杭州刺绣也算是这批进贡布料中最精致的了,穿起来应该和淑妃温文高贵的气质很配。” 姊低头有些惶恐地回道:“承蒙太后夸赞,可是后宫地位有差、身份有别,臣妾自知配不上那样的衣服,因此虽感激太后的厚爱,却万万不敢造次。” “哦?哀家当初只是觉得人衣相配,再者皇后和德妃等都是后宫有美德的人,断不会计较一件衣裳,所以才一时忽略了后宫等级。现在得到淑妃的提醒,看来哀家当初真是做错了。” 我的主动认错,不仅使得姊一时不知所措,更使得皇后和德妃等两旁妃嫔惶恐起来。皇后不得不率先堆笑表态道:“淑妃说得严重了,虽然说后宫等级森严,但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不必那样条条框框的。太后的心意淑妃就接受吧,改日做好衣服都让我们瞧瞧,太后说相配我们也都很期待。” 姊的表情很是为难,小声说:“可是臣妾实在是不好……” “淑妃你就不要推拒了,”庄德妃以一贯稳重的语调劝道,“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可是你再拒绝让我们在太后面前如何自处,还以为我们怎样欺负你了呢。” 慧贤妃也点头附和。 姊被点醒其中利害,不敢再推辞,回道:“那臣妾在这儿谢谢太后的赏赐。”然后对皇后、德妃、贤妃等点头含谢,非常恭敬有礼,也难怪后宫妃嫔与她相好。 我心中这样想着,脸上却露出开心的表情,拊掌道:“好,这样才见我大胤后宫和谐安定,妃嫔之间毫无嫌隙呢。哀家今天高兴,暂不讲什么等级排序,淑妃你就搬过来坐,咱们几个一起说说话。” 皇后等人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但很快隐去,皇后欣然说:“这样才好,快把淑妃的椅子搬过来,在我和贤妃之间好了,离太后也近些。” 姊脸上虽应承着笑着,但脸色却开始发白。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频频侧头与姊谈点台下变出的新奇戏法,一派谈笑风生的亲热模样。 我也注意到皇后、德妃等人略不自然的神色,更瞥到了后面娜木朵儿铁青的脸和几位嫔妃们尚来不及掩饰的愤愤表情。 再看姊那有如哑子吃黄连般有苦说不出的表情,我差点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不过幸好这时传来“皇上驾到”的禀告声止住了我的笑意,我并未想到权禹王会突然出现,因为我听说今天下午他要接见一位从边疆回来的将军。 后宫许多妃嫔也好久没见过皇上了,一阵兴奋骚动,纷纷站起来迎接圣驾。 侍从早已在我身旁加了御座,待权禹王走近我时,他双目一亮,目光在我身上来回逡巡,最后以深情的眼神盯了我一会儿,对左右说:“哦,今天太后穿了新衣,光彩夺人啊。” 左右妃嫔附和道:“是的,臣妾们刚才正谈论太后别致的新衣裳,加上皇上又如此赞赏,臣妾们也按捺不住想试试呢。” 姊见皇上来了,欲往后退去,我见了紧忙抓住姊的手,柔声说:“淑妃你就坐着吧,皇上来了你更应该亲近亲近才是呀。”然后转头对权禹王说:“今天哀家让淑妃离哀家近些好多说说话,想必皇帝不会怪罪吧。” “既然太后这么说,朕能有什么意见。对了,今日凌将军从西南边疆回来,听说后宫来了戏耍班子,所以带他过来凑凑热闹。” “下臣叩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及后宫众位妃嫔娘娘。” 我顺着那温和的声音望去,看见一位身着象牙色底黑金麒麟图案衣服的男子跪于面前。 我伸手道:“凌将军快起来。”此时在座的妃嫔早已以扇遮面,还有一些举起袖袍侧脸过去以示避嫌。 那凌将军拜谢起身,却还是微低着头目不斜视,退到权禹王一边去,只见他站定后身姿挺拔,身高与权禹王不相上下,但身形却比权禹王瘦削,加上我注意到他的手修长白净,一时倒不觉得他是行军打仗之人,反而更应该适合操琴作画。 待权禹王坐下,皇后与那凌将军说话:“唔,昕弟,好几年不见,你似乎比以前更有军人风范了。”言语间似乎非常熟稔。 权禹王笑道:“可不是吗,虽然朕与他分别不到一年,却也有刮目相看的感觉。”然后对众人说:“凌昕是朕母家舅舅的儿子,算起来是朕的表弟。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到朕的府上生活,行过成人礼后就随着还是亲王的朕守卫边疆,东征西讨,朕视他为尽忠的部下、兄弟甚至半个儿子,所以大家对他不必如此拘谨。” 原来是自小就跟在权禹王身边的表弟……我暗忖,怪不得权禹王会把他带到后宫,而皇后对他又如此熟悉了。 “呵,”慧贤妃这时打趣说,“臣妾觉着昕弟看起来比臣妾们还要拘谨呢。这让臣妾想起昕弟刚来府上的时候,瘦瘦弱弱的,也是一副不大爱说话的样子,当时臣妾们哪里想到那个腼腆的少年现在会变成如此有气魄的将军和朝廷栋梁了呢。” 这时那位叫凌昕的将军依旧以那温和的声音恭谨地回道:“臣出生时身体孱弱,家里人为了锻炼臣的体魄让臣十二岁时就跟着皇上,在亲王府住了三年,皇嫂们对臣的照顾臣现在还感恩在心,不敢忘记。” 权禹王点了点头,回忆道:“朕也记得他那时候身体很弱,若不是舅舅求朕,朕当时真不想将他带在身边。而现在呢,虽然还是沉默寡言,但是你们没有见他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将军气魄。” 德妃说道:“臣妾估计最吃惊的是宝瑶,昕弟只比她长几岁,那时候她经常缠着昕弟。臣妾还记得她那时欺负昕弟老实总是做些恶作剧,现在她若是路上遇见昕弟肯定认不得了。” 众人一片笑声。 这时权禹王在宽大袖袍的掩饰下偷偷攥住了我的手。我看向他,他向我笑了笑,想必是因为皇后、德妃等人与凌昕聊得很熟,他怕冷落了我。 接着大家又开始看戏,间或聊些闲话,突然皇后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昕弟,两三年前听说你的妻子病逝,那时你心灰意冷,拒绝了当时为你说亲的人,也不知现在是否有意中人出现?” “并没有续弦。”凌昕平静地回道。 “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照料日常的且你还有个未成年的儿子,总要找个母亲才好……” 权禹王听到儿这也不住点头,说:“朕倒是忽略了这件事,皇后说得对,凌昕你确实应该考虑再成家了。” “哀家舅舅的孙女,年龄不超二十,容貌秀丽,如果凌将军感兴趣的话哀家不妨介绍给你。”我以扇掩嘴轻声说道。 我能看出权禹王对凌昕的器重,凭借权禹王对他的信任,凌昕调回京都做武内官指日可待,日后势必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大臣,所以拉拢他总是好的。况且我母家南宫氏与皇帝母家凌氏两大家族联姻会使彼此的势力更加牢靠。 皇后等人怎会不明白这一点,刚才皇后如此发问恐怕也有为尤氏打算的意思,只可惜被我抢先了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凌昕,他依旧是微低着头,使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愣了一下,也许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道:“臣感激太后的垂爱。可是太后也许不知,臣的亡妻是因为臣常年在外,思念过度而逝去的。臣与她是媒妁之言,相聚时间亦短,虽谈不上有什么深挚的爱意,但自从她死后臣觉得自己只会空负女子情谊,委实罪孽至深。虽然目前也有逢场作戏的女子,但对婚约实在觉得不想再提,望太后体谅。” 他的话说得恳切又没有破绽,同时暗指现在不缺女人,只是对结婚心灰意冷,叫人无法再以什么理由去强迫他。 我点了点头,“凌将军既然说到如此地步,哀家也不能强人所难。” 至此众人再无闲话,都专心地开始看戏。可不一会儿,我看到娜木朵儿起身离席,我想她该是介怀姊的事,更怕她出去以后做出什么冒失举动,故也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席。 我经过了那一直微低着头不敢看众妃嫔的凌昕,可是莫名地我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迎上的正是他打量我的目光。 四目相对。 他年纪应该与我相仿,整个人带着诗人般的气质,脸瘦削而干净,目光温柔。一点也不像个军人。 而他见我发现他在看我,有些无地自容,很快又低下头去。 “昭容!”我在后面喊道。 娜木朵儿和跟着的两名宫娥回过头来,娜木朵儿见到是我,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抗拒神情。 “迟些时候到哀家宫里来。”我平静命令道。 然后我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不再理会她,转身穿过回廊来到一小偏殿,那是专门用做临时休息、整理妆容的地方,里面配有铜镜胭脂和花粉。我来到铜镜前稍作整理,待了一小会儿,方才起身离开。 那时四下静悄悄的,后宫妃嫔都在兴致勃勃地看戏,宫娥太监们也皆伺候左右,这里反倒没有什么人走动。偶尔有树上的鸟儿喳喳的声音。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秋日里下午阳光和煦,巨大的古树在回廊上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显得有些诡秘。 就在这半光半影中,我看见前面那个静静靠在廊柱上的人。这时有树的沙沙声传过,他侧脸上投着的树影也摇曳起来。 权禹王转过头来,也许是影的原因,他的头发乌黑无比,他的眼眸如同卧在井底的黑石,深沉而湿润,他看见我以帝王的气势缓缓地伸出了他的手。 我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柔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朕见你没有带任何侍女出来,以为你要与朕相会。但朕不知道你进了哪间偏殿,所以在这里等你。” 我见他果真没有带任何随从,轻笑起来,说:“我只是想出来走走,并不是为了别的。” 他靠近我贴着我,温柔而沉着地说:“那有什么关系。现在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我抬头望向他,总觉得此时的他与以前不太一样,有一点点邪魅,说话又有点下流。“权禹,你怎么了?”我抚向他的脸关切地问道。 他将我紧紧贴向他的身体,近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他的声音沉哑,“因为你今天实在是让人心动……当你穿着这件衣服出现在朕面前,朕觉得按捺不住,朕多想告诉天下眼前这个绝世的美人儿是属于朕的……” 我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权禹王轻抚着我额中央那半月形金红鲫鱼状的薄钿,在我耳边低声哄着说:“快告诉朕,你刚才在哪间屋子,我们现在过去……” “如果被人看到了怎么办……”我试图推开他,担忧地说。 他拉起我大步向前走着,说:“看到就看到吧,如果看到了朕就宣布你是朕的女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找到了偏殿的门,将我推进屋中,砰的一声将一切关在了门外,搂住我狠狠地吻了起来。 我整理好衣裙,感觉浑身还是有些发热,拍了拍脸颊让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权禹王,先他一步离开了偏殿。 我穿过回廊,四周似乎还是没有什么人,直到走到回廊尽头靠近看台的路上,看见了左右张望的凌昕。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再次没有间隔的相视,都怔了一下,不过我很快恢复了常态,以太后的语气问他:“不知凌将军在此左右张望,是为何事呢?” 凌昕马上向我请了安,回道:“皇上刚才独自一人离席,到现在还未归,臣怕出什么意外,特在此迎候。深宫内院臣不敢擅踏半步,不知太后在回来的路上可遇见圣上。” “哀家刚才出去透气,并未见皇帝踪影。” 凌昕哦的应道,但是又突然直直地看了我一下。我不知道此时我的脸色是否恢复了常态,被他看得心虚,刚想斥他无礼,他又忽然低下头去。 “太后……您左边的发髻有一束头发散落下来,许是因为那边荷钗..歪了吧。” 这时轮到我慌乱了,幸好他此时低着头看不见我的神色,但是我也无从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我伸手去捧扶我的发髻,唯有对他说:“多谢凌将军提醒。” “哦?凌昕你怎么在这儿?”权禹王?99lib.的声音传来。 我忐忑地看向他,等看到他衣袍整齐毫无凌乱时,才稍稍心安。 我半开玩笑地对权禹王说:“凌将军见皇帝迟迟未归,心系你的安危,所以一直等在这里,其忠心和细心真是让人感动。” “朕刚才转到膳房,亲自点了些瓜果和点心一,会儿让宫人送过来。”权禹王解释道,这个说法既有人证又有物证,我心中暗叹权禹王想得周全。 戏班结束后,我回到尔玉宫,不一会儿外面通报说娜木朵儿过来了。 娜木朵儿走进来时,脸上还带有别扭的情绪。当她跪下给我请安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她起来,而是走到她的面前,拿扇子抬起她的脸,拉长声音说道:“朵昭容这是对谁使性子呢?是因为刚才淑妃坐到前面的事情吗?刚才你的不满恐怕在座的没几个看不出来,难道昭容就不懂得对自己的情绪稍加掩饰么?” 娜木朵儿的年纪比我要大,我这样对她使她感到了羞辱。她别过头去,愤愤地说:“臣妾狄人,的确是直性子惯了。但至少臣妾不会愚弄别人。” “昭容的意思是哀家愚弄你了吗?”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愚蠢得没想到到底是血浓于水。臣妾总听说中原最重礼节,可是刚才淑妃明显是僭越上前,出尽风头,而这一切恰恰是太后一手安排。淑妃是太后的姐姐,谁也不敢说什么,但既然如此,当初太后何必一副要与臣妾站在一起谋事的样子?这难道不是对臣妾的愚弄吗?” “血浓于水么?”我喃喃地重复道,然后冷笑一声,“这句话未必不对,只是对哀家不适用罢了。昭容你起来吧。” 娜木朵儿吃惊地望向我伸出来的手,迟疑着站了起来。 我看着娜木朵儿,神色缓和了些,说:“昭容是否还记得哀家上次为什么不让你动戈敏?因为淑妃有后宫支持,戈敏如果出事,追究起来其后果可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所以我们要先从淑妃下手,不要跟哀家说栽赃陷害什么的,以淑妃现在的形势,即便她杀了人皇上也未必会对她处以死刑。只要不是一招毙命,对淑妃做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当前紧要的,是让淑妃变得孤立无援,没有人肯为她出头说话,让后宫的人嫉恨她,甚至代替我们去陷害她,那时我们想对她做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娜木朵儿的目光渐渐清亮起来,惊喜地说:“哦……哦,那太后将最好的衣料赏给她,还让她几与皇后并肩是为了……” 我掩嘴狂妄地轻笑起来,“淑妃那么讨皇后等人的欢心,不就是因为她行事低调谦恭吗?那哀家就偏偏抬举她……” 娜木朵儿高兴得再次向我跪拜,磕头说:“有太后如此妙计,臣妾和翰儿还愁什么呢。臣妾实在愚昧,万望太后不要介意。” “这没什么,淑妃那儿自有哀家这边计谋,但是昭容你也勿要高兴得太早了,二皇子是否自己应该长进些呢?”我责备道,“上次皇上问起那个回姬的事已隐隐有责备之意,但哀家听说现在二皇子尤其宠她并因此忽略了正妃,这件事是否是真的?还有,听说皇子手下的家将性格暴烈,前段日子与大皇子的人在街头殴斗。” 我见娜木朵儿想解释什么,摆手阻止她说:“哀家不想听谁对谁错,但这些事对二皇子的形象有损却是事实。昭容是不是觉得大皇子注定无缘帝位就因此毫无顾忌。但哀家告诉你,真正聪明成大事者就该好好地对待他,甚至巴结他,因为他背后有皇上和皇后在看着,让二皇子给哀家好好表现。” “是……臣妾回去一定好好管教翰儿,不让太后失望。”娜木朵儿诚惶诚恐地回道。 “太后,帝姬来了。”年儿在屋外禀告道。 “快让她进来。”今天的戏耍本来想叫九珍同去,可是这孩子竟然说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去哪疯玩了。 九珍今日穿了一件月牙桂花图案的衣裙,披着长长的藕荷色纱帛,她本来单薄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削修长。她颈上戴着坠有如意玉佩的金圈,梳的发髻是少女简单的款式,中间插有一枚白玉簪子,十分清新脱俗。 这样简单的装束将她的面容凸显出来,她的眉毛弯弯的,并不浓密甚至呈淡棕色,但正配她稚嫩的年龄;她的嘴唇红润柔软,让人想起清晨园圃里新摘下的樱珠。我最羡慕赞叹的是她的眸子,颜色比黑玉还要纯正,清澈明亮,宛如秋水;下巴尖尖的却并不突兀,将她精致的五官很好地包拢起来。我看着自己美丽得好似瓷娃娃的女儿,心中不由得感到自豪,真是越看越欢喜。 九珍拎着长裙右手持着美人团扇蹦蹦跳跳走了进来,见到我双目一亮,说:“母后今天的衣服真好看。”然后方才看到坐在下旁的娜木朵儿,点头应酬说:“朵昭容好。” 九珍对娜木朵儿的态度有些冷淡,当然并不是刻意的,她对皇后和其他妃嫔也大抵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年龄增长,除了与我有说有笑外,她对其他的事情却越看越淡了。 娜木朵儿虽然比九珍年长近两轮,又是皇嫂的身份,但对此却不敢以为忤,反而堆起笑奉承九珍道:“呦,几日不见帝姬,感觉又长高了些,越来越有大姑娘的样子了。不愧是太后的女儿,长得像小仙女下凡似的。” 九珍礼貌地回答:“谢谢昭容夸赞。” 娜木朵儿坚持不懈夸赞道:“别看帝姬年纪小,但教养和才情在宫中却有口皆碑。上次秋宴帝姬的琴声已让人惊叹,也不知何时有缘再听,想必更加炉火纯青了吧。” 九珍以优雅的声音回道:“只是不巧今日没有携琴来,改日有机会吧。” 之后娜木朵儿又说了许多赞扬的话,可九珍却并未表现过多的愉悦神色,直到娜木朵儿也觉得无聊,于是找借口讪讪而去了。 娜木朵儿走后,九珍才起身坐到我旁边,低头伏在我怀里。 我轻抚她的头发,心中怜意顿起,心想虽然长得越来越有大人模样,但心性却还是小孩子呢。 “女儿,今天的戏耍你怎么不去看?”我问她。 九珍没有回答,长时间的沉默,后来轻轻唤了我一声,“母后。” “嗯?女儿,怎么啦?” “母后,给女儿讲讲父皇的事好吗……” 我心中一惊,拉开九珍看着她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问:“女儿,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九珍低眸小声说:“女儿其实一直都忍住不问,怕提起徒惹母后伤心。” “那你今天为什么突然问起,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问起这句话时,心中十分担忧。 九珍摇了摇头,回道:“不……虽然女儿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没了父亲,但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缺少什么,这是因为母后对女儿珍爱备至,九珍想要的母后从未不许过,事事替女儿考虑。但是……前一段时间宝瑶来,女儿看着她家人和睦的样子,第一次感觉到羡慕。女儿为什么就没有父亲疼呢……” 九珍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心头一阵酸楚。 “母后,父皇长得什么样子,就跟画像上那样威武吗?” 我悄悄抹了抹我眼角沁出的泪珠,点了点头,“你的父亲长得非常好看,你长得像他。” “母后,那父皇爱我吗?他喜欢我吗?他有没有亲过我,抱过我?” “当然,当然,他爱你,他说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母后,那父皇喜欢什么?” “你父亲弹得一手好琴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你是他女儿,所以也得到他的真传,弹琴也是那样出色。” 我一句一句回答九珍,脑中浮现的全是端豫王的样子和他与九珍在一起的情形。 九珍听了我的回答高兴起来,打起精神说:“那女儿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地练琴。”末了又想起什么,失望地说:“可惜父皇听不到了……” 我将九珍搂在怀中,轻拍着她说:“不会,怎么会听不到。他只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定在看着你,关心着你。” 九珍在我怀中用力地点头,喃喃地叫着:“父皇、父皇……”叫着叫着就小声哭泣起来。 我心酸不已,心疼我的女儿为什么遭受和我一样的命运,自小就没有父亲疼没有父亲爱。 哭了一会儿,我擦干眼泪,也帮九珍擦干脸上的泪痕,宽慰她说:“女儿,难道皇上对你不好吗?既然羡慕宝瑶,你也可以和他好好相处呀。” 九珍摇着头说:“他待女儿并无不好,但那只是客气罢了。他是宝瑶的父亲,却并不是女儿的……” 啊……我可怜的女儿,没有父亲可以依靠的女儿,母后会加倍对你好,给你双倍的爱。 善善端了杯青禾茶给我,靠近我好奇地问:“小小姐,您这么晚看地图干什么?” 我放下发黄的地图,拉着善善在旁边坐下,责备道:“善,你最近身体不好,这等小事不用你来做,我不是说让你这几天什么都不要干,只要好好休息了么。” 善善的脸上难掩苍老疲惫,却还打起精神说:“老奴什么事都没有,若是不在小小姐身旁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我拿她无可奈何,唯叹了一口气。我指着我桌上的地图解释道:“白天朵昭容的话提醒了我,九珍这孩子越长越大,再过三四年就要行及笄礼了,我想早点为她选定汤沐邑。因为现在权禹王的三位皇子身份已定,大皇子和二皇子皆已成人,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该正式册封封地了。我想抢在他们之前,为九珍选定一块上好的地方。” “噢……”善善赞叹道,“小小姐为小帝姬考虑得真是细心周全啊。” “我心中已经有几个好的选择,待找人再问仔细,让九珍挑选。” 半个月后我把九珍叫到身边,在她面前展开地图道:“好女儿,今天母后交给你一件好差事,让你挑选一块你喜欢的汤沐邑。” 九珍歪着头不解地说:“汤沐邑?那不是帝姬成人后的封邑吗?女儿现在还有三四年才行及笄礼呢,难道是母后想让女儿提前离宫?” “怎么会呢。道理上虽然是成人之后,不过过一段时间皇帝的两位皇子就要册封封地了,母后要赶在他们之前先为你选定一块上好的汤沐邑来。” “那母后跟我说说哪块地好呢。” 我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地方,一一对她解释:“母后心中有四五块好地方。比如这汝阳,自古就是紫气环绕之地,谷物丰盛,美中不足的是有时会发生干旱;再比如这江都,鱼米之乡,谷物一年三季,就是偶尔会发生涝灾;固安倒是很少有旱涝之灾,税收稳定,但民风有些彪悍……总之是各有利弊。” 九珍仔细听着,待我说完还是有些迷茫,回道:“母后虽说得详细,但女儿对汤沐邑一事向来没有关注,一时间也难以抉择。母后先把地图给女儿吧,让女儿回去再好好斟酌一番。” 等过了几日九珍兴致勃勃地过来,摊开地图自信满满地指着中南部的一处说:“母后,女儿考虑好了,女儿要这儿。” 我定睛一看,而后眉头微蹙,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的是淳安?唔,这的确是块好地方,母后也曾考虑过,不过经人打探,这里剩余的地方达不到嫡亲帝姬的规格,恐怕你要另选地方了。” “女儿听人说这个地方富饶肥沃,上风上水,是块宝地,当地的百姓也安居乐业,政治安定,是人杰辈出的地方。尤其吸引人的是有一静央湖,水产丰富,用它的水浇灌出的谷物都粒大饱满,口味香甜……” “事实是这样,”我伸手打断九珍说,“可母后刚才已经说了,它……” “女儿知道,”九珍继续说,“母后说它的一大片早有人了是不是?女儿早先听说宝瑶有一块吉祥的汤沐邑,最近恰巧女儿也要考虑这个,于是问起别人她的是什么样子,结果一听自己也心仪得很,所以才来找母后商量。” “你既然知道这块汤沐邑的来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要求呢?” “女儿粗略算了算,只要她把这块湖的一片拨给我,我的户数就够了。宝瑶的汤沐邑本身就超出她的身份了,这样削减一些也没什么吧,我作为嫡帝姬怎么可以比她差呢。如果她不满意,大不了再给她拨块别的地不就行了?” “按道理来讲她不该比上你,但毕竟这是人家先选好的地方,我们怎么可以后来插足呢?这恐怕让宝瑶的脸面也不好看。母后不同意你这么做。如果你真的喜欢这块地,先把剩余的要着,再从附近挑些好地方补足怎样?” 九珍使劲摇头,“不嘛,女儿就是看中了那个湖。听说它会带来好运,是一个神奇的湖,想着我若能成为这个湖的主人,那该是多惬意的事啊。母后,求求您了,女儿真的很钟情于它。封汤沐邑是一辈子的事,你就答应女儿,让女儿如愿了吧。”九珍贴着我摇着我的胳膊撒娇。 我看着九珍那热切期盼的眼神,实在是平时少有的。汤沐邑也确实是保证九珍日后生活的大事,如果那湖真的能为九珍带来吉祥如意也确实值得。我自然真心为我女儿考虑,九珍想要的我平时未曾不满足过她。 也许可以和权禹王商量看看,宝瑶看起来也是大度之人。 我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仍留有余地地回答她:“这件事非同小可,让母后再斟酌斟酌。你不要太任性了,最好再看看其他的,也许过几天你听到其他好的就改变心意了呢……就比如这个江都,也是水泽丰富的地方……” 九珍高兴地跳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开心地说:“我就说母后不会不向着女儿的。若是这件事成了,女儿真的再没什么特别要求了。母后您真好。”九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在听我后面的话。 我将汤沐邑的事情说给权禹王听,他沉吟了一下,然后为难地说:“这件事情恐怕不可。”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做,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向你讨个湖都不行?” 权禹王眉头紧锁,回答道:“这并不是一个湖的问题,朕富有四海,别说这么一个湖,再多几个朕也不是不给你。但问题是这个湖已经早有主人了,还是大胤当前的帝姬,朕的独生女儿。如果再把它割出去分给朵颐,她心里会怎样难受,又何以自处。再者所谓的金口玉言,朕不能反悔,就是老百姓间,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吗?” 我知道权禹王说得句句在理,心知自己本来就是不情之请,但还不放弃道:“那不如这样,九珍就是为那湖着迷,静央湖给九珍,缺下来的我们再找块宝瑶喜欢的,给她做足面子,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 权禹王叹了口气,说:“奴兮,你不知道,本来朕想在给两位皇子册封地同时给宝瑶安排汤沐邑,是她自己先相中了那块地,也是那片湖,主动跟朕要求的,朕没有理由不答应。这件事朕真的很为难。” 我爱护我的女儿,权禹王也在爱护他的女儿,况且这件事是我有愧在先,看权禹王态度坚决,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理由再劝他。 权禹王见我好久不说话,轻按住我的肩膀沉声说:“奴兮,你不是恼朕了吧,请你体谅一下朕的难处吧。再者,即便这件事真的如了朵颐的意,这对她有何好处呢?” 我不知权禹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抬头不解地望向他。 权禹王缓缓解释说:“即便真得到了那个湖,也不过是让她一时开心,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她的名声怎么样?恐怕外间只会议论她借势骄纵,史官们说不定也将此事记录流传,这对她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九珍的名声?我倒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权禹王见我有些触动,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看来你只想着疼她,却从未想过这一点。正巧今天谈起朵颐,朕不妨多说几句,平日里说总怕你心存芥蒂,以为朕欺负你的女儿。你似乎太过宠溺于她了,岂不知爱溢则伤及长幼尊卑,不顾伦理道德,最后反而处境可悲。唐代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是身份显赫、备受疼爱的公主,这反而助长了她们的野心,使她们不惜陷害自己的亲人,最后因为反叛失败而人头落地。而朵颐所受的宠爱比她们两个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朕替她也替你担心。朕还在封地时就听说朵颐帝姬出手大方、挥金如土,前几天朕听有人奏报说她以荷花为壶,向其中投以珍珠,有许多落入池塘,她却丝毫不觉可惜,朕知她是你的爱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行了,”我站起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不爱她,自然可以理智看待这些事情,我却很难。但是你今天说的话确实提醒了我,这恐怕是我做母亲的失职,以后我会多加注意的。汤沐邑的事……就算了吧,我会劝说九珍的。” 我找来九珍对她说:“好女儿,母后左想右想,淳安的事对你不利,我们另作安排吧。” 九珍听完勃然变色道:“是不是那个皇帝不同意?!” 我刚要解释,九珍继续道:“母后向来对我的事无一不准,这件事不成还不是他下得绊子?他偏向他的女儿,却让我这个大胤最正统的帝姬受辱!”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没想到九珍反应如此大,又觉得九珍处处以身份压人未免过分,口气也不再温和了,“九珍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事前母后就跟你解释过这件事是我们理亏,都是我平日太宠惯你,让你如此骄纵。” 九珍红着眼睛看向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母后怎可向着外人说话,反挑女儿的不是?宝瑶的汤沐邑本来就是不合体统的,你怎么不说?!” 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你不要一直抓着这事不放,现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还是挑选其他的地方吧。” 九珍一跺脚,大声说:“我不选其他的!我不要什么破汤沐邑了,以后干脆让我饿死好了!” 说完竟跪安也没请就径直离开了。 善善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插不上嘴,见九珍离开,就要追过去劝。我拉住了她,有些余怒未消道:“别管她,你去管她她就闹得更凶了。都是我平时太过放纵她,你看她现在连礼节都不守了,唉!哎……我估计她现在在气头上,劝也没有用,等过几天我再跟她说说吧。”说着说着我的语气不由得又软下来。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一日我和权禹王及几位后妃在亭子中赏花聊闲,当时皇后、贤妃、姊、娜木朵儿、昭仪及几名地位较高的妃嫔都在。 说笑间皇后神秘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张来,对权禹王说:“皇上,臣妾让您看一样好东西。昨日是淑妃的生日,敏儿那孩子特意画了一幅画给她母妃,臣妾见画得极好,特意带来让您瞧瞧。” 权禹王接过那纸,在我面前展开,只见那是一副羔羊跪乳的图,虽然画风仍显稚嫩,但却已经很是形象逼真,更何况心意所在,连我都要不住点头。 权禹王见了感慨万千,说:“敏儿这份热爱母亲的孝心让朕很感动。朕这几日忙着和凌将军探讨边疆之事,倒忘了为淑妃庆祝生日。这样吧,朕素闻淑妃平日里喜欢抄写经文,朕手里有几本珍贵的天竺原版佛经,就送给你当礼物吧。” 姊连忙上前拜谢皇恩。 今天皇后的一番话不仅让戈敏尽展才华,更是非常自然地提醒了权禹王忽略姊生日的事。权禹王心爱自己的儿子,进而疼惜他的母亲,送了她一份大礼。 我看着姊,心中感叹,姊啊姊,你何德何能,生得如此好的儿子? “王全怎么不在?小顺,叫他把朕的天竺佛经拿来。”权禹王吩咐道。 然而过了很长时间,还不见王全过来,倒是他先遣小顺将佛经带了来,这不免让人惊疑。因为权禹王直名点他,一向懂得轻重的老奴怎么会公然抗旨呢。 “王全怎么不来?快把他带到朕的面前。”权禹王也觉不对,再次沉声命令道。 过了没多久,王全终于出现了,可是他却是一瘸一拐的,走路极不自然。 他来到权禹王面前,费了好大力才能跪下,并惶恐地说:“奴才御前来迟,望皇上开恩赎罪。”说完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看着那王全负伤的样子,我和权禹王对视了一下,难怪他不敢来,果然事有蹊跷。 “王全,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又擅自出宫赌钱,在民间发生了口角,所以负伤了?”权禹王严厉地说。 这时我瞄见娜木朵儿揪住手帕,一副紧张的样子。王全是权禹王年轻时就跟随左右服侍的人,身份自然不低,一般的人哪敢得罪他。再想起戈翰平时的莽撞,加上前段时间也发生过类似的争斗,难怪娜木朵儿这样。想到这儿我的心也不由得跟着一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擅自出宫是违宫规的,王全连忙否认道。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王全面色为难,支支吾吾起来。 “快把真相与朕道来!”权禹王动了气,一看就知此事不寻常。 王全竟是先看了我一眼,然后断断续续地说:“许是奴才处事不当……今日小雅斋的一名扫地宫娥行事莽撞,奴才训斥了几句,恐怕是这事顶撞了帝姬,她叫人捉了老奴打了十大板子……奴才怕煞了风景,这才不敢过来。奴才真是罪该万死。”说完流着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王全将事情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我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牵扯到九珍!旋即我又白了,九珍这是在给权禹王下脸子呢! 谁不知道王全是权禹王身边的老人,辈分也高,就是我平时与他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一个扫地丫头?九珍怎么会为她出头,只不过借题发挥罢! 权禹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也许我的脸色更加难看,暗恨九珍不知轻重,我走下去亲自扶王全起来,以歉意的语气说:“王全,这事不怨你。你受苦了,快下去歇着吧,这件事哀家一定给你个公道。” 安抚好王全后,我对左右厉声命令:“还不快带帝姬过来给皇上赔罪!” 如意匆匆忙忙去了,四下一片安静,妃嫔们大气都不敢出。 我看向权禹王,有些愧疚和讨好,希望他不要追究,交给我处理此事。我也只能表面上狠狠责备九珍,给权禹王一个面子,但又不能太伤到她。 过了一会儿,九珍被带了过来,非常不情愿的样子。我生气地说:“逆子,还不跪下,给皇上赔不是!” 九珍也许从未见过我如此对待她,可是在这么一众人面前,我能怎么做呢?我只期望九珍能明白,这样的训斥也是在保护你呀。 九珍被吓到了,眼圈发红,缓缓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朵颐知错了。” “现在知错了?当初怎么做下那糊涂事?!你虽然是帝姬,王全是奴才,身份比他高,但是王全也是宫中辈分高的侍者,处罚一个扫地的宫娥绰绰有余,轮到你打抱不平么!即便他真做得不当,你可以跟哀家或者皇上说明,自然有人为你做主……” 看我气愤得说不上来话,皇后、贤妃纷纷劝道:“孩子小,做错事也是有的,太后勿要动怒伤了身子。” “哀家要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可以出小雅斋!东西也不要添置了!”我口气严厉地说,而我心里知道,若认真论起,断不会是如此轻罚。 我看向权禹王,意思是求他就此了事。权禹王轻哼一声,压下不快,沉声说:“既然太后都如此说了,那就这么办吧。朵颐帝姬,下次万勿如此莽撞,诚如太后所言,朕手下的人做错事,你禀明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九珍站起来时,小脸已经煞白,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也通红的,就是没有哭出来。她盯了一眼权禹王,然后竟是看也没有看我,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我也再没有心情留下赏花,心想今天的笑话都被后宫看在眼里,尤其是姊,心里不知该有多幸灾乐祸。很快人都散去,我急急地往小雅斋去。 我心知九珍好强,在那么多人面前处罚她,她心里定不好受,再加上汤沐邑的事,她想必非常怨恨我。 果然到了小雅斋,她却不知躲在哪里不肯见我,平时在她身边伺候的人也被她甩下了。 我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事情怎会变成这样。这时跟在九珍身边的丽儿到我身边,犹豫地说:“太后,奴婢有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现在都闹到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尽管说。” 丽儿抿了抿嘴,说道:“也就是从前一段时间开始,帝姬和三皇子玩在一起,许是因为这宫里就他们的年纪最相近吧,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那次杂耍帝姬也是去找三皇子了。大约是太后跟帝姬提起汤沐邑后,有一次帝姬去清蝉宫,碰巧淑妃娘娘也在,帝姬无意中就谈起汤沐邑的事。淑妃娘娘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说宝瑶帝姬的汤沐邑非常惹人羡慕,让帝姬也仔细挑选。奴婢是下人,汤沐邑的事情并不清楚太多,但是现在帝姬闹这件事,就想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因此不敢隐瞒据实以告。” 我听她提到姊,脸色突变,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混账,你怎么不早跟哀家禀告?!” “因为,因为……淑妃娘娘只无意提了这么一句,周围的人当时并未在意。况且淑妃娘娘是太后的亲姊,太后又特别厚待她,我们也不敢擅自揣测……” 我颓然,不可怪她们……这宫中也只有善善几个人知道我和姊之间的恩怨,何况我最近对姊表现得尤其亲近,九珍与姊交往她们怎知该生疑呢。 而这件事九珍也未曾跟我提起过半句……恐怕姊会跟毫不知情的九珍说,我们姊妹之间有点小误会,叮嘱她不要告诉我吧。 姊好阴毒的招数!这样一来如果汤沐邑的事情成了,我会因此得罪庄德妃和宝瑶;如果不成,就成了现在这样,影响了我们母女间的感情。 我对姊的恨意越来越烈,心想九珍的事我一定要仔细处理,她毕竟是我女儿,一时生气事后再哄哄她,哪容得姊在其中挑拨离间。 我当时只当九珍一时耍性子,尚未看得太严重,但是我怎么会想到这件事甚至惊动了端豫王,竟使他几个月后再次进宫。 一日我睡了午觉刚刚醒来,正坐在镜前整理妆容,如意上前禀告道:“太后,朵昭容在别室已经侯候一些时候了。她来时您正午睡,奴婢见您这几日晚上睡得不安稳,好不容易睡着了,没敢打扰,便让她等了等。” 娜木朵儿大中午这么急着找我能有什么事呢?我心中想着,说:“知道了。你叫她进来吧。你们不用侍候了,都下去吧。” 不一会儿娜木朵儿急匆匆地进来,看到我便直接禀告说:“回纥的老可汗病重,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心中一惊,却也瞬间明白了娜木朵儿来找我的意思。 娜木朵儿低声说:“老可汗宠妃的事情想必太后也有耳闻。巫朗王子已派人奏请皇上派兵维系回纥安定,可他说此事无论如何也要让臣妾先告诉皇太后一声。” 说完娜木朵儿疑惑地看着我,显然她并不知道我和巫朗哈穆间的关系。 我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哀家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 我派宫人打听权禹王现在何处,果然被告知他正在勤政殿召集朝臣商议着什么。我想他对回纥之事一定一时难以抉择,故找群臣商议,明日早朝必定回复回纥使者。 待听说群臣陆续离去,我动身来到勤政殿。权禹王见到我有些吃惊,苦笑着说:“你这几日总是故意避着朕,今天特意来见朕倒让朕觉得受宠若惊了。” 第十四章 此时,你是我的女人! 我低头小声说:“你莫要取笑我……我这几天正愁着怎么哄九珍,她正恼你,若让她看见我和你在一起,恐怕我们这辈子母女都做不得了。” “好了,朕并未真的埋怨你,今日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权禹王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说道。 “我刚刚午睡,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梦见你出了事情,很担心才过来看看你。” 权禹王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看你,怎么还像孩子般。梦的事情怎么能作数呢。” “那样才好。我刚才见大臣们出来还议论纷纷,以为出了什么惊天的大事。” 权禹王倒并未瞒我,“回纥的可汗病重,内政不稳,他们的巫朗哈穆王子派使者求我们出兵助他继承王位。” “哦?那有什么争论不休呢?我知道那巫朗哈穆是回纥的王长子,理应就是他继承王位呀。” “可是这汗王有一宠爱多年的妃子,生了一个小儿子叫雷 6258." >托卓卓,他和他的母亲也同时派来使者,让我大胤承认他王位的继承权,他保证效忠我大胤,每年进献的贡物也会增加。” “我听说这雷托卓卓娇宠惯了,治国的才能却无半点,在当地的声望是赶不上王长子的。” “这才是朕看中他的原因。朕听说那巫朗哈穆做事非常有主见,雷厉风行,人民非常信服他,但这样的人登上王位却对我大胤的统治不利。反不如雷托卓卓这样没本事的,容易控制些,所以朕在犹豫。”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向深思熟虑,怎么这个时候反而糊涂起来?只有真君子才信守承诺呢,小人的话还能当真?就像雷托卓卓这样没本事的,才最容易不知轻重、受人教唆,才最容易生事端。即便他不敢生出异心,届时把国家弄得乌烟瘴气,对我大胤有什么好处呢?这是为公;论私,巫朗哈穆是大胤的女婿,你的皇妹乌姬人在回纥,如果巫朗哈穆死了,你让我国帝姬在那边如何自居,难道还一起连坐死了不成?当初先帝让巫朗哈穆回国本意就是让他回去继承王位,两国永结同好。我国最重血统,在回纥继承上却不维系正统,反而欲扶一个宠妃的儿子继位,到时候如何向臣民交代呢?” 我一条条说给他,权禹王沉思着听了逐一点头,然后说:“你这番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刚才群臣众口议论也没有你这般说得清明,难怪父皇在世时经常找你参谋国家大事。那么明天早朝朕就下旨,让西北?99lib.边疆的将军调三千精兵助巫朗哈穆王子继承王位。”权禹王想了想又说:“但朕也不欲眼见附属国内乱,务必也要保护雷托卓卓安全,断不能发生兄弟相残的事来。” 我听后暗暗佩服,权禹王做事一向颇有自己的观点和手段。保住雷托卓卓,巫朗哈穆就有所忌惮,对大胤自然不敢生出半点异心。 “正巧你来,朕最近还有一件事难以决断,你也帮朕出出主意吧。”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权禹王拿起书案上的一叠奏章放在我的膝上。我拿起最上面的打开,哦……原来是各地亲王奏请今年元日朝贡的文章。 我一封一封地打开,有元藏王的、恭庆王(原十皇子)、英崇王(原十三皇子)……还有端豫王的。他的笔迹依旧是那样的端正流畅,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在写这些文字时一丝不苟的神情。耳边不知为什么回响起我们小时候,我曾悄悄走到他背后去夺他手中的笔,两人闹做一团的笑声…… 我感伤地合上端豫王的奏章,平定了一下心境,问:“南赢王似乎不想来呢?” 权禹王苦笑着说:“这你恐怕比朕要清楚,他宠爱的女人,你以前送给他的侍女有了身孕,他说老年得子,尤其紧张小心,要守着她,让朕体谅他。朕也许真该体谅他了,连被你调教出的侍女都有如此的魅力……” 婷仪的事情我听说了。当初我把她送到南赢王身边是想让她监视南赢王,没想到她最后被南赢王的柔情打动而爱上他,也不再为我办事。我听说她后来想了很多办法想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一儿半女,可是因为之前服用了过多避孕的药物而伤了身体,没想到现在终是如愿以偿。 我神色平静地说:“你不要说笑,婷仪的事情恐怕只是其一。他一向以皇长子自居,认为皇位理应属于他的……我想你不会不明白。” “南赢王的态度朕自然心里有数,可这些积极上书的人,是否是真心拥护朕,还是欲盖弥彰呢?”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突然心思一动,说,“也许我们可以选择恭庆王。” “这话怎么说?” “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我记得以前一起上学堂时,恭庆王学习最是认真刻苦,为人也稳重,现在也是亲王里的佼佼者。既然都不确定是否是忠心的人,倒不如先拉拢有实力的亲王。”但实则我心里想的是恭庆王小时候对姊的情分,他若来了,可有热闹看了。 权禹王点了点头,“不过照此想法,你却忘了,端豫王才是现在这些亲王中最有实力的一位。这次请奏他也非常积极,朕想不出他的意图是什么……” 我不敢迎上权禹王的目光,只娇嗔道:“是不是当皇帝的疑心都这么重?不对你们好吧,你们心存芥蒂,但若是热情了,你们又心中生疑。” 权禹王叹了口气,“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端豫王朕实在不能不顾忌,这样的人……如果动不了,就要安抚他的心。这次就让端豫王进京吧,朕倒要看看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唯有沉默以对,也许因为心虚,对端豫王来京一事我反而不敢发表什么意见。可是……我的内心是不希望他来的,跟他无关,只是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脸面再见他。 权禹王离宫已经有十来天了,宫中顿时冷清下来。他去北郊行猎了,他说最近身体经常感到乏力,可能是因为登基以来疏于锻炼的因此他决定出宫去舒展舒展筋骨。虽然即便他在宫中,我这几天也不太可能与他在一起,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依然感觉空落落的。 “母后,您在想什么呐?”九珍在旁拨琴唤我。 我回过神来,回道:“没有什么。”我看着我的宝贝女儿,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母女也毕竟是母女,哄了好多日再加上许以种种好处,九珍总算不闹脾气了。 我再次严肃地告诫九珍说:“记住你答应母后的话,以后不可以再和戈敏或者淑妃那边的人接触了啊。” “知道啦。”九珍答应道,不过又小声说:“母后您真看不开,不就是小时候嫡出庶出那点争执么。” 我愣了一下,在一旁的善善圆场道:“唉呦,小帝姬,您这么说可是伤了小小姐的心了,她们之间可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 “善善姑姑,我知道啦,下次我离他们远远的就是。说起来最近那个皇帝不在,宫中真是清静惬意。” 提起权禹王,我再次陷入一种莫名低落的情绪中。 我算得清清楚楚,权禹王离开已经有整整半个月了。每日我早早上床睡觉,天刚蒙蒙亮就已醒来,床上冷冰冰的,四周怪异地安静。 那天依旧是那样,我比平日醒得要早,我没有叫醒侍女,随意披了一件红色的锦袍坐到铜镜前,拿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己的长发。 我低着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待再抬起头时,竟看见铜镜中映出那抹明黄色的龙袍来。 我心里一惊,不可置信地转头,迎上的是他笑吟吟的脸。 权禹王!我扔下梳子,一时高兴得如同小女孩般扑进他的怀中,双手紧紧地环住他。 他也紧紧地抱住我,拿他那有着胡须的脸扎着我的脖颈,说:“朕可真是想你,刚刚离开你没几天就惦记着你,所以朕就提前回来了。” “我也想你,”我喃喃地承认说,“你不在我心里空落落的……” 权禹王不再说什么,将我拦腰抱起就往屋外走。 我惊慌起来,叫道:“你干什么……会被醒来的宫人看到的。” 权禹王嘘了一声,将我带到殿外,说:“奴兮,你看。” 我睁开眼睛,啊,外面竟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我们自己,连附近的物像都看不清楚。 “起雾了……”面对这如仙境般的景象我惊喜地说。 “是啊。”权禹王微笑着说,“也许我们可以像普通夫妻般在这宫中四处走走。” 我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权禹王已抱着我从偏僻的路走过,不知不觉间就出了尔玉宫。很多宫人还未醒来,但是偶尔也能看到几十步外影影绰绰的身影,甚至听到他们窃窃的话语声,搞得我心惊不已。 我紧紧抓住权禹王胸前的衣裳,权禹王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宽慰我说:“别怕,有朕在呢。如果真的被认出来,那些宫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走着走着,不巧看见两名宫娥迎面走来,权禹王紧忙拿外袍半遮住我的脸,我也转过脸去往权禹王的胸前靠,只希望这两名宫娥不要发现什么才好。 那两名宫娥明显料不到会碰见皇上,语气中有着惊慌,“皇……奴婢给皇上请安。这……” 显然她们两个不知道怎么称呼我,权禹王说:“这是你们的娘娘。” “娘娘金安。”两名宫娥齐刷刷地说。 此时我涌上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我真成了权禹王的妃子般,以他妻子的名义接受下人的朝拜。 “你们看到的事不可随便说出去,否则就是死罪,知道吗。”权禹王威仪地命令说。 两名宫娥唯唯诺诺,如获大赦般离去了。 我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轻声问权禹王:“如果这件事流传出去,你真的会杀了她们吗?” “嗯?” “留下她们吧,她们曾经见证过我们在一起。”我想把她们留下当做我们之间的纪念,至少还有人记得我们在一起过,甚至多少年后依旧有人会议论在某个大雾的早晨皇上曾和一名神秘的女人在一起,而那个女人就是我。 权禹王带我来到殇秋媛假山的隐密处,将我放了下来。我和他向外望去,依旧是雾蒙蒙的一片,将我们与外界隔绝起来,仿佛这天地只有我们两人。 “好美啊……”我感慨这神奇的气象。 权禹王将摘下来的大朵丽菊别在我的耳后,轻轻地亲了亲我的头发。 看着眼前的权禹王,我不由得问出那个世间女子都会问的傻问题:“权禹,你喜欢我么?” “喜欢,朕当然喜欢你。”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权禹王叹了口气,将脚顶在假石上,抱我坐在他的腿上,一本正经地说:“不要用这样没自信的语气说话,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你呢,你的容貌你的才气朕都喜欢。” “可是我总觉得你这样的人,不会喜欢我的样子。” 权禹王眼底有了笑意,说:“是啊。朕第一次见到你,你才是刚刚九岁的小女孩呢,哪会对你动什么心思,偏偏当时你又任性,又讨厌朕。后来你到朕的府上住了一段时间,走的时候拉着朕的袍袖说要嫁给朕,真的是冒失极了。” 听到权禹王说这一段,我一阵不好意思。 “不过……”权禹王神色迷思,陷入了回忆,“两年多以后,朕再见到你时候,你却已亭亭玉立,朕心想着这完全是一副大姑娘的模样了,真是讨人喜欢得紧。也许从那时起朕就对你心动了吧,尤其是你跳舞时的妩媚多姿至今让朕印象深刻。” 他说完又盯着我,笑意盈盈地问:“那你又为什么喜欢朕呢?” 我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又羞又窘,“不知道……”然后声音更小了下去,“但从小就是很喜欢……” 权禹王呵呵地笑了,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之后我们互相依靠着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雾色,不时回头绵绵而无声地亲吻。我曾对他说过我的梦想是两个人到老在夕阳下扶持并行,虽然我不知道我们日后会不会那样子,但是这个雾日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秋去冬来,气候日渐冷峭,宫中人也开始一层层地加衣。我对姊一如既往bbr>地抬爱,什么东西都是破格给她好的,在各种场合也给尽她面子,于她不利的后宫则采取打压的态度,因此时间长了宫中开始流出一些不满的传言,说这淡氏姐妹恐要在这后宫只手遮天了。也有人暗中议论说,我未必是真心对姊,现在也只是为自己以后找出路罢了。 皇后虽然没有什么异常态度,但我想她也应该开始思量以后姊的孩子即位是否还有她的位置。另一方面,我让戈翰极力与大皇子忠交好,慢慢使得皇后与娜木朵儿的关系缓和起来。 自从那个雾日后,我与权禹王虽然依旧是偷偷摸摸的,但关系越来越融洽,权禹王也越来越多地将自己处决不了的朝廷大事说给我听,私下里戏称我为他的私房谋士,对我的要求亦无一不准,甚至连南宫氏也受此恩泽,飞黄腾达更甚,丝毫不逊于皇帝母家凌氏。 转眼间元日渐近,各地朝贡纷至沓来,其中宫人们最喜欢的莫过于上等毛皮做成的披风和做工精巧的手炉,后宫争艳一时热闹非凡。 听说此番朝贡由端豫王进京,尔玉宫不少年轻的宫娥早已雀跃不已,议论纷纷。而随着离端豫王进宫时间越来越近,我却变得越来越不安,连九珍都说我最近有些魂不守舍。 我犹豫地问九珍:“这次朝拜是端豫亲王来京,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九珍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兴奋地回道:“啊,母后,是不是女儿小时候来过的那个亲王?女儿记得他,印象稍有模糊了,但是女儿记得他长得仪表堂堂,他还教过女儿弹琴,是不是?” 我感到惊讶,那次端豫王待的时间不长,况且那时九珍年纪还小,不想竟还记得他。 我唯有感慨,难怪是父女,毕竟血浓于水。 元日的前天是端豫王进宫的日子。这天早上权禹王对我说:“今天端豫王就要进宫了,依照朝拜之礼,他会先去正殿拜见朕,与朝中大臣相见,之后去后宫探望你、殊太妃及皇后,沿路难免与后宫之女相撞,朕已经命人在走廊布置好帷幕,也叫皇后告诫后宫谨言慎行,希望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我能理解权禹王的谨慎,毕竟这是他登基以来首次接受朝拜,而端豫王这个年轻又有实力的亲王也使他倍感压力。一想到有一段时间我将与端豫王单独相处,我的压力不知道是权禹王的几倍,真想索性称病搪塞过去,却又怕这种回避的态度反倒让人觉出不寻常。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度过,我坐立不安,我怕端豫王见到我会说出责备的话来,我更怕他说出什么样的绵绵情话,这些都会使我无地自容。我想起了权禹王刚登基时我写给他的信,我跟他说是我主动选择了权禹王而不是他,打消了他举事的念头,他似乎相信了。 我时不时走到铜镜前查看我的妆容,整理我的发饰和衣服。端豫王,一定见过很多年轻美丽的少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依旧希望在他眼里是以前漂亮的模样。 这时菟丝走进来通报说:“太后,端豫亲王过来拜见您了。” 我的心惊了一下,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快,快请他进来。” 善善出去迎他,我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善善姑姑,你最近身体可还好?” “哎,”善善言语间有些受宠若惊,“劳烦亲王惦记。倒是亲王,愈加的成熟稳重了,老奴险些认不出来了。” 端豫王笑了笑,“善善姑姑依旧是那么可亲的人啊。这宫殿似乎也是以前的样子。” 这时端豫王和善善都拐入正殿,端豫王抬头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我,两人视线交接,那一如既往的明亮目光让我顿生一丝恍惚之感。还是端豫王比较镇定,他一丝不苟地按照礼节在殿中央跪下缓缓叩首道:“臣端豫亲王给太后请安。” “端豫亲王快起来吧,来人,看座。”我维持平静的语调吩咐道。 有宫娥将端豫王迎入下首左侧的座位,又有宫娥端上茶来,端豫王点头表示感谢。 他今天穿着正式的亲王朝拜服,象牙白色的锦袍上绣有七龙,除了胸前以狂蟒代替正龙,衣服内襟无隐龙外,其他均与帝王无二。腰间盘的是黑底珍珠束带,足蹬缎面黑色金龙皂靴,再配以香囊、环佩,气势上比天子要内敛,但气魄上已让人心生敬畏。 我知道端豫王已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很多谋士武将投奔他效忠他,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不由得生出一些陌生之感。 “臣听母妃提起太后,说多亏太后平时关照她,才使得她安享后宫生活。臣听了心中真的是感激不已。” “亲王客气了,殊太妃以前待哀家不薄,哀家这样做也是应当的。”我彬彬有礼地回道。 “臣这次进京为太后带了些薄礼,有紫貂披风、雪豹披风、银狐暖手筒、羊毛靴、金铜手炉和怀炉等御寒的物品,太后畏冷正适合此时穿用。又听说太后喜欢稀奇东西,臣收集了一些琉璃玉石、西域香薰、异国字画等进献太后。” “谢谢亲王了。”我淡淡地回道,然后对如意吩咐说:“你带人下去把亲王带过来的东西都收录一下。” 如意携宫人退去,留下善善站在我旁边,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端豫王看向善善说:“善善姑姑可否行个方便?” 善善看了我一眼,悄声地离开了。 “让四皇兄登基为帝,真的是你的意思吗?”端豫王沉声问道。我心中叹了口气,唉,他终于还是抑制不住问出来了。 我回避着说:“现在再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孝宗被杀后,你卧床不起,而这段时间四皇兄他取得了皇位。” 我大惊失色,“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端豫王顿了一下,说:“在你病倒后不久,我收到了扇稚给我写的一封信。” 姊?她竟然会写信将这个消息告诉端豫王?她已经是权禹王的妻,她竟然会想着把这个机会告知端豫王?权禹王当了皇上,她就可以为妃,她的儿子甚至可以成为太子,而她一心想的竟然是让端豫王登基为帝? 我一连串的疑问,姊的行为真的让我震惊不已。旋即我又想到,她又是怎样得知这个消息的?是从权禹王府偷听到的,还是…… “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立场告诉我这件事的,马上派人调查信的真实性,没想到还是让四皇兄占了先机。而且我还有一些犹豫不决的事情……奴兮,如果我那么做了你会怨恨我吗?”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和权禹王做一样的事情么……我当然会怨恨他,我会像怨恨权禹王一样怨恨他。可是也说不定现在在一起的就是我们,但命运已经决定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是的,我会。最好不要那样。” “这是多么奇怪啊,”端豫王喃喃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许不会想着当皇上;但也许没有你,我早就当上皇上了。” “你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么,权势美妾你都已经有了,还想要什么呢?”我小声地说,自己都有些心虚。 “我还想要什么?我还想要什么?我要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端豫王低声急促地说。 我心里一阵苦楚,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别说这些了。元遥的事情你处理得怎么样,我一直很担心他。” 端豫王平息了一下情绪,沉声说:“我昨天去见他了,他不愿意跟我走。” 我有些失望,又怕端豫王再将话题转移到刚才的事去,于是问:“你这次朝拜,亲王妃本该同行,但听说她身体抱恙,也不知道是否有大碍?” “听说你穿的汉唐衣裳极好看,今夜的晚宴能不能穿给我看?” “我自从与云奴有过一面之缘就没再见到,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好?” “奴兮,不要故意忽略我的话。” “你们的儿子还好吗?是不是已经长得很高了?”我强颜欢笑地继续问道。 端豫王陷入了沉默。 “奴兮,”端豫王复又压低声音唤道:“我这次是来接九珍离开的。”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端豫王,下意识地站起来,不小心拂掉了桌上的茶杯。 “你终于肯好好看我了。”端豫王叹了一口气,深情地望着我说。 原来他只是说着逗我玩的?虽然我有些恼怒,但终是放下心来。 端豫王也许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补充道:“我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我再次紧张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端豫王直视着我的眼睛,沉稳地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说完他别过头去,语气有些不悦,“我怎么可以容忍我的女儿在这儿受了委屈,所以我要带她离开。” “九珍受了委屈?”我想起九珍前段时间教训王全的事,“她现在在宫中简直无法无天了,怎么可能有人敢让她受委屈?” “我听说汤沐邑的事情,堂堂大胤第一帝姬,竟然连一块想要的汤沐邑都得不到,这不是受委屈是什么?”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端豫王,我不知道,他何时也变得如此霸道和强词夺理了呢? 我耐心地将整件事情向端豫王说明,“并不是九珍得不到这块汤沐邑,只是这块汤沐邑已经给了宝瑶,又怎么好夺人所爱呢?这件事情实在是九珍做得过分了些。” 端豫王沉着脸问我:“奴兮,这件事纵然九珍有不当的地方,但是你告诉我,如果这个人不是宝瑶,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假如是大姬,你还会这么说吗?你不会为九珍争取那块汤沐邑吗?” 我浑身轻震,竟是回答不出。 是啊,假如是大姬,哪怕是得罪万人,我也会想尽办法让我的女儿如愿以偿…… 我颓丧地说不出话来,端豫王软了下来,手抚上我的脸颊,就如小时候与我说话般地温柔,“奴兮,你不用这样逃避我,我并不想责备你什么。无论是你为什么回护四皇兄,或者是你现在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统统不想知道。但是我不能不管我们的女儿。你不疼爱她,我来疼;你不管她,我来管。” 我拼命地摇头,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眼泪甚至掉了下来,我几乎是哭着求他:“我爱我们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疼她,求你别带她走……” 端豫王把我拉了起来,“奴兮,你冷静些,你不要这样。我不想强迫你什么,但是你好好想想到底什么才是对九珍最好的。你再考虑考虑,明天给我回答。” 夜晚狂风大作,不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大雪,而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今夜权禹王邀请端豫王及群臣共饮,只有四品之上的官员方在邀请之列,后宫中则唯有我和皇后才有资格出席。明夜才是权禹王与后宫众妃嫔共贺新年的家宴。 我和权禹王坐于上首中央,皇后在权禹王一侧稍后的地方,其他人则按照身份高低分两列入座。 因为早上端豫王说带走九珍一事,我的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直到如意提醒我晚宴将至也无心情换衣便匆匆而来。 待入座后,权禹王看了看我,关切地问道:“怎么你精神不大好,是生病了吗?” 权禹王跟我说话时,我心虚地瞄了一眼坐在下面离我最近的端豫王,发现他正在看着我们,但他的眼神并没有什么波澜,很快侧过脸去,端起席上的酒杯慢饮而尽。 我坐直身子,与权禹王保持一段距离,有些僵硬地说:“没什么,可能是刚才在外面有点冷的缘故。” 这时有宫娥上前要为我斟茶,我摆手吩咐道:“给哀家换和他们一样的酒吧,让哀家也暖暖身子。” 权禹王有些许的惊讶,因为他知道我喝酒易醉,很少在宴会上饮酒。 我不顾他的神色,待宫娥斟满酒杯,举起袍袖一口气喝下去一半。 酒在口中辛辣而苦涩,但喝下不一会儿身体就渐渐热了起来,刚才的抑郁也被一种朦胧飘忽的感觉所取代。我周身开始变得舒畅,也才有心力听宴会上的人说些什么。此时权禹王正向端豫王祝酒,说些国家安定繁荣还需要他们这样的亲王鼎力支持的话来,而端豫王则恭谨地应承着,并举杯祝权禹王万寿无疆。 之后宴会上下互祝新年,殿中的舞姬翩翩起舞,一派热闹的景象。权禹王、皇后、端豫王及朝臣分别向我举酒祝福,我都回敬了,间歇有些迷蒙而认真地看着舞姬们不停旋转,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宴至中巡,酒酣耳热,宾主尽欢。权禹王已经微醺,而端豫王也已好多杯酒下肚,却还在独自酌着。权禹王看着端豫王说道:“朕听过很多琴曲,但印象最深的,依旧是多年前那次皇弟弹奏的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也只听过一次而已。不知道今晚皇弟是否可让我们再次耳闻呢?” 端豫王躬身回道:“敢不从命。” 于是丝竹声止,舞姬全都退了下去,大家都屏息看着坐在殿中央的端豫王,看着他那修长而干净的手和他手下那架古朴的乐琴,都欲窥闻这传说中的绝世神曲。 铮铮的琴声开响起,端豫王弹奏起来,他的脸上是淡定从容的表情,那琴就在他流畅的弹奏下流泻出美妙激昂的乐声来。 众人先是发出一声低叹,但很快大家都不再言语,都陷入了琴声所营造的飘渺的意境之中。 我亦是陶醉在这琴声中,酒意也涌了上来,心有戚戚,眼角不知为什么就有泪流了下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有一名天真烂漫的少女也曾坐在这热闹的元日宴会上,听那殿中的少年弹奏这一曲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那时我还叫他十二皇子,那时我们无话不说。 而此时,我背着人与此时的皇帝那时的权禹王偷偷幽会。端豫王我辜负他太多,伤他太深,他应该对我和权禹王的事有了怀疑,因此他对我心灰意冷,看我的眼神不再有以前那般热切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平静得对我说要带走我们的女儿。 而这全部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水,见皇后及许多朝臣也流下了眼泪,可能都被触到伤心事了吧。 一曲完毕,许多大臣站了起来,甚至连一向很少主动说话的皇后都不由赞道:“真乃天上曲,听着叫人思绪万千,如置异境。端豫亲王真是好才情。” 之后的宴会虽然歌舞再起,但却再也没有刚才琴声带给人的震撼,众人神情心思各异。 我突然觉得权禹王似乎在看我,我转过头去,迎上的是他探究的表情。 我心知该说点什么,对他说:“端豫亲王的琴声实在太好听了,让哀家一时都不知身在何处了。” “太后自己就是弹琴的高手,能如此赞赏别人实在不易,真是让朕羡慕。”权禹王对下面的端豫王赞叹说。 端豫王连忙谦虚着说过奖了。这时正在喝酒的凌昕说:“大年初三宫中本定举行马球活动,正巧端豫亲王前来,也带来了不少自己的侍卫武将,两边不妨举行一个比赛如何?” 下面一番骚动,凌昕的这个提议让不少朝中包括端豫王的武将们心动,只是我心中不知这到底是凌昕随意一说,还是有其他的深意在,或者里面也有权禹王的授意。 权禹王沉吟着说:“凌昕这个提议也好。十二皇弟觉得怎样呢?” 我有些惊慌地看向端豫王,我希望他会拒绝。权禹王是皇帝,无论是什么比赛,怎么可能会以他的败局收场呢?更何况大家都知权禹王从亲王起就是行猎和打马球的好手,我现在更是了解他对这两项活动的喜爱,每个月总是会在宫中组织武将们玩上五六次,有的时候还会出宫举行大规模的围猎,想必技艺已经十分纯熟了。 而端豫王,我并不知道他的技艺如何。打马球是从军队中兴起的运动,一方面军中生活单调无聊,另一方面军中有足够的马匹,所以上层武将皆以打马球为军中娱乐。这样想来端豫王一定是打过的,但我实在不确定他是否是权禹王的对手。 “好。”却听见端豫王从容不迫地回答。 “我今夜有些醉了,浑身不舒坦,我自己回去吧。”过了亥时宴会结束,我私下推拒了权禹王。 一名太监提着荷花宫灯在前面引路,外面的雪还在下,地面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将黑夜映得光亮。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寒气便吸入体内,让我觉得心身俱冷。 “噢,真是冷啊,太后娘娘快披好斗篷,小心着凉。”侍候在旁边的如意说,然后递给我一个小手炉。 而此时我却觉得自己浑身发热,脸儿发烫,斗篷斜斜地披着,推开如意递来的手炉,半踉跄地向前走。 四周宫人见了要上前扶,我吐了口酒气厉声喝道:“你们,你们都给哀家退下,哀家自己会走。哀家没醉……” 我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看见前面的宫灯竟是左右摇摆不定,我知道我应该是醉了。宫人们一定觉得我失仪了,但是我却觉得这样很舒畅很痛快。仪容不整没有关系,怎样走路也没有关系,想笑就借着酒疯尽情地欢笑。 后面的宫人还想上前搀扶,几次被我喝退。突然脚底下不小心滑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倒了下去,还好雪很厚实,我陷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疼。 “太后?太后娘娘?!”四周大惊小怪地叫道。 我睁开迷蒙的眼睛,我的眼前竟是整个辽阔的天空,天色很黑,但是却能看到一轮很明亮很皎洁的弯月,它的光芒像母亲一样温柔地照拂着我。雪从天上降下,点点落在我的身、我的睫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上,丝丝冰凉。 雪地缓解了我身上的燥热,我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空不愿意起来。渐渐我的眼神迷离起来,这是多美的景象呵。 这时从上面映出了端豫王的脸,他遮住了半个月亮的光芒。 “亲,亲王,奴婢们该死,太后娘娘摔倒了,奴婢们想去扶,但太后……”侍候我的宫人们几乎是哭着禀奏道。 “我知道。”端豫王沉稳地说,“太后醉酒了,想冷静一下。你们不用担心,到一旁去吧,我来劝劝太后。” 四周的人都知趣地退下了,端豫王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轻轻地盖在我身上,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雪花纷纷的天空,就听见端豫王在一旁说:“我不是讨厌你了。” 我没有什么反应,端豫王继续说:“你不知道我怎样拼命克制自己,看见你和皇上在一起我简直是要疯了……”末了他沮丧地说,“但是我想你并不希望我说出这些话来。” “嗯。”我简短地回答,拼命抑制将要涌出的泪水。 端豫王叹了一口气,“别在雪地里躺着了,小心湿气浸入身体,要做病的。” 他伸出手拉我,我怔怔地看着他,我向他伸出了手,然而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用力将他拉了下来。 端豫王险些摔倒,但他紧急中将自己撑在了我的上方,而脸已近在咫尺,对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要我吧,要我吧……我在心中呐喊着,我希望他这样,亏欠他那么多,也许只有将我自己给他我心里才好受点。 端豫王呼吸急促起来,他俯下身去轻轻亲吻我的睫毛,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浑身的颤抖。 他略显僵硬地亲吻我的睫毛,我的鼻子,轻轻地覆上我冰冷的唇,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 他那小心翼翼的态度使我更加无地自容,我泪眼迷蒙,喃喃着说:“别疼惜我,别疼惜我,本来就是人尽可夫的身子,又何必……” 端豫王一下子停了下来,脸上尽是痛苦的神色,厉声说:“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他什么也没做,将我抱了起来,脸上又是恨又是疼惜。 “我不要你这么委屈自己,不要你为了愧疚付出自己。在我心中,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那么的纯真那样的美丽。是啊,过了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你不一样了,我也不一样了。我小时候曾经发誓一生只爱一个女人,只娶爱着的女人,现在想想也许都是孩童时说的天真话,现在的我已是妻妾成群,前一阵子我甚至娶了部下的侄女为妾。但是,”端豫王将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左下边,“这里永远放着一个人,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就爱上的人,我梦寐以求的女人,动也动不得。奴兮,是永远的奴兮。” 我醒了,觉得头昏昏胀胀的,而镜中自己的眼睛也是一片浮肿。我昨晚做了什么?连自己到底怎么回来的都记不得了。但还依稀记得昨夜端豫王说的话,心中怅然。 恢复了神智,便觉得自己昨夜的行为实在太过轻率唐突,心生悔意。这样不仅对端豫王不公,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也无脸面对一心对我的权禹王。 我喝了点茶醒酒,简单地装扮好,吩咐菟丝说:“你去把端豫亲王叫到尔玉宫来。” 我又恢复了往日太后的端庄和自信,我对端豫王说:“你带九珍走的事,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我想我们应该问问九珍的意愿。” “可以。” 我遣人叫九珍过来,我说听九珍的意愿,是因为端豫王是九珍的生父,我不想直接去拒绝他接走自己的女儿。但是真让九珍来选择,九珍怎么可能选择离开我而跟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走呢,我希望端豫王能知难而退,死了这条心。 九珍被带了过来,她看到端豫王也在,因此有些拘谨,怯怯地向我和端豫王请安。 我将九珍叫到身边,直截了当地说:“女儿,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你的端豫皇兄,他说想带你出宫到他的封地待一阵子。” 端豫王看着九珍温和地说:“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几年前我曾经来过。我想将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教授给你,你愿意到我那儿去学吗?” 九珍看了看我bbr>,又看了看端豫王,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如果能出宫待一阵子也不错……” 我怎么也想不到九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诧异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问:“九珍,你的意思是说离开这儿吗?离开母后到偏远的封地去。来回路途遥远,我们说不定有一年多都不能相见……” 九珍这次想通了似的点了点头,“母后,女儿想出宫去看看。” 我更加无法接受了,我抓住九珍有些伤心地问:“你真的要离开母后吗?女儿,你是不是还在耍脾气,为上次的事情怨恨母后,是不是?” 九珍也流下眼泪,摇着头说:“母后,上次的事情女儿知道错了,女儿不是跟母后赌气。女儿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这里那么压抑,女儿想出宫看看,求母后成全女儿吧。” 我看着跪在脚下求我的九珍,几乎不相信她是我生的孩子。若是,不管什么理由,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我,而选择一个只相处过几天的人呢?我对她的教育何尝不是尽心尽力,她的要求我何尝不是尽量满足,我倾尽了全部心血对她,而这块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对我的感情竟是如此淡薄! 我支撑不住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端豫王有些不忍,但最终也没有收回他的要求。 果然下午端豫王对权禹王禀奏道:“圣上,臣这次来京,除了是恭贺新年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前来。” “哦?皇弟还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权禹王说。 “朵颐帝姬很有学琴的天分。不知圣上可还记得帝姬抓周时,一下子就选中了臣所进献的小木琴,连父皇都夸她日后一定会擅长音律。父皇生前对小帝姬珍爱无比,臣那时也许诺父皇将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传授于她,眼见帝姬离出嫁的年纪越来越近,臣想趁此之前了却这桩心愿,望圣上恩准。” “这……朵颐帝姬是太后爱女,太后对这事怎么看?” 我看了端豫王一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权禹王沉思了一下,说:“虽然之前并无帝姬嫁前出宫的先例,但既然是先皇遗愿,又得现太后的首肯,朕也不好再反对。帝姬出宫的事朕会着宫中上下万全准备。” 直到权禹王说完这话,我才真正意识到九珍竟是真的要离开我了,胸口开始隐隐作痛,难道这是上天在报应我和权禹王在一起的罪,竟然让我体会到那种生生的骨肉分离之苦。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初三,这天气温回升,风也不大,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正适合马球比赛。众人来到宫中专建的马球场,球场平阔坦荡,四周有一些零星的古树。 球队分为左右两朋,上场的各五人,左朋是以权禹王为首的皇家侍卫,右朋是以端豫王为首的封地大将。他们各穿着玄色和象牙色的窄袖龙蟒兽长袍,戴幞头,穿墨靴,右手持偃月形球仗,个个神色肃穆,威风凛凛。场边还有一些武官骑着各色骏马在一旁裁定或待补,赛手们勒着马缰操纵胯下马匹,马啼声马吠声不绝于耳。 场地北侧是观看的席位,因为打马球是男子之间的游戏,此时男子装束紧凑,行为奔放,一般是不许女子观看的。不过权禹王说,难得过年宫中有如此盛事,我又多次向他询问马球,便叫了穆宗、孝宗时的太妃及后宫妃嫔一同观看。在垂下的竹帘帷幕后面,后宫的女人们手执团扇,叽叽喳喳议论一片,她们也感觉到了赛场上的氛围,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想想以前女子也曾被允许打马球,甚至还有过男女相朋的娱乐时候,只不过在马球场上多发生男女情动,后来女子打马球的活动便被勒令禁止了。 只见一名绿袍红领的武官将一炷香点燃,象征着比赛正式开始,观众席上众人皆探身观看,屏气凝神。球场上两朋整顿人马,聚精会神地盯着中央的一枚小球,较量一触即发。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听说马球运动激烈而又危险,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左朋为皇帝亲队,自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而右朋也士气高昂,毫不示弱,两者皆有不分胜负誓不罢休的气势。 这时九珍在我身边悄悄说:“母后,您希望哪个队赢?” 我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任何一个队输。 “我希望是端豫亲王赢。”九珍小声说。 两朋交锋,只听见妃嫔们一阵惊呼,是权禹王得到了首球,只见他驰马如疾风,动作果断利落,挥着手势指挥凌昕等人展开队形,自己传球接球一副轻车熟路、快而不乱的大气魄。两朋战了一会儿,最后由凌昕将球传给权禹王,两人配合默契,由权禹王驰马将球击入对方球门。 皇后、德妃等妃嫔们一阵欢呼,我本也想着这首筹一定是权禹王得到的,这是历来比赛的规矩,首筹只能属于帝王。虽然权禹王赛前一再对端豫王说不可让着他,但我想端豫王也不可能不守这个规矩。 看见这打马球的情景,我不期想起韩愈写过的那首诗: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泼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真是十分传神。 第一球过后,我开始紧张起来,我还不确定端豫王的技艺,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打法和动向。两朋再次对峙,端豫王的武将发挥其勇猛,几次将球夺了回来,但权禹王的人马也不甘示弱,就这样僵持的时间比第一局长了许久,最后还是由凌昕将第二球击进。 权禹王的人马和皇后等人再次发出一声欢呼,九珍泄气地坐了下来。 可是我却觉得端豫王并不一般,我拍拍九珍的手,说:“耐心地看着后面。” 王全此时在我身后侍候着,他平日里看权禹王打球多了,也大致懂得马球的规则和打法,于是过来替我们这些人解说。果然他看着看着就说:“端豫亲王这是在摸圣上的打球门路呢,圣上也在抓最先时机打压他们的信心与气势,这之后的对仗恐怕就越来越难打了。” 诚如王全所言,这之后两朋对峙的时间越来越长,两队人马经常围聚在一起层层压制对方,王全抻高脖子左望右望,力求看得清楚好对我们解说。这时突然队伍散了开来,只见端豫王突出重围,驰马越过权禹王后方一人,俯身挥杆将球漂亮利落地击进球门! 殊太妃惊叫一下,不少人呆看着后来才回过神来,一些宫娥纷纷议论说:“端豫亲王刚才那一球打得真是漂亮!”他刚才的英姿惹得不少年轻宫娥心生爱慕,一阵意乱情迷。 端豫王在马上坐直身体,微微喘着气,显然经过了一番紧张而耗神的运动。他回过头向观重席上找寻我,我坐在最前面,隔着幕帘我们相视。我向他点了点头,我想说他打得真好,真的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母后,母后,十二皇兄向我打招呼哪。”九珍兴奋地说。 我只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转头看向姊,只见姊死死地攥着手帕,仿佛刚才也跟着紧张,心提到嗓子眼里一样。 之后的比赛打得激烈而艰苦,马匹不停地回转奔驰,蹄下溅起点点泥土。每次左朋进球右朋很快又会将比分追赶上来,我想权禹王与端豫王不一样,他一定承受着更大的压力,但难得的是他并未慌乱阵脚,全神贯注地投身在这激昂的比赛之中。他打马球的技艺与气魄连我这个外行人看着都不免赞叹,他的球打得又狠又准,技艺高超,更具备坐镇指挥的能力。当他驰马相冲时,真真正正让人感觉到他是天下的帝王。 不过耗得时间越长,对权禹王越是不利,端豫王的精力并不是现在年岁的他可以比拟的,端豫王身手之敏捷和驰马的疾速有时要甚于他,这让他大为头疼。王全看着权禹王在赛场上大口喘气,他说以往打马球只是活动筋骨,而这场比赛太过激烈,短短的几次中场休息无异于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听见妃嫔们又惊叹一声,权禹王与端豫王同时抵住球,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交锋。他们两人相视了一下,同是穆宗血脉,两人的相貌却完全不同,但此刻他们求胜的欲望却是那样相近。最后端豫王以力量胜出,将球拨到了自己的仗下,权禹王明显受了打击。但他又重新追了上去,端豫王的马未跑出几步,就被权禹王从右侧劫过,远远地以非常强硬的打法将球击入。 观席上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重回平局了,但所剩的时间也已不多,香已经烧断了几节。 权禹王喘着气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平复了一下气息,突然驰马来到观众席,他坐在马上面对着我说:“太后,这场比赛艰苦绝伦,如若胜者,您如何奖励?” 我看着权禹王,又看看在不远处默然看我的端豫王,心中五味杂陈。我撸下手上沉甸甸分羊脂白玉镯,将它放在前面的案上,说:“胜者当得此玉。” 权禹王点了点头,两朋重回球场。最后,权禹王之朋以一分险胜端豫王。 经过白天的马球之赛后,大家都已非常疲累。我叫善善、如意等早些睡去,等晚上权禹王来我这儿时,他不由得感慨着说:“朕真是老喽。” 我沏了一杯茶,劝慰他说:“怎么会呢,今天还不是你赢了比赛。” 权禹王喝完茶,手持着茶杯若有所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若这场比赛再延延,最后未必是朕占得上风。” “一炷香的时间是定好的规则,时间长了自然还有时间长的打法。” 权禹王唔了一声,然后将我引到床上压着我说:“说,你怎么奖励朕?” 我惊异地看着他,不自觉地问出口:“你不累么?” “朕觉得热血沸腾,年轻了好几岁。”权禹王边宽衣边说,“骑马过后,真恨不得当时就把你……下次没人了,我们再去那儿。” 我奇怪权禹王那旺盛的精力。他爱抚着我,使我的衣饰一片凌乱,大半的肩膀裸露出来。然后他翻过身,使我在他身上,命令说:“今天你来……不许像前几次那样扭扭捏捏的。” 我讶然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在九珍准备离宫的这几天我每夜都和她睡在一起,白天则忙着为她安排离宫时需要带着的随从和各种物品。 相较于善善这几日淌眼抹泪,我则显得沉默寡言。善善拭着泪担忧地说:“小帝姬在宫中锦衣玉食惯了,老奴真怕她到了外面不适应,又不在母亲身边,若是受了委屈该怎么办呢,唉。” 我感伤地回道:“有端豫王在,我倒不担心她会受委屈,虽然生活条件可能比不上宫中,但让她吃吃苦也好。只是我怕我过于想念她,总感觉心要被掏空了一样。” 九珍这几天也出奇地粘着我,有时也情绪低落,离宫的前一夜她搂着我问道:“母后,您是不是埋怨女儿了?女儿离开是不是惹您伤心了。女儿这几天也很伤心,真怕您不理我不要我了。” 我心中隐痛,却还打起精神安慰九珍道:“你是我的女儿,人人都说儿女是前生的冤家,只有你跟母后耍脾气不理母后,母后怎么可能不管你呢。傻孩。在那边要好好的,不要太任性,不要给端豫亲王惹麻烦,知道吗?” 九珍贴紧我,回道:“女儿知道啦。女儿很喜欢端豫亲王,愿意听他的话,还很期待跟他学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都说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乃遗世神曲,也只有端豫王会弹奏,他为什么会舍得传授给我呢?不过女儿觉得很荣幸,女儿一定认真学习,等女儿回来就可以天天为母后弹奏了。” 虽然九珍时常任性惹我烦恼,但知道她的心地不坏,对我也是真心孝顺,这样的女儿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将九珍紧紧搂在怀里,轻轻亲吻她发出清香的秀发,“嗯,母后等你回来,你永远是母后最好最好的女儿。” 九珍和端豫王离宫那天正是寒风凛冽,一眼望去送行众人都披着厚厚的披风,口中呵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来。 权禹王拍了拍端豫王的肩膀,“皇弟,谢谢你这次进宫来看朕。一路风寒,多加注意身体,朵颐帝姬也全凭你照顾了。” 我则拉着九珍的手,不停地叮嘱着到那边保重身体,要时常给我写信的话。 这次由于九珍出宫,端豫王回行的队伍几乎增加了一倍。随从中除了平日就跟在九珍身边的姑姑、教习命妇、伴读、贴身宫娥和太监外,我还抽调了几名针匠、饰匠、御厨等,就怕九珍在那边吃穿不惯。另外九珍还要求带上自己养的几只小鸟和宠物,因此负责饲养的太监们也必须随行,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人,队伍人数就非常庞大了。何况还有权禹王指派的一队随行护卫,后宫之人无不啧啧称叹,说这果然是大胤第一帝姬的气派。 不一会儿有人提醒说出发的时间到了,我却拉着九珍的手怎么也不舍得放开。 直到催促了多次,我才万般不舍地将九珍放到端豫王的身边去。我走到端豫王面前,非常诚恳地说:“麻烦你多照顾九珍……女儿。” 我不能说我们的女儿,但是端豫王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的女儿现在就交给你了。 端豫王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我的斗篷下穿着的是华丽异常的汉唐衣裳,那是我特意穿给他看的。端豫王注意到了,他的脸上露出柔情,再次向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出发!”端豫王身边的随从挥出手,对随行队伍发出命令道。 黑压压的队伍转过去,逐渐开始前行,端豫王骑上马,而九珍在轿子里探出头流着泪不停地对我挥手。 在离宫门越来越近的那一刹那,端豫王回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神色是复杂万分的,但最后他还是对我笑了笑,意思是让我放心。 而我一直僵僵地站在那里,心痛如刀割,唯有不停地对他们挥手,自己已泪流不止,却还一直劝着:“九珍,走吧,走吧,不要哭……” 直到队伍最末的一个人都踏出宫门,雄伟的朱色大门一声关起,将所有人的身影隔离在视线之外,我以手帕捂住嘴,绞了又绞,手已生疼,伏在善善身上泣不成声。 九珍走后,我总感觉心被掏空了一块,情绪非常低落,说话也提不起精神来。我有时会去小雅斋,里面只留了几名负责日常打扫的宫人,十分冷清,再看着屋里的摆设一如从前,书案上还放着九珍走前临摹的字帖和看过的画册,每每忍不住掉下泪来。 唯令我稍有安慰的是权禹王对我愈加关爱起来,他也许能了解我女儿离开的悲伤之情,时常过来宽慰我。 悲伤的情绪使我对姊的恨意更重,表现的是对她加倍的好。我先使皇后对姊产生警惕,第二步该做的是利用姊的僭越和骄纵使皇后对她离心。 我甚至让娜木朵儿使用了苦肉计,在人前处处压制娜木朵儿,以营造姊的压迫之势,长期下来终于有了效果。 那天后宫的几位妃嫔来尔玉宫请安,我一如既往拉着姊的手亲亲热热,皇后的表情也早由之前的微微而笑到现在的平静漠视。 每当此时姊的表情必然是尴尬而难看的,而我脸上的笑容则是灿烂得不能再灿烂。 气氛正愉悦时,不想娜木朵儿突然出席跪下说:“太后,臣妾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我看了娜木朵儿一眼,有些刻意冷淡地说:“朵昭容如此郑重其事,所为何事啊?” 娜木朵儿不卑不亢地回道:“臣妾戎狄,常常被人训斥不知礼节,闻我大胤最重尊卑,但臣妾现在实在不能理解,静淑妃何以越德妃与皇后比肩呢?这是不是也是不知礼节呢?” 在座的妃嫔哗然,姊一下子僵住了,我则变了脸色道:“朵昭容的意思是在指责哀家吗?” “臣妾不敢,太后臣妾是万万不敢责备的,但淑妃如此不知轻重实在让臣妾心中不服。她仰仗着太后亲姊的身份,恃宠而骄,不仅对后宫妃嫔不公平,对太后的清誉也有影响。臣妾知道顶撞太后是大罪,愿受杖刑也不吐不快!”末了娜木朵儿表现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殿上一片寂静,妃嫔们大气也不敢出,也有几位偷偷对娜木朵儿投以赞同或佩服的目光。 姊突然跪在娜木朵儿旁边惶恐说:“臣妾知罪,望太后能饶恕朵昭容顶撞之罪,臣妾愿受罚!” “淑妃,你快起来,这不关你的事。”我说,然后看向娜木朵儿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有人以为自己有皇子就可以无法无天,就可以出言不逊顶撞哀家吗?好啊,昭容,你既然想受杖刑,哀家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拉下去!” 有侍卫受命冲到殿上欲把娜木朵儿拉下去,四周的妃嫔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然后皆出席求情道:“太后娘娘息怒,请太后娘娘宽恕昭容鲁莽之罪……” 皇后思量再三,上前道:“太后万勿动怒,小心伤了凤体。朵昭容她一向心直口快,但心地不坏,她刚才所说虽然很不恰当,但也是一片爱护太后之心。她行事风格如此,我们后宫姐妹们早见怪不怪了,太后跟她动气实在不值得。以后臣妾一定多加管束她。” 姊已经是惊恐万分了,连连磕头道:“请太后开恩,恕昭容鲁莽之罪。” 我沉默了一会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淑妃和后宫众人皆为昭容求情,那哀家就饶了她这次,下次再犯,定严惩不贷。”我特意将姊提了出来,无形中加重了姊的分量。 之后虽然一切恢复了正常,而姊的脸色却再未好看过。虽然皇后没有一点批评姊的意思,但从她开始为娜木朵儿求情看来,无论是我还是姊,抑或是在座的任何人心里都清楚的是,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 “太后娘娘,淑妃娘娘在外求见。”菟丝进来禀告道。 哦?终于忍不住了吗?我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快请她进来,把哀家收藏的竹清茶沏上一杯。” 姊进来时脸阴沉着,但是我却不去理会,迎上去拉起姊的手道:“姊,你怎么来了?这大冷天的,你看你的手多冰冷啊。” 姊一下子甩开我的手,怒道:“别这么假惺惺的!” 如意服侍在一旁,变了脸色,呵斥道:“大胆,敢对太后无礼!” 我厉声喝道:“放肆,敢呵斥哀家的姊!” 如意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不敢再言。 我和姊两人就那样对峙着,我终于发话说:“算了,你们先下去,让哀家和姊好好说说话。” 待大门关上,我对姊的态度也不再热情,我坐下端起刚沏好的茶,漫不经心地问:“淑妃找哀家什么事?” “你故意表现对我好是什么意思?!” 第十五章 终是不忍 我冷笑一声,“什么叫故意呢,你是哀家的姊,姊妹间怎么能不相互照顾呢?” “你实在太卑鄙了,故意挑拨我和皇后的关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哦?那我们就看看日后皇后还是否心甘情愿助你儿子登上皇位。” 姊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然后重重舒了一口气,将语气转为平静,“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件事情,你就是那样的人,怎么对我我都习以为常了。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害承嗣?!他本一心想重振淡家,工作上尽忠职守,你不帮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连连贬他的官?这次还要将他调出京外!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一点斗志都没有了,整日借酒消愁,颓废得不成样子!” 我不带表情地听完这些,说:“他上进也好,颓废也罢,与哀家有什么关系呢?” 姊一副痛心的样子,“你恨我与母亲也就罢了,可承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男丁,是淡家唯一的血脉,你怎么可以如此漠不关心呢?他与我也不同母,但至少我还懂得道理,知道照顾他!他至少还流着和你一半相同的血液,你到底还有没有感情!” 我听完姊的血泪控诉,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竟然好意思跟哀家谈感情?哀家凭什么对你们有感情。你们应该感激哀家现在还让你们活着,但哀家是想看你们痛苦地活下去。” 姊的脸色一阵发白,她颓然地坐下,“罢了罢了,对你这样的人,说什么都是徒然。还是我高估了你,以为还能劝你顾念一下与承嗣的亲缘,现在看来我这趟是自取其辱来了。” 听着姊高高在上的惋惜语气,我冷笑着说:“是啊,哀家怎比得上淑妃娘娘重感情,您是最重感情的呢!看看你在球场上看端豫王的眼神!多么恬不知耻。可人家愿不愿意施舍你一眼。你还背叛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一心将自己扑在别的男人身上,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生病的事的!” 提到端豫王,姊似乎被戳到内心的痛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顿时红红的。后来又听到她给端豫王写信的事,她狡辩道:“你,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若不是因为那人是端豫王,我早把你的心思给抖搂出去!别因为你的愚蠢而害了他!” “那你呢?你现在又比我清高多少呢?”姊咬着嘴唇突然问。 我怔住了,我想姊应该是指我与权禹王的事。 “皇上他真的不要女人了吗?你不抖搂我的事,那好啊,我也不说出你的事。但是别再以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以为你能比我好得上多少呢。”姊突然恶狠狠地说。因为我刚才羞辱她对端豫王的心意,她似乎被激怒了,红着眼圈高高昂起头看着我。 我一时被姊震慑住了,但很快反驳道:“那是因为你不敢说!” 姊冷哼了一下,不再说话。 “信的事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会查。”我在她耳边警告说。 “随便你。”姊稍有慌张,但还是强撑着气势。 看着姊离去的背影,我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同时心想,早已派人暗中监视姊的瑞雀宫,尤其是尔玉宫的人跟那边可有来往。她今日知道我已听说信的事,若她真的是和尔玉宫的人有联系,应该会提醒此人一声。我要等待那条藏在深水里的大鱼。 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有一日夜,我正靠在榻上看书等着权禹王,就听见外面有人轻咳的声音。 “进来吧。”我对外面吩咐说。 就见我派出去的人小步到我跟前,跪着禀告道:“小姐,奴婢今夜见有人去了瑞雀宫……” 一听是此事,我放下书卷,问她:“是谁?” 那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催促道:“是谁?快说!” “是善善姑姑……” 不啻晴天霹雳,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你确定看见是善善进了瑞雀宫?”我根本不相信,再次确认道。 那宫人点了点头,“奴婢是亲眼看见她走进瑞雀宫的,她还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行踪。” “你发誓你没有骗哀家。”末了我顿了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影只。” “奴婢这么多年对小姐说的,何时有过假的?恐怕现在她还没回来呢。”那宫人抬起头,有着和形单一模一样的脸庞。 怎么可能是善善?不可能!我心中慌乱无比,挥手叫影只退下,并不忘颤声叮嘱:“回去时小心一些。” 影只走后,我站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我知道现今最好的应该就是去善善的房间确认一下,但是我竟非常害怕面对结果。 我神思恍惚地推门来到屋外,庭院里静悄悄的,屋檐上挂着灯笼,与外面形成一亮一暗。我脚步沉重而缓慢地穿过长廊,离善善的居所越来越近,在拐过回廊视线刚刚可以触及善善房间的时候,我怔住了。 善善的房间亮着烛火,顿时我的整颗心都温暖起来。 我匆匆来到善善房间前,急切地推开门,像刚回家的孩子般兴奋地唤了一声:“善!” 就见芳官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刚刚在做的针线活。 “太后娘娘,您怎么来了?”芳官赶紧下跪惶恐着说。 怎么刚才窗前的人影是芳官?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我让自己镇定下来,问:“善善呢?哀家不是让你陪着她伺候她吗?” “善善姑姑去西阁了,说一会儿就回来。”芳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力地坐了下来,混乱地想着心事。芳官慌忙去为我斟茶,我烦躁地对她说:“走开!让哀家独自待会儿!” 芳官退下后,我一个人待在善善的屋子里静静等她。过了没多久,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善善回来了。 善善见我在她屋子里吃了一惊,开口道:“小小姐?您怎么在老奴这儿,今晚皇上没来么?” 我盯着善善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善,这么晚你去哪了?”言语间都不免有些低声下气。 “啊,老奴去西阁更衣,刚离开没多久。”善善面色平静地说。 善善在说谎……她以为自己的是万全的回答,可她忽略了西阁进出都是熏香,而她身上没有香气,只有外面嗖嗖冷风的味道。 “路上有没有看到其他人在走动?”我再次确认道。 “这么晚了没什么人。小小姐,您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吗?”善善问。 我心如刀割,站起身来,轻声说:“啊,没有什么事,权禹王还没来,所以到你这儿走走。” 我回到寝殿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善为什么撒谎?她晚上偷偷摸摸去瑞雀宫干什么?我真不敢想象。 她和姊私下有什么关系吗?她确实从未说过姊的坏话。和承儿的死呢?她的确是在宫里最来去自如的人。我想起在她手里遗失的我与权禹王的信,我想起楚姿死后她宽慰我的话,我想起我昏迷时消息的泄露,我想起平日觉得没什么但现在分析起来疑点重重的种种…… 天,如果真的是善善背叛了我,如果真的是善善对承儿下了毒手,那么我杀了她之后我会跟着结束自己的性命。如果陪伴我这么多年,我如此信任的人也要背叛我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像浑身被剥了筋骨,虚脱地躺在地上。地面冷冰冰地贴着我的脸,我心如死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睁开眼睛,不,我不相信善善会背叛我!我绝不相信那个自小就把我抱在怀中,我做了噩梦会唱歌哄我入睡的人会背叛我。 我应该相信她,我宁愿没有任何条件地相信她! 想到这儿,我爬起来,飞也的似往善善的房间跑去。我呯地一声推开门,气喘吁吁地看着正在吃惊不已的善善,我直接对她说:“善!告诉我你到瑞雀宫干什么去了!” 善善的惊异更甚,她失口问:“小小姐,您派人监视老奴?!” “我没有派人监视你,我只是派人监视瑞雀宫!” 善善低着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淑妃娘娘找老奴,说让老奴再为承嗣的事情劝劝您。” “那为什么偷偷摸摸的,为什么刚才对我撒谎!” 善善叹了一口气,“老奴知道,您若知道这事一定会大发雷霆。您不喜欢跟淑妃那边的人有来往,但老奴真的不忍心不管……不想您还是知道了。”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心中一片释然。真的是差点中了姊的反间计! 我捏住善善的肩膀,哭着说:“善,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去瑞雀宫一趟有多危险!” 善善这才发现了不寻常,慌了神问我:“小小姐,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将事情的先后说给善善,听得善善也是一阵惊慌,她慌忙起身说:“小小姐,老奴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擦干眼泪,心中有着大悲过后的欢喜,“我知道,善,我知道。” 我回到寝殿时,权禹王慌忙上前迎我,眼神中有着焦急,责备说:“奴兮,你刚才去哪了?朕刚才多担心你!” 我伸出手环住他,感受他有力的怀抱和发热的身体。 还好,今晚我没有做一件错事。 真好,可以去那样相信人,真好,可以去这样爱人。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分别以疑虑的心情将善善夜访瑞雀宫的事情说给如意、菟丝、形单和镜明听。他们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吃惊的神色,但之后的说辞却各不相同。 其中如意说:“奴婢跟善善姑姑那么久,觉得善善姑姑不是那样的人……她服侍您这么多年,似乎没有理由那么做。小姐您也许应该再调查一下。” 菟丝在吃惊过后冷静地说:“这后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哪怕是资历最久的善善姑姑。谁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咱们意想不到的原因做这种事呢?” 形单则手足无措的样子,“这,这奴婢真是想不到,善善姑姑竟然会对小姐撒谎……”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镜明听后则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抬头说:“小姐切不可中了淑妃的反间计。善善没有道理背叛您。” “镜明你果然聪明。”我说。 “现在奴才还保留着这脑袋不也正是因为小姐需要这脑袋吗。”镜明直白地说。 “我现在反复揣测她们三个人的态度,如意说的话跟你最相近,菟丝说的话最冷酷,而形单说的最含混不清。她们三个都是贴近我的人,如意做人圆熟,她的哥哥是忠于我而死;菟丝做人冷硬,但说不定是真性情;形单虽不聪明,但做起事来老实。我觉得她们三人都有疑点,但都无可厚非。” 镜明有些忧心,说:“小姐万不可自乱阵脚。这三个人确实都有嫌疑,但万一抓错了人,那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得不偿失?奴才认定,杀害承太子的凶手无论是谁,但最终一定跟某位亲王有关。而当时有实力继承皇位的,无非是南赢王、权禹王和端豫王。论起这三人,南赢王做事的可能性更大些。那么不排除,楚姿就是那个杀害承太子的凶手,而淑妃的消息也许只是从权禹王那里偷听来的,但她利用了您的疑心想让您损失一员大将。” 镜明分析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还是心中不甚踏实,如果是这样最好。如果那个人还潜藏在尔玉宫的话,我只能说这个人非常能沉得住气。 镜明认同道:“她到目前为止也只做了毒害承太子和散露您与权禹王信件这两件事。她认定这两件事对您来讲是致命的,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每多做一次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镜明,这个人一天不露出水面,我一天不安哪。如果尔玉宫再发生什么事,无论什么事,我会以三个人的性命来赌杀一个凶手。纵然这很残酷,但这是九珍出生时我就打定的主意。” 镜明长叹了一口气,“如果这名凶手还活着的话,她必定也是非常了解小姐的人。她看透了您的心思,所以奴才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了。帝姬出生时她不敢动,她现在依旧也不会动,所以小姐可先放宽心。” 我点了点头,心中想着那个不知何种形象的凶手,默默地说,如果是鬼也就罢了,如果是人,第三次较量我绝对不会再放过她。 那天我刚刚沐浴完,擦好天竺香熏油后,随意披了一件素色梨花浴袍走出浴室。我来到小厅,那里宫人早暖好了屋子,我缓缓坐于席上,有两名宫娥跪上前为我在旁擦拭梳理头发,有一宫娥在旁摇着香扇。过了一会儿年儿端着摆满小瓶小罐的托盘到我前面,她坐姿端正地将瓶罐刷子帛布等摆放整齐,然后小心翼翼地拿着我的手,以刷蘸匀凤仙红花水,一点点为我涂着保养精细的指甲。 此时多是无聊的,我只有盯着跪在我眼前的年儿,看着自己的指甲一点点被涂成淡淡的亮粉色,此间年儿低着头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我觉得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对后面的人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一会儿把哀家的扇子拿来。” 此时年儿已经开始为我分别缠定片帛,我找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靠着,半是随意地问:“年儿,你这些日子来尔玉宫待着怎么样?” 年儿边做自己的活儿边小心回答:“挺好的。以前和奴婢一起的那些侍女非常羡慕奴婢呢。” “哦,那哀家的宫人们待你还好吗?” “也都挺好的,她们教了奴婢不少东西呢。” “不见得吧?哀家听说我的宫人最是苛刻。”我听说,年轻宫娥们在如意、菟丝面前战战兢兢,一如她们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宫人之中也讲究等级,尤其是新来的宫人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规矩总是要守着的,不懂事时被教导也是有的。” “哀家的这些宫娥,哪个待你最好呢?”见年儿要回答,我补充道:“如果你想像刚才那样谁也不得罪,哀家可不依啊。” 年儿有些为难,不过倒也利落回答:“善善姑姑最是和蔼可亲,她虽是最高女官,却对我们这些宫娥没什么架子。” 我笑了,“善自然是没话说的,那么其他的人呢?” 年儿顿了一下,勇敢地说:“如意姐姐性情温和,形单姐姐老实稳重,菟丝姐姐则比较理智。若非要比较,奴婢也很难说,不过似乎奉承如意姐姐没什么用,得罪形单姐姐也无大碍,奉承菟丝姐姐也不一定有用,但得罪菟丝姐姐会很糟糕呢。” 我笑了笑年儿的总结,这时年儿将一切包扎完毕,将东西都收好后毕恭毕敬跪在我面前说:“奴婢有一事想请求太后娘娘。” “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奴婢想请太后娘娘能给奴婢起个好名字。奴婢待在这儿一年多,听到尔玉宫姐姐们的名字个个不俗,听说都是太后娘娘惠赐的,只有奴婢还是以往的称呼,心里觉得很不安呢。” 我听明白年儿怕自己不融入这里,花溅泪的事情之后,我对一些新宫娥确实比不得以往上心了。而且颛福时忙于政事,后宫的事情多交于善善、如意她们处理,现在也许该收收了。 我想了想,说:“既然你姓年,就叫年欢吧,叫着吉祥。” 年儿念了几遍,十分欢喜的样子,高高兴兴地向我磕头拜谢。 这时善善进来,高兴地告诉我说九珍的信到了,这是九珍离宫一个多月后第一次给我写的信。我叫年欢退下,匆匆展开信笺,先掉下来一朵南方早春的小干 82b1." >花,我小心拾起看了又看,对这朵小花涌起特殊的亲近感,然后静静地放在一边。 我有些紧张地开始看信,信上是九珍的笔迹。信的开头是给我请安,希望我凤体安康的话,之后九珍说她一路上颠簸辛苦,本来刚开始还有几分兴奋,但离宫越远越是想家。现在到了离宫千里的封地,非常不习惯,十分想念我和宫中的生活,言语间十分心酸委屈。 我心痛地看完信,心疼、着急、担忧却又无可奈何。 我再次拿起那朵花儿,它娇弱的模样让我想起九珍委屈的样子,一时竟恨不得立刻把她接回宫中。 可是说离开的是她,如果就此回来岂不是招人笑话。 唉,我叹了口气,仔细想了想,就吩咐善善叫菟丝进来。 看着跪在面前的菟丝,我思量万千,终于说道:“菟丝,哀家派你到端豫王的封地去照顾帝姬。” 派到九珍身边,就意味着远离了权力的核心,但同时亦将比较安稳。 菟丝明显吃了一惊,我看了出来,问她:“哦?你为何如此吃惊?” “这……”菟丝犹豫地说:“奴婢没想到太后如此信任奴婢。谁都知道帝姬是太后的心头肉,照顾帝姬责任重大,奴婢没想到这种好差事会落到奴婢头上,奴婢还以为您会选……” “你以为我会选如意是不是?”我接过菟丝的话。 菟丝纵然刚才将话说得堂皇,不过我心知她并不愿意到那边去,她觉得我是贬远了她。 “太后娘娘,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情?”菟丝委屈地小声说。 我叹了一口气,“如意内侍,你外侍,哀家知道你一直有高升之心。但是菟丝啊,你为人清冷,论圆滑老到远远比不上如意。若想接替善善的位置不是众望所归是不行的,不能服人啊。” 菟丝压低了头,想必她知道自己性情上的弱点,又是失落又是不甘。 “可是哀家很喜欢你这样的人。”我将自己的心思说给她,“人总是需要那么一点真性情的,有棱角才有破绽,相比如意的万事周全哀家对你更加放心。你要明白哀家安排在九珍身边的人甚至比在自己身边还要谨慎重视。菟丝,如果你信任哀家,就相信此番离去对你来讲不一定是坏事,待遇也不会比之前差。” 我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菟丝也没有什么好再考虑的了,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谢太后隆恩。”想必她也心知目前的形势她是一定比不过如意的,反不如远离为好。 我让菟丝到九珍身边的考虑非常复杂,我不能因为如意的完美就去怀疑她,我也不能因为菟丝表现出的直率就排除她是杀人凶手。菟丝的人际是比不上如意的,所以当九珍身边需要一个人时,我选择的是她离开而不是善善未来的接替者;但从我莫名的心理来讲,我刚才对菟丝说的话未必不是真心,我觉得菟丝没有问题的可能性更大。 将这三个人分散,发生事端的可能性越小。如果以后真是这尔玉宫有事,那么菟丝该庆幸她保住了一条性命;如果菟丝才是有问题的那个人,尔玉宫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而九珍那边一旦有异常,菟丝也将完全暴露自己。 权禹王来时我刚再次看过九珍的信,他抬起我的脸,问:“怎么眼睛红红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起我的女儿,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权禹王拭去我的泪水,温柔地说:“不是还有朕在,以后咱俩就在这宫中相依为命好吗?别伤心了,啊。” 我点了点头,与权禹王相处越久,我越发现他不只是我以前认为的他。不曾想过他如此温柔,不曾想过他竟然会说如此好听的话,不曾想过他会在尔玉宫如此流连忘返。 我也开始不能理解他的想法,有的时候他在后宫或者和朝臣闲聊中偶尔会透露出唐太宗娶弟媳、玄宗娶子媳、高宗娶父妻也掩盖不了他们是圣君的事实,常常让我在一旁听得心惊不已。 “奴兮,有一件事朕想了许多天,想问问你。” “嗯?” “朕知道你最近对淑妃很好,看到你们姊妹和睦朕也非常高兴。但是这似乎不是你一向的行事风格,你是在隐忍着什么吗?” 我怔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假装拭泪,楚楚可怜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讨好姊巴结姊,以后她的儿子即位我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权禹王听后叹了一口气,将我拉在怀中有些愧疚地说:“说实话,朕心中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朕知道这会让你处境很艰难,但你知道朕为什么不会选二皇子翰吗?” “因为他的母亲是回纥人?” 权禹王摇了摇头,“不单是这样。翰儿做事鲁莽,欠缺稳重,为人粗暴,这样的性格实在不是当皇帝的人选。况且他流有一半回纥血液,平时对外域之人格外亲近。朕如果把皇位交给他岂不相当于将大胤江山交给外族,百姓也会因此受苦。朕不能不忌惮这一点,朕现在实在是别无他选啊。” 我默然,其实不用权禹王说,我也心知戈翰并不适合当皇帝。平心而论,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戈敏都比戈翰合格得多。 “奴兮,你不用为以后担心,朕怎么能舍得让你受苦,只是现在敏儿还小。朕都想好了,朕百年之前,一定会安排好一切。” 他的意思是说他死之前会将姊除掉吗?我心中感动之余却唯有苦笑,如果在之前我也许会相信,可在颛福的事情以后,我却知道这是无用的。立了姊的儿子,除掉姊,我并不能因此而高枕无忧,相反我可能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将九珍寄过来的小花放在书案上,铺好纸提笔一点点照着它作画,突然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打扰了我的兴致,我刚想呵斥,就见一个太监闯了进来,“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上,皇上他病倒了!” 什么?我手中的笔掉落,一瞬间大脑空白。 权禹王,他出事了?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然而我很快反应过来,急促地说:“快,快带哀家去看他!”我匆匆赶往勤政殿,权禹王身边的太监边跟着,边解释:“前阵子皇上就说有些疲乏,奴才们已经加强了膳补,不想今天皇上批阅奏章欲起身时,竟跌了下来不省人事。奴才们慌忙将陛下安顿到勤政殿平日休息的榻上,派人去叫了太医,奴才也紧忙过来通知太后……” 我心乱如麻。不一会儿到了勤政殿,拐进殿内休息的小室,只见权禹王静静地躺在榻上,有太医在一旁正为他把脉,榻前跪着一群服侍的太监宫娥。 我匆忙来到它前,看他呼吸平稳,才稍稍放下心来,但亦是有些心疼他。 “皇上到底怎么样了?”外面有声音传来,皇后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直接扑到权禹王身边,流着泪道:“皇上,皇上……” 我看着恣意流泪的皇后感慨万千。很快得到消息的姊、德妃、贤妃、娜木朵儿等妃嫔都纷纷过来探望,大家都一脸的担忧和焦急。 李太医神色凝重地为权禹王把脉,大家都不敢打扰,直到太医的手拿开,皇后心急地抢问道:“太医,皇上得了什么病?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这……皇上劳累过度,血气不足。皇上平时要注意龙体,万勿过于操劳。” “只是劳累过度吗?”在场的人对太医如此浅薄的解释明显不满,“劳累过度怎么会不省人事?以前陛下为亲王时政务繁忙,却也不见如此。太医说法遮掩,陛下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让我们知道?还是你根本诊断不出来想敷衍我们?” 皇后最为担心也最为生气,沉声说:“太医,你若诊断错误,耽误陛下医治,小心人头不保!” 面对后宫妃嫔们咄咄逼人的质疑,李太医招架不住,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冬天竟然抹着汗,“这,这……” 我见李太医言辞支吾,也觉得病情不会那么简单,难道另有隐情…… “娘娘们饶了臣吧,臣不是诊断不出,只是……”李太医想了想,转向我跪着说:“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臣只向太后禀告,请太后为下臣作主!” 李太医提到了我,皇后等人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只拿期盼着急的眼神看向我。 “好吧。”我心中急切听到实情,只希望不要是什么太坏的结果。 “李太医,现在没什么人了,你放心说出来吧。”我们来到别室,我望着跪在下面的李太医说道。 太医依旧面色为难,终于一副下定决心豁出去的样子,痛心疾首地奏道:“老臣行医多年,怎么可能诊治不出来呢!皇上他恐怕是房事过度、肾精亏损才四肢无力,头晕目眩。皇上本已处盛年之末,实在不宜太过……” 我的脸上一阵发烫,也终于明白李太医为何如此为难了。因为权禹王对外宣称潜心修行,不近女色,现在又因房事过纵病倒,太医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禀明呢。 “这件事事关皇上的脸面,太后乃后宫之长,老臣只敢在太后面前提明。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蹊跷,臣怎么敢随便说呢?望太后能体谅臣的苦衷,庇护下臣啊。” 我心中羞愧,心想最近权禹王常夜宿尔玉宫,自己竟然没注意这些,又暗责权禹王不顾身体过于放纵。 “哀家知道了,李太医,你这件事做得很好,不要再与任何人说。你放心退下吧,哀家会给后宫妃嫔们交代。” 等我出来时,后宫妃嫔围住了我,纷纷问道:“太后娘娘,太医他怎么说?皇上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明白,皇帝的生死关系着天地乾坤,关系着改朝换代,关系着她们的命运,也难怪她们如此着急。 我安抚她们,“大家不要惊慌,哀家跟你们保证皇帝好好的,没有什么大碍。大家先散去吧,让皇帝清静休息,一会儿皇帝醒来大家再看他也不迟。” 众妃嫔面面相觑,但见我言语肯定,唯有半信半疑地散去了。 我更没有理由留在权禹王身边侍候,唯有交代太医和宫人好生照看,有什么意外马上向我汇报,方才离去。 我刚到尔玉宫,娜木朵儿就跟来了,她脸色不大好,向我请安后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吞吞吐吐地问道:“太后,皇帝是不是真无大碍了?臣妾真是很担心。” 我想这才是她来的目的,不动声色地回道:“哀家不是已经说了么,皇帝没有什么大病。” “可是……”娜木朵儿转换了语风道,“臣妾当然信任太后,不过后宫好多人议论说,若真没什么,太医何必遮遮掩掩呢。” “她们乱嚼什么舌头,等皇帝醒来大家自然释疑。” “真的?太后您敢保证?” “放肆!”我本心中一直担忧权禹王,而娜木朵儿屡屡试探,让我心中烦不胜烦,呵斥道:“昭容,你是越来越放肆了,谁准许你跟哀家如此说话?竟然质问哀家!” 娜木朵儿见我发怒,一下子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息怒,但是臣妾真的……”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止住了,“臣妾知错了。” “你该知道我们现在应是敌对关系,之前不是说好了暂不相见,你这次过来实在太莽撞了。但是哀家理解你的心情,不想责备你,你退下吧。”我挥了挥手对娜木朵儿吩咐道。 娜木朵儿也不再纠缠什么,匆匆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没有权禹王醒来的消息,最终决定还是去看看他,太后关心皇帝的病情应该不会太让人生疑。我着年欢带上刚熬好的养身补汤,跟我去勤政殿。 在快到勤政殿的路上,我看见戈敏在一名年龄相仿男孩的陪侍下迎面走来,他穿着墨蓝色的皇子蟒袍,干净整齐,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 他远远看见我便携伴读退到一边,待我走近了紧忙跪下给我拜安道:“太后娘娘吉祥。” “哦,三皇子啊,你是刚从勤政殿那边过来吗?” 戈敏躬身回答:“是的,刚刚听说父皇病倒,孩臣禀明师父,下了学堂就急忙过来。刚刚见过父皇,正巧昭容娘娘也在,她告诉孩臣父皇病情无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末了他又有些孩子气地自言自语道:“可是看见父皇躺在那里,还是觉得有点担心。” 我看着眼前小大人般的戈敏,心想他真是个好孩子,举止端庄,说话有条有理。他平日也愿意与我亲近,唉,如果不是姊的孩子,我该多么喜爱他啊。 “孩臣正要去找母妃,她一定很担心父皇,孩臣要宽慰她。一会儿孩臣会和母妃一起来探望父皇。” “行了,那么你就快点过去吧。” 戈敏再次向我躬身一拜,恭敬地退在一边让我先行。 我不再看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然而我走了不远,就听见后面有人惊叫道:“皇子,您怎么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戈敏弯腰捂着肚子,一副不适的样子。 我心中疑惑,带着侍女们折返回去,他的伴读如同见到救星般,紧忙奏道:“太后娘娘,皇子他突然说肚子疼!” 是吃坏东西了吗?我带着疑问,拉起戈敏说:“戈敏,你怎么了?来,让哀家看看。” 戈敏很艰难才直起身来,而看到他的脸时我大吃一惊,他的肤色已经不太正常,隐隐泛着青色,额头上密密麻麻沁着细汗。 皮肤已经变色……这样的情况我再熟悉不过,戈敏十有八九是中毒了! 戈敏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小而细嫩,艰难地说:“太后,孩臣肚子痛……呼吸也难受……”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海中飞快而混沌地想着什么,突然蹦出的是娜木朵儿的一张脸。 那大不了臣妾死……那是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如果臣妾儿子可以登上皇位的话,臣妾死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皇上知道是臣妾杀了戈敏,但那时也只有翰儿一个中用的儿子了吧?他即便恨臣妾,最后不还得让臣妾的儿子登基为帝?那臣妾死便也是值得了。臣妾早有这样的觉悟。”是的,她曾经这样说过。 再联想到她今天急匆匆地找我和急匆匆地离开,再和权禹王生病的事联系在一起……还有谁最有理由要害戈敏呢? 我顿时明白了,面对太医的讳莫如深,她以为权禹王大势将去,所以才有今天的行为。唉!娜木朵儿,你真是太鲁莽了!可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她早就存有这样的心思,权禹王生病的事终于使惊乱的她孤注一掷! 这时戈敏的情况越来越严重,青色开始逐渐显现,连旁边的伴读都看出不好,惊叫道:“太后娘娘,您看!皇子的脸色似乎很不好!” 我就那样看着戈敏,感受到他抓住我的手臂隐隐生痛,他一定很痛苦吧……可怜还是个孩子,可能连自己到底怎么了都不清楚,旁边的伴读也明显没有经验,手足无措,只一味惊慌地看着我。 这岂不是很好吗?最令我头疼的、对我最大的威胁就这么去了,看姊还怎么嚣张得起来。更妙的是这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我也不用对权禹王有什么愧疚,毕竟不是我杀了他的儿子。 “啊!”戈敏大叫了一声,手滑了下来,直接滚到了地上。 我被他的叫声惊醒,再看他,一时睁大眼睛,他长得多么像权禹王啊……仿佛一个活脱脱的小权禹王在我面前痛苦地打滚呻吟着。 “翰儿做事鲁莽,欠缺稳重,为人粗暴,这样的性格实在不是当皇帝的人选……朕如果把皇位交给他岂不相当于将大胤江山交给外族,百姓也会因此受苦……”耳边不知怎么就响起昨天权禹王对我说的话。 如果戈敏死了,那么只有戈翰继承皇位……我脑中浮现出权禹王那沉痛无奈的表情,娜木朵儿得意的笑声,还有戈翰那张意气风发的粗犷脸庞。将大胤江山交给外族……不,不,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我一把拽起戈敏的衣领,将他拉了起来,厉声命令说:“将汤给哀家!快,把汤给我!” 如意慌忙把汤木桶给我,我直接放到戈敏嘴边,不客气地命令:“听着,这能救你的命,喝下去,必须喝下去!” 戈敏已经难受得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很艰难地张开那皲裂的嘴唇,我直接将汤灌了下去,很多溢了出来,但我也顾不上那么多。我见戈敏喝得差不多了,放下汤桶,直接命令道:“快,吐出来!” 戈敏明显什么也不懂,我将手直接塞到他的嘴里,“快,吐出来!” 我边这么让戈敏催吐,边对侍者吩咐说:“立刻叫苗医女过来,让她带大量的水和牛乳!还要带各种解毒的草药……呃,多带几种可以解蛇毒的!”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隐约记起娜木朵儿与我聊他们回纥风情时,提到过萃取的大漠蛇毒,娜木朵儿下毒很可能选这种她最熟悉而中原人不擅解治的毒药。 戈敏哇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了一小摊浑浊的绿色液体,气味腐臭难闻。 这时苗医女带着不少东西急匆匆赶过来,我终于心里有点底气。苗医女仔细观察了一下,郑重说道:“太后判断得没错,十有八九是蛇毒。看三皇子已经吐了不少东西,应该还有救。快,先给三皇子喂牛乳!”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了苗医女,我退到一边,精神一松懈,我脚下就软得站不起来了。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在一旁忙乱的人群,又低头看到自己沾满污秽的双手,天,我都干了什么…… 我救了姊的儿子! 如果我根本狠不下心杀死姊的儿子,那么我算计姊又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她的儿子登上皇位! 巨大的绝望一下子笼罩住我,眼泪如雨般簇簇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苗医女终于舒了一口气,到我面前禀道:“三皇子应该没什么性命之攸了。蛇毒本来很难解,不过幸好他碰见的是太后,太后身边带了汤水,而这养身汤调制时加了最解蛇毒的牛乳,三皇子真是富大命大,已初见帝王之贵。”最后苗医女加了一句完全是讨好我的话,然而她不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感觉多么的讽刺。 此时如意派出的两名宫娥返回来了,禀告道:“刚才奴婢们守着走廊两端,并未见人来往,应该不会有人看到什么。” 此的泪痕已经擦干,神情恢复了常态。我来到面色苍白的戈敏面前,虽然我刚刚救了他的命,但是我并不能因此就对他亲热起来。我居高临下地说:“戈敏,你听好,也许你已经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哀家救了你的命,但是哀家希望你先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包括你的母亲。当然,你也可以不这么做。” 我并不希望这件事闹出去,即便娜木朵儿做得很过分,但我依旧想留下她的命,无论如何也希望留下一丝能牵制姊的力量。 没想到戈敏竟虚弱而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用微弱的声音回道:“孩臣的命是太后捡回来的,孩臣不会说出去……” 见他如此懂事,我在心底不由得再次叹了口气。 我来到勤政殿时,已经不见娜木朵儿的身影,权禹王还是睡着的,我来到他的它前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小声哭泣起来。 也许是我的哭泣声吵到了他,权禹王竟然醒来了,一双大手轻覆上我的发,问:“奴兮,你怎么了?” 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我更是控制不住,最后泣不成声地说:“如果,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就跟你一起死……” 那是在我救戈敏之后就打定的主意。姊的儿子一定会登上皇位,为了避免受辱,我还不如早早随了权禹王一块死了好。虽然舍不得女儿,但是有端豫王在她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委屈。 权禹王只以为我因为担心他的病情而哭,安慰我说:“别哭,朕之前就是有点累,应该不是什么大病,你看朕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什么一起死,朕不允许你说这样的傻话。即便哪一天朕出了意外,你记住朕要你好好活着……” 我使劲地摇头,不,如果你不在,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我哭得非常伤心,内心充满着委屈与绝望,不知情的权禹王劝慰着我,却使我哭得更加厉害,直至最后泣不成声,头晕无力,甚至俯身干呕起来。 权禹王轻拍我的背,责备道:“你看你,怎么哭成这样……” 我刚觉得好些,不想又是一阵不舒服,待我再直起身来,迎上的是权禹王怔怔的脸。 权禹王犹豫地说:“奴兮,也许……你……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也怔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否认他的想法,却又想到自己上个月确实没来月信。因为之前服用避孕的汤药月信时而不准,加之权禹王一向很注意这点,竟然丝毫没往这方面想过。 也许真的是……我的心一沉,几近厌恶地将权禹王推开。 权禹王依旧陷于震惊之中,我毫不犹豫地说:“放心吧,我会悄悄处理掉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权禹王有孩子,对于这个意外下意识就是让它消失掉。 “处理掉?不,生下来!”权禹王激动地说。 我惊异地看着他,“你疯啦?这孩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世上!” “朕从来没想过和你会有孩子,但他确实出现了,这是朕的孩子,是帝国未来的太子。” 我看着权禹王仿佛陌生人般。 “朕没有称心的孩子,大皇子忠无子嗣,二皇子翰为异族血脉,三皇子敏生母非朕之所爱。我们明明一向小心,所以他的出现定是上天的恩旨。奴兮,你想想我们的孩子,像你也像朕,那会怎样的聪明漂亮……” 我没有权禹王想得那么多,只是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么姊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她的儿子不再是继承人,我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多奇怪啊,刚才我是那样的绝望,而现在我却拥有了足以摧毁姊的砝码。 只是与权禹王在一起本已使我感到罪恶,更何况是再生一个孩子。 我有些心痛地说:“即便想, 4f46." >但怎么可能生下来呢,我们的孩子根本是见不得人的……一个国家的太后和皇帝生孩子,这是多么大的丑闻啊。” “那么朕立你为朕的皇后,让我们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出生。” “皇后?可你忘了我是你父皇的妻子啊。” “唐朝的高宗皇帝不也娶了他父皇的妻子吗?朕从登基以来一直循规蹈矩,从未做过逾越祖制之事,现在为了我们的孩子,就这么一件事朝臣不应该责难朕。也许刚开始会有非议,但以后总会慢慢平息。” 一向理智的权禹王竟然肯为孩子这么做?我忘了,他喜欢孩子。 心中虽然感动,但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答应做皇后的。武则天虽然贵为一代女皇,但她嫁给高宗一事一直为后人诟病,野史上更将她描绘成放浪的女人,我怎么可以重蹈她的覆辙呢?更何况我还有九珍,她一定会以此为辱,我该以什么脸面面对我的女儿。而我自己也不想再成为谁的妻子,那样的身份让我没有一点安全感。 我几近恐惧地回道:“不,我们不能这样……我会把孩子生下来,但我不能当什么皇后,你该知道这件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我们不能那么做。让我想想其他办法。” 权禹王将手探到我的腹上,搂住我喜道:“奴兮,你肚子里有了朕的孩子!朕真是意想不到,朕竟然老年得子,而且还是你我的孩子!朕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你是属于朕的……” 我看权禹王高兴得像个孩子,完全不似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肃样子。是的,他真的很喜欢孩子,我想起一直羡慕的宝瑶,想到以后我也将有那样的孩子被他宠着疼着,不知为什么我开始觉得开心。 高兴之余我心思一转,对权禹王说道:“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了戈敏……” 我将戈敏中毒的事情跟权禹王说明,权禹王神色大变,怒言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想权禹王心中未必无数,亦不会想不到此事与他病倒有关,娜木朵儿定会首当其冲。我之前确实想保住娜木朵儿,但现在我有了孩子,她反而成了我的绊脚石。 “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说是我救了戈敏……”因为我担心娜木朵儿会恼怒于我,将我们之前的勾当和盘托出,这虽然不至于动摇我的地位,但总不是件好事情。 “怎么了?”权禹王明显对我救活戈敏心存感激,但听到我不居功反而刻意掩饰大惑不解。 “我之前也这样嘱咐过戈敏,因为我不想让姊以为欠我什么,她本来就认为我是个恶毒的女人。而现在……”我顿了顿说,“我更不想让凶手怨恨我,伤了我们的孩子。” 权禹王对我的解释深信不疑,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这件事还是不要将你牵扯进去比较好。对外就说是路过的太医救了敏儿吧。” 在权禹王下旨调查之后,很快就查到了娜木朵儿身上,是她在戈敏探望权禹王时在一杯热茶里下了毒。因为下手仓促,所以很多细节处理得并不干净,可能娜木朵儿本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吧。可令她痛不欲生的是戈敏并没有因此死去,听说她悔不当初地跪在权禹王脚下求他原谅,但试图杀害皇子的罪怎么可能被饶恕呢。 在娜木朵儿被关到死牢后我去看过她一次,只是刚刚靠近就听见她哭天抢地的声音。 本来身体就有些发福的娜木朵儿没有了华贵衣饰的装扮,苍老得如同乡下老妪般。不过我并未感到吃惊,因为已经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以前的皇后、花溅泪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她们是否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我来到囚牢边,娜木朵儿见到我如同见到活着的希望,她的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我,哭着说:“太后,太后娘娘您来了,求您救臣妾出去,臣妾知错了,知错了……” 我心中有些厌恶地离她远了点,嘴上却是痛心疾首的语气,“昭容,哀家为你求过皇上,求他饶你一死,但无奈皇上护子心切,根本不听哀家的劝谏。唉!你也是的,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情不跟哀家商量!哀家不是说跟你承诺过皇上没事吗,连哀家你也不相信吗?” “真的……活不了了吗?”娜木朵儿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皇上病得突然,臣妾以为这只是您稳定后宫的说辞,所以才匆匆下手,否则就没有机会了……臣妾不敢跟您商量,因为知道您一定会反对……” “昭容,你根本就是一直不相信哀家,如果你找哀家商量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下场!” 娜木朵儿没有回答,只自言自语地说:“虽然现在知道真相很后悔,但是……如果不是那么碰巧太医救了戈敏的命,即便皇上真没重病也该是臣妾赢啊……可怎么能呢,怎么那么巧呢,偏偏那孩子被救活了……不甘心啊,臣妾真不甘心啊,臣妾就白死了吗!” 说完娜木朵儿又拿那双猩红的眼睛看向我,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太后!”娜木朵儿长啸道:“太后,臣妾是没活路了,但是求您,求您看在臣妾的面上不要让此事牵扯到翰儿,而且这件事臣妾真的没有找他商量,别让臣妾连累了他。臣妾一死,翰儿这孩子是否有出息就靠您了,他一定会把您当成亲生母亲般孝敬的……” 娜木朵儿什么也不知道,还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想靠我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可那怎么可能呢?我早就对权禹王隐暗示这件事也许戈翰也牵扯其中,只是娜木朵儿一口咬定此事乃她一人所为,没有证据而已。但权禹王对戈翰一定会心生芥蒂,他注定是与皇位无缘了。 但我却假装悲伤地回道:“昭容,你这件事做得太明显,哀家保不住你,但是你的儿子哀家一定会好好照看。唉,看到你现在这样,哀家却救不了你,实在不忍心……哎!” 我假意悲痛过度被搀扶着回去,身后还传来着娜木朵儿那殷切嘱托的声音。 我怀孕了,我真的怀孕了。 虽然苗医女为我做过很多事,包括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事情,但当她诊出我怀孕时还是吃了一惊。 我平静地对她说:“孩子是皇帝的。” 苗医女平时是非常谨慎少言的,此藏书网时竟也多话起来,“啊,太后年纪本来就比皇上小,论相貌和才气,太后和皇上站一起本就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儿。” “你不用特意那样说。”我微微笑了,“哀家心知这不容于世俗。你可能不知道,哀家小时候就想着和他在一起。现在有了孩子,因为种种原因哀家想把他生下来。哀家之所以让你知道这事,因为太子的出生还要仰仗你呢。” 苗医女受宠若惊道:“奴婢打从心底里敬佩太后,愿一生忠于太后。能以卑微之身伺候太后,迎接太子,臣妾何德何能又何等荣幸啊。” “你是哀家信得过的人,太子能否顺利出生哀家并不担心。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为太子寻找一位合适的母亲。” 如何躲避众人的眼睛,如何顺利生出孩子,这对我来说都不是难事。唯一须万分慎重的是找谁当这个孩子的替身母亲。 我手搭在小腹上,头疼地想,首先这个人选一定要经历过夫妻之事。少女和妇人的举止形态太容易分辨了,如果未经人事,长期和后宫妃嫔相处很容易露出马脚;这个人知道天大的秘密,所以一定要是忠于我口风严紧的人,那么这个人的利益最好和我息息相关……那样莫过于南宫氏族;还有这个人是我孩子日后名义上的母亲,那么她的出身最好不要太低,其次容貌、修养、性情、年龄都要过得去。 最后,我不希望她太有野心,因为作为孩子的生母,她以后会有很多机会与权禹王相处,并且定是要受到万千宠爱甚至晋阶为皇后的,我不希望她因此而生出什么非分之想。但我心知这是很难的事情,进了宫哪个女人能不希望自己获恩宠呢,何况是每日面对权禹王那样的帝王。 有了这些想法后,我吩咐善善暗中在南宫氏族里寻找符合条件的寡居的女人。 那天是娜木朵儿被处死后后宫的第一次请安,座位两排已没有娜木朵儿的位置。而众人一如往常地说笑请安,仿佛以前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般。唯一不同的就是姊,平时一向沉默的姊,却与其他妃嫔谈笑风生,格外的意气风发。 她发现我在看她,微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屑与傲慢。我有些吃惊,虽然我一直觉得姊非善善之辈,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这样毫不遮掩地在公众场合表露自己。 末了我在心底冷笑,姊以为娜木朵儿处死、戈翰失宠,自己的儿子就会安坐太子之位,所以完全不将我看在眼里,即便这样的态度被皇后等人看到也无所谓。 可是姊你还是算错了一着,你怎么也想不到我也有了权禹王的孩子。虽然他还没有出生,但我坚信这将是个儿子,是上天在我无依无靠时赐予我的礼物。 我对姊表露出一种强颜欢笑的样子,这样做是为了日后假病让她少生疑心,只以为我因娜木朵儿的事上火病倒而已。 在众人面前我依旧表现对姊很好的样子,担忧地问她:“敏儿那孩子现在还好吧?听说有人下毒要害皇子,哀家吓得简直快晕倒了,在后宫怎么会发生这样险恶之事,一想起来到现在哀家还心里突突跳呢。” 姊不太热情地回道:“劳烦太后念叨。还好敏儿命大,正巧有太医经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我点了点头,别有用心地说:“那样好,淑妃以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地睡个好觉了。” 第十六章 偷龙转凤 母亲的人选找来找去半个月却没有一个满意的。 为了避免妊娠反应被人发现,我开始装病,将接见后宫请安的次数逐渐减少,对外只说因为戈敏的事受了惊吓。虽然现在肚子隆起并不明显,但日后夏服变薄,将会无法掩饰,所以很急切地想把替身找好,好以养病的原因搬到南郊行宫。 “善,听说这个女人是因为不贤德才被休回娘家,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孩子的母亲呢?嗯……这个人身份容貌都过得去,可是她丧夫却留有一个孩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后宫接受呢?这个女人身份实在太低微,在后宫无法取得匹配太子母亲的高位……”我看着善善呈上来的档案,皱着眉一一指出。 善善叹了口气,为难地回道:“小小姐,您说这个人必须经过人事,被休回家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完美的呢?要么是丧夫,要么是被休回娘家。老奴在南宫氏里挑来挑去,好不容易找才到这四五个过得去的。” “等等,”我突然想到什么,“经过人事的一定要是出嫁过的女人吗?我们也可以找待字闺中的小姐,这样不就有好的选择了?” “小小姐的意思是?”善善不解地看着我。 一个念头从我脑中闪过,但是我没有和善善解释这件事,“去年秋宴哀家不是邀请了椒好、娣儿,还有南宫氏的一些女孩儿相聚吗?就从她们中找合适的。最好是出身不错,但家境落魄、无依无靠的,这样她才会心甘情愿地做替身。” 过了几天善善来找我,“小小姐,这儿有个合适的人选。她是您姨妈家那边的人,一位叫邵禾的姑娘。她是您大姨妈五儿子的长女,可惜她父亲早逝,家里没有男孩儿,因此寄住在三伯家里。听说因为嫁妆寒酸所以迟迟没有人上门提亲,今年已二十岁了。她父亲曾官至正五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听说性情温和体贴,非常懂事。” 听善善说起这些感觉非常合适,我急切地问:“可有她的画像?” 善善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回道:“老奴带着擅画的仆人以太后赏花的名义过去,他家的几位姑娘也都出来见过了,您看右数第三个就是那姑娘。” 我定眼一看,那少女手执团扇,并不是让人惊艳的姑娘,但看着倒也顺眼。 “好,就是她吧。”我看着画中那个无声无息的姑娘,以后将和我联系非常紧密的人,不知道日后我和她,还有我的孩子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以赏春花为名,我再次邀请南宫氏和邵氏、于氏的女孩子们进宫,年轻的少女们唧唧喳喳个不停,只有我和邵禾知道,这完全是为我们见面而特意准备的。 在茶宴的间歇,善善将邵禾引至尔玉宫来到我面前,邵禾显得非常拘谨,就如同我见惯了的大多数人第一次入宫一样。 邵禾跪在我面前,声音小小但很清楚地说:“妾邵氏拜见太后,愿太后福体安康。”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邵禾抬起头来,她的模样周正,看起来如善善所说是个隐忍温顺的姑娘。 我走下台阶拉住她的手亲自扶她起来,“跟哀家来。” 我带着她一步步走上去,直到来到宽敞而奢华的凤座,我空了一半的座位给她,拍了拍说:“你以后也会坐在这里。” 邵禾虽然了解这次进宫的意图,但之前善善只对她说要进宫为我办事,并许诺以丰厚的回报,因此她进宫后一直疑虑忐忑,却怎么也猜不出我会说出这番话来。 我强迫她坐在我旁边,对她解释说:“你以后会成为太子的母亲,会成为帝国的太后。” 邵禾吃惊地看着我。 “但不是让你进宫服侍皇上。后宫佳丽如云,姿色平平的你不可能被特意宣诏进宫,更不可能登上太后的高位。但你可以选择其他的路,比如以太子母亲的身份出现。” 邵禾不解地看着我,我直白地跟她说:“哀家怀孕了,但哀家不能当孩子的母亲。你可以。” 邵禾眼神先流露出迷茫,但很快反应过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是让你很吃惊的事吧?但其中的事哀家不需要跟你解释。你要清楚的是,邵氏的荣华富贵是哀家给的,你的家族和哀家是荣辱一身的。如果没有哀家给你的这个机会,作为落魄人家的女儿,你很有可能会被嫁给没有任何官职的低等人家。现在,你有机会当人上之人,你的母亲将被封为国夫人,你去世的父亲可以被追封为侯,你的两个妹妹都会得到好的安排。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你,以往冷待你的姊妹们将要在你面前战战兢兢,你觉得这样如何呢?” “愿……一切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邵禾小心翼翼地回答,其实她心知已没有退路,知道这样的秘密,如果不答应也不会再活在世上。 如果日后邵禾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也至多是使我难堪而已,却并不至于动摇我的地位,而她却会因此丧失自己的性命,所以我并不担心她会愚说出去。但她日后是否听我的话、是否能全心全意照顾我的孩子,却是我不得不好好考察的。 “很好,”我满意地说,“接下来的安排哀家会着善仔细说给你,你要好好演这场戏。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进宫,到时候哀家会准备上等的美食为你接风洗尘。” 权禹王俯在我的肚子上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欣喜地说:“朕听见他在叫父皇呢。” 我笑他,“当皇帝的还编故事胡说。” 权禹王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朕可真迫不及待的了。奴兮,你最近身体还好吗?小家伙有没有闹腾你?” 我觉得身子懒懒的,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斜靠着,“最近害喜倒不严重,只是我的肚子有些明显了,到了夏天恐怕就不好遮掩,所以我要尽快准备到南郊的行宫去。” “可是朕很不放心你们母子在宫外。” “请不用担心,南郊行宫是福儿在时我打算用来养老的地方,里面安排的人都是贴心可信的。我反而更担心宫中这边,如何将邵禾妥善地安排进来,这需要你的配合。就说你是上次秋宴就相中她的,后来私下一直有来往,现在怀了龙种要接进宫来。上次晨雾中的女子也是她。” 我看到权禹王的表情,笑他:“你不用觉得愧疚我什么,这次纳妃是我叫你做的。”然后打趣说:“那姑娘姿色一般,我知道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权禹王苦笑了一下。 我突然挪了挪身子,离他很近很近,在他耳边低声说:“其实还真有点担心呢……邵禾来后,你要表现对她万般宠爱的样子,甚至要和她躺在一张床上。那么长时间没有女人伺候你,万一你们忍不住假戏真做……” 权禹王抓住我的手,看着我严肃而认真地说:“朕不会的。” 我掩嘴轻笑,“逗你玩的。”其实我心里还真有类似的担忧。 “你在那边要好好保重,无论朕是在上朝,无论是在批阅奏折,无论是面对后宫的哪个妃子,哪怕是与那个叫邵禾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朕的心里一直挂念的都是你们母子。朕也一定会找理由出宫去看你。” 他的承诺让我动容,为这样的男人生孩子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今天沁春媛的玉兰花开了,朕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沁春媛去年新种植了许多玉兰树,今年春天有几株玉兰花树提早绽放出来,格外惹眼,春风中洁白的玉兰花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穆宗偏爱梨花,孝宗偏爱萱草,而权禹王格外喜欢玉兰花。于是不由得感慨,御花园的花儿们也是随人变迁啊。 “无论是颜色还是香气,玉兰都是花中翘楚者,难怪你如此喜欢它们,现在我见了它们也不由得心中欢喜。这让我想起前人曾作诗描绘过玉兰花,‘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我赞叹着说。 “这些花中朕独喜欢玉兰,有种莫名的好感。还有,不论何时看到玉兰花,朕总会和你联系在一块,朕总觉得这些玉兰花像你,一样娇媚可人,一样让朕心动。” 我听了不由得有些害羞。 先皇喜欢梨花般温婉柔情的女子,而权禹王钟爱的是玉兰花般妩媚多情的女子。 权禹王和我并肩站在树下,一同欣赏那在微风中温柔开放的玉兰花儿,权禹王说:“明年春天、后年春天、以后的以后,每年春天我们都站在这里一起赏玉兰花好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道:“让我们每年这时候都在一起赏玉兰花,明年的兰花一定开得更加好看吧,一年比一年耀眼。” 在邵禾进宫的前几天,我悄悄地对镜明吩咐着什么。我没有将此事交给善善,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不忍心那样做。 直到邵禾准备进宫的前两天,镜明告诉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我抚着肚子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镜明会意就要退去,我还是忍不住叫住他吩咐道:“模样……总该是过得去的。别太伤着她。” 镜明点头回答说:“还算是有模有样。之后的事奴才也会处理好的。” 第二日善善一脸惊慌地跑进来对我说,有人潜进邵禾的房间将她奸污时,我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善善也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她不可置信地说:“总……总不会是小小姐您……”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善善突然间无比苍老地说:“小小姐,您怎么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啊……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讲,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那孩子一生都将处于这样的噩梦之中,这种感觉小小姐您不会不懂啊……” “够了!善,你非说这些让我想起什么才好吗?” “那至少可事先告诉邵禾,至少她不那么恐惧……” “那样她不会同意的!即便同意,她也会恨我……也许以后因为这件事背叛我,而我要她完完全全地感激我、忠于我。” “小小姐,这样做对邵禾伤害太大,太委屈她了。” “你、我肚里的孩子、九珍……你们在我心目中归为自己人,外人的事情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我重视的人过得如意,别人的性命和幸福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善,你可以说我残酷自私,但我连自己都不在乎,何况是别人……” 善善重重地叹了口气,“老奴实在想不出再指责小小姐的话。只望邵禾入宫后,能用别的东西来多多弥补她。” “这个当然。如果哀家没有挑中她,她一生将要过着落魄的日子,无论是里子还是面子她都没有。而这次进宫,她以后将何等风光。” 邵禾进宫无疑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但邵禾的怀孕,即便外人再怎样指责她未婚苟且、不顾廉耻,却没有一个人敢说阻止她进宫的话来。她是光明正大迈入后宫的,以皇子母亲的身份进入了后宫。 刚开始的身份是修媛,并不算是太高的地位,在嫔中也只排了第六。这只是为了让她刚入宫时不要太让后宫感到威胁,好好保命,待生下孩子,以后晋升的机会将会很多,最后至少该是贵妃。甚至我心里觊觎皇后的位置,因为我想让我的孩子生为最正统的嫡皇子,底气十足地继承这大胤江山。 邵禾的进宫虽然经受了很多人的指责,但却没有多少人对此事表示怀疑。邵禾是我娘家的亲人,她们暗中议论我设计了一着好棋,就像孝宗时将南宫氏的女孩子安排进后宫一样,我再次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将娘家的女孩安排进新皇帝的后宫,上次的秋宴更让她们认为是我精心安排的。 邵禾进宫时虽一身大红装,却难掩一脸的憔悴,不知是因为紧张、害怕抑或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 待繁文缛节结束,邵禾到尔玉宫拜见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样的虚伪,竟一脸关切和爱怜地环抱住她说:“可怜的孩子,事情哀家都听说了。” 邵禾毕竟经历少,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哭了,“太后,臣妾身子不干净了……对不起,您会不会嫌弃臣妾……” 她不知道这样的经历才是我想要的。我拍拍她后背安慰道:“哀家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呢。那个人哀家已经叫人把他杀了,至少也为你出一口气。以后这宫中有哀家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提起那个人,邵禾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太后!”邵禾扑通跪下大声哭起来,“以后臣妾这条贱命就是您和小主子的了!” “快快起来。”我抽出手帕为她拭泪,责备道:“以后行事不可如此鲁莽,你要时刻谨记你是怀有身孕的人。” 我召来镜明,对她介绍说:“他叫镜明,是哀家身边可靠的宫人,等哀家离宫后,他会代替哀家照顾你。你还记得入宫前教你的事情吧,有人问起你和皇上以前的事情你也要说得滴水不漏,不要让后宫那些精明的女人看出破绽。有什么事情与镜明商量,他会帮你出主意。皇上那边还会拨给你一个知道底细的姑姑,生活上的事情可以交给她,除了她以外不要让其他人再近你的身。” 邵禾听完认真点了点头。 “除了不要被人发现假怀孕外,你更要注意自身的安全。后宫中一定有不少人想害你,吃的用的一定要让镜明检查过才好。你记着哀家说的,如果你意外死了,哀家答应给你家人的东西一件也不会兑现。还有,这宫中,除了哀家、皇上、镜明、善善和那位姑姑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哀家宫中的人。” 邵禾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复杂,异常沉重地再次点头。 “今天晚上皇上会去你的庆芩殿歇息,你要表现出和他亲密的样子。” 邵禾怔了一下,然后不知所措地揪着手中的帕子,“太后,臣妾害怕……” “你应该是一脸欣喜之色,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皇上不是那个男人。给哀家露出你的笑容来。” 邵禾咧了咧嘴,非常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次日权禹王来时,我问他:“邵禾怎么样?” 权禹王擦着手,回道:“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真可怜。见了朕不敢说什么话,昨天在床上躺着似乎一直在发抖。噢,朕就那么吓人?” 我笑了,摸着他的脸说:“是呀,你那样不苟言笑,皇后与你都老夫老妻了,可是见你发怒却一句话都不敢接下去呢。也亏了你这张脸,邵禾进宫少了很多事呢。” 权禹王被我逗笑了,不自觉说道:“能这样随意对朕说话的也就你和芙……” 他意识到什么,突然就止住了。 我也突然意识到他本来想说的是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知道每年夏日里的有一天他是绝对不会和女人同床共寝,即便是我。多次我抑制不住想向他询问尤妃的事情,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我心想自己何苦将他心底里的人挖出来让大家都不好受呢。 我们两人都变得有些不自然,权禹王转移话题讨好地问:“九珍现在那边怎么样?” “啊……啊,九珍好像逐渐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之前都是报委屈的,现在似乎渐渐开心起来。不过让我小小失落的是,她也很少再提到想家了。” “孩子么,总是看到新奇的东西就被吸引住了。况且她不说,不代表不想念你这个母亲,不是依旧在每个月写信给你吗?可见还是惦记着你的。”权禹王宽慰我说。 “我明白。邵禾的事情现在我也不是很担心,除了姊不知会是什么心情外,对其他妃嫔倒无大害,后宫的人现在待她还是很和善的。我现在想的就是准备好出宫的事,在外面健健康康地生下孩子来。” 过了半个月左右,一切准备妥当,我终于以病邪缠身为由搬移出宫。对于我的离开,后宫并未太生疑,一方面我称病已有了一段时间,另一方面后宫的注意力早集中在邵禾身上,皇太后怎样倒是无关紧要的了。 在我离开的前几天一向沉着冷静的权禹>.王显得有些焦虑。虽然话语不见得增多,但不时开口问的都是离宫后的事情,这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对孩子的重视。 卜了吉日离宫,权禹王和后宫妃嫔纷纷来送,各自说了场面上的话。因为邵禾是我娘家的人,所以我特意表示对她的关切,说让她好好保重身子,待诞下龙儿会回来照顾他们的话来。 这次出行我只带了善善、苗医女及一些做杂活的宫娥太监,其余人留在了尔玉宫,由如意暂时接管善善的职务,统领后宫女官及处理尔玉宫的大小事宜,引来不少宫人暗中羡慕。 因为并不是出宫游玩,又是以避方位的名义,所以乘坐的并不是往常的凤舆,只选了一顶不起眼的轿子,又带了两队侍卫沿途护送。从送行起权禹王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依旧是皇帝的严肃表情,直到我快起程了,他最后简短地说:“太后,好好保重自己。” 我望了他一眼,将诸多情感埋藏在心中,轻轻回道:“不用担心。” 于是我就这样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离开了我一直生活着的皇宫,心中竟涌起了莫名的惆怅,我轻轻地将手覆在肚子上,安慰自己说我不是一个人呐。队伍走走停停,经过了四天的时间才到南郊行宫。 虽然见多了宫廷的精致华丽,但来到南郊行宫时依旧不免让众人惊叹一番。南郊行宫依山傍水,花草茂盛,空气清新,鸟鸣声不绝于耳。 从颛福时南郊行宫就一直在扩建修葺,现大半已竣工完成,规模比之穆宗来时壮大不少。我将自己的寝殿安排在了宫中最内处安静的地方,除善善、苗医女外,其他侍者都住在外围,对外称需要静养,严禁外人随意走动。 在南郊行宫的日子里,我仿佛处于世外桃源,以前的种种似乎从未存在般,也不曾记起自己还是皇太后的身份,每日过着闲散清淡的生活。只有时如意、镜明和形单等人汇报宫中情况的书信会将我拉回现实。听说宫中一切都好,后宫妃嫔们也没有为难邵禾,权禹王对她也格外看重。 这也难怪,我想对于皇后及大部分嫔妃来讲,邵禾的出现避免了姊一人独断的局面,她们未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尽管心中对邵禾未婚先孕十分不齿。而姊,一向擅长静观其变的,也不会愚蠢到对邵禾肚中尚未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动手,所以此时我并不担心邵禾的处境。 我和权禹王也在暗中通信,他的信上总是淡淡地散发出奇楠香的味道,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味道让我如此着迷。权禹王的信上总会附上一朵宫中御花园盛开的花儿。我则在信中对他讲述我日渐隆起的肚子,一对在山下居住的老夫妇和膝下八岁的孙儿,老者以砍柴为生,他的孙子脸圆圆而红扑扑的,经常说些童言无忌的话,还有山腰上一所僻静的尼姑庵。 我和权禹王在互相诉说着思念。我以前一直觉得与他在一起,多少有些身不由己、虚与委蛇的意思,心中总是有些芥蒂。而现在却真真切切地想念着那个人,不习惯了他不在身边的日子,想被那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在怀中。 想着想着,我脸突然一红,不知自己怎么涌起这么不知羞的想法。我收回心思,手习惯性地摸着我隆起有些明显的肚子,轻轻哼唱起从老妇人那儿学到的哄她孙儿睡觉的民谣来。 那时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透进来,屋子里安静而又温暖。 “小小姐,您看谁来看您了。”不知何时善善走了进来,含着笑意禀告道。 我一惊,向门外望去,站在善善身后,高她一头,虽然穿着一身平民的朴素衣裳却气宇非凡,那不正是我刚才念着的人吗。 我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中,权禹王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搂住。 善善早已知趣地退下了。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面了吧。 权禹王捧起我的脸,急切地说:“让朕好好看看你。两个多月没见了……你似乎长胖了些,也重了不少。唔,应该是我们的孩子在长大。”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点头道:“是的,是的,我们的孩子他很好,越来越重了。” 我们直视着彼此,仿佛干柴烈火般,我想我们想的应该是同样的事情。 权禹王也有几个月没有碰女人了吧,他狠狠地吻住了我。我环绕住他的脖子回应着他。 我们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发出急促的呼吸,直到最后权禹王反而迟疑下来,“不行……朕怕伤了孩子。” 我却已意乱情迷,喃喃说着:“别管他,别管他……不会有事的……” 权禹王最后将我放在上面,像告诫自己般说:“轻轻的,朕只轻轻的……”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微微地喘息着,权禹王略有担忧地问:“没有事吧?” 我摇了摇头,然后侧过身跟他说:“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孩儿的名字。” “这与朕不谋而合。朕这几天也在翻阅典籍,但还没有找到中意的。你有什么好的字选吗?” “就叫雾儿好吗?” 权禹王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点头赞同道:“雾儿,戈雾,好名字,好名字。古代文人墨客有许多咏雾的诗句,其中朕很喜欢唐代李峤的诗句:曹公迷楚泽,汉帝出平城;涿鹿妖氛静,丹山霁色明……” 我接着他的诗吟道:“类烟飞稍重,方雨散还轻;倘入非熊兆,宁思玄豹情。”他牵过我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之后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散步来到山边,山脚下那对老夫妇的屋子已经飘起袅袅的炊烟,看来是要准备做晚饭了,老婆婆看到我很热情地招待,见了权禹王有些诧异,笑问我是不是我的夫君。 权禹王欣然受了,而我则颇不好意思。又过了一会儿,老者带着他的孙儿回来了,小孩子拿着柴棍乱挥一气,嚷嚷着以后要当大将军,引得我和权禹王互看着笑了笑。权禹王一时兴起还像模像样地教了他几招。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权禹王便不得不乔装离开,两人自然是一番依依惜别。 之后权禹王又悄悄潜来看我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这样的别离却让我们感情更加的深厚了。 我在南郊行宫度过了夏天、秋天和冬日,在小寒那天,院中赏雪时突然腹部剧痛,诞下一子。 我筋疲力尽地看着躺在我身旁的小襁褓,心中有着欣慰。不知为什么,在他出生之前我和权禹王都断定他会是个男孩,我想他看到这个孩子一定会非常高兴吧。 看着他,我又想起我死去的孩子承儿,不由得一阵悲伤,也不知道他以后长得是否就是承儿的模样呢。 “雾儿,雾儿……”我忍不住轻轻地他。 雾儿在我身边待了没有几天,就被善善悄悄地带回宫里去了。宫中那边邵禾早已做好生产的准备,也请了善善家那边可靠的人做奶娘,善善则以看望邵禾的名义回去。 虽然善善回来说那边一切安排妥当,也带来权禹王的口信说让我养好身子,但我心中惦念孩子,刚坐足月子就赶回宫里,此时宫中已装饰一新,准备欢度元日了。 太后凤体初愈,后宫为表示孝敬,纷纷亲自来接。我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轿子,马上有宫娥将暖手的手炉敬上,我接过后环视四周,数月后再次回宫多了几分新的感觉,感到京都气候比南郊要寒冷一些,此时皇后率后宫众妃嫔披着各式斗篷早已侍在一旁。 站在最前面的是权禹王,他见了我向我隐隐点头,颇有感激的意思。 “听闻太后凤体转安,朕深感欣慰,后宫众妃亦非常挂念太后。” “南郊气候宜人,顽疾竟也渐渐消散,又正逢一年节庆,哀家怎么能不回来热闹热闹呢。” “应该的,应该的,”皇后笑着应声道,“这多半年太后不在,宫中少了许多情趣。此番听说太后凤体安康回宫,后宫的姐妹们都心中欢喜呢。” 这次再见,觉得皇后端庄依旧,只是面容皱纹增多,鬓夹华发,已显苍老之色,不由得惊觉女人衰老之快,心中亦对她生出几分怜情。 “皇后说话一向是顺承人心的。” 我表面与众人应酬着,心中着急的却是早些见到自己的儿子。只见此时邵禾怀抱着一个厚重的金色龙纹襁褓上前,略有腼腆地说道:“本是后宫姐妹恭迎太后,实在不适合带着孩子来吵闹,只是听说太后对小皇子非常关心,出生时更送了许多贵重礼赐,臣妾想一定要带上孩儿让太后看看。” 我心中恨不得马上将儿子好好抱在怀中仔细瞧瞧,可也只敢并不亲昵地接过来,感觉出他比刚出生时重了许多,皮肤的皱纹也平整了,白了许多。雾儿正在睡觉,因此不哭也不吵,有时小嘴会蠕蠕吮吸着,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 我心上不由得柔软起来。 “皇上给小皇子起名曰雾,小名叫雾儿。”邵禾补充道。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突然一阵寒风吹起,我担心雾儿受凉,强压心中不舍,将他还给邵禾,对众人吩咐说:“天气渐寒,大家都各自回宫吧,改日再聚在一起说话,哀家也带了些礼物分给众宫。”又特意交代邵禾:“小心冻着皇子,赶紧回屋暖暖吧。” 邵禾抱孩子的姿势已像模像样了,倒真像刚生完孩子的年轻母亲。看雾儿的样子,这段时间以来似乎被照顾得很好,我这才稍稍心安下来。 一大群人往回走时,我忍不住留意一下姊,她一如往常般沉默寡言,刚才夹在众妃中也不怎么说话,也许得益于文静的性格,岁月在她身上还显示不出痕迹,甚至有些角度看她依旧仿若少女。 她半低着头向前走着,与右后方怀抱孩子抬头微笑的邵禾相比,显得有些落寞憔悴,但谁知道她心里真正想着的是什么呢。 回到尔玉宫后,尔玉宫早已清洁一新,如意率着宫中众人在门前迎接,听说这段时间如意将后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皇后都称赞我教导有方,让我这个当主子的也倍有颜面,免不得对如意另眼相看,仔细夸赞一番。宫中众人也皆有赏赐。 晚上权禹王悄悄来看我,一番温存过后,权禹王搂着我靠在榻上,我枕在他的胸口,忍不住抬头问他:“你喜欢雾儿吗?” 权禹王略有惊异地说:“为什么会这样问,喜欢,你我的孩子朕当然喜欢。” 我稍感安慰,许是权禹王注意到我的落寞神情,他问我:“怎么了,奴,你似乎并不高兴。” 我轻叹一口气,略有惆怅,“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样不真实,尤其是今天看见邵禾抱着雾儿走着的时候。我甚至要问自己,雾儿真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吗?他是我的儿子,却被别人抱在怀中,以后要叫别的女人为母亲。” “朕理解你的感受,是朕对不住你。你为了雾儿牺牲那么多,朕想虽然他不能称你为母亲,但母子连心,他以后一定会爱戴你亲近你。” “但愿如此,”我有些委屈地小声喃喃说,“权禹,我现在真的有点想我们的儿子了……” 权禹王将我搂紧了些,“那么以后常让邵禾带孩子过来看你。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儿子永远都是你的,想想他以后慢慢长大,你教他礼仪文乐,朕教他骑马射箭,他以后一定能成为名垂青史的英明帝王……” 我被权禹王的话带动着,那样的场景渐渐浮现在我脑中,于是不由得微微笑了。但很快我又回到了现实,忧心地说:“那样该多好啊。可是我总担心我们的孩子。你那么爱他,在后宫不知道会招来多少人的怨恨。” “朕的孩子不多,也许不会有其他皇帝那样烦恼。皇后不是很喜欢雾儿吗?” 我心中感慨权禹王纵然聪明,但在这方面却显迟钝。 “不只是皇后的问题……你忘了前段时间朵昭容的事情了吗?” 权禹王被提醒起什么,神色稍敛。我想他不会不思考,现在对雾儿来讲最有可能的威胁是谁。是有戈敏的姊。雾儿的出生最不利的人是她,那么日后对雾儿下手的人也最有可能是她。 权禹王叹了一口气,我想他是在顾忌戈敏,他不希望两个孩子有自相残杀的可能。 “应该……不会吧。娜木朵儿平时为人就较张狂,而其他后妃则多温顺善良。以后我们多加注意就是。” 权禹王这样说多有自我安慰的意思,但我不欲再强迫他,现在我只需他意识到姊的威胁就好。 我靠在他怀中,楚楚可怜地说:“我不能在明处照顾他,我们的儿子,不仰仗你还能仰仗谁呢。我曾丧失一子,我再不能第二次承担那样的痛苦,假若雾儿有什么差错,我恐怕也不想苟活在这世上了……” “朕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雾儿是你的命,也是朕的命。谁若敢伤害他,朕就叫他死无全尸。”权禹王向我保证道。 从我生下雾儿再次回宫,我发觉权禹王对我,无论是看我的眼神抑或说话的语气都与以前有了细小的差别,多了一层额外的意思。我只能在心中默默感慨,对女人来讲,有孩子竟是那样重要的事。以往权禹王也爱我,但那只是男女间表层的男欢女爱,而现在,他不仅把我当作女人,还当我是他孩子的母亲,多了一层敬重,感情也愈加深厚。不仅对我,权禹王对我娘家的人也更加厚待,赏官赏宅赏地,圣宠丝毫不逊于皇帝娘家凌氏。 在雾儿出生之后后妃们待我也有所不同,更有巴结的意思。现在又有我娘家的人诞下皇子,权禹王又重视非常,妃嫔们为自己日后打算当然多加讨好。姊的品级自然比邵禾要高,但是众人也知邵禾背后有我为靠山,丝毫不敢小觑,更有人暗中议论未来的太子之位不一定是之前看好的三皇子,而是四皇子了。 元日过去后的某日,我闲来无事,便想去邵禾宫中探望雾儿。刚刚接近门口,就听见屋里一阵欢声笑语,其中夹杂着一名妇人喜悦的声音:“哦,哦,我的宝贝孙儿,看你长得多漂亮啊,这周正的小鼻子长得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这才想起权禹王特许元日过后,邵禾的母亲和两位妹妹进宫来看她,以缓解她素日的思亲之情。随着太后驾到的禀告声,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之后便是衣服窸窣的声音,待我走进屋子,邵禾和她的母亲妹妹宫娥等人早已等在一旁向我请安。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邵禾的母亲,听说她母亲是大家出身,只因为后来丈夫早亡而又无子才如此落魄。今日一见果然举止大方,是见过世面的人,而她身后的两个妹妹则显青涩,行为僵硬。 我看重邵禾,因此对她的母亲也是和颜悦色,赐座给她,絮絮地问了一些她家的情况,邵禾的母亲回答说家中已被赏赐了良田美宅,衣食无忧。 邵禾的母亲万分感激地对我说:“我们娘仨有今天都是受了太后的恩赐,修仪娘娘常常跟臣妾说太后在后宫对她多有照顾,臣妾这个当母亲的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 此时邵禾早因为诞有皇子连升两级为修仪了,故她的母亲称她为修仪娘娘。 我听后摆摆手微笑说:“这一切都是修仪自己有福气。不是所有人都有她那样的机会。”后面的已是说给邵禾听的了。 邵禾的母亲自然不知,话题便说到秋宴上邵禾与权禹王的相识,语气中稍有责备:“这孩子,与皇上的事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直到后来有孕隐瞒不住才告诉臣妾。虽然是一段好姻缘,现在日子也过得幸福如意,只是未出阁时发生这样的事总显美中不足。她小孩子不懂事,发生这样的事情,希望太后不要嫌弃她才好。” 邵禾的母亲自小受妇德教育,对邵禾未婚先孕的事很是介意。我宽慰她说:“这件事皇上也有不周的地方,不能全怪修仪,她一个女孩子家也受了委屈,所幸的是现在进宫了,又生了儿子,也是一件美谈。” 邵禾的母亲点了点头,后来又说起雾儿,真把雾儿当成她的亲外孙,提及时言语颇为自豪。邵禾在一旁听了有些无措,生怕她不知情的母亲哪句话唐突了我,不一会儿就以宫中要落匙为由叫她们回去。 母女姊妹间一番依依惜别,邵禾红了眼眶,说道:“此番离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母亲和妹妹。母亲您要保重身体,务要过于挂念我,我这边有太后娘娘照顾,不会有事的。”又转身拉着她两位妹妹的手道:“你们俩不要贪玩,多跟师傅学习琴棋书画,太后娘娘答应我,待你们及笄后为你们俩寻个好人家,但是你们自己也要加强修养方才配得上贵族公子,否则嫁进去也会让人笑话。” 她的两位妹妹明显极为依恋她,听到她的训诲不住点头,都红了眼睛拉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宫人一向评价邵禾温文和善,我想这与她平时沉默寡言有关。但是所谓的沉默寡言并不是真正的本性,我见多了新进宫的姑娘们,只是因为不熟悉环境才不擅言谈。所以我从未认同过宫人们的评价,而希望通过她日后的一言一行抓住她真正的个性,今日她说的一番话让我对她增加了些好感。 所谓长姊如母,她显然做到了这一点,而且难得她懂进退不骄纵。 待她的家人退去后,四下的宫人也被遣了出去,这时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将雾儿抱在怀里好好亲热一番。此时雾儿已经完全褪去了胎青,白白胖胖很是招人喜爱。我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逗弄了一会儿,这才问邵禾道:“最近雾儿吃奶睡眠可都好?” 邵禾拘谨地站在一边,马上回道:“小皇子很强壮,吃得多睡得也香。” 我点了点头,又问她:“后宫妃嫔对他怎样,可都曾来看过他?” “妃嫔们看起来对小皇子都很和善,嘘寒问暖的。” “谅她们也不敢做什么手脚,也不值得。不过你绝不可掉以轻心,她们送来的食物和玩物象征地收下就好,不要让别人太过亲近皇子。” “臣妾知道了。” 我又特意问:“淑妃可曾来探望过你和皇子?” “淑妃娘娘?淑妃来得次数不多,每次都是陪着皇后过来,对小皇子也不太亲近,都是远远地看着。” 我心想姊这是怕雾儿出了什么事怪罪到她头上,所以才如此谨慎。她未必不对雾儿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依她的性格,不会急着出手,而是静观其变。也许她在等待雾儿体弱夭折或者失宠于权禹王,当然如果到万不得已,也许她也会走到娜木朵儿那一步,可是我不能给她那样的机会。 我看向邵禾,认真地说:“皇上对你的印象很好,他说你乖巧不生事端。你这样很好。但作为皇子的母妃,有件事是你需要做的——把淑妃从她的位置上拉下来。” 权禹王时而邵禾宫中,他一定会向邵禾询问雾儿的近况,我让邵禾略提起姊对雾儿的态度,只不过把姊的避嫌说成了她对雾儿的冷待。邵禾实际并非宫妃,完全没有后宫女人争风吃醋之闲,她说的话权禹王想必不会怀疑。 表面上,我一如既往地厚待着姊,也没有在权禹王面前说过姊的半点不是。后宫的人之前以为我待姊那么好多有为形势所迫的意思,现在反而有些迷惑了,对于我日后会支持哪位皇子当太子更是各执一词。 皇后此时站在了中立的位置,因为之前姊拥有的各种特权使她心中生了许多芥蒂,何况若论谦顺大方,邵禾丝毫不逊于姊。 姊一直不受权禹王的喜爱,以前那么风光全是因为她有儿子,而现在多了一位备受宠爱的皇子,她的优势顷刻坍塌,却又无可奈何,只有更加尽心地讨好皇后。 雾儿出生后,权禹王果然将心思全部投入到这个儿子身上,过问细致,十分宝贝,对戈敏则不及以往重视了。难怪自古有母爱子抱之说,这让我想起了唐朝寿王李瑁,当时他母亲武惠妃受宠时他也是唐玄宗的掌上明珠,甚至有望继承大统,等到武惠妃去世他与皇位的缘分也随之而去。这样一想,连我都觉得男人未免太过薄幸,爱易移逝,唐玄宗如此,权禹王亦是如此。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雾儿开始长出乳牙,奶娘时常说他将她的奶头咬得生疼。而打压姊的计划也在我脑中盘桓,越来越清晰。我不会容忍她的存在对雾儿造成任何威胁,何况我生下雾儿也是为了将姊弄垮。 姊平日的行为实在过于谨慎,与雾儿更是避免有任何接触,所以想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很难,我只有将心思放在戈敏身上,虽然对这个孩子颇有些残忍,但是在这场斗争中谁能说自己是无辜的呢。 戈敏下学后通常会去姊的宫里看她,路上会经过御花园。那时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我穿着汉唐衣裳在殇秋媛看似随意赏花实则在等待戈敏。果然,过了一会儿见到戈敏往这边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他的伴读,怀里捧着厚厚的书本。 戈敏看见我,似乎有些意外,慌忙向我请安。我叫他起来,待他站定我发现他的成长似乎比雾儿还要迅速,他的个子快到我的脖子那了。 我对他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问道:“三皇子,这是刚下学吧,要赶去哪里呢?哀家记得清蝉宫不是往这个方向。” 戈敏回道:“孩臣去看看母妃,她近日身体不太康健。” “噢,那真是糟糕,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多孝敬你的母亲。后宫女人的日子不好过,哀家的身体也时好时坏,待精神爽了也过去看看她。” “多谢太后的关心。” 我盯着戈敏看了一会儿,说:“敏儿,你最近似乎对哀家生疏了许多,也不似以往经常去尔玉宫亲近哀家了,能告诉哀家是什么原因吗?” 戈敏出现了一丝惊慌,低头有些结巴地讲道:“绝,绝没有的事情,只是孩臣最近学业繁重,加上母妃又身体不适,所以有些怠慢了……” 我微微一笑,不再追究什么,转身折了两枝粉俏色的蝴蝶兰花,交给戈敏说:“你是哀家姊的儿子,四皇子算起来是哀家侄女的儿子,都与哀家血脉相连,都是哀家的心头肉。正巧这蝴蝶兰花开得灿烂,见了就不免叫人心神愉快,哀家特意摘下来赏赐给你们,一枝是送给你和你母妃的,一枝你帮哀家带给安修仪,这是哀家对你们的祝福。” 戈敏自然不敢拒绝,小心翼翼接过花儿,向我道谢,之后我又嘱咐了些琐碎的事情,便叫他离去了。 我望着戈敏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缓缓举起我的右手,那保养精致的小手指甲里还残留着一些粉末,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便随着那秋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过了几日,一向活泼的雾儿显得有些恹恹的。邵禾丝毫不敢怠慢,慌忙宣太医来诊。太医把脉把了很长时间,权禹王站在一旁,有些焦急,连声催问结果。待太医拿开手,退至一旁,权禹王马上问:“皇儿到底得了什么病?” 太医有些踌躇,后躬身回道:“四皇子似乎中了毒……”又生怕权禹王怒中责问,接着说道:“不过幸好修仪娘娘细心,提早发现,服用清肠的药物后应该就无大碍了。” 权禹王一听中毒,变了脸色,沉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太医写好方子交给助手,回道:“四皇子应该是中了一种叫夹竹桃的毒,中了这种毒刚开始会感觉食欲不振,四皇子近日不吃奶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后期可能会有呕吐、腹泻的症状,最严重会刺激心脏和麻痹神经,甚至导致死亡。所以老臣说这多亏了修仪娘娘细心,四皇子福大命大。” 听太医讲解这种毒性,不仅权禹王的脸色越发难看,连皇后等众妃嫔都一脸慌张,议论纷纷,大家都心知此事不会善结,生怕与自己有什么牵连。 权禹王将雾儿小心地抱了起来,包裹在他那威严的龙袍之中。他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神中自然满是担忧和焦急,然后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妃嫔们,厉声说:“查。” 最先对雾儿的饮食进行调查,但雾儿的饮食一如既往,并无什么纰漏。太医们急作一团,生怕交不了差,后又进入雾儿的房中仔细搜索,赫然发现了那朵插在水瓶里的蝴蝶花儿。 太医举双手将那束蝴蝶花小心呈给权禹王,解释道:“下臣在这花上发现了些许夹竹桃的粉末,这想必就是导致四皇子病症的罪魁祸首。” “蝴蝶兰上面怎么会有夹竹桃的粉末。此时正是殇秋媛夹竹桃盛开之时,会不会是风将花毒吹到蝴蝶兰花上?”权禹王仔细端详那束蝴蝶兰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粉末应该是人力所为,是将夹竹桃茎内的汁液烧干提炼出来的,有时医师们也用此种粉末治疗跌打损伤。此花上虽然沾染的毒粉不多,对成人危害不大,但四皇子身体弱小敏感,因此反应明显。” 权禹王脸上生寒,拿着花指向邵禾怒道:“这花是哪来的?” 邵禾一下子跪在地上,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吓得脸色发白。等到权禹王问时她回头看了一下姊,带着一丝哭腔回道:“是,是前两天淑妃娘娘和三皇子来送给臣妾的……” 还未等权禹王再问,姊也一下子跪在地上,惊慌地说:“臣妾只是奉太后之命将花儿转交给修仪,根本不知道这毒粉是从何而来……” 这时候屋里的众人都看向我,事情终究绕到了我的头上。我做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平静地解释道:“此花确实是哀家所折,当时在御花园遇见了三皇子,见花儿开得正好,便随手折了两枝送给三皇子与四皇子。没想到今日出了这样的乱子,而淑妃刚才急着表明说此事与你无关,那么即是说是哀家做的手脚了?” 妃嫔们一片哗然,顿时议论纷纷,一时间她们也判断不出该信谁的话。 “不可能是太后。”权禹王不假思索地说,挥手阻止了众人的议论。 他知道雾儿是我的儿子,我没有理由会去害他。 “太后没有理由这么做。”权禹王简短干脆地解释完,将严厉的目光投向跪着发抖的姊。 姊意识到自己被陷害了,脸上挂满恐惧和委屈,她对着权禹王连连摇头,一遍遍地解释说:“皇上,不是臣妾,不是臣妾,臣妾只是帮着转递而已……根本不知道那毒粉是从哪来的……” 权禹王眼中透出一股怒火,他看着姊的眼神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般。 但是他没有我想象的大手一挥,直接将姊拉下去正法或者将她打入冷宫。他用了一会儿逐渐平息了怒火,看向邵禾问道:“这花由淑妃拿给你后就不再有其他人动过吗?” 邵禾慌忙点了点头,“臣妾待小皇子一向小心,小皇子的房间是不准人随便出入的,这两日并无可疑人靠近。这花还是因为淑妃娘娘说是太后赏赐的,所以才没有检查过……” 权禹王冷冷地看了一眼姊,然后命令道:“将淑妃带回宫仔细看守,在事情未查清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她。将三皇子带过来问话。还有,淑妃宫中的另一枝蝴蝶兰花也要仔细检查,将结果及早告诉朕。” 戈敏将事情经过向权禹王讲了一遍,这枝花就经过了我、戈敏、姊和邵禾四个人的手而已。戈敏说那日去他母妃宫中,将我赐花的事情说给姊听,姊怕他做事不妥就带着他一同去邵禾宫中,花也是亲手交给邵禾见她插起来的。 “事情就是这些吗?”权禹王沉声问。 “就是这些了……啊,不……”戈敏突然有些迟疑起来。 “还发生了什么事?” 戈敏偷偷瞄了我一眼,然后抿了抿嘴唇,回道:“还有,母妃似乎对太后娘娘很顾忌……她事先将两朵花对调了一下……” 权禹王变了脸色。戈敏毕竟还是孩子,他的母妃被关押起来,又被这样拷问,遭遇这般变故,受了很大的惊吓,他说完跪着爬到权禹王面前拉着他的龙袍角,流着泪说道:“父皇,母妃真的是无辜的……儿臣可以作证,母妃什么都没有做,母妃做人一向是那样好……” 权禹王看着脚下泣不成声的戈敏稍有动容,他拉起戈敏,语气柔和了许多,“你年纪小,这里许多事情你并不理解,她是你的母亲却并不是四皇子的。这件事朕会好好调查,你先退下吧。” 待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权禹王,我一副无力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喃喃说:“真想不到,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尽心对姊,她却依旧这样防着我……” 权禹王突然转头看我,一字一顿地说:“奴,这件事你真的没有做手脚?” 我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是说我会害自己的儿子吗?或者我本在姊的花上下了毒,调换后到了雾儿那?那样的伎俩对戈敏都不起作用!我更没有了不起到对姊的心思了如指掌,否则也不会有之前的蠢事!权禹,你好啊,宁愿相信背后做手脚的姊,却怀疑我这个生母害自己的儿子!” “朕相信你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但是奴,你是精明人,而你的姊显然没有你聪明。”我听明白了他的隐意,他是说我并不是让我的孩子真正中毒,只是想借此来打压姊。 “所以她就不会伤害雾儿吗?戈敏刚才那番话有可能是真实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戈敏也被她骗了呢?她利用戈敏来当她的人证,制造了我的嫌疑,也许最聪明是她,我们都被她温顺的外表欺骗了……” 正巧此时太医进来禀告另一枝蝴蝶兰的检查结果,太医呈上说:“经下臣们鉴定,这枝蝴蝶兰也有些许夹竹桃毒粉……” 权禹王浑身一震,脸难看得不能再难看,怒道:“将淑妃关入大牢!” 我在两枝蝴蝶兰上都沾了夹竹桃粉末。 在经过太医调查两枝蝴蝶兰都沾有毒粉后,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因为姊如果真的是想借我之手来毒害雾儿的话,是没有必要在自己的蝴蝶兰上也沾粉的。 可正如权禹王所说,他相信我是精明人,而精明人是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将自己推上浪尖的。那么唯一的解释是,姊用了苦肉计,在自己的花上也沾上粉末来陷害我,甚至戈敏所说的调换花朵的举动都被认为是掩人耳目。 权禹王本来就相信我不会害自己的儿子,这件事姊的害人动机是最大的,只是他了解我,敏感地怀疑这是我为陷害姊而做的戏。而我利用了他的了解,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用明显的错误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斜靠在小榻上,摇着扇微微而笑,感到了一丝痛快与惬意。姊之于我就像是手尖上的一根刺,我从来不认为这根刺能奈何得了我,但之前我动她不得的时候这根刺切实给我带来了痛苦与烦躁,后来我生了儿子,必定是欲拔之而后快。或者没有姊,我也许不会生下雾儿?那么我也算是付出了血肉的代价吧。 此时善善不在宫中,善善最近身体不好,我让她出宫与自己的家人小聚,也少得操现在这份心。 “哎,淑妃现在被关入大牢,不知皇上以后会如何处置呢?”此时邵禾喃喃轻叹道,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宫廷斗争,也是第一次发现了它的残酷。 “你这当娘的还真够轻描淡写的,她害得可是你儿子呢!按照规矩,这种人当然是处以死刑,家人流放啦!”南宫椒好说道。颛福死后,椒好以太妃的身份留在了宫里,日子过得无聊,经常会到尔玉宫陪我说话。 我看了一眼椒好,椒好自知刚才说话太冲,赶紧低下头默默喝茶。 “罪罚肯定是不轻的,”我回答邵禾,那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不过……” 还未等我说完,年欢一脸慌张从屋外进来禀告说:“太后娘娘,贞蓄尼师来看您了。” 贞蓄尼师?年欢的一脸慌张和邵禾、椒好的面面相觑证明了这个名字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多么陌生。 可是我却从未忘记过这个人,权禹王那性格刚烈的姐姐。只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会离开竹青庵过来找我,也无法猜到此时她来找我意欲何为。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快请她进来。” 邵禾、椒好等人识趣地退下,贞蓄尼师进来时正与她们迎面相对,互相施礼过后,她们仍忍不住回头偷偷打量她。 此时我早已坐正了身子,一脸的庄重神情,四周也早让宫人收拾了一下,只是不想对这个情趣高雅气质端庄的出家人有所亵渎。 “尼师快快请坐。”我伸出手道。 贞蓄尼师双掌合十表示感谢,待她坐定,一股侍佛的熏香便淡淡地传了过来。 虽然她如同皇后一样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我觉得她的面相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她的脸依旧是青白的颜色,身材瘦削,一身素净的青色尼衫。她是权禹王在宫中唯一的亲人,权禹王登基以后,对这个姐姐丝毫不敢怠慢,只不过出家人心性淡薄,倒也没什么可特殊照顾的。我与她志向不同,所以很少去叨扰她,但用度上却从未亏待过。 长年的修行使她显得慈眉善目,但是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超然神情使我不禁心生敬畏,于是我展开扇子微遮住脸,率先问道:“尼师来找哀家有什么事吗?” 贞蓄尼师见我遮扇,先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语气平静地回道:“贫尼这次来是求太后饶淑妃一命的。” 我心中一惊,贞蓄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吗?但不动声色地说:“尼师这么说好生奇怪。虽然这件事是淑妃来陷害哀家,但怎么处置淑妃自然由皇帝定夺。若说求情,应该找皇帝或者皇后啊!” 贞蓄尼师似乎略有不屑地笑了一下,“贫尼虽然是出家人,深居简出,却也耳闻这后宫真正的女主人恐怕是太后而不是皇后。连贫尼庵中的吃穿用度都一向是尔玉宫的管事来拨,就是朝堂上,南宫氏的官员说话也很有分量。” 我见贞蓄尼师说得如此明白,也不再纠缠什么,开门见山地问:“那么尼师想让哀家做什么呢?” “刚才贫尼已经为淑妃剪了尘缘,就饶过这个出家人吧,让她以身侍佛来弥补自己的罪过。” 什么?我再也难掩自己的吃惊,姊出家了? 第十七章 原来我不是万能的! 吃惊过后,我冷笑道:“难道出家就可以赦免一切罪过吗?尼师,你不知道淑妃在这件事中的险恶之心吗?这样的人佛家也可以收留吗?” 贞蓄尼师盯着我,问:“真的是她的险恶之心吗?” 我被她看得心虚,“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她欲害四皇子和陷害哀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样还不够险恶吗?” “您还记不记得贫尼第一次见您的时候,贫尼曾说过您不似礼佛之人,因为您的眼睛流露出太多复杂的心机……而您的姊姊,明显不是您的对手。贫尼与她见过几次,她的眼底流露的是一种迷茫与痛苦。贫尼此次来并不是要为她伸张正义,更无法得知这件事她是否无辜,只是她与佛有缘,贫尼想挽救一个悲苦的女人罢了。” 我心中暗忖,权禹王与贞蓄尼师不愧是姐弟,有些事情的想法都很相似。见我不说话,贞蓄尼师继续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是淑妃败了。一个出家人还有什么可让人顾虑的呢?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道:“尼师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哀家还能说什么呢?哀家会向皇帝建议,但他怎么定夺就与哀家无关了。说出来您也许不信,即便您不来,淑妃也可以留下一条性命。” 贞蓄尼师起身,双掌合十道:“太后还算是讲道理的人,贫尼没有白跑一趟。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有功德的事情。” 我苦笑,“那么也算尼师的功德吧,哀家的罪孽深重,恐怕佛祖都不会原谅。”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么做呢?”我看贞蓄尼师的眼神,意识到她说的并不是姊的事情,她说的是我和权禹王的事情。 她了解我与权禹王以前的感情,我与权禹王现在的事情她恐怕也猜到了。所以她才会为姊求情,因为她觉得姊是这段孽情的牺牲者。 “哀家私以为,出家是为了逃避现状,念佛是为了修行来世,这是不是也是种私心呢?而哀家,要的是今生。” 贞蓄尼师震惊地看着我,很久说不出话来。 贞蓄尼师走后,我对如意叹道:“姊不会死了。看来没有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无论这个人在多高的位置之上。” “那岂不是留下后患……”如意小心翼翼地说。 “不……她只是留下一条命而已,既然贞蓄尼师这么保证。她是皇帝的姐姐,她说的话我不可能不考虑。况且……如意,你跟了我这么久,如果你认为我会杀了姊那么就实在太愚蠢了。痛快的死是一种解脱,那是对姊的赏赐,痛苦的活着才是一种折磨。还有,善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不能不顾虑她的心情……” 我向权禹王为姊求情,再一次向他展示了我的宽容与大度。加上皇后也从旁劝说,她虽然对姊逐渐不满,但毕竟之前的情分还在,更看在她那未成年儿子面子上,所以姊免除一死,以尼姑之身留在了冷宫,废黜静淑妃的封号,贬为庶民。她的家人——大娘和淡承嗣被没收家财,赶出京城,而大娘听说姊已经落了发,尚未来得及离开京城,就大病一场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再没有,再没有可以扰乱我心的事情,以后一切都将顺心如意。 “今日太后娘娘似乎格外的容光焕发呢,许是遇到什么喜事了。”梳头的侍女欲讨我欢心说。 我在铜镜里左看右看说:“这以后啊,天天都该这样……” “那是自然的了。”侍女笑着迎合说。 这时我从镜中瞄见善善走了进来,她脸色不大好看,神情有些沮丧。已经不再年轻的善善身体发起福来,面容也早爬上了皱纹,脸色发黄,虽然一直进补上好的汤药,但血气不足的病症却一直不见好转。我对身旁的两名宫娥使了眼色,她们慌忙上去欲扶善善入座。 善善挥手制止她们,嘴上连声说:“不用不用。”但坐下时却费了好大的力气,不免有些喘起来。 我看着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有些气恼,语气不免尖酸地说:“看你,一大把年纪还去自讨没趣。你刚才过去看姊了吧?她这个人一向是这样,从来不会领别人的好意。” 善善不免抹了两滴眼泪,感慨地说:“唉,老奴能怨她什么呢?本来也是大好年华,却剪了头发,怪叫人心酸的。” 我想善善见到姊那个样子,是觉得对不起我父亲吧。还有她悄悄捎给淡承嗣一些财物的事情,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年轻大了的善善,越来越模糊对错的概念,总是以感情来判断,我不忍心去指责她什么,只是我不理解,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为什么没有一点变淡,甚至还越来越深了呢。听说她与我的父亲,只有一夜的姻缘。 我走到善善面前,拉起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光滑细腻。我像哄着小孩子般对她说:“善,她做了那样的事,现在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你已经对得起她了。别再想这件事了,好吗?你该找那些宫人陪陪你,找些乐子,这样我才放心。” 善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回道:“对不住小小姐,让您担心了,老奴最近实在有些多愁善感。” 我摇了摇头,又劝说了她一会儿,过后就命人带善善下去休息了。 我发现我实在不能不厌恶姊,哪怕她现在是无欲无求的出家人。她纵然恨我,甚至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是对善善,那样一把年纪带着善意而去的善善,她又何苦以那样的态度去对她,让她伤心呢?也许她是想让我痛苦吧。 从那件事情以后就还没有看过姊,我对宫人说:“我们该探望一下那位出家人了。” 冷宫必定是萧条、破败的,哪怕御花园的花儿开得是多么绚丽,也与这里无关,那完全是两样的世界。而姊在冷宫中的尼庵与贞蓄尼师的竹青庵更不可相提并论,门前连像样的竹子都没有,只有杂草丛生。 因为是待罪之身,又是出家人的身份,所以身边连服侍的丫头也没有。年欢去敲门,开门的正是姊,我一眼瞧见了她那及肩的短发。 姊见到是我们,大吃一惊,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关了门。 随行的人皆想不到会如此,互相看了看,而对姊这样的行为我却并不吃惊,只冷冷地高声说:“贞静尼师是想让哀家叫人把门踢开吗?”贞静是贞蓄尼师为姊落发时给她起的法号。 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姊苍白着脸再次把门打开。 我想她一定不想让我看见她的落魄模样,所以她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本来我们姊妹的身高相差不多,可是当我走到她身边时,我觉得我在俯视着她,我以讽刺的口吻说:“佛家子弟可以将来者拒之门外吗?” 接连的一些事情也许使姊的精神接近崩溃了吧,她一下子跌坐在门槛,捂着脸哭道:“你还来干什么,来干什么……难道我都落得现在这样还不够吗?” 这时四下的人都悄悄地退下了,不知为什么,看到姊现在的这副样子,我丝毫没有怜悯之情,但是也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畅快的心情。今天就应当是我们姊妹相对这么久以来最后的结局吧,过程让人痛苦,胜利又来得轻易,从此我的恨将再无寄托,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有些怅然若失。 我幽幽地说:“姊,你为何如此蠢钝呢?像你母亲一样蠢,竟然还想着调换我赏赐的花,可有什么用呢。当初东吴的周瑜曾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我不明白,论相貌、学识和心智,我都要远远于你,父亲为什么要生下你疼爱你呢?” 姊此时还没有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她带着哭腔回道:“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从来没有承认过你。你现在将我陷害成这个样子,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姊的话激怒了我,我伸手狠狠地扯住她的头发,那也许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她整个脸仰视着我,眼角还有未流完的泪水,她却扯着笑容倔强地说:“难道我说的话不对吗?你只不过是父亲众多小妾中的一个生的孩子,你和你那地位卑微的母亲永远不会出现在淡氏的族谱之中……若不是因为你娘,爹爹就不会那么早死,他会和我娘一直过着伉俪情深的日子;若没有你,我现在还过着大家闺秀的生活,会嫁给心爱的人,而不会是现在这样痛苦……”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大笑起来,“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心里话吗?是我娘和我造成了你们的不幸?那么谁来给我们公道呢!” 姊逐渐从自怜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恢复了一贯的神态,语气也尖刻起来,“你和你母亲就是愿意抢别人的东西……之前十二皇子对我好,你偏要夺却又不要他,现在又爬上权禹王的床……” “住口!”我甩了姊一巴掌,声音清脆无比,“这根本轮不到你这个不受丈夫宠爱、每日守活寡的女人说什么!” “那我也是由太后钦点嫁给权禹王的妃子……你呢?表面看起来风光无比,实际每晚偷偷摸摸!我虽没见识过你们的丑行,但想来你若不出卖色相,权禹王也不会将太后的权力还给你!” 是谁说姊性格内向,温文尔雅呢?她在我面前恶狠狠地瞪着我,恶毒的话字字都剐在我的心上。我顺了顺呼吸,不能被她激怒,她也就能逞这一时之快而已。 “姊,你以为还能像以前那样刺激到我吗?可是现在切切实实失败的是你。不管我用了什么手段,也总比你现在这副样子要强。噢,出家人可以像之前那样说恶毒之语吗?不会烂掉嘴角或下地狱吗?” 姊被噎到了,她站起身来,拍拍她土黄色尼衫上的尘土,语气疲累地说:“你请回吧!我们姊妹之间的仇恨永远也无法改变,不!我从来没有当你是我的妹妹。你来无非是想看我落魄的样子,来嘲笑我,可惜我告诉你你办不到,我根本对权禹王没有感情!我更不在乎那些荣华富贵,现在反而一切都好。你继续当你的太后,但你恐怕也杀不了我,以后谁笑到最后还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还把希望寄托在你儿子身上吗?哀家来也是想告诉你,少打四皇子的主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戈敏都不会再有希望,若是四皇子有个三长两短,哀家就拿他来陪葬!” 姊浑身一震,她紧张地说:“你想把敏儿怎么样?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不能这么没有人性!你陷害我的事我根本没有和他提起过,他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叫哀家陷害你?想保住你儿子的命,刚才竟还敢那样对哀家说话。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也许你儿子还能免除一死,否则哀家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当发泄过后,姊意识到她的儿子还在我的掌控之中,一下子颓丧下去。 “你若是还有半点良心,就不该将我们的恩怨牵扯到敏儿,何况他平时还那样亲近你……” “哀家刚才说了,这取决于你。以后善善若再来看你,少摆出怨气冲天的样子。你与你儿子也不可以私下再见,别想动什么手脚,否则别怪哀家不客气。” 姊此时也只有隐忍而无力地点了点头,屈辱的泪水再次流了出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姊,她披着及肩的短发,身穿朴素的尼衫,面色苍白,这样的她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从此她将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也决不允许她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姊。”我说。 那天夜晚刚刚降临,宫中都点起了烛火,勤政殿灯火通明,温暖驱散了秋夜的丝丝寒意。 我半低着眉眼,身穿后宫宫娥最朴素的白裳红裙,挽着简单的发髻,缓缓走进了勤政殿。 此时权禹王正坐在殿中的最上首,伏案批阅奏章。 这里也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曾经我也坐在这里,为那些决断不完的国家大事而眉头紧锁。现在这个男人在这坐稳了江山,而我以女人的身份走进这里,心情是轻松的。 我将端盘中的黄釉龙纹小杯拿出放在他的手边,轻声说:“皇上,茶好了。” 权禹王此时正在奏章的末端写着批注,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王全呢?把王全叫来,把这些批好的折子发出去。” 我没有回话,反而绕到他的身后,以手轻轻按在他的左肩,又碰触到他的脸庞,细声说:“是王全公公叫臣妾来伺候皇上的。” 权禹王此时身体一僵,用很大的力量抓回我的手,怒道:“放肆。”等到他回头,细眼一看,才认出是我,便是又惊又喜。 “奴兮,怎么是你?你这小东西!”他坐在龙椅之上略带责备地将我抱在怀中。 “是我叫王全带我进来的。”我微微笑着,有种恶作剧过后的快乐。 “朕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这样过来……”权禹王再次上下打量我,然后说:“好看,就像那刚进宫的小宫女儿似的,若是选秀肯定第一个被选出来。” 我咯咯地笑,说:“那这么说我还不老。你最近太忙,今天不是托王全传话说不过去了,我便自己想了个主意过来看你。” “好是好,不过你刚才可是把朕吓了一跳,朕还在想哪位宫人敢这么大胆。快入冬了,朝廷的粮食储备、火炭收购、驻军的粮草和棉衣分发一大摊子事,朕此时恨不得多长一只脑袋,多长一双手来。” 于是权禹王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向我絮叨了一会儿,我想了想,给他讲了讲我之前的做法,其中有些很得他的肯定。 权禹王就这么抱着我说了一会儿,然后想了想问道:“昨日我们刚见,今日你又特意过来找朕,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要与朕说?” 我略带娇羞,不好意思看他,只伏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权禹王没有听清,问我什么。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这次我看着他清晰地说。 权禹王没想到我说的会是这个事情,因为我第一次怀孕时是排斥的,他略有欣喜地确认道:“奴,你说的是认真的?” “一个孩子太孤单,雾儿总是需要个伴儿。” 戈敏的存在让我不安,我总怕雾儿会出什么意外,为了他的或我的万99lib.无一失,最好就是再生一个孩子来巩固现在的局面。今日我之情动,想必也是非常好的受孕之机吧。 “昔日唐代尚为晋王的李治在更衣室与武则天发生情事,今日我们在此情趣也丝毫不逊于古人。”权禹王打趣道,一边以手抚摸着我挑动我的情欲。 “抱我到那边的偏殿……这总儿归是办理朝政的地方……”我剩余的意识使我喃喃地提醒道。 “朕正在办正事……”权禹王低声回道。此时他将我放在了龙案上,我能感受他浑身奔腾着的欲望,他那依旧强壮的身体紧绷绷地正在积蓄力量,他有些粗鲁地说:“朕办这些折子,朕也要在这张龙案上办你,办一件繁衍皇室血脉的国家大事……” 他那故意贬低和轻蔑的话让我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我双眼迷离地看着这个男人,主动迎合和挑逗他同样粗暴而凶残的侵犯。当那个时刻来临,我们都低叹了一口气,权禹王狂放地说:“在这里这样,我们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他还说:“奴你让,朕那么快乐……朕离不开你。” “奴,再为朕生十几二十几个孩子……” 向来庄严而空旷的勤政殿,曾经有那样的一夜被充满男女私欲的气息笼罩,微微作响的椅木声传散到每一个角落。掉落的奏折和茶杯、披帛、龙纹腰带混在一起,也许后来去偏室的路上还掉落过我的发丝……那快乐是我回忆里做女人最妩媚的时光。 这偌大的殿里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人敢进来。 以后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这后宫里以后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男人和女人相守相知,白头到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改变的是我和权禹王在一起慢慢变老和雾儿一天天长大,永远不变的是四季的更替与花开花落。 又是一年玉兰花盛开的时候..,那已经是我与权禹王第四次一起在沁春媛观赏玉兰花了。 在这两年里,我们如同真正的夫妻一般,一起吟诗作画、一起弹琴打猎、一起看雾儿膝下承欢、一起赏俗画窃窃而笑、一同享受最默契的男女之乐。后来想想,那真是我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呵。 不过这两年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并没有如我盼望般再次有孕,我想难道雾儿的出生是真的上天的旨意,再次的期盼却成了奢求吗。 “唉,奴,你看这花儿一年比一年灿烂,朕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喽……”权禹王发出感慨,他之所以如此惆怅是因为今早他发现梳头太监悄悄为他拔下了一根白发。 “怎么会呢,在我的眼中你还是那样英姿挺拔,那些新入宫的丫头见到你依旧是含情脉脉。” 权禹王笑了,他的手轻捻上我的耳垂,“倒是你,奴,真是保养有方,依旧像以前那样年轻漂亮,风姿迷人。还可以扮着小宫娥悄悄过来找朕……” 他喜欢我带给他的惊喜,喜欢在他寝宫里那张硕大的龙床上颠鸾倒凤,就如同床纱绣着的龙凤之合。可是我知道,我也在变老,所以我不再精神旺盛的身体不能如愿孕育出我与他的第二枚果实。我还羡慕那些年轻宫娥脸上怯生生的表情下掩盖不住的青春明丽。 “奴兮,你最近显得心事重重。难道在这后宫之中还有什么令你不舒心的事情吗?” “最近善善的身体让人担忧,春冬交换,她已经好几天没下床了……” “她到底得的什么病,这么严重?” 我摇了摇头,“都不是什么夺命的大病。但这么多年她服侍我左右,替我担惊受怕,劳神伤心,现在上了年纪,病疾攒在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我怎得对不住她。” 权禹王宽慰我道:“你想开些,善善一向是豁达之人,心境好,再多加进补调理,也许会逐渐好转的。” “但愿如此。九珍那孩子也是……归来的日期一年再拖一年,就真的一点都不想我这母亲吗?唉。” “应该正是如信上所说,欲将琴技精上求精吧。那孩子如此上进,你这做母亲的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况且再过一两年便该行及笈礼了,她无论找什么借口也是要回宫的。” 看着我依旧担忧的脸,权禹王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雾儿和九珍都是你生的孩子,朕见你在女儿上用的心比儿子还要多,都不免有些吃醋了。” 我睁大眼睛,“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雾儿自有邵禾照顾,我便是想管也插不上手,而九珍不在我身边,又是女孩儿家,我自然要更担忧一些。” “好啦,”权禹王轻弹一下我的额头,“朕只是开玩笑的,你看不出来吗?看,起风了,此时邵禾应该带着雾儿在尔玉宫等着了吧,我们回去吧。” 回到尔玉宫时,邵禾果然带着雾儿在那里等着了。在宫里生活这么长时间,她已经适应了这里,有了宫廷贵妇般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不过可能因为之前的事,她一直有些怕男人,权禹王也不例外。她瞄了一眼我与权禹王,然后低着头将雾儿牵到我与权禹王身边,说:“雾儿,快给太后与皇上请安呀。”我想她虽然不敢问出口,但想必对我与权禹王的事十分好奇,每次看到雾儿,她的疑问会更深吧。 已经三岁的雾儿今日穿了一件亮粉色的蜻蜓图案锦袍,奶声奶气地说:“拜见太后娘娘和父皇。” 权禹王爱极了这个儿子,一把抱起他,“来,让朕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听你母妃说你最近已经会写一些字了,都是些什么字?” 雾儿对权禹王也十分亲近,手正摆弄他下巴的胡子,听权禹王这么一问,却并不回答,只回头看向邵禾。 邵禾催着雾儿说:“雾儿,你父皇问你话呢,你想想昨天都写了什么字?” 雾儿还是盯着邵禾,摇了摇头有些迷茫地对邵禾说:“儿臣有些记不得了。” 邵禾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为雾儿解围道:“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吾’‘尔’‘诺’这样的字。小皇子刚开始练字,笔有时都还拿不稳呢。” “皇子现在还小,也不用操之过急。下次来,把皇子写的字给哀家带来看看吧。”我说。 权禹王将雾儿抱下来,吩咐他说:“快去跟太后说说话。” 自从雾儿开始懂事后,我与他相处也不能如以往般亲近,私下也不能再无顾忌儿子儿子地叫了。我只能尽可能让他感受到我对他的关爱。 我将手边的点心喂给他吃,问他最近习字辛不辛苦。 正在此时,年欢进来禀告说:“太后娘娘、皇上、昭仪娘娘,皇后娘娘带着三皇子在外面求见。” 我与权禹王对视了一下,一时猜不出皇后带着戈敏过来是什么意思。自从姊因罪出家,戈敏一个人住在清蝉宫无人过问已经很久了,不知道今天皇后为什么带他来见我。于是将雾儿还给邵禾,对年欢说,带他们进来。 皇后牵着戈敏进来时,没想到权禹王也在,她看着坐在上面的我与权禹王露出一丝古怪神情。 她向我和权禹王请安,还未等我说赐座,皇后便开门见山地说:“臣妾此番前来是想接三皇子到臣妾宫中抚养的。” 我略有吃惊,皇后侧头看了一眼旁边抱着雾儿的邵禾,继续说道:“有句歌谣说,在母亲身边的孩儿是最幸福的,三皇子母亲虽然有罪,但错不在孩子。今日臣妾无意在路上见到他,以往活泼懂事的孩子现在却变得沉默寡言,臣妾不能不感到心疼。想当初他也曾是皇上的掌上明珠。” 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暗中指责权禹王将心思只放在了雾儿身上而,忽略了戈敏。 权禹王隐隐有些不快,我抢在他之前直接回道:“既然皇后都这么说了,哀家怎么会不准呢?之前皇上让他住在清蝉宫,是想锻炼他独立的品性,不想他母妃罪入冷宫反而使他变成无人照管,这正是哀家考虑不周啊,今天幸而皇后提了出来。” 皇后没想到我如此爽快答应。我对她笑了笑,然后看向权禹王问:“皇帝觉得怎么样?” 权禹王咳了一下,说:“既然太后和皇后都如此说,朕也没什么可说的。” 皇后拉着戈敏一起谢恩,那孩子真如皇后所说变得沉默寡言了,自始至终一直低着头。等到皇后带着他离开时,他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他看了一眼生得白白胖胖随意玩耍的雾儿,..又恋恋不舍地望了望坐在上面的权禹王,应该是许久不曾见过父亲了吧。 “太后您这么做无疑是放虎归山啊。”镜明说。 “没有这样严重,戈敏注定是无缘帝位了,哪怕以后被皇后抚养。而皇后,我不管她是出于真情还是想扶持自己的势力,恐怕都是押错宝了。” “但这总归是让人不安心。” 我盯着镜明看了一会儿,不答反逗趣他说:“镜明,你看起来可是一点都没变老,精明的人看起来就是精神。” 镜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收了收自己的大肚子笑了笑。 “你不见当时的情景,皇后牵着戈敏一起来,定是抱着势必成功的心情。在孩子面前,她又说得头头是道,我怎么能说不可呢。我担忧的并不是戈敏被谁收养,想不到的是皇后对我已经有所不满,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行为。” 镜明想了想,说:“太后一向对皇后礼遇有加……若真有什么,恐怕是因为后宫之权一直在尔玉宫,她毕竟为皇后,时间长了难免有所不甘。” “我也是想到此点,所以没有驳她的面子。但是若因为此,让我放权给她,恐怕办不到。她不动,我不动;她若动……我早有意思让邵禾当皇后……” 我找来如意,翻阅着账簿,说:“自从你接替善善的职位,这账算得倒是比她清楚多了。”如意正欲谦虚,我又继续说:“但若论做事贴意,恐怕你还要差那么一截,还得继续长进啊。” 如意惶恐地说:“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太后请明示。” 我合上账薄,叹了一口气,起身说:“你做的没什么错,那是不是正是你的错呢?上个冬天浣清宫的侯才人欲多要些炭火,听说你没有准……” “各宫的炭火分发是完全按照各妃嫔等级规格而来,奴婢自问没有半点私心偏颇,太后若是不信,可查阅内事局的记录。”如意很快解释道。 “所以我才说你挑不出什么错来。规章制度一定是要遵守才令人信服,但过于死守、力求不差丝毫,又会显得不近人情。就如那侯才人,今年她宫中两个临屋,一个死,一个迁,不只显得空旷,又两面受风,保暖自比不得以往。听说她和她宫人接连得了寒症,你说这招不招人怨恨呢?” 如意想了想,慌忙回答:“奴婢受教了。” “这般众人不会说你的不是,却是要怨恨作为太后的我。我倒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你现在做事还欠些火候,我还不能完全放心交给你去做。”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虽然如意接管了善善的大部分工作,但在人事上暂还没有调动的权力。 如意诚惶诚恐地点头称是。 “我方才跟镜明说,他跟以前没什么差别。看来这世上有两种人不容易变老,一种是目露精光的人,一种是不苟言笑的人。如意,你便是后者了。” “这……这……”如意手足无措起来。 我见她这个样子笑了笑,“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看来都是我带坏了你们,以前将你们管得太严。现在倒希望你们轻松些。哎,我自问也比以前慈悲了许多呢?” “太后慈悲却又不怒而威,正是奴婢日后要学习的地方。”如意奉承道。 “以后忙不过来的,让形单也帮帮你,年轻宫娥里面看看有没有可塑的,也多放在身边提拔提拔,你就不会那么累了。”在善之后,已经不再有完全可以让我相信的人,因此我不欲出现如意专权的局面。 “多谢太后关心。”如意面色平静地回道。 在皇后收养戈敏以后,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这期间只出过一件事,皇后娘家的一位侄儿被查出挪用朝廷税银,权禹王得知大怒,论罪恐怕是要流放边疆,家人为奴为妓。皇后家贵为国戚,这是极伤颜面的事,因此四处找人活动。 皇后本应向权禹王求情,却最先上尔玉宫来求我,先前戈敏的事情亦是如此。我不知皇后是对我心中不满故意刁难,抑或是对我与权禹王的事情已经有所怀疑故频频试探,所以对于她的这种行为有些烦不胜烦并夹杂着警惕。更何况权禹王对朝政之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与见解,我没有必要为此事与他争辩,于是便以“后宫不参与朝政”的说辞搪塞过去。 后来她的侄儿没有得到恩赦,家人也受到了牵连。因为此事,我还特意叫来南宫氏族的人,告诫他们以后行事不可太过骄纵,需谨慎行事,以尤氏为鉴。 本来此事与我并无多大关联,但我哪想到我日后会受此事所累,进退两难呢。 转眼间到了上元灯节,这日晚宴照例是要与群臣及后宫妃嫔一同欢庆的,不过刚过戌初,权禹王便说身体不适早早扯了席。我回到尔玉宫,正暗中担心他的身体,不想他一副侍卫模样带着王全过来找我,还为我带来了一套寻常百姓家的妇人衣服。我亦惊亦喜地看着他,果然他带着笑意说:“宫中的节目还是如此乏味,太后是否愿意陪朕到下面去见识见识百姓的节庆?” 我拾起衣服,不一会儿就装扮一新,出来时我略有羞赧地整理发饰问:“乍这么穿,感觉怪怪的。样子还过得去吗?会不会很难看?” 权禹王看着我点头赞许道:“曾有诗描写女子荆钗布裙难掩天生丽质,朕想,大概便是你现在这般模样了吧?还好朕还为你准备了面纱,否则此佳节宫外正是多情男子向心仪女子示爱之时,若你追求者甚多,朕恐怕也吃不消喽。” 这次随行除了王全以外,还有两名侍卫候在宫门附近。只见他们身形高大精壮,神色冷峻,目不斜视,想必是平日训练有素的心腹了。 由于有王全在,所以出宫并没有费太大周折。在马车上,我问权禹王:“今日怎么会突然想起做这样的事情?全然不是你平日的风格。” 权禹王大笑道:“以往总是你让朕惊喜,这便叫礼尚往来。” 王全将马车赶至京都最繁华的街道,我下车环视一周,这条街道比其他的街要宽上一倍,道路两旁密密地摆着各式小摊望不到尽头,每个摊位都挂放着一个灯笼,将黑夜映得如白昼一般。有卖糖葫芦的、有卖馄饨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灯笼的、还有捏彩泥人的……吃得玩得用得一应俱全。 与宫中的井然有序不同,这里人群流动密集、人声鼎沸。大家手里提着各式的灯笼,边观赏边与周围的人说着话,有些人正压低身子与摊主讨价还价。一些人身着色彩鲜艳、图案绚丽的锦衣,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而穷苦的人则穿着笨重的棉袄,有些人身上还打着补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也一同享受这上元灯节的喜悦。 我在看着的时候,权禹王带着王全从边上为我挑了一只红色的莲花如意灯笼。我提在手里,立刻将周边照得红映映的。 我小步和权禹王走在前面,其余三人不敢跟太近,只跟在稍远的后面。我走着走着,忽然低头说:“人人都说,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是贤明帝王营造的盛世……看今日街上如此多的人,便知百姓生活富足,衣食无忧,所以……之前的事我一点都不怨恨你了。” 权禹王只笑了笑,没说什么,拉起我的左手,两人十指交叉一起慢慢向前走。 这让我想起了十一岁那年,得了眼疾,因为避方位来到权禹王府,也曾有这样的一天,他牵着我的手走在街上。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权禹王便渐渐在我的心里了吧。那样说的话,此时此景不正是我一直向往的圆满吗? 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自小就心仪的人就在我身边,我还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财富。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买下整条街的东西,我可以让这些人只供我一个人愉悦,哪怕将这个灯市再开个三天三夜。姊曾说,我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幸的,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啊。 我正这样思索着,突然一股食物的香气吸引了我。 我抬头向左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从炉里拿出几个大个儿的热腾腾红薯堆在上面。我不由得松开权禹王的手,穿过人群,来到烤红薯的炉前,怔怔地盯着它们看。 那男子见我这般,以为我是在犹豫,遂推销道:“我家的红薯个个儿的保甜,哎,夫人若是买的话算你便宜些……” 权禹王这时跟了过来,看我这般模样,就叫王全掏银子欲买下。最后我摇了摇头,拉回了他。待我们再次回到人流中时,我突然问权禹王:“你知道我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吗?” 权禹王有些不解,我径直说道:“是烤红薯,是甘甜而又暖人心的烤红薯。” “那么你刚才……” “那确实是我最喜欢的,它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最美味的食物。但是很奇怪,不管以后再怎么吃,无论是宫中精心制作的,抑或是街坊摊主贩卖的,都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味道。所以我想,还是算了,只是刚才那么看着,勾起一段美好的回忆,就已经觉得很美好了。” “啊,不过走了这么久的路,我确实有些饿了……我要你请我吃那个。”我打起精神,指着另一旁摆着七八个方桌的汤圆摊说道。 “客官,来喽!”胖胖的摊主从乳白色的锅中捞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在我们面前。我想了想,说:“再来三碗给后面那一桌吧。今天是元宵节,吃汤圆象征着团团圆圆,大家都讨个好彩头。” “夫人不只长得好看,这说话也讲究!你们要了五碗,给四碗的钱就行了,夫人那一碗算是我请的!”摊主盯着我看了又看,扯起嗓门高兴地说。 大家都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直接夹了一个汤圆,也顾不得烫,就直接咬了小半口,觉得十分滑嫩香甜。权禹王见我吃得手忙脚乱的,自己也不吃,只看着我半好笑半无奈地说:“瞧你,吃得这样急。我担心你吃惯了里面的东西,再吃这街边的,最易腹泻。若真爱吃,回到里面,你想吃多少都可以叫厨子做。” 我一本正经地回道:“里面的汤圆故是花样繁多,又加花瓣又是蜂浆又是坚果,但都不及这些街摊上做得原汁原味。恐怕即便是一样的用料,少了这些气氛,也是大不相同。难得有此机会,即便拉肚子我也不怕。别只看着我吃,你也尝尝吧。” 我将一个汤圆夹给权禹王,权禹王勉为其难地吃了一个,抿了抿嘴回味了一下,点头说:“果然味道大不相同。” 之后我又点了一碗,全然不顾权禹王吃惊的神情,走时我们还是付了六碗的价钱。 我走着,略有不雅地轻拍肚子说:“怎么办呢,觉得吃得好撑。”然后掩嘴轻笑起来,快乐得仿佛喝醉酒一般。 权禹王似乎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两人挽在一起笑作一团。 走着走着,突然权禹王一把将我拉在他的身后。 我正疑惑,就听见隔着权禹王对面有人说话:“皇……” 那人马上顿了一下,权禹王摆手说:“叫我兄长就可以了。” 听声音和称呼,原来是碰到了权禹王舅家的弟弟凌昕凌将军。 我马上在权禹王背后将面纱放了下去,他以前见过我的容颜,希望他不会认出我来。 “兄长今晚早早撤了宴,本以为您身体不适,原来是出来体察民情啊……不过这下面鱼龙混杂,兄长该珍重安危,不宜久留,不如由愚弟就此送您回去……” 刚说到这儿,凌昕便住了口。权禹王的身高应该能完全挡住我,但可能遮不住我下面宽大的群摆。凌昕哑然失笑道:“原来兄长也是风流之人。” 能如此说话,可见凌昕平日里与权禹王的亲密关系,不过再向下的事他便不敢多问了。 “公子,您看我新买的香囊好看吗?”此时一声拿捏得道的娇媚声传了过来。见有其他人在,按照礼节此时她应当是向其他人施了礼,然后又听见她说:“妾女乔娇拜见各位公子。” 这次轮到权禹王笑了一声,“若论风流,我看起来怎么也比不上昕弟,连士大夫争相邀请的爱风楼头魁乔娇小姐也可以在今日独纳怀中。” 爱风楼?听说那是京城里最大的官妓院。爱风这个名字出于唐代吴融《杨花》诗中的“百花长恨风吹落,唯有杨花独爱风”两句。妓院里的女子自比为杨花,以风比喻世间多情善变的男子,多情女子与多情男子的会合正贴合妓院那样的风月场所。 我早就听说世间有一种女子,以身体取悦男子为生,她们穿着花哨丝毫不逊于宫廷贵妇,有些人甚至颇有些才气。听到她是爱风楼头魁,我不由得大感好奇,便从权禹王背后悄悄探出去一点,想看看那个叫乔娇的女人长得什么模样。 她确实长得非常漂亮,容貌精致艳丽,衣服也十分明亮,上面绣着喜鹊梅花的图案。但我觉得她那掩饰不住的风尘味道显得..有些媚俗,不过恐怕这也算是吸引男人的特点之一吧。 这时凌昕似乎动了动,我慌忙又回过头去。 他们兄弟调笑了会儿,便各自带着人分开了。权禹王虽然有意识地帮我挡着,但我感觉凌昕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但幸好我低着头,又蒙着头纱,应该不会被发现什么。 那之后我在街边兴致勃勃地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倒是可怜后面的两个侍卫都得捧在怀里,里面有小点心和一些做工稍显粗糙但艳丽的饰品盒等。 我还见到一名老人家,手指冻得通红,还在不停地捏着一个个彩泥人,便问他为何不在这样的晚上与家人们聚在一起。他回答说他的儿子身患残疾,不能劳作,家里只靠他糊口,这样的日子正是多挣钱的时候,哪能歇着呢。然后他劝我买几只小泥人,说小孩子都喜欢这些。我有些怜惜他,便叫权禹王买下了他所有的泥人,又送了他一些小点心,让他早点回家和家人过节。 突然,我身体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异样的感觉会似相识。权禹王感觉到了我的不适,见我捂着嘴,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汤圆吃坏了肚子?” 见我还是怔怔的,权禹王更加紧张了,“奴兮,你到底怎么了?” 我想了想露出了一丝笑容,摇了摇头,踮起脚尖在权禹王耳边悄悄说了一声。 “我又怀孕了。” “什么?真的吗?”权禹王连问了两句,他的惊喜并不亚于我。 我点了点头,轻声回道:“应该是。” “我知道一定是,”权禹王高兴得甚是有点手足无措,搓着手道,“怪不得自古说汤圆是多子多福的象征,看来果真吉利,你刚吃了两碗汤圆便得知有孕了。赏,赏啊,王全。你拿锭银子给那家铺子的老板,说朕,我感激他。不,不,好事成双,两锭银子。” 我看着权禹王高兴的样子,丝毫不逊于我有雾儿的时候。 权禹王小心翼翼地环着我,一本正经地跟我商量:“奴兮,我们已经有了儿子,这次再为我生个女儿好不好?儿女成双,幸福美满。你生的女儿一定漂亮,我一定让她成为自古以来最幸福的帝姬。” 可是我却想再生一个儿子……一个比戈敏更像权禹王的儿子。不过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我们的孩子,都将得天独厚吧。 “那就看上天的旨意吧。” 第二天早上,雾儿在自己的床前发现插满了的鲜艳彩色泥人。 我又要准备到南郊行宫去了,因为前两年我也会去那边小住,因此此番再去依旧不会太令人生疑,即便有风言风语相传,但后宫之中也没有任何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了。 我拉着善善的手,盯着善善昏睡着的脸庞,古人云面由心生,我总觉得善善长得是那样的慈眉善目,但这并不能掩盖住她的疲惫和老态。这些日子她越发不爱动弹,有时就这么昏睡着。 这次去南郊,我不想让她随行,南郊固然养人,但来回的路上却过于奔波,这次来是想与她道别的。 不一会儿,善善醒了,她看见是我,便露出如慈母般温和的神情,挣扎着欲起来,“呦,小小姐……” 我赶紧拿了枕头让她靠着,责备着说:“你怎么总也记不住,不是说不用跟我行礼了么。” “那哪行啊……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怎能因为老奴乱了身份等级。”善善有些发喘地固执回道。 我压下心头上的心酸,对善善说:“过几日我就准备起身到南郊去了。善,我不想让你奔波这一趟,你就在宫中养病或者到宫外和家人住一段时间好吗??99lib.” 善善瞪大眼睛,因为语气急切而咳起来,“这怎么行?小小姐现在这样的身子,叫老奴如何放心?无论如何老奴一定要跟您一起去,老奴最近的身体已经没什么事了。” “可是善,我希望你能颐养天年,而不是与我在一起为我担惊受怕。” “小小姐,怎么会这么想呢?也许这句话不知轻重,虽然宫外的那些也是老奴的家人,但老奴的亲人却只有小小姐一个啊。一个人不在自己的亲人身边还能在哪儿呢?” 善善执意与我一起,我也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于是五天后我们一同起程去了南郊,路上行进得很缓慢。在南郊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山脚下的小男孩都已经会和他爷爷一起上山砍柴了。我所做的就是安心养胎,等待生产。可是直到夏末,日子比预产期拖了近半个月却还迟迟没有动静,我不由得心中惶然起来。 那一天天气闷热难耐,屋外的树蝉似乎也十分难受,挣扎般声嘶力竭地叫着。临近晌午,天空突然飘来了一大片乌云,将白日掩盖,仿佛突然进入了黑夜。我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坐在窗前,见到此景,也不免心生一丝恐惧。 善善和苗医女也同时感染到了这样的情绪,善善从窗外探出身张望了一周,忧虑地说:“怎么会突然变天了呢……真是少见的天气,看来是要下大暴雨了。” “小小姐,您到床榻上去躺着吧,小心凉了身体。”善善嘱咐说,又吩咐苗医女点上蜡烛,自己一扇扇地关窗。 我恹恹的,正起身挪动,突然下腹一阵疼痛,我嘶了一声,伸手欲抓善善说:“善,我肚子痛……” 善善一阵慌乱,说:“哎呀,小小姐,您恐怕是要生了。”于是连忙和苗医女将我扶到床上。 我的阵痛一阵强过一阵,虽然我已生过几个孩子,但是觉得此番疼痛比起前几次显得尤为强烈。苗医女有很好的经验,早把一切都准备好,又在一旁轻声安慰我。 我在床上来回滚动,疼到剧烈处不由得大喊出来,冷汗早浸湿了衣服。 我在挣扎中死死抓住苗医女的手,颤声问她:“哀家……听说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就不容易,甚至有生命危险,是吗……” 善善见我这副模样,早就吓得哭了出来,在一旁说:“小小姐,您这说得是什么话……” 苗医女脸色发白,神情紧张,却也摇头宽慰我道:“太后怎么会无端想这些……现在要紧的是您要保存体力,这不是头胎,不会有事的,太后您要坚强些……” 疼痛继续袭击而来,我已经顾不上苗医女后面说的是什么,大声喊了起来,如此几番,到最后只觉得自己浑身没有力气,也忘记了该怎样使力气,只能无意识地呻吟着。前几次的生产从来没有让我产生如此恐惧的感觉,我真的觉得也许我将死于这次生产,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许这正是上天对我和权禹王罪过的惩罚…… 我知道善善与苗医女在与我说话,我却意识不到她们在说什么,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虚脱了。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很大的嘈杂声,不知道是雨冲击树叶的声音,抑或是雨冲击屋瓦或者大地的声音。 我睁开迷蒙的眼睛,虽然虚弱却还鬼使神差地问:“外面是下雨了吗……” 耳边传来善善的惊喜声,“小小姐,您总算醒了,刚才您昏死过去,苗医女正在为您针灸……是的,外面正在下着大雨……” “呵……哀家喜欢下雨,喜欢暴雨……”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会说这些。 刚才的昏睡让我恢复了点力气,我想我不该死……宫里还有权禹王和雾儿在等着我,我还要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为什么要死呢…… 这时又是一阵产痛,我集中力气按照苗医女的嘱咐使劲……这样努力了数次,就听见苗医女叫道:“已经看见婴儿的头了!太后再加把力气!” 我涌起了希望,再次大大地用力,直到听见婴儿哇哇的嚎哭声。 我整个人松了一口气,终于生下来了…… 善善接过孩子,报喜道:“小小姐,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是吗……是我期盼的男孩吗。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微微一笑,看来要用我和权禹王商议好的男孩的名字呢。 “等等,似乎还有一个孩子!”苗医女突然说道。 “太后不要放松,您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我觉得我的身体又被抽扯了一下,然后听到了另一个孩子的啼哭声。 “是个女孩!太后,您生了一对儿龙凤胎!”我用了力气撑起来看,只见苗医女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兴奋地说。 啊,这么说我生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吗,这既让我如愿也让权禹王如愿了。想想当初我吃了那家摊主的两碗汤圆,权禹王赏了他一对银元,事情多么凑巧呵。 这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下来,外面有隐隐人声惊喜嚷道:“看,看,天空有一条彩虹!” 彩虹吗?我看着善善怀里的孩子,又看看苗医女怀中的女儿,然后轻轻地说:“我想好他们的名字了,他们叫弘(虹)。恢弘的弘,恢弘如虹的虹。” 我让两个孩子安心地睡在我身边。这次我已经不急着将他们送进宫去,因为生了两个孩子,他们都很弱小,我想再养十天半月再将他们送回去。 不想在第五天的时候,我的女儿虹首次睁开了眼睛,而这也让在场的所有人大吃一惊,她眸子的颜色竟与我一模一样! 弘儿则没有这样的问题,苗医女为虹儿检查,发现她是可以看见的,暂时还查不出什么大碍。 但是这让我陷入了沉思……这样的虹儿我无法将她带进宫中。 这般明显的相近,会让一切大白天下。所以,这意味着我……无法将虹儿留在身边。 我只能先让苗医女将弘儿带回宫中,又派人暗查南宫氏的妻妾最近是否有人将要生产。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常抱着虹儿,久久地看着她,想把她的样貌深深地记在脑子里。虽然我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又有九珍这个女儿,她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但她毕竟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怎么能不怜惜她爱护她呢。 我抱着虹儿有些哀伤地对善善感慨道:“善,你说人的命运怎么会如此不同呢?看着这个孩子贪婪地吸着我的奶水,有时拿那和我一模一样的眸子盯着我看,我却知道她以后不会记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才是她的母亲。她和九珍一样都是我的女儿,她的血统高贵却不能被封为帝姬,她也不能在宫中长大,只能在并不气派的院子里玩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长得像我,我对不起这个孩子啊。” 善善叹了一口气,只能宽慰我说:“想必虹帝姬的养父母也不敢亏待她。只是小时候不能在身边养育,待长大些,风头一过,总是有机会接进宫中的。” 我点了点头,心想也只能以后多多补偿这个孩子了。 后来终于查到我的表哥南宫道有一小妾半个月以后便要临盆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合适的人选。虽然委屈虹儿沦为小妾之女,但好在不用抛头露面。 之后我让返回来的苗医女带着虹儿去找南宫道,并手书一封,说希望将此儿当成他的孩子养育,对虹儿的身世未提半点,但南宫道看见虹儿的模样想必会猜出与我有关。我又特意嘱咐他不得将此事张扬,甚至连小妾这位养母都不可以,只当成亲生的,并许诺以后不会亏待他家。 我的脸贴了贴虹儿的小脸蛋,一番唏嘘,不舍地将她交给苗医女,又将手上春绿缠璎珞玉手镯撸了下来,将它塞进虹儿的襁褓之中当做信物。这手镯是一道士进奉的,据说可以辟邪,希望它保佑虹儿健康长大。 而此时的虹儿还在酣睡,浑然不知现在发生的事对她意味着什么。我不忍再看,转过头去以袖掩面,对苗医女挥手道:“去吧去吧……” 虹儿被带走后,我一阵感伤和怅然,然而还未等我有时间好好消化这样的情绪,有一日善善突然急急匆匆进屋告诉我说宫中有加急的信送来。 我想不出何事,很快将信展开,浏览完信上的内容我不着痕迹地看了善善一眼,她显然还不知道信上内容。 信上说,善善的一名侄儿,一个叫赵武耀的人,在爱风楼与皇后的弟弟起了冲突,并杀了他,现在正交给刑部处理。 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我不想说出来让善善担心。 善善看我的神色,担心地问我:“小小姐,宫里发生什么事?是不是皇子出了什么事情?” 第十八章 逼入绝地 “啊……”我随意找着借口,“听说弘儿的身体并不很好,总是哭哭闹闹的。我想我们应该提前回宫了……” 我赶回宫中,第一时间询问的就是善善侄子的事,上下告诫不得将此事之丝毫透露给善善,并且近日严禁善善的家人入宫。 如意对我禀告说,在我赶路的这段时间,刑部已经将此事调查清楚。赵武耀在爱风楼十分爱恋一名叫真季的官妓,想要将她收为小妾,本定了日子拿银子为她赎身,结果竟撞到她与皇后的弟弟尤途远赤身裸体在床上,不由得怒从中来,双方动了手,冲突之中赵武耀将尤途远杀死。 我皱着眉听如意说完这段话,暗恨赵武耀这个人竟然如此不长进,为了一名妓女做出这等事来。 我将这件事前后想了想,追问道:“那名叫真季的妓女怎么说?”自秦以来法律的第一条便是杀人者死,大胤亦是如此。但因为此事涉及当朝的太后与皇后,刑部不敢判定,于是上交给权禹王处理。如果此事赵武耀有苦衷,那么我也好在权禹王面前开口求情。比如尤途远有错在先,强迫了本将要赎身的真季去接待他。 不想如意说:“那名叫真季的妓女作为人证,证明就是赵武耀当场杀死了尤途远,说要为尤途远报仇。” “什么?报仇?” “听说……真季对那尤途远颇有情谊,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爱风楼里的官妓说那真季暗中有点看不起赵武耀,嫌弃他乡下人出身,连字都不怎么识得。只是有男人要为她赎身,赵武耀待她又痴情,所以才答应了,于是就趁着在爱风楼的最后几天与尤途远厮混在一起,不想却被赵武耀撞了个正着。” 我听完重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赵武耀这小子!为了真季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给我添出这样的麻烦事来。” 但是生气归生气,就冲他是善善侄子的关系,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善善越老越是不论对错,只看感情了,她现在这样的身体,如果赵武耀真的因此而死说不定会遭受怎样的打击。 我只有匆匆去勤政殿找权禹王。他见我很是开心,正要对我说起弘儿的事,我打断他直接问:“能不能放了赵武耀,给他一条生路。” 权禹王有些吃惊,对我说:“赵武耀他犯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他论罪当死……但是你应该知道善善的身体,家人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又伤心又羞愧,我不能让她受这样的打击啊。” 权禹王想了想,不甚乐观地说:“奴兮,朕知道你对善善的感情。可是,如果因此,朕放了赵武耀,那么大胤的法律何在,朕的颜面何在,如何堵住众人之口,奴兮,你有没有想过?还有棘手的地方,皇后前两天特意声泪俱下地找过朕,说……”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进来禀告道:“太后、皇上,皇后在外求见。” 我与权禹王对看了一下,我心想皇后一定是听说我在权禹王这儿而特意赶过来的。 果然皇后刚刚进来,连对权禹王都没有施礼,便直接跪在我的身边泣声道:“太后娘娘请为臣妾和臣妾的弟弟做主啊。赵善善的侄子杀害了臣妾的弟弟,请太后娘娘一定要将杀人者绳之以法……” 皇后说得义正辞严,我心中稍有慌乱,有些心虚地说:“这件事事关人命,不可轻易论断,还需好好调查,方能定罪。” “大胤国法第一条便是杀人者死,何况确实有人证,言之凿凿。太后也许看臣妾这般心中厌烦,但杀人者乃太后倚重宫人赵善善的侄儿,谁都知赵善善势头不小,臣妾生怕自己的弟弟枉死,故心中慌乱,也不顾体统来求太后……请太后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后以退为进,率先挑明赵武耀和善善及我的关系,这让我一时间哑口无言,进退不得。 皇后见自己达到了目的,又转身跪向权禹王,磕了一个头道:“皇上,臣妾与您夫妻这么多年,知道您做事一向遵法明理,上下有口皆碑,因此去年臣妾的一名侄儿因贪污犯罪而流放荒蛮之地,臣妾纵然心痛也不敢说什么。现在发生此事,也希望皇上能不看私人情面,一如既往秉公办理。也请您体谅臣妾一大把年纪,却还要遭受这样的丧弟之痛,每日以泪洗面……” 皇后拿去年之事来提醒权禹王,估计权禹王刚才所说棘手的地方正是在此。 如果赵武耀杀的是个普通百姓也罢了……偏偏是皇后的弟弟,她怎么能善罢甘休呢?何况去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看着皇后老泪纵横的模样,而权禹王左右为难,我只有将皇后拉了起来,无力地说:“如果确证赵武耀真是无故杀人的话……哀家一定会秉公办理。” 虽然赵武耀如此这般,连我都恨不得杀了他了事,但是我实在不能不考虑善善,而我现在能救他的唯一希望恐怕就是那名叫真季的官妓了。我悄悄派镜明过去,以利益来引诱她,希望她能推翻之前的供词,但没想到那名妓女是如此坚决,让镜明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赵武耀判罪的事情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这已开始让一些人暗中议论,因此时间越来越紧迫。我一边苦闷一边更加用心地陪善善在一起,善善服侍我那么久,感受到了我的反常,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对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多想,又问了问她最近饮食可好,是否还是没有胃口。 善善一如既往报喜不报忧地回道:“最近胃口好了许多,什么都可以吃,这不,中午偏偏馋了汤圆,就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老奴足吃了小半碗。” “汤圆是糯米所制,不易消化,你尽量还是少吃……”我对善善说道,突然说起汤圆,我想到了什么。 我找了借口匆匆别了善善,出门便对下人吩咐道:“叫凌将军速速到尔玉宫见哀家,哀家有急事找他。” 凌昕来到尔玉宫,我和他之间早已置好了帷幕,我在帷幕后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凌将军,哀家此番找你是有求于你。” “太后有何事可找下臣帮忙?”许是凌昕自恃为皇帝弟弟,所以他对我说话与其他人不同,言语从容,不卑不亢。 “你想必听说了最近善善侄子赵武耀之事,你也应该知道善善与哀家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关键在于真季的说辞。哀家听说凌将军与爱风楼的关系不错,所以想也许可以透过你将此事缓和处理。” “太后的意思是,要真季修改供词?”凌昕听出了我的意图,直白地回道。 “这对她也没什么坏处。”我缓缓地说,“说起来,这件事闹到如此,全是因为这个女人左右逢源,赵武耀死了,她恐怕也小命不保。但如果她救赵武耀一命,哀家也可以救她一命,还可以为她赎身,还她自由。” “太后真的以为利益的诱惑可以改变一切,从来不相信人间真情吗?” 我想不到凌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后所能给她的恐怕太轻太轻了。她的情人因她而死,她并不想再活下去。所以即便下臣也恐怕不能改变这个身份卑微的女人的意志。” “凌将军这么说是在羞辱哀家吗?” “下臣不敢如此,下臣只是想告诉太后真相。很不巧,那天下臣也在爱风楼,因此见到了在太后羽翼庇护下赵武耀赵的飞扬跋扈,太后所救非人。下臣只能说赵武耀之辈应该以死来挽救太后的清名。如果真季改变了心意,臣会bbr>藏书网站出来再次作证。” 我被凌昕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我听见帘子那边的凌昕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如果太后没有别的事,下臣先告辞了。”他似乎并不喜欢留在这里,说完起身告辞而退。我愣愣地想,这位凌昕真可谓“表里不一”的人,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但行为却是那样的强硬不羁。 赵武耀最后被判死刑,我也再无回天之力。我只能更加严厉地嘱咐宫人不得将此事透露给善善,而善善的三弟夫妻几番想要求见也被我阻止在宫外。 这天天阴沉沉的,外面刮着冷风,将不bbr>少花瓣树叶吹乱一地。赵武耀正是定于今日午时行刑,既然我救不了他,便特意要求提早行刑,以免夜长梦多。我早上处理了后宫琐事,正被伺候着用午膳,心中琢磨着一会儿怎样去看善善,就听见外面一阵小跑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年欢引着粗喘气的芳官走进来。芳官平日服侍在善善身边,只听见她急声说:“太后,太后,善善姑姑叫您,叫您过去!” 这是善善第一次说叫我过去看她。虽然善善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甚至下不了床,但是她却总还是拖着病体过来拜见我,让我过去看她还是第一次。 我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马上放下碗筷,匆匆赶到善善居住的房间。 等拐到回廊,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善善跪在屋门外,丝毫不顾周边宫人的劝阻,长跪不起。 我慌忙上前拉住她,着急地说:“善,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善善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睛红红的,肿得如核桃般大,老泪纵横说:“小小姐……老奴走不到您那儿了……站不起来了……小小姐,救救武耀,求您救救武耀……” 原来她终究是听说了赵武耀的事,我也来不及追究到底是哪个多嘴的泄露了消息,只能先尽力拉起善善,说:“善,你先站起来,外面风大……” 善善拼命摇头,只是说:“求求您救救武耀,求求您……” 我见状,只有对善善解释说:“善,原谅我没有告诉你……他是你侄子,我不是没有尝试救他,只是他罪过太大,我也想不出办法。” 善善还是不停地说:“求求您,救救他,不要让他死……” “善,你知道他犯了多大的罪吗?他为了一个官妓……” 善善第一次粗暴地打断我的话,根本不容我解释,再次哭道:“小小姐,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求您看在老奴的面子上救下他,求求您……”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善善,善善是老糊涂了吗?事本不问青红皂白,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还是真的如凌昕所说,她们家的人仗着我的宠爱在外面为非作歹,现在善善也变得如此了吗?用我的宠信做对不起我的事。 赵武耀为我添的麻烦已经让我有许多不满,现在善善还这般威胁我,我不由得冷下脸来,放开善善不带语气地说:“这件事情已判下来了,再过一刻钟就是行刑的时间了。善,如果你愿意这样跪着,就跪着好了……啊,善,你真是让我失望啊……” 说完我狠下心携宫人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后面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声,我诧异地回过头去,完全无法相信那会是一向端庄的善善发出的声音。 善善还是跪在那里,她不停不停地磕着头,说:“求求您,求求您救救老奴儿子……” 什么?儿子?什么,善善的儿子? 我睁大眼睛看向一头乱发的善善。她看向我,脸上布满着羞愧,嘴唇哆嗦着重复道:“武耀,儿子……”还未等完全说完,善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我看着周围的人一片慌乱,一时间大脑陷入空白。善善说她的儿子……我突然颤抖着说:“快,救下武耀,快——” 我拉着躺在床上善善的手,不停地流泪,她的手是那样的烫,她在发着高烧。 善善的头左右摇摆着,似乎被什么梦魇困扰,直到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我,一脸期待地望着我。 我流着泪转过头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善善。我派人过去时已经太晚了…… 善善也许是感觉到了吧,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地问我:“小小姐,武耀……武耀……” 看着这样的善善,我的泪流得更汹涌了,我不敢说话,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善善虚弱地说,“死了吗……”说完这几个字她再次昏了过去。 在那三天里,善善反复地昏迷,而醒来时她只是哭,她甚至有些不愿看我,只是自己哭着。我看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停地流泪,虽然对她不停说着宽慰的话,却已经知道是没有用的了。 我反复地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武耀是她的儿子。善善并不回答,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喃喃地说:“您恨承嗣,也恨武耀……” 那么……善善见到我如此对待淡承嗣,以为我恨父亲所有的孩子,也会恨她的儿子是吗。 我拼命地摇头解释说:“善,我不恨,我不恨你的儿子,他是我弟弟,我爱他,他是我弟弟……”可是善善的眼神迷茫,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太医们彻夜守护在善善宫里,但是他们隐晦告诉我善善本来身体虚弱,现又急火攻心,身体透支严重,已经无可医治了,让我早点准备后事……可是我还是强迫太医放血用药,不想放弃,因为我根本想象不出善善不在我身边会是什么样子。 在第三日的黄昏时分,善善突然醒了过来,她的面色红润,就仿佛一下子好了一样。我大喜过望,慌忙去和善善说话,善善慈爱地看着我,轻抚我的头发,缓缓流下了眼泪。她对我轻声说:“小小姐……老奴不舍得你。祖坟,请一定要代老奴去淡家的祖坟……” 她说完这两句,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我伏在善善身上,泣不成声。可是我知道,她累了,她太累了。 我不能再打扰她。 我感受她的身体一点点丧失温度,一点点变得僵硬。我不知疲倦地唤着她,“善善,母亲。母亲。”善善,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你,可是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母亲…… 我身披白色的孝麻,脸上没有表情地听着别人的安慰之词,这么多天我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善善,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穿白衣的原因了么……因为我不想再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后来出宫去到善善的三弟家,他们家也在为武耀办丧事。武耀是断头而死,后来请了补尸的人为他接全身,我缓缓地掀开蒙在武耀脸上的白布,那是一张俊俏的脸,全然不似善善三弟家的土里土气。 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某些地方长得那么像善善,他是我弟弟,也许长得还有几分像我。 我问起三弟夫妇武耀的身世,他们听了也骇然地说:“武耀那孩子果然是大姐的孩子吗?” 我吃了一惊。他们对我讲,他们夫妻不能生育,一天三弟妻早上起来便见一名男婴放在家门口,上面留了一张纸条,还塞了一些细软财物。纸条上的字他们并不认得,后来找人看写的是这个孩子叫武耀。三弟妻四下张望,并未看见人,明白这是弃儿,两口正巧无子,因此就抚养了这个孩子。不过有一日三弟妻收拾院子时,发现篱笆墙上刮到了一只手帕,手帕上的花纹是善善经常绣的样式,所以才有此疑。他们又泣着补充道,不管武耀是谁的孩子,他们都是当自己的亲生儿来养育的。但是他们没有将他培养成材,却是愧对姐姐的。 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善善有过孩子,想必是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愧对我娘,所以才掩人耳目,悄悄把孩子生下便弃在她的弟弟家。等到后来,善善看见我如此憎恨淡承嗣,更是不敢把此事告诉我,只有在暗中悄悄关心自己的儿子。 我想起之前善善多次打听武耀的消息,更是经常告诫三弟妻好好教育武耀,想必是对武耀抱有很大的期望吧,希望他能出人头地,才能与我相认。她将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做武耀,那对我的父亲是怎样的深情啊。 做出这样事情的武耀纵然让人讨厌,可是他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到了多大的拖累。如果他以我父亲、善善儿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成长,他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善善的儿子,一定会是风度翩翩、深明事理的公子吧。 啊……为什么我会这样的不幸呢,而造成这样不幸的是我自己吗……本来此时我应该与善善及弟弟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我遵照善善的遗愿来到淡氏家族的祖坟,那曾是我刻意逃避的地方,作为女儿我没有一次来这儿拜祭过我的父亲,现在我依旧无动于衷。 我并不清楚善善临死前吩咐我一定要来这儿的理由,她是希望我和父亲和解吗,还是希望我就此放过淡氏家的人。 淡氏毕竟曾经几代为朝廷大官,祖坟建在一块儿风水宝地上,只可惜到我掌权后,渐渐没落了。我找到了简陋草棚里的看墓人,问他我父亲淡允尚的墓在哪。 那老人家上了年纪,眯起眼睛看了我一阵子,突然问道:“您是淡将军的二小姐吧?一个叫赵善善的,告诉我您以后会来叫我为您引路。” 淡家的二小姐?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这么说善善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她到底让我过来看什么呢。 那老人家说完就引着我往外走,我这才发现他瘸了半条腿,拄着拐杖,一颠一走很是激动的样子。他带着我走,却走过了淡氏的祖坟,我快步跟着他,焦虑地想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 他带我来到淡氏祖坟外一块无人用的荒地,就在靠近淡氏祖坟的边上,在树木的遮挡下,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包。 那看墓人告诉我,他曾经是我父亲的副将,父亲对他有知遇和救命之恩,因此在父亲死后,他自愿过来一辈子在这儿为淡氏守坟。他说我父亲的遗愿,是与我娘葬在一起,为此他抛弃了淡氏的名号,在埋入祖坟后,又让看墓人悄悄迁墓至此。 但是我娘的尸身不是被我父亲草草处理抛至荒原了么?原来后来善善又悄悄将我娘的尸体找了回来,并花些钱将我娘葬在这里。父亲当时一时气急,知道善善的行为也睁只眼闭只眼了,后来他死后将自己也葬在这里。 听完这些,我并没有感动,而是感到一阵愤怒。父亲这样又算什么呢?当初他将我娘虐待至死,死后与我娘葬在一起就可以补偿了么?我就可以原谅他了么?他这样做于事无补,他根本不配和我娘葬在一起! 我当即便想下命令将父亲的墓和我娘的分开,我要将我娘的墓建在一个更好的地方,远离这可恨的淡氏。只是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善善知道这件事却一直瞒着我,一定就是怕发生这样的事情。而她在临终前对我说出来,她的意愿是想和我母亲父亲一起葬在这里,是吗,善善? 那是善善的遗愿,是善善对我最后的要求。想到这儿,我一阵心酸。也许我真的……做了太多的错事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将善善的墓也迁至这里,让她与她一直忠于的小姐和她一生钟爱的男人葬在一起,又将武耀归为淡氏祖坟,改姓为淡,正式承认他的身份。 我又召来善善的家人,告诉他们即便善善死了,只要我还在一天,对他们的恩惠就不会改变。也希望他们能做不辜负善善期望的事情,家族里的孩子们到了年纪必须入学堂读书识字,以后考取功名,让善善以他们为自豪。他们一片感激涕零,其中一名女子小声的啜泣声更是引人注目,我一看正是经常进宫陪善善说话,与她关系最好的侄女。 她也是在怀念善善,与我一样在为善善伤心吗?我亦是,无论看到什么都能想起善善,即便过了一个月还是不能平复,现在看到和她酷似的家人更是感慨万千。 我穿过一片跪着的人群,来到那名女子身边,伸出手拉她起来,仔细地看着她,总觉得她的眉眼与善善有几分相似,我对她说:“你不是想入宫吗?你能像你姑姑那样忠于哀家爱哀家吗?” 那女子红了眼睛,说:“那也是善姑姑在世时的嘱咐,她说我们家一辈子都应该忠于太后服侍太后。我能,不,奴婢能。” 想到善善一直为我着想,我此时也顾不上尊卑,拉着她的手抹起泪来。我将那女子改名叫善若,希望她日后能像善善一样陪在我身边。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善善,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对我微微地笑着…… “奴兮,你怎么了?朕听见你在哭。”权禹王将我推醒,唤我道。 我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在权禹王怀里感伤地说:“我梦见善善了……我想,她现在一定和我娘在一起,很幸福吧……” 善善走了之后,我越发成了孤家寡人,尔玉宫的老人也只剩下如意和形单,九珍和菟丝都不在身边。于是我连番给九珍写信催促她早日回宫,甚至手信给端豫王恳求他劝说九珍。 后宫依旧如往日那般沉闷,善善的逝去使我对皇后生了恨意,我不管到底谁对谁错,我只知道如果不是皇后如此追究,我是可以救下淡武耀的,那么善善也不会含恨早死。将邵禾推上后位,使我的两个孩子成为嫡皇子,这个念头在我脑中越来越强。而此时邵禾已位至淑妃,离皇后也只一步之遥。 如同先皇一样,权禹王并不爱自己的皇后,甚至,我有时能感觉到他对皇后刻意的冷淡和隐藏的恨意。从感情上,讲让权禹王废后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他做事一向不以感情行事,废后这样的大事,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他是不会轻易考虑的。 一个月以后便是皇后生日,尚仪局把寿筵安排呈上与我过目,大体一如往昔,如宴请内外命妇、乐班歌舞表演、邀请杂耍班子、寺庙布施及赏赐众人等。 我看着长卷突然放下,斜靠在矮几上,拉了拉滑落过肩的外袍,对下面的皇后等一众妃嫔感叹道:“哀家近日为故人抄写经文,得了不少感悟。世事无常,别看我们现在锦衣玉食,但这些吃的呀用的呀都只是浮云罢了。慧贤妃也许正是悟及这些,才不贪图虚位,早早落发出家了吧,着实让人敬佩。哀家若不是膝下还有稚龄的女儿,恐怕也早就随她去了。” 我有此番言论,是由于这些年许多后宫妃嫔得不到皇上的御幸,又无所出,便索性学着贞蓄尼师落发出家,也图个清静,慧贤妃正是前些日子出家的一个。说完这话我盯向皇后,意思不言而喻,若是够识相,就该学习慧贤妃早点出家吧! 皇后脸色不大好看,却装作不明白道:“贤妃的行为固然高洁,但是这般近似抛弃丈夫的行为臣妾并不提倡。况且,真正能做到功成身退的能有几人呢?这样的典范真是少之又少啊。” 皇后的意思是,正是我没做到功成身退,身为太后却还霸占着后宫的权力。我冷哼一声,将奏书慢慢卷上,说:“去年收成不好,今年皇上跟哀家提起时还说后宫用度应当尽量从简。哀家今年的寿筵已经不打算操办了,皇上的寿筵恐怕也不会张扬,皇后你的……也就从简了吧。”实际上因为善善去世,今年的寿筵我本也不打算举行。 从那天之后,我和皇后的矛盾终于无可避免。因为后宫的实权掌握在我手里,吃穿用度都是从我手中批下去的,所以对凤仪宫多番暗中克扣。凤仪宫日子过得紧迫,德妃害怕牵连女儿也不敢多说什么,其余地位低下的妃嫔更是不敢言语,后来演变到凤仪宫的宫人也极受冷待奚落。 我这样对待皇后,早晚有一天她会按捺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正在等待这样机会柄。一日我抱着弘儿,邵禾牵着雾儿,我们正带着孩子在御花园游玩。这时我瞥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喝问道:“树后的是谁?!” 不一会儿戈敏从树后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跪下请安道:“拜见太后娘娘。” 我看着这个孩子,想到以前他是那样愿意与我亲近,而现在他看见我却只会躲了。大概他本来也是要来御花园,正巧看见我在,就慌忙退了回去,正巧被我逮了正着。 我不悦地责问道:“三皇子到了凤仪宫后,反倒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也不知皇后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戈敏紧抿着嘴,好久才回答说:“方才孩臣没有看见太后娘娘在。” 也难怪现在他这副模样,他现在一定是心中恨我害得他母亲出家,又使他沦落到现今的田地。我懒得与他说话,也不想再追究什么,就在这时雾儿一步步走向他,好奇地想拿起他腰间的玉佩看看,戈敏捂住腰间不让他动,就这样僵持着。戈敏突然推开雾儿,怒道:“不许你抢我的东西!” 雾儿被推倒在地,怔了一下,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因为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与邵禾目瞪口呆。而后邵禾匆匆去扶雾儿,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心疼得如同自己掉了块肉般,又转身责怪戈敏:“四皇子年纪小不懂事,就只是想看看你的玉佩,你怎么就出手了呢……” 我伸手阻止邵禾再说下去,也没有再说什么责备戈敏的话,只叫邵禾带上雾儿,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晚上我对权禹王说:“邵禾今天聊天说她现在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小子爱淘气,两个小子更是不好伺候。” 权禹王边脱衣边随口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羡慕她呗。哪像我,现在每天闲得发慌。” 权禹王笑着说:“忙还有好处了?” 我嗔道:“你们男人家自然不懂。哪个母亲看自己的孩子不欢喜,哪怕再苦再累心里都是甜的。” 权禹王无奈摇头,“不过那两个小子确实顽皮得很,雾儿还好些,弘儿年纪虽小折腾人可厉害。上次朕抱着他,他把朕的胡子扯得生疼,趁朕不注意,奏折上还流了他不少口水。” 我听着弘儿的这些举动,不由得也跟着笑了。我们又聊了聊两个孩子的事,然后我突然跟权禹王说:“今天我带着孩子们和邵禾在御花园玩,正巧看见了戈敏,那孩子对我现在似乎非常不满。” 有了雾儿和弘儿后,权禹王的心思都放在这两个儿子上,提起戈敏,他一时觉得有些陌生了,后来反应过来说:“怎么会呢?” 我露出担忧的神色,说:“照说不该这样。但是恐怕他的母亲,或者皇后跟他说了什么,让他恨上我了。且不说这冤枉了我,再者跟孩子说这些事情是什么居心呢,对孩子更没有一点好处。戈敏今天还推了雾儿一把,真不知道皇后将戈敏接回去到底是怎么教的。” “皇后一向不擅长这些,长子忠也是被她教导得不好不坏。不管皇后她怎么想,也奈何不了你,朕不是把后宫一切事宜都交给你处理了吗?” “那怎么行,戈敏毕竟是你的孩子,如此离间他们兄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罢了罢了,朕看你真是闲得发慌,有两个儿子还不够,还要操心别人的事。敏儿的事你看着办吧。你关心别人,却把朕冷落这么久,没看见朕张着手臂等你呢吗?” 我娇嗔着靠在他怀中,权禹王在我耳边低声说:“你最近在跟朕摆架子,你说说你多久没让朕碰你了?” “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真是不知好人心……” “朕现在天天注意增补,你看身体壮得很,过几天还要去打猎,再为你做个毛围脖……”说完灭了烛火,两人缠绵在一起。 这件事正是发生在权禹王打猎回来。我们一向小别胜新婚,而权禹王每次打猎回来都是意气风发的。我们躲在权禹王的寝宫里,这是皇帝最正式的居所,里面布置得异常奢华。 畅春殿里面最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的床,四角由精雕的金色龙首支撑,两侧分别以两个凤首形状的红角木支撑。床上铺着刺绣精美的艳丽锦被,上面有大片牡丹花纹,又配以猛虎、神雕等图案,力求刚柔并济。床的上面撑挂着数层柔软而轻薄的红色幕纱,床上稍有颤动便如微风吹拂,荡起层层波澜甚是好看,幕纱上面绣着龙缠凤飞的图案,充满暗示惹人遐想。床的四周还摆放挂衣架子、莲花童子座蜡烛、青铜熏炉等,皆异常精致华美。墙上挂着几副细眼女子风情妩媚或坐或靠的画像,无一不暗示这正是供历代帝王享乐的地方。 我与权禹王此时正像交颈的鸳鸯,互相说着情话,忘我地缠绵,我汗津津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被,眼看着上方的幕纱一下下颤动着,吐气如兰,不久就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奴兮?奴兮?”我睁开迷离的双眼,脸儿发着烫,看见在上面同样汗津津的权禹王担忧地唤着我。 “我很好,”我柔声说,伸出手去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我觉得很快乐。”我想这多么奇怪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没有腻烦对方的身体,反而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水乳交融。 权禹王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歉意地说:“朕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么多年在一起,他教会了我怎么当女人,也告诉了我怎么愉悦他人。 “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小小地惩罚你一下。”我轻声说,反客为主,将自己斜压在他身上,长长的头发如缎般倾泻下来。我将它们拨到一侧,低身下去或吻或咬着他那紧绷绷的身体。 层层的红帷使大殿透进来的阳光在床上变得朦胧幽暗,但这并不妨碍两个人将彼此的身体看得清清楚楚,龙床旁边的青铜狮身口吐袅袅甜腻的香气。权禹王闭着眼睛,眉头微皱,仿佛在隐忍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急切地想把我扯到他的身上去,而我偏偏没有顺从他的意思,他有些恼了,呼吸不匀地说:“坏东西,你什么时候学会折磨人了……现在唯一能让大胤皇帝痛苦的就是你这……” 我们俩就这么抗争了一会儿,终于床上的幕纱又再次颤动起来。 权禹王享受着愉悦,他神情迷乱地说:“朕总算知道为什么商纣王为妲己而亡国,周幽王为褒姒而不惜烽火戏诸侯……男人坐拥天下,而女人在龙床上征服男人。朕是你的,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殿外守卫皆是忠心权禹王的人,早就吩咐说不得让任何人踏进畅春殿半步,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稍稍分神,权禹王的大手压扶住我的腰身,喘着粗气说:“别管那些,不会有事的……” “皇后,皇上正在休息,吩咐不得任何人入内!”似乎殿外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外面的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话音刚落,皇后已经闯了进来,来到了我们屋子的床前。外面的侍卫不敢一并跟进来,所以只有皇后一个人在床的一侧呆呆地看着。 我想,皇后这么急找权禹王是想告状我将戈敏赶出凤仪宫的事吧,她听说权禹王今日回宫便匆匆寻到这来,没想到看见眼前的一幕。 此时我和权禹王正享受着欢愉,我赤身裸体地坐在上面,皇后在侧面应该一时看不出我是谁,更何况我们之间还隔着层层的红色幕纱,她只是影影绰绰地看见一对男女在一起。 “皇上……”皇后失声唤道,言语间难掩她的惊慌。 不知为什么,我转过头去,此时我的头发散落至腰间,神色迷醉,我想我是故意让她看见我的。我心里有一个念头,如果皇后看到我,权禹王一定会废掉皇后。 我曾听人悄悄议论说,权禹王英明睿智,缔造了大胤一派繁荣安宁的盛世,但是他的后宫却是死气沉沉的,而我应该是这后宫里唯一鲜活的女人。 透过红纱,我看不见皇后的脸色,但我分明见到了她那恐惧而惊愕的扭曲表情。 她在那儿怔了半天,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未等权禹王问罪,就跌跌撞撞地狼狈逃了出去。 我装作惊慌地说:“啊,怎么办,被皇后发现了……都是你说没关系,若是别人还好,她是皇后,侍卫怎么可能拦得住呢。” 权禹王边穿衣边阴沉着脸说:“皇后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如此蛮横无理。我们先看看她怎么说。” 说完仔细宽慰了我一番,两人才各自分开。 我回到尔玉宫,被告知皇后已经在等我了,有些吃惊却也在意料之中。 我走进大殿,看见皇后正在不安地踱着步子,看样子她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惊愕中走了出来,只剩下了愤怒。我挥手叫其余人等退下。 皇后见了我,直接伸手甩了我一巴掌,怒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我的头偏在一边,左脸颊火辣辣地疼。许久没有人敢这样对待我了,上一次还是先太后这样打过我,怒斥我是勾引先皇的狐狸精。 此时皇后比我还要愤怒,仿佛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她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道:“之前淑妃就对我暗示说你和皇上有私情,我信任你也相信陛下,只当不信,没想到你们还是做了这样的事!” “我们有什么错呢?”我并不畏惧,反问道:“我们有什么错呢?” “你?你……” “我们很早就互许终身,只是阴差阳错我嫁给了先皇。我虽然身为太后,可实际上却只是一个比你也比他还要小的女人。现在我们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你真是强词夺理!你这样欲把皇上的圣明置于何地?!” “圣明?”我冷笑了一下,“难道皇上与我在一起就不圣明了吗?还是他曾疏于政务,置天下事于不顾?没有,相反我给了他你们所不能给的,你们所做不到的。” “不管怎样,皇上一世英名,恐怕就会毁在你这个女人手上!这种事本宫决不允许!在你们的事成为天下笑话之前,奴兮,你若是还懂得礼义廉耻,心中若还有先皇,就该放手,若是以余生虔诚念佛也许还可弥补你的罪孽……这样对你..对皇上都好!”以往皇后虽然年长我一倍,但一直尊我为太后,如此不客气地直呼我的名字还是首次。 皇后的义正次严触痛了我,我不怒反笑,笑了一会儿冷冷地看向皇后:“不劳皇后费心!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罢,你若能活命恐怕已经是万幸了!连皇上都说皇后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如果皇后不能胜任,就趁早换人!退下!” 我事后对权禹王说:“皇后来找我兴师问罪,说我们做的是不知廉耻的苟且之事,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谁比较委屈呢?让身为太后的我沦落到被她指责的地步……”说完我委屈地红着眼睛看向他。 “皇后擅闯畅春殿,朕还没有责问她,她倒是先发制人了。”权禹王面色不悦,我们的关系因皇后闯进而被发现,权禹王也有些恼羞成怒,因此对皇后也是非常不满。 “皇后如此谩骂我,连我都觉得无地自容……若真是被传了出去,还不如一死了之。恐怕她也会猜到雾儿和弘儿是我所出,日后必定不会承认他们……”我继续楚楚可怜地说。 “这件事情哪轮到她做主!” “她毕竟是皇后呀……无论在后宫还是朝堂她说话都是有一定分量的。她若是真的反对,必定会找出种种理由,即便你是皇上也不能不顾虑吧,何况还有把柄在她手里。” 看着权禹王皱着眉沉吟不语,我知道有一个想念一定会在他的脑中盘桓,我从后面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皇后了。她在后宫,我们随时有被揭发的危险。将她赶出宫,废了她吧……” 权禹王动了一下,说:“废后可是需要理由的,我们怎么昭告天下?” 见权禹王问到细节,我知道他心有所动,推助说:“皇后无子无德,这就是最好的理由。身为女人身为国母,她没有尽到生育子嗣繁衍皇室的责任;作为妻子作为皇后,她不顺从尊敬丈夫,上次在你严令禁止下依然闯入畅春殿,这就是最好的证据。相较而言,后宫淑妃既育有两个儿子,为人又谦逊识礼,这才是皇后的上好人选。?” 见权禹王还是没有表态,我索性放开他,背对他而坐故意不悦道:“敢情你之前说要废她立我为后,只是为了让我生下孩子哄我玩的?” 权禹王慌忙转过来扶着我的肩膀说:“怎么会,只是废后乃国家大事,轻率不得,朕总是要仔细思考一番。” “废后固然是难事,但是你想想我们,想想我们的儿子,难道这不值得吗?” 终于权禹王点了点头,下定决心说:“明日朕找来御史大夫仔细商议此事。” 我听了心中欢喜起来,亲近他道:“你若不答应,恐怕我今夜都无法安眠了。我知道办这事颇有阻碍,所以明晚我再告诉你一个喜事犒赏你。” 权禹王亲了亲我的手,装作惊异道:“莫非是你又?”说完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 我打掉他的手,笑着说:“谁知道呢?也许差不多呢。” 第二日权禹王上完早朝,破例来尔玉宫用了午膳,顺便商议下午如何开口对御史大夫提废后的事情,两人正用着饭后茶,突然有人来禀说皇后想请皇上去凤仪宫一趟。 哦?皇后终于要摊牌了! “我想,皇后叫你去肯定与昨天的事有关,我们不妨过去看看她怎么说。” 我与权禹王一同来到凤仪宫,凤仪宫原本是后妃所居的最大宫,直到我后来搬到尔玉宫,通过不断修缮扩大,凤仪宫反而被比了下去。皇后不喜奢华,又不操心布置装饰,所以凤仪宫渐渐有些老旧了。 皇后见到我与权禹王同来,稍有意外,但却还是异常热情地迎接了我们,仿佛昨日她撞到的事全然没有发生般。 她跪下,还未等权禹王发话,便主动请罪道:“昨日臣妾鲁莽,擅闯畅春殿。”然后她又瞄了我一眼,继续说,“太后是过来人,说出来也不怕她笑话。昨天打扰了皇上与淑妃休息,现在想想臣妾还颇无地自容。这才叫皇上来,是特意请罪的。” 什么,皇后她刚刚说昨天撞见的是权禹王和邵禾? 权禹王疑惑地看向我,询问其实皇后并没有发现是我们?我对他暗中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她昨天明明认出了我,后来还特意到尔玉宫谴责我。 难道她这么说的意思是暗中保证不会把昨天的事情说出去吗?可是我想废去她的想法并不会改变。 皇后一边热络地将我和权禹王迎入座,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还请皇上一定莫要将昨日的事记挂在心上,太后也帮臣妾求求情吧。臣妾今日特意嘱咐宫人沏了上好的茶……” 皇后的笑容让人觉得不踏实,我坐下便开口道:“恐怕也无所谓求不求情了,哀家和皇上这次来……” “幺娘,看茶!”皇后喊道,全然不顾我所说的。 只见一普通装束的宫娥走了进来,她先是将茶端给我,然后又半跪在权禹王面前轻声说:“皇上,请用茶。” 权禹王本是漫不经心地要接过去,突然不知怎么,他的手骤然停在半空,只怔怔地盯在眼前。 我在一旁有些不解地看着权禹王的反常举动,直到我发现权禹王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不寻常。 权禹王此时却还在怔着,我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眼前的小宫娥。 她的年纪在二十左右,面貌固然清秀,但也无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弯柳眉很好看,身段不胖不瘦,并无什么新奇的地方。 我越发不解了,我看着权禹王,希望他能够给我答案,而他似乎还陷在自己的震惊之中。还是皇后发话了:“怎么样,很吃惊吧,皇上?臣妾当初见她也非常吃惊。她长得简直和小妹长得像极了……” 什么?皇后说眼前的这个女子长得像尤妃? 我刹那间明白了权禹王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我一时陷入了慌乱,下意识地再次打量那名叫幺娘的女孩。 不……不,无论我怎么看,那只是一个长相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 权禹王,你为什么还那样看着她呢?你用这样的眼神刺痛了我的心,你不知道吗?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这儿的?你是不是忘了你身边还有其他人……我在心中默默地喊道。 不知何时权禹王终于反应过来,他故作镇定地接过茶,对那女孩说:“快起来。刚才皇后叫你什么?” “奴婢叫幺娘。”那女孩子低眉顺眼地轻声回道。 权禹王并不满足这样的答案,他看向皇后问:“她是……” 皇后露出一个笑容,回答道:“她是臣妾前阵子去世的弟弟的孩子,叫幺娘,是最小的女儿。她的姐姐们都出嫁了,臣妾弟弟死后,她落得无依无靠的。这姑娘又扭得很,不想轻易嫁人,于是臣妾想不如直接将她接进宫长长见识,也陪臣妾做做伴……” 权禹王哦了一声,便再也不说什么,只是握着茶杯一口口地喝茶。 皇后尽管说得详细,但我还是从她的话中发现了端倪。听说她弟弟死后,她确实接见过她弟弟的妻妾子女们,她早该见过长得像她妹妹的幺娘。但是为何偏偏这时才将她接到宫中? 我想她一直是忌恨自己妹妹的,所以并不欲让酷似她的女子再次夺走权禹王的宠爱。而现在她发现了我与权禹王的关系,为了破坏我们的关系而破釜沉舟。 幺娘已经退下了,而权禹王依旧一副神色不宁的样子。我见他这样神色,知道今日废后之事恐怕不会再提;而我也因为这位酷似尤妃女子的突然出现,心中慌乱。 于是这期间一直都是皇后在说话,而我却已经记不得她说过什么了。 直到我和权禹王灰溜溜地各怀心思出来,我还能看出他在故作镇静。我看着他,多么希望他能跟我说这没什么,但他只勉强笑了笑,低声说等晚上再来找我,自己颇狼狈地匆匆而去。 我怅然若失,怎么也无法想到,皇后手里竟然还藏有一张致命的王牌。 还好晚上权禹王来找我时,神色已自然多了,但是我知道他依旧心不在焉。当他沉默不语时,他是不是还在想着白天和幺娘相见的情景,还是他想起了以往和尤妃相处的时候?我不知道。 从凤仪宫出来后,我也一直在思考着尤妃的问题。我一直以为尤妃死了一切都不足惧,不,也许是我一直不敢碰触而已。那是我逃避的死角,而现在它突然直面在我眼前,我不确定它将改变什么,所以我心生恐惧。 我反复回想着幺娘的面容,皇后说她长得像尤妃,那样姿色平平的女孩?尤妃怎么可能会是那样平凡的容貌,能摄住权禹王之心的女子应该有倾国倾城的容颜…… 权禹王这时回过神来,搂住我说:“怎么了,看你盯着烛火一动不动的?” 我颇心酸地笑着说:“也不知是谁先出神的?” 权禹王干笑了两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问我:“你昨日说的惊喜是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朕。” 我摇了摇头,当初生下弘儿和虹儿的时候,我只写信告诉他生了儿子。本来想亲口告诉他让他欣喜,不想后来遭遇善善去世,一直处于悲伤之中,我也没心情再提这事,而拖到现在,今晚我更是没有心境了。 “没有什么事……是我想错了……” 权禹王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更使我生出一丝绝望。他似乎很累的样子,对我说道:“夜了深,睡吧。” 我本还想问问下午找御史大夫商议废后的事,但我知道问了也不会是我想要的答案。 他在床上一如往昔般搂着我,但是我觉得他的怀抱不如以往那样紧迫和热情,这个动作似乎只是习惯和敷衍。 啊,我怎么能这样多疑想呢,我现在明明就在权禹王的怀中。 多么讨厌这样的自己,唉,好心烦…… 此时权禹王在我背后动了一下,他突然说:“今天的事没什么的。” 我一动不动,尽量将身体的姿势维持成刚才那样,还故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奴兮,睡了吗?”权禹王轻轻问道,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也倒下去睡了。 可是我却一夜无眠。权禹王,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不是“没什么”一句话,我想让你主动跟我说,说尤妃的事,说你们的感情,说你现在还爱不爱她。你说没什么,但你的行为却泄露了一切,你说没什么,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呢。 而令人悲伤的是,我却问也不敢问。 第二日我睡到很晚,醒来也懒懒地不想动弹。我靠在榻上,突然看见圆桌上碧绿瓷瓶里的白色栀子花,我疑惑地看向形单,她回答说:“这是皇上刚刚遣内侍送过来的。听说皇上经过御花园,见栀子花开得正好,就摘了两朵送给太后欣赏。”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我心中释然许多,权禹王他还是想着我的……形单见我的样子,继续说道:“太后,您刚才睡得熟,没敢叫醒您。帝姬那边来信了,说年底前就准备回来了……” “什么?”我听到这儿,把一切的情绪都抛之于外,慌忙下了床说,“快,快把信给我看看!” 我重新看了遍信,确认九珍确实要准备回来了,心中一阵激动。想想我有多少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了呢。 于是我迫不及待着手安排小雅斋的修缮整洁工作,到了下午邵禾便带着雾儿和弘儿来看我,雾儿已经三岁了,活蹦乱跳得一点也不老实,邵禾阻也阻不住,只有揪心地看着雾儿。弘儿还小,吃着手指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雾儿跑来跑去。 雾儿乱跑着,有时候拿了什么,或者磕了碰了,都找邵禾去说。随着雾儿越来越懂事,他对我和邵禾的区分也越来越明显。他明白了母妃是什么意思,相信邵禾才是他的自己人,而我纵然疼爱他却也是外人。 更何况他与我每日只是相处一段时间,而邵禾则与他朝夕相处,情分自然不同。 “这两个小子越长越健壮了,也越来越淘气了,也难为你天天照顾他们。” “皇上今天也这么说,夸赞两位小皇子越长越壮了。臣妾倒不觉得辛苦,每天和小皇子们在一起非常开心。” 邵禾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是家里的长姊,又照顾孩子多年,因此有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气和持重。甚至有时候宫人议论说她看起来比我年纪还要大些,整个人浸着柴米油盐的味道,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看她的。 我心中一动,问道:“哦?皇上今日到你那儿去过?” 邵禾点了点头,回答:“过了晌午到臣妾宫中抱了抱小皇子。” 知道权禹王还像以前那样惦记着我们的儿子,我心中好受了些。也许真的如权禹王所说没什么?毕竟那幺娘不是尤妃,又姿色平平。权禹王不会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抛弃我的,我想我不该自乱方寸。 邵禾刚刚走,椒..好和娣儿也正巧上我这儿聊天说闲话。椒好刚刚入座,就发出一声感慨道:“我可总算知道邵禾为什么会受到皇上的宠爱了。” 我对她的话很好奇,抿了一口茶后问道:“这话怎么说?” “她能生儿子啊!这不生过四皇子后,去年又新添了一个五皇子。听说皇上就是看中了她命中多子,所以才宠幸她的,若说男女之情,也未看多出几分。别看她容貌平平,但人家命就是好呢……” “你呀,这话里可带有酸味儿呢。”娣儿打趣道。 “我怎么能不羡慕她啊,我若是也有那本事,为孝宗添个一男半女,也不至于如此遗憾。唉!也算是辜负了太后的期望,还好邵禾争气,不负众望。” “太后谋略高明,也给后宫不少妃嫔提了醒。看那个意思,皇后是不是也想把那个叫幺娘的献给皇上,为自己找个靠山?”娣儿说。 听到她们提到幺娘,我心中一惊,我也不过昨日才见过那人,她们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幺娘?你们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我们正想向您禀告。”椒好回道,“刚刚来尔玉宫的路上见到的,见到她端着什么汤往勤政殿那边去,她向我们行礼,因为见着眼生,便随口问了一下。她说是凤仪宫新来的女官,看她那架势,又往皇上殿上送这送那的,皇后的心思也不难猜。” “不过我见那女子长相并不出色……”娣儿说道。 “笨,看邵禾不就知道了,说不定那女子也是皇后找来生皇子的……”椒好像模像样地说。 椒好和娣儿告诉我的事,突然使我不安起来,我发现我想得过于天真了,即便权禹王不主动招惹幺娘,皇后总会为她创造机会的,这也是她召幺娘进宫的目的所在。 我借口说身子不适,让椒好和娣儿早些回宫,又马上遣人去注意勤政殿的动静。我派的人到时,听说幺娘早已退下了,跟权禹王并未说什么,我又嘱咐她以后要密切注意那个叫幺娘的。 一切喜悦突然又烟消云散,这样的大起大落使我感到疲累。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权禹王主动和我说些什么。我不质问他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是小题大做、斤斤计较的女人,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我那么做。 权禹王晚上来时,一如往常,谈笑风生。他丝毫没有提起白天幺娘去勤政殿看他的事,他是不是觉得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没有必要,但他不懂这却已经让我非常不安。 然而我也并非束手待毙之人,权禹王的态度暧昧不明,我会靠自己寻找罪证将皇后和那个幺娘赶出宫去。但还未等我的计划有所进展,皇后倒一反常态,来了个先发制人,率先抓到了我的话柄。 那日我正在午睡,就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我起身正欲斥责,就见年欢慌慌张张进来说:“太后娘娘,皇后带了后宫众妃嫔过来说让您主持公道呢。” 等我出了寝宫来到正殿,果然看见皇后带着后帮人等着我,在她身后正站着她的侄女幺娘。 我心下不悦,冷冷地问道:“皇后这么急找哀家是因为何事啊?” 皇后对后面喝道:“来呀,把那两个罪人和罪证带上来!” 众妃嫔让开了一条路,就见两名女子被捆绑着带了上来。我看了一眼,跪在左边的是香芷宫的林美人,跪在右边的女子我虽然不大熟,但她穿着藏青色的白罩衫,一看便知是宫中的医女。她们两个皆衣衫不整,头发蓬乱。 我疑惑地看向皇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文章。 有一名宫娥端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来到皇后身边,皇后看也不看就羞愤地说:“把这东西呈给太后看看!” 那宫娥的头一直压得低低的,仿佛托盘里的东西是多么危险般。 我拿手轻轻掀开盖布,眼前是一个粗壮如杵的东西,两端如蘑菇般的圆润。 下面的妃嫔有人呀的一声,然后不少人以袖掩面,转过头去。 我也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不由得腾的一下子脸涨得通红。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颤声问道。 皇后冷笑一声,说道:“香芷宫的林美人和西区的张医女淫乱,做出了不齿之事。听说也已不止次两次,这次恰巧臣妾赏午食给众人,结果被撞了个正着,所以立马绑来给太后定夺。” 若是什别人倒也罢了,但这其中有我建立的医女院的人,发生这等羞耻之事不免让我觉得有些颜面扫地。 我有些严厉地问跪下的两个人:“皇后说的是事实吗?” 林美人脸上表情又是害怕又是无地自容,哭着说:“太后饶命啊,太后饶命。实在是……深宫寂寞,皇上常年也不召幸嫔等……所以才一时好奇。不不,一定是鬼迷心窍,才做出如此不齿之事。请太后和皇后娘娘开恩……” 看来真有此事,我心中生怒,这种事包庇不得,一定要严厉处置才能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转头对皇后说:“虽然先朝并没有这样的罚例可循,但如此淫乱之事,必须以死谢罪。” 皇后有些轻蔑地说:“这两人难逃一死怕是没什么说的了。臣妾此番率众妃嫔前来,是想请求太后废除医女院。刚才太后也说过,前朝并没有这样的事例,可知医女院多是聚集一些邪佞之人,借检查身体之机,行挑逗猥琐之事。所以为了后宫清平,也为了还太后高洁名声,臣妾申请废除医女院,还后宫清静之地。” 皇后陈词慷慨激昂,她似乎找回了以往统领后宫的自信,她的眼中正燃起熊熊烈火,透露出对后宫话语权及再次成为后宫之主的强烈渴望。 我拍案而起,“愚蠢!怎么可以以个别例子妄下结论!” “如不这般,日后此类事情将防不胜防,太后可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被噎住了,偌大的医女院,我不可能保证以后丝毫错误不出。我稳定一下心绪,对皇后也对其他妃嫔解释说:“一件事物是否值得存在关键看其是否利大于弊。医女也是凡人,就和宫中的宫娥妃嫔一样,可能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且不说今日之事不能以偏概全,就是医女平日的工作,为后宫众人诊治隐疾,就已经是功大于过。皇后又何必揪住其中某一错误咬死不放呢?” 皇后义正辞严地回答:“臣妾为公之心日月可鉴,相信在场的姐妹也看得明白。太后以医女之功为其推托,实在不能令人信服。生病自然有太医诊治,否则宫中设太医院意欲为何?!” 皇后的强词夺理让我生怒,我冷笑着说:“可是后宫妃嫔乃皇上所属,身骨不可随意外露,而且也不是所有病都是身为男子的太医可医治的吧?” 皇后不以为然地说:“佛经上说女子皆以罪孽之身投身世上,因此会遭受甚于男子的苦难。若是真的发生隐晦之疾,也必定是因果之报,不可医不该医不必医,岂是所谓医女可办得成的?” 我呆呆地听着皇后的一番言辞,这便是书中经常称赞的所谓有妇德高尚的女子吧?下面的妃嫔有几个人也颇赞同地点了点头,其中不乏名门闺秀。 一片好心被解说成如此,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凉,皇后见我不语,又说:“既然太后不愿主持公道,这件事只有上报给圣上决断了。臣妾已经将此事上书给皇上,希望皇上一是可以废黜医女院,摒弃奸邪,二是希望皇上能雨露均沾,从根本上杜绝此等淫乱。” 果然权禹王在黄昏时刻过来找我,他此时来找我商议此事晚上想必不会再来。 权禹王开口说:“医女院的事恐怕不成了。” 我的心一沉,质问道:“难道你和皇后想得一样,但对于这件事怎可因噎废食?” 权禹王解释说:“朕虽然不觉得医女院如皇后说得一文不值,但朕一直专爱于你,后宫寂寞,医女又有便利出入妃嫔秘寝,难免增加了淫乱的几率。” 见我不说话,权禹王安慰我道:“朕知道你一片苦心。但你看看,这份奏章下面签满了后宫众妃的名字,你是为了她们,但她们若不领情不也失去了增立医女院的意义吗?” 我心底冷笑,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后宫妃嫔们自然争先恐后地表明立场,谁敢不签。解散医女院其实与我何干,我身边早有苗医女侍候,只是这样在皇后的胁迫下我心有不甘呐。 “话虽如此,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医女院是我当上太后后一手创办的,现在这么解散我颜面何存呢?” “奴兮,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朕的颜面?”权禹王轻声说,“在朕的后宫发生了这样的事,朕的颜面又何存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权禹王说得句句在理。 最后我默认了权禹王的提议,但是有一个念头一直在折磨着我。权禹王纵然说得有理,这件事上他站在了皇后那边,他真的是因为自己的想法才取缔了医女院吗?如果没有那个幺娘的出现他又会怎样? 后来医女院的医女们大多数被遣散出宫,我只保住了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女留在身边。因为自古以来女人私处被人认为是充满污秽的地方,医女的工作常跟女人的隐疾打交道,因此被认为是晦气缠身,她们出宫后恐怕无论是家人收留或者嫁为人妇都是不可能的了。我能做的只有给她们一笔颇丰厚的遣散费,并许诺以后一定会再将她们接进宫来。 医女院的事终于告一段落,之后后宫又重回风平浪静。医女院的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我的生活并未受到影响,权禹王也未因为此事将后宫之权再给于皇后,但是我心底清楚,这意味着在后宫我说一不二的权力正承受着冲击。 第十九章 强势的选择 转眼到了秋季,一日我刚从勤政殿出来,迎面碰上了端着茶往勤政殿走来的幺娘。我眯起眼睛看她,啊,无论看多少次我都无法发现这个女人的独到之处。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开口道:“哦,皇上不是说不必如此了吗?皇上的日常膳食自有御膳房打点,何劳凤仪宫费心呢?” 幺娘端着茶,随意曲了一下膝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说完就要绕过我们径直往勤政殿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想不到,这,这是谁给她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如此傲慢无礼! 她的行为激怒了我,想想这么多天她处心积虑地想接近权禹王,都无一不让我烦躁和愤怒。我拦住她,直接扇了她一个耳光道:“贱婢!哪容得你如此无礼!” 茶被打翻在地,幺娘趴在地上,她的左脸顿时肿了起来。她捂着脸,瞪红了眼睛拿着带有仇恨的眼神看着我。 那赤裸裸的恨意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原因,她的父亲正是被我弟弟杀死的…… “大胆!你竟然如此直视太后!”我身边的宫人大声喝道。 幺娘的眼泪越涌越多,接下来更是在场的所有人想不到的一幕,她丢下茶品,直接往勤政殿奔去! 我甚至听到她扑开殿门,凄凄楚楚地一声呼唤:“皇上……” 我带着不可置信赶到勤政殿的殿门口,就听见幺娘跪在那儿哭诉道:“皇上,太后,太后娘娘她不知因为什么打了奴婢一巴掌……”此时权禹王正从御座上站起来,吃惊地看着眼前。 这一幕是多么的荒唐啊! 且不说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掌掴她,她一个小小的奴婢,凭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在皇帝面前哭诉呢! 权禹王也许本打算问她什么,见我也在门口,颇不自然地呵斥道:“大胆,身为奴婢不得如此无礼!” “可是,可是,”幺娘丝毫不顾忌,继续委屈地说道:“皇后娘娘命奴婢带来的清神茶都被打翻了,奴婢不知道回去该如何对皇后娘娘交代,她一定会斥责奴婢的……” “算了,算了,”权禹王有些烦躁地说道,“这个朕会对皇后解释。幺娘,你可知今天犯了以下犯上的错误?你身为奴婢,太后是后宫之主,无论她怎样行事也不能像你现在这样乱来。还不赶快给太后赔罪?!” 幺娘这才哭哭啼啼地向我认错。权禹王在一旁解围说:“既然幺娘知道自己错了,念她刚进宫不久不懂规矩,太后宽宏大量,这次就饶了她吧。” 我看着眼前的权禹王和幺娘一唱一和,意思是事情就这么了了。权禹王,你既然为幺娘求情,我不可能不给你情面,但你告诉我你以什么身份替幺娘求情? 他也明白幺娘此举大逆不道,但是他不想我因此杀了幺娘,他想保住幺娘一命。 权禹王见我好久不说话,也自知理亏,对幺娘严厉地说:“朕不是曾说过不必再来勤政殿送东西了吗?皇后是否还将朕的话放在心上?回去转告皇后,这是最后一次,否则下次按罪处理,知道吗?” 幺娘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还不退下!”权禹王命令幺娘道。 幺娘离开后,勤政殿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连四周服侍的宫人侍卫都觉得有些尴尬。 权禹王歉意地说:“这件事情确实委屈太后了,若是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无论是谁,决不轻饶。” 我苍白着脸,浑身无力地说道:“既然皇帝都如此说了,哀家还能说什么呢……告辞。” 晚上权禹王迫不及待地来找我,说尽一切好话,就是希望我不要将白天的事放在心上。 他甚至讨好我道:“雾儿和弘儿越长越大了,尤其是雾儿,没多久就窜得很高,身体也健壮得很。朕见他聪明懂事,以后一定能堪当大任,再过一些时候朕想昭告天下,册立他为太子。” “是啊……孩子们越长越大,我这个生育两次、人老珠黄的女人,自然比不得年轻的女子讨你欢心……” 权禹王听出我语气不对,扳过我的肩膀,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而此时我早已红了眼圈,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一直积压在心底的不安与委屈再也抑制不住,所谓的自尊也早不堪一击。 权禹王见我如此慌了神,问我:“奴兮,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你,你变心了……” 不愿承认,不愿承认,但是在哽咽中我还是说出了一直埋藏在我心里的话,说出口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没有那样的事,”权禹王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朕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吗?朕自问对你还像以往那样。今天的事朕不是严厉批评幺娘了吗,只是想饶她一命而已,难道你这么介意这件事吗?” “你敢说,你对幺娘真的什么都没有吗?”我直视他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权禹王被问住了,突然他泄气地放开我,沉默不语。我的心跟着沉到了底。 “她长得确实很像伊人……”不知何时,权禹王突然轻声说。 悲伤至极我反笑道:“这样说果然我是多余的人了……不妨哪天我搬出宫去,不妨碍你们俩过清静日子了” “不不,”权禹王立刻否认道,“朕心上的是你,她只是长得像芙婉而已,朕刚开始也是过于吃惊所以才有些失态。后来想明白了,也从未亲近于她,这你应该知道。朕怎么会不明白呢,朕的眼前人是你,这么多年过来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你与朕还生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会因为她而弃你不顾呢?朕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变心了……”我摇头流泪说道。 权禹王信誓旦旦地说:“你没有理由不相信!就这么不相信朕吗!你与朕在一起这么多年,朕对你的情意你应该清楚,朕在你眼中是如此轻易被人勾去吗。退一万步说,那幺娘哪方面可以和你相比?以往那个自信骄傲的人儿到哪里去了呢?!” 话虽如此,可是他以往一点一滴的细节引起了我的不安,连我都判定不出那只是我的多心还是果真如此。我根本无法详细说出问题所在,他更无法理解我的不安,甚至认为我是过于敏感了。 权禹王将我紧紧搂住,沉声说:“别哭了,你止不住的眼泪在一滴一滴地谴责朕,但朕却没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这真是让朕心伤。朕喜欢的女人是你,难道非要朕说明白吗,朕以为你是知道的……” “可是你曾经答应过我废后的事情……”我突然想到这不安从何时开始。 “朕找过御史大夫,但他说……”权禹王说着说着突然恍然大悟,他拉着我问:“原来你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这件事。御史大夫说自古贸然废后都是昏君之举,不赞成朕这么做。这件事对于朕来说确实是件难办的事,但你若真的如此介意,朕就遂了你的心意。” 我没想到权禹王如此爽快答应,心里感觉好了点,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那么,你打算把那个叫幺娘的怎么办?” 权禹王愣了一下,然后回道:“随着她的姑姑还是要出宫嫁人就看她了……跟朕再无干系。” 第二天也不管御史大夫絮絮叨叨引经据典反对,我命令他即刻写下废后的诏书。诏书写好后,也不想再顾虑朝臣怎么说,直接谴遣人送到凤仪宫下诏。我真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皇后落败后的表情,出了一个幺娘又能怎么样呢。 等我们一行人来到凤仪宫,就见凤仪宫忙上忙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我和权禹王进屋时,皇后率众宫人一旁迎驾,不想还有太医院的两名太医夹杂其中。 我刚刚坐定,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直接对御史大夫吩咐说:“把皇上的意思给皇后念念。” 皇后见到御史大夫前来,不由得变了脸色,心里想必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趁御史大夫迟疑之际,皇后看也不看我,直接对权禹王跪下说:“皇上是否要废掉臣妾?” 权禹王不敢直视她,还没有作答,皇后颇心酸地咄咄问道:“请问皇上,臣妾所失何德让您下决心废掉臣妾?臣妾服侍您这么多年,任劳任怨,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然后皇后凌厉地看向我,话中有话地指责说:“还是您受小人怂恿,才做出此等有损明君之事?” 我告诫自己稳住心神,对皇后喝道:“你以为狡辩几句就可以改变什么吗!作为国母,你未承担繁衍子嗣之职;作为皇后,你无统领后宫之能;你的家人尤氏在外飞扬跋扈,欺压百姓,难道你还妄想忝居后位吗?” 皇后凄楚地笑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皇上,你我夫妻一场,臣妾在您身边劳苦了半辈子,现在一把年纪,反倒要沦落为废后吗……” “御史大夫,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对御史大夫严厉说,权禹王因为之前就答应过我,怕引起我的不快,所以也不敢阻>..拦。 御史大夫慌慌张张打开圣诏,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后尤氏无嗣,且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无《关雎》之德,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还没有念到一半,就看见幺娘跪着出来阻止道:“别念了,别念了……”然后她挪到权禹王的膝下,哭着禀告说:“皇上,别念了,即便您不废姑姑,她的时日恐怕也不多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凤仪宫不少宫娥转过脸悄悄抹起泪来,皇后捂着胸口,一副痛苦的表情,但还是厉声说道:“幺娘,你胡说什么!” 幺娘回头看皇后,哭泣道:“姑姑都到这番境地,您还隐瞒什么呢……”然后她对一脸震惊的权禹王说:“皇上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两位太医,他们今天正是来为姑姑看病的……” 两名太医慌忙出列说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前段时间就发现胸口肿块疼痛,可是皇后娘娘却坚持不让臣等近身诊治,只靠天竺葵压制疼痛,拖到现在病已入深,怕如幺娘姑娘所言已无法诊治了……皇后娘娘为皇上此等忠心圣洁,下臣亦不免斗胆为皇后娘娘求情啊……” 我吃惊地听完两名太医的陈诉,皇后竟得了隐疾? 此时皇后躲避着都不敢看我的脸,我突然想起她前阵子取缔医女院时大义凛然地说,女子得了隐疾,必定是因果报应,不可医不该医不必医,非人力所能为。 啊,那么皇后,你到底是得了什么因果报应,导致现今这般田地呢? 这是多么讽刺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 事到如此,废后和不废后还有什么区别呢,皇后若是因隐疾病逝,是不会允许她入帝陵与丈夫同墓的。 权禹王有些不忍地看向我,我此刻何必扮演那狠心人的角色,心底带着得意对皇后说道:“皇后,哀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你就一心好好养病吧” 皇后的脸上满是羞愤,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幺娘再给权禹王磕了一个头,又是为难又是羞愧地说:“皇上,奴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借太后手下的苗医女过来为姑姑看看……奴婢实在不忍心再看姑姑受苦……听太医说若不再处理,过一段时间恐怕就要溃烂了……” “幺娘,住口!”皇后厉声喊道,“乞人尚不食嗟来之食,本宫岂能出尔反尔!一切听天由命,岂可逆天而为!” 我冷笑道:“皇后说得是,皇后哪会容得医女污秽之手碰及她高贵之躯呢,就这点而言,幺娘你恐怕就比不上你姑姑了。说起污秽,哀家觉得现在这凤仪宫最是不洁,皇上你也不宜多待,我们还是先走吧。” 出来后,权禹王感慨地说:“朕怎么也没想到会弄至如此田地。” 我敏感地沉下脸来,说道:“这与我何干?” “朕并不是说与你有关,只是皇后如今也颇让人感慨。你也知她一向固执,但她时日不多,你又何必与她计较,不如就把医女借于她,也向后宫显示的你大度。” “那恐怕办不到。你替幺娘向我求人,我告诉你,这恐怕如不了你小情人的意。” 权禹王变了脸色,说道:“好好地突然提起她干什么?朕只是实事求是,若是换了别人依然如此。奴兮你何时变得如此了?” 我见权禹王动了真气,也暗中检讨自己未免过于多心,权禹王与皇后毕竟夫妻几十年,现今她生了病却不能医治,想必他此刻心中并不好受,我何必说话刺他。 也许我不该争这一时之气……于是我换了一副柔和的语调,对他解释说:“今天看见皇后这般,同是女人,我怎能一点不动怜悯之心。刚才说的只是一时气话,我本打算回去就派苗医女过去看望她的。” 权禹王神色缓和下来,“看来是朕误解你了……” “只是……皇后这病肯定是医不好了,我若派人过去,这期间发生三长两短,怕有人会嚼我口舌,反说我害死了皇后,我怎能不顾忌。”我担忧地对权禹王说。 “朕绝对不会怀疑你,更不许他人嚼口舌,放心吧。”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皇后如所有人意料的那样,因隐疾而病去了。刚开始她多次拒绝苗医女,直到后来疼痛得连意识都不清了,哪还顾得上是否近身和是谁为她诊治呢。 我心里清楚皇后死得比应该的早了点,但谁能说这不是我造福于她呢,让她早点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皇后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该安排邵禾登上后位了。 皇后死之前还挣扎在痛苦之中,但是她还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拉着权禹王的手说有单独的话要对他说。 我甚至能猜出她到底要说些什么,然而这个请求是我不能阻止的,而权禹王也答应了与她单独说说话。 皇后说的事,第一一定是要权禹王与我分开,第二一定是要交代他照顾幺娘。 权禹王应该知道我的心思,他应该知道什么答案才是我想要的。我竭力装作镇定,却低头不停地摆弄我手腕上的镯子,就听见屋里面有动静,权禹王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沉痛的表情。 “皇后去了。”权禹王沉声说。 众人纷纷跪下,后面还传来了后宫妃嫔和凤仪宫宫人的哭泣声。 权禹王抬头看着我,他的神色有些难以启齿,而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果然权禹王趁人不注意走到我身旁,解释说:“皇后临终时拉着朕的手,说让朕好好关照她的侄女,说她在宫外已经无依无的了……她走时实在可怜,朕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 那么你就忍心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吗?我无声地质问他。 “朕只是想将她安排到庄德妃的宫里当差,并不是成为朕的妃子。”权禹王慌忙解释说。 算了……我不想再听他解释什么,听了这么多我已经太累了。我不管他到底对皇后许诺什么,皇后撤柩后,我要将幺娘赶出宫去,哪怕出宫后再把她杀了也好。 我一方面准备操办邵禾登后位事宜,一方面等待皇后七日之后撤灵柩,还有再过几天端豫王就要护送九珍回宫了。终于等到皇后撤柩的那天,我欲找来幺娘,被告知她正在先皇后居住的寝殿收拾其生前的贴身遗物,我没有叫宫人跟着我,独个儿来到那间寝殿。 皇后死后,这里一片凌乱,不少东西还来得及打理。殿里更是静静的,大部分人都在外间守护着皇后的棺木。 我脚步轻轻地拐过月牙门,终于来到放置床榻的最里间。然而眼前的一幕却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幺娘跪在地上,靠在权禹王的怀里,权禹王的手停留在她脸上,似乎正要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大脑突然血气上涌,接着是一片空白。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清醒过后的我立刻转身,跌跌撞撞地只想要离开。此时权禹王被惊动了,在后面喊了一声:“奴兮!” 我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往回走着。权禹王跑到我前面,扳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走,粗喘着说:“幺娘她刚刚哭晕过去,朕只是情急之中扶了她一下……” “你刚刚明明在抚摸她的脸!” “她哭得太伤心了,朕,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时……” 权禹王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我开心起来,我挥开他,不管不顾地向前继续走。 “奴兮,朕与她真的没什么!” “够了!”我回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够了,我听够了你的狡辩!即便你所有的解释都是真的,但你是皇上,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和那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你的侍从呢?没有你的命令他们在哪?!” 权禹王语塞,对于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恨你,我恨你!你带给我希望,却在此刻狠狠地折磨我的心!我恨你!” “奴兮,算是朕的错,是朕的错,再给朕一次机会好吗?”权禹王痛苦地求道。 “机会?好啊。”泪水从我的脸庞止不住地流下去,我瞪着发肿的眼睛对权禹王说:“你曾说过许我一切,那么现在我向你要一件最后的东西——幺娘的命。那个像尤妃一样的人,杀了她。” 看见权禹王还要说什么,我狠狠地打断他说:“我不要你告诉我这对不对。我只要你带着她的命来见我,否则……不要再来找我……” 这次权禹王没有再追来。回想自从幺娘出现后他一切的不寻常,我更加坚定了那并不是我的多心。他变了,他真的变了……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心违背了自己的解释和承诺。 而我输得一败涂地。幺娘确实不足为惧,我输给的是他心中永藏的尤妃。 有一天我看见了尤妃的画像……长得像幺娘,甚至稍有福态,神态祥和。 就因为那样姿色平平的女人……那不就是真正的爱吗?他爱她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容颜老去而减少丝毫。 而看起来才貌俱全的我,却怎么和她比……真是可悲。 那夜权禹王果然没有再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夜外面的风吹得很紧,仿佛在哀嚎。我蜷起身体将锦被裹得紧紧的,浑身却还在不停地微微发抖。 第二日早早便醒了,虽然心中已悲伤至极,但因为今天是九珍回来的日子,却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我没有要梳头姑姑伺候,自己拿起梳妆台上的黛笔,一点一点细细地描绘着眉毛。我神情麻木地按着顺序一件一件用着桌上做工精美的瓶罐,最后拿起色彩鲜红的印纸在唇上反复抿了几次。 眼见着镜中的自己渐渐明艳,我的心却并没有随之高兴起来,脸上似乎还显憔悴之色,不由得用指沾着唇红在两颊上又抹了抹。 早上只稍稍用了点膳食,宫人正收拾碗筷见我起身要走,便提醒我道:“太后娘娘,离帝姬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呢。况且若是真到宫门了,肯定有内侍过来传告的。” 我无力地笑了笑,说:“早点去等着罢,反正也没有什么事。” 等着有些时辰,我在外面吹着冷风,突然想到如果此时善善还在,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至少有她和我一起说说话,一起高兴地等九珍归来。 后来终于见到内侍小跑着来传告,我慌忙整理心境,心情激动地等着九珍的轿子出现。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而且越来越近,直到看清了前面正是端豫王。 到了夕霞门,端豫王率先下马,过来拜见我,我急忙让他起来,对他说:“辛苦你了。” 我又看向九珍的轿子,九珍被扶着走下来,我定眼一看,不由得睁大眼睛,这真的是我的女儿九珍吗? 原来印象中的小女孩,已经长成这般气质出众的婷婷少女了么看来我真的是有好几年不曾见到自己的女儿了。 九珍穿着带有淡黄色香石竹花纹的月牙色锦袍,外面披着红色的兔毛边斗篷,手执花鸟绢宫扇,简单发髻上插着的玉质金钿步摇正随着她的抬头环视而微微摆动。 此时九珍看到了我,眼中满是惊喜,本想向我奔来,想了想还是仪态端庄地走到我面前,行了跪拜大礼,柔声说道:“九珍拜见母后,愿母后长乐安康。” 我慌忙拉起九珍,禁不住红了眼圈,哽咽道:“这是谁家的女儿,出落得这样懂事。哎,母后看见你这样子真是高兴得不知再说什么了……” 九珍这时抱着我流泪道:“母后,女儿也想您。请原谅女儿这几年没在您身边尽孝,善善姑姑去世时不知道您有多难过呢……母后,您别哭了,都是女儿的错……” 我和九珍互相为对方抹了眼泪,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道:“看咱们俩这样让端豫亲王笑话。”不由得转头再次对端豫王感谢说:“真是谢谢你,将九珍教导得这样好。” 端豫王低声回道:“太后若是这样说,就实在太见外了。” 我明白他的心意,这么多年来他一定是在尽心尽意爱护九珍。 我对端豫王点了点头,然后拉着九珍的手带着她往尔玉宫走去,一路上不知疲倦地询问她在那边的情况。 我曾经一度以为,因为我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我对九珍的爱没有以前那样专注了。可是我今天看到九珍,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不会再有一个孩子能超越我对九珍的感情了,因为九珍就像我自己的生命那般重要。她是与我同甘共苦而来的,她曾经带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依旧如此,她的再次出现为我抚平了多少心中的伤痕啊。 因为端豫王进宫以及九珍的归来,权禹王于情于理今晚都会在后宫设置迎宴,不过由于皇后刚薨,所以宴会也办得极低调。 我没有理由阻止这次宴会,也没有理由不去参加,而在席上我自始至终都在与九珍说话,没有看一眼坐在我左边的权禹王。 “母后,您似乎清减了些,这些年您过得不好吗……”九珍心疼地说。 九珍的话权禹王和端豫王都听在耳里,我慌忙掩饰道:“怎么会呢,母后衣食无忧的,若真说清减了,还不是因为一直思念你。” 九珍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然后说:“女儿愧对母后……不过女儿这么多年在那边并不是闲玩的,女儿向十二皇兄和他的妃子们学了不少东西。女儿学会了弹琴、书画,诗也读了不少。十二皇兄的妃子们有才艺的不少,其中皇嫂教我刺绣,戈烨教我骑马,对了,云妃的歌舞跳得好看极了,就是戈烨的生母……” 端豫王在下面苦笑,对九珍说:“帝姬若是在自己的母后面前说这些,恐怕就贻笑大方了。若论琴棋书画,造诣赶得上你母后的人恐怕少之又少。且不说……”端豫王神思有些恍惚,“多少年以前你母后跳的扇舞,那才是美轮美奂,艳若天人……” 九珍惊异地问我:“母后,您会跳舞?可是女儿从来没有见您跳过呢。” 是啊……那支扇舞改变了我后来的命运。怎么能再拾起来呢,一碰触便全是伤痕累累的回忆。 我略有哀伤地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身骨恐怕再也跳不起来了。不过说起那次宴会,端豫亲王弹奏的一首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才真正让人惊为天曲。九珍,你该感谢亲王能把这么的曲子传给你。” 我和九珍及端豫王说着话,权禹王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 “母后,女儿今晚就把此曲献给您好吗?” 我向她微微地点头示意。 九珍在琴面前完全变了一个人般,神情是那样认真肃穆。她抬起那柔软的双手,低眉缓缓地弹奏起来。 的确是那久违的韵律……虽然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但却与端豫王的不尽相同。只是那神态、那手势、那弹奏出来的感觉无一不让我感受到端豫王的气息。这便是他教育出来的女儿,像他一样优秀。 直到九珍弹奏完毕,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里。 “母后,母后?”九珍唤我,紧张地问:“母后,女儿弹奏得还行吗?” “当然,”我率先鼓起掌来,“当然,每次听这支曲子,总是能让母后想起许多事情来。勾人心绪,这不正是弹琴时人皆追求的境地吗?母后以你为傲。” 九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自谦道:“不过女儿弹奏时自己倒没什么特殊感情。十二皇兄跟我说那是因为我还小,以后肯定会感触越来越深的。”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面的端豫王,正是,这也是为什么端豫王和九珍弹奏同样的曲子给人感觉却不相同的原因,端豫王饱经沧桑,而九珍涉世未深。若是端豫王弹奏,恐怕更加的人心魄吧。 这期间权禹王和端豫王互相说了些祝贺和敬酒的场面话,更多时他默默举杯饮酒,也不知他那波澜不惊的神色下面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他还在思考我给他出的问题,或者他现在已经在想着没有身份出席宴会的幺娘。 若不是九珍不明所以,一直在滔滔不绝的讲话,宴会想必会非常尴尬吧。 我对九珍说:“女儿,今天就睡母后的寝宫,咱们母女俩一个被窝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我说完这话,能感觉到权禹王向这边投来的目光。 “好啊,女儿有好多话想和母后说呢。”九珍欢快地答应道。 之后便再无他言,只一心地听端豫王回答他人的问话和下面压抑的舞蹈。 不知不觉被妃嫔敬了几杯酒下肚,神智就有些恍惚起来。我知道自己恐怕是醉了,便支起胳膊轻轻按压额头,希望自己清醒起来。 权禹王在此时终于发话了,对左右吩咐说:“太后怕是醉了,扶太后回去。” “哀家不胜酒力……”我知道自己再撑下去说不定会失仪,于是站起来,走路轻飘飘的,“你们继续欢饮,哀家要先退了。走之前哀家最后敬端豫亲王一杯,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朵颐的照顾。来,端豫王,哀家敬你一杯。” 端豫王慌忙举起杯子,担忧地看着我。我走近他,与他歪歪斜斜地碰了一下杯子,将酒一饮而尽,想不到此时身子已软得支撑不住,险些要倒了下去。 端豫王手慌脚乱地扶住我,就听见权禹王对左右厉声说:“内侍!还愣着干什么!” 我软软地倒在端豫王的臂弯中,微微地喘着气,心想我以往怎么没有发现端豫王身上的熏香也是如此好闻呢…… 我挥手阻止了想赶上来的内侍,无力地说:“不要拿你们的脏手碰哀家!端豫王,哀家头晕得很,扶哀家回去……” 我的手搭在端豫王的臂上,踉踉跄跄地正要离去,就见权禹王冲了过来,拉起我的左胳膊,沉声说:“端豫王恐怕不认识尔玉宫的路,还是让朕送太后回去吧。” 权禹王说这话到底只是表面意思,还是想对端豫王暗示什么呢? 不要拿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对幺娘施以柔情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于是我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冷淡地说:“皇上的孝心……哀家心领了。皇上还是忙自己的事吧。” 出来后,趁九珍不注意,端豫王低声质问我:“奴兮,你在这儿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拼命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今天高兴,喝多了几杯。哎,现在被夜风吹吹,感觉好多了。你还是先返回殿里,我叫宫人带我回去。” 端豫王有些生气地说:“我与你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你若是高兴时饮酒,是不会如此不胜酒力的。” “不不,我们分开这么多年,有些习惯我早变了……你不可能像以前那么了解我的。”我极力否认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九珍一直与我睡在一起,权禹王是不可能过来的,而幺娘还好端端地在凤仪宫里活着。 其实心里早就知道会是如此结果,说是心如死灰却依旧堵得心痛。 欣慰的是九珍终于回到我身边,因为她常粘着端豫王,也使得端豫王有许多出入尔玉宫的理由。分隔这么多年,刚开始相处总是有些生疏,但提起这后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所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说起小时候的事,两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说完之后两人又都是感慨万千。 九珍在一旁一惊一羡地听着我们回忆往事,听完后说:“母后,您与十二皇兄这样不就是书中说的青梅竹马吗?若不是您后来嫁给父皇,恐怕我现在就是十二皇兄的孩子哩。” 我与端豫王对视一眼,端豫王凝视我的眼神温柔而深邃,就像权禹王透过幺娘看尤妃一样。是啊,我与端豫王是原原本本的青梅竹马,但是为什么一开始我便会义无反顾地陷入到对权禹王的苦恋之中,却从未考虑过一直在我身边的端豫王呢? 我这个人,是不是容易得到便不懂珍惜呢?还是权禹王那犹如父亲般的教导和偶尔斥责正是我自小一直憧憬和不断追求的呢?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会选择另外一种人生吗?求皇上指婚,和端豫王生儿育女,一辈子琴瑟和好地生活在一起。 “母后,我们三人合奏一曲好吗?” “此时此景,正吻合了那一首 href='/article/164.htm'>《雪夜》,我们就合奏这一曲好吗?”我唤宫人拿来乐器,又命人打开窗户,已经下了一天的雪将外面映得白茫茫的。 我知道,端豫王除了琴技,还擅长吹埙。端豫王也知道,虽然我常弹琴,但也精熟于琵琶。于是九珍弹琴、端豫王吹埙,我拨琵琶,三人呜呜地应和起来。 这样的场景让我暂时忘却了这么多天的愁闷,只一心沉浸在那婉转悠扬的乐曲之中,我的心似乎也得到了净化。 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等弹奏完了,就听见年欢在外面轻轻地咳了声。我叫她进来,年欢小步到我面前,在我耳边低声说:“刚刚皇上过来了,不过看见您在弹琴,在门口站了会儿就离去了……” 听到这话没有一点反应那是骗人的,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下来,解释说:“他恐怕是过来跟哀家商议一下皇后登位一事的……” 那么多天以来我和九珍与端豫王相处得很开心,亦是我首次没有催促让端豫王离开,不知为什么,突然舍不得他,不舍得放开和他在一起时心中的安宁。 转眼又到了上元灯节,而与权禹王共度上元灯节的日子已经不堪回首。 那天我沐浴更衣,出来后我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随意披着浴袍拖着湿漉漉的长发光着脚走来走去,后被告知端豫王已经等候一些时候了。我忽然想起,他应该是来向我来告别的,我留他到元宵节之后,然而待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是不得不走了,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我被人服侍着披上长袍,命人将端豫王请进小厅,那里面早已生了许多炭盆,温暖如春。 我靠在矮几上,两名宫娥低着头在后面细细为我擦干头发。 端豫王进来时先怔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解释说:“请原谅哀家如此失礼……但若是等到头发干了,恐怕还要亲王候好些时候呢。” 端豫王眼睛不敢向前看,干咳了一下说:“没什么。太后随意好了。” 我见端豫王并未和九珍一起,想必是趁九珍不粘他时而来,这么多天还从未单独在一起过,走之前恐怕有些话要对我说吧。于是看头发干得差不多,就差左右服侍的宫娥出去了。 一时间两人无言,我低垂着眼眸像犯错误的小女孩般不敢说话。 “奴兮,可以像以前那样坐到我身边来吗?”端豫王突然开口恳求道。 我不忍驳他的意,点了点头,乖巧地来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故作轻松地说:“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过去找你,你也是这样刚刚沐浴出来。”端豫王神色恍惚地回忆道,“不过你没有披上宫娥送上的外袍,对她们说‘十二皇子不是外人’,就毫无拘束地坐在我身旁,然后我们一起看着外面的雨渐下渐大。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还知道那是我和你吵架和好后不久的事。” 端豫王点了点头,轻笑着说:“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天你的脚有一点儿露在了衣外,害得我当时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听他这么说,我能想象得到他那时的窘态,不由得轻声笑了出来。 端豫王却突然不笑了,他转头看向我,眼眸黑得深不见底。我心中不由得又想,九珍的眼睛和他长得多像啊。 “奴兮,小时候我们多好啊。那个时候你大大咧咧的,跟我什么也不顾忌,整天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地叫着,有时候也不怕犯忌讳直呼我的名字。你总喜欢跟我比个头,一直都是踮起脚尖比,还从不服输,直到后来你踮起脚也够不到我了才作罢。你还喜欢我抱着你转圈圈,直到停下时两人都看着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又是笑作一团……” 端豫王感慨着小时候发生的事,说出来明明是趣事,可是我听着听着不知道怎么眼睛就蒙上一层湿雾,于是慌忙低下头来,只有不停地点头算是回应。 “奴兮,跟你在一起的这一个多月,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咱们小时候的事。那年我十岁,是刚认识你的第一年,我对你说:‘奴兮,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记得我对你的承诺,我不愿意你受委屈,你现在这样,我走了不放心。” 我摇着头,多想回答:“我没事。”可是说出来就是自欺欺人。 他拉起我的手,问我:“奴兮,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那是他小时候问我的话。 那一刻仿若时光在倒流,他变成了那个十岁的男孩,而我又重回八岁的女孩。 “快乐呀。”我僵硬地,像小时候那样回答。 “那……那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老,好不好?” 那个时候我的回答是“好”。 “好……”我的口中轻轻地吐出这个字,说出来已经是潸然泪下。 他伸手自然地搂住了我,我无声地顺着他的姿势靠在他的肩上。 他轻轻抚摸我半干的长发,说:“你的头发是多么美啊……那天也是这样的发香,搅动着一个少年情窦初开的心,至今依旧令人悸动。”他突然扳过我的肩膀,让我直视着他,下定决心般地说:“奴兮,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回答他。 端豫王激动地说:“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控制自己呢?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一定要抑制自己的心意。从小时候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在我心里,我为什么从未告诉过你我心中真正的想法、令我每夜辗转反侧的想法——我想让你成为我的。不只是琴瑟和鸣,我还想让你真实地在我怀里,甚至在你每一寸的肌肤上都印上我的痕迹,我想,我无时无刻不这么想……” 听着端豫王带着痛苦的语气说着这些,我的泪流得更凶了,这并不是他的错,是我一直辜负着他。 我低头埋在他的胸膛,他稍放开我,看着我坚定地说:“奴兮,即便你恨我,我也……”然后将我紧紧地拉回他的身体,捧起我深情地亲吻上我的唇,那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在他的怀里看见了暴99lib?风雨……上天!哪怕我此刻犯的是滔天大罪,哪怕这罪孽之身若能让他感到丝毫的快乐,我也不会放手。 若是真有来生,我依旧愿意与你青梅竹马,但我们要生死相守,白头到老…… 我疲累地靠在白玉台上,八大青铜凤首中汩汩流出水来,四周升腾着水汽,汤白色的水池中零星地漂荡着梅花花瓣。 端豫王从后面搂住我,带着水流动的声音。他轻轻地亲吻着我的脖颈,喃喃地说:“这多么像一场梦,如同那天一般的美梦……” 我无力地甚至不想睁开眼睛,感伤地说:“那么就让我们一辈子不要从梦中醒来……” “不,我们要醒来,我还要把它变成日复一日的现实。” 我惊恐地摇头道:“不,今生的命运已经如此,谁也无法改变……如果有来世,我嫁给你。但现在,不要再做什么,我亦再无所求……” 见端豫王还欲说些什么,我伸手堵上他的嘴,对他再次摇了摇头。 当一切渐渐归为理智,我亦不会对刚才的事情后悔。然而我辨别不出,到底我是真心怜惜端豫王,还只是被伤害得心如死灰后向他寻求慰藉?不不,我和他之间的姻缘已经不是一两个因由就可以解释的了。 只是……为什么我将自己给他,却感觉伤害了他。 端豫王离开了,在九珍不舍的眼泪和我伤感的心绪之中。 再过几日便是邵禾被册立为后的日子,她的母亲因此被封为邛国夫人,她的父亲被追封为平山侯,一时间家门荣耀至极。 凤仪宫易主,身为先后女官的幺娘已经不再有滞留在那儿的理由。直到有一天,我听人说权禹王留在了那里没有出来,又过了几天,幺娘搬到了本是留给贵妃的居所雎鸠宫。 权禹王,这便是你这么多天思考后给我的答案么。 我和端豫王也……我和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太妃的日子过得清闲无聊,而作为孀居的太后亦被视为同命相怜,于是她们经常来我这尔玉宫走动,对于幺娘搬到雎鸠宫一事自然少不了议论。 其中椒好啧啧说道:“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呀。现在全宫上上下下,最怕遇见她,住在雎鸠宫,却不是贵妃,见了也不知道该行什么礼,该以何称呼。对外说是给雎鸠宫守门的,可是雎鸠宫也不是空一天两天了……” “不是听说雎鸠宫的宫人已私下以娘娘相称了么?”颛福时的一位妃子说道。 “这……你们说皇上到底临没临幸她啊?” 椒好神秘地低声说:“你们没听说宫中私下流传的处子血染龙袍的事吗?那件事啊,十有八九是真的。” “血染龙袍,那岂不是大不吉……”穆宗时的赵婕妤担忧说道。 我听到这些已经是感到很麻木了,如同局外人般开口说:“哀家说你们啊,谈论这些事情似乎是乐在其中,如此口无遮拦。” “我们怕什么呀,这日子过得也就剩下能说说话了。”众太妃纷纷说。 算了,我倒也能理解她们的心情,谁说以后我不是这样过日子呢?我推开矮几,站起来对她们兴致勃勃地说:“似乎许久不玩射覆游戏了,上次郝太妃玩得最好,这次谁若拔得头筹,哀家便把那匹绿盈春缎送给她。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何必辜负时光,不及时行乐呢?” 哎,原来又是一年的玉兰花开……权禹王在后宫种植了许多的玉兰树,竟是避也避不开。不过这玉兰花洁白似雪,真的是美丽动人。古人时常感伤花落无情,但是花落还会开,人被伤了又该如何抚平呢? 走着走着,我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竟看见也在附近赏观玉兰的权禹王,而他此时也明显看到了我,让我心中不禁一沉。 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必要的朝见与他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外,私下竭力避免与他相处,难道这偌大的宫廷之内也要应了冤家路窄那句话吗。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感到他欲向我这儿奔来,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 “皇上,您看这么多春天的花儿,回去装扮雎鸠宫一定也有春天生机勃勃的气息吧。”背后传来一阵温和的声音,想必他正是和幺娘一起出来赏花的。 于是没有人再追过来,这样反而好。我绕了路才到凤仪宫,凤仪宫自从邵禾登位后,我又操办着重新装修了一番,现在已经是新人新气象了。 邵禾再不济,在后宫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有点重妃的排场了。但她对我始终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她知道我与权禹王的关系,所以也从未像其他妃嫔般提起关于幺娘的事。 “太后娘娘,您怎么来了?若是有什么事,召唤臣妾到尔玉宫就是了。”邵禾诚惶诚恐地前来迎接。 “今天小厨房正巧做了豌豆糕送到尔玉宫,哀家想这正巧是四皇子爱吃的,便当作散步带了过来。不过,”我自嘲地说道,“现在还真有点后悔了呢。” 邵禾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摆手说没什么,又问起雾儿是否在。 “啊,雾儿被姑姑带出去玩了,臣妾现在就遣人把他找回来。”邵禾回答,想当初她一直称雾儿为四皇子,我提醒过她,而她现在叫雾儿和弘儿已经十分顺口了。 我抱着弘儿等了一会儿,就见雾儿兴冲冲地回来了,他见到我也十分高兴的样子,亲昵地叫了声太后娘娘把我的心仿佛都融化了。 邵禾指着桌上的豌豆糕对雾儿说:“这是太后娘娘特意给你带过来的,还不快谢过太后娘娘。” 雾儿被宫娥伺候着擦干净手,嘴上谢过我后,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 只见他直接把豌豆糕塞到邵禾手里,带着孩童的声音认真地说:“母后先吃。” 邵禾愣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起来,那样子是只有当母亲才有的满足和欣慰。稍后她觉得有点不妥,对雾儿轻声责备说:“哪能这么没有规矩呢,有东西要先请太后娘娘品尝。” 雾儿有些迷惑,又将邵禾手里的点心送到我跟前来。而此刻我仿佛被打翻五味瓶般,哪有什么心情吃呢? 邵禾刚才的笑意刺痛了我。她现今的称心我来讲是多么的突兀啊。 之前我怎么那么傻,还以为自己万事如意。可实际上,丈夫不是丈夫,儿子不是儿子。 我要我的儿子……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弘儿,趁他们还不懂事,我没有时间再等了。 那天的事情着着实实刺激了我,更坚定了我实施一直以来埋藏于心的计划。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对邵禾确实很好,我将她的两个妹妹都安排了好人家,还特许她的母亲在非节非日的时候进宫来看她,赏赐更是不断,话里话外一直都是对她这么多年养育两位皇子的感激。 那一日天色有些小阴,天空却没有一丝风。我又来到凤仪宫,问及雾儿和弘儿,邵禾颇歉意着说弘儿还在午睡,雾儿刚刚被皇上叫过去问话,问我是否要叫醒弘儿,我阻止了她,那正是我想要的。 邵禾虽然贵为皇后,但宫人数量却是在规格内较少的,人多嘴杂,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减少一些麻烦。 邵禾叫身边的宫娥去泡茶,我吩咐她说:“给哀家泡些清甜的茶来,最近正好这个。” 我坐定和邵禾说着话,不一会儿宫娥便端着青禾茶出来了,我接过品了一小口然后皱眉道:“怎么会是苦味道的呢?” 邵禾也喝了一口,听我如此说放下手中杯子,诧异地凑过来说:“怎么会呢,正是有丝丝的甜味呀。” 我将茶递给她说:“你帮哀家尝尝看,是不是哀家的味觉出问题了。” 邵禾毫无戒备地接过去喝了一口,不解地说:“正是清甜的呢。” “唉,”我轻叹了口气,忧心地说:“怕是近日哀家的肝脾不和,所以尝什么都是发苦。” “太后保重凤体,要不然还是找……”邵禾说着说着突然不太自然,她抑制不住咳了咳,但还努力说道:“还是找太医看看吧。这种事马虎……”邵禾咳得更厉害了,她只得转过头去重重咳了几下。 邵禾拿出绢帕掩住嘴,不好意思地说:“在太后面前失仪了。这种事马虎不得……”说完这话后邵禾突然攥住胸口,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皇后,你怎么了?”我问。 邵禾惊恐地看着我,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太后,臣妾好难受……不能,不能呼吸了……” 我变了脸色,扶住她道:“怎么会这样?快,你们快去叫太医!” 当四下宫人跑去找人,此时邵禾的脸色已经涨得发青,她扼住自己的脖子,样子十分痛苦。我轻轻地为她拍着背,在她耳边忧伤地说:“好孩子……再过一小会儿就不会痛苦了。” 邵禾睁大眼睛看向我,她明白了我说话的意思,她直视着我眼睛越瞪越大。 她的意思是想问为什么吗?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杀她吗?我怎么说呢……也许就是她太把我的儿子当成她自己的儿子了吧。 “母后,外面下雨了,儿臣回来拿……”谁也想不到雾儿会在此时闯了进来。 雾儿看见此时的景象呆住了,他下意识地问:“母后,您怎么了?” 邵禾根本说不出话来,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拿手指指着我,目瞪欲裂。 “奶娘,快带四皇子下去,还愣着干什么!”我心中一惊,立刻反应过来,厉声命令奶娘道。 这位奶娘是善善那边的人,看见此景也不说什么,拉着雾儿的手就往外面走。 雾儿不走,被扯着哭道:“安,你干什么?我要母后,我要母后,她到底怎么了……” “四皇子,皇后娘娘怕是得了急病,您实在不宜在场添乱,太后守着她,一会儿太医会过来的……”奶娘子安解释的声音越来越远。 而此时邵禾也停止了呼吸。她瞪着眼,嘴角却浮现诡异的笑容。 邵禾……你死之前一定是非常恨着我吧。你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照顾我的孩子,反而落得现在的下场。可是为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别无他法,我以后会善待你的家人。 我伸手缓缓地将邵禾的双眼抚上。 邵禾之死一切症状都符合暴病身亡,太医院的太医们如是论断。更何况她喝的是自己宫内沏的茶,而在外人看来我也实在没有道理会加害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后,因此无人怀疑。 甚至许多人私下议论说恐怕邵禾终是福薄,担不起这天大的恩赐,便早早折了寿去了,引得不少人一番唏嘘感慨。 在邵禾的灵柩面前,我掩面而泣,悲不自胜。谁说这里面没有我真情实感在呢。 我将雾儿和弘儿接到我的尔玉宫去,弘儿还懵懂不知,雾儿则有时流泪有时沉默。 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两个孩子,尤其是雾儿,时常拿些好吃好玩的哄他,就是希望他早日摆脱这所谓丧母之情。 “哀家真是怕那天的事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我不安地对雾儿的奶娘子安说。 奶娘子安安慰我道:“四皇子还少不更事,现在离了人,肯定不适应。小孩子忘性大,再过几年哪还记得这些事呢。况且看样子便知四皇子是孝子,以后没有不报太后养育之恩的道理啊。”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的确,再过上十年半载,雾儿哪还会记得这事呢,他现在甚至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只是哭哭闹闹地说要见母后。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依旧深刻记得小时候父亲残暴对待我娘的事,小时候快乐的事情记不大清了,但对这件事却一直耿耿于怀。 这时九珍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抱怨说:“吵死了,吵死了,那两个小子闹得很,女儿都不能好好练琴!” 我看了九珍一眼,淡淡地说:“你在你的小雅斋练你的琴,他们怎么扰到你了?” “练琴怎可闭门造车,女儿本想在庭院中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可耳边不时传来那两个小子的吵闹声,还有什么意境可言!”九珍烦躁地说。 “你呀,就知道笑话别人,你不知你小时候闹腾得比他们还欢畅呢。那时候宫人可都怕你,也就孝宗皇帝性情好容得下你。” 九珍被我提及往事,一下子涨红了脸,小声说:“小时候的事您也拿来取笑女儿,叫人怪难为情的……” 我和奶娘子安见了,不由得都笑出声来。 这时年欢匆匆走进来禀告说:“太后娘娘,皇上派人请您到勤政殿去一趟。” 我并不觉得太吃惊,他想必是质问我邵禾一事,我到那儿去也好,免得说些儿女情长的话??来。 我来到勤政殿时,权禹王已经站在御案前等我。他挥手叫其他人退下,我则突然说:“王全你留在这里。” 王全左右为难,询问地看向权禹王,权禹王唯有沉默同意了。 他果然开口问我:“邵禾的死是怎么回事?” “难道太医们没有对皇帝说吗?”我反问道。 “太医说是他们的,朕是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正如太医们所说的,皇帝再问哀家是什么意思呢?” 权禹王有些痛苦的不在这上面纠缠,直接点明说:“雾儿对朕说,当时你也在场,邵禾死前拿手指着你。” 我心中一惊,雾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计吗?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却在背后对他的父皇说起这件事,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吗? 我冷笑道:“那又怎么样呢,皇帝是怀疑哀家什么吗?皇上是想查办此事,然后治哀家的罪?还是要废掉哀家?皇帝废掉先后尚且如此困难,要废掉哀家,恐怕也没有那个本事!” 我死死地盯着权禹王,以极其强硬的姿态面对他而站,丝毫不肯泄露出自己半点软弱。 权禹王望了我半晌,突然有些泄气地说:“奴兮,你为什么进来便是这样的态度呢,朕只是问问而已。难道做这么大的事都不该事先跟朕说说吗。” 我怒道:“皇帝竟敢唤哀家名讳!哀家最讨厌不相关之人唤哀家名讳!皇帝怕是糊涂了吧,哀家做事岂有向你汇报之理!若是皇帝与自己的小情人安分相守,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若是再弄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来,以后休想让哀家再支持你!” 我的眼中冒出熊熊烈火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听人密告幺娘常常在权禹王面前提及我的不是,而邵禾死后,她更是曾大胆请求代替邵禾抚养两名皇子。 自古以来孝为一切善行之首,大胤更是注重孝道,国家许多大事的颁布和实施都需要皇上与太后的双玺。只不过历代太后多为皇帝生母,又或不关心政事,所以很少与皇帝相悖,多遂了皇帝的意。颛福在位时更制定了一些法规加重了太后的权力,若我真是为难起他来,他恐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更何况朝堂上有南宫简等人的势力,地方上也有些武将是从孝宗时便忠于我的人。 我不欲看权禹王落魄而痛苦的表情,但我们之间的矛盾却在今日赤裸裸地表明出来。我对着他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以后互不相干,最好!” 我走出来时王全小步地追了上来,边紧步跟着边躬身说道:“娘娘刚才说的那番话多……寒人心哪。圣上并无指责您的意思,他也许只是借此想看看您……”见我不为所动,他有些哀伤地说:“圣上近日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好了……” 他那样的年岁,每日与幺娘饮酒作乐,怎么可能好呢! 我终于停下脚步,寒着脸对王全说:“王全,你恐怕是老糊涂了,这话你该去找雎鸠宫那位娘娘说去!与哀家何干!”说完再不顾王全,拂袖而去。 第二十章 世间只一人 到了夏日我便开始着手准备搬到京都西边的平凉避暑行宫去,南郊行宫纵是冬暖夏凉,却也存有太多回忆,那是我不愿触及的。 九珍很赞同这次离宫的行动,只是她有些不情愿带上雾儿和弘儿两个孩子,说:“虽然论起来邵皇后是母后的侄女,我的表姐,我们应该多照顾他们。但是他们毕竟是那人的儿子……” 我看了她一眼,劝解她说:“皇帝是皇帝,他们是他们,你非要扯在一起干什么,孩子又有何辜呢。你要带的东西都叫宫人收拾好了吗?不只是夏日的衣裙,秋冬的衣裳也要备上。” 九珍听出了端倪,兴奋地问道:“那么我们就是要在外面待好长时间了?好开心。” 恐怕此生我也不打算再回来了……我默默地说。 离宫之事我没有特意通知谁,但也没有掩饰什么,于是后宫上下都知道我要到避暑行宫去了,而随行的队伍比上次离宫要庞大得多。 明日我们就要启程了,于是便催着九珍和雾儿等人早早去睡。尔玉宫变得比以往空荡了,一些随身的饰物和器具都被收拾起来,但许多珠宝古玩还静静地陈设在那里。我只命人带了几样我最珍爱的字画和珠宝,其余的也只有留在这里。我说过,我喜欢这些东西,但我并不贪恋这些。 我站在宫门望去远远点点灯火,我从八岁入宫,这么多年便一直生活在这里。虽说后宫的生活是枯燥单调的,生存是布满阴谋诡计的,但这里切切实实已经浸入到我的骨髓里,这里的气息已经与我融为一体。 当与人介绍时,人们会说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比如范阳人士、安庆人士之类,那么我会如何对人介绍呢?这里就是我生长的地方。明天便要离开,不可能没有一点动情,但只是离开的哀伤之情,却不是留恋的不舍。 这时候一身藏青色龙袍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唉!他到底还是来了,不过这亦是最后一天,他没有不来的理由。自从那天跟他说了重话之后,我再没有跟他争吵的力气了。何况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让他入座,还为他沏了一杯茶。 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先是紧握着然后慢慢松开了些,开口说:“不许走。” 我真的难掩自己的吃惊之情,难道那天我说了那么多他还不明白吗。于是我的脸色开始变冷,警告道:“皇帝的意思是想限制哀家的行动吗?” 权禹王换了一个方式说话:“太后的行动朕不敢阻拦。但四皇子和五皇子是朕的儿子,他们不能走。他们应该在后宫中接受帝嗣的教育。” 我被权禹王抓住了软肋。我盯着他一会儿,突然语气软了下来,“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如此为难我呢?雾儿和弘儿还那么小,我怎么能舍下他们。而你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相信我,以后幺娘也会为你生孩子的……” “朕决定下个月初立四皇子为皇太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现在不希望雾儿当什么皇太子,我只想带着他们离开,过安宁的生活。” “那么以后让戈敏登基也无所谓吗?”权禹王刺激我道。 我愣了一下,然后平静回答:“随你的便。哪怕以后我们过着乡村野夫的生活,我亦甘之如饴。” 权禹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朕已经决定了,无可更改。月初将举行皇太子的册封大典,朕的儿子你不能带走。太后若是想离开请自便。” 听完权禹王的话我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走?他分明看清楚了我的心思,所以以雾儿和弘儿要挟我。他怎么可以如此残忍……伤透了我的心,却还要在这后宫之中生生地折磨我。 在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 我躺在病榻上,九珍拉着我的手关心地问道:“母后,您本来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生病了呢?去平凉山庄的事情您也不用太介怀,大不了您病好后我们再出发就是。”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对九珍请求说:“给母亲弹首曲子听好吗?” 九珍点了点头,转身吩咐宫人去取琴。 我又看向站在我床边的雾儿,我招他上前抚着他的小脸蛋问:“雾儿,你想当皇太子吗?” 雾儿有些不解地问我:“皇太子是干什么的?” “皇太子以后就可以当皇上,可以得到许多想要的东西。” “那么孩臣当了皇太子,可以叫母后回来吗?” 我摇了摇头,“当皇上也有许多得不到的东西。” 雾儿咬了咬嘴唇,小脚不安分地踢着似乎在思考某个严肃的问题,然后他抬头说:“可是孩臣就应该是皇太子,不是吗?母后经常说孩臣会是皇太子。” 我无奈地笑了笑,此时在一旁的弘儿一边伸手叫我去抱一边奶声奶气学舌说:“弘儿也,当……皇太子……” 我抱过弘儿,点着他的鼻子说:“可是你是弟弟呀。”然后我转身对雾儿说,“你的父皇说下月将立你为太子……请以后一定要当个好皇帝哦。” 在雾儿被立为太子后没几天,竹青庵那边传来消息说贞蓄尼师圆寂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个反应是想到权禹王的悲伤之情。 那个人虽然看起来冷酷无情,可是相处久了却觉得他的感情掩藏得深,无论是对他的母亲、他的姊姊还是他的孩子。贞蓄尼师办法事每次都是他亲手执笔抄写经文,对于他的孩子,无论是无嗣的长子忠,还是罪妃之子戈翰和戈敏,他都在小心翼翼地保他们的命,对于宝瑶的爱护更是让我羡慕和嫉妒。所以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是非常悲痛吧。 可是我却再也不能因为他的哀伤而哀伤,无法与他共同承担这痛苦了。 我在宫外的寺院与尼庵请僧人和尼师为贞蓄尼师诵经,希望她早登极乐世界,也算是我对她尽的小小一点心意吧。 贞蓄尼师去世后,很久我没有见到权禹王,只听说他餐食渐少,日渐消瘦了。我心中默默感慨,他这样又是何必呢。 那天晚上狂风大作,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今晚是年欢和一名叫习习的宫娥在我床前侍候,我翻了会儿书,觉得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便吩咐她们过去将门窗关上。 屋门刚刚合上,就听见吱的一声被权禹王跌跌撞撞地闯开了。看他的神色似乎喝了一些酒,我对宫人使眼色,年欢和习习便上前拦道:“皇上,太后娘娘她已经歇下了……” 权禹王一抬手将习习挥在地上,对侍卫不容置疑命令道:“把她们两个带下去!”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还来不及阻止,他竟然直接这样对待我的宫娥,啊,我忘了他一直都是那样强硬霸道的人。 他直奔我的床前,我下意识地拉起冰丝被往后退了退。他的身上散发出酒气,身上已经被淋得半湿,他抚上我的脸柔声问:“前一阵子听说你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我偏过头去,一句话也不对他说。他喝醉了,我不想和他理论什么。 权禹王不介意地掰过我的脸,他将自己埋在我的胸口,像孩子般可怜地说:“奴兮,不要再跟朕闹别扭了,好吗……朕觉得好冷,像以前那样用你柔软的身体温暖朕,触摸朕,朕觉得好冷……” 我抽开身去,对他冷冷地说:“皇帝,你醉了,还是请回吧。” 也许我的行为也许我的语言激怒了他,他恶狠狠地说:“朕今晚要与你行鱼水之欢。”说完搂住我欲低身亲我。 我躲了过去,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颤“别碰我,别碰我!好脏,你身上好脏……”想想他和幺娘的事情便让我痛不欲生。 “朕已经把她赶出宫了!朕已经把她赶出宫了……朕要的是你。”权禹王的眼圈突然变得红红的,他痛心地说:“原谅朕,朕想明白了,朕想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之前对芙婉有多么重的感情,可是后来进入朕的心里的是你……你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朕的心兮,你忘了吗,我们说过要牵手夕下,白头偕老……” 听到他说这些,我满面泪水,泣不成声。可是权禹王,你明不明白,当你放开我的手转头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不在原点了。 “回不去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权禹王凝视着我,带着酒气喃喃说:“朕还是像以前那样待你好行吗……”他浑身迸发出酒后的欲望,那样熟练地摸索到我的腰带。 “不!”我推拒着他,他还想像以往那样占据我的身体,占据我的心吗,想让我向他臣服吗,可是却已经不可能了。 “朕说过你是朕的女人,不允许你说不!朕今夜要与你欢好,还让你再为朕生一个女儿……”权禹王的力量大得吓人,他轻而易举地抽下我的腰带,然后伸手要扯下我的纱衣。 我浑身颤抖着,我推着他打着他,却不够力气阻止他的动作。这样挣扎了一会儿,我已经筋疲力尽,大口地喘气,但是我还不放弃任何抵抗,我从未想过要放弃。 “乖孩子,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权禹王语无伦次地柔声哄着,而他的动作却是那么急切和粗暴。 我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臂,他吃痛,我咬得越来越深,而他却不肯放手。 他在上面看我,眼神里流露出哀伤,他也许想不到我竟然会如此抗拒,他想不到我们之间竟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们在干什么?”门外传来了震惊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见九珍怔怔地在门口看着,她面色惨白,外面的雨如垂帘而下。 权禹王这时酒醒了大半,他放开我,看着我有些歉意,他手臂上的那个红印是那样醒目。他整了整身上不整的衣衫,从依旧呆着的九珍身边狼狈而过。 九珍奔了进来,看着我的模样流泪道:“母后,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他怎么能?!” 我抱着九珍哭了起来,做不出任何解释,简直无地自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第二日清晨,后宫的人很惊异雎鸠宫竟再次变得空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后来又有人流传她因为一句“我不爱吃鱼珠子”的寻常话得罪了皇上,被赶出宫去。大家都寻思这位幺娘真是来得离奇走得也离奇,成了宫中不可解的一道谜。 而那晚,尔玉宫几名见事的宫人也悄悄地丧命,哪怕是我本欲提拔的年欢也未能幸免。 入秋时宫外传来了端豫王和恭庆王在东南联合举兵起事的消息,举国震惊,得到消息的权禹王慌忙召集朝中文官武将连夜在勤政殿商议此事。 当我被南宫简告知此事时,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我的心沉沉地往下坠,端豫王,你为什么会做出如此逆天之事啊……你贵为亲王,有权势有美妾有子嗣,你为什么做出如此不值之事啊!而你知不知道如果失败后果是什么。 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到现在还那么想不开…… 此时南宫氏人滔滔不绝说道:“这次对南宫氏族来讲真是莫大的良机。端豫王纵然素有名望,坐镇一方,但为今天下政局稳定,端豫王想偷天换日的胜算恐怕不大。我南宫氏向来被以为只凭靠外戚身份占据朝廷,这次不妨主动请缨,积极为皇上出谋划策,立此一功显我南宫氏并非无用之辈……” “住口!”我厉声说,“任何南宫氏人不得参与此事!不得议论此事!不许以此为功!如若皇上委派则称病不出。哀家不允许南宫氏任何一人与此事有关联,否则哀家不再视其为族人……” 南宫氏不明所以,但在我凌厉的扫视下也不敢违背我的旨意,只有唯唯诺诺地应是。 之后我又不放心地问了他们一些情况,末了有些疲累地说:“你们退下吧,记住哀家刚才的警告。还有,如果有最新情况一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哀家。” 南宫氏退下后,我心乱如麻。诚如南宫氏刚才所说现今并非乱世,权禹王虽然做得不尽善尽美,大臣们对他苛刻严厉的行事及后宫花销巨大、大修行宫劳民伤财颇有微词,但政局毕竟还算稳定。 盛世篡位成功的例子实在太少了,明成祖也许算是其一,但权禹王并不是那文弱的建文帝,相反他还身经百战。 端豫王,我想你不应该不明白其中的艰难,那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孤注一掷,而我为你如此担心。 当九珍听到端豫王反叛的消息时,她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说:“这么说十二皇兄真是来救我们了吗?” 我感到九珍的话不寻常,追问她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儿前阵子给十二皇兄写信,说皇上欺辱您……”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想也没有想直接挥手给了九珍一巴掌。 为什么要多事跟他说这些,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 九珍肿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打她。 她捂上脸,眼睛红红的,眼泪流了出来,委屈说:“女儿是心疼您,才……没想到您却打我!” “九珍!” 九珍流着泪跑开了,我伸出的手颓然放下。 不怪她……怎么能怪九珍呢,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是罪孽之身的我,是我这个不祥的女人害了端豫王。 我带给了他希望,却害了他。 我每日都在为端豫王担心,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前线是否有新的消息。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对于我来说,到底怎样的消息才是好消息。 我虽然恨权禹王,甚至我们现在已形同陌路,但这并不代表我希望他死……我也不会因他的痛苦而愉悦。 不过刚开始的局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端豫王的大军节节胜利,很快取得了中州周边的土地,甚至有些县区主动投诚。我虽耳闻端豫王在那边甚得军民爱戴,但怎么也料想不到竟有如此高的声望。 端豫王封地的税负是这么多辖区里最轻的,而且他统率下的官兵纪律严明,很少发生克扣剥削百姓之事,因此百姓十分信赖他支持他,而西鄂等地与中州亲缘素重,许多都是一个氏族迁徙而去,也历闻端豫王的仁厚,所以反抗并不尽心。 而更令权禹王感到威胁的是端豫王手下的一批谋臣武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聚集在端豫王身边的,他们是否早预料到了有藏书网一天他们终将有用武之地,并可能成为新一代的创世功臣。 在端豫王大军占领崎盘之后,本应该直取临筇,但他的手下给他出主意让他改为进攻宝丰,这是一步险棋亦被证明是一步好棋,在他手下将领朱明德的骁勇善战下,他有惊无险地拿下宝丰,打开了通往京都的西北方大门。 可是当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应该感到欣喜吗? 这意味着宫里的这个人将更加忧心忙碌,餐食日少,与群臣商议对策,彻夜难眠。 我感到自己被硬生生地分成两半,左右都是痛,怎么都是痛。 权禹王一方面命淳庆驻军加快行程,火速支援寿丰,另一方面将端豫王、恭庆王还在京都的娘氏亲人以反叛罪抓了起来,以达到威慑警告的目的。 我匆匆赶到养寿殿找殊太妃,我怕权禹王会伤着她,让她到我的尔玉宫我才能庇护她。 我到时,苍老的殊太妃正静静地坐着,这样的大事她不可能没听说过,但她现在静思的神情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至少不像发生在她唯一的儿子身上一样。 她这样的平静,我也慌乱不起来了。我来到她身旁,一时间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低着头如同犯了错的孩子。 “哎。”突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回过头看我,柔声说,“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颛闵从小和你在一起。” 当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殊太妃这样和我说话吗,一直都和蔼对我,以前常常在一旁微笑着看我和十二皇子说笑的长辈如此跟我说话吗。 我的身体僵在那里,连掉下来的眼泪也不敢擦,连哭也不敢哭,只有竭力维持正常语调说:“那,那,您先跟我回尔玉宫好吗……” 殊太妃摇头笑了笑,她那淡然的表情仿佛刚才说出口的不是那样一句责备的话。她捧起放在旁边桌上的一杯热茶,仿佛找到了心上的温暖,姿态优雅地轻轻啜了一口,然后说:“你拖累他,我却不欲拖累我儿。” 殊太妃说完这句话,我马上意识到什么,然而已经太晚了,殊太妃将那整杯茶一饮而尽。 殊太妃死了,他怕权禹王以她来威胁自己的儿子,喝了一杯清黄色的热茶便去了。她只温和地与我说了两句话就去了,她的神情是安详的,也是无奈的,怅然的。 殊太妃一直是一位温柔识礼的女人,这样的她才生出了像端豫王那样优秀的儿子。如果没有我,也许殊太妃早就做了皇后,十二皇子也早当上了皇上。 殊太妃,我是不是更应该死。如果我早预知了现今的局面,我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可是现在我连死的选择都没有。 我让元遥离开京都去帮助端豫王,还让他捎了口信,殊太妃,他的母妃现在好好的,在尔玉宫里,我将她保护得好好的。 过了几日在权禹王的援军赶到后,双方开始陷入了漫长的激战,但端豫王大军向北行进的步伐依然没有停止。 我不敢给端豫王写信,也嘱咐九珍绝对不要这样做,我怕他的回信会落入他人之手,或者泄露什么。一向不信佛的我,却每日在佛像前长跪不起,为他念经祈祷。 随着端豫王大军越来越多攻占城池的消息传入京都,之前对端豫王不看好的人开始变得沉默,之前举棋不定的人风头开始转向端豫王,连后宫的宫人都越来越抑制不住地悄悄议论说,这大胤江山不换姓但恐怕要改名了,又说现在的皇上不亲近后宫,换了一个皇帝说不定是她们的出头之日。 当端豫王的大军离京师越来越近,就意味着他离那金銮大殿上的宝座也越来越近。端豫王不断胜利的消息使我有一天开始想一个问题,当端豫王夺得天下的时候,他会做些什么?他会杀了权禹王,然后将他的孩子们赶尽杀绝。他会像权禹王那样将凌氏和尤氏抓起来重重治罪。他会大封群臣,重组后宫,而我既然不愿意当权禹王的皇后,我也不会当他的皇后。 外人常称赞端豫王之仁,而我看未必是这样。也许这样说很伤人心,但他以一己念想,将大胤百姓卷入战争,国家动荡不安,引得多少像南赢王这样的野心家蠢蠢欲动和邻国的暗中觊觎,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入冬时分,端豫王大军进攻到沁城,遇到了向来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城守李则。我对此人稍有耳闻,是因为在孝宗时他曾经向颛福直言阻止南郊行宫的扩大,只是当时颛福孝顺,没有听取他的意见。李则正直得偏乎固执,他死守城门,又不断收纳战败的散兵游勇,将端豫王隔绝在城门外达数月之久,与其形成对峙之势。 起义之师贵在速战速决,僵持得时间久了,军心便开始动摇,并且时值冬季,露营士兵多有冻伤,路上粮草供应不及,拖得越久对端豫王越是不利。 不久之后凌昕率西南援军风火赶到,恭庆王的将领康端守湖州却轻敌大意,禁不起嘲讽而贸然出城迎战,凌昕杀之破城。 此后局势急转直下,一下子变得对端豫王不利,端豫王开始由攻转守。 我心也跟着惶惶然,急忙吩咐宫人再去打听消息,而过后的几天传来了凌昕又收复了几个失城,端豫王则几攻沁城不下。 我想我不该眼睁睁地看着端豫王陷入不利的局面,我应该做点什么,但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么对另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我心神不宁,在屋子里不安地踱着步子,难以决断。 不知何时姊突然闯了进来,我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刚开始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的这位尼姑是谁,等辨认出是姊的时候,我不由得怒从心起,开口欲责问是谁将她放进来的。 没想到姊开口便说:“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么?” 我惊愕地看向姊,她口中的这个他肯定不会是她的丈夫权禹王。姊,这么多年你的心意依旧还没变吗?哪怕现在你还心系着他,而因由只是因为当初的一把伞。 多么可笑啊……我们姊妹向来看不上对方,水火不容,而现今这后宫恐怕唯有我们两人有共同的心情,就是都在担心着端豫王。 我冷冷地看向姊,讽刺她说:“姊,你是以何身份说这句话呢?” 你作为皇上的妃子,是以何身份为端豫王担心呢!你有这样的资格吗! 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受辱,但她已不在乎这些了。她急切地说:“李则等人根本不是在为权禹王效命,他们只是在维护正统而已!用你的身份,用你皇太后的身份,发布诏书,告诉天下人端豫王才是孝宗驾崩后你心中所选!权禹王才是最初的篡位者!端豫王他只是缺少一个明正声讨的理由,你若支持他天下人也会站在他这一边,那么形势将大大不同!” 我听着一向不问政事的姊在这儿激动地分析,心中喟叹,姊,连你都知道的事情,难道我没想过吗……可是我真的可以昭告天下,权禹王乃实际篡位者,让他转而陷入众叛亲离,万夫所指的境地吗? 我发现我与权禹王之间已经不再是用爱与恨两字可以说得清的了,端豫王要斩草除根的对象里有我两个儿子,我与权禹王之间的牵绊已经理不开割不断了。况且真的是端豫王登位,谁能说对我来讲不是又一次重蹈覆辙,端豫王的正妃已经陪伴他多年,云妃也是,而且还养育着他唯一的子嗣,他的后宫就真的有我容身之地吗。 我紧攥着手盯着姊,多年埋藏于心中的质问使我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一点权禹王,那么当初为什么还非要嫁给他!” 姊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她笑了,她的笑容是凄楚的。 “正因为端豫王不是我的,所以你不要他;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你不会跟我抢他吗?你敢说不会吗?!” 我哑口无言,我不想想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我重新以痛恨的语气质问她:“身为他人妇,却还念念不忘别的男人,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凭什么在这儿对哀家指手画脚!退下去,哀家不想再看见你的脸!” “你就是因为厌恶我才不肯帮他吗?”姊不可置信地说,“是不是正因为我请求你所以你才不会做这件事?啊啊,那当做我没说,可是你应该知道端豫王对你的心意如何,你怎么狠得下心看他……”姊根本就不明所以,一味在那慌乱着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心绪混乱,疯疯癫癫的女人,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悲有些可怜。她还依旧那么可恨,将我现在犹豫不决的事情赤裸裸地挑明开来。 多少日子,我坐到书案面前,几次抬笔又几次落下,凤玺静静地躺在右边,沉重得我不敢去抬。有几次我甚至暗自希望权禹王什么时候会派人再将它带走,那么我就可以不用愧疚地下令让朱光弼的驻军、南宫氏统辖的地方军及巫朗哈穆的借兵去支援处于不利形势的端豫王。 可是没有,我甚至怀疑权禹王是不是太忙忘了这事,还是他那么信任我不会做背叛他的事情来。 看着凤玺,我想起以前曾试图瞒着权禹王悄悄送怀有身孕的碧澈出宫,那个时候我伤害了他,我曾对他发誓不会第二次背叛他。我虽不是什么高尚之人,但亦从未想过违背自己说誓言。 佛家说得不到是一苦,那么难以抉择比之又如何呢? 此时,我以往一切的聪明才智都没能帮得了我,我六神无主,只有找来镜明,我希望他能说个解决之道,哪怕是我不愿意听到的主意。 可是连那个只重利益不谈情分的镜明都只是说:“小姐,这是难为奴才啊。这场战争,无论谁赢,输的都是小姐。奴才还能出什么主意呢,奴才不相信有输得轻和输得重的分别。” “我偏要你说一个。以往的那些都不及现在的一个让我那么需要你。” 镜明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小姐还是保重身体吧——您这样时间长了可吃不消啊。” 我浑身轻震,说来说去镜明最后的结论只能给我一句宽慰我的话吗。 镜明盯了我一会儿,也有些不忍,说:“小姐,这场战乱是男人们挑起的,最后的江山也是男人来坐,这里面自然有老天爷的意思。您还记得几年前那场马球比赛,皇上曾到您的面前问您‘这场比赛艰苦绝伦,如若胜者,您如何奖励?’您现在还不明白吗,那个胜利品是您啊。” 看着我沉默不语,镜明索性挑明了说:“其实奴才的主意已经很明白了,就是没有主意,听天命吧。您输了,有一位输了,但总会有一个人赢;您若发生意外,或者您动了,最后说不定是全盘皆输。” 镜明说的话没有一丝情动在,理智得不能再理智,可是为什么听到这话,虽然还在下人面前,我委屈的眼泪忍不住簇簇而下。 日子在我日渐消瘦中流逝,凌昕的军队连连报捷,而端豫王终于放弃继续攻打沁城,转为撤退。北方的军队开始向南反扑。 我想权禹王应该感谢我,因为我最终还是没有发布那封起草千万遍的诏书;而他应该也会在心中怨我,因为他没能借调出就近的朱光弼驻军,而凌昕驻军赶来支援花费了许多时间,贻误了许多战机。 这场战争持续近半年,虽然到了新一年的元日,宫中上下却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甚至连雾儿和弘儿都感受到了这压抑,不再随意吵闹。 虽然形势开始渐渐倾向于权禹王,但他还是拍案而起,怒言太慢,于是决定御驾亲征。 这让朝中大臣又是担忧又是振奋。担忧的是权禹王的身体和精力,振奋的是皇帝亲征,必定鼓舞上下士气。 权禹王的亲征带来镇定人心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军队士气高涨,连连收复了几处失地。但也有人暗中议论说身处前线生活艰苦,劳心伤神,对权禹王的身体是一个极大的考验,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这次亲征恐怕是得不偿失。 而此时京都接近一个空城,权禹王将它留给了我,我心里清楚这是我救端豫王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一直在等待,我在等待端豫王寄来的信,哪怕他只提到一个需要我的字,那么即便背弃权禹王,即便舍弃我的两个儿子,我也要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身边。 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等来端豫王的求助。 我下不了决心动手,我……放弃了这次机会。 一个多月后,恭庆王被俘,又一个多月后元遥战死沙场,两个月后端豫王战败。他终究还是缺少权禹王那样的经验,中了计,被生擒回京。 端豫王输了,输在一个首筹,输在了一封一直未发出去的诏书。 在得到端豫王被俘回京的消息后,我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来,只是一直在默默流泪。 那是毋庸置疑的死罪,还有和他关系亲密的家人。 这都是我的错吗……他为我发动了这场战争,我却没有对他施以援手,眼睁睁地看他一步步走向失败。端豫王,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恨我? “太后,太后娘娘,”如意脸色苍白地跑了进来,惊慌地说:“您听说了吗,皇上下了命令五天以后对端豫亲王行死刑,他的妻妾子嗣同死,其余人等流放边疆……” 我死死咬住嘴唇,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太后,您再想想办法吧,真的不能再救救亲王了吗?” 如意的话惊醒了我,是啊,我不能再这么待下去。我要去见权禹王,我要见他,哪怕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哪怕在他面前长跪不起,我也要挽救端豫王的性命…… 我披上衣服匆匆来到勤政殿,权禹王正在与几位大臣商议着什么。他见了我微微一怔,但他没有拒绝我,只挥手叫其他人退下。 此时我将近有一年未曾见到他了,权禹王瘦了,苍老了,半年多的战事将他拖累得不成样子,与我印象中的他已稍有出入。他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打胜仗的喜悦,相反似乎是十分疲累。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能不能不让他死……”语气已是恳求。 权禹王盯了我半晌,他走到我身边直直地看着我,他在我的印象中样貌已变,但他的眼神却依旧那样熟悉,唤起了以前许多模糊的回忆。 “好啊。”权禹王简短地回答。 我怔了一下,我根本没想到权禹王会答应,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答应。 惊喜之下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那么,那么……” “那么阉了他。” 我睁大眼睛看向权禹王,他的眼底燃烧着熊熊烈火,那并不是被篡夺江山的怒火,而是……嫉妒之火。 他接近我,反钳住我的手狠狠地质问我:“朵颐真的是先皇的女儿吗?!” 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发现他这样的心思呢?他竟然这么介意我与端豫王的事,却一直不曾表露出来。 我整个人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喃喃说:“那你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权禹王冷冷地看着我不说话。 “在他死之前,求你,让我去看看他……”我什么颜面也不顾了,流着泪说。 我知道关押端豫王地方的人一定受权禹王的交代死守在那里,而我无论如何,无论怎样都要见端豫王最后一面。 见他还是不为所动,我继续苦求道:“他已经对你产生不了任何威胁……求你,让我见见他,是我对不起他,哪怕,”我为自己的想法慌乱,“哪怕……”我将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身上。 这不就是你之前求而未得的吗,我会满足你,那么也请满足我的请求…… 权禹王的眸子一下子变得幽深起来,他抱起我,讥讽地说:“太后如此盛情邀请,朕又怎能不勉为其难呢?” 他把我抱到偏殿,将我狠狠地甩在床上,粗暴地扯我的衣服,放肆地游离,嘴里尽说一些羞辱的话。 而我像木偶人一般,任他摆布,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疼,等待的唯有他实现承诺的那一刻。 可是也有那么一瞬,他支起双臂,缓缓地律动,在我上面怜惜地注视着我,仿佛我们回到了以前共享过的温柔似水。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那曾经欢快时光的回忆就如青烟般消散而去了,仿佛从未在我们之间存在过。 当他结束时他的痛苦看起来远大于刚才的欢愉,他背对我边穿衣服边说:“朕会吩咐那些侍卫放行,如果太后还有脸面去看他的话……”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顾不上完全穿好衣服,直奔铜镜前,看见的是自己脖子上和胸前的点点红印…… 我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已经虚软得没有力气,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善若将粥碗端到我面前,劝道:“太后娘娘,您已经三天三夜不吃不眠了,这样身体怎么撑得住……” 我摇了摇头,只问她:“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夜了,宫里都换了第二波烛火了。”善若轻声回道。 那么就是说……再过一些时辰,就是明晨的行刑时刻了。 在这一夜里发生了许多事。端豫王的妻妾们全部自我了断,以表对他的忠诚。蔓玉死、云奴死、戈烨死、他宠爱过的妾也都以死殉情,甚至一些只是被判为流放的家奴亦有人要陪他上路。能让身边人为他做到如此地步……端豫王让多少人暗中敬佩。 只是不知道当他听到这个消息该是什么心情,我不敢想象。 另外还有……今晚姊也自缢身亡。我在心中呐喊着,姊,你对端豫王的感情真有那么深吗,哪怕舍弃了自己的儿子。 在清点姊的遗物时,宫人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东西,将它献上给我。而我刚刚碰上它,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把伞,我甚至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的伞,是端豫王曾借给姊却被我撕得稀烂的伞。我一点点寻摸着伞,虽然已经破破烂烂,却粘得干净平整。 我的眼泪禁不住地簌簌流了下来,姊我,一辈子都不喜欢你,但唯有此时此刻,我敬重你,我敬重你身为一个女人,我敬重你对端豫王的爱。 我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我藏在右袖里的匕首,明天我亦将用它割断我的喉咙…… 九珍我已写信清翎王请他帮我接走她,我想也许只有他有可能抚平九珍的伤口;雾儿和弘儿是权禹王的孩子,想必他不会亏待他们;而虹儿,原谅母亲没有机会好好补偿你了…… 夜静得可怕,我叫善若等人都退下,只留下我一个人。但是我在听,在听什么时候会有清晨鸟鸣的声音,那是端豫王被赐死的时刻,也是我该上路的时候。 端豫王,此时你在想些什么?你后悔了吗,你在想你死去的妻妾和儿子吗,还是在想我,想着我们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你会不会后悔此生与我青梅竹马一场。 这时不远处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哀绪,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声音虽然很轻但我依旧感觉到了它的步步接近。 “谁?”我下意识地警惕问道。 那个脚步声停了下来,然后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我是来为端豫亲王报仇的!” 那分明是如意的声音。 只在那一刹那间,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重闪而连接在一起。 啊,原来一切都是如意做的……为了端豫王而做的。 然后那个脚步声急凑起来,她在向我奔来,我应该躲开,可是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黑黑的,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躲。 “奴兮!”一个呼喊声传来,不一会儿我忽地感觉到一个人挡在了我前面,接下来是利器刺进肉体的闷钝之声。 我扶着那个压在我身上的人,那是我熟悉的权禹王的身体,我的心骤然间冻了结。 然后我感觉权禹王抖了一下,似乎是如意将匕首抽了出来,她喊道:“我要你死!” 我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但却一时不知道该刺向哪里,此时一只大手将匕首夺了过去,接着听到如意一声呼叫。 而后权禹王又重重地倒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手触到了温热湿腻的液体。 “来人,来人啊!”我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我伏在权禹王的身上,不停地哭泣。 如意的匕首是浸了毒的,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一下子就要了我的命,权禹王帮我挡了那一刺。而太医们赶到时,权禹王身上的毒已浸透全身,挽救不了了…… 太医用针扎权禹王为他放血,王全哭着开始为权禹王整理后事,其余人则候在门外。 我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泪水流也流不断,我多想再看看他,我多想再望着他的眼睛,可是眼前却依旧是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为了端豫王,我可以不要我自己的性命,可是哪怕我死,我也不愿意让你死。权禹王,我的这些心思你知道吗? “权禹,别离开我,求你别离?99lib.开我……”我哭泣着不停乞求道。 权禹王浑身颤抖着,他的手不停地哆嗦,好不容易才拉到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轻轻而无比痛楚地唤了一声:“吾爱……” 然后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突然王全放声大哭起来,我才知道他去了。我没有看到他一眼,我没有听他说完一句话,他就,他就去了…… 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我从没想过我会这样失去他。 王全在一旁呜呜地说:“太后,您不知道,这几天您不吃不喝,圣上也陪着您不吃不喝……圣上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世上无论哪个皇上多悲惨,也不是空着肚子的,也不知在黄泉路上圣上……”便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浑身颤抖着,不停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不停不停地搓着他的手,对他不停不停地说话,可是我此时的手也如此的冰冷啊。 我让其他人都退下,我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我的泪不断地滴在他的脸上。权禹,只剩我们99lib.两个了,我们一起说说话吧。 权禹,你知道吗,你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先皇遗诏里写的人是你,他把我许给你了…… 权禹,你知道吗,我们有女儿的,她叫虹儿。她像你期望得那样,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是个漂亮的孩子…… 权禹,死之前你是不是因为幺娘的事情还觉得有愧于我。我告诉你不是那样的,是我,在你迷惑困扰时,我没有支持你帮助你,相反一把推开你,是我将你越推越远…… 权禹,你知道吗,我爱你,从少女时我就期盼着嫁给你,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是我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权禹,你知道吗…… 因为权禹王的死,端豫王反而捡了一条命回来。我力排众议保住了他的命,但他却被剥夺了亲王的封号和封地,皇亲宗册上将其名字勾去,沦为一个庶人。 他虽然性命还在,除此之外,却已空无所有。 我们遥遥相对,我看不见他,他也没有亲近我,现在没有什么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但我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在一起了。 他因为我丧妻丧子,失去了一切;我因为他失去了权禹王。 历经沧桑,我想他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会是以前焦虑深情的样子。 但是我还是有话想问他,我低垂着空洞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我在等你,我在等你主动的心意。你说过,如果我那样做,你会恨我。”他仿佛用尽力气,苍老而疲惫地说。 原来是因为我当初的一句话……我心头一阵阵酸楚,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流出泪来,打起精神问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罪民已看破万事……只希望太皇太后能健健康康,还有,好好地照顾九珍……” 他的语气虽然竭力维持平静,但又怎么能掩其中的酸楚,我险些垂下泪来,但是我哪还有什么脸面在他面前流泪呢。我想我们之间再也不能见面了,可是当他要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叫住他:“十二皇子!” 我想端豫王会回过头缓缓而迷茫地看向我,因为这个称谓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 “你,你还记得如意吗?” “不,我不认识这个人。”端豫王直接回答,也许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心情再去想这些。 如意,你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男子,到最后却连你的名字都记不得,你到底值不值得。 我轻声地说:“那么没事了,你走吧。” 端豫王没有再问什么,若是在以往他会关切地询问我到底有什么事,现今再也寻不到他对我的温柔了。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听那天见到他的宫人说,看着端豫王佝偻离去的身影,已经完全想不到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亲王。 后来有一天我被告知端豫王已剃发出家,遁入空门,成了一名居无定所的行脚僧…… 如意虽然被权禹王刺死,但依旧难逃我将她的尸体大卸八块,挫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如意和吉祥乃孤儿,无族可诛,我便命人将吉祥掘尸、负责如意吉祥进宫的大小管事、如意吉祥户籍上莲台庄三百村民、后宫与如意有来往宫人皆被杀抛尸。 这是史上最无法可依的一次残酷的杀戮,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即便是这样,也不足以弥补我心中一点伤痛。 其实,现在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爱我的人都已经不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却还要为我爱的人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雾儿还那样小……他还需要我的扶持与帮助。 我一直都在说,求死而不得才是最大的折磨,没想到最后应到了我自己身上。 那一天我牵着雾儿小小的手,被宫人引着一步步登上帝王宝座。 突然雾儿放开了我的手,据宫人后来说他直接爬到龙椅上坐下,定定地看着朝堂下的群臣,一副上天授之,君临天下的气派。 “太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臣们跪拜的声音再次响彻金銮大殿。 权禹王驾崩后葬于景陵,庙号宪宗,享年五十四岁。 那一年我四十岁,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二次垂帘听政的生涯。 善若搀着我缓缓走着。 突然一阵风儿吹起,吹得树木沙沙作响,吹起了我素白沉重的袍角,带来了阵阵的幽香。 我就那样停住了脚步。 善若随着我顿了一下,然后略有欣喜地说道:“啊,是玉兰花开了。” 玉兰花……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的心被撞了一下。 那个人……曾说过今年要同我一起赏玉兰,可他……看不到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善若却早已摘了一枝玉兰花递到我手中。我低下头,缓缓将花儿举到鼻前,嗅着它清新的香气。什么也看不见……但那香气却搅动着我的回忆,十六年了,十六年了,一切却还是那么鲜活,就仿若发生在昨日。 那曾经快乐的时光反倒像是一场美梦……现在梦醒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娘,我爹,药婆婆,绿吹,戚姐姐,婷仪,承儿,穆宗皇帝,九皇子,楚姿,福儿,善善,武耀,姊,权禹王,元遥,十二皇子……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的儿子,我的朋友,我的忠仆,一个个离我而去。 此生已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喜悦。 一个多月后,南赢王反叛。在我耳听群臣在下面争执出兵对策时,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胸闷。我的手不由得搭在腹上,却唯有哀伤袭来,此时境地,这个孩子……也留不下了。 第二十一章 朱妘番外 我寻着琴声慢慢向树林深处走去,果然在被重重树木掩蔽着的小亭里发现了他。 我拈着腰间的叮当玉佩,提起湖水绿的裙摆,踮起脚悄悄地来到他的身旁。 他低头弹琴是那样的专注,甚至我到他身后也不知,我咬了咬唇,想出了一个鬼主意,伸出双手,轻轻地覆上了他的眼睛。 那一首《凤求凰》戛然而止。 “妘儿,妘儿……”他温柔地呼唤我。 我吃惊地松开手,来到他面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点了点我的额头,轻责道:“除了你还会有谁?” 想想也是哦,我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为了缓解尴尬还顺便拿手打了打头。 他捉住了我的手,忙说:“别打了,再打就更笨了。” 我白了他一眼,拿不服气的眼神看他,“用不用本宫给你露一手?”他故意诧异地看着我。 我将他顶开,稳稳当当地坐在琴前,撸下手腕上的几只金玉镯子放在旁边,抬高手臂摆出最高雅的姿势,弹奏起来。 是《凤求凰》,我最喜爱的曲子,我唯一可以弹奏很好的曲子。 我们因这首曲子相识,也因这首曲子相爱,我只为他而弹奏。 一曲终了,而这首曲子的余韵却一直触动着我的心弦,让我感伤感慨,我抬头动情地看向他。他靠近我,将我拉入怀中,低头寻向我的唇。 那个夏日是那样的耀眼,周围呛人的花香甚至让我有些眩晕,我只能紧紧地环住他,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颛明,颛明……” 进宫当皇后并不是我所愿的。 当我在玩玩偶时,爹爹用严肃的表情告诉我,我将被选为大胤皇后,那时我尚不懂得当皇后的荣耀,更何况其中的艰辛与无奈。 我的第一反应是与爹爹分开的不安,我跟爹爹说:“爹爹,女儿不想当什么皇后,更不想跟您分开。” 没想到爹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已经回绝不了了,皇太后指明要你。皇太后恐怕是要重用爹了,所以才巴结讨好咱们家。否则就是不识抬举啊。” 与我的迷茫悲伤相比,周围的侍婢好像对此兴奋不已,接连几天都叽叽喳喳地说没想到我以后就可以在宫中生活了。 “进宫就那么好吗?”我问她们。 “小姐,您不愿意进宫吗?”侍婢们十分不解地说。 “也不是,可是我更想和爹爹在一起。”我伤感地说。 “傻小姐,您一个姑娘家早晚都是要离开老爷嫁人的。现在您嫁的可是一国之君,这是多么荣耀的事,以后在宫中就是使奴唤婢、应有尽有的啊。” 听她们这么说我才稍稍开心了点,不过还是很不安地说:“可是我还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样子?他能陪我玩吗?”此时侍婢们面面相觑,一脸的苦笑。 一个月后迎亲的队伍到来,我将要离开这个我生活十多年的府邸,还有我相依为命的爹爹,我止不住哭了起来。 我拉着爹爹的袖袍,怎么也不愿意放开。爹爹已是红了眼圈,低头说:“爹对不住你……” 我哭得越发厉害了,周围的人都慌张起来,忙劝道:“皇后娘娘您别哭……您千万别哭呀。”到最后甚至爹爹都有些惶恐地劝我说:“妘儿,你不要哭了。” 那时仿佛我的哭是多大罪过一般,我想我要离开家去那陌生的地方,难道我连哭一哭都不可以么? 后来直到在宫中生活以后,我才了解宫中人是没有哭的权利的,如果说可以表现出什么情绪的话,那就是笑,只有笑。甚至只是一个笑都会招来祸害,最好的就是做到皇太后那样,冷淡麻木,没有表情。 皇帝与皇后的婚礼自然隆重盛大无比,虽然之前已经在家训练了两个多月,但当一套礼节完成后我依旧筋疲力尽。然后我被引到凤仪宫,被告知这就是皇后在后宫的居所。 其实第一天进宫更多的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我看着宫殿里的林林总总,左摸摸右碰碰,不住好奇地打量。等玩得够了,念家的情绪又开始涌了上来,我突然想起自己随身带进来的包袱。 那包袱里都是我珍爱的东西,我想带的东西本不止这些,只是迎我入宫的侍从告诫我宫中什么都有,不允许私自带宫外的东西,后来还是塞了些好处才得以带了一个包袱进来,许多一直服侍我的丫鬟更是要从此分离,只有奶娘和两位贴身的随我入了宫。 那个传说中的皇帝为什么还没来……我实在无聊,就摆弄起玩偶来驱赶睡意。 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尖叫道:“皇上驾到——”那个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我从未听过那么尖锐的声音。 我正为那尖叫声纳闷着,就见一名与我一样穿着喜红色衣裳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看见他衣服上有金线绣着的龙,心想他肯定就是皇帝了。我有些紧张,慌忙按照教习姑姑教导过的参拜礼向他跪拜。 “起来吧。”他的语气不冷不热。 我站起身来,与这个陌生人相处让我有些尴尬,但是想到这个人就是我的夫君时,我还是抬起头向他微微一笑,有些讨好的意思。 没想到他脸色一变,指着我旁边的东西问:“那个是什么?” “啊?这个,这是臣妾刚才用来打发时间的。” 他开始上下打量我,神色复杂,然后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便什么也不说转身离去! 凤仪宫的宫娥一片紧张,惊慌地随着问:“皇上,皇上,您这是……” 我穿着奢华的红色绣凤婚袍,头顶着沉沉欲坠的金黄色凤冠,拿着我的玩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我做错了什么吗? 第二天一大早,不知道为什么奶娘被皇太后叫了过去,我只有坐在梳妆台前让一名叫静儿的宫娥梳理头发,按照规矩,一会儿就要过去尔玉宫拜见太后的。 这时奶娘终是回来了,还跟进来几名陌生的宫人,神色很是严肃。 只听见一个为首的宫人对我行礼道:“奴婢们是奉了皇太后的旨意,皇后娘娘还请不要怪罪。”然后就不管不顾地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到了,傻愣愣地看着,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 很快,她们便从桌子上以及我随身带的包袱里搜出几只玩偶来,就对我说:“皇后娘娘,这些玩偶奴婢们就先收走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拉住她们说:“你们别走,为什么要拿走我,本宫的玩偶?” 她们有些冷淡地回答:“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奴婢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我还欲争执,就被奶娘拉到一旁劝道:“皇后娘娘,算了……这些东西您也不适合玩了,就让这些姑姑们收走吧。”看着奶娘的神情,我突然明白奶娘刚才一定是被皇太后责备了。 这一切来得都是那么莫名其妙,不是吗?首先是皇上无名的冷淡,接着是皇太后莫名地把我的玩偶收走,态度是那样的强横。 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奶娘惶恐地劝我:“小姐哭不得,哭不得啊,这让皇太后知道可如何是好?” “为什么皇太后要把我的玩偶收走?” 奶娘叹了一口气说:“皇太后听说您在新婚之夜还摆弄玩偶十分气恼。”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都玩这个吗?” “可是您是皇后啊,不是普通的女孩子。现在入了宫,宫里面的规矩更要遵守,小姐您忘了大人当初嘱咐您的话了吗?” 我使劲摇头,“我不想当皇后了,我想回家,和爹爹在一起……奶娘你出去准备轿子,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奶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您已经是皇后了,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这皇宫就是您以后要待一辈子的地方。小姐,如果您一直这么任性,会牵连大人的……” 提起爹爹,我的心一紧,渐渐地止了哭声,但还抑制不住地抽泣着。 “小姐您一会儿去拜见皇太后,您可千万不能哭,更不能为刚才的事情露出半点不满,您听见了吗?要记住啊,千万千万,奴婢的命死不足惜,即便是为了大人,您也不能出半点差错啊。”奶娘神色紧张地一再叮嘱我。 奶娘的话使我生出了几分惧怕,觉得皇太后是一个极其严厉的人,那便是我对皇太后最初的印象。 在宫中这几年,我接触最多的并不是我的夫君皇帝,而是后宫的女主人皇太后。 虽然她长得很美丽,虽然她真的如外面传说的那样是大胤的第一贵妇,但是我依然不敢亲近她。她的表情中看不出喜怒哀乐,她的举止总是那样优雅,可是我却觉得她很无趣很可悲。 有一日,她问我是否会弹琴作赋,当我说不会时,她似乎有些诧异。难道不会弹琴作赋就是很丢人的事吗? 她们会弹琴,会作赋,却并不代表具有高尚的情操,相反,她们是多么的冷漠与刻薄啊。 皇太后后来找命妇教我弹奏乐器,但这对没有基础的我来讲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那段时间我过得抑郁极了,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家和爹爹。 那天我在皇太后面前弹奏了一曲,她听后皱了皱眉头,说皇后你还需要继续努力呀。 我低下了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麻木地听着她的训示。 那天回到凤仪宫我又哭了一通,觉得这个皇后实在做得可怜,痛哭了一会儿又自己擦干眼泪,脱去凤袍,换上了一身自己从家带来的衣服。我这样做时有一种反抗皇太后和宫中所谓规矩的快感。 我就穿着这身衣服悄悄从凤仪宫溜了出来,谁也没认出我是皇后来。我挑了块御花园比较偏僻的地方,蹦着跳着欢呼着,看到喜欢的花朵随意地摘取,心想没有人管着的滋味可真好。 突然我听到了琴声。 琴声?我皱了皱眉头,这讨厌的琴声,无处不在的琴声。 我抱着训斥的态度寻到了弹琴的人,我重重地咳了一下,拿捏着尔玉宫的姑姑教导我的语气训诫道:“这是什么人呐,这么大胆,扰乱宫中的清静,真是不懂规矩!” 琴声骤然而止,那弹琴的人抬起了头。 我一时怔在那里,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秀的少年,比皇帝要好看,比许多女人都要来得好看,至少比我还好看……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少年有着如潺潺流水般柔和的声音,“怎么,我打扰了你的清静吗,姑娘?” “当,当然。再说,宫中的规矩本来就说不可随意在外奏乐。” “哦,是这样啊——敢问姑娘是哪个宫的?” “我是凤……”我又连忙改了口,“我是尔玉宫的。” “怪不得,”他淡淡地说了句,“那姑娘说不可自然就不可,我走就是了。” 我从他的话中似乎听出了一些他对尔玉宫的不屑与不满,而这也正是我的感受,于是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感觉,而且看他的年纪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似乎可以聊一聊。 “你别走,”我走近他,轻按住他本要收拾起来的琴,想了想找了一个话题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弹琴呢?难道不辛苦、不无聊吗?” “你不会弹琴?”见我摇了摇头,他说:“这个嘛,琴由心生。人们可以将自己的苦闷、寂寞、思念等各种感情通过琴声表达出来。” 原来弹琴还有这样的好处。 “那你刚才弹的琴声表达的是什么呢?”我问。 他耐性很好的样子,“刚才弹的曲子叫《凤求凰》,是司马相如对卓文君表达爱慕之情的曲子,司马相如应邀去参加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举办的宴会,席间司马相如弹奏一曲《凤求凰》,意欲打动文君。‘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1)’,后来卓文君月夜随司马相如私奔,还成了一段佳话呢。” “凤求凰,多好听的名字啊。我没想到曲子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好的故事。”我突然觉得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央求他:“那么你再给我弹奏一遍《凤求凰》好不好?” 他拗不过我,最终放下琴为我又弹奏了一遍。 我很仔细地听着,联想到那时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弹奏的情景,似乎可以感受到这旋律中寄托的感情。原来琴声可以这么好听…… “哎,你怎么了?” 我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激动地说:“这首曲子真的很好听!你可以教我吗?我想学这首曲子,我第一次想学弹琴!” 看到他藏书网好像要拒绝,我又露出恳求的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可不敢保证什么,只是有时我会到这儿来弹琴,如果碰巧你也来了,你可以过来学。” 我高兴地欢呼起来,又蹦又跳。 “你这小宫娥还真是……倒一点不像是尔玉宫出来的。”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我骗他是尔玉宫的小宫娥,稍稍有些心虚,不过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就不会教我了……我又不会害他,这样做应该没什么的吧。 “你又是哪个宫的呢,做什么的?” “我?我是宫中的……乐师。” 之后,我们每每在初次见面的小亭子相约。说是相约也不准确,因为我并不是总有机会换好衣服溜出凤仪宫,偶尔几次可以碰得见他就好像看到“天上掉烧饼”一般激动。 对弹琴我没有基础,所以学起来很吃力,但他并没有嫌弃我,很耐心地教导我。相处的时间久了,除了弹琴我们还会聊些别的,因为比起那些时时板着脸的宫人他显得那样随和,于是我叽叽喳喳对他讲了许多童年的趣事,当然这其中会隐瞒一些会泄露我身份的细节。 那位少年的话并不多,但他会很认真地听我说,直到我自己说累了,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滔滔不绝,于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才惹得他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我溜出宫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 于是我与他见面的口头禅变为“嘿嘿,真巧”,然后跑到他身边乖乖坐好,他微笑着,开始低头弹琴给我听,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半年……想想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啊。 那天我正盘算着怎么出去,这时外面的太监通报说:“皇上驾到。”我这才想起来每个月的今天这个时候皇上都会过来,准时得只是例行公事。 皇上坐下后不咸不淡地问了一些和往常一样的问题,睡得好不好,饮食好不好,最近学了哪些诗读了哪些书。 我也是如往常一样回答着,以往觉得皇上问的那些话说明还是关心我的,但是最近越发觉得在这千篇一律的问话中是他对我的冷漠与无视。 我第一次生出想好好打量皇上的欲望,我想知道我的夫君到底长得好不好看,算不算美男子。 于是我偷偷地抬头看了一下,但是我有些失望了。也不是不好看,只是他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是那样的冷酷,这远远不及他……那温和的容颜。 想起他,我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送皇上走时,发现天空中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样天寒地冻他估计不会在吧……即便来了估计现在也已经走了,我这样想着。但是我待在屋子里总是静不下心来,也许他在,也许他在呢……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犹豫什么,最后我决定还是出去看看,即便他不在待在小亭子里也是好的。 我踩着雪有些艰难地向小亭子走去,远远地就听见了琴声。 我的心突然就跳到嗓子眼了,他在! 我加快脚步,果然见到的是他。 他抬头也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显然也没有想到此时我会来。 我大喊道:“我,我会弹《凤求凰》了,让我弹给你听!” 我倾注了我所有的感情,缓缓地弹奏起来,双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自然而然地随着旋律拨弹着。 渐渐地他应着轻唱:“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那天我们配合得非常默契。 弹完以后,我微微喘着气,看向他。 突然间打了一个喷嚏,我才发现因为出来匆忙竟忘了披斗篷,他见了慌忙解下自己的围在我的身上。 他没有松手,他的手圈着斗篷裹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他的怀中。 我甚至忘了那时自己到底是怎样心跳的,只是觉得很温暖,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感。在这宫中孤零零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一向温雅的他眼中竟像着了火。我呆呆地看着,直到他慢慢低下头将自己的嘴唇覆在我的上面轻轻地吮吸着。 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了他。 他问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会向皇太后讨你……”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一个劲儿地摇头,逃也似的离去。 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脑中不断回放着我们嘴唇相触的那一刻,那种异样的触感。但是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身为皇后怎么可以和别的男人有肌肤之亲……不知道我的唇上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如果被人发现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会不会连累到爹爹。 我再也睡不着了,索性一下子起身,突然手摸到下面的床单湿腻腻的。 奶娘被我惊醒了,点了小灯过来看我,我这时也看清了身下面是湮湿了一片的血迹。 “呦,皇后娘娘,您成为大人啦!”奶娘欣喜地说。 早上奶娘将这件事禀告给皇太后时,我低着头感到有些羞涩,..皇太后却很高兴。 这时外面有人禀道:“太后,皇上和十五皇子来看您了。” 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皇上,皇太后此时咳了咳,我才回过神来慌忙以扇遮面。 当皇上向我介绍他身后的十五皇子时,我放下扇子,睁大眼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根本没想到他就是十五皇子,没想到经过昨天的事我们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场合再次见面。他的吃惊不亚于我,但是他比我沉稳多了,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向我请安。 但是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还是皇上拉起他说:“都是一家人,十五弟何须行此大礼,快起来。” 直到皇太后让我退下,我还是呆呆的。我们都欺骗了对方,他根本不是什么宫廷乐师,他是皇帝的弟弟,是我的小叔子,而我们昨天曾…… 我感到腹部一阵阵地绞痛,痛苦地蹲下身去。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亭子,也再也没有见过颛明。 颛明,我苦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有一天皇太后叫我去,透露该是我和皇上圆房的时候了。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此时我却感到十分悲伤,还有一种惧怕,但谁会理会我的情绪呢?皇太后虽对我循循善诱,但是我若真的说出我不愿意她会顾虑到我的感受吗?不会的。 也许应当是那样,我和我的夫君在一起,当我的皇后,像皇太后所说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身份行事。可是当夜晚降临,皇上来到凤仪宫时,我却再也无法这样说服自己。 看着烛光下皇上半明半暗的脸,那张脸是那么的陌生,我躺在床上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皇上吹灭了灯火,屋子里顿时黑暗起来,只有外面淡淡的月光倾泻进来,然后他拉下床边的帘幕,也上了床。 他覆在我的身上,伸手去解我胸前的结带,整个过程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只能闻到他吐出的淡淡的酒气。 当我的衣裳褪尽,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触到我的肌肤时,我仿佛被灼伤般缩了一下。 不是他,不是他!我想的,我想的是那位会对我微笑的少年。我的身子不应该就这样交给眼前这个陌生的人! 我一下子推开了皇上,向着床沿逃去,不停地喃喃道:“不,您根本就不爱臣妾,您根本对臣妾没有一点感情。求您放了臣妾……” 皇上一把拉回了我,再次将我压在身下,沉沉地对我说:“这跟爱情无关。这只是职责,职责!” 那痛是撕心裂肺的,我不停地捶打着皇上,脑子里全是颛明的影子,眼泪流了出来。 当我第二天清早醒来时,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已经成了一个女人,皇上的妻子,正宫的皇后。 我看着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本就应该是这样……” 我本想按照皇上的妻子去做,后宫的皇后去做,但是我发现一切是那么的难。皇上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抛弃了自己的心将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他宠爱的却是淡淑妃。 一种悲愤涌上心头,于是我控制不住地处处为难淡妃,可是我并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我对淡淑妃并不是出于女人的嫉妒之情,我只是在发泄,发泄我悲伤的情绪,而一边又在憎恶我自己。 皇太后对我已是越来越不满,说我不懂事,更没有当皇后的气度。 突然有一天我再次听到了《凤求凰》,是朵颐帝姬在学弹琴,在这后宫连这么小的孩子也可以弹奏得这样好。 “不,不对,这个调不该是这么弹的……”我听出了朵颐帝姬弹奏不对的地方。 朵颐帝姬拿清澈的眼神问我:“皇后娘娘,你也会弹《凤求凰》吗?” 我有些慌张,回道:“不,我不会。” 可是那《凤求凰》的旋律在我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我回到宫中,无法安静下来,我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去小亭子看一看。 不认为他还会在,也许内心隐隐地期望他在,而他真的在那里。 那一刻,我才知道还会有一个人在等我,我不顾一切地飞奔到他怀中。我再也不管那么多了,我与颛明年纪相仿,我们才应该是在一起的那一对儿,何况皇上根本就不爱我。 那之后,那个隐秘的小亭子成了我们悄悄相见的地方。 尔玉宫有一片禁地,听说吊死过宫娥,没有人敢踏足那儿,但那儿却成了我们安全的避风港,在那里我们尝试去贪享男女间的鱼水之欢。 与颛明接触的时间长了,我发现他有的时候比我还要像个孩子。 他很不喜欢皇太后,他也不喜欢皇上,他说皇上的能力不及他的十分之一,所以皇太后才选择皇上作为傀儡而不是他。我轻抚着他的身体问他是不是想做皇帝。 他说想,他说天下谁不想做皇帝,况且若是他做了皇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我在一起,然后又坏坏地说,甚至可以每日每夜在那宽大的龙床上名正言顺地欢好。我听后吃吃地笑了。 颛明也很爱吃醋,甚至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寥寥可数的几次过夜都会让他的心里酸溜溜的,带有醋意的他格外疯狂,甚至有时皇上刚走,他就偷偷地溜进我的宫中与我缠绵。 他让我感受到了爱,是他让我不再对生活绝望,与他在一起我并不后悔,至死也不。 我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之中,并不在意宫中发生的任何事,无论是皇上怎么了,或者皇上又新娶了哪些妃子。 不过后来皇太后与皇上闹僵的事连我都听说了,我不由得有点幸灾乐祸。 那几天我正不舒服,但我不得不做样子去看望皇太后,在病床上的她果然憔悴多了,再也看不出以往的盛气凌人,我暗想没想到她也有这么一天。 善善叫我端汤药给皇太后,我内心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可是当闻到汤药那股苦苦的味道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顾不上什么便低头呕吐起来。 我自己都觉得很失礼,稍好些时正想道歉,却见皇太后将手把在我的脉搏上。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直到她惊喜地说:“你怀孕了……”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我呆在那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怀孕,而当我明白过来怀孕到底是什么意思时,我突然觉得对不起颛明。我竟然怀了不是我心爱的人的孩子,我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除了皇上来的几次我们毫无顾忌,平时颛明都会很小心,这个孩子有可能是颛明的,但更可能是皇上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可是后来皇太后叫人查了日子,证实确实是皇上的骨肉;而皇上后来对这个孩子的无比关心,更让我坚信不疑这个孩子真的是皇上的,否则他怎么会那么热心呢?如果不是他的,他也许早该把我杀了,不会让我活着。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酝酿着一个罪孽,我甚至没有脸面见颛明,躲了他许多天。 颛明却不顾一切悄悄过来看我,他一把将我抱在怀中,吻我说:“妘儿,你不要这样,我宁愿相信这个孩子是我的,我们相爱,上天理应赐给我们一个孩子……” 我知道那是颛明宽慰我的话,不由得流下了眼泪,“颛明,对不起,对不起……” 我怀孕时妊娠反应很重,这简直把我折磨得不成样子。 皇太后和皇上对我的关注无以复加,但我不在乎他们,我所依靠的只有颛明的鼓励与安慰。 他说:“妘儿,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把孩子顺利生下来。这样你的地位就稳固了,你将是太子的母亲,未来的皇太后。你看到现在的皇太后有多么风光吗?等你成为皇太后我们就能真正在一起了,谁也不敢说什么……”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对他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希望我们可以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样相爱,像他们那样永远相守在一起,好吗?” 颛明迟疑了一下,把我拉入怀中,“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可是这个誓言很快就被证实根本不可能实现,皇上把京城有名的美人许配给了颛明。 我和颛明开始惶恐起来,不知道皇上突然这样做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颛明想了想,分析道:“应该不会。如果皇上真怀疑我们的关系,他也会怀疑这个孩子的,但是他对这个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不是吗?如果他怀疑我们,你、我和这个孩子都不可能幸存下来。” 颛明的话让我稍稍放下心来,但女人的嫉妒之火从此燃烧起来。尽管颛明向我保证自己是不会喜欢她,不会碰她的,但是只是想象蒋清小鸟依人般站在颛明身边就让我无法忍受,况且那样的美人,颛明真的一点都不会心动吗?嫉妒和不安每日每夜折磨着我,我寝食难安,越发显得憔悴,这更让我心生自卑。 如果说颛明的娶妻只是让我心痛,那么颛明的离去便是在我心上狠狠地插上一把刀。这意味着那个能带给我快乐的人就要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怀着别人的孩子在这后宫。 颛明走后唯一能支撑我继续活下去的就是他对我说过的话,生下孩子,当皇太后,这样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眼看着肚子隆起得越来越明显,我也在期盼着,这个可以实现我梦想的依靠。 直到颛明的死讯传来。 那一刻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个人还说要我们一起等,等到我成为皇太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一天,可是他竟然不在了…… 我几近痛哭出来,却想起他临走时叮嘱我的话,“妘儿,你是不懂得耍心计的人,可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记住我的话,不要擅自表现自己的任何情绪,如果实在控制不住的话,你得笑,你只能笑……”于是我就笑出来了,放肆地笑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誓言,什么孩子,什么皇太后,一切都随着那个人消散而去。 我知道是皇上杀了颛明,从那天起我唯一的信念变成了报仇。 颛明曾说过,如果皇上发现了我们的事,他、我和孩子都不能活着,颛明正是年轻力壮,怎么可能突然得暴病而死,一定是皇上对我们的事起了疑心,暗杀了颛明,而我因为怀着他的孩子才幸存下来,孩子生下来以后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后来皇上不知因为什么事和皇太后起了嫌隙,皇太后再也不过问后宫诸事,后宫中的警戒顿时松了不少,也为我的复仇计划提供了便利。 肚子已经圆鼓鼓的,太医们说很快就到临盆的日子了,这也将是我实施计划的日子。 那天我将所有的首饰都摆在梳妆台上,一件件仔细地挑选着,我从来没有这样精心地打扮过自己,我想的是,若是在天上与颛明相见,我希望他看见的是我漂亮的样子。 离宫时我叫贴身的宫娥把琴拿来,最后一次弹奏我与颛明心爱的《凤求凰》。 那宫娥是第一次听到我弹琴吧,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吃惊,但她没有问什么,只是很认真地站在一旁倾听着。 然后听见她感伤地喃喃道:“凤求凰,多好听的曲子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因此而相爱,如果他们的爱情也能天长地久就更完美了……” 我听了骤然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最后怎么了?” 那宫娥有些惶恐,仔细地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后面的事情说给我听。 我也终于知道那时颛明为何而犹豫。 我来到了寿安宫。 我知道皇上此时一定是在寿安宫伺候那个据说是他生身母亲的疯女人,这个时辰正是那个疯女人该饮用汤药的时候。 经过通报侍者引着我来到室内,皇上看着我有些淡漠地问:“哦,皇后怎么来了?” 我还没有说什么,这时曲求全端着一盏黄釉舞龙小瓷碗走了进来,对皇上说:“皇上,该是太妃进药的时候了。” 皇上接过瓷碗,来到一个女人面前,舀了一小勺吹了吹,自己凑到嘴边先尝了尝。 那是皇上每每都要做的事情,为他的生母尝试汤药,我冷冷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只见皇上皱了皱眉头,说:“这个味道与平时有点不一样,是不是今天没熬到火候?你再下去多熬一会儿,太医不是说这个一定要熬透吗?” 曲求全拿下瓷碗领命而去,我环顾了一下对四周的宫人命令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对皇上说,等叫你们时再进来。” 这时屋里只剩下了我、皇上与床上那个面目有些呆滞的女人。 “说吧,找朕什么事。”皇上转过头看向我。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把小匕首,皇上见了变了脸色,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冷笑一声,然后径直将这把匕首插到了我那圆滚滚的肚子上,随后拔出,因为疼痛我闷叫了一声,同时鲜血从我的肚子上喷涌而出。 皇上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急忙奔向我,将我的匕首抢下扔到一边,问我:“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他的手足无措,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虽然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但我还是笑着回答他:“你杀了他,我……我也不想活下去,但是我要为……要为他报仇,你很期盼这个孩子是不是?我不会让,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杀了你的孩子,让他陪我一起死……” 听着我的话,他的神色复杂,然后他突然放开我,淡淡地说:“皇后,你真傻……那孩子根本不是朕的,那不是朕的孩子!是你背叛朕和朕的弟弟私通结下的孽种!”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我用力抵着旁边的柱子支撑自己站下去,我捂着汩汩流着鲜血的肚子,手已是血红一片,“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说?这是你的孩子!” “这根本不可能是朕的孩子!”他没有一丝犹豫地说。 “为什么你敢这么肯定?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这到底是谁的孩子……” 皇上没有给我解释,然而看着皇上那张保持沉默的脸,我突然悟出了什么…… 我不知道那时我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我按住肚子上流着血的伤口,这孩子,这孩子竟然是我和颛明的,是我们的孩子,而我刚刚杀了我们的孩子……这是多么的戏剧性。 但同时我窥得了皇上那不为人知的痛苦秘密,我又满是幸灾乐祸,我的背叛已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这个结局多么的好笑。 我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于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柱子坐到地上,我用尽力气说话,“那么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都知道,甚至确定这个……这个孩子不是你的,那么你为什么还留着它,你不是恨不得……杀了我们母子吗?” 他别过头去,回答:“这你不必知道。”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笑道:“是哦,那么,那么等到阴间时再让我与颛明一起问你吧,我的夫君。”最后那个词我重重地说了一下。 皇上也许意识到了什么,他指着我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冲他咧嘴笑了笑,这时突然他俯下身去,捂着肚子。 我知道药效发作了,仿佛满足般吁了一口气,替颛明报了仇,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我们母子将会在另一个地方与你相聚,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就是幸福的。 只是颛明,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弹奏《凤求凰》了好吗?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终是一个悲剧,他们没有一直相爱到最后。而我们,虽不能同生,但我们同死,以后要投生成青梅竹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番外——善善 我看着小小姐当上太后后日夜忙碌,也许她自己意识不到,但她即便笑着的时候依然微锁着眉头,那样的沉重,仿佛总是思考着什么。这使她日益憔悴。 垂帘第二年冬天边境传来谢飓国侵犯的消息,虽然小小姐竭力镇定地运筹帷幄,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然而她内心终究是上了火气,于是到了初春,本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时节,小小姐却再也坚持不住病倒了。病得不轻,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 宫人的忙碌自不必说,冷时加被热时摇扇,尽心伺候。只是小小姐病中依然要批阅奏折,看她强撑着身子慢慢地写着什么,我不免感到有些心酸。 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暗暗流露对皇帝的责备,说他没有主见,没有当皇帝的能力和气魄,才让小小姐这样忙碌,连个依靠都没有。这些我都严厉地叱责回去,因为在我看来,皇上尚未亲政,他对小小姐的依顺便是最大的支持。况且皇上宅心仁厚,他又那样努力,虽不说名垂千古,但至少不会沦落为一代昏君。 那天小小姐批着折子竟斜在榻上渐渐睡着了,我见她难得睡得安稳,没叫醒她,并且让其余的几位宫人悄悄退下,留自己一人为她扇着扇子。 不一会儿,皇上过来看望小小姐,见小小姐正睡着,叫随行的宫人退下,自己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她似的。 皇上在小小姐的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问我说:“善善姑姑,母后好些了吗?” 我轻叹了一口气回道:“这病去如抽丝,小小姐自己也不多加休息,所以就这样一直孱弱着……” 皇上有些忧郁,又转过头去注视着熟睡中的小小姐,神情是那样的温柔而专注。 这时我突然想起给小小姐熬的汤药快要好了,忘了叮嘱宫人用紫砂杯来盛,于是歉意地起身解释道:“皇上,老奴得去煎药房看看,等老奴叫楚姿进来侍候……” 皇上摆了摆手说:“朕会在这儿照看母后的,你去吧。” 我只得留下皇上一个人离开,在煎药房着实忙乱了一番,端着汤药回来已经有些时候了。 我到门外,就见屋里静悄悄的,皇上正轻轻地为小小姐扇着扇子。 见到此情此景,我不禁微微笑了。皇上对小小姐的关心出自真心,也不妄小小姐那样心疼他,像亲生儿子一般待他。 可我正要跨过门槛进屋的时候,那句“皇上”还没叫出口,却见皇上俯下身去,慢慢地,慢慢地亲吻了小小姐! 我睁大眼睛,差点惊呼出来,药杯也险些摔掉,整个人愣在那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 皇上对小小姐?可皇上是小小姐的儿子!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震惊之余,我才意识到皇上和小小姐并无血缘关系,皇上只比小小姐小八岁而已。 我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美丽的小小姐,聪慧的小小姐,几近完美的小小姐,有哪个男人在她身边那么久能不喜欢不迷恋她呢?更何况皇上自小就在她身边长大,小小姐待他又是极好的。这么一想,皇上迟迟不肯大婚也就有了理由。 看样子小小姐一定是不知情的。可怜小小姐一向善于揣测男人的心思,可却忽略了自己的身边人——她视为亲子的皇上。 我担忧地胡乱想着,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这是一段孽缘啊。 想到这儿,我悄悄返回去然后故意弄出明显的脚步声,待再到门口时发现皇上果然已经恢复常态,只是端坐在一边静静地为小小姐扇扇,仿佛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将汤药端到桌上,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从皇上手中接过扇子,扇过一会儿,我突然对皇上提起说:“皇上,您知道小小姐为什么会病吗?” 皇上低下头,有些羞愧地回答:“朕知道……母后她太操劳国事了。” 我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中之一,不过小小姐一直对奴婢们说为了您这都是无怨无悔的。其实还是您大婚一事,男大当婚,何况您还是身系重任的皇帝。您屡屡推脱这事,小小姐不明白您的意思,又不欲太强迫您,所以左右为难呐。您不大婚,便迟迟不能亲政,外面非议小小姐霸权的大有人在啊。” 我这番话说得皇上更是羞愧,我趁热打铁继续说:“皇上,您想想小小姐现今的年纪现今的身份,她还能期盼什么呢?无非是等您娶妻生子,等您独掌天下,她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皇帝一向孝顺小小姐,这件事情顺着小小姐不才是最大的贤孝吗?您若是真能娶南宫家的女孩为后,亲上加亲,小小姐心中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再说那玳君小姐,毕竟和小小姐有相同的血脉,样貌不差,举止端庄,不正是好人选吗……” 皇上略有痛苦地打断我:“善善姑姑,别说了。母后才二十六岁,还那样年轻,你怎么就这么说呢?” “那么皇上觉得小小姐还能指望什么呢?”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皇上哑口无言,最后他颓然说:“善善姑姑,有的时候想是一码事,但实际上是另一码事。也许你并不懂朕说的意思,但朕回去后会好好考虑你的话。” 这天无论对皇上还是对后来醒来的小小姐,我都装作不明所以,但心里却暗暗拿定主意,一定要让皇上早些大婚,或许他只是一时出于对小小姐的懵懂依恋,如果成了亲成了人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冲淡吧。 后来当我找机会提到玳君提到皇上大婚时,心怦怦地跳着,生怕小小姐察觉出什么。也幸好战事繁忙,小小姐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深想。 但是当小小姐说玳君已经不需要进宫,并喃喃地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时,我还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直到后来朱皇后进宫,我才明白小小姐这是为了国家大计不惜舍弃自己和整个南宫氏族的利益。 小小姐是为了大局着想,了解的人都不得不敬佩小小姐的胸襟与打算。 但只可惜造化弄人,明明是小小姐的良苦用心,却…… 第二十二章 颛福番外 我至今依旧无数次梦见那个情景,她缓缓地伸出手来,温柔地对我说:“颛福,来,我是你母妃。” 听说我的母亲因为生我而死,所以打从懂事起我就是被云辰殿的娘娘抚养长大的。 云辰殿的娘娘膝下无子女,可是对我也不很关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吧。 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个身份卑微、默默无闻甚至不太讨人喜欢的人,因为从来没有听人缅怀过她,偶尔云辰殿娘娘对我恼怒时会狠狠地说我“是那个可恶女人的儿子”。 父皇对我也不闻不问,我只远远地望见过他几次。 可是即便母亲真的身份低微,即便真的无宠,然而我一直深深地思念着她。 母亲长得什么样子?身材是瘦削还是丰满呢?她喜爱穿什么样的衣裳,她也像云辰殿娘娘那样浑身熏染着香气吗?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回答我,即便是奶娘也推说自己并不清楚,所以我会在睡觉前长久地抚摸着那幅已经有些褪了色的仕女图,我会把她想像成母亲,然后我会对她说晚安,再小心地把它收到枕头旁边。 小时候我只记得云辰殿娘娘对我冷漠,永远也不会接过我向她伸出的手,后来等我懂得调皮捣蛋时,她对我就是厌恶和责骂了。 奶娘宽慰我,说这后宫的许多女人因为得不到皇上的宠爱而心生怨恨。 可是云辰殿的娘娘只会因为我做了什么而责罚我,却从未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只是很喜欢爬树、捉蛐蛐、玩泥巴,冬天里我喜欢堆雪人,没有人管着我,但是我玩完之后云辰殿的娘娘会说我脏,会狠狠地责罚我,说到气愤处有时会顺手摘下发簪扎我。 之后我会被罚跪在云辰殿最僻静阴暗的一个屋子里,不许吃晚饭,被冻得瑟瑟发抖,我那时会哭着求饶直到累得睡在地上。 后来再也不敢调皮了,每日只是麻木地坐着,有的时候会望着窗外发呆。连云辰殿的宫娥有时候都会说“十四皇子这是傻了”,“十四皇子这是呆了”,似乎这正是她们乐意看到的情况。 那时我从未想过怨天尤人,因为打从我出生起就是如此,小小的年纪却觉得似乎人生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仿佛是自己的罪,生为没娘的孩子,就该遭受这样的痛苦。 直到八岁那年冬天我遇见了母后。 那时候她还不是皇后,但她那时的权势甚至超过了正宫皇后,她还拥有史无前例的尊贵封号——帝贵妃。 那天云辰殿娘娘的心情格外好,回来时还不忘与侍女兴奋讨论说:“哎,你们听没听到,今早请安时贵妃娘娘夸我心思细腻呢……” “可不是嘛,”周围的侍女奉承道,“帝贵妃似乎很欣赏娘娘……” 云辰殿娘娘听了更是开心,“是吗?以后若是真被贵妃娘娘重用,那便什么都不用怕了,也不用像现在受隔壁妃子的气……” 在我的印象里云辰殿娘娘一向是严肃而冷酷的,没想到今天就因为帝贵妃随意一句夸赞就感到这样荣幸,那样崇拜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云辰殿娘娘正高兴地设想,不过当她看见我时,脸又沉了下去,厌烦地说:“这孩子怎么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看着都让人扫兴!滚出去,别干扰了我的好兴致!” 我向她鞠了躬麻木地走了出去,身后是她们继续小声兴奋的议论声。 外面原来已经下起雪了,天气有些冷,可以很清楚看见我呼出的白气。我退出来时没有戴上我的斗篷,可是我不想再返回去,免得再次挨骂。 我踩着雪一点点走着,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赶我出来不是正巧可以玩堆雪人么! 于是我来到菲冬媛,那儿的雪已经积得很厚,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我找了一个合适地点,就捧着雪一点点堆起来,眼见雪人越堆越高,我挖雪也越来越卖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疯狂,我的手已差不多冻成紫红色,都麻木得感觉不到冰冷刺痛的感觉了。 这时我隐约听到前方有人踩踏积雪的咯吱声。 我抬起了头。 先看见的是一双当时宫中最流行的厚底花盆鞋,然后是火红色滚有复杂金色花纹的锦缎群摆,之后是当时我还分不清是狐皮还是貂皮的毛皮斗篷,最后是那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比云辰殿娘娘还要漂亮千倍的脸孔。 我至今依旧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 她的后面跟了许多随从,穿着打扮都很光鲜,我当时被那场面给吓住了。想到她们是和云辰殿娘娘一样的后宫女人,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警惕。 我在这儿玩雪,她们是不是要惩罚我?我怯怯地看着她们。 可是我却见她缓缓地伸出手来,温柔地说:“颛福,来,我是你母妃。” 那温柔的笑容,竟是比冬日的阳光还要明媚。 她一路牵着我那脏脏的小手来到雎鸠宫,一直没有松开。 路上遇见了许多后宫的侍者和妃嫔,她们都惶恐地向她行礼,她带着我从他们面前高傲地走过,我悄悄地回过头去,发现他们也很吃惊地打量着我并且还议论着什么。 当我来到雎鸠宫时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这就是雎鸠宫啊……这比云辰殿不知要雄伟奢华多少倍。我抬头偷偷打量她,心想能住在这儿的该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 她刚才说是我的母妃,难道她真的是我母亲吗?我很快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她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有我这么大的儿子呢。她为什么那么说呢? 雎鸠宫的宫人出来迎接她,看见我也是一样的吃惊,其中一位地位看起来稍高的宫人问道:“小小姐,这孩子是……您这是……” “善,给这孩子擦洗一下,然后叫人做些小点心过来。”她没有回答任何人的话,只简短地吩咐说。 那些宫人很快就下去准备了,她拉着我来到小床榻前,然后以温柔的语气对我说:“福儿,你坐下。” 我哪敢不听从,马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这时有宫娥上前用热水烫过的湿巾为我抹脸擦手,我身体僵硬地由她们摆布着。 她一定是发现了我的紧张,对我微笑说:“福儿,你不用那么拘谨。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我嗫嚅了半天,然后小声说:“可是我得赶在晚膳前回去……回去晚了,云辰殿娘娘会责罚我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了可笑的话,她听后笑了,“云辰殿的?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以后你就住在这雎鸠宫里。” 住在这么大的宫殿里吗?和她住在一起吗?这简直是我不能想象的。 “听着,一会儿晚膳的时候会有一个人过来,他就是你的父皇,当今皇上,你见了他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话吗?” 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父皇就第一次那么近地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那天穿着赤色的九尊龙袍,身上熏染着好闻的帝王专用熏香,在好多太监和宫娥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是那样的威严。 “爱妃,你今天看起来依旧明艳动人,今日心情还好吗?”父皇刚进门就对母后说道。 “臣妾一切都好,谢谢皇上挂念。” 这时父皇99lib?注意到了站在母后身旁的我,露出惊异的表情。 我按照母后之前教我的,行了一个拜见礼,因为太过紧张,说话声音不大,而且有些吞吞吐吐,“父,父皇吉祥。” 见父皇怔怔的,母后微笑着说:“皇上,您不记得了?这是十四皇子颛福啊。” “可是……” “福儿,”母后转头对我柔声说:“小厨房的点心做好了,你先去尝尝吧。” 然后我在宫娥的带领下离开了,我到现在对所发生的事情还稀里糊涂的,也对父皇的态度感到忐忑不安。不过很快我就被眼前摆放的精致点心吸引住了,那时候小孩子嘴馋,而之前也从未有机会那样享受过,于是我就不管不顾地吃起来。 那时的母后真可谓宠冠后宫,父皇再无宠幸其他妃子,宫中的人都说他们伉俪情深,恩爱如同唐明皇与杨贵妃。 父皇不来的时候,母后一般都是以琴棋书画打发时间,也经常在后宫召开宴会热闹。 所有人对待母后都是战战兢兢的,可是母后却从未在我面前板过脸,相反,她总是对我露出淡淡的微笑,关切地向我问话。 在雎鸠宫,我吃到了以往没吃过的美食,穿上了以往没穿过的华贵衣裳,甚至我还得到了父皇的关爱,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母后赐予我的。只是在这华贵背后,我感到虚幻和不真实,有时甚至会觉得恐惧。 有一天我去拜见母后,门口侍候的宫娥似乎被遣了下去,四下有些静悄悄的,当我走近时我听到屋里有低低的说话声。 我躲在了柱子后面。 似乎是善善姑姑的声音。 只听见善善姑姑说:“小小姐,奴婢现在依然不懂您为什么收养十四皇子,那孩子见人总是低着头,也不爱说话,做事也是悄无声息、畏畏缩缩的,有的时候看着怪叫人害怕。”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糟了,善善姑姑这样说我,她肯定会厌恶我赶我走的。以往云辰殿娘娘责罚我都没有使我那样恐惧过。 “善。”轻声的、母后的声音,“那孩子之所以那样是因为他之前受了许多苦。如果从小就幸福生活的孩子不会是那样子,也不会是我这个样子。”然后她换了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颛福是我儿子,我喜欢他、疼爱他。善,你这样说我儿子,我听了怎么能高兴呢?” 那边的善善姑姑似乎已经是哑口无言。 我在门外偷听这段话,不知道怎么就流起泪来,蹲下身悄悄地哭了。 春日我们在沁春媛捕捉柳絮,夏日我们在媚夏媛弹琴奏曲,秋日我们在殇秋媛捡拾秋叶,冬日我们在菲冬媛堆积雪人……那是一段怎样安宁而幸福的时光呵。 后来皇后犯了罪被裁决,母后自然而然成了皇后。 也难怪父皇如此偏爱母后,因为她不仅容貌美丽,更是才华横溢,在诗词、书画、音乐、歌舞上都有很深的造诣。我无时无刻不在惊叹,在我一个孩子眼中她简直就是神通广大的。 这样的母后似乎不可能有不如意的事,可是有时候她会沉默,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候她的眼神中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忧伤。我问她:“母后你怎么了?”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什么。”那时我觉得母后的哀伤都那样楚楚动人。 母后当上皇后之后,后宫的人见我都多了些敬畏。 “皇后还真是有手段,自己没儿子,就弄了一个没有后台的皇子当儿子,当初我还在想她怎么那么心善呢,看来步步是棋啊。” “看她那狠劲儿,活该生不出孩子来。领养的怎么能和亲生的比,再说那也算不上嫡子吧?” “严格说来的确不是……不过你别忘了,皇上对她那么宠爱,说不定就算是呢?皇上若是认谁还能说上什么。” “你这么说还有可能。可怜那十四皇子,还真以为皇后把他当儿子,其实只是想利用他罢了……” “这话可不好说,说不定十四皇子有心眼,也只是虚与委蛇呢?” “哎呀,姐姐这话说得也没错,反正与我们无关,咱们就在一旁看好戏喽……” 我去后花园时听到了一棵大树下后宫两位妃嫔的窃窃议论,也许我听了这段话应该很伤心,可是我没有。相反我感到了踏实和一点点的开心。 一直想不通母后为何要收养我这个无依无靠的落魄皇子,甚至她对我的好都让我觉得愧疚,可是原来我对她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只是这样就够让我高兴了。 我愿意当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只为博她的一点笑容。 一日我下了学堂去请安,只见母后怏怏地斜靠在床榻,神色也不好,这是极少见的。 母后见我来了撑起身坐起,我快步走向前去,担忧地问:“母后,您怎么了,生病了吗?” 她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却呕了一声,连忙找到地下的铜盂吐了起来。 我紧忙上前为她拍背,连声问道:“母后,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呢?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正巧善善姑姑这时端了汤药走进来,走到母后面前端给她说:“小小姐,这药煎好了,喝下去您也许会感觉好一点。”然后再看我惊慌的样子笑着解释说:“十四皇子,您别担心,小小姐这不是得病了,她这是……害喜呢。” 害喜?我一时还反应不上来。 善善姑姑笑我,说:“就是有小孩了啊,以后您就能多个小皇弟一起玩啦。” 这句话就如同晴天霹雳。那并不是让我开心的消息。 我再看向母后,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怀孕这件事让母后很开心,那么我也应该……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母后你会不会抛弃我? 周围的人对母后怀孕之事似乎都感到高兴,我表面也是这样,可是我的内心却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我希望母后能如愿生下一名皇子,可是有时想想我自己,我希望母后生下的是位小帝姬。 母后,即便生下的是帝姬,可是有我不就足够了吗?我发誓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好儿子,甚至要比亲生的更加孝顺您。 后来母后生的是男孩,那孩子一出生就拥有了一切。父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母亲是宠极后宫的皇后,身份正统,血统高贵,没多久就被立为太子,这让多少人羡慕得红了眼睛。 “福儿,你看,这是你弟弟承儿。”母后对我说。 我接过奶娘手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他,默默对承儿说你的命怎么那么好呢,我多想是母后的亲生儿子啊。 “福儿……”母后轻声唤我,我抬起头看她,她说:“福儿,前一段时间母后怀孕对你有所疏忽,我感觉你沉默了一些。不要否认,我是你的母亲,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现在我是有两个儿子的母亲了。承儿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好儿子。你不用顾虑太多,明白吗?” 她很认真地说她是两个儿子的母亲,没有一丝犹豫。我突然觉得我之前的想法是那样的阴暗,为此我感到惭愧。 也是从那时起我找到了真正的归属,心中不再犹豫、不再彷徨、不再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我的母亲就在我身边,永远不会抛弃我。她爱我,像母亲一样纯粹地爱我,跟利用无关。 解开了心中的结,我以为之后我们会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父皇、母后、我,还有我的弟弟承儿。 我暗自愧疚,是不是因为母后怀孕时我曾向佛祈求过不让母后生男孩,佛听到晚了,所以之后带走了承儿,承儿在一个夏日暴雨的晚上夭折了。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恩爱让人羡慕的父皇和母后关系也破裂了。 母后那时憔悴到了极点,几乎就要随着承儿而去。繁华热闹的凤仪宫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宫人也整天唉声叹气的。 母后瘦了,脸色发白,声音也是虚弱无力,有时说着说着都有豆大的泪珠从她那发红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那样的母后,那样娇柔的身躯,不断落泪却死死咬住嘴唇隐忍着的母后,多么招人怜爱。我想不出世上怎么可能有男子面对这样的母后残忍.99lib?到无动于衷? 我想成为母后的支柱,我想成为小小的男子汉为母后撑起一片天。我恳求母后教我学琴,这样可以让她没有时间痛苦,当她伤心时我也可以弹琴给她听。 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落魄的凤仪宫遭到了整个后宫的冷落,甚至连正常的吃穿用度都不能保证。可那时的母后不用再与后宫们应酬,父皇也不再来,每日我与母后在一起,那时的母后只属于我一个人,对我来说却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 后来母后又重新受宠,后来母后又生下了九珍,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与她待的时间越久,越是惊叹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尤其是这样的女人存在,母后的智慧与谋略让我越来越敬佩与感叹。 最后父皇由于过于迷信长生而病逝,我的那些皇兄开始为谁继承皇位而明争暗斗,至少我从未想过是我。一方面我年纪小也没有威望,与上面的几位哥哥不可同日而语,另一方面我内心只希望当一名衣食无忧的亲王,没有纷争,与母后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当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诏书念出我的名字时,我简直无法相信。 当我沿着人群走向前去的时候我感到了一丝恐惧。我来到母后身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怎么会是我?这到底是父皇的意思,还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的手这时搭到了我的肩上,我顿住了,也瞬间明白了这个皇位是母后给我的。 那句“我不想当皇上”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我无法违背母后的意愿。 这时右宰相高呼道:“新帝万岁万万岁!”四下是一片应和之声。 我抬头看向母后,她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是真正的微笑。 我依赖着母后、信任着母后、佩服着母后,因为她的欢喜而欢喜,因为她的悲伤而悲伤,我以为那是极深的母子之情。可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意识到我对母后的爱是男女之爱的呢? 那也许是从一个梦境开始的吧。 那年我刚登基不久,宫外新进献了一名西域胡姬,雪肤碧眼,这名胡姬穿着大胆,跳的舞也十分热情奔放。 她穿着鲜红紧束的舞衣,舞衣是半袖的,于是露出了一截藕一般雪白光滑的手臂,在殿中央翩翩起舞。 我看得很认真,母后也好像很喜欢这名舞姬,就听见她对旁边的善善姑姑说:“这舞姬跳得真是不错,以往宫中的舞蹈都太无新意了。就将她留在宫中吧,以后我也可以常常看她跳舞。” 那次晚宴开得欢畅,我在席间也被劝着喝了点酒,微醺着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在被宫娥服侍洗漱之后,我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雾气弥漫,隔着飘动的床纱对面似乎站着一名红衣少女。 我揉了揉眼睛,问:“谁?” 那名女子没有说话,她却开始跳起了舞。她的腰肢柔软,轻轻地舞动亦翩翩而来。 直到她拨开轻柔的床纱来到我面前,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身上。她的身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闻着这香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并顺势将她压在床上。 这一切她并没有拒绝,安安静静的。 一切都仿佛自然而然般,我俯下身去轻轻地吻她的唇,待我抬起身子看她的时候,那名女子也睁开了眼睛,她向我露出微微的笑容,那种笑容是那样的熟悉……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银辉,那分明是母后的样子。 我喊了一声,然后一下子惊醒过来! 我环视四周,黑漆漆的,床上的幕纱静静得一动也没动。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舒了一口气,还好,刚才是在做梦…… 然而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伸手去摸身下的床褥,已经冰凉一片。 我为自己做那样的梦感到羞耻,第二天给母后请安时都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自己怎能对母后起那样的非分之想呢?可是我越是这样告诫自己,越是抑制不住地偷偷打量她。 为什么母后会比后宫其他女子长得好看呢?为什么她的眼睛比别的女人要有神采?为什么她的嘴唇比别的女人有风韵?为什么她的肌肤比别的女人要细腻?甚至连她走路时都是那样的婀娜多姿。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内心愧疚无比,苦恼极了。 那天我与明哲打猎回来,明哲骑在马上对我说:“皇上,臣看您这几天魂不守舍,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明哲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可是唯独这样的事再怎么亲密的人都是无法说起的。我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要不——”明哲想了想说,“要不咱正巧出来,去听听小曲解解闷消消愁?” 明哲说的是上次带我去的一家官妓馆。 我笑了笑,说道:“明哲,看你这风月老手,一直将那里夸得天花乱坠,上次引朕过去,其实不过如此。朕可不去了,再说如果被母后发现恐怕她要责备的。” “天子的眼光与我们这些臣下就是不一样,”明哲调侃道,“上次去的那家可是京里口碑最好的爱风楼。那些姑娘您可别当成普通的风尘女子,她们都是标榜着卖艺不卖身的,心高气傲得很,不过可能越是这样越受到那些显贵们推崇吧。” “她们虽自命清高,可是在朕看来不过是些粗脂艳粉罢了。说起琴技,也不过皮毛,难谈什么造诣。” 明哲听了无奈地直摇头,拉长声说:“臣的陛下,如果那些姑娘还入不了您的眼的话,您的眼光实在太高了,小心以后选皇后难看得上眼哦。” 我们相视笑了笑。 我们继续行路,不一会儿明哲突然想起什么,“哦”的一声,说:“圣上您总不会拿那些女子和皇太后娘娘相比吧?” 我一愣。 “也难怪,您从小在皇太后身边长大,每日看着那样的人,别说一般的女子,就是貌美的女子也不会让您觉得有什么惊艳的。不过臣下可得提醒您,皇太后那样的奇女子世上毕竟只有一个,要是个个按那样的标准,这天下恐怕没几个您能入得了眼的。” 难道我潜意识里真的是拿那些女子在与母后比吗?我不说话,一路上一直在沉思明哲所说的话。 回到宫里,母后邀请我过去一起看戏,我只对母后请了安便心虚地坐到一旁,不敢再看她一眼。 这时台下的戏演了起来,这段接着昨天,演的是一名书生无意中拾起一家小姐头上吹散的面纱,与她一见钟情。小姐匆匆逃走,这名书生对她日思夜想,终于寻到府上,在窗下与她见面的情形。 只见这名小姐拿扇掩面,斥责道:“那日在公子面前露颜,已不成体统。今日您又找到府上,是想羞辱妾身吗?” 书生急忙辩解道:“我知道以此威胁小姐与我见面是我的不对,可是我并无恶意。我只想见小姐一面诉说相思之苦……” 那小姐更是羞恼了,回答:“公子与妾身不过一面之缘,何来的相思之情?” “小姐听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吗?他们只因一曲便心生爱慕,说起我现在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小姐转过头去,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一见钟情至今传为美谈,可是您这样的轻浮公子对妾身不过是猎艳罢了。” “小姐,”书生抓住小姐的袖袍,看着她深情地说:“小姐怎知我对小姐不是真心?日日思念,渴望相聚,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心中欢喜,如果你拒绝就心中刺痛,那样的感情,不正是男女之爱吗?” 我心中默念,那样日日思念,渴望相聚,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心中欢喜,如果你拒绝就心中刺痛,那样的感情,不正是男女之爱吗? 那不就是我对母后的感情吗? 那……不就是爱吗?我转头看向母后,她斜倚着矮几,以扇掩唇,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她的姿态是多么的高雅曼妙,此刻我多想跪在她面前俯身去轻轻亲吻她的袍角啊,可是我却无法像书生那样表白自己的心意。 自从明白了这种感情以后,我的心反而沉淀下来,不再似以前那样彷徨,但却依然苦闷。 我甚至无心处理书案上母后留给我的奏章,心想也许我该找她谈谈,至少我以前从未隐瞒过她什么。 想到这儿,我立马遣人摆驾勤政殿,可是却被楚姿告知母后刚刚回寝宫了。我心中纳闷,马上移驾尔玉宫,只见母后寝宫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守候。 我脚步缓缓地走了进去,转过纱帘缠绕的半月门,就看见母后站在那里。 她披着一件夏时穿的鹅黄色红花衣裳,正款款地立于铜镜前。她的发髻上别了一只怒放的杜鹃花。 隔着纱衣依稀能看到母后白皙的手臂。 我有些看呆了,我再次确认了对母后的感情。 这个女人,这个让我心怦怦跳的漂亮女人。 “福儿?” 母后发现了我,转身疑问道。 我愣了一下,掩饰着,不知为何就脱口而出:“母后,您穿这身衣服可真好看。” 母后突然脸红了一下,低下头沉声说:“皇帝可不能这样取笑自己的长辈。” 我急忙解释道:“母后,儿臣说的可是真话。” 母后没有听我说下去,只是摘掉了杜鹃花,脱下纱衣,换上了沉重的凤袍,一下子就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皇太后了。 她缓缓地坐下,神色端庄地问我:“皇帝找哀家有什么事吗?” 我原想找她说的话却突然说不出口了,我怕像刚才换衣那样,她把我拒之在外。她从未把我当成男人,她从未在我面前露出女人的样子。 我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勉强笑笑说:“儿臣刚刚突发灵感,新谱了一首曲子,想请母后听听。” 我命宫人拿来古琴,不去看母后,低头缓缓地弹奏起来。 我终于明白古人为何如此喜欢奏琴了,因为可以将不能述说的思绪付诸琴中。 从此我也喜欢上了弹琴,我每每在母后身边弹琴,倾注了我所有的感情,也不知母后可否听出了其中哪怕一点的情意? 即便我无法鼓起勇气对母后表露我的感情,但我想只要能与母后这样安宁相守,便已是足够幸福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赏花、一起弹琴,甚至与她一同讨论国事也不那么无聊,可是打破我美梦的是母后多次提及的大婚之事。 这是我唯一不想从母后口中听到的,她越是热心,越是一次次彰显我那无果的爱情。 我想从玳君入宫时母后就存了那样的心思吧。可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觉得这样乖巧的女孩子进宫陪伴母后并不是件坏事。因为母后的关系,我对南宫氏备存好感,在朝堂上对他们礼遇有加,对于玳君,也存在一丝亲切感。 我一次次打断母后为我安排婚事的打算,我知道这已使她有些不满,但我却有苦难言。我也不知道这样到底能坚持多久,但是除了母后,我真的不想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 那时候大胤与谢飓国交战,母后因为太过忧心操劳而病倒了。 我虽不能亲身体会母后面临压力之大,但我却觉得自己太过无能,无法为母后分担这些。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对母后更加关心。 一日我去尔玉宫探望母后,却看见只有善善留守,原来母后靠在榻上睡着了。 母后的被子上还凌乱地放着许多奏章,我见了不免一阵感叹和心疼。 我叫随行的宫人退下,自己轻手轻脚地在母后身边找了位置坐下。当我向善善姑姑询问母后的病情如何,她的回答又让我感到一阵忧心。 不一会儿善善姑姑出去为母后拿药,屋子里就只剩下我和母后两人。 我拿起善善姑姑放在塌边的扇子,轻轻地为母后扇了起来。 母后睡得很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后,熟睡中的母后有着和白天不同的面容,神色是那样的安详柔和。 她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层阴影,随着她的呼吸在轻微煽动着。因为发烧的原因她脸颊微微发红,呼吸似乎不太顺畅,朱唇微启。 这样的情景仿佛让我身处梦中,一点都不真实。 我站起身来,多想伸出手轻抚她的脸。 我一辈子都碰不得的女人。 一次,一次就够了。 我靠近母后,俯下身去,轻轻地亲了母后的嘴角。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此生亦死而无憾。 母后之前与我提到过很多次大婚的事,我都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直到朱光弼打了胜仗回来,母后出奇坚定地要我娶朱光弼的女儿为后。 当时她以很严肃的语气对我说:“现在,这件事,哀家并不是在与皇帝商量,而是以皇太后的身份要求皇帝履行自己的职责!”那是母后第一次以皇太后的身份命令我,我感到无奈却再也无法反驳。 举行婚礼时朱妘不过才十二岁,我看见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实在喜爱不起来,她与母后相差那么多。更何况在我迈入新房时,看见朱妘放在床边的玩偶,虽然我之前已心如死灰,打算顺着母后的意思完成婚礼,此刻却实在无法下手。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婚房,只感到这皇帝当得可悲,来到碧澈寝处发泄地将她压于身下,那野兽般的身体仿佛不是我自己的。 直到碧澈哭着向我求饶时,我惊醒过来,看着碧澈满脸泪水,我也控制不住地哭了。 母后,你让我那么的痛苦。 自从那次哭过以后,我反而看开了,母后要怎样就怎样吧,我已经按照她的意愿娶了皇后,以后还有什么事我不能接受呢。 三个月以后,玳君在母后的旨意下二次进宫。 平心而论,是玳君为我后宫暗沉的生活带来了一丝阳光。 我不爱玳君,但我喜欢她。 我不爱她,因为在我心里母后的地位别人永远无法企及;可是玳君她是那样的温柔贤淑、那样的善解人意,我实在想不出不喜欢她的理由。 我深知对母后的爱是没有结果的,当时甚至想把玳君当成母后去善待,毕竟她身上有一部分血液和母后是一样的,毕竟她是母后家族的人。 在我娶了朱妘,玳君进宫后,宫中安宁了一段时间。每日给母后请安依旧是我最快乐的时刻,闲暇时我也会去找玳君谈论琴乐和佛理。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子嗣的问题就越来越凸显出来。 不仅我感受到了母后对我施加的压力,平时受我宠爱的玳君也最先站在了风浪尖上。母后责怪玳君半年多还未有怀孕的迹象。 我不是不能理解母后对后嗣的焦虑,甚至母后提出充实后宫我也未明确反对,但我只是不想伤害玳君,那个对我如此温柔包容的女人。 后来反而是受母后逼迫的玳君劝我迎娶彩女入宫。我只是感到无奈,后面进宫的那么多彩女我没有对她们动过一丝感情,一切一切都只听母后的安排。 并不是我自己多么介意子嗣的事情,而是我不想让母后失望,我不想让母后觉得我无用,我不想让母后后悔选我为帝。 因此对子嗣一事,我是热切的,我是焦急的。我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让母后安心,让母后高兴,然后继续过我们的安稳日子。 可是无论是有“男相”的椒好,还是其他妃子都是迟迟没有动静,而玳君则因为我的原因受到母后的责难。 我心中的疑虑也日渐更甚。 如果以前只是玳君的问题,那么为什么有了椒好和其他妃嫔后还是没有消息…… 我心中不安地找来为后宫妃嫔诊病的杨京盛为我诊断,这件事做得十分隐秘。杨京盛时常为后宫妃嫔开求子安胎的方子,对生育的事情应该把握比较准。 诊断的结果证实了我的担心——是我不能生育! 当听到这个结果时我感到天昏地暗,还是杨京盛及时扶住了我。我叫他退下并严令他不得将此事外露,否则身家性命不保。 我则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脑子很乱,不断回放的是母后那殷切的眼神。 原来并不是任何一个妃嫔的错,是我自己无能。 如果母后知道这个结果会怎么样?她会看不起我、她会伤心、她会绝望、她会后悔以前那样关心我。 我失魂落魄地向尔玉宫走去,天色阴沉沉的,就仿若我此刻的心情。 路上遇到瑞雀宫的宫娥哭着对我说玳君被母后赶出瑞雀宫了。 我感到一阵的愧疚,玳君这是受我所累。 我一身狼狈地来到母后住所,风从我背后呼呼地吹着。 母后一脸吃惊,她叫如意退下,端了杯茶给我,关心地问道:“皇帝你怎么了?坐下慢慢说。” 我慢慢抬起头,内心感到痛苦无比,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母后,儿臣……”可是当我看见母后那万分关切的神色,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不想看到她对我失望的眼神…… 我连忙低头喝了口茶,努力平抚自己的心情,转移话题说:“母后,儿臣挺喜欢玳君的,请您不要那样苛刻的对她,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不想母后很不悦地反问道:“她明明为不能生育之身,却还霸占着皇上,致使皇帝现在还无子嗣,国家现在还没有继承人,这不是天大的罪过吗?” 母后的话刺到了我的痛处,以往的苦闷不知为何此时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我有些激动地说:“母后,难道子嗣就那么重要?就为了所谓的继承人,您将一个又一个女人塞给儿臣!您从来没问过儿臣愿不愿意,儿臣喜不喜欢!朕不是繁衍后代的工具,朕也是人,也有自己喜欢的人!” 母后,如果子嗣对你那么重要,那么不能生育的我对你是不是就一无是处了!我在心底里呐喊着。 母后一脸的惊讶,我也被自己以那样的语气对母后说话吓到了。 母后的表情有些受伤,她的语气软和下来,说:“母后知道你喜欢玳君,母后也并不是要把她打入冷宫,只是想让她反省反省。若是喜欢她,待你后继有人再接回她也不迟啊……” 原来母后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感情,她以为我是因为玳君才这样忤逆她。 “说来说去还是子嗣!在母后的眼中子嗣比儿臣还要重要,母后的前途比儿臣的意愿还要重要百倍!也许您从未爱过儿臣,您一直只想利用儿臣!”我攥着拳,将自己心中所有的疑虑都吼了出来。 母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颤抖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啊?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玳君,你就这么对你的母亲说话吗……” “什么叫哀家逼迫你……你自己身为皇帝做到你应该做的了吗……傀儡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哀家也要你做一个好皇帝!” “以后不准你去见玳君!一步也不准你踏进她的宫中!” 母后不明白,母后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意思……我的苦楚她永远无法理解。 我不想再辩解什么,只是向她深深一躬,毅然地离开。 那之后我感到百无聊赖,玳君被赶了出来我也不闻不问,后宫的妃嫔们我也不理不睬,因为对我这样的人来讲一切都已没有意义。 我将自己埋首于奏章之中,每天只是忙,近乎于麻痹摧残自己。 这期间母后请辞去南郊行宫,我没有批准甚至停了那的工程。 我怎么可能让母后离开……这个皇位是我为了母后而坐的,她离开了我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宫中有什么意义。 母后若是要怨恨我就恨吧。 可是当母后一扫阴霾,兴奋地找到我对我说朱妘怀孕时,我几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朱妘怀了孩子?是我的孩子吗?可是杨京盛不是说我是不育之身吗! 母后见我惊愕的样子,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诚恳地说:“对,你的孩子。福儿,母后仔细想了想,也许真是我将你逼得太紧了吧。现在你也有子嗣了,母后再也不想管那么多,只想好好看着这孩子长大,体会天伦之乐。其余的事皇帝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母后相信你自己能开创自己的天下。”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傻母后,什么也不知道的母后。 我暗中派人调查朱妘的行踪,发现她竟然和十五皇弟关系密切。虽然我之前就知道希望很小,可是当听到这个结果时依旧极其失望。 我心中燃烧着怒火,难道就因为我不能生育,就要承受这样的羞辱吗?甚至连朱妘这样的小女孩都要背叛我。 可是我却不能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朱妘的丑事更不能公布天下将她绳之以法,为了不使人生疑我甚至要装出很关心她的样子,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 唯一的办法是将朱妘暗杀。 于是我派人每日送补药到凤仪宫,表示对这个表面是我第一子的关切。母后对朱妘怀孕一事万分重视,甚至把身边人派到凤仪宫伺候,警备很严,母后在时我是不敢下手的。我在等待母后出宫祈福的那一天。 那天例行的我派霜儿去给凤仪宫送药,可是今天的不是补药,而是堕胎的毒药。我不能原谅背叛我的朱妘,我无法容忍她活在世上嘲笑我。 霜儿送了药之后我再秘密派人将她毒杀,不会有人想到是我杀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只会以为霜儿被后宫妃嫔收买而下毒,再遭杀人灭口。而她死了,一切都将死无对证,只会不了了之。 我甚至选准了时间,装作无意地唤霜儿来续茶,只待在一旁服侍的曲求全为我的不知情做证明。 不过没料想母后黄昏时竟然赶了回来,发现了下毒的事并且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当她风尘仆仆来到勤政殿,将发生的事跟我说时,我心中暗叫不好,脸上却要露出吃惊的表情。 霜儿死了,母后并未怀疑是我下的毒手。 可是看她那样紧张的神情,我毒害这个孩子的想法动摇了,我想我以后即便有机会也不会再对朱妘做什么了。 这个孩子是她一直以来期盼的。而我自己永远也不能完成她的期盼了…… 我不会原谅朱妘对我的背叛,但是为了母后,我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就当成是我的孩子,我暗自这么打算。 有了这个孩子,达成了母后的心愿,我们又可以像以前那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不是吗? 我留下了这个孩子,就不能留下他的生父和生母。我甚至已经想好,即便朱妘后来生的是女孩,我也会调换成男嗣,朱妘也一定会因为难产而死。 以后这个孩子,我就是他的父,而母后是他的母,我们一起来养育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接替我的帝位,成为一位伟大的皇帝。虽然颛明因此而死,但是他在天之灵见到自己的孩子登基为帝,也会有所慰藉吧。 我先将容貌美丽的蒋清赐给颛明为妻,其实也是对朱妘的私情进行的报复。颛明结婚之后,光明正大地让他离宫,我派人在半路将他暗杀。 听说朱妘听到颛明死讯时表现失态,后来身体也开始糟糕起来,我能想象得到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悲痛心情,我是又可怜她又恨她,于是禁不住冷笑一声。 转眼间到了冬日,离朱妘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 可是我却已经无暇为她的事操心,因为天气寒冷,各地冻死饿殍者不在少数,我忧心万分,连夜召集朝廷大臣商议救灾之事。 我查阅了以往的史书,上面说有此异象时一般都是因为君主有失德行,招致天谴的。 我想起了我自己……这样的我正是在忝居帝位吧。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只有更加废寝忘食的工作,希望可以减少这场因为我而引起的灾难对百姓的伤害。 在这个冬天一向孱弱的九皇兄终是在寺院中病逝了。 母后异常悲恸,连平时最关心的朱妘也无暇顾及,整日将自己关在佛堂里谁也不见。 听说九皇兄是和母后从小一块玩到大的,那种情谊自然万分深厚,母后这般样子也实在叫人心疼。见不到母后的日子里,我感到百无聊赖,有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发呆。 “皇上?皇上!” 明哲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刚才臣向您奏报的是向百姓发放木炭的情况……皇上,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啊?啊,朕并没有什么,刚才只是有些困顿,一时走了神儿。” 明哲低头想了想,说道:“皇上,要不咱们现在去曲艺苑听听小曲儿?” 我摇了摇头。 “皇上,您要不要去御花园走走?” 我想了想觉得无趣,还是摇了摇头。 明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沉声说:“皇上,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什么?”我抬头吃惊地问明哲。 “宫里人都悄悄议论,说您是世上最沉默最不开心的皇帝……臣小时候就当您的伴读,臣知道您不是这样的。”明哲小声地说。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从您娶皇后开始……不,也许从您当皇帝的时候就不太一样了。” 我听完苦笑了一下。 明哲走近我,皱着眉寻思着说:“皇上,臣就想不明白,当皇帝有什么不开心的?天下都是您的,没有人敢不听您的命令,天下没您得不到的东西。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拼死拼活要争帝位呢。可是您为什么当了皇帝不开心,娶了妻子不开心,现在将得长子也没有丝毫开心的表情呢?皇上,您到底有什么困扰的事情?臣下可以为您分担吗?” 明哲……明哲啊,这没有什么让人想不明白的。因为这个帝位本来就不是我想坐的,我之所以在这里只是因为她。所以,娶妻没什么让我开心的,生孩子也没什么让我开心的,何况这还并非是我的孩子。但这些事我永远无法和别人说。 “明哲,谢谢你,朕真的没什么,只是最近一直在为天灾的事情忧心。奏章上说街上满是冻死饿死的人,朕想不明白,天气真的可以寒冷到冻死人吗?” “皇上,您每日吃得饱穿得暖,当然很难想外面的情况。可是那些穷人,住着茅屋,穿着薄衣,没有炭火可以取暖,天气寒冷食物短缺,没有饱腹的食物无法抵御严寒。现在京城的大街上满是乞讨的人,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就直接冻死在路上。” 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并且为自己的生活感到愧疚。我站起身来,对明哲说:“明哲,朕想出去看看,朕想知道朕的子民到底是如何生活的。” 明哲有些吃惊地说:“皇上,您平时出宫打猎都尽量避免去民区,现在怎么反而想出去了?” 那是因为我怕母后会担心会不高兴。而现在母后一直将自己关禁在佛堂里,宫中也是一片死气,我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况且我出去是为了体察民情,母后想必不会怪罪吧。 于是那天我瞒着求全,扮成明哲的仆人悄悄混出宫去。 然后我知道了真相。 后悔出宫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真相是那样残酷,撕裂着我,让我如此疼痛。 车轮不停地转着,我们离宫门越来越远。 在经过一大片空地之后,渐渐有了人烟,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掀起帘子四下观望,只见路人低着头扛着瑟瑟的寒风,快步走着,口中不时冒出缕缕白气。 我特意注重了一下他们的穿着,他们浑身包得严严的,穿着好一点的戴了一顶厚厚的棉帽,差一点的就拿一团布将自己的脸缠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 我稍稍放下心来,这样看起来还好。 明哲指着路边说:“以前这条主道是帝都最繁华的地方,街两边摆满了摊子,吃得用得玩得应有尽有,而现在却空成这样子。现在能找到卖米的都很难,粮食稀缺,即便有价格也比以往高三四倍。” “皇上,您看!”明哲指着路边说。 我顺眼看过去,只见一个人歪在路边一角,似乎是位老人,因为我看见了他花白而杂乱的胡子。我诧异的是他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竟然是赤膊赤腿的,而且没有丝毫的颤抖。 “他死了。”明哲平静地解释说,“他死了被别人扒下了衣服。” 我吃惊不已,马车继续走着,这时有人迎了过来,我定睛一看,是一名头发散乱的妇人,她身后牵着一个小男孩,衣服上满是补丁。 “大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她用那冻得发紫的手将一个破瓷碗举到我的窗口。 “停车!”我大喊了一声。 马车停下了,我不顾明哲的劝阻跳下了车。 外面的风吹了过来,脸被刮得生疼。 那对母子走了过来,我打量他们,我以前在宫中从未见过如此脏的人,不免觉得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不过我决定要给他们点什么。 我上下搜索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钱,只好尴尬地看向身后的明哲。 明哲紧忙掏出自己的钱袋,拿出了一些碎银,交给我。 “都给他们。”我命令明哲说。 明哲有些吃惊,也不敢多说什么,把钱袋倒了一下,又蹦出两枚银锭。 我将这些钱拿到这位妇人面前,她显得十分紧张。 我将这些钱给了她。 她浑身哆嗦着,仿佛拿到手上的是一个烫手的火球。她警觉地将银子收到自己的内襟里,拉着自己的儿子给我磕了一个头,念着:“感谢大爷,感谢大爷,大爷这么好的心肠以后一定会升官发财……” 我让她起来,她生怕我再把钱要回去,拉着自己的孩子慌张地离去了。 可是当这位妇人离去时,附近许多老老少少的乞讨者都蜂拥上来,拿着期盼的眼神盯着我,口中不停说着大爷行行好的话。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我们身上的钱刚才已经散尽,没有一点了。 明哲示意我赶快上车,而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因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脸面离开。 他们面色蜡黄,发丝凌乱,眼角浑浊,他们穿的衣服是那么破败,鞋子有些已经露出洞来,这就是我的子民吗?而我生活在宫里,每日锦衣玉食。 我到底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啊。 正在我们进退两难的时候,另一辆马车在旁边停了下来。 那辆精致马车的门打开了,车夫紧忙拿着阶凳放好,从车上缓缓走下一名穿着同样精致的妇人。 她穿着上好的貂毛披风,头戴貂毛顶子,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 她很瘦削,眼窝有些凹陷,脸色也有些发黄,看起来并不很精神,似乎疾病缠身的样子。她身后跟着两名拿着红布端盘的仆人,那妇人站定看了一眼人群,然后转过身去,从暖手筒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掀开了其中一个盘子上的红布。 那盘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银锭,在这阴天寒风中散发出微微的光。 “都过来领钱吧。” 那妇人说话声音很轻,却足以使那群乞讨者一下子围到她的身边。 “别挤,等着我家少奶奶发!再挤就不给发了!”站在前面的男仆拦着拥挤的人群粗声喊道。 那妇人抓着银锭将它们一个个抛向人群。 人群疯狂地挤着抢着。 那妇人面露淡淡的笑容,丝毫没有因这笔不小财富的散失而心疼的样子。 很快一个盘子的银两散尽,她再次将手伸向另一个盘子。 我和明哲对视了一眼,我有些欣慰。虽然屡屡听说官员显贵们欺压百姓,但可见也有善良的人。她看起来身体不好,也许是在做布施祈福。 后来我和明哲打算上车回宫,就在这时却听见身后一声响亮的抽打声,然后伴随着人群中的一声尖叫。 我回过头去,眼前的一幕却是我想象不到的。 那位妇人手中高举着鞭子,挥向人群一下下抽打着。 她变得面目狰狞,口中恨恨地骂着:“你们这群卑贱的人!看你们下贱的样子!看你们那肮脏的模样!真让我恶心!真恶心!” 我大惊失色,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急忙下车,她还在挥着鞭子不停地说:“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我伸手抓住了鞭子的首端,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一下子抽回鞭来,鞭子的尾端甩过我的脸颊,顿时觉得脸上像被刀划过一般火辣辣地疼。 她的眼神中还有着未消散的愤怒与厌恶,谁也不知道这愤怒与厌恶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冷笑道,“这与你何干?他们收了我的钱,你问问他们挨打是不是他们自愿的?不愿意,不愿意那就别收我的钱!” 她说的话没有任何道理,我听后简直气愤极了,辩驳道:“不管什么理由,你这样伤人就是不对!我大胤法文上写明,杀人着死,伤人者将受刑罚。” 她听后大笑起来,“刑罚?谁敢罚我?别说这些贱民妄想,即便像你这样穿得像模像样的,我照打不误,我就不信在这京城中有人敢治我的罪!” 说完她又举起了鞭子,说着:“即便治了罪也好,干脆我杀了你,再处死我,岂不是解脱!” 我站着一动不动,后面的明哲着急地唤了一声:“皇……不,福子!”他快步挡在我前面,低声暗示说:“在外别闯祸。”因为我出宫装扮的是明哲仆人的样子,“福子”是我们事前商量好对我的称呼,明哲说别在外面闯祸是怕在宫外我们势单力薄发生意外。 “福子?”那个妇人突然就停了手,看向我。 她直直地盯着我,而我没有一丝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神里充满疑虑,她锁着眉。我们相视良久,渐渐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神色也柔和起来,甚至目光闪烁,眼睛里泛出了泪光。 她手里的鞭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她伸出自己的手,想要一把抓住我般。那手瘦削如同枯枝。 “颛福!”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一字不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疯也似的回到宫中,去我从未去过的角落,冷宫,那里有我的母亲…… 那里的姑姑并不认识我,我的身上还穿着仆人的衣服。她身材壮实,长得满脸横肉,拦在我面前语气恶劣地说:“哎哎,你们谁啊,胆敢闯入冷宫,是不是不要命了?!” 想到就是眼前这个蛮横的女人囚禁母亲数年,折磨着她欺辱着她,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衣领,以我从未有过的粗鲁,对她嘶吼道:“带朕去见朕的母亲!” “皇,皇上?”她一哆嗦,就要伏地下跪,我把她提起来向前走,“带朕去见她!”我大声地喊道。 那姑姑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这,这,皇上,这……”她停在一间房前就再也不敢挪步了。 我的母亲就住在这儿吗?我一直以为已经逝去的母亲实际上还活着。她长得像我小心翼翼保存在枕边的画中人吗?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室内杂乱无章,遍布着打碎撕烂的东西。 我从未看过如此肮脏的景象,然后我看见一个女人散乱着头发蹲在凳子上,她摘着自己灰土土的头发,似乎在抓虱子然她的手指缝黑黑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当初的颜色,那样子甚至比不上宫外的乞讨者。 这就是我的母亲? 她在这里,而我一直在那里。 我扑通一下子跪在门口,以头触地,泪如雨下。 当我带着一腔愤怒冲到佛堂时,她仿佛已经提前知道了一切,她简短地承认,没有丝毫掩饰,也没有给我一点解释。 她的淡然她的沉默让我不只是愤怒,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钝伤我心的沉痛。 我宁愿她说点什么,说她不是故意,说她是迫不得已……那样我也许可以宽慰我自己,说“那不是母后的错。” 我捉着她的肩膀,大声地喊:“解释!您给儿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害人,把朕的母后逼疯,把朕的姐姐嫁给一个傻子!您真的如她们所说这么蛇蝎心肠吗!” 她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这默认了她的愧疚与罪过,“皇帝,随你怎么处置吧。” 处置?我怎么处置?对于眼前这个抚养我十多年的女人,对于这个我默默爱恋的女人,对于这个虐害我生母和姐姐的女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泪水从我的脸颊流了下来,“啊——”我大喊着放开她,疯也似的离去。 我将母亲安置在寿安宫,那本来就该是皇帝母亲的居所。 母亲已经疯疯癫癫谁也认不得了,只是偶尔她会辨得龙袍,把我当成父皇,时而声泪俱下抱着我的腿诉说她是被冤枉的,是被“那个小女孩”陷害的,时而又变得凶神恶煞,挠着我的脸,嘶吼着,“皇上,您为什么不信任我?” 我的脸被抓出一道道血口,我直直地竖在那里没有一丝躲闪,看着母亲的样子,几次掉下泪来。这是我亏欠母亲的,这么多年在她受苦的时候,我不仅没在她 9762." >面前服侍,反而认了残害她的仇人为母,甚至还对那个女人动了情,我是多么的不孝啊。 那个人还让我的姐姐嫁给了傻子,每日备受精神上的折磨和凌辱。当姐姐将经过告诉我时,她狠狠地抓过我的手,让我为她们报仇,说如果不将这个女人赐死就不配做她们的亲人。她说她现在不会进宫,除非有一天可以看见仇人死去,那才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我恨她,当母亲疯癫痴狂,又哭又闹,被噩梦缠身在夜晚痛苦嘶喊的时候; 我恨她,当姐姐咬牙切齿,精神偏执,眼睛腥红布满仇恨的时候; 我恨她,是她将我的母亲和姐姐折磨成非人非鬼的样子; 我真恨她,她害了我的亲人,却抚养了我,这么多年照顾我找不出半点虚情假意,多么的狡猾; 我最恨我自己,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依然让她活着,迟迟没有为母亲报仇,迟迟不能让姐姐入宫团聚。我所能做得只能是不再去看她,却自欺欺人,将自己陷入无边无尽的思念之中。 我觉得自己似乎被割成两半,一半是对母亲和姐姐的愧疚,一半是对她的不忍。 姐姐质问的书信每日寄来,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恨我自己,但是将她赶出尔玉宫的旨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望着冬日里阴沉的天,那正如我的心情,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随时都会窒息身亡。 每日的进食也越来越少,自己都感觉到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 我有时甚至在想,也许这样死了是一种解脱,这样死了就不会再怀有对生母的愧疚,没有了我她也可以继续惬意地在宫中生活下去。 可是我不该持有这样的想法,不该想着就这样弃母亲和姐姐而去,所以我还活着,继续挣扎地活在这个世上,用她赐给我的皇帝的权力尽心尽责地弥补对母亲的亏欠。 也许我该感激朱妘让我得到了解脱。 那天她去寿安宫找我,每日这时正是母亲进药的时刻。 对于朱妘,我没什么想跟她说的,她背叛了我。之前我还期待过她的孩子,可现在我也不在乎了。 朱妘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她支走了屋里的其他人。我并不关心她跟我说什么,无论是她声讨我杀了她的情人,抑或是她来忏悔背叛我的罪行。 “说吧,找朕什么事。”我冷漠地说。 朱妘没有说话,相反她从袖袍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她是要杀我为颛明报仇吗?我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 只见朱妘冷笑一声,眼前发生的一幕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将匕首插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我惊呆了,奔上前去夺去她手中的匕首,“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疼痛她浑身抽搐着,但却是笑着回答我:“你杀了他,我……我也不想活下去,但是我要为……要为他报仇,你很期盼这个孩子是不是?我不会让,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杀了你的孩子,让他陪我一起死……” 我终于知道了朱妘的想法,我突然间觉得可笑。 原来她以为她怀着的是我的孩子。 然后她在我面前亲手杀死了它,为的是让我悲痛,为的是为颛明报仇。 我松开她,淡淡地说:“皇后,你真傻……那孩子根本不是朕的,那不是朕的孩子!是你背叛朕和朕的弟弟私通结下的孽种!”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再次肯定地告诉她:“这根本不可能是朕的孩子!” “为什么你敢这么肯定?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这到底是谁的孩子……” 因为我是不能生育之身。可是我不想将这种耻辱的事实告诉她。 “那么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都知道,甚至确定这个……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为什么还留着他,你不是恨不得……杀了我们母子吗?” 这也许就是朱妘认定孩子是属于我的原因吧,而留下这个孩子的原因除了我,别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面对我的沉默,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笑道:“是哦,那么,那么等到阴间时再让我与颛明一起问你吧,我的夫君。”夫君那个词她重重地说了一下。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当我听到“阴间”这个词时,突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我看着她的微笑,那笑如同鬼魅。 突然我感到了一阵腹痛,那痛来得突然而剧烈,我不由得俯下身去。我突然意识到是朱妘在刚才的药里下了毒。 “来人……”我伸出手努力向门边挪去,可是那声音微小彻底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血,血!”身后的母亲突然兴奋地喊道。 也许是朱妘血的腥气刺激到她,她变得不安分起来,她奔到朱妘的身边摸来摸去,手上很快也沾染上了黏黏的血液。 “血,血……”母亲还在呐呐自语着。 “母亲……”我痛苦地唤了她一声,希望她能帮我叫来外面的人。 我叫了她几声,她终于注意到我,眼神清明了一点,回道:“皇上……” “母亲,救我……” “皇上,皇上……”母亲急切地叫着,踉跄地来到我身边。 “皇上……”她捧着我的脸,眼睛流出泪来。 母亲,您终于认得我了吗? “皇上,您为什么不信任我!皇上,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抖动着我的身体狠狠地说。 这使我的身体感到更大的疼痛,而我却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 这时母亲瞄到了躺在旁边的匕首,她冲我诡异一笑,伸手握住了它。 我看着她高高举起的手,用尽力气喊了一声,“母亲,不要……” 母亲狠狠地挥了下去。 当那刀插入我的身体时,我瞪大了眼睛。 接着又是一刀,一刀又一刀。 我伸出手想要阻挡,可是一切已无济于事。 “杀了你,杀死你,杀死你……” 我直直地盯着母亲那疯狂的眼神。 母亲虽然认不得我,可是冥冥之中她是恨我的吧,我这个儿子背叛了她。 我该死。 身体已经疼痛到麻木,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母亲,母亲,母亲……”我凄凉地一遍遍地唤她。 血渐渐漫过了我的眼睛,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可是为什么眼前却渐渐浮现了她的面庞,带着微微的笑容。 呵,母后…… 她就在那触手可及的地方,母后,我多久没这么叫你了,多久没有看到你了。 我很想你。 我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 母后……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张开嘴,说出我活着永远不敢说出的话。 母后,我爱您…… 我爱您…… 我爱您。 第二十三章 霓裳番外上 我自幼便是哥哥的掌上明珠。 我三岁那年爹爹病逝,大我十一岁的哥哥撑起了整个家、我和我娘。没有了爹爹的庇护,哥哥行冠礼后就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因为哥哥的踏实肯干,三年以后他慢慢当上了十人长、百夫长、千夫长。我十四岁那年,端豫亲王听说了哥哥的有为和孝顺,便把他调到王府里当了参事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官职,但能在亲王身边当差,那是极荣耀的事。 中州的事情端豫亲王一个人说了算,除了每年向京都朝贡以外,中州的税务、政事都由王府来定夺。听说他是一个英俊而高雅的男子,也是对下属体贴而宽厚的亲王。前面的话是我听女眷们议论时说的,后面的话是哥哥回家时经常念叨的。 我十五岁那年,我娘病重,卧床不起好些时日,哥哥是出了名的孝子,自然心急如焚,只好向王府请假每日在病榻前伺候。好在亲王仁厚,刚开始批了五日,之后又延了再延,一过去就是小半个月。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端豫亲王听说了哥哥的事,五月十三日那天带了随从和王府的郎中来,探望母亲。 哥哥本就对这么日子未去王府办公心存愧疚,不想今日亲王还亲自登府探病,更是受宠若惊。一时间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只叫人匆匆打扫四下。我自然也不能抛头露面,便躲在了屏风后面。 只听见屋子里众人呼啦下跪的声音,然后就听见如清风般的声音拂面,“大家都起来吧。老夫人你不要多礼,快躺下。” 然后就是娘与哥哥感激涕零的言语。端豫亲王仔细地听每个人说话,然后是认真的回答,哪怕只是一些“嗯”“应当的”“老夫人过奖了”这样简单的话。 他的声音谦和却又有力,我忍不住好奇偷偷从屏风后探出去看他,痴怔了一段时间。 他那天穿着靛蓝底金色七龙正蟒九章纹华服,黑色嵌玉腰带悬白透美玉,足踏玄缎面金龙皂靴,举止从容威仪,是位年轻的亲王。 我以袖掩嘴观察他的相貌,的确如他的声音般是清俊朗朗的男子,更摄住我的是他那深黑的眼眸透露出的正直目光。我将手放在我的胸口,低下了头,啊,那里怦怦跳得厉害。 亲王日理万机,他待了不多时辰就要起身告辞,屋子里顿时又呼啦啦地陪走了不少人。我走出屏风,人逢喜事精神爽,娘的气色似乎也好了许多。 那天府上谈论最多的就是端豫亲王的这次探访,哥哥以前就万分景仰王爷,现在更是死心塌地的了,连娘都郑重告诫哥哥要好好任职,不可做出对不起王爷的事。娘在王府郎中开方精心调养下,不日竟渐渐康复起来。 在我行及笄礼后,因为娘和哥哥舍不得我,所以也没有急着将我许配人家。那之后偶尔春游秋赏,我也抛头露面过几次,渐渐地哥哥的朋友同僚都听说韩在正有一小妹韩霓裳容貌有姝,小有才情,就纷纷送来示爱的诗歌书信来。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娘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哥哥提起我的婚事,哥哥再不放心,也不敢耽搁我,就帮我寻来一些家世好人品好的公子让我选择。 我看也不看,微偏过头以扇遮面轻声说:“哥哥,霓裳心里已经有人了。” 哥哥吃了一惊,失口问:“是谁?” 我在扇子遮掩下微红了脸,但却很清晰地说:“是待哥哥极好,哥哥口上一直说要报答的人。” 哥哥听明白了,语气复杂地问:“你们见过了?” 我知道哥哥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亲王对我怎么了,于是慌忙解释道:“我只是去年他来探望娘亲时在屏风后见过他一面。” 哥哥仿佛松了一口气,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吃了一惊,以哥哥对亲王的敬重,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哥哥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不行就是不行。我可以为王爷不顾自己的性命,但我不能把我自己妹妹的幸福也搭上。” “哥哥你到底什么意思?” 哥哥睨了我一眼,问我:“王爷有正妃,你不知道吗?他有几房侧室,你不知道吗?你嫁给年龄相当的公子当正夫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说完将四五张公子的画像和他们的手信推到我面前。 我盯着哥哥的眼睛说:“你告诉我哪个比他好,我就看。” 哥哥一时间哑口无言。他自知从小说不过我,就找来娘劝我,娘比哥哥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她倒不像哥哥那样纠结正侧之事,她担忧的是亲王妻妾众多,我嫁到王府会不受宠。 “那么多女人,也许刚开始对你还有热乎劲儿,以后被别的女人吸引了怎么办?你的心性受得了吗?” “那么女儿就作诗给他看,弹琴给他听挽回他的心。” 娘笑了笑,脸上是一片担忧之色。 “娘,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您也见过王爷,还时常夸他人品贵重,这样的他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怎样对哥哥好的您不是也知道吗?那样,那样”我羞红了脸,“那样温柔的人是不会亏待女儿的。” 娘叹了一口气,说:“傻闺女,王爷待你哥哥好是因为他是他的下属和,而你是女人啊。” 我并不太懂娘的意思,但还是不甘心地说:“女儿从小得娘和哥哥的疼爱,从没有吃过苦。女儿现在对吃穿没什么要求,就是想要一位心仪的如意郎君,这比什么都强。即便以后吃了苦头女儿也认了。” “那,即便你哥哥去说,万一亲王不答应呢?他又没见过你。” 听娘的语气似乎有些松动,我高兴极了,对娘后面的话我颇有自信地说>?:“娘,女儿心里只有他一人。这整个中州都是他的,怎么会有他不知道的呢?” 娘有些惊异地看着我,说:“没想到我女儿还有如此心智。” 娘同意了以后她就帮我劝了哥哥,加之我表明非他不嫁,哥哥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说。 结果亲王婉拒了。 我急切地问:“亲王是不是因为没有听说过我?” 哥哥摇了摇头,“当时王爷笑着说‘是你们家那被公子们踏破门槛求婚的妹妹呀’,可见并不是没听说过你。” 我觉得很是失落,但我也没有因此而吵闹,日子还是过得平平静静的,娘和哥哥都有些意外,也放下心来。 他们以为我是少女的情窦初开,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淡忘了,所以几个月后他们再次提起了我的婚事。 我坚定地说:“女儿不是曾经说过吗,非他不嫁。” 哥哥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我还记得。怎么会忘了呢?见过的那一次面怎么会忘了呢?如果能忘我怎么可能不忘呢。 “若是不能嫁给她,我宁愿一辈子不嫁,就在哥哥和娘身边。”我说。 于是哥哥为了他那任性的妹妹,再一次向端豫亲王请求,结果依旧是婉拒。 我不明白亲王为何会屡次拒绝我,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点让他不满意了。我大胆地将我自己给他写的书信偷偷夹在哥哥给他写好的奏章上面。我对他说,女儿家的心事就是如此的幼稚可笑。您两次拒绝了民女的婚事,对女儿家来讲是多么大的羞辱呀。事不过三,若这一次您若依旧将此事当做玩笑的话,那么民女真的就此死心,不问世间情事,长伴青灯古佛。 那之后的日子在忐忑中度过,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看到我的信,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给我回信,还是像前两次那样置之不理,那么我真的是打算出家了。 结果有一天他真的来了,亲自来我家,当身边的红儿一脸慌张地告诉我亲王要见我的时候,我却忽然镇定下来。 我让红儿设置好帷幕,将屋子打扫干净,在熏炉里点燃家里珍藏的最好的熏香。 他没有让随从跟进来,也让红儿出去了。我在帘后揪着手帕咬着嘴唇,我懂得他的意思,他一定是想拒绝我,不想让我在别人面前难堪。 “这几天府上的公务太忙,今天才抽出一点时间,我说说就走。”他在帘外坐下神色平静地说。 “你哥哥很担心你,年纪轻轻不要轻易说出什么要出家的话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该为你哥哥想想。”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无地自容,揉了揉眼睛,在帘子那一边说:“王爷这么为我哥哥着想的话,为什么不就帮哥哥这个忙?” 端豫亲王明显没想到我会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 我索性豁了出去,我不想就这样说了几句话就完了。我站起身来,掀开帷幕,整个人直直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我想那时自己早已红了眼圈,但是我抑制自己没有流泪,我带着绝望与不甘对他说:“是因为民女容貌不美丽吗?” “不是。” “是因为民女才智粗鄙吗?” “不是。” “那您能告诉民女是因为什么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哥哥很爱护你,你会有很好很平稳的人生。你跟我在一起不值得。” 不值得,原来是因为这样。 我擦干眼泪笑了笑,突然间有了勇气。我坐到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值不值得是民女自己说了算的,怎么可能会是王爷觉得的呢?” 端豫亲王哑口无言,哥哥说我从小精灵古怪,我也非常喜欢自己这一点。 我最终还是如愿地嫁入了王府。 娘在我离开的前一日拉着我的手殷切嘱咐我,她说我切不可在王府如在自己家中使小性子,王爷喜欢的是温婉贤淑的女子。 我问娘:“您怎么知道王爷喜欢的是温婉贤淑的女子?” 娘拿责备的眼光看着我,说前阵子跟我讲起的王府人事都忘记了吗。王妃和受宠的云妃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其他侍妾也都规规矩矩的,王爷本身也是仁德如玉。你若再像以前那样任性,恐怕王爷烦心,就不爱去你那儿了。 我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亲王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要同别的女人争他,我是有可能得不到亲王宠爱的。看着我的担忧,娘不忍,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将自己做女人的感悟说给我:“裳儿,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只要记住,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哪怕这个男人多么的冷酷多么的无情多么的嗜血,忙碌了一天过后他们坚硬而疲惫的心需要女人的温柔来化抚。你只要牢记王爷是需要你的,你所做的是当被王爷需要的那个女人。” 我从没想到娘竟有这样的智慧,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一个飘着零星小雪的冬日,我被人抬着小轿由侧门进入端豫亲王府。 我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娘和哥哥亦倾了以前的家底,给了我一份极体面的嫁妆,就是怕其他府眷小瞧我欺负我。 哥哥人缘极好,王府上一些管事的都认得,所以初次见面他们对我就很和善。他们还耐心地指着一扇大门说,这前面就是王爷日常办公的地方,现在王爷和我哥哥应该都在里面;这后面就是王府后院,众夫人住在这里,王爷晚上有时也来。这里就不能让男子随便走动了,以后若是想见哥哥,得跟王爷或王妃、云妃说一声。 我惊异地问:“有时?王爷不是每晚都回来么?” 亲王身边服侍的太监裴公公回答说:“前院也有专供王爷休息的寝殿,王爷有兴致时会到后院,若是政务繁忙,晚上就在前院歇了。” 我听后有些失落,忽然觉得他确实离我很遥远。若是平常人家,晚上都是一起吃饭一起说笑的,他当初几次拒绝我,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我还是打起精神,我说值得便是不会轻易后悔的。 进了王府后院,裴公公领着我到了雉姿殿拜见玉王妃。大胤的亲王府多仿皇宫所建,只是规格要低上一级,皇宫有宫有殿,王府有殿无宫。玉王妃是端豫亲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亲王舅家的表妹,但听说亲王对她只有夫妻之敬,无夫妻之爱。听说王妃也不怎么管事,每日吃斋念佛,只要守王府里的规矩她便不会难为你了。一见果然,她似乎是个清心无欲的妇人,见了我说不上亲切还是冷淡,仿佛这不是我第一天进府一般。她赏给我一副淡紫的玛瑙手串,说让我好好伺候王爷,我连忙跪下谢恩。 之后才是最重要的,到云氲殿去拜见云妃。早就听说王府后院真正管事的人是云妃,她是比王妃还早就侍候在亲王身边的,而且还生下了王爷唯一的儿子,地位不可小觑。后院里的事自然要先说给王妃听,但很多事最后还需要云妃来定夺,刚才裴公公也暗示我说以后若想见哥哥得和云妃说上一声。 云氲殿布置得很是温馨,云妃待我比玉王妃热情多了,慌忙叫我起来,拉着我关切地问起家里的人和事。他们私下里说云妃出身官妓,无依无靠的,如今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自然深知为人处事的重要..,所以待人很随和。 正说着,云妃吩咐旁边的丫鬟说:“把我准备的东西拿来。” 那丫鬟拿来一个檀木小盒。云妃接过打开,里面躺着一枚通体碧绿的玉钗,她将它交给我说:“我呀,这人讲究不多,以前的几位来时我都直接拔身上的东西赏了。但听说韩妹妹以前在家从不用旧东西,所以就特意送你一样我没戴过的。先跟你说了,免得你以后得知多心,我待妹妹与其他人并无相差。” 她说着自然是好心,但我听了总觉得有些别的意思在,唯有惶恐地收下。 亲王可以有正妃一人,孺子两人,媵十人,这些都是有身份的妃,再其余的就是没有名分的侍妾了。云妃是端豫王府里唯一的孺子,我嫁过来是媵,照说不用再拜见其他人了,不过我还是坚持让裴公公带我去见了其他三位早我入府的媵女,并从嫁妆里拿了些礼物给她们。 忙活了半天,我才在裴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了的居所,佩兰殿,比雉姿殿和云氲殿自然要小。媵是两人居一殿,因为亲王的媵不多,所以每人一殿暂还住得开。裴公公给我拨了两名贴身丫鬟,一名粗使丫鬟,一名小太监,我自己从家带来了红儿,也够使唤的了。裴公公走时我送给他一份贵礼,不比给王妃和云妃的轻。 和亲王成婚头三天他一定会到我这儿的,一想到他晚上会到这儿来,我的脸一红,当初硬要嫁他的豪迈气魄都无影无踪了。丫鬟们服侍我入浴后,就把我引到寝室,虽然不是隆重迎娶,但屋子里还是添了些红色。 我就这样等着亲王,到夜晚时填了点肚子,又等了许久,才听见外面有人迎接说:“啊,王爷您来了。” 我的心总算不提在嗓子眼了,生怕当初是我逼他娶我,他连三日夜也不会来了。我也木讷地跟着丫鬟去门口迎他,当他进屋时看见他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的笑容,才放心一大半。 我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娘告诉我的“温婉”,可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行为僵硬。 亲王身边的姑姑在屋子里的熏炉里放了几块熏香,便携着四下的人退去了。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开一丝好闻的香气,亲王放下了床上的帷帐。 我紧张地任亲王伸手解开我胸前的结带,想起嫁前我娘跟我说的亲王懂得,让我听他的。 我听他的,可是我还是紧张。 看我的样子,亲王有些不忍,低身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 那温热的气息吹过我的耳垂,那句话就像是一股暖流蔓延四肢。真奇怪啊,他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他说不怕,我就真的不怕了。 于是我有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新婚之夜。 我之前一直很怕疼,所以我的刺绣手艺很糟,但今晚亲王的温柔使我的疼痛带着甜蜜,失落中伴有憧憬,那是我说不清的奇妙而复杂的情绪。我曾好奇娘的智慧,她告诉我女孩不变成女人很多事情是不懂的,但我现在懂了,懂得了这种非常复杂的女人心事。 那三天我的表现并不让人满意,越是告诫自己温婉越是拘谨,完全没有了以前在家的伶牙俐齿。好在亲王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责备我什么,他按照规矩三天都来我殿里,有的时候叫我烫壶酒给他喝。他对我还是那样的温和,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做了夫妻,却感觉与他比未成亲之前更陌生更遥远了呢。 我娘说第四天亲王是否过来就看我的本事了。可是我没有那种本事,好在他也没去别人那儿,听说因为前三天过来,许多事都耽搁了,这几天他不会来后院了。 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太一厢情愿了,我的才气在他面前不过雕虫小技,本来想邀请他共奏一曲,但听说亲王琴技高超,又怕在他面前贻笑大方。 那些无聊的日子我开始刺绣,娘跟我说刺绣比写诗弹琴更能打发女子漫长而无聊的时间,包括一整整的白天和一整整的晚上,娘说的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虽然之前屡诫自己要端庄温婉,可是板了小半个月以后就露出本性了。那天晚上我到张媵那儿与她吃了点酒,回来时被告知亲王到这儿已经待了一些时候。 我慌忙进屋,来不及说别的,一是怕亲王等这么长时间会生气,二就是担心自己在床上胡乱放着的香囊刺绣被他看到。可亲王确实拿着那刺绣在看,微微皱着眉。 我多想上前给抢回来,但哪敢抢啊,只有站在一旁嗫嚅着说:“王爷,那个,那个妾身手艺确实有辱清目……” 没想到亲王此时爆出笑来,我又羞更窘,涨红着脸。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我始终没有说话,才意识到他的笑伤害了我,便忍住笑伸手对我说:“霓裳,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我顺着他在他身边坐下。他的眉眼间有了笑意,他说:“我并不是笑话你,这刺绣手艺啊,你还真不是最糟的,你看,你的怎么说也是针脚细密均匀……” 我愣愣地听着,心想这也算宽慰我的话?不过看见亲王快活的样子,我不由得心头一暖,低眉说:“那如妾身的这番糗事能让王爷高兴的话,也是值得的了。” 看着亲王那英俊而温柔的脸,这几天的不安和思念一下子涌了上来。我环住他的脖子在他的怀中,借着酒意大胆地亲上他的嘴唇,我的技巧生疏,没有他的回应只能停了下来。但我不以为意,我扑在他怀中委屈地说:“妾身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好担心。” 他拍了拍我的背,哄着说:“别难过了,我这几天实在很忙。我过来还要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我已经让你哥哥和你母亲明天过府上来看你。” 我惊讶地看着他,其实我早就想申请见娘和哥哥了,可是想到云妃见我时说的那番话,就一直没敢提,没想到他却帮我想到了。 我觉得我真的没有看错人。 以前我在家中受了三分的委屈也要说成十分,可是现在见到娘和哥哥只报喜不报忧,不如意的也会说成如意的,这可能便是女孩与女人的不同吧。 我对他们说王爷对我温柔体贴,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娘和哥哥才放心下来。娘抚着我的脸慈爱地说,我似乎真的比以前成熟懂事多了。 从那次刺绣的事情以后,亲王待我更亲切了些,我想我索性就做我自己,每天在殿里热热闹闹的。渐渐地我觉得亲王并不讨厌我这样,谁说他只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呢,他能那样宽厚地包容着我的任性、我的各种小心思。我就是这样慢慢获得了亲王的亲近,后来就连娘都说想不到啊。 我是冬日入府的,这样热乎的日子过了没几日,就听说朝廷批准端豫亲王今年进京朝贡。第一年进府却不能与丈夫共度元日,我心里是说不上来的失落,可是亲王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身边的丫鬟说这是当然的,亲王自小在宫里长大,这次进京就相当于别人返乡一样,心情自然是期盼的愉悦的。 那几天我格外粘着他,虽然知道启程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却还是装娇弱强迫他抽空来看我。和他缠绵过后,我总是不急于入睡,我喜欢和他海阔天空地说话。 有一日我问:“王爷入宫后,能见到皇上和皇太后,是吗?” “应该是吧。” “见了面会说些什么?” 他笑了,“能说些什么,无非是些公事和场面上的话。” “您见过皇太后吗?” “见过,”亲王回答,然后仿佛不堪重负似的吐了一口气,“有三四年没见了。” 我想了想,好奇地问:“那……皇太后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妾身听说她很凶。” 我曾经听说过她为尝青梅在全国劳师动众的事情,也听说过她宠冠后宫时那些妃嫔在她面前的战战兢兢,更听说现在国家主政的人实际并不是皇帝,而是背后的皇太后。 “她?她是有着一切骄纵资本的女人。”亲王轻描淡写地说。 我怔怔地听着亲王不咸不淡的话,但稍稍回味一下,却觉得这是女子所能获得的最高肯定和赞赏。 “那,那么皇太后一定长得很漂亮喽?”我趴着支起胳膊问。 “不全因为这个。”亲王似乎有些累了,转过头看我,“私下议论皇太后是大不敬。不要随便谈论皇宫里的人和事,这是府上好早前的规矩,若是云儿听到了,肯定会责备你的。别说了,睡吧。” 亲王二月的时候就回了府,算算路上的时间,似乎在宫里也没待上几天。亲王叫身边的裴公公将京城里带来的礼物分给后院众妃,难得侍妾们也有一份。 我抚摸着雨过天晴般蓝底蒲公英图案的锦缎爱不释手,我正巧打算为今年做新的春衫,听说这是京城最流行的衣料,高兴之余随口问了一句:“这是王爷帮我们挑选的吗?很合我们的心意呢。”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王妃眼皮也没有动一下,依旧捻着佛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云妃当时正摆弄着京城里带来的小熏球,抬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后来也不知道谁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有对我的轻蔑和嘲弄。 最后还是裴公公咳了咳,赔笑道:“这是王爷吩咐老奴带人上街置办的,老奴特意挑的都是京城里新奇上好的玩意儿,也不知道各位主子是否喜欢。” “挺,挺好的,谢谢裴公公。”我尴尬而小声地回答。 亲王朝贡回来后王府还是像往常那样过日子,我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候亲王,还向府上的秋娘学了一点舞蹈,有的时候亲王来佩兰殿,他在下面喝点酒,我就在前面为他翩翩起舞。 我本来就是有些小聪慧的人,在王府待了一年多后,褪去了刚来的拘谨和青涩,越发显现出女人的妩媚来。我对亲王大胆而主动,有的时候拿自己热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去寻求他的温柔,又经常想些新的花样让他开心,于是他也肯多到我这来了。 一日他来佩兰殿时,前院又有些临时的文书送来,于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办公时的样子,在书案前他凝神严肃,一丝不苟。我不敢打扰他,只安安静静的,直到看见他向后靠了靠身子,眉宇间稍有松动,我猜想他也许是快处理完了,便趁他不注意时来到他身后?99lib.,站在他的左侧,却从后面拍了拍他右肩。 他左转 8fc7." >过头看我,问:“有什么事?” 我惊惊讶看着他,这是我以前十分得意的把戏,对哥哥屡试不爽,怎么偏偏他就那么容易识破了呢。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解释说:“你这把戏早就有人玩过了。” 我愣在那里,他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又笑了笑。他得意地说我的小把戏过于低级了,然后饶有兴致地讲:“我问你,假如像刚才那样,有一只熊爪放在你肩上会怎样?” 熊爪?想到那个情景,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是被野熊袭击了吗?不过怎么可能是在书房呢? “怎么可能?”我失声问道。 亲王眼底流过一丝暖意,“是啊,有人曾用打猎回来的野熊熊爪做成手套,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 “那王爷您当时什么反应?”我目瞪口呆地问。 “什么反应?”亲王笑了,“自然是吓得半死。” 吓得半死?亲王怎么会有那样的表情?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亲王也跟着朗朗大笑。 那之后我所有的伎俩都被他识破,按照他的说法,这些伎俩不足为奇,早就有人做过了。 平日里我虽不清楚亲王到底忙碌些什么,但是我却可以通过亲王来后院的次数判断他到底忙不忙,而平盛末年的那个冬日亲王格外的忙碌,有将近一个月未踏入后院半步,只有云妃口中偶尔会说出一些他叫人带来的指示。 后来外面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同时还有权禹亲王已奉皇太后懿旨登基为帝的消息。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吃了一惊,因为我记得之前的皇帝还只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少年,为人仁德,真是英年早逝。后来又听后院的女人暗中议论说,孝宗无子,而穆宗的几个儿子中咱们家亲王的实力也丝毫不差,也不知道皇太后是怎么选人的。 亲王更加忙碌了,可忙着忙着..突然有一天就不忙了。 那天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来后院,当他带着随从来到佩兰殿时,我受宠若惊地迎了过去,慌乱中就随口问了句后来极为后悔的话:“王爷今日怎么不忙了,有时间到妾身这儿来?” 我不该问,我娘曾告诫我说,当有权势男人身边的女子,最安全的就是多回答少提问,想必玉王妃和云妃早已深谙此道。 亲王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强颜欢笑。在那么多下人面前,他直接拉过我到他怀里,在我耳边低声说:“霓儿,以前总是抱怨我太忙没时间过来,今日不忙了你反而很不习惯。你到底是想让我忙呢,还是不忙?” 亲王第一次这般邪气地说话,我又惊又慌,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时手足无措地说:“这……我,我……” 亲王放开了我,温和的言语中有着一丝冷笑,“是啊,我怎么会懂你们女人的心思呢。” “来人,掌灯,去云氲殿!” 看着亲王离去的身影,我跌坐在地,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因为一句话而失去了他的宠爱。 丫鬟雨润慌忙过来劝解我:“夫人,王爷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只是一时气话,您别放在心上。” 我迷茫地抬头问雨润,“王爷以前这样过吗?” 雨润摇了摇头。 那之后有许久我没有再见过亲王,他来后院就去云妃或者其他女人那里。我以为我就这样被他厌弃了,不过在我接近绝望的一个多月后,有一天裴公公终于搀着亲王过来了,我急忙迎上去,但我什么也不敢再问。 亲王有些喝醉了,不过他还是能认出我,看着我拘谨的样子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愧疚,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前阵子是我迁怒于你了。我不是和你生气。” 那次亲王发火的确莫名其妙,可是我也没想过他会主动过来跟我认错,一时间感动与伤心的一并涌了上来。 “哎。”亲王吐了一口酒气,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攥住,看着我的眼睛说:“霓儿,以后啊,就咱们俩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他喃喃地说,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 那真是一句好话。可是这次我记住了娘说过的话,不要轻信男人在醉酒时说的事情,尤其是决心和誓言之类,当真的话最后尴尬的永远是女人自己。 可是我就这样看着亲王躺在身边熟睡的脸,安宁无邪得像个孩子,柔意渐渐漫上心头。亲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他顽皮吗?我现在不懂他的心事,追赶不上他的步伐。我真想从小就与他相识,见证他从幼年到少年到现在,陪伴他到头发花白,想想那将是多么荣幸和温馨的事啊。 那之后亲王果真忘了那句话,也许他也不曾忘,只是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罢了,王府的日子又开始如流水般一如既往起来。后来王府里又来了新的媵人,来头比我大,若说亲王以前对我的宠爱是看在对哥哥的器重上,现在这位冯媵人却比我更具优势。但是时间长了,下人们说亲王待我更真心些,谁真正受宠大家心里看得清楚着呢。 我很喜欢新奇的东西,我有一表姊嫁到了京都,我时而与她通信,让她跟我说说京都新流行了哪些好东西,亲王来时我就把这些说给他听。亲王饶有兴致地听着,但有的时候我说得一知半解的东西,他会补充说下去,有时候我怀疑亲王了解京都的事情也许比我还要详细。 第二十四章 霓裳番外下 有一次表姊给我的信上说,给我寄来了一套衣裳,那是京都悄然流行的款式,听说是皇太后穿出来的,现在宫廷里的妃嫔都爱穿这样的衣裳,叫做汉唐衣。 我展开带来的新衣裳,里面紧致的淡黄衣裳上面是绿叶的图案,外面宽松的月白纱衣绣着茶花,两者相得益彰。待我穿上后,旁边的丫鬟不由得赞赏起来。 我让她们不要声张,等亲王晚上来时我就穿了这身衣裳去迎接他。 因为汉唐衣与平日的款式明显不同,亲王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下,问道:“这是?” 我特意转了一圈给他看,其实这并不规矩,但我喜欢在他面前随性一些,然后回道:“这是京都里最近流行的汉唐衣裳,王爷您觉得好看吗?” “汉唐衣裳?”亲王若有所思,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说:“很好看。” 他直白的夸奖让我有些羞赧,但是许久不见他再有什么反应。我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发现他还在怔怔地看着,不,不对,他似乎不是在看我,他盯着我的衣服仿佛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王爷?”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被惊醒了,目光收了回来,定格在我身上。 “别穿这件衣服了,它不适合你。”亲王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我愣了一下,他怕伤了我的自尊,加上一句宽解的话,“你年纪还轻,这件衣服过于端庄了。” 我百感交集,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这晚的亲王却是那样的急切,仿佛一腔的情无处发泄,惹得我在他的怀中气喘吁吁。 虽然他不许我再穿那样的衣裳,可是我隐隐觉得我没有穿错,自此我在他的心中似乎又加重了一点分量。 不知不觉又到了新一年的元日,听说今年又是亲王进京,这次是新的皇帝。因为第一次朝贡让我印象深刻,所以总觉得隔了没多久,他又要去那遥远的地方了。 这次他在京待的时间依旧不长,但他回来时带回来一个人,大胤的嫡亲皇女——朵颐帝姬。 亲王是在回来的路上,距中州还有半个月左右的行程时派人通知的。 接到通知府里一片慌乱。 以亲王的为人他不会做这样冒失的事情,他走之前竟然没有对后院提及此事。 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才回味出来。 都听说朵颐帝姬是从小就在皇太后身边被宠坏了的,身份又极其尊贵,连打理王府后院多年的云妃都乱了手脚,可见此事之重大。 好不容易等帝姬到时,上下终于把王府收拾一新,帝姬的居所也安排到了后院的最大殿吉蝠殿,后院诸人纷纷等在后院大门前迎接。 帝姬的随从排场早让人看花了眼,等帝姬下轿时我在人群中忍不住偷偷地抬头打量了她一眼。 帝姬的穿着打扮自然极为考究华丽,她的容貌更是在场女眷中的佼佼者,气质独特,清新脱俗,不过这些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虽然这真的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帝姬刚来府上的时候,还乐于四处走走,问问中州的风土人情,可这样的日子新鲜了一段时间,她就变得烦躁和憔悴起来,谁都看出她开始想家了。她发火说带来的御厨做的食物不是以往宫里的味道,她吃不习惯。唯有亲王在她身边时,她会安宁下来,粘着他楚楚可怜地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帝姬过来后,亲王每晚都会到后院来,尽早来。 那天帝姬又在吉蝠殿发了一通火,砸了不少身边的东西,然后就说要出去到前院找亲王。后院的人可慌了神,连忙堵到隔着前后院的那道大门前去劝谏,玉王妃和云妃得了消息也紧忙过来,说尽好话。 帝姬以前在皇宫就不曾把谁放在眼里,此时也不可能给两位王妃面子,气冲冲地说:“走开!我呆在这儿无聊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看着众人苦口婆心,慌乱一团,我想了想,上前来到帝姬身边屈身道:“殿下,您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只不过前院还有其他男子,在人前抛头露面,臣妾们怕唐突了帝姬的身份。” 帝姬身份再尊贵,也终究是女孩儿家,一听我的话就不敢再言语,又是窘迫又是泄气。 所有人都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云妃瞥过来的那一眼又是感激又是赞许。 等帝姬回到吉蝠殿时,亲王也得了消息从前院过来了,此时吉蝠殿还未来得及收拾,一片狼藉。 所有人看到亲王都站了起来,连帝姬在上面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垂前,略低着头,恐怕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亲王环视了一周,然后稳稳地走到上首坐了下来。帝姬站在他旁边低着头等着他的训示。 “噢,这样,也不怕别人看着心里笑话。” 亲王说,以极温和平缓的语气,帝姬都有些出乎意料地抬头看他。他这句话,似责备又似安慰。 帝姬一下子羞愧得脸都红了,亲王让她坐下。帝姬坐下后主动解释说:“我真的是闷坏了,好难受。皇兄,您别怪我……” 亲王笑了笑,然后转头吩咐裴公公说:“裴庆,把我的枯木龙吟琴拿来。” 早听说亲王得到一张唐代绝世名琴枯木龙吟,如此的郑重其事……我的心止不住怦怦跳了起来,也许会是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我嫁入王府也有三四年了,也无一次有缘听到亲王操琴弹奏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听说即便玉王妃和云妃也只听过一两次,一次是玉王妃重病之时,一次是云妃生下烨公子满月时,一次是亲王的寿辰高兴之余弹奏了一次。 我呆呆地看着裴公公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古琴呈了上去,亲王将琴置于手下,略略调了调音,然后看着帝姬轻声说:“好好听着,看你的悟性。” 亲王铮的一声拨开了弦,他的神情是如此从容不迫,他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是如此娴熟,琴音缓急有序,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我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亲王练习此曲,但他弹奏起来音律却是如此美妙流畅,我终于明白什么才叫浑然天成,这首曲子真正而完全的属于他。 大家这才了解亲王接帝姬过来是要教她习曲的,很多人非常不理解亲王为何不把这么重要的曲子传给自己的独子,却传给自己的皇妹。有些人说亲王是奉了先帝穆宗的遗命,也有人说授曲讲究的是知音和缘分。 这件事大家都很同情烨公子。说起烨公子,我有时去云氲殿正巧赶上他给母亲请安,所以见过几次。他长得像亲王也像云妃,是位俊秀的少年,非常知书达理。亲王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自然也很上心,特意请了京城有学问的大家当烨公子的老师,亲王做到了一位合格的父亲应当做的。不过大家说亲王对自己的儿子爱而不宠,因此烨公子身上少了许多世家子弟的恶习。但对于这件事,无论烨公子如何懂事,也难掩心中的遗憾。 我回到佩兰殿,想了想,便写了封信叫娘把我以前收藏的那些画册给我捎过来。我以前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所以也能把控帝姬的心思,那个时候后院所有人都怕得罪帝姬,惟恐避之不及,我是第一个过去亲近她的。我把我以前喜欢的画册带过去给她看,何况我本身就对京都的活感到很好奇,一来二去两人就有许多话可以说。帝姬毕竟以前唯我独尊惯了,有的时候说话不能很好顾及我的感受,红儿私下里跟我说何必自讨苦吃,但我心里隐隐觉得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果然有一日亲王早早地就过来我殿里,那时候天色才刚刚有变黑,这在往常是很少有的。我受宠若惊地迎了上去,亲王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吩咐下去做些好吃的点心来。 趁下人都不在,他攥住我的手,那眼神中的温情仿佛从帝姬那儿特意留了一块儿给我。“我听朵颐说你经常过去陪她,真是辛苦你了。”他由>99lib?衷地说。 朵颐帝姬会念我的好的,我的脑中浮现出帝姬那有些高傲却很纯真的脸庞。我微微地笑了笑,“哪谈得上什么辛苦。总觉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自然蹦出后面的话,“帝姬是有让人纵容她的资格。” 亲王笑了笑,笑得宠溺而得意。 我与帝姬相处得时间长了,发现她除了有些任性外,心地还是挺好的。她喜欢小动物,养了不少鸟儿猫儿狗儿的,她对它们非常有耐心,每日亲自给它们喂食。她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蓝眼波斯猫,有一次她不小心被它挠伤了,四下惶恐,她也只是皱了皱眉。 她在王府渐渐静下心来,应该没有人教她什么,但她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一天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过来找她,似乎是刚与云氲殿的丫鬟发生了什么冲突。我以为云氲殿这次有大麻烦了,不想帝姬想了想,然后说:“若是平日在宫里,我早就去为你出头了。不过现在我们是在王府里做客,客随主便,你该守着王府里的规矩而不是主动生事,现在你过去道歉还来得及。” 帝姬练琴时的表情是那样专注而认真,全然像换了一个人。她真的非常有天赋,只随意拨了几个月就比我这个学了好几年的都要出色。托帝姬的福,自从她来后,亲王每晚都会到后院来,每每从吉蝠殿路过时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练琴声。那段时间我听见的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真的是比别人一辈子听到的都多。 那段时间亦是我做女人最风光的99lib?时候。亲王对我真真正正地宠爱起来,他到我这儿来的次数开始比云氲殿的多。他说我时而的温柔,时而的任性,时而的懂事,时而的倔强都让他喜欢。在王府里这么多年,我的心智早被打磨得成熟,但我并没有丢了我以前的那颗赤子之心,这也是为什么还能和帝姬谈得来的原因。 过了一年多,我被亲王册封为孺子,成了与云妃平起平坐的侧妃。我开始被人称为霓妃,而不是之前的韩媵人。我特意让亲王准许我娘和我哥哥到我气派的新居所霞拱殿,娘看见我喜极而泣,哥哥说以我为荣,此时哥哥已成了王府里少有的正式年轻参事。是啊,当初我还是一个任性无知的小女孩,吵吵闹闹非要嫁给亲王,惹得当时娘与哥哥多么担心,谁也想不到我可以走到这个地步。 端豫王府的后院是有些奇怪,亲王主动要的人,都是非常温和不擅言谈的女子,这也是当初娘跟我说亲王喜欢温婉贤淑女子的原因。据说亲王非常讨厌多事善妒的女子,加上有着云妃管家,所以后院很少生什么是非,况且亲王待后院并不厚此薄彼。前段时间一位侍妾因病去世了,亲王叫人厚葬了她,为她办了法事,还送了东西宽慰她的家人,这叫后院其他人非常的暖心,觉得总归不白跟着亲王一场。若说真有什么不一样的,后院中最张扬的恐怕就是我了,但对于我的一些小性子亲王也不以为忤,带着笑意包容我。 我总觉得,我在他心里是有些不同的,也许就是从那乱了针脚的刺绣开始,也许是从背后拍他的肩开始,也许是从试穿汉唐衣裳开始,他心里其实喜欢我的真性情。我待后院的下人都不坏,但对于后院其他夫人,无论是多善意的人,我都与她们亲近不起来,有的时候反而有意识要彰显自己与她们的不同。 相对我的逐渐受宠,最受打击的自然是云妃,她当然感到落寞,但是有的时候她看见我的快活表情脸上会流露出莫名的同情。 有一次她极轻声地说:“其实王爷待我们都没什么不同。”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明白她这句话是用来打压我的得意,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失意。但我不认同这句话,怎么可能没有不同呢,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亲王待我更亲近一些。 在我被封为孺子后没多久,一日我在吉蝠殿像往常那样和朵颐帝姬一同欣赏画册。帝姬随意地坐着,偏着头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我从这样的角度看她,她的睫毛真是浓密而翘长,她低垂眼眸的样子可真是美丽,等长大了肯定是位美人儿,不过到现在我还是没探究出为什么会对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 帝姬发现我看她,抬头看我,冲我露出了一个笑容,突然问:“我听说,霓姐姐是主动要嫁给皇兄的?” 我惊慌了一下,不知道帝姬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帝姬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你这样做得对。” 我愣了一下,帝姬笑了笑说:“皇兄这样的人值得女人这样做。我若不是他妹妹,我也这么干。” 我听着帝姬诙谐的语气,不由得笑了出来。 也许……我真的是如此幸福吧。虽然亲王对帝姬无比温柔,但我也没什么可以羡慕的,毕竟她不可能和亲王待一辈子,而我可以。 晚上亲王来霞拱殿,我伺候他宽衣解带后两人上了床,他俯身下去轻轻亲吻我,我也报以同样的温柔顺从地回应着他。忽然我眼睛瞄到床外的青铜薰炉里散发出的袅袅香气,说:“王爷,要不然臣妾给您生个孩子吧。” 亲王停了下来,诧异地望着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我掂量着词说:“王爷只有一个孩子,不寂寞吗?哪个王府不是好几个孩子闹腾腾的。” 他到旁边躺了下来,闷闷地回道:“有一个孩子继承爵位祭拜宗庙不就够了,孩子多了总是件麻烦的事。” 我怕惹他不高兴,小心翼翼地逗他说:“麻烦?王爷还怕养不起孩子?” 亲王笑了,摆手说:“不是这个问题。” 我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继续试探说:“那王爷怕男孩添麻烦的话,我们生个女儿?王爷还没有女儿,王爷的女儿一定长得好看,长大后求婚的小伙子会踏破王府的门槛。” 这次亲王反而不笑了,看着他的沉默,我有点担心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亲王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有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所打动的眼神。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语气里有着愧疚,说:“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然后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听他的语气,我有着隐隐的失望,但又有着暗暗的期望。我爱他,所以我才这么期待想为自他生个孩子,想当他孩子的好母亲。 皇宫里催帝姬回去的信每年都会送来,到了第四年,听说皇太后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帝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回去了。 虽然帝姬刚开始来的时候的确让人头疼,但过了这么几年,在亲王的熏陶下做事变得有礼有节,加上她本身就很聪明,所以愈发有帝姬的大家风范了。况且她在的这几年,王府才真真正正像个家的模样,亲王每晚都来后院,而帝姬经常邀请众夫人一同用晚膳。王府的孩子少,玉王妃和云妃待她像自己半个女儿般,所以听说她要走了,大家都有点舍不得。 我想亲王更舍不得吧,我觉得他的眼神已经有些孤寂。那一天黄昏时我到吉蝠殿,我自己挑了些礼物想送给帝姬,接近大殿时我渐渐听到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的琴声,我想应该是帝姬又在练琴吧,除此之外安安静静的,四下没有服侍的人。 我脚步轻轻地来到殿门口,没想到此时亲王也在,他和帝姬在共奏一琴。 我想此时我不便打扰,便在殿门外伫足静静地听着。这琴声是如此的悲怆,让我听着都不免心酸。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帝姬撇下琴,直接扑到亲王的怀中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颤抖着哭泣。 亲王搂住帝姬,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那样的神情令我震惊,我这才知道什么才是亲王真正的温柔,与此相比他对我们也只能算是礼貌上的温和。 我呆在那里,那样的亲昵让我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想法,莫非他对帝姬……可怎么可能,帝姬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啊。 我仔细辨别了一下,那温情似乎并不是带着欲望的男女之爱。看着他的眼神,我突然发现我为什么对帝姬一见如故,他们的眼睛是多么的相像啊! 一瞬间有一个念头闪过,但我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不……如果帝姬是亲王的女儿,那么依皇太后和亲王的关系,当初她是不会不让亲王即位的。听说亲王和穆宗皇帝长得很像,那么帝姬与亲王的这些相似也不足为奇吧,我摇了摇头,忽然为我刚才的想法感到好笑。 亲王陪帝姬一道回京,那又是一年的元日,这次他在那边待了很长时间。 亲王每次从京都回来都会有些不一样,这次也是那样,他回来时眉宇间多了一重心事和一份怅然,我不明白京都里到底有什么每次都能引起他的改变。 亲王真真正正地忙了起来。大家也早就知道,帝姬走了,亲王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每日来后院了,有的时候,我与其他几位夫人从吉蝠殿经过,恍惚中还听到里面有隐隐琴声传来,想起以前的欢声笑语,都不由得叹了口气。 亲王早就忘了生孩子的事,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是我不敢打扰他。亲王忙,没想到哥哥也如此忙,都没有时间来看我,我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寻常。 亲王在接帝姬回来的时候都没有通知我们,但是那个重大的事,他却选择了让我们提前知道。 在一个入秋的晚上,他把后院的妃子和侍妾都叫了过来,就在吉蝠殿里,他缓缓地说:“明天我会出兵。” 大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很快意识到了亲王的意思,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我的头脑第一时间蹦出了一个词——谋反。 亲王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他也肯定会对天下人说一个理由,但是无论是什么理由,推翻现有的政权,那就是谋反。 “我想,这件事情你们有权利知道,我不想拖累你们。所以是去是留你们可以自行选择,如果要离去,我会派人准备好细软,送你们安全离开。”亲王语气温和地说。 殿里的十来个人陷入了沉默。 “王爷才是天之骄子,众望所归。连穆宗皇帝在位时都常常说‘十二皇子最像朕’,王爷关爱百姓,管辖的封地中税负最轻,有目共睹,而现今的皇帝苛刻严厉,只有我们的王爷才堪当大任。臣妾哪也不去,臣妾就在这儿等着王爷的好消息。”玉王妃站在前面大声地说。 我们诧异地望着王妃,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大声说过这么多的话,如此的铿锵有力,仿佛不是那位一直低着头捻着佛珠不问世事的女主人。 “臣妾也不走。”我脱口而出,我根本没想过到底要不要留,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我不会离开亲王。在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跟定他了,除了他身边我还能去哪儿? 其他的人也互相看了看,纷纷说“妾身不走”“妾身不会离开王爷”“王爷一定会打胜仗的”。 大家都决定要留下来,出人意料的是,云妃始终没有搭话表态。云妃的脸苍白无比,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对亲王说:“王爷,臣妾能和您单独说说话么。” 云妃和亲王单独谈了许久,听说那晚她哭了一夜,但是她也没有走。 亲王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只是我有些困惑,他看起来不像是那么重权欲的人啊。不过我娘跟我说这不足为奇,天下有哪个男人不爱权力呢。也许有的人爱权力本身,有的人爱的是权力背后的东西,谁知道亲王是不是想再换一个宽敞的宫殿,谁知道亲王是不是只是想回京城呢。 中州的子民非常爱戴亲王,有许多像哥哥那样的人誓死忠于亲王。那是身为女子的我们第一次那么关注外面的局势,那个时候哥哥忙碌得我也见不到他,于是努力将探听到的三言两语拼凑起来,将大致形势说给玉王妃和其他女眷听。每当听到亲王攻占了哪座城池,打了哪场胜仗我们都一片欢欣鼓舞,大家从来没有那样贴心和团结过。 只有云妃迅速地消瘦下去,即便听到亲王连连打了胜仗她的神色依旧是忧伤的,为此大家十分鄙夷她,说枉费亲王待她那么好,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只有她有儿子,她更担心儿子的安危。 可是我却觉得云妃似乎有别的心事,要不然她可以选择离开,再者依照现在的形势,亲王是有利的,亲王若是当了皇上,对她也没有坏处啊。我特意来到云氲殿,云妃似乎好久没收拾屋子了,云氲殿哪还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的温馨。我坐下后边与云妃说话边注意着她的神情,“裳儿过来是想告诉姐姐,王爷又攻占了新河,说出来让您高兴高兴。” “哦。”云妃淡淡地回应,低下了头。 我想了想,说:“有人说姐姐不关心王爷,我却不信。姐姐伴了王爷这么多年,我相信姐姐对王爷的感情比我们只多不少,但姐姐似乎被一些忧虑困扰……您能说说吗,也许我们可以共同想想办法。” 云妃想也没有想,直接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 然后她抬起头,正巧迎上我探究的表情,她愣了一下,良久叹了口气说:“霓裳,你很聪明,但你还没有那么聪明。”那感觉就与亲王说我的伎俩简单很相似。 “那么姐姐您告诉我……” “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天天祈祷王爷打胜仗,别的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云妃不愿意说,仿佛她守着一个秘密,哪怕是痛苦的,她也觉得这是她与亲王间的事,跟我这个外人无关。 不过云妃说得也是对的,不管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天天祈祷亲王打胜仗,那样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自己马上变为男儿身,好为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保卫他的安全。 转眼之间入了冬,突然外面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亲王在通往北方的路途上几攻沁城不下,这个消息让人非常忧虑。又等待了一段时间,依旧没有顺人心的消息传来,反而听说皇上派出的西南援军已经赶到,并且破了本是恭庆王手下占领的湖州。 之后的形势急转直下,亲王的军队由攻转守,而皇帝的军队开始收复失地,向南反扑。 后院变得惊慌,她们都觉得我懂得多些,带着寄托问我后面的形势将会怎样。可是我也不懂,但我坚定地告诉她们王爷是肯定不会输的,王爷吉人天相,一定会被上天庇佑的。这时云妃也早顾不及之前的低落情绪,关注局势的心情比谁都要强烈。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我们所愿,过了元日之后,外面传来了皇帝已经御驾亲征的消息,这对某些人来讲是鼓舞人心的,对我们来讲却是一个非常不安的消息。 一个多月后,外面传说恭庆王被俘,亲王还在坚守抗战,后来的消息就变得断续起来,最后得到亲王战败被俘的消息时官兵已经冲进王府四下抓人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惊慌四窜,因为王府里的人都是自愿留下来的,但大家都脸色青白,神情忧伤,有几位女眷已经啜泣出声。 我被人缚着手跟在云妃后面,我不想表现出丧家之犬般的样子,所以我高昂着头,但是眼泪已经止不住从脸颊两侧流了下来。我只是从眼前这般境地,联想到亲王此时的心情,顿时心如刀割。 我们作为谋反罪眷被押往京都,那里等待我们的将是皇帝的罪刑发落。我一直很新奇京都的事物,没想到今生真的会去一次京都,但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时虽然已经是春日,但春寒料峭,风吹不歇,路上颠簸辛苦,过了几日我们全都没了精神,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几位媵人和侍妾平日身体就孱弱,加上精神一直抑郁,嘴上念叨着王爷王爷就直接在路上去了,我和玉王妃、云妃等人每每抱头痛哭在一起。 等风餐露宿到了京都,我们被关进京都东部端豫王府的一间偏房里,每天有人按时送来饭菜,但门外有许多守卫的士兵,我们不能出去。听说亲王也被关押在自己的王府里,但是我们却不被允许见他。 不再颠沛流离,当我们被关进这所阴暗的屋子里唯有等待时,那种悲恸凄楚的心绪不可避免地重新涌了上来,压抑的气氛再次笼罩了每一个人。玉王妃有的时候会摇头叹息,而云妃一直怔怔的,其他女子则经常抽泣。 可我们不全是为自己感到悲伤,身为女子的我们一向是渺小的,我们既然选择了跟随我们的夫君,就不怕今天的结果。 “守卫大哥,能不能让我们见见王爷?”云妃冲过去,神情悲痛,哽咽着央求说。 “不行!没有皇上的手谕,谁也不能见!”守门的侍卫没有一丝商量地拒绝道。 “大哥,您行行好,您看看这个……”云妃拔下自己发髻上的金钗,递过去。 “那也不行!除非我们不要命了!” 云妃流下泪,凄楚地念着王爷,然后她又不放弃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的儿子……” 烨公子被关押在另一个房间里。 “看谁也不行!你们就是不能出去!”守门侍卫极其不耐烦地说。 外面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云妃低声下气求他也毫无用处,我看了一阵心酸。 很快旨意下达了,五日之后亲王世子王妃侧妃侍妾一律死刑,贴身服侍的下人一同死刑,其余杂役流放边疆,一点也不出人意料的宣判。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反而没有了什么反应,格外的镇静,屋子里陷入了沉寂。 到了行刑的前一天晚上,玉王妃一直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她环视了一周,突然开口问:“大家后悔么?” 在烛光的暗影里,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也是,我也不后悔。”玉王妃微微笑了一下,“从我嫁给王爷时就不后悔。只是,我从嫁入府上起就一直很羡慕云奴,王爷那个时候就宠你。” 云妃无力地摇了摇头,“王爷待我们没什么不同。我没有那么值得羡慕,真的。” 玉王妃只当云妃是宽慰她的话,笑了笑。 “我爱他。”玉王妃突然直白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惊慌地抬头看,已经四十多岁的玉王妃突兀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与年龄不符的少女神情。 然后她慢慢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褐色瓷瓶,打开胶塞,毫无畏惧地喝了下去。 这一切的发生我们还来不及阻止,等我们围上去时玉王妃在席上无声地抽搐,着瞳孔渐渐涣散了。 虽然明晨就是行刑的时间,宫里自会有白绫赐下,玉王妃特意这么做是想向亲王表明她的不悔之心和对他的忠诚至死不渝。 我们都流下泪来,张媵颤抖着手捡起席上的褐瓶,将其余的一饮而尽。 那么短时间就去了两个人,悲恸的情绪在整个屋子里蔓延开来,有的人拔下发髻上的金钗插入腹腔,然后闷声倒下了。 这时我看见云妃也木然地从袖中掏出一枚瓷瓶,惊觉她也准备了这个。我终究处事浅,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连忙上前捂住她的瓶子,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云妃拿开我的手,望向南方,我想也许是因为亲王被拘禁在那个方位,她的眼神满是恋恋不舍,有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她凄呼一声:“王爷您不值得……”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的瓷瓶带着无限遗憾饮尽。 我觉得她临死前的话有别的意思,但是我一直被排斥在真相之外。 只是她的话让我猛然想起我自己以前说过的,值不值得只有自己说了算。 望着屋子里横倒着的几具尚带余温的尸体,那都是以往在王府后院日日相见,有说有笑的人啊。我默默地将她们都安置好,为她们细细整理身上的衣饰,然后自己在她们旁边也抽出自己的发钗。 我的脑中回放着和亲王从认识到现在一起生活着的点点滴滴,他的彬彬有礼,他的温柔和煦都一点一点温暖着我的心。我亦不后悔,从不后悔,能成为这样男人的女人。 今生我们不能相守到白头,那么来世我再与你相识相知相守,可是我奢求从小便与你青梅竹马,恩爱一生。 想到这儿,我突然收回了发钗,明晨……我要等到明晨,陪亲王一同上路,来世投生为两小无猜有缘人。 我冷静地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我轻轻地说:“请好好安葬她们。” 进来的侍卫看到满屋的尸体吃了一惊,他们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唤人将这些尸体抬走并马上通知宫中。 我就在这个屋子里心如死灰地等了一夜,直到天色大白,晨鸟唧叫,却迟迟等不来宫里赐下来的白绫。 我心生诧异,这样不死不活得反而坐立不安,突然门打开了,外面的阳光使我一时间感到刺眼和茫然。 进来的几个侍卫中为首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客气地说:“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可以走了?去哪儿? “你不用死了,皇太后赦免了你们。” 我不可置信地听着,随即激动地问:“那么,那么王爷呢?” “他已经不是王爷了,他已经被贬为庶人。”那侍卫冷冷地回答。 我不管,我不在乎,“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他已经走了。” 我发了疯般冲了出去,也没人拦着我,王府里不见亲王的身影,他们告诉我他确实不在这儿了。 我只想他活着,我想他该有多痛苦,我要找到他。 可是京都是我不熟悉的,出了王府茫然四顾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像疯子般在京城里找了他三天三夜,不吃不眠,我觉得我险些倒下了,可是那个信念一直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不知疲惫地找下去。 然后第四天在行人络绎不绝的街道上我与他擦肩而过。 我险些认不出他了,可是他是我心爱的男人,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出他呢? 但是他却没有认出我,他的神情是那样空洞,目视前方。 我只顿了顿,开口想呼唤出什么,他佝偻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耳边一时间的静寂,然后街道喧闹的声音又涌了过来。 他看不到我,我知道,我叫不回来他了。 我神色木然,踉跄地慢慢往回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花了一个多月回到中州,路途上我变卖了身上所有的首饰,到最后也曾向路上的人讨口饭吃。 虽然已经是春天,可是中州的天气还是延续着冬日的寒气,街上冷冷清清,每个百姓都低着头匆匆走路,脸上不见一丝笑容,间或有人走着走着就哭出声来,我想也许有她的父兄子侄战死在这场战争中。偶尔有一小队持剑的士兵带着警惕和目光迎面而过。 我来到我以前的家,已经旧了的大门被贴上了封条。 可这是我的家,我知道该怎么进去。我进到了府里,府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娘在听到哥哥的死讯时也早去了,这府里的花似乎都已经枯死了。 我推门来到熟悉的房间,那是娘的房间,随着吱的一声开门阳光斜射进屋子,里面不值钱的物件横横斜斜地倒着,上面皆是灰尘。 那扇屏风倒在墙面,上面还有脚印的污迹和一个穿破的窟窿,破败不堪。 我走过去将那屏风立好,立在当初的位置。我躲在屏风后面,像从前那样些微探出身去。 也曾有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屋子里一大堆的人,娘、哥哥和亲王都在这个屋子里,不时传来大家的谈笑声。亲王那清风朗朗的声音打动了一个少女的芳心,引得她微微探头一视。 我将脸贴在地上,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五章 尤妃番外 当十四岁的颛晟与其他兄弟皇子一同跪在清正殿上,听到父皇将西域进献的那匹焉耆宝马赏赐给六皇子时,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见到那匹马的第一眼就相中了它,他觉得它应该和他是有缘分的,如果骑着它去行猎一定会如虎添翼,打到更多的猎物。这个月皇子旬考杜师父对他的评价最高,他以为父皇会以此为奖励赏给他,况且单论骑马这点颛宿是比不上他的。 但是颛晟什么也没有表露,他强压下心中的失望,中规中矩地向父皇回话,间或还有几句父子间的谈笑风生。 等父皇叫他们兄弟几个退下,又向几位兄长和颛宿互相告别后,颛晟忽然感到了一阵疲累,默然不语地慢慢走回怡景宫。 不想回到宫中,竟然看到母妃一个人坐在窗前默默流泪,颛晟快走几步来到母妃面前问她怎么了。 瑾德妃连忙抹了泪,说没什么,说贞蓄终于往宫里来了信,说完将自己右手里的信交给颛晟看。 颛晟看着姊熟悉的笔迹,一阵感伤,自从姊出嫁后,有许久不能回宫来看看了。贞蓄帝姬的信写得不长,字里行间都是问弟弟的起居生活,颛晟渐渐看出了不对劲,这里面只字未提到母妃。 颛晟有些忧伤地看着母妃,他蹲下劝:“母妃,别伤心了啊。”接下来却找不合适的话语来宽慰她。 瑾德妃摇了摇头,又抽出绢帕沾了沾眼泪,努力打起精神说:“晟儿,起来,快起来。”然后她望了望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的儿子,心中略感欣慰,便是这样想着不免又一阵酸楚,她红着眼睛拉着儿子的手说:“哎,还好母妃有你,母妃现在也只有你了。” 颛晟知道母妃话的意思,姊不再理母妃,就连父皇对母妃也不甚热情。秋天宫中几大美景,除了殇秋媛的秋草,就是妍淑妃瑞雀宫的橙黄银杏及怡景宫的火红枫叶了。只是今年,父皇已去看了瑞雀宫的银杏,却迟迟还未来这里,再过些日子冬风一吹,枫叶恐怕就要落尽了。 瑾德妃愧疚地低下头,“唉,母妃不能给你什么,还拖累了你。还好你自己争气,连研淑妃都常常夸赞你懂事,六皇子也愿尊你为兄长,你以后多跟他们亲近亲近,将来在亲王里也能有一番作为。” 颛晟默然,他懂母妃的意思。这未来的皇位恐怕是六皇子颛宿的,在这几个儿子里,父皇格外看重和培养颛宿,因为颛宿最聪明,他七岁就三步成诗,长大后更是才华横溢。在这几个有子的妃嫔之中,颛宿的母妃研淑妃最淑慧,二皇子的母妃景昭仪最顺从,都为父皇所亲近。而自己虽然也是四妃之子,但母妃生性耿直,难以取悦父皇,比之前两位倒毫无优势。若真要比,也许只比三皇子境况要好些。 母妃的意思是,反正是当亲王,那么就当站在未来皇帝那边的亲王。颛晟觉得母妃说的话很有道理,却又有些不甘,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一方面确实底气不足,另一方面怕空惹母妃担心。 看着母妃又转过头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那棵枫树,颛晟知道她心中一定是还放不下姊。他不忍看到母妃这个样子,顿了顿,想想还是帮母妃出个主意,于是说:“母妃,如果想姊,可以在元日之前向皇祖母和父皇求情,姊不敢违命,一定会回来的。” 瑾德妃浑身轻震,她缓缓回过头打量自己的儿子,像首次才认识他似的。她想不到自己这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已经能为她出谋划策了,她忽地觉得心被灌了半满,又惊异又感激地连连点头。 贞蓄帝姬终是在太后的懿旨下回宫看亲了,可是她看起来并没有回家的兴奋之情,她似乎有着浓重的.?心事,似乎有些郁郁寡欢,但这一切她从未想过和自己的母妃分担,虽然本来母女间才最该说些私房话。 颛晟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也许就是对姊的残忍。不过好在贞蓄帝姬对自己的弟弟还一如既往,别人都说贞蓄帝姬为人冷清,只有颛晟知道她对自己却不是那样,她并不热络的问话里有对他真切的关心。 有一天夜晚,颛晟起床,看见姊呆呆地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借着寒冷的月色他看到姊脸上的泪痕。 他走过去,问:“姊,你不开心吗?” 贞蓄帝姬惊醒过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说:“姊怎么会不开心。” 颛晟有些忧郁地问:“那姊为什么哭?” 贞蓄帝姬爱怜地看着颛晟,只说:“颛晟,以后一定要让你的女人幸福,不要让她为你流泪……” 那个时候颛晟还不能理解姊说话的意思,不理解姊的忧愁从何而来,他只以为那是嫁人的伤感,还不明白对于女人来讲婚姻也分有幸与不幸。后来他想姊也许那个时候婚姻就已经不快活了,所以才发生了她断发一事,那件震惊后宫的大事。 当颛晟从妍淑妃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脑袋嗡的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对妍淑妃和颛宿说他先告辞了,走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对妍淑妃行礼。这让妍淑妃很是吃了一惊,她想不到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已这么沉得住气。 但颛晟在路上走得很快,他在思考着什么,头脑里不断出现姊、皇祖母、父皇、母妃和后宫众人的脸庞。他能想象得出皇祖母和父皇的震怒,但当务之急他应该回宫去安慰母妃,他怕母妃此时再说出什么话来让事情发展更加不利。 果然回到怡景宫,红芍匆匆迎了过来禀告道:“四皇子,娘娘她病倒了!” “我知道。”颛晟到了这儿反而冷静下来,他想他不能慌,他慌了母妃就更好不了了,怡景宫里更将乱作一团。 红芍见颛晟如此神色,也稍稍安稳下来,带藏书网他来到瑾德妃的病榻前,瑾德妃睁开眼看见是自己的儿子,顿时泪如雨下。 颛晟坐下拉住母妃的手,紧紧的。他拍了拍母妃的手沉着地说:“母妃,不会有事的。您好好养病,儿臣这就向父皇请罪去。” 瑾德妃此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她这一病,除了是因为听到贞蓄落发而震惊和伤心,还有担心与惧怕,她害怕皇上震怒下,因为她的教女无方而废了她的妃位。 听到儿子这么说,她的泪流得更汹涌了,她抓住颛晟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抓到了主心骨,她哽咽着说:“晟儿,母妃只有你了,你要为母妃争气啊……” 母妃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沉重地压着颛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他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到了寿安宫,皇上和太后正在说着贞蓄落发之事。皇上的脸阴沉着,余怒未消;而太后也颇不满地看着颛晟,帝姬落发,是从未有过的事,也丢了皇室的脸面。 颛晟跪在殿前,说:“儿臣母妃愧疚过甚,卧床不起,儿臣特代母妃前来请罪。” “你,你,你姊,你母妃,都成何体统!”皇上指着颛晟说那两个人,一副痛心的表情。 颛晟跪在那里没有说话,没有求情,也没有狡辩。他想,总要让父皇把怒气发泄完,他才能说他想说的事情。 皇上纵然极其愤怒,但也知此事与颛晟无干,径自说了一会儿就沉默下来。太后听了一会儿也对这个孙子有点不忍,便叹了一口气,缓和地说:“晟儿,不干你的事,你起来吧。” 不想颛晟此时磕了一个头,说:“儿臣之姊犯了如此大罪,儿臣亦不想独自求全。只是儿臣想请示父皇与皇祖母,这件事之后该怎么办?” 颛晟这句话问得皇上与太后都意想不到,两人面面相觑,但旋即明白了颛晟的意思。事情已经发生了,现今要紧的不是该责问谁,而是如何将此事的风波降到最低。 皇上和太后此时的心境发生了些变化,皇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颛晟,突然开口问:“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一切请父皇与皇祖母定夺,儿臣不敢多想。” “朕让你说。” 颛晟将话说出了口,“让驸马府上的人不得泄露实情,将姊以落发祈福的名义接回宫中,一切人等不得再议论此事。” 皇上心想难道此事就这么了了?但又一想,这的确是最好最完全的办法。又看了看跪在下面自己的第四个儿子,倒有些佩服他的气魄与胆量,对贞蓄和德妃的怨怒便稍稍缓和了些。 “行了,就这么办吧。”皇上有些心烦地挥了挥手。 既然贞蓄帝姬是以祈福的名义落发回宫,瑾德妃自然无错可究,同时明面上还严禁了宫中的口舌,更重要的是可以将姊接回宫里不让她那么受苦,这都是颛晟的打算。等颛晟出来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 虽然此事是压了下来,不过后宫众人明面上不敢说,私下却不可能不议论,有些妃嫔甚至有些冷言冷语,幸灾乐祸。瑾德妃虽然免遭罪责,但也觉得见不了人,自此身体就一直孱弱着,怡景宫的事红芍有的时候就找颛晟问主意。 颛晟日日在母妃榻前侍候,从不忤逆母妃的意思,但唯有母妃口中说出埋怨姊的话时,颛晟极郑重地说:“母妃,不是姊拖累了我们,也许是我们对不起她。” 瑾德妃怔了一下,随即流着泪点了点头。 新的一年来到,已经十五岁的颛晟行了成人冠礼,礼仪也算隆重,给足了四妃之子应有的场面与气派。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孙儿束发之后眉目英俊、仪表堂堂,心里多了几分喜爱,心想瑾德妃身姿高挑,生的两个孩子也都身材修长,人上之姿,虽然性情都有些清冷,但男儿如此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心里就有一个念头盘桓。 颛晟行了冠礼没多久,就被皇祖母派人叫到寿安宫,抬头见到父皇也在。 只听见太后在上面缓缓说:“前阵子发生了那样的事,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宫里也愁云惨淡的,现在四皇子行完了成人礼,不妨就此办个喜事,让宫里也冲冲喜。” 这么的匆忙。 颛晟心里一惊,但是他没敢表露什么。他见父皇跟着点了点头,心想这件事恐怕也有父皇的意思在。 只听见太后继续说:“哀家听说秘书丞尤清远家里有姊妹两个婉姑娘,皆为嫡女,性情温良,不妨就把她们姊妹嫁给四皇子、六皇子两个兄弟,也是一番佳话。” 颛晟心想原来是她们。尤清远的两个女儿,大女儿也没什么,但小女儿却很有名。听说小女儿出生那个月芙蓉提早开花,被视为异象,便请了算命先生来算。算命先生断言其为帝侧之人,尤清远不敢怠慢,等大女儿的母亲死后,便将小女儿的母亲扶了正,颇有栽培的意思。 颛晟想,父皇一定是有心将妹妹许配给六皇子,而将其姊许配给他,是有让他忠于后帝之意吗。 果然就听见皇上赞同说道:“这倒真是一件喜事。姊姊年方十五,与四皇儿同岁,正是相配;等到六皇子行了冠礼,再让他与妹妹行亲。这一转眼,朕的几个孩子都是成家立业的大人喽。” 虽然早知如此,但真听到父皇这么安排颛晟不免有些失落。他现在还没有一点成亲的心情,等父皇象征性询问他的意思时,他差点脱口而出让这件事缓一缓,但话到嘴边却留住了。他想起前不久姊的婚姻已经惹恼了父皇,想起了母妃那忧心忡忡的泪容,终是狠着心把一切压了下去,恭谨地向皇祖母与父皇拜谢。 成亲,成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晚的事;新娘子,不认识也没关系,以后可以相处。颛晟如此安慰自己。 等颛晟回到怡景宫,正面色平静地对瑾德妃说起刚刚定的这桩婚事,颛宿便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颛宿今年十二岁,虽然目前身高不及上面的几位哥哥,但他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智慧,已然是玉立少年的模样。因为皇上格外看重他,他还比其他几位皇子多了一份从容与自信,因此言语和行为间就多了一份散漫,但并不是令人生厌的骄纵,所以颛晟才确实认为这个弟弟是个聪明人。 颛晟看着眼前颛宿俊美异常的脸,忽然想起上次父皇寿辰他男扮女装,那朱袖翩翩的樱华之姿惊艳众人,但他舞的却是慷慨激昂的破阵之舞,惹得父皇哭笑不得,亦成为当晚的最大赢家,颛晟不由得就笑了笑。 颛宿是怡景宫的常客,对瑾德妃道过安后也不客气,径自坐下喝茶,看见颛晟的笑便挤眉弄眼地说:“四皇兄这是为成亲之事乐呵呢?” 颛晟有些窘,又有母妃在面前,便沉了脸低声说:“你可别胡说。” 颛宿像孩子般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瑾德妃见他们兄弟俩如此和睦,心中宽慰,推说自己身子困顿,携了红芍就往内寝殿那边去了。 颛宿目送瑾德妃离去的背影,然后凑到颛晟面前问他:“哎,皇嫂长相怎样?” 颛晟这才想起自己连未来妻子的容貌都不曾见过,略有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古以来就有燕瘦环肥之说,皇兄喜欢什么样的?” “样貌倒不打紧,性情温和的,不吵吵闹闹,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颛晟说的是心里实在话,他不指望这位妻子有多出众,能持家不让他分心就好。 颛宿则有些嗤之以鼻,连连摇头,说:“我不行,我想要的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颛晟眼前浮现了那位尤清远小女儿模糊的容颜,心想既有帝侧之福,必定有倾城之姿,颛宿应该会如愿。 颛晟回过神时,就看见颛宿已经站了起来,悠闲地走到书案前随手捞起一本书翻了翻。 颛宿掂着那本不太新的《唐太宗与李靖问对》,突然说:“四皇兄,这么多兄长里面唯一让我敬佩的,就是你了。” 颛晟骇然,听着颛宿半有意半无意的话,一时揣测不出他的意思。还是颛宿先换上轻松的语气说:“皇兄已经连续两月旬试独占鳌头,看来皇弟也不能自甘落后了。” 颛晟苦笑,想想自己努力可做到九成,颛宿随意可做到八成,未必是自己占得上风。 晚上颛晟躺在床上回味着颛宿白天说的话,想着自己是不是走错一步棋呢?在颛宿说话之后就该表明自己对这个未来皇帝的忠心,但他说不出口。无由来地又想起尤清远的小女儿,心想父皇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这时黑暗中有一个热热的身体钻了进来,颛晟认出她是服侍在母妃身边的红芍,想起半年前她也是在母妃的授意下这样钻到自己的床上,但现在她一定是偷偷过来找他的。 他索性什么也不想,拉着红芍两人滚做一团。 事毕之后红芍偎在他的怀里,忽然颛晟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灼烫了一下,一看原来是红芍在那儿默默垂泪。 “皇子成了亲以后,就不会再找红芍了吧?”红芍楚楚可怜地说。 颛晟觉得有些累,他没有说话。 “皇子,要不然您向娘娘讨了红芍吧,奴婢不想留在这宫中孤老,宁愿到您府上去当牛做马,伺候您和王妃。” 见颛晟闭眼默然不语,红芍有些惶恐起来,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情之请,直到她等得快要放弃了,就听见颛晟说了一句,“那明天我跟母妃说说看吧。” 第二天瑾德妃听了就直接拒绝道:“那可不成。” 然后她继续说:“你刚刚娶妻,两人正该热乎的时候,怎么能带个侍妾?若是让人知道了,你父皇和皇祖母该怎么想?母妃不同意你这么做。”说完又睨了一眼身后站着的红芍,冷冷地说:“有些人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有点什么就撺掇皇子,莫要白日做梦了。” 红芍听了,又羞又愧,以手帕捂嘴,怕自己哭出声来。没想到眼泪越滚越多,终是忍不住哭着跑出屋外。 颛晟见了有些不忍,想劝母妃几句,但母妃的表情却是不容商量的。他也心知母妃说的利害关系,不由得叹了口气。 “哦,对了,听说今日蓉婉进宫来拜见太后娘娘,说不定一会儿也会让我过去看看。”瑾德妃说。 蓉婉?一时的陌生,后来才想起是自己未来妻子的名字。 果然过了一会儿寿安宫有人来请,瑾德妃匆匆整理了一番便随着宫娥而去。等瑾德妃回来时,看起来神情还算满意的样子。 颛晟想问,但他换了一个方式,“怎么样,母妃,您未来的儿媳着衣比得上您有仪容吗?” 瑾德妃不设防地回忆了一下,说:“她今天穿的鹅黄色上衫,柳春绿色的罗裙,上面绣着梅花的花纹,看起来简单整洁,落落大方。” 颛晟点了点头,稳稳地说:“我知道了。”然后在文案前搁下了笔,拿起折扇,站起来信步走了出去。 颛晟半倚在沁春媛小山的亭子里,手上断崖雄鹰图案的扇子折折合合。他知道既然母妃已经回来,证明首见已经结束,接下来太后应该会派人领着她们四处走走,果然过了不一会儿,下面远远看见一队衣裙艳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母妃所说的鹅黄上衫柳绿裙的女子,云髻上面插着的步摇珠玉正随着她的行走微微摆动。颛晟松了一口气,这位叫蓉婉的女子模样还算周正,看起来也很端庄,就是不知道性情是否也如长相。 颛晟又看了一会儿,看见太后身边的宫娥宁萍引着她们拐了过去,后面跟着四五个侍女,他很好奇那名叫芙婉的妹妹是否也在,但看起来又都不像,于是看着她们消失在视线中。 颛晟就这么待了会儿,所见的结果明明是好事,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点说不出的怅然。他又想起前几天向父皇请行出宫去西北安塞驻军,父皇震惊了一阵子,因为从来没有皇子主动要求这么做。他也不知道这步棋对不对,听说军队里的生活远比想象的艰苦,若是被赶了回来岂不是让人笑话。但是他觉得如果就这么待在宫中,就一直是这样了。 他远望着这目及不尽的巍峨宫城,心想这里的确是让人神往的地方,但若他不走,等该走的时候就真的回不来了;他若现在走,也许以后还能回来。所以他合了纸扇,打定主意,等成了婚以后就走。 颛晟沿着平缓山阶走下,来到沁春媛的园子里面,正想返回怡景宫,突然一阵狂风刮起,将附近的花枝吹得乱撞。颛晟抬头望了望天,阴沉沉的。 就在这时,一枚丝帕飘忽地落在他的跟前。颛晟好奇地拾起,只见干净的白色丝帕上面绣着几朵清水芙蓉,却都只是花骨朵的样子,倒与一般刺绣不同。仔细看那上面绣着两行小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颛晟正纳闷着,就看见一名穿桃色衣裳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他与芙婉的第一次见面。 看见那女子偏过头,不敢直视他,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他猜想这枚丝帕有可能是她的。 他认得她,刚刚她也在蓉婉身后的随从里面,她离蓉婉走近,看样子应当是她的贴身丫鬟。 他见芙婉的第一眼就以为她是蓉婉的丫鬟,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依旧以为她是蓉婉的丫鬟。 颛晟看了看手中的丝帕,又看了看那女子,心想她虽然模样普通,但手却挺巧的。那女子长相算是清秀,但属于看过就忘的那种,颛晟也没什么兴趣,就将丝帕交还给她,转身欲走。 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后面“哎哎”的几声,声音细若蚊呐。 这还是首次有人以“哎哎”来称呼自己,颛晟觉得好笑。待他回过头,看见那女子涨红了脸,欲言又止,低着头说:“我,我迷路了……” 颛晟禁不住笑出声来,芙婉又羞又窘,但还是不得不说:“你能告诉我回寿安宫的路怎么走吗……” 颛晟想了想,正巧回怡景宫的路上有通往寿安宫的小道,便对她说:“要不然你跟在我身后走吧。” 颛晟若无其事地在前面走着,芙婉远远地跟着。风一阵刮过一阵,经过媚夏媛的时候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颛晟想回头嘱咐那女子走快一点,却看见她望着雨一脸忧色,似乎十分害怕淋到雨的模样。颛晟想到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必身体虚弱,便有些不忍,看了看这场雨还有下大的意思,于是四下张望了下,正巧看到不远处的朱美亭。 颛晟指了指那间红顶绿柱的亭子,芙婉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犹豫,但眼见雨点越来越大,不由得点了点头。 两人困在亭子里,外面的雨果然大了起来。 芙婉始终低着头不敢看颛晟,颛晟手执扇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跟这个丫鬟说什么。 后来颛晟想,反正要困在这里一些时候,气氛又是这样的尴尬,不如开口问她点什么。 所以他明知故问:“看样子,你不是宫里人?是宫外来的?” 芙婉回答说:“我们是秘书丞尤清远府上来的。” “哦——”颛晟说,“那想必是为了婚事而来。你和你们家大小姐一起来的?” 芙婉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个人问的是谁,他想必是把她当成姊的丫鬟了。心下有些怅然,但也不以为忤,就点了点头。 颛晟笑了笑,就问:“你们家大小姐人什么样?” “姊”的称呼刚到嘴边,芙婉就慌忙改了口,“小姐她是姊妹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性情也好,四皇子娶了她也是有福气的。” 听着那女子认真的语气,似乎不是在虚夸,但是她说的话颛晟却是不信,又想到她这也许是护主之心,便不再究问。 颛晟再也想不出与这个丫鬟说的话,看见外面的雨似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就站在亭边背对着芙婉,拿出怀中的玉笛开始吹奏起来。 芙婉听出颛晟吹奏的是《花间》曲,因为他背对着她,她也不再那么拘谨了,便支起手臂静静地听着。 听着听着芙婉便渐渐有些入迷了,她觉得他吹奏得可真好。等颛晟吹完了,转过身时正看见芙婉痴痴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这个丫鬟挺有趣的,无心着说:“拿笛子单吹此曲总是有点单调,若有其他乐器附和就更有趣了。” “我,我会……”芙婉嗫嚅着说,后来又对一时兴起说出口的话感到有些后悔,便又摇了摇头自卑地说:“不过我弹得不好。” “聊胜于无嘛。”颛晟鼓励她说。 芙婉看着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想了想,也就没有再推辞,坐在亭中间低眉触筝缓缓地弹奏起来。 噢……这音色真是比他想象的美妙多了,颛晟想。他这才好好打量眼前的这个丫鬟,她的身段不是修长苗条那种,有稍稍的福态。她的五官并不出众,但皮肤极好,配着弯弯的眉毛,给人一种安宁温婉的气质,若只以中姿论她倒也算顺眼。 她是蓉婉身边的丫鬟,那么以后也会跟着嫁进王府……颛晟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这场婚事也许不那么无聊。 他再次举起笛子与芙婉一同吹奏起来,芙婉觉得他引着她的曲调使她比以往发挥得更好。 一曲终了,外面的雨早停了下来,有断珠般的雨从亭檐上滴落下来,外面已经是一片阳光明媚。 芙婉看着这阳光,突然又变回了拘谨的样子。颛晟觉得她终究有些不寻常,就问:“你竟然会弹筝?” 芙婉掩饰着说:“小姐教我的,经常听小姐弹就会了。” 颛晟点了点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平静地说:“那我们走吧。” 颛晟带着芙婉来到通往寿安宫的小道,给她指明了方向,然后再无他话,折身重回怡景宫的路。 反而是芙婉心里有点莫名的失望,不过又想到不太出众的自己,觉得那位公子的态度也很正常。但走着走着,又感觉有些不对劲,刚才自己只顾惊慌,却忘了在这后宫里的少年,唯有皇帝的儿子。那……他到底是哪位皇子呢? 颛晟与蓉婉成亲洞房之后,第二日便进宫向皇祖母与父皇请辞去安塞驻军。 他想起新婚妻子,总觉得她少了一点他内心隐隐期待的东西;但是他又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无牵无挂也好。他还记得那名让他稍有好感的侍女,但他想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颛晟的请辞太后自然不许,但皇上却别有一番考虑,他觉得男儿家少些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也好,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皇上在案前执笔,将四皇子封为权禹王。他想起去年贞蓄落发时这个儿子的举措,禹疏而不堵,这个字正十分贴切。 颛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到安塞,路上艰辛自不必说,而军中上下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皇子,又是赞许又是怀疑,又是尊敬又是不屑。 赞许他的自苦,怀疑他的能力;尊敬他的身份,不屑他没有尺寸军功。 颛晟自知这些,他不卑也不亢,坚持每日作息训练与士兵无二,军队里的生活饮食与宫中地天之差,却从未有人听他抱怨过一句,凭着之前常常打猎练就的健壮筋骨硬是将前三个月挺了过来。 军中人爱打马球,颛晟有骑马的好底子,上手也快,待了半年就能与淡允尚手下一品副将王保义不相上下了。颛晟在军中日益喜爱上了这项运动,他深知若能在马球上表现出色,自然会渐渐积累声望,于是时常找军帐几位副将虚心切磋。 四亲王的作为自然被上下士兵看在眼里,也被时任驻塞大将军的淡允尚和他的几位副将看在眼里。 直到有一天淡允尚看着颛晟在马球场上挥杆入球的意气风发,四下士兵为他一阵高呼时,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身边的副将说:“看来他是认真的。” 军中生活单调无聊,三三四四的粗犷汉子凑在一起免不了说些下流段子,这时颛晟往往也饶有兴趣地听着,但也不帮腔,时间长了军士们便很喜爱他这种态度,既是他们的人,但似乎与他们又有点不一样。 有的时候军中放短假,回不了家的军士就结伴去官妓楼作乐,颛晟偶尔也会让人找一两个干净秀气的姑娘,否则会叫人心生奇怪,不过好在他并不放纵,虽然孤身确实寂寞。 那天颛晟在军帐外坐着,看着眼前噼啪燃烧的篝火,耳边传来附近军士喝酒狂笑的声音。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一轮寒月,心想这已经是他在军中度过的第二个元日了,相比这里的风高寒肃,此时宫中定是一派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的热闹场面。 这时淡允尚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与他一同看着眼前跳动着的火焰。 淡允尚出身武官世家,在军中有极深的根基,况且他又曾近侍皇上左右,熟知父皇喜恶,所以颛晟平时多与他亲近与讨教。这两年淡允尚带着颛晟领兵多次阻挡回纥对西北边境的侵犯,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让颛晟受益匪浅。 颛晟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沉着的中年男子的侧脸,好奇这军中最清心寡欲的,就是这位淡将军了。在军中从没有看见过他叫什么女人,但是他又听说在京都的府上他也纳了好几房妾室,真是有所反差,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在想念家人。 淡允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就说:“听说四亲王的王妃是尤清远家的大女儿?” 颛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么一句,但还是回答说:“是。” “这是好事。”淡允尚简短地说。 淡将军的意思是说这代表父皇倚重的意思吗?颛晟心中苦笑,但毕竟,此倚重不是彼倚重。 淡允尚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而有雄心的少年黯然不语,大致也了解他的一点心思,他叹了一口气,说:“四亲王若是灰心还嫌太早。世事难料,有时候看起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却会偏偏撞到自己的怀里。” 颛晟听着淡允尚的这番话,似乎不只空洞的安慰,更像是他自己的人生感悟。再看淡允尚,他神思迷离,仿佛陷入了一些回忆,“但有的时候回头一看,却惊觉它并不属于你或者你从未拥有过它。” 颛晟有些困惑,他觉得淡允尚的话说得玄之又玄,似乎在鼓励他,又似乎在劝他放弃。 淡允尚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说:“四亲王莫介怀,前面的话才是对您说的,这后面的话是对臣下自己说的。” 颛晟陪着笑了笑,又想淡将军既然问到自己的家事,又值此节日,便也提了提:“淡将军家里有些什么人?” 淡允尚笑了笑,回道:“臣家里有两个丫头。” “哦——”颛晟一时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反倒是淡允尚继续说:“小丫头长得好看。” “哦,女孩随父,那肯定长得像淡将军你了。”颛晟轻笑说。 淡允尚摇了摇头,神色略有迷茫,“她长得像她娘,哦,也有点像臣。”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臣觉得。” 颛晟觉得淡允尚说这话似乎有着心事,但却不是他方便过问的了。他拿过旁边的水囊,对淡允尚说:“淡将军曾郑重告诫我说军中大将不可饮酒,但值此佳节,我愿与将军以水代酒,邀月共饮三杯,愿月照京都,共享安康。” 之后颛晟又在军中待了一年,次年收到宫里来的诏书,让他起身回京。原因无他,六皇子颛宿将行冠礼,皇上召集各地亲王宗室共聚,这样的场面已不单是“隆重”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颛晟告别淡允尚,花了一个多月回到京师,看着京都街上熙熙攘攘,与西塞边境人烟冷清完全是两样世界,自然是一阵感慨。 看着春日里京城杨花飘飞,时隔多年再次回京,颛晟生出一丝飘渺恍惚之感。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颛晟这几年在外面真的是吃了不少苦,但就是军中的这几年历练,将他性格中本就有的隐忍和坚毅锻造得更加纯熟,而将他少年特有的浮躁与冲动打磨得干干净净。 颛晟回到京城就被匆匆叫进宫去,皇上正在勤政殿等着他,等看到他时一脸的欣喜之色,又特意赐了座,问起他边境近况,沉思着连连点头。 皇上走下拍了拍颛晟的肩膀,说:“皇儿在军中的表现朕已听说了,朕深感欣慰。唔,你想必在军中吃了不少苦,不过看起来又健壮了不少。朕听说你打马球技艺高超,马房里有一匹伊犁枣骝驹,是朕之所爱,今日赏赐给皇儿,改日也可在球场一展身手。” 颛晟做出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的样子,叩谢圣恩。 待颛晟出了勤政殿后,又来到怡景宫,瑾德妃早就心急地等在门口,看见儿子回来,迎上去抱住他喜极而泣。 颛晟就忙着宽慰母妃。瑾德妃收了收情绪,上下打量颛晟一番,便说:“我儿真是出息了,现在已经是成熟的大人模样。前几天皇上来过了,说我养孩子,对了一半错了一半,大致上是功过相抵。” 仅仅是这样就令母妃分外欣喜了,颛晟有些心疼和伤感。之后母子俩又好好说了一番话,瑾德妃又特意留了颛晟用午膳,等颛晟出来已经是下午时分。本来还想再去竹青庵看看姊,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多年战场来往,身上难免有血污之光,怕唐突了她,便暂时作罢,等沐浴斋戒后再将西域得到的几本真迹佛经送给她也不迟。 就这样出了宫,坐轿回到自己的权禹王府,府上的人和物都是颛晟所不熟悉的,想想自己也就在这儿待了几天而已。等蓉婉见到自己的夫君突然出现在面前,也是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反应,又想到自己没有准备好接风洗尘,一时间涨红了脸。 颛晟看到蓉婉如此神情,心想这事自己办得不周全。她虽知道自己要回来,但他进宫时就该派人到府上告知一声,他却一时忽略了这个新婚妻子的存在。 这样想着就不自觉温柔许多,拉过她的手说:“我听说这几年府上多亏你打理,井井有条的,真是辛苦你了。” 蓉婉感受着丈夫的温存,又是高兴又是委屈,说着:“王爷这是说哪的话,这是臣妾的分内之事。” 颛晟点了点头,心想夫妻间相处到如此便好。 之后蓉婉又关心地问起颛晟边境的起居生活,说着说着就提道:“今日臣妾妹妹也过来看望臣妾,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总不会是迷路了吧?颛晟突然觉得好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闪过这个想法。 “那么你就留她吃晚饭吧,你们姊妹好好说话,我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这个闲还是该避的,颛晟想。 颛晟出了屋子,在往书房去的路上拐过一个回廊,就看见迎面有一名女子走来。 两人同时一怔。 颛晟认出她是那年陪蓉婉进宫的丫鬟,这几年她似乎长开了些,虽然相貌依旧算不上出众,但温婉的样子一如往昔。 他这次回来,也正想什么时候向蓉婉问问她的事,没想到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这么多年,他早就具备了大丈夫稳操大局从容不迫的气度,对女人亦是如此。 所以颛晟走上前,握住芙婉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向你们家小姐讨你。” 上次分别芙婉回去一直在想,那个跟她在一起的人到底是哪位皇子。但她也知道多想无益,他束发以冠,肯定不会是六皇子,那么无论是谁对她来讲都是不相干的人。 可即便这样想着,少女的心事就如同那指间流过的水,怎么攥也攥不住。 后来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可是那一次他带着她到亭子里避雨,将她送回寿安宫的事她一直记得,有时候自己一个人静下来那些片段就不自觉地回映在脑中,她知道自己这是有心事了。 谁想到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年以后,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权禹王府。他竟然是姊的丈夫,四皇子权禹王,没有比这更糟的结果。 当他握着她的手,说要讨她的时候,芙婉第一个反应是意外,自卑的她没想到颛晟对她也有一点心意,但随后心里就变得酸酸胀胀的,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苦涩。 早知道就不该哎哎的那两声叫他了。 颛晟还在等待她的回答,芙婉低下头去,泪珠滚滚而流,她羞愧得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哽咽着说:“我,我叫芙婉……” 颛晟去瑞雀宫时,颛宿已经举行过成人仪式。他今日穿着深绿色的如意燕居服,头束发冠,仪度翩翩。颛晟看到颛宿就不自觉想起了芙婉,想起了前几天那次尴尬的见面,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他与她,终究有缘无分。 刚刚似乎听见妍淑妃在劝着颛宿什么,果然看见他进来,妍淑妃就殷切嘱咐颛晟说:“四亲王帮本宫劝劝他,这样的任性哪有大人的样子,本宫劝他他也不听。” 等妍淑妃出去了,颛晟问:“怎么了?很少看见你母妃如此头疼的样子。” 颛宿张开扇,苦笑着自嘲说:“真是想要什么偏偏不来什么。四皇兄当初只说要性情好的,四皇嫂模样也还过得去;我呢,想要倾国倾城的,偏偏那位长相就是丫鬟样子。不!她长得还不如我身边的宫娥宜宜呢。” 听颛宿这么说,颛晟想起了那一直略有自卑低着头的女子,为她感到一阵难过。 “你见过她了?”颛晟沉声问。 “我还真愿我没见过!”颛宿狂傲地说,“我也知道行过冠礼,父皇就会提我的婚事了,所以昨日偷偷潜到尤府上去看她,结果看了真是后悔!” 还真是颛宿的行为做派。 “皇兄,我并非故意贬低她。但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想要的是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举案齐眉,她不是我想要的样子。” 颛晟想,颛宿未必不会娶芙婉,但他一向要求甚高,芙婉嫁给他恐怕也要受冷落,想想便有些不忍心。 他想了想,谨慎地说:“你何时也变得如此肤浅了呢?宫中从不缺貌美的女子,也不见你看得上哪个。如果那位姑娘内秀,说不定正与你情投意合呢。” 颛宿本也不是虚浮之人,只是因为现实与他期望相差甚远才一时口不择言,在没有办法中想想也觉得颛晟说得有点道理,神色稍稍缓和,吐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 颛晟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就准备在京多待一阵子,况且一味在边疆埋头苦干也不是好办法,朝中有些人脉也该趁此疏通走动。颛晟平日对花草建筑也有些情趣,闲暇时就命工匠按照自己的意愿添置府上,过了两个月府上就有些像模像样,引得不少文人雅客前来观赏。 为此颛宿还特意兴冲冲出宫来他府上游玩,在欣赏一圈后,两个兄弟在碧清湖中央的引风水榭中品着地窖冰镇过的菊花茶,惬意地感受这夏天难得的清风拂面。 颛晟和颛宿随意地坐着。颛宿更是解开了衣服的前襟,露出里面的白纱内衫来。他倚着朱红柱子,手执折扇搭在亭栏上,怡然自得地看着湖边的景色,又注意到湖中一片绿叶衬水粉芙蓉怒放,想到了什么,就说:“没想到皇兄在园林上也有如此造诣,真让人刮目相看,还有皇兄看人也很准。” 颛晟一时不解,颛宿微眯眼,仿佛被芙蓉上的水珠折射而来的阳光刺到般,摇着扇半是满足半是得意地说:“我感觉自己捡到宝了。” 颛晟意识到他说的是芙婉的事,哑然失笑道:“怎么,你私下与她接触了?” 颛宿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去她家府上找的尤清远,芙婉本就是我未来的妻,他也不敢拒绝,就让芙婉隔着帘子与我见面。” 颛晟听了一时有些呆呆的,也就颛宿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颛宿笑了笑,低声说:“还好当初听了皇兄的建议,她是位有才情的女子,就像夏日里的出水芙蓉,整个人清清爽爽的,透着清凉。她还是个下棋高手,”看着颛晟的愕然,颛宿解释说,“我输了。” 能让颛宿如此评价很不容易。自己没有看错人,颛晟想,她果然是名蕙质兰心的女子。 心里有着淡淡的遗憾和怅然,但更多的是为芙婉放下心来,想着那有些怯怯偶尔自卑的女子,他不忍心她嫁过去过得太辛苦。 “还不只这些,她的刺绣、写字也都好得很。美中不足的是我曾邀她共奏一曲,她说她并不懂乐器,不过也好,成亲以后我可以教她,也不失为夫妻乐事。”颛宿自顾自地说。 颛晟愣了一下,可是他却知道,芙婉弹筝是颇美妙的。 “不过她最近似乎是生病了,好几天都不能见我……”颛宿最后担忧着说。 那个夏日的黄昏,外面下起了雷雨,颛晟在书房让王全点上烛火,一个人站在书案前静静写字。 突然门被推开了,外面是昏黑的天色和伴随着雷鸣的大雨,颛晟看见浑身湿漉一脸狼狈的芙婉站在那里。 “小姐?”颛晟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她额前的头发粘在了一块,有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让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见芙婉跑过来直接环住他,嘤嘤地哭泣,说:“我,我,我想和你在一起……” 颛晟不可置信地看着抱住他的芙婉,在这样大雨的日子里,她特意跑过来找他,说的是这样一番话。 王全从前一直在颛晟身边侍候,此时也悄悄退下,带上了屋外的门。 芙婉抬头望着他,眼睛里泪水盈盈,但神情却是那样的决绝。 这让他想起姊落发出家时一定也是这样的决绝。 颛晟想不到,在身为女子柔弱的身体里面,怎么会蕴含着那么大的勇气与力量,这勇气是他作为男子都办不到的。 自己的一时兴起竟然让她赌上了身家性命。 想到这儿,颛晟放下了手中的笔,伸出手迟疑地拍了拍芙婉的后背,哄着她。 他想劝劝她,告诉她这件事有多么艰难,却感觉芙婉更紧地将他抱住,哽咽着说:“我,我可能活不长了……” 颛晟与芙婉的事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是比贞蓄帝姬落发还要大的轩然大波。那是一段暗沉而烦乱的回忆,颛晟已经记不清当时他如何跪在父皇面前陈词,因为他印象太过深刻的是芙婉将一切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女子有意,反倒不好说是颛晟的过错。后来渐渐地又有人说帝侧之身毕竟不是帝后之身,嫁给六皇子是帝后,嫁给四亲王才是帝侧,一时间颛晟的声望反而大增。到最后连皇帝身边的内侍都流传着曾听到皇帝皱着眉嘀咕:“难道这是天意。” 最终成全他们的人是颛宿。听说他找到芙婉,两人隔着帘子单独谈了许久,颛宿走出来时眼圈红红的,但当天下午他就去勤政殿找父皇,主动请求放弃这门婚事,对外宣称说尤家嫡二小姐身体孱弱,不堪正位。 就这样过了一些时日,芙婉并不风光地嫁入了权禹王府,不能正门而入,但颛晟亲自将芙婉抱过王府门槛。没有什么特意登门贺喜的客人,只有颛宿送来了一块上好的透水芙蓉佩玉,捎来了一句给颛晟的话“好好待她”。 宫里的人都纳闷,从没有见过六皇子因此而不开心的表情,连他的母妃妍淑妃也不曾见过。他以前就是随性的人,后来愈加放浪形骸,但依旧才气逼人。人们悄悄议论说,他的改变不只因为他了未婚妻子,他可能还意识到自己丢了未来的皇位。 这样嫁过来的芙婉颛晟不可能不真心对待。而芙婉并没有辜负他,她是那样的谦顺温婉,她的房间总是清爽干净,枕面、靠枕、屏风、纱帘都绣着她的手艺,或交颈鸳鸯,或并蒂双莲,或山中青竹,或清风菊花。她的房间无一不充满着这心灵手巧的女主人的气息。 甚至连颛晟的内衫、缎面靴、罩衣上也有妻子的用心。 芙婉擅绣芙蓉,但永远是花骨朵的形态,从不曾绽放。颛晟好奇地问起,芙婉略低着头,轻声地回答:“因为妾身也从不曾像芙蓉那样绽放啊。”因为身体微胖,芙婉总是有些自卑,她的聪慧在于她的手艺,大事上有些犯迷糊,但这在颛晟的眼中都成了她的可爱之处。 对于这样一心一意对他,柔弱却那么勇敢说要嫁给他,这样秀外慧中的芙婉,颛晟想不出任何不爱她不怜她的理由。他不允许听到别人口中说芙婉“倒贴”的话,哪怕是他的母妃。他冷冷地看过去,瑾德妃就噤口不言了。 他们俩的日子过得举案齐眉,年轻夫妻间总是有许多乐事。颛晟看书,芙婉在一旁刺绣;颛晟打猎回来,芙婉总是端来一杯热度刚好的茶;颛晟跟她说起朝政上的繁乱,芙婉不懂,但她很会倾听;他们一块下棋,连颛晟都自愧不如,与她下得次数多了,自己的棋艺反而有所长进;闺房中颛晟经常拿“哎哎”两字逗她,惹得芙婉娇羞不已,但之后会环住他埋在他的怀里说:“还好妾身当初叫住了你,现在才能这样幸福。” 这样的幸福,芙婉想。她并不是没见过其他的男子,但她见了他就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她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虽然任何人包括她的姐姐都说他不会是把女人放在心上的男人。 芙婉自小体虚喘嗽,她的微胖也是因为此,她不能淋雨和劳累,加上前阵子心情抑郁,发起病来十分痛苦,她才恐怕自己活不久了。颛晟仔细地问过了郎中,郎中宽慰他说此事可大可小,病根虽无法祛除,但若保养得当,也可颐养天年;但要时刻小心,若是犯病也有可能发生最坏的结果。 郎中隐晦嘱咐,芙婉体虚,不易多行房事,更不宜怀孕生产。颛晟听了点点头,芙婉身体疲虚,那么他就不放纵;芙婉不宜生子,那么他就先不要孩子。他当真宠着芙婉怜惜着她,从她嫁入王府以后他就没再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无论是正妃蓉婉,还是母妃特意赏下来的侍妾,因为他不想让她伤心。 芙婉知道自己的问题,颛晟毕竟年轻精力旺盛,所以她后来开始劝颛晟晚上到姊或者小妾房里,她明白和感动丈夫的心意,但他却不了解她承受的压力,来自私下里姊对她的冷淡,瑾德妃的不满,小妾们的怨恨和她对自己身体上的愧疚。 芙婉因为容貌不出色,她在颛晟面前的自卑贯穿始终,她总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丈夫那么多的爱,正因为现在如此的幸福,她才怕失去。她有的时候说:“以后总会有讨您喜欢的女人出现的。”这话像是对颛晟说的,也像是告诫自己。 颛晟从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依旧一心一意地对她,直到有一天芙婉跟颛晟说:“那么我们生个孩子吧。” 芙婉坚持要一个孩子,一如她当初要嫁给颛晟那样决绝。她还发动郎中帮她说话,嫁进王府后这个生活幸福的女子确实好久不曾发病了,身体也强健许多,郎中说也许可以一试。 于是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孩子。那个时候颛晟已经不常居住在京城,皇上开始交给他一些地方上的案件。好在芙婉看起来非常健康,虽然妊娠时比较难过,但她的精神状态很好,脸上是准母亲幸福而满足的神情。芙婉说她想生一个儿子,像她丈夫一样英武的儿子。 芙婉临盆前一个月,皇上派颛晟到泽洲了结长史与盐官勾结贪污一案。来去半个多月,但因为之前就是颛晟在操办此事,皇上觉得不宜换人。颛晟有些为难,还是芙婉挺着大肚子宽慰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等到妾身生产时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若是因为妾身您推掉政务,父皇和母妃都会怪罪妾身不懂事的。”然后她将颛晟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哄着说:“哦哦,我们家的荣儿是不会给父王添麻烦的,是不是?会等着父王,是不是?” 颛晟觉得心里一片柔软,他将芙婉揽在怀中,亲着她的头发说:“我已请父皇派宫里的太医来照看你。也交代过了,万一发生什么,一定要让你好好的。” 可是没想到芙婉还是早产了,在她俯下身拾东西的时候动了胎气,生产的时候她还犯了喘病。其间的痛苦自不必说。当接产医生暗示只能保一个时,颛晟临走前的嘱托是保母亲,芙婉坚持保孩子,蓉婉说芙婉的意思是保孩子。 芙婉想,她若活着,什么也不能给晟,说不定早晚会失去他。她想留点什么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所以她牺牲了自己,她的脸上带着安详的表情。 可是她闭上眼后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因为太过弱小也停止了呼吸。 颛晟马不停蹄赶回来时,得到的是芙婉已经去世的消息,连最后一面都未能相见,连最后一句爱意的话都无法相诉。颛晟青白的脸上没有泪痕,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昏倒不醒。 后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操办了芙婉的丧事,他不放心别人,因为只有他知道芙婉真正想要的,她喜欢简单大方的东西,不喜欢铺张奢华,三年的夫妻他了解她就像她了解他一样。 几个月都没有心思上朝和见客,母妃担忧的书信每日都会送来。那一天他依旧穿着墨色的衣袍,手中是一串佛珠,虽然丧期已满,但他心中的悲痛更甚。他来到芙婉的居殿,屋内陈设一如她在时的模样,看着那枕上的并蒂双莲,就仿佛心爱的人依旧低着头在那儿静静地刺绣,偶尔会抬起头抿嘴微微一笑。颛晟悲不自胜,无论看府里的什么,都能想起和芙婉在一起的日子。 “这样的人都不像是我的弟弟了!”门外有人高声说。 颛晟抬起头,没想到是自己的姊,虽然一头短发素色尼衫,可是她还是那样的冷艳高贵。 贞蓄帝姬走进屋去,她看到椅上精致靠枕上的刺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叹了口气,说:“若真是帝侧之身,也许这样去了对她也好。” 颛晟不明白姊的意思。 贞蓄帝姬平静地说:“她因为帝侧之身而嫁给你,但你想过没有,他日你为皇帝,她依旧为侧。她无貌也无子,你能保证只钟情她一个人吗?她这样无所依靠的,现在这样也好,反倒免得沦落到以后悲苦的境地。弟弟,想开些吧,芙婉临死前说要保孩子,正是因为她比你看得清楚啊。” 颛晟怔怔地听着姊的话。也许……真的是那样吧。虽说如此,他和芙婉之间的感情怎么可能以一个帝侧之身的解释就宽解了呢,她已经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里。 第二天颛晟去上朝了,皇上十分高兴,说了些宽慰他的话并给了他许多赏赐。颛晟去怡景宫请安,瑾德妃看见儿子振作起来总算放下心来,非常的欣慰。 一日,颛晟去怡景宫,看到红芍端茶的背影,二十多岁的红芍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青春与活泼。他突然说:“母妃,把红芍给我吧。” 瑾德妃怔了一下,一哂,“没想到我儿还是长情之人。” 长情么?颛晟一愣,不是的,他对红芍确实没有了当初少年时的爱意。但她跟他一场,他知道她一直想离开这宫中,而这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因为回纥屡次侵犯大胤边境,皇上终于下令出兵征讨回纥。淡允尚找到颛晟,告诉他大丈夫不该再沉溺于儿女情长,战场才是男儿该尽情挥洒情感的最终归宿。那个时候淡允尚刚刚失去了一名小妾,颛晟失去了芙婉,他们都不欲再待在这满是回忆的京都,而且这场战争对颛晟来讲,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们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在战场上淡允尚是疯狂的,颛晟则告诫自己不能,这场拼杀只是一个途径,他还是要回京,实现他还有芙婉带给他的梦想。 最后,淡允尚战死沙场,而颛晟带着荣誉和威望凯旋而归。后宫无嫡子,他成了当时最有势力最有名望的亲王,而那时红芍也已为他生下了儿子忠。 别人都说这是他的第一子,但他心中真正的长子是他与芙婉的孩子,虽然他在世上的时间短暂得还不到一刻钟。 望着周围人看他抱孩子的笑脸,他忽然能想象得到芙婉那时候所承受的压力。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早些听芙婉的话,那么也许芙婉就不用坚持生子,她就不会死,他们还会相守在一起,她可以像现在蓉婉这样将侍妾之子抚养在身边。自己当时终究年轻,他爱对了人,却爱错了方式。 淡允尚生前偶尔会对他说起他两个女儿的事,谈论小女儿的时候多一些,他说他的小女儿精灵聪明,心智早熟,异于常人。他那时就很好奇那个叫奴兮的小女孩,后来有一年从战场回来,他在宫里见到了她,聪明、机智、不落人后、讨人怜爱。 当她抓住他的衣角,说长大后要嫁给他时,他不由得笑了,笑她的冒失笑她的可爱。 可是当他两年以后再次见到她时,她真的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穿着纱裙看见他就往回跑,那佩玉叮当相撞的脚步声也激起了他的心弦。 她有着一张艳若桃李的精致面容,没有男人不会喜欢,他也是男人。 “以后总会有讨您喜欢的女人出现的。”芙婉当初的话竟一语成谶。 他喜欢她的容颜,他喜欢她的才情,他喜欢她的智慧,他有点头疼地喜欢她那一点点的任性。 在他看书时,她会从后面枕着他的肩看他念得什么书;当他打猎回来时,她会迎接他缠着他对他小别胜新婚般的撒娇;当他说起朝政上的事时,她会认真地思考,然后说出自己的见解;他们一起下棋弹琴,两人棋逢对手,互不相让;在闺房中,她尽显女人的妖姿媚态,让他流连忘返。 她以她时而的倔强,时而的温柔,时而的娇嗔,时而的娇羞稳稳地抓住了他的心,他与她发出白头偕老,生死相守的誓言。 芙婉是心灵手巧的,奴兮却是聪明绝顶的,但他,从未将奴兮和芙婉比过,一次都没有,他不想亵渎那个本来就有些自卑的芙婉。 他此生从未迷茫过,无论是对皇位还是对感情。他从不怀疑他对奴兮的爱意。 但他对芙婉终究是愧疚和遗憾的。所以二十多年后当他他看着蓉婉笑着叫幺娘出来给他端茶时,他仿佛看到芙婉活过来了,健健康康的芙婉。 他想再一次碰触到伊人……虽然明明知道爱着的人就在身边。 奴兮永远也不可能像芙婉那样冒着大雨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一个人。芙婉为他生子而死,而奴兮可能会因为孩子与他反目成仇。那是他唯一的一次比较。 也许是因为奴兮并不像芙婉那样傻,也许是因为人青春年少就那么几年,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 那天他喝了一些酒,他不堪忍受孤寂地将芙婉挽入怀中温柔对待,第二天睁眼看到的是幺娘躺在一旁熟睡的脸。 猛然间他脑中闪现的却是那眉如柳黛,朱唇微启,日日如小猫般温顺躺在他怀中的人。 他此生从未迷茫过,也从未否认过醉酒后的错误,但他真的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伊人已逝,为何不珍惜眼前人? 第二十六章 抚弦番外 继德五年夏日,大胤南部某村庄,小河环绕着百姓家的土草屋而过,将地里里的禾苗滋润得绿绿葱葱。一群穿着粗布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趴挤在一起审视自己在河水里的倒影。 一个穿粉色布衣的小女孩得意地说:“你们看我爹爹新给我买的红绳,系起来多好看啊,这可是绸的呢。” “可惜你长得不够好看,用着倒可惜了呀。我比你好看,只是我爹爹不给我买绸绳……”旁边一个穿蓝衣的女孩子嘟着嘴说。 “燕子你可真不害臊,你哪儿好看啦?你眼睛那么小,你看我眼睛比你大一倍。”另一名女孩不服气地说。 “眼睛大有什么用呀?看人先看脸,我娘说我长的是鹅蛋脸,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儿。”还有其他女孩子争着比道。 “我最好看!”“我最好看!”六七名女孩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争论起来。 “你们别争啦,要我说啊,还是抚抚最好看。”那名穿粉衣的小女孩最后下结论说。 “呃?”最靠右的小女孩惊了一下,刚才她们在争着说自己最好看的时候,她没有插嘴,因为她既没有钱买好看的发绳,甚至衣服也是这里面最旧的还,打着不同颜色的补丁。 “对哦,对哦,抚抚最好看。” “抚抚不仅是鹅蛋脸,眼睛也最有神,右眉上还长了一颗美人痣,抚抚比我们都好看!”几名小伙伴停止了刚才的争吵,纷纷说道。 那名叫抚抚的小女孩不可置信地再次向水面上望了望,这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有了一些认识。 “你们看我穿得最糟,你们的衣服多么艳丽啊,我这件蓝衣服都有些发白了……”抚抚左右对比,有些自卑地说。 “没关系,那有什么关系!戏文里经常唱的唐贵妃,里面不是有一句叫天生丽质……什么的。肯定说的就是你这样的情况。”那名粉色衣服的小女孩最有主意,似乎也是这里面懂得最多的一位。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抚抚补充说。 “对对,就是这句。抚抚,别看你穿得简陋,但是你的衣服最整洁,行动也比我们斯文得多。” 抚抚想了想,那也许是的。她娘从小对她就定了许多规矩,走路不许她乱跑,饮水也不能像其他家直接舀完咕嘟咕嘟喝下去。 “抚抚,你爹爹是村里写字的先生,你认不认得字啊?”那名叫燕子的小女孩又是好奇又是期待地问。 抚抚摇了摇头回,“我爹爹说女孩子识字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他给别人写联子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学了几个,我自己的名字已经会写了。” “真好!”其他女孩子一片艳羡之声。 “抚抚,我羡慕你的名字好久了。抚抚,抚弦,多么有诗意啊,这分明是大家小姐的名字嘛。” “禾香,你已经比我好多啦。我娘生我时听到后屋屋檐上的燕子在叫,就直接给我起名叫燕子,名字俗气得很。” “要这么说我最惨啦,我爹最爱算账,我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就直接叫三妞了。”那名粉色衣服的小女孩说。 几个小女孩在那儿笑着互相调侃,突然有一名小孩指着前面的高坡路上说:“你们看,是县尹夫人的轿子!” 女孩子们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一绿色蓝垂缨轿子被四名轿夫抬着缓缓前行,前面有两人开道,轿侧跟着一名丫鬟。 几名女孩呆呆地看着那轿子从自己眼前走过,抚抚更是有些痴痴的,这排场是多么气派,多么威仪啊!若有哪一日,自己也能坐这样的轿子被人抬着,那该多美妙啊。 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失落,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即便自己容貌好被县尹看上,以身份来讲也只能是做妾的,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直到轿子远远地走了,几名女孩子才回过神来,都叹了一口气。 “抚抚,你家里不是本地人吧?像三妞他们是外地人,过来开酒楼的,我们大多姓陈。整个村子只有你们家姓淡哎。”禾香对抚抚很好奇,问她。 抚抚点了点头,“听我娘说我们是从北边搬过来的,不是本地人……但我也不知道我祖上是哪儿的。” “抚抚,我差点忘了,我正想告诉你呢!”穿粉衣服的三妞说,“那天我听酒客聊天,提到本。虽然刚才和小伙伴有说有笑,自己还成了焦点,但回到家一切又回归现实,屋里还是家徒四壁,贫寒而简陋。 此时她娘正抱着哄自己两岁的弟弟,见了她责备道:“你刚才又疯跑到哪儿去了,这么晚回来,没看到我现在忙成这样。唉,你也是个不知道心疼人的……”说完将弟弟交给她,自己过去分线串线,在半截牡丹图案的衣服上继续穿刺起来。 “你爹爹怎么还不回来,照理说早该回来了……” 抚抚哄着弟弟,看了一眼低头刺绣的娘,开口问:“娘,咱们家的族谱还有吗?” 她娘似乎很吃惊的样子,抬头说:“族谱?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那东西早被收走了,不在家里。” “今天三妞跟我说当今的太皇太后也姓淡,还让我查查咱们跟她是不是本家呢?” 没想到抚抚娘突然变了脸色,告诫说:“这话你可不能在你爹爹面前说,否则……” 正说话间家门突然被撞开了,淡承嗣醉醺醺地回来了。抚抚见到这个样子,转过头去,心想家里恐怕又要鸡飞狗跳了。 她听她娘说以前爹爹不是这样的,后来她大哥在路上发热而死,她爹就心灰意冷了,从此颓废下去。只是抚抚有些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那么急着赶路,明明知道哥哥和姐姐感染了风寒,那么应该就地找郎中诊治才是啊。 果然她娘放下手中的活,迎上去,见丈夫如此模样大惊失色道:“老爷,您,您不会又去喝酒赌钱了吧?陈丰收家给您的三十文钱呢?” 淡承嗣挥手阻开她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絮絮叨叨的?让我睡会儿觉。” “老爷,您不会真是把钱给花了吧?缸里的米已经不多了,四女儿还在生着病……”此时床上还躺着一个女孩昏睡着。 “花了再挣就是,你哭哭啼啼做什么?”淡承嗣颇有些不耐烦地说。 “村里又不是经常赶上红白喜事让您写联子,没有了那笔钱,过几天吃什么,咱们五口人还怎么活下去……” 看着抚抚娘哭泣不止,淡承嗣痛苦地怒道:“难道这都怪我吗!现在的生活也不是我造成的,这能怨我吗!” 抚抚娘径自哭了会儿,渐渐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低头说:“要不然把抚抚嫁了吧。” “什么?”淡承嗣和抚抚吃惊地看向她。 “今天西边的陈财主找人来说过了,说见抚抚长得好看,很喜欢,想把她嫁给自己的五儿子。他孩子年纪跟抚抚差不多,但身体不好,所以想早点结婚……他给的彩礼不少。我想,这笔钱既能给四女儿治病,还能再买上几分地,老爷您就可以安安分分的。况且,这对抚抚来讲,也算是好姻缘,毕竟是到那儿做正夫人的,总比嫁给农夫下地干活好……” “胡说!虎女焉嫁犬子!财主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字也不认得几个!他五儿子不是小妾生的吗?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知能活多长时间,难道早早让抚抚去守寡!你怎么会想把她嫁到那种地方去!”淡承嗣激烈地反对道。 “老爷,我这也是没办法啊,您当我们还是……”抚抚娘复又流泪说。 抚抚惊异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她也不会同意嫁给财主的五儿子的,她还不想那么早就嫁人。但是她父亲说话似乎有别的意思,似乎是那人配不上自己,但实际上陈财主家比自己家财大气粗得多了。 抚抚敏感地觉得家里的事情并不寻常,她如果现在不问也许就此就要嫁给别人了。于是她跪在淡承嗣面前问道:“爹爹,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咱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家跟其他人家都不一样,咱们以前到底是哪儿的人?” 面对抚抚的一连串发问和她渴求的眼神,抚抚娘和淡承嗣为难地看着对方,直到抚抚娘叹了一口气说:“老爷,在抚抚嫁人之前我们还是告诉她吧,总不能让她糊涂一辈子……” 抚抚娘蹲下对抚抚说:“女儿,你刚才不是问族谱的事情吗?母亲现在告诉你,淡氏自古是武官世家,你的曾祖父位列一品大将军,你祖父同为一品大将军,你祖母是军器监之嫡女。你父亲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你大姑姑位至宪宗淑妃,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在人世。你二姑姑……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 抚抚听完震惊地愣在那里,她觉得自己的心口怦怦直跳,她想问点什么,只是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淡承嗣阴着脸,沉声解释了她的疑惑,“可是她根本不承认淡氏,更不承认我。所以她把咱们赶出京城,又派人把族谱抢了回去。她根本不算是咱们的亲人!如果不是她,咱们家现在也不至于沦落成这样!” 抚抚听着这一切,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但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激动,末了她说:“娘,我不嫁给陈财主家,我要进宫。” 抚抚娘和淡承嗣大惊失色地看着抚抚,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前阵子衙门不是来人说宫中召医女吗?女儿要去。女儿要回到京都,回到本该属于我们的地方。” “抚抚,你在说什么傻话?” “爹爹,难道不是吗?我们是贵族之后,我们本应该生活在京城,每天锦衣玉食,需要做的只是弹琴作诗,和 6b4c." >歌而对,而不是在这土气的村庄里为明日的吃饭担心。我要进宫,去开阔我的智慧,去接近权力的核心,我才不想将自己这辈子交给一个村夫或地主。”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很危险!还有可能会害了我们一家!”淡承嗣激烈地反对道。 “不会有事的,我会冒充陈家的女儿过去。”抚抚说完,又过去求她娘,“娘,进宫当医女朝廷也会给五两银子的,这和嫁给陈财主家不也差不了多少吗?可是女儿不想嫁给那样的人,您就答应女儿吧。” 抚抚娘多有不忍,但想想即便不进宫,抚抚也得嫁给陈财主家。但她还是不忍心地说:“那你还不如进宫去当宫娥,当医女工作又轻贱又污秽,实在是……” 抚抚摇了摇头,“当医女可以识字,还可以多学一门手艺,女儿相信这总会有用的。医女每月的俸禄也会多些,女儿自己不花,都给你们寄过来……爹娘,你们就答应了吧。” 淡承嗣站起来,说:“爹不同意你去!不能去,离那个女人越远越好!嫁人的事以后再说,这件事你也别瞎寻思了,你要明白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是什么贵族家了。” 抚抚再想说什么,却被淡承嗣严厉地喝止了。 抚抚不再言语,过后的几天也没有再提,直到医女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她悄悄收拾上行囊,离开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家。 她看向北方,觉得那里在强烈地召唤自己,觉得那里一定会发生什么改变自己的命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