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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裂碑记5·青史成灰》
第一章 暂为人所羁
天师道场外森严的戒备与重重的仪仗内,只能从远处望见平静无比的天坛矗向天际,除此之外,发出微光的高坛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知道。坛下缭绕的烟雾与庄严的诵经声,更是让刀甲护卫下的华楼透出无比的神秘。
远处的皇宫平静无比地横亘在地平面上,每一重殿瓦与楼阁内,扶疏的花木在夜色的掩映下,就像是被沙漠覆盖住了一般。
也像沙漠一样,看似平静之处,会发生什么惊险,是不会有人事先料得到的。
幽魂似的黑影只一闪而过,便如疾箭般穿过重重殿瓦,就连点过水面的惊鹄也没有那样迅速。
那黑影闪入太卜曹的署中,很快便找到了掩藏在铜灯后的复壁。狭窄的复壁内,静静地放着一只沉重的玉匣。
那人揭开匣盖,锦衬上的昙无谶首级沉静地闭着双目,没有半点气息,看上去有如雕琢完美逼真的黑檀头颅。
他的双掌按住昙无谶首级的左右率谷穴,只见一股微弱的白气缓缓自他指间冒出,缠绕着,盘旋着,接着便像白鳗一样溜入昙无谶的鼻中。
昙无谶的双眼猛地睁开了,发出精光。
那人双掌一放,昙无谶的首级便发出雄浑的笑声,缓缓凌升于半空中,怒目俯瞰那他从未见过之人。
“你是何人?为何要唤醒本座?”昙无谶沉声问。
他冷笑一声,并未回答,昙无谶正欲口发暴喝,以狮子吼震死此人,他身子一闪,竟已平空消失于昙无谶面前。这样的障眼身法自然瞒不了精于此道的昙无谶,他的首级便排空御气,紧追着那黑影飞出复壁。
一追出太卜署,那人早已不知奔向何方了。昙无谶惊觉被注入的真气正迅速地流失之中,再过片刻,只怕自己仍要灵性全无,化作落在尘土上的一颗首级,他急忙聚起仅存的真气,朝后宫的方向飞去。
深夜时分,领军府内的陆寄风在房内静坐养气,但一股莫名的焦躁却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睁开双眼,远方平城宫上竟聚着难以言喻的深重妖气!
陆寄风一跃而下,施展轻功往平城皇宫奔去,那道妖气远观迷离,越接近却越散,变得似有若无。陆寄风知道这几日拓跋焘神秘地闭宫斋戒,今日却前往天师道场,还不让任何大臣知道此事,不管是八部大臣、内侍,甚至崔浩,都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举。
陆寄风早已隐隐感到似乎会发生什么事,这次皇上的决定,很可能就是弱水道长的出招,舞玄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只不过看谁先有所应对罢了。如今皇宫上方的妖气,很可能就是舞玄姬的行动。
陆寄风跃至北殿之顶,只见一道黑影朝南边飞过,妖气盈满那飞影周遭。陆寄风足尖一点,跃至另一处宫殿,再轻身一转便已登上桦枝,在高树间飞奔紧追着那道渺小的妖影。
陆寄风的追奔很快拉近了双方的距离,登时看清那竟是昙无谶的首级!陆寄风大惊,不知会是谁破解了他的封印。自从陆寄风将昙无谶的首级交给拓跋焘之后,装首级的玉匣藏在何处,陆寄风并未追问,因此连他都不知道首级藏?99lib?在何处,但竟有人知道这项宫中最重要的秘密,甚至还解除了陆寄风的封印,令昙无谶又有重生之机!
要毁了此颅元灵,使他永不超生,并不是难事。但陆寄风知道:他一定会去找可以救他、助他完全重生之人。而这个人会是舞玄姬,还是她的左护法无相,甚或是隐藏在暗处的另某个人,都比杀昙无谶更重要。
因此陆寄风反而隐迹匿行,身子一沉,落在地面上,注意昙无谶的奔势,而小心地跟踪。昙无谶飞入后宫的一所高楼之中,那楼内紫帐垂覆,阵阵幽香随月色飘沁着。
陆寄风龟息潜近,身子紧贴着楼壁滑爬而上,攀着台顶边的靠栏。这么高之处,阵阵夜风扯过之声凄厉呼啸,什么也听不见。但是陆寄风静心凝意,殿内的声音便渐渐清楚了起来。
昙无谶狂妄的笑声中,少了原有的慑人真气,只剩下徒具形式的威严:
“哈哈哈……本座依然能逃出生天!无相!快助我重生,让我为圣女老人家杀了陆寄风!”
无相轻柔的声音,冷冷地问道:“先别忙,是谁助你这一程之力?”
昙无谶暴躁地说道:“不知道!或许是圣女老人家的哪个座下。”
无相道:“你不知是谁助了你,更不知道他助你的用意了。”
昙无谶喝道:“你别啰嗦,快传我真气!”
无相道:“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是想吓我吗?你如今这等模样,倒真是吓人呀,呵……”
她就算是笑声,也没有半点笑意,简直像是个木石之人所发出的一般声音。
昙无谶更是火大,道:“你这贱人,本座落魄之时,你敢不出援手?不怕圣女老人家怪罪?”
无相道:“你这时可就念着圣女老人家了。也不想想平时怎么就老忘了她的指示,你活得这般糊涂,死也死得这样糊涂。”
昙无谶道:“你此言何意?”
无相懒懒地说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借机嘲笑你罢了。”
“你……”昙无谶果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喘了口气,才道:“你这个无形无体的东西,别太得意忘形了!我随时可以抖出你的真实身分,那时看先死的会是谁!”
无相虽不以为意地哼出一声,但陆寄风听得出她的声音里,确实有几分隐藏的不安。难道无相是怕昙无谶告诉皇上:无相其实是舞玄姬的手下?可是料想昙无谶如今有头无躯的那副德行也近不了拓跋焘。那么,无相是在害怕什么?
昙无谶见无相不语,笑道:“怎么样?你也知道忌惮?你真正的心意,若让圣女老人家知道了,恐怕你的下场要比我惨吧?哈哈哈……”
陆寄风心头一动,但还未揣摩出这句话的意义,无相已以她慵懒的声音,道:“你话说得也太重了,真要与我绝裂吗?也罢!今日你我各无输赢,你过来,我为你传功吧!”
陆寄风略感到有点不对,无相不是这么容易就被昙无谶所慑之人,他无声无息地跃上阳台,掩近朝内望去,好窥知无相是否另有计划。
寝殿中,披着幂褵轻纱的无相带着微笑,那与若紫肖似的容貌,就连冰冷的笑,也带着几分天真之意,令陆寄风心头又像是被针密密地刺着一般。
昙无谶得意地笑道:“你知道好歹就好!”
无相手中轻纱一甩,轻纱就有如长鞭般便将昙无谶的首级卷了过来,捧在她纤细的手中,她纤纤十指扣住了昙无谶的率谷穴,“啵”的一声轻响,两只大拇指上有若春荑的指甲竟已刺入他的脑中!
昙无谶大惊,黝黑的脸泛出惨白之色,道:“你……你……”
他的要害被重伤,不要说重生了,两穴被击破,他恐怕就连保住此头都不能,一时之间竟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无相道:“你这个愚昧之徒,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助你一程的正是圣女老人家的对头人,他只是要利用你作个饵,钓来大鱼罢了。你当了别人的诱饵,还想活着全身而退?”
昙无谶道:“你胡说!我是右护法,只有我能辅助圣女!你休轻举妄动!”
无相道:“你是可以再贡献出最后的力量。圣女老人家正需要你的纯阳真元,你就尽最后一点儿孝心,舍了根基吧!”
只见昙无谶的头颅在无相双掌之间,痛苦地扭曲着,整个头竟渐渐萎缩,抽搐成不像头颅的奇怪形状,无相一发轻喝,那首级已化作灰尘,黑沙簌簌地自她白皙的指间坠落。
她双掌之中悬浮着一丸红玉般的真元,发出灼灼热光,照红了她的面容,她运功于双掌之间,那真元渐渐形淡离散,陆寄风惊想:“难道无相夺取了昙无谶的根基,据为己有?”
若是她成为舞玄姬身边另一员更强的护法,陆寄风杀昙无谶根本就毫无意义!陆寄风不再迟疑,随手一挥,指剑已削至无相颈前!
无相轻身一闪,陆寄风同时跃入,无相反手一拍,那缕红光竟“嗤”的一声射向陆寄风!
陆寄风没料到她不护真元,反而将之击向自己,那股雄浑的真气至少是昙无谶百年以上的根基,整个当胸击中,陆寄风身子沉重地往后一弹,无相已闪至他的背后,长指扣住了他的后颈,制住了陆寄风。
陆寄风喷出一口鲜血,但觉后颈一痛,风门穴不知被无相刺入了什么,整个人便软趴在地,动弹不得了。
陆寄风根本连仰首都不行,倒在地上的他,暗暗运起真气,让上清含象的藉力运转导引少数可动的真气,护住周身,免得无相再补上几掌或把他给大卸成几块。
他只能看见无相赤裸的雪足走了过来,轻轻踩在他头上,道:“鱼儿总算上钩了。”
她足踝上的金铃串,冰冷地触在陆寄风耳上,陆寄风内心苦笑不已,原来自己真的就这样误中了诱饵,落到无相手中。可是这个诱饵真是舞玄姬下的?还是舞玄姬也是将计就计呢?
陆寄风不动声色,道:“以昙无谶的全数根基攻击我,不是可惜了吗?”
无相道:“那只是饵,诱你的饵。”
陆寄风一愣,无相摇着头道:“昙无谶被杀之时,根基就被圣女收回了,只留下少许真气存活那颗头颅,否则,五百年的根基,你轻易封得住?昙无谶的首级,不过是个废物。有人不知道,故意装神弄鬼的起高坛作法,然后偷偷摸摸去宫中偷出这废物来,不就是要引你来杀我?”
陆寄风一愣,原来舞玄姬早就留了这一步,她故意让那颗头颅存活,好让人以为狮子比丘的头颅是重生关键,让有心之人的设计朝那颗头颅上去想。
起坛的寇谦之必是受了弱水道长的指示而这么做,弱水道长利用昙无谶的行踪诱使陆寄风杀无相,恐怕他也没料到自己丢出的饵,虽成功引来了陆寄风,却反而使陆寄风被无相所擒吧?
弱水道长与舞玄姬究竟谁的心机高一层,就连陆寄风也捉摸不准。
不过陆寄风心知无相若非暗袭,也不会得手。目前只有一面暗暗逆运真气,让穴位移动,解开风门穴的牵制,一面拖延时间。
陆寄风道:“我没杀成你,但你却有把握杀了我吗?”
无相放开了踩在他头上的脚,退了两步,道:“你想激我对你动手,再以真气震伤我,这样的技俩对我是没有用的。”
此女的冷静聪明,不亚于舞玄姬。陆寄风根本没想到无相是这样一个难缠的角色,难怪吉迦夜千里追杀她而不成,没什么武功的她能活到如今,确实有着过人之处。陆寄风不禁后悔当初的一念之仁,若是坐视她被六大夜叉所杀,又何至于有今天!可是当时若陆寄风没有出现,她就对付不了六大夜叉吗?恐怕还是有法子解围。
陆寄风一面专心地运气,一面道:“你既然不能动我,打算对我如何?”
无相道:“打算把你剁成一缸肉酱,献给圣女老人家。”
陆寄风道:“那为何还不动手?”
无相淡然一笑,道:“一时找不着缸,或者把你腌了如何,可是又怎么找那么多盐来?”
她的口气竟只是在与陆寄风闲扯,让陆寄风根本搞不清她的打算。
无相索性道:“你不过是想争取时间冲开背上的无形冰针。我便坐在你身旁等着你冲开它,如何?”
想不到她这么有把握,陆寄风的动机一一被她道破,反倒使自己略有些心浮气躁。陆寄风尽量定神静意,一面继续以真气移位转穴,一面道:“你不怕我冲开穴位后,对你不利?”
无相淡然一笑,走了过来,轻轻将陆寄风的身子踢得一滚,由原本的俯卧变成仰躺。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无相冰冷的神情。
“仔细看着我,”无相问道:“你会杀我吗?”
她俯下了脸,捧着陆寄风的双颊,与他极近地对望着。一样的紫眸长睫,一样的五官,以一样的声音:
“为何你见了我的形貌,仍无动于衷呢?”
陆寄风道:“若是已见惯了明珠,自不会为鱼目所惑!你只是徒具若紫之形,根本就是个毫无性灵的躯壳!”
黑灵城内的心魔都能自灭,如今无相的诱惑,对陆寄风来说,已不构成任何威胁。
无相放开了他,道:“你说得对,我之形体是圣女所赐,并没有自我可言。就算你灭了我,我也不过是回到圣女老人家身上。”
陆寄风道:“若如你所说,昙无谶又怎会有此下场?”
无相道:“告诉你也不要紧,为了让小姐在最快的时间内重生,圣女已决定不再慢慢搜罗真铅与真汞了,昙无谶的五百年根基就是现成真铅,而真汞也近在咫尺。”
“什么……?”
无相缓缓地说道:“你不知道圣女老人家有另一个分灵化体,就是你们剑仙门的师祖司空有吗?”
此话一出,陆寄风一时还没听清楚,看着无相漠然的神情,陆寄风才确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司空有是舞玄姬的分灵化体?
陆寄风简直完全不敢相信,这根本就不可能!但是……昙无谶对他的剑法了若指掌,而且也曾经暗示过他:司空有有着不为他所知的身分。
司空有不是一直在中原与司空无同修道吗?她是何时与舞玄姬扯上关系?
看着陆寄风那震愕得不知如何反应的样子,无相随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道:“你想不透了,是不是?我便告诉你好了,圣女得道出世之后,欲东行传法,却受挫于中原,败在一名凡夫俗子的手上,留下一缕真气而逃。她本以为这道真气可以再被收回,谁知那凡夫俗子竟知天道,将之囚于鼎炉之中。圣女发觉中土的一名凡人都这么厉害,她不愿再东望,便专心在西方传道。可是她的那缕真气,却被那人炼成了元婴。”
不必无相特别说明,陆寄风也已然知道:那道舞玄姬的分灵所炼成的元婴就是司空有,而那凡夫俗子,除了司空无以外,也不会是别人了。难怪没有人知道司空有的来历,只怕除了舞玄姬以外,只有司空无知道这么一回事。
无相道:“司空无见她已成人命,便将她留在身边作为道友,一同习剑,可能是想感化她吧?两人同修了百余年,不知为什么,司空无竟然逃离了她身边,独自到天山之巅去修道了。”
陆寄风记得当初司空无曾说过,在司空有身边,自己永远也无法修道悟真。或许是同修百年,司空有魔性难移,司空无想杀她却下不了手,只好选择了离开吧?但这是他自己亲手炼成的祸患,他不将之翦除,却留在世间,背后是否还有什么动机,却没有人能知道。
陆寄风觉得司空无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可是现在司空无生死不明,其中关窍是什么,不知将来是否能解。
无相道:“司空有到处找司空无,却又被打败,她茫茫然地到处大开杀戒,一直杀到西域,原本圣女老人家还以为:杀尽西域高手的剑魔,是当初打败她的那人呢!后来才发现竟是自己的一缕真元,还被炼得这样强了,圣女老人家开心极了,立刻亲自出马,收服了她,欲作心腹。可是,或许是被司空无这百年来的修练给移了性,司空有并不乖乖地服从圣女,圣女为她洗髓易肌,她就是不屈,最后还是给逃了回去。”
“当时诸国不大平静,圣女培植好了我与昙无谶之后,便亲自追到中原来,但那离司空有逃回去的时间,也有好几十年了。她好不容易又找到司空有,当时司空有收了六个弟子,圣女赶去之前,或许是一体同心,司空有已有所感应,她先叫弟子们离开剑仙崖,独自与圣女决斗。圣女见她怎么样都不屈服,只好决心杀她。若是她死了,便可以回复人形之初,成为圣女的根基。”
原来冷袖等人离开剑仙崖的那几天,就是舞玄姬与司空有的决斗之期,当时若冷袖等人在场,根本全都不是舞玄姬的对手。司空有赶走弟子,必是为了留一道退路吧?如果自己死了,也不会有尸骸,弟子们只会以为她失踪了;若是她胜了,弟子们也不会知道她的来历。
可是怎会演变成司空有自己投崖?这却教陆寄风想不透。
无相道:“司空有学了不少司空无的剑法内功,圣女并没有轻易收回了司空有,她们交战了七天,圣女是占上风的,司空有眼看只有落败被收,直到有人介入战事,才使局面逆转。”
陆寄风隐约已猜到了,道:“是……是真人介入战事?”
无相点了点头,“司空无亲自出手,与司空有合战圣女,这上百年的恩怨,就一次清算了。近两百年来,司空老贼进步不少,圣女老人家竟被司空无伤得极重,甚至连人形都不保,只勉强逃出一命……”
陆寄风听到此时,已完全确定她说的是实情。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当初为何舞玄姬一入中原后,就没有回到西域。原来她是惨败在司空无的手中,连命都差点保不住!也因此她才被弱水道长所救,而陷入情网……
陆寄风终于完全豁然大明,将一切给连贯了起来。身为司空有弟子刘瑛的弱水道长,怎会去救舞玄姬?那绝不是巧合!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剑仙崖,亲眼见到这场决战!因此,他以逸待劳,救活舞玄姬,用种种手段掳获她的心,以求得那高于司空有数倍的道行!只可惜他太过心急,摊牌得太快,而功败垂成。
也只有如此,才更顺理成章地说明他为何在围杀舞玄姬失败之后,会拼命地要投入司空无门下,因为他曾亲自确定过:天下间只有司空无能胜过舞玄姬。
可是,一个如此玩弄手段而失败之人,应自食苦果,才能彰显天道,司空无为何反而会保护他,甚至收他为入门弟子?
陆寄风这时才感到:自己最不能看透之人,竟是司空无。
不管是舞玄姬或弱水道长的心机手段,陆寄风自知难敌,可是对他们的性格想法,陆寄风却十分了解。只有司空无,今日的一切局面,可以说都是当初的他所造成的。
以司空无的智慧,他早有许多机会灭了这些人,可是他却让他们留在世间,翻云覆雨,这根本就是他所操控下的一场恶斗!
陆寄风曾经不解弱水道长一切行为的用意,而如今弱水道长的来历动机都已昭然,他才发现背后的司空无,是更大的谜。
陆寄风的心情,更加矛盾沉重了。如果全天底下,有一个他最不愿意怀疑的人,那不会是别人,就是司空无。
但是,如今这暧昧诡谲的局面,怎能教陆寄风不疑?
陆寄风定了定神,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无相不带含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的穴冲解了,却还装着没冲解开的样子,不就为了想知道一切吗?”
陆寄风更是一惊,没想到无相连这都知道了。无相不急不徐地说出司空有来历的过程中,陆寄风一面专心听着,一面仍持续地运功,他的身体早就将运功视作本能,就算不特别注意,也能随心所欲地行气。他本打算听完司空有之事,再抓住无相逼问舞玄姬的下落与行动,却被无相占了机先。
陆寄风拉住了无相,一手点住她的心口,道:“你知道却不防备,难道以为我阻止不了你与舞玄姬合灵?”
无相被陆寄风反扭着手,却一点也不心急,依然是那平静无波的语气,道:“你有没有本事阻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话还没问完,才留我至今。”
陆寄风道:“你既然知道,就自己说吧!”
无相笑道:“何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陆寄风一掌朝她天灵击去,却一掌劈空,雄浑的掌气硬生生击碎了地面,哗然轰隆之声,在寂静的夜中更是有如巨雷。
巨响一起,殿外的宿卫脚步声,立即杂沓急响着包围紫妃殿,灯火也像是骤然的星光一样四处亮起,人声叫道:“紫妃殿有动静!”“快传禁警!”
陆寄风抬眼一看,眼前朦胧的散影又聚为无相,无相朝陆寄风轻蔑地看了一眼,便朝殿外飞出。陆寄风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也急忙排空御气,追着无相而去。
无相的妖气化作点点荧光,故意窜入宫苑通道上来来去去的宿卫队中,陆寄风及时收住追扑之势,收转行气,攀住高处的树梢,隐身在暗处。但是收气得太急,抓住树梢的反弹之力,使枝桠一阵剧烈的摇晃,急落的叶雨立刻惊动了卫士们,有人叫道:“刺客在树上!”“放箭!”
胡人箭术不但精准,而且强弩力透重石,一发号令,接二连三挟着猛威破空袭来的箭,强劲得穿枝断叶,简直要把重重的树荫射穿。陆寄风双掌疾拨,以内力一一拨落乱箭,却已看不见无相的行踪。
已惊动了宿卫,若是拓跋焘追究,反而节外生枝,陆寄风只得一面挥袖击退乱箭,足底一蹬,身子便倒飞出树影,闪至殿瓦上,以最快的速度奔离皇宫。底下的众军只见到人影窜出枝桠,有如流光一闪般地跃过重殿楼阁,便消失不见了。
陆寄风奔回中领军府,远远望向皇宫,只是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而已,一点也看不出骚动。可是等拓跋焘回来之后,宫中宿卫一定会向他报告这件事。
陆寄风在榻上坐了下来,定神细想着无相所说的话。她为何要告诉自己司空有的来历?若是无相不说,自己绝不会想到的,自己知道得越少,不是对舞玄姬越有利吗?
她说那些话的用意是为何?陆寄风的心强烈地不安了起来。
舞玄姬不再慢慢地搜集男女真元,而打算以现有的根基修炼若紫,除了昙无谶,难道另外她要收的,竟是司空有?
舞玄姬若是知道司空有身在何方,必会亲赴剑仙崖。剑仙崖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陆寄风心底急了起来,不敢想象迦逻、冷袖、眉间尺等人遇上舞玄姬,会有什么下场。
他几乎就忍不住要立刻动身赶往剑仙崖,但是却拼命逼自己冷静,他隐隐地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自己这样赶去,似乎会中了舞玄姬的计。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静心逆想。无相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他,她说那些话的居心,陆寄风若不解开,只怕要落入她的算计当中。
天色渐渐明了,长史与仆人们急促地奔了过来,在廊外道:“大人!大人请起,万岁召见,要您立刻前去!”
拓跋焘已经离开天师道场,也就是说:弱水道长所出的招,已经要陆寄风接招了。
陆寄风让仆婢们为他更换上制服,便动身前往宫中。禀报进了内殿之后,才发现除了拓跋焘与宗爱之外,殿中没有半个臣子,就连他最信任的崔浩、拓跋齐都不在。拓跋焘倚着隐囊而坐,隔着帏幄望去,他的神情气色看起来虽然没什么不一样,却似乎多了点心事。
陆寄风长跪于下首,不知道拓跋焘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静了片刻,拓跋焘才道:“陆卿,你服侍朕以来,认为朕如何?”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问题,让陆寄风有点莫名其妙,只好道:“圣上行止自有取决,臣不敢妄自评议。”
拓跋焘冷笑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滑头了。你放走赫连定时,与他说了什么话?”
陆寄风的心头一震,拓跋焘果然开门见山了。道场天坛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陆寄风低头不语的样子,拓跋焘沉声道:“你过来!”
“是。”
陆寄风膝行上前几步,与拓跋焘的间隔不到一尺,膝盖几乎都碰得到他的衣摆。
拓跋焘凝望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皇帝褐色的眸子,与狼一样犀利。被他这样咄咄逼人地望着,陆寄风也并不转移目光,与他对望。
拓跋焘道:“北凉已传书于朕,禀报他们掳获了赫连定,那时朕一样会知道。陆卿,你若执意欺君,只怕会后悔。”
陆寄风望着他道:“臣只问:石室在何处。”
“他怎么说?”
“燕国之北。”
拓跋焘笑,道:“你追问石室,又是为了什么?”
陆寄风不语,拓跋焘将一样东西丢到他面前,喝问:“是不是为了这个东西?!”
是那卷拓文!
陆寄风一怔,这卷拓文不是被昙无谶夺了吗?何时又落在拓跋焘手中?弱水道长将它交给拓跋焘,这样大的动作下,也一定有所指示。
拓跋焘道:“你私窥宗室之秘,已是万死不赎的罪!更何况是此等妖妄之语?”
陆寄风道:“是否妖妄,应问于历代先帝,而不应问臣!”
拓跋焘道:“好,很好,你什么也不回答,分明是藐视于朕!看来除了一脉同源的八部大臣之外,天下间再无可信重了!”
身为异种,让拓跋焘猜疑之心大起,这对于天下的治理绝非一件好事,陆寄风只好道:“微臣斗胆一言:碑上所书,真假难辨,除非得窥石室,才知此碑是否为真,或者只是有心之人妄造谤天。”
拓跋焘逼问:“若它所言是真,你将如何?”
陆寄风道:“只是圣上自处之道,非臣所能想望。”
拓跋焘静了一会儿,才倾身拉住陆寄风的手,一手按在他手背上,道:“见过此文者只有陆卿,朕今日召卿帏幄之内,便是欲图此事!”
难道拓跋焘竟要授意自己去寻石室?若能有他的支持,找寻玄圃会容易得多!可是拓跋焘此举等于将魏国的国运交给自己,他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是陆寄风不能肯定的。
拓跋焘果然道:“石室与国祚统业相关至切,待你与武威公主成了亲,朕便亲自赋你如此重任,与卿性命不离。”
开启石室就能保住魏的国祚,关键很有可能就在于可以延续历代魏帝性命。那么能轻易养生续命的玄圃就是石室,可能性又更近了。拓跋焘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更证明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陆寄风道:“臣受万岁重恩,自应担此巨任,但是臣确实已有家室,万万不能辱及公主。”
“那你便把妻子杀了!有什么比朕的天下更为重要?”拓跋焘怒道。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事实上他知道,在这个殿内,不只是他和拓跋焘、宗爱三个人在场,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现场,就在帷帐后的玉屏之外,细细的呼吸随着陆寄风的安危而起伏。
娶不娶武威公主,这七天以来,他已经决定了做法。事到如今,他不能再作犹豫,若是再优柔寡断下去,一切都将无解。
陆寄风道:“微臣不能。”
拓跋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
“微臣不能娶武威公主,就算没有妻室,微臣与公主也绝不可能结成连理。”
拓跋焘道:“西海公主已全对朕说过,你与武威出生入死,多番舍命保护于她,难道你真的对她全无情意?”
陆寄风道:“那只是臣属护主之责,谈不上儿女之情。”
拓跋焘忍不住重重击了一下几案,怒道:“好,她助你宣抚九国,而功业归你之后,你忍心眼睁睁看她许配凉国?”
陆寄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若这是公主的命运,微臣也无由置喙。一切,但凭万岁一念之间。”
“你……”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儿才道:“你是心意已决了?你要知道,就算你能到达石室,也毫无用处。”
陆寄风望向拓跋焘,他肃杀的脸上,竟是占着上风者的冷漠。
拓跋焘道:“你以为石室能任凭进入吗?既然其中有如此重大的关窍,若无锁钥,怎么可能突破?”
陆寄风也早料到石室不是轻易能抵达的地方,但是,听拓跋焘言下之意,他竟知道如何开启石室。
拓跋焘冷笑道:“开启石室之钥,就是武威公主的陪嫁。陆寄风,你好好想清楚:你还要不要武威公主!”
陆寄风再度陷入了困境,拓跋焘握有开启石室的关键。他手上有这个筹码,断断容不得陆寄风拒绝。
拓跋焘突然道:“还是,你要的是朕的紫夫人?”
陆寄风一愣,他果然连这事都知道了,陆寄风更是尴尬,不过就算解释他的夜闯后宫,并无不轨,也解释不出什么所以然的。他只好道:“微臣不明白万岁之意。”
“不明白,哼!”拓跋焘不以为然,道:“那就不必明白,你需要的只是服从而已。”
陆寄风无言,以拓跋焘的个性,确实是不必和他商量的。
拓跋焘挥了一下手,道:“下去吧!”
他有筹码在手,也不怕陆寄风不允,陆寄风不明白拓跋焘怎会突然间知道自己非闯玄圃不可?照理说急着想解开国运之谜的人应该是他,他却老神在在,认定了陆寄风比自己还要心急。陆寄风又多望了拓跋焘一眼,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只好默默地退了出殿。
拓跋焘心烦地沉思着,回想起天坛上的情景,他竟依然不知是真是幻。
神人告诉他的长生之钥,是真的吗?
先祖不愿受制于仙后,因此留下这篇碑文,要子孙找到石室内,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玄圃,若这是真的,也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悉。
陆寄风是唯一可以闯越玄圃之人……
但陆寄风闯玄圃之后,会如何运用玄圃的强大威力?是将长生不死的能力据为己有之后毁掉吗?这是拓跋焘最害怕的。他根本不知道:长生不死虽是人之所欲,其实正是陆寄风最不在乎的东西。
要不要依神人的指示让陆寄风去闯越玄圃,他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拓跋焘沉吟着,而在后殿重屏外的身影,已慢慢地走了出来,像失了魂一般,慢慢地向外走去。
“小雪!”拓跋焘叫住了她。
拓跋雪止住步伐,微微回头,道:“阿哥,请别再为难陆寄风了……”
拓跋焘道:“你放心,他会乖乖服从的。”
拓跋雪却平静地说道:“就算屈命而服,又有什么意义呢?”
拓跋焘笑道:“屈命而服也是服,有阿哥为你作主,不由得他拒绝。”
拓跋雪却回过了身,坚决地说道:“不是陆寄风不肯,而是臣妹不愿下嫁!他不过一个异族素民,我乃宗室贵女,难道还要求他容纳?”
拓跋焘一怔,失笑道:“你为了替他解围,连自己的处境都不顾了?”
他起身握住拓跋雪小小的肩膀,注视着她,柔声道:“阿哥并不愿将你远嫁荒漠,但是,朕却有不得已之处。你身为宗室,也有不可抗拒的重责。与陆寄风结为连理,乃是两全之道。”
“不,还有一种两全之道。”
“你倒说说,是什么方法?”
拓跋雪道:“臣妹自毁容貌,令凉国世子厌弃。”
拓跋焘一怔,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错愕了片刻,才笑了出来,道:“你真有此魄力?呵,朕倒想看看,这样纤细的手腕,有多少力量自毁容貌?又能毁到什么程度?”
拓跋雪道:“若阿哥再相逼,自然可以见到臣妹的无盐之容!”
她坚定的眼眸中,透出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光。拓跋焘这才相信拓跋雪是认真的,登时难以言喻的怒火,涌上了胸口。
“你真能为陆寄风,牺牲到这样的程度?”
拓跋雪道:“我不是为他牺牲,而是……”
“够了!”拓跋焘怒道,“你想朕会把国玺交给一个外人吗?只有让陆寄风成为宗室的一员,朕才能交予他如此重任!你嫁不嫁他,与你的心意无关,你是皇女,就有皇女的责任!为了国祚,留住陆寄风就是你的责任!”
拓跋雪苍白着脸,退后了一步,半晌才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宛如被风吹散的一地叶影般支离,“为了阿哥……自当粉身碎骨,臣妹告退。”
拓跋焘注视着她弱小的身影退出了殿,被殿外沉重的日影所吞没消失。
第二章 腆赠竟莫酬
回到府中的路上,陆寄风的心口沉甸甸地好似压着什么。
明知武威公主就在屏风后,他还是说了那些话,而且说得比他自己原先所预想了几十遍的话还要残忍,以断绝武威公主的心意。就算伤害了她,也已经覆水难收,不可能挽回了。
今后武威公主是武威公主,而他是他,各自要面对的道路,已不能相顾。
在这个世上,原本就谁也不能绝对保护谁,陆寄风难以忘记若紫的尸体由高处坠落的样子,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来,就算接受了武威公主,也只是害她重复一样的命运。既然如此,不如别再照见彼此的悲哀,让各自去成全或是毁灭。
时势不再容许陆寄风迟疑,就算中无相之计,他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剑仙崖,保护司空有的棺木,以免被舞玄姬收回。只要舞玄姬尚未集全足够让若紫重生的真元,他就还有时间与之抗衡。
陆寄风回到中领军府,急驰入大门的石道,也不下马,对迎上前的千绿道:“上来!”
千绿疑惑地问道:“公子……?”
不等千绿发问,陆寄风已一把拉起千绿,她的衣裙飞扬如霞,惊慌未定地在尖叫声,稳然落在马上,吓得抱紧了陆寄风。
陆寄风道:“走吧!”
他掉转马头,往府外奔了出去。府中的仆人守卫见到陆大人一回来就把千绿给带出门,还以为他只是有什么急事,却不知道陆寄风已经打定了再也不回来的主意。
在马的急奔中,千绿紧紧地靠着陆寄风,不敢稍微松开,不料才奔出市衢北门,马匹猛然间长嘶人立,发出可怕的鸣声。
陆寄风发觉一阵微弱至极的腥臭气,连忙抱起千绿,以轻功飞身下马,落在数尺之外,而骏马沉重的身子也在同时“砰”的一声,倒在道旁,身子迅速地僵硬不动。
马是如何中毒的,陆寄风竟完全没有感觉!
但陆寄风也马上想通了:西海公主必定就在附近,马匹倒毙就是她的杰作。但是她藏在哪里,他却不知道。
如果以为没有马匹,自己就跑不了,那么西海公主也太天真了。
陆寄风抱着千绿,以轻功往剑仙崖的方向奔去,很快就将城郊甩在身后,就算西海公主轻功再好,也追不上来。就算她有再厉害的毒药,也拿陆寄风莫可奈何。
一直到奔出百里,陆寄风才停了下来,让千绿透一口气,暂时慢走一会儿。谁知他才一停下,放下千绿,千绿便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陆寄风以为她是身子虚悬太久,而浑身无力,便拉起她坐下,道:“我给你顺顺气。”
千绿勉强一笑,全身已软得说不出话来。陆寄风正要替她导气,千绿突然间“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竟是紫色的。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千绿喘着气,靠在陆寄风身上,道:“没……没什么……”
说完,便昏了过去。
陆寄风大惊,抱着千绿急探她的真气,气息微弱,似断似续,而身体却在迅速地变冷之中。
陆寄风急忙点住她身上的几个要穴,免得毒气攻心。可是封住穴道之后,再探她的脉象,依然是似有若无,竟不知是生是死。
陆寄风呆住了,在道旁抱着千绿昏迷的躯体,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赶到剑仙崖,或许冷袖能解开她中的是什么毒。但是,若解不开呢?最保险的方法当然是回去求西海公主,可是,西海公主愿意救千绿吗?如果她知道自己如何残忍地拒绝了武威公主,她一定巴不得亲眼见到陆寄风及他身边的人一一惨死,不可能相救的。
正当陆寄风不知所措之时,西海公主的冷笑声已传了过来。
她由树梢轻巧地落下,道:“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眼前银光一闪,陆寄风的剑已横在她颈上。
“解药给我。”陆寄风沉声道。
西海公主根本就不怕,道:“我还不至于笨到把解药带在身上。”
“你……”陆寄风百思不解,道:“你如何能追上我,毒害千绿?”
西海公主笑道:“呵……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谅你也猜不出原由。告诉你吧!你不知道你那座中领军府,早就全在我的控制之下了?”
“你……你早就在府中下过毒?”
西海公主一扬首,道:“那也不是什么毒,只不过一日不在府中,闻不着解药的气味,就活不了。你可以离开中领军府,但你这小婢女就离不开了。她底子弱,连半日都撑不上。”
“解药的气味……?”
“便是中领军府随处可见的漆柱上的漆味。你可别以为买相同的漆给她闻闻就没事,那漆是附在建木上的长年老漆,新漆可没用。”
陆寄风呆住了,西海公主先寻解药,再逆制毒药,这招逼得陆寄风府中的人不能脱离中领军府,虽未必可以留住陆寄风,却可以达到牵制的作用。
“你……”陆寄风无法,道:“你究竟打算怎样?”
西海公主道:“何不回府慢慢说?你净在这儿啰嗦,时间拖得太久,这小丫头可就活不了了。”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脱逃果然没有想象中容易,西海公主也算是舞玄姬的后代,一样狡猾难缠。
陆寄风与西海公主并肩赶回中领军府,有点灰头土脸,还好府中的人尚不知道陆寄风曾经企图逃亡过。
回到府内后,将千绿放回床上,她的身体才慢慢地回温,脉象也渐渐稳定下来。不到一刻钟,便呼吸回稳,眼皮跳动了几下,睁开眼来,困惑地张望着四周。还是在她自己的房间内,只不过陆寄风关心地坐在她榻边看着她。
陆寄风问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千绿感到胸口有点烦闷欲呕,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公子,我怎么会昏倒了?”
陆寄风道:“现在没事就好了。”
千绿笑道:“奴婢刚刚作了一个梦,梦见公子一回来,就把我拉上马往外狂奔!可是不知怎样我就没梦下去了。”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你好好休息,别再起来了。”
他起身步出千绿的房间,回到书房。书房内的西海公主正大剌剌地踱着步,一派悠闲之态。
见到陆寄风回来,她笑道:“我没骗你吧?你要逃,也可以,柱子砍一截背着走,不过会有什么结果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毒不会那么容易解,一定还有别的关键,而她也一定不会说。
陆寄风沉重地坐在她面前,道:“你想怎样,直说吧!”
西海公主道:“我不想怎样,你就给我好好待在此地,过几天娶了小雪,就可以去完成你要完成的事,不是很好吗?”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关心她,但是公主跟着我绝不是件好事,她若被我连累,死于非命,难道是你愿意看见的吗?”
西海公主道:“死于非命也好,断了胳臂缺了腿也好,你以为女人会怕那些吗?比起被心爱的人背离,那样的苦算什么?我情愿见小雪为你而死,也不忍见她在忧伤中富贵到老。”
西海公主一面弹着短鞭,规律的弹破空气之声,简直像鞭打在陆寄风身上一样。她也不急着对付陆寄风了,笑道:“你和小雪的事算是解决了,咱们该解决别的事了。”
陆寄风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西海公主笑道:“萧郎的事呀!”
“无可奉告!”
西海公主道:“他在中原行走这么多年,一定有不少英雄事迹,你跟我说说嘛!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如果欺负小孩、攻击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算英雄事迹的话,那陆寄风才有得说,可是不要说他现在心情烦闷焦虑,就算是心平气和,他也实在想不出萧冰会有什么英雄事迹值得他说!
不管西海公主怎么求,陆寄风只是在榻上打坐,根本不理她。西海公主吵了他半天,终于不耐烦了,道:“喂,你说句话呀,整天就是打坐,你想当和尚?”
陆寄风来个充耳不闻,专心地想着要怎么脱身。直到深夜,西海公主还不肯离去,看来是铁了心在此监视他。
千绿不认得西海公主,也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一直与陆寄风无言对坐,便不安地不时到门外窥探。陆寄风灵机一动,起身下榻,道:“千绿,进来。”
听见陆寄风的召唤,千绿连忙应诺,进了房间,道:“公子何事吩咐?”
西海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千绿,眼神犀利挑衅,开口道:“这丫头倒是个美婢,你有什么好,让陆寄风愿意为救你的命而乖乖回府?”
千绿不明所以,陆寄风上前拉住千绿的手,对西海公主道:“她有多好,我知道便成了。”
千绿从未这样被陆寄风握着手,一时之间面红耳赤,不料陆寄风甚至抱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千绿浑身发抖,站身不住,软软地靠在陆寄风怀里,道:“公子……”
陆寄风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冒犯了。”
千绿迷糊地摇了一下头,整个人都像要化入他怀中一般。陆寄风转头对西海公主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西海公主冷笑,索性便坐在榻边,道:“看呀,你们请自便。你陆寄风突然色兴大发,这可真是奇了。”
“我就是只有见了千绿才欢喜,难道房帷之事也要让你知道?”
西海公主半信半疑,千绿那娇羞婉娈的样子,不似是假,而陆寄风要逃走还带着她,也说明两人确实关系匪浅,只怕陆寄风真是疼爱她得紧。难道这就是武威公主始终无法得到陆寄风之心的原因?西海公主直觉感到不可能,世上没有男子会为了美婢而不娶妻的,千绿的样子也不似妒妇。
陆寄风一把抄起千绿的腿弯,打横抱起了她,道:“这儿有杂人,咱们到你房里去。”
千绿羞得不敢看陆寄风,把脸埋在他怀里,顿感身旁风生,陆寄风已抱着她,以轻功奔出房去。
西海公主冷笑一声,也随之追出。
陆寄风自比西海公主快了一步,闪身进了千绿房间,将千绿放下,又飘出房外,轻易举起院中的假山巨石,闪身入房后,将巨石抵在门上。西海公主追了过来,无法进屋,站在门外。她倒要看看陆寄风与这名婢女是不是真的爱侣,还是在搞什么花样。
千绿不知所措地立在房中,虽然她时常与陆寄风独处,但是此时却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低着头几乎不敢看陆寄风一眼。
陆寄风走上了前,将她抱在怀中。千绿呻吟了一声,更是心头猛跳,不知所措。只感到陆寄风有力的怀抱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俯视着她。他的呼吸那么近,近得让千绿感到灼热得难以喘息。
西海公主听见门内千绿压抑的呼吸,更不会有假,可是西海公主仍感到事情透着点怪异,便拼命透过石缝朝内看,床榻上的帷幛低垂,隐约可以看见两道人影紧拥着,千绿紧紧抱着陆寄风的背,似已意乱情迷。
陆寄风一面与千绿紧拥着,一面轻吻她的颈子,低声道:“千绿,请恕我冒犯。”
千绿神智迷糊,道:“公子……”
“西海公主是用毒高手,她制住了府里,我无法带你逃出去,所以只有这个法子能与你商议……”
千绿清醒了一点,但是被陆寄风这样紧紧地抱着,仍浑身灼热,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您……在说什么?”
陆寄风道:“我要立刻赶回剑仙崖,你代我引开西海公主,我会教你法子。”
千绿明白了过来,望着陆寄风,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却微微一笑,道:“原来公子如此用心良苦……”
陆寄风伸手抚去她的泪水,低声道:“我很抱歉。”
千绿猛然回身抱住了他,吻住了陆寄风。陆寄风不忍推开,任由千绿紧抱着他,深情地吻着。
千绿放开了他,两行泪水淋淋地滴落,轻道:“我是公子的人,公子爱怎样便怎样,何必说抱歉呢?”
陆寄风更是愧疚,拾着千绿的手指轻吻着,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恨我吗?”
千绿摇了摇头,搂住陆寄风的颈子,道:“要瞒过公主,便瞒得像些吧!”
她红着脸,低垂着眼睫,轻轻为陆寄风解开腰带,陆寄风内心愧意更甚,但是她说得没错,要细细交待千绿接下来的计划,也只有再装下去了。千绿解开了自己的衣领,雪白的肌肤,丰盈的胸脯间散出花一般的女儿幽香。一面让千绿服侍着他,一面冷静地交待每一个细节,但是陆寄风很清楚,自己只是在伤害千绿而已。虽然并没有更进一步,但对女子而言,这已与失节同样严重。
陆寄风把事情交待详细了,千绿低垂着眼睫,轻道:“我全记住了,请公子放心。”
陆寄风望着千绿柔顺的容颜,自己已经将她利用得如此彻底,还维持着最后的距离,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可以光明正大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占有千绿,所以也可以不要她的情感?那么自己未免太过自私了!
陆寄风突然间抱紧了她,吻着她的唇,那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深吻,千绿喘息着,反而推开了陆寄风,含泪道:“公子……不必觉得愧对什么,真的……奴婢从来不敢妄求公子的恩情,只怕成为公子的负担。若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死亦甘愿。”
陆寄风苦笑一声,在她额上一吻,轻道:“你太好,若我是个凡夫俗子,便能给你凡夫俗子的情,但我如今不能够,请你原谅我。”
千绿抚着他的脸,道:“有公子此话,足矣!”
陆寄风一声长叹,坐起身道:“保重。”
千绿点了点头,替陆寄风重新整理好衣服,凝望着他清俊的面孔,又忍不住投入他的怀中,激动而压抑,哽咽着轻道:“求公子……再抱着我一会儿。”
陆寄风抱住了她,两人只是默默地紧抱着,呼应着不能传达的感情。窗外的虫鸣与微风轻晃着窗棂的声音,壅塞在幽暗的房间内。
陆寄风放开了怀中的千绿,起身往外走去,一手搬起万斤巨石,一面踹开了门,冷冷地看着门外的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哼”了一声,道:“完事啦?扛着石头干什么?想砸我吗?”
陆寄风的手一抛,巨石果真挟着万钧之势朝西海公主击去,西海公主轻身闪过,“哗啦”一声巨响,巨石被砸入了假湖中,激贱起数层楼高的水花,哗喇哗喇地扬散满天,水花溅起、散落,将他们都淋了一身。
全身湿透的西海公主默然望着一样被水淋了一身的陆寄风,一瞬间她几乎疑心在他眼里看见泪光,但是陆寄风已冷漠地转过了身,离开千绿的院子。
西海公主咬了咬牙,依然跟着陆寄风,陆寄风回过头,吼道:“为何不放过我!”
西海公主道:“要走你随时可以走!你武功这么高强,谁拦得住你?不是我逼你,也不是皇上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
陆寄风一怔,是的,如果能放下这一切,不在乎谁的死活,不在乎对得起谁、对不起谁,像妖或魔一样随心所欲,爱怎样便怎样,又有谁管得住他?
但他毕竟不是,也不能成为妖魔。枉顾羁绊与伦常道义之人,有什么资格谈铲妖除魔?
但为何近仙的通明真人不负起这些责任,而要交给他?难道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牺牲或棋子吗?
在无相之处知道了司空无的过去之后,陆寄风便对交给他如此重任的司空无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而无法定下心来了。
两人默对良久,陆寄风才转身朝领军府外走出去,西海公主没想到他真的敢走,尾随着他,问道:“喂!你又去哪里?”
陆寄风只顾往前走,根本不理会她。西海公主紧追在他身后,两人始终隔着十步之遥,一会儿拉近,一会儿离远,就是跟不丢又甩不开。
陆寄风突然身影一晃,转入街道的角落,西海公主忙奔上前,竟已不见陆寄风的人影。西海公主呆立着,想道:“糟了,陆寄风被我逼得太急,莫不是铁了心,谁也不管了?他这一跑,我找谁寻萧郎去?又如何给小雪一个交待?”
西海公主提步急奔,一面叫着:“陆寄风!你别跑啊,我给你那婢子的解药,咱们有话好说嘛!陆寄风,你闹什么别扭?这么大一个人了,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呀……”
她一路叫了半天,惊动了一些居民,可就是不见陆寄风的人影。正没理会处,突然听见前方传出一阵叱喝过招之声,隐约就是陆寄风。
西海公主连忙纵身跃上高处屋顶,竟见到月光之下,陆寄风与另一道蓝衣身影缠斗正紧。
那人边闪着陆寄风的掌气,边道:“与君狭道相逢,何以不问青红,便尔动手?”
陆寄风喝道:“你我正邪不同道,动手还问理由吗?”
陆寄风一掌拍向那人心口,被他一掌接下,两人真气互扞,发出轰然巨响,各自被逼退了一大步。
那人轻飘飘地立稳,姿态优美,反手抽出领后的羽扇轻摇,傲然望着陆寄风,道:“大谬不然,大谬不然!你我素无恩.99lib.
仇,岂不闻山高水长……”
“少啰嗦!”陆寄风大步迈出,又欲一掌攻去。西海公主心口一热,忍不住失神叫道:“萧郎!”
萧冰被西海公主这声叫唤一惊,才一分神,陆寄风已然一掌呼地向萧冰击去。高手过招不容半分失神,陆寄风看似才出招,人已欺至萧冰面前,眼看排山倒海的掌气就要打死萧冰,西海公主尖叫道:“别杀他!”
萧冰一惊,连忙横扇在前,硬生生接住陆寄风这一掌,“砰”的一声可怕的巨响中,却被打得飞出数十丈。西海公主眼前一黑,差点昏倒,叫道:“陆寄风,住手!”
陆寄风如影随形,前掌掌力未消,第二掌又至,还好萧冰根基深厚,被打一掌居然无事,一面挥掌与陆寄风拆招,一面道:“趁乱偷袭,非君子之作风,陆君愧负正道之名,可悲,可叹啊……”
话声未落,陆寄风当胸一掌拍去,萧冰藉力飞身上树,攀住了树梢,消隐在黑暗之中。
陆寄风盯着高处,看来只要他藏书网一发现萧冰的位置,马上就会再赞一掌。西海公主急得奔了上来,拉住陆寄风,叫道:“你干什么,陆寄风,你住手!”
陆寄风甩开她,道:“我与萧冰有不少前仇,你还不知吗?”
西海公主一怔,陆寄风已足尖一点,笔直窜上枝荫中,但见古木高处树影晃荡,萧冰闷哼了一声,接着又是“喀”地骨断之声,居劣势的自不会是陆寄风,西海公主担心至极,掏出怀中的一个玉瓶,叫道:“陆寄风!你若伤我夫君,你的爱妾也性命不保!”
树梢上剧烈的过招之声暂止,西海公主侧耳倾听,似乎听见萧冰细细的喘息声。想是陆寄风制住了萧冰,却没有动手。
一滴温热的东西自树梢滴了下来,滴在西海公主身上,那是鲜血。
不知萧冰伤得多重,西海公主的心急跳着,只怕陆寄风再伤夫君,正所谓关心则乱,平时机智百出的她,一时竟束手无策,只盼陆寄风放人。
只见树上传出陆寄风的冷淡声音,道:“你说什么?”
西海公主道:“解药在我手里,我们一手换人,一手换药!”
陆寄风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西海公主道:“上什么当?我不会骗你!”
陆寄风道:“你骗了我几千次啦!不会骗我?”
西海公主心急,道:“快放了我夫君!否则我把解药打散了,谁也活不成!”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道:“解药放下,你退后五十步!”
“我……”西海公主虽是一万个不愿意,却只好依言而行,慢慢地放下解药,并道:“我退后了,你看着!一步、两步、三步……”
西海公主一面大声地数出步子,一面后退,她才数到第三十步左右,但见黑影一闪,陆寄风竟已经以迅速无比的速度跃下夺取了解药,另一手却还紧抓着萧冰,往东边闪身奔去,不见踪影了。
西海公主又气又急,叫道:“陆寄风!你敢食言?我杀了你的爱妾!”
她朝东追去,追了半天不见人影,气得跺着足,银牙暗咬,想道:“好,你敢耍我!咱们就看谁狠!”
西海公主更不迟疑,朝中领军府奔去,意欲找出千绿,作为人质,但是她踏遍了整座中领军府,却怎么也找不着千绿,她就好像平空消失了一样。
西海公主这才明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可是,她又觉得好像哪里有蹊跷。加上担心萧冰的安危,西海公主越想越是烦躁,气得恨不得拆了中领军府。
她怎么想得到:她担心不已的萧冰,正是千绿。
陆寄风与千绿在床笫之中密议如何扮成萧冰,如何假装动手,千绿虽然记得萧冰的样子,也揣摩得十分细致,不会武功的她却很容易露出马脚。因此,两人的过招,多半是陆寄风虚晃一招,或是表面上击出雷霆万钧之拳,其实却用上柔劲将她安全地推至另一处落脚之地。千绿信任陆寄风,当身子被推开时,也能从容摆出轻功身法的样子。
但是她装出的样子毕竟外行,若是西海公主眼尖一点,或许能看出破绽。还好夜深路暗,陆寄风又专挑障眼处动手,才成功蒙混了过去。
此时他与千绿两人并肩而行,千绿已撤去萧冰的装扮,改扮为南方文人的模样,手中的羽扇也换作了麈尾,宽袍缓袖,仪态潇洒,望之有若仙人。
陆寄风笑道:“你这模样太过显眼,只怕让那泼妇追来瞧见,又要心动,舍不得我欺负你。”
千绿一笑,道:“贤兄说笑了,弟之屈屈陋质,不敢自矜。若是以色致祸,少不得与兄扮一回断袖癖也!”
陆寄风哈哈大笑,她扮魏晋时期盛行的南方软弱文人,果然十足神似。
陆寄风一把挽住她的手,笑道:“算了,也别假装了,咱们这样便成。”
千绿的脸微微一红,笑望陆寄风,任由他牵手而行。
两人疾行了数刻,千绿并未再毒发,可见西海公主给的解药是真的。陆寄风放下了心,打算一出城就抱着千绿赶路,在最快的时间里赶向剑仙崖。
不料两人才到城门,便见到城门紧闭,无数军卫包围在周遭,不许任何人出入。
陆寄风一怔,难道拓跋焘的消息会这么快,已经设下了重重关卡不让他走?
陆寄风与千绿对望一眼,两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们马上就被军卫们发现,领队叫道:“过来!”
陆寄风和千绿才迟疑了一下,骑兵们已驱策奔来,五六匹高头大马包围住他们两人,马上的卫士刀剑全亮着,对着他们。陆寄风看出他们的服装不是宫中卫军,应该不认得他,便放下了心。
陆寄风问道:“怎么?有什么事了?”
其中一匹马上的重甲卫士喝道:“你们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要去哪里?”
陆寄风一把抱住千绿,仰头对他们横眉道:“有规定不可夜行吗?”
见了他们的神态,一名卫士转头对身边的同伴低声笑道>:“这两个兔儿爷是私会去的。”
另一人打量着千绿,也笑眯眯地说道:“那雏儿真俊。”
陆寄风正是要他们如此误会,好轻易放行。谁知领队眉头一皱,道:“还这么掉以轻心!万一出了纰漏,看你们怎么对上头交待!”
那几名骑兵不敢再嘻笑,对陆寄风喝道:“你们两个站开,分别搜身!”
“搜身?”陆寄风错愕,便有几人上前要拉开千绿。
陆寄风万不能让千绿被这些汉子胡乱摸索,奋力推开他们,双臂抱住千绿,道:“不许碰他!”
那几名卫士有的面露嘲讽,笑道:“有这屁股癖的也不必这么能喝醋吧?”“给老子摸摸打什么紧?又少不了一块肉!”“哈哈哈……都是男人,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般碰不得!”
再有人上前要拉开他们,陆寄风怒道:“你们干什么?查赃也不是这样!”
领队喝道:“便是查赃,你小子少他妈犯贱,再拒检,老子便把这雏儿剥光了慢慢搜个够!”
看样子非动手不可了,陆寄风正打算将众人全击退,带着千绿以轻功奔上高伟的城墙,硬闯出去,西侧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狂奔,以及一阵尖锐混乱的警跸:
“抓住他!”“他就是窃贼!别让他跑了!”
狂奔而来的白马上披戴的黄金身甲、锦络寄生,在夜里发出耀眼的光芒,随着马身惊慌地晃动着,有如流星。马上载着的锦衣少年披着缀有珍珠的金绣斗篷,紧握着疆绳的雪白手背隐约看得见青色的细细血管和粉红色的指甲,那是一双极为尊贵的手。
身后紧追的禁军们竟是刀枪齐出,追赶那华丽的马匹,长搠一惯,击破马首面帘,引起一阵恐怖的长嘶。马上之人惊叫着,弱小的身子一个不稳,便被抛上半空中,眼看就要摔得脑浆涂地。
陆寄风不假思索,飞身接住了那人,两人一起重重地摔跌在地。
在那声惊呼中,陆寄风已认出了此人的身分,也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人。
两人滚倒在地,零乱的长发散过那张清丽的面孔,拓跋雪已昏了过去,在陆寄风怀中不省人事。
几百名卫士立即包围住他们,陆寄风抱起穿着男装与斗篷的拓跋雪,站了起来,千绿立刻奔上,紧靠着他,不敢稍离。
抛出长搠的禁军领队上前,道:“他是要紧的窃贼,快把他交给我。”
陆寄风实在不明白:拓跋雪怎么会以男装打扮出现?又怎会成为窃贼,还惊动了宫中的宿卫,甚至全城警戒。
陆寄风一手抱着拓跋雪,一手搂住千绿,淡然冷笑一声,道:“恕难从命!”
众多禁军手中的火把靠了上来,为首者一见陆寄风,竟是中领军大人,也是他们的上司,不禁大惊,道:“陆大人?您为何在此,为何……”
陆寄风不加回答,一发轻叱,便已窜飞数尺,在马首上轻轻一点,飞身踩着垂直的城墙,一口气不换,往城墙上直奔!
那惊人的身手引起一阵惊呼,陆寄风排空御气往垂直的城墙上方奔去,竟像会飞似的,眨眼间已登上高伟的敌楼,消失在众人眼前。
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身手武功,亲眼所见,却不由得他们不信。众人只能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陆寄风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寄风带着千绿及拓跋雪,直奔到荒郊,才停下步子,放下二女。
他略为检查了一下拓跋雪,确认她身上并无大伤,气息也还稳定,应该只是被颠下马时惊恐过度而昏倒。陆寄风抚摸着她的头发,既不解又爱怜,不知她为何会穿着男装逃亡。
千绿道:“公子,这位姑娘是……”
陆寄风道:“她是武威公主。”
千绿一怔,望着那娇艳不下于云若紫的容貌,原来这就是皇上执意要许配给公子的人,不但有绝世之色,还有高贵无比的出身。也难怪,唯有这样的人,才会让公子这几天总是抑郁寡欢,心事重重。
拓跋雪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眼前一时还看不清什么,等她一看见面前之人竟是陆寄风,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着陆寄风不放。
陆寄风紧拥着她,柔声道:“没事,没事了,别怕。”
拓跋雪紧抱着陆寄风哭了好一会,在他强壮的肩臂环拥下,拓跋雪的心渐渐稳定下来,抽噎着放开陆寄风。陆寄风替她拭着泪,一面将她脸上的乱发拢上耳畔。这是共闯沙漠的那段生活里,已养成习惯的小动作,看在千绿眼中,竟感到一阵不祥之意。
曾几何时,有另一个女子在公子心中,不知不觉地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公子的竭力拒婚,为的竟不是自己的计划,而是为了她的幸福。
拓跋雪将陆寄风拢着她头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陆寄风一怔,拓跋雪那被泪光洗得更加澄澈的眼睛凝望着陆寄风,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的凄楚,令陆寄风的手一紧,竭力克制抱住她的冲动。
陆寄风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公主殿下怎会落难?”
拓跋雪擦了擦眼泪,道:“今日阿哥召你入殿,那时……我也在殿里……”
陆寄风不作声,他早就知道此事,也不说破,默然听公主要说什么。拓跋雪道:“我不想让你这样为难,你别担心,我会跟阿哥说清楚的。”
陆寄风道:“多谢公主。”
拓跋雪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一样东西,我是专程给你送来的。”
她取出怀中的一个锦盒,递给陆寄风,道:“这是开启石室之物,你拿去吧!”
不只陆寄风大吃一惊,就连千绿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陆寄风急忙开启锦盒,盒中是一方拳头大小的玉印,冰清的光泽简直像是水中的明月。石室之钥是一方印石,倒是让陆寄风所料未及。他取印一看上面的阴刻,不禁呆若木鸡。
印石上的八个大字,乃是“魏皇御宇,维帝承干”八个字。
这是魏的国玺。
陆寄风看着国玺,又看了看拓跋雪纯真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拓跋雪道:“你快拿去,找到石室,若能帮助阿哥平定天下,使我大魏国祚永续,那就再好不过了。”
陆寄风道:“但这是……这是紧要之物,你怎能……”
难怪要全城警戒得滴水不漏!国玺被盗,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事?
拓跋雪道:“我是为了国家,不是为谁。”
她说着这话时,却是深情款款地看着陆寄风,谁都知道她言不由衷,但这样天真的谎言,却更让陆寄风羞愧难当!他将国玺握在手中,激动地说道:“你由何处盗得?我替你把它放回去!万一被皇上知道是你,你……你……”
拓跋雪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才抬起眼望着陆寄风,道:“我不会有事的,阿哥不知是我,没有这方国玺,国政也不会就停了。这只是象征之物,你却亟需要它。陆寄风,你千万别辜负我盗玺的深意。”
陆寄风忍不住抱紧了她,抱得她喘不过气。陆寄风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紧抱着她,良久才道:“我带你走!我带你到安全之处,不让你嫁到凉国……”
拓跋雪眼泪又滴了下来,她强忍着,微笑道:“就算出了平城,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乐土?”
陆寄风望着她,心中一片混乱,拓跋雪道:“虽然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比我重要一万倍的事,你去吧!将来记得有我这个人就好了,我就很开心了。”
陆寄风喉间紧哽着什么,用力地握住她的小手,声音激动得几乎发不出来了:
“公主……小雪!你……你……”
拓跋雪捧着陆寄风的脸,深情地注视着,道:“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寄风点了点头,拓跋雪道:“我请你再叫我的名字一回,我爱听你唤着我。”
陆寄风想不到她的要求这么简单,错愕了一会儿,才握着她的双手,低声唤道:“小雪……小雪……小雪……”
在他不断的轻唤声中,拓跋雪的眼睛又被泪光迷蒙了。陆寄风抱着她的脸颊,为她吻去泪水,拓跋雪闭着眼睛,她情愿化作一尊会流泪的石像,哭泣到天荒地老,一直让他这样吻着脸。
陆寄风终于放开了她,道:“我也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拓跋雪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不管怎样,待在魏国,不要走,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带你到一个安全的乐土。”
“嗯。”拓跋雪抚摸着他的脸,“我记着你说的话了。”
她放开了陆寄风,起身道:“你走吧,我一个人可以慢慢走回城里去。”
“可是……”
拓跋雪笑道:“国玺不在我身上,阿哥最多判我一个微服出游,禁足几天罢了。”
在陆寄风的迟疑中,拓跋雪轻轻推了他一下,道:“快走,快走吧!一会儿宫里的军队来了,你们便麻烦了。”
千绿拉了拉陆寄风,陆寄风只好强忍住满心的不舍,放开了握着拓跋雪的手,慢慢地退后,拓跋雪摆了摆手要他快走,陆寄风只好拉着千绿,以轻功发足急奔,若要走便要走得坚决,只要一停下来,就无法再狠下心离开了。
拓跋雪目送着陆寄风与千绿迅速被黑夜吞没,无力地转过身,慢慢地朝平城的方向走。但她只走出了不到几步,前方的军队已奔了出来,整排的马铠当胸,发出威武的光芒。
这一队无声的军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前方中央的拓跋焘,冷冷地俯瞰着凌乱的拓跋雪。她从来没有在哥哥眼中看过这样冷而绝情的眼神,但是她已经不怕了,她与拓跋焘的双眼对望着。
拓跋焘没说什么,掉转马头朝回走,拓跋雪看着他山一样的背影,听着由那背影传出的声音:
“把公主带上车驾,别伤了她的脸,她将是凉国的王妃!”
拓跋雪闭上了眼睛,自己终究不能完成对陆寄风的承诺了。
第三章 终日驰车走
千绿与陆寄风一路无言,陆寄风沉重的神色也让千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有了国玺之后,他可以轻易开启石室,几乎等于胜算在握了。但陆寄风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感觉,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最早的初衷只是忠于司空无的托付,后来演变成自己和舞玄姬的私仇,而现在呢?现在他却已经不知道一切有什么意义了。
再半日就可以赶到剑仙崖,陆寄风放慢脚步,握着千绿的手慢慢走着。千绿这时才鼓起勇气开口道:“公子,您心中有什么话吗?”
陆寄风望着前方的高山绝岭,道:“我小时候在剑仙崖上学武功,师父曾弹琴给我听,他曾唱了首琴曲,我听曲中有出世之意,十分羡慕那样无是无非的心境。如今我已经奔波了数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沉浮,却完全茫然无知!千绿,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千绿道:“公子若要富贵,早已有倾天的权势;公子若是要名声,也极有机会成为万众仰慕的大侠;公子若要如花美眷,要留名千古,也都是反掌之易!可是奴婢从来都不知道公子您想要什么。”
陆寄风道:“你说得对,富贵荣华,扬名立万,我从来都不想要那种东西。如果我要什么,是否会活得更轻易一点呢?”
千绿想了想,道:“从前云少爷从南方回去看小姐时,常会和小姐谈当代名士的诗文,婢子愚钝,记不得许多,只记得有个叫作陶潜的人写的诗文。以前不留心,今日听公子这样说,却想起来了。”
陆寄风好奇,道:“哦?是吗?”
千绿道:“那人有篇文章是写:‘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陆寄风呆了半晌,好像心里被击入了什么,喃喃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既自以心为形役……”
他心里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却又像解答了什么,口中细细地琢磨着这几句话,越是沉吟越感到深意层层,咏之不尽。
望着陆寄风若有所失的样子,千绿道:“公子,剑仙崖就要到了,走吧!”
陆寄风一笑,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不料没走出多远,前方便有十来名汉子扛着巨木大石之类的建物,自岔路走了上前,与陆寄风等人是同一个方向。
不久又有几人扛着几担砖石,边走边起此彼落地数步唱和,也往山的方向走去。
千绿和陆寄风都感到有些奇怪,千绿笑道:“这些人要起大房子吗?怎么来了这么多造匠?”
陆寄风眉毛一皱,本来想到:会不会是冷袖真的去抓了武林高手来挖开梅谷的崩石?可是这些人全不像会武功的人,只是普通的壮丁。
又有几人迎面走来,全是老幼,将简单的家当衣物都堆在推车上,愁眉苦脸地往山下走。陆寄风认出似乎是山脚下的农家,不知他们怎么会突然搬家。其中一名老太太哭得甚是伤心,一路被她的老伴低声安慰,陆寄风虽没有特意去听,也听得十分清楚。老太太抽噎着说:“安分了一世,阿大却要被逼着去造反,呜……作乱的怎会得好死呀?呜……”
老人道:“也没说要造反呀……”
老太太边哭边道:“他们好大一群人,不是拿刀就是拿剑,逼着阿大入了伙,不是造反是什么?”
千绿出声问道:“老爹,你们搬家?”
他们正要回答,迎面来的几名挑担子的壮汉与那些老幼们擦肩而过,有几人似偷瞄着他们,欲言又止。老弱中的一名孩童突然哭叫道:“爹爹!爹爹!”
其中一名汉子脸色微变,欲言又止,一名妇人掩住了那孩子的口,急急向旁欲走,见到陆寄风与千绿服饰不像普通人,不敢与他们争路,便闪至道旁走了。
陆寄风更是不明所以,问道:“前面有什么?怎会都成了这样子?”
那老人叹道:“公子,您到前面去干什么?您身子这样壮硕,又像有钱的样子,那些匪人不会放过的,您们还是回头吧!”
陆寄风道:“前面有土匪劫村拉人?”
那老人道:“好几大群呢!个个都像会飞的,天老爷!当初黄巾怕也没这样本事。”
一群会武功的土匪,这让陆寄风就直觉地想到:“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寨的?”
老人道:“有!还像军队分营竖旗子呢!”
百寨联围在剑仙崖下,虽说是乌合之众,每位寨主却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大举围山,又兴工动土,必是真有大计。陆寄风连忙一拉千绿,道:“咱们快回去!”
千绿和陆寄风往前赶路,突然身后传出一阵娇叱:“陆寄风!你给我站住!”
接着一匹快马直奔而来,几位老弱闪躲不及,被撞踢开去,马上之人毫不在意,鞭马朝陆寄风追赶。
陆寄风看清那是西海公主,没想到她追得到这里来,也真是本事过人。他只好连忙一抱千绿,以轻功逃奔。
身后,西海公主叫道:“你别逃!”
陆寄风怎么可能不逃?西海公主见到他挟着一个青年急奔,登时明白:这青年必定就是千绿假扮的,那么当天的萧冰是谁假装的,也就不必说了。原来千绿还有这样的本事,骗过了自己。
西海公主在身后叫道:“你站住,我不为难你!我有话要告诉你,陆寄风,你只要听着就好了!”
陆寄风听见身后的西海公主拉住缰绳止马不前之声,也才停下步子,转身望着数十丈外的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喘着气,道:“你听好,听完了要怎样,你自己决定。你可知小雪闯了大祸?”
陆寄风自然知道,但是没有说什么。
西海公主道:“皇上气极了,要把她马上遣嫁出去,嫁给沮渠牧犍,那个人……那个人是个下流胚子,我已经问到了和亲御营的路径,你快回去救小雪!”
陆寄风依然没有反应,静立了片时,西海公主也在对面等着他的回答。
陆寄风对千绿道:“走吧。”
他转了身,再往剑仙崖走去。西海公主简直不敢相信他真的只听过就算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陆寄风远离,气得脸都涨得通红。
西海公主一夹马腹,往陆寄风奔去。陆寄风早就知道她会愤而拼命的,便也以轻功不停往前奔去。他想长啸发泄心中的气苦,可是他只是咬紧了牙,飞快地疾奔。百寨联已经要包围剑仙崖,舞玄姬马上会要收回司空有的真元,他没有时间再去救小雪,只能眼睁睁地让她嫁到北凉去。北凉在昙无谶多年的教化下,会有什么宫廷风气,是不必想就能猜到的。小雪一入北凉宫廷,就如深谷幽兰被移入屎坑一般不堪!
但自己却不能救!陆寄风恨得心如火烧,因此他也知道西海公主的心情,一定很想把他这个天下第一负心薄情的人碎尸万段。
陆寄风挟着千绿,与西海公主追逐了约莫七八里,地面已经是明显的陡坡,只有一条蜿蜒小道弯弯曲曲地伸上去,再上去就是没有人可以攀爬的陡峭山壁。才转过一个弯,便听见人声鼎沸,热闹至极,都是粗野的汉子喧哗或吵骂之声,再转两三个弯,竟看见树林内,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群又一大群的人,不知在吵些什么。而远远看去,黑白红绿黄橙诸色大旗,分插于或近或远,随风招展,好不壮观,却透出一种凌乱感。
与世隔绝的剑仙崖变作车水马龙的市衢,让陆寄风十分无奈,不知道这群土匪乱七八糟地聚在山下,想干什么。
陆寄风抱着千绿迅速地混入人群之中,西海公主的追马也疾驰奔来,叫道:“陆寄风,你给我站住!你这个薄悻的家伙,我要杀了你!”
她一追至此,猛地见到如此多的男子,也是一愣。众人原本吵吵闹闹,一见到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一个武装的美貌少妇,都为之肃静。
西海公主久处军旅,只愣了一下就不在乎,勒马喝道:“把陆寄风交出来!”
众人这才大哗,议论纷纷,都在问:“哪一..个叫陆寄风?”“有这号寨主?”“莫非穆寨主改了姓……?”
但更多人则是见她模样艳丽又年轻,少不了口中就不清不楚了起来,西海公主也不啰嗦,脸上微微带着笑,手腕一挥,一大股无色的白烟便飞了出去,众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全部身子发软,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头晕目眩。众人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心下大骇,知道这名少妇不是易与之辈。突然间有人哀叫道:“痒……好痒啊……”这么一叫,众人也全都浑身痒了起来,叫道:“好痒!这……这姑娘使毒……”“痒!好痒!他妈的怎么会这么痒!”
一时之间呻吟声四起,众人中了西海公主的毒风,全身极痒,但是没有力气抬手去抓,实在是痛苦非常。
西海公主昂然跨马,俏脸一扬,喝道:“陆寄风,你给我出来!”
人群之中传出一阵微弱的声音,道:“这么大呼小叫,也不怕丑?”
西海公主美目怒扫,道:“刚刚是谁放屁?”
本来还在喊天哭地的群匪,一下子全闭上了口,不敢作声,怕被当成是放话的人。
西海公主不再理那人,喝道:“陆寄风,你卑鄙无耻、始乱终弃!别当缩头乌龟了!你给我出来!”
这时,另一处又传出不怎么大、但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被人始乱终弃,还敢喊得这么大声,真不怕丢丑!”
由于现在众人都不敢开口,只敢以身子在地上磨蹭去痒,因此这回说话的声音就格外清楚,竟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西海公主火气直往上冲,用力一挥长鞭,道:“谁?敢说敢当,给我站出来!”
接着又是微弱而没有起伏的声音,道:“陆寄风年少英俊,谁不知是个大淫贼,你念着他,活该秋扇易捐!”
西海公主气得长鞭一挥,卷起一块脚边的石头便朝声音传出的方向挥去,她鞭技出神入化,那石打中一人的背,“唉呦”一声惨叫,竟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西海公主喝道:“就是你!不要命了。”
她一抖缰绳,马蹄朝那人的方向跺去,脸上神色狠毒。那人发着抖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说的呀……”
此时,另一边又一人,以发抖的声音小声说道:“自己敢投怀送抱,就不要怕别人说。”
西海公主怒转过头,还没找出人,又有一人道:“你杀……杀得死一个,杀不死两个;杀得死两个……也,也杀不死三个、十个……”
这话听起来很威风,但是说话的神秘人物却是发着抖说的,似乎怕得要命,却不得不说。
西海公主喝道:“那我就把你们全杀了!让你们都全身溃烂、哀嚎十天才死!”
她说到做到,正要取出毒药害死这些取笑她的人时,一道蓝色身影一闪逼近,她还没看清,脸上已经“啪”地被打了一耳光,毒药也已被夺。
西海公主一愣,那人夺药及打她耳光的动作,一气呵成,她根本什么也未及反应,那人已飘然退后,背对着西海公主,沉声道:“何必滥杀无辜?”
一见到那背影,西海公主便像被下了咒似的呆住了,所有的寨匪们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在危难之际,以出神入化的武功夺走毒药,解救众人的英雄是何方神圣。而一看清是他,原本互相看不起的各寨,也都暗暗佩服着这位寨主果然有大侠之风。
西海公主颤声道:“你……你……”
那人只是背对着她,一扬手,道:“众人与姑娘无冤无仇,你走吧!”
西海公主还没回话,已有人边呻吟着,边大声道:“萧寨主,给这婆娘一点教训!”
另一个躺在他脚边的人大声道:“这婆娘太毒啦,折磨得老子不死不活!萧寨主你快替天行道!”
那蓝衣人一踢脚边之人,喝道:“我不是羽扇绝尘智无双!我是长得跟他很像的人!”
那人旁边的另一名寨匪道:“你明明就是萧寨主呀……”
那蓝衣人还要否认,西海公主已一跃下马,在那人脸上连打了七八个耳光,喝道:“你敢躲我?你为什么打我?你敢打我?啊?”
那七八声耳光,劈里啪啦,声音甚是清脆。众人见到萧冰当众被刮,都吓了一跳。却没想到西海公主打完了,竟眼中涌泪,哭着投入萧冰怀中,道:“萧郎,我找得你好苦。”
萧冰抵赖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让她抱着哭,只闻周遭窃窃私语,道:“这婆娘与萧寨主……?”“她要找的不是姓陆吗?”也有人就近问倒在身边扭着身体去痒的黑鹰寨众,但是黑鹰寨众却没有一个肯开口,全都神色凝重。
萧冰有点无奈地让她抱着,西海公主哭毕收声,又怒视萧冰,道:“刚刚是你那些手下乱说话?”
萧冰道:“你问他们,我不知道!”
西海公主瞪了众人一眼,道:“全给我起来!”
黑鹰寨的人虽也中了毒,但是他们早就知道这位寨主夫人的厉害,因此一看见西海公主出现时,已经都预先掩鼻的掩鼻,服解毒药的服解毒药,中毒情况不像其他各寨那样严重,还勉强可以站得起身。
西海公主扫视了他们一眼,道:“刚刚是谁说的?给我自己站出来!”
黑鹰寨的匪众们吞吞吐吐,都没有人敢承认,半天才有一人嗫嚅着说道:“报告夫人,是……寨主要我们说的……”
此话一出,倒在地上的各寨寨匪都大吃一惊,她竟是萧冰的老婆,久闻萧冰的妻子精于制毒,从黑鹰寨流出不少奇门毒药到各寨,让各寨行事十分便利,想不到这名百寨的毒王就在面前,难怪一出手就无人能敌。
此人一自首,其他的人也纷纷道:“是寨主逼我们说,我们不敢不说!”“夫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奉命行事呀!”
西海公主怒视萧冰,问道:“是你叫他们说的?”
萧冰怒道:“是又怎样?你被那小子骗了,还这么不要脸地光天化日之下追他,把我当成什么?”
西海公主又一连劈里啪啦地给了萧冰几耳光,骂道:“我会被谁骗?皇上把我嫁到柔然,我都没让敕连可汗碰一根指头!姓陆的小子算老几?他是骗了我侄藏书网女!”
萧冰被打得脸颊都红肿了,却目露喜色,道:“你没有失身于陆寄风?”
西海公主又是“啪”地一耳光打下来,道:“没有!”
萧冰仰首哈哈大笑,道:“我萧某一世英名,本以为要毁在妇人之手,蒙上绿巾之谤!幸天佑我!天佑我也!哈哈哈……”
但是地上的其他各寨寨众却都觉得他似乎想太多了,本来就没有什么英名,也不必怕被毁,更何况当众被老婆打得像猪头,还那么高兴。
陆寄风混入百寨之中,是曾听见西海公主追上来的骂喝声,但借着人多做为掩饰,一下子就奔至深山之内,谅西海公主一时之间是追不过来的。
他奔至匪徒阵营后方时,只见到处都是堆得整整齐齐的宽木,以及做到一半的梯子,在南边还有一处被挖得很宽阔的地基,上面已经矗起一些鹰架,不知要建造什么。
而原本几处简陋的土屋,也全都被当成了临时的工寮,堆得到处都是建材,就连才刚种下的庄稼也七歪八倒,根本就被破坏得无法住人了。百寨联的人赶走村民,逼壮丁入寨,看来真的是要围攻剑仙崖,才会这样大费周章。
陆寄风飘然上崖,虽然抱着千绿,但是身形步法宛如一片被风推向崖上的轻云,不一会儿便登至崖上。蕊仙正坐在廊前缝着一件小衣裳,眉间尺则在她身边练笛拍谱,一看见陆寄风和千绿,两人俱是一怔,蕊仙放下衣篮,喜叫道:“你回来了!迦逻!迦逻!陆寄风回来了……”
她喜得等不住,便入内去唤迦逻出来。
陆寄风道:“师父,山下有百寨群匪要围攻上来,你知道吗?”
眉间尺道:“现在知道了。”
“你可有应对之策?”
陆寄风问的是剑仙崖上是否有别的通路或密室,可以让妇女们藏身,以及利用为退敌的优势,剑仙崖上的高人们居住了这上百年,或许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地方。
果然,眉间尺道:“应对之策?有,当然有!”
陆寄风喜道:“是吗?什么应对之策?”
眉间尺道:“把你丢下去,他们就不会攻上来了,反正他们也是寻你的。”
自己早该料到这个师父说不出什么好话,陆寄风只好道:“不跟你瞎说,冷前辈呢?”
眉间尺道:“他还会在哪里?”
“我去找他。”陆寄风大步跨入屋内,进入解功室的石台,进入梅谷。
走出通道,进入冷袖的石室,比数个月前所见更为凌乱荒凉,梅谷本是绝尘之地,但如今竹帛都已蒙上了一层灰,不知多久没打扫过,连榻上也已积染尘土,竟像个废墟一般。
陆寄风吃惊地奔出石室,往从前进来的方向找去,走出几里,便发现周围的平地上堆了山一般高的土石,陆寄风讶然想:“冷前辈真的在开掘梅谷?”
但是又没听见任何声响,陆寄风心下纳闷,再往前找,两旁原本清雅的松竹七歪八倒,好像被破坏过似的。突然听见轻微的几下“剥”、“剥”之响,一物飞至面前,竟然没有带动空气卷动之声,因此陆寄风差点来不及防守,匆忙闪过,那巨物落在脚边,只差不到三寸就要打中陆寄风。落下之时,竟也没有声响,飘然而来,飘然而落,但那是一截巨大的松树,少说也有几百斤。
抛出一整棵大树,却不扰动空气,无声无息,这样的柔和内力,除了本身要有澎湃如海的实力之外,所需要的技巧慧根更是非上智之人不能运用,令陆寄风骇然,冷袖的武功绝没有高到这种地步!
但只一呆,他就想通了。他知道梅谷里还有别人,只是不知道还有谁,而由这样抛物的掌法来看……陆寄风心头一热,那是上清含象功!至少要练到第四级,才能这样运用,他记得连弱水道长都还不到第三级的功力。
陆寄风心头怔忡之时,一阵哈哈狂笑之声已传了过来,道:“如何?如何?我已经达到无声无息之境了!”
声音才一响起,白影已立在陆寄风面前,那是冷袖,须发比以前更长,美髯长披至腹,身形虽变得有点瘦,但是竟比以往还要充盈有神。
见到陆寄风,他也并不讶异,笑着一踢那截松木,道:“我的功力怎样?”
陆寄风道:“前辈练的是什么功夫?”
冷袖笑道:“师父显灵,教我功夫,我是不是进步了很多?”
陆寄风道:“你见到祖师爷了?”
冷袖道:“我天天眼睛一闭就见到她。”
陆寄风道:“不,不是那个意思,你见到她人了?”
冷袖哼然,道:“她身在冰窖之中,我如何见她?”
陆寄风道:“那么她怎么教你功夫?”
冷袖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寄风急得跳脚,道:“这是不可能的!冷前辈,你刚刚运用的功力明明是……是……”
冷袖道:“是什么?”
陆寄风吸了口气,才道:“是……上清含象功。”
冷袖笑道:“什么上清含象功?”
陆寄风道:“守虚无,无来去,不出入,神随气行,宽急得意,制而无着,放而不逸,断想弃识,豁然贯通!”
冷袖呆了一会儿,那确实是他最近领悟出来的养气之道,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道:“究竟是谁教你这些?”
冷袖吼道:“是师父!若不是师父传意予我,我怎会突飞猛进?”
陆寄风不再与他争执,大步往前走,冷袖道:“你要去哪里?站住!”
陆寄风自然不会理他,纵身跃去,冷袖已经将前面的乱石土堆给推开了好几十丈,原本被封住的山已经清得几乎完全开通,只剩下丈许之远,就可以挖开冰窖了。
虽说冷袖功力高强,恐怕除了陆寄风之外,罕有对手,可是能以双手之力挖平崩山,也实在是可怕的毅力与决心。冷袖追了过来,道:“我就快要能重见师父了,那时我便要封谷,谁也不许再下来干扰我和师父!”
陆寄风道:“现在就有许多人要来扰祖师爷安眠,恐怕我们都防不了。”
冷袖道:“如何说?”
陆寄风道:“你告诉我是谁教你武功,我就告诉你是谁会来梅谷!”
“哼!”冷袖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了是师父就是师父!我天天在崩山前默想师父,就有个声音教我怎样推开这些乱石,起初我不相信,跟那声音争了几天,那声音日也烦我,夜也烦我,弄得我快要发疯。”
就是那人要陆寄风与迦逻成亲,那绝不会是司空有,当时陆寄风被迫不得不从,却一直想不通会是何方高人。越听冷袖说,他却越觉得可能就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
冷袖道:“可是后来我不知不觉照着那声音的方法行气练功,竟一日千里!我越是移开封住冰窖的土石,那声音就越清楚,冰窖里只有师父,一定是师父在鞭策我,好让她重见天日!她一个人在里头太寂寞了,我得天天去找她,说话给她听,为她解闷。”
陆寄风沉吟着,冷袖道:“我说完了!你倒告诉我,除了你们这几个不识相的之外,还有谁敢闯梅谷?”
陆寄风道:“还有一事,当初祖师爷要你们离开,到处去找东西,是去哪里?找些什么?”
冷袖不耐烦地说道:“不过就是些寻常的东西,有什么好问的?”
陆寄风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后来都用上了?”
冷袖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道:“你告诉我,我便告诉你如何让祖师爷复活。”
冷袖先是呆了一下,接着便露出不屑之色,道:“这回你可想错了,祖师爷根本没有死,她如何还需要复活呢?”
见陆寄风不语的样子,好像要把他看透了一般,冷袖感到他似乎知道什么重大的事,只好道:“你这小子真有点鬼,怎么出去一趟,什么都知道了?好吧,我当初没有老实告诉你,但那也没什么,你们剑仙门,原本就是旁支,没必要知道太多。当初师父要我们去找的是玉池、金鼎、朱汞、真铅、灵蔘,刘瑛的任务最简单,只要五百年的灵蔘就可以了,他是富贵中人,这种东西还少了?我和劲节君同往北方找金鼎和玉池,秦嵩子和朱长沙则到南边与西域寻朱汞、真铅,这些东西天南地北,一时也集不全……”
陆寄风听出要紧处,道:“北方的哪里?”
冷袖道:“在燕代之北的一处深山里,那里十分难行,我和劲节君翻山越岭,又越过了几重恶水,才找到那个山洞……”
陆寄风心跳了起来,司空有果然知道石室的存在,她早就知道这里有存命之法,可是为了不让舞玄姬知道,她只叫弟子们去取物,这样就算自己败在舞玄姬手中,也有机会重生。
后来舞玄姬差点被弱水道长所杀,逃亡之际,与魏的先祖逃至那石室,又重新修炼,而且想必这回的修炼比以前还要有用,所以她能很快复元。至于她怎么知道这个司空有不让她知道的秘密,也很可能是弱水道长在被派予任务时一并听悉,后来不知怎样说出了口,让舞玄姬知情的吧?他是有意让舞玄姬知悉,还是无意中被套出来,就无人可知了。
陆寄风道:“什么是金鼎?什么又是玉池?”
冷袖道:“亏你被司空无那老贼调教了那么久,金鼎便是容身之器,玉池便是养气之槽。你见过师父的冰棺,那就是我和劲节君从那石洞里扛出来的千年寒冰,而金鼎则是无形之物,也就是那所石洞的整个位置方向。我们牢牢记住之后,回来绘成图,依样做出的,也就是这个被封的山洞。”
他望着已经快要被清完的乱石,有点感慨地说道:“我们回来之后,师父就交待我们这些东西的用法。那天……她问我们,若是她死了,我们会不会思念她?不,我们不会的,我们会随她一起死。师父却又说我们都能与天地同寿,但是她不想变老,若是她永远如此美丽不是很好吗?不,她不会变的,她就算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也是美得不得了的老太太。”
冷袖幻想着,有点心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可是,师父却没有听进去,她说若是她死了,要我们做出金鼎、把她放在玉池中,将朱汞与真铅化入她体内,并将灵蔘含在她口中,这样她就可以长保元气。她还说,可惜这玉池太小,朱汞及>真铅太少,否则……否则怎样?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了。我和劲节君、秦嵩子都立刻说:‘师父觉得不够,弟子再去寻来!’她却笑笑,说不必了。”
说完,他伸手抚摸着乱石,温柔地说道:“那晚师父就跳了下去……我们依师父之言照做,她的身体一直很冷,一直没有活过来……但是,这么多年了,她也一直没有老,没有死。”
陆寄风更是心头雪亮,司空有在与舞玄姬决战之前,就命弟子们准备好了重生的各种所需之物。当她败于舞玄姬之后,自知性命不长,便以保气之法,将自己的真元锁住,封在玉池之中,作为一个睹注。也许她还有机会重生,但至少不会死。若是她能被放在那石室的巨大玉池、金鼎之中,那么是一定可以复活的!
舞玄姬缺的,也只是庞大的真铅真汞,或是说男女的真元。
陆寄风详细向冷袖问明了那石洞的位置,就在燕魏交境处,乌洛侯国西北,在难水之滨,极为险恶严寒之地。若是石室真有此功用,拓跋焘急欲派陆寄风前去一探究竟,甚至不惜让他知道魏国乃狐狼之种的秘密,也不足为怪了。
冷袖道:“你还没说是谁敢来侵犯梅谷!小子,不是你随便说说的吧?”
陆寄风看着他,道:“当然是舞玄姬的手下,已包围剑仙崖了。”
冷袖哈哈一笑,道:“我们与她,素无冤仇,她来干什么?”
陆寄风道:“祖师爷她……她与舞玄姬有着很深的关系……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你若是为祖师爷好,不让她被舞玄姬所用,就击破玉池,让她魂消魄散吧!”
冷袖一听,怒道:“你胡说什么?师父与舞玄姬会有什么牵扯?舞玄姬不过是个畜牲,怎配与师父并列?你还要我让师父魂消魄散,真是莫名其妙!”
陆寄风望了一眼那堆乱石,冷袖道:“你敢乱动,我不会放过你!”
陆寄风长叹,道:“舞玄姬就要攻上来了,她找不找得到祖师爷,我没把握。但是若她要夺去师父真元,我一定会拦下来,将之毁灭的。”
冷袖红着眼,吼道:“不许!你敢这么做,我杀了你,杀了你身边所有的人!”
陆寄风了解冷袖的心情,就像自己决定要毁若紫元灵一样,要下的是比残杀自己还要狠的决心。
但是陆寄风也不能再任由冷袖决定了,他没说什么,便转身朝外走。他不争论,反而让冷袖更看出他的决心,冷袖默然望着陆寄风的背影,若是陆寄风真的要毁灭司空有,双方自然就是死敌了。如今自己功力比以往还要强上数倍,他已有把握与陆寄风一争长短。自从练了新的武功以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强,能和自己对决的,似乎除了陆寄风,也没有别人了。
一思及此,冷袖豪气顿生,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四章 魂气散何之
陆寄风离开梅谷,出了解功台,便独自坐在解功台上,望着那满室的刻图武功,心中思绪起伏不断。回想起司空有裂弟子之尸学武功,这邪气的行为,又与舞玄姬何异?而司空无一手制炼出这个魔女,任由她去杀遍中原西域,却自己躲着修练,他得道了,留下的祸患却要后人去承担。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弱水道长与舞玄姬的一段纠缠,也不会有自己的偶然重逢了。舞玄姬、司空有、若紫……竟是那样紧密的关系,让他不知该如何去想自己该怎样自处。
陆寄风细想着,一生之中,与若紫相处的时光,竟不到七天!而重逢后甚至只有半天,一夜。这与二十几年的生命相比之下,已然觉得生命太长,更何况还有好几个、无数个二十几年在前面等着他。他不由得发出阵阵自嘲的苦笑,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人生,他会选择不要认识云若紫,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坚强到可以接受这样的命运。
不管是迦逻、千绿,甚至拓跋雪,陆寄风知道自己对她们的爱都会有结束消失的一天,在她们死后,自己会伤心,可是也只是如此而已。只有云若紫,他不知道自己那种痛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就好像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圈圈,当他以为已经不再想云若紫的时候,就会猛然发现自己又回到当初爱她的心情。
陆寄风振作了一下,心知再多想也没有用了,只有把该做的事做完,才有解脱的一天。
陆寄风跃下解功台,走了出去,云拭松已迎上前,一把抱住他,笑道:“哈哈!陆寄风,你可回来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一旁也走上前的蕊仙,“咳”的一声,虽没开口,但那眼神摆明了不许他说。云拭松一见,不由得抓耳挠腮的,似乎十分想说,可是却被阻止着不能讲。陆寄风没多问,道:“我师父呢?”
蕊仙道:“恩公说去看看是谁在剑仙崖下撒野,一会儿便上来。”
陆寄风道:“山下是百寨联的人,这回至少来了十寨,恐怕等舞玄姬亲自出现之后,就要攻剑仙崖了……”
蕊仙大惊,道:“这……咱们在崖上过日子,又没有……又没有结仇人,仙后她为何……?”
陆寄风道:“师父回来后,崖上女子便藏身起来,我和师父计议抗敌……”
云拭松问道:“那我呢?”
陆寄风道:“请云兄保护蕊仙姐姐和千绿……”
云拭松已哇哇大叫起来:“你直说好了!你要我和娘儿们一起躲起来,对不对?”
陆寄风苦笑了一声,这时眉间尺也飘然而回,皱着眉道:“崖下果真是蛇鼠一窝,狐群狗党!那些废物只能在山脚下作怪,成不了事!”
陆寄风道:“可是百寨主却都是高手,不能掉以轻心。师父,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找个地方先藏女眷,我们再设法阻止他们上崖。”
云拭松道:“还有我!”
眉间尺点点头,道:“梅谷里有多处石室,让她们与封秋华藏在一起,应该很安全。”
陆寄风顺口问道:“封伯伯情况怎样?”
眉间尺道:“应该是渐渐在复元中了吧?冷前辈曾说最晚再半年就能完全康复。”
还要半年,看来还远得很。陆寄风道:“我想那些寨匪只能在山下摇旗呐喊,咱们别理他们,可是那些寨主的武功不弱,我们只有两人……”
云拭松道:“三人!”
陆寄风续道:“……若要抵挡,便挡不了舞玄姬了……”
眉间尺一怔,云拭松也惊道:“什么?舞玄姬?她……她上崖干什么?”
陆寄风道:“她要夺取祖师爷的真元,我想她得手之后就会离开,可是我们不能让她得手,她这是要炼养若紫为妖的,我必须守在梅谷,伺机击散祖师爷的元灵。”
眉间尺喃喃道:“冷前辈会跟你拼命。”
陆寄风道:“那也没法子……”
他一转头,突然看见蕊仙神情凄然,好像要掉下眼泪似的。陆寄风一奇,道:“蕊仙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蕊仙擦了擦眼泪,望着陆寄风,道:“我不是怕,你好大本事,我不怕,我是心酸。”
陆寄风更奇怪地看着她,蕊仙道:“你回来了这半日,不要说见,你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声。”
“谁呀?”陆寄风仍莫名其妙。
蕊仙瞪了他一眼,千绿忙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小夫人吧!小夫人很想念你,知道你回来了,她一定很开心。”
陆寄风这才注意到迦逻竟一直不在,忙问道:“迦逻呢?”
蕊仙道:“她在房里休息,你快去见她,别让她生气,对她身子不好。”
陆寄风道:“她病了?怎么一直没出来?”
眉间尺挥手道:“滚滚滚!你快滚去她房里看看她,我来想想怎么应付那些妖魔小丑!”
“可是……”
再怎么说,拟定对付舞玄姬的对策,都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可是众人却异口同声,都要他先去见迦逻。迦逻不肯出现,也不出来接自己,想必是小性子又发作,正在闹别扭。陆寄风只好转身朝她的院落走去,心中想了一通安抚她的话。
一到了两人共居的小院,陆寄风便感到有点奇怪,外面原本栽植的一些花朵都被铲除了,看起来冷冷清清,十分空旷。
陆寄风推开房门,门窗全都关着,看起来更是阴阴沉沉,宛如墓室。他步入房中,绕入内室,笑道:“怎么了?大白天躲在被窝里生闷气?”
床榻上的身形微微动了一下,虚弱地说道:“关上门,光晒得我头痛。”
那是迦逻的声音,陆寄风心想:“原来真的生病了。”便转身关上房门,才步近床榻,柔声道:“迦逻,你怎么了?何时病的?”
迦逻始终背对着他,陆寄风坐在她身边,只见她双眼闭着,蛾眉微聚,眼泪滑过了脸旁,头发略显得有些散乱。陆寄风轻轻以手指梳抚着她的头发,发觉她的脸色苍白,而且好像有些浮肿。
陆寄风惊道:“你真的病得不轻!我看看!”
他伸手入被中欲拉迦逻的手出来探脉,便是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迦逻……你……”
迦逻无力地睁开眼,含笑望着陆寄风,轻道:“冷前辈说是男孩,我有了小陆寄风了。”
陆寄风呆然,迦逻似乎十分疲倦无力,道:“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你叫我别去找你,我没有。”
陆寄风心头一阵激动,紧握着迦逻的手,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若是知道我就早点回来,让你早一点见到我!”
迦逻一笑,轻道:“你有没有天天想一想我?”
陆寄风心中大愧,这几个月以来,他到底想过迦逻几回?恐怕是用数都数得出来的。可是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说谎,轻道:“我天天记挂着你,担心着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会忘怀于你?”
迦逻无力地点了点头,笑着闭上眼睛,道:“我也是。”
陆寄风除靴上榻,躺在她身边,手臂穿过她的肩颈之处让她枕着,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与她相望。迦逻原本柔软艳丽的嘴唇,现在却苍白干涩,雪白无瑕的肌肤也变得黄肿浮斑,她道:“你别看我,我如今丑死了……”
陆寄风轻摸着她的脸,道:“不,你如今最美。”
可是,迦逻怎会虚弱成这个样子?他伸手去探迦逻的脉气,原本中和的阴阳之气,竟都微弱至极,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让陆寄风感到十分奇怪。
门外,蕊仙的脚步声移近了,道:“陆公子,我给迦逻的药拿来了。”
陆寄风应了一声,随手一挥,掌气轻轻推开门。蕊仙端着药进入房内,见他们并头躺着,微微一笑,道:“你来喂她吧!这是冷前辈开的药方,若不是这个,迦逻老早没命了。”
说着,又是声音一哽,几乎就要哭出来。陆寄风奇道:“迦逻的底子有这样薄吗?”
蕊仙道:“冷前辈说……”
迦逻道:“没什么,你不要担心。”
陆寄风望着蕊仙,道:“冷前辈说什么?”
蕊仙道:“说迦逻受气未完全,还是个半阴之体,现在就怀上孩子,还是你的孩子,阳气甚重,她受不来的,冷前辈劝她再与你同修几年,体内阴阳都固了,再生孩子,可是迦逻她……她就是不听,拖到现在,也……也来不及了。”
陆寄风听了,又惊讶又痛心,道:“你怎么这么傻?为何不听冷前辈的话?”
迦逻倔强地闭着唇,脸上面无表情。原来是自己的骨肉吞去了迦逻的元气,若是陆寄风再晚个几天回来,恐怕迦逻已经连命都耗尽了。
陆寄风又气又急,叹了口气,也不忍责骂迦逻,只好接过了药,对蕊仙道:“你去歇着吧,我来。”
蕊仙点了点头,退出去了。陆寄风扶起迦逻,动作小心地喂她喝下药,一面问道:“你怎么不听冷前辈的话?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未必非要这孩子不可。”
迦逻的声音微不可闻,轻道:“我怕……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陆寄风一呆,迦逻的眼泪一滴滴地溅进药汤里,道:“我知道你不想留在我身边,能生个你的孩子,我就开心了……这样,就算你永远不回来,我……我也还有个人可以看,可以想。”
陆寄风一面替她擦泪,一面抱着她,在她唇上一吻,道:“你要相信我,自从娶了你,我便想着要一直照顾着你,直到你死去为止。”
迦逻望着他,问道:“是真的吗?”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真的,只是我目前还未办完俗事,你连这段时间,都不能等我吗?”
迦逻边擦着眼泪,边笑着点头,道:“我以后会乖乖等你,不再疑心你。”
陆寄风也微微一笑,抱着迦逻,当晚两人自是款款絮语,情致缠绵,迦逻时昏时醒,陆寄风都没有放开怀抱中的她。
次日一早,天色才明,便听见一声巨响,自远处传来。陆寄风惊起,出房门看看怎么回事。
眉间尺和云拭松也都奔了出来,朝前方的平台赶去。只见冷袖站在崖边,举着大石,对崖下喝道:“给老子滚下去!”
冷袖将上千斤的巨石往下重重一砸,但听哗啦之声,喀喀之声不绝,摧枯拉朽,间夹着烟尘滚滚,哀嚎惊呼。
陆寄风等三人赶上前,踩在边缘的石板道往下看,绝崖峭壁上,竟已伸出许多极长的天梯,要攀上崖顶。陆寄风大吃一惊,这些匪众人再多,也不可能做出万丈楼梯。他定神细看,等烟尘逐渐散去,才慢慢看清楚了,原来这些匪众是从山脚下起每隔半丈就打入脚桩,慢慢地爬上来的,在崖中有不少凹凸起伏之处,甚至大可容数人,在山腰的立足峡地,也守着不少匪众。等爬到接近之时,百寨架好的天梯才伸向崖去。
这十来位寨主的每一寨都各自加紧赶工,颇有别苗头之势,因此进展颇快,应是百寨联近年来最有效率的集体行动。但是冷袖居高临下,一掌就轰得好几座天梯飞摔下去,消失在云烟之中,一起被打下去的人就更不可数计了。
那好几十具天梯及足桩,都被冷袖的巨石或真气给轰得稀烂,隐约只看见有几撮寨匪,躲在崖壁的凹洞中,朝上探头探脑。
他们若要再重做天梯,至少也还要几天的时间,陆寄风和眉边尺互看一眼,都在想着一样的问题。那些寨主到现在还不亲自出马,一定又是内部还没协调好之故。
冷袖见无人能再上来,掸了掸衣袖,对陆寄风一瞪,道:“这些就是你说的攻山之人?”
陆寄风道:“他们只是先 950b." >锋卒子,还会有舞玄姬的爪牙之辈……”?
冷袖啐道:“这种先锋,没的污了此地!”
他愤然离去,不欲与众人久处。
陆寄风和眉间尺相顾苦笑,众人入屋商议,看来还是先把女眷都送到安全之处藏匿,较为妥当。
陆寄风和眉间尺还没坐定,又闻得外头一阵喧哗鼓噪,被困在山腰上的群匪竟齐声大叫:
“陆寄风卑鄙无耻,负心薄悻!一生中玩弄奼女无数,好色下流!”
另一边则有人大叫;“剑仙崖,没胆子!有胆就下山大战,省得寨主收拾你们!”
西面的人则是锣鼓齐响,唱起歌来:“平阳有个青枭寨,和平善良又勇敢,美丽长江流不尽,有如寨主的乡愁……啦啦啦……乡愁呀!男子汉的眼泪不轻流……”
歌还没唱完,骂陆寄风无耻的那边声势稍屈,口号是临时想就,喊得不整齐,气势便小了,不如青枭寨练习已久。他们全哗啦乱叫,企图掩过青枭寨的声音。而骂阵的那边也很快加入混乱之中,叫道:“青枭寨歌最难听!”“别唱啦!这首是抄我们白鹇寨南宫寨主的.大作!”“我们寨也在长江边,你们少乱唱!”
眉间尺没领教过百寨联的这些花招,一时瞠目结舌,道:
“这……这是在干什么?”
陆寄风道:“心战。”
云拭松被吵得受不了,叫道:“他妈的,叫他们闭嘴行不行?”
“恐怕不行。”
这时,但见一道人影像飞似地卷了出来,奔至崖边,仰首长啸,悠长震耳的狮子吼,像是万钧雷霆般沉沉地打下,几乎吼得地面也震动起来。
冷袖的狂吼半晌方绝,而崖下的匪众乱敌噪音也全部安静,冷袖叫道:“再给我鬼叫,老子就下去杀人!”
陆寄风担心冷袖的狮子吼会惊动迦逻,上前道:“冷前辈,快让女眷下梅谷躲避,这些人交给我吧。”
冷袖怒瞪陆寄风,道:“你回来就没好事!”
陆寄风只得无奈一笑,他到房间去抱起迦逻,道:“舞玄姬要打上来了,你先到梅谷避避。”
迦逻拉住他的手,道:“很危险吗?”
陆寄风道:“这倒不会,只是有件要紧之物,千万不能让她夺去。你不必担心,好好在梅谷躲着,别让我为你分心。”
迦逻点了点头,让陆寄风抱他入解功密室,众人一起下崖,冷袖引他们到北方的另一个石室,连陆寄风都不知有此地。一推开假山门,室内便传出一阵高雅的清香。
室内只有一榻,趺坐其上,闭目垂首的男子,正是封秋华。他神情祥和,却似乎没有发觉众人来到,陆寄风感到有些奇怪,问冷袖道:“封伯伯他现在怎样了?”
冷袖不悦地说道:“你以为我会医死他吗?”
迦逻一笑,道:“寄风哥哥,他已快好了,只是心脉还没有全好,现在五窍未通,所以像个无知觉的人。等他的心脉好了,五窍自通。”
陆寄风记得当初封秋华确实是被伤心脉,可见冷袖的医法完全正确,是不必他担心。陆寄风放下迦逻,蕊仙和千绿帮忙为她铺席覆被,两女都侍候得十分灵便,比陆寄风熟练得多。
迦逻握着陆寄风的手,道:“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陆寄风笑了笑,道:“你只管放心吧!”
迦逻点了点头,转头对无知的封秋华一望,眼神有点复杂。
陆寄风交代众女好好藏在此,解了围自会来接她们,便与眉间尺、云拭松一同出去,冷袖又关起石门,外表上再也看不出这山里有间石室。
冷袖把他们又全赶走,不让他们在梅谷久待。陆寄风与眉间尺等人再上去,四下一片寂静,没有了那些女眷,剑仙崖一下子就变得一点声音气息也没有似的。
山腰上的众匪倒是没有再吵闹,但他们何时又会再这样子来一下,谁也不知道。
陆寄风看了看崖下,云烟浩渺,并无动静。若是十个寨主一同攻上来,自己可有法子挡住他们?他正想问眉间尺昨晚想出了什么好计策,转头却不见眉间尺,甚至没看见云拭松。
他们跑到哪儿去了?陆寄风想了想,也不去找,只回想着自己对付过的几个寨主身手拳脚,一面自己比划着,想着拆解之招。有时似感到不大对,便随手取过树枝,在地面上画着。转眼间便拆了几名寨主的惯用招式。
他一面回想着,昨天似乎也见过那位姓穆的长脸寨主,他的功夫以阴森狠恶见称,攫眼撩阴都来,倒是没什么大开大阖之处,只要以极大的武功把他困在当中就可以了;另一位周偃颇笨,使的则是大刀大斧,反而要..以点穴等较细微精准的手法对付。
可是不知道除了萧冰之外,还有谁是熟识的。陆寄风沉思不已,一旦极为专心,便完全感觉不到周围的声音动静,不知何时,身边竟已立着数人。
陆寄风吃了一惊,那七人竟全都负手在背后,静悄悄地看着地上的痕迹,非常专心。他们之中有妍有媸,有僧有道,成员颇为杂乱。
但他们全体出现却不动声色,武功自非庸手,可是陆寄风并不认识他们,只特别看见其中一人容貌俊美,身形修长,穿着一身质地轻柔的白衣,十分引人注意。
那几人看了一会儿,不时默默地点点头,对陆寄风所破解的方位来势,竟十分同意。
那群人看了不一会儿,身后的绝崖上几道身影一闪,又跃上来三个人,这回全是熟面孔,正是周偃、穆少艾,以及萧冰。
他们落在那七人旁边,与之同列,对陆寄风冷然注视着。
萧冰摇着他的羽扇,对陆寄风一拱手,道:“陆君别来无恙?”
他脸颊上多了几道抓痕,让陆寄风大奇,遂也拱了拱手,道:“萧君也无恙。”
萧冰正打算说些打架前的场面话,冷不防瞄见那六七名先到的寨主,正专心地低头看着什么,他眼睛一瞄到那些地上的简图,起初不以为意,猛见穆少艾大叫:“不许看!不许看!”
他一个箭步上前,连忙抬脚抹去地面上陆寄风所画的麻姑玉指破解法,可是却故意不抹去旁边萧冰的惊涛骇浪掌气破解法。
萧冰这才一下子领悟过来,急忙也伸脚涂去那些简图,喝道:“观他人武学,非但无礼,且伤和气!诸位寨主这是何意?”
那名容貌俊美的寨主冷冷地看萧冰一眼,没说什么,另一名矮肥的寨主满脸堆笑,道:“这是萧寨主的功夫?我还真不晓得,萧寨主的武功不是昨晚跟猫打架时都尽展了吗?”
萧冰连忙一按脸上抓痕,昨晚陆寄风这个衰星引来了他又爱又怕的老婆西海公主,两人一见面少不得一番拳打脚踢,清算夫妻间的账。萧冰还不至于不济到打不过西海公主,但既是恩爱夫妻,打起来又怎会真的动真气拳脚?他又怎会不让西海公主痛殴几下,以示真心?因此两人从黑鹰寨追打到白鹇寨、青枭寨……几乎是巡场一遍,众人都观摩到武功高强的萧冰被老婆修理,有的还以为萧冰的身手不过如此。
穆少艾冷笑几声,道:“要破你的功夫,谁还用去看这些法门?一个泼妇你都对付不了,所谓娶妻娶德,萧寨主为了美色自弃夫纲,丢尽了百寨的脸!”
他虽口中这样说,其实却是妒意甚深,他的老婆虽多,但全是或丑或肥,一辈子没机会见到什么美女。见到萧冰的老婆这么美丽,心里大不是滋味。
萧冰对陆寄风道:“哼,萧某绝学无数,又何止惊涛骇浪?你以为这样就足以令我束手了吗?也太小觑我羽扇绝尘智无双了!”
那肥短汉子微笑道:“说得极是!萧寨主武功高强,这负心薄悻的小子就是知道了,昨日才会落荒而逃,免得被寨主捉奸在床。”
昨天西海公主追杀陆寄风,也是众人所见,虽然萧冰已经派手下到处去解释:他老婆是为了替侄女儿出气,才追杀陆寄风。可是百寨匪众本来全是好事之徒,故意越描越黑,认定是萧冰的老婆被陆寄风甩了,才会当众追杀。
萧冰怒气填胸,道:“风老大!你少卖乖,三句话便招惹到拙荆身上!她的销魂风你还想再尝一遍吗?”
西海公主昨天所散的毒烟,众人余悸犹存,风老大不敢再取笑萧冰,只是依然一脸和气地笑道:“哪里,哪里,萧寨主何必这么认真呢!我风某与萧寨主同事多年,这点儿玩笑就开过火了,萧寨主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
周偃把脚一跺,地面轰的一震,众人都望向山一般高大的周偃,周偃将扁斧一挥,哇啦吼道:“你们去旁边吵,不许和我争杀陆寄风的头功!”
此话一出,那九人果然自动往后退了一大步,没人跟他争。风老大笑道:“周寨主武功第一强,第一猛,这个头功自是周寨主囊中之物了!”
周偃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声震得落叶飕飕,令人耳膜生痛。
周偃挥斧跨至,道:“陆寄风,纳命来!”
陆寄风但闻呼呼风响,扁斧已经卷地横扫而来,陆寄风轻身一侧,身子滴溜转至周偃身边,一指点向他颊下破绽,周偃急忙收了斧势,却口中发喊,以左手扑上来要抓陆寄风的脚。
他这抓法有若地痞流氓,但却十分灵巧,令人防不胜防,陆寄风身子一拔,只看似闪身,足尖却在周偃心口、额头,各点了一下,飘然而退。周偃要害被连点两下,大惊失色,急跃后守住,喝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不弱!”
陆寄风那两下足尖点穴,只是临时想出的脱敌之策,其实匆忙之中,哪有余力聚气点穴,所以只是虚招罢了,并无威力。可是任何人的心口、额头这么重要的地方被敌人一碰上,都难免惊慌失措,周偃自不例外。
陆寄风看了看他们,九寨主皆袖手不助周偃,想道:“他们想看我如何破周偃的功夫,好偷偷学去。哼,百寨这群乌合之众,难怪总不能成事!”
陆寄风心念一动,已跃过周偃,晃至穆少艾面前,一掌往他身上拍去。穆少艾一声冷笑,右手食指中指作勾,朝陆寄风双眼勾去。陆寄风尚未到他近前,半空中再一个劲翻,竟已至穆少艾身后,双掌朝他背上一推,道:“去!”
穆少艾一惊,被陆寄风推得往前几步,陆寄风又已飘然回到原地,道:“一个一个来太麻烦,不如两个一起上,省得在下各各收拾!”
他这等狂言一出口,众人大惊,一名灰衣汉子道:“你要以一对十?”
陆寄风哈哈笑道:“然也!”
风老大似乎不敢相信,那灰衣汉子指指地面,道:“你破得了周偃、萧冰、穆少艾的几招破功夫,就以为百寨无人了?”
陆寄风笑道:“匆忙之中,在下哪里想得出破招?这些并不是我想的。”
另一名披着头发,却穿僧袍的瘦白汉子问道:“我想也不是,你是哪里学的?”
陆寄风道:“哪里学的并不重要,天下百寨的功夫,本人早已习遍、破遍,不信你们可以来领教领教!”
众人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僧袍汉子喝道:“胡说瞎道!这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学来?说!”
陆寄风笑而不语,那副有把握的样子,令其他九名寨主都半信半疑,脑筋转得快的风老大想道:“陆寄风武功高强不世,与圣女作对许久,想必有些真本事。最奇的是剑仙崖这鸟地方,一向与咱们无冤无仇,圣女老人家却要我们围攻,灭了剑仙崖,却是为什么?难道……崖上有天下各家的武功秘笈?这小子的武功才会这么高强,谁的功夫怎么破都一清二楚?”
他心头大动,若真是这样,地面上的功夫就很可能是陆寄风临时查到的破解法,他正在默记以临场运用。他看那几招破解,既精妙又出人意料,早已十分羡慕,若能得到这剑仙崖的那些秘笈,实为莫大的好处。
那僧衣汉子还在追问:“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寄风道:“少废话,出招吧!”
他掌间蓄气,故意便朝那僧衣汉子击去,他这掌蓄满真气,锋锐不下于利刃,来势汹汹,僧衣人急举刀相迎,陆寄风却半路骤转攻势,掌中真气送出,将那僧衣人的刀刃推向旁边的灰衣人。
灰衣汉子急忙大退,喝道:“龙寨主!你干什么?怎么杀我?”
姓龙的寨主怒道:“谁叫你不闪远点!”
姓风的寨主无声无息退到较后面,不想与陆寄风先交上手,打算再观望观望,而那名俊美寨主已身子轻飘,欺上前来。陆寄风眼前一花,但觉左右两道真气电也似地射来,陆寄风左右开弓,将两道真气各自往旁挥去,啪啪两声,打中了两旁的两名寨主。
那两人都叫起来:“南宫碎玉!你干嘛?”“也倒戈吗?”
姓龙的寨主怒道:“我没倒戈!那个‘也’是什么意思?”
那俊美寨主原来叫南宫碎玉,陆寄风觉得自己好像听过他的名号,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手上真气一收,陆寄风才看清原来他挥出的是金、银两条带子,以金银带做为武器,果然颇为符合这位寨主的容姿。
本以为这样俊美的男子,风范也会有所不同,谁知道他收了带,怒道:“倒汝高堂之戈!本寨主忠字当头,怎会倒戈?是看你们彼高堂的没啥谷余之用,只好彼高堂的出手!这小子,真彼高堂的邪门!”
陆寄风一呆,虽然南宫碎玉话中的意思他听得懂,可是一细究,又听不大懂,他的话是引经据典,还是用词高深,怎会很多处都听不大了解?
陆寄风一时之间绝不会想通,南宫碎玉以优雅出名,绝不口出秽言,所以他的话翻译得普通一点,就是“倒你妈的戈!本寨主忠字当头,怎会倒戈?是看你们他娘的没啥屁用,只好他妈的出手!这小子,真他妈的邪门!”
此时陆寄风无暇去理会南宫碎玉的微言大义,他急着邀战,以一抗十,遂再出招袭向南宫碎玉,南宫碎玉手中一对金银带急舞,护住身前,被逼得连连退后。陆寄风指气“嗤”地射去,南宫碎玉束发的带子被射断,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更美如妇人,他边闪边叫道:“哀哉!哀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听他喊这句子,陆寄风还以为他是在喊招名,可是见他一对玉带如蛇如蛫,劈啪攻击,没半招是合这两句的意思,不禁感到大怪。萧冰打架虽也爱念几句狗屁不通的诗文,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这位南宫碎玉却完全的不知所云。
陆寄风掌气挪移,将两条玉带左右引导,不时啪地打中那位寨主,或嗤地扫向这位寨主,弄得众人怨骂之声四起,道:“南宫碎玉!你彼高堂的打我干什么?”
南宫碎玉一面急与陆寄风过招,一面怒道:“你们不出手,要我一人独斗吗?真是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陆寄风这下听懂了,原来这南宫碎玉满口诗词,却全用错地方,陆寄风哑然失笑,道:“少废话!你们这是沆瀣一气,犬豸同槽,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再不一起出手,管教你们新亭对泣、秋扇见捐!”
南宫碎玉冷笑道:“看不出你还有点墨水,很好,杀你也不辱我的跳梁之技了!”
陆寄风差点笑出来,自比武功为跳梁小丑,实是罕见的断章取义。南宫碎玉的两道腰带像铁条似地笔直打来,陆寄风一提真气,凌空在带上一点,便踢向两旁的两名寨主,转为攻取他们。
他们急急挥拳掌相护,一人攻陆寄风上盘,一人横扫陆寄风下盘,南宫碎玉的玉带又变幻莫测,攻势奇绝,陆寄风一时之间左拒右制,无半点闲空。
其他七人也纷纷跃入战局,心里想的都一样,那就是绝不相信陆寄风可以以一敌十。谁知道陆寄风以一敌三或许吃力,以一敌十却变得轻松,因为各寨主都想看陆寄风如何破其他九人的招式,而不想自己的招式破法被其他九人看见,所以出手各自保留不少,陆寄风游走其间,轻松裕如,不时击中谁一式,点破谁一招,而其他的人看了,越加认为陆寄风真的各寨的功夫都懂,心里也更为恐惧。
此时,一阵清清的香风,随着玉佩叮咚声,由天边传了过来。
接着一道白色锦缎不知由何方笔直飞伸,啪的一声,缠卷在屋梁上。
陆寄风被十寨主缠斗,无暇分身,只见那条沿展的锦带上,飘飘然地走着一道绰约的姿影,足环叮咚,玉佩敲摇,正是舞玄姬。
第五章 愿君汨其泥
舞玄姬亲自出现,在高处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陆寄风大吃一惊,可是却无法分身去阻止她,只能眼睁睁见她大摇大摆立于锦缎上,笑道:
“你武功长进了不少,很好。呵……”
说完,身子便如光一闪,消失不见了,陆寄风大急,舞玄姬知道梅谷内的秘密吗?万一她找到了梅谷,真的击破玉池,取得司空有的真元,一切就危急了。
陆寄风极不愿恋战,却被十名寨主包围得无法抽身,若要脱身,恐怕非泄露进入梅谷的秘道不可!
两害相权取其轻,陆寄风不暇细想,双掌往外一挥,一堵有如巨墙似的真气逼得众寨主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陆寄风抽身欲向内奔,那十名寨主呼喝道:“休走!”“胜负未分!”
陆寄风急闪入屋中,突然听见远处有眉间尺的叫声,道:“你引开他们,我去毁了秘笈,让他们夺不到这些宝贝!”
陆寄风一怔,想:“什么秘笈?”
那十名寨主却大吃一惊,各收了步子,叫道:“调虎离山,切莫中计!”他们竟不追陆寄风,纷纷转向眉间尺声音传来的方向,争先恐后地赶去。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果然所料不差,此地是有各门派的武功秘笈和破解的方法,所以圣女才要他们攻下此地。若是让这些宝物被毁,就太可惜了。
陆寄风虽担心眉间尺引开bbr>了他们,会不会有危险,但是此时也顾不了他,只好暗自盼望他多保重,便急急奔入屋中,进入解功台内。
这是通往梅谷的捷径,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比舞玄姬快一步。梅谷甚为广阔,他只希望舞玄姬一时找不到冰窖山崩之处。
陆寄风急急奔往山崩之处,还没奔到,就听见冷袖的大骂:
“狐妖!你想干什么?趁早滚出去,别把这清圣之地弄臊了!”
陆寄风大急,以轻功奔至冷袖之处,一看之下,不禁冷汗涔涔。
崩山前的乱石,早已被清除干净了,整个冰洞一览无余。但是,或许是山崩时封住了寒气,所以现在洞口前结了一曾极厚的绿冰,谁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可是冷袖守在那里,谁都知道里面一定就是舞玄姬所要的东西。
顺着冷袖叫骂的方向望去,舞玄姬高高立在另一处绝崖上,身子依然斜倚于横吊在半空中的绸带上,从容地一笑,道:
“来寻回本属于我之物,有什么不对的?你大呼小叫些什么?”
冷袖喝道:“你有本事就试试看!”
舞玄姬一笑,陆寄风眼前一黑,像一把快剑般射来的是舞玄姬手中的丝带,啪地袭向坚冰,洞口的冰壁上,立时出现蜘蛛网般的细细裂纹。
冷袖惊道:“休伤我师父!”
他身子一横,便挡在冰壁前。舞玄姬手中丝带又嗤地打来,力道极沉,带梢柔劲急转,竟要套住冷袖的头颈,只要她套住冷袖,再用力一扯,冷袖的头必然整个被扯下来。
陆寄风一个急窜,挡在冷袖身前,那丝带“啪”的一响,重重地在陆寄风脸上打了一掌,陆寄风差点以为自己连牙都被打掉了,幸而舞玄姬措手不及,未及时变换劲气,因此只是一记拍打。而带势的余威又“啪”地打在冰壁上,冰壁的裂痕又加深了寸许。
舞玄姬呵呵娇笑,只要再这样打下去,很快就能破壁,夺走司空有。陆寄风趁舞玄姬尚未收回丝带,及时将之扯住,不肯放开。
陆寄风感到另一端舞玄姬拉扯的力量,几乎要把他拉得离地飞起。陆寄风施展出千斤坠的功夫,把身子定在地上,不料嗤的一声,丝带竟自陆寄风所握之处的五寸起断裂,那股与千斤坠抗衡的力量也登时消失无踪,陆寄风被自己的力量反震回去,踉跄地跌倒,吐出了一口鲜血。
同时那道断裂的带子已又像吐信的蛇似的,拍地往冰上再击,陆寄风又是错身一抓,再度抓住了丝带。
舞玄姬有点不耐烦,笑道:“还不放手?”
她一抽丝带,陆寄风只感到闪电似地,整个手臂被她的真气震得几乎要脱落,急定心神,左手一拍,将内力反击传了过去,舞玄姬却轻轻一抖丝带,将所有的力量化散无形,同时轻发娇叱,一掌凌空击向冷袖。
冷袖轻身闪过,像鬼魅般轻飘地登上丝带,竟笔直地朝舞玄姬奔去!陆寄风一惊,但见冷袖聚气为剑,远远地便挥气剑,挥向舞玄迹的颈子,舞玄姬略一侧头,真气射穿的不是她的头颅,而是她耳上所戴的一只耳坠。
冷袖仍不减余势地奔向舞玄姬,舞玄姬缓缓举起左手,准备接下冷袖的剑招。冷袖的真气在掌,周身像一团朦胧的光影一般,被强大的真气扰得看不清形体,已近舞玄姬,他举掌拍了过去!
舞玄姬举掌相迎,两人两掌相对,无声无息,冷袖竟感到自己是击向汪洋大海,真气登时被收纳不见,不由得一愣,接着,才感到一股透体剧痛。
自己的掌上,淋淋地滴着黑血。冷袖飘然往后一跃,举掌自看,掌心竟被刺了个黑色的小点,他头顶一晕,急忙就地打坐,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按着腹部,急急地运功止毒。这种在两掌相对时,藏毒针的把戏,只有极卑鄙下流的三流人物才会使用,舞玄姬则根本不在乎被视为什么,只要能取胜,再下流的招数她也会使用。
陆寄风松开丝带,拔剑一横,护住了身前,守在洞口便有万夫不当之势。舞玄姬笑道:“这剑法很帅呀。”
她纤纤五指急挥,大把的黑雨破空射至,腥臭扑鼻,竟是满天的毒针!陆寄风急忙抢身登至冷袖身边,急挥剑挡去毒针,一时间但闻清脆的铮铮铮,铛铛铛,尽是毒针被剑拨开坠落之声,冷袖坐在他脚边,也在剑的保护之下,毒针往四面八方射,倒并没有射到他身上。可是见到冷袖那脸色发青的样子,那一针一定十分厉害,不知是否有法可解。
陆寄风才挥尽毒针,舞玄姬同时已另手一振,丝带又啪地击中了冰壁,可是坚冰实在太厚,蛛网裂痕虽然微微爬宽了些,冰却没有裂散之势。
陆寄风心下稍安,看样子舞玄姬要打破冰壁,也不是轻易之事。陆寄风长剑一挥,嗤地又割断了一截带子。舞玄姬面露不耐,她本拟夺到之后就离开,谁知会与陆寄风、冷袖缠斗,司空有所寄身的冰窟又那么坚固,久战局势会怎样,就很难说了。
舞玄姬轻喝一声,同时挥出数带,欲缠在陆寄风四体,只要缠住了陆寄风,她就能轻易地以宏大的掌气摧毁坚冰,五带齐出,眼看就要缠住陆寄风,陆寄风双掌圆抱,沉着地将周围真气牵引成圆,护罩在自己身前,舞玄姬的带子一打到他面前,就像被卷入漩涡一般,急速地旋转纠缠在一起,这迅速旋缠的力量也是一种极强的拉力,舞玄姬一惊,若不是放手,就是被这运用了四两拨千斤的转化之力给拖下去!
舞玄姬被迫撒手,气得银牙暗咬,陆寄风守定了洞口,以这源源不绝的流转之气,当作封住洞口的一道强硬关卡,她很难再找到法子击破坚冰。
这时,陆寄风突然听见背后的冰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冰裂,还没来得及想通是怎么回事,突然间一股寒气由背后透了出来。
冷袖望见陆寄风背后的绿色冰壁上,裂纹迅速地爬着,增加着,突然哗啦一响,那整片巨大光鉴的冰壁,由内部被雄厚的掌气给击破了!
冷袖大惊,在坠落的冰块寒气白烟之中,隐约看见一道人影闪了过去,消失在冰窟另一边的出入口。
舞玄姬大喜,急忙口念真诀,催起司空有之魂。陆寄风不假思索,转身奔入洞中,欲看清是谁在洞内打破玄冰,他只匆匆瞥见那身影的衣带一角,却脱口喊道:“真人!”
他的震骇再难形容,虽然他已经猜到在梅谷教冷袖功夫的人是司空无,但是,匆忙中瞥见他离去,并且清楚地见到是他以浑厚真气打破坚冰,还是教陆寄风惊愕得什么都无法想!
陆寄风正要追去,舞玄姬的丝带已卷住冰棺玉池,将冰内的司空有拉飞出去。
冷袖不顾身中剧毒,喝道:“放下师父!”
他足尖一蹬,追上前攀住冰棺,整个冰棺被舞玄姬拉得飞空而起,冷袖紧拉住丝带,整个人紧贴在冰上,望见冰内的师父安祥沉睡的神情,他已有数月没见到司空有的遗体,此时乍见,更是心热眼花,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舞玄姬笑道:“金鼎玉池,很好,你果然知道保元之法,大助我一阵了,呵呵呵……”
她亲自飞身而下,将紧攀在冰棺上的冷袖一脚踢飞出去,冷袖被她踢得往地面坠去,陆寄风已抢身出洞,在半空中接住冷袖,才往地上一推,让冷袖稳然落地,并且提气直窜,欲奔上冰棺,先舞玄姬一步毁了棺内的司空有。
舞玄姬足底一蹬,玉池龟裂,陆寄风见机不可失,一道气剑往上挥去,欲将司空有砍成两半,上身较为沉重,必会先落地,居于下方的自己就可以轻易截住,毁其元灵了。
冷袖大叫:“不可!”
他冲上前来,两掌往陆寄风背后打去,都是有着开山之威的掌力,陆寄风急忙闪开,冷袖已整个人扑上,抱住陆寄风,便不肯放。
陆寄风惊,用力甩了两下,喝道:“放开!”
冷袖死也不放,陆寄风这一顿,只听喀喇一声,玉池四散,舞玄姬已抱着司空有,倒跃回丝桥之上。
“呵呵呵……好女子,好女子,瞧你容颜如生,这般美丽!”
舞玄姬轻抚着司空有的脸,陆寄风心如死灰,眼见司空有的躯体已经在舞玄姬手里了,要夺回来,是登天之难!
舞玄姬的一掌贴着司空有的背,重重地拍了一下,但见司空有的躯体像是一片自树梢飘落的残叶,飘飘然地坠落了下去。
冷袖放开陆寄风,冲了上去,接住司空有。舞玄姬已然呵呵笑着,一收长丝,消失在天边,不再恋战。
陆寄风心中一空,颓然跪坐下来,司空有的真元,是最强的真汞,云若紫立刻就可以重生了。自己来得及赶到玄圃吗?来得及毁去石室内重生的若紫吗?
陆寄风忍不住回头朝冰窖望了一眼,奔至空旷的冰窖,大声叫道:“为什么?真人,为什么!”
他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坚冰中,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又一声的“为什么、为什么……”反复激荡着。
冷袖接住了坠落的司空有,心中一喜,突然间却又发出恐怖的惊呼之声。陆寄风回过神来,转身奔了出去,只见冷袖浑身发抖,紧抱着司空有,却踉踉跄跄地往后跌行,软软地靠在他身上的司空有手臂脱落,身子也像随时会散去一样。
冷袖一跤跌倒在地,他身上的司空有一头青丝也在瞬间全都脱落坠地,像是一团团的蜈蚣一般,接着衣服下的身体迅速消扁,露出在衣领上的颈子,肌肤也渐渐化作干皮脱落,只剩白骨。
这一幕让陆寄风全身发冷,更不用说是紧抱着她的冷袖了。失去真元的司空有极快地化作枯骨,登时整个身躯四散,落在地上。
陆寄风呆得无法反应,冷袖扑了上去,拼命将师父四散的枯骨集在一起,不断发出没有意义的狂叫声,陆寄风大步上前拉住冷袖,道:“前辈……”
冷袖反手一拳打在陆寄风脸上,陆寄风没料到他会这样打,幸好及时运气抵抗,这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但并没受什么伤。冷袖将司空有的枯骨全部抱在一起,口中发出惊恐悲恸的狂叫声。
陆寄风骇然,想道:“冷前辈不会发疯了吧?”
冷袖狂叫着奔进冰窖,朝司空无消失的方向奔出去,陆寄风急忙追上去,在背后叫道:“冷前辈!”
冷袖的叫声突然变成狂喜的笑声,在前方哈哈大笑,道:“师父!你活了,你活了,我带你到无人之处去,再没有人整天吵我们!哈哈哈……”
陆寄风确信冷袖已经神智全无,心中万分悲恸,怕他出什么意外,在后面紧追着道:“冷前辈!你快回来!”
冷袖充耳不闻,依然在前方急奔,陆寄风竟一时追不上,暗惊,想道:“冷前辈不是中了舞玄姬的剧毒和掌气吗?怎么还能有这么宏大的真气?”
他更感不祥,除非这是回光返照。冷袖对这些秘道十分熟悉,神智已失,还是凭着直觉奔了出去,所过之处皆被他周身狂乱四窜的真气所震,而晃动不已。
冷袖奔至一面绝壁,竟不收势,砰地整个人撞了出去。
大把的光芒射了进来,冷袖对明暗全无所觉,笔直地奔出,但听得身边此起彼落的惊呼,此地便是陆寄风年幼时误落的衣冠剑冢,那十名寨主不知在此干什么,陆寄风追冷袖而出,那十名寨主纷纷呼喝大叫:“抓陆寄风!”“陆寄风你别跑!”
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追上来,陆寄风现在也无暇去理他们,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追冷袖,阻止他出意外。
那十名寨主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被眉间尺的声音引来此地,以他们的身手,自然是摔不着他们,当他们见到这个石窟里竟有那么多武林前人的衣冠武器,到处还残留着各家的武功秘笈,有的已经残破难辨,有的却颇为清楚,都大喜若狂,原来剑仙崖真的有这么一处地方。
他们忙着找寻与自己有关的武功秘笈,也暗藏了不少成名绝招的帛书竹简,就怕好东西先被别人找到。谁知突然间内壁被震破,跑出了一个抱着枯骨的白发老头,陆寄风又拼命追他。
他们张望着那洞穴,洞内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
灰衣寨主喃喃说道:“乖乖,这剑仙崖上的出头可真多,怎么到处都是机关秘道的?”
“里头是什么?”不知谁发了问。
风老大摸了摸破掉的石壁,道:“这十来寸的壁竟能说破就破,功力委实不可思议!”
南宫碎玉道:“玉石俱焚,瓦釜雷鸣!可惊呀!”
萧冰忍不住道:“没有人这样用这两句话的!瓦釜雷鸣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南宫碎玉道:“谁说不是?瓦釜就是这些瓦呀锅的,比喻的就是屋宇之属,房子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萧冰道:“瓦釜是指土锅!土锅子乱响,钟鼎宝器却无声,比喻的就是你这种不99lib?学无术又爱表现的草包!”
南宫碎玉把头一扬,道:“你只知道死读书,却不知道自行体会,与你这种凡夫俗子谈诗论文,真是激浊扬清,悬梁刺骨!”
萧冰感到再跟他扯下去,可能自己又会忍不住动手打他,只好强忍着气,道:“>藏书网好好好,我讲不过你的跳梁之技!陆寄风由里头奔了出来,恐怕里面大有春秋。”
龙寨主率先道:“我进去看看!”
穆寨主也道:“周寨主体形伟硕,进不去,就在外边等圣女老人家指示吧!”
他们全不知道舞玄姬早就离开了,周偃虽然笨,也知道众人有意把他丢在外头,气得叫道:“谁说我进不去?我就进得去!”
他抢上前,整个人往破洞内一钻,竟真的给他钻了进去,只不过有点儿塞。
其他的寨主们见之,就怕被他在最前面看光了里头还可能有的什么好东西,便全都争先恐后地挤了上前,还好里面的通道甚为宽广,他们一下子就全挤了进去,越走越深入。
洞外,还可以听见南宫碎玉道:“这回可真是洞烛其奸了!”
萧冰怒道:“你彼高堂的给我闭嘴!”
陆寄风追着冷袖奔了出去,冷袖的功力竟全不被中毒和重伤所影响,一口气就直奔上绝崖,陆寄风也尾随着,在后面叫道:“冷前辈,你别跑了,快回来!”
陆寄风和冷袖一路追赶到松林外的平台,前已无路,冷袖左张右望,对陆寄风怒道:“你别过来!”
陆寄风担心他摔下去,不敢逼近,道:“前面无路,前辈千万不可大意!”
冷袖似未听进去,紧抱着怀中已七零八落的枯骨,道:“别过来,别抢走我师父!”
陆寄风大急,想道:“冷前辈可真的疯了……这,这怎么是好?”
他拼命地想怎么骗冷袖上前,但心烦意乱之下,根本什么计策也想不出,只好打定主意硬来。陆寄风出其不意地一个鹄步飞身上前,就要抱着冷袖,冷袖却被陆寄风这么突然飞起给吓了一跳,往后大退一步,便向下摔。
陆寄风及时拉住他的衣领,整个人被那巨大的下坠之力给拖得往前扑去,差点也要被拉下崖。崖下,云烟浩渺,望不见尽头。
冷袖两手紧抱着司空有的残骸,笑道:“师父,咱们飞了!以后,你爱天上的星,我就去摘给你!你爱天上的云,我就去拔给你!”
他好像看见司空有像以往那样,对他淡淡一笑,脸上始终是不屑一顾的神态,淡然说:“天上的星呀云呀,那有什么好?我爱的是你胸口的那颗心脏,你挖给我。”
冷袖用力往自己心口拍去,上面抓着他的陆寄风惊道:“冷前辈!你干什么?”
冷袖这一拍,蓄上了三四成真气,差点便震断了自己的心脉,他吐了一大口血,笑道:“师父,这是弟子的心脏。”
司空有这才嫣然一笑,道:“臭死了,我不想要了,你把它丢了吧。”
冷袖吐出的血滴落绝崖,好像一片片红艳的花瓣一般,崖上紧抓着他衣领的陆寄风,拼命冷静下来,想慢慢地把冷袖拉上去,但是只听见“嗤”的一声,衣服裂开了,陆寄风忙伸另一手欲抓,冷袖沉重的身子却已在一瞬间坠落!陆寄风只抓到了一手的冰凉空气。
“前辈!”陆寄风大叫,云雾很快吞没了冷袖和司空有的残骸。
陆寄风怔怔然,心中既沉重又空虚,望着冷袖消失的绝谷,脑中空白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嗒然若失地起身,茫茫然的,不知如何才好。
他缓缓走了回去,见四下无人,只有衣冠剑冢处似乎传来阵阵声响。陆寄风以轻功跃了下去,但见眉间尺与云拭松两人正在忙着填上那块被冷袖撞出来的破洞,以黏土等物密密实实地重新封上。见陆寄风来了,喜道:“好,你可回来了,快找万斤的巨石封住这个出口!等一会儿还要去封另一条出路,把这些匪头困死在里面!”
里头的十来条假通道,会通到何处,陆寄风也不知道,但只要别让他们进得了梅谷就好了。陆寄风飘然到洞外扛起一块简直与屋顶差不多大小的巨石,堵住了墙壁。就算那些寨主可以打破墙,也推不开这么沉重的万斤巨石。
眉间尺与云拭松相对欢呼,陆寄风与他们一同出谷,再度下崖,只有陆寄风知道由衣冠剑冢通往梅谷的路在哪里,眉间尺与云拭松便去带出女眷们,由陆寄风去封住出路。
陆寄风循着儿时所走过的路,走入那冰窖,出了冰窖就是一所小小木屋,从前他记得木屋中到处垂覆着许多蓝色的帏帐,散乱着碁子与画稿,虽然凌乱废弃,但自有一番意味。可是这番走入,却见到蓝帏已全整整齐齐地收着,地面、石几、石榻等物都清洁光鉴,几上的一局残棋未完,黑子是松子,白子是竹枝,那盘棋上没输没赢,是一局自己和自己下的旗。
而眉间尺失窃的古琴万壑松风,也好好地置于几上,陆寄风上前轻轻一摸,琴弦新亮,桐木光鉴,可见使用者很细心地照顾这具琴。
他张望着周围,似乎还有司空无生活过的痕迹。自从自己出了锻意炉之后,司空无就在此隐居,陪伴司空有的遗体?
自己来回此地这么多次,竟不知司空无就在这里。
陆寄风取起古琴,再回头看了此地一眼,才若有所失地走了出去。
原本会通过尖竹陷阱,但已经填平了。再通过梅花障,梅花阵局也改变过,变成美丽整齐的树林,原本连夏秋都会开满树的花,现在花朵落得非常快,看来冰窖已破,此地温度有变,此后这里的梅花开放将与普通的梅花一样了。
来到“冷袖埋香”碑前,倒是没什么改变,只是更旧了一些。
陆寄风找到以前自己爬出来的小洞,本想将之封住,但转念想道:
“这些匪头个个武功高强,但品性极差,他们跟随舞玄姬多年,让舞玄姬一直成不了什么大事的功臣,不正是他们吗?看来他们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陆寄风打定主意,挖掘几斗的泥土,封住那通道口。这些封泥虽然密密地挡住了光,却并不难破。要是这些寨主运气好,撞上此地,就可以撞出生天了。
陆寄风给他们留了一点余地,便没有再多加为难,转身离开梅谷。
出了解功台,众人都立刻包围上来,问道:“怎样?冷前辈呢?”“冰窖怎么破了?”
只有眉间尺看见陆寄风手上抱的琴,一把冲上去接住,激动地抚摸着,道:“你在哪儿找到的?怎么找到的?爱琴!你果然是有灵之物,今日又物归原主了!”
他一下子试音,一下子翻过来看背后的龙池凤沼,喜不自胜,看来舞玄姬怎样,他是半点也不关心。
陆寄风凝重地将梅谷内所发生的事,对众人说了一遍,众人听毕,也不禁感到心情沉重。冷袖虽然个性孤僻,可是他对迦逻的照顾却从未疏忽,众人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将他当作老前辈般尊敬。突然间得知他发疯跳崖,就算不死也极为凶险,都担心不已。
千绿道:“以后没人医治小夫人和封爷,这……这可怎么是好?”
眉间尺道:“这不要紧,冷前辈说迦逻只要常受陆寄风真气,就能保全,封秋华已经到了最后静养关头,应该不需要冷前辈的医治了。”
陆寄风放下了心,道:“冷前辈武功比以前高强,他坠下崖后,可能不会轻易就死,我担心他又出什么事,但我没法子去找他,这件事就拜托师父了。”
眉间尺道:“舞玄姬带走了祖师爷的真元,你打算去对付她?”
陆寄风道:“我已问出玄圃的路,要立刻动身赶去,不能再迟疑了。”
蕊仙急道:“但是迦逻不能离开你呀,她会死的。”
陆寄风急着要赶路,实在也不便带个孕妇,正在左右为难,千绿道:“公子,不如我和少爷,随公子与小夫人下山,这一路公子一面赶路,一面尽量传予小夫人阳气,等到了边境,我和少爷带着小夫人回云府待产,云老爷认识的奇人异士颇多,或许还能续上小夫人的生命。”
云拭松道:“此法甚好,你再怎么赶路,赶得到就是赶得到,赶不上,那也是天命,急也没用。”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道:“所言甚是,那就如此吧!”
当下商议已定,眉间尺与蕊仙在此照顾封秋华,陆寄风带着迦逻、千绿、云拭松下山,往东而行。
众人趁夜下得剑仙崖,但见百寨一片寂静,都在等寨主回来,怎知寨主们现在正困在水道中,走不出来。没了寨主的鞭策,就连晚上的警哨都十分马虎随便,并未专心,陆寄风等人要不知不觉地穿过他们,简直轻易得不能再轻易。
陆寄风等人绕过百寨扎营之处,远远地回头望见一道人影走着,对着剑仙崖眺望,似乎十分担心。那自然是西海公主,她守在黑鹰寨等萧冰完成任务回来,她虽是下毒高手,轻功还没好到可以排空御气,直奔上这万丈绝崖,因此只能在崖下焦急守候。
陆寄风对她轻轻一叹,便没有再看,与云拭松等人很快地离开了。
众人次日便买了车辆,让迦逻和千绿能歇息。陆寄风帮助迦逻行气运功,想不到才第二日,迦逻已气色丰盈,精神甚佳,第三日已经能下车行走,和陆寄风有说有笑了。陆寄风放下心来,原来迦逻最缺的只是自己的真气,一旦补足,便什么病痛也没有了。
有时陆寄风与她牵手徐行时,忍不住伸手摸摸她鼓起的腹部,感受到里头生命的跳动,心中便阵阵安慰。
迦逻含笑,道:“瞧你儿子,在肚子里就活蹦乱跳,没一刻安分,跟他爹一样。”
陆寄风笑道:“我可是再斯文不过的。”
迦逻白他一眼,道:“你斯文?整天山里水里乱窜,跟头猴似的!”
陆寄风哈哈一笑,想到自己将有子嗣,心头竟不自觉地颇为欢悦。而迦逻或许是有孕之后,性情也变了,不似往日那样爱耍性子,也让陆寄风少了许多头痛的状况。
一行人晓行夜宿,不日便已接近平州,此地近海,到时候以船送云拭松三人下南方,较为安全,陆寄风则北上寻访玄圃。
再赶一两天的路便能到达平州,不料这日却发现道上平空多了不少武林之人,都匆匆忙忙地赶着路。
陆寄风不愿节外生枝,本想绕小路而行,迎面却有数人拍马赶来,挡在他们面前,道:“云少爷!您是云老爷的独子云拭松云少爷吗?”
云拭松道:“我是。”
他不认得这些人,但那几人一听,却十分欢喜,勒马大叫:“云公子也来啦!”
接着是一阵阵杂乱的马蹄声,许多人由四面八方的通衢要道赶了上来,云拭松认出几人是家中清客,又惊又喜,道:
“黑头乌!你怎么在这里?孤拐翁,您老人家也来啦?见到您可真欢喜!”
一名矮小老头拄着拐杖,立在云拭松面前,长须及腹,鹤发朱颜,望之也是不弱的高手。只见他横着眉毛道:“呸!欢喜什么?你老子给人抓了,你不知道吗?”
云拭松吃了一惊,道:“什么?我爹?”
一名脸色黝黑的男子道:“云老爷好好的就被土匪给抓了,如今困在城外,贼人还放了话,说要是陆寄风敢闯出此城,他就杀了云老爷!陆寄风不是通明宫的人吗?他有什么仇人?竟撒野撒到咱们地界上来了!”
云拭松看了看陆寄风,陆寄风抱拳道:“在下便是陆寄风。”
众人都有些错愕,陆寄风问道:“捉云老爷之人在何处?”
几名豪杰道:“城外!就在城外!”
“他们还有官兵护着呢,也不知是官是匪。”
陆寄风心中一动,道:“是不是号称紫鸾寨的?”
有人道:“对,就是这个,你怎么知道?是你仇家?”
看来舞玄姬已经通令百寨,拦阻陆寄风赶至玄圃,他们一路上的行踪或许也早就密集地被监视了,因此刘义真才用了掳人这一招,以云拭松的父亲来阻拦陆寄风。
可是他不但不藏身,还光明正大地在城外相候,这也未免太有把握了。
云萃专好结交武林朋友,他一落难,便有不少受过他恩惠的人前来相救,这一行人簇拥着陆寄风与云拭松等人,朝城外蜂拥而去。
第六章 鸟尽废良弓
陆寄风与群侠一同往城外赶行,远远地便听见阵阵呼喝斥战之声,待赶到时,只见几张紫旗迎风招展,城门外密压压的人头,排列成阵,包围住了许多名服色混乱的汉子,他们不知与谁打成了一团,刘义真身处左方的华丽帐篷前,从容地笑望着中间的战事。
中央约莫三四名高手,其中一人使剑,两人使刀,挥喝着朝另一个赤手空拳之人攻击,那人随手一招,便将使刀者刚猛的攻势转变攻向,与剑相迎,那两人收势不及,竟噗噗两声,把刀剑都刺到对方身上,两人同时一个踉跄,负伤而退,身后的紫鸾寨众一发呼喝,数十人奔了上前,扑住两人,将他们绑缚起来,推到刘义真脚前另外一堆已经被制的武林之人堆中,一面发出此起彼落的嘲弄声。
而另一名刀客的刀随之攻上,往那人脑袋砍去,他竟不闪避,反而随手一拍,拍在刀刃上,竟以血肉之躯迎着刀刃,众人以为他的手必然要被砍了下来,谁知刀竟被拍飞了出去,高高地丢向半空中,然后沉重地落下,插牢在地,在夕阳下发出染血的光辉。
众人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武功,那人的手也已经被刀刃割出伤痕来,但毫不觉疼痛似的,看着被迫弃刀的刀客狼狈地退了好几步,那人一个箭步飞身而上,举脚一踢,竟将刀客整个人踢飞,落在他的刀边。
紫鸾寨众人大笑,嘲讽登时有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小子,爬着回去吧!”“拎着你那把菜刀回家切菜去,少丢人现眼啦!”“云萃府里,净养着些米虫!”
一般来说,两人对招,不管是点到为止还是死伤惨重,怎么伤对方都可以,但是却不应该在已占了上风之时,还踢上那一脚,羞辱败方。这根本就不是胜者应有的气度,而是地痞打架。那刀客被当众踢飞到自己刀边,烈性的做法,就要当场拔刀自刎;温和的做法,也不能再捡起自己的刀,而得弃刀归隐。
在紫鸾寨众人的嘲笑声中,那刀客拔起刀来,大声喝道:“云老爷!”
现场并无云萃,紫鸾寨众帮腔附和:“云老爷!你儿子叫你呢!”
那刀客大声道:“云老爷!我是云南刀霸白山!十五年前你以千金买通官府,放出了我被冤枉的爹爹哥哥,如今我来报答你!技艺不精败于贼人,但我已经尽力了!老爷的恩,来世再报!”
说完,他一拔刀,便要自刎,刘义真身子微微一倾,不知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便横空飞来一片小石子,当的一声,震落了刀,阻止白山自刎。
紫鸾寨众一愣,纷纷道:“谁?是谁偷偷出手?”“哪个藏头缩尾的!”
但听不远处一阵马蹄沓沓,众匪定神一看,一队人马又从城内涌来,为首者正是陆寄风与云拭松。陆寄风远远的就听见前方的争斗,他虽未亲见,但由掌气的方向也可以听出个大概,及时丢出石子,打退了白山的刀,他身在马匹上,又隔得极远,却不管在方位和力道上都丢得十分精准。
刘义.真一见到陆寄风,脸色微变,虽然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也领教过陆寄风的武功,知道不是易与之辈,只不过现在他手上有人质,倒也不怕。
陆寄风和云拭松一赶至前头,云拭松勒马,对刘义真怒道:“放了我爹!”
陆寄风一眼望尽现场,刘义真身边的空地上,七歪八倒地坐着不少武林之士,大多受了重伤,被绑在一旁,也成了俘虏。刘义真身边分别立着司马贞和柳衡,司马贞神色冷傲,也不看陆寄风,只是盯着中央空地的点点鲜血。
刘义真脚前被绑的武林之士面前,还陈列着他们的兵器,这样摆出来,无非是为了屈辱群侠,众人看了气得脸色发红,一时间痛骂不绝,把刘义真的祖宗八代都骂尽了,却忘了骂刘义真的祖先,就是在骂宋朝的先帝和当朝太后。
旁人上前扶起白山,陆寄风对刘义真道:“你要逼陆某前来,陆某已经来了,你现在放了云老爷,我就不为难你。”
刘义真笑道:“只要你在此作客几天,我便放了云萃,他也少不了一只手一只脚的。”
陆寄风还要说话,云拭松又气又急,已喝道:“你快放了我爹!”
他一面说,一面已拍马上前,一剑要取刘义真,陆寄风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惊道:“云兄不可!”
刘义真也不闪躲,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一剑将到,他身边..的柳衡已随手递出长剑,当的一声,格下云拭松的这一剑。云拭松并不退,手腕一抖,剑身闪动,竟缠住了柳衡的剑。
柳衡微有些吃惊,两人手腕急抖,柳衡想攻,云拭松亦同,因此剑身就像两条蛇似地不断急绕,谁也困不住谁,但谁也无法前进一步。
柳衡毕竟临阵经验较多,他一个屈势向后,以退为进,抽出了剑,随即手腕急沉,向云拭松攻去。
云拭松飘退数步,一剑横劈,却是没有用处的虚招。柳衡原本被他锁剑之时,有点惊骇于他的剑法,但立即又感到这个公子哥儿学不成什么好功夫,方才只是侥幸,心下稍宽,便又震剑攻来,与云拭松斗在一处。
陆寄风看了片刻,看出云拭松的剑法进步不少,确实把自己点拨的那几招运用得十分纯熟,在武林上也可勉强算是个一流半的高手了,便放下了心,想道:“救父的大事,还是应落在云兄身上。”
若是能让云拭松亲自完成,陆寄风便从旁协助即可,未必要亲自动手。
柳衡的剑式轻灵,一连两三招快攻,云拭松跃后一大步,剑柄在上,剑刃在下,接下了柳衡的往上疾刺攻势。柳衡身子一转,绕到云拭松背后欲攻,云拭松身子急斜横接此招,脚步不是很稳,但身形一晃又重新立住,反守为攻,向柳衡胸腹要害直刺,柳衡随手挡下两剑,再度振剑攻去。
武林群侠见云拭松与柳衡斗得不相上下,虽然云拭松的身法远不如柳衡流利,但也一时无胜无败,群侠纷纷叫道:
“云公子加油!”“云公子,杀了贼人!”“云老爷虎父无犬子呀!”
紫鹭寨众知道柳衡是寨主身边当势的左右手,剑法又高,也纷纷叫阵,替柳衡助威。
这些叫声叫得柳衡有些心浮气躁,他明知云拭松的武功不如自己,临敌经验也没自己多,但为何自己竟被困了十几招,无法取胜?
他怎知云拭松的剑法就是专克他的剑法,因此柳衡竟无法轻易脱困。柳衡似乎感到刘义真冷冷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心中略慌,一定心神,倒跃数步,云拭松立即又振剑刺到,柳衡故意露出破绽,让云拭松取他左臂,云拭松的剑将挥到时,柳衡便突然间易手持剑,朝云拭松左臂刺去。
云拭松收势不及,已中一剑,惊呼倒退。紫鸾寨的叫阵也突然声势大涨,欢庆不已。
柳衡已伤了云拭松,却仍不肯罢,反剑又往云拭松身上刺去,陆寄风飘然一晃,欲出手拉回云拭松,但突然眼前一黑,另一道人影竟已挡在自己面前。
陆寄风一怔,那人和他贴得极近,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才一靠近陆寄风,便两掌向外,一掌拍向陆寄风胸口,一掌拍向陆寄风腹部,这两掌没有半点招式,但是却有股寒利之气,陆寄风急忙身子拔起,以轻功点上高处,谁知此人就像被他黏住了似的,竟与陆寄风一起跃起,依然紧贴着他,同时双掌已经重重地拍在陆寄风身上!
还好陆寄风早已有备,虚气以待,这两掌打在他身上,像是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掌气消弭无形。
陆寄风也才得以后退,脱离那人的缠缚。可是这么一耽误,云拭松已经又被刺了两剑,身上血流如注。千绿担心地看着他,又看着陆寄风,不知如何是好。
陆寄风要看清方才是谁以诡异绝伦的身法阻止自己出手,但是那人却已经消失于刘义真阵营中,不知藏身在哪里。
孤拐翁身形一晃,已从人群中跃出,道:“你这小子,已胜了云公子,为何再三伤他?”
柳衡冷然道:“你不服,可以上来两对一!”
云拭松伤得颇重,但只是些皮肉伤,他傲性发作,道:“不必!我一个人对付你!”
柳衡哈哈一笑,也不说什么,长剑便又往云拭松攻去,云拭松匆忙中接了两三招,又被逼退。陆寄风有点心急地观战,原本云拭松应该可以取胜的,但是他毕竟定性不够,久战之下,剑法里破绽越来越多,才会让柳衡得手;而一受了伤,气更浮,更加难以解围了。
陆寄风道:“止君住手!你已得胜,不必咄咄逼人!”
柳衡冷望陆寄风一眼,道:“战场之上,只有生死!”
他的剑法越见狠厉,陆寄风再度闪身而出,欲救云拭松,另几名群侠也已忍不住奔了出来,跃入战阵之中,要取柳衡。柳衡长剑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便已将他们尽数逼退,退得稍慢的,腰腹上已被横削了一刀,虽未伤到内脏,血淋淋地披流下来,样子也十分恐怖。
陆寄风跃上前要夺柳衡的剑,才一跨出,便听得司马贞娇叱道:“阻止姓陆的!”
陆寄风面前又被那人所阻,无法前进。他总是出现得如同突然冒出的鬼魅一般,连陆寄风都看不清他是从哪里出现的,这样的身法,委实教陆寄风吃惊,不知刘义真从何处收了这样一个高手。
陆寄风与那人四掌相对,但觉一股浩浩之气从对方掌中发出,陆寄风正欲引开他的掌气,突然间掌中一阵阴寒,冻得陆寄风身子一颤。
那道寒气阴森,令陆寄风想起舞玄姬的相思毒针,不由震惊,此人若是舞玄姬另一个又不为人知的高强手下,要救云萃只怕不是那么容易了。
那人猛然间一出手抓住陆寄风的衣领,竟将陆寄风往紫鸾寨摔去。陆寄风顺势一翻,在紫鸾寨众人的头顶上一点,那人已如影随行地跟了上来,两掌向陆寄风推去。
陆寄风身在紫鸾寨众上方飞过,落地时又是在两人头上一踩,猛地一物直飞过来,陆寄风看清那是两个人,原来那人随手抓人,往陆寄风身上打过去。陆寄风顺手将两人挪飞向两旁。
陆寄风身在半空中,还能双掌一推,就把那两个半空中的人推挪开,这手隔空发出的内功,让底下的群侠看得瞠目结舌,不知是谁叫道:“丢过来!他们抓了咱们的人,咱们也抓他们的人!”
那人接着又抓了几人,接二连三地朝陆寄风打去。陆寄风索性将这些被当成武器的人全往群侠的方向丢,紫鸾寨众被抓得哇哇大叫,害怕至极。陆寄风不想多杀不会武功的人,以内力推移开他们时,虽使了柔劲好让他们安全落地,但真气只到落地前便消失,他们还是得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些寨匪一落地,就被群侠扑上去,一顿拳脚交加之后绑缚起来。
那人尽以本寨的人做武器,却无法打中陆寄风,可是他的目的也只是牵制陆寄风,不让他去救人而已,目的已达,便没有再追逼,丢了七八个人,便又消失不见。
陆寄风飞身落在紫鸾寨土匪们阵前,云拭松已经浴血多处,柳衡的剑又噗的一声刺入他身上。对面的群侠已急得大叫:
“敢伤云公子,以后等着瞧!”“别杀云公子!”
云拭松是云萃的独生子,他若有损伤,恐怕比云萃有难还要严重。众人这时都后悔没有抢先代云拭松下去邀战。陆寄风无法出手相救,只好喝道:“进卯攻丁!云兄勿慌!”
陆寄风出声点拨,云拭松下意识便依言刺柳衡前额,果然逼了柳衡一退。陆寄风又大声出声指点,云拭松心下大定,便心无旁骛,依声出招,或进或退,终于得以以一式虚招逼退柳衡,自己跃后大步,许多汉子们立即冲上阵去,将他拉下来,云拭松挣扎了两下,对刘义真破口大骂道:
“快放我爹!你这忘恩负义的臭小子,我爹当初护送你回京,你一路上的臭架子,本少爷已经很看不顺眼了,你不收敛就算了,还恩将仇报!我看你这种卑鄙小人能活多久!”
陆寄风道:“刘义真,在场之人皆是武林好汉,你对云老爷无礼,今后是不容于道上了!快放了他,或许将来众人还不会为难你!”
刘义真笑道:“一个没有官位的素民云萃被抓,竟劳动这么多人来救他,值得吗?”
陆寄风身边的迦逻道:“云老爷多行仁义,不像你,你被抓了绝不会有人去救你!”
刘义真冷笑道:“世人多趋附权势,若我得志,想巴结的人还少了?”
迦逻道:“你现在得志得很,王爷变成土匪头,公主变成压寨夫人,还有谁像你这样得志的?”
刘义真脸上一阵青红,怒不可遏,司马贞更是怒道:“你很会说话呀,贱人!给我撕了她的唇皮!”
司马贞话声方落,那名神出鬼没的高手又已经立在迦逻身前,举手就要扯迦逻的嘴唇,迦逻大吃一惊,待要退后已然不及。陆寄风情急之中以真气将迦逻往旁一推,推出数步之远,那人却也同时紧贴着迦逻而移,看得陆寄风吃惊,他自然是看陆寄风出手才跟着出手,却能保持相同的速度移动身子,这后发先至的身形,实是罕见的高强。
陆寄风与迦逻及那人还隔着数丈之远,双掌同出,两人竟同时被他的真气所拉扯着,飞身向陆寄风而来。
众人都看得惊呼不已,陆寄风隔得这么远,还能以真气拉动那人与迦逻,内力的深厚更是教人难以相信。陆寄风将那人和迦逻同时拉近,那人显然也没想到陆寄风会两个一起拉,一时不知道要先依司马贞的话活生生扯下迦逻的嘴唇,还是要先击退陆寄风,全身而退。但见陆寄风将他拉近之后,一道刚猛灼热的真气由陆寄风手中传至,他胆气一怯,急忙举掌相格,嗤的一声,两人二掌相对,竟自掌中发出一股极浓的白烟,两人都感手掌一阵灼痛,连忙各自后退,陆寄风也及时拉开了迦逻。
司马贞怒道:“你干什么?为何放了那贱人?没用的东西!”
那人有些羞愧,转头望着陆寄风,陆寄风也看清了,他的脸庞颇为英俊端正,虽然穿着紫鸾寨的制服,可是粗手大脚,体形与庄稼汉无异。
陆寄风认了出来,惊愕地说道:“你……你是仇复?”
那人沉着脸不语,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似乎不知道陆寄风在说什么。陆寄风却清楚地想了起来,这就是与自己同被关在地牢中的那人,他只是个普通人,又被司马贞的袖箭所伤,应该活不了了,竟会出现在这里,武功还变得这么强。
仇复的困惑之色一闪而逝,司马贞的声音却将他唤回了现实。司马贞道:“陆寄风,你可真是英雄,到处乱闯还带着大肚婆!”
迦逻笑道:“他还肯带着我,你若也成了大肚婆,看刘义真还理不理你!”
司马贞怒道:“小贱人,你说什么?贱奴,你怎么还不动手撕她的嘴?”
仇复虽惧陆寄风武功高强,但是司马贞的话却更是圣旨,他一掌凌空劈出,陆寄风正要闪开,却突然被左边的一道真气挡住,竟是仇复已到了他左边,人立在他面前,又是双掌朝陆寄风身上拍去。
陆寄风一闪,仇复趁机便一抓迦逻,迦逻原本还会些幻化之技,但是她受了陆寄风纯阳之气后,形体越来越真,以前的妖魔之技都施展不大开来,只能连忙以冷袖教她的一些轻功身法,闪了开去,但哪里是仇复的对手?仇复身子一晃,迦逻已整个人撞在他怀里,痛呼了一声,好像撞在铁墙上一样全身发疼。
陆寄风大惊,仇复的抓人手法前所未见,竟都是以整个身体木然去接,一般人在这样的姿势下,门户洞开,等于是把要害暴露在敌人面前等死,可是仇复这样做,却无人可伤及他的身子,他整个身体就好像铜墙铁壁一样。这种武功,陆寄风只记得失去神通之前的吉迦夜有过。
这种浑身刀枪不入的功夫,后来在佛家曾发扬光大,成为一门有名的功夫“金钟罩”,可是当时并无这样的功夫。吉迦夜的这门绝学已让陆寄风束手,怎么仇复也会,教陆寄风想不透。
陆寄风怎么料想得到:仇复的这门武功,正是与吉迦夜同样的一种。
迦逻被抓,仇复果真就一捏她的嘴唇,要活生生将之扯下,陆寄风拔剑刺去,道:“住手!”
剑气嗤的一声,由仇复的手腕划过去,仇复吓得一缩手,才没被砍下手来,为了救迦逻,陆寄风放下仁心,就算要砍断他的手也不会迟疑。可是仇复竟及时缩手,这招剑气眼看要射到迦逻,陆寄风连忙一挥手,以真气把迦逻推倒,剑气朝半空飞射,化消无形。
还好迦逻往后跌倒,没有伤及肚腹,陆寄风这才看出:“他似乎不会用剑,又很怕被我打中。”
于是陆寄风手挽长剑,往仇复攻去,仇复连连退后,不敢逼近剑刃,司马贞在后面骂道:“没用的东西!你别活着回来了!”
刘义真望了柳衡一眼,道:“你号称剑法第一,现在人家用剑了,你能困战陆寄风吗?”
柳衡脸色一沉,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陆寄风的对手,可是一个小小寨匪都能与陆寄风困战这许久,再这样下去,他在刘义真身边的地位一定要被那人取而代之。
柳衡为难的样子看在刘义真眼中,刘义真哈哈一笑,轻拍着腿,道:“紫鸾寨中卧虎藏龙,我自己竟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司马贞说道:“他是我的奴隶,可不是你的手下。”
刘义真道:“你我还分这么清楚吗?”
司马贞勉强一笑,道:“说得也是,我只叫他贱奴,你也这么叫就得了。”
刘义真道:“这名字真难听,我看他身手很好。”
司马贞道:“你不是也有个柳衡吗?他身手也很好呀,替你立了不少功。”
刘义真笑道:“柳衡呀,哈哈!”
柳衡听在耳中,既愧又怒,好几度想拔剑下场,立点威风,但又惧于陆寄风的高强,只能忍住满腔冰炭,立在刘义真身边。
陆寄风逼得仇复一再后退,心中却暗想:“万一久战下去,就算杀了仇复,这千百个寨匪趁乱带走云老爷,岂不是糟糕?”
他谨记着主要目的是救云萃,却不见云萃纵影,心中略一转,已有主意。他将仇复越逼越后,猛然间一道剑气越过仇复,向后方的司马贞射去。
司马贞正与刘义真有说有笑,没提防到这一剑,刘义真注意到了,但也来不及,仇复惊呼一声,转身便往司马贞扑去,一把抱住了她,闪过剑气。
司马贞惊叫,当众被仇复给抱着滚跌在地,实为莫大羞辱,她一起身便啪地在仇复脸上打了一耳光,并吐了口口水,喝道:“你干什么!”
仇复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陆寄风已一剑挺上,再取刘义真。
柳衡不能再袖手,急忙出剑,两人的剑气当的一声,相格之后,陆寄风已左手抓住刘义真,跃至后方。
群侠一见陆寄风引开仇复、出剑退柳衡、抓刘义真,动作一气呵成,快捷无伦,都大声叫好。
刘义真一被拉到群侠阵营之中,就有人出手要打他,陆寄风忙道:“别动手!”
司马贞和柳衡等人见到刘义真被擒,都大吃一惊,慌张之中也不知如何是好,竟只能呆站在原地。
刘义真脸色苍白,道:“你想干什么?”
陆寄风对司马贞等人道:“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们抓云老爷,我们就以刘义真交换!”
司马贞道:“陆寄风!你敢?”
云拭松道:“为什么不敢?这小子落在我们手里,我一天打他三顿都敢!”
陆寄风道:“把云老爷交还,我就将刘义真整个人好好地还给你!”
刘义真大声道:“别听他的!柳衡,你还呆着干什么?救我!”说着,他望向仇复,本想向仇复求救,可是又不知他名字,想用人之际,也不能真的就叫他“贱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张口才是,只能又看他又看司马贞。
司马贞无法,看了看柳衡,道:“你快去呀!”
柳衡依然不动,道:“属下……属下……”
陆寄风道:“柳衡不是我的对手,他来只是送死而已。快把云老爷交出来!”
司马贞气得深吸了一口气,道:“人不在这儿!下午申时你到东门外,我们交换人!”
有刘义真在手中,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道:“一言为定!”
群侠见救人有望,都十分欣喜,一行人簇拥着陆寄风等人大捷而归。
第七章 欲留不得住
陆寄风押着刘义真,与众人浩浩荡荡地回转平州城内。有刘义真这个人质在手,想必司马贞不敢对云萃轻举妄动。
一路上只见云拭松与众人有说有笑,十分飞扬,一行人簇拥着陆寄风、云拭松等人往城内最大的客店落脚。云拭松一出手便包下了整间客店,命掌柜置办大鱼大肉。云拭松生性爱好呼朋喝友,快意挥霍,在剑仙崖数月以来,清清静静的生活早就令他闷得发慌,如今乍遇这么多家里的清客或教头,怎能不好好地趁机热闹一番?
云拭松及陆寄风等人坐了上首,群侠归座,酒菜一送上来,登时一片划拳叫笑,传杯呼盏,喧哗非常。
众人说起刘义真的种种恶行,越说越是过火,简直是把他当作十恶不赦之人,非要食其肉、寝其皮不可似的。陆寄风心想还好自己已事先将刘义真安置在厢房内,交由迦逻看管,以免多生是非。否则若是现在刘义真在此,恐怕免不了一顿羞辱。虽说刘义真是有些恶名在外,但他这些年来几乎都待在魏国,与这些南方的群侠并未有任何接触,那些仇恨是打哪儿来的,可就教人摸不着头脑。但在场之人他全不认识,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只坐而不语。
座中一人道:“先帝以后,北虏越来越发猖狂,就是有这等无耻之人去投奔胡虏,做了背国卖主之贼!”
另一人道:“先帝打败胡人,收复长安,却被刘义真双手奉送给胡夏!要不是那小子,大宋早已一统江北,将胡人全逐得远远的了!”
陆寄风无奈地一笑,当初刘义真不过十来岁,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葬送不了长安,但他却记得胡夏兵临长安之时,若非宋王刘裕决定弃守,不管长安居民的死活了,自己也不会带着家人逃难,而有了往后的命运。真正能决定一切的,还是当时大权在握的刘裕。
在陆寄风前往魏国石室的路上,竟与当初间接地主宰了他的命运的刘义真相会,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力量造成这样的机运。
突然听得一人说道:“陆大侠替天行道,擒了这个宗室叛徒,真是大快人心!”
这时,有人走到陆寄风面前,道:“陆大侠,我以前误会了你,是我的不对,我敬你这一杯,算是赔罪了!”
陆寄风仰头望去,那人有点面熟,但陆寄风不大有印象,道:“恕陆某眼拙,不记得与阁下有所误会……”
那人笑道:“安定观内,千人万面,难怪陆君不记得李云!但是天下群雄却都牢牢记住了陆君呢!”
原来是参与了捕风大会的武林高手之一,难怪陆寄风对他似乎有些印象,当时的人实在太多,陆寄风记性虽佳,也无法一个一个都立刻记住。这么一提起,陆寄风便想起确实有此人,便举杯回敬,一口饮干了酒。
李云笑道:“当时天下皆以为陆君是个见色忘义、卖国欺祖之人。如今见到陆君亲手擒下刘义真这宗室叛徒,李某才明白陆君的用心良苦!想必您是身在魏土心在汉,身不由己!今后谁再捕风捉影,抹黑陆君的声名,我李某绝不坐视!”
云拭松道:“陆兄弟这会离开了魏国,就不打算再回去!这一点我绝对可以保证!”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欢呼叫好,气氛热烈。只有陆寄风仍仿佛置身事外,一点也无法感受到众人的欢喜,脸上只是始终带着不冷不热的微笑。
一名中年剑士说道:“还须到如今才明白陆大侠之心么?当初陆大侠随魏主讨伐胡夏,亲陷?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差点就要杀了赫连定,却故意在众目睽睽下放走了他。当时大伙儿便应知道:陆大侠不是真心为魏主做事的!竟还召开大会指责于他,真是大大不该!”
李云笑道:“星剑子,要你现在来作事后诸葛亮?这话你怎不早个一年半载就去安定观说去?”星剑子笑道:“在下一介无名小卒,还端不起通明宫的帖子,哪有资格去大放厥词?”李云佯作怒容道:“你这是暗讽我浪得虚名、识人不明来着?”星剑子拱手笑道:“不敢,不敢。”
另一名状貌威严的汉子起身说道:“如今陆大侠弃暗投明,对汉室是件大大可喜之事!以陆大侠的武功人品,又是通明真人的闭关弟子,今后号召中原群侠,舍君其谁!”
众人轰然响应,陆寄风连忙道:“诸君说哪里话!在下不堪世用,只是个武夫罢了……”
话未说完,已有人道:“陆大侠太谦虚啦!”
被云拭松唤作黑头乌的那名云府清客,个子不大,一张黝黑面皮,声音倒是宏亮非常:“您在安定观救了众多武林耆老,废了秦梦楼,此事早已天下皆知。今后还有谁敢不念着您的恩德?”
众人又纷纷称是,李云道:“我李家剑门好歹还能号令江南,当时蒙陆君相救,才不致受辱于百寨的匹夫。今日暂且放下私人恩怨,便说说真正的大节。百年以来,胡夷乱华,甚至有无耻汉人数典忘祖,去帮胡人侵凌汉人,如崔浩、寇谦之者流,真正是汉人之耻!而有能有德之人却又隐居不出,通明真人及七子皆不愿入世,武林群龙无首,因此才让胡人得意!如今有陆大侠出面,若陆大侠能带领大伙儿,帮皇上打退胡人,收复江山,岂不是千古美谈!”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李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群侠更是纷纷大叫附和,都有立刻团结一致、打退胡人的决心。陆寄风望向云拭松,他居然也脸色涨红,十分欢喜,笑道:“皇上最好英雄豪杰,见到陆兄弟,少说也要封他个大将军!难道还会比魏主给的左卫将军小了吗?”
众人喧哗叫道:“陆大侠若当上了大将军,准像当年宋王一般,挥戈扫平胡尘!”“魏主可要后悔纵虎归山啦!哈哈哈……”
陆寄风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从前被批斗得莫名其妙,如今被拥戴得更是莫名其妙,虽说对他的误会冰释了很好,但他完全不想去帮汉人或胡人,只要完成了灭舞玄姬的任务就不管俗事了,根本就不会符合众人的期待。
这时,一阵苍老的声音冷冷地说道:“陆寄风若是如同当年的宋王一般,嘿嘿,那现在的皇帝小儿可就要发抖了。”
众人朝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说话的老头白须及腹,个子矮小,拄着拐杖一直坐在最角落喝闷酒,从方才都没有吭过一声,现在才突然开口,正是云府的清客孤拐翁。
十几年前孤拐翁在云府的武林大会中受了伤,中了刘义真爪牙的毒钩,当时本以为不碍事,便留在云家养几天伤。谁知伤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逐渐恶化,差点要断足保命。好不容易解毒调养好了,却已行动不大方便,不像往日那样灵敏高强,云萃便一直将他留在府里,待为上宾。
他一向孤僻,说话又易与人直冲,云府里也没几个愿意理他。云拭松生性疏阔,倒是颇喜欢他的直来直往,两人还算忘年之交。云萃被擒,奔走营救最力的便是孤拐翁,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刻他竟说出了冷冷的讥刺之语,令众人顿觉扫兴。毕竟谁都知道刘裕篡了前朝,还毒杀了晋帝。将陆寄风比作当年的刘裕,确实是有些尴尬的。
另一名高大的汉子讷讷地说道:“老孤拐,你想到哪里去了,陆大侠武功人品皆是一时之选,他为汉室效力,不是一件美事吗?”此人正是刀霸白山。孤拐翁冷笑道:“汉室,汉室,汉室灭了几百年啦!他为鬼效力去?汉魏晋宋,大家杀来杀去,谁知谁是谁?替那鸟朝廷效忠个屁!”
众人哗然,黑头乌道:“云老爷身在江湖,却心怀社稷,可不似你这样愤世嫉俗。”孤拐翁道:“哼,现今坐朝堂的小皇帝是个什么货色,老夫清楚得很,为那厮报效,有什么意思?”
李云道:“您老人家是糊涂了罢?为朝廷效力你瞧不起,难道为胡虏效力,反倒是对的?”
孤拐翁却道:“我瞧魏国的皇帝是比刘裕的几个小崽子强得多,不信你问问陆寄风。陆寄风,你说是不是?”
陆寄风只能一笑置之,不作回应。就算他心里这么想,也不能真的说出口,再说这也根本不是他关心之事。
白山喝道:“你说这什么话来!难道你是在讥刺陆大侠当过魏国的官吗?”
孤拐翁怒道:“当过便当过,什么讥不讥刺,老夫没长那么多个心眼!”
眼看着众人要越扯越远,李云忙道:“陆大侠深明大义,不为拓跋小儿给他的荣华富贵所动,这一片丹心,还有什么好争论的?今日大伙儿是来解救云老爷的,何必节外生枝,伤了和气?”
众人一阵悻悻,气氛变得有些沉闷,陆寄风起身道:“申时将至,为免误事,陆某不便多饮,请恕在下少陪了。”
此时天色还不到未时,离申时足足还有一个时辰,自然有不少人拼命劝陆寄风留下饮宴。幸好云拭松代他挡酒,让陆寄风找机会先行离了席。
远离了前厅的喧哗吵闹,陆寄风才得以舒了口气,但心情仍有些郁闷。众人似乎都认定了他就是要为谁效力,才叫做英雄好汉,但那些根本就非他所欲,何必为了根本与他无关之事,争论他的去就呢?陆寄风苦笑了一阵,心头升上几分无奈。
客房内,千绿侍立在迦逻身边,两人看守被捆在房里的刘义真。见到两女,陆寄风心情才略觉舒坦,走了进来。迦逻迎上来抱着他的手臂笑道:“我就知你会这么快就回来,我等你陪我一块儿用饭。”
几上果然陈放着几碗小菜,两副碗筷,都未动过。陆寄风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先退席?”
迦逻道:“那样吵闹的地方,讲的也不是你爱听的事,你坐不住的。”
陆寄风不由得一笑,在迦逻身边坐了下来,喝着茶陪伴她用饭,道:“你就快临盆,最好不要再随我东奔西跑,一会儿你待在房里歇息,别再出去了。”
迦逻虽然不大乐意,却也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陆寄风对千绿道:“有劳你照顾迦逻了。”
千绿忙道:“岂敢,这是婢子本所应为……”
说着,脸颊却有点儿泛红,眼睛也不敢望向陆寄风。陆寄风默然,与千绿那一度的肌肤之亲,虽然未曾占有她,但那样的亲密其实已近乎夫妻之实了,只不过两人都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段路上,他与千绿几乎未曾交谈,刻意疏远,陆寄风自己心头过意不去,但又不便表示什么。
迦逻看在眼里,心上早已明白七八分,颇为不喜,只是不能说破。迦逻突然握住了陆寄风的手,道:“寄风哥哥,我问你一事。”
陆寄风心头一跳,道:“什么事?你只管问。”
迦逻咬了咬唇,望了他一会儿,才道:“这事我早已问过你,你那时不肯说,如今已事到临头,总可以对我说了吧?你完成了任务之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你要我怎么打算,我便怎么打算。”
迦逻先是一怔,旋即惊喜地问道:“当真?”
陆寄风点了点头,迦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也不忌讳别人在场,笑意盈盈,道:“我要你带我到处游山玩水,什么地方都去走一遭……不,我要你先带我去你自小居住生长的家,咱们像普通夫妻那样在你家住下,我教孩儿武功,你教孩儿写字……”
陆寄风问道:“为何是你教孩儿武功,我教孩儿写字?为何不是我来教孩儿武功?”
迦逻笑道:“我先教简单的,等我教会了你再教更强的。”
陆寄风点点头,道:“嗯,然后呢?”
迦逻握紧了他的手道:“咱们的孩儿长大了之后,要给他觅个笨点儿的媳妇,别让她欺压了咱们儿子……”
陆寄风接口道:“就像你欺压我一样。”
迦逻笑着捶了他两拳,笑道:“没错,我的孩儿可不许被人欺负。然后咱们的媳妇儿要生一大群的孙子孙女,整天跑呀叫呀,那时,那时我们……”
说到这里,迦逻却双眼中泪光莹然,豆大的泪珠堕了下来,陆寄风一怔,为她拭着泪,道:“那时我们就清闲了,整天牵着手散步,或是你喜欢安静,我们就到山边水边寻个无人之处生活在一起,这样好不好?”
迦逻用力摇着头,眼泪淋淋滑落,道:“不,我不爱安静,我最怕安静,从前住在墓里,没人跟我说话,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叫,我怕极了。”
陆寄风道:“好,那就跟儿孙们住在一起,天天热热闹闹的。”
迦逻却流着泪道:“那也是不可能的。十年、二十年过去,我一天天老了,你却还是这样,永远也不会变……我们不可能一起成为白发夫妻,也不可能有一样的生命,过了十几二十年,那时会怎样?我不知道,我想到就很害怕!”
陆寄风抱着迦逻,不知该如何安慰,幸好千绿及时上前搀住了迦逻,柔声道:“小夫人且宽心,心绪太乱,怕伤了胎儿,先到内房休息吧。”
迦逻擦了擦眼泪,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对,我是累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的。”
陆寄风感激地望着千绿扶起迦逻,迦逻拉住陆寄风,道:“司马贞身边那个奴才,武功阴阳怪气的,好像很难对付,你千万小心些。”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放心吧!”
望着千绿与迦逻退出房间,陆寄风才走上前去,解开了刘义真的绑缚。刘义真吃了一惊,道:“你……你不怕我逃走?”
陆寄风微笑不语,刘义真默然,自己在陆寄风面前确实是逃不走的,绑不绑都一样。
陆寄风道:“请用点儿饭,待会儿随我动身。”
他把自己动都没动过的碗筷移向刘义真,刘义真却不动。陆寄风笑道:“你应该都亲眼瞧见了,方才我妻子把这些菜都尝了几口,里头没有下毒,你只管放心。”
刘义真不安地说道:“你真的肯带我去换回云萃,不把我抓回建康邀功?”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又不当官,你怕什么?”
刘义真突然变色勃怒,叫道:“你这个伪君子,少在那里假惺惺!世人都认为我背祖投敌,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投奔百寨,对不对?如今我仰胡人鼻息,听命于圣我教,我什么也不是!你却是众望所归的大英雄,你有什么理由不把我踩在脚下?你想怎样就直说,不必这样玩弄我!”
陆寄风淡淡地说道:“我们无冤无仇,我玩弄你做什么?”
刘义真道:“你……你也像世人一样,认为我是投奔魏国、数典忘祖之人……”
陆寄风一笑,道:“我也当过魏国的臣子,如何五十步笑百步?再说,当初是你的亲生兄弟一当了皇帝,就要杀你,你为了保命才逃到魏国,原也没做错什么。”
刘义真一愣,冷笑道:“你还算明白事理,很好,那你就快放了我,护送我回去!”
陆寄风道:“我本来就是要护送你回去的,只要你交还平安无事的云老爷,我也不会为难于你。”
刘义真默然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哼!你要害我就明白说,司马贞那贱人会乖乖地交出云萃吗?”
陆寄风道:“她如何不会?”一问出口,便心头略惊,怒道:“若是云老爷有三长两短,你也休得便宜!”
刘义真叫道:“你要杀我就下手,何必啰啰嗦嗦!司马贞或许早就杀了云萃啦!那贱人巴不得我死在你手上,她好跟你双宿双飞!”
陆寄风喝道:“你胡说什么!”
刘义真道:“自从她在嵩山被你救了之后,心就都挂在你身上了,就连她身子在我床上,睡梦里还唤着你!哼!贱人,她还到平城的地牢去探望过你,我是瞎子聋子,全不知道吗?这些事你心知肚明,何必要我再说明白?”
陆寄风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刘义真狞笑了一下,道:“她想必早就杀了云萃,你说你打算如何?说呀!”
陆寄风深吸了一口气,道:“云老爷若有意外,我会为他报仇。”
说着,陆寄风起身冷冷地说道:“走吧!”
刘义真也随之起身,朝外走去。陆寄风不必点他穴也不必绑他,反正刘义真是绝对逃不出陆寄风眼界之外的。他们两人就这样走了出去,厅上的群侠见了,都吃了一惊。
云拭松起身一召,众人便全都站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陆寄风忙道:“不劳各位,我一人去便够了。”
众人大哗,白山叫道:“你一个人,紫鸾寨可有千百个人!任你一双手也对付不了千百双手!”
孤拐翁哈哈笑道:“一个人两只手已忙不过来,还要他多生出几只手来救你们吗?”
白山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陆寄风忙道:“在下绝无轻视诸位之意,但百寨擅长用毒,若是顺风洒毒,只怕各位防不胜防,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在下一人前去便足够了。”
李云道:“陆大侠顾虑得有道理,人多恐怕也多妨碍,不如就在此等陆大侠的好消息吧!”
陆寄风匆匆向众人抱拳道辞,便带着刘义真,往城外而去。此时离约定的申时还差一刻,时间绝不会有所耽误。陆寄风一面行走,脑子里却在琢磨着仇复的武功。
在平城的死牢之内,仇复中了司马贞的银针,本来就算不死也该变成废人了,竟会因祸得福,没有与众死囚一起越狱,也逃过了被屠杀的命运。可是,他怎会突然间武功变得如此高强?这一点却叫陆寄风想不出个原因来。那身法有若僵尸,透着种邪气,看来绝不是什么正派的武功。
陆寄风身经百战,也看得出仇复虽突然间变得十分厉害,但临敌经验不足,自己只要随机应变,还是可以对付得了他。等救了云萃之后,仇复的武功来历便得慢慢地追查。
虽然陆寄风专心地想事情,他身边的刘义真还是不敢动念逃走,心里也颇为惴惴然,不知道如果司马贞真的杀了云萃,陆寄风会怎么样对付自己?
两人来到城外,紫鸾寨的车马营队一片肃静,似乎是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但是,陆寄风却由周遭的气息起伏,察觉出竟然没什么人,不知道几百名寨众都退到哪里去了。
见到这么冷清的场面,刘义真面色如土,喃喃道:“你瞧,你瞧,我就说她不会救我的!”
陆寄风亦感觉有异,而特别小心。
此时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急驰而来,停在陆寄风身后,陆寄风暗自小心车内有什么机关或变化。不料,当马车停下来之后,陆寄风立刻就由车夫的气息知道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内力之人。
只见车夫恭谨地跃下马车,掀起车帘,道:“老爷,您慢些。”
下车的竟不是别人,而是云萃。云萃神色丰裕从容,完全不像受制于人的样子,让陆寄风有点吃惊,刘义真也是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事。
而前方的车内,也步出了司马贞的身影。她俏生生地下车立在树林中,身后只有柳衡一个侍卫。司马贞望了刘义真一眼,脸上看不出半丝喜怒。
刘义真喜道:“贞妹……”
司马贞望着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还不放了他?”
陆寄风一摊手,道:“请。”
刘义真本来就没有被陆寄风以任何外力制住,听得陆寄风此语,如获大赦,快步奔上前与柳衡、司马贞同列。云萃大步走到陆寄风身边,道:“你果真回来了……”
陆寄风道:“您受惊了,可有怎样?”
云萃摇了摇头,道:“老夫很好,没事。”
陆寄风正要带走云萃,回头看了看司马贞,她冷淡刚强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特别的神情,但是太过刻意的冷淡,反而产生某种可怜之感,令陆寄风不由得心中一怅,想起她在平城地牢的赠衣赠食,又想到刘义真说的种种,心里暗自想道:“刘义真背地里如此猜忌嫌弃她,她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柔肠方牵,陆寄风突然转念又想到她欲弄瞎千绿双眼时的恶毒,心顿时冷了,想道:“也罢,她今日的处境可怜,却也都是自找的。我偏就这么多妇人之仁!”
但原拟应有一场恶斗的陆寄风,实在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就救出云萃,甚至根本连那名神秘的高手仇复都见不到,这也未免顺利得有点儿诡异。陆寄风道:“想不到你果真言而有信,未曾留难,多谢!”
司马贞冷然道:“反正要为难,也不是你的对手,不如做这顺水人情,大家方便。”
陆寄风不再多说什么,只朝她拱了拱手,便扶着云萃回转。陆寄风表面上神态自若,边走边与云萃谈话,但仍暗自提高警觉,只怕司马贞还会埋什么后着,趁他放松时偷袭于他。可是,陆寄风与云萃越走越远,却都不见司马贞有什么动作埋伏,两人果然平平安安地步回城内,未曾受到半点惊扰。
陆寄风想道:“竟是我错怪她了。”可是也只略为生起一点平静的感谢之意,便没有再想到司马贞。将云萃好好地送回之后,接下来当然便是要赶着前往石室,不能再耽误行程。
见到云萃被好好地送回来,群侠无不欢欣鼓噪。云拭松与父亲许久不见,哭泣叩报了这段日子的远游之罪,父子俩悲喜交集,众人又是劝慰,又是贺喜庆祝,闹到三更半夜方休。而云萃知陆寄风与义兄封秋华之女成亲,十分欢喜,封秋华伤势将愈,更是让他高兴得老泪难忍,与陆寄风说的话,还比跟亲生的爱子云拭松叙别要来得多。
陆寄风好不容易才能告退,回到迦逻房里。迦逻已经睡了,听见陆寄风的声息,又复惊醒。
陆寄风上了榻躺在她身边抱着她,迦逻微笑道:“你又不必睡眠,坐着去练功吧!躺着陪我这肥猪,多没意思。”
陆寄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我偏爱肥的。”
迦逻握着他的手,凝视了他一会儿,才道:“你跟司马贞身边的那人交手了没有?”
陆寄风道:“说也奇怪,司马贞根本就没有为难我,就让我带回了云老爷,我连她身边的高手仇复也没见着。”
迦逻想了一想,道:“想是知道打不过你,算她聪明。不像刘义真那白痴,以为抓了云萃就可以拦住你,偏却自己让你抓了,真是个废物!唉!”
但见迦逻神情有点愁闷,陆寄风摸着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迦逻抬眼望着他,道:“说了你可别生气,其实我还真是气刘义真那笨蛋看不住云萃。”
陆寄风一呆,道:“你……你不会希望云老爷一直当着人质吧?”
迦逻道:“反正他当人质而已,又不会死!被刘义真扣着,你……你就不必赶着去石室冒险了……”
迦逻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让陆寄风半晌说不出话来,迦逻看着他的神色,噘着嘴道:“我就知道你听了会生气,可是我就是这样想,你生气我也没法子。”
陆寄风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怎会生你的气?”
迦逻喜道:“你真的不生我的气?那我就再说了。若是云萃没被放回来,你就无法动身了,那时,不但可以陪着我,还可以不必去对付圣女老人家……寄风哥哥,我真怕你对付不了她,圣女老人家的法力武功,不是你想得出来的!”
陆寄风见她双眼中满是对他的关心与忧虑,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好说道:“你别这样想,我与舞玄姬交过几次手,她也不是天下无敌。”
迦逻道:“不,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圣女老人家的高强!”
“是吗?”陆寄风随口说着,心里有几分不以为然。
迦逻道:“圣女老人家与你交手时,根本只拿出不到一半的实力……不,是不到三分之一的实力,甚至更少。”
陆寄风一愣,道:“何以见得?”
迦逻道:“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说圣女老人家在中原吃了两次大亏,变得很小心,除非最后关头,她绝不以全力对付人的,圣女老人家把自己的分灵化成许多份,虽然这样自己的实力减弱了,但是每一份都可以随时回体重生。因此你与她交手的几次,就算把你眼前的她给杀了毁了,她也不会死的,更何况你从没有一次占过上风!”
陆寄风呆然,道:“你说的是真的?”
迦逻点点头,道:“我骗你做什么?我娘就是她的化灵之一,如果你毁了我娘,她的那份化灵就会回圣女身上。让圣女的实力又高一层,可是你不先杀光圣女老人家的护法们,只杀圣女老人家,她随便哪一个护法都可以再度召回她的元灵,再度培元炼养,你根本就杀之不尽。”
陆寄风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舞玄姬竟还有这样一个后着,竟不是毁了石室、杀了云若紫便能解决一切!舞玄姬遭受大挫,变得这么狡猾,竟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自己在梅谷中确定司空无还活在世上,那么,能对付舞玄姬的,应该只有司空无一人才是,自己根本就不是舞玄姬的对手。为什么司空无却不出面除魔,反而要自己去办呢?
陆寄风心中千头万绪,完全想不出个头绪,迦逻看他神色阴晴不定,有些担心,道:“寄风哥哥,你对付不了圣女老人家的,咱们……咱们到江南生下孩儿,好好地过日子……再不,你至少等我生下了孩儿,你见了孩儿一眼再去对付圣女老人家,好不好?”
陆寄风温言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会灭了舞玄姬,回来见我们孩儿的。”
迦逻流下泪来,道:“你好狠心,连孩子的面也不肯先看一看再走吗?”
陆寄风道:“又不是见不到了,我去也不会去个一年半载,或许我完成了回来,你还没生呢。”
迦逻哭道:“你别哄我,你忘了我总会先有些预感,虽然现在被你害了,不如从前那样预知得清楚,但大事我还是会感觉到的。我感觉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见不到孩儿了。”
陆寄风失笑,抱住了她,道:“你既是被我害了,不再神神鬼鬼的能预知吉凶,怎么就这么肯定感觉到的是真的?你肚里有这孩儿,不也是被我害了,你怎不怪他?”
迦逻却没被陆寄风逗笑,依旧哭了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睡着了。陆寄风等她完全睡熟,悄悄起身,在旁安静地静坐养气。
及至半夜,迦逻突然哭着叫道:“寄风哥哥,把孩儿还我!我要见我孩儿!呜呜……”
陆寄风连忙趋前探视,原来迦逻只是在说梦话,陆寄风放心一笑,但见迦逻眼角旁泪痕涟涟,又是可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道:“迦逻骨子里还是这样任性,一点也没改变。”
陆寄风轻轻为迦逻拭去泪水,迷糊中迦逻抱住他的手,喃喃道:“我连我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不知她做了什么恶梦,陆寄风轻叹了一声,不忍再离开她的床畔,就这样让她拉着手,既怜又爱,望着她的睡容,直到天亮。
第八章 黯尔俱时灭
次日,陆寄风向云萃等人商议,决定了如何避过舞玄姬的爪牙耳目。平州毕竟还是魏土,也是百寨可以张扬之地。只要将众人送到宋朝的国土,百寨就无法侵犯了。而迦逻的产期应该在一个月之内,若是自己能及早办完这件大事,或许还来得及回到建康陪伴迦逻。
为了安全起见,陆寄风便决定陪众人渡河,到海口换船后即行离去。反正在海上有群侠相护,等登了陆之后就到达宋土,以云拭松的尉卫身分,也随时能动员官兵保护这一行人。
平州向东不到百里就是海,一行人顺江东流,不到半日便已经到了海口,换上大船,估计不日便可达河口,那就是宋的国土了。陆寄风护送众人到了海上,少不得殷切叮嘱迦逻安心待在云家等他回来,望着千绿细心地将迦逻扶上大船只,才解缆放船,目送大船远去。
水天一色,广阔的海港边只剩下了自己,陆寄风有种顿失所依之感,立在原地看着大船逐渐远去,直到化为远方的黑点,再也看不见了为止。为何自己会突然间打从心底挂心起迦逻的安危了?陆寄风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迦逻现在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再只是个爱恋纠缠的人而已。也许这就是司空无非要逼他娶迦逻不可的原因。有了家人,以另一种心情去对付舞玄姬,除灭了舞玄姬之后,还有牵绊,才不会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活在世上。
陆寄风隐约可以理解司空无的用心良苦,现在挂心之人皆已不在身边,他才能够心无旁骛地对付舞玄姬。
陆寄风回头朝北赶路,早一天抵达石室,就早一天完成一切,结束这身不由己的日子。
陆寄风以轻功不断北奔,一天赶行数百里,除了寻路及略事休息之外,未曾停步。沿路所经已几乎都是无人的荒地,整天不见人踪,他也不再顾忌是否会惊扰了普通人,放大胆子施展出最快的身法拼命北行。
随着气候快速地变冷变寒,陆寄风可以感觉到应该是越来越近了,但是沿路除了点点的星星白雪与嶙峋黑石,就只有极目无垠的参天古木,就连条道路都没有,只能凭方向感寻觅。陆寄风侧耳倾听,隐约可以听见一阵水流潺潺,间夹着细碎的冰块夹击裂声。
石室就在难水以西的大鲜卑山中,陆寄风心头一振,知道就快要找到了,更快地往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赶路。树林之内,零星散布着几间屋子,乃是一个以樵猎为主的小村落,此地既是拓跋鲜卑的发源地,还住着的居民安土重迁,已经传了数代,对这里必定非常了解,要询问山中是否有形制相似的洞窟,也只能问他们,陆寄风便朝其中一所木石搭建的简陋屋舍快步行去。
才走出没几步,便见到那所房舍的门开了,一名穿着厚裘的胖大男子扛着石斧,腰配弓箭,走了出来,回头对里面说道:“我走啦,门户关严实些,别给狼群侵来了。”
屋内妇女应诺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去吧!”
这时屋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孩哭声,那胖男子又停了步,笑眯眯地回头看。妇女抱着脸孔红通通、包在毛皮中的婴孩来到门口,让那汉子逗弄一会儿。婴儿仍然大哭不已,汉子解下一只箭,递在婴孩肥软的手里,笑道:“给你玩儿,长大了藏书网爹带你到树林里射狼,射貂。你长大了,咱们父子还可以联手猎熊,哈哈哈……”
婴儿玩着石簇长箭,便止住了哭声,汉子又逗了婴儿一会儿,才和妇人依依不舍地道别离去。
远远的陆寄风看着这平凡无奇的山中人家生活的一幕,不知为何竟不忍出声打断,内心感到羡慕安宁。直到妇人关了门户,汉子的脚印远去,陆寄风才想到:此地严寒,所以居民都穿着毡裘厚衣,自己却穿着京城里的日常装束,和居民的服装完全不同,一般人像他那样,早就冻死了。若是就这样贸贸然地去问路,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惊慌。
到树林间猎匹野兽,剥皮覆之,应不是很困难之事。陆寄风便紧随着那猎人的脚印,向树林走去。那汉子日常在山林间奔波,也应该比较清楚石室洞窟的准确方向。
陆寄风跟在他背后数十尺之远,不即不离。突然间听见前方的密林里,传出阵阵窸窣的细细交谈声。那猎人一怔,十分好奇,慢慢地朝声音传出的方向靠近。陆寄风的内力深湛,不必过去便已经听见那阵交谈声的内容,其声音竟是司马贞与刘义真。
他们竟还追到了这里,不禁让陆寄风大吃一惊。
陆寄风暗自惊奇,想道:“刘义真就这么的不死心,非要阻止我不可?”
他轻身一点,跃上了古木枝头,并未惊扰半片雪花,居高临下地看着。树林里升起了一丛火,刘义真与司马贞都穿着华丽的锦裘,立在火边取暖,身后只带了仇复和柳衡两人,并不见多余的寨匪。
而司马贞神色忧郁,凝视着火光不语,刘义真转头对柳衡道:“还有多远?”
柳衡取出绘在皮革上的地图,道:“过了河往山路北方攀行一百二十里,应该就近了。”
他们竟也要前往石室,而且可能比陆寄风还熟知路境,才会这么快赶到,让陆寄风颇为意外,想道:“他们为何也要去魏国的石室?”
那猎人一生都居住在深山野地,从未见过像刘义真、司马贞这等俊美富贵的人物,一时之间有点儿目瞪口呆,只能傻看。但是瞥见那一团火,脸上又不由得出现忧色,让陆寄风有点儿奇怪。
刘义真对司马贞微笑道:“贞妹,你随我奔波,辛苦了。”
司马贞勉强一笑,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咱们这么多年不是都在一起吗?”
刘义真道:“若没有你,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便拉过司马贞,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仇复的脸颊略一抽动,眼中露出恶狠狠的凶光,但又不敢作何表示。司马贞颇为不自在,推开了他,道:“这里好冷,我快受不了啦!快点找到石窟,离开这儿吧!”
刘义真笑了笑,道:“我也冷得受不了了,可是若这点儿冷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抱负梦想!”
司马贞不答腔,刘义真望着北方片刻,才道:“武威公主本来许嫁陆寄风的,突然被派到北凉和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陆寄风听了,心头一阵酸楚,明知这是必然的结果,乍然成真,却还是感到万分不忍,而心口痛了起来。
司马贞冷然说道:“我不知道。”
刘义真道:“因为她帮了陆寄风一件大事,盗了国玺去开启石室,这可是凌迟车裂之罪,若非她是武威公主,也不会和亲就了了案的。”
司马贞道:“那是她愚笨,为了一个薄悻无赖的臭小子葬送前程。可是你也跟着巴巴地赶来,有什么用?你又没有国玺。”
刘义真笑道:“我都查过了,圣女老人家的长生之机,就在石室;云若紫要复生,也在那里,可见那里有让人长生不死、法力高强的玄机,我怎能不一探究竟?”
司马贞道:“可是……舞玄姬和陆寄风,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你讨得了便宜吗?”
刘义真道:“他们都那么高强,自相争斗起,或许我就有机会。再说,不去试试怎么会有机会?”
司马贞似不以为然,但也只淡淡地“嗯”应了一声,道:“还是小心为上。”
刘义真笑道:“我当然会小心。唉!不过陆寄风真是好艳福!不但云若紫为他而死,就连武威公主都肯为陆寄风牺牲到这样的地步,真是让人羡慕!贞妹,你可有同样的助我之心?”
司马贞神色不豫,道:“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义真笑道:“别小瞧了自己,你若有心,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司马贞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义真“哼”了一声,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心里很对你不过,你怎么可能真心向着我呢?”
司马贞一听,怒色略缓,道:“刘大哥,当初……换正朔的时候,司马一族几乎全部不留,是你顾着咱们青梅竹马的情意,竭力在先帝面前保了我一条小命,自那时起,我的命便是你的,我对你感激敬重,并不是为了过好日子才跟你在一块儿。你却疑心我,这是怎么说的呢!”
刘义真笑道:“你别想那么多,先帝疼爱我,还差点要把天下传给我,向先帝讨一个婢妾的命,也不是什么大事!”
司马贞脸色略显苍白,道:“你……你为何这么说?”
刘义真望着司马贞,道:“只不过说出事实来。你的心早已不在我这儿,我会看不出来?你当我是白痴吗?”
司马贞困窘地看了柳衡与仇复一眼,这些私情密语在下人面前说得如此明白,令司马贞大感羞辱,别过了脸,怒道:“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要逐我走还是怎样,就明说了吧!”
刘义真狡狯地一笑,柔声道:“贞妹,我是内心悲伤,才会这么说的。我对你的爱意始终未减,却是你变了心,这怎不教人难过!”
司马贞听他软言相慰,不由得悲从中来,颤声道:“我……我没有变心,就算是死,我也拼着跟你死在一块儿,你最终会见到的!”
“是吗?若是陆寄风就在此地,你不会又暗中助他杀我?”
司马贞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跺足道:“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我可曾助过他害你?”
刘义真道:“是没有,但是你轻易交出了云萃,帮他还帮得不够?”
司马贞道:“任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我能怎样?”
刘义真道:“你那时怎不叫仇复出面挡他一阵?就连我要寻找石室,你一路还叫他不必跟来!”
仇复可怜兮兮地望了司马贞一眼,司马贞却厌恶地说道:“我是看了他就讨厌,这样你也猜疑?”
仇复黯然,但是看来他这几天也被司马贞骂惯了,并没有太过难过的样子。刘义真笑道:“这可奇了,我可喜欢他得很,你若不要,就把他给了我吧!”
司马贞恨恨地瞪着刘义真,道:“你日也跟我要他,夜也跟我要他,若不是我能号令这贱奴,你早不理我了,对不对?”
刘义真的心被司马贞说破,尴尬地笑了笑,道:“贞妹,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把他让给我?我多年一事无成,就是身边少了个忠心耿耿、武功高强的辅佐。他的武功不下于陆寄风,再加上我的头脑,什么功业建立不了?我是为了大局着想,难道会负了你吗?”
司马贞咬了咬牙,道:“他是哪儿冒出来的,我也不清楚,他的去留与我无关!你要收拢他,自己跟他说去!”
有了司马贞此话,刘义真望向一直退在后面的仇复,笑道:“壮士,你听见了没有?贞妹说她不是你的主子,但是她向着我,你可愿投效我的麾下?忠心事奉我?”
仇复冷冷不语,眼睛只是同情地望着悲伤的司马贞。刘义真急道:“你说,你要什么条件,你说得出我便做得到!”
仇复仍不说话,看了他定定望着司马贞的样子,刘义真恍然大悟,笑道:“你若不弃,想娶贞妹为妻,我可以做主。”
仇复大吃一惊,这才望向刘义真。司马贞也心头惊怵,道:“你……你说什么?”
刘义真道:“你不是说你的命是我的?又说愿意助我?这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司马贞呆若木鸡,没想到刘义真竟要把她送给一个鄙俗的寒门村夫。而一向冷冷的仇复也身子发起抖来,哑着声道:“真……真的?”
刘义真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司马贞整个人软倒在地,像是虚脱了一样。仇复见了又生不忍,忙道:“不,不,我不要,我……我只要做小姐的贱奴便心满意足了。”
刘义真急了,道:“这不又和原来一样了吗?贞妹,你说话呀!”
司马贞呆了半晌,道:“你……你真的要让我委身于这贱奴?”
刘义真听她口气松动,又喜又急,道:“你不必忧心,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贞妹,仇壮士对你一片痴心,我自认不如,你跟着他只有更加幸福的日子可过,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司马贞拭去眼泪,神情竟变得有几分冷静坚决,高处的陆寄风见到这一切变局,更是心中感触万分,刘义真竟这样出卖司马贞,冷漠绝情得让人发指。但是陆寄风也不便说什么,只能静观其变。而司马贞神情丕变,陆寄风也看不出她在打什么主意。
司马贞想了想,才抬起头来,道:“我若许身予这贱奴,便算还尽了你当年的救命之恩,是不是?”
刘义真喜道:“这是当然,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是我该感谢你。”
司马贞道:“那我答应便 662f." >是。”
仇复自己都不敢相信,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这……这个……小姐……我……我不敢。”
他说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成,只说出“我不敢”三字,让陆寄风又可怜又好笑,想道:“刘义真以为把司马贞给仇复,就可以收仇复之心了,这根本是徒劳无功!仇复只听司马贞号令,刘义真只要善待司马贞,司马贞还会不叫仇复尽心尽力帮刘义真吗?只怪刘义真太过猜忌,不信任司马贞,否则也不致于像这样撕破了脸,恐怕要生变化。”
果然,司马贞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怨。贱奴,你都听见了。”
仇复不敢答腔,缩在一旁,司马贞又道:“刘大哥,你要他做身边的辅佐,可是你身边已经有一位成名的剑客长年帮你,贱奴和你的情分远不如他,人又老实,恐怕还是要被他欺压,这可不行。”
陆寄风一奇,想道:“怎会牵到柳衡身上?”
刘义真也感奇怪,道:“贞妹何出此言?”
司马贞道:“出嫁从夫,我自然是跟从贱奴,替他着想了。”
说着,她靠近了仇复,仇复仍是不信,反而退了一步,不敢接近她。因为在前几日,他只不过靠近司马贞半寸,便被司马贞以马鞭狠狠鞭打了一场。事后,全身是伤的他虔敬捧着马鞭,在司马贞握过的地方亲吻了一下,司马贞发觉,便叫人把那马鞭给烧毁。并不是司马贞特别厌恶他而已,而是魏晋之世,高门子弟甚至绝不靠近寒门的人所经过之地,更何况仇复出身极为伧俗,又那么明白地表露出对司马贞的爱慕,更令司马贞感到受辱,她会有那些举止,在此时代并不是特别的事。
刘义真竟将世家大族的司马贞就这样送给统万城郊的小农民仇复,这在当世简直是罕见的无礼与侮辱,足以让刘义真声败名裂。但他全不在乎,更足见为了完成功业,不择手段之心。
刘义真道:“那么你打算怎样才放心呢?”
司马贞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不能让人夺了贱奴的地位,要嘛你赶走柳衡,要嘛你杀了他。”
柳衡吃惊,退了一步,看了看刘义真,又看了看仇复。刘义真也有点吃惊,勉强笑道:“贞妹,你说这话未免太……”
司马贞道:“我已是他的人,别再叫得这样没分寸。要怎样处置柳衡,你也让我瞧瞧你的诚心。”
刘义真十分为难,道:“这……柳衡跟了我这十几年,你何必逼人太甚?”
司马贞道:“我就是担心这个,柳衡我信不过,他若在你面前进什么谗言陷害贱奴,连累了我,我可不依!不如现在丑话说在前头,好证明你是贱奴可以托付效忠的主子!”
刘义真笑道:“当初刘邦登台拜将,让一介伙夫韩信统领万兵,也是千古美谈!仇壮士,你今后便是我的股肱重臣,有你一人,我江山半壁已俨然在望矣。”
柳衡几乎不敢置信,进退不得,司马贞冷冷地望着柳衡,道:“你还不走?”
柳衡怒道:“你……你如此挑拨我与侍郎大人,我何时得罪了你?”
司马贞冷笑一声,道:“你瞧这奴才还不甘心呢。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现在只是要你自寻天地罢了,有什么好怨的?他要我嫁给寒门,我还不是答应了?你若真的那么忠心,怎么不自刎在刘侍郎的面前?他或许还会悯你忠义。”说着,司马贞望向刘义真,道:“你也看见了,谁对你真的忠,谁对你假的忠。”
刘义真被说得心动,怒望柳衡,道:“你惭不惭愧?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还不走?”
柳衡道:“我……我……”
他已经奴颜卑膝习惯了,虽然满心不愿及羞怒,却就是没有勇气反驳或说出真心话,可是就这样夹着尾巴走人,又怎么让他的面子挂得住?想起当初与陆寄风相逢,陆寄风便斥他为刘义真的走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话已成真,更是教他五内尽碎,不知该何以自处。他一直认为刘义真现在虽落魄,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也知道刘义真性情骄暴,可是毕竟与自己衣食相比,没有亏待;他更清楚刘义真并不是念情的人,但那是对别人,自己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什么话都对自己说,自己和他的情分绝不是别的手下可以比的!
因此,他愿意死忠地帮助刘义真成就事业,否则也不会在他差点被当今宋帝刘义隆派去的兵马杀害时,拼命护救于他,也不会在他无路可逃时,护着他越过战火,来到魏国……但是,这些犬马之劳,竟换得一句“我不想再见到你”。只因为出现一个武功更高强的助手?
柳衡退了两步,便无法再走,颤声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死也不做贰臣。”
他“当”的一声拔出了剑,道:“贱奴!我与你一决高下,若你能杀我,我也无怨!”
仇复不知所措,看了看司马贞,司马贞冷淡地说道:“随便你吧,他要死就让他死得痛快些。”
刘义真一急,道:“等一下!这……”
见到刘义真出声阻止,柳衡心中略感宽慰,毕竟刘义真还顾念着几分情面。可是谁知刘义真一出声阻止,便又转念想道:“不知仇复的武功高到什么境界?柳衡若是拼死一斗,或许可以激出仇复真正的绝学……”
这个念头一动,刘义真的阻止又吞了回去,道:“……仇壮士,你手中无剑,可使得吗?”
柳衡的心整个凉了,手中长剑一振,便向仇复刺去,剑锋嗤的一声划破了仇复的衣角,仇复连闪都没闪,柳衡那一剑竟会刺偏,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但真正惊讶的是柳衡,他那一剑当然是对准了要害,可是剑气甫至,便被一股强大的内力给引偏,而滑了过去。
见仇复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傻样子,司马贞怒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要让他杀了你吗?把他杀了你才能活!”
司马贞的话如玉旨纶音,仇复连忙一扑上前,便要扯柳衡的剑。柳衡大惊,这样徒手夺剑,是他从未见过的招式,急忙收剑回转,道:“看剑!”
他身子凌跃至仇复背后,飘然若燕,一剑刺向仇复的后颈,仇复甚至来不及回身闪避。剑尖眼看就要刺入,仇复却只把头一偏,剑刃竟朝着他的颈侧划去,极为凶险。但柳衡一剑递出,身子便往前倾,仇复的肩头在他心口上一撞,柳衡顿时整个人往后被撞弹开去,口中鲜血狂喷,在雪地上洒出一道怵目惊心的血痕。
仇复及时抓住往后撞飞的柳衡的手,柳衡一惊,顿时手腕痛如被断,而呻吟了一声,仇复的手力大无穷,柳衡甚至听见了自己的手腕筋骨扭断之声。
柳衡举足一踢,鞋尖的毒刺骤伸,刺中仇复的小腿,仇复吃痛,手上劲力猛然大增,只听柳衡一声惨叫,竟尔晕了过去,仇复也放开了他的手,踉跄退了几步,脚上被刺之处流出点点腥血。
而倒地的柳衡右手,竟齐腕凹陷得像面条一般,十分可怕。他的手表皮没有断,可是皮肤底下的骨头已经被捏得碎成无数片,手腕才会形成那样可怕的凹陷。高处的陆寄风大惊,想道:“仇复似乎不懂得什么武功招式,他这样打法,柳衡怕要死无全尸!”
仇复踉跄退了几步,便又稳住,柳衡也醒了过来,强忍剧痛起身,以左手拾起剑,摇摇晃晃地朝着仇复,又摇晃不稳地朝他刺去!仇复笨拙地闪过,扑上去要夺柳衡的剑,柳衡急忙以轻功闪过,不让仇复抓到他。
仇复被柳衡灵巧的轻功迷了眼,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扑抓,便立在原地不动,专心地看着他的步法,柳衡一连虚劈数剑,都未能刺中仇复,被那种无形之力引偏,心里更急,不惯于左手使剑的他,心里更着慌,只要一停下来,非立刻被夺剑惨杀不可。
但受了重伤的他又能维持多久呢,骨碎筋断的右手正迅速地肿胀成黑,除非他断腕放出瘀血,否则整只手臂不但要毁,他再这样牵动真气以轻功对付仇复,气血乱行,不出半日恐怕就要全身肿烂而死;但他现在根本没时间断腕止血,只能做垂死之斗。
仇复觑准了柳衡的步法,长腿一扫,又是一声剧裂的骨断之声,柳衡惨叫一声,整个人砰地跌倒在地,他的左腿被仇复给踢断了,只能躺在地上,连挣扎退开都无力为之。
仇复面无表情地拾起他的剑,便要将柳衡钉死在地,高处的陆寄风不忍,随手拔下一截树枝,朝剑柄射去。他手中劲道劲疾,但又运上柔劲,这片断枝没发出任何破空声音,等仇复发现时,剑柄已被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给震落,剑刃还被余力给震得发出悠长的一声“当!”,剑鸣久久不绝。
陆寄风的出手,让仇复根本就不知道是由哪一个方位发出,离得稍远的司马贞与刘义真等人更不明白仇复手中的剑怎会突然弹飞出去。
柳衡奋力扑上前握住了剑,辛苦地扶着树干撑起身子,手已抖得握不住剑,手与脚的断处钻心之痛也让他大汗淋漓,却仍勉力一振长剑,摆出攻势。仇复道:“刚才、刚才有东西打落了剑……”
司马贞也学过一点功夫,她知道仇复手中的剑掉得奇怪,但是若有暗器打落,以她对暗器的熟悉,绝不会根本没有发觉。因此司马贞不以为意,喝道:“嘟嘟囔囔的做什么?还不杀了他?”
话声方落,柳衡已一剑刺到,仇复侧身击向柳衡的臂侧,将柳衡打退了好几步,踉跄跌落,又被撞脱了左肩骨节。他已是非死不可,根本就没有半点机会取胜了。刘义真看了不忍,道:“好了!柳衡伤重,只差取不取他这一口气罢了!咱们走吧!”
高处的陆寄风自一出手打落仇复的剑,才发觉自己竟出了手。原本他已和柳衡恩断义绝,袖手见他被杀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自己却出手救人,而一出了手,往日相依为命的种种情谊便浮上脑海,再也不能克制。他想到柳衡被刘义真收为心腹之前,对自己种种的好,想起儿时两人一同削木作马,..一同游戏的日子,不禁悲恻,而不再想到柳衡的种种过恶。正是情念一动,万恨俱消。
陆寄风想道:“止君若从此离开刘义真,倒是好事,虽然废了一手一足,也没什么,他往后能踏踏实实地生活也就是了。”
听刘义真有意离开,放柳衡一条生路,让陆寄风多少有点宽心,暗自打算等他们离远了之后,就出面请那位在暗处躲着不敢发声的猎人收容照顾柳衡,尽一点故友之心。
仇复只记得司马贞要他取柳衡的性命,可不管刘义真说什么,取剑就要杀死柳衡。刘义真大步上前欲阻,道:“你不听我的话么?”
司马贞道:“他只最后听我一次,你也不容?”
刘义真一愣,竟又不阻了。柳衡惨然一笑,道:“慢着,我有重要的话,要对刘侍郎说。”
刘义真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柳衡道:“这……这是十分机密之事,请侍郎靠过来,我告诉你陆寄风的弱点……”
高处的陆寄风一听,有些惊讶,刘义真也道:“你知道他的弱点,为何不早告诉我?”
柳衡苦笑道:“因为……我与他也是同乡故友,不到最后,我还是不想逼杀他的,但是……是他害我到如今这地步,我又要死了,只好将秘密告诉侍郎,将来杀了陆寄风,我也瞑目!”
刘义真见他伤痕累累,右臂肿胀得十分可怕,叹道:“柳衡,你对我这样忠心,我……唉!我要你走,你偏不走,才弄成这样,真的不是我要害你,是你误了自己呀!”
柳衡奄奄一息,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有什么好说的呢……请侍郎听仔细了,陆寄风的弱点,就是……”
柳衡的嘴动了一动,不知说了什么,连陆寄风都没能听见。刘义真靠了上去,道:“你说什么?”
柳衡又轻声说了几个字,刘义真还是没听清楚,又更靠得近一点,突然间刘义真身子一震,往后跌退了开,按着自己腹侧。只见他的腹部,已被整根匕首没入了,刘义真完全没想到变生突然,讶异地望着柳衡,眼神一时有些茫然。
柳衡笑道:“他的弱点……我不知道,你的弱点……我却很清楚,就是你太自私了!”
刘义真奋力拔出刺入要害的匕首,双手已被自己的血染得血淋淋的,匕首一拔出来,更是血如泉涌,他怒吼一声,扑上前去,一刀刺入柳衡的心口?之中!
刘义真这一扑上去,便没有再起来,内脏被刺破,他几乎没受什么苦就这样死在柳衡怀里,手还紧握着那把匕首。
柳衡满足地一笑,闭上了双目,身子滑倒在地,刘义真的血迅速地蔓延开去,染渗着雪白大地。
司马贞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急变,作梦也没想到柳衡会亲手杀了刘义真,虽然自从刘义真要把她送给仇复的那一刻起,万念俱灰的她便立刻想好了毒计,就是先逼死柳衡,然后要仇复杀死刘义真,自己再自杀以保全身分。但是,当事情发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时,她竟只能呆呆地看着刘义真和柳衡的尸体,无法反应。
仇复上前一步,道:“小姐……咱们走吧……”
司马贞冷冷地说道:“咱们?呸!你也配称‘咱们’?”
仇复道:“贱奴不配,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贱奴只追随着,只听小姐指使。”
司马贞道:“那我要你死,你怎么不死,老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真听我的话,就给我滚得远远的!”
仇复道:“可是……我只想看着小姐……”
司马贞气愤难当,又见刘义真和柳衡的尸体就在脚边,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牵绊,但是为何心里那么悲痛、那么苦闷?司马贞一把抓起地上的柴火,便往仇复砸去,叫道:“你给我滚!我不想让你看!你给我滚!”
火把朝仇复砸去,有的火星子闪到了别的树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司马贞还在抓火把丢仇复,叫道:“你滚!你给我滚!”
仇复只闪着火把,几乎要哭出来,道:“那……让奴才远远地瞧小姐就好了,成不成?五十尺……不,离你三十尺,成不成?”
火苗到处飞窜,不久另一颗树也烧了起来,火焰蔓延得很快,一下子又点上了旁边的树枝,高处的陆寄风从未见过起得这么快的火势,不禁吃惊。那猎人更是惊慌,顾不得会被发现,叫道:“起大火了!要起大火了!快把火给灭了,不然整座山都会被烧呀!”
他惊慌地奔了出来,却不知该怎么办,急忙舀雪撒向起火的大树,可是雪花一撒过去,火非但没熄,反而更焰,没多久整片林子已经到处是重雾迷烟,陆寄风急忙奔向那猎人,拉着他道:“快走,保命要紧!”
那猎人被陆寄风抓着便挣不开,由得陆寄风拉他往来时的方向逃奔。陆寄风奔出几步,经过柳衡与刘义真的尸身旁,忍不住低头望去,赫然发现柳衡的心口还在微微起伏,便急忙将他给扶起,背在背上,一面挟着猎人往回处奔。回头再看整片树林,竟已是一大片火海浓烟,火势凶猛若此,若非亲眼见到,绝不会有人相信的。
不知道仇复和司马贞下落如何,但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只顾带着柳衡及那猎人,以最快的轻功奔向猎人家的方向。陆寄风的轻功已经极快,背后却一直感觉到扑来的火气,这样的蔓延速度,一般人遇上早就被烧死在里头了。沿路有不少动物惊叫着奔了出来,却都很快落后,被大火吞噬。
那猎户掩着口鼻,叫道:“火会烧了我家,会烧了我妻儿!”
陆寄风只知狂奔,但是他能奔出多远?能一个人救了四人吗?这毁天灭地般的林木大火,在背后劈里啪啦地传近,被烧焦的断树倒下,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连大地都为之震动。
远远地已可见到那间小小的石屋,不断有高处的乱石飞火砸向小屋,小屋很快也起了火,陆寄风更是心急,不敢想象那妇人与婴孩都被烧死在里面。
那猎人见到自己的家已起火,更急得不停挣扎,叫道:“快!快带我过去!”
陆寄风奔至那小屋,猎户径自奔到屋后,推开一片少说有上百斤的厚重大石,原来下面还有地窖,他的妻子与儿子都已躲在里面。猎人大喜,忙召手叫陆寄风过来,众人一起下了地窖,陆寄风轻巧地将上面的大石重新封住。
那地窖并不大,但颇深,四个大人一挤进去,便难以坐躺。
猎人一见妻儿,便抱住了她,夫妻一同大哭,妻子道:“我见山上起火,以为你……你被困在里头了……”
猎人也哭道:“我担心你搬不动石头,进不来,被烧死在屋里,还好……”
妻子道:“我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有力气搬开了那块大石。”
原来此地干寒,居民最怕的就是突然间山上起了火,火势若蔓延到村落,绝对没有逃生的时间,因此都挖了避难的石窖,万一遇上大火,暂时躲进去等火烧过完了再出来,通常可以保住生命。
妻子道:“你是怎么逃回来的?这两位……?”
地窖内没有半点光,但是刚刚丈夫与他们一同下来时,她还是看见了他们。猎人道:“救我的这位……?”
陆寄风道:“在下陆寄风。”
猎人奇道:“你就是他们说的陆寄风?”
“正是。”
那猎人啧啧称奇,道:“他们那些人真是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就自相杀起来了?你救了这个?他本来不是要杀你吗?”
陆寄风只道:“说来话长。”
他点起火折,照见脸如金纸的柳衡,见到那儿时熟悉的面孔,以及那一身的伤,不由得心中一痛,道:“止君,止君,你别怕,我会救你。”
柳衡呻吟了一声,迷糊地醒了过来,见到竟是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你……你救我……?为什么……?”
陆寄风道:“别多说了,你受了重伤,还有救的……”
柳衡奋力抬手打开陆寄风的手,道:“我……不向你求饶……”
陆寄风心中一痛,道:“你已认清了是非,又亲手杀了刘义真,今后便自由了,你可以好好地过日子……”
柳衡道:“好好地……过日子?哼,你见我断了一手一足,分明是要我……要我活在世上受苦!我不希罕!”
陆寄风见他垂死犹恨自己,不禁落了几滴泪,道:“你何苦如此?我与你是同乡好友,拜为兄弟,本来没有仇恨,你为何要这样猜想我呢?”
柳衡默然,一会儿才道:“是我……先对不住你,你要报仇就来吧,别同情我。”
陆寄风道:“我与你没有私仇,只有旧谊,来,服下我的血,你的伤会好得很快。”
陆寄风便要拔剑割开自己的肌肤,柳衡张大了眼睛,喝道:“杀我、恨我!别……别让我永世回报不了你!”
他叫着,奋力将心口所插的匕首更用力刺了进去,陆寄风阻止不及,柳衡已经断了气,从口角汩汩溢出一些血泡,睁着不甘心的眼睛与世长辞。
陆寄风呆了呆,慢慢地伸手掩上他的双眼,不忍心再看他充满恨意和不甘心的眼神。
临终的柳衡为何会那么讨厌他,让他百思不解。但或许这就是人心难测的一面吧!
那对猎人夫妻都不敢说什么,只能看着抱住了柳衡尸体的陆寄风。陆寄风心情沉重,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柳衡身上有前往石室的地图,他伸手入柳衡的怀里一搜,果然搜出了那卷地图,摊开来看了一会儿,问道:“此山的北边你去过没有?”
那猎人道:“去过,但是很偏僻难走,这一带的狼特别凶,又特别聪明,十分险恶,你要去那里吗?有什么东西好找的吗?”
陆寄风不答,又问道:“这山上是不是有一条河?”
猎户道:“有,那河边有个村落叫长生不死村。”
“长生不死村?”陆寄风更感奇怪,道:“那里的人都长生不死吗?为何会取这个名称?”
猎户道:“好像是这样的,我也见过那里的人!我幼时和我爹深入山里打猎,曾见过那村里的一位女子,那时我爹很害怕,拉着我偷偷跑下山,我问爹怎么那么怕那名女子,我爹说,三十年前他与我爷爷上山打猎,也见过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陆寄风追问道:“她生作什么模样?”
猎户道:“个子不高,皮肤黄黄的,嘴唇厚厚的……”
那分明不可能是舞玄姬或她的任何护法,只是个普通的村妇。但普通的村妇怎有可能长生不老?陆寄风颇为不信,也许是这名猎人的父亲印象有误吧?但是若是真的,就可能是石室的秘密被发现了,被凡人所误用而长生不死。
陆寄风问明了那个村落的位置,正是在与石窟颇近之处,更是心中不安,不知那个与世隔绝的长生不死村,会与石室有什么关联。
陆寄风道:“那村子往北走十里,在河边有一处洞窟,大约十尺高,深不可测,洞里还有壁画与刻字的?”
猎人道:“有,有,我听我爷爷说过,这个洞叫作仙洞,就是仙人的居穴,那里的狼都是受了机缘,来保护那个山洞,才会那么聪明威猛,凡人是不能进去的。他们在说什么长生不老,难道……你要去那里,也是为了长生不老?最好不要去,长生不老不是件好事呀!”
陆寄风没有回应他,只随口问道:“你们居住在这山里,现在房子都被火烧了,往后怎么办?”
猎人道:“我会盖房子,冻不着我媳妇儿子。”
陆寄风见他身边的妇人怀抱婴孩,含情脉脉地望着丈夫,神情颇以丈夫为傲。虽然她不过是个山野村妇,粗肥貌丑,但.是那眼中的信任和缱绻之意,却令她显得美丽。这不正是神仙眷属吗?陆寄风不由得攸然神往,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怀中死去的柳衡,内心百感交集。若能过着世外而单纯的生活,便不会有那样多的风云诡谲、生离死别了。
既然知道了正确的方向,又有这绘之甚详的地图,陆寄风便放下了心,若再无意外,要在短时间内赶到,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众人在地窖之内静静等候,一直到大火平息,才小心地推开巨石,钻出洞窟。放眼望去,已是一片焦黑,万里不留余生。
陆寄风给了那对猎户不少银两,请他们代为安葬柳衡,才再度踏上前路。在高山往下望,但见远方还有火光熊熊,不知道这场大火要烧上多久才会灭尽。陆寄风长叹了一声,继续朝北赶路。
第九章 亲识岂相思
往山上的路并不遥远,但是崎岖之极,极目所望,尽是山林连绵,绝岭罗列,衬着远天的重云积雪,更显得厚重,就连陆寄风都感到要深入这片高山树林的艰巨程度。当年冷袖深入此地取金鼎玉池,实在是万分不容易之事。
他独自涉雪而行,经过之处没有任何路径,全靠他一人徒手辟路开道,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这样走了两天,陆寄风便察觉背后有人跟踪。那人的内力深厚,紧跟着陆寄风身后数十尺,追了几里而仍未落后,颇让陆寄风惊奇。但再细细地觉察气息,便可以感觉到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其中一人气息沉稳,内力过人;另一人却若断若续,性命垂危。
陆寄风登时明白了紧追在后的是谁,他停下步来,略一思索,便转头往回走去。那紧跟之人立刻就感觉到陆寄风朝自己的方向而来,不敢再贸进,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陆寄风轻身一纵,点着几下树梢,藉力便飞跃至那人前方,挡在他面前,道:“你为何跟踪着我?”
那人被陆寄风这么一喝问,张口结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他的样子比一两天前还要衣衫褴褛,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了,怀中却紧紧抱着面容被包覆的女子。不用说,正是仇复和司马贞。仇复双手捧抱着的司马贞,除了衣角有些被火星烧焦的痕迹之外,几乎全然无伤,衣裳仍旧亮丽,只是她的脸全被粗布包裹住,渗出的黄水晕染开布上的血迹,透出残忍可怕的臭味。
陆寄风见到司马贞那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她……她怎么了?”
仇复突然跪了下来,捧着司马贞,道:“求你救救司马姑娘,求你救救司马姑娘!”
陆寄风道:“怎么一回事?”
仇复道:“司马姑娘的脸伤了,身子也很弱,不知道是怎么了,求求你救他,陆寄风,你的血是良药仙丹,我知道的,求求你救救她,我为你做牛做马!”
陆寄风见司马贞的样子非常危急,不暇多问,便道:“你放下她,我看看。”
仇复轻轻地将司马贞放在雪地上,陆寄风探了探她的脉息微弱,竟像是中了什么毒。再细细地欲揭她脸上所蒙的布,仇复紧张地说道:“轻些!”
污布才一掀动,便传出一股血水臭气,而且那些布都已被她脸上所渗出的黄水给浸透,竟黏在一起,很难撕开了。
陆寄风为之束手,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会变成这样?”
司马贞也不像被火所烧,但是脸部竟会溃烂如此,实在教人感到可怕。
仇复道:“前……前两天……司马姑娘要拿火赶我,却引起了大火,那时……您也在的。”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不必多说,后来呢?后来怎会这样?”
仇复道:“我……我轻功没有你好,逃不出去,只好护着司马小姐,不让她被火烧着。”
仇复一面说,一面作势以身子包掩在司马贞身上,他竟以肉身去抵挡火焰,虽然有内力作护,而且他不知练的是什么奇怪的功夫,身体硬是金刀水火不伤,但以身体帮另一个人挡火,那也不是一般人作得出来的事。
仇复道:“那火来得快,想不到去得也很快,一下子就烧过去了。司马小姐没受伤,可是被呛昏了。我抱着司马小姐到水边,好不容易弄醒了她。但是,司马小姐一见到我,很不喜欢,她……她身子被我抱过,我还……忍不住摸了她的脸,她气极了,说宁可死也不让我救她……”
陆寄风苦笑,想也知道司马贞不会感谢仇复救了自己。
仇复望着她,怔怔地说道:“司马小姐说……与其被我救,她宁可全身被火烧烂,脸给我摸了,她宁愿整个脸皮都撕下来……她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我,我想追在她背后远远地看她,她也不许。我……我就这样看着她跑远。但是我……我在那里呆想了好久,我没法子不追她,两只脚不听话,还是偷偷跟了上去,就见到司马小姐倒在路边,她……她真的自毁容貌,我看见时,她已经……已经整张脸都……”
仇复悲伤难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断打自己的头,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偷偷地摸了她的脸,让她气成这样……”
陆寄风问道:“是你将她的脸给包了起来?”
仇复道:“是啊,都是烂伤,不包起来成吗?”
陆寄风苦笑道:“这个……她的脸上的布都被黏住了,不要说找药草,就连要给她我的血,她现在这样也无法吃喝。”
仇复一愣,更是自责着急,道:“那……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陆寄风忙道:“司马姑娘伤得这么重,你自责也是无用。再说这山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药草可以治她,她有没有救,我也不敢说。”
仇复道:“那、那怎么办?”
陆寄风道:“先找处干净的地方,将她脸上的布给解开,然后再问问居民这山上有什么药草可用,此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仇复道:“但此地怎有居民?”
陆寄风想了想,若是猎人所言不差,再往北走十数里就是长生不死村,不如去那里借个地方给她养伤。
陆寄风说出心意,仇复奇道:“长生不死村?那是什么地方?”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道,找找看便是了。”
仇复不再迟疑,抱起了司马贞,紧跟着在前面带路的陆寄风。陆寄风欲赶路前行,脚下施了内力,不时回头确定仇复跟得上来。仇复跟得并不吃力,令陆寄风更是满心疑问,就是不知该从何问起。近距离地与他说话,更可以看清他额上的暗器所伤的细疤,那个不会武功的村夫,怎会逃出生天,还有了那样的绝学呢?陆寄风越想越是疑惑。
仇复带着陆寄风来到小河边,溯水而上了几里,果然有几幢小石屋傍着山壁而建,零星错落,大约有十来间,俨然是个小村落。但是,并不闻任何家畜之声,一片死寂,走近之后,竟安静得连虫鸣也不闻。
陆寄风找了最大的一户,用力叩门,高声道:“有人在吗?”
不料他的手才一敲门,门竟整个碎成片片!陆寄风大吃一惊,他自知并没有用上任何内力,如何会将门给敲破?
陆寄风弯身拾起一片碎木查看,那木块内部干燥之极,已然处处松脱空洞,难怪一敲就破。
一位老太太由旁边的石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当地人普遍的简陋毛裘布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陆寄风忙道:“这位婆婆,这……这是府上?”
那老太太没有应答,陆寄风敲破了她的门,过意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有同伴受了伤,能否借贵处一歇,养养伤势?绝不会惊扰您的。”
那老太太也不看仇复或司马贞,什么都不问,便将门拉开,自己移向一旁,意思是让他们进来。仇复便连忙将司马贞抱入室内,安置在石炕上。
陆寄风望了那老太太一眼,她就站在门边,她的动作慢吞吞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让人看了颇为奇怪。
陆寄风向那老太太要了剪子,并要求烧起热水等事,那老太太都一一去办,半句话也不说。陆寄风虽感到不大对,但也顾不得其他,但剪子拿到手中,陆寄风才一施力,就整个散了,剪柄之木块散脱,剪刃上斑斑锈蚀,几乎是百年古物,根本就无法使用。
陆寄风没法子,只好抛下了剪子,以佩剑的剑刃小心地割开司马贞脸上的覆布,慢慢地取下。他已极为小心,依然不免扯裂了一些伤口,让已经干了的结痂之处又被揭开,流出黄黄红红之物。
等覆布完全取下,司马贞原本美丽的脸,现在已是一团看不出五官的烂肉,头发也几乎都被烧光了,残余的几缕乌丝还留在头皮上,反而将光秃秃而满是伤的头颅衬托得更加可布。
陆寄风几乎不忍卒睹,以热水煮过干净的布之后,才细细将司马贞脸上的伤擦拭一遍,并撬开她的口喂下了几滴自己的血。
仇复一直坐立难安地在一旁看着陆寄风清理司马贞的伤口,这是极细的工作,等陆寄风做完,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仇复问道:“要不要再把小姐的伤给包起?”
陆寄风道:“千万不能,再包起来只怕整个脸都要烂光了,只要弄干净就好,别再让它闷着。”
仇复转头问那老太太道:“婆婆,这一带可有治伤的药草?”
那老太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脸上呆滞,仇复问了几遍,她才举起手在自己口边一比,然后摆了摆手,一脸迷惑。
陆寄风道:“这位婆婆是个哑子。你看着司马姑娘,我去山上找找看是否有可用的药材。”
仇复急道:“你……你不会弃下我们自己走了吧?”
陆寄风道:“都跟你到了这里,我怎会在这时跑走呢?”
仇复仍很不安,可是他又不放心让司马贞一个人在此,只好目送着陆寄风离去。
陆寄风在山间找了个把时辰,依着幼时冷袖所教的几个辨识要诀,找到了几味似乎可用的治伤与消炎草类,带了回去捣成泥状,敷在司马贞脸上,能有多少效用,他也没有把握。
忙毕了这些,已是夜晚,无法再赶路了。那老太太态度非常冷淡,也不招呼他们,早就离开房内,到另一间石屋去,想是不便与男子同处一室之故,陆寄风觉得她冷淡得有些诡异,但真正让他心里不安的,倒不是那老太太的冷,而是她的那种神态,总让陆寄风觉得似曾相识,心里浮上模糊的畏惧之感。
从窗外望去,其他偏房的石屋都陷在一片漆黑之中,像完全没半个人住的一样,这种绝对死寂之感,更是让人感到身在墓中。可是,或许只是山间人家活动极少,入夜便寝的关系,才会这么安静。
仇复一直坐在司马贞身边守着她,陆寄风看着他关心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仇君,你可还记得我?”
仇复道:“你是陆寄风,我自然记得。”
陆寄风道:“不,我说的是平城的地牢,你是怎么99lib.t>离开地牢的?”
仇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被下了牢之后就生了病,迷迷糊糊的,我见到地上有药,自己拿来吃了。那时官兵进来,把我拖了出去,丢在乱葬岗里。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我竟没死,还活了……”
陆寄风讶异地暗想:在牢里困战昙无谶之时,曾遗落了一颗五石丹,或许仇复无意间服了,竟自病愈。但又是谁教了他这一身功夫?
仇复道:“我醒来时,身子已经全好了,精神比以前还要好,我见到大伙儿都死了,很害怕,趁半夜偷偷爬出乱葬岗,我见到尸体堆里,有一本书,书里都是人图儿,我也不知那是什么,随手便拿了,万一路上需钱使,还能卖呢!后来我闲着没事,拿那书来看,就照着上头画的图练身体。我照着练,身子竟然会不由自主动起来,我越练越舒服,以后就走也走得快,跑也跑得快,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道:“你那本书还在吗?我瞧瞧。”
仇复道:“不在了,弄丢了。”
“什么?弄丢了?”陆寄风半信半疑,可是看仇复的样子又不像说谎,陆寄风追问道:“在哪儿弄丢的?”
仇复道:“如果知道,怎么叫弄丢呢?”
陆寄风听之有理,由仇复的应答看来,他实在是个纯朴之极的人,陆寄风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找到司马姑娘的?”
仇复道:“找她?”
陆寄风道:“你在平城的地牢见过她,被她所伤,你忘了吗?”
仇复困惑地看着陆寄风,道:“我在地牢见过司马姑娘?不,没有哇!我是在路上遇见她的,她和紫鸾寨的人走在一块儿,我见了她的音容笑貌,忍不住便跟着她们的队伍,我跟了几天,寨里的人笑我是呆子,又说我老实,问我要不要加入,我很高兴,若成了他们寨里的一个人,我就能天天跟着司马小姐了。我忘了刘侍郎问我什么、考我什么,只要能多看司马小姐一眼,我就多看一眼,就高兴了。可是司马小姐就是很厌恶我……对了,她也问过我跟你一样的话,她问我怎么出了地牢的,我……我真的在牢里见过她?如果见过,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陆寄风也感到蹊跷,但见仇复茫然的样子,想必是问不出什么头绪。
但他略加推敲,猜测或许在迎战昙无谶之时,吉迦夜的经籍典册遗落在地牢里。仇复被当成尸体,与众囚一起被弃尸之时,官兵随手将地牢内所有杂物一股脑丢进乱葬岗,才会被仇复拾去。一个平凡至极的山野村夫,竟在无意中先服五石丹,又得了吉迦夜的武功秘笈,也算是不下于自己的机缘奇遇了。
陆寄风道:“此后你就一直跟着司马贞?”
仇复点点头,道:“我只要见了小姐,心里就感到很宽慰。你把刘侍郎放回来之后,他们便商议着要随你到北边来,把所有的寨众都留在城郊,别跟来误事。我躲在屋外都听见了,便还是悄悄跟着司马小姐。他们发现了我,刘侍郎很高兴,司马小姐不高兴。但是我……我只是想远远地看她而已。”
陆寄风听了,颇悯他的痴情,道:“她如今面容已毁,你还愿意照顾她吗?”
仇复道:“只怕司马小姐知道是我在服侍她, 53c8." >又要生气,又要自毁,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寄风道:“你别想这么多,她已经无依无靠了,你要待她好些。”
仇复道:“会的,这我一定会的。”
两人一夜无话,直到天亮,不知是药草的关系,还是陆寄风的血生效,司马贞的脸不再出血渗汁,渐渐干了,也微微能眨动眼睛。但是她无法说话,仍旧奄奄一息,神智不清。仇复又惊又喜,向陆寄风东问西问,看样子至少得多留一天,确定司马贞的情况,否则仇复不会放他走的。
那哑老太太送来粥饭,便又自退出去。陆寄风不需饮食,而仇复也只担心司马贞,便极慢而小心地喂了司马贞几口汤,好让她有点体力。
陆寄风越发感到奇怪,这样荒凉的寒山里,怎有老妇能单独生活?望着她龙钟退出去的身影,缓缓步入偏室,消失在黑暗之中,陆寄风忍不住出了屋,随那老妇进入石屋,在屋外朝内看去,只见那老妇进入屋中之后,就静静坐着,动也不动,宛如泥塑木雕的一般。
陆寄风更感不祥,也顾不得什么避忌,一一进入每间屋内查看,这一看之下,教他冷汗直流,不敢置信!
主屋及偏房里,其实都有不少青壮男女,却个个都呆滞无比,或躺或坐,几乎全是不动的,仅由身上的微微呼吸起伏,感觉得出这些人还活着。陆寄风大步入内,探了探他们的气息,竟发现呼吸悠长缓慢,应是内力修为极高之人,可是他们又完全呆滞若死,不可能会武功的。
陆寄风试了试几个人的脉,也跳动得比普通人慢百倍以上,已近龟息之功,但放眼望去,全是目光涣散血肉之躯,此情此景,有说不出的万分诡谲。
身后的仇复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见到此地之人全都有如雕像般,也大吃一惊,道:“这……这里怎会这样……?”
陆寄风转身步出这所庄院,和仇复在村中绕了一遍,不见任何生人声响,每一家每一户都是这般模样,没有一个人是活生生有音容的。
陆寄风看得毛骨悚然,仇复奇道:“这个村庄竟是个死人村?他们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吗?”
陆寄风也答不上来,但心底隐隐浮上什么,只是说不出口、理不出头绪。他慢慢地和仇复走回安置司马贞之处,坐在榻边抱头沉思。自己究竟想起了什么,他实在无法掌握。
他想了半天,那老妇又捧来食物,放在桌上就走。陆寄风抓住了她,问道:“婆婆,这村庄是怎么回事?为何成了死城?”
那老太太面露疑色,完全听不懂陆寄风的话。陆寄风又大声问了一遍,并特意放慢声音,若是那老太太听不见,至少也可以由他的口形认出话来。及至他问到第三遍,那老太太才像听懂了,慢慢地说道:
“这……村……子……不……是……死……城……是……不……死……村……”
她说这话的速度,比平常人要慢了好几倍,陆寄风好不容易才听懂了,慢慢问道:“众人何时起变成这样的?”
那老太太困惑地想了想,道:“从……我……出……嫁……在……外……我……夫……君……死……了……之……后……我……回……来……投……亲……就……是……这……样……了……”
陆寄风问道:“你夫君是何时死的?多少年前之事?”
那老太太想着,说道:“我……是……永……兴……年……初……嫁……的……不……出……四……年……我……夫……君……便……殁……了……”
永兴年间,陆寄风在心中算了一下,更是吃惊,那竟是至少一百五十年前之事!这些人的脉息比常人慢了百倍,如果这样说来,一百多年在这里也只是一年的事而已。难怪此地的木造之物皆已朽坏,而屋子主要是以石为之,倒没有多少改变。
此时,突然传出一声轻巧的足音,令陆寄风和仇复都是一怔,陆寄风闪身奔了出去,叫道:“是谁?”
在这动作迟缓得近乎无动的地方,突然听见那样轻快之声,怎不令他吃惊。但是陆寄风一追出去,只见到寂寥街道,谁也没见着。
会不会是因为太过安静,所以才产生了幻觉?陆寄风茫茫然地回到屋内,那老太太还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也许她并不是那么迟钝,可是任何动作眼神慢了数倍,看起来都会有种痴呆之感。为什么这个村子的人都变成这样,只有她还勉强像个普通人,更让陆寄风想不通。她日日夜夜与这些不会动的人为伍,更是离奇。
陆寄风对仇复道:“等司马贞状况好一点,你就带她下山去,别逗留在此,不知会变成怎样。”
仇复静静地望着司马贞,突然道:“变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陆寄风道:“你为何这么说?”
仇复叹道:“这样,司马小姐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你……唉!你在地牢内死而复生,又变成这样的木石之人的话,那你活转又有何义?”
仇复困惑地沉吟不语,陆寄风虽想探究他的功夫来历,可是料想也没什么机会,只能劝了他一番,让他自行决定去留,自己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动身北上,石室离此只有十里之遥,应该可以很快就赶到的。
不觉天色又暗,一到了晚上,这个鬼气森森的长生不死村就更让人感到不自在,陆寄风正打算借着静坐练气养精蓄锐,猛然间隐隐约约听见了轻柔的吟唱声,唱道:
“唶我!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
这是汉魏以来的民歌“乌生”,陆寄风对词赋并不通解,因此不知,只觉歌声凄怆悲冽,在一片死寂的夜里,更是幽幽荡荡,飘渺绝世。
仇复也听见了,问道:“那是谁在唱歌?”
陆寄风道:“我去看看,你在此守着。”
陆寄风连忙下榻奔了出去,循声找寻着传来的方向,奔出了一两条零落小径,便见一爿小屋,松桦掩映,透出微微的光来。
陆寄风强抑不安,不知会看见什么,放慢脚步上前观看。窗内一灯如豆,一道纤纤俏影抱着襁褓轻轻拍动逗弄,唱着乌生歌谣,像是在哄婴孩睡觉。那背影让陆寄风感到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谁。
内屋传出一阵轻微的呻吟,那阵声音一传入陆寄风耳中,陆寄风便整个人像是被雷殛中了一般,动弹不?99lib.
得。
那人呻吟道:“孩子……把孩子给我……”
那是迦逻的声音!
陆寄风便欲闯入屋内,但当那抱着襁褓的身影转了过来时,陆寄风更是眼前一花,差点昏厥。
那是千绿!
千绿凝视着他,一手拍着,一手却放在婴孩的脸上轻摸着,道:“公子,小夫人生了位小公子,您想看看吗?”
陆寄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是谁……?”
千绿道:“您怎会不记得奴婢了?”
陆寄风脑子乱成一片,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他望着千绿,恍然觉得又像紫妃无相,竟分辨不出她究竟是谁。
千绿见陆寄风恍惚的样子,轻轻叹道:“公子,奴婢是什么模样,只是你自己所想的那样,无相本来无相,奴婢连个形体都没有,难怪您识不得我。”
陆寄风只能哑着声音道:“你……你……你就是无相?但是……我见过你,也见过无相……”
千绿道:“是我也罢,是无相也罢,都是圣女老人家要我们合就合,要我们分就分,是一个还是两个,甚至千百个,我自己也没法主张的。”
昙无谶早就说过无相是个没有形体的妖怪,自己竟不察此语的玄机,而堕入实相的迷惑,陆寄风更惊心于舞玄姬的能为通天。现在迦逻和婴孩都在她的手里,竟是悔之已晚了。
陆寄风颤声道:“你待要怎样?”
千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抱着婴孩,说道:“公子为何如此惊恐?奴婢只想服侍公子左右,与公子、夫人千秋万载,永远平平静静地过着世外的生活,公子难道没有此心吗?”
陆寄风怒道:“别说废话!你要逼胁我什么,只管说来!”
千绿依然温和婉顺地看着他,道:“公子切莫急躁,惊了小夫人,只怕不好。”
屋内的迦逻已听见了陆寄风的声音,虚弱地唤道:“寄风哥哥……我在这里,快……快救咱们孩儿……”
陆寄风却只能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千绿只要轻轻一出力,那小小的襁褓便会断命,他再怎么心急都无济于事。
陆寄风的声音不但干哑,还发着抖,他从没有这样失措过,道:“你……你抓了迦逻和孩子,用意就是阻止我去石室,是否?”
千绿低垂下眼睫,有几分伤感地问道:“公子您真的想去毁灭圣女与小姐吗?您是何苦呢?”
陆寄风道:“我……我……”他不知怎样回答,才能让千绿放开婴孩,事实上他很清楚:不管他怎么回答,都不可能让千绿把孩子交还的,因此陆寄风只能张口结舌,无法说话。
千绿轻轻叹道:“小姐为了等您,不理会圣女老人家的召唤,圣女老人家便派我到小姐身边,窥探究竟。这些年,我尽心服侍小姐,帮小姐害死了许多不相关的人,我心里就在想,这个陆寄风是谁呢?为何小姐只为了儿时所见的一面,这样死心塌地呢……等见到了你,我便明白了,可是,又真的不明白!”
陆寄风望着千绿,道:“你不明白什么?”
千绿微微一笑,道:“不明白我自己。我是个没有心也没有形体的妖物,是不该有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近来我好像不大一样,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道:“你……唉!千绿,你待我很好,我……我知道你的心意,请你放了迦逻和孩子,将来我会好好地待你,绝不让你伤心……”
千绿听了,轻道:“我没有心,我不会伤心的,公子不必自责。”
这话又让陆寄风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见千绿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公子,您可知这长生不死村为何会成为这样?”
陆寄风生硬地说道:“不知。”
千绿悠然说道:“许久许久以前……”
不知她要从哪里说起,陆寄风心里着急万分,但不敢拿婴孩的生命冒险,只得拼命冷静下来,听进千绿说的每一个字。
千绿说道:“……这里是个专出美人的村子,旁边有个专出好汉的村子,两村的男男女女,总是互相爱慕,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跟对方在一块儿,才投生到这两个村子一样。村里的男人上山打猎,与猛兽搏斗,日子过得凶险无比,村里的女人常常只能无奈地等着丈夫平安归来。也许他上山数日,终于带着猎物回来了,但不管他平安回来几次,最后总是化作一具不全的尸体,或是连尸体也没有,让猛虎豺狼吃尽了。这样的命运,从母亲那一代,传到女儿那一代,再传到孙女儿那一代……有的父母不忍心,要把女儿嫁到别村去,但总是没有办法,女儿总是会爱上那个好汉村里的男人,最后又成了寡妇……”
千绿叹了一口气,道:“一直到后来,圣女老人家在石室修炼,村里的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便不时向圣女老人家祈求,再也不要生离死别,再也不要这样轮回不幸。圣女老人家允诺她们永生不死,和心爱的人世世相守。你看,他们全都如愿了,这不是美事吗?”
陆寄风道:“他们的长生不死,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千绿摇了摇头,道:“喜怒哀乐也是一生,平平静静也是一生,公子您不懂他们的心情的。”
陆寄风猛然间想了起来,幼时疾风道长与灵木道长曾经告诉过他,舞玄姬为了修练,曾经封山,将山上的居民灵性全都吸尽,永生不得脱离,原来竟是此地!难怪自己一直感到隐隐约约地要想起什么,却就是想不起来。千绿这么一说,唤醒了陆寄风已快忘怀的记忆,可是却只更加感到恐怖而已。
陆寄风道:“舞玄姬完成人欲,却让人失去更多,你不必再为她狡言巧辩了。”
千绿忧伤地看着他,似乎在怨他执迷不悟,轻道:“公子,您是不听奴婢善劝了?”
再这样拖下去,千绿最终还是会杀死婴孩与迦逻,陆寄风软求无用,只好冒一步险,将心一横,拔出长剑,喝道:“听怎样?不听怎样?”
千绿尚未说话,迦逻已颤危危地扶着石墙慢慢走来,道:“别……别动手……”
她产后身子极为虚弱,一见到陆寄风,就整个人软跌了下来,陆寄风心中大恸,道:“放了迦逻和孩子,否则我不会罢休!”
千绿冷冷一笑,道:“能取我命便试试。”
她的纤手一击,便往婴孩的头顶击去。陆寄风也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跃入窗内,一剑刺到,千绿却化作无数散影,竟尔消失。陆寄风奔至迦逻身边,扶起了她,道:“迦逻!迦逻!”
迦逻气弱游丝,眼泪流了下来,道:“我……我方才生了,我听见……孩儿的哭声,很响亮……可是……她抱着却半点声音也没有,我……我怕……”
迦逻泣不成声,陆寄风握剑的手也发着抖,他知道迦逻怕的是什么,无非是怕孩子已经死在千绿手上了。
陆寄风道:“若是如此,我更要为孩子报仇!”
迦逻无助地拉着他,道:“你还是要去石室?你若去了,她很可能真的杀了孩儿呀!”
陆寄风道:“已被夺走,难道便这么受制于人吗?”
迦逻气得扬起手来,在陆寄风脸上打了一耳光,令陆寄风一怔。迦逻产后极为虚弱,这一耳光半点力气也没有,她泣道:“你……你这么狠心……连孩儿的命都不顾……我恨你……”
陆寄风的心里何尝不是忧煎交集?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屈服?他一把抱起迦逻,奔至安置司马贞的屋内,将她放下,道:“你在此地等我,我一定去讨回孩子。”
迦逻哭着叫道:“你别去!你去了孩子会死的!”
陆寄风道:“我不去如何要回孩子?”他转头对仇复道:“我夫人托你看顾,你们待在此地,千万不可离开。”
说完,他一振长剑,便奔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抛下了背后迦逻的哭唤。
第十章 固为儿女忧
前方是一片冰雪,参天的巨木、擦滑的地苔,使得山路显得更加寒冷。
轻微的辘辘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竟是由山壁缓缓地往下垂直而行的狼车,车比一般的车制略小,几乎只容得下五六岁的小孩儿,由两匹灰剽的红眼野狼所驾,奔下山壁,往树林奔去。
在树林间宛若流光的奔跑身影,一见到那辆狼车,奔势略为一止,似乎不敢再前进。
车中传出有点尖锐的话语声:“无相,你要往哪儿去?”
闪烁的光点缓缓凝立为千绿,怀中仍抱着那婴孩,道:“欲见圣女老人家,葛长门,你何事拦阻?”
车中的葛长门道:“陆寄风的孩儿呢?”
千绿退了一步,道:“不正在我手上吗?”
葛长门道:“拿来。”
千绿道:“圣女老人家要我带去给她,不能交给你。”
葛长门冷笑道:“你真有胆量,敢把那什物交给圣女老人家?”
千绿一怔,硬着头皮道:“为何不敢?还是你妒我之功,欲加阻挠?”
葛长门道:“我是为你好,拿来!”
车中闪出两道玉带,劈啪击来,千绿身子闪过一带攻击,怀中婴儿已被另一带给卷了过去,没入车中。千绿脸色大变,急忙退后了数步,觑空欲退。
车中的葛长门发出尖厉的笑声,“呵呵……你道这是陆寄风的孩儿?真是笑掉了大牙,此儿状若痴呆,不正是长生不老村里的生灵吗?你若是真混得过去,也太轻视圣女老人家了!哈哈哈……”
千绿身子一闪,便欲化体而逃,葛长门早就料到她有此意,长带如蛇吐信,嗤地封向千绿的退路,千绿被打退回来,方觉周围早已布下气界,舞玄姬的真气封住了此地,她的化体无法施展,只能凝固人形,任凭宰割。
千绿退了几步,深吸了口气,道:“你奉命杀我?”
葛长门道:“圣女老人家明察秋毫,早知道你对陆寄风有非分之心,否则你早就害死他无数次了,圣女念你功劳,一再宽宥,谁知你越陷越深,在这紧要关头,竟造出天大的反叛,你死可有怨?”
千绿垂下头来,道:“无相的身灵,全是圣女老人家所赐,死并无怨,你动手吧!”
葛长门道:“要轻松的消失于世,还是要痛苦万分地死,你还有得选择。”
千绿漠然地听着,葛长门道:“陆寄风的孩儿,你藏在何处?只要你说了出来,圣女老人家欢喜了,或许不会太过怪罪你。”
千绿紧闭着唇不语,葛长门等了片刻,冷冷地说道:“你不说,只怕要多吃零星苦头,最好立即就说出来,还能让你痛快些。”
千绿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葛长门道:“你不知道?呵……你亲自接生,你竟不知道?”
千绿道:“我就是不知道!”
话声方落,葛长门已一带挥来,疾锐如刀之风嗤的一声,便硬生生削去了千绿一臂,千绿惊呼,踉跄往后跌退,痛得脸色苍白如纸。
她从不知道肉体的痛有这样难受,以往能自由化作无形的她,从来都没有被限制在固定形体里,能轻易化散而重组身躯,根本不知痛为何物。如今她的身体被制,只能以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去承受所有的痛楚,左臂一断,她感到整个人像连头都被活活地拔下来却不能死一样,痛得跌在地上动弹不得。
拉着葛长门车辆的两匹狼慢慢地步近她身边,舔舐着她的鲜血。千绿颤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杀死我吧!”
狼的吐息喷在她脸上,腥臭之味和扑鼻热气都教她更为痛苦,狼咬住了她的身子,却并没有啃落。车中的葛长门道:“被狼一口一口咬死,可并不舒服,你说吧,我不会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
千绿咬着牙不说,那两匹狼一使劲,咬下了她的两块肉,千绿惨呼一声,晕厥了过去,却又立即被剧痛激醒,喘着气道:“我……我不知道……”
葛长门冷笑一声,口发轻叱,那两匹狼扑上前去在千绿身上撕扯乱咬,千绿微弱的挣扎中,已经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血花四溅,她的断肢被甩至一旁。
车中挥出的锦带劈啪地打了那两头狼一下,双狼才跃了回来,嘴角犹滴着血,齿间犹嚼食着她的肉。喘着气倒在地上的千绿,整个人已被咬得七零八落,手脚不全,只有血淋淋的身体还勉强看得 51fa." >出是个人。
千绿的眼中流下两行泪,洗去脸上的血污,葛长门道:“你既对陆寄风动了爱意,想必也曾希望自己是个凡人女子,呵呵,我便让你知道,凡人肉身是这等脆弱,你不觉得你太傻了吗?”
千绿气息奄奄说不出话来,葛长门挥出玉带套住了她的颈子,慢慢将她拖近车,一面说道:“你说出陆寄风的孽种在哪里,我立刻让你的一切痛苦都结束,否则,才刚开始你便受不了,后头还有好多苦要受呢。”
千绿被拖过的地面上,染成了一道淋漓的血痕,但她只是闭着眼,什么也不说不看。
葛长门道:“傻姑娘,你再不说,还有十倍百倍的苦好受呢。”
千绿仍旧不语不动,铁了心将自己当作没有生命的肉块,任凭凌虐。葛长门见她脸上虽已惨白得泛青,却依然透出坚毅至极的气度,确认她是入魔深了,不会再移改心志,不由得一声尖啸,将长带凌空抛甩,正欲将千绿活活摔死,一道霜烈的剑气破空而至,削落锦带,眼看着千绿便要由高空坠下,那人影闪了出来,在半空中接过千绿残缺的身子,飘然落地,长剑剑光横扫,登时咚咚两声,双狼头颅落地,陆寄风持着血淋淋的剑,睨视着葛长门的车马。
葛长门一惊,一双锦带自上下两个方向射陆寄风的印堂及双足,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这高低落差极大的两边攻击,不料陆寄风轻叱一声,竟横身飞起,长剑直刺,笔直地朝葛长门射去。
葛长门攻击落空,急忙回收玉带护住车前,玉带劈啪急舞,与剑刃发出数百响紧密连珠的格击,火花乱窜,剑光漫天。
陆寄风的剑陡地一紧,已被葛长门的玉带缠住,葛长门喝道:“撤手!”巨大的力量将长剑往上一扯,竟动不了分毫。
陆寄风冷笑一声,手中真气贯去,葛长门使劲拉回的玉带整段碎裂片片!
玉带一断,葛长门发出的真气全反弹回去,撞得她的车马往后疾飞,车中的葛长门亦受了内伤,差点被打散魂魄,而发出凄厉的尖啸。葛长门藉力弹出百尺,才踉跄落地,车子往后又滑了数十尺,才危危颤颤地稳住。
陆寄风喝道:“受死!”又振剑朝葛长门刺去,葛长门尖声叫道:“你不要你孩子的性命了?”
陆寄风及时收剑,剑尖已紧抵着葛长门的车帘,再略略一刺出去,便能将葛长门钉死在内。
只听得车中传出葛长门的细细喘息,仔细分辨,确实有另一道微弱的呼吸,那是婴孩的呼吸。
葛长门道:“退开些,否则我捏死了他,你若灭我,至多我失魂散魄,还能够重生,你就看你儿子还能不能复活!”
陆寄风咬着牙,慢慢退了两步,剑尖仍指着车帘。
他一手持剑,一手抱着残缺的千绿,不敢略有放松。千绿的手脚几乎断尽,根本无法动弹,血也浸湿了陆寄风的半边身子,陆寄风陡然发觉千绿的身子拼命动着,似乎要告诉他什么。
陆寄风望了千绿一眼,千绿的嘴唇微动,道:“别……上当……”
这么一分心,葛长门的玉带疾射而出!千绿奋力一转身,挡在陆寄风身前,被那条带子射穿身体,往前扑摔了出去。
陆寄风叫道:“千绿!”
葛长门趁机御气疾飞,消失在黑暗之中。在葛长门撤退的一刹那,周遭的气界也随之收回。但是,千绿已经没有余力分形化体,让自己肉体重组了。
陆寄风奔上前去,地上蠕动着的残缺人形,有如一片残败的碎肉般,根本看不出还是个人。
陆寄风颓然跪倒,撑扶起千绿,她微微睁开眼来,看着陆寄风,出气多入气少,只能自破开的喉咙间吐出一阵阵“荷荷”之声。
陆寄风拂开她沾在脸上的乱发,道:“千绿……千绿……”
千绿呕出喉间哽着的血,才勉强能发出声音:“公……公子……婴孩……无恙,不在……不在……圣女手上,在……在别的……安全……之处,您……会……见着的……”
陆寄风抱住了她,道:“他在哪儿?你告诉我!快说!”
千绿的眼睛里透出无限的悲哀,凝视着陆寄风,眼角边流出泪来。
陆寄风用力地晃着她,道:“你说!快告诉我呀!”
千绿道:“一……一出生,就……给人夺去了,我……对付不了他,没看清是谁,但是……我感到他……他是正人,不是……我们这种妖怪……”
陆寄风怔然听着,孩子一出生就又被第三者夺去?连千绿都无法知道是谁所夺,这下更是下落渺茫了。
千绿勉强抬起仅剩的一手,拉住了陆寄风的衣裳,笑道:“这件……是我给你缝制的,你穿着,我很开心……”
她的手垂了下来,气息已绝。陆寄风只觉怀中的尸体迅速地变轻、变透,在他的怀抱中化作数点泪光般的清辉,散飞了出去。
陆寄风怔怔地跪坐在土地上,空无一物的怀中,似乎还留有千绿的余温,他心中竟不知是恨是悲。
而也在这一刻,陆寄风想通了为什么千绿从前不敢饮自己的血疗伤,至阳的血液只会坏了她的道行;他也想通了千绿如何独身下剑仙崖,被擒云云,根本就是骗他的谎言,她千里追来,只是为了就近监视他罢了……种种以前他没想到的问题与矛盾,他全都想通了。舞玄姬总能在紧要时刻出现,将他的行动掌握得分毫不差,不正是因为在陆寄风边伏了这只棋子吗?
千绿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而竟也是背叛他最深重的人,陆寄风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知道千绿是身不由己,为了他才落得如此下场。但是,若是孩子有半点差池,他是绝对无法原谅千绿的。
司空无叮嘱过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最危险的人”,想必是知道舞玄姬掌握人心的厉害,才会事先叮咛他勿为情所困。但是,自己却早已忘了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夜风吹起寒江水,令陆寄风恍若梦醒,他转头望向前方,高山矗立,巍峨的峭壁陡峻高危,半山腰隐隐显出一个大洞,像是骷髅的眼睛般凝望着他。
那就是石室,舞玄姬还有什么手段,也都该到头了。若紫、柳衡,千绿,每一笔血债都要在这一刻向她讨还!
陆寄风站了起来,胸腹间冲激来回的悲苦愁闷,化作仰头长啸,啸声回荡于山林之间,久久不绝。
陆寄风振作心神,一敛衣袍,振气往峭壁奔去,一口真气不换,奔上垂直的山崖,直赴那片深幽之地。
一物自山洞中被抛了下来,陆寄风奔势不绝,随手抬剑一挥,将那物斩为两段,才看清被抛出的竟是个活生生的婴孩,可是他剑已出招,等他发觉不对时,那婴孩已经断为两截摔落在地,血肉模糊了。
陆寄风更是激愤,叱喝一声,身子疾跃,闪身落于洞穴之中。
此刻山崖外的天空已蒙蒙地亮了,初升的日光射进洞内,陆寄风放眼望去,自己立在平整的石地上,眼前的巨窟宏伟宽阔,穹顶浑然天成,高达数十丈,竟比皇宫宝殿还要气势辉煌。
后世魏书国史里,将为陆寄风所寻到的祖穴留下这段话:“魏先之居幽都也,凿石为祖宗之庙于乌洛侯国西北。自后南迁,其地隔远。真君中,乌洛侯国遣使朝献,云石庙如故,民常祈请,有神验焉……”
“民常祈请,有神验焉”正是追叙舞玄姬的神验。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真正亲眼目睹此地,魏书隐晦的史故,在陆寄风慢慢走进去的那一刻,有如洞外的旭日般,渐渐地透出明亮的真实来。
整片石窟的广阔,至少有宫殿前庭般大,容纳文武百官也还绰绰有余,绝对不是简陋的野兽居穴而已,若是拓跋什翼犍曾在此初创基业,以此地足可以号召万人的规模看来,也非不可思议之事。地面平整,四壁光鉴,幽暗深邃,这等的威严十足是王者气象。
眼前的石壁上,清清楚楚地刻着那篇狼文,每个字皆有斗大,整齐地刻在整面高逾七十尺的石壁上,美丽庄严,气派磅礴。而狼文石刻下方,则有一座十尺高的黑色石台,石台背后的壁面上雕着繁丽的图刻,似乎还别有洞天,不知这样宏伟之地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
陆寄风正欲上前,突闻香风阵阵,地面的雕花图纹竟自行动了起来,往旁挪移,陆寄风及时闪身跃开,才不至于被突然出现的坑洞所陷。这片雕花石地表面上看起来是地面,其实是由能活动的千百根各种形状的石柱所拼组而成,贴紧时柱子的形状贴密而成一片平整地面;分开时露出的空隙极深,任何事物若是落了进去,非立刻被移动迅速的石柱给压扁绞挤成碎块不可。
陆寄风在移动的石柱顶端急奔闪避,从容来回。此时,两边已自石壁中透出两排侍女石人,在陆寄风闪躲地面的移动陷阱之际,两边的石女一一出现,罗列两边,长剑森森,朝陆寄风攻来!
陆寄风身在半空之中,剑气挥扫,与数十把石剑发出一连串激震清音,那两排石女退开又复聚集,从不同的方位朝陆寄风围攻。由她们进退看来,必有严密的剑阵,若是不能看穿剑阵的生死门,是无法破阵的。
陆寄风甫一落地,地面便即下陷,逼得陆寄风纵身跃起,而东边的石女一剑甫至,正是攻其上盘,陆寄风身在半空却能翻转身子,避去此剑,西边的一双石剑又已刺到。陆寄风回剑相格,剑上真气所过,将两把石剑震出了缺口,陆寄风藉力后跃落地,背后数剑已至,而三剑亦由上方袭来!
陆寄风气贯周身,震开了前胸与后背的七剑攻势,滑出两排剑阵,而众石女亦又复成围势,要将陆寄风困在其中。
陆寄风才一落地,两边雕石便夹击过来,他轻身跃上一片雕石,那两排石女便抢上前来,一剑刺陆寄风的胸口,另七剑封住了陆寄风原先看准的七个退路,几乎让他动弹不得。陆寄风只得半途收剑,转变招式,足尖点着石人,直接跃向第八步的退路,但也即时就迎着似乎早就预等在此的数剑,在间不容发之际,快剑翩连,一连攻挡了十来式石人剑法,锵锵锵锵之声在石室中回荡不已。
这些石人不但阵式严谨,剑招更是既快且狠,只攻不守。毕竟她们全是石像,就算被陆寄风的剑刺入体内,也无伤无感,这样的情况下,石人大占上风,根本就不必防守。陆寄风却攻守兼顾,还要分心破解剑阵,居了极大的劣势。陆寄风手中的剑势不绝,同时隐隐发觉这些石人的动向似乎有所根据,只是他一时找不出窍门而已。
陆寄风一连拆解了数十剑,跃后落地,欲持剑再作一番新攻,谁知众石人竟不发剑招,全直飞扑向陆寄风!这几十个石人同时向他撞来,陆寄风不假思索,周身的挪移真气骤发!石人被陆寄风的真气给震散向四面八方,却又复聚合,排成与方才完全不同的阵势。
阵势竟不只一种,被困在当中的陆寄风心头暗惊,想道:“此地有多少种阵势?上一个未破,下一个又来,难道我要被困在这个前厅中,永远无法进入石室之内了吗?”
自己绝不能再用相同的战略,陆寄风见石人左撞右冲,便将剑负在背后,竟不对抗,反而随顺势移动,随便觑着其中一人,紧贴着那石人而移步,众石人的剑嗤地刺来,却总是在他身前半寸不足之处便收剑转变招式。陆寄风心知这便是机关的缺点,凡是武阵机关,绝不会自己破坏自己,因此刀剑之物必定不会触及机关自身,只要陆寄风紧附着其中一人,那些精密计算过的招式便只会在身旁略过。
可是一直这样随阵而动也不是办法,要如何脱身,令陆寄风颇伤脑筋。石人无灵,除非是有人以术法牵动;但以术法引动石人者也未必能计算得这么精细,能总是看穿陆寄风的每一招每一式。
那么,会是谁左右了这些石人?
陆寄风身随阵动,不时侧身闪跃脚下迅速转变的雕柱,突然间想通了:一直在启动石人的,其实正是自己。
自己的重量落在地面上的任何一片,引起雕花移转,正是唯一有可能牵动石人的机关之处。设计这个精密机关之人,或许早就穷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智力,设计出地面的移动与石人的剑招之间紧密的关联,才会连陆寄风都被困住,无法脱身。
不管这个想法对不对,是陆寄风目前唯一想到的破解。若是自己不触地面,或许石人阵便失去了启动的契机。他足尖一点,凌空跃上,立在石人头顶上,果然,所有的石人瞬间静了一下,不再动弹。
陆寄风松了口气,正要踩着石人跃向石台,陡地壁顶剧响,竟开出数十个幽深的黑洞,扑落几十尊玉像,长鞭朝陆寄风劈啪扫来!
陆寄风大吃一惊,翻身跃落,持剑石人再度启动,陆寄风一时又被困得无法脱身。
半空中的玉人皆持长鞭,只要陆寄风以轻功疾闪剑阵的攻势,半空中的鞭影便由四面八方封住他的去向,情势竟更险恶!
陆寄风方才看清,那半空的持鞭玉人约莫三十来尊,皆以不知名状的细索套住,有的套着腰,有的套着腿,有的套着颈,姿态各有不同,亦呈奇妙的鞭阵包围。虽然不像地面上的石人剑阵般自由变化,但是,因为以玉石为之,可以用任何特殊的姿势悬垂,固这鞭阵竟更加紧密,分做内中外三圈,若跃上半空中欲专对付鞭阵,绝不比对上石人轻松!做此阵的人居心之密实在罕见,为陆寄风平生所见最险的阵局。?
对方穷不知多久的智力才做出这宏伟巨规,陆寄风短时间内怎有可能破之?更河况如何自保已费尽心血,原本攻守各半的陆寄风,如今只能守,根本无暇进攻了。
陡地长鞭忽地一扫,陆寄风被猛烈的力道挥中背部,鲜血长流,差点就要自己迎上刺向他咽喉的石剑。陆寄风及时逆气仰首,后脑数剑齐至,眼看就要将他的头部刺穿,玉石双阵突然一止,在这极短的停止时刻,陆寄风方来得及屈身回剑,硬生生格开石剑破顶的险招。
阵势只停了不到一瞬,为何会有这突然停止的片刻?不及陆寄风思索,剑阵已再度启动,但见石人左右奔向变阵,由两排转变为七排,阵如梯型,外窄内宽。
在陆寄风转身朝外挡剑时,眼前一亮,只见一袭青衫飘然舞于剑阵之中,剑气所过之处,石火激溅。他衣衫飘飘,气度从容,手中五重天的剑法舞得淋漓尽致,闪过一排阻隔,朝内攻入。
那人陆寄风十分熟悉,但也可以说完全不识,多年来只见他委顿之态,如今竟重见风采,怎不教陆寄风惊喜交集?..
封秋华一剑劈开两石人的包围,喝道:“撑至寅时三刻,你设法跃至石台,阵眼便会出现!”
陆寄风道:“是!”
两人在石人阵中穿梭防守,只求拖至寅时,洞外日光渐强,照入石洞之内,在地面上照出一个雪白的圆点。封秋华道:“便是此刻!去!”
陆寄风气贯周身,冒着剑与鞭之围,横身飞窜向前方的石台,甫一立在那黑色石台之上,地面与半空之阵便全停止了。
陆寄风为了占住此位,方才已不管是否会受伤,此时身上鲜血淋漓,才发现已中了至少十来招,全凭自己功底深厚而未曾倒下。
定神望去,封秋华也立在那日头所照出的白影之上,阳光灿然,照得他身上映出一层蒙蒙白光,更显清逸不群。
陆寄风心中一热,道:“封伯伯,您……您好了!”
封秋华微笑道:“不忙叙旧,这天罡地煞阵的阴阳两仪阵眼,现虽被我们踩住了,却只有不到一刻的时光可以破阵,否则又要撑到明日。”
陆寄风道:“如何破解?”
封秋华道:“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封秋华道:“你以上清含象功第三层击我,我亦以相同功力回击,才足以夷平这天罡地煞阵。”
陆寄风惊道:“封伯伯,万一我们内力有差……”
封秋华笑道:“就是我化为灰烬罢了,你千万不可保留实力,否则反是我会灭了你。”
陆寄风道:“这……这太危险了……”
封秋华道:“除非阴阳之力完全相同,不足以毁天灭地,不冒此险,此阵永远生生不绝。你不必犹豫,再迟便错过时机了。”
陆寄风无奈,一咬牙道:“是!”
他气走周身,运起无上功法,待真气流转一周天,口发叱喝,宏大的真气轰然袭向封秋华!而真气骤发,突然间整个天地一片激白,热流弥天盖地,接着才是轰然剧震,整座山似乎都摇晃了起来,汹汹碎石尘土横飞激打,与沙漠风暴一样激烈而汹涌。兜头盖来的沙石飕飕不绝,下雨似地不断打在陆寄风身上。
好不容易震动才平息下来,陆寄风始终沉稳身形,不敢略移,以免放过了阵眼。而尘土的落势渐渐止住,放眼望去,地面上碎散的石砾玉屑全混做一团,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点点明辉。
陆寄风担忧地望向前方,日光所照出的圆点方位已移,竟不见封秋华的身影。
难道他的痊愈只为了助自己这一阵,便就此牺牲?陆寄风大急,唤道:“封伯伯!”
声音在石室中回荡不已,陆寄风疾奔了出去,及至洞口,只见洞外紧攀着一道人影,陆寄风连忙伸出手拉住了他,一把便将他给拉了上来。原来是陆寄风和封秋华的真气毕竟不能完全一致,仅差些微,封秋华竭力对抗,还是差点被震落山下。
封秋华藉陆寄风之力一跃,便轻巧地跃入石洞之内,立在陆寄风面前,陆寄风望着他,亦悲亦喜。小时候他觉得封秋华很高大,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却发现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并且也没有自己强壮,甚至算得上清瘦,这巨大的差异让陆寄风百感交集,只有他那双温柔的双眼始终未曾改变。
封秋华握着陆寄风的肩膀,笑道:“想不到你这么高啦,十年一梦,真是十年一梦呀!”
陆寄风似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位长辈说,但却又全不知从何说起,一会儿才道:“您也修习了上清含象功……?”
封秋华微笑道:“冷袖为我治伤之时,真人便开始传我真诀,我虽形体受制,但是灵神清明,一直在练功养神,未曾停止过。破解此局的方法,便是真人所授。”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真人也来过此地?”
封秋华道:“但是真人也闯关失败了。此局险恶异常,既有天罡地煞,必有阴阳,因此真人穷数年之智,终于想通了天罡地煞阵的阵眼所在。我们所立的两个方位,一虚一实,一动一静,岂不正是破解之法?但是真人毕生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修为之人来破解此阵,他明里传你功力,暗中教我修习,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陆寄风顿感司空无果真处处算准,一切都依照他的计划在执行着。封秋华静静地在梅谷养伤,本以为只是废人一个,谁知他竟是司空无最重要的安排,不下于陆寄风。
封秋华道:“真人传我功夫期间,冷袖前辈也听见真诀内容,也学成了,此后剑仙门与通明宫可真的是一脉同源了。”
陆寄风道:“真人既然有这样的苦心,为何……为何却还帮助魔女取得真元?为什么?”
封秋华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真人必有他的原因,只是天意渺茫,我们未能勘透罢了。”
陆寄风思绪千万端,他不像封秋华那样信任司空无,但是封秋华能及时相助,必定也是司空无的苦心安排,或许真有什么布局,但却不是目前陆寄风所能料知的。
封秋华望着狼文片刻,率先上前,以手抚摩着石壁,道:“你必有开启此室之法,只要进入内中,便要诛却魔女了。”
陆寄风上前,见整片石壁上凿刻繁丽,只有中央一片方形空白无文。他取出魏国国玺,覆在那片空白之上,国玺竟没入其中不见,石壁当中立即出现一道极细的黑线,接着化作两门,向两边滑去。原来这片石壁是两扇门,只不过接合之处实在太过严密,外表上连接缝都看不出来。若是没有这方国玺,任凭谁也找不到入口在何处。
门内幽黑清凉,隐隐透着绿黛之光,似乎是一条漫长的甬道。陆寄风与封秋华步入其中,两人的足音在空旷的通道中传出阵阵回音,更显空灵。
陆寄风和封秋华步步为营,不敢略为大意。面前的通道尽头透着微光,似乎有水声滴答。而所透出的绿光隐隐可以照见通道,但又什么都照不清楚,不知是自何处透出来的光。
方才的天罡地煞阵如此险恶,本以为进入石门之后,又会有一番奇局险战,但是竟这么平静,反而让陆寄风与封秋华都更加不敢大意。
两人缓缓前进,谁也不敢走得快些,只怕前面半寸就是陷阱,但是走出通道,前方竟又是另一间圆穹石室,当中有九根圆柱围着一座略高于地面的基台,周遭的墙面都有通道,四面八方辐辏向着此地。陆寄风与99lib?封秋华正是由其中一条通道出来的。
石室之内竟然有这么宽广的天地,陆寄风数了数,连带自己与封秋华所立的通道,一共有九条,不知其他八条通道通往何处?
石柱当中的基台上,平平地置放着一座冰棺,那座冰棺和梅谷下置放司空有的冰棺几乎一样,当中必定是舞玄姬的心腹或另一尊元神。陆寄风与封秋华步步走近,会是谁被放在其中?会是云若紫吗?陆寄风强抑着内心的不安,跃上基石,封秋华也同时看清了棺中之人。
棺中的独孤之白闭着眼睛,只见她肤白若雪,鼻高睫长,清丽的脸孔微带血色,容颜若生,似乎还带着一缕浅浅微笑,平静地躺在其中。
封秋华紧抿着唇,望着棺中之人。那与迦逻肖似的面孔是那么天真无邪,似乎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甚至比陆寄风印象中还要年轻了十几岁。
封秋华深吸了一口气,举掌便要破棺毁尸,陆寄风连忙道:“且慢!封伯伯,这……这或许是魔女的陷阱,宜三思而行!”
封秋华道:“她当年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为魔女所用。”
说着,封秋华竟真的以真气一掌击破冰棺!冰棺四散,尸体滚落了出来。封秋华冷静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陆寄风感到不忍,但是既已毁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一声轻微的叹息,自地面飘了出来。只见那尸体轻轻一动,缓缓抬起头来,长发披面,望着封秋华。
封秋华退了一步,道:“之白……”
独孤之白轻道:“你果然又负了我……”
封秋华颤声道:“妖孽!你不知你已身亡了吗?你现在不过是为狐妖所用的妖怪而已!”
独孤之白在地面上慢慢地爬起,坐在石基上,垂着眼睫,慢慢地说道:“为谁所用?我不是只静静地在这里等你而已吗?”
封秋华无言,独孤之白凄然说道:“……我以为你见了我,会很高兴,会保护着我的身子,纵不能天长地久,至少……能听你说出悔恨之词,说出怀念我的话,便算是哄我,我也能瞑目了……可是……唉!”
披垂着长发的她闭上了眼,道:“封郎,如今是你负我,不是我负你!”
独孤之白宁谧的身形不动,却散发出无可名状的妖异之感,封秋华眼中隐隐闪着泪光,一挥长剑,喝道:“妖孽,受死!”
一剑劈去,独孤之白却消失不见,陆寄风与封秋华同时一怔,乍然空寂无声的殿堂内,自周围隐隐然传出一股浓烈欲呕的腐败气味,陆寄风急忙闭息关窍,免得吸进什么毒气。而一阵阵拖曳缓慢的足音,像是成千上万的死灵一般,隆隆地传了过来。
只见九条通道,竟出现无数裸身的男女老幼,缓缓地朝他们逼近。眼神涣散,肌肤的颜色泛出死黑,和独孤冢、苏毗府里的花肥一模一样。那无数的男女老幼都是死者,却能行动,缓缓地步向封秋华和陆寄风,呼吸间喷出的死气弥漫着整个周遭,被千万腐尸包围之景,直与地狱无异。
陆寄风和封秋华不断后退,退至基台中央,四面八方都是活死人,正渐渐包拢,若是被他们全扑上来,不知会是何等情景?
陆寄风道:“不如杀出去吧!八条通道,我往东边,您往西边,看哪一道能够出去。”
封秋华点头:“唯有如此了!”
两人同声一叱,双双振剑纵跃飞出基台,随手挥剑击斩腐尸。谁知这些活尸完全不加抵抗,任凭陆寄风残杀,就算是头被砍成两半,也还不会死,残缺的身体在地上不断蠕动,剑气所过之处,只见肢体齐飞,骨肉漫天,气味更是中人欲呕。
那惨状令陆寄风杀得不忍,可是剑下略缓,他们便全扑上来拉扯陆寄风,欲把他扯下地去,逼得陆寄风不得不挥剑砍开他们的手足或头颅,眨眼间便已奔至其中一条通道,黑暗的通道内,红光点点,竟全是这类活尸的眼睛所放出的光芒。
陆寄风一连杀出四条路,身上沾满了活尸的腐肉及黑臭的血水,但是每条通道里都塞满了活尸,源源不觉地朝厅中挤来,像洪水似的肉流早已挤得中央看不见半点地面,还拼命地踏着同类的躯体朝中央挤,活尸越堆越多,后来的踩着先来的,不断堆叠而上,根本像是个大葬坑。
封秋华惊呼一声,原来他身上淋淋是腥血,手一滑,剑竟脱手,扑上来的数十具活尸便将他又扯又拉地拖滑倒地,眼看着封秋华就要被没顶,陆寄风连忙以轻功点踩着几具活尸,疾奔至封秋华之处,一剑挥斩断十几双拉扯着封秋华的活尸的手,一把拉起封秋华,窜至壁顶,紧紧攀着光滑的石壁。
封秋华喘了口气,苦笑着对陆寄风道:“这些活尸再涌进来,非要塞满厅内不可,看来舞玄姬想活活以肉海淹死我们。”
陆寄风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除非以上清含象功变阴为阳,将这些活尸的死气全散尽,否则我们脱不了身。”
封秋华道:“不可!尚未见到舞玄姬便耗尽功力,岂不是一场徒劳?”
陆寄风道:“但眼前这关过不了,一样徒劳!”
封秋华想了想,道:“有法子。”
陆寄风忙问:“什么法子?”
封秋华并没有回答,举手一点,竟将陆寄风心口大穴点住。陆寄风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已全身失力,和封秋华双双坠落!
陆寄风连忙聚气欲冲破点穴,一面惊道:“封伯伯你做什么?”
封秋华道:“法子就是:我牺牲。”
身下的无数活尸的手紧攀着两人,封秋华跃立而起,不管双脚还被七八双手拉扯着,气沉丹田,内力源源运转,陆寄风察觉出一股雷霆般欲发未发的沉重之气自封秋华周身散发出来,大感不祥,惊道:“不可……”
这股真气尚未发出,紧攀着封秋华双脚的活尸已自手开始化为灰烬,在封秋华与陆寄风周围的活尸正在迅速地消散成灰,而形成了一圈缓缓陷落的白圈,封秋华浑身发出细细的真气流奔之音,一声暴喝,全身真气尽数发出!
这股宏大的浩然正气,像一股热流般席卷出去,所过之处,腥气尽消,身下的血肉之躯全在瞬间消失无踪,只有一股白茫茫的光辉塞满了眼界。
陆寄风总算冲开穴道,连忙翻身跃起。封秋华缓然收气,一个踉跄,差点便软跌在地,陆寄风冲上前扶住他,道:“封伯伯,您无恙吧?”
封秋华的神情委顿,他已把内力散了九成以上,消散了腐尸邪气,但是自己也只剩不到一成的内力,所修习的一切几乎在这短短的一刻里用尽。封秋华道:“我不要紧……”
话未说完,地面隐隐震动着,只见中央基台缓缓地陷了下去,九根石柱则自东向西旋转了起来,整座殿堂都在移动变幻。
陆寄风一惊,见那九根石柱越旋转越往外扩,中央的基台越大,陆寄风抱起封秋华以免被疾旋的石柱扫中,身子一拔,跃入石柱的旋圈中央,就像身在旋转不已的圆盘上似的不断转圈。好在陆寄风功底甚厚,一直在这疾劲的旋转中仍能稳住气息,气清神裕。
随着九柱的外扩,中央的基台是呈渐渐下陷之形,而地面也隐隐浮出水意。陆寄风直觉感到不妙,连忙又抱着封秋华往外退去,那九柱的疾转已慢了下来,他立在中央陷池的边缘,定神望去,原本的殿堂竟已全换了样子,石壁的九条通道已被九柱封住,整间殿堂几乎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雪白方形水池,唯一能立住脚步的,只有水池旁的宽缘。
第十一章 天容自永固
平静的水面,清澈得几乎能映出人的纤毫毛发,这样的水底下,会有什么?
陆寄风护着封秋华,屏息以对。
轻微的笑声,在水上散荡,像涟漪般传送开来。
那阵笑声如此清脆,引起了陆寄风心底深深的震颤。他竟不知笑声是自何处传出来的,只知那是梦回千百遍的熟悉笑声。
少女的歌声随着水意慢慢地荡送,轻柔宛转,在穹顶下回绕不已: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移迁。白骨蔽野,青山旧时,翘足高屋,下见群儿,我是苏仙,弹我何为……”
陆寄风浑身发颤,四下张望着,那歌声中间夹着盈盈笑意,歌声甫歇,水面底下映出两道俏影,舞玄姬怀抱着雪团似的少女,正温柔地含笑帮她梳着长发。
但见母女相似之极的容貌,有如并蒂的两朵茶花,一大一小,一绽一苞,却是一般地美艳中带着纯真无瑕的清意。舞玄姬坐在锦榻之中,对着黄金宝镜,手持银梳,轻柔地梳着云若紫的头发。缕缕直顺的乌丝在舞玄姬白得透出粉红的手上,更是辉耀难言,那简直不像手、不像发,而像是某种宝石所刻成的物质一般。
她们双双在水中的另一个世界,陆寄风正要跃入水中之时,一阵波涛急浪卷起,在水涛中涌出两列仪容俊雅的西域男女,皆是高鼻深目,肌肤雪白,双眼像老虎般透着幽幽绿意,其中之一赫然是独孤之白。
众人持着刀剑铁环等武器,全朝陆寄风两人攻来。陆寄风挥剑护在自己与封秋华身前,突地一槌朝陆寄风当头打下,陆寄风一剑格开,紧接着五六式的后着严密封住群妖,挡开一剑一刀一槌,并连施三击。左掌挟着内力一击出去,威猛宏大的力量将群妖全数震退,又复包拢围击。
封秋华也已跃起,举剑相助,两人背靠着背,双双击退了群妖的另一波攻势,封秋华道:“这些水妖需以火克,真人五重天剑法属火。”
陆寄风道:“是。”
两人同时收剑向,摆出五重天的起势,便双双纵身跃往东南与西北两位,剑刃逆向横扫,所带出的火热真气一挥竟直接砍断扑来的四妖腰身,四妖发出尖啸,断成八截的身子噗通噗通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水里的舞玄姬与云若紫只微微转过眼来一看,云若紫笑道:“他们杀得完水妖吗?”
舞玄姬为云若紫系好了红发带,柔声道:“水妖随炼随有,他们杀不完的。”
云若紫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陆寄风心神一乱,嗤的一声便中一剑,鲜血滴进了水里。
水中的舞玄姬随手一捞,陆寄风所滴的血已在她手中凝成一颗艳红之物,她轻轻将之捺在云若紫双眉之间,笑道:“好了。”
云若紫白净无瑕的眉宇间出现了画上去般的红砂痣,这个云若紫便与陆寄风幼时初见的样子完全相同,没有分毫的差异了。陆寄风心神一散,竟慢了下来,几乎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陡地封秋华一剑劈来,及时格开往陆寄风颈间扫至的剑刃。陆寄风连忙回神,直搠横扫,击退数妖。
封秋华内力不济,否则五重天的剑法使出,便有弥天盖地的热力。陆寄风不敢再分心望水,真气勃发,身随意走,嗤嗤数剑东回西划,阳烈之威将群妖给困在他一人的剑阵之中,封秋华反倒几乎立于无可敌之地。
随着陆寄风的剑所扫处,群妖一一落水,但是数目却一直并未见减少,令封秋华略感奇怪,而水中舞玄姬从容的微笑里,似乎另有玄机。
封秋华望着陆寄风身在半空之中力战群妖,身影似幻似真地映在水上,竟映出了数重层层叠叠之影,略感到不对劲,可是陆寄风忙于对付群敌,根本就无暇看见这样的奇景。
封秋华打定主意,提气挥向陆寄风背后之妖,扬声道:“勿再虚耗你的内力斗这些生生不绝之物了!”
后敌稍去,陆寄风逆气倒跃落地,又复与封秋华背对着背暂时守住,道:“前辈何意?”
封秋华道:“这些妖是打不完的,我替你开道,你直接突破水面,直取魔女!”
陆寄风道:“可是您一人独对群妖……”
封秋华怒道:“你再这么婆婆妈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除魔?”
陆寄风只好点头,道:“但听指挥!”
封秋华聚起残余真气,周身热火熊熊,一提气便窜出数丈,手中剑花抖出万点剑光,罩住了群妖。陆寄风克制住自己回剑相助之意,纵身便跃入水中!
陆寄风只觉脑中一阵虚空,身子笔直地往下落,周遭冰气袭人,他及时一个翻身,身子斜窜出去,双手攀住了石壁。定神望去,自己正身处一个坚冰之室,恍然与梅谷里置放司空有冰棺的那个寒洞一模一样,只不过放大了数十倍。
地面上的一处水潭约有五尺见方,舞玄姬抱着云若紫坐在水潭边,望着水中映出的封秋华与群妖激战。少了陆寄风的助力,封秋华左支右绌,守得十分吃力。
独孤之白双掌击向封秋华,封秋华举剑一劈,应能劈断独孤之白,但他却眼中露出一瞬犹豫,竟未将此剑势使足,反而往下一横,滚地闪开了独孤之白的攻势。
舞玄姬指着水面,道:“你看见了没有?那男子虽然收了一手,但终究还是要杀死他的情人的。”
云若紫道:“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害死她两次了吗?”
舞玄姬微笑道:“第一次是他狠心,第二次他还是狠心,第三次呢,他还是一样。纵使娘让她复生了几次,那男子都不会放过她的。”
云若紫道:“那为什么她要甘心让他所杀,而且还愿再三复生呢?”
舞玄姬道:“因为她相信总有一次那男子会终于不忍杀她,可是她错了。”
云若紫眉宇微皱,清澈的大眼睛里透出不悦之意,道:“她为什么这么笨?我就不会这么笨的。”
舞玄姬道:“好孩子,你当然不会这么笨了。若有人说要对你好,他就是要害你;若有人为你牺牲多少,他牺牲得越多,你越要小心,他全是要假意取你信任,然后害你的。”
云若紫道:“为什么人要这样呢?”
舞玄姬搂着她道:“这娘也不知道,娘从来就不知人在想些什么,不过那并不是要紧事,只要照着咱们的心意去行事就够了。”
见她们悠然自在之态,恍然不将陆寄风当一回事,陆寄风气沉腰间,落了下来,手中紧握的剑虽然守着要害,但双眼却紧紧地望着她们。那确实是若紫,十几年前初见的小女孩,不是幻影。耳中听着她当年那清脆的声音,陆寄风只盼再多听片刻,就算是多听一句话都好。
舞玄姬与云若紫这才双双望向陆寄风,云若紫对他笑了一笑,天真无邪的神态更令陆寄风心口一痛,陆寄风颤声道:“若紫……你记得我么?”
云若紫有些困惑,转头对舞玄姬道:“他是谁?”
舞玄姬笑道:“不相干的人。”
陆寄风道:“若紫!你记得的,你应该记得的,你就记得那首歌……”
舞玄姬忍不住笑了起来,云若紫道:“那是我娘教我的,你喜欢听吗?”
陆寄风呆愣着。这时水鉴底下的封秋华被群妖由东南北三个方位袭至,封秋华一剑挡去,斩落一妖,身上却连中两击,鲜血喷溅在水中,透了过来。
封秋华已斗得踉跄狼狈,陆寄风既担忧他的安危,又不敢对眼前的舞玄姬大意。突然听见封秋华闷哼了一声,独孤之白一掌击中他的心口,封秋华中掌,血大口地喷了出来,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云若紫笑道:“你看,她报了仇了。”
舞玄姬道:“这男人也该完纳劫数了,让她亲手报仇,你说适不适合?”
云若紫道:“那才应该。”
舞玄姬搂着云若紫,笑道:“真是娘的聪明好女儿。”
她随手一召,水鉴底下的群妖竟倏地消失,化作青烟激入水底,收进了舞玄姬掌中,霎时,舞玄姬的容色更显鲜艳。
水鉴里,只剩下负伤沉重的封秋华和冷然远立的独孤之白。
陆寄风心底有说不出的愤怒,她根本是故意看着曾经相爱过的人自相残杀,从中取乐。陆寄风按剑道:“你……你为何让他们至爱相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舞玄姬呵呵笑道:“你可以出手阻止呀!”
陆寄风深吸着气,喝道:“妖孽,受死!”
他真气一贯长剑,尚未出招,玄圃中已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剑鸣。
舞玄姬笑道:“好,很好,你一直持元保泰,没有耗费真气就闯到了这里,也算有能为了。”
陆寄风一剑劈了过去,周身真气迷蒙。但舞玄姬只随手一挥,陆寄风便像胸口被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往后翻跌出去。陆寄风大惊,急忙在半空中稳住身子,几个急翻,才落在数十步外。
舞玄姬这一掌的力道,比他从前所知道的舞玄姬还要强烈数倍,不由得心下大惊。能够不倒在地上,还站得起来,已是十分勉强。
云若紫望了他一眼,立即转头不看,又低头望着水鉴,显然底下那场战斗比较令她好奇。
水底下的封秋华望着独孤之白,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封秋华发出一声轻叱,挥剑飞身刺去。独孤之白也不闪躲,反倒纵身迎上前去,双臂张开,面带微笑。
陆寄风吃了一惊,封秋华的一剑刺进独孤之白胸口,剑刃透了出来,同时独孤之白也抱住了他,两掌左右猛然拍下,封秋华的胸骨发出阵阵碎裂声,脸上竟也隐隐浮现一丝笑意。
独孤之白紧抱着他,两人这式同归于尽一使出,同时得手,笔直地往下坠落,透过了水鉴,重重地落在舞玄姬脚边。
陆寄风怔然,望着地上已经死去却紧紧互抱的封秋华与独孤之白,他们的脸上竟然都十分平静。
舞玄姬笑了笑,道:“我可比司空老贼仁慈太多了,死在一起,不是他们所愿吗?”
陆寄风难以回答,舞玄姬嫣然一笑,对云若紫道:“这人有通天绝地的真元,待娘为你取了做你出生的礼物。”
舞玄姬好整以暇地整衣而起,环佩叮咚,垂首顾望水潭之姿,真有若神仙,云若紫也攀着她的裙带站了起来,笑道:“我去一旁等着娘!”
舞玄姬在她背上轻轻一拍,笑道:“去吧,可要乖乖的。”
她笑眯眯地奔至玄圃旁的冰座上,撑着脸等着看陆寄风被舞玄姬所杀,那神情中的悠然自在,好像舞玄姬只是要替她摘一朵花儿般无奇。
陆寄风心上一寒,云若紫真的完全不记得从前之事,复生的她,果真任由舞玄姬塑造,根本就不再存有当初与自己相识相爱之心了。
舞玄姬披上彩带,笑盈盈地对陆寄风道:“你要自己献上真元,还是要我动手来取?”
陆寄风喝道:“不必废话!”
他一剑嗤地刺去,手上贯足真气,这看似平平刺出的一剑,其实隐含数剑后着,变化无数,舞玄姬纤指一弹,一物破空射来,当地射在陆寄风的剑尖之上!那只是她随手拾起的一茎云若紫的细发,陆寄风全身之力都贯于剑尖,被此发反击剑尖,登时感到一股锐劲排山倒海地袭来,几乎要穿透他的右臂!这股劲道黏住了他的虎口与剑柄,令陆寄风不得脱手,整只右臂被往后硬生生地击翻,陆寄风也随之往后大跌,摔飞出去。
陆寄风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右臂差点要断了,剑这才脱手,虎口完全失去感觉。陆寄风喘了口气,立即调匀气息,双手一前一后,摆出剑仙门剑法的起势。
舞玄姬笑道:“你原就不该用剑,减弱自己实力。”
陆寄风的气剑,比真剑更加灵活善用,陆寄风双掌聚气,引周遭气流轰然往舞玄姬击去,舞玄姬长带翩连,又将真气尽数反击,只听得半空中传出接二连三地劈里啪啦爆裂之声,有如鞭炮似的,尽是阴阳内力相格的巨响。
陆寄风的真气已尽,舞玄姬一挥双带,自左右两边呈箝抱之形向他射来!陆寄风身子急翻滚地避去,那双带如影随形,竟逆转去势,嗤地刺向陆寄风。
陆寄风身上被双带同时击中,剧痛宛如整个人被拦腰截断一般,陆寄风被这攻击的余力打得身子整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滚在地。
舞玄姬一脚踩住他的手,微笑道:“就这么点儿小能为,也敢来闯玄圃?”
陆寄风被舞玄姬两击便得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连闪都无处可闪,就被制住了。但是陆寄风越遇强敌,心底越是冷静,真气一激,竟隔空激溅起笔直水花,射向舞玄姬!舞玄姬急忙收足转身,飘然闪过水剑,陆寄风重又跃起,手中真气急贯,水气形成凛凛长剑,笔直取向她。
舞玄姬冷哼一声,道:“有些意思。”
但见她长带左挥右打,将陆寄风真气所贯的水剑打成千万片水花,哗哗然落地成冰珠。镫镫之声中,陆寄风双掌已接连攻出七八掌,皆被舞玄姬的长带轻轻格开挪开,根本近不了她半分。
陆寄风心 65e0." >无旁骛地只取攻势,舞玄姬眼中怒光一露,啪的一带挥来,将陆寄风当头打下,陆寄风及时回掌护住天灵,身子却这么一挫,便要落下水中。舞玄姬长带轻挥,将他给打飞出去,陆寄风勉力半空旋身,才得以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
尚未能稳住,舞玄姬指尖弹出的凌锐真气又至,陆寄风身在地面,举掌以气剑相格,同时顺势跃起,再度接下舞玄姬绵密的急攻。
舞玄姬只以单手攻他,一手玩着头发,笑道:“你早晚是死,不过这么灵巧的玩物,多玩片时也是有趣。”
与舞玄姬从容不迫的神态相较之下,陆寄风早已是汗流浃背,应接不暇了。陆寄风掌间剑气虽然在舞玄姬的包围中灵活攻守,看起来有如狂风中的一叶,随风起落,飘飘自如,可是只有陆寄风自己知道:他从未使剑气使得这么艰困过,每一式都好像被千万只手拉住了似的,滞碍难伸。只能勉强万分地出招,却总是出到一半就被封住,不得不中途变招,但也去路不通。舞玄姬的一根衣带,就打得他像是被困在极小的箱笼之中,手脚都无法伸张。
陆寄风越战越知道自己非败不可,瞥见一旁从容观战的云若紫,心头一痛,想道:“难道非到了伤若紫以制魔女的地步?”
可是眼前除了这样的战略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机会了。由云若紫的气息看来,她现在完完全全只是个凡人小女孩,舞玄姬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妖气或道行。但正因如此,陆寄风才不愿对付她。对付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已然是陆寄风绝不肯为之事,更何况她是若紫!
陆寄风一个失神,舞玄姬衣带又至,直劈而下,陆寄风身子一拔,排空御气,冲至云若紫面前,舞玄姬竟是早已料定他有此招,疾转回身,比陆寄风晚发,但比陆寄风早一步跃至了云若紫身后,举掌五指便抓住了陆寄风的心口。
此时云若紫就在陆寄风与舞玄姬之间,舞玄姬五指出力,噗的一声,纤纤五指全插入陆寄风体内,他的心脏差点要被捏了出来,鲜血喷在云若紫脸上,云若紫一怔,急忙绕到舞玄姬背后,拉着舞玄姬的裙摆偷偷探出头来看着陆寄风。
她圆亮清澈的眼睛里,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她那水灵的神态令陆寄风几乎就要放弃抵抗,一想起自己方才欲杀她,便又悲又苦,想道:“为何舞玄姬不让若紫变成魔女?她如今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我如何能杀她?”
舞玄姬似乎看透了陆寄风的心意,笑道:“若紫身上全无道行,只是个方才凝成的人儿,除非我替她炼养,否则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孩,陆寄风,你下得了手吗?”
陆寄风心头一怵,喝道:“休想乱我心!”
陆寄风一剑挥向舞玄姬手腕,舞玄姬脱手,同时发气将陆寄风重重击去。陆寄风不去抵挡,欲暂退水下,整个身子往水鉴直堕。舞玄姬脸色一变,及时挥带将堕到一半的陆寄风给推了出去,平平地滑开直撞至壁。
陆寄风身上早已处处是伤,一连数下重击,更是让他真气乱走,有如决堤似的在奇经八脉中胡乱冲撞,缓急凌乱,陆寄风根本没有余暇将真气导正,只觉得全身的穴道阵阵痛痒钻刺,再这样下去,他非断气不可。
但是,陆寄风脑中却灵光乍现,想道:“舞玄姬似乎在怕些什么……?”
舞玄姬一连两次将他由水鉴上推开,不让他落入水底,虽不明原因,但这必然就是唯一有可能打败她的关键。
陆寄风振起余气往水鉴扑去,果然舞玄姬又挥带袭来,喝道:“闪开!”
陆寄风身如旋风,在半空中不住急转,引着舞玄姬的衣带缠住自己。这怪招令舞玄姬吃了一惊,他竟不闪不?格,反而引带自缠,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舞玄姬的衣带缠住了他,陆寄风挟着惯力便直破水鉴,竟是引舞玄姬的势去破水冲入!
舞玄姬大惊,水鉴被陆寄风整个人撞破的一瞬间,四散的冰珠寒气激溅,震得殿内轰然摇晃了一下,沙沙土石急落,像是下雨一般。
原来水鉴便是玄圃的中心,舞玄姬以空间移转之法变幻方位,才能透过水面连结两个不同的殿堂。但若被击破,玄圃内蓄积的长年阴气一旦外泄,便像春冰般消融无踪,舞玄姬也就无从一再地培元养真,拥有无限的青春与威能。
除了舞玄姬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裂山之威,但是陆寄风以自身真气为内,舞玄姬的攻击之力为外,内外之力在陆寄风体内交融,陆寄风便身如一柄威力无穷的宝剑似地,整个人直直穿透中心,往山壁直穿了出去!
木石土泥被激爆射出,轰然裂炸开来,山腰轰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缺口,阳光乍然袭入,舞玄姬愤怒地振气,将陆寄风全身紧束,便欲活活束成数段,将他裂作数截。
陆寄风逆息缩骨,舞玄姬觉察带中的身体像被消扁了似的,谁知陆寄风在这一逆之间,将自身真气猛然释放,发出的威力反弹倍于平时!
舞玄姬手上一震,差点长带脱手,而被轰出的山洞口沙石纷纷急落,就要崩塌,舞玄姬气急败坏地一卷云若紫,便疾冲出洞,周身真气盈满,雨落般的沙石土尘半点也未沾到她。
陆寄风随之追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像是流星追月,双双冲出。身后的山壁轰隆隆崩落,带着气势汹汹的古木巨石,不断地滑落,惊起一片山林飞鸟,震耳之声几传千里。
此时天空一片诡异的红光,不知是被尘土蔽天所染红的,还是夕阳的辉光。舞玄姬冲飞出数里,轻盈地足点飞叶,飘飘落下,手挥衣带迅速朝四面八方飞伸延展,丝带攀结为罗网,舞玄姬端立其中,像是蛛网中的蜘蛛般。
陆寄风被山崩的巨震给震得弹飞出去,勉强能稳住身形,扑往峭壁,整个人便紧紧攀住,不敢再移动。他身体贴着壁面,感觉得出山石震抖,落石与尘土不断地兜头淋下,他只是紧闭着眼,直到许久后土石渐渐平息。
陆寄风慢慢地睁眼望去,自己正在山腰之上,已有一半的山峰尽被夷平,映着诡红的天空,格外凄厉。
他方才使出的是上清含象功的第八层真气,若非被舞玄姬捆住而有所制压,又被玄圃化去一半,只怕整座山都要崩了。他从未一次发出过如此多的内力,身上的空荡无力之感,也是他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就连攀紧了山壁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杀成舞玄姬,可是以现在全身无力的他,还有能力毁灭舞玄姬吗?那是绝不可能的,自己竭尽全力才毁了玄圃,要再杀功力完全未受耗损的舞玄姬,根本就连千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陆寄风双手一软,笔直地自半空中坠了下来。
一把玉带自半空嗤地飞出,卷住了往下坠落的陆寄风,猛地一拉,陆寄风被吊在半空中,上下失据。抬眼望去,坐在丝网中的舞玄姬冷冽地望着自己,慢慢地将他给拉上去。
陆寄风闭上眼睛,感到一股解脱的快意。短时间内无法复元的他,必要被舞玄姬毁灭了,罢了,他根本就不想再挣扎,要被炼为若紫的功力也好,要形神俱灭也好,他都不在乎了。死便死吧,他实在不知尘世还有什么可恋的?
天空隐隐传出低沉的声音,像是瘴气翻涌,陆寄风并未注意到这声音正迅速地逼近他,等陆寄风发觉之时,突然感到全身灼热,周围的空气像是陡然升高了温度,舞玄姬惊呼一声,声音极为惊恐。
云若紫拉住舞玄姬,道:“娘!怎么回事?”
舞玄姬叫道:“炼妖阵,那是……那是炼妖阵!玉郎他……他……”
陆寄风也睁开眼一看,火红的天空竟像一张网,往舞玄姬扑来。舞玄姬一把甩上陆寄风,就要夺他真元护身,但红光已猛然兜头罩了下来,被舞玄姬抓住的陆寄风眼前轰然一花,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千千万万根细针似的灼热刺向周身毛孔,接着耳边才响起细丝般尖锐的尖啸,身子一松,他只记得随手抱住了什么,整个人便再度往下坠落……
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陆寄风昏了过去。
但他只昏厥了片刻,便在全身的剧痛中醒了过来,陆寄风慢慢地撑起身子,模糊的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落在松林之中,身上满是擦伤,却紧紧护着一个小小的身体,那是云若紫。
舞玄姬呢?陆寄风抬头四望,天空是那么平静,树林里随着微风轻拂,带起阵阵松涛清音,却完全没有舞玄姬的踪影了。
只有昏倒在怀中的云若紫,静静的容颜,浅浅的呼吸,提醒了陆寄风那一战尚未结束。
陆寄风坐了起来,怀中的云若紫慢慢清醒,睁着眼睛望向他。
当年在山洞之中,云若紫常依偎着他入睡,每当她睁眼醒来,陆寄风都像是看见了一朵花在自己面前绽放那样,感到无比的欣悦与惊艳。
但此时,陆寄风眼前却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云若紫,脑中空白一片。
云若紫起身欲逃,被陆寄风拉住了。
云若紫轻声问道:“我娘呢?”
陆寄风摇了摇头。
云若紫挣了两下,道:“你放开我,你是谁?”
陆寄风将她拉近,道:“你看着我,你记得我,是不是?若紫?”
云若紫惊道:“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陆寄风柔声道:“你记得的,你再想想,我们养了一对老虎,你很疼它们,你记不记得它们叫什么名字?”
云若紫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陆寄风握着她小小的双臂,道:“咱们说过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你虽死过一次,不会就这样忘了我的,你忘了吗?我是寄风哥哥呀!”
云若紫仍拼命挣扎,眼中的惊恐厌恶完全将他当作陌生人,陆寄风用力地一晃她,叫道:“你记得的!你记得的!”
云若紫哭了,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要杀我,放开我!”
陆寄风抱住了她,道:“不,我不会杀你,我们到无人的地方去,谁也找不到你我,这样就好了。”
他一把抱起云若紫,便往山中直奔,云若紫不断地打着他,叫道:“娘!娘!救我!”
陆寄风心口一震,舞玄姬呢?若是舞玄姬在,夺回了若紫,炼成魔女,那么一切不是又要重来一遍.?苦心闯到了这里,竟都化作梦幻泡影吗?
陆寄风不知道自己是清醒了些,还是更迷糊了些,他停下了步子,颓然跪倒,紧紧抱着云若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云若紫此刻有一点点的邪力,有一点点的魔气,他都会轻易地下手毁了她。但是,她根本只是一个谁也无伤的普通女孩!陆寄风怎么下得了手?
舞玄姬故意让云若紫什么灵通也没有,不正是看准了陆寄风的个性?放了她一条生路,对谁都无害……这样的声音不断在陆寄风脑中回荡着。她害怕的神情,更是让陆寄风几度松手要让她逃。
陆寄风并没有真的放手,他慢慢举起手握住云若紫的颈项,用力握了下去。云若紫不断挣扎,掌心间的震颤像是鸽子拍动着洁白的翅羽一般,不断地扑振着羽翼,阳光就像漫天飞散的白絮,在他眼前陆离着奇异的辉光。
掌间的颤动渐渐平息了,陆寄风的手松了,云若紫缓缓地倒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陆寄风呆呆地跪在原地,望着那不动的身体,她会再动一下吗?有几次他好像看见了云若紫睁开眼睛俏皮地偷看他,可是又好像一直没动过。
陆寄风跪坐了不知多久,云若紫一直没有动,你是怕被人看见了吗?陆寄风跟她说着话,你不必怕,现在没有人看见,你可以起来了。
但是云若紫仍然不动。
陆寄风呆望着她,直到天色黑了,才抱起那不再动弹的尸身,往山下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脚要往何处去,只是茫茫然地走着,踉跄跌倒滚落山坡,再爬起来继续走。要走到哪里,他不知道,身上的衣服被钩破了,经过溪流便涉过,他的身体像是与心灵分离似的,只成为一具会动的血肉。
怀中所抱的若紫尸骸早已冷硬,当陆寄风停下来时,便茫茫然地看着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会是谁呢?为什么自己要这样紧紧地抱着不愿放开呢?
陆寄风不知走了几天,茫然地走入山腰的村中,村中的人很多,可是几乎都死了。他走到了一所没有门户的空屋,屋内什么也没有,半个人也没有。
他喃喃说道:“迦逻……”
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唤这个名字,他想不起这是谁。陆寄风望着空荡的房屋一眼,失神地转身又走了出去,都空了,谁都不在,但也无所谓了。
第十二章 欲辩已忘言
陆寄风一个人像流浪汉一样到处乱走,好像走出了寒冷的山区,走到了城镇,他怀中的尸体早已经腐烂,但他却不放开那堆残骸,依然形同废人地到处游荡,不知何去何从。
当他走到村落时,身上的衣衫早已残破不堪,凌乱脏污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刚由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他的形bbr>貌实在太过可怕,村人不是见到他就紧紧地闭上门,就是远远地朝他丢掷火把石块,望着那憔悴疯癫的背影消失在枯树黄昏之中……
西风萧索,北雁南飞,已是秋初草黄的季节。北地的天空飘起片片薄雪,数骑剽健的快马奔向白城。此地虽是北燕国土,但是北燕朝廷无能,一再对魏国输诚,这一骑快马上的卫士都是穿着魏国的装束,他们在此横冲直撞,也无人敢问。
人如虎,马如龙,纵横疾奔过枯草薄雪之间,马蹄杂沓声闯入城镇街道,居民连忙惊慌退避,白石大道上空出宽道让这一行健马奔过。
这行骑卫闯入市中,呼喝着勒马止步,为首的锦袍将领沉声问道:“捧着童骸的疯子人在何处?”
众居民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回答。听见风声而赶来的白城守将急忙下了马,道:“启禀大人,正在村南。”
众骑兵不打话,一挥马鞭,呼啸着奔往城南。城南的郊野只有黄草连绵,古老的巨石残址已零落得看不出是何朝何代的遗迹。骑卫们很快见到那低沉沉的灰黄天空下,一道黑暗的身影,靠在残址边昏沉沉地睡着,衣兜上紧紧包着零落的细碎骨骸,抱在怀中。乱发长须被污垢纠结成块,掩着他的脸庞,浑身臭不可闻。
骑卫军官之首下了马,走上前去,望着他几乎难以辨视的昔日容颜,唤道:“陆君!”
拓跋齐一眼就认出了陆寄风,但是却无法相信陆寄风变作如此模样。拓跋齐强忍心酸,伸手欲推陆寄风,陆寄风已猛然惊醒,一把揪住拓跋齐的手,布满血丝与黄浊的眼睛盯着拓跋齐,充满了防卫。
拓跋齐道:“陆君!是我呀……请随末将回去……”
陆寄风不由分说,竟一脚将拓跋齐给踢得远远摔撞出去!
众将大惊,纷纷拔剑喝道:“擒下他!”
“住手!”拓跋齐喝止。
他被陆寄风踢得胸口剧痛欲裂,还好铠甲坚厚,保住了他一命,他勉强撑起身子,道:“休得无礼,皇上要陆君安全回去,不可伤他!”
一卫将道:“但是不擒拿要如何送回?他会乖乖随我们回去吗?”
陆寄风望着他们,眼中满是猜疑敌意。拓跋齐也没有把握陆寄风会听话,起身慢慢上前,道:“陆君,请回去吧……”
才一靠近,陆寄风便大步上前怒视着他,睚眦欲裂。众人知道他武功高强,不敢太过于靠近,但是拓跋齐由他眼光的涣散无光,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无力,就算有一身绝学,在那种死亡般的眼神下,是绝无法施展的。
拓跋齐不惧地上前,伸手欲将他拉上马,陆寄风却一发长啸,便撒腿奔了出去!
拓跋齐翻身跃上马,道:>..“将他赶往京里!”
众人齐声应和,同时鞭起骏马,在背后追赶陆寄风。但见陆寄风身如电掣雷霆,奔在众人的马前。拓跋齐呼喝着鲜卑语,指挥左右,或两边包抄,或前后相拒,将陆寄风往平城的方向赶去,一面派出驿马急报,要拓跋焘传令在城外便以大军严阵以待,好擒住陆寄风。
陆寄风凭着本能狂奔,众将的马匹连追数日不停,一路上过驿换马,追得倒毙了数十匹上厩的骏驷,陆寄风犹速度不减,眼看已一路狂奔到平城郊外,密压压的大军早已布成严阵,蓄势待发。
远远地拓跋齐便放烟为号,每十里换一色,及至城郊十里之处,城外的军队见了号烟,立刻张弓布阵,欲困陆寄风。前方烟尘滚滚,地面隐约震动,数十骑剽骑同时掩来,最前方的陆寄风身如流光,直奔了过来。
领队一发呼啸,万只飞箭朝陆寄风射来!陆寄风随手挥拨,格开箭雨,接着眼前浓烟蔽天,阵阵迷烟朝陆寄风包拢,混在漫天尘沙之中。
陆寄风恍若未觉,轻身一纵,便登上了城墙,消失在千军万马之中。
拓跋齐赶上来问道:“是否擒住他了?”
领队的将领面若死灰,道:“没有,他……他避开了箭和迷烟,飞身进了城里。”
拓跋齐道:“即刻封城,全面搜拿!”
将领受了命,大军撤回,便立刻严闭平城各门,城墙上布着重兵,张砮以待,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城去。
陆寄风逃入城里,在街市高处东奔西窜,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奔往何处,只是不断地逃着,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有人的地方都让他感到万分恐惧。但什么地方才是无人之所?他却一点主意也没有。
他只知道往高处跑,地面上都是人,越高的地方却越没有人。
一直到奔出南郊,眼前赫然矗立着高逾百丈的巨塔,在蓝天下有如屹立的巨人,又如自天空倒栽而下的石柱,接连着天。
那巨塔的地面是数百根丈高的巨柱,撑着塔基,陆寄风心头一喜,仰首望着白云飘拂的高处,在此地总不会被人找到了吧?陆寄风一提真气,一口气不换,笔直地朝塔顶奔去!
奔窜上数百丈之高,陆寄风纵身一跃,已落在塔顶的高台了。浮云轻雾自身边飘过,冰冷的空气冲入鼻端,令他心情略为平复。陆寄风颓然坐了下来,喘着气,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不会有人了,不会再有人追赶着他了。
怀中的骨骸仍在,只要到了无人的地方,便能和这堆骨骸安安静静地守着,便不会有人要抢走它。陆寄风心下稍安,慢慢地扶着墙起了身,一阵疾扯过的劲风,差点要把他掀落,陆寄风急忙稳住身子,笑了起来。
但是一由高处往下望,某种惊心的回忆却让他双腿发软,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不敢靠近边缘。他慢慢地后退,退入塔中。
高台内是一所空旷的大堂,林立的柱子,袅袅的香烟,处处似幻似真地迷蒙着隐约诵经之声。陆寄风慢慢地走着,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前方的帷帐之中,隐约似有人影,陆寄风困惑地上前了两步,正欲掀帘,一道冰霜真气轰然袭向他!
陆寄风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击打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陆寄风勉强起身,脚步不稳,帷帐中再发一掌,轰然击破陆寄风怀中残骸,到处四散!陆寄风大惊,口中发出一阵含糊的怒吼,扑向那帷帐!却又一道霜气扑来,轰地击退了他!
陆寄风这回被打得鲜血狂喷,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
“呵呵……如此,你便招架不了了吗?”
轻柔中带点妖媚的声音,自帷帐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是完全陌生的,却又有某种诡异的熟悉,好像是自某个他所深知的人口中,故意怪腔怪调地说出来的一样。
陆寄风连中数击,浑身疼痛不已,拼命地想撑起身子,却只能勉强动弹,手肘不断发着抖,全身的力量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有人急唤道:“什么声音?”“天师!有人行刺天师?”“天师无恙?”
接着是阵阵急沓的脚步声急奔过来,陆寄风只依稀听见那妖异而飘渺的声音说道:“把他带出去吧。”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陆寄风仍能感觉到无边的寒热变幻,时而冷得让他恨不得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但是冷意却又迅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灼热,自体外到体内所透出的热,让他像被抛入了油锅煎熬,反复翻转却不得死。
自己是到了地狱了吗?这是一身血腥的代价?陆寄风恍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拦腰斩断似地,剧烈的撕扯之力几乎将他抓成两段,定神一看,一边是千绿,一边却是若紫,两人各自拉着他的一边,嗤的一声,自己就被拉扯开,从中裂为两半,内脏流了一地却依然活着。
陆寄风痛得想大叫,叫不出声音,想挣扎,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到底该如何自处?如何自这漫漫无边的凌迟中醒来?
陆寄风惊叫着,看见了眼前的火光熊熊,感觉到自己身上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有人说道:“忍着些,一会儿便好了,一会儿您便好了。”
陆寄风全身像被灌满了铅块,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连喘息的力量都没有,终于又慢慢晕了过去。
当陆寄风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躺在洁静宽广的榻上。
阳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着一尘不染的室内,青铜鼎与玉檀炉都发着清冽的幽香,铜灯双鹤沉静地歇在两旁。
陆寄风顿时感到疲倦不堪,自己为何身在此地?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有仆婢入内向他问安,恭敬地扶他下榻,为他整理仪容、更换衣裳。铜镜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孔,陆寄风吃了一惊,自己骤然间憔悴成这样,几乎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仆婢们退了下去,六名道士在门外道:“国师请大人丹房一叙。”
陆寄风更是发怔,国师?自己竟回平城了?他转头望去,门外透着梅树的翠枝绿叶,果真是平城景观。
陆寄风随着道士们走过回廊,经过园圃,只见处处蒙着层白霜,天气已入秋冬了?自己昏沉了多久?陆寄风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为何这样若有所失。
寇谦之迎上来,道:“大人,您感到怎样?”
陆寄风没说什么,由得寇谦之将他迎入一座小厅,请他上座,都不发一语。
寇谦之道了声:“得罪!”便上前拉住陆寄风的手,按了按脉,才安心退下,道:“陆大人应该无恙了,大人您真气逆乱,失了神智,贫道为了医治大人,投了不少猛药,让大人受尽无数煎熬,若换了凡人,早就五内尽焦而死,幸而大人撑过来了。”
陆寄风仍感到迷迷糊糊的,虽是听懂了寇谦之的话,但全不知如何应答,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分心地望着窗外的阳光与蓝天,胸口充塞着酸楚的什么。
寇谦之见陆寄风仍有些恍惚,道:“大人,您听见我说的话吗?”
他一连问了数声,陆寄风才点了点头,随手一摆,表示自己知道了。
寇谦之道:“皇上到处找您,待您将息调养,还要随贫道办一件大事去,您知道吗?”
陆寄风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寇谦之只好续道:“您累了吧?唉!罢了,看样子贫道说什么,您也听而不闻……您去歇息,等皇上召见吧!”
陆寄风又被带了下去,身后犹听见寇谦之声声感慨的叹息。
在国师府中休养了一两日,宫里便派使者送来御赐的衣冠及药物,使者探问甚勤,陆寄风依礼接使、拜谢,都是人家叫他怎样便怎样照做,不反抗也不问什么,有如行尸走肉,气色在渐渐恢复之中,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冰冰冷冷的,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何方。
过了几日,拓跋齐来迎他入宫,听众人说了许多话、照着人行了许多礼,见到拓跋焘,但是细节陆寄风却根本不愿去记,心思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就是收不回来,当他再度回神时,自己已经在车马队伍之中,朝西方快奔着。
陆寄风想起来了,拓跋焘要他去北凉一趟,去北凉干什么?他也并不关心,皇帝要他去他便去,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魏帝派出的陆寄风这一行人,快马加鞭,越过黄河、跋涉龟兹,不分昼夜地赶至姑臧城,不理会守城之将,就直闯而入,急驰的车马队伍冲散市衢的人群,引起阵阵惊呼号叫,闪避不及而被马蹄掀倒踩过的人民不知凡几,一条京城的大路变作血道,却不见任何凉国的官兵出面阻止。自从西域九国向北魏输诚、国师昙无谶下落不明之后,北凉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再有远图,早已成为魏国的附庸。
早有魏国的先发使节在城内等着迎着,一听见这群人马的杂沓声,便及时出面相迎,带领众人直接赶往北凉的皇宫。
皇宫虽然是凉国的,但是也不敢不让魏国的兵员进入,甚至连北凉禁军都早已接到命令退出宫内,宫内守卫宫监等等任由穿着魏国服色的禁军队伍横冲直撞,闯进后宫。
沮渠牧犍虽是僻处北凉远地、崇尚武力之国的君主,但是他自幼锦衣玉食,向慕中华文化,与南朝的宋国通使甚勤,本身精通乐器诗赋,颇为重视享乐,他的宫殿竟不像魏国那样简单宏伟,而处处是精致的雕工与山水布局。
陆寄风随着众人奔向后宫的幽深隐密,一路上只见虽是冬季,却以各种彩缎做成花朵装饰得生气盎然,堆石为山,挖土作河,灌溉着北地的奇花异卉,但见处处雕梁画栋,彩绘橼栨,清风送来阵阵熏香和珠帘叮咚清音,一片神仙世界的景象。
散发神秘幽香的花木无不被魏国禁军的铁蹄踩个稀烂,魏国这些粗鲁急躁的军队,和眼前的精致美景全然不搭调。
陆寄风与众卫士的铁甲革靴步入殿内,铁甲的沉重足以踩坏精致的玉栏雕杆,暴力地掀开玉帘,闯进了雪白的殿内。内侍及宫女都惊恐得退在一旁不敢上前,任由他们直入最尊贵的王后内宫。
御医迎上,道:“参见中领军。”
陆寄风仍木然不语,拓跋齐问道:“武威呢?”
“病情仍然沉重,请大人看看。”
御医引着众人进入内堂,广阔的御榻上垂覆着层层御帐内,隐隐有人躺在其中,药香满室,但却带着种死亡之意。
拓跋齐不顾男女之防,奔上前去一把掀开御榻,榻中的武威公主面颊深陷,肤色青白,细细的微喘着,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清艳。
拓跋齐怒道:“为何会变成如此?”
御医道:“这……小臣的急奏上已然说明,内宫之事皇上皆已了然,请大人恕罪。”
拓跋齐深深吸了口气,拼命地克制怒火。自从拓跋雪嫁到凉国之后,不到三个月,便传出星夜急报,说拓跋雪重病垂危。本以为她是想不开、故意弄出病来求死,拓跋焘立即派出自己的御医前去治疗,下令务必要救回她的生命。御医好不容易救活拓跋雪,向皇上传回的报告却是:拓跋雪并非生了病,而是被下毒谋杀。
居然有人敢谋害魏国公主、凉国王后,这令人震惊的报告一传到拓跋焘眼中,拓跋焘立刻派出无数密探侦察原因。而原因竟不难察,原来只是继位的凉王沮渠牧犍,在当王子时早已与其嫂李氏有私情,兄弟共妻,淫声世人皆知。那李氏周旋于兄弟之间,谁也不肯放过。此外,沮渠牧犍又与亲生姊姊兴平公主乱伦,败坏纲常,也不以为耻。
直到拓跋雪入宫为后,绝世的美色令沮渠牧犍神魂颠倒,拓跋雪又有魏帝之妹这样强大的背景,沮渠牧犍遂名正言顺地专宠于她,将欲念全放在拓跋雪身上,日夜纵淫,不再临幸其他女子。对拓跋雪来说,固是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同时也引起了李氏、兴平公主两女的妒火,合谋毒杀王后拓跋雪。
拓跋雪身中剧毒,亦视作解脱,本以为辗转忍受几天便能求死,谁知拓跋焘紧急派来的医侍又救活了她,反令她欲死而无法,生念尽消的她只能不吃不喝,一意等着断气为止了。
拓跋焘一筹莫展,他早已计划着要灭凉取国,在大军未发之前,绝不能让凉国提高警觉,因此也不能将拓跋雪迎接回来,正左右为难之际,拓跋齐想出了只有一人或许能劝慰武威,那人自然就是武威公主情之所寄的陆寄风了。
明明已经早就知道拓跋雪的情况,此刻见到深帘广榻中,气息奄奄的武威公主,拓跋齐仍是悲愤难忍,当即不发一语,拔刀便转身往殿外直奔,只带着心腹急驰出宫,直往兴平公主府奔去。
陆寄风却只是坐在武威公主病榻边,抚着她冰冷潮湿的额,默然望着她。
拓跋齐一行数十铁骑闯入公主府,连马都不下,便直接杀奔入内殿,一路上遇谁拦阻,不问贵贱,便举刀砍杀,砍得公主府内哀叫惊慌,混乱一片。
一身是血的拓跋齐奔入闺中,正急忙要逃离妆台的兴平公主还未看清闯来的匪人恶煞是谁,已被一刀劈死马下,鲜血喷满拓跋齐一身。
那鲜艳刺目的鲜血染满了整片香木铺成的墙壁,拓跋齐咒道:“淫贱的妖女!”又在尸身上吐了口唾沫,才一刀斩下她的首级,拎着那颗珠钗凌乱的头颅走了出来,将人头的头发结在鞍边,重新跨上马,喝道:“走!”
众铁骑见他已诛得首恶,呼啸狂笑着随他掉转马头,奔出公主府,往城西的王府杀去。
王府早已得到消息,李氏早.在拓跋齐赶来之前,便仓皇逃出王府,不知躲在何处。拓跋齐扑了个空,到处搜不到李氏,气得在王府内屠杀一阵,又平添不知多少冤魂。
拓跋齐命人将公主府与王府的尸体全都拖了出来,就曝尸于街衢往来之处,望着凉国人民惊恐愤怒的双眼,虽然身边只有十来骑,他却有恃无恐,拍马上前,将兴平公主的头颅解下,丢在尸体前。众人望着那凄惨的华服尸骸,都有些不忍卒睹。
拓跋齐的马匹来回在曝尸前走了两回,才望着百姓,冷冷地说道:“妖女淫妇败坏人伦,逆乱朝政,谋害君后,这等恶行本该五马分尸,死不足愆!念在其宗室之尊,保其全尸,今日起曝尸七日,以正天视,谁敢收葬,便是同罪!”
众百姓们噤声不语中,拓跋齐喝道:
“谁敢欺辱拓跋家的儿女,便有此下场,天地共鉴!”
经过这一番残杀,拓跋齐才略释恨意,拍马赶回皇宫,并修书送回平城,向拓跋焘自请擅杀邻国宗室之罪。此罪说大可以大到谋逆的等级,说小也可以根本不当一回事,只看皇帝决定怎样,但拓跋齐也管不得了。
拓跋雪依然昏沉不醒,拓跋齐望着妹妹清瘦憔悴的容貌,不由得跪倒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哽咽失声。
拓跋雪几度昏沉中似有所感,却没有力气清醒,耳边仿佛有人在告诉她:“陆寄风回来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又昏沉了几天,才在时好时昏中略睁开了双眼。
一向只有凉国人包围的房间,此刻她竟见到魏国的衣冠,拓跋雪哽咽了一声,悠悠醒转,拓跋齐拉着她,殷切地轻唤道:“小雪!”
拓跋雪全身无力,一缕长发像瀑布般垂在胸前,衬托得单衣下弱小的身体更加苍白。拓跋齐喜极而泣,抱着她道:“你总算醒了,你看,陆寄风也来了,他已守了你数日,不曾离开。”
拓跋雪望向坐在榻边的陆寄风,拓跋齐将她轻轻地移到陆寄风怀里,拓跋雪一时不知是梦是真,伸出手去摸着陆寄风消瘦的脸庞,凄哽难言。陆寄风回拥着她,神情温柔,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任由拓跋雪紧紧依偎着,哭湿他的衣裳。
也许是因为陆寄风在的关系,拓跋雪的病况渐渐好转,不再只求速死。而对于拓跋齐自己上书请罪之事,拓跋焘的回书也已送至姑臧城。
向来温合的拓跋齐竟有这样残暴的举动,很令拓跋焘惊愕,但是只略一吃惊,便忍不住暗自赞许,拓跋焘自己也会这样做的。拓跋齐的行动,说明了兄弟一心,他向来以为拓跋齐温温懦懦,不堪大用,这一回却是做得完全合他心意,因此,他不但免了拓跋齐的罪,更下令要沮渠牧犍将李氏押到平城为质。
收到魏国的国书,沮渠牧犍更是忧心不已,夜里暗暗召集了几名心腹重臣,在偏殿密议。沮渠牧犍将国书传予众人看毕,问道:“魏国欺我太甚,不但杀了孤王的长姐,还欲杀夫人,是可忍,熟不可忍!”
王弟沮渠无讳怒道:“魏国一向欺我,每年派遣使节前来敲诈勒索犹为不足,太子已经在魏国当人质了,连夫人都不放过,下一回要谁去当人质?”
沮渠牧犍忧虑叹息,道:“魏国兵强马壮,又有个能知未来的崔浩,凉国恐怕只有坐等被蚕食鲸吞了。”
沮渠无讳道:“拓跋齐不过一两百人,不如现在就围了皇宫,把他们全烧死在里头!”
右相宋繇忙道:“大王,请勿急躁。杀拓跋齐固是小事,但是拓跋齐是魏主手足兄弟,必定发兵为他报仇,如此,我们多年来忍辱为国,不都白费了吗?”
大将军沮渠旁周冷笑道:“哼,丞相也太胆怯了!魏帝真有那么强盛,早就侵略我国了,还用嫁来公主?我看魏国根本是个空壳!”
右丞相宋繇问道:“何以见得?”
沮渠旁周道:“魏国几度与柔然交锋,不是败北就是大军得疫病而死,柔然还俘了魏主的长弟拓跋丕,也不见魏军去救他,不正表示军力支绌吗?魏国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国力已经衰弱了,最强盛的是柔然!我们应该和柔然合作,围攻魏国,把魏国的宝物给柔然,土地人民给我们!”
沮渠牧犍点了点头,颇为同意。宋繇连忙道:“不可冒然!臣等多年来与魏国重臣暗中往来,费了许多的金银财宝,刺探到的魏国国情,可和将军说的不大一样。”
沮渠旁周怒道:“怎么?你以为我胡说吗?”
宋繇道:“不敢,不敢,可是万一魏国实际上仍然强盛,那怎么办呢?”
沮渠牧犍焦急地说道:“东猜西猜,孤王不要听你们这些揣测之辞!该怎么做,给孤王拿个主意,不可丧了宗室威严,也不可危了宗室存亡!”
凉王出了这么个两难的题目,一时间令众臣都静了下来。
右丞相宋繇大着胆子道:“依微臣之见,李夫人非送去魏国不可,这是为了降低魏帝对我国的疑心。臣已买通了魏国的弘农王奚斤、尚书李顺等人,他们与崔浩都素来不合,又是贵族,魏帝再信任他们不过的。只要他们在魏帝面前阻止魏帝入侵,我们再加强兵训,等到与柔然计议完善,一举杀个魏国措手不及,才是良策。”
沮渠牧犍沉吟了一会儿,这确实是个较为稳当的计策,但一想到白日里,李氏匆忙逃来,一身尘土、头发凌乱地拉着他,发着抖哭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那凄楚可怜的模样,让沮渠牧犍的心又软了,怒道:“不可!不可!拓跋齐将沮渠王室当作猪狗般屠杀,太辱凉国的尊严!再将李夫人送去当人质,又要受多少侮辱?堂堂凉王,保一妇人都不能吗?”
众臣见了,皆噤声不语,过了一会儿,王弟沮渠无讳才道:“姊姊已死在刀下,不能再害嫂嫂受累,我们便不把嫂嫂交出去,看魏国又能奈何!真有本事,就来侵犯,看看是否这么容易拿下凉国!”
宋繇道:“也罢,微臣有一事再奏。”
沮渠牧犍冷然道:“你还有什么丧气话,一次给说完!”
宋繇苦笑了一下,道:“微臣的陋见是:若不交出夫人,就得趁拓跋齐还在境内,现在将夫人立刻送出国去,一来拓跋齐找不到人私刑杀死,二来魏帝不敢轻举妄动发兵入侵,等到拓跋齐等离开了,那时大漠千里,魏帝也找不着夫人的去处。”
沮渠牧犍听了,喜道:“你这意见出得很好!就依卿之见。”
沮渠牧犍当晚便派遣许多手下,连夜护送大笔的财宝随李氏逃出姑臧,不交给魏国。而一方面加派使节,前往柔然告急,随时准备应付魏国。
有了拓跋齐等人待在后宫,沮渠牧犍当然不敢随便进宫,也得以让拓跋雪安心养病。拓跋雪的病体渐渐地痊愈着,陆寄风天天都陪在她身边,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是态度温柔体贴,和颜悦色,令拓跋雪感动万分,若这是梦中,那么只要永远不醒便好了。
随着时日过去,她逐渐察觉出陆寄风变得十分沉默,笑容也是冷的,为何会这样?他成功地闯了玄圃、灭了魔女吗?一定是的,否则他怎会平安归来?可是,为何却好像连他的心都被杀了似的,变成这样无悲无喜的木石之人?
那一日拓跋雪与陆寄风握着手,闲步御园。此时已是隆冬,到处是一片贞白世界,就连远方的宫殿、楼阁,都被压在冰似的冷意之中。
拓跋雪停了下来,望着陆寄风,道:“陆寄风,求求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陆寄风笑了一下,抚摸着她的脸,将她搂在怀里。拓跋雪紧紧依偎着他强壮的怀抱,道:“你们不久便要回平城了,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虎狼之境,但是我不怨,你肯来见我,我已经死而不怨了!现在我只求你跟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
陆寄风默然低下了头,托起她的脸,吻在她的唇上。拓跋雪一怔,任由陆寄风吻着她,泪流满面。
待陆寄风放开了她,拓跋雪泣着投入他的怀里,道:“你是想弥补我,是不是?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变成这样?”
她感觉得出所拥抱的这个人的吻里,是深深的歉意和索然,好像背负着不知多少的罪恶感,恨不得能用一切去偿还似的,而那并不是她所要的陆寄风。
见陆寄风全无反应的样子,拓跋雪抓紧了陆寄风的胸口,用力地捶打着,叫道:“我不要你心里觉得欠我!我只要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你为何变成这样?陆寄风!你说话,你说话呀!”
拓跋雪打了他好几下,才无助地喘着气望着他,陆寄风承受她的捶打,甚至没有运功去抵挡,因此胸口被她打得块块红肿乌青,拓跋雪见了又不忍,抱着他痛哭失声。
拓跋雪勉强收泪,爱怜地抚着他的脸,道:“要怎样你才肯说话?你说,你觉得亏欠我吗?是呀,你欠我太多,你这个世间第一等混账人,不止欠我一个,还欠你的妻子,还欠你的云小姐!”
陆寄风望着她,拓跋雪绝望地看着完全没有知觉的陆寄风,颓然地几乎要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你出了什么事?为何闯过石室后就变成了这样?早知道……早知道如此,我就不帮你了……”拓跋雪哽咽着,无力地坐倒在雪地上,掩面啜泣了起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陆寄风才蹲了下来,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拓跋雪一怔,急望向陆寄风。刚才是陆寄风对她说话吗?她不敢确定,泪眼中满是焦急的疑惑。
陆寄风替她拭着泪,温柔地望着她,再度开了口:“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很多事,要好好地想清楚。”
他的语气生硬,是太久没有开口的缘故,拓跋雪的泪水流得更急,用力点了点头,道:“嗯,我不逼你了,你慢慢地想,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好好地活着等你!”
陆寄风微微一笑,抱紧了拓跋雪,在一片漫漫无边的寒冷之中。
第十三章 诗书复何罪
腊月隆冬,拓跋齐已回书禀报拓跋焘,并公然驻守在凉国王宫内,保护拓跋雪。
凉国宫廷也不敢作声,只能任凭魏军出入。这跟魏军接连派出几路兵马驻守在北凉边境外,将整个凉国包围比较起来,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小耻辱罢了。兵情不时地送入北凉皇宫报告拓跋齐,谁都知道一场灭国之战即将发动,而沮渠牧犍却束手无策。
皇宫时时有魏军出入,沮渠牧犍不时暗中与众臣商议应对之策,却总是争执万端,莫衷一是。
拓跋焘发了文告,张贴于凉国四境,历数沮渠牧犍十二大罪,并要沮渠牧犍亲自率领群臣、出国城委质远迎,在他的马前跪拜投降,否则便要发动灭国之战。
文告传至北凉宫中,更是令沮渠牧犍又气又惊,方寸大乱,只得心急地在偏殿走来走去,把文告摔在众臣面前,吼道:
“魏主已自云中渡河,不日就将抵达上郡,派去魏廷做说客的李顺竟然骗孤,没能劝阻魏国入侵,难道要眼睁睁让国家断送孤王之手吗?”
众臣也只能面面相觑,王府左丞姚定国连忙禀报道:“大王,丞相已遣使向柔然告急,且外有征南大将军力抗魏贼,只要再撑一段时间,想必就能解围!”
话声方落,已有军探匆忙赶来,奔入殿中,急道:
“禀大王,征南大将军方才与魏军交战,已弃军而逃了……”
众臣登时全都面色如土,沮渠牧犍整个人跌坐在座中,抱头叫道:
“天亡孤也!天亡孤也!魏军就要杀入城中大屠了,还不快护孤逃往柔然?快,快去召回李夫人,与孤一同逃走!”
沮渠牧犍说着就跳了起来,要丢下议事的群臣,逃往寝殿。
军探忙道:“大王勿忧,魏军并未破城!”
沮渠牧犍及群臣都是一愣,沮渠牧犍忙停步,追问道:“既不战而胜,为何不破城门?”
军探道:“丞相埋伏在魏国尚书令刘絜身边的死间,以吉凶谶纬之说,说服刘絜敛兵不追,因此大军又得以集结固守。”
守军之将都已望风溃逃,竟还能又得到喘息的机会,把沮渠牧犍的一颗心登时又给安了下来。沮渠牧犍如获生机,急忙道:
“传孤的旨意,婴城固守,谁也不许投降!赶紧遣使要柔然发兵来救!”
军探领了令,急忙下去。但在场群臣却已心思各异,全没了守国之心,暗自都在打算着魏国入侵之时,要如何向魏国表态,好维持自己的荣华富贵。
毕竟如今魏军已如入自家后庭般在凉国王宫内行走,魏主的宠臣陆寄风更是公然与王后一同出入,不离左右,在这种情况下,要说北凉还有抗魏之心,恐怕是没人相信的。
这段时间里,拓跋焘由平城下旨,又升了陆寄风的官位至领军将军,好让他名正言顺地与拓跋雪朝夕相处。但拓跋雪反而深知陆寄风的心情,而尽量避免和他见面,有时为了公务而参见王后,陆寄风也只听得见她那带着距离的轻柔话语声。陆寄风听说拓跋雪潜心研读佛经,少言寡语,她的心似乎与尘世渐渐隔绝,就和当初一样,无心无念地等待着陆寄风。
而她又能等到什么?那是连陆寄风自己也无法承诺的。
由于玄圃一战消耗了陆寄风太多功力,他又受创甚巨,因此陆寄风就算心中再急,也只能按下性子,静心地调养身体,只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功力复原如初,才能去寻找迦逻与孩子的下落,并思索出玄圃之战背后的玄机。
陆寄风细细回想自己歼灭舞玄姬的过程,心中疑惑更多。甚至连舞玄姬是否真的已经形神俱灭了,他都不敢肯定。
以当时的情况看来,自己很有可能被舞玄姬炼化,真元被夺,使舞玄姬成为真正无人能敌的绝世魔女。但天边出现的炼妖阵却解了他的围,究竟是谁布下了炼妖阵,令整个局面扭转?
不管是谁,布下炼妖阵的人,不是阴谋之徒,就是诛魔之士。他的意向才是一切的关键。
但是陆寄风始终无法静心想透其中关窍,他自己十分清楚,那是因为他的心绪依然混乱,依然无法自玄圃一战中超脱。他甚至不敢回想最后的那一刻,幼小的若紫丧生于他手中的情景。
每当思绪无意间触及那段回忆,陆寄风的心口便阵阵剧痛,令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种剧烈得无法形容的痛楚,只令他想从此闭绝神智,做个无知无感的木石之人。但是他自知不能如此,否则一切的牺牲都失去了意义。
他隐约明白:舞玄姬被消灭之后,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
已走到了这个地步,若是陆寄风就此放弃,败给自己的心魔,就将功亏一篑。陆寄风不禁感到:外界的妖魔鬼怪或许易灭,但自己心中的折磨与苦楚却是更难翦除的。就算除尽妖恶,那苦痛的回忆与悲哀,却将永远与他共存。
时序渐渐地转为春夏,魏国包围之势已成,也听说两军发生过几次交锋,但传入宫中的只有谣言,谁也不知道两军交战有多惨烈,或是谁胜谁败。各种谣言一一传入姑臧城内,有人说魏国打算封了姑臧城,大军入境便是屠杀;也有的人说魏军受制于柔然,所以不敢图谋凉国,以免腹背受敌。
本以为必会有一场灭国之战,所以拓跋焘才让他待在公主府保护拓跋雪,以免两国交战之时,拓跋雪成为人质而有生命之忧。不料这一日,忽听内臣急急来报:
“魏帝驾到!领军将军速速出迎!”
陆寄风大吃一惊,连忙略整仪容,前往府外接驾。
拓跋焘果然率领着军旅,一行人轻装便驾驱策而来,崔浩也随侍在侧。君臣依礼叙毕,拓跋焘看起来心情极佳,笑着对众人道:“朕亲征包围河西,谁知沮渠牧犍就自行出降,朕不费一兵一卒便灭了北凉,一切全如崔公所料!”
北凉竟这么无声无息的就亡了国,令陆寄风也不由得有些吃惊。
拓跋齐笑道:“皇上武德远播,沮渠早有归德之意。何况如今西域十六国皆争遣使臣归顺,天下将归一统,北凉何敢逆天而行?”
原先只有九国归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所造成的连锁效应令整个西域十六国皆来朝,也难怪拓跋焘更为志得意满。
原来,拓跋焘御驾亲征,抵达姑臧之时,沮渠牧犍打的主意是联合柔然抵抗魏军,所以沮渠牧犍确实下令坚守。无奈柔然援兵还没到,他的侄儿,负责守城的沮渠祖,就连夜翻出城墙,带头投降了。
大王的侄儿都这么做了,群臣哪还有守节的心?当日,城外的部下三万余篷帐全都归附魏将源贺,整个姑臧便不战而降了。
一个据地极广、历任三代君主,且与宋、魏并峙之国,竟灭得这样无声无息,也算自古未有之奇事。虽然是投降得有些难看,但至少省却了一场惨烈的大战,存活了不知多少军民。自此,天下大势底定,黄河与长江之界,划分宋魏两国。
当日拓跋焘在城内大宴文武百官,虽然陆寄风随侍在侧,但拓跋焘竟半句也不曾追问石室的情况,令陆寄风百思不解,他本以为拓跋焘必然会要他禀奏石室之秘,谁知拓跋焘一字不提,好像压根忘记了这回事似的。
酒过三巡,拓跋焘对群臣笑道:“当初朕欲取凉州,众卿皆曰不可,还道凉州地不生草,乃不毛之地!只有崔司徒力争,说凉州之畜,富饶天下,今日一见又是如何?”
一旁的崔浩淡淡一笑,道:“微臣贱陋,不敢疏以间亲,因此是否伐凉,微臣只能据实以告,幸万岁圣明,查鉴真伪,微臣薄言方得以入圣听!”
拓跋焘听了,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一旁的拓跋齐也暗自不安着。
拓跋焘沉声道:“爱卿才是忠心为朕之人,那些宗室之臣,不知拿了凉国多少好处,才会处处替凉国说话,要朕打消灭凉国之念!他们以为身为宗室,朕就拿他们没办法吗?”
此时便是陆寄风也明白了,崔浩不动声色地谦虚辞功之际,又离间了拓跋焘与魏国的仙后派贵族。原来在魏国,决策是否伐凉时,崔浩力主出兵,而长年来一直接受北凉好处的贵族奚斤、李顺等人,却极力为北凉说项,欺骗拓跋焘,谎称凉国贫瘠,不值得出兵。
崔浩当时并未揭穿他们的背后动机,此时才暗示了出来,拓跋焘回国之后,想必是一场整肃,令仙后的势力从此铲尽。
若是舞玄姬真的已灭,那么魏国的旧派老臣也将一一失势,届时朝政由崔浩、寇谦之等人独揽,这岂非意味着通明宫的势力掘起?通明宫越来越有权势,已非当初的清修门派了。这令陆寄风越想,心里越是沉重。
拓跋齐毕竟不愿见到宗室势力渐渐陵夷,连忙道:“皇上,纵有不肖之辈欺君,宗室仍与皇上一脉同源,同气连枝,忠心无可置疑!皇上欲统领天下,也要依靠亲族血脉,尚乞万岁代念同宗之情,勿以微罪见废!”
拓跋焘冷笑道:“文略有崔司徒,武功有陆领军,朕还惧于宗室挟制吗?”
这时拓跋焘的舅父社平王拓跋干上前,冷然睥睨地看了崔浩及陆寄风一眼,方才奏道:
“皇上,天下人才济济,谁说只有汉人才懂得治国?凉州向来以文治闻名,除了昙无谶法师以外,更有天竺沙门浮陀跋摩,足以为帝王师!此外慧崇、师贤及昙曜等,皆博通经史,学贯古今,因此,取下凉州,收纳二十万户口,以及王宫珍宝无数,皆不足以道贺!可贺者,万岁再得人才也!”
拓跋焘听了,不禁含笑点头道:“舅父深明朕意!久闻凉国学风极盛,朕正想再觅谋士,传朕旨意,召浮陀跋摩、慧崇、师贤、昙曜入宫,朕将礼贤下士,破格擢用!”
陆寄风注意到一旁的崔浩眼神隐隐不悦,他毕竟修养深湛,表面上仍喜怒不形,但眼看就要有其他的谋臣与他争宠,他心里绝不好过。
陆寄风暗自慨叹,纵使崔浩的城府、眼界,都高于柳衡万倍,一旦涉入名利,再有智慧的人也会患得患失。以柳衡为鉴,陆寄风已隐隐感到崔浩恐怕也将不得善终。
当晚饮宴直至深夜,拓跋焘都未问及陆寄风石室之秘,直到宴罢散席,陆寄风护驾回宫,君臣并肩而行,拓跋焘才突然道:
“陆寄风,你此后可以安心待在平城了吧?”
陆寄风沉默不语,不料拓跋焘接着说道:
“石室已破,形同虚设,魏国宗室之秘也随之灰飞烟灭!谅你有解救武威的功劳,朕不计你盗玺之罪,今后你便随侍朕的左右,与朕同享江山。他日你便能衣锦还乡,与武威共同荣华终生,朕绝不负卿。”
陆寄风没想到拓跋焘竟已什么都知道了,不禁大惊,怔怔地看向拓跋焘:
“万岁……您怎知……石室已毁?”
拓跋焘笑了一声,道:“不只是石室,朕还已得了长生之法,今后将与天地同寿!陆寄风,你以为朕只是掌握了人间权柄,不得通天吗?”
陆寄风更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拓跋焘突然便一把抓住陆寄风的手,靠近陆寄风,低声冷笑道:
“陆卿竟有不死之身,却隐瞒于朕!若是朕早得知,又何须大费周章,苦苦外求!”
见陆寄风那怔忡不语的样子,拓跋焘哈哈一笑,放开了他,道:“难怪你对世间权势不放在眼里,原来在你心里,朕不过一介凡夫,与你不可同日而语!”
陆寄风忙道:“万岁您误会了,微臣从来没有如此想法!长生之术于凡人是得,于微臣却是失,更遑论以此自矜自傲!”
拓跋焘从鼻中哼了口气,道:“是吗?”显然完全不信。
陆寄风既忧且疑,道:“万岁为何突然有长生之法?这是违反天地造化的事,其间必有诡诈,还请万岁三思……”
拓跋焘剑眉一扬,傲然道:“这会有什么诡诈?难道陆卿不愿与朕千秋万岁?”
“不,而是这……”陆寄风已不知该说什么了。
拓跋焘道:“国师教朕持诵诫、建香火,并依法斋炼,假以时日则长生可克!道法自然,人能与天地同寿,有什么可怪的?”说着,拓跋焘拍着陆寄风的背,笑道:“这世上从此只有朕与爱卿能得长生,造化虽异,而殊途同归,今后朕不只掌握人间至权,还能与天地同寿,成为真正的万岁!陆卿应为朕欢喜才是呀!哈哈哈哈……”
在拓跋焘的笑声中,陆寄风百思不解。拓跋焘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出乎陆寄风的预料,但陆寄风很清楚:拓跋焘绝不会告诉他自己究竟得了什么机缘,追问也无益,因此陆寄风只能忍耐着继续待在魏廷,找机会一探究竟。
魏国已征服北凉,朝廷留在北凉国内继续讨平余孽,并重置官衔,以及迁徙数万户至平城,这一路又不知是多少人家的离乡背井,生离死别。
回到平城之后,拓跋焘首要之务竟不是处理政务,而是前往天坛,只带了少数近臣,斋戒沐浴之后,才毕恭毕敬地驱驾前去天师道场。原来拓跋焘此次灭凉,据称是得到天师的法力所庇佑,才能不战而胜。而战事如此顺利,怎不让拓跋焘对天师的威力更加信服?因此,御驾东返之后,拓跋焘便急急赶往天师道场,向天师禀报这次的大捷。
道场之上云烟缭绕,拓跋焘与群臣跪拜在坛下,静心祈待国师传达仙意。天坛空旷高远,冷风白云飘过身侧,如接天地。
寇谦之与拓跋焘等君臣依尊卑序位已定,寇谦之才禀道:“天师授书予臣,告曰:陛下以真君御世,建静轮天宫之法,开古以来未之有也!应登受符书,以彰圣德。”
拓跋焘大喜,道:“天师不但佑朕先得西域十六国归顺,更将凉州赐予朕,有天师的加持,宋已如朕囊中之物!朕一定依天命而行,登坛受箓,永为道教真君!”
拓跋齐显然一脸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但也不能当众指责拓跋焘,只得隐忍。随侍在侧的太子拓跋晃却忍不住开口道:
“圣上召抚西域诸国,是由于陆寄风陆将军宣扬国威于远域;灭北凉,是由于崔司徒及众将士谋略武功,与神意何涉!”
拓跋焘脸色一沉,正欲动怒,不料崔浩却道:“太子年幼,思虑浅短,因此只见到表象。事实上皇上能一统北方,确实是天师的庇佑!臣窃观天文,见日德笼罩天下,太白在西,主恩刑行于西方,就是天师的通天神能,令天象变异之故也!”
陆寄风听得傻眼,没想到崔浩这样有智慧的人,竟会说出这等奇怪的话。但拓跋焘听了却很受用。
太子拓跋晃忍不住反驳道:“司徒大人,儒教以德治天下,敬鬼神而远之,司徒大人应以治国之道事主,为何竟说出如此妖谶之语?”
拓跋齐见拓跋焘隐隐有怒色,忙打圆场道:“圣上顺天应人,本应得天所佑,这又有何可怪?”
拓跋焘这才脸色稍平,笑着站起身,望向远方一座高塔,只见那高塔高逾百丈,几乎接至天际,极为壮观。拓跋焘指着那座极高的庙塔,对寇谦之笑道:
“国师您看,天师要朕在静轮宫受箓登基,朕必然加派人手,就算倾国之力,也要尽快完工!”
陆寄风这才恍然,原来自己神智不清之时所闯的高楼,便是兴建中的静轮宫!陆寄风略一沉思,更想通拓跋焘为何知道了这么多,这绝对是静轮宫中那位一出手就差点把陆寄风给打死的神秘人物的指点!
藏身于静轮宫里的那人,难道竟会是通明真人司空无吗?除了他以外,又有谁敢说自己能为通天,甚至敢于指点帝王长生之术?
寇谦之道:“但是……天师认为时机未至,就算万岁派再多的人力,也是无法完工的!”
拓跋焘一愣,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急地问道:“朕已倾国之力兴建静轮宫,静心澄意,以求受箓书、接天命,为何天师仍不满呢?”
寇谦之神情略显为难,竟有些结巴了起来,不敢直接回答,道:“贫道不敢妄加揣测天师之意!”
一旁的崔浩接话道:“启禀万岁,从前宗族昏聩无知之徒,妄以仙后为神,以为魏国之基都是由于仙后庇佑。之前已假传仙后之意,引来妖僧昙无谶,昙无谶灭后,宗室竟又意图引其残党,甚至做为太子之师,想藉太子之力使仙后残余势力再茁壮,此乃国家之忧!胡神一日在朝中,天师一日不得引圣上接天神,难怪天师不欲令静轮宫功成了!”
拓跋焘急问道:“崔公所指,是舅父引荐的天竺沙门吗?”
崔浩道:“微臣不敢妄论,但佛法虚诞,教人弃绝礼义,自认为能修得无量之智,又宣扬‘寂灭为乐’的歪理,语无伦次!此等诡诞之神,只会混乱纲常,使教化不行!甚至如今还以沙门为太子师,微臣不得不为国祚忧!”
拓跋晃听了更是气恼,几度欲开口辩解,但都被拓跋齐暗中制止住了。只见拓跋焘听得连连点头,道:“天师之言,令朕如醒!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拓跋焘回宫之后,便下令秘书监将国内佛教典籍悉行焚尽,且命崔浩执行此事。
崔浩领了命,当即派出各部卫士,查抄各庙宇及民宅,搜出许多典籍,聚集于平城西门外,一把大火烧了各国所译之佛典,不少沙门为了抢救典籍,冲上前与卫士扭打,甚至投身入火,场面至为惨烈。而坐在高处监视执行这一切的崔浩,俊美的脸上只是一片淡然,全无不忍之色。
身在平城观内的寇谦之坐立不安,城外焚烧典籍的黑烟蔽日,沙门的惊骇狂呼也隐约传入观中,寇谦之却苦等不着师父龙阳君的指示,只能在观内忧心地不断来回踱步。
身为修道之人,寇谦之自知任务便是利用人君的权势稳固道教地位。但是伤害他教,却非寇谦之所愿,想不到正因北凉沙门受器重,崔浩便利用道教,借机铲除将来可能威胁他的政敌,使局面隐隐失控。寇谦之不敢与崔浩的权势相抗,但该怎么应付,师父龙阳君全然未加以指点,这是之前从未有的状况,难道通明宫竟要坐视灭教的残忍之事发生吗?
近来通明宫里所传下来的种种主张,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令寇谦之更是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寇谦之终于无法忍受,便下令备车,往西门疾驶而去。
来到西门,只见士兵及民众全围在城门旁,密压压的人群中,可以见到中央的广场上,烈焰冲天,巨大的火炬中,堆积如山的典籍、帛册已被烧毁,一车一车的佛典还继续被往火堆内抛去。
许多沙门们激动哭嚎,或扑倒在地,或跪着捶地痛哭。现场还隐隐闻得到一股奇异的焦味。
寇谦之心中更感不祥,急下了车,亲自推开人群,往内奔去,挤至前方,果然看见火堆之旁,已有数具焦尸,竟都是为了抢救典籍而引火烧身的沙门。
前方高台上,崔浩款摇羽扇,面无表情地看着。
眼见最后一车的佛典就要被推入火中,一名年幼的小沙门奔上前,挡在火堆与典籍中,叫道:“勿毁经典,勿造此大业啊!”
卫士们却不留情地将他朝火堆中一推,喝道:“让开!”
那沙门被一推,便踉跄跌往火堆之中,寇谦之见状一急,竟忘情地箭步上前,抱住那小沙门在地上滚了几滚,扑灭他身上之火。那小沙门见典籍又全被烧了,不禁大哭。
卫士喝道:“何人大胆包天,竟敢救忤旨的刁民!”
寇谦之身上虽有些被火所烧的狼狈态,但他毕竟权势极高,站定望向卫士,神情不怒自威,沉声道:“我乃国师!万岁只下旨焚烧释典,并未下令伤人!你们竟敢冒称圣旨,该当何罪!?”
众卫士一见到竟是国师亲自出面,当场都吓得不敢出声,高台之上的崔浩显得也有些意外,便亲自走下了台,仪态优美地对寇谦之略行礼,道:
“国师言重了!”
寇谦之望着他走下来的丰采,崔浩出尘的仪态,此时不知为何竟显得非常讽刺。
崔浩道:“万岁命浩行事,何敢劳动国师亲自来此监督?虚诞妖书已焚尽,想必天师会十分满意吧?”
寇谦之心中激动,道:“司徒大人,这……这是何必!万岁对您言听计从,您的地位无人能动分毫,为何……为何要如此不留情面?”
崔浩微笑道:“国师说哪里话来?臣浩只是奉命行事,非与释教有任何恩怨。何况驱逐胡神,能令道门更加显赫,国师应该高兴才是呀!”
寇谦之明知这是托辞,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愤怒地说道:“但是你令无辜之人投火焚身,妄害人命,这又是什么道理?”
崔浩看那熊熊燃烧的火堆一眼,眼中露出阴沉残忍的冷笑。
崔浩道:“国师,既然释教常云苦空无常,又何必执着于文字?执着于生死?那些引火自焚的沙门,想必是已观透奥义,正所谓求仁得仁,您也不必过忧!”
寇谦之忍不住道:“万教皆有其义,贫道不敢妄论释教得失。但引帝王之权,擅行杀决,这绝非正道所为!”
崔浩冷冷看向寇谦之,道:“国师的意思,是皇上所行,并非正道了?”
寇谦之一愣,他当然不能说拓跋焘做错,竟被崔浩的话给堵得无话可说。
崔浩淡然道:“万岁厌恶仙后妖党已久,因此奉拜天师,这也是国师您长年的努力所致,如今开花结果,国师您却出面阻挡,令浩百思不解!浩与国师同为汉人,浩以儒家治国之术,汉化魏民,国师以道教辅佐帝王,我们应该同心合力,密不相间才是!希望国师您勿忘根本!”
寇谦之更被崔浩这番振振之辞给说得张口结舌,他实在想不到:有人能把歪理说得这么正当、这么理所当然!崔浩的口才令寇谦之根本无法招架。
崔浩见寇谦之愣然的样子,笑了一笑,道:“国事繁重,浩告退了!”
崔浩说完,便登上车驾离去,寇谦之回过神,追了上去,攀住崔浩的车轼,叫道:“司徒大人留步!难道您还打算赶尽杀绝吗?”
崔浩冷看了寇谦之一眼,道:“诛恶务尽,国师您问这话岂不可笑?”
寇谦之大惊,道:“已焚烧经典,司徒大人您还想做什么?”
崔浩笑了笑,并不回答,下令道:“回府!”
车驾缓缓往前行去,寇谦之抓紧车轼不放,犹自力劝道:“司徒大人!您不能在万岁面前进此谗言,若是因此造成浩劫,将是千古之罪啊!”
崔浩不加理会,竟自放下了车帘,沉声再道:“回府!”
这声令下,马夫不敢再有迟疑,一挥马鞭,四马已发足奔起!寇谦之没想到崔浩竟完全不忌惮他,又惊又急,但料想自己身为国师,崔浩应不致造次,便仍不肯放手,紧抓着车轼,叫道:“司徒大人!司徒大人请听贫道一言,司徒大人……”
但马匹真的开始疾奔了,寇谦之大吃一惊,急欲放手,不料却发现衣袖被夹住,一时难以抽身,整个人便被拖行开去。嗤的一声,寇谦之衣袖被扯破,他顿时失去重心,一个踉跄,人已被卷到车下,眼看就要被马蹄践踏而过,突然一股推力将寇谦之给平空推移了出去,寇谦之在地上滚了几滚,安然无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崔浩的车驾绝尘远去。
寇谦之想起方才的凶险,不禁浑身冷汗涔涔,他实在意想不到:崔浩竟敢如此大胆!因此他只睁着双眼,呆然倒卧在地。
一只手伸至面前,有人说道:
“国师无恙乎?”
寇谦之抬头一看,眼前之人正是陆寄风。陆寄风在人群之中,已经将一切尽入眼里,才及时出手,以内力将寇谦之推出车下,救了他一命。
寇谦之伸出手,让陆寄风拉住,把他拉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双腿都软了,方才只是千钧一发,他就要命丧蹄下。
寇谦之颤声道:“崔司徒……崔司徒竟敢……”
陆寄风道:“街市非议事之所,请国师移步领军府。”
寇谦之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与陆寄风一同前往领军府再作商议。
寇谦之与陆寄风在厅中安坐,见他仍神色惊惧,陆寄风忍不住道:“国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上为何会突然如此迷信天师,又自称能与天地同寿?是您进言,能让皇上与天神相通,您不会不知道天师道场上的事!”
寇谦之急道:“贫道……贫道真的不知,天师道场之上,贫道也未曾去过,但确实有天师神出鬼没,降旨预言吉凶,无不应验!天师允诺万岁长生,那也是万岁单独与天师面对时所得到的承诺,并无第二人在场!”
陆寄风听了也不由得一愣,追问道:“通明宫向来是清修之地,怎么可能妄许凡人狂想杂念?这与舞玄姬的行为又有何异?国师,难道这些事都不曾禀报七子吗?”
寇谦之讷讷不安地说道:“这……这些事……七子皆未曾置喙……但师父曾嘱贫道,利用君王令道教大行,这是天命所归,所以……”
陆寄风倒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命,但是崔浩利用佛道之争,见缝插针,为巩固专宠、排除异己,不惜进谗言迷惑人主,国师您也难辞其咎!”
寇谦之难过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唉,浩劫,真是浩劫啊……只要能弥补罪过于万一,贫道一定尽力而为!”
陆寄风心中已十分清楚,静轮宫里藏头缩尾的“天师”,就是这些野心的主使者,不探出这个天师的真面目,是不能令真相大白的。
夜里,陆寄风身形如电,在平城内御空飞奔,朝静轮宫而去。
来至宫脚下,台阶高得几乎不见尽头,在台阶顶端又是数百尺无边无际的广阔平台,平台上罗列着许多高伟的基柱,以天罡北斗之势排列,撑护着上方的静轮宫。光是这宏伟的基台,就已经是令人咋舌的浩大工程,那高耸入天的巨宫又有多壮观?要又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恐怕就算倾国库之资,也未必有完工的一天。
陆寄风一提真气,便以轻功直窜而上,剑仙崖的千仞绝壁他犹能来去自如,更何况静轮宫再高伟,也不过是人力所为,要轻易来到顶端高台,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
陆寄风攀至静轮宫顶端,仍处处有着未完工的残墙余垒,但也看得出殿堂之制井然,处处雕饰以道家的星纬之图,壁上挂着写满云篆的文字。此处已高耸入天,不闻人间鸡鸣犬吠,只有冷风阵阵,云雾飘渺,周遭的星图更令大殿透出一股庄严玄秘的气息。
陆寄风依照记忆往内走去,他记得再经过主殿,还有大堂,数重门之内,便是那神秘人物的藏身之所。
突然身后似乎有一道轻风拂过,陆寄风一愣,尚未及反应,背后已中一掌!
这一掌将陆寄风打得飞扑而出,差点便掉落高台之外!陆寄风及时攀住窗棂,只见脚下云烟飘过,悬空百丈,若非他反应得宜,早已摔个粉身碎骨。陆寄风提气一跃,又稳身翻入堂中,四下张望,却已不见那偷袭他的人影。
陆寄风沉声道:“鬼祟之辈竟也敢自称天师,实在可笑!”
四下寂然,阗无人声。
陆寄风提高警觉,步步为营地走入。只见处处青帐被寒风吹得微微晃动,只有月光的清辉照映着,难以分辨眼前的黑影是幻是真。陆寄风突见前方似有一道人影闪过,风姿袅娜,竟似女子!
陆寄风惊唤:“舞玄姬?”
那人影如闪电般竟已欺近陆寄风,迅雷不及掩耳地,陆寄风胸口一窒,尚未看清对方,竟已胸口又中一掌,整个人跌退开去,胸中如搅,噗地便吐了一大口鲜血!
陆寄风整个人仰倒在地,眼前一阵光影乱跳,那人已缓缓逼近,一只脚踩在陆寄风胸口之上,他并未施任何力量,否则这么一踩下去,陆寄风势必穿胸而死。只听得黑暗中传出的笑声轻柔悦耳,但仍听不出是男是女:
“你就这么点能为?岂不辜负道门期许?”
陆寄风竭力想看清楚面前之人的样貌,但那人逆着微光,陆寄风又被打得眼前一片昏黑,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陆寄风暗自调息保元,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功力,好对付天师。但天师的脚略重地踩了下去,陆寄风一阵剧痛,听见肋骨硬生生被踩断的声音。
陆寄风咬紧了牙不呻吟出声,天师却觉有趣地笑了起来,笑声有几分像舞玄姬,却又妖异更甚,令人不寒而栗。
“陆寄风,你是否也很好奇,如果你被我踩成一团烂泥时,是否还有知觉?还能重生?”
陆寄风但觉胸口紧迫,呼吸困难,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虽然他的脑子意识随着痛楚而有些混乱,但他很清楚:这种残酷不仁,绝非正道!他相信那绝非通明真人!陆寄风脑中顿时清明,大喝一声:
“刘瑛!你少装神弄鬼!”
陆寄风暗中蓄气,一掌击出,这掌所带的真气竟把天师给震得略为踉跄后退。陆寄风趁他的脚这么一松开,立刻滚了开去,翻身跃起,虽然胸口剧痛,喉间不断涌上鲜血,但还是极力忍住了,调匀气息,严阵以待。
眼前那人影不屑地发出轻笑,身形一飘,陆寄风竟连他消失往何处都没看清楚!
那人的出手快得让陆寄风连回击的机会都没有,神鬼莫测。陆寄风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却不料身后又猛地一记重击,打中陆寄风的背,陆寄风身如飘絮地被击飞出去,身在半空之中,往下不断地跌坠!
陆寄风往下坠之时,竭力定下心神,在半空中提起一口真气平空翻转身子,试着抓住什么以止住跌势,他攀住一块瓦当,但跌势却极重地将那块瓦当硬生生地掰裂,陆寄风继续往下跌去,半空中的犹听见真气传来的幽幽笑声,说道:
“你欲寻之人,皆在通明宫,来此是白费心机了!”
砰然巨响,陆寄风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或许是半空时略为一止之力,使得他的跌势稍轻,但沉重的力道仍使得他背后之地被撞凹了一大片,陷落土里。陆寄风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他似乎只昏沉了片刻,口中鲜血急涌,塞住他的喉头,又把他给呛醒。陆寄风浑身无力地躺在原地调息,他知道要是天师再追一掌,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分尸了。
一道微弱的金光,由高处缓缓地坠落。
陆寄风一愣,那金光坠落在他身边,落在地上。陆寄风艰辛地爬起,朝那金色之物探出手,将之握在手中。
当陆寄风定神看清那是什么时,不由得浑身发冷!
那是迦逻的金印,上面刻着“秋之白华”的金印!
第十四章 中宵伫遥念
迦逻的金印竟会在天师手中,让陆寄风整个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天师说他所欲寻之人,皆在通明宫,指的难道就是迦逻和那一出世就失去踪影的孩子吗?
如果真是如此,天师为什么要告诉陆寄风?通明宫与天师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让陆寄风无由得知。
但陆寄风不会就这样前往通明宫,因为他推想:剑仙崖上必定也已经发生变故!
封秋华一复元就赶往石室,与陆寄风并肩作战,既然那是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安排,那么眉间尺和蕊仙等人又会遇到什么事?
陆寄风一路疾行赶路,当他来到剑仙崖下,只见当初百寨围攻的残迹犹存,那时被迫迁离的居民又已有些回来了,几户人家门扉已经重整,人烟虽少,但农作与樵薪之人三两于涂,看起来十分宁静和平。
这平静的气氛,反令陆寄风心中加倍不安。陆寄风登上剑仙崖,平台上曾有蕊仙在此莳花弄草,此时花木依旧,但略无修剪而凌乱了些罢了。
陆寄风忍住忐忑,一面走向剑仙崖内居所,一面注意着周围动静。只见处处的房舍门扉或虚掩、或紧闭,并无特别凌乱之处。蕊仙养的鸡鸭到处闲散地走着,甚至步入内堂,使原本整洁高雅的厅房内沾了些污秽泥泞,除此之外皆无异样。
陆寄风快步奔至解功室,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陆寄风忍不住唤道:“师父!蕊仙姑娘!师父……”
遍处只有他一个人的回音,不管是已经崩塌的梅谷,还是每一处的屋舍院落,都只透出一段时间无人居住的荒凉感,竟没有任何线索可循,令陆寄风更是忧虑,心中那种不祥之感也更甚!眉间尺不会无缘无故抛弃剑仙崖,蕊仙是个断臂弱女,更无法自行下崖。眉间尺带着一个断臂女子又能到哪里去?他们会突然不见人影,是弃崖逃走,还是被人挟制了?
陆寄风越找越是心焦,剑仙崖突然宛如废墟,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会消失得无声无息?陆寄风身在凉国休养的那段时间,眉间尺等人应该能够很轻易地打听到陆寄风的下落才对,他们却也未曾出现,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们必定已经出事了!
陆寄风找了半晌,确定没半个人,终于绝望地走了出来。谁知当他走出屋舍,赫然便见到几名道家装束之人,已立在前方等着他。
陆寄风一愣,为首者上前,好整以暇地一挥拂尘,略行了礼,道:“陆君,您终于回来了,小道郑清之,已在此等候多日!”
陆寄风愕然道:“你们是通明宫派来的吗?剑仙崖上之人何在?”
郑清之道:“贵客皆在通明宫中,静候陆君芳驾!”
陆寄风更是吃惊,道:“为何我师父会去通明宫?他与通明宫素无交情,难道是被迫前往?”
郑清之意态悠闲,并未回答,欠身一让,道:“陆君,请!”
说着,众道便一一跃下剑仙崖,他们身手虽极高,但陆寄风轻易便判断得出来,他们都不是自己的对手。通明宫派他们来传话,要陆寄风前去赴约,竟也没有强制之意,到底有何玄机?
陆寄风与众道一路不停,赶往灵虚山,一路上众道并未为难陆寄风,始终以礼相待,陆寄风完全弄不清他们是敌是友。
不日便已抵达灵虚山,重峦叠障,通往一线谷的千阶夹于重岩之中,远方雾气聚散,通明宫隐然在望。
陆寄风熟门熟路地带头便赶上,将郑清之等人远远地抛在身后,轻易一纵,便越过了一线谷,赶往观堂大殿。才步上白玉石阶,便听得阵阵钟响,悠长绵延地,传遍整座灵虚山,宣告着陆寄风到来。
陆寄风赶至天尊殿前,只见道门众徒依序罗列,侍立于两旁,竟像在恭候他的大驾一般。钟声方绝,青阳君已走了上前,他的神态比从前更加端庄,也更有威严,英俊的风采不减。
青阳君步下石阶,微笑道:“陆君芳驾,青阳举踵候之已久!”
陆寄风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道:“我的师父现今人在何处?你们为何抓了他们?快把人给放了!”
青阳君似觉陆寄风的紧张没有道理,略显诧异,道:“陆君此言差矣!剑仙门与通明宫,已是一脉同源,互为兄弟。通明宫对剑仙崖诸位道友,自当以礼待之,以大礼迎来,并无冒犯之举呀!”
见青阳君的态度,不似有假,反令陆寄风意外。青阳君欠身道:“请陆君随青阳来!”
青阳君亲自在前面引路,陆寄风跟着他走入。青阳君身后还跟随着大批弟子,前呼后拥,一路上更见到通明宫处处似显得更加华丽。东西两方增建不少院、房、楼、阁,规模宏大,而处处的道众也比往日更多,隐约可听见讲经堂、说法院等处,传来抑扬顿挫的课诵之声,或是远处集合练功的声响,一派繁荣承平景象。
来到一处雅洁的房舍,陆寄风已听见出尘幽邈的琴音,他心头一热,唤道:“师父!”
陆寄风循着琴音奔去,但见小房外的水榭旁,眉间尺正悠然操琴。一听见陆寄风的呼唤之声,眉间尺愕然止住琴弦,起身道:“陆寄风,你真的来了?”
陆寄风急道:“我才想问你们怎么会在此地?剑仙崖上空无一人,你怎么在这里?蕊仙姐姐呢?”
眉间尺道:“她也在通明宫中……”说着,眉间尺看了青阳君一眼,挑眉道:“你说陆寄风会来,叫我们在这里等他,现在他真的来了,你们把我们全找来,有何贵干,可以说了吧?”
青阳君恭谨地道:“青阳只是代行掌门之事,请剑仙崖道友前来,乃奉师叔、师伯之命,青阳也不解其意。”
陆寄风道:“你是奉烈火道长还是惊雷道长的意思?我能见他们吗?”
青阳君道:“师父有要务而暂时不在宫中,不日就将返回,请道友在此安歇!”
说着,青阳君便退下,欲离开客馆。这时,蕊仙正好走了过来,见到青阳君与众道士正要离去,蕊仙神色一动,但只淡淡地对青阳君微笑点头,青阳君报以点头之礼,便与众人离去了。
蕊仙看着青阳君离去的身影,淡若秋菊的脸上,难掩那股幽幽之意。
直到青阳君的身影已然不见,蕊仙才收回目光,上前欣喜笑道:“陆寄风,你真的来了!”
不等陆寄风回答,蕊仙又开心地追问着:“千绿呢?迦逻夫人呢?冷前辈说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小公子应该满周岁了吧?”
听她这样问,陆寄风心中一痛,原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见了陆寄风的表情,眉间尺隐然觉得似有大事,沉声问:“怎么了?”
陆寄风强笑一下没说什么,反问道:“对了,你们是被请上通明宫的吗?他们是否胁迫于你们?”
眉间尺看起来不大高兴,还来不及回答,蕊仙已道:“没有呀!是这样的,几个月前,青阳君派他的弟子郑清之道长,上剑仙崖请我们过来,说你会来这里和我们会合,又说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希望两派能合作。本来我还顾忌着通明宫不收女子,但郑道长说无妨,我便和恩公商议,一起过来了。”
陆寄风一听,便明白必定是蕊仙被说动,想过来看着青阳君,能多接近青阳君一点,也就心满意足了。而眉间尺看蕊仙心意已定,又怎么不巴巴地跟过来?什么一向最讨厌通明宫之类的话,登时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眉间尺被陆寄风盯得不自在,故作无事样地说道:“我是想,剑仙崖上就我和蕊仙姑娘两个人,蕊仙姑娘为了照料我,还要忙各种杂事,不如就上通明宫作客,落得轻松嘛!”
陆寄风道:“我又没问你!”
眉间尺怒道:“我想说,不行吗?”
陆寄风只得无奈一笑,蕊仙看着陆寄风,不由得一脸困惑,道:“公子你看起来,似乎很累,虽然您容貌仍青春盛茂,但是……但是……”蕊仙略一迟疑,才续道:“您的眼神看起来好悲伤冰冷,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陆寄风一愣,想不到蕊仙体贴细心,竟注意到陆寄风的心情变化,眉间尺也显得有些意外,看着陆寄风,道:“你是变得有些不一样!发生何事了?”
陆寄风只能苦笑,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当陆寄风把后来之事一一说毕,天色已渐西斜,眉间尺愕然无法置信,蕊仙更是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喃喃道:“千绿她……她怎会是仙后的护法?她怎会伤害小公子和夫人?这怎么可能呢……?”
陆寄风黯然,眉间尺闷哼了一声,道:“就算千绿姑娘是妖,那又如何?她又没真的伤害陆寄风!我看通明宫才真的是披着人皮的鬼!表面上清修不问世事,实际上不知道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蕊仙听眉间尺骂到了青阳君,神情不悦,但她毕竟柔顺,只看了眉间尺一眼,委婉地说道:“平城的事,也没听通明宫说过,怎料得准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许这里的道长们都不知道呢!”
眉间尺见蕊仙这么说,马上见风转舵,点点头道:“嗯,你说得对,或许通明宫也管不着平城观,八成是弱水那个牛鼻子自己偷偷胡搞瞎搞,和通明宫没有关系!”
陆寄风听了不禁有些无奈,眉间尺这么没有原则,陆寄风也习惯了,要跟他讨论,还不如靠自己推测。
但眉间尺还是关心地问道:“你在静轮宫遇见的是谁?你肯定是弱水吗?”
陆寄风道:“我也不能肯定,如果是他,身手怎会突然间如此高深?那样子又像个女子……若是舞玄姬未死,她故意令魏主排除佛教,也没有道理。”
蕊仙道:“不管是谁,通明宫一定不会坐视,我想他们把我们找来,就是想藉公子和恩公之力,对付那个妖人!或许通明真人也将现世,除魔平乱呢!”
眉间尺听了,豪气干云地说道:“要对付妖人,不需要通明宫这些泛泛之辈、乌合之众,有我和陆寄风就够了!”
陆寄风道:“恐怕不够,若是通明真人现世,与我联手,或许还有几分把握。”
眉间尺听了,闷闷道:“你讲话一定要这么直接吗?”
陆寄风笑了笑,道:“虽然通明宫不差我们几个在这里白吃白喝,但是他们把我们给找来,必定有什么事,我们就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眉间尺点头同意,陆寄风主意既定,便不再多加揣测,安心在通明宫住下。当天夜里,陆寄风将整个通明宫都巡了一遍,除了道众更盛以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唯独不见烈火道长、惊雷道长以及当年重伤的灵木道长。七子除了已死已伤者之外,竟然全都不在通明宫坐镇,这难免有些诡异。
陆寄风刺探已毕,悄悄地回到他的丹房,经过水榭之时,却听见细微的声响。陆寄风看去,只见蕊仙手上持着几瓣鲜花,独自站立在水边,喃喃说道:“今日是信女生日,请水神请听信女心愿……”
陆寄风一愣,原来今天是蕊仙的生日,他竟从来都不知道。而陆寄风隐约记起,蕊仙曾告诉他,她当宫女的时候,宫女们常在特殊的日子,把心愿写在花瓣之上,随水流出宫外,以做祈祷。想必是蕊仙既逢生日,此处又有流水,她便依从前的习俗许愿了。
蕊仙闭目轻道:
“蕊仙此生只有三愿,一愿上天保佑迦逻与小公子平安无事,早日与陆公子重逢……”
说着,蕊仙轻轻丢下一片花瓣,许了第一个愿。陆寄风听了,不由得心中暗暗感动着,蕊仙始终那么善良,若说这世上真的有能让陆寄风完全信任之人,除了千绿,便是蕊仙了。
蕊仙继续说道:“二愿恩公永远长生平安!”蕊仙再抛了第二片花瓣,手中只捏着最后一片花瓣了。
蕊仙看了一眼,声音更低地喃喃说道:“三愿永生永世住在通明宫中,做个洒扫仆妇,直到白头终老!”
说完,蕊仙却不把花瓣给丢入水中完成许愿,一直握在手中,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把花瓣收入袖中,望着水上流英点点,双眉间幽怨却温婉,伫立良久。
陆寄风不解为什么蕊仙反而不把最后的心愿许了,但略一思索,便隐约明白她的心思。她想永远待在通明宫,远远地看青阳君,默默地服侍他,但又怕心愿许了,却没法子达成,自己会太过失望。因此她宁愿留着心愿不发,抱着点未知的期待。
这卑微的心愿,对青阳君来说,实在是轻得不足挂齿,却已是蕊仙一世的心之所系。陆寄风为蕊仙不舍,但也只能默然地看着她怅立水畔的身影,久久不忍离去。
次日清晨,陆寄风正在丹房内修练行气。这一年来他伤得甚重,因此更勤加练养,三田返复,成就了一个还丹之功,功力也复元得差不多了。
蒙蒙天色之中,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音乐声,悠扬地自山下传了上来。陆寄风收功而起,信步出了丹房,疑惑地听着那阵阵庄严恢宏的音乐传上通明宫,一面暗暗寻思:“从不闻通明宫有此仪式,究竟是谁来了?”
就在陆寄风满腹不解之时,眉间尺、蕊仙也都听见了那阵阵仙乐,而都步出房间,感到奇怪地张望着。
这时,郑清之及一班道教弟子,恭敬地前来,道:“请道友前往天尊殿。”
陆寄风等人心知这阵仗必有大事,遂跟着众道士前去。一来到天尊殿外,便已见到青帜飘扬,一望无际。大殿两旁的通明宫三代弟子门穿着盛装恭立一旁,更后方则依序列着四代、五代弟子,其余更晚的辈分弟子列队排于广场,远远看去道冠井然,气派万千。
道乐悠远绵长,远近呼应着,底下千百弟子诵念着经文,内容似是歌颂真仙降世,将使九州道统齐一,万民有归。而青阳君等二代弟子则立于殿前,神情恭肃地等候着什么。
眉间尺愕然道:“好大的阵仗!跟皇帝出巡似的,通明宫什么时候搞起了这一套?”
陆寄风已隐隐知道会发生何事,便默默地看着,不发一语。
一队仪仗法驾,由阶下缓缓登上,许多衣着俨然的道士分列为侍香、侍灯两列,在前引导开道,护送着一顶华丽轿帐,缓缓登入殿中。
众道屈身向那轿行礼,齐声道:“恭迎天师法驾千秋!”
陆寄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师果然亲临通明宫了!那阵仗与驾势令人震惊。此时现场虽有千万之众,但在一声磬响清音之后,却是一片寂静,只闻微风拍拂青幛之声,更是庄严。
道童上前以玉钩挂起轿帘,轿中之人步出,他身姿修长,周身弥漫着一股似以似隐的光芒,竟似足不点地,御气冉冉而立。但是,那人却不是司空无。
那是弱水道长,毫无疑问,便是曾死在陆寄风面前的弱水道长。
他原本已俊美若神仙,此时更是脸如桃花,肤白胜雪,模样更似绝色女子,浑身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妖异之感。龙阳君与凤阳君随侍在他身后两侧,众道皆恭敬俯首迎接。
天尊殿内,正中主位仍虚置着。弱水道长那有如神仙的身影,正欲步向主位,眉间尺已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一步上前喝道:“弱水,你这缩头乌龟总算是爬出来了!你几度假冒成我,栽赃陷害,甚至谋害同门,像你这样的妖人,竟还敢堂而皇之地登入通明宫,我看通明宫已成了蛇鼠之窝了!”
弱水道长转过了身,他身在玉阶高处,低眉看着眉间尺及一旁的陆寄风以及众弟子们,神情间喜怒不形于色,对眉间尺的指控似乎全不以为意。
青阳君已扬声道:“道友请稍安勿躁,师叔身为魏国天师,通明宫自当以大礼相迎,道友何必言重?”
青阳君态度客气有礼,陆寄风一时也难辨他的用意,沉着地不发一语,只盯着弱水道长,像是想要看透他的用意与虚实。
立在白玉石阶上的弱水道长缓缓开口了,他声如玉磬,每个字都有如珠玉般滚入众人耳中,饶是场地极广,所有的人也都把他说的话,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弱水道长说道:“通明宫已历经数百年,如今真人遁世云隐,无人主持大局,若长此以往,将使道统灭绝,实非天下之幸!为使通明宫能永续绵延,弱水愿担起重任,使通明宫归于天师道,发扬于天下!”
弱水竟是要占整个通明宫,从此为天下道主!便不说青阳君,陆寄风料想惊雷道长与烈火道长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底下众弟子们也都或疑心、或愕然地看着弱水道长。
青阳君面露为难之色,道:“师叔虽有拯救道统之心,但是通明宫绝尘出世,若成为天师道旁支,则恐违逆真人之意!青阳位卑识浅,不敢妄做决定。”
他的声音虽低于弱水道长,但以其内力修为,也足以让所有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是不承认弱水道长的身分。这么看来青阳君并未与弱水勾结,只是以礼迎接身分贵重的弱水道长罢了。但陆寄风却隐隐的感到哪里不大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
弱水道长道:“烈火师兄与惊雷师兄下落不明,通明宫内以青阳辈位最尊,且已代行掌门事久矣,青阳君,如今通明宫的一切,都由你作主了,只要你同意,便能决断。”
青阳君却坚决地说道:“师叔此言差矣!青阳无时无刻不忘职责,虽临危受命,不敢藉此窃据权柄!何况归入天师道,乃重大之事,青阳更无权决定!若师叔执意以人间权势胁迫通明宫,使通明宫堕入凡尘,青阳愿为护法统,不惜捐身殒命!”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让众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弱水道长仍十分谦和,道:“青阳君何必口出此言?真人将道行传予陆寄风,本应由他接任真人之位,但陆道友无心承担重任,通明宫不能一日无主,七子之中,只余弱水一人,便由弱水代行掌门,也是顺理成章。”
这时在场的高阶弟子们都不由得望向陆寄风,陆寄风不知道弱水为何故意扯到了他,依然沉着气,不发一语,看弱水道长在打什么主意。
青阳君道:“陆道友既然是道门嫡宗,真人的唯一传人,便有接任掌门的资格。因此青阳已请陆道友赴会,今日陆道友也在场,若他点头,通明宫便有领袖。”
青阳君的话,让通明宫的人更是意外,陆寄风自己也没想到青阳君会公然说出希望他当掌门,但陆寄风很清楚,通明宫的众人绝不会认为陆寄风应该点头,毕竟他身分不明,再怎么说弱水道长至少还是通明真人的弟子,在资格上远远胜于陆寄风。
弱水道长看向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可惜陆道友一向闲云野鹤,不可能同意接任掌门之位。”
青阳君望向陆寄风,眼神中带着焦急的求助之色,道:“陆道友……”
陆寄风心里已转了无数个推测,越想越是奇怪。他可以猜想得出来:弱水道长妄想成为道门正统,将通明宫纳入他的势力之下,则他不管在魏国,甚至在宋国都将成为唯一的道门领袖,权势何止倾天?南北的皇帝也都要对他尊敬万分!青阳君想必长期以来一直虚与委蛇,拿陆寄风当挡箭牌,才会恭敬地请来陆寄风,把他拱在前面,要他在今日与弱水道长一决。
弱水道长似乎不把陆寄风放在眼里,因此在静轮宫中,连击陆寄风三掌示威,甚至要他前往通明宫,当场决定谁做掌门。
但这其中隐隐似乎有所不通之处,陆寄风一时却理不清楚,他十分沉得住气,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看弱水道长打算怎样。
所有的人都看着陆寄风,千目所视之下,陆寄风硬是有如木石,不为所动。阳、之字辈弟子们都不由得神情焦躁了起来。
弱水道长见陆寄风全无反应,道:“陆道友想必不欲担下重任,弱水只好不辞浅陋了。”
青阳君忙道:“陆道友,您难道忍心见真人道统堕落吗?”
陆寄风这才淡然开口,道:“这是通明宫的事,与我何关?今日我来此地,只有一事欲就教!”
说完,陆寄风取出金印,问道:“这乃是内人的金印,弱水道长您何处得来?”
弱水道长不以为意,淡淡道:“道友就是要问这小事吗?”
陆寄风沉声道:“你以此金印胁迫我前来通明宫,如今我已在此,你也该把金印的主人交还予我吧?”
弱水道长笑道:“陆道友误会了,这金印是弱水无意中得之,只是物归原主罢了,并无它意!”
陆寄风微怒道:“是吗?金印在你手中,你怎会不知内人下落?”
弱水道长好整以暇地说道:“陆道友若不相信,弱水也无法自清,但呼无奈耳!”
陆寄风听弱水道长的话,不似有假,原来他只是以金印诱骗自己上山,那么迦逻人在何处?陆寄风心里更是忧急。
见陆寄风沉吟不语,青阳君道:“陆道友,私事已毕,能否就掌门之事,再做议处?”
陆寄风回过神,淡淡说道:“我已说过,通明宫的事,剑仙门不管,就请弱水道长登基接任通明宫掌门,陆寄风在此观礼同贺!”
陆寄风这句话一出口,不只是青阳君傻眼,眉间尺自己都不敢置信,忙一拉陆寄风,问道:“你真的愿意让弱水当掌门?他是个什么东西,不是装死就是装神弄鬼,在道门是出了名的讨人厌,要让他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当道教掌门,你看了难道不生气?”
眉间尺完全不顾虑别人的想法,因此这几句话也说得很公开,弱水道长身旁的凤阳君与龙阳君都微现怒色,道门众..
人也神情有些尴尬或怪异。
陆寄风道:“我们是剑仙门,何必管通明宫的事?今日我们就在这里观礼便是!”
眉间尺听了也有些意外,抓着头喃喃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其实陆寄风心里早打定主意,他当然不想看见弱水道长如此得意,因此他心念电转之际,想过:“如果我真的站出去,说一声我愿意接任掌门之位,弱水又会做何反应?”
但这念头一起,陆寄风便又觉得:这似乎就是弱水道长一直设法要逼他说出来的话,他便故意不说,甚至反其道而行。
弱水道长笑了笑,道:“陆道友礼让,实为道门之幸!青阳君,如今真人的嫡传弟子也同意,是该由弱水接掌通明宫,你还有疑问吗?”
青阳君一脸焦急,道:“师叔,大位不能私相授受,这不是青阳所能决定的,也不是陆道友说礼让便礼让!还得顺天应人,才能服众!”
弱水道长朗声道:“论辈分,弱水乃座下七子;论道统,真人传弱水上清含象功,乃真人不外传之闭门绝学,就以这两点而言,弱水还不算顺天应人吗?”
确实道门除了陆寄风之外,只有弱水道长修习过上清含象功,难道真人确实有意让弱水接任掌门?弱水此话一出,道门中不少持疑之人也开始感到他是有完全的正当性。
弱水道长又道:“若是再论真人的毕生志愿,弱水已不负期望,诛灭乱世魔女,毁其元灵。难道这样的贡献,还不足以统御教众?”
听了弱水的话,陆寄风顿时确定了,原来天边的炼妖阵果然是弱水所布下的!让舞玄姬永生不死的玄圃会被毁,全是通明真人司空无惮思竭虑的计划,以及陆寄风和封秋华拼了命才完成的使命,弱水道长只是黄雀在后,布下炼妖阵收了魔女,就把所有的功劳都占了,实在卑鄙非常!
但是玄圃之战,世上只有陆寄风与弱水两人知情,就算陆寄风要当场指责弱水只是坐收渔利,也没有人可以证明陆寄风说的是真的。
青阳君一愣,道:“师叔已灭了舞玄姬吗?”
弱水道长道:“没错,原本真人将诛魔重任委以陆道友,但是陆道友一直羁留于魏国,弱水只好冒着裂躯捐身的危险,前往玄圃消灭了舞玄姬,如今舞玄姬真元已然烟消云散,再也不可能为祸苍生了。”
眉间尺怒道:“放屁!就凭你,三番两次被舞玄姬打得不成人形,怎么对付得了她?你倒说说你怎么灭了舞玄姬?”
弱水道长道:“弱水九死一生,只知尽力而为罢了,能够杀死魔女,且全身而退,也算侥幸!”
眉间尺完全听不进去,道:“你少鬼扯了,明明是陆寄风和封秋华合力灭了魔女,关你什么事?”
弱水淡然看了陆寄风一眼,道:“陆道友,是你灭了魔女吗?”
陆寄风老实地说道:“不是。”
陆寄风此话一出,眉间尺的下巴简直要掉下来,气得跺脚道:“陆寄风你……!”
陆寄风道:“魔女的巢穴能令她反复重生,是我与封伯伯同心协力毁去的,但魔女确实不是被我所灭,当时天边的炼妖阵毁了她的元灵,原来是弱水道长你所为。”
陆寄风此话,无疑替弱水道长背书,承认魔女是他杀的。
眉间尺马上接话道:“这样说来,是陆寄风和封秋华毁掉玄圃,这才是主要的功劳,你也敢说凭自己之力灭了魔女?太不要脸了!”
弱水道长道:“我并未说过是我一人之功,但究竟是谁诛灭了魔女,在场诸君自可公断。”
青阳君更是怔忡难言,除了青阳君以外,阳字与之字辈弟子之中有不少人知道弱水道长在通明宫的地位暧昧,由他当掌门是奇怪了些。但是,绝大部分的弟子对此都完全不知,反而也认为:弱水道长确实是最后出手灭了舞玄姬的人,他的功劳毋庸置疑。就连陆寄风都承认了,那么反而是青阳君一直推托托,显得理不直气不壮。
见青阳君无语,弱水道长道:“青阳君,掌门令虚置已久,弱水不才,必尽心竭力,重振通明宫。”
弱水此话,是直接要讨掌门令了。
青阳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厉声道:“师叔!青阳虽人微位卑,但掌门令是师父亲自交予青阳,青阳不敢妄以予人!除非今日青阳绝命,否则绝不可能交出掌门令!”
弱水叹了口气,道:“唉!权势醉人,难怪青阳你不肯放手,道门怎能交给你?你承担得起吗?”
青阳君气得脸色铁青,道:“非是青阳眷恋,不得已耳!师叔真要强求,青阳万不能从!请师叔下山吧,此后通明宫的宫务,不劳师叔费心!”
青阳君竟当众驱逐弱水道长,突然两道电光般的身影闪至,一左一右便制住了青阳君,青阳君还来不及反应,竟已被打中前胸与后背,力道贯处,令他五内有如尽碎,当场便吐了一大口血,软跪在地。
这一下变生突然,在场众人都惊呼了一声,蕊仙更是惊叫出声。
原来是弱水身边的龙凤二君猝不及防地出手打中青阳君,令青阳君身受重伤。广阔的大殿之上,青阳君颤抖地跪倒在地,青石地面上那一滩滩吐出的鲜血,更显触目惊心。
弱水道长仍是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青阳君,你以下犯上,又窃据权柄,就算你是师兄的爱徒,弱水也只得代替师兄教训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交出掌门令,还能将功折罪。”
青阳君被突然偷袭,一时之间无法反击,受伤极重,他奋力地撑持着想站起,却浑身无力。
陆寄风转头看去,蕊仙已脸色苍白,眼中泪光盈然地看着青阳君。
弱水道长叹着气,十分不舍地说道:“弱水万藏书网万不愿意同门相残,更不愿为了掌门令而血溅圣殿。惩处青阳君,如伤己身,令吾心痛!青阳君,你可体会吾的苦衷吗?”
青阳君咬牙颤声道:“师叔教训晚辈,晚辈何敢怨望?但职责所在,万万不能从命!”
弱水道长似乎十分难过,摇头叹道:“也罢,青阳君,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不再与你争论了!掌门之位本应受公评,若是德不足以服众,弱水也不敢自行樱此重任。”
说着,弱水道长的一双俊目环顾全场,道:“在场有谁认为弱水不应接任掌门,可出列指陈,弱水必虚心受教!”
成千上万的教众们,此时人人屏息无语,阳字辈与之字辈众人都面面相觑着,没有人愿意站出去。
当初对弱水道长十分反感的烈火道长众徒,如熠阳君、烺阳君等,还记得十几年前,烨阳君和焰阳君两名师兄死得不明不白,当时最有嫌疑的人就是弱水道长,但十几年前的旧案,早已让世人忘却,这些年来并无人提起,烈火道长的徒弟们对弱水道长就算心中存疑,也不敢公然反对,都等着看其他的同门反应。
而惊雷道长的众徒如玄阳君等,更是宁可让弱水道长执掌门之位,也胜过让青阳君独揽大权。阳字辈无人出列,之字辈又怎敢造次,因此一时之间,竟无人站出来反对弱水道长。
事实上,绝大部分的教众甚至认为,弱水确实应该当掌门才是!以他在魏国的苦心经营,令道教渐渐独尊,被奉为天师,帝王之尊也要向他跪拜。当初除了通明真人让汉帝裂土封地以外,就只有弱水道长达到这样的地位。他俨然功业与通明真人并驾齐驱,做掌门又有何不对?如何做不起?
眉间尺环顾众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藏书网:“没有人反对弱水道长做掌门人?哈哈哈……这可真是妙了,弱水和舞玄姬本来就是一对狗男女,如果真让弱水做了通明宫的掌门,那他可就更配得上舞玄姬了,一个统领百寨,一个统领百观,还不是妇唱夫随吗?什么正道除魔,搞了半天只是妖精打架、夫妻反目!也值得弄出这么大阵仗,真是太好笑了……”
话声未绝,两道身影又窜至跟前,眉间尺尚未来得及反应,陆寄风已及时一掌推出,轰的一声巨响,龙阳君与凤阳君已被掌气震退,两人及时气沉下盘,稳然落地,分立殿旁,才不致于摔得难看。原来眉间尺出言讥讽弱水道长之时,龙凤二君又要出手教训眉间尺,还好陆寄风早有防备,挡下了二君的攻击。
眉间尺一愣回神,还是峻傲不改地冷笑着看着龙凤二君,道:“我只是说说感想,何必动怒?你们通明宫怎么样,确实与剑仙门无关,至于灭魔之功,陆寄风不想计较,那我也没资格多嘴。你们谁该当掌门的,谁赞成,谁反对的,自己去慢慢的争,要吵得口水都干了,还是索性打上一架都可以,反正死的都是通明宫的人,我也不会难过,敬请自便!”
青阳君这时终于勉强站了起来,身形仍摇晃不稳,弱水道长竟缓缓步下阶走向青阳君,青阳君神色一凛,戒备地看向弱水道长。
弱水道长叹了口气,道:“看来,在场之人皆不反对弱水出任,青阳君,你真要与万千教众为敌,反对到底吗?”
陆寄风感觉得到身边蕊仙紧张得不敢呼吸,就怕青阳君一表态,马上要被弱水杀死,陆寄风也提高了警觉,注视着弱水,如果弱水道长真的要因此取青阳君的命以立威,铲除敌人,那么他是不会坐视的。
青阳君看着弱水道长,咬着牙道:“青阳……万不能从命!”
弱水道长果然一掌便朝青阳打去,陆寄风待要出手相救,竟然来不及,弱水道长出手更快,已一掌贴在青阳君的印堂之上,陆寄风双掌推出,却被弱水的另一手所挡下!
陆寄风但觉庞大得无与伦比的寒气铺天盖地袭来,整个人如堕冰窖,浑身动弹不得,双掌像是贴在冰上似的,被弱水道长的手心所吸住,动弹不得。
陆寄风一急,以为青阳君必死无疑了,谁知青阳君印堂被弱水道长的手掌覆住,却透出阵阵柔和红光,竟是弱水道长以真气传予青阳君,救治他方才所受的重伤。
弱水一掌救青阳君,一掌挡陆寄风,一边是柔和温醇的内力,一边是妖异莫名的冰寒之掌,他竟能同时运用,丝毫不见冲突。
陆寄风震惊地看着,弱水道长的功力为何突然间变得这么高深莫测?静轮宫上他连击陆寄风三掌,还能说是因陆寄风来不及提防,才会中招,但此时的局面,就完全让陆寄风居于下风,再无可疑。
青阳君被弱水道长以真气注入体内,如有神助,原本委顿不起,青白惨淡的脸色,登时又转为充盈如初。
弱水道长同时收回内力,轻轻一推,陆寄风便被推得后退了两步。弱水道长收手而立,对陆寄风道:“陆道友,我无意伤人,你误会我了。”说完,又转头对青阳君道:“你反对我做掌门人,这是你职责所在,我不怪你,方才二阳君出手伤你,只是执行道规,二事不可混为一谈。”
青阳君拱手抱拳,道:“多谢师叔治伤。”
弱水道长神情温和,道:“你也见到了,通明宫千万弟子,无人反对我做掌门,这不是你一人所决定的,但你也不该违逆教众之意!青阳君,你应知轻重才是!”
青阳君的脸色阵阵青白,环顾众师兄弟,大多数的人都隐隐地对他有点反感了,他若再不交出掌门令,恐怕要被视为居心不轨,想久居代掌门之位,将难以自清,也无法服众。
青阳君只好道:“既然师叔有正统之位,众望所归,那么……青阳自当从命!”
说着,青阳君登上天尊殿上的主位,取下镶在主位上的掌门令牌,高举过顶,道:“真一子接令!”
弱水道长转身上前,态度恭敬地正要跪下领令时,天边突然传出一阵响亮的声音,喝道:
“掌门令是假的!”
第十五章 问子为谁予
天边那阵沉喝之声,虽然苍老,却凛然有威,有如古钟长鸣,震人发聩。
几道黑影自四面八方闪入殿中,这些黑影不知由何处而来,竟在同时便包围住整个天尊殿。
陆寄风听得那阵话语声,似感熟悉。
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自阶下步了上来,那些黑衣人往两旁退去,那人步行至殿上,一手持着烟管,一手负在身后,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看起来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山村老农。
他缓缓地走至殿中,看着弱水,松垮的眼皮底下的眼神蔼蔼含光。
弱水道长冷冷地看着他,神情中竟带着一种极度的厌恨之意。
那老人道:“王爷明知掌门令是假的,还非要不可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为之愕然,那老头不知是谁,就这样冒了出来,还指称掌门令是假,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弱水道长冷然道:“慈泽师兄,您神隐百年,灵木师兄受重创,停云师兄被刺,您都不肯出面,怎么就在争掌门之位时,趁各位师兄都不在,就跑了出来?”
那老人果然就是神隐许久的慈泽道长,陆寄风越听他的声音越是熟悉,顿时想通了,他便是司空无的护法!是在锻意炉外保护着陆寄风的人,也是三番两次暗中救他的人!陆寄风只在一线谷下见过他一次,便再也不闻其人,原来他果然一直注意着通明宫的种种。
慈泽道长缓缓道:“慈泽长年身在通明宫洒扫执役,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弱水脸色暗自一变,慈泽缓缓道:“你当年为了排除阻碍,隐瞒秘密,亲自灭了你的王府上下数百人,还对真人告状,暗示是我对你心有怀恨,所以才去灭了你的门。这件事,你以为真人会听信你吗?”
弱水道长道:“王府被灭,我并未说过是师兄所为,师兄因此离开通明宫,弱水也感到遗憾与不解!”
慈泽道长笑了笑,吸了口烟,道:“是吗?你是不用说得太明白,只要略做暗示,真人还是得处理。其实真人早就知道,你是为了避免王府中有人说出你的所做所为,才会亲自灭门。”
弱水道:“我有什么好怕?弱水曾与舞玄姬有过一段纠葛,这早已是天下皆知,弱水也从未隐讳此事。”
慈泽笑道:“你怕的不是那事,你怕的是你曾经在司空有门下的事,被说出去!”
慈泽道长的话,在场众人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有眉间尺等剑仙门的人曾推测此事,慈泽道长此时无异加以证实了。但是剑魔司空有的往事,已极少人知,在场者自然不明白:弱水为何要刻意隐瞒。
慈泽道长看着弱水,道:“当年剑魔司空有不时出入汉宫,盗取真人的金丹与剑谱,你无意中遇见了她,心生羡慕,希望能有她与真人那样近于仙道的修为,就眼巴巴的投入她的门下,举王国之力献她奇珍异宝,讨好于她,但是她没把你放在眼里,连一招半式都没教你,你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灰。后来舞玄姬欲召回司空有的元灵,真人为了阻止此事,便亲上剑仙崖,与司空有并肩作战,欲除魔女。那时你躲在暗处偷看,你以为真人不知道吗?”
弱水道长默然不语,慈泽道长又道:
“舞玄姬差一点就要被灭了,司空有也差点魂消魄散,真人为了稳固司空有的真元,无暇追去,你就趁机救了舞玄姬,把她带到王府百般讨好魅惑,弄得狐妖信以为真,和你在一起,可惜你太过心急,以为她和司空有一样只是虚应于你,你才去皇宫里找出真人所布的炼妖阵阵法,把舞玄姬逼至阵中,强迫她把自己的功力与化灵都给你,遂结下了不解之仇。刘瑛,你的无情与阴险,实在让人心寒!师父就是知道你这个魔物心机太重,才会要我顺应时势,藏身暗中,观察你的所做所为!”
弱水缓缓地说道:“弱水所做所为,虽然有值得非议之处,但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司空有与舞玄姬皆是魔物,弱水为求道,而行不得已之事,何必对魔女讲情论义?倒是真人明知司空有是舞玄姬的分灵化体,还一再地救她,导至舞玄姬破玉池、取得司空有的真元,功力更甚往昔!真人这样讲情义,为了私情为祸苍生,才是弱水无法苟同的!”
慈泽大怒,喝道:“你自己无情无义,竟敢说是不得已,还敢欺师蔑祖,毁谤真人!”
弱水悠然道:“弱水哪里说得不对?还请慈泽师兄指教!”
慈泽道长一时无话可答,咬着牙吸了口气,才道:“那么你暗杀同门,屡次假冒他人,行不义之事,又作何说?”
弱水道长道:“师兄要指控栽赃,实在令弱水百口莫辩!什么暗杀同门,假冒他人,弱水全然不知!”
弱水竟来个抵死不认,众人知道他绝对不会承认,而且也没有证据,眉间尺还是气得跳脚,道:“你自己做过的事,心中有数!”
弱水道长不理会眉间尺,冷然道:“若是这些年来,师兄藏身于通明宫,将一切尽入眼中,那么弱水倒是想请教:若是弱水的行为如此不堪,师兄必定都已经禀报真人了,为何真人非但没有惩处弱水,反而还传我上清含象功,以续道统?”
弱水的话让众人顿时更是无言以对,而这更是陆寄风心里最大的疑问!通明真人把道门不传的绝学,传予陆寄风与弱水,这样的决定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青阳君等人也显得百思不解,都看着慈泽道长。
慈泽道长却也哑口无言,显然他也不明白通明真人司空无为何要这么做!
弱水道长见慈泽的神色,笑了笑,道:“师兄行迹隐讳,您口口声声是受真人所命,但有谁能证明?反而是那些暗杀同门、伪冒他人之事,怕是有心之人想栽赃于我,挟怨报复!”
慈泽极怒,但还是咬牙忍住了,道:“师父收你这魔物为徒,究竟有何用意,我确实不知,但是师命如此,我既亲自带了你上通明宫,就不会再暗中言行?t>不一!若我要挟怨,当初早一掌击破你的天灵,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弱水笑道:“多谢师兄全生之德!真人收弱水为闭关弟子,想必已对弱水寄予厚望,欲令弱水发扬道统,各位师兄却百般排挤,忤逆真人之意,造成同门自相残杀的局面,实在令人浩叹、令人感慨!”
慈泽怒道:“谁说师父要你继承道统,你这魔物……”
弱水打断了慈泽的话,道:“若是真人不愿弱水继承通明宫,今日真人应出面阻止才是,怎么轮得到师兄您?”
慈泽已被说得完全无言以对,恨恨咬牙道:“如果真人要你继承,就不会将掌门令藏起,逼得你要伪造!”
青阳君看着手上的掌门令,震愕万分,道:“师叔,掌门令是假的?”
慈泽道长道:“你自己可以细观,真正的掌门令早就不在其位了!”
青阳君细看手上的掌门令,那本是块百年乌木所隽刻的令牌,古意盎然,此时手中的掌门令确实有些异样。青阳君神色登时更显得惊愕。
青阳君急道:“真正的掌门令何在?难道是师叔您……”
慈泽道长道:“我时时待在通明宫中,一夜,曾见有人夜装闯入天尊殿,我追踪而至,那人身手迅捷非常,我并未追上,但他离去之后,真正的掌门令便失踪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个假货!”
青阳君怔愣着,似乎没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掌门令。此人又有何用意?
弱水道长脸色平静地看着慈泽道长,道:“师兄,您认为会是谁盗走掌门令呢?”
慈泽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只知你硬要窃占通明宫,那人一定是不欲让你得逞,才会盗走真令,换上伪令!”
青阳君急道:“师父及烈火师伯、灵木师伯皆下落不明,难道是他们盗走真令?”
慈泽道:“或许如此,弱水,七子皆不欲你承接大位,你纵逼青阳君把掌门令交给你,也是徒劳!”
弱水道长却笑了起来,扬声道:“令牌不过一块朽木,岂值得为了它大费周章?魏国国玺被盗,无损于国政;通明宫乃出尘达观之地,又何必执着于令牌是真是假?难道宵小孺子手持真令,就能当掌门人了吗?师兄,今日天下道众皆已服弱水,就连陆寄风也乐观其成,弱水是不辞重任了!”
说着,弱水便欲纵身跃向中央主位,青阳君厉声喝道:“不可!”
说着,青阳君跃上前去一挡,弱水道长身势未见减缓,一掌击出,醇厚真气便将青阳君推移开去,青阳君一落地,龙凤二君便上前制住了他。
弱水道长立在主位之上,回首睥睨地看向众人,冷冷一笑。
青阳君奋力一推,将龙凤二君给推开了,拔剑出鞘,道:“师叔!掌门令未寻回之前,不得妄据主位!”
青阳君竟一剑刺去,意图将弱水赶下座,弱水道长连动也没动,龙凤二君已一跃上前,手中阴阳双剑同时朝青阳攻去。
青阳君忙挥剑回击,左右上下,登时接了不下数十招,龙凤二君的阴阳剑法却密密地封住了青阳君所有的退路,嗤的一声,青阳君已中一剑,血花四溅。
慈泽道长喝道:“休想在殿上撒野!”
说着,慈泽道长亲自跃入阵中,手中烟斗便如长剑,挡下龙凤二君刺往青阳君的剑势。
慈泽道长的黑衣弟子们皆围立在大殿周围,蓄势待发,若是弱水已安排了弟子在人群中埋伏,想必届时是一场激战。
只见慈泽道长灰色的身影如电,以天行步缠绕龙凤二君,以烟斗使出的也是五重天剑法,身手端严有度,确实是嫡传弟子的风范。二阳君被慈泽道长的剑势逼得凝滞难行,振剑联攻,不敢大意。但见剑光凌乱,只听得当当当数响,尽是剑招被真气引乱而自相捍格之声。
龙凤二阳君的剑被引得自相交击,两人连忙跃开数丈,分立两仪阵眼,再重整剑势,一左一右地围刺向慈泽道长。
慈泽道长突然身形一拔,自高处纵跃而下,双掌朝龙凤二君击去!慈泽道长突然变剑为掌,更让龙凤二君猝不及防,眼看见要被慈泽道长双掌击中,却突然见落地的慈泽道长闷哼了一声,踉跄跌了开去。
没有人相信眼前所见之事。
青阳君的剑,深深地刺入慈泽的后心。
在场众人全傻愣住了,就连陆寄风也完全不敢置信,浑身发冷!
也在同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慈泽道长回头,看见青阳君那端俊的脸,冷冷地看着他。同时,数名通名宫的弟子也已跃上殿中,包围在更外围,令慈泽的黑衣弟子无法逃脱。原来青阳君早已布下埋伏,这一切都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青阳君缓缓地说道:“师叔,掌门令是假的,但真的也在我手中。”
慈泽道长睁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阳君道:“不假装真令被盗,如何能引出师叔?师叔长年神隐,不知暗中所行何事,为了让通明宫此后归于一权,此乃不得已耳!”
慈泽的弟子们全欲上前,青阳君已喝道:“叛逆之徒还敢妄为吗?通明宫内,断断不容二心!”
同时铮铮数响,包围在外的弟子们各各长剑出鞘,结了剑阵挡在外头,以多击寡,慈泽的弟子们登时全被制住。
慈泽道长的嘴边滑下一缕鲜血,不能相信地看着青阳君,道:“一线谷下……我救你一命,你竟……”
青阳君道:“正因师叔相救,青阳君才知师叔长年藏身于通明宫,但师叔行迹莫测,实在让青阳无所掌握。师叔救命之恩,青阳将来必定报答。”
眉间尺大喝道:“说什么报答?你的报答就是这一剑!”
青阳君不为所动,眉间尺已气得声音发抖:“你这个阴险小人,原来你和弱水是一挂的,演了半天,就是要引出师长,一次除掉心腹之患!再不然你也可以藉这个机会,让弱水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位,让大势底定!原来你根本就是弱水的心腹!”
蕊仙流泪不敢相信地看着,慈泽满口是血,咬着牙,道:
“青阳君……你……你竟敢如此……难道你敢违抗……你师父的意思?”
弱水道长缓缓道:“惊雷师兄、烈火师兄,以及灵木师兄都已退位隐居,从此不会再问俗事,不劳师兄您挂心。”
慈泽激动得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弱水道长的话里,无异告诉他,七子皆早已惨遭毒手了。惊雷道长与烈火道长不是易与之辈,能轻易让他们遇袭,还是只有他们深深信任的青阳君!
慈泽绝望地看向青阳君,道:“你……你……”
青阳君淡淡一笑,拔出剑来,登时慈泽道长身上的鲜血狂喷,溅到青阳君的脸上。
慈泽道长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陆寄风身形一晃,便欲上前解救,弱水开口道:
“陆寄风,本门清理门户,请道友袖手旁观!”
陆寄风自然不会管他,上前扶住慈泽,鄙夷地看着弱水道长。
陆寄风道:“这不是门户的问题,慈泽道长也曾救过我的性命,对陆某而言,救命之恩的报答之法,与青阳君截然不同。”
青阳君面不改色,道:“慈泽师叔多年前已弃教而走,背离师门,怎能因小恩小惠而破坏通明宫的道规?陆君切勿自误!”
陆寄风随手一挥,一股柔劲自掌间吐出,劈啪两响,便给了青阳君两巴掌,打得青阳君狼狈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陆寄风道:“救命之恩,于你是小恩小惠,于我是大恩大德!你我话不投机,若你这卑劣之人再开口,休怪陆某无礼!”
眉间尺道:“青阳君,你多年前还像个人,为什么会鬼迷了心,甘心成为弱水的鹰爪,甚至做出逆伦之事!你难道疯了吗?”
青阳君的脸颊已被陆寄风的掌气打得肿起,嘴角也滑下血丝,但他冷傲地看着眉间尺等人,显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寄风扶住慈泽道长,但见慈泽道长被这一剑贯心,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陆寄风不欲多言,挟着慈泽,道:“你们谁想争掌门之位,自管去争!但敢伤慈泽道长手下一人,陆某也必讨回这个公道!”说完,陆寄风对蕊仙及眉间尺道:“走吧!”
眉间尺护着蕊仙,便要和陆寄风一起离去,但他们才往前一步,龙凤二君已挡在前方。
眉间尺怒道:“让开!”
龙凤二君的剑指着眉间尺和蕊仙,并不退后。
弱水道长道:“陆道友,本门之人应由本门处置,您若是要报答救命之恩,也不是不行。”
眉间尺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弱水道长道:“陆道友身怀真人数百年根基,又有上清含象功做基础,已练出至阳内丹,这是通明真人的遗泽,自应留下。若是陆道友能把百年根基内丹捐舍而出,便可带走慈泽师兄。”
眉间尺大骂:“放屁!你竟要陆寄风把内丹都交出来,让你成为天下无敌的妖怪吗?作梦吧你!陆寄风,不必理他,咱们走!”
眉间尺一拉蕊仙,便自往外大步而去,陆寄风也挟着慈泽道长走了出去,龙凤二君双剑刺来,朝眉间尺急攻,眉间尺将蕊仙往旁一推,抽出袖剑与他们缠斗了起来,眉间尺的软剑有如矫蛇般灵活舞动,缠住龙阳君之剑,拉扯着往凤阳君攻去,委实诡变非常。
但二阳君的剑法严密,是正宗的两仪剑阵,虽不时被制,却总能在千钧之际及时回归正位。眉间尺一手游丝剑法飘刃于阴阳剑势下,转眼之际便已过了数十招,剑仙门的剑法飘逸,通明宫的剑法沉稳端严,一时之间竟不分胜负。
陆寄风见慈泽道长已是奄奄一息,急忙以掌抵于慈泽道长的心口,正欲将真气传予慈泽,以护住他的心脉,却听见青阳君阴森地说道:“陆寄风,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陆寄风一愣望去,竟见到青阳君的剑抵在蕊仙的颈侧,只要略一施力,蕊仙必定人头落地。
眉间尺也惊愕住了,一个分神,龙凤二君的剑左右刺中他的双臂,眉间尺吃痛,连忙挥剑格开二阳君的围攻,闪身欲救蕊仙。但正所谓关心则乱,眉间尺一心要救人,竟忽略了龙凤二阳君攻势何等凌厉,他身形一拔,竟当胸就要迎上龙阳君手中长剑,眉间尺及时收势后退,身后凤阳君又是一剑递出,刺中眉间尺的大腿,眉间尺登时鲜血长流,痛得跪了下来。
眉间尺身上的剑伤颇深,他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奋力叫道:“放开……放开蕊仙姑娘……”
蕊仙更是没想到青阳君会以她做人质,她吓得只能呆立,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蕊仙半点武功也不会,又是个残废女子,青阳君竟挟她为质,完全出乎陆寄风与眉间尺意料之外。他们知道青阳君投效弱水,背叛师门,已亏大节,但是他们没想到,他会卑劣到这个地步。
陆寄风气得头昏,但竭力冷静,道:“青阳君,你……你还是人吗?”
青阳君惨然一笑,道:“今日青阳已做尽了自辱之事,岂在意多这一件?”
陆寄风道:“人而无耻,也不至于如你一般丧心病狂!难道你这样做,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青阳君激动地扬声道:“为了让通明宫归于一统,令道宗扬于天下,也只有如此!数百年来眼见天下大乱,战战交迭,妖诞邪说横行,真人以不世的道行修为,竟闭山不入,忍见苍生辗转,这样的清修有何意义!若不能以道统教化人心,以帝王之威,弭平战祸,我等修道之人清高自矜,沽名钓誉,难道又能够安心吗?弱水师叔纵然有可非议之处,但成大事不拘小节!唯有弱水师叔能以莫大之权,安定天下!”
青阳君的话振振有辞,也确实是他的一腔肺腑之言,但陆寄风却听出其中的漏洞,道:“如果你所说的天下安定,是靠这种奸谋诡计所获得,那么只是在驱逐了几个奸恶之后,让更大的奸恶之辈得意!青阳君,你好不糊涂!”
青阳君道:“那么真人为何神隐不出?若真人愿意出面领导教众,青阳愿意当场自刎于真人脚前,为侮辱道门谢罪,绝无怨言!”
青阳君的话,更是让只剩一口气的慈泽道长激动万分,慈泽道长喊道:“真人他……真人他神隐,必有用意,你……你不可怀疑师尊……”
虽然慈泽道长口中如此说,但陆寄风却听出他自己的口气里,带着深沉的悲哀。没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真人不阻止弱水的一切作为?为什么他要让自己的弟子们同门相残,爱徒死得不明不白?
慈泽无法想通,陆寄风也一样,因此他竟无法回答青阳君的疑问。
弱水道长口气温和,道:“陆寄风,我万万不愿伤及无辜。魔女已死,但天下未平,我也不要把你炼丹取命,只要你愿意牺牲内力修为,让我得以平定天下,此后通明宫必定以礼待之,陆君也将名留千古。”
陆寄风道:“要我把内力给你这个妖人,你是痴人说梦!”
弱水道长冷笑道:“你是不舍得如此深厚的根基了!唉,难道你宁愿眼见你的师父,以及也曾救过你的蕊仙、慈泽师兄,都因你而丧命吗?”
陆寄风怒道:“若我不将根基给你,你就要滥杀无辜了,是吗?”
慈泽道长激动地吼道:“不能给他!陆寄风,你是真人最后的希望,你千万不能屈服……”
弱水道长道:“师兄!你声声呼唤的真人又在何处?如果他对你有一丝慈爱之心,对弱水有所不满,真人早就出面了!你的呼喊不曾上达天听,真人就算听见了,也无动于衷,你苦苦执着,都是虚妄!”
慈泽道长激动得流下泪来,喊着:“真人不会眼睁睁遗弃弟子,不会,真人绝不会如此!”慈泽道长猛地大吐了一口血,喘着气,仍竭力喊道:“慈泽为真人护法,万死不辞,真人他……他一定会……一定会灭除你这妖魔……”
慈泽道长又呕出了一口血,口中发出荷荷之声,已近油尽灯枯。
弱水道长道:“真人在何处?你喊破了喉咙,你在血泊中挣扎求生,他又在何处冷眼旁观?你所深信的真人,真的在乎你吗?”
慈泽道长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大叫道:“真人!为什么?为什么……”
悲愤的喊声未绝,慈泽道长已然断气,身子软软地滑落在地。
他双眼圆睁,死前满腹的不甘与疑问,却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陆寄风放下慈泽道长,强忍着内心的愤怒,沉着气看向弱水道长。
陆寄风只道:“放开我师父及蕊仙姑娘。”
弱水道长不屑地看他一眼,道:“你本事通天,自可救人,想必青阳君与龙凤二君都不是陆道友的对手。”
陆寄风大喝道:“放开他们!”
弱水道长反而笑了起来,道:“只要你一动手,本门成千上万弟子都会出手阻拦,你可以大开杀戒,杀了出去,看看你自己是否还像你口口声声说的,能不滥杀无辜,又成全道义!”
重伤委顿在地的眉间尺摇摇晃晃地站起,道:“青阳君……你如果不放开蕊仙,我……我就跟你拼了……”
青阳君却把手中的剑更往蕊仙玉颈一抵,蕊仙细白的颈子已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痕,蕊仙发出一声极低的痛楚呻吟,令人不舍。
眉间尺心中极为不舍,叫道:“蕊仙姑娘别怕!我会救你,我一定会让你平安脱险!”
但眉间尺一振剑往前一步,却又被龙阳君长剑一挥,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剑伤。眉间尺不顾伤势,大步上前,凤阳君再追一剑,又刺中眉间尺另一腿,噗的一声,剑竟贯腿而过,眉间尺也整个人往前扑跌,趴倒在地。他双腿都已被刺伤,恐怕损及筋脉。但他仍不放弃,往前爬去,要救蕊仙。
蕊仙看了极为不忍,流泪叫道:“恩公!不要再过来了!”
眉间尺叫道:“你别怕,我会救你……”
他往前爬去,龙阳君高举霜剑,就要把眉间尺钉死在地,蕊仙突然高喊>?着:“住手!别杀他!”
陆寄风正欲一动,青阳君再抓紧蕊仙后退一步,喝道:“陆寄风,你要救你师父,还是蕊仙?”
陆寄风知道自己再往前一步,恐怕就是蕊仙人头落地,那时他就算当场杀了青阳君、杀了龙凤二君,又有什么意义?
弱水道长也一使眼色,龙阳君这一剑便没刺下去,他踩住眉间尺的背,不让眉间尺再接近。
蕊仙此时被青阳君抓着,颈上是冰冷的剑刃,割得她疼痛万分,她身子紧贴着青阳君,这是蕊仙第一次与青阳君如此贴近,但却是这样的情景。蕊仙落泪,轻道:
“青阳君……你知道吗?我会写字了,是恩公教我的。”
青阳君没想到蕊仙会突然说这话,一时有些错愕。
蕊仙又道:“这些年我住在剑仙崖上,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日子过得平静顺心。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子,在乱世之中能够过得这么清闲,实在是莫大的福分,如果我还不知足,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青阳君默然不语,蕊仙流泪平静地微笑说道:“但是,我一直还有个愿望,就是这辈子还能跟你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就算是无关紧要的话也好,我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思,但我就是想。”
青阳君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抵在她颈上的剑依然不动。
蕊仙哽咽微笑道:“上天待我真好,真的让我见到了你,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这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说着,蕊仙望向眉间尺,道:“恩公善自保重,勿为蕊仙挂忧!”
说着,蕊仙竟抓着青阳君的手,奋力地自己往剑刃迎去!
青阳君大惊,手用力地一缩,却已然不及,蕊仙整个人迎上剑刃,一剑刺穿了她的颈子!
青阳君松开手,大喊:“蕊仙姑娘!”
蕊仙忍痛,身子往后踉跄后退,剑刃拔出她的颈中,她颈中的血如狂瀑般地洒了出来。
眉间尺怔傻住了,陆寄风悲恸地大喊一声,跃至蕊仙面前,一掌轰然击退青阳君,青阳君也完全没想到会有此变,竟来不及反应,被陆寄风的一掌打得飞跌丈许,重重地撞在殿柱之上,身子软倒了下去,不知是生是死。
陆寄风一把抱起蕊仙,蕊仙的身上已被她自己的鲜血浸湿,一时未死,不断抽搐着。眉间尺发了狂似地一口真气上涌,竟震退龙阳君,身子便往蕊仙扑去。
龙凤二君及时挥剑上前,陆寄风双掌真气挥去,轰地便将二阳君击飞,他一手抱住蕊仙,一手抓住眉间尺,便急往殿外奔出。
身后听得众道呼叱:“别让他跑了!”“陆寄风,留步!”
陆寄风双足一点,便拔空而起,飞腾闪身而出,若身子略沉,便点着教众的头顶再往前飞出数丈。
陆寄风几下兔起鹄落,已脱出数十丈之远,将通明宫的众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陆寄风排闼飞奔,奔出通明宫的天尊殿,凌虚御空,跃过一线谷,直至山脚下的水滨,才将蕊仙和眉间尺放下。
他记得这里,十几年前,蕊仙为了他而差点被舞玄姬分尸,身受重伤,陆寄风曾护送她到此地,那时她口渴嚷着要喝水,也是陆寄风一口一口地喂她。
十余年后,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寄风慌不择路,又来到这片故地。
陆寄风见到蕊仙身上被鲜血染红,心中大恸,流泪道:“蕊仙姑娘!我的血可以救你,你放心,你不会死的……”
陆寄风正要嗫指以救蕊仙,蕊仙却奋力举起手,道:“不……不要救我……公子……”
眉间尺身上的伤势沉重,他拼了命地爬起,喊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蕊仙流着泪含笑看着陆寄风,陆寄风紧紧抓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
蕊仙喉间被刺穿,每呼一口气、说个字,都十分困难。但她还是拼了命地想开口,艰辛地说道:“公子……蕊仙一生……很幸福,真的……您切莫……怪罪青阳君……”
眉间尺激动地喊着:“为什么不要怪他?他不是人,他丧心病狂,竟这样对你!”
蕊仙的喉间鲜血汩汩流出,她死命抓着陆寄风的手,似想维持最后一点神智,道:“他……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一介女流,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苍生,虽然……也许他错了……但是他……他……”
蕊仙对青阳君始终无怨,甚至最后还拼了命地替他说话,让陆寄风悲恸得只能不断流泪,蕊仙再也无力开口,抓着陆寄风的手指紧紧地一收,便松了开来,垂在身侧。
望着断气的蕊仙,她清丽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笑意,脸上血迹斑斑,有如一朵委坠在地的白梅染上点点赤血。
眉间尺完全傻住了,当他回过神后,看着已死在陆寄风怀里的蕊仙,脑中轰然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狂涛般的悲痛,用力地捶打着地面,大吼着:“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你醒来,醒来看着我呀!蕊仙姑娘!你为什么始终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为什么宁愿死在他的手中?为什么?为什么?”
眉间尺的哭喊声中,陆寄风的心如被万针戳刺,只是抱着那瘦弱轻盈的身躯,不敢相信她就这样香消玉殒。
蕊仙袖中,一片有些干萎了的花瓣掉了出来,陆寄风拾起看着,只见那花瓣上以细小的娟丽文字写着“飞蓬乱世间,愿君安且宁”。
那就是蕊仙最后的心愿,她最后的心愿还是青阳君一世的安宁,但是这微小的心愿,在那一瓣芳华凋萎后,便归泥尘,在这个世上什么也不会留下。
陆寄风落了几点痛泪,便自摄神静意,望向悲切的眉间尺,道:“师父……蕊仙姑娘已经羽化了,你悲伤无益,不如先安葬了她,替你养好伤势,再做打算。”
眉间尺悲不能言,..方寸大乱,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寄风本想将蕊仙带至剑仙崖上安葬,但细一寻思,既然长伴青阳君左右,是她一生心愿,陆寄风便遵照她的意思,在这邻近通明宫的山明水秀之处,为她挖掘了一处小坟,埋葬她的遗体。她本是魏国人,葬在这里也算魂留故乡。
孤坟已成,陆寄风又移了一株此地常见的白梅,树立在她的坟边相伴。
眉间尺流着泪,看着那方小小的孤坟,喃喃道:“蕊仙姑娘,你只管安心长眠,待我为你报仇雪恨,必定来此结庐而居,长伴左右!”
陆寄风心中一动,虽想到:对蕊仙来说,她根本无仇无恨,何来报仇雪恨之说?但眉间尺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陆寄风知道他正在悲恸无比之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眉间尺守着小坟,久久不忍离去。
第十六章 林室顿烧燔
通明宫中的变化,让陆寄风一时间心中思绪更乱,但是他知道弱水道长顺利占据通明宫之后,必然还有动作。他必须看破弱水道长下一步的行动,才不会再受制于人。
他带着受伤的眉间尺,一路疾行,赶回平城。原本他想过,要回剑仙崖替眉间尺养伤,以及理清头绪,但却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上策。
剑仙崖上空无他人,守在此地只是坐以待毙。如果弱水道长真的要率众围攻,与陆99lib?
寄风一战,好夺取他的毕生功力,陆寄风是否能顺利逃过一劫,他自己也没把握。
因此,他反而赶回平城的领军府,至少在这里他有拓跋焘的庇护,就算自称天师的弱水道长要为难他,也还会多一层顾虑。
陆寄风在领军府内悉心为眉间尺疗伤,他受刀剑之创深及肌骨,一时之间难以痊愈。不知道弱水道长何时还会再出招,陆寄风时时刻刻都提高警觉,且勤练上清含象功。但是第九层一直无法练就,似乎有什么地方就是参之不透。但如果他不加紧勤练,突破目前修为,要击败弱水道长,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或许弱水道长已练到了第九层,才会有此神鬼莫测的功力。但以陆寄风对上清含象功的理解,他又隐隐觉得,弱水道长的功力似邪非邪,绝对不可能是上清含象功这样纯阳至正的修习法门。
在例行的入宫议事途中,陆寄风坐在车驾内,听见路边传来一阵阵的歌吟之声,似是儿童玩耍,随口吟唱。起初陆寄风不以为意,其中几句歌词传入耳中,却令陆寄风突然心中不安,但听得孩童们边玩着,边唱道:
“……变形易体在罽宾,从天而下无根元,号作弥勒金刚身。胡人不识举邪神,兴兵动众围圣人。积薪国北烧老君,太上慈愍怜众生,渐渐诱进说法轮……”
歌词中还有:“……佛炁错乱欲东秦,梦应明帝张愆迎……舍家父母习沙门,亦无至心逃避兵……”
陆寄风听到:“西向教化到罽宾,胡国相厘还迦夷……吾入国中作善词。说化男子受三归。渐渐诱进说法轮,剔其须发作道人……”等语,已听懂了,这些歌词竟是指称所谓西方佛陀,乃老子所化,而老子在胡受了种种迫害,以神力服众,解说佛教的虚诞与对社会伦常的破坏等等。
这种歌谣竟已传遍平城,陆寄风心知不妙,这绝非好事之徒随意写就,一定是经过精心的推广所致。在不久之前,拓跋焘才下令焚烧释典,如今又有这样尊天师、蔑佛陀的歌谣出现,背后动机绝不单纯。
陆寄风匆匆赶至宫中,欲等散朝时再向寇谦之追问这些歌谣是从何而来。朝廷之上,拓跋焘看起来确实又比从前更加青春年壮,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他依然东征西讨,但竟丝毫不见风霜之色,想必是弱水道长假称长生之术,传他功力,让他保元长春,巩固拓跋焘的信念。
但是拓跋焘看起来却有些焦虑,对众臣道:“近日自平城至长安,处处有谶谣兴起,妄称灭魏者吴,动摇人心。朕将亲征柔然,恐无暇顾及京城,不容变生肘腋!司徒、太卫、司空,众卿有何对策?”
崔浩奏禀道:“自从万岁下令毁弃妖说之后,谶谣才四处兴起,指万岁灭弃根本,将召至祖先降罪,意图逼万岁屈服于宗族之意,此乃欺君罔上,断断不能容许!”
拓跋焘点头,神情中带着难解的怒意,道:“崔司徒之言极是,朝中重臣依然对朕有所怀疑,长此以往必成祸害!”
阶下的太子拓跋晃暗自不安着,只听崔浩道:“如今朝野之中,邪说仍盛,妄称天后不灭,将以沙门兴胡来之兵,以无上神通,重建佛国!这等妖妄邪说一旦深入人心,陛下江山危矣!”
拓跋晃连忙上前道:“父皇切莫听信司徒之言!沙门僧侣与朝政何干?魏国之敌,是蠕蠕与伪宋,不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沙门!”
崔浩道:“太子有所不知,以平城之中,沙门便有数万之众,不服傜役,不敬父母,寺庙之内不但藏匿兵器,还蓄养妇女,淫行传及乡里,万一这些妄人集结起兵,才将造成国基危坠!乱事不在千里之外,只怕变生门户之内!”
拓跋晃激动道:“谁说寺庙皆如此不堪?司徒有何证据?”
阶下的太卫上前禀报道:“太子,司徒之言并非虚构,近日确实查出许多寺庙内有犯禁之物,动机可议!已逮捕数名沙门,皆坦承他们暗中勾结州牧郡守、地方豪强,将要起兵,重建大魏为佛国了!”
拓跋焘听了,不禁大怒,道:“这些事朕早有耳闻,想不到竟是真的!朕断断不容这等叛逆之事!”拓跋焘望向崔浩,道:“速速拟定诏书,下令沙门还俗,有不从者即诛,胡神泥人及浮图,皆击破毁坏,以正天听!”
崔浩道:“微臣遵旨。”
拓跋晃虽然聪明伶俐,但此时也一时之间难以想出什么办法,要拓跋焘收回成命,只能焦急不已。陆寄风身为领军将军,不便对政事发言,但心中也暗暗急着,弱水怂恿国君灭佛崇道,崔浩又趁这个机会打击异己,把佛门当作标靶,这样的无理与无知,不知道会造成何等乱象。
退朝之后,陆寄风正欲离宫,却见到寇谦之的车驾已在宫外等候,陆寄风上前,道:“国师,你可听说城内近来到处风传的老子变文?歌词几近愚民,不知是谁所为!”
寇谦之脸上一红,陆寄风见了,登时明白,惊愕地看着他。
寇谦之无奈地说道:“皇上尊崇道门,若将佛道合一,深入人心,或许能使皇上暂且不再视佛如仇……”
原来这是寇谦之的计策,试图以道教解释佛道同源,但如今情势危急,要慢慢的教化人心已来不及,才用这愚民的方法,以期最快达到效果。
陆寄风道:“已经来不及了,皇上方才在朝中已下令崔司徒拟诏,命沙门还俗,并要毁了所有的佛像浮图!”
寇谦之大惊,陆寄风道:“你可知道通明宫内发生何事?”
寇谦之一脸茫然看向陆寄风,陆寄风吸了口气,道:“你难道不知你的师祖真一子,已强夺掌门之位了吗?”
寇谦之愕然半晌,竟答不上来。陆寄风又惊又疑,道:“国师!你是弱水道长的再传弟子,又是他委以重任之人,你怎会什么都不知道?”
寇谦之喃喃道:“我确实不知啊!”
这时一队仪仗由宫内浩浩荡荡地驶了出来,前导的卫士喝令着:“司徒车驾将行,闲人退避!”
陆寄风与寇谦之的车队都被赶到宫门旁,好让崔浩先行离去。崔浩的车驾经过寇谦之与陆寄风旁时,他抬手道:“止步!”
车队遂停了下来,崔浩掀开轿帘,对两人微微一笑,道:
“国师,陆大人,二位在宫门外所议何事?能否赐教于伯渊?”
寇谦之想起他无情地下令行车,差点害他毙命于马蹄下的事,脸色一沉,冷然道:“司徒大人,贫道乃出世之人,对国政无由置喙,但是道统与释教并不相违背,您何苦非要兴起事端?”
崔浩笑道:“既然国师是出世之人,就不必担心政令了,俗事由浩取决便是。”
寇谦之道:“但是你利用道尊,迫害异己,这罪名却要担到道教头上!我怎能坐视不管?”
崔浩忍不住笑得更是轻蔑,道:“国师,皇上要尊道或是尊佛,并非国师一人所能左右,如果连国师都不与万岁同心,恐怕……另有道行更高之人,取而代之。”
话中之意,竟是他要把寇谦之由国师的地位给拔下来了,寇谦之愕然,崔浩又道:“近日有人自通明宫来,上接神仙,下接凡人,国师之同门也!天师念在国师有护教之功,因此优容,但若国师有二心,恐怕天师也不能容忍,将另派他人宣扬道威了。”
寇谦之当场傻愣住了,原来弱水竟已直接和崔浩相通,他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如果不当个听命行事的傀儡,就没有立足之地。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司徒大人,您已受三世帝王所宠信,权势无人能及,就连太子的分量也不及你。人位于至高之境时,若不知谦退收敛,反而为巩固权柄而无所不为,恐怕亢龙有悔,将自招祸端!”
崔浩完全听不进去,只是得意地笑笑,道:“多谢领军大人指教,浩将时刻铭记于心。”说完,崔浩放下车帘,车队扬长而去。
陆寄风见崔浩完全不把自己的警告当一回事,态度极为傲慢,不由得更是忧虑,想必崔浩会趁着皇帝委以全权,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将不利于他的王公贵族全部陷害族灭。
寇谦之急得搓着手,道:“听司徒大人的意思,是将有大事了!”
陆寄风沉吟道:“皇上要他拟诏,我会暗中看他如何行事,再做打算!”
寇谦之虽急,但也只得如此,静待陆寄风的消息。
当夜,陆寄风潜行至司徒府,崔浩权倾天下,司徒府自然也是华丽豪奢,不可一世。陆寄风很快找到崔浩的书房,那是一处单独置于院落的屋舍,亭台流水,大有丘壑。
陆寄风无声无息地来到崔浩办公之处,他博学多识,书房里更是奇经异典齐备,收罗天下万卷。而虽已深夜,许多幕僚仍聚集着修撰国史,其中不乏巧匠能工,议论著建置国史碑的法度,虽是司徒府的书房,忙碌的景象不亚于官府。
陆寄风完全没惊动任何人,便来到书房最深处的房间内,那里陈设非常雅致,寂无人声,想必就是崔浩独自办公的地方。陆寄风藏身窗外,朝内看去,但见一灯茕然,崔浩正在拟旨,白玉般的手振笔疾书,不知写的是什么。他深更半夜仍在办公,确实十分勤勉。
崔浩拟毕草稿,审阅再三,确认没有问题了,便收藏于玉匣之内,起身伸了个懒腰,唤道:“卢君!”
一名儒服男子匆匆奔至,道:“舅父有何吩咐?”
崔浩道:“编撰国史进度如何了?若有疑义,可拿来与我商议。”
那名家人说道:“著作郎已由经典中上溯国史本源,还请舅父过目。”
崔浩想了想,道:“罢了,我亲自去看看吧!”
崔浩与那家人一同离去,陆寄风待他离去,才闪身进入书房中,打开玉匣,拿起崔浩草拟的诏书。
一看之下,陆寄风不禁震惊。
只见草诏写着:
“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叔季之世,暗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自此以来,代经乱祸,天罚亟行,生民死尽,五服之内,鞠为丘墟,千里萧条,不见人迹,皆由于此……”
这些将佛教引为乱世之源的字句还有不少,接着后面写道:
“……自今而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象泥人铜人者,门诛!……乞胡之诞言,用老庄之虚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实,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盖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后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陆寄风简直不敢相信,崔浩能平平静静地写下这样的诏书,一下笔就要掀起坑杀众沙门的大屠杀。
他忍住满腔怒火,将草诏藏在身上,便疾赶向寇谦之所在的平城观,商议该如何对付。
寇谦之看了草诏,也脸色如土,手脚发软,道:“这……这怎么行?这是千古罪名,是莫大杀业!绝不能这么做!”
陆寄风恨道:“权势竟能令人变得如此残暴,诛杀无辜视为平常!崔浩能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竟然不存仁德之心,煽惑人主成为千古罪人!这等谗臣,岂容他活在世上!”
寇谦之忙道:“大人请息怒,请冷静,杀崔浩实为无益之举,反而将造更大祸害!”
陆寄风心里也知道不是杀崔浩一个人,就能解除拓跋焘真正的心结,但还是气得握紧了拳,难以平息。
寇谦之叹道:“陆大人,就算诛杀崔浩,难道就能平息万岁对仙后妖党的恨意吗?恐怕皇上反而会更有借口,指称沙门杀害崔司徒,意图做乱,更兴起一片腥风血雨!”
陆寄风拿着草诏沉吟了片刻,道:“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屠杀发生在我面前!崔浩还不知草诏被盗,只有趁大祸未起之前,先警告众寺庙僧人,让城内所有的沙门赶紧逃走。”
寇谦之道:“如此甚好!但是……平城如此之大,就算陆大人武功绝世,恐怕也劝不了几万个沙门弃寺逃走啊!”
陆寄风道:“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寇谦之无奈点头,道:“吉迦夜大师现在中观寺挂单,领军大人可先去救他。”
陆寄风抱拳道:“多谢国师!”说完,便匆匆离去,他得要趁崔浩发现草诏失窃之前,赶紧能救多少人,就算多少人。
陆寄风匆匆回到领军府,下令长史把领军府内所有禁军都召集起来,下令他们强行闯入各寺庙,把沙门们都赶出平城。陆寄风知道时间紧迫,要一个一个解释,根本来不及,只能便宜行事。
领军府内的禁军们领了命,数百骑便连夜奔驰于平城通衢,闯入寺庙中,登时只见处处惊呼叱喝,整个平城都是一片乱声,沙门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就被士兵们赶出寺庙,当然无人肯依,与卫兵们冲突争执,甚至由庙中取出武器,极力抵抗。也有的较柔弱顺从之人,连袈裟僧履都来不及穿上,就被赶了出去,踉跄地被赶到街上,惊慌万分。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了救他们,顿时和领军禁军接连起了争斗,街道上到处是打斗吵骂之声。
陆寄风赶至中观寺,外面的骚动已让寺内众僧纷纷惊起,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陆寄风找到一名沙门,抓着他问道:“罽宾挂单的和尚人在何处?”
那沙门一指精舍,陆寄风便匆匆赶去,虽然外面众人奔走惊慌,但那精舍却显得十分幽静。
陆寄风奔入精舍内,遍处经典及译文中,吉迦夜黑瘦的身子更显得渺小,他在武功尽失之后,专心翻译佛典,不问世事。此时他坐在几前翻阅经典,沉思译文,垂眉低目,法相庄严。
陆寄风唤道:“大师!”
吉迦夜并不抬头,道:“陆施主夜访,有何要事?”
陆寄风急道:“皇上已经决定……要坑杀所有沙门,请大师速随寄风逃离平城,以免遇害!”
吉迦夜竟十分平静,道:“这乃是可预知之事,贫僧早有所准备,施主不必惊慌。”
陆寄风一愣,吉迦夜道:“石室之文揭破魏主身世,魏主断断不容秘密外泄,只要与身世有所关联,必将悉数毁之。舞玄姬出身佛门,魏主何能容忍?会有今日之劫,早在贫僧意料之中了。”
陆寄风听了,急道:“那么大师为什么不及早离开避祸?”
吉迦夜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若这是业力所至,贫僧愿意领受。”
陆寄风急道:“您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大难不死,必有因缘!您怎能坐以待毙?请随陆某远离避祸!”
吉迦夜长叹,看着遍地经典,道:“这些经书是带不走了?唉……法灯将灭,罗汉涅盘!”
陆寄风一携吉迦夜之手,便道:“走吧!”
陆寄风带着吉迦夜,匆匆奔了出去,不料大街之上,却见到一队队皇宫派出的禁军奔驰而过,朝寺庙奔入,竟挥着刀剑,见到沙门就砍!
陆寄风大惊,他带着吉迦夜,正迎上一队禁军,其中一人鞭马就要朝他们踏去,陆寄风挟着吉迦夜,一跃跳上马背,将那禁军拉扯下马,喝道:“你做什么?竟敢当街杀人!”
那禁军被拉得跌下马,摔倒在地,惊愕道:“大胆刁民,皇上下令杀尽沙门,你竟敢抗旨吗?”
陆寄风喝道:“万岁尚未降旨,你是听谁说来?”
那禁军愕然看着陆寄风,显然不知道这个看似平民的人,怎么敢这么有把握说皇帝没有降旨。他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他的顶头上司。
这时一人飘然而至,一把拉开陆寄风,道:“徒弟,你又惹大事了!”
陆寄风一愣,他一被拉开,那禁军便慌忙爬起,落慌而逃了。陆寄风这才看清把他拉到一旁的人,是伤已养得差不多的眉间尺。
眉间尺道:“你派了领军府的禁军到处赶人,把整个城闹得天翻地覆,难道皇帝睡得太熟,这样还吵不醒他吗?他刚刚派人到领军府,知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我看他八成气得睡不着了。他已经下令免了你的官职,叫别人代替你所有的职位,那些禁军都是他派的。”
陆寄风一咬牙,道:“事到如今,能救一个算一个!”
这时但听得远处一阵阵哀嚎,火光上冲天际,竟是庙宇被焚了。吉迦夜愣然看着中观寺烈焰冲天,到处都是沙门惊慌奔逃。数骑禁军奔驰而过,铁蹄肆无忌惮地踩过众沙门的血肉之身,街道处处染血,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陆寄风愤怒得睚眦欲裂,大喝一声,便纵身跃向数骑,掌风过处,数百禁军不是被推下马,就是摔跌马侧,被受惊的马匹拖行疾奔,血肉模糊。陆寄风顺手夺了其中一人佩剑,随手或剔或刺,连伤了数名正要砍杀僧人的士兵。
那些差点没命的僧人都惊呆得不知该做何反应,陆寄风跃上塔,喝道:“快往西门走!逃出平城!”
众僧一时心慌意乱,听陆寄风这么喊,便叫嚷着全朝西边奔逃,不敢稍停。
陆寄风又拔剑往城中其他寺庙赶去,极目所见,尽是杀戮,他已见多了战争,也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但那是两军交战,是站在平等的立场。此时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士兵以武器屠杀手无寸铁的僧尼,甚至路过的无辜百姓也遭殃,更有人趁乱闯入平民居所,大肆劫掠奸淫,将一个大魏皇都,变作修罗道场。
陆寄风只要见到士兵杀人,便毫不迟疑举剑挥杀,救下僧尼。陆寄风一路挥杀长驱,一路喝道:“往西门逃出去!”
那些侥幸不死的沙门们踉踉跄跄,有如无头苍蝇地慌乱西逃。
陆寄风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只知见人便救,全无暇多做思索,身上早已被血浸得湿透了。
陆寄风砍得剑刃上处处是凹痕,便将剑随手一丢,再夺过一名禁军的佩剑,往城内挥杀而去。他也不知道暂时逃过一死的这些僧侣,再往前逃时,是否还会再遇到更多奉命杀僧的士兵,会有多少人逃出生天?他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
及至陆寄风砍杀得手软,刀剑也不知用坏了几把,回首看去,竟依然是处处禁军追杀的惨酷景象,处处是火光焚烧庙宇屋舍,哀鸿遍野。
陆寄风喘着气跃上一处庙宇高塔,由高处俯瞰平城街道,只见皇宫中继续涌出一队队的兵马,竟是杀之不尽。而兵士在各寺放火,更有无数逃不出来的沙门活活被烧死,到处是身上满是火舌的僧人挣扎喊叫,凄厉的哀号声响遍天际。
一阵冷风吹过,身上被血浸湿的陆寄风打了个冷颤,拓跋焘果然是狐狼之性,才做得出这样残忍的事。但是崔浩呢?他不是儒生,受忠恕之道所教化吗?为何当权势逼人时,也失去了人性,忘却了诗书?
陆寄风强忍满腹悲愤,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再高,也无法与君王的权势抗衡,就算他杀了千个、万个禁军,也不能阻止这场佛门大祸。
陆寄风颓然一叹,一人之力能救得了多少寺庙僧众?他只得一咬牙,不再看眼前的惨酷景象,?99lib.转身便朝西门奔去。
许多僧侣推挤着朝西门而奔,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往那里逃,但是急乱之中,只能口耳相传,都往那里奔去,一时推挤践踏,混乱无比。宫中禁军正在各处寺庙屠杀与抢劫,竟未注意僧人们往何处逃走。
陆寄风在混乱中也只是随口说个方向,让大多数的人往同一处跑,至少他能在后方断后,阻止追兵。陆寄风奔至西门,西门城门紧闭,众僧一时无法出城,有的爬上城墙却摔跌而死,有的被守门的军卫射杀,又是一阵混乱。
陆寄风蓄劲在掌,一声怒喝,浑厚的真气袭向城门,轰的一声,城墙哗啦崩塌,巨石厚砖竟如摧枯拉朽,被轰出了一个极大的破洞。
这雷霆之威,慑住了所有的人,僧人们忍不住哭号惊呼着:“金刚味尊者显灵了!”“我佛慈悲,遣派金刚菩萨裂城墙救我等了!”
众僧狂乱奔出,陆寄风见有禁军追来,遂登高喊道:“快往西去,勿回头!”
陆寄风运气全身功力,将眼前沙石土灰,尽以真气挪移推转,竟如一片茫茫沙石飞帘,阻绝了禁军追来。一声暴喝,双掌真气推去!沙石轰然袭向禁军,每颗沙石都挟带着他的内力,所过之处有如刀风剑雨,众禁军被打得或死或伤,无法再追上前。
众僧西逃,所过皆是魏境,拓跋焘的灭佛之令也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地延烧出去,每至一城,都有守城军士追杀这批僧侣,陆寄风殿后保护,这一路不停,不少僧人根本就无法承受无止尽的追杀,而死在半途。能逃得出去的人越来越少,而追兵也渐稀,应是离国境日远了。
陆寄风在这行凌乱的队伍中,找到了吉迦夜,眉间尺一直护送着他西逃,半路上也救了不少僧侣,但残存者都已虚弱疲惫。
眉间尺看陆寄风身上已有如血人,叹了口气,道:“你救这些个秃驴,有什么意义?被杀的人更多,这些人也不济什么事。”
陆寄风心中极为难过,道:“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之尽力而为就是。”
眉间尺点了点头,也不反对,道:“那你打算带这些人上哪儿去?”
陆寄风心中茫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吉迦夜道:“此地不知何处,不如就随遇而安,且往西行,因缘自有住处!”
陆寄风全无主意,道:“便依大师之见。”
一行人往西而去,已逃出魏国的屠杀,前路却是茫茫,或许会陷入沙漠,或许又遇天灾,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敢肯定。
陆寄风与眉间尺护送着众僧往西走,行了几日,但见苍茫平原外,山势连绵,点点白雪点缀林间,有一股清灵神秀之意。
而在群峰之中,有一高峰巍然独立其间,四壁陡峭,略呈圆形,远远观之有如农家麦垛。
陆寄风寻思道:“那座山峰地势奇绝,附近有山水环绕,虽有飘雪,但不掩苍翠,应是个富饶之地。如果把众僧送往那座奇峰,在其上兴建洞窟与石室,亦可暂为安身之所。”
陆寄风把这个想法与眉间尺、吉迦夜商议,两人也颇为同意,便率领众僧往那座奇峰前去。
眼见就要到那座山峰下,周围的山路渐陡,草木似皆被外力破坏移除,道.
路两旁光秃秃的,夹道石壁也有被外力击打过的痕迹。
陆寄风与眉间尺暗暗吃惊,此地竟已有人居,看那人破石移山之功,断非普通的高手。
陆寄风提高了警觉,与众人缓缓步行,突然听见眉间尺“咦”的一声,道:“这是什么?”
陆寄风朝眉间尺所指之处看去,但见藤蔓掩映之中,光溜溜的山壁上隐隐有五彩缤纷。眉间尺扯开藤蔓,只见灰色的石壁上,绘着一名汉服女子,那女子容颜白皙,长眉杏目,身形袅娜,清雅端庄,宽袍缓带却又有飞升之意,有如天人。
陆寄风与眉间尺越看越觉得这仕女绘像有几分眼熟,陆寄风喃喃道:“这仕女,竟有几分像祖师爷!”
他这么一说,眉间尺也愣住了,他并未见过司空有,因此半信半疑,道:“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或许这图只是恰巧与祖师爷相似罢了。”
陆寄风也不言语,继续往山上而去,但见一路之上,乱石满径,可以行走之处不过寸许,十分难行,而这样难以前进的路上,两旁竟不时有些绘像或泥像,有的画了一半便被抹去,有的只塑了一手或衣袂一角,便被毁弃于道旁,零星不全,吉迦夜见闻广博,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景象。
陆寄风在山下青翠郁茂之处暂时安顿好众僧,便单独前去探路,看此地是否可作为久居之所。陆寄风往山上奔去,及至山腰,见到山壁上被凿得一片片平整如镜,陆寄风惊心暗想:“何方高手竟能造此鬼斧神功?又有何用意?”
他继续行走寻找,突然听见远山之上,传出一阵轰隆巨响,遥遥望去,灰烟隐隐。
陆寄风想道:“凿山的高人必然在此!”
于是发足疾奔,身如鹄飞,朝那巨响传来的方向赶去。远远就听见苍老的声音高声喝道:“你这贼山,这贼岩,看我劈了你们!”
陆寄风在林间疾跃,突然脚下巨木晃动,定神看去,不远之处竟有一身影,双掌击往山壁,山壁崩裂处处,放眼所见,竟是一个又一个的石窟洞穴!洞穴内或空无一物,或有泥塑佛像矗立其间,有的在石壁被击破时,被余劲所毁而残破不全。陆寄风万万没想到此山竟藏着这么多的佛像,约略看去,个个法相庄严,或金刚bbr>怒目,或垂眉大悲,观之不尽,令人屏息。
那破壁之人满头皓发,身披兽皮,几乎衣不蔽体,竟是冷袖!
冷袖双掌真气劲发,轰然朝面前一片石壁打去,此地山石极为坚硬,无法穿凿,他双掌不断地朝石壁猛打,吼道:
“放开师父!把我师父放出来!”
石屑纷飞,又给轰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洞穴。洞口一开,陆寄风担心他又毁了洞穴中的神像,立即闪身上前,大声道:“前辈住手!”
冷袖双拳击出,撞着陆寄风抵拒的双掌,宏大刚猛的真气被陆寄风牵引着散向周围,震得林木晃动,落叶纷飞。
冷袖似认不出陆寄风,一把就要将他推开,喝道:“让我救师父出来,你让开!”
陆寄风抓住冷袖手臂,缠缚的手劲让冷袖一时挣不脱,冷袖哇哇大叫着,口齿不清,神智似乎不甚清楚。
陆寄风透过被打出的石洞望去,一线光芒自外射入,照出石壁上的彩绘,光芒以外皆是一片幽黑。
冷袖奋力挣扎着,定神看去,突然神情略现清明,像是认出了陆寄风,喃喃道:“陆寄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寄风正要回答,冷袖已急吼道:“师父被困在山里,我要放她出来!你放手,让我救师父出来!”
陆寄风一个不留神,冷袖竟逆缩真气,手臂一脱,挣开了陆寄风,再朝岩壁击去。本已破了个洞,被他这么一打,岩裂石崩,碎石哗啦地坠散了满地,大把光线照入洞中,洞里密密地绘着一队羽衣仙人,或执箜篌,或持笙管,仙袂飘飘,几乎可闻仙乐悠扬。
冷袖急步入洞中,一个一个找寻着,细看每个天人的相貌,心急地问着:“我师父呢?你见到我师父了吗?我师父在哪里?”
壁上的泥涂彩像自然不会回答他,冷袖却把她们当成了真的人一般,心急地追问着。
陆寄风已然明白,玉池被击破之后,司空有形神俱灭,守护了她百年的冷袖竟疯了,不知为何来到此地,无意中见到酷似司空有的绘像与泥塑,也或许是他心情激动之时,打破石壁,见到菩萨塑像,遂误以为是司空有,但又隐隐觉得不是,才会接二连三地,不断以自身刚猛真气破壁,想找到藏身在里面的司空有。
第十七章 终天不复形
陆寄风带着吉迦夜?99lib?与眉间尺来到山腰之上,见到此处竟有这么多石窟与佛像,眉间尺也傻愣住了,吉迦夜登时泪流满面。他五体投地,膜什顶礼,激动不能自己。
陆寄风道:“大师,这山岭地势陡峭,会是谁在此凿壁为洞,绘了这么多图像,塑了这么多金刚、罗汉?”
吉迦夜道:“此乃闻所未闻,不知何时所建,亦不知为何密藏山内,造化神工,凡人之智实难参透!想必整座山内,还有无数壁画石窟尚未现世,若能一一令见光明,纵使佛法灭于魏,亦能在此深山之中长存,不绝于世。”
陆寄风道:“那么大师您的意思是……?”
吉迦夜道:“我等西逃至此,或许正是要证了这段因缘!贫僧愿在此结庐而 5c45." >居,修整法相。”
陆寄风略加沉吟,此地颇宜人居,又离天水城有段距离。深山陡峭,料想兵力也难以攻来,确实是个极佳的避祸之所。众人议定,陆寄风遂寻了一处山崖,劈木为柱,裂石做壁,替众僧搭了个简单的屋棚,以遮风避雨。众僧闻知山上有无数洞窟石穴,皆有绘像,也无不肃然,都认为这是宿世的因缘业力,才会让他们逃难到此,守护这些终于见到天日的神像。
陆寄风与眉间尺商议道:“冷前辈头脑不清,但是我看他还认得我们,师父您不如留在这里照顾冷前辈,保护各位高僧。”
眉间尺一愣,道:“那你要去哪里?”
陆寄风不语,眉间尺已然明白,道:“以你一人之力,对付得了弱水那妖道吗?”
陆寄风无奈看向眉间尺,没说什么,眉间尺呆了呆,气闷地说道:“我知道加上我也不够!但是……我怎么能让你独自去送死?”
陆寄风道:“就算我是去送死,也好过两个人白白送死。师父您是有用之身,千万不可自轻!”
眉间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实在不明白,司空无那牛鼻子在想些什么!弱水已无敌手,没人制得了他,这全是他纵容出来的,他究竟有什么用意?”
陆寄风道:“我也想不透,但我也不愿去多想真人的用意了!我只知道弱水造了天大罪业,若不将他除灭,为祸将更甚于妖狐。”
眉间尺听陆寄风这么说,颔首不语。
陆寄风将此地整顿已毕,便飘然而去。众僧所居的山头起初只有简单的草棚,后来渐渐拓展为屋,为舍,数十年来又渐渐有了庙宇的规模,远远看去十分神秘,山下居民视为仙人所居之处,皆称此地为仙人崖。
冷袖以毕生真气,一一凿壁裂山,群僧勤加修补破损的塑像与壁画,渐渐地整座山上布满了壮观的石穴洞窟,千百佛尊俯远望江山,似乎正看着人间悠悠。
此山因形若麦垛,后世遂称之为麦积山。虽有群僧毕生之力修补,但岁久年深,人力渐渐凋零。其后百年之间,虽偶有慕道之士上99lib.山求教,却只是零星几人,数百年后,竟渐渐地无人知晓这些石穴画像与塑像的变迁,寺庙荒芜,入山小径也爬满龙蛇之迹,唯有神像屹立于深山,观尽人间风雨战祸。
话说陆寄风道别了众僧,独自轻装返回平城。这一路之上,他再三思索,要对付弱水道长,绝不能以武力硬碰硬,真正能让他肆无忌惮的,是人间的权力,只有翦除他的羽翼才能慢慢地摧毁他。如同就舞玄姬的失势,光凭一己威能,没有权力的护持,也都是罔然。
他潜行回平城,入城的大道之上,树立起一片有如城墙的巨碑,上面平整光鉴,不刻一字,不知是何用意。但见人来人往的商旅,见到那巨碑,都不禁停下步来议论著,陆寄风才知道:原来拓跋焘命崔浩修国史,将在这通衢要路上,将魏国国史刻成碑文,使天下万民皆知道魏国历史由来。目前虽空无一字,但待国史修成,就要把文字刻上去了。
但就算还没看到国史的内容,陆寄风也知道一定只是些歌功颂德,不可能禀实直书,那些秘密就连崔浩也不知道,身为人臣,他也只是穷究经史,给拓跋族另外找个祖先罢了。
入得城中,极目所见,原本处处庙宇,已皆成断垣残壁,路边犹有残尸,人人道路相望不敢一语,竟令一座繁盛的大城,气氛有如鬼域。陆寄风只听得民间的人私下悄悄的谈话中,才知道由于废佛之举,同时掀起整肃,不少富室巨贾被指为窝藏比丘,而惨遭株连。被杀戮的不只是沙门,更多的是无辜的平民百姓。这其中多少血泪冤屈,不能尽述。
经过街道之时,司徒府的车驾赶往皇宫,崔浩的前导卫士将路人纷纷驱赶至一旁,陆寄风衣衫褴缕地混迹行人之中,假冒成蹲在角落的乞丐,看着司徒府的鲜衣怒马,不禁暗自冷笑,寻思道:“崔浩,你的权柄是人主所授,他要把你由至高的地位推至地狱,也不过一念之间!你的地位如火上之冰,随时会消失,你却不知警觉收敛,玩弄权势,令自己千夫所指!你的下场恐怕将是史上最为惨酷!”
陆寄风心中已有计划,他暗自跟踪崔浩的车驾,随他入宫,躲在皇宫屋顶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要藏身在宫廷而不惊动宿卫,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困难。
崔浩被召至宫中,与拓跋焘议论国事,及至深夜,才被放回。而有时拓跋焘也会不事先通知,就前往司徒府与崔浩商议军机,君臣间可谓十分亲密。这段时间里,他们自然都不知道屋顶有人在看着他们。
那夜,崔浩正在修史,突然颈上一凉,竟是一把匕首抵着他的颈子。
崔浩心中一惊,手中一颤,笔落在卷策之上溅出一片四散的墨花。
陆寄风沉声道:“你也怕死吗?”
崔浩听见陆寄风的声音,更是胆颤心惊,道:“陆君……陆君这是何意?”
陆寄风冷笑,放开了他,手中匕首也收了回去。
崔浩急转身望向身后的陆寄风,惊疑不定。灯光映照下,陆寄风的身影被拉得极长,几乎覆盖住了整个书房的墙面,虽然他动也不动,但是崔浩知道自己若是要逃,也绝对没有机会,只能呆然地看着他。
陆寄风似不以崔浩为意,信步走至他的案前,拿起他正在修的史稿,一面看着,一面念了出来:
“……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事来南迁,应多受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杨玄风,增构崇堂,克翦凶导,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兴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
陆寄风冷笑一声,把那纸草稿放了回去,道:“这是什么?”
崔浩定了定神,道:“万岁要前往石室,告祭天地,这是祖先遗训,因此命浩草拟祭文,刻于石室之内。”
陆寄风淡笑摇了摇头,不发一语。想必崔浩不知道,拓跋焘如此之举根本是欲盖弥彰,他知道石室上原本的狼文已毁,所以要去刻上另一篇漂亮的文字,对魏国的起源歌功颂德。
陆寄风笑而不语的样子,让崔浩有几分怔忡不定,又不敢多问,只见陆寄风随手翻阅他所修的国史,不时发出阵阵冷笑,显然极为不屑。
陆寄风看着那满纸伪史谎言,自然觉得可笑,但也可见拓跋焘有多在乎他的身世,多想欺瞒天下,证明自己是圣人之后。
崔浩不解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放下草稿,望着崔浩,缓缓地开口问道:“崔司徒,你当世得用,使魏廷移风易俗,令圣贤之道畅行于世,本是天下苍生之幸!为何您连忠恕之道都抛在脑后,兴起废佛大祸,妄杀无数生灵?”
崔浩心中虽有几分恐惧,但毕竟已见多大风大浪,仍能侃侃而谈:
“浩虽不喜释道,但也不慕老庄,并非为了道教而废佛,实乃因僧道沙门行止怪诞,教人弃绝人伦,扬弃君臣父子之分,为了贯彻孔孟之道,故行杀伐之事。”
“你这只是借口!”陆寄风厉声道,“你只是想趁机铲除政敌,令天下恐惧!崔伯渊,你以世家高第,屈身事于胡虏,没有让皇上摆脱残酷野性,反而连你自己也染上狼虎习性,也忘了人之异于禽兽,唯仁而已的古训了吗?”
崔浩傲然望着陆寄风,道:“万岁为了推行教化,而有非常之举,这皆是逼不得已!”
陆寄风上前一步,一手便捏住崔浩白皙的颈子,崔浩气息一窒,动弹不得。
陆寄风沉沉地说道:“我要取你性命,容易之极,但是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能劝皇上停息灭佛之举,不再追杀沙门、焚烧寺庙,使天下安定,我便保你一命。”
崔浩虽性命被制,但听了陆寄风的话,却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陆君,你接二连三忤逆上意,万岁也对你失望透顶了,你以为你还能升官,稳坐领军将军的位置吗?你要如何保浩一命?”
陆寄风冷然道:“你也知道,皇上喜怒过于常人,不是爱之欲其生,就是恨之欲其死。你不听我之言,将来只怕后悔莫及!”
崔浩还来不及说什么,突然听得书房外,家令来报:“司徒大人,万岁圣驾亲临,请大人出迎……”
崔浩眼珠一转,放声惊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快救我啊!”
家令大惊,崔浩这一呼喊,马上便引起处处骚动,拓跋齐本已先驱进入司徒府,听见了骚动声,立时下令策马追入书房。
听得外面一阵阵兵甲之声,快速地赶至书房,陆寄风神色自若,一把抓住崔浩的手,道:“大人以此五指操弄刀笔,便杀生无数,今日陆某就折大人一手,以示薄惩!”
陆寄风的手中略一施力,崔浩的右手便自折断,他痛得惨呼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只见兵马已杀了上前,破门而入,陆寄风却也在同时身子一闪,消失于窗外。
拓跋焘赶了过来,见到崔浩受伤昏厥在地,既心疼又吃惊,忙上前亲自扶起倒地的崔浩,唤道:“爱卿无恙乎?”
崔浩白玉般的脸上汗珠点点,痛得又醒了过来,喘着气道:“是陆……陆寄风……幸皇上及时赶至,否则微臣……人头不保矣!”
拓跋焘忙道:“爱卿勿惊,朕绝不容逆臣伤卿分毫!”
拓跋焘下令拓跋齐等人护送崔浩回房休息,并遣派御医为崔浩治伤。陆寄风只打断了崔浩手臂,要接回去也非难事。
待崔浩下去养伤,拓跋焘心情略定,仍有些愤愤然,寻思道:“陆寄风这厮未免太过可恶,竟差点暗杀朕的股肱!”
一旁的宗爱一脸狐疑,道:“万岁,逆臣陆寄风的武功何等高强,他要取丞相性命,易如反掌,怎么可能只断他一臂,而且还是骨肉之伤,并未致残?”
拓跋焘听了,也觉奇怪,想了想,果然越想越有可疑之处。
拓跋焘踱了几步,反复思索,一会儿才道:“宗卿所言有理,这其中是有些古怪!”
拓跋焘一时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便不言语,在崔浩治经史的几案前坐了下来,随手翻着崔浩所拟的诏书文告等,他时常在此与崔浩长谈,对崔浩的书房熟悉之极,见到那卷预备祭拜大鲜卑山的石室祭文,便随手拿起,展卷欲观。
但另有一张草稿,就压在这祭文的文稿之下,被书卷压着,隐约露出一角,似乎有意藏起。拓跋焘一时好奇,将之抽了出来细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拓跋焘的脸整个绿了。
陆寄风一离开司徒府,奔出几百尺外,突然便有两道身影闪至,挡在前方。
陆寄风看去,正是龙阳君与凤阳君。
两人挡在陆寄风面前,龙阳君道:“陆道友夜探司徒府,究竟有何打算?”
陆寄风冷笑道:“我拜访故友,还需向你们报告吗?让开!料你们也挡不了我的路!”
龙阳君道:“我们不是来拦路的,师尊请陆道友上静轮宫一叙,遣二阳前来恭请大驾。”
陆寄风道:“很好,你师父已经等不及,非要取我的真元不可了?”
龙阳君道:“师父有命,务必请陆君移驾,与故人一会!”
说完,龙阳君手中抛出几块令牌,陆寄风定神一看,竟是“天一子”、“地一子”两块令牌!
那是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的令牌。
如此说来,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并未死,还活在世上?
就算陆寄风不以他们的性命为念,他也很清楚:弱水道长不会这样放过他,以他的残忍无道,要上麦积山,杀死眉间尺、冷袖等人,逼陆寄风屈服,也不是不可能。
陆寄风吸了口气,便不言语,径自往静轮宫的方向轻身飞跃而去,二阳君紧跟在后,三道身影如电,在平城的夜空中一闪而过。
静轮宫上,几乎接至天上的高殿里,冷风扯动层层青幛,风声呼啸,令殿内的青石地面、玉柱雕楹更显清冷。
星月的光辉照着弱水道长的身影,他独立华殿,有遗世的仙人风范,在他的身上,只带着冷冷的雪的气息,没有丝毫的血腥味。
弱水道长缓缓道:“陆道友,你的心机,令弱水也甘拜下风。”
陆寄风冷冷不语,看着弱水道长。
弱水道长道:“崔浩的权位,在魏国已巩固数十年,三代之君信任有加,多少宗室完全动摇不得分毫。想不到你就这样轻易的毁了皇帝对他的信任,恐怕崔浩至死,都不知道原因!”
原来弱水道长也已看穿陆寄风的用意,以及他如何对付崔浩了。陆寄风冷然道:“我警告过他,如果他迷途知返,我还能保他一命。但是他既然一意孤行,那么也只是自取死路罢了!”
弱水道长看向陆寄风,道:“你以不世机缘,得到天下人皆企求的能力,又天生聪颖,智谋过人,为什么你却自甘堕落,愿为人驱策,难道你真的这么没有野心,这么无欲无求?”
陆寄风道:“我不是无欲无求之人,我要的是世上最难得之物,纵使我有再高的能力,再深的智略,也不可企及。”
弱水道长问道:“你想要什么?”
陆寄风道:“无非安定两字。”
弱水道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道:“你这话未免太过可笑,安定如何不可求?泛泛众庶,士农工商,甚至道涂狗豸,生活得比谁都安定!”
陆寄风道:“是吗?乱世之中,那样的安定随时会被破坏,我的故居就在终南山下,当初为避战火而迁居时,我曾以为不过数月,就能重返,谁一去竟已十几年,也许都已经荒芜,不留寸草了!那里有我父母的坟墓,有我躬耕的小园,我愿在那里终老一生,但是我却还是被战祸逼得远走他乡,无一日安定!安定两字,我梦寐以求!天下之人所想望者,也不过这两字!”
弱水道长淡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心愿,并非不可求。只要陆君你把内力都给予弱水,弱水必定举天下之力,保护陆君,让陆君能在终南山下无忧无虑地过完此生。如此一来,各取所需,岂不为妙?”
陆寄风冷笑道:“你别作梦了,我不会把我的内力真气,都送给你这妖物!若是让你成为魔头,陆某的安定就是立于苍生的不幸之上!我就算身安,心也不安!”
弱水道长摇头笑道:“你如果不肯,就别怪我强求了!”
说着,两旁青幛突然往陆寄风打来,有如两道利刃,竟就要打中陆寄风!陆寄风及时跃开,劈啪两响,那两道青幛自行扞格,又立即散开,再朝陆寄风窜来。
陆寄风左躲右闪,随手以真气扯动云烟,化作霜剑,与那两道青幛缠斗,但见青幛有如巨蛇般矫然灵动,不时往陆寄风要害窜去或刺至,陆寄风手中霜气也接连挡下十来招,霜气或聚或散,或变为剑,或化为丸,噗噗几声,已将青幛刺穿好几个洞。
弱水道长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右手扬袖轻挥,功力贯处牵引两道青幛就把陆寄风攻得应接不暇,陆寄风只知专心对付,以免受伤被制。
弱水道长笑道:“陆寄风,你似乎没什么进步,如何能与我制衡?”
说完,弱水道长左手一扬,便以真气拉动霜云,一手上清含象的化指柔劲所过之处,云烟如线,渐渐缠绕,他轻喝一声,烟线往陆寄风扑去,竟已束住陆寄风的颈子!
陆寄风要害受制,虽然他及时压下胸中的血气,连忙以龟息法制住呼吸,不致于被束颈闷死,但武功却一时难以施展,两道青幛也劈啪两响,打中他的腿弯,令他跪了下去。
弱水道长笑了,缓缓拉动烟索,把陆寄风拉至他的面前。
弱水道长道:“你纵有数百年的修为,与天婴血气,但修习功力不如我,也是罔然!陆寄风,你就乖乖的自己把内力逼出,献真元予我吧!”
陆寄风颈子被束,说话也极为困难:“我……若我不肯,宁愿……自毁天灵,你……又能耐我何?”
弱水道长笑道:“你要自毁天灵,散了功体,实在可惜之至!千万别这么想不开,我请几位师长来劝导于你!”
说完,龙凤二君已推出三名样貌苍老的道人,陆寄风看去,那无疑是惊雷、烈火,以及伤势已愈的灵木。他们行动踉跄迟缓,一看就明白功力早就全散尽了。
烈火见到陆寄风被烟索缠颈,跪在地上,不由得眼中一红,流泪道:“陆寄风!你……你万万不可屈服,不可将你至高的修为,都双手奉送给这妖物!”
龙阳君竟动手打了烈火一巴掌,喝道:“师尊没叫你开口,你就闭嘴!”
灵木道长神色忧愁,黯然苦笑,道:“很好,弱水,我等无用之人,受晚辈所辱,都是活该!你就一剑杀了我们,不必留我们的性命,一再侮辱!”
弱水道长道:“各位师兄,你们地位尊贵,弱水对你们尊敬犹恐不及,一直恭敬的事奉师兄们,现在恳请师兄们帮我劝劝陆寄风,把真人传他的内力真元都交出来,以免浪费了。”
烈火喝道:“你休想!纵然举世无人可以制你,陆寄风也不会听你的话,交出真元!”
龙阳君又要打烈火耳光,陆寄风虽已被烟绳束得呼吸困难,颈子几乎要被束断,还是竭力喊道:“住……住手!再敢辱及道长,我……我便自毁天灵!”
弱水道长笑道:“你这个样子,要如何自毁天灵?”
陆寄风道:“逆气运行,自散功体,难道我做不到吗?”
弱水道长脸色微微一变,左手真气散去,缠着陆寄风颈子的烟绳也自消散无踪,陆寄风趴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弱水道长冷冷看着陆寄风,道:“我好言相求于你,你却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我绝情了!”
说完,弱水随手一招,拔下一旁的铜灯上镶饰的一片铜花,在手上把玩着。
弱水道长道:“陆寄风,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与我师兄们同归于尽,还是好好的离开静轮宫,毫发不伤?”
陆寄风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把真元内丹给他,他手中的铜花就是杀人利器,一挥过去,不知道是哪个道长要被穿脑贯胸,死于当场。
陆寄风咬着牙,他如果坚持不交出内丹,已被废尽功体的道长们惨死,对道门并损伤。反之,他交出内丹,三位道长得以活命,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苟活于世罢了。
或许信念不坚者,便会忍痛坐视三位道长惨死,但陆寄风做不到。
陆寄风道:“能否让我与灵木道长说几句话?”
弱水冷然不语,陆寄风道:“灵木道长,您的伤何时好的?”
灵木道长幽然道:“这些年来,真人不时暗中医治我,耗费了无数功力,但是……谁知却在我痊愈之日,被青阳君暗中打断心脉,功体尽散!要是当初师父让我这个废人死了,也不至有今日!”
陆寄风道:“青阳君中我一掌,料想应已全身筋骨俱断,成为废人,也算是替三位道长报仇了。”
惊雷道长听了,脸上神色黯然,苦笑了起来,道:“很好,很好!陆寄风,你替我惩处了这个孽徒,实在是太好了!”
陆寄风忍悲看着众道长,道:“陆寄风亏负真人期许,竟以私情自乱心境,耽误了诛魔重任,以致于令弱水道长坐大,陆寄风实在惭愧!”
灵木道长正色道:“你不可妄自菲薄!今日我等三人命绝于此,绝无遗憾,你千万要保元守一,参透至高的上清含象功,灭此妖祸!”
弱水道长脸色一变,阴恻恻地说道:“陆寄风,你话也说够了吧?肯,或者不肯,只要一句话便是!”
陆寄风望着弱水,深吸了口气,道:“我若把真元予你,你就要放了三位道长,不可伤一人性命!”
一听陆寄风这么说,三名道长都脸色大变,纷纷喊道:“不可!”“陆寄风,勿为小仁小义毁了大计!”“你绝不能把真元交给弱水!”
陆寄风忍悲道:“三位道长!我实在无法坐视三位毕命于此,何况,上清含象功至高之境,陆某一直无法参透,欲速成神功,根本是不可能之事!99lib?当初真人说过,或许一甲子以后,以陆某之智能达第九层之境,但是在那之前,我早就可能被弱水所杀,他岂容我再活六十年对付他?”
三位道长都脸色惨白,弱水道长笑道:“很好,你有自知之明,也知道我要杀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我好言相商,就是因为你奇货可居,欲以你的修为,换你及师兄们的性命,不想令你的真气散尽罢了!陆寄风,你既然想通了不是我的对手,就要把握机会,献我内丹!”
陆寄风望着弱水,咬牙道:“勿忘承诺!”
说着,陆寄风端正打坐,专心催动真元,一股融融之气,自丹田往上缓升,凝至天灵,令陆寄风周身发出至阳的红光。
三名道长惊怒万分,叫嚷着、斥喝着,要陆寄风停止催化真气为内丹,但是陆寄风全不为所动,专注地将一股真元在体内流转行走,灌通于奇经八脉,三气渐渐汇聚天灵之上,心肾气神定位,而八卦周天已成,一股浩然真气直指天机,周身的红光骤盛!
只见陆寄风身在红光之中,身形恍惚,整座静轮宫皆被那庞大无比的真气所笼罩,光芒遍耀京城,令天空布满半壁赤光,有如火烧!
红光骤灭,陆寄风头顶七尺之处,凝出一丸金丹,缓缓地沉坠了下来。
金丹尚未回归入陆寄风的天灵,弱水已纵身一拦,将那金丸截下,双掌以子午之法搏住内丹,但见他身上金光炙盛,金丹所带的数百年真气渐渐化入他的体内!
光芒渐散,弱水道长原本不男不女的模样,竟缓缓地消失了,眉宇轩昂,气度不群,整个人有如罩着一层昊昊威光。
弱水道长哈哈大笑,道:“先得舞玄姬至阴功体,再得陆寄风纯阳真元,今后弱水阴阳并济,有如日月,永生不绝了!”
陆寄风的真气都已散尽,此时他除了长生不死的天婴之体以外,就只是个毫无功力的血肉之躯,他再度感觉到凡人身躯的沉重感,身上的伤也令他痛楚分心。
三名道长脸色惨然,悲切万分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气空力尽,道:“你可以放了三位道长了吧……?”
弱水冷笑道:“静轮宫也不是凡夫俗子有资格侵踏之地!”
说着,弱水竟随手一挥,将烈火道长给轰了出去!烈火道长身如破絮,被轰出殿外,从百丈高处往下沉坠!
陆寄风大惊,喊道:“住手……!”
眼看着烈火道长竟要活活摔成肉酱,突然一道清绝身影在半空中飞闪而至,拦住了下坠的烈火道长,身99lib?形一拔,抱着烈火道长飘然跃入殿中。
那人道:“弱水,你何必赶尽杀绝?”
三名道长以及陆寄风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那是司空无,通明真人司空无。
第十八章 拂衣归田里
所有的人都望着眼前的司空无,但见他依然仙姿绰约,飘逸清圣,那慈和的神态与当初完全无异。
惊雷、灵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陆寄风也心情激动,他以为司空无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管这尘世纷扰,但是他竟出现了,可见从前的疑惑都是自心不坚,司空无的隐遁一定有他的原因。
弱水道长见到司空无现身,高傲的神色中,也隐隐有一丝忌惮。
他至今仍不知道司空无的修为有多高深,不知道他心中有什么计划,完全无法揣测出司空无的心意。
在他做尽一切计划,一步一步地引陆寄风步入他的陷阱、逐步掌控全局时,他唯一忌惮的就是司空无。
那不知隐身何处,不知有什么打算的司空无,一直令弱水道长芒刺在背。
而今他总算被逼出来了,弱水道长提高了警觉,小心地微微一笑,拱手道:“参见师尊。”
司空无放下烈火,道:“弱水,你出尔反尔,就算放过了你的师兄们,他们也不会成为你的阻碍,你就这么不留余地吗?”
弱水道长道:“不如此,如何能引师父现身就教?”
司空无叹了口气,道:“弱水,你虽有至高道行,但你还不满足,是不是?”
弱水道长微笑不语,司空无道:“你还想要陆寄风的不死之身,要以他炼丹,使你长生;你还要我传你上清含象功第九层,让你登至自古无人能及之境,你的野心何等的大,何等无涯!”
弱水道长笑道:“师父,道统已全归于弱水,陆寄风不堪世用,让他徒留不死之身,于世无益!若师父能规劝陆君捐躯,亦为道门之幸!”
陆寄风听了更是鄙夷愤怒,道:“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放过三位道长,所有承诺都是空言!”
弱水道长傲然笑看陆寄风,完全不再把他放在眼里,对他而言,陆寄风只是刀俎上的鱼肉,他要抓陆寄风炼丹,轻而易举。只要司空无不阻止,他根本不必在乎陆寄风的想法。
藏书网司空无道:“我断断不可能让你以人炼丹。天婴之体是陆寄风的机缘,你没有这个机缘,就别痴心妄想了!”
弱水道长阴森一笑,道:“我若能将陆寄风置于鼎炉炼丹,也算是我的机缘,师父您意下如何?”
司空无道:“强求而致便非机缘,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弱水道长的神情中带着警肃,冷笑道:“师父您是要加以阻止了?”
司空无道:“然也!”
弱水道长笑了起来,道:“师父,您真是令弟子百思不解!为何您忍见七子一一折损,皆袖手不出,却独独要紧这个陆寄风?您是否太过偏心了?”
司空无不为所动,淡然道:“疑惑解否,想必并非你关心之事,但我绝不能让你以人炼丹,行此邪道!”
弱水道长见司空无的口风这么紧,就是要保陆寄风,若是他要硬抢,先得过司空无这一关,因此弱水暗暗提高了警觉,道:
“师父您是非保陆寄风的性命不可了?那么弱水也只有尽力为之,请师父见谅!”
司空无却仍不动,道:“你这痴徒!你所求不过是形体永固,道法就在你的面前,何必苦苦外求!”
弱水道长一愣,司空无缓缓说道:“我 547d." >命在我不在天,你若能修得上清含象功至绝顶,便能一灵不泄于外,所以长生不老,寿无极也!”
陆寄风与三名道长听了,都心中更是惊疑,不知道为什么司空无会突然说这些话。
弱水道长疑道:“师父,你……你此话是何意?”
司空无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上怎样作乱,都是天命,我已经想通了,以我一己之力要扭转天命,实在太过狂妄,不如放手任造化自行其道!所以这些年来我沉潜不出,不欲再问世事,你要至高修行,要与天地同寿,我都任你予取予求,就算整个通明宫,也不过是木石所建,舍予你又有何难?”
陆寄风与三位道长大惊,想不到司空无竟是这样消极的人,他隐藏不出,只是因为懒得管?了?
弱水道长冷笑道:“那师父又何必救师兄,何必阻止我炼化陆寄风?”
司空无道:“我怎能完全弃绝喜恶?陆寄风是我闭关弟子,又有仁义之心,我实在不忍见他被炼化!真一子,你如果真的那么想与天地同寿,返本还元,归根复命,我就传你上清含象功便是!只要你勿伤我爱徒一人!”
弱水一听,喜出望外,他简直不敢相信司空无愿意传他最后一层的上清含象功!
陆寄风惊道:“真人!您不必如此,弱水毕生之智也不可能参透上清含象功,你不能传给他!”
烈火也喊道:“师父!您为何这么糊涂?您这样会让苍生受到更大的祸害!”
司空无叹道:“汝等不必多言!这是天命之数,也是吾收弱水为徒时,所应之劫!”
说完,司空无道:“真一子,你运起上清含象功,我将为你助阵,使你练至第九层绝顶之颠!”
弱水道长道:“是!”
他当即席地打坐,只见司空无坐在他身前,双掌推出,按住弱水天灵,弱水道长运起功体,朦朦真气便如日月更迭,肾气如水源源不绝,弱水道长周身真气流转,和司空无呈一体之境,两人的气息合拍,但觉司空无的真气突破了弱水道长的周身筋脉,又自逆流反复,每一逆流,倒行周天,便让弱水道长的全身真气更见清明。
陆寄风忧急万分,司空无竟是真的替弱水打通关窍,助他突破局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心里有千万个疑问、千万个不平!司空无的一切作为,都是错的,都在帮助奸邪茁壮!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半生的奔波与苦难,都是个笑话,全没有任何意义!
但见真气氲氤之中,弱水道长容色越见轻盈,突然弱水道长神情一变,睁开眼看着司空无。
司空无仍源源不绝地将真气贯向弱水,弱水道长惊呼:“你……你在做什么?你这是何意?”
司空无收气而起,弱水道长忙欲将体内的真气导向正行,但那股沛然之势有如洪水,在他体内奔流,舞玄姬的至阴与陆寄风的至阳成为两股极大的牵引之力,被司空无引导奔势,再不能收。
陆寄风与烈火、惊雷、灵木道长都愕然看着眼前的弱水道长,只见弱水道长的容貌一直变化着,竟变为十五六的少年,接着变为七八岁小童,迅速地在众人面前化为婴儿,号哭之声未绝,那婴儿又已缩为数月胎儿大小,最后竟化作虚空!
陆寄风与众人都看得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事。
司空无冷然道:“返本归元,归根复命,则万神会聚,化为婴儿,弃离幻壳,出入与造物了不相干,与道合真!真一子,这便是上清含象功至极之境,天下也唯有你练得起!”
陆寄风登时明白了,司空无收弱水为徒,绝非一念之仁。他在无法诛灭舞玄姬之后,就拟下了这个百年大计,唯有令智慧绝顶的邪魔为己所用,他才能掌控他的心魔与欲望,令他自取灭亡。
舞玄姬的分灵杀之不尽,司空无就算倾毕生之力诛魔,也如春风吹又生般永远不绝。唯有以魔制魔,当弱水道长步步赢取权力,甚至独占舞玄姬至阴真元时,他就已经步入了司空无的陷阱。弱水道长强取陆寄风的至阳真元,那股凡人不能驾驭的阴阳真气,才能领着弱水道长被上清含象功所拉扯,归于虚无。
弱水道长就这样消失世间,静轮宫里,只剩下空室虚堂,在一片霜月照耀下,闪着清辉!
那一年,平城南郊的通衢要道上,空白的国史碑竟出现了一篇文字,斗大的刻字让所有经过的商旅百姓,都看得清清楚处。原来魏国先祖的起源竟是如此,每个人看了,都惊愕得难以置信,而议论纷纷。
消息传至宫中,拓跋焘愤怒得不能自己,下令逮捕崔浩,夷其九族,当崔浩被拉出司徒府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被军士拖出司徒府,衣冠凌乱,赤足散发,这是向来重视仪态的他,绝没想到的局面。
崔浩惊恐愤怒地问道:“万岁不可能灭浩,这必是伪称圣旨,让我面圣!让我入宫面圣!”
坐在马匹上的拓跋齐冷眼看着崔浩,道:“你这个贰心之臣,万岁此生绝不会再见你一面!”
崔浩震惊地看着他,道:“王爷为何说浩乃贰臣?崔浩忠心可比日月,从未有过异心!”
拓跋齐道:“你和陆寄风暗中勾结,妄想颠覆法统,还敢自称忠心!”
崔浩更是莫名其妙,叫道:“冤枉啊,王爷,让浩面圣,否则浩死亦不甘!”
拓跋齐跃下马,一把握住崔浩的下颚,让崔浩的脸仰望着他。
拓跋齐道:“你心中还有不甘吗?”
话声未绝,拓跋齐竟已一刀挥去,割破了崔浩的颈子!崔浩的声带被割破,但气管未断,血流遍身,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气声,无法再说任何言语。原来拓跋齐领了命令,要让崔浩在万众之前受刑,又不能说出半个字。
拓跋齐跃上马,喝道:“万岁有旨,罪臣浩游街示众,夷其宗族!清河崔氏与崔浩同宗者,无有远近,皆夷灭!”
崔浩被装在槛车之中,送往城南行刑,一路之上不少痛恨他的人朝他泼洒屎尿,而咽喉被划破的他,只能发出嗷嗷悲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城南之处,便立着那国史碑,但是国史碑已然化作一片碎石废墟,上面的文字也不留于世,只剩下看过的人私下口耳相传,但这些口语所传的真史,并没有存留在世上,后世修史者也没有记下片言只语。
崔浩的刑车所经,陆寄风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他的下场。他在夜访司徒府时,就将那篇译出的狼文重写一份,偷放在崔浩的文稿之下。他知道自己突然来去,又未伤崔浩性命,必会令拓跋焘起疑,拓跋焘自从知道身世之后,疑心就更盛,当他发现那篇狼文,必然会以为崔浩和陆寄风暗中往来勾结,崔浩会把魏国出身写在国史中,令他蒙羞千古。
但是他毕竟只把疑问放在心里,表面上不动声色,观察着崔浩的所做所为,直到平城南郊的国史碑上,竟然重现了那篇狼文!国史碑是由崔浩全权撰写,他竟把这极大的宗室秘密给宣扬了出去,令天下皆知,怎不教拓跋焘大怒若狂,完全失去理智,非要把崔浩全族杀至一人不留不可。
那方碑文自然也是冷袖一夜之间以内力刻就,根本就让崔浩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切的发展,在陆寄风潜入司徒府,弱水便想通了。但是崔浩根本没想到自己被栽了什么赃,犯了什么罪,为何触怒天威而全族夷灭。
陆寄风看着囚车上悲惨的崔浩,神情冷静。
权势倾天,若心魔难制,皆是空虚。陆寄风淡淡一笑,拓跋焘的帝王之威,又会如何,也全不在他心中萦挂了。此地已无他可恋之处,他一路轻装便马,往南而行。
他登上大船,东流向海,在河口登岸后,便信步往云府而去。
司空无临走前告诉他,已将迦逻和他刚出世的孩子,都送往建康云府了。在迦逻生下孩子之后,夺走婴孩之人,除了司空无,还会有谁?
此时的江南,正是春光明媚,杨柳依依。阵阵东风送来花香,令人心醉。
陆寄风叩路寻来,街道上风光旖旎,处处闻得软侬悦耳的话语声,前方便是那高门巨户,榆叶逸出围墙外,阵阵笑语声也随着轻风,送入陆寄风耳中。
他没有了功力,只能站在墙外,听着里面那清脆的孩童笑声,那会是他的孩子吗?
陆寄风伫立良久,才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扉竟未闭锁,他推门而入,走进那深院中,但见两行夹道榆柳间,迦逻正牵着一岁多的幼童玩耍着,转头看见了陆寄风,对他微微一笑。
榆叶纷飞,陆寄风放开脚步,奔向迦逻,抱起了他们的稚子。高天蔚蓝,似乎也在俯瞰着尘世渺小的他,渺小的芸芸众生。
(《太平裂碑记》全卷终)
后记 《太平裂碑记》的历史背景
楚国
作品一出,作者就已死亡。这似乎是不易的真理。作品被呈现在大众面前,一百个读者可能会有两百种看法,作者自己能说的意义,其实很有限。这就跟生小孩一样,孩子落地那一刻,那个生命已非父母所能左右。
因此对于作品,我也没什么好说,里面的角色有什么想法、他们的观念是对是错,都再也与我无关了。在此只能就这部小说的创作背景,略作一些解说,算是替《太平裂碑记》的内容(还有书页)增加一点厚度。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编剧,而且还是最常受人嘲笑和不屑的长寿剧编剧。一做十几年,除了实质上的动机,为了谋生以外,喜欢写作也是主因。不管长寿剧有多让人诟病或不齿,其实它还是有种种的现实考虑与规划,才会产生那样的作品。或夸张、或荒诞、或让人痛骂的情节,都是在讨论再三之后产生的结果,观众可以说它极度不合理、重复与老调,但是,人间不就是如此?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长寿剧能为广大的观众所接受,也因为它演的就是这些日常之事,但加以挑弄其狗血及夸张的情绪,把再普通不过的爱恨、家事,安排段落起伏并呈现出来。由于它是经过安排的,所以再怎么夸张,其实都还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变的基调。你可以说它“教坏囝仔大小”,但整体上而言,它毕竟是强调是非对错的,是符合最大公约数的普世价值。
但人间之事,却根本没有合理性可言!
就以历史来说,历史上不合理的事情,不可胜数,而且都不合理到了极点,善恶的报酬也让人浩叹,多的是忠烈之士下场悲惨,而奸佞之徒一辈子荣华富贵。捏造史实者受后世景仰,勤苦变革者受万代唾骂。你我都是这历史的一分子,也都生活在这“不合理”的常态之下。就算我们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可以轻易地非议古人,但你怎知你所读的历史,有几分真伪?哪个人物不是被史家(或文学家)的私人好恶过誉或过贬?“满街听唱蔡中郎”,便是个警惕。
小说里魏国司徒崔浩的下场,就是魏史中一桩极不合理、又处处矛盾的公案(但比起太武帝拓跋焘的下场,崔浩的结尾又显得正常了点)。
崔浩出身于北方第一高门崔氏,诗礼传家,累代簪缨。崔浩及其父崔宏虽然身为汉人,但是在魏国却有一定的地位。起初崔浩并不受重视,被魏国的元老、世家排挤,赋闲在家。直至他接触到天师道的寇谦之。
寇谦之其实是个儒生,但身在乱世,一个算有良心的读书人就会有那么点想要教化人心的毛病,于是他针对民间信仰,将道教的教义加以修改,起初的动机只是为了让一般人不要愚蠢地遵从法术,或受不肖道士的欺骗。但是要让民间男女听他的,讲什么大道理根本没用,他只好在改革的手段上,加入鬼神之说,并拟定了完善的斋醮科仪。以仪式教化百姓,是最快的捷径。
寇谦之对道教礼法的修改,使得道教具备了更完整的可操弄性,也是崔浩目前所需要的助力。
道教是传统汉人的信仰,但除了民间对它消灾祈福的“方法”深信不疑以外,在士人阶级,道教的要义在于它的哲学思想。文化不高,就不会重视哲学观念,只会着重“功能”。崔浩利用了这一点,上书拓跋焘,谎称寇谦之是上天派来帮他平定天下的,并拍马一番,替拓跋焘找了个祖先,说他是黄帝之子、昌意之后,所以有统一南北的正当性。这些话让拓跋焘很是受用,开始重视崔浩与寇谦之。
虽然崔浩得到重用的手段怪怪的,但他毕竟是个有真材实料的政治动物,对于军机更有过人的眼光与识见。在他的辅佐下,拓跋焘可以说是战无不胜,统一整个北方,终结了魏晋纷纷扰扰十几国的乱象,奠定了南.北朝的开端。崔浩的谋略与智能,堪称千古罕见,要列出中国历史上最厉害的谋士,张良、诸葛亮之外,崔浩绝不遑多让。
这么一个智略绝顶的人,下场却悲惨到了极点,委实令人错愕万分。正史所写崔浩被灭族的原因,一看就是假的,不大可能是事实。没错,历史有“不合理性”,可是也还有个脉络和推理的可能,真伪是可以推敲的。
历史上说,太武帝拓跋焘要崔浩修国史,并要他“务从实录”,一定要讲真话!藏书网但崔浩又不是第一天当官,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句“务从实录”是官方说法?唐太宗李世民表面上要官员写起居注时务必写真话,结果一堆写真话的官员都被他给抓去关了,就连日常的起居注都是写假的,国史更不可能写得太真实。
然后历史上就说,崔浩的智商突然骤降到零点一,不但写了真正的国史,还刻在平城南郊的国史碑上,昭示行人,历历记载了拓跋焘祖先的种种隐私。那里可是通衢要道,每天一大堆人来来往往,拓跋氏的出身背景全都给看光光了。拓跋焘气得跳脚,把崔浩给灭了族,在崔浩伏法之前,还故意让他游街示众,数十个卫士在他头上撒尿,极尽羞辱之能事。
这段历史荒唐和乱掰到不可思议,崔浩好端端的,怎么会故意去羞辱他的老板?何况他会得到重用,本来就是靠捏造魏国祖先出身,才拍对了马屁,他再白痴也不会傻到去“务从实录”,说他的老板本来是在大鲜卑山抢劫的。崔浩一直在教拓跋焘怎么打宋朝,要说他也想搞“反清复明”这一套,是汉人放在拓跋焘身边的间谍,那就更是梦话连篇了。
拓跋焘会突然把一个功劳这么大、却又不震主的谋臣(他没有兵权又不是贵族,完全威胁不到拓跋焘)给杀了,还杀得恨得要死,这背后的政争疑云,也非无迹可寻,但那是另一个主题,在此不多阐述,只是要说:历史上写的,完全和崔浩的政治历练与背景矛盾。
小说中写崔浩是被陆寄风摆了一道,才死得莫名其妙,当然只是小说笔法,真正的历史要推理起来,会比小说更有趣。
再说回历史与真实人间的不合理性吧!像拓跋焘这样虎视苍生、雄才大略的皇帝,就算不死得轰轰烈烈,好歹也要扯入个政争啦、夺嫡啦什么的,热热闹闹的驾崩,才合理吧?
《雍正王朝》这部极好看的连续剧里,要是演到:雍正有一天喝水呛到,然后死翘翘了,观众一定会骂翻天。这是什么鸟结局?编剧搞什么鬼!
偏偏真实的人生就是那么无法预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要坐下来,背后的椅子会突然被人家抽掉,然后摔得屁股开花。像拓跋焘这样金光闪闪的皇帝,打仗打得全世界都怕他,凶残的赫连定也被他管教得乖乖的,结果,他竟然是在寝殿里被中常侍宗爱暗杀,实在死得非常的鸟。
历史上拓跋焘宠幸宗爱的程度,也算罕见,宗爱以阉臣的身分,封官晋爵,做到秦郡公,却会暗杀主子,他的动机当然是为了权势,与当时太子党起了冲突,所以先下手为强。比较奇怪的是他怎么有机会得逞?不要说宫里到处是警卫,要杀个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当时拓跋焘正当盛年(四十五岁),也不是没有抵抗能力,竟会让一个阉官给杀了,两人当时在寝殿里搞什么鬼,真的也充满想象空间。
再说到陆寄风其人。
在南北朝之世,道教分为南北,北方以寇谦之的天师道为尊,重视统治性;南方就是更为成熟及内涵深厚的上清教派,上清教派的创始人陆修静将道教的教义加以综合,并融合佛教的哲学思想,使道教臻于成熟。
陆修静是吴兴人,生年不详,由于正史上没有他的传,只在各种道家的著作中,可以拼凑出他的一生事迹。据说他是陆逊之后,幼有异相,喜读书,通辟谷之术,不需要吃饭。他婚后不久就离弃妻子,到云梦山修道。有一段故事是说:
陆修静为了寻药,曾经下山,顺便回家住了几天。那时他的女儿生了重病,家人求他医治。他说:“我本委绝妻子,托身玄极,今过家,事同逆旅,岂复有爱着之心?”便离开了,但是女儿的病却也好了。
为了求道,他曾到处云游,后来在建康时,宋文帝刘义隆听说了他的大名,请他入宫讲道,对他十分拜服,而皇太后更是对他执门徒之礼。
陆修静在宋朝的皇族间地位很高,他所推广的教义与传统道教有很大的差别。在宋明帝刘彧时,刘或曾经召集了许多当世最有学问的名流、僧道、学者,展开一场学术高峰会。或许是树大招风,大家矛头都针对着陆修静,“时玄言之士,飞辨河注;硕学沙门,抗论锋出,掎角李释,竞相诘难。”陆修静一个打十个,“标理约辞,解纷挫锐,王公嗟抃,遐迩悦服。”
此后陆修静的地位更稳固,道书追记他有很多奇闻轶事,最后他说要回庐山,“……偃然解化,肤色晖灿,目瞳朗映,但闻清香,惟不息而已。化后之日,庐山诸徒咸见先生霓旌纷然,还止旧宇,斯须不知所在。”陆修静的羽化辞世,和许多神仙传里的传说类似,都没死,都神出鬼没的离开了家人。
而陆修静对道教的贡献很大,不但整理道教经典,使其系统化,并纳佛入道,大量吸收佛教理论。陆修静将道教经典归纳为三个主题,分别是洞真、洞玄、洞神。“洞真”指的是服食导引、奇门遁甲等法术,包含内容十分庞杂,理论上认为:只要能使人体内的诸神永住本身,就能使人长生不死。“洞玄”的内容则以降伏妖魔等仙术为主,按五行方位列名诸神,然后佩符、设坛,可以召唤神仙引度修道者成仙,或是至少可以降魔制鬼。至于“洞神”则以图箓为主,以去邪治病、卜问吉凶。除了三洞之外,还有四辅,合称七部。道经的分类法往后一直沿袭陆修静的分类法,没再做改变。
现今道教理论佛道不分,也是陆修静大量采用佛教理论的结果。他将佛教的业报观、劝善观融入道教,道教原本偏重于实用(治病驱邪),但加入善恶及报应观之后,在教化上起了更大的作用,也对当时的观念产生很大的改变。在一向以世袭为主要身分定位的中国社会里,佛教的轮回果报观,令享有荣华富贵之人多了几分警惕,也令贫贱的社会底层分子有了些希望。只要此生行善,来世就能有较好的人生,这样的观念,是很容易深入人心的,也令佛道在中国由原本的互相攻击,渐渐地转为融合。
看起来陆修静与陆寄风的设定很类似,但其实两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设定陆寄风的身世背景时,我并没有对陆修静其人做过任何研究,只是随便设定的。因为魏晋时代门第真的太重要了,所以给他找了个出名的祖先。而在最主要的人格上,我其实是以诸葛亮、陶渊明,做为他的原形。陆寄风童年的住处,就是以想象中诸葛亮的草庐为描写的范本。他曾希望天下平定之后,自己能早日回来躬耕,过着闲居的生活,这也是我一开始写陆寄风时就做的设定基调。
边写边找资料时,才发现陆修静这个人,背景及个性竟然和陆寄风这么像!就连生卒年也差不多,修习的主要经典名称也一样,好像根本就是我在影射陆修静似的。其实真的不是,完全是个巧合。
就像苹果电脑的商标,是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脑之父亚兰·图灵。在麦卡锡时代,图灵因同性恋身分而受迫害,遂服用沾过氰化物的苹果自杀。他的遭遇与苹果电脑公司起初的反主流文化精神十分吻合,很多人也以为苹果那个咬一口的商标,就是象征图灵。但贾伯斯否认了,当初以苹果登记为公司名称,只是恰巧;而商标是咬了一口的苹果,也只是贾伯斯认为这样比较好看特别。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写着时发现陆修静其人和陆寄风有那么多相似点,本来也想就顺着这个设定写下去,写一些陆寄风在南朝的遭遇,但是剧情上又完全没必要,本来很多想好的情节,硬要放进去反而显得累赘,结尾还是干净利落一些,比较有余味。就让陆修静归陆修静,陆寄风归陆寄风。
在魏晋之世,有些观念是不能以现代人的想法去理解的,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门第观念。现在的人看当时的门第观念,会觉得太荒唐,但那就犯了以现代人的想法去臆测古人的毛病,对当时之人的所做所为就会不够理解。故事中,司马贞的门第观念其实是最普通、最符合当时的道德观,陆寄风的观念反而是不合理的。门第的高下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官位再高,出身寒素,就绝不会受到敬重,饱受冷眼及嘲弄。而和家世地位低的人来往,更是非常羞耻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了解这种心理的影响,去谈魏晋,就搔不到痒处。门第观念有多牢不可破,时代太远我们体会不到,如果以较近的时代,明朝或清朝来比较,或许就能有点理解。
明朝亡了,满清成为统治阶级,反清复明就是一种很强烈的民族荣誉心,要说“清朝政府比明朝清廉英明,为何要反清?”就不够理解当时汉人失去主导权时的失落。清朝再清廉能干,对汉人来说还是文化档次不高的民族,汉人怎么能够接受他们做统治者?换作今天,突然间让我们一向认为是“外劳”的印尼人来做统治阶层,只有他们可以当官,你在他面前要自称奴才,你愿意吗?(这无关种族歧视,只是做个比方)反清复明是有这样的心理背景,不能以现代人的想法笑他们固执。
而清朝亡了,民国要人剪辫子、放小脚,大家又不愿意了,剪辫子被视为再也没有君父法统,放小脚象征着父权时代的崩毁,这都是天崩地裂的改变,在心理上绝大部分的人是不能接受的。
陆寄风既是主角,又是好人,他的观念也只好往“现代人能理解”的角度倾斜,让他没什么门第观念,但这是很理想化也太前卫了。在当时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他的心结就在于:不愿意向出身卑微的上司行礼。对当时的人来说,出身卑微表示着文化层次上的差异,类似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暴发户、田侨仔,要用现代观念来说,重视门第的人也不过是“靠爸族”啊,有什么好看不起别人的?但是,若再深入体会,那个时代的礼教崩坏,人心无所依据,朝代更迭得如此之快,维系社会稳定最需要的“尊卑”受到空前崩坏,不重视门第,也就等于向叛乱靠拢,这背后代表的价值观就是:为了利益而无所不用其极,连尊长都不加以敬重。
重视门第,相对上的表示这个人有点羞耻心、不愿意逾矩。当然太过强调就显出另一种狗眼看人低的气质。陶渊明以辞官的方式表现他的门第观、道德观,而不是像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子弟,他们是以折辱别人的方式来突显自己的高贵,这当然有天高地远的差别。陶渊明也才会被视为高风亮节。
刚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还未满三十岁,很多观念还不够成熟,才会有这些一厢情愿的设定。后来有再出版的机会,我曾想过要不要修改这些设定?后来还是决定让它照原来的样子问世,只改变了一些小设定。如果现在重写这部小说,很多内容我不会那样写,好与不好是一回事,不同年龄的人看待人生,本来就会有极大的差别。
其实陆寄风有绝世武功,又有不少的机遇,他会做出一些正确的选择,让自己吃苦受难,至少 4ed6." >他还有所依恃,他随时能超脱凡俗,当他的任务完成,就可以放下一切。这样的人在人品上是没有问题的,但还不到伟大的地步。
我自己最尊敬的角色,是真实人物寇谦之。
寇谦之靠着崔浩得到权势,在魏国享尽特权。但是,身为道教的领导人,在拓跋焘决定废佛、兴起屠杀时,却是寇谦之一力阻挡。被视为崔浩同党的他,向崔浩极力谏诤,不惜和他撕破脸。
为了与自身荣华富贵相冲突的人请命,有多少人做得到?何况那些人不会感激你,而你救的通通是你的政敌,当他们得以活命之后,很可能会反过来要你的命。
但是寇谦之做到了,虽然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这几笔却让人感到:这世上还是有具备道德良心的官僚,史书上的人性,并不是那么丑恶。
而现实生活,我也如此相信着。我相信人有一种向善的动力,就算人始终并未摆脱兽性,但人毕竟和禽兽不同,大体上来说,人类是越来越文明、越来越好的。唯有相信善的力量,人类才能一直往这个方向进步和努力。纵使这段过程里,不时会有种种考验,让人性又短暂地回到兽性,但良知通常在最后还是会占上风。当我们做了违反良知的事情,之后通常会后悔、会不安、有亏欠感,而动物残杀幼小的动物时,却并不会有一丝犹豫,更不用说良知上的负担。
人还是有存在的意义及价值,这也是为何明明我很爱动物,但写作时我还是要强调人性。动物就算练成了至高的法力与人形,若无法摆脱兽性,就不能算是得道,依然要被称为邪魔。提婆达多与佛陀的故事,就是弱水道长与司空无的影射。做为一个人,若因为七情六欲,放纵自己堕入魔道,那是不可取的,再怎么因为愤世嫉俗而将自己的心魔合理化,都是经不起考验的。这也就是整部《太平裂碑记》里,我希望能给读者的一点小小启示。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