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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裂碑记4·九域一统》
第一章 提壶接宾侣
黑暗的地牢里,微弱的灯光照着司马贞笑盈盈的俏脸,陆寄风见到是她,不禁愣住了。
司马贞一手持着铜灯,一手提着精美的漆篮,身边并没带任何侍从,单人匹马地进了地牢内,对着陆寄风一笑。
只见司马贞停在陆寄风的牢房外,将东西放在地上,抬起脸来,笑道:
“呦,好一个中领军大人,在这牢里真是委屈你啦?”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司马贞道:“看你呀,否则我来这又臭又暗的地方做什么?”
司马贞刁钻蛮横,陆寄风料想她突然来牢中看望自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便转过了脸,不去理她。
司马贞嘲弄地笑道:“你的本事不是大得很吗?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落到这个地步,嘻!”
陆寄风冷冷地以眼角瞄了她一眼,司马贞见他的睥睨之色,不改以往,便也一挑蛾眉,傲然道:“你在山上抓了我,欺负我,那时可多威风,现在怎么半句话也不敢吭,只敢用眼角瞄人?你记着,现在你可不是鲜卑皇帝捧在手上的宠臣,只是个阶下囚!”
陆寄风装作没听见她说话,停了一会儿,司马贞不耐烦地说道:“喂,怎么不说话?被这地牢吓傻了?你一日未曾吃喝,我带了些东西来给你。”
她将篮子打开,篮中食物的香气立刻就弥漫周遭,她府中的厨子是从南边带过来的大内御厨,果真不同凡响。背对着她的陆寄风只听地牢内此起彼落的呼吸声、垂涎声。
地牢里的这些人待在黑暗阴臭的地方这么久了,突然间闻到人间美食的气味,当然更加敏感,全部都趴在栏上朝这个地方看。
陆寄风听见身后一阵沙嘶之响,愣了一下,回头望去,原来自己所囚的这间牢房内还有别人。那人满脸的胡碴乱发,一双黄浊的眼睛晦暗失色,浑身又都是烂疮,因秽气感染,而发着高烧,一直躺在角落不动。牢里的人都当他快死了,竟连一天两碗的稀粥都不给他,因此他已有两日未进粒米,那样子与腐烂的枯草堆没什么差别,以致于陆寄风进来了半日,都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那死囚竟闻到食物之香,迷迷糊糊地半爬半扑地朝前而来,司马贞不等他靠近,随手一弹,指间弹出一小片石头,便将那死囚打得额上鲜血长流,那死囚痛呼了一声,抱着头退了好几步,不敢靠近。
司马贞斥道:“谁要你过来!滚远些,别弄脏了我的东西,否则本公主杀了你!”
或许是死囚已经饱尝狱吏的凌辱,变得卑微胆小无比,一被司马贞喝斥,便抱着头蹲了下来,果真不敢靠近。
他抱着头,缩着肩膀,偷偷地朝着司马贞看去,铜灯璀璨的光辉映照下,原本就清丽可人的司马贞,被衬得细腻的肌肤上泛出一层淡淡迷蒙的金光,端挺的五官优雅不可方物,那死囚不禁看呆了,也忘了病痛与伤痛。
他心中想着:“她好美!竟有女子这样地美,她一定是神仙,我快死了,所以见到神仙菩萨来接我了……”
他病得神智不清,只知呆看着司马贞,对于其他的却都迷迷糊糊,不知真幻。
司马贞倒了杯酒,递向陆寄风,笑道:“这是我特地从丹阳带来的曲阿酒,由练湖之水、丹阳之米所酿,是驰名天下的好酒,料你一辈子也没福分喝过,来,你尝尝看。”
她手中的酒一倒入杯中,立刻酒香四溢,一股醇气似隐似显,果然是罕见的好酒。但陆寄风仍旧相应不理,索性躺了下来,背对着司马贞。
司马贞见状,再也忍不住,气愤地说道:
“你是故意不理我吗?我好心帮你送东西来,你却这样待我!你这个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说着,她手中酒杯朝陆寄风身上甩去,将酒泼了一地,漆杯打在身上当然不会痛,陆寄风依然不去理她。
司马贞气得发抖,道:“陆寄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寄风毫无反应,司马贞静了一会儿,拼命抑下怒气,温言道:“你怕我毒死你是不是?要不要我先吃给你看?”
陆寄风故意漠视了她半天,就是想激得她脾气发作,表露出她来此真正的用意。但一直到现在,司马贞竟完全没生气,反而对陆寄风极力隐忍,令陆寄风也不由得心中略奇,总算转过了身,看司马贞想干什么。
司马贞见到他端正的五官,不世的气慨,不由得心头阵阵喜悦,满腹的火都消了,微笑道:“酒杯拿过来,我再倒酒给你,很好喝的。”
陆寄风淡然道:“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东西你拿走吧,我不需要。”
司马贞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道:“你……你是不是嫌我的东西不好,你不希罕?”
陆寄风道:“你以千金之尊,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好事,你走吧。”
司马贞再也忍无可忍,一咬牙,突然间站了起来,举起篮子,整个就往墙上摔过去,登时佳肴美酒,溅散得满地狼籍,令陆寄风吃了一惊。
司马贞叫道:“你不屑我的东西,那就砸了省事,不要就不要,你以为我就希罕你要?求你要?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少自以为是了!”
那篮中还有一件冬衣,随着杯盏飞抛而出,落在地上,司马贞拼命地用脚去踩,将残肴都踩得一团凌乱,一面哭道:“你了不起,坐了牢还这么了不起,我看你能威风多久!”
陆寄风一怔,司马贞不但准备了食物,连冬衣都带了过来,确实有些出他意料之外。陆寄风虽因根基深厚而感觉不太到气候寒冷,也知道已是深秋,司马贞准备衣食,可见她是诚心诚意来关心自己,并不是故意来耀武扬威的。只是她骄纵惯了,说话的口气太过于高高在上,竟让陆寄风误会了好意。
以前他原本不会想这么多,但是娶了迦逻之后,对女子的心思比以往更加了解。司马贞一反常态,屈尊前来,这是什么意思,陆寄风自然心中有数。
陆寄风见她哭得伤心,有些过意不去,放大了声音道:“司马姑娘!你别闹了,是我误会了你,我道歉就是。”
司马贞咄咄逼人,道:“你道什么歉?误什么会?你说呀!”
陆寄风一窘,道:“这……司马姑娘专程来看在下,一番好意……”接着的话他却不知该如何说才是,说得太明白,怕误会司马贞的心意;要说得含蓄,他也辞穷,只好结结巴巴的。
司马贞道:“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真是不要脸!”
陆寄风苦笑,默然不语。司马贞见陆寄风默然的样子,似乎把自己给看透了,更加恼羞成怒,抬眼一看,那和陆寄风同室的死囚虽然抱头缩在一旁,两眼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居然像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司马贞满腔羞惭之火简直难以克制,喝道:“看什么?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死囚恍若未觉,还是定定地看着司马贞。司马贞隐隐听见别室传出嗤笑声,还有人低声交头接耳地说道:“仇复这小子临死还这么色眯眯的,嘻……”“这大姑娘哪来的?她情人竟糟蹋了好菜……”
司马贞更是羞愤欲死,但要她对这些死囚一一辩驳怒骂,也不可能。司马贞吸了口气,反倒面露微笑,走上前去,招手对那死囚道:“你过来!”
这么一招手,牢里登时四下无声,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那被叫做仇复的死囚本来已没力气动,司马贞这么一个灿若春花的微笑,让他大为振奋,立刻连滚带爬地赶上前去。
陆寄风马上知道不妙,喝道:“退……”
没说完,司马贞袖中寒光一闪,一把袖箭竟“嗤”地穿透了那人眉心!
仇复瞪大了眼,往后倒去,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司马贞猛下杀手,杀人立威,所有的死囚便知道她大有来头,再也不敢乱说话笑她,四下一片鸦雀无声。虽然死囚都性命不久,但正因如此,才更害怕死亡,更期望出现大赦或是奇迹,保住残余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连正眼都不敢再多瞄司马贞一眼了。
陆寄风怒道:“你为什么乱杀人?”
司马贞冷笑道:“这里都是死囚,我爱杀几个都可以!怎么,你不服?我就杀到你服!”
陆寄风怒气难忍,随手一伸,一股真气竟把司马贞给拉了过来,司马贞惊呼了一声,手已被陆寄风隔着铁栏抓住,扣住了脉,无法再乱射袖箭。
司马贞惊叫道:“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不然我叫了,我要叫官兵进来了!”
陆寄风手中柔劲略吐,便掐坏了她射袖箭的机关,放开了她的同时,快如闪电地劈啪打了她两耳光。
弄坏机关及打她耳光之间,间隔不到半秒,司马贞脸上火辣疼痛,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竟被陆寄风打了耳光。
司马贞又气又惊,踉跄倒退几步,泪如雨下,掩着脸道:“你……你……”
陆寄风道:“你闹也闹过了,杀人也杀过了,还不滚出去!”
司马贞哭着道:“你在嵩山欺我辱我还不够,又……又打我,此仇不报,我便不是司马贞!好,我听说你娶了云贱人,云贱人却旋即死了。她的墓离此不远,我倒想把她拖出来看看长得怎样千娇百媚,看我的狗吃不吃她的贱身子!”
陆寄风怒道:“司马贞,你不要太过分!”
司马贞道:“还有更过分的呢,你听不听?你可真风流,死了云贱人,马上就有了别人。她如今也在牢里,我要怎么整她,你想得到吗?”
陆寄风道:“你若九九藏书敢动她一根寒毛,我要你后悔莫及!”
司马贞道:“你就看我敢不敢!”
司马贞说完,便往外冲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们见她笑盈盈地进去,却气冲冲地哭着出来,都感到奇怪,但是当然不会有人敢多问。
司马贞一跃上马,便疯狂地用力鞭着马匹,马匹四蹄如飞,朝女狱而去,侍从们也只有紧追在后。
一行人立刻赶至女狱,司马贞下了马,用力推开狱门便直入内所。侍从们全是男子,进不得半步,只能在外面面相觑,不知道司马贞脸色如此难看,又是在发什么神经。
司马贞闯入女狱,便对女监丢了块金子,问道:“罪臣陆寄风的家人囚在何处?”
女监知道她是侍郎府里的人,连忙引着司马贞,道:“这里,这里,请跟小的来。”
司马贞脸上泪痕未干,胸口还气得扑扑直跳,脑中想了几十几百种让陆寄风生不如死的法子,恨不得一下子全部用上。
一被引至拘囚之处,只见牢房里娴静地坐在一角的女子,虽然衣衫破烂,首如飞蓬,还是看得出原本的五官很秀丽,一股温柔之致,使她的五分姿色变成了十分,任何男子都会对这样的女子多看几眼,多生出几分爱怜之心。
司马贞见了,更是妒恨欲其死,对女监道:“她就是陆寄风的家眷?”
那女子一听“陆寄风”三字,连忙关心地转过头来。这样一来,不必女监回答,她的身分已明。
司马贞脸一扬,道:“你是陆寄风的侍妾?叫什么名字?”
她恭谨地欠了欠身为礼,轻道:“我只是陆公子的奴婢,我叫千绿。”
她轻声细气,动作优雅有礼,可见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司马贞更是轻蔑,冷笑道:“我说什么奴婢这么不得了,陆寄风还巴巴地投案来救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千绿一听,连忙问道:“陆公子现在人呢?他无恙吧?”
看她这么关心陆寄风,浑然不以自身安危为虑,更是让司马贞心头火起,看不惯他们那副互相以对方生命为重的样子,司马贞道:“哼!他已经下了死牢,不久就要被杀啦!”
千绿大惊失色,道:“这……不会的,公子他怎么会……”
司马贞道:“把她抓出来!”
女监开了牢门,将千绿给拖了出来,双臂被反扭着跪在司马贞面前。
司马贞道:“哼,你这么担心陆寄风,怎么不先到地下去等他?”
千绿流下眼泪,道:“陆公子不会有事的,你是什么人?为何这样咒陆公子?”
司马贞啐道:“我是什么人,岂是你这贱人有资格问的?我看了你这样子就碍眼!”
她随手抓起铜灯,竟要把滚热的灯油往千绿的眼睛注去。
陡然间“镫”的一响,司马贞手中的铜灯被打偏,接着只见黑影闪过,司马贞定神一看,吓得脸色苍白,作声不得。
陆寄风竟不知何时已点倒了狱监,出现在她面前,一手掐住她的颈子,冷若寒冰的眼眸紧盯着她。
原来陆寄风见司马贞怒气冲天地奔了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因自己而被抓的人出气,只要跟着她就可以找到迦逻了。所以陆寄风反缩身骨,钻出了牢房,不出声地紧跟在后,司马贞大队人马竟都无从发现被跟踪了。
当陆寄风看见牢里之人,竟不是迦逻,而是千绿,也吓了一跳。他万万想不到不顾一切追下来找他的,会是柔弱的千绿。而司马贞竟要烫瞎她的眼睛,陆寄风自然不能坐视。
司马贞从没见陆寄风的神情这么阴沉过,吓得不敢乱动,只要陆寄风的手一捏,她的颈子被折断是轻而易举之事。
司马贞颤声道:“你……你……想怎样?”
陆寄风沉声道:“你也知道怕死?”
司马贞咬着唇望着陆寄风,她一时的惊恐过后,惧色已去,反倒抬头挺胸,道:“你杀了我可就罪加一等,终生别想再在虏廷里享受荣华富贵了!”
陆寄风听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司马贞不过是依附于刘义真的一个降臣,比当初晋朝被篡了之后,带兵投奔魏国的司马楚之、司马爱之等皇族地位更低,更何况只不过是个女子,拓跋焘想到的话或许还会利用她的晋族皇女身分去与远国通亲,除此之外,司马贞可以说是半点利用价值也没有,就算杀了她,拓跋焘也不会当一回事。
但正因为知道这一点,陆寄风对司马贞不无几分同情可怜,反倒放下了手,饶她不死。
司马贞得意地说道:“哼!我就不信你有那么大的狗胆!”
陆寄风拉着千绿便要离去,司马贞道:“站着!你真打算为了这奴婢,越狱潜逃?”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我会回牢里去的。”
他抱着千绿,便往外奔去。大牢的围墙上方都以木棍铁条交缠成网,以轻功也飞不出去,陆寄风排闼飞奔,极快地穿越过数重窄门,不要说是普通的守卫,就连司马贞带来的高手们也都只见到一道黑影窜了出去。
司马贞追了出来,叫道:“有人劫狱!你们快追啊!”
牢狱幽深,女监更是少有武装看守,她的叫声一时竟无人听见。司马贞气得奔出去,侍卫们还立在外头,不敢乱动。
司马贞喝道:“你们都聋了?瞎了?没见到有人逃出来?”
张业连忙道:“启禀公主,卑职的职责只是保护公主你的安全,所以……”
司马贞听得更火,翻身上马,道:“他往哪里去了?”
张业道:“往西边……”
司马贞大力一踢马腹,策马就往西追赶,侍从们自然是紧跟着她。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追不追得上,若是追上了,又该如何?
马匹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司马贞脑中思绪也飞腾不已。自从嵩山一别后,她偶尔会想起陆寄风,想起他故意拿生的鹿肉吓她,就不禁生出几分怒火,但想起被他抱在怀里时,那安稳的感觉竟让她又有点儿开心。从来没有人抱着她时,会让她感到这么放心,好像天塌下来了都有他保护着一般。她认为已经跟定了的刘义真,却只会让她觉得不安和惶然……
司马贞勒住了马,停了下来,四面的北地荒野只有冷风,一波一波地侵袭着她的肌骨。司马贞突然想到自己的一生从来没有开心过,从来没有被爱过,国破家亡,依附着当年救她的刘义真而活,自以为深爱着他,现在却感到恍如一梦,梦醒了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不由得胸口阵阵酸痛,激动地啜泣了起来,一阵阵酸苦的抽泣声,和滴在枯草上的泪水,都被冷寂的夜给吞噬了。
陆寄风带着千绿,飞奔至城外,才停了下来。
千绿定了定神,一见到陆寄风安然无恙,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抱着他放声大哭.99lib. 。
陆寄风拍了拍她,道:“好了,没事了。”
千绿仍抽抽噎噎,泣不成声,道:“公子……我还以为……以为你真的……被下了死牢……”
陆寄风本想说:“我确实被下了死牢。”但是为了避免让千绿多了不必要的忧虑,便没说出口。
他抚了抚千绿的乱发,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怎么会离开剑仙崖?我不是叫你们别下来吗?”
以千绿一介弱女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下得了剑仙崖,这一点让陆寄风不得不疑心。千绿抬手擦着眼泪,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下崖的……”说着又哭了出来,似乎有什么重大的隐情。
“什么?”陆寄风一愣。
千绿那惊魂未定的样子,或许也说不出条理。陆寄风便拉着她在道边坐下,千绿突然投入他怀中,陆寄风略一迟疑,感觉到千绿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着,眼泪还默默地掉,陆寄风心生不忍,便伸臂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人只是紧拥着,默然不语。
千绿终于不再发抖,眼泪也止住了,仰起脸来望着陆寄风,眼中柔情缱绻,整个人就像要化入他怀中一般。陆寄风狠下心装作不解,始终带着像以往那样温柔但有分寸的微笑,放开了她,道:“不怕了吧?”
千绿有些失落,但还是坐正了身子,轻轻点了点头。
陆寄风握着千绿的手,让她心下更加安定,千绿才说道:“公子您不辞而别之后,崖上倒是平静无事……”
陆寄风问道:“迦逻可有为难你们?可有吵闹?”
千绿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夫人并没说什么,时常与冷前辈在梅谷待上一整天,有时也认真地练起功夫了。”
陆寄风放下了心,道:“那就好。”
千绿道:“可是小夫人又穿回了男装。”
陆寄风笑道:“她爱穿什么就让她穿什么。”
千绿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让陆寄风有点奇怪,道:“可是什么?”
千绿叹了口气,道:“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了,我睡不着,便走到公子练功的丹房去待着……突然间我背后被人拍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陆寄风一惊,千绿道:“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别处,我听见远处有歌谶和吟经的声音,那声音我再熟不过,就是城里行醮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已被带离了剑仙崖,回到城里了……”
陆寄风惊道:“你可看清楚是谁捉了你?”
千绿摇了摇头,道:“我浑身动弹不得,眼睛也被蒙上,我只听见有人在说话,是两名男子。他们其中一个说:‘你怎知她一定是……陆寄风的……妻室……’”
她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陆寄风却一想便明白,看来是有人潜上剑仙崖,要抓他的妻子迦逻对付于他。可是他们找了半天,蕊仙年龄不符,迦逻既穿男装,又太过幼小,只剩下年纪和相貌都比较吻合的千绿。再加上千绿深夜在陆寄风的练功之处徘徊,谁都会把她误以为是陆寄风的妻子。
千绿道:“另一人说:‘崖上也没有别人像的。’那人便道:‘现在陆寄风还不知他的妻子落入我们手中,等过了几天,剑仙崖的人下来通知他,那就来不及了,我们得趁这两天把事给处理完!’原先之人说道:‘怎么处理?你敢与他单打独斗吗?’另一人笑了几声,说道:‘你我空负道门武功,却也对付不了他半招,能杀他的不是我们,而是另一个人。’”
陆寄风问道:“哦?他说是谁?”
千绿道:“那人说:‘能杀陆寄风的,只有皇帝。’”
陆寄风沉默不语,虽然听起来他大可一笑置之,可是这句话的背后,却有更多更深刻的意思,意味着朝廷里暗藏的斗争。
千绿道:“我不懂他们说这些话的意思,但心中很急,怕公子真的被皇上降什么罪,公子,您没有吧?”
陆寄风没说出实话,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千绿道:“那个出主意的人说:‘皇帝因地面陷落之兆,要锁拿陆寄风,现在陆寄风藏身在观里,只要让他知道他的妻子被抓,他就会自投罗网,出面投案了。’公子,为什么皇上因地面陷落,而要捉拿你?”
陆寄风道:“那没什么,然后呢?你还听见了什么?”
千绿道:“当时我心中一急,拼命想张口叫喊,他们其中一人突然道:‘这丫头醒了!’接着我身上又被一点,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来时,已经被丢在路边……”
“什么?”陆寄风奇道,“他们把你放了?”
千绿道:“我也不知道,我发现自己身上好好的,只是有点儿疲倦,我想起他们说的话,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在作梦,可是我竟然被带下了剑仙崖,那么一定是真的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忙往府里奔去,想找公子,告诉你有人要对你不利,想不到我才赶到领军府,就看见大门被封着,还有好多官兵走来走去,静肃无声,一看就是出了事儿的样子……”
陆寄风叹了口气,千绿道:“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有守门的士兵要赶我走时,长史他看见了我,就叫道:‘抓她!她是陆寄风的同伙!’我还没弄清楚,已经被抓到牢里去了。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千绿到现在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心里却十分清楚:能在剑仙崖来去自如的外人,只有弱水道长,弱水道长诈死之后,化明为暗,谁也防不了他。可是弱水道长未必会亲自上崖犯险,极有可能是他的爪牙上了剑仙崖,却抓错了人。
也只有弱水道长的爪牙会清楚陆寄风那时藏身在平城观,透过他人之口让陆寄风知道千绿被抓,这个他人,当然就是寇谦之。
陆寄风越想,越心中不安。自己早就知道被弱水道长倚重的寇谦之,很有可能是被布在魏国对付舞玄姬的一颗活棋,竟然还把吉迦夜安置在平城观中!
弱水道长利用自己去带来吉迦夜,译出狼文的内容之后,吉迦夜很可能就要面临杀身之祸!虽然吉迦夜的武功极为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暗中的弱水道长会有什么手段对付他!一切端看那张拓文的内容,是否真的足以动摇魏的国本,甚至从根本上毁去舞玄姬的地位。
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让吉迦夜在无人知晓之处译出那张拓文,才是上策,在平城观的危险深不可测。
陆寄风打定了主意,立刻要去将吉迦夜带离寇谦之的掌握。
可是他看了看身边的千绿,又不能就这样丢了千绿,自己一人行动。陆寄风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拉着千绿,道:“跟我来。”
陆寄风跃上城门,在平城的街坊上方高来高去的,千绿不知他想干什么,只是任他抱着奔窜,瞪大眼睛看着他。
陆寄风停在一间寺庙最高的阁楼上,这个地方在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接近。
陆寄风道:“千绿,我有要紧的事,暂时无法照顾你,你精于易容,不如这几天先扮成别人的样子,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事情处理好了,再与你会合,接你上崖去。”
千绿一听,便笑道:“那我扮成公子的卫士,岂不是更好?”
陆寄风道:“我得只身行动,不便多带着你。”
千绿难掩失望,但还是顺从地说道:“嗯,我就扮个谁也想不到的样子!”
陆寄风道:“越平凡越好。”
千绿细细地告诉了陆寄风自己所需的易容之物,陆寄风记在心里,便迅速地离去了。千绿所需之物,都十分易得,可是却有些教陆寄风摸不着头脑,居然连厨房中的葱油等物事也派得上用场,陆寄风实在想不通这与易容有什么关系,也猜不出她要扮成谁,想道:“她不会想扮个村妇吧?要厨子的旧衣一套,又是为什么?”
陆寄风不声不响地由民家窃取这些普通之物,想到自己沦为穿窬之徒,都觉得好笑。
不到半个时辰,陆寄风便挟着个大包袱,以轻功跃上了阁内,递给千绿,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千绿接了包袱,笑道:“我得更换衣裳,公子,请您回避回避。”
陆寄风点了点头,便步至阁外的阳台,关了身后的阁门。
陆寄风倚着靠栏,望着平城的街道住户,虽然是在北地,但是街道整齐,屋宇连绵,比他记忆中残破的长安还要繁荣。
魏国兴盛以来,也年年打仗,却接二连三克复了许多虏国,还能够建设他们的都城,使百姓安居。为什么这些没有教化的鲜卑臣子、不懂文明的拓跋帝王们办得到,晋朝、宋朝却无能为力?是因为魏国有仙后的神能相佑,还是汉人气数真的尽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他对治道并不想深究,只想道:“夏、凉诸国专务杀戮,终究要被皇上一统。不过,为何汉人却就是灭不了这些不堪一击的胡人,只能往南边逃命?难道是汉人更不堪一击吗?”
不久就要北征,陆寄风想道:“统一了北边,接下来皇上就是对付南边,若天下真的将归于胡,其实也不是坏事,皇上说得对,谁说三皇五帝都是汉人?”
如果拓跋焘是一个可以建立安稳天下的国君,陆寄风便愿意以己之力帮助他,抛弃汉人的身分,像崔浩一样尽心尽力地辅佐拓跋焘,甚至不惜帮他征讨汉人。可是身为汉人,总感到像是失去了天地一般,产生无边的茫然之感。
这时,身后传出一阵踉跄翻倒物事之声,陆寄风连忙转过身去,朝内道:“千绿,怎么了?”
乒乒乓乓之声停止,但千绿并没有回答,陆寄风侧耳再听,里面传出一阵粗浊的呼吸,接着便听见千绿低声着急地说道:“你……你是谁?走开!走开!”
那人像是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几步,还含糊地以当地的土话说道:“乍么……有大姑娘在这?咦?这是……馁地衣服?”
千绿更是困窘,又不敢声张,发出了几声嘘声,要把那人赶跑。接着“砰”的一声,那人竟倒了下去,千绿急道:“喂,你……你……”
陆寄风道:“千绿,你没事吧?我要进去了!”
里面没了声音,陆寄风连忙推门而入,只见阁楼的铺木地上,仰躺着一名腹肚高隆,衣衫不整的醉汉,身上酒气熏天,四肢大开地呼呼大睡,身子下面还垫着千绿的衣裳。
陆寄风张望周围,见到一座古旧灯台背后,隐约露出了一片乌丝,像是千绿的头发,便猜知千绿大概换衣服换到一半,闯进了这个醉汉,千绿急忙藏身在灯台之后,不敢出来。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弯下腰抽出那汉子身子底下垫着的衣服,团成一团抛了过去,道:“千绿,接着。”
不料衣服丢了过去,千绿并没有探出手来捡取。
陆寄风一愣,便听见脚下传出一声嗤笑。清脆的笑声,竟是由那名坦腹的邋遢醉汉口中传出,委实骇人。陆寄风惊退了一步,看着他坐起身,笑道:“多谢公子传衣。”
陆寄风哑然,盯着那对浮肿的小眼,凹凹洞洞的酒糟鼻,腹大而手脚却细,完全是个令人正眼也不会多瞧一眼的鄙俗男子。
陆寄风不禁失笑,道:“你……你扮成这样……?怎么连酒臭都装得出来?”
千绿道:“那是醋、葱调和了香料,洒在身上的味道,不是真的酒气。”
陆寄风笑道:“我还奇怪你要我连葱都带来,是做什么用,你的易容装扮,真是巨细靡遗,完全没半点破绽。”
就连原本陆寄风带来的衣服,都被她略加改动反穿,因此他竟一时没认出来。千绿道:“装扮容易,揣摩却难,装的样子再像,言行不像马上就露馅了。我临时想不出要扮谁学谁才好,突然记起以前云府有个小掌厨就是这副德行,便学了他。”
陆寄风点头道:“嗯,你现在说话还是个姑娘的样子,我越看便越感到你还是千绿。”
千绿突然发出了当地人腔调,以混浊的鼻音说道:“你晋到千绿那女娃啦?她忍在哪?这女娃见俄就躲,俄会食人吗?邓要俄发了财,教那女娃爬着过来!”
一听她变成了当地的口音,陆寄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陆寄风带着千绿跃下楼阁,来到街道上,才说道:“你找个地方安身,我事情办完了会去找你。”
千绿懒懒地摆了摆手,道:“公子你莫要记挂着那个女娃,去办你地事,相会格已间再说罢!俄走啦。”
陆寄风抱拳道:“后会有期!”
陆寄风离去时,还回头多看了她一眼,千绿弯腰驼背地站在原地,一副惫懒之态,揣摩之入神,委实教人惊叹。
陆寄风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平城观,天色格外地黑,这是即将要天亮之前最幽暗的时刻,观中已有不少弟子起来打扫观务,陆寄风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入内点倒寇谦之,逼他领自己进入密道带出吉迦夜。
陆寄风潜至寇谦之的房间,推门进入,有如鬼魅般逼进床榻,伸手探去,竟发觉榻上无人。
陆寄风一惊,想道:“难道寇谦之已知我越狱,所以逃了?”
他迅速地扫视房间一眼,登时明白不是如此。寇谦之的冠帽等外出衣物都不放在榻边,镜台边也有些水迹,没有人逃走前会先换上正式的衣服,还先洗脸的。是自己来的时机太不凑巧,想必是寇谦之又被拓跋焘召见,所以连夜出观,正好没让陆寄风遇上。
陆寄风想道:“不在正好,入内的机关我已记住了,一样可以带出人来。”
陆寄风曾看寇谦之推移过石板机关两次,便把程序给牢牢记住,大可来去自如。他掀开床板,跃下地道,快步往前直行。
突然间陆寄风整个人愣住了。
那道挡路的石道,竟已大开!
陆寄风暗惊不妙,提高警觉往内赶去,这种情况,只给了他一个警告,那就是:已经有人闯进来了!
第二章 三趾显奇文
陆寄风在密道内直奔,一连穿过数道石门,都已大开,更让陆寄风惊心。若是吉迦夜已不在密室之内,或是已经被杀,拓文被盗,那会有什么后果,也是他难以预料的。
眼前已是最后一重石门,微弱的灯光透了出来,陆寄风更加倍小心,靠着墙缓缓滑近。
石室内,吉迦夜瘦小的背影依然趺坐在地,低着头,瘦骨嶙峋的背部随着微弱规律的呼吸起伏着。
陆寄风略一放心,踏上前道:“大师你……”
才一出声,吉迦夜便是一震,转过身道:“小心!”
陆寄风见到吉迦夜的样子,简直是触目惊心,但就在他还来不及想通怎么回事,眼前黑影一闪,一道阴冷的掌气已扑面袭来!
“啊!”陆寄风连忙闪身避过,那黑影顺势往外窜去,陆寄风紧追在后,竟看不清那人影的样子!
那人浑身像蒙着一层晦暗的黑气,陆寄风追着他时,感到胸口烦恶,想道:“看来此人的奔风有毒!”
就在他这么一想之际,那人竟陡然停步,陆寄风气息一窒,对方掌气袭体,对准了陆寄风的腹部要害,陆寄风变掌为指,往他的头顶百会穴疾点,他连忙收掌,又翻身便逃。
这样一有机会就打,发觉不妙就逃的作风,显然并非正人。陆寄风止步,双掌蓄气,将一道雄浑的真气袭向了他!
这一掌气功端的是开山裂碑之威,不料那人竟消失不见,这一道掌气整个打穿过去,轰隆之声,是入口的床板被击碎的声音,看来寇谦之的房间已经被陆寄风这一掌给打穿了。
陆寄风愣在原地,那人硬是消失不见,他并非像其他舞玄姬的手下那样,被击散阴魄而消失,而是突然间就不见了。
陆寄风不假思索,转身奔回密室之中,吉迦夜整个人倒卧在地,本来就干瘦的身体,变得更瘦更小,简直像所有的精气都被吸干了一般。
当吉迦夜回头叫陆寄风小心时,陆寄风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此时再看,仍感到十分可怕。吉迦夜的脸变得苍老无比,乍看之下有如僵尸,而黝黑的肤色在黑里却透出惨白来,更显得油尽灯枯。
陆寄风扶起倒在地上的吉迦夜,吉迦夜的嘴动了一动,像想讲话,陆寄风已将他负在背上,道:“出去再说!”
陆寄风奔出通道,许多听见声音的道士们已经赶了过来,见到陆寄风背着一个状若骷髅的老人窜出密道,都吃了一惊,连忙退开许多步。
陆寄风足底聚气,便往外奔了出去,身后才传出道士们的大呼小叫,不过也很快就被陆寄风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及至荒野,陆寄风放下了吉迦夜,担心地问道:“大师,你……你怎么变成这样?”
他背着吉迦夜奔驰时,已感觉到吉迦夜气息急短,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是虚弱之极。
吉迦夜的声音有点干哑,道:“我……我专心地想着拓文,终于想通了文义,可是因为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他……一出手便制住了我,将我的骨节都给定了,我被他的掌力断伤了全身筋骨、五脏,今后再也……无法施展神变……”
陆寄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再也无法施展神变,那不就是被废了武功之意吗?
陆寄藏书网风忙问道:“您可见到他是谁?为何能闯入密道之中?”
吉迦夜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没看见……那人从背后制住我,出手十分阴险,而且拓文也被他抢走了……”
陆寄风呆立着,作不得声。自己还..t>是来迟了一步,虽保住吉迦夜一命,却让他成为废人,也遗失了珍贵的拓文。
如果入密道欲杀吉迦夜之人是弱水道长,虽然不无可能,但是本来拓文就是他亲自弄来的,他又看不懂,抢取了也没意思,弱水道长应该不会行此无谓之事。但是除了他之外,又还有谁会通晓进入密道的方法?
陆寄风问道:“大师已经译出拓文?”
吉迦夜虚弱地点了点头,指着脑袋,说道:“贫僧记在这里,拓文遗失了……也不要紧。”
但那篇文字终究是个重要的证据,既然被盗,除非陆寄风能找到刻下此文的地点,亲眼见到整篇原刻。
陆寄风此时心乱如麻,可是武功尽废的吉迦夜并无慌乱之色,陆寄风也不禁佩服他的定力。
陆寄风勉强镇定下来,道:“如今只有大师您知道拓文的内容,或许对方本想挟持您,却被我所阻而未能得逞。”
吉迦夜道:“背后伤我之人,武功绝非泛泛,贫僧已油尽灯枯,无力对付他了。不如贫僧将拓文之意先告诉陆施主,若是贫僧将来落入那人手中,也绝不会吐露半字。”
陆寄风道:“大师说哪里话来!陆某虽不才,也不会再让大师落入魔爪!”
话虽如此,他自己现在是个被通缉的囚犯,要保护一个虚弱的老人,谈何容易!陆寄风心中盘算一会,拿定了主意,道:
“有个地方可以暂保大师的安全,只不过要请大师委屈了。”
吉迦夜点头道:“一切听凭陆施主安排。”
陆寄风再度背起吉迦夜,这回却是赶回地牢之中,现在他的藏身之地,就属这里最为安全。在拓跋焘心意未明之前,是不会有人专程来地牢找陆寄风的。
陆寄风出牢时神不知鬼不觉,再度回去,依然轻易地闪过狱监的眼睛,伸手便扳弯了牢门,与吉迦夜两人一同进入,并重新把牢门再安置回原位,外表看来那门一点也没变,但只要以小儿之力随手一推,那门就可以被推倒。
吉迦夜也没想到陆寄风所说的地方,会是地牢,颇为惊奇地张望着,见到地上还躺着一具尸体,更感奇怪。
陆寄风的眼光扫到无辜被杀的仇复,计上心来,道:“此人与我同监一囚,大师您不妨暂且取代他。”
吉迦夜不置可否,陆寄风上前正想将仇复的尸体拖至暗处藏着,一动他微显冰凉的身体,赫然发现他并未死,还有呼吸。可是袖箭刺入眉心,八成也活不了了。
陆寄风感到有点难过,本想以己血救他,但是想到他不知犯了什么法,善恶不明,且最终依旧要被王法处死,若是以自己的血延长他的生命,只是增加他在此受苦受难的时间而已。
陆寄风低声道:“仇兄,请你安息吧。”便伸手拔出刺在眉心的银箭,血汩汩地流出,分划在仇复的脸上。
陆寄风以箭簇的利刃慢慢地刮下仇复脸上的胡髯、乱发,不久便刮下许多,再沾着血细心地黏在吉迦夜脸上,这细功费了他大半个时辰,等吉迦夜被改造成一个满脸乱发乱须的囚犯时,陆寄风也已累得满头大汗。
陆寄风将须发已被刮得差不多的仇复拖至角落,才发现他五官端正,原本应该长得颇为英俊,而且他年龄也很轻。这样的男子怎么会犯了死罪,毁在这里,实在教人想不通。
陆寄风剥下仇复的衣服,帮助吉迦夜套上,眼前的老人果然变成了狼狈的囚犯,此地灯光又暗,谁也不会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陆寄风低声道:“此人名叫仇复,以后晚辈就这么叫大师您,免得被察觉了。”
吉迦夜“嗯”地应了一声,虽然看起来可以应付一阵子,但狱中黑暗湿臭,吉迦夜现在又十分虚弱,这里也不宜久留,否则早晚要与仇复一样病重濒死。
吉迦夜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贫僧一时大意,竟会根基全失!百年苦修,都化作镜花水月,真是业力不可违,劫数不可逃啊!”
陆寄风听了也感到沉重,吉迦夜的下场,隐隐让陆寄风知道要对付舞玄姬,甚至意向不明的弱水道长,绝对比他所想象的要艰困危险。
为何吉迦夜的藏身之处会被知晓,为何一再落入陷阱?舞玄姬与弱水道长早年精心布下的罗网,已一步一步发挥了功用,让陆寄风总有着不知从何施展的感觉。在这样的气氛下,要维持着冷静去揣摩出舞玄姬或弱水道长的下一步棋,见招拆招,实在不易。
陆寄风虽不是急躁之人,对于自己能否头脑清晰、不为外力所动地做出正确的判断,踏出正确的每一步,他也完全没有把握。
看陆寄风凝重的神色,吉迦夜反而和蔼地说道:“陆施主不必心焦,通明真人会将任务交付予你,必是认为你有这份能耐。再说,贫僧已解狼文之意,对施主或许真的有所帮助。”
他的安慰令陆寄风精神略振,道:“石室狼文所书,是何深意?为何魏帝秘传不彰?”
吉迦夜看着陆寄风,道:“当然秘传不彰,石室之文若是让外人得知,恐怕魏国也难传下去了。”
陆寄风一怔,道:“这……却是为何?”
吉迦夜道:“那是魏帝的祖先书写的。”
“魏帝的祖先……?”
“并不是人类,而是被舞玄姬传了灵性与法力的畜牲,是狼!”
陆寄风张大了口,几乎不敢相信耳中听见的,拓跋皇族不是人类?而是狼的后代?
吉迦夜道:“这篇拓文,就是在狼穴里,由那匹受了机缘的狼所写的。文意大约是说:‘我所居住之处,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完水之东,弱水之南,大鲜卑山之基。我所居之穴,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狐女为神,启我灵知,与我配育,使我同具人智。女神许我生子如人形,建立疆土,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世世为君长,建为大姓。生子诘汾,全人之躯。女神启我: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遂徙。此穴乃我族出生之地,至为神圣,子孙告祭之,则佑尔!’”
陆寄风目瞪口呆地听着吉迦夜冷静地背诵出石室之文的内容,那匹被舞玄姬传了修道机缘的狼,与舞玄姬生下人形的后代,取名诘汾,然后便听从舞玄姬的指示离开这个狼穴,往南迁徙。诘汾的子孙渐渐地结亲于大族,直到如今建立国土,几乎要统一北方,虎视南疆。
陆寄风对于魏的国史完全不知,可是这张石室之文被魏帝们珍重传嗣,岂不是因为它的讯息至为重要?石室之文末尾,嘱咐子孙要回到旧处祭拜,可是陆寄风并没有听说魏国有这样的习俗,可能是没有人能解读这篇拓文,所以魏帝们并不知道先祖要他们回去祭拜,好明了自己的出身血脉。但也有可能是先帝们都太过于短命,国事又沉重,因此都来不及完成此愿。
陆寄风又猛然想到:他所知道的魏国先帝,寿命都短得离奇,之前的明帝拓跋嗣,只活了三十二岁;再之前的道武帝拓跋珪,也只活了三十九岁;更之前的就不是陆寄风所能知道的了。难道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人类,所以寿命比普通的狼长,但是却比人短?
舞玄姬赐予拓跋氏灵性,利用他们为自己建立了这个庞大的国度,称她一声仙后,并不为过。这么多皇族将她敬若神明,视为最高信仰,这种信仰是完全不可动摇的。
但是,许多信仰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魏国的贵族世代信仰舞玄姬,或许也不明白魏帝竟不是人类。如果这个秘密被揭穿,还有人愿意事奉畜牲吗?胡汉之隔已经令许多人不能接受,更何况人畜之隔?
这篇石室之文,何止能动摇舞玄姬,真的还能动摇魏的国本!
陆寄风深吸了一口气,道:“兹事体大……请大师善隐此秘,勿为第三者知。”
吉迦夜道:“贫僧理会得。”
然而,陆寄风与吉迦夜话才说毕,身边便传出了极低的一声冷笑。
那笑声贴壁传出,震动人心的低沉声音说道:
“两人知道,已经太多余了。”
陆寄风眼前的虚空之中,赫然出现高大剽健的身影,浑身隐约蒙着一层黑气,似幻似真,渐渐地形态趋定,整个人就像一座山一般,巍立在陆寄风面前。
他身长至少有九尺,威猛的身躯披着刺绣华丽精致的黑袍,光秃的头上,额间刺着有如狮影般的美丽青色纹路。脸孔线条深刻浑厚,有如雕像,右耳串着繁丽的黄金珥珰,垂至肩上。整个人在无比的贵气之中,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邪气。
一见到他,陆寄风便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他感到就是这个人偷袭吉迦夜,并且夺走拓文。
吉迦夜见到他,声音几乎哑了,道:“你……你果然没死,狮子……?还是贫僧应该称你昙无谶?”
昙无谶发出低沉的笑声,道:“我乃圣女右护法,怎可能被你这一介凡夫所杀?我命如恒河之水,永远不绝。”
吉迦夜道:“哼!火炉中的残雪,也敢妄比恒河!狮子,你们这些妖党由佛国窜逃东方,还能再逃往何处?”
昙无谶深刻威严的脸上,只带着极为不屑的冷笑,微仰着脸睨视他们。吉迦夜已失去武功,不足为虑;陆寄风虽然高强,在未逢敌手的昙无谶眼里,却也不过是个凡人,不值得当一回事。
陆寄风加强了戒备,道:“是你伤了大师,夺走石室之文?”
昙无谶的目光扫向陆寄风,道:“方才未及杀你,只是让你残喘片刻。”
“真是夸口!”
陆寄风不敢大意,话声方出,指间剑气已往昙无谶的眉心刺去!
他由吉迦夜口中知道昙无谶根基绝世,连吉迦夜都苦战了他九天,犹未能取他性命,自己若是不使出极招对付这魔物,是不可能有任何胜算的。
陆寄风的指剑甫至,昙无谶身子如光影一闪不见,剑气嗤的一声刺向虚空,而昙无谶已经赫然又留在原位,竟像根本就没有移动过一般。陆寄风接连数招气剑,便全包围住昙无谶的所有要害及出路。同时左掌拍出,暴喝一声,拍向昙无谶!
谁知昙无谶的身体,竟当中裂为两半,陆寄风掌力落空,身边已骤觉风紧,昙无谶的两半身体左右两掌,往不可思议的方位击向陆寄风的前后两面!
陆寄风一时竟无处可退,砰的一声,前后各中一掌,简直像被两座山压中前胸与后背,胸腔间几乎要被压碎!
陆寄风口中鲜血狂喷,溅洒在污墙之上,踉跄跌后数步,往后仰倒。昙无谶已回归原地,依然伟岸而立,鄙视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很快地调息运气,将逆乱的真气导回正途,与昙无谶隔着数尺对峙。昙无谶见他没被这两掌打扁,还好好地站着,眼里也露出一抹惊佩之色。
甫一交手,陆寄风就被昙无谶轻易击中,主要是因为当陆寄风看见他居然当中化作两半,一时之间太多震惊,来不及反应之故。
陆寄风不禁想:“这是什么妖术?”
但既然吉迦夜曾对付过他,那么就算再奇特的武功,也必然有破解之法。遇上这样的强手,陆寄风专心寻思对付他的法子,心无旁骛,凝神以对。
陆寄风与昙无谶的双眼对望,不敢稍微移开。虽然昙无谶的身形伟美,乍看之下有着令人心折的风采,但是眼眸却才是真实面目的呈现。陆寄风在他冰冷的眸子中,只看见轻视、狡狯,以及深刻的卑恶灵魂,令陆寄风感到极度的厌恶。
昙无谶道:“南人,你不是我的对手。”
陆寄风道:“你盗石室之文时,落荒而逃,是不是对手还很难说。”
昙无谶笑道:“多让你活片刻,你便小看了我?呵!真是幼稚可笑!”
昙无谶缓缓地走向陆寄风,陆寄风的眼睛仍紧盯着他,脚步缓然往后退却,昙无谶更生轻敌之心,暴喝一声,口中发出的雷霆震得地面一动,差点把陆寄风整个人往后掀倒!陆寄风身子一晃,便又立稳,昙无谶已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这一声叱咤之中并无伤人之威,他只是想威吓陆寄风而已,陆寄风自然不会被这虚张声势所震慑,反而对昙无谶的自大感到可笑。
陆寄风掌中暗自蓄气,算准了自己这一掌突出,昙无谶可能会闪避及还手的连续九个步骤,便双掌呈圆,身势略屈,双掌推出,包围住昙无谶的退闪方位,同时已绕至他身后,双掌汇圆,拍向昙无谶的背心!
谁知昙无谶竟又消失不见,陆寄风大惊,这一掌击至一半,连忙收回,他直觉想到昙无谶是以快到他看不见的身法溜开,便本能地转过身防备昙无谶的背后偷袭。谁知他一转身的同时,后颈已被猛然砍中!
陆寄风眼前一花,整个人在半空中被摔了两三圈,才重重地跌倒在地,颈部痛得他头昏眼花,好像脑袋被搬了家一般。幸而陆寄风尚未被击中之时便已有警觉,这一手刀砍下,他已顺势往前略倾,消去了不少力道,才没被打得脑浆汫裂。
饶是如此,陆寄风这下子也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无法想,整个人动弹不得了。
他听见昙无谶得意的大笑,却全身发软,连动根小指都难。
吉迦夜拖住陆寄风的手,将他拉至一旁,挡在自己身前,道:“狮子,你的黔驴之技,不过如此吗?”
昙无谶轻蔑地笑道:“如此已将他打平在地,你还要瞧他何等的死状?”
吉迦夜道:“贫僧对死状没什么兴趣,倒是你若想见识真正的高手,我可以让你开一开眼界。”
昙无谶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大笑,道:“哈哈哈……真正的高手?就凭他?还是你?”
吉迦夜道:“贫僧说的真正高手就是他。贫僧的神变,与陆施主的绝世武功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甘拜下风。别忘了你曾是贫僧的手下败将。你如果能打败他,那么贫僧如今败在你手中,可以说是心服口服了。”
陆寄风迷糊之中,听见吉迦夜居然在帮自己大吹法螺,不由得苦笑连连。事实上自己与吉迦夜也总是打成平手,哪里谈得上什么微不足道、甘拜下风?不过吉迦夜会在他被打得动弹不得时,说出这样的话,必有他的主意,只是陆寄风现在还听不出来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陆寄风察觉出吉迦夜放在他背后的手指,正在轻划着他的背部肌肤。陆寄风一怔,渐渐感觉出吉迦夜的手指不是乱动,而是在写字。
原来他把自己拖到一旁,是为了以自己的身体掩饰他写字传话。吉迦夜聪敏过人,一心能够二用,甚至能双手同时以不同的两国文字写出两篇主题不同的文章来,此时一面与昙无谶应对,一面写字传话给陆寄风,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件。
吉迦夜写的是:“城外初战,汝曾取药而服,功力大增。”
陆寄风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寇谦之所给的五石丹,虽然寇谦之敌友不明,可是五石丹的威力,他是领教过的,怎么现在忘了?
昙无谶哼了一声,道:“当初我并未败,是你侥幸!”
吉迦夜道:“侥幸也罢,打败了你也罢,你被贫僧斩首,是西域十六国尽知之事,除非你能在西域诸王面前杀了贫僧,否则‘狮子比丘死于罽宾僧吉迦夜之手’,便是世所公认。”
昙无谶怒道:“我现在就扭断你的狗头,传送西域八表!”
吉迦夜道:“呵,贫僧已是这副老态,你以为将这颗老头颅传送天下,就能显示你的威望?只不过让人取笑,原来重生的狮子比丘,杀死了一个没有武功的老头,就得意非凡得大肆宣扬了!哈哈!你可真是宝刀未老,威风不减当年呀!”
昙无谶怒道:“你……你的武功也是被我废的,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吉迦夜悠然道:“话是如此,那么你要对多少人解说一番?还是在贫僧的首级旁,附上详细的说明一份?为保证所有佛国之人都看得见,你最好再备上几名说唱之人,演成故事,见人就表演一遍,或许可略为雪耻,恢复你的武名。”
昙无谶脸色铁青,默然不语。他是十分要面子之人,当初因为舞玄姬不在,没有主人约束他,因此他纵情酒色,夜御百女,功力大为退步,才会败于吉迦夜之手。也因为当初脸丢得太大,他无颜重回西域,便待在凉国。以他的能力,当然很快便纵横一时。直到后来舞玄姬操纵拓跋氏建立了魏国,他见到旧主没死,又连忙回头找过舞玄姬,重输赤诚。舞玄姬对他的底细知之甚详,倒是并未怪罪,命他继续留在北凉,随时候命。
就在吉迦夜和昙无谶说了这么多话之时,已经在陆寄风背上写了不少字,陆寄风专心地每个字都辨了出来:
“狮子擅于幻象,蛊乱汝心。汝只管信己所觉,击其要害,勿惶恐而缩。若幻为无形,其动不离其影,可捉影而攻。”
陆寄风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消失是幻术,人还在原地,只要我盯着他的影子,就可以看出他的去向。”
而吉迦夜的话令昙无谶又气又急,沉声道:“老僧只会耍弄嘴皮,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吗?”
吉迦夜道:“杀我不能增加你的威名,但也不能让我对你服气,除非你打败中原第一高手,我才相信当初我打败你只是侥幸。”
昙无谶冷笑道:“我听说中原第一高手,是通明真人司空无,不过……嘿嘿,他是否还在人世?恐怕是个问题。而他?”他瞧了倒地不起的陆寄风一眼,只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道:“他已经是待宰的鱼肉,你在说什么废话!”
吉迦夜道:“他是通明真人的闭关弟子,会像你所见这样肤浅吗?”
昙无谶道:“你眼睛睁亮,看看他怎么死在我手中!”
昙无谶举掌便要袭向陆寄风之躯,陆寄风顿觉胸口一窒,昙无谶这一掌打下来,自己应该会死吧?不过服了天婴之后的自己并不容易死。难道吉迦夜想激昙无谶杀了他,好让昙无谶离开此地,再等着陆寄风活转?这倒是个好计。
但吉迦夜怎么会知道自己不死的事呢?他并没有对吉迦夜说过这一点,因为那是陆寄风不愿意想的事情。他并不觉得不死是件好事,反而每当想起这样的体质,心中就感到沉重。
不料,昙无谶的掌气竟及时止住,又收了回去,冷冷地说道:“老贼秃,你想骗我中计?”
吉迦夜安然道:“我骗你什么?就如你所说,他现在完全无力反击,你怎么不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吉迦夜越这么说,昙无谶就越不相信陆寄风真的无法反击,或许陆寄风躺在地上,就是在等自己靠近,使出什么方法对付他。
昙无谶反往后一退,傲然道:“你把他的头割下来,我饶你不死。”
吉迦夜奇道:“这是为何?”
昙无谶道:“圣女老人家要他的头颅,你已经废在我手中,我杀不杀你都是一样!”
吉迦夜笑道:“哈……你说得没错。贫僧虽杀过不少邪魔外道,陆施主却是个仁人君子,贫僧不忍杀他,还是请你亲自杀掉中原第一高手。”
昙无谶道:“你竟宁愿与他一起死?”
吉迦夜叹道:“这是无计可施,你快动手吧!若你能杀了他,贫僧就相信你是真正的第一人,当初贫僧是侥幸胜了你。”
吉迦夜一再地激昙无谶出手,更让昙无谶认定了陆寄风绝对有什么诡计,遂双足微震,整个人便凌空浮起,趺坐于半空之中,双掌合十,一副安闲之态,道:
“哼,你不必激我,我想领教所谓的中原第一高手,有何能耐!你叫他起来,与我正面一决。”
吉迦夜道:“可是你……”
昙无谶喝道:“不必废话!”
吉迦夜只好拉着陆寄风,让他坐起。经过他们这番智斗,陆寄风已能动弹,被吉迦夜一拉就坐了起来,吉迦夜拉着他,看似只是拉他坐起,其实却是反扭陆寄风的手臂,同时以特殊的指法捏抓着他的腰、背,他所拉捏之处,都让陆寄风感到十分疼痛,不知道吉迦夜这是在干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吉迦夜并不是随便乱捏他,吉迦夜的手指、腕部等地都用上了推揉之力,被硬扯及捏过之处,竟筋骨大畅,就连反扭后再放开的手臂,都像灵活了许多。
陆寄风暗自惊异,想道:“这又是什么通筋理气之法?”
天竺早在婆罗门教之时,苦行僧便已发明出瑜伽术,使受到极大苦楚的身体,立刻复元。虽然佛教兴而婆罗门教式微,瑜伽却还是文化的一部分,而留存了下来。吉迦夜拉起陆寄风之时,便以瑜伽的手法助他通畅经脉,这与中国的气功通畅经脉方法不同,而效果各有千秋。
陆寄风对吉迦夜反激昙无谶之计,心领神会,便故意不理会昙无谶,以虚弱的口吻道:“多谢大师相救。”
吉迦夜双手按着陆寄风的肩,道:“陆施主,此魔欲取你的首级,你可得加意小心了。”
陆寄风暗中取出一丸五石丹,说道:“我晓得。”
他正打算趁着背对昙无谶之时,将五石丹服下,昙无谶却已觑见陆寄风似有动作,喝道:“你在做什么?”
昙无谶一掌击去,陆寄风急忙回掌接下这一道气劲,两人的掌气相格,均被震退,而陆寄风手中的五石丹也飞散了出去,不知落在何处。
昙无谶叱道:“你们果然在搞鬼!”
只见昙无谶两掌如电,狂涛般的内力一波一波击向陆寄风,陆寄风身处掌气之中,不断地以自身真气运使推移昙无谶之功,牢房内的茅草等轻柔之物被这股内力牵动,在半空中旋转疾飞,顺着陆寄..风周围的气流转出了漩涡。但这都是昙无谶之力,陆寄风只是中心的一个轴而已。
昙无谶的掌风越盛,绕着陆寄风转的气漩就转得越快,陡然陆寄风口发叱咋,身子往前倾去,便挟着巨大的气劲轰向昙无谶!
这宏阔之气,有如一堵巨墙般迎面倾去!昙无谶竟硬是双掌迎击,将这股力量又推回陆寄风身上!
陆寄风的身子在半空中轻飘一转,顺着气劲而动,有如狂风中的一片落花,优美地缓缓飘落,全然无伤。
陆寄风学习上清含象功以来,越来越体会顺势之要缔,总是藉对方的力量而行动,让对方反而找不到他的破绽。而这样的对打方式也正好符合他不爱动武的个性。
陆寄风一落地,反手便拆下一条围栏,握在手中为剑,身子剞立,便递剑刺去,游丝剑法的起势攻向昙无谶。
他以棍为剑,又让昙无谶吃了一惊,但是却不以为意,随手拆招。陆寄风手中是棍,但灵活飘然,矫矫灵动。吉迦夜只见到陆寄风手中光影翩连,千丝万缕的剑气在昙无谶周身游走,昙无谶有如被飞链困锁的巨兽,虽张牙舞爪,但始终脱不出剑气包围。
旁观的吉迦夜暗喜,想道:“陆施主的剑法果然高妙!”
不料昙无谶骤然间眼中精光一闪,抓起斗篷疾挥,陆寄风长棍刺至,与斗篷相格,斗篷下的刀刃力道透过,竟削去了一截木棍。
只见昙无谶灵活地挥动衣摆,陆寄风手中长棍扞格进退,有如黑鹰激斗巨蟒一般,或飞舞腾跃,或窜升疾扑,互有进退。然而斗篷底下的刀刃毕竟锋利无比,与木棍相触几下,陆寄风手中的木棍已经一寸一寸地削断,最后只剩下手中不到五寸的一小截了。
陆寄风手劲一透,残棍化作片片碎木挥向昙无谶,昙无谶斗篷一档,木屑纷纷打在斗篷上,落了下去,没伤到昙无谶分毫。
昙无谶缓缓地放下斗篷,冷笑着道:“想不到有人习得司空有的剑法,很好!很好!”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你怎知司空有的名号?”
昙无谶笑道:“我何止知道她?我还亲自打败了她,让她拜服在我的脚下!”
陆寄风道:“此话怎讲?”
昙无谶道:“你就亲自到地府去问她吧!”
说完,昙无谶身上金光一闪,化出无边巨光,陆寄风正欲掩目,吉迦夜已喝道:“别遮眼,这是幻觉!”
陆寄风警觉,若是闭目,不就等于束手待宰了?但是高手过招,只要一瞬间的失神,就代表死亡,陆寄风欲掩目的一瞬间,昙无谶的内力已经袭至,陆寄风目不转移,在大放光明、一片白茫之际,看见地上一团黑影,而知道那就是昙无谶所在的位置,却已被昙无谶一掌击中,整个人远远地飞了出去,以血肉之躯,一连撞穿了两道土墙,像是摧枯拉朽般,背部重重地撞在第三面墙上,第三面墙也被震得危危欲穿。
地牢中的死囚们打从陆寄风与昙无谶激斗之时,都吓得抱头缩在角落,没有人敢探出来多看,此时陆寄风被打得穿破两墙,更是让他们魂飞魄散,根本就不敢相信。
陆寄风听见自己的骨断之声,他也没时间再感觉疼痛了,趁着昙无谶追击而至的短暂时间,陆寄风已又取了颗五石丹,服了下去。
而地面上的黑影也已逼至,陆寄风急时扑地滚开,背后轰然一响,那道墙已被应声击破!
金光骤失,昙无谶立在被打出大洞的墙前,笑道:“吉迦夜老贼,你看清楚!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将死在我的手中!”
昙无谶发出虎啸,身子一弓,双掌成拳,往陆寄风身上扑去!
陆寄风丹田涌出源源不绝的真气,双掌拍向扑来的昙无谶。昙无谶巨大的铁拳整个迎上陆寄风的两掌。他本以为陆寄风的双掌会被他的拳头硬生生给打得双臂尽碎,然后全无招架之力地任由他凌虐至死。不料他的双拳“扑”的一声,打在陆寄风双掌之上,竟浑身一震,身子在半空中顿了一秒,接着便感到反扑回来的沉重真气,将他整个人撞摔出去。
昙无谶口吐鲜血,被击飞出数丈,陆寄风翻身反击,昙无谶眼睛一花,急忙隐身避拳,但隐了身的他,仍被结实地在胸、腹各被拍中两掌,口中更是血瀑狂喷。
他惊觉陆寄风似乎已经不被他的隐身幻术所骗,只好踉跄地现身,及时一挥斗篷,斗篷底下的利刃嗤地划破陆寄风胸前衣裳。陆寄风退跃一闪,趁此时昙无谶也重新立稳了身形,眼前一黑,陆寄风竟已逼至眼前,一掌已离他不足半寸,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腹上!
昙无谶只来得及运气相抗,却还是被击退十丈之远,好不容易站稳,已是神智有点恍惚,双腿也像失去了力量似的,再不逃走,恐怕就要死在陆寄风的下一掌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陆寄风受了他那么多掌,立刻就半点事也没有,还能发出如此威猛的掌气,几乎要取了他的命?
陆寄风立在十丈之远处,将上清含象功运转于周身,自身的真气将周边气流牵动变化,令陆寄风整个人像被罩在一层云雾里一般,身形飘渺,似有若无。但在一团浑沌之中,却又隐隐若雷霆将至。只见陆寄风身形一动,这股挟风带雷的巨大真气,以压天之势倾向昙无谶!昙无谶已受数掌,全身痛苦不堪,哪里敢再硬接这一掌?随手抓起两名死囚,抛向陆寄风!同时双掌画出方圆,封住了前关,并飘然往半空一跃,化身消失!
陆寄风惊见两道人影飞来,已经收势不及,那两名死囚一声也不吭地被陆寄风的上清含象功击中,重重地摔落在地,外表并没有什么异状,但是皮肤底下的肌骨五脏,已经全化作肉泥,落地后片刻才整个人消扁了下去,血水往七窍喷了出来,极为可布。
陆寄风大吃一惊,那两人皮下全化作血泥,根本就不可能救回,昙无谶竟会如此狡诈奸险,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他,应该早一点料到他会使出这么卑劣的方法逃遁才是。
陆寄风喘着气,周身真气仍旺盛地流转不已,他连忙席地而坐,将真气在体内流转运行,渐渐导回正途。行过了一个小周天,他的根基又精进了不少。
陆寄风起身,环顾周遭,地牢内已经一片狼籍,囚房处处被击破,有如废墟,虽然是关不住死囚了,但是他们全部都吓得呆若木鸡,缩在角落,不要说逃,就连呼吸重一点也不敢。
见到陆寄风展现了这样威猛的功力,吉迦夜马上了解当初陆寄风与自己动手时,心里先存愧疚之念,总是欲进反让,实力并没有完全发挥,才打成了平手。若是陆寄风心存杀意,吉迦夜可能早已死在他的手里!
第三章 善恶苟不应
吉迦夜想起适才一场血战,兀自心有余悸,道:“陆施主,你无恙吗?”
陆寄风点头道:“多谢大师助我。”
吉迦夜道:“原来你的实力如此深厚,看来舞玄姬是要畏你三分!”
陆寄风张望着囚牢,有点伤脑筋,弄成这样,该如何处置?现在自己的罪除了灭苏毗府之外,又多了一条更加不赦的了。
陆寄风不发一语,将那两名死囚身躯用地上的茅草略加掩盖,对众人一抱拳,道:“诸位,我无意伤人,你们不必害怕。”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作声之时,只有一名虬髯魁梧的死囚胆气颇壮地起了身,以宏亮的声音道:“你神力这么大,不如杀了狱官,助我们逃出去!我们奉你做大哥,自起山寨,打一番天下,今后只管杀个痛快,抢个痛快,没人可以管我们!”
吉迦夜望向陆寄风,陆寄风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心意,但他的心里,却十分不愿。这些死囚是犯了什么罪,他并不知道,其中或许有被冤枉的好人,但更可能大多是打家劫舍,奸淫掳掠的恶徒,若自己一时任侠,放了他们,是否会因此造成是非不分,恶徒反而重见光明,再去伤害无辜之人?
陆寄风道:“你们看错人了,陆某并不是落草为寇之辈,你们是冤是辜,国法自有断决,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所有的死囚都十分失望,那人冷笑道:“什么国法?老子在统万城外打猎务农,国土归于夏国也好,秦国也好,都是老子自己养活父母妻儿,何必要守什么天外飞来的王法!”
陆寄风道:“你若是良善农民,又怎会被打入地牢问了死罪?难道你没有杀死无辜之人?未做亏心之事?”
那汉子仰头大笑,笑声十分悲愤,道:“老子是杀过人,只恨杀得不够多!”
陆寄风听了这话,心中不喜,不由得略皱起眉头。
那人见陆寄风的不以为然之色,索性连会不会得罪陆寄风也不管了,大声道:“虽然你也被下在死牢,但你可以来去自如,我还听人叫你什么大人的,谁都知道你来头不小,可是我不怕你!你是魏国的狗官,看来也不是好人!”
陆寄风自不会与他一般见识,便没说什么,那人显然是胸中的抑郁甚多,不吐不快,继续说道:
“你这狗官听好,我等全是统万良善居民,前年拓跋小儿打败了夏国,怕被柔然追击,便胁掳我们居民万户,强迫到平城定居。所有的居民空着双手,在隆冬飞雪之中,被刀枪押着走过百里的关河!一路上老弱妇孺相继死亡,尸积成道,河水为之不流!我的父母妻儿,没一个活下来,老子这条命也索性不要了,首发先义,呼吁众人逃亡,召集了这些不怕死的汉子们想一起逃离魏军的押解,只可惜力不如人,反而成为阶下囚,栽了个通敌反叛之罪!哼,老子本来就不是魏国人,反魏反得理直!守什么王法?拓跋小儿有兵,他的王法算数;等老子也有兵,那时就该老子的王法算数,也教拓跋小儿守老子的王法!”
陆寄风听了,也为之哑口无言。看他们的口音样貌,果然都不像是本地之人。若他们真是被迫迁徙,而被逼反的义民,对魏国来说却是该死的刁民反贼。陆寄风生出同情之心,可是又怎么可能因同情而与他们一起落草?
陆寄风望向吉迦夜,吉迦夜游历诸国,世情见得够多,他希望吉迦夜帮忙拿个主意。
吉迦夜冷静地问道:“陆施主,你打算与诸君一同起义吗?”
陆寄风道:“我还有更重要之事……”
吉迦夜望向众人,道:“你们都听见了,既然你们亡了国,成为流徙之户,这是你们的命运。各人都有命运业力,岂能尽如人意?当初你们起义,就是抱了必死之心,现在面临死亡,求仁得仁,有什么好怨的?也不能怪陆施主不救你们。”
吉迦夜竟说出这么狠的话来,不要说众死囚非常不服气,就连陆寄风都觉得这样太过冷酷了,忙道:
“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本,为何你口出此言?”
“那么你还有更好的打算吗?”吉迦夜反问。
陆寄风迟疑了一会儿,想出折衷之道,“反正地牢已经被我所毁,此地已不能再留,我们离开时也纵放出众人,听凭他们各自求生,也不失好生之德。”
吉迦夜道:“你放他们出去之后,肯照料他们,当他们的大哥吗?”
陆寄风道:“这当然不可能!”
吉迦夜道:“若是不能,贫僧劝你还是别管,否则只怕多生祸害。”
陆寄风笑道:“大师多虑了,他们既是义民,陆某岂能袖手呢?反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吉迦夜脸上神情颇不以为然,但还是说道:“陆施主毕竟年轻心慈,该劝的贫僧已劝过,该怎么做,就听凭施主之意吧。”
陆寄风转头向众人道:“我可以帮你们一起逃离此地,离开之后,各人生死全看天意,我管不得了。”
陆寄风此话一出,牢里的死囚们一听能够逃出生天,全都精神大振,纷纷叫道:“但愿壮士相救!”“多谢壮士!”
陆寄风道:“我会在前面领路,诸位请跟在我背后,出此牢狱的大门之后,便请诸位各自保重!”
这些死囚原本都对活命已不抱希望,竟会幸运地出现这样的局面,无人不振奋,齐声呼应,欢天喜地,病的伤的都振作了起来。
陆寄风扶起吉迦夜,道:“走吧,大师。”
吉迦夜让陆寄风搀着走出了地牢。所有的死囚全跟在身后,约莫有三四十人。
陆寄风带领众人步上石阶,出了地牢之外一看,竟没半个守卫。想必是方才地牢内的激战声震方圆里内,所有的官兵狱卒等吓得逃跑一空了。
陆寄风不禁微微一笑,既然早就没半个守卫,原本担心自己会开杀戒的他就放下了大半个心,看来事情十分顺利,把他们送出去就没事了。
不料才一步出大狱门之外,赫然是刀光剑影,罗列在面前!
陆寄风和吉迦夜一惊,眼前的军队大阵,千军万马根本就看不见尽头。当中的八名全副戎甲的将军所保护着的华盖仪仗下,坐在车内的拓跋焘身穿龙袍轩冕,两道目光如电,冷冷地扫向陆寄风。
几百名卫兵军士突然大步上前,摆出盾阵。阵后的弓箭手则箭在弦上,对准了陆寄风及他身后的那数十名死囚。
陆寄风连忙道:“住手……”
但是,另一名领军却已手一扬,顿时千百只箭齐发!陆寄风护住了吉迦夜,顿时只听飕飕箭响,身后的哀嚎、惨叫声,此起彼落,犹如身在地狱。
这一切的变化实在太突然了,让陆寄风根本无法反应,只知道先保护住吉迦夜,可是身后那群囚犯的惨叫,一波波地传进他耳里,他不想听,偏偏无法不听。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也许是片刻而已,终于,又归于寂静。
陆寄风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惨状,就是地狱。所有的囚犯身上,没有不穿插着箭的,箭有的穿过头颅,有的刺进眼睛,有的人身上简直像是靶子的中心一般,有的被横亘的箭穿透却还能动,还挣扎着想爬行……
陆寄风怔怔地看着,这惨酷的屠杀,就发生在他面前,而他竟无法反应,无法阻止。
他和吉迦夜身上,连半点伤也没有。箭是刻意避开陆寄风的,而陆寄风又以全身去保护吉迦夜,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所有的死囚就在一瞬间全被屠杀了。
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望向拓跋焘。在拓跋焘雕像一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心意。
拓跋焘身边的内侍宗爱上前一步,喝道:“罪臣陆寄风,跪下听旨!”
陆寄风望见不远处的寇谦之脸色十分苍白,两手垂在身边,手腕不动,只把手掌微微抬了起来,轻拍了数下,意思是要陆寄风快点跪下叩头。
而此时内心大乱的陆寄风,嘴唇一动,正要追问为什么,吉迦夜已轻踢了陆寄风的脚一下,低声道:“跪吧,什么也别说。”
陆寄风此时无法思考,吉迦夜先屈下膝,陆寄风下意识地也跟着他,跪在拓跋焘的仪驾前。
一片肃静之中,只听拓跋焘说道:“陆寄风,你眼里还有国法吗?”
拓跋焘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什么怒气。陆寄风伴驾这段时间以来,知道拓跋焘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口气中不生气,或许其实已决定要杀人了。
陆寄风正要开口,吉迦夜又轻敲了陆寄风的背一下,阻止他说出不可收拾的话来。事实上陆寄风就算张了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感到自己喉间紧紧哽着,心口也痛楚无比!拓跋焘怎会守在狱门外?若自己不带这些死囚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他见过杀人,但是,他没见过绝对的强势者这样无理地屠杀一群人!
陆寄风没有说话,拓跋焘一使眼色,内侍宗爱高声道:“宣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立刻由文官中出队,跪在圣驾前,道:“微臣在。”
拓跋焘道:“朕命汝等调查中领军的案子,办得怎样?详情说来,让他听听。”
陆寄风虽不出声,心里暗自叹气,罢了,自己的罪名已经不必说,谁都看得出来不是抄家就是灭门,还好自己并没什么家,而想深入魏国朝廷的计划,恐怕也已经功亏一篑了。
御史中丞恭恭敬敬地取出奏章,道:“启奏万岁,微臣已明察详录,中领军大人奉公守法,敬事天威,绝无涉及枉法情事,乃我朝之纯臣!”
陆寄风一愣,差点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见的,拓跋焘道:“这些死囚竟挟命臣为质,死有余辜!一个活口都不许留下!”
领军道:“遵命!”
立刻有许多卫士上前,在众死囚身上胡乱砍杀,原本还活着的就一刀杀死,死了的也多补上几刀,甚至令身首分离。
拓跋焘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屠杀,不要说皱眉,就连眼神都没有半丝闪烁。守卫们的刀挥向吉迦夜时,陆寄风才举掌格住了刀,喝道:“住手!”
拓跋焘道:“陆寄风,你胆敢回护囚犯?”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满心的怒火,沉声道:“他不是囚犯。”
陆寄风不敬的口气,令拓跋焘脸色略沉,但还是没有发作,只轻轻地哼了一声,道:“着中领军入殿候旨!回宫!”
宗爱高声道:“万岁起驾回宫!”
仪驾起动,众文臣都揖拜驱行,随着圣驾快步前进。而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陆寄风,也被两名武卫给请了起来,好几名内侍恭恭敬敬地将他送上马,也紧随在拓跋焘的车后。
陆寄风被带入宫中宿卫的官署,身为中领军的他,原本就该在皇宫负责拓跋焘的安全,因此此处严格说来该是陆寄风的办公室才对,只不过他也没踏进过几次。
一名内侍道:“请大人在此稍候。”便退了下去。
陆寄风坐在榻上,一会儿便站起了身,在室中踱着步,心乱如麻。
吉迦夜道:“陆施主,你很不安吗?”
陆寄风停下步来,望向吉迦夜,道:“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那些囚徒?他真的是狐狼之性吗?”
吉迦夜道:“不,是你逼他杀那些囚犯的。”
陆寄风困惑地望着他,吉迦夜道:“你在众人面前纵囚,这无论如何是死罪难逃,他如果不说你是被死囚挟持,无法为你脱罪;如果不灭口,无法言之成理。”
陆寄风喃喃道:“可是……唉!是我害了他们,若我听大师之言,或许就不会……”
吉迦夜温和地说道:“追悔无益,若能让陆施主自此警觉,勿以慈悲生祸害,这个教训倒是值得。”
陆寄风有点茫然,问道:“那么,今后我究竟该如何自处?”
吉迦夜道:“更顺从皇帝。”
“什么?”
吉迦夜道:“你的目的是诛灭妖党,为了这个目的而做官,难道做了官,还能依你自己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成大事者最大的牺牲,便是自觉与我执。陆施主,望你能明白贫僧之意。”
此时内侍们捧着新的衣冠进来,替他重新更换上中领军的官服,陆寄风叮咛宫卫照顾吉迦夜,便被带领着到议事殿见皇帝。
陆寄风进了大殿,殿中群臣几乎都在,崔浩赐坐在拓跋焘的左边,轻摇着羽扇,神情悠然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依礼拜见过之后,拓跋焘脸上总算出现一丝怒意,冷着声音道:
“你这中领军做得可真是清闲,朕还要亲自去请你回来!”
陆寄风无奈,只官样文章地回答:“微臣死罪。”
拓跋焘道:“哼!你也知道死罪?你的罪万死也不赎!弃官私走,将朕置于何地?”
陆寄风默然不语,崔浩欠身道:“禀万岁,中领军大人乃有不得已之情。苏毗府私通西域,刺探军情,在我军北征时将通应夏人,陆大人奉命将苏毗府夷灭,立功于未发之前,此功足以抵过。”
陆寄风又呆了一下,这是什么跟什么?他灭苏毗府是偶发事件,怎么扯到苏毗府是夏国的间谍了?再说也根本没这样的事。
拓跋焘立刻道:“司隶的奏章,朕看过了。想不到苏毗府竟暗中勾结夏人,朕听说苏毗府结交了很多官员,哼哼,难怪有这么多人要朕彻查到底。朕倒是很想瞧瞧是谁非为夏国反间报仇不可!”
此话一出,臣子们之中登时有好几人噤声不语。他们都与苏毗府有交往,奉仙后之命要皇上大办此案,可是现在帮苏毗公子说话,就等于私通夏国,谁也不敢再出声。
见到群臣的脸色,拓跋焘心中有数,便不再谈论此罪,道:“陆寄风虽不敬国职,但既有察觉奸邪之功,不敬之罪便暂置不论。出征在即,陆寄风,你即日起兼领左卫将军,领禁卫,为朕左骖!”
陆寄风惊愕得连谢恩都忘了,拓跋焘和崔浩两个一搭一唱,替自己编了个大大的下台阶,而且还将陆寄风的官职给升到心腹之位,此后陆寄风不管是坐车、行走,都得紧跟在拓跋焘身边。这是多少人艳羡的位置,通常都是魏的世家贵族、近亲之臣担任,陆寄风既是汉人,又出身南边,还是个任官不到三个月的素民,这样的破格拔擢,从来没有听说过。
在宗爱的提醒下,陆寄风才草草谢过了恩,退于武臣列中。
直到退了朝,陆寄风还是摸不清拓跋焘在玩什么把戏,只知道自己又升官了,怎么升的,却完全莫名其妙。或许真的如同吉迦夜所说的,拓跋焘是在屈意维护自己。
陆寄风回到他的中领军府,封条不但已经被清干净了,府中还多了许多人,比以往热闹。这些人都是朝廷中拨下的内务,专程来替陆寄风管理家业的。长史在陆寄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带来一群拓跋焘赏赐的年轻侍妾,个个都有着不同的风韵,或美艳或清雅,争妍斗丽,唯一相同的一点是她们看起来都还是处子,也十分年轻,最大的似乎只不过十八九岁。
陆寄风一问之下,她竟然只有十五岁,或许是乌孙国来的女子,外表与汉人所习惯的年龄该有的样子颇有差距。
在吉迦夜面前接受这样的赏赐,让陆寄风感到十分不自在,长史介绍着她们的名字与身分之时,不时地暗示着陆寄风,希望陆寄风能先让他知道要由谁先侍寝,他好做安排。
陆寄风假装听不出长史话里的意思,便借口要整理新公务的细节,命长史领她们退下安置,自己与吉迦夜待在书房里,不许外人打扰。
看见陆寄风伤脑筋的样子,吉迦夜道:“陆施主,这些仆婢侍妾,恐怕都是皇帝放在你身边的眼线,你是疏远不得的。”
陆寄风道:“我知道,但是……侍妾于我却是祸非福。我乃修道之人,若不想见疑于皇上,为了自保而假意召妾,恐有损阴骘。”
吉迦夜道:“这种小事就让陆施主为难?”
陆寄风苦笑,吉迦夜道:“我听说过,魏帝个性激烈,对人不是爱之入骨,就是恨之欲其死,你若不能在皇帝对你处处回护之时把握住你的优势,将来要办事就难了。为了让魏帝龙心大悦,你还是得扮一回宠臣,自污自辱才行。”
陆寄风毕竟还很年轻,要完全放下羞恶之心,横无顾忌,是不太容易的,吉迦夜见他面有难色,便不再说什么了,让他自己去慢慢想通应对之道。
当天晚上,宫里的夜宴,陆寄风被召入宫中在拓跋焘身边随侍。北魏的风俗未脱野性,在宴席之上,席次排列的尊卑之等虽严,但君臣间饮酒欢笑,喧哗呼喝,甚至拍桌挽袖,都无拘束,犹如家人手足。只有陆寄风神情严肃不苟地立在拓跋焘身后护驾,不与众人喧闹。
群臣竞相献上预贺出征大捷的祥瑞之辞时,陆寄风注意到阶下的一名华服贵人神色有点特别,虽然在笑,但总感到像是强颜欢笑。
就在陆寄风起疑时,拓跋焘正好对着那人道:“此次讨伐,有会稽公出面招抚,料想贼子不能再迷惑军民,为乱天下!”
那人连忙出列,道:“启禀万岁,万岁出兵讨伐罪臣赫连定,真是兴义师,灭贼党!臣昌自当为马前之卒,听凭驱策。”
陆寄风不由得诧然,那人是赫连昌,也就是赫连勃勃之子。陆寄风还记得当初自己举家逃难,就是为了躲避赫连昌的夏兵铁蹄。也因为逃难,才有了往后的命运。在年幼的他心目中,胡夏是强悍可怕的,心目中的夏王赫连昌,也应该是威猛残暴,令人震慑。不料只是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人,不管是体态、神情,都没有惊人之处。
就是他掌握了千军万马,杀得长安一片血腥?
陆寄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拓跋焘又道:
“会稽公,朕要为你引见一人。”
陆寄风一怔,拓跋焘接下来唤的却是:“刘卿!”
刘义真从殿末趋上前来,道:“微臣在。”
拓跋焘笑道:“这是会稽公,当初你在长安,当什么刺史时,与会稽公曾失之交臂,如今一殿为臣,应该见见面。”
刘义真一听胡人要入侵,马上劫掠长安而逃,却在半路被打得落花流水之事,已是天下皆知。陆寄风本以为刘义真会感到羞赧,谁知刘义真居然很大方地看着赫连昌,极为诚恳地说道:“圣上王师所过之处,天下皆服,百姓提浆挈壶而迎于道,南北罪臣相会于万岁脚下,正可谓天威披靡,无所不纳!”
这番无耻之言,令陆寄风倒尽胃口,可是拓跋焘却显然十分受用,道:“征代北,有会稽公引路;征河南,有刘卿前驱,朕何愁无功!哈哈哈……”
原来拓跋焘要让赫连昌去帮他征讨夏兵,要刘义真帮他征讨宋军,这两人竟肯做出这样的事,帮着外族攻打自己的父母之邦,更是让陆寄风大感作呕,忍不住道:
“启奏万岁,十余年前,刘侍郎为夏军所逐,失路于郊野,几乎性命不保,后来总算被参军寻获,已是骨战心惊,坐卧不宁。刘侍郎经过这样的颠沛后,曾发豪语,令微臣十分感动。”
拓跋焘好奇地说:“哦?刘侍郎当初说过什么话?”
陆寄风望着刘义真,道:“刘侍郎曾说:‘大丈夫不历此危难,怎知世事艰难!’古人所谓‘临难不苟’,刘侍郎庶几近之矣!”
坐在一旁的崔浩差点发笑,还好他仪态向来优雅,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若无其事。
拓跋焘道:“看不出刘侍郎说过如此豪语,不可轻忽。”
崔浩微微一笑,轻摇着羽扇道:“陆大人自谦不治经史,却颇有太史公的义法,一言褒之,一言贬之,温柔敦厚之人也。”
寇谦之倒是很懂他们暗中说的意思,只好苦笑不语。还好他们都是处在魏国,如果是在宋的朝廷,这些话谜两三下就被拆穿,非当场结仇不可。
拓跋焘笑道:“陆卿虽心地纯厚,却有不世武功,有陆卿护驾,朕今后高枕无忧!”
说完,亲自斟酒,道:“朕要赐卿三杯,以褒壮士。”
陆寄风抱拳道:“微臣职责在身,不便沾酒,请皇上恕罪。”
拓跋焘更加高兴,将赐酒亲手封于漆匣之中,笑道:“果然持身严谨,有国士之风!宗卿,立刻将此酒亲自送至陆府,以慰劳他的尽忠职守。”
宗爱小心翼翼地捧起御赐之酒,半滴也不敢溅洒出来地走下御阶,虽然酒是普通的东西,此时却是对陆寄风的当众表示宠信,巩固他的政治地位。陆寄风以前不大了解这些政治的小动作,现在却渐渐看懂了。
鲜卑族的贵戚们口头上恭贺着,但投向这个骤然成为亲信的汉人的眼神,却暴露出 4e86." >了强烈的嫉妒与猜疑。
拓跋焘对陆寄风道:“陆卿,宴后你到后殿,朕有事问你。”
陆寄风应了声遵命,宫中的宴会往往通宵达旦,等皇帝回寝殿时,才是真正热闹的好戏上场。过了午夜,拓跋焘便起驾返回后宫,陆寄风也领着宿卫,护驾到寝殿。
当陆寄风在殿外等候之时,崔浩、寇谦之、拓跋齐也都来了,一齐等着宣召。
宗爱将他们请进内殿,拓跋焘已换上便服,分别赐座。
拓跋焘说道:“现在殿里没有旁人,陆寄风,你给朕如实招来!你为何弃官逃走?难道你认为做朕的臣子辱没了你?”
拓跋焘单刀直入,让陆寄风也下决心坦白以对,道:“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有非办不可之事,故尔离职。皇上若要降罪,微臣也无怨言。”
拓跋焘道:“苏毗府的事,幸好崔侍中告诉了朕,才没有误杀你,但你事先怎知苏毗府大逆不道?”
陆寄风当然不可能未卜先知,因此无话可答。看崔浩那若无其事的样子,陆寄风也猜得出必是崔浩运用了他的急智,将自己的大罪硬是转成大功。这翻手云覆手雨的能力,令人佩服。
看陆寄风答不出话来,寇谦之出声道:“启禀万岁,陆大人曾发现苏毗府外妖气冲天,感到不祥,因此深入追查,才发觉了犯禁之事。”
拓跋焘道:“哦?你也会望气?”
陆寄风道:“微臣也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寇谦之道:“陆大人心地质朴,故有这天生的能力,非巫术之流苦学可致。”
拓跋焘道:“看来确是如此,苏毗府底下建了那么大的陵墓,终究是逆天之举,才会塌陷!陆寄风,你今后便忠心为朕,朕绝不负卿。”
陆寄风答道:“是。”
拓跋焘微微一笑,道:“你这刁民口里答是,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当官,阳奉阴违,朕难道不知道?”
陆寄风有点尴尬,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拓跋焘道:“为朕股肱难道真的丢了汉人的脸?”
陆寄风忙道:“微臣万万没有此意!”
拓跋焘仰了仰脸,睨视着陆寄风,道:“朕倒问你一件事:你老老实实地说!朕比起刘义隆那小儿,如何?”
陆寄风道:“宋王貌似忠厚而心怀猜忌,看似勇敢实则胆怯,无法与皇上相比。”
拓跋焘又道:“那么朕比起刘裕,如何?”
陆寄风道:“篡汉之臣,大节已亏;他不但生前多杀功臣,就连幽囚的司马氏都不放过,必毒杀而后快。如此惨刻无恩的做法,流风所及,诸子亦争权而自相残杀,血溅宫帷。如此短视刻薄的小人,近不能教养子嗣,远不能推恩臣民,怎能与皇上相比?”
拓跋焘十分满意,道:“你的想法与朕相同,那么你认为朕是个怎样的皇帝?”
陆寄风道:“雄才大略,虎视苍生之主。”
拓跋焘道:“你认为朕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朕重用你们这些个汉人,难道不足以表示治天下的心意?”
陆寄风道:“治天下虽要儒生,但儒生只是治世之术,真正的治世之道,在于仁心!”
拓跋焘问道:“你认为朕缺乏仁心?”
陆寄风迟疑片刻,才坦诚地说道:“不杀降军,不杀居民,是仁君必守之道,而臣听说国军所至,烧杀掳掠,寸草不遗!自古以来的仁君,未曾如此!”
拓跋焘登时大为光火,大力一拍几案,怒道:“战事方殷,你要朕赍粮于盗?真是书生之见!”
陆寄风心想:“是你要我老老实实地说,生什么气?”
拓跋焘停了一会儿,控制住脾气,道:“罢了!现在南北都有战事,朕不谈仁义!等朕一统天下,自会垂恩百姓,不兴兵火,让天下安居乐业,那时你便服气了。”
拓跋焘走下御榻,拍着陆寄风的肩膀,道:“你武功绝世,朕绝不会舍此良材。你不爱做官没关系,只要你永远像如今这般诚实忠恳,朕便保你一生富贵!为与爱卿永结亲好,朕立刻将武威公主许配予你!”
陆寄风吓了一跳,忙道:“微臣不敢!”
拓跋焘笑道:“什么不敢?娶了武威公主,将来你便可封王封侯,独霸一方,与朕同享天下!那时也不用做这什么鸟官,挨朕的骂又不敢还嘴了。”
陆寄风道:“微臣无尺寸之功,怎敢裂土而封……”
拓跋焘道:“当然不是白白给你,你娶了武威公主,便是朕的手足,封你为一面之尊,又有什么不对了?武威公主是朕最疼爱的二妹,因此朕不轻易许她婚事,好不容易见到陆卿青年才俊,武威公主非靠你托以终身不可!”
“不,这……微臣……微臣已有家室,不敢辱公主!”
拓跋焘收回了笑,道:“那么你要朕诛杀你的妻室,还是你要自己将妻贬为妾?”
陆寄风一呆,提心吊胆地说道:“这……这是不义之行,微臣绝不能奉命……”
拓跋焘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少跟朕大义凛然,朕从没听说你娶了妻,你休想以此逃避!”
见到陆寄风拼命想推辞,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拓跋焘说道:“朕从没见过赐婚时,有人怕成这样子!你以为武威公主是个泼辣丑妇?”
陆寄风更是狼狈,道:“不……微臣不敢……”
“不敢猜,还是不敢承认?”
“呃……”陆寄风简直辞穷了,他困窘结巴的样子,竟惹得崔浩与寇谦之、拓跋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陆寄风心里却是急如热锅蚂蚁,要他正式娶拓跋焘的妹妹,那以后要脱身简直是不可能的!
拓跋焘道:“你这么怕娶公主,真是毫无道理!武威公主善良美丽,人见人爱。嗯……虽然不如崔侍中貌美,但至少与皇弟有点儿神似,你瞧瞧。”
拓跋焘指着拓跋齐笑道,拓跋齐眉目英朗,但与拓跋焘相比之下,较为细致端秀,看起来十分温和,确实若女子类似这样的容貌,也很可能是美女。但陆寄风还是满肚子气,觉得拓跋焘比拟不伦,一下子比作崔浩,一下子比作拓跋齐,哪有人这样子形容女子的?
见陆寄风还是那张愁眉苦脸,拓跋焘道:“你若是不信,朕立刻请她前来相见!”
陆寄风没想到拓跋焘会这么说,立刻把公主叫来,还让陆寄风先看,这更是汉人闻所未闻的无礼之事,可是魏帝说得这么自然,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似的。
拓跋焘立刻命宗爱下去传令,召武威公主入宫面圣。陆寄风头痛不已,难道为官之后,就非要有一堆女人不可吗?拓跋焘居然想得出把公主下嫁给他这一招,教陆寄风束手无策。
看陆寄风的样子,崔浩忍不住微笑道:“公主最慕中华文化,得此乘龙快婿,真是公主之幸!”
拓跋焘笑道:“朕有姊妹四人,长姊已许嫁西域,三位妹妹年幼,恐怕也将与异国通亲,可是朕实在舍不得武威公主!宁可让武威公主下嫁臣子,也不想让她远走他邦。但是要配得上武威公主的青年才俊,既要文武双全,相貌端丽,又要心地正大,最好还是汉人,并且忠心不贰。见到陆卿之时,朕便感到这真是上上之选。如此一来,武威公主便不必远嫁他国了!”
原来拓跋焘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才对自己这么好。陆寄风感到自己真是上了贼船,可是现在要逃也逃不掉了,不知道哀求崔浩的话,他肯不肯出计帮自己脱身?
没多久,传令的内侍匆匆奔入殿前,跪道:“启禀万岁,公主府……公主府出事了。”
那名被派去公主府的内侍脸色苍白,声音发抖,令拓跋焘感到不妙,道:“怎么了?公主病了?还是伤了?出了什么事?”
内侍道:“武威公主……公主家令已在殿外候罪……”
拓跋焘喝道:“带上来!”
四名宿卫挟着一名乌衣贵人上殿,他已抖得连跪都跪不住,整个人几乎趴伏在地,颤声道:“罪……罪臣……叩见圣上……”
拓跋焘是个急性子,气急败坏地道:“公主怎么了!快说!”
公主家令道:“公主她……她不见了……”
“什么?”拓跋焘及陆寄风等人都吃了一惊。
拓跋焘道:“你说清楚,公主在府中好好的,怎么不见了?”
家令抖得整个人像是要散了,还得把话说清楚,在龙威之下全身不听使唤,道:“禀……禀……禀……”
一个禀字禀了半天,吐不出整句话,拓跋焘再怎么不敢想,也知道大事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不妙,一股气直冲脑顶,拔出配剑,怒喝一声,便劈去了公主家令的半边头颅!
家令的半边头飞出老远,脑浆流了一地,人还未死,趴在地上挣扎,口中还含糊地发出“禀”声,这惨酷之状,令陆寄风隐隐反胃着。
拓跋焘吼道:“备驾!”
宗爱不是没见过拓跋焘震怒,可是气成这样,也很少见,连忙亲自出去传令备驾。拓跋焘按着血剑,道:“诸卿也随朕同行,替朕瞧瞧怎么回事。”
崔浩等人领命,车驾立刻赶至殿前,拓跋焘不悦地说道:“不要车!朕要策马微服而行!”
宗爱忙道:“是,奴才疏忽了。”
他亲自解马离车,牵至拓跋焘面前,拓跋焘一跃上马,谁也不等,便鞭马狂奔出殿。陆寄风、拓跋齐也连忙翻身上马,策马急追,赶在后面保护拓跋焘。
一行轻骑直奔城东,只有几名贴身侍卫随驾,谁也想不到深更半夜,这一骑呼啸而过的骏马会是皇帝的御驾。
直到来至一处灯火通明的朱门前,拓跋焘鞭马直入,乱糟糟奔来闯去的家仆们有几人赶了上来,道:“谁擅闯公主府?”
拓跋齐抢上前喝道:“奴才!不认得皇上?”
拓跋焘对武威公主的探望甚勤,公主府的奴婢多认得皇帝,一见到不但与公主神似的拓跋齐来了,连皇帝拓跋焘都亲自来临,吓得全跪倒在地,齐声道:“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大力一挥马鞭,呼啸之声有如雷霆,沉声问道:“公主呢?朕召见公主,为何不见人来?”
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多喘口气,拓跋焘更是火大,一发怒叱,再度鞭着马匹朝内奔去。
拓跋焘的马疾赶至后殿,此处小园处处鲜花盛放,虽是深秋,也开满了各种寒花,树木更是透着一股清香,假山流水,映着远山,清幽已极。前方的河流上,伸展着弯曲的雪白石桥,桥的尽头又是庭院与楼阁。拓跋焘驱马上桥,陆寄风等人也跟着上桥,桥栏上雕刻十分精细,随着水波而展露出不同的色泽。些微结了冰的水流发出一阵阵清脆的裂冰声,在深幽的夜里格外动人。
若非此时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夜游这个花园,会是多么惬意之事?
陆寄风所猜不差,过了桥、通过内苑之后,就是武威公主的寝殿了,拓跋焘下马,弹着鞭子大步踏入寝殿中,陆寄风虽感不便,可是拓跋齐率先直入,陆寄风只好也跟着进去。
寝殿内,七八名侍女已急成一团,见到皇帝来了,立刻全都跪伏在地,不敢透一口气。陆寄风隐隐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知是怎么回事。
拓跋焘问道:“公主的贴身婢子贺兰、狸儿呢?”
一名老婢颤声泣道:“自知罪重,已……伏剑自裁了。”
陆寄风恍然大悟,自杀的婢女就是血腥气味的由来。
拓跋焘整张脸铁青着,道:“把事情说个明白。”
老婢道:“禀万岁,公主如常一般,夜里读了几篇书之后,便回房就寝。奴才们侍候公主上榻安歇,每刻都来一巡。在子时一刻的时候,来巡的婢子便发现……公主不在榻上了。”
拓跋焘道:“是谁巡见?”
一名较年轻但颇壮的婢女道:“是……是奴婢。”
拓跋焘道:“你怎知那时公主不在榻上?”
那婢女颤声道:“奴婢瞧见……公主……公主睡时穿的衣裳,被弃在榻上……奴婢感到奇怪,才发现榻上无人,房里找遍了,也没有……”
“什么?”拓跋焘惊愕,“她还换了衣服才不见的?”
那婢女哭着发着抖道:“公主的衣裳……全是典衣所管的,典衣那儿没少衣服……”
这意思更加可怕,武威公主是一丝不挂地消失的。
就连拓跋齐脸色都变了,陆寄风也摸不着头脑,拓跋焘又追问了几事,婢女泣不成声,反复也问不出更多的内容。只知道武威公主在重重戒备中,就这么消失了。
拓跋焘沉着脸起身,不发一语,转身走入围屏内,陆寄风等人不便更接近公主的寝卧之处,只能在围屏外等候。透过重重的屏纱雕镂,可以看见拓跋焘伟壮的背影,伸手轻抚着公主放在几上的首饰等物。
遇上了这样的怪事,失去最心爱的妹妹,不知拓跋焘此时是什么神情?
过了一会儿,拓跋焘才转身出来,一语不发地出了寝殿,上马朝前厅而去。
陆寄风等人随他来到前厅,崔浩和寇谦之以及宗爱也都赶到了,拓跋焘招手要他们前来,很快地轻声说了详情,道:“崔侍中,国师,你们有何见解?”
崔浩低眉沉思,寇谦之道:“公主十分柔弱,不可能轻易消失,必是被高手所掳。”
拓跋焘道:“朕也料到如此,但是谁如此大胆,又为何……留下公主的衣裳?”
寇谦之道:“此人十分细心,若让公主穿着大内的衣冠,公主便能借着衣裳的片缕泄露行踪。但是要带出公主,也不容易,此时公主一定还在城内。”
拓跋焘点了点头,道:“嗯,国师说得对,可是要搜索全城,怕对公主名声有损,此事绝不能张扬出去!”
“这……”要搜索又不能张扬,寇谦之也没主意了。
崔浩这时才道:“万岁,大军出发在即,也不能在此时搜索城中。恐怕得另行设想才是。”
拓跋焘道:“依卿之见,如何是好?”
崔浩道:“挟持公主之人若是奸细,欲制万岁,料也不敢对公主如何,请万岁依照原定之期,亲征平凉,那时奸细自会出面,万岁??便能取回公主了。眼前最重要的是封锁公主府,不走漏半点风声。”
“这……”
要拓跋焘装作没事,实在万分困难,可是他沉吟了一会儿,终究感到崔浩之言有理,便上马道:“拓跋齐,调五百宿卫,包围公主府,即刻起谁也不许踏出半步!”
拓跋齐道:“是!”
众人出了公主府,拓跋焘回头多望了一眼,眼中带着狠毒的恨意及杀机,让陆寄风十分不安,不由得想道:“只有死人绝对不会走漏风声,难道皇上他……”
陆寄风不愿多想,宁可视作自己多虑。
但是,他并没有多虑。就在数日之后,陆寄风随御驾亲征平凉的同一天,奉命屠杀公主府的宿卫军已进入封锁的府中,将所有的奴仆、婢女、家官,都杀尽了。虽然经过这一场屠杀,公主府还是很干净,因为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一个被叫来,在大坑前轮流斩首,集体掩埋的。甚至连尸臭,都没有传出高伟的公主府围墙外。
第四章 关河不可踰
大军就在阵阵血腥的风中,朝着西方前进了。
自从前年拓跋焘打败夏国,原本的首都统万,就成为魏国领土,夏国皇帝赫连昌都被拓跋焘俘虏,受封为会稽公。如今名义上统治着残余夏国领土的,是赫连昌之弟赫连定。
若是这次的西征,能将赫连定给杀了或是俘获,夏国便算是正式灭亡,将成为拓跋焘的功业之一。夏是此时西北最大的国家,夏国灭了,接下来的小国秦、凉就更加不足为虑。
半个月以来的行军,终于抵达统万。进入巨大得看不见顶端的耸天城门时,拓跋焘对陆寄风道:“陆卿,你抬头看看。”
陆寄风依言仰首望着城门上,赫然是三个大字“招魏门”。
拓跋焘笑道:“赫连勃勃在世时,将统万城的四座大门,东门命名‘招魏门’,西门命名‘服凉门’,南门命名‘朝宋门’,北门命名‘平朔门’,自以为这样便能一统天下,真是可笑!今日出入此门,却是谁来?”
陆寄风亲身经历过赫连勃勃的铁蹄,对于那样的暴君竟敢妄想一统天下,也觉得好笑。但是,猛然间他想起了死在自己身边的群囚。对他们而言,真正的暴君是拓跋焘。若是残杀他们家园的人能一统天下,对他们而言也是天理不明、上天无眼。
陆寄风的心情略为一沉,静默地骑在马上,紧随着御驾,进入御城。城墙的豪华程度,比起御城来更是小巫见大巫,高有七十尺的城楼,地基便有三十步之厚、十步之宽,连绵的宫墙高达三十五尺,而且平整坚硬得能够磨刀。御驾马行在上面前进,连晃都不晃一下,平稳至极,快捷非常。
陆寄风看得心惊,他在平城也没看过这么宏伟、这么气派、这么坚固的城池宫墙,这一切都超出凡人的想象,可是为什么有如此伟大防御工事的赫连勃勃败了,而年轻、缺乏战斗经验、以少量之兵深入敌境的拓跋焘胜了?
一想到这里,陆寄风更是对拓跋焘的功业有了不同的认知。
宫城内,亭台楼阁放眼不尽,雕刻繁丽,处处都是最名贵的锦缎,最精细的刻功,最精选的材料……整座由整片白玉雕成的大门,一望无际黄金镶嵌的地,构成了极度的奢华、难以想象的浪费,好像全世界的宝物都汇聚在此一般。
不只是陆寄风目不转睛,每个卫士臣僚,都看得喘不过气。
拓跋焘对陆寄风道:“与统万城的豪华相比之下,平城犹如农舍。当初朕拿下此城之时,已经将眼睛所见的财物都分赐将士了,想不到隔了年余再回来一看,还是这样华丽惊人!可见当初朕赏得不够。”
陆寄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夏国不过蕞尔土地,竟能如此搜括,焉能不亡!”
拓跋焘笑道:“陆卿此言,正合朕意!”
只不过不知道也随驾出征的赫连昌,做何感想?!他曾在此城中作威作福,拥有上万名妃妾与宫女,那时他曾经拥着其中几名绝色妃妾,从此城最高最华丽的窗口看出去,对着“招魏门”或“朝宋门”,幻想着能以他那三十万匹优秀的战马,征服天下。而不到一年,这座城就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他再度入城时,是以随从的身分进来,再也不是主人了。
拓跋焘暂时坐镇统万,指挥战事,每日都有南北两边的情报飞驿传来。几乎是御驾才坐镇了统万城没几天,征讨宋国的将领便传来捷报,说宋的守将接连望风而逃,连弃数城。
拓跋焘十分高兴,将捷报传予众臣看,笑道:“朕要同时兵出南北,诸君怕分散兵力,被宋追击。只有崔侍中算准了宋军懦弱胆小,缺乏纪律。哼,朕兵不血刃便取了洛阳、虎牢,这都是崔侍中之功!”
大臣们一面附和祝贺,心中不好受的人却也不少。
崔浩道:“启禀万岁,虽然连拔洛阳、虎牢,但是此地隐藏民间的宋军仍不在少数,而有能为的将领也尚未被派遣上来,与我军决斗。”
拓跋焘道:“你说的是檀道济?”
崔浩道:“檀道济颇见疑于刘家小子,可是危难之时,他确实是个大将,我军已败在他手中数次,先帝南征,也屡挫于他的防军,此人能扭转败势,我军应该在他赶到之前,先断他的援兵,让他势单力孤。”
拓跋焘果断地说道:“侍中所言甚是,卿即刻起草朕的手谕,命冠军将军将所有降兵全部坑杀,不留一人!”
崔浩领命,便在御座旁飞快地写好了圣谕,交给军驿带回。
侍立在拓跋焘身后的陆寄风,只能尽量地视bbr>若无睹,这不是他能干预的事,更不是他能左右的决定。战争就是如此,没有对错可言。
对拓跋焘,甚至夏国、秦国的人来说,宋国确实是一个除了运用政治策略之外,打起仗来就只会节节败退的软弱国家。以宋的土地、兵力,还望风而逃,相对的,就算只残余几万兵马,只剩往日不到一半的土地,赫连定还是虎视代北,难以攻克。
隐藏在荒山大漠之间的赫连定,何时会突然出现,决一死战,是没人敢预料的事情。在统万城中指挥的拓跋焘,虽然很确定自己的军队平顺地往西挺进,可是,一再传回顺利前进的报告,反而让拓跋焘坐立难安。赫连定怎样都不出面,若是采取持久消耗之战,他就未必有胜算了。
拓跋焘为了怎样引出赫连定,而苦思不得其计,屡次召见群臣商议之时,守卫又来报告有秦国的特使赶来朝见。
拓跋焘微觉奇怪,秦国与宋通bbr>.好,怎会在魏和夏打仗之时派使前来?拓跋焘道:“宣!”
守卫便退了下去,不久引上来的两人,风尘仆仆,十分地落魄,跪倒在阶下,三呼万岁,态度非常谦卑。
拓跋焘冷冷地看着他们,道:“秦与南人结好,为何突然遣使前来?”
其中一人仰起了脸,道:“万岁天威普照,我主已知前非,因此诚心派遣微臣前来谢罪。”
拓跋焘道:“叫你们主子自己来!派你们两个,算什么输诚!”拓跋焘正要命令卫士将他们拖下去斩个手脚,再送回去秦国示威,其中一人已急忙道:
“万岁请恕罪,非是我主胆敢冒犯,而是北凉突然出兵围攻我国,兵临城下,将都城重重包围,我主无法脱身,故命我等深夜缒出城外,星夜急驰,赶来向万岁告急。只要万岁肯出兵击走北凉,我主便今世永为魏奴,凭万岁驱策!”
此话一出,所有的臣子们都大为吃惊,西秦突然间面临危难,国王打算献上国土,以求自保,能轻易得到一个国家,实在是极大的诱惑。
可是,现在要全力对付夏国,怎能分兵去攻击北凉?
拓跋焘道:“哼,朕焉知尔等不是夏的奸细,企图分散朕的兵力?来人呀,把他们拖出去斩了!”
那两人连忙叫道:“皇上勿疑,我主诚心诚意向万岁求援。为表赤心,已命臣带来国玺献上,请万岁查鉴!”
那人从怀中取出锦匣,两旁的卫士接过,呈给宗爱,宗爱打了开来,拓跋焘看了一眼,那方极美的翠玉上,刻着“大秦受命”四个秦文,果然是秦的国玺。
连国玺都送上来了,事情万万不假。拓跋焘命内侍那两名秦国臣子带下去安置,暂时没承诺出不出兵。
等秦国的臣子退了下去,拓跋焘才问道:“众卿有何高见?”
臣子们有的主张机不可失,要趁这个时候取下西秦的国土,也有人主张对夏的战事最重要,反正北凉必能拿下西秦,不如别去理它,将来再计划出兵灭凉;每一种意见都有道理,可是也都只说对了一半的道理,没有人能够让拓跋焘满意。
而崔浩还是自顾悠闲地看着群臣,好像事不关己一般。陆寄风不知他是不是又有了什么筹划,他的头脑里面,藏着多少的转寰,是没有人能够逆料的。
拓跋焘见崔浩没说什么话,更是心烦,眼前有西秦这块国土却咽不下去,这种心情比打败仗还要不好受。
退了朝之后,拓跋焘仍十分抑郁,便命人备驾,只带着赫连昌、拓跋齐、陆寄风几人,驰出统万城,到林间尽情奔马打猎。
轻骑很快地远远甩开了统万城,朝一望无际的荒野奔去。初冬之季,地面上尽是枯草,偶尔铺着层薄霜,在这季节打猎是最适宜的。
一行人直奔至荒野,地势渐陡,拓跋齐驱马拦在拓跋焘面前,道:“皇兄,前面是陡峭的山路,隐蔽处甚多,恐怕有不肖之徒藏在林间,皇兄请易道而行吧。”
拓跋焘环顾着前方高耸的山路,笑道:“你怎么胆怯了?前年你我独闯统万,我们的伤马在这样的山路中慌不择路,还有无数追兵在后,我们视千军万马蔑如也!何况现在此地已是朕的国土,难道有怕的道理?”
拓跋齐道:“当时敌在明我在暗,如今万岁是明,亡命之徒是暗,请万岁还是小心为上!”
拓跋焘就是铁齿,对赫连昌道:“赫连爱卿,你说,这座山有什么妖魔鬼怪?”
赫连昌道:“妖魔鬼怪倒是没有,只是路径陡峭,一般人很难上得去。”
拓跋焘笑道:“朕不是一般人!”
他话声未落,一夹马腹,马便撒蹄奔去,众人也连忙鞭马急追。拓跋焘的马术极精,顿时已脱出众人数十丈远,几乎看不见了。拓跋齐大急,拼命地策马想追上他,只见身边一骑黑驹迅速地超过了他,追上拓跋焘,正是赫连昌。
拓跋齐心头一惊,想道:“不妙!此地的路究竟通往何处,无人知晓。赫连昌回到故国,若是还有他的爪牙与他里应外合,将皇兄引至危险处围攻杀害,可就糟了!”
眼见拓跋焘与赫连昌的马匹都已经绝尘远去,看不见踪影,拓跋齐急得只知追赶。陆寄风的马术不像他们久习战事的鲜卑人一样高明,反而落在后面。他负有贴身保护拓跋焘的职责,也知道不能让拓跋焘落单,但马术硬是不如人,也只能拼命追赶。
陆寄风越是追赶,前面的路果然越是崎岖不平,陡峭之极,马速也放慢了,好几次陆寄风都想干脆自己下来扛马,以轻功追赶一定比较快,但是这毕竟有点不成体统,只好耐着性子,控运着缰绳让马踏上石层泥地,陡跃而行。
此时,前方竟传出一声悲惨的马嘶,陆寄风一怔,不知出了什么事,便翻身下马,以轻功赶去。只见前方的溪涧旁,拓跋齐痛苦地坐在地上紧按着左脚,而他的座骑倒在一旁抽搐着,不时发出悲惨的哀鸣,马匹的身子有一半浸在水中。
看来是他赶得太急,踏破了初结的冰,因此马滑倒断腿,他也被摔了下来受了伤。
陆寄风道:“将军无恙乎?”
拓跋齐道:“陆大人……唔!”
陆寄风见他痛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欲看他的伤势,但他们都穿着军甲,无法解开衣服看视伤口,拓跋齐忍痛道:“别管我,我方才还见到万岁与赫连昌朝前面小路去了,你快点赶上他们,免得万岁遭遇不测。”
陆寄风道:“可是你的伤也不轻。”
拓跋齐道:“我不要紧……”
他都已经痛得浑身冒汗,陆寄风不顾他的抗议,索性蹲在他身边,将拓跋齐的军靴解下,手上柔劲略贯,保护小腿的犀皮柔甲连坠的金丝应声碎断,陆寄风扯破他的裤管,果然膑部已经肿大如鼓,看来骨头可能被压碎了。
陆寄风背起拓跋齐,拓跋齐喝道:“放我下来,你应该立刻去保护万岁!”
陆寄风道:“若将军有所不测,甚至废了左足,只怕万岁也会内疚。”
“可是……”
他急成这样,陆寄风有几分无奈,道:“请将军勿忧,万岁朝何处去了?”
拓跋齐指着西边,道:“那里。”
陆寄风道:“下官马术不精,但跑起来倒还算快,这下正好不用骑马了。”
说完,他双足一点,便如脱兔似地飞奔而去,轻捷的身子犹如闪电,在崎岖山林间疾奔穿梭,被他背着的拓跋齐惊愕得连伤都忘了,已经瞬间穿过密林,眼前是更陡的高崖。陆寄风也毫不费力地纵身一跃,跃上陡崖。
“哈哈哈……”
才跃上平崖,便听见一阵浑厚的笑声,陆寄风和拓跋齐定神望去,前方已无道路,竟是一片极高的平台,高旷无边,四面垂云,俯瞰整个统万城,平原千里,洛水横画,一片壮阔的江山尽收眼底。
马上的拓跋焘与赫连昌,勒马俯视江山,难怪会发出那样豪爽的笑声。见到他们相安无事,陆寄风感觉到背后的拓跋齐松了口气。会稽公赫连昌没有趁独处时对拓跋焘不利,看来是他多虑了。
拓跋焘转过头看见他们狼狈之态,有点吃惊,道:“陆寄风,你的马呢?库哿思,你怎么受伤了?”
陆寄风放下拓跋齐,道:“将军担忧皇上安危,奋不顾身,因此受伤。”
拓跋焘看着拓跋齐的伤,摇着头叹道:“你何苦如此?朕难道手无缚鸡之力,那么轻易陷于危险的吗?”
拓跋齐不顾可能得罪会稽公赫连昌,道:“皇兄以万岁之躯,深入孤山,身边只有敌国之人,不能教微臣不忧!”
拓跋焘一笑置之,道:“朕有天命在身,有什么好担忧?”他转身对赫连昌道:“爱卿切勿在意,你将如此河山奉献予朕,朕自不辜负你!”
赫连昌感动万分,跪下谢恩,道:“罪臣自知死不足惜,万岁垂怜而赐臣残喘,微臣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天恩!”
拓跋焘哈哈一笑,扶起赫连昌,好言安慰一番。
陆寄风默默地观察着赫连昌,赫连昌根骨极佳,体态壮硕,甚至比拓跋焘还要雄壮,可是初次见到他,却感到他平凡无奇,也许那时他刻意胁肩缩背,看起来十分卑微。但在此时,衬着他的背景是壮丽的江山天地,他的气势便再也无法隐藏。他分明是个野心极大的霸主,并不是会被拓跋焘这样的推心置腹给感动的普通人。
方才赫连昌与拓跋焘独处,确实是有机会谋害拓跋焘。拓跋焘有那份胆识与他并肩策马,深入绝岭,到底是拓跋焘信心在握,还是赫连昌另有图谋?陆寄风留意起赫连昌,或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做出令人无法防范的事。
拓跋焘这番策马散心,心情稍解,众人才回转统万宫城。一回返城内,宗爱便禀报道:“崔侍郎已在殿内候旨了。”
拓跋焘道:“他总算来了!”
骑装也不换,便直入内殿,见到崔浩就拉住他的手,道:“方才大殿之上你不发一语,朕便知道你有良计,来,快说!秦国救是不救?”
崔浩道:“万岁且莫心急,秦国将亡而来求助,若是不救,难道让北凉坐大?”
拓跋焘道:“可是赫连定不知藏在何处,若朕分散了兵马,他在大漠中突击朕的军队,岂不是糟糕?”
崔浩微微一笑,道:“赫连定不会有这样的计虑,皇上不必忧心。”
拓跋焘道:“那么依卿之见,朕是引兵去救秦了?”
崔浩笑道:“万万不可,我军远行疲惫,对付赫连定已经十分困难,中途改变路径,只是消耗军力,犯了兵家大忌。”
拓跋焘道:“你这全是废话!不分兵力,如何救秦?”
崔浩慢吞吞地说道:“我军首要攻打赫连定,可是赫连定骁勇善战,胜算难料。而西秦若是不救,就会让北凉坐大。这三方各自分开,都是危机,但是合在一起,却大利我军,可一举而夺三国,乃千古难觅的良机!”
他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望定了他,根本不相信这叫什么良机。赫连昌更是极为专心地听着,不知这位一言兴邦的谋士,有何等惊人的韬略。
拓跋焘吸了口气,道:“如何一举而得三国?说来!”
崔浩还是那好像没什么事的平静口气,道:“我军若是与赫连定遭遇,恐怕也难以对抗他的精兵。除非是先藉他人之力消耗贼虏的兵力,然后王师再以计略取之。而可作前驱者,正在秦国。”
拓跋焘道:“他们被凉国包围,自保都难,怎么帮朕打前锋?”
崔浩道:“秦国兵力不足,打仗的能力没有,逃亡的能力还有吧?万岁请命令秦主坚壁清野,把国都烧尽毁尽,不留半点财物给凉国,然后教秦主前往平凉、安定两郡,将这两郡赐予秦国。秦主一定会立刻烧尽都城,赶往平凉、安定赴任。如此一来,北凉虽占领了秦>?国,也是无用,只是增加了荒地,不能增加国力。”
拓跋焘点头,道:“嗯,但是我军尚未从赫连定手中拿下平凉与安定这两郡,就封给秦王,又是何意?”
“秦主赶往平凉、安定,必是认为有皇上的大军在此帮他打入城中,但是请万岁暂时勿发,让秦主自己赶去,赫连定见到落魄的秦人竟敢入据他的国土,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大军杀出,劫掠秦王的财货妃妾,那时不就引出了赫连定?赫连定意在抢劫,不会有严整的军纪,万岁趁机袭击,胜算在握。”
他说到后来,赫连昌是已经目瞪口呆,这样的运用,果然立刻就不见血地毁了秦国、引出夏军,还让北凉一场空!再怎样的高墙深沟,也防御不住这样的计谋渗透,难怪自己会亡国,难怪他的精兵战马都没有用,就是因为他少了一个算无不胜的军师,一个如同诸葛亮复生的军师!
拓跋焘哈哈大笑,拉着崔浩的手拍着,道:“好计!好计!崔侍中,朕的江山,全在你的方寸之间!”
陆寄风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番筹划而亡三国,相比之下,他把自己的死罪变成功劳,真是微不足道了!
拓跋焘没有多耽误,即刻命他起草手谕,还让数名高手护送秦国派来的王恺、乌讷阗两人回去传达命令。
而一切的发展,全部都如同崔浩所计算的一般。秦王乞伏暮末一得到拓跋焘的回复,感激涕零,连夜纵火焚城,一夜间整座枹罕火光冲天,照得沙漠上金光漫如红霞。
秦王乞伏暮末烧了抱罕,还将居民所有财物能带的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捣毁破坏,然后以残军胁迫着城中百姓,杀出城去,让百姓在前面挡凉国的兵马刀枪。而秦王在后逃出防线,朝东赶去,急着到平凉与魏军会合。
北凉见皇室已经弃城逃走,无异是投降了,便也不追。大军驶入城内接收国土,才发现已是一所废墟般的亡城,极目所见,只有死尸与残瓦断垣,没有半点食粮或财物,没有半点生命存留下来。这一切,只因为崔浩的一句话。
亲手烧杀了自己国家的秦王,凄凄惶惶地赶至安南,离平凉已经不远了,迎面而来的大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黄门侍郎禀报道:“皇上,前方有大军无数,或许是魏军出城相迎了。”
乞伏暮末大喜,道:“快,为朕换上素衣,朕要出列以示赤诚!”
自古以来投降得这么高兴的,恐怕只此一君。乞伏暮末换上表示罪人的白衣,捧着国宝璧玉,赶至队伍前方,流亡朝廷也都恭恭敬敬地列队在郊野等候着。
前方黑压压的军队,看不出什么动静,过了片刻,才渐渐看得出他们朝西前来,整齐的队伍,令大地震动的铁蹄,渐渐地接近,乞伏暮末紧张得微微发着抖,虽然失去了旧地,但是拥有更富裕的平凉、安定两郡,却太值得了!他的发抖,除了紧张之外,更有兴奋与期待。
他听说与拓跋焘激战数年的赫连昌投降,还被封会稽王;自己连战都没战过,直接献出国土,荣华富贵一定更超过赫连昌……
满心的期待,在第一声“飕”的冷箭下被打碎。
乞伏暮末一呆,还在东张西望,第二只冷箭、第三只、第四只……接着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身边哀叫连连,中箭的将士臣子们惨呼着死去,有人叫道:
“夏军!是夏军,是夏军啊!”
乞伏暮末心胆俱裂,抱着头叫道:“护驾!护驾!”
文武百官乱成了一团,而前方的弓箭仍如雨下,马蹄已惊心动魄地追击上来,无数的黑衣夏兵持刀杀入阵中砍杀,柔弱的官员、内侍们除了抱头鼠窜之外,无法对抗。将领及时找到乞伏暮末,好几名士兵保护着他撤退,在混乱之中,根本也无法分清谁是谁,乞伏暮末被军士们拖着塞上御驾,往西逃去,他恐慌地抱紧了国宝玉璧,回头望着死神般的黑衣健旅屠杀他的臣子、抢夺他的妃妾,粗豪的笑声,在秦国臣、妾的惊叫中,交织成规模最庞大而华丽的屠杀劫掠。
远方的山丘上,有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乘坐着山一样的大汉。
他身上的明光铠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
他取下头盔,红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宛如在半空中燃烧的火焰。
他双目煚煚地注视着乞伏暮末远逃的方向。
不,他在看的是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失去的国土。
而同时,军驿也已传达到拓跋焘手中,赫连定的出现,使战事立刻有了明朗的变化。
拓跋焘大喜若狂,御驾立刻动身,以最快的行军速度,不到三天就赶到了平凉城外,召见诸军将领,分派节度,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让赫连定自投罗网。
魏国的御营来到平凉城外,赫连昌全副武装,带着轻骑奔出御营,朝城门奔去。
戒备森严的平凉城上,弓箭手从墙垛中露出已扣在弦上的箭簇,烈阳下闪烁着刺目的银辉。
一名披着繁丽铠甲的贵人在军士簇拥下登上城,喝道:“来者何人?”
赫连昌勒住马匹,抬起头对着城上道:“孤乃是夏国之主,尔等为何坚兵拒守,不开城门?”
城上的贵人乃是夏国上谷公爵赫连社干,他不屑地大笑道:“哈……原来是你这个背国投敌之人!你有脸自称夏主?先帝的大好江山,被你败尽,若非今上英明神武,保住国祚,恐怕你将成为亡国罪人!赫连昌,你无耻投敌,还想来招降?真是可笑!先帝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赫连昌道:“赫连社干,你不要忘了先帝是把国祚传予孤王,不是传予别人!赫连定残暴无智,先帝在时便已经说过:‘亡我族者,必此子也!’难道尸骨未寒,你们就忘了遗训?你们追随赫连定,终究是反叛之徒!再说天命有归,大魏英主统一天下,势在必得,你们何必跟着赫连定这个小丑负隅顽抗?那时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赫连社干,大魏乃仁德之君,只要你顿悟昨日之非,诚心投靠,绝不会伤害一兵一卒,不伤害百姓一人,你也可以保全身家及富贵!”
赫连昌的话,引得赫连社干更加愤怒,道:“无耻贼子,杀你也算大义灭亲!”
他一扬手,箭雨立刻纷纷射向赫连昌,众卫士保护着赫连昌撤退,接着紧跟在招降的赫连昌背后的,便是拓跋焘的攻城兵马。
一霎时千军万马齐出,拓跋焘并没有亲自出发,他只是安闲地在远处御营观看攻城之斗,陆寄风、崔浩侍立在他身边,态度从容,这场攻城血战看起来激烈,但只是个前奏而已,真正的决斗还不是此时。
攻了半日,便鸣金收兵,将军队包围在坚守的平凉城外,魏军的包围令城内的赫连社干颇为忧心,今天攻不进来,明天还会再攻,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可以守多久。
夜里,一道火红的烟雾,自远方喷上天空,那鲜艳的血色,像是把天空砍出一道刀痕。
卫兵赶去报告赫连社干,枕戈待旦的赫连社干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道:“皇上来了!皇上引兵来救平凉了!”
“赫连定来了。”看见那道红光,赫连昌说道。
拓跋焘笑道:“这么快便出现了?果然是愚莽无智之辈,赫连爱卿,当初朕收服你,可比收服令弟难上十倍。”
赫连昌忙道:“万岁的天威,微臣怎敢争抗呢?”
拓跋焘志得意满地一笑,不禁想到寇谦之的预卜,一切如他所推算的,这次的战役会比想象中容易太多!
天色方明,破晓的那一刻,赫连定的精兵便与魏国安西将军古弼的大军遭遇上了。
地平线的彼端,赫连定率先冲了出去,揭开战火的序幕。他华丽的明光铠与飘扬的红发成为了显目的焦点,当他的骏马冲杀过处,无不偃倒死伤,杀人不眨眼的狰狞犹如地狱的阿修罗神,长矛连贯破数名兵士的胸口,还挟着余威冲破盾阵,直取古弼。
安西将军古弼的指挥营眼看就要被破,赫连定看见他急忙跃上马匹,拍马西逃,赫连定得意地大笑着,奋不顾身地追赶古弼将军。
他一直认为魏军虽然勇敢,但是比不上夏国健旅,若不是兄长赫连昌懦弱无能,也不会丧失了大半的国土!
见到古弼逃遁,所有的魏军也连忙止战,追赶将军。夏军在背后追击袭杀残兵老弱,浑然不知正在被古弼引向伏兵之处。
古弼一路向西逃亡,直到一片广袤的平原之时,古弼的军队才停止逃亡,回头与夏军对战。
古弼勒住了马,甚至回过身来,对着赫连定冷笑。
赫连定声如巨钟,响遍原野,道:“魏贼,今日是你的死期!”
古弼笑而不语,魏军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回去,重整队形。这时,另一阵声音由北边传来,道:
“赫连定,恐怕今日才是你的死期。”
赫连定一怔,举目张望,不禁惊诧地拉紧了马缰,不敢置信。
四面八方的高地上,是密密麻麻的魏军。自己已被引到了陷地,犹如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了。
第五章 慷慨独悲歌
北边的华丽伞盖与仪队包围的男子,逆着光而看不清面孔,但赫连定知道那一定就是魏太武帝,他竟然就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冷笑着看自己的失败。
赫连定强镇定心神,拔出佩刀,道:“拓跋焘,看朕取下你的狗头祭拜先帝!”
赫连定拍马狂袭而来,登时密麻的箭雨都朝他射去,赫连定的座骑披着的当胸与马甲上弹去无数利箭,他竟亲冒矢刃,速度不减地逼近拓跋焘,满头红发威武无比。
拓跋焘道:“你不是第一个死于朕剑下的酋虏!”
他解下斗篷,跃上马匹,振剑杀入阵中,正面迎击赫连定。
副将与侍卫们都紧跟着双方的君主,一同杀入阵中,陆寄风知道无法阻止拓跋焘亲征的杀戮欲望,只能保护他不受敌人攻击而丧命。
在原地观战的崔浩,看着他们的座骑迅速逼近,心内倒是并不紧张,有陆寄风在,胜负根本就不用再猜。
崔浩款摇着羽扇,从容地观赏这难得的两皇决斗,在他深长的睫毛底下,漆黑的眸子里并没有半点情感,好像拓跋焘在他眼中,也只不过是几万个分辨不清面孔的兵士之一。若是拓跋焘看见了崔浩此时的眼神,或许会感到心寒吧?
两皇刀剑交锋,都被双方的膂力给震得手臂一麻,同时略退,盔甲底下的眼神同样霸气而嗜杀。赫连定的刀又劈了过来,拓跋焘振剑格挡,刀剑相撞,嗡嗡有声,赫连定手腕一沉,宝刀有如滑鳗溜了出来,斜劈拓跋焘的马膝,拓跋焘及时弯身一格,硬生生挡下这一刀,间不容发之间,两人已攻守数回,都是硬劈硬挡。
猛然间赫连定双手一齐握刀往右斜劈拓跋焘,在拓跋焘往左闪避之时,铁护腕上弹出匕首,直射拓跋焘的眉心。陆寄风眼力比赫连定的偷袭还要快,一伸猿臂,右手食指中指已夹截住匕首,喝道:“还你!”
陆寄风将匕首反射回去,劲风疾扫,赫连定挥刀格去,当的一声,匕首弹出甚远,拓跋焘的剑已当胸刺至,狂风骤雨般连续数剑,逼得赫连定步步败退,赫连定呼啸一声,跃离马鞍,竟落地时身子一矮,朝拓跋焘滚了过来!
拓跋焘吃了一惊,马已被赫连定斩断四足,哀嘶颠蹶,幸好拓跋焘马术精熟,及时跃下马背,踉跄退立,迎面便是赫连定的刀锋直取。
拓跋焘双手握剑迎击,但赫连定虚晃一招,竟往后跃去,重登战马,朝拓跋焘奔来。
拓跋焘硬生生接下赫连定马上的这一刀,这一刀除了带着他的膂力之外,还挟着马驰之威,锵的一声,拓跋焘双臂一震,感到双手如硬被扯了下来一般剧痛!而手中宝剑竟给劈断,剑尖飞弹了出去。
拓跋焘踉跄跌退数步,身子突然一轻,已经坐稳在马背上了。原来是陆寄风纵身跃下,将他抱住一托,推上马匹,拓跋焘正要再追,却发现赫连定已混入战圈之中,不见人影了。
拓跋焘怒喝道:“赫连定!你出来,朕与你一决!”
陆寄风道:“万岁请回御营,贼酋狡诈反复,现在藏身暗处,已非公平决斗。”
身边激战的刀箭,不时攻向陆寄风与拓跋焘,禁卫的盾牌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包围住拓跋焘,陆寄风护着他,一路杀回后方。
见到拓跋焘全身而退,众臣都松了口气。
这场血战直战到黄昏,赫连定的兵马没有退路,全部有殊死的决心,因此拓跋焘以优势的地利与兵力,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兵马死伤惨重,连忙下令收兵。
拓跋焘收了兵,但并没有解除包围,所有的主力全包围在这片鹑觚原外,虽然树林遮掩了残余的赫连定兵马,只要包围的时间够久,赫连定无粮无水,还是要投降。
夜里,卫士入御营报告道:“启禀万岁,夏兵尸首有四千四百七十一具,我军有三千五百四十具。”
拓跋焘愤怒地击案,道:“赫连定竟有此能耐,折我三千兵士!”
崔浩道:“请万岁宽心,如今赫连定已成为瓮中之鳖,迟早要服罪。”
拓跋焘对于无法亲手取下赫连定的头,仍感到怏怏不乐,一对一的决斗,他相信自己也能取胜。现在却要用包围的方法,慢慢地等赫连定支持不下去,令拓跋焘未免感到遗憾。
崔浩告退之后,拓跋焘兀自沉吟,他没有说准许告退,陆寄风和赫连昌就都只能在旁边待命。
拓跋焘想了许久,才说道:“陆寄风,赫连定的武功绝人,他有可能突围吗?”
陆寄风在心里已评估这个问题一夜了,仍然没有答案。赫连定勇猛过人,又敢使小手段及奸计,逃出去的机会很大。可是这也只是看拓跋焘的防守有多么谨严而已。
赫连昌大着胆子道:“启禀万岁,微臣认为……恐怕崔侍中要失算一回了。”
拓跋焘道:“为何?”
赫连昌道:“罪臣弟勇猛倍于臣,又兼能让士卒效死,他一人之力无法逃出我军的铜墙铁壁,可是他还有一万多兵,这些人很可能全部不顾性命地保护他突围。此外,如此包围,能包围多久?崔侍中要截断水源,让夏兵饥渴难耐而投降。但是臣久处此地,知道夏人的韧性,要让他们因饥渴而投降,并不是那么容易。再说他们一万多人,先杀同伴为食,也可撑上数月,若是他们在这数月之中,发现我军包围的漏洞,还是逃得出去。”
拓跋焘也有此隐忧,道:“困住猛虎,必须速战速决,朕也感到崔侍中的计划未必妥当。”
赫连昌道:“崔侍中神算无差,可是对于夏兵实力,略有低估。微臣只是知无不言罢了。”
拓跋焘道:“那么你有什么见解,可以破此僵局?”
赫连昌道:“夏国能苟存孤城,只在一人,此人若死,则夏国无首,不劳陛下身犯矢刃,必可轻易取之。”
拓跋焘垂目沉思,赫连昌的意思很明显,只要赫连定死了,军心自然就散,根本不用再打仗,夏国就亡了。可是,要..这样轻率地派人谋刺赫连定吗?
拓跋焘把这个意见记在心中,也没表示同不同意,便挥手让他们两人都退下。
赫连昌与陆寄风退出御帐,赫连昌对陆寄风道:“陆大人,下官这个建议,恐怕皇上要倚重大人了。”
陆寄风不想回答他,只淡淡地抱拳道:“哪里。”便告退返回自己的营帐。赫连昌能献计唆使拓跋焘杀害自己的亲兄弟,还有什么人是他不会出卖的?或许他投诚于拓跋焘,只是借拓跋焘之手杀死得军心的赫连定,等唯一的对手被除去之后,赫连昌很可能就会背叛,再回去建立夏国。
他是比赫连定难缠多了,拓跋焘对他的信任也不知道是权宜之计,或另有打算?
魏军包围在鹑觚原数日,赫连定的军队始终结成方阵,绝不散开,若魏军邀击,也从没占到便宜,互有死伤。不过魏国方面知道赫连定逃不出去,气氛倒是很轻松,不急着拿下他。
那天深夜,宗爱亲自前去陆寄风的营帐,将他召至御营。
四下无人,拓跋焘命宗爱取来一套衣裳,放在陆寄风面前,陆寄风一看,便明白了。
那是一套夏兵的制服。
拓跋焘道:“陆寄风,朕不愿再等,赫连定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安。”
陆寄风道:“万岁有令,微臣自当奉命。但是如今已经胜算在握,可有这个必要……?请皇上三思。”
拓跋焘道:“会稽公那日的建言,朕揣摩过,他只不过想借着朕,替他除去对手罢了,他以为朕不知道吗?但是料他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赫连定表面上看起来有勇无谋,朕与他交手,才知他也有狡猾的一面。为免夜长梦多,若能杀他,就杀了吧!”
拓跋焘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决斗的快感,以国家长远目标为重。陆寄风想他是心意已决,便领了命令,接过那套夏军制服。
拓跋焘命宗爱就在此地亲自替陆寄风更换衣裳,不让第四个人知道这项秘密行动。
拓跋焘本以为陆寄风外表瘦弱,只是内力过人,更换衣裳之时,脱下军服的陆寄风的肩背、手臂、腰身,竟无一不是骨肉停匀结实。流畅的每一寸肌肤,像年轻的豹一般,任何一个动作都有着隐隐的爆发力与自然的优雅。拓跋焘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了一声。奉命替他更换制服的宗爱更是难掩艳羡之色,令陆寄风感到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换好制服,拓跋焘摩拍着陆寄风的背,十分爱惜,接着便亲手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短刀,递给陆寄风,道:“这是朕的惯用宝刀,赐予爱卿。将赫连定的首级取下,灭国之功便是陆卿的,好自为之!”
“是。”陆寄风抱拳为礼,退出御帐,一身黑衣的他很快地便消失在夜色中,像幽灵一样,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潜入敌营。
两军交战,固然少不了暗杀刺探,可是陆寄风想不到这种见不得光的任务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如此一来,他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鹰犬,这是他万万不愿意的。
但这样的局面下,愿不愿意,他都得做。
陆寄风无声无息地窜入密林之中,静心感觉风向,风带来人的气味,陆寄风朝着气息搜索前进,深入柏林。
前方已可以隐约看见刀剑的反光了。陆寄风跃上树梢,在枝桠间前进,透过叶缝看去,夏兵确实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他们都依然紧守着方阵,没有人敢松懈。
为了不让人察觉确切的方位,夏兵甚至不敢升火,只有星月微弱地射在刀上的光辉,映出些许凄凉。
轻微的马甲锵铛声传了过来,陆寄风专注地看着,赫连定依旧神态昂扬,骑着马经过士兵阵前,眼光所扫之处,每一个士兵都与他目光交会过。
看似轻轻地一点头,他已给了士兵们更多撑下去的力量与勇气。
赫连定巡行防守着,高处的陆寄风宝刀握在手中,这时他只要轻身一跃,取了赫连定的首级之后,便能全身而退,这个任务实在是轻而易举。
但不知为什么,陆寄风没有动手,他只是将刀握得更紧了。
这个被重重围困的军营里,没有人说话,某种强烈的力量让陆寄风无法下手,或许就是那近乎肃穆的纪律,让人感到:他们是不可侮的民族,要打败他们,应该光明正大地决战,不能偷偷摸摸地暗杀。
“要杀他并不难。但是他如此受士卒爱戴,不如等他进入营帐之后,再取他首级,以免让他连死都曝尸在士卒面前。”
陆寄风打定了这个主意,等他巡完,独处时再杀他,应该不为过。树上的陆寄风随着赫连定移动的方向追踪,赫连定缓缓地巡过了一遍军营,所过之处士兵们虽然没说话,但是陆寄风感觉得出发自真心的尊敬与信任。
陆寄风注视着赫连定,军营已经巡完,他该回自己的帐中了吧?
但是赫连定并没有,他走到中央的空地,此地平整得不自然,可能是这几天都是在此地活动之故。
赫连定仰头看着黑夜的星空,不知在想什么,身边的侍臣道:“皇上,请就寝,明日再谋对策。”
赫连定沉思了一会儿,道:“魏兵还没退?”
侍臣们没人回答,这是个连答都不必答的问题。
赫连定笑了一下,跃下马,拍着马颈,道:“绝影,绝影,你伴朕东征西讨,负起复国重任,绝粮数日,你也已经到极限了吧?”
那黑色骏马温和地靠着赫连定的掌心,也许是错觉,高处的陆寄风疑心自己看见马的眼中有水光。
侍臣正要将他的爱马牵去休息,赫连定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侍臣惊疑地问道:“皇上……?”
赫连定怜惜地轻抚马的鬃毛,然后亲手解下马身上的鞍镫、面廉、鸡颈、当胸、身甲……
侍臣们都感到一股不祥,连忙道:“皇上,请三思!”“还有许多凡马,请万岁先勿伤绝影……”“绝影是罕有的千里马,立功无数,绝不能……绝不能……”
赫连定的神色坚毅得近乎残忍,举剑一挥,马头已被斩断,马血急喷,洒了赫连定一身。
侍臣们全跪了下来,哽咽着。
赫连定冷静地说道:“将马肉分予今晚守夜的士卒。”
侍臣们挥泪取刀割下马肉,捧到赫连定面前,道:“皇上,请用。”
赫连定怒道:“朕要你分予守夜的士卒!等所有士卒都分到了之后再给朕!”
侍臣们不敢违抗,只得告罪退下,传令厨侍前来,当场支解马匹硕大的身体。
赫连定默默坐在当中,拄着刀注视着。很快地,爱马在赫连定面前被支解,剜肉,不到半个时辰就连内 810f." >脏都不剩,只剩下一具光溜溜的骨架。
赫连定的眼睛连移都没移开,一直坚毅地注视着爱马的残躯。
一匹马怎够万人分?就算只有守夜的几千人,最多也只是一人一口,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赫连定的爱马,这一口马肉的恩惠比得过千金。
侍臣回报道:“禀万岁,众人已都分到了。”
赫连定微笑道:“绝影一生随朕身先士卒,今后不得不杀马以饷众士,绝影也首作表率,死得其所!很好。”
侍臣们却哭了起来,数人跪伏在地,争着道:“万岁,奴才是无用之身,请杀奴才犒赏军士吧!”“请万岁赐臣一死,臣愿献全身皮肉。”
赫连定哑然,看了他们一会儿,才道:“你们的忠诚,朕总算知道了,朕很欣慰。只可惜今后……”
群臣一片呜咽,一直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他,也不由得微微哽咽,他站了起来,望着西方故城的方向,握紧了拳,咬着牙道:
“先帝若是早让朕继承大业,何至于有今天!”
赫连定拔刀猛力击砍着石座,似要发泄内心无限的悲愤,宝刀砍划得岩石上火光激溅,赫连定没有流半滴眼泪,但是那喷溅的火光,却像是泪一样,都是炽热的。
赫连定恨恨地说道:“拓跋焘夺我国土,占我城池,凭借的不过是卑鄙无耻的手段!只要是夏人还有一个活着,就不会服他这狐狼贱种的统治!”
陆寄风一怔,没想到赫连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竟与石室拓文的内容不谋而合。
陆寄风守在树上,直到赫连定终于在侍臣的服侍之下,进入御帐内歇息。
赫连定坐着微靠刀鞘养神,他的警觉性极高,此时又处于随时待战的状态,更加不可能有人能靠近他。
但是,蓦地颈间一凉,竟有刀刃抵着他的颈子。
赫连定睁开了眼,刺客在他背后,他无法回过头看刺客的样子。但是看了也没有意义,不管是谁派来的,都代表拓跋焘。
赫连定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你总算来了,朕的首级你拿去,告诉拓跋小儿朕的遗言:朕躯由他鞭戮,勿伤我士卒一人!”
陆寄风不发一语,赫连定从容地等着最后一刀,但陆寄风并没有割下这一刀。
赫连定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奇道:“怎么?你是待价而沽的刺客,等着朕重金反收买你?”
陆寄风道:“不,我有话要问你。”
赫连定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刺客竟有话问朕?天下真是反了!”
陆寄风竟收回刀,赫连定立刻拔刀反刺,谁知陆寄风人已在他面前,赫连定一刀落空,惊愕地望着像是鬼魂一样突然间出现的青年。他很快认了出来,是在他与拓跋焘激斗之时,拓跋焘身边的左卫。
陆寄风道:“暗杀行刺,君子不为,你若是愿意,可以与我正面决斗,我让你心服口服地死。”
赫连定从他闪身的速度,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但赫连定依旧自信地冷笑道:“拓跋小儿手下有你这种人才,令朕惊讶,好,死在你手中,朕也算不枉!来吧!”
赫连定虚劈一刀,横刃而立,君主的霸气令人不可小觑。
陆寄风道:“不,等我问过你话再说。”
赫连定笑道:“哈……你要问什么,朕一概不答,只等决斗!怎样,你怯战了吗?”
陆寄风一愣,赫连定明知不是自己的对手,却逼着求战,很明显地是掌握了陆寄风有所求,想以陆寄风的要求换取一命。陆寄风想通了他的这个谋略,.感到赫连定果然非常狡猾,狡猾得超乎自己想象。
若不是如此,他怎会在兄长被俘后,不但不救他,反而立刻拥兵自重,登基即位?看来此人威猛的外表底下,也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陆寄风要与他斗心机,十分吃力。
见到陆寄风沉吟的样子,赫连定惊喜地发觉自己掌握得对,心中大为安定,便狡狯地笑而不语,等着陆寄风先提出条件。
陆寄风有点狼狈,只好说道:“只要解我之惑,我便放过你。”
赫连定冷笑道:“放过朕?呵,朕还有数万精兵,难道怕你一介匹夫?”
陆寄风道:“你以为你不和我合作,就可以扭转局面?赫连定,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只给你这次机会,你不好好把握,将得不偿失!”
赫连定望着他认真的神色,身为一方之主的他,很轻易地就能辨别出谁说的话是真诚的,谁是虚张声势。他若再要胁陆寄风,恐怕真的会得不偿失。
赫连定头一扬,道:“你要问什么?”
陆寄风道:“拓跋氏的狐狼血统,是谁告诉你的?你为何知道?”
赫连定眼珠一转,笑道:“你身为拓跋焘的宠臣,竟要追问这个?真是令朕意外!”
陆寄风道:“说!”
赫连定从容不迫地说道:“说,又有何难?只怕你视作荒唐,认为朕是敷衍戏言。拓跋焘的先祖拓跋力微,是由极东的地方迁移而来,那里有他们的起源故穴,这是先帝告诉朕,从前人尽皆知的传说。”
陆寄风暗想:赫连勃勃告诉子孙,那么赫连昌一定也知道了?他从未提起只字,可是心中有何打算,却很难说。
陆寄风追问道:“石室在什么地方?”
赫连定道:“一个你到不了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到达过,你问朕,朕也无法回答。”
陆寄风道:“既然从无人到达过,为何这个传说会流传下来?”
赫连定笑道:“哈,这真是可笑的疑问。最早的传说源起,渺茫难知,你问朕为何会流传下来,岂不是缘木求鱼?”
陆寄风知道那不是传说,而有真实的拓文为证。只要找到石室,就有可能见到原刻,甚至很可能追溯出舞玄姬的基地凤凰山!因为凤凰山也被传说是魏国的起源国基,或许就是同一个地方。
陆寄风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收回了刀,道:“我说话算话,留你一命。不管你要杀出去,还是困守在此,等着让人诛杀,那时再度相会,我便不会再放过你了,善自保重!”
陆寄风身子未动,整个人便飘然离远了数十丈,登时再也看不见踪迹。
赫连定仍怔立着,风吹了过来,他才惊觉自己已经一身冷汗。赫连定跌坐回榻上,想道:“此人是谁?为何有神鬼般的身手?他又为何要追问拓跋焘的出身?难道……拓跋焘真的不是人种,而是狐狼之子?”
若真是如此,自己以宗室之尊,岂能困于徒具人形的畜牲之手?只要逃出这一劫,将来再度卷土重来,难道还无法对抗卑贱的拓跋族吗?
想到这里,赫连定胸中的战火又炽热了起来,不禁仰头大笑,雄浑的笑声惊动了帐外的侍臣们,都不知道赫连定为何突然间发出那么响亮的笑声。
赫连定大步踏出帐外,天色已经微明,曙光乍现。臣子兵士们见到昨夜惨然的皇上,今晨自信满满,都感到惊讶。
赫连定下令道:“升火!”
侍臣们惊讶,连忙道:“陛下,若是烟被敌军看见……”
赫连定道:“别废话,立刻升火!”
侍臣只好依他的旨意,在中央升起大火。
火光熊熊,照耀着寒冷潮湿的鹑觚原。赫连定召集所有的兵士,朗声道:
“诸位随朕讨伐魏国丑类,是为了讨回国土,复我河山!如今困在此地,束手无策,实在可笑!难道魏国小丑,能敌得过我夏国精英?朕决定背水一战,杀出重围!”
此话一出,困守已久的军士们无不欢声雷动,大呼万岁。
赫连定指着前方的十匹好马,道:“这十匹马聊充作众卿今晨之食,大家饱餐一顿,便杀出去!宁肯作战死的英烈之鬼,不作苟且偷生之人!”
军士欢呼着,士气高昂,饿了几天的夏军,正处于奋亢的状态,已经被原始的生杀之欲给掌控了。十匹马正好可以让每个人半饱,也正是最能够发挥原始的战斗力的时候。
或许所有的人,天性中都多多少少藏着几分狐狼的本能吧?
陆寄风去了一夜,没有回来,御帐中的拓跋焘心中不无几分担忧。他担忧的不是陆寄风任务失败,而是他知道陆寄风的个性不愿做暗事,就怕陆寄风在关键之刻,给他出什么乱子。
天色快要亮的时候,陆寄风才出现在御帐中。
见到他的神色,拓跋焘便明白了。
陆寄风跪在阶下,双手捧刀过顶,道:“微臣辱命而归,请万岁降罪。”
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怒火,道:“你为何没有下手?给朕一个理由!”
陆寄风默然,拓跋焘用力击案,喝道:“说!”
陆寄风硬是半个字也不说,拓跋焘为之气结,抓过那柄短刀,几乎就要往陆寄风身上刺个几刀才能稍解怒火。
他紧抓着刀的手不住抖着,见陆寄风那坦然无畏的样子,气得将刀一丢,喝道:“滚出去!”
陆寄风默默地退了出去,拓跋焘气得全身发抖,他实在想不透!陆寄风为什么处处违逆于他?为什么完全不照他的心意去办事?自己给他的宠99lib?
信,已经盖过群臣,甚至当初崔浩都没有这样的礼遇,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拓跋焘简直想赐陆寄风一死,免得他将来成为敌人,制造祸害。
但是,想到那不可思议的武功、令人欣赏的谈吐,拓跋焘又舍不得了。
对陆寄风既爱才,又痛恨,拓跋焘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置陆寄风才是。
拓跋焘这个早晨的怒气,让侍臣们吃足了苦头,但是一切都只是开始而已。
拓跋焘才换毕晨装,正要召见群臣商议军情,后军将军已连忙来报,道:“启禀万岁,鹑觚原内冒出炊烟,夏贼形迹已露了。”
拓跋焘自言自语道:“哼,那小子要突围了,陆寄风,你倒是帮了朕一个大忙!”
拓跋焘道:“传令下去,全军备战,见到夏人,格杀勿论!”
后军将军领命退下,拓跋焘也亲自换上戎装,整点禁军,准备迎战。
辰时,太阳已高高挂在天上,随着地面的震动,突围的夏军像是春天出山的猛虎般,杀了出来。
早已有准备的武卫将军丘眷的大军阻截,与夏兵正面交锋,高处观战的拓跋焘清楚地看见赫连定的身影,在千军万马里还是那么醒目。
烟尘滚滚之中,呐喊厮杀声卷成了满天的风云,挥砍的刀与一具具增加的尸体,使得烟尘被染成红色,夏兵虽然勇敢,可还是一面倒地惨败,几乎形同杀戮。
除了赫连定以外,他骑着凡马,但是所过之处,还是无人可挡,杀出血路越闯越远了。
拓跋焘对身后的陆寄风道:“陆卿,朕给你机会将功赎罪!”
说着,将那柄短刀又抛给了他。
陆寄风接住短刀,这回没有再迟疑,道:“遵旨!”
陆寄风以轻功御气,登时已闪至战场。赫连定抓起一名刺向自己的兵士,摔抛出去,摔得血肉模糊,数把长枪同时刺向他,赫连定大喝一声,宝刀挥过,众人长枪齐断,被他的马蹄踩过,骨骼碎裂之声清楚地响起。
突然他眼前一黑,陆寄风已挡在他的马前。
赫连定一踢马刺,马长嘶着朝陆寄风踩去,陆寄风身子拔空,在半空中一刀朝赫连定刺下!
赫连定急忙闪身下马,在地上几滚,避去陆寄风这一刀。但他连站都没站稳,陆寄风已快刀刺至,赫连定慌忙拔刀相格,狼狈地接连格了好几刀,“噗”的一声,臂上已中一刀,幸亏他闪得快,才没被刺到心口。陆寄风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手中的短刃有如索命符,刀刀紧搠,赫连定又惊呼一声,身上再中一刀。
赫连定连连退后,却接不了陆寄风几刀,便再受伤,不多久身上已处处是伤,刀刀见骨。
赫连定血流过多,面如死灰,终于两手都握不住刀了,“当”的一声,宝刀落地,颤抖着退后。
陆寄风可以轻易在一开始的第一招就要了他的命,但是陆寄风不愿意这样做,他不以内力,不以掌法对付赫连定。他只用刀法,在完全公平的立场下决斗,这样才不致于辱没了一个末路的君王。
而现在已经是绝对的胜败了,陆寄风这一刀正要刺去,赫连定叫道:“朕知道石室在何处!”
陆寄风半途收回刀势,道:“你说什么?”
赫连定喘着气,血淋淋的满身重伤,令他难以站稳,但还是望着陆寄风,说道:“我知道……石室在何处。”
陆寄风咬了咬唇,要不要逼他说出来?若是逼他说,自己就再欠他一回,这一刀是万万不能在他无力还击时刺下去的。
不等陆寄风追问,赫连定已笑道:“在……燕国之北……够远吧?”
燕国之北?若是在那里,确实极远,远得拓跋焘一连三代都无法前去祭拜,是很合理的。
陆寄风反手收刀,颓然一叹,挥手道:“你去吧!”
赫连定连忙跃上一匹无人之马,振作起最后的余力,杀出重围,消失在战尘中。
陆寄风仰首望去,远处的御座此时又是什么心情?“石室在燕国之北”,这个消息要付出多少代价,他已经放弃去追究了。
第六章 帝者慎用才
战局一如拓跋焘所计划,赫连定的残兵败将被杀了一万多人,尸体堆满整个鹑觚原。
赫连定成功地脱逃了,与残存的千名兵士向西逃散。
虽然他全身而退,不过精兵已几乎全部被摧毁。曾经骂降的赫连社干见大势已去,立刻就献投降,平凉、安定等城一一轻易地被攻取,让北魏长驱直入,接连攻下长安、临晋、武功等等大片土地,整个关中几乎全部成为魏的国土。
拓跋焘接收夏国的残余国土,宣布免除此地居民田赋税捐七年,整顿各项民生农事。本以为魏军会大肆烧杀的居民都放下了心,只要不杀他们、不逼他们离乡背井,谁做天子都是一样的。
而这一切,陆寄风都只是由他人口中听见,并没有亲自参与。
因为,他如今的身分又回复了囚犯之身,双手被沉重的铁链锁着,发配为厨役杂夫。
他在战场上当众放走赫连定,众目睽睽之下,御营的臣子将士们全部都看见了。要再枉法为他脱罪,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此,当陆寄风退出战场,还没接近御营,就已经被司隶们逮补,直接投下监所,接着便被铐上手脚,推到厨房当杂役了。
拓跋焘连见都不肯再见他一面,这也是当然的。陆寄风并不寄望他的原谅,自己有两次机会杀赫连定,却都放过了他,当然会被视为对拓跋焘的挑衅与背叛。
他的罪名就算抄家灭门都不为过,拓跋焘只将他投下厨室,意在羞辱他,但言外之意却是等拓跋焘气消了之后,还是会再重新重用他的。只不过他是汉人,所犯的错又不是普通的小错,就算拓跋焘气消了,群臣肯不肯让这个动机可疑的汉人复出,只怕没那么乐观。
但陆寄风也不心急或事先猜测什么,等拓跋焘招抚夏国的臣民,分配好了治理的事务,大军就会回到平城,那时他再与吉迦夜商议应该如何因应。现在他多想也没用,只要尽力当一个无风无浪的囚犯就好了。
对他来说,当囚犯比当宠臣容易得多。厨役大多是罪犯,到处是被链住或是黥面之人,也很容易起冲突而斗殴至死。在混乱的环境中,陆寄风逆来顺受,只要多做些事,多吃点亏,骂不还口,负担起每日挑水、劈柴、生火、搬运等等粗重的杂役,一切就非常好过。夜里只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和一大堆人挤在简陋的草堆上略为休息,他也甘之如饴。
几日下来,相安无事。那日掌管御厨的膳部曹亲自莅临,所有的杂役宰士等都被叫出来列队听取命令。
膳部曹说道:“近日凉国将派谴大人及国师,向皇上进贡。万岁命我等备办盛宴,招待凉国使节,诸位现在起要开始注意细节,处处都不可遗漏……”
队伍之中的陆寄风听了,心头一动,寻思:“凉国的国师,不就是昙无谶?他奉命前来进贡,是巧合还是别有居心?”
夺走拓文的昙无谶不知将那张拓文如何处置,看来等凉国使节来的时候,有必要去刺探详情。
随着北凉使节抵达的日期逼近,厨房的工作也越显得庞杂。
内侍宫女之间的流言耳语,透露出前来的国师确实就是昙无谶,许多人都在谈论昙无谶的道行及法力。在一般人口中,昙无谶除了医术精深之外,还有各种术法及奇技,能长生不老,永保青春,而且懂得秘术,可使人多生子嗣。凉王沮渠蒙逊称他为“圣人”,对他敬奉有加,甚至听说连凉王的妃妾女儿,都与他有些苟且的污秽之行,暗中在臣民间议论。
就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凉国使节已经来了。从凉国使节来了之后,行宫里可以说是天天设宴,各种沉重的工作交相而至,不得休息。而厨房与大宴的种种工作相关至密,也是最快得到新情报之处。
陆寄风听说宴席之中,风采不凡的昙无谶时常语惊四座,并且展现出许多奇特的幻术,有时他能以鼎炉中的轻烟,化作云鹤竞祥、仙人步步下凡的奇景;还能百变如意,变作千种形貌,令拓跋焘龙颜大悦。
厨房内更清楚宴会以外的内情。拓跋焘还会在私下将昙无谶请入后宫,另设小宴促膝密谈,昙无谶对佛国的各种风土民情,知之甚详,他甚至见过大海,见过比身毒更远的国家。许多闻所未闻的奇事,都让拓跋焘惊叹不已。
陆寄风心知事有蹊跷,舞玄姬的势力与拓跋焘互有冲突,甚至到了双方互相猜忌暗杀的地步,代表仙后的世家贵族,与代表拓跋焘的汉人新贵,水火不容。舞玄姬的护法昙无谶刻意取得拓跋焘的欢心,背后一定有阴谋。
深夜里,陆寄风打听出今日宴后,拓跋焘又与昙无谶在后宫私宴,便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潜进后宫,弄清昙无谶是否别有居心。
陆寄风的手脚铁链颇为粗重,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发出响亮的声响,非常显眼。可是他若要不发出声响,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提着链带,很快地就闪进了后宫。
他不认得平凉城的后宫路径,但藉由宫女及内侍的服色态度,要找到拓跋焘所在之处并不难。陆寄风在宫瓦间飞快地潜行,不少卫士都守在其中一所精美的殿外,还有一些凉国的随从侍立在外待命,那么拓跋焘和昙无谶在里面,自无疑问。
陆寄风小心地顺着屋脊潜滑入殿,他在高梁间匍匐前进,一面小心地调运着气息,尽量不暴露行踪。若是被昙无谶察觉,恐怕是杀身之祸。
陆寄风顺着屋梁深入内殿,隐约传出阵阵酒香与粉气,浓郁的花香熏得处处皆是。内殿的巨大隔屏内,逸出一阵笑声。
陆寄风停了下来,只听拓跋焘笑道:
“李先生教朕读佛经,朕见了什么苦空无常,便觉不喜。而大师今日教朕佛经,朕一夕便通晓真我之道,原来是以往不悟佛性,哈哈哈……”
昙无谶道:“万岁好慧根,佛性具‘常、乐、我、净’四德,这也是一切众生心所本具,万岁可说是已经深明其要了。”
他们竟在谈佛经,这多多少少让陆寄风很是意外,但是他只奇怪了没有多久,疑惑便解了。
他听见一阵压抑的呻吟声,竟是女子所传出来的,仔细再听,竟不只一名女子发出紧闭着口的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陆寄风略为向前探视,一看清殿内的情况,不禁面红耳赤,大感羞惭。
殿内的御榻被重重红紫轻纱所掩,隐约可以看见三名女子以及宗爱,都赤裸着身子,与拓跋焘爱戏。
榻外的昙无谶也衣衫不整,黝黑雄壮的身躯抱着一名浑身雪白的宫女,宫女身泛潮红,不住地扭动着,情欲灼身。而旁边已横陈着好几名裸妇,身上或秽或净,卧在一旁娇喘连连,有的像是死去了一般无法动弹,仅只在缠绵的轻轻扭动身体时,可以看出她们方才经过了多么激烈的爱欲之事。
昙无谶不知连御了多少女子,依然威猛雄壮,一面玩弄着臂间的宫女,一面亲自示范,传授拓跋焘御妇之道。君臣便隔着遮不住什么的屏纱,裸裎相见,尽情嬉戏。
原来这便是拓跋焘亲信昙无谶的秘密,耳中听昙无谶详细地描述阴阳出入的方式,巨细靡遗,不堪入耳,陆寄风简直听不下去。但还是让他听出了昙无谶在教拓跋焘性爱的极高技巧的同时,一并传授了他采阴补阳的方式。让拓跋焘临幸妃子时达到长寿的功用,想必这也是拓跋焘把他如获至宝的原因。
陆寄风动心忍性,对眼前的淫乱冷漠视之。后宫的玩乐,持续了至少有两个时辰,才算暂时罢休,宫女及宗爱都已经瘫地不支,动弹不得了。拓跋焘和昙无谶还是神采奕奕,又对坐饮酒谈论着政事或传闻,直到未时,拓跋焘才放昙无谶退下。
陆寄风看拓跋焘安然无事,便无声地出了后殿,跟踪昙无谶的车驾。要跟踪昙无谶,风险比进入深宫大内还要难,因此陆寄风不敢跟得太近,保持一段颇远的距离,更要小心不能跟丢。
昙无谶的车驾出了平凉行宫,转入为外宾所准备的鸿胪馆,拓跋焘对昙无谶破格礼遇,因此他的馆舍十分宽广豪华,独立于其他使节的起居之处,若是屏退了仆人,便不会有人打扰他。
这也正好方便让陆寄风刺探监视,陆寄风目送着昙无谶进入寝间,仆人一一退下之后,才小心地慢慢接近,监看昙无谶是否有什么不轨之事的线索。
昙无谶脱下衣袍,在榻上打坐行功片刻。突然间,一阵轻微的“镪铛”声,令昙无谶睁开眼睛。
陆寄风屏着息,他确信自己没有让铁链发出任何声响,怎么会有铁链的声音?
昙无谶眼中睛光骤盛,下了榻走向成堆的巨箱前。昙无谶曾译出“大般涅盘经”、“大云”、“金光明经”、“地持论”等经典,这些箱子内号称都是装着他所译的佛经,要来分送给魏国君臣的。
他打开其中一个六尺见方的巨大箱子,陆寄风隔得远,看不见箱中之物,颇为好奇。只见昙无谶嘿嘿一笑,正要伸手取出箱中之物,空中陡然飘来一阵香气,女声自天而降,道:“狮子,你住手。”
昙无谶的手缩了回来,一团朦胧的青云由窗中飘入,在半空缠绕围聚,妖气十足。
昙无谶一愣过后,便冷笑道:“是你,你想怎样?”
那团苍云中的轻柔声音道:“我不想怎样,圣女老人家吩咐你的事,怕你弄坏了,因此教我看着你。”
昙无谶道:“哼!你这团稀巴糊的东西,若识相就少管我!”
苍云不愠不火,说道:“我的分灵是圣女老人家所赐的,你敢轻举妄动,我能同时报告圣女老人家,看她怎样处分你。”
昙无谶怒道:“无相,你少恃宠而骄,不要以为圣女老人家只听你的!”
那片苍云是无相的分灵,这让陆寄风始料未及,原来无相还有这样的本事。
无相的分灵又道:“你找着陆寄风了没有?”
昙无谶闷声道:“没有!你的情报根本是错的,拓跋小鬼并没有与他形影不离,我来这里这么多日,没半个人说他的下落!”
“难道他已经弃官离去了?”
昙无谶道:“他平白无故,弃官做什么?哼,无相,我看你独自被丢在平城,也深闺难耐了吧?”
苍云中闪出一道电 5149." >光,将昙无谶打退一步,昙无谶的脸颊高肿,怒道:“你敢对我动手?”
苍云冷冷地说道:“我不会武功,你忘了吗?方才不是我打你,是圣女老人家要我教训你,故传了那一掌给我。”
昙无谶一听,吓得脸色如土,掩着脸不敢bbr>再吭声。舞玄姬透过无相的离体灵魂而将昙无谶的一举一动尽收眼里,还能千里取他的命,他若是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只怕下场不会多好。
苍云道:“圣女老人家要你看管的东西,没说要给你,若有什么差错,你可得把皮绷紧,等着领罪!你好自为之吧!”
说毕,那团朦胧的云彩渐渐散去,无影无踪。昙无谶恨恨地用力拍了一下巨箱,咬牙切齿。
这时箱子内又是“镪铛”几声,昙无谶深吸了口气,口中喃喃咒骂着,将几上的果饼随便捡了几个,打开箱子丢了进去,道:“给我安静!”
他一眼都不敢再看箱中之物,似乎是看了就会忍不住动手一般。陆寄风心中一震,想道:“难道箱中装的是人?”
这么一分心,虽然他的铁链没有发出声响,呼吸却让昙无谶警觉到不对劲。
昙无谶狐疑地张望,陆寄风龟息凝神,以免再暴形踪。
身边竟传出一声轻轻的冷笑,陆寄风尚未来得及转过头,一道火热的真气已从苍云中射了过来!
陆寄风整个人被击得飞撞出去,形踪暴光,昙无谶大惊,道:“是你!”
陆寄风才一疏忽就被无相的分灵发现,方才那一掌必也是舞玄姬的掌气,才会那么沉重,陆寄风在半空中气运腰间,稳然落地,昙无谶已扑了过来,道:
“你总算出现受死了!”
陆寄风双手藏书网一扯,铁链横艮,挡住昙无谶的掌气。昙无谶连忙凝力架招,陆寄风计上心来,表面上与他拆招,却故意示弱,让昙无谶总是差点就可以取他性命,接着便虚晃一招,飘然奔离鸿胪馆舍。
昙无谶自以为只差一点点就能杀陆寄风,喝道:“哪里走!”便急追了出去。
其实陆寄风根本没走,他往外一晃,便自不见,昙无谶顺着他往外晃的方向追去,殊不知陆寄风一闪后反而往内腾,在室内看着昙无谶远去。
陆寄风微微一笑,快步进入室中,扯下那巨箱的锁,打开一看,不由得一愣。
六尺见方的箱子,正好比轿略小,里面铺着锦缎丝垫,装着的少女浑身赤裸,手脚及颈子都被铐上铁链,垂地的长发只略微遮住她的紧要部位。
她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陆寄风,约莫十四五岁的容貌,清雅端丽,眼中却满是恐惧,两行眼泪不断地滑落。
陆寄风轻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他扯下一幅床帷,包住少女的身体,便将她抱出箱子,奔出鸿胪馆。
少女被包裹的身子十分轻,她安静地让陆寄风抱着逃奔,也不挣扎也不动,只是一直垂泪。陆寄风疾奔之时,她的眼泪还不时地飞溅在陆寄风脸上,让人感到楚楚可怜。
昙无谶发觉了调虎离山之计,已回头追来,在背后叫道:“陆寄风!把她放下!”
陆寄风当然不可能放下这名少女,让她再陷虎口。昙无谶自背后一掌打来,陆寄风头也不回,随手便化去此掌。陆寄风奔至松林,昙无谶边追边随手扯下松枝,挟着内力射向陆寄风。细枝上带着他的真气,每一只都像箭一般凌利,陆寄风随手反击,有的细枝飕地穿破衣服,透空飞去,可见力道有多么强劲。
背后紧追的昙无谶抓到什么就丢向陆寄风,但毕竟根基有差,追出数十里,陆寄风越逃越远,昙无谶一时也很难追上。陆寄风不敢放慢速度,看昙无谶拼命的样子,他是非夺回少女不可。
陆寄风奔出松林,有一条白石铺成的道路,不知通往何方,几匹马被拴在道旁,想道:“前面有客店?”
若前面有街市,那么就可以暂时藏身了,陆寄风将包着少女的床帷略为整理一下,包好她的身体,便顺着马匹被拴的方向快步前去。
这条路是战国时就铺成的井陉古道,原本作为官府急报的驿道,可是近千年来已经荒废,陆寄风沿道奔行,没见着村舍,却赫然看见古老的围墙,高窄的大门,门楣上的匾额提着“安定观”三字。
门口足印杂乱,可见有不少人进入此观,道旁的马匹也很可能都是进入观中之人的座骑。在这荒山野岭,这所古观突然间有那么多人齐聚,任谁都会猜想到事不寻常。
陆寄风不欲招惹更多是非,只想找一个避难之所,便绕至围墙后面,抱起少女跃入后园,找了一处破废的堆积杂物之所,抱她进入。
陆寄风关掩上柴门,将她小心地放了下来,黑暗之中,那少女依然不发一语,软弱地瘫坐在地,紧紧拉拢遮身布帷,低垂着头望着地面。
陆寄风道:“你是谁?怎会被囚禁在箱中?”
那少女只是低着头,不理睬他,她小小的身子紧缩在布里,翘起的睫上还沾着泪珠儿,教人心生同情。
陆寄风才一靠近,她便惊恐万状地想退后,陆寄风忙道:“你别怕,我如果要害你,就不会救你了。”
她微拉起布帷遮脸,惊怯得有如一头小鹿,随着手部动作,铁链当的一声,发出清响。
陆寄风道:“我替你解开链子,好不好?”
那少女怯怯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猜疑。陆寄风看了看自己,也是手脚都被铐上铁链,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却要解开她的,难怪她不相信。
陆寄风笑道:“我的手脚是自愿铐上的,你呢?”
少女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陆寄风不去逼她,耐心地站在离她几尺之远,温和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清脆的铁链敲击声中,少女从布帷下缓缓伸出一只雪白的足踝,踝上扣着宽大的黑铁环,已将她的小腿磨破了少许皮肤。
陆寄风慢慢地靠近,少女数度想缩回脚,终究鼓起勇气让陆寄风握住她的脚踝,不知为什么,陆寄风温热的大手一握住她冰冷的脚,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十分悲伤。
陆寄风柔声道:“别怕,看我变法术,你看着喔!只要这样轻轻一摸,铁环就会变成纸了。你看,破了!”
他的手柔劲拂过之处,铁环应声断散,果然像纸糊的一般。
少女脸上还挂着泪珠,不禁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陆寄风将束缚住她的铁环给解开。她呆了一会儿,又伸出另一只脚,陆寄风依旧慢慢地捧起她的脚,一面轻声安慰她,一面再将另一脚的脚环给毁了。
少女这才慢慢地伸出手来,让陆寄风一一解开她双手及颈子的环扣,陆寄风在为她解开颈子的铁环时,瞥见颈侧的几道红痕,那不是被抓的,而是被粗暴地吸吮所留下的痕迹。
少女茫然悲惨的眼睛,似乎藏着令陆寄风不敢深究的隐衷。
少女的囚链已被解尽,陆寄风便退了回去,与她保持距离坐着,道:“这样你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咬着唇,轻摇了一下头,陆寄风道:“不想说没关系,可是我要怎么安顿你?你有地方去吗?”
少女惶然地看着他,又软弱地转开眼睛,显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少女怎么问也问不出东西来,还好陆寄风别的没有,耐心很够,便说道:“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再告诉我。我们在这里避避难,别让那大和尚找到。”
一听陆寄风提起昙无谶,她好不容易停止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趴在地上不停抽泣着,她拼命忍住不发出哭声,因此背部的抽动也格外激烈。看见此景,陆寄风再怎么不愿猜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昙无谶好色无厌,这少女又有着倾国之色,赤身裸体地藏在昙无谶房中,怎么可能保得住清白?
陆寄风内心惨然,只好让那少女自己哭个够,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寒星,天空微微透出一抹霜色,也许不久就会下雪了。
陆寄风突然间像被雷打到一样,差点跳起来,他望向那少女。他一见到那少女,就感到有点眼熟,可是又确定自己没见过她。而她身上肌肤细嫩,出身必然极贵,又是一丝不挂地被别国之人藏匿起来……
陆寄风道:“你……你是武威公主?”
少女身子一震,止住哭声,惊愕地看着陆寄风。
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救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武威公主!
陆寄风单膝跪在她面前,道:“参见公主。”
武威公主似乎已有一阵子没说过话,开了口时,声音十分生涩,道:“你怎知……我的身分?”
陆寄风道:“罪臣陆寄风,公主失踪时,罪臣曾与皇上一同入府察探。”
武威公主轻叹了一声,极低地说道:“阿哥知道了……?”
陆寄风道:“公主失踪大事,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皇.
上十分心急,幸好公主平安无事。”
武威公主含泪道:“我……我不想回宫去了……你替我找处古庵,让我出家吧……”
陆寄风道:“这……公主暂勿忧虑,既然平安就好了。”
武威公主却发起抖来,泣道:“你说什么?平安就好……你可知我生不如死?为什么要救我,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呜……”
她多日的恐惧绝望随着说话而全部涌解泄出来,突然间眼睛一翻,昏绝过去。陆寄风连忙抱住她,道:“公主!公主!”
她只是一口气透不过来,天气又十分寒冷,一件薄帷根本抵挡不了寒气,被陆寄风抱在怀里,暖意透心,她又苏醒过来。见到自己在陆寄风怀里,大惊失色,叫道:“放开我!不要碰我,放开我!”
陆寄风连忙放开她,她滚出好几步外,惊恐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正要说话,耳中已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这里逼近,陆寄风怕她又因惊慌而叫出声来,身子一闪已掩至她面前,点住了她的穴道,低声道:“别怕。”
陆寄风抱着她退至黑暗之处,一会儿便有几人奔了过来,其中一人道:“方才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另一人道:“我说是风声,你听错了!”
又有一人道:“我听是女子的声音。”
第一人说道:“你疯了,别说安定观中没半个女子,就连今日来的英雄也没半个女子。”
那人坚持道:“我听见的确实是女子的叫声!”
原先那人道:“胡说八道!再到处找找!”
他们推开这破屋的门,只拿灯随便照了一照,第一人道:“进去看仔细些!”
认为是风声的那人颇不耐烦,道:“有什么好找的,这里不过是些灰尘破东西,真有高手也不会躲在这儿等我们找,你们全都紧张个什么劲!”
他说得固然有理,较为一丝不苟的那人却道:“师祖们交代过,今日的捕风大会关系重大,绝不能轻忽大意!”
另两人还是不满地喃喃自语,抱怨道:“不过就一个匹夫,有必要叫全天下的人都来杀他……?”
那人道:“一个匹夫,哼,你说什么匹夫有能耐杀害弱水师叔祖,还有停云师叔祖的八名弟子?”
陆寄风心头一怵,惊愕地想道:“莫不是在说我?”
其中一人道:“好了,别吵了,捕风大会至少也要是阳字辈的师祖才有资格讨论,我们理字辈算什么东西?”
“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前厅的捕风大会开得怎样了……”
他们关上了门,边谈论边远去。陆寄风记得通明宫的辈分排行为“一阳之复,至理本诚”,他们是第六代理字辈,原来这安定观也是通明宫百观之一。但他以前没听说过此观的存在,也不知是归哪位道长管辖。
陆寄风想道:“捕风大会……是在说我吧?我陆某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让通明宫召集武林英雄清算我的过错?”
无论如何,他必得要亲自去瞧瞧不可。
陆寄风望向怀中的武威公主,将她抛在此地,恐怕多生变数。但是要带着她潜至前厅,自己手脚铁链行动不便也就罢了,不知道此时聚在前厅的英雄们根基如何,恐怕略一托大就会暴露行藏。
陆寄风左右衡量一番,内心豪气骤升,想道:“我陆寄风岂是偷鸡摸狗之流?通明宫设下捕风大会,要围杀我,难道我就不能亲自赴会,当着他们的面请教:究竟陆某有何可杀之处?”
这样一想,陆寄风反其道而行,不打算偷听了。他抱起武威公主,奔出草茅,见到前厅灯火通明,便大步朝着前厅走去,旁若无人。
正厅里话声高亢,密密麻麻地坐着来自三教九流的武林人士,上首的汉子佩着宝刀,蓬首粗眉,沉静地听众人说话,他就是久违的烈火道长。烈火道长身边侍立着几名阳字辈?的弟子,就连之字辈的俗家弟子们也都罗列在两旁候命。
其中一名比丘装束的大汉,正在高声说道:“通明宫收了陆寄风这样的败类,该是你们自己清理门户的事,旁人为何要帮你们卖命?”
另一人也穿着道袍,但却不是通明宫的,道:“这话差矣,陆寄风此人,有十大罪,这十大罪里,又有十二可杀、三可鄙、一可恨!不杀他,恐怕将成为乱世的魔头,武林祸害!”
陆寄风在门外听了,不禁仰首大笑三声,声音中的真气浑厚,震得厅内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他们转头看去,在门口的男子,衣衫褴褛,手脚均铐着铁链,还抱着一名女子,看上去不伦不类,但是眉宇间却有一股朗朗正气,发出慑人之威。
第七章 疑义相与析
这名装束有如囚犯的男子,伟然立在厅前,群侠都望定了他。满堂高手,竟无一人察觉他的靠近,可见他身手非凡,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大笑。
烈火道长与陆寄风虽只有数面之缘,也立刻认出了他,烈火道长倏地站了起来,道:“陆寄风?”
此话一问出口,众人发出一阵轻轻低呼,望着那青年。
他们只风闻陆寄风武功高强,不但是巨富云萃的爱婿,又是拓跋焘面前得意之人,想象中应该是衣冠楚楚,高傲剽悍的豪强模样。谁知道他竟是这么落魄,怀里还抱了个裹在床帏中的女子,任谁也猜不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见被他抱着的那女子容貌清艳绝伦,赤裸的双足雪嫩可爱,不少年轻侠士及通明弟子偷偷地瞄她,无不怦然心动,想道:“传闻陆寄风好色,不知哪里掳来这名绝色少女!”甚至有人想道:“原来陆寄风真的如同传言一般,采补奼女增加功力,通明宫内不知有多少人也干了这样的勾当?”
陆寄风旁若无人地走入厅内,将武威公主放在一张几上坐着,张望着厅内众人,道:
“在下正是陆寄风。方才列位认为我有十大罪,陆寄风自问生平并无亏心之事,不得不向众位请教:这些可杀之罪从何而来?”
陆寄风一问出口,满堂之人皆出现讪讪之色,似对他十分不以为然,但这毕竟是通明宫的场面,群侠只等着烈火道长开口。
那名身穿着破烂比丘装束的虬髯和尚,却不怎么管这是谁的场面,大声道:
“陆寄风既然自投罗网,也不用捕风了!大伙儿把他捉了炼丹,去杀魔女就得了!”
陆寄风吃了一惊,向那和尚望去。只见他身长九尺,与昙无谶不相上下,掀鼻怒目,样貌丑陋。在这大雪天里,只穿着一袭薄薄的破烂僧袍,鹑衣百结,也不觉寒冷,可见根基不差。由破洞中露出来的肌肤,黝黑毛绒,整个人简直像头黑熊,那长相也不像汉人,不像胡人,不知道是何方的人氏。
令陆寄风惊心的倒不是他的模样,而是:自己曾经吞服天婴,而拥有纯阳之体的事,竟已人尽皆知!
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其实全在惊雷道长及烈火道长等人的意料之外。他们原本只想将陆寄风抓回通明宫,问清真人的处境及件件可疑之事,无意与陆寄风撕破脸。谁知陆寄风拥有天婴体质之事,不知道被谁给传了出去,一夕之间,竟人尽皆知。
陆寄风的不死体质,不但可以消灭舞玄姬,也可以毁灭司空无,凡人服之则能长生不死。就算是只得其中毫末,也足以令人回元长生,将阳寿延长百年以上。因此,一听说通明宫及圣我教都在捉拿陆寄风,武林中人较邪恶者便去与百寨套交情,较端正者便全都往通明宫的百观打听,想知道如何抓陆寄风,抓到了之后如何处置?
照理说舞玄姬不会轻易将陆寄风的体质之事泄露出去,通明宫之人更不可能,是谁到处宣扬,弄到人尽皆知?这根本无从查起。在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无计可施之时,青阳君认为与其逃避武林万教的追询,不如索性由本门主持大局,把所有对此事有兴趣的武林名人召集起来,以示公诚,而公开之后,方能让别有居心的高手多了几分顾忌,才有了这个捕风大会。
接到通明帖的名人耆老自是踊跃前来,在场者皆有一定的身分地位;而没接到的只能望门兴叹。经此会后,谁要硬套通明百观内情,谁就是违反了武林规矩,成了问题人物,敢冒这个险的人可并不多。
青阳君的处理方式,确实是唯一可行的完美方式。被青阳君摆这么一道,此时的百寨都早已伤透脑筋,此后他们要抓陆寄风,还得先通过名门正派这一关,任务真是比以往困难几百倍。
那名高大粗豪的和尚原本是天竺人,传播佛法而到北凉定居。没想到这十几年以来,北凉的信仰在昙无谶的掌握之下,朝野信奉欢喜双修之法,令他这门清修戒律的中观派遭到排挤。他难以忍受这样的淫秽风气,遂以双脚苦行到魏国。这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盗贼、搏了多少苍鹰猛虎,竟边打边练,创就了一身朴拙威猛的拳脚棍棒功夫。
他抵达中原后,便在嵩山脚下搭了间小庙修行三宝,那间小庙里没神没殿,与其说是庙,不如说只是间遮风蔽雨的房子,但他严守戒律,无事时也教教山下的百姓功夫,助他们抵御盗匪,甚得居民敬爱,在嵩山一带,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就连通明宫在嵩山的中岳观都知道他,才会发帖请他。
烈火道长对那名僧人道:“跋陀大师,真人传陆寄风绝世武功,并非要以他的肉身炼丹,而是要他以武功伏妖。再说,以活人炼丹,有伤阴德,正人不为。”
跋陀大师哈哈笑道:“烈火道士,你师父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今天摆下这个大阵清算他,把他从小到大都骂过了,他既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杀了炼丹便是!杀坏蛋还讲道理的吗?”
烈火道长道:“陆寄风既然出面,便应让他对自己所做所为,有辩解的余地……”
跋陀道:“万一他辩得大家没话说,就怎么?放了他?”
烈火道长道:“若是陆寄风有所冤屈,自应带回通明宫再作分晓。”
跋陀冷哼了一声,道:“又变回了通明宫的家事,那你们下帖子广邀群侠,是什么意思?”
烈火道长沉着脸,道:“通明宫以除魔为务,决无私心,将来定会给众英雄一个交代。”
跋陀一步上前,喝道:“不必交代了!拖泥带水,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除魔杀妖?既然只有这小子的体质可以除魔,就由和尚我杀了陆寄风,交给你们这些道士去炼!就算杀了好人,也是没法子,业障由贫僧一人来担!”
陆寄风暗想:“这和尚好鲁莽!”
不料他说到做到,话声方落,陆寄风眼前一黑,他竟整个人凌空扑了过来!
众人惊呼一声,原来跋陀说话时,双膝略屈,整个人便扑上半空,双掌如勾,居高往陆寄风身上扑去。这样整个人居高临下扑来的攻击起势,竟不是人,而是猛虎一般,各高手见所未见,他逾百斤的身子还能弹跃得这么轻盈迅猛,更是令众人目瞪口呆。
陆寄风身子一低,便闪过了他扑来之势。跋陀身子落地,竟不立起,而是双掌以指节叩地,双脚也以趾触地,弓着身子,绕着陆寄风微微侧行,双目紧盯着陆寄风。
他四肢触地,如兽绕行,陆寄风寻着脱身的方位,但见他绕行虽慢,却动如脱兔,陆寄风知道自己只要朝哪里略为一动,那个方位就必会被他封住,根本就无法跃出战围。陆寄风小心戒备,跋陀又猛地双足一蹬,身已飞至,双手五爪如钩地直扑陆?99lib?寄风咽喉。陆寄风连忙低头矮身,趁着跋陀自他头顶飞扑过去的一瞬间,陆寄风翻掌击出!一掌差点击中半空中跋陀的身子,跋陀藉这一掌之力,身子硬生生地在半空中摆扭回腰,急转了一圈,整个人又翻回,几乎压罩住陆寄风!
陆寄风只来得及往后一仰,跋陀已双掌急搠张扑,朝陆寄风连攻数拳。
陆寄风见掌拆掌,两人硬拳相格,斥喝与掌风声声暴雷霹雳,震得人耳内生痛,两人身子不动,对掌却既快且乱,根本看不出路数。
座中不乏精于拳掌的高手,都细心地盯着这是哪一路的拳法。但是不要说揣摩不出路数,就连招式都看不出个所以然,乍看之下只是乱打,但那么刚猛而又敏捷的拳爪,却硬是将陆寄风缠得无隙可退。陆寄风身形飘逸,跋陀和尚壮猛如山,气势迫人,两人的对招,简直有如黑熊与人搏斗一般,野蛮猛烈。
旁观者琢摩着自己该如何应对跋陀的怪拳,也都看不出何处可破,何处可守,不由得暗暗心惊,若与他缠斗的不是陆寄风,而是自己,那么不是这一爪早就被他扯破肚腹,就是那一拳已被他击倒在地,任其宰割,绝不可能像陆寄风一样防守至今。没想到这名看似徒有蛮力的外来和尚,竟有如此精妙的拳爪。
座中有人低声道:“瞧那跋陀和尚,两膝弯曲,下盘不稳,他站不了多久。”另有一人道:“那是因为他两脚之力全凝在趾上,这样站自然极为费力,真是怪极!”
陆寄风全神挡拆他的快拳,但觉拳拳都沉重至极,挡得陆寄风双胁生痛。那几句话传入了他耳里,陆寄风登时领悟,原来跋陀是弯膝以趾站立,踮着脚打,身子便往前倾,将重量倾到拳上,难怪每一拳都比一般的拳力沉重十倍以上。但下盘不稳,便是一大破绽。
陆寄风身子一矮,抬足横扫,跋陀身子一晃,往旁弹去,又是四肢触地,仰着脸虎视陆寄风,准备再攻。
陆寄风也微屈着身子,两掌一前一后,挡在身前,对着跋陀和尚。
跋陀凶狠的眼睛紧盯着陆寄风,寻找攻击的方位;陆寄风也等着他进攻,好找破绽,两人对峙不动,群侠也鸦雀无声,紧看着谁会先出手。
突然清脆的一声“哈啾”,从人群中传出。
在这一触即发之时,竟有那样娇脆的喷嚏声,登时将整个气氛都给消除净尽。众人不约而同往武威公主看去,只见她屈腿坐在几上,身子缩在布帷之中,确实是已冷得发抖,“哈啾”一声,又打了个喷嚏,紧拉着遮身布帷,发紫的双唇不住颤着,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跋陀身子往后一腾,竟自立了起来,转头道:“等会儿再杀陆寄风,先给那姑娘穿件衣服,免得冻死了她!”
此时谁会有心去想替武威公主穿衣服?陆寄风自己也忘了她受不了这酷寒,而众人都是男子,更不好意思问她穿得是否够多。
被跋陀这么一说,烈火道长对一名之字辈的俗家弟子道:“去拿套衣服来!”
那名弟子道:“是!”便退下去。
跋陀道:“还有鞋袜!”
那弟子又急忙补应了一声:“是!”这才慌慌张张奔出了大厅,往内房去了。
陆寄风对烈火道长抱拳,表示感谢之意,烈火道长只淡然地摆一摆手,没说什么。
跋陀望向其中一人,道:“你功底极好,穿这件轻裘没啥用,脱了给她穿罢!”
那人容貌威严,五绺长须梳整得一丝不苟,垂在胸前,身上穿的白色狐裘更是考究,他乃是沙漠盐泉巨富们所供养的高手,人称白闪电岩隽,平时都有赖他保护盐泉的客商们,不受柔然掠夺。而他身家亿万,平时非常讲究仪容,这件白色狐裘以上万只狐狸的毛所缀成,价值连城,是他珍爱之物,若非这样大的场合,他也舍不得穿。要他脱下来给人,实在颇为为难。
可是当着群侠的面,方才大家都在说什么除魔责无旁贷、不计代价的话,如今要他脱件狐裘,他就不肯“不计代价”,又恐为万教所笑,白闪电岩隽脸色微沉,脱下了那件狐裘,慢吞吞地要递不递。跋陀一把拉了过来,步至武威公主面前,也不避男女之防,就替武威公主披上,道:“你穿吧!”
武威公主原本有些害怕,但还来不及缩脚,已经被跋陀套上了大衣。那件白裘果然是珍贵之物,武威公主一套上,便立刻全身暖烘烘的,极为舒服,不由得舒了口气,她还不到跋陀的胸口高,仰着头看着眼前山一般的大汉,羞然一笑,低不可闻地声了道:“多谢。”
她说完便又缩到陆寄风背后,像是说悄悄话般对陆寄风说道:“那位大叔身上的暖气还留着,真暖和。”
她声音甜脆如糖酥一般,群侠听了,不由得都莞尔一笑。白闪电岩隽脸一红,那丫头大剌剌地说自己的体温让她很暖,听在他这冷峻威严的武林名人耳中,虽感到不自在,却也生出爱怜之心,见她容貌可爱,只得想道:“罢了,那件白裘就给她吧!”
烈火道长怎么样都想不通陆寄风怎会带个赤裸的少女,出现在荒山野地,如此情状,教人不起淫秽联想也难。
烈火道长道:“姑娘,你是何方人氏?谁掳了你?”
武威公主原本苍白的脸,穿上白裘之后很快有了血色,微泛红晕,更增娇丽。但一听烈火道长的问话,她整个人又愣呆住了,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子也微微发着抖,头顶一眩,便要晕倒。
陆寄风及时扶住了她。武威公主才又醒了过来,便整个人躲在他怀中,不肯探出头来。
见了这样的情态,烈火道长叹了一声,要说她与陆寄风没任何关系,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烈火道长对跋陀道:“大师!陆寄风在武林中的风评,虽其来有自,但是其中是非,或许并未公允,您何不听其言、观其行,再作定论?再说陆寄风也未必不肯负起除魔之责!”
跋陀哼了一声,道:“你们说了,他的十大罪里头就有娶魔女一条!这样他会除魔吗?”
武威公主突然轻轻拉了一下陆寄风,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娶了魔女,所以才会魔法,解开了我的链子?”
没想到她突然插嘴问了件无关之事,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没错。”正要再对众人说话,武威公主又轻声道:“我想……”
陆寄风问道:“想什么?”
武威公主偷偷望了望跋陀,对陆寄风道:“想问他……问他……”
陆寄风道:“问他什么?”
武威公主在陆寄风耳边轻道:“问他怎么会老虎一样的武功?真好看!”
陆寄风淡然一笑,武威公主也看得出跋陀的身形招式如虎,感到好玩,但对于与他对招的陆寄风来说,可一点都不好玩。
陆寄风道:“请公主在此稍待,等此事处理完毕,下官会设法送你回去。”
他以此话搪住武威公主,正要再与众人说话,武威公主又拉着他,轻声求道:“你帮我问问他哪儿学的,好不好?”
她话声虽然很轻,但是以众人的根基,当然都听得很清楚。她从小就被拓跋焘当成掌上珠,要什么只要这样轻声软语地跟哥哥要求,就能如愿。如今她将陆寄风当成了拓跋焘一般,便也想到就问,并没有管身旁还有群侠环绕。
陆寄风那有点儿窘的样子,看在跋陀眼里,便答道:“我的武功便是跟老虎学的!”
武威公主吃了一惊,羞怯地偷看跋陀一眼,又对陆寄风道:“真的吗?你帮我问……为什么老虎会教他武功?我……我也好想养这样的老虎……”
跋陀哈哈一笑,道:“你问我便成了,问他做什么?”
武威公主红着脸偷看跋陀,不好意思再开口。
跋陀自己回答了,道:“我跟两头白老虎学的。”
武威公主睁大了眼睛,道:“白老虎?有两头?”
陆寄风也吃了一惊,全天下的白色老虎已经罕见,更何况同时有两头一同出没,除了小风、小紫之外,不可能是其他的老虎。
陆寄风道:“那两头白虎是不是比一般老虎大了一倍,一公一母?”
跋陀道:“你也见过?”
白色老虎会教人武功,事情虽然希罕,可是陆寄风在此时也跟武威公主一样问起这些轶事,倒是让人感到有点突兀。他们怎想得到陆寄风与双虎渊源甚深?
武威公主好奇地追问道:“真的有白色的老虎吗?你怎么见到的?它们会说话吗?”
跋陀道:“老虎当然不会说话。”
武威公主问道:“不会说话怎么会教你功夫?”
跋陀道:“这个说也奇怪,不久前,贫僧初至嵩山……”
眼看着他就要讲起古来,座中一名瘦长的白衣汉子插嘴道:“谁管你功夫跟人学的还是跟狗学的?先拿下陆寄风要紧!”
跋陀怒目一横,黑影一闪,竟已闪至那人面前,一把握住他的颈子,将他往外甩出去,甩到陆寄风面前。
那人毕竟是位成名高手,竟会像个小儿般被他轻易擒住甩出,虽然落地时及时气沉腰间,立稳了步子,不致于出太大的丑,但也吃惊不小。
他喝道:“跋陀!你干什……”
跋陀道:“你也来赴这个会,你也可以拿下陆寄风,未必要我!我跟她一旁说话。”
他一愣,转头看陆寄风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微一缩头,暗自咽了口口水。跋陀与陆寄风打成了平手,自己还被跋陀一把擒住,要打败陆寄风,谈何容易?张望四周,群侠一下子都静了,看来是不会有人出面相帮,围剿陆寄风。而烈火道长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那人只好摸摸鼻子,偷偷退到一旁。
陆寄风关心小风、小紫的下落,便不理会他,听着跋陀对武威公主说道:“我初至嵩山时,便遇上一群莫名其妙的土匪,号称是什么百寨联黑鹰寨的,没理由便找我动手,说是练习打人……”
那群黑鹰寨的土匪,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会围攻一名落单的大汉作为练习,陆寄风也毫不感到意外。
跋陀道:“他们几个被我修理了一顿,哭爹叫妈时,突?然来了一名蓝衣高鼻子的人,摇着撮鸟羽毛,讲话怪不拉机,原来是他们的寨主,名字好长一串,我也记不住,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之乎者也,便跟我打了起来。他怪是怪了点,武功倒是硬底!”
陆寄风喃喃道:“他叫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
跋陀道:“好像就是这个!他的身手真是不差,只是手段低劣了点,交手不到十招,暗器、毒烟、陷阱,通通都出笼,我被他缠得心浮气躁,不小心便中了一掌,受了伤,而你说的那个谁……”
陆寄风道:“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
“对啦,他正要把我打死之时,竟传出一阵虎啸,扑出一对白色巨虎,凶狠地围攻你说的那个谁……”
陆寄风正要再开口说出萧冰的名号,但这个名号越念就越让人有心烦的感觉,陆寄风便没接话,问道:“你说那对老虎围攻那人?”
跋陀道:“没错,那对白色的大老虎不知与你说的那个谁有什么仇,见了他,狰狞怒目,龇牙裂嘴,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似的……”
陆寄风微感诧异,小风、小紫的母亲是死在萧冰手中,一定是畜牲有灵,能记得萧冰是它们的仇人,才会围攻他。
“……那对老虎合力堵住了那个谁,它们不管是追逐或围捕,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扑袭、攫抓时的技巧又灵活凶狠,我在一旁看着,好像在看两名配合完美的顶尖高手,与那个谁过招一般。那个谁的手下们使卑鄙手段,又撒毒针,刺伤了其中一虎的眼睛,另一虎发了怒,攻势露出破绽,被那个谁击中右耳,翻飞出去,落地时四脚虽稳,可是贫僧看它身子摇摇晃晃,大概是掌力震伤了脑,便奋力振作起来,与那两虎一同合力打退那个谁,那个谁被我们一人两虎打退了,还念念有词地说了一堆……编了首什么‘双虎行’,人才远去……”
武威公主问道:“什么双虎行?是诗吗?”
跋陀道:“应该是吧?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念的,‘双虎之行,双虎之奔。其行也疾,其奔也速。其一无耳,其一无目。吁嗟奇乎,吁嗟奇乎!’……真怪,怎么我就记住了?”
此诗后世流传甚广,应归入乐府之属,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中不录,太平广记亦亡佚之,今难以考其原作,实乃黑鹰寨主萧冰之笔也。
陆寄风道:“那对老虎后来呢?”
跋陀道:“呵!我替眼睛受伤的拔出眼里的针,它们也就带贫僧到虎穴里去养伤,被打了一掌的那头老虎一回洞穴里,便倒着睡了好久,以后就时醒时昏,渐渐瘦下去。那头瞎了一眼的老虎紧依在它身边,不肯离开半步。那一阵子老夫伤好了,便常出外猎些东西喂它们,咱三个生灵,也算是相依为命啦!哈哈!”
陆寄风心中好生感激,微微一笑。
武威公主道:“你还没说它们怎么教你功夫?”
跋陀道:“有一天,那头瞎了一眼的老虎突然把我顶到洞穴外去,绕着我走,喉间发出低呜,我还不晓得怎样,它便扑了过来,差点把我给打下高崖。我以为它怎么疯了,它却及时叼住我的藏书网衣角,把我给拉了回来,等我站稳,它又扑过来……”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了,它教你功夫!”
跋陀道:“没错,那头猛虎与我搏击追扑,算是我的师父!后来我听说黑鹰寨那些个土匪还会在村落里横行,便常常下山去跟他们玩玩,久了也就在山腰上住了下来,有时到山里看看我的老虎师父,唉!”
他突然长叹了一声,武威公主道:“那头昏睡的老虎,还是没起色,对不对?”
跋陀道:“你真聪明,我想它被打了一掌,可能伤得不轻,可惜我不懂得医术,村里大夫听说要给老虎看病,也没人敢来,有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来了,还没碰到伤虎,便被咬得差点断了臂,连我都拦不住,此后更没人敢来,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说到此,摇了摇头,十分难过。
陆寄风道:“那两头老虎,一头叫小风,一头叫小紫,你这么叫它们,它们就听话了,不会再伤人。”
跋陀问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苦笑不语,武威公主却望着陆寄风,道:“一定是你和另一个名字里有紫字的人一块儿养的。”
陆寄风惊奇地看着武威公主,虽然这不是什么难猜之事,可是她反应这么快,可见颇为聪慧。而一时没想到陆寄风怎么会知道的人,一听武威公主这么说,也恍然大悟。
跋陀愣了一会儿,一时并无人说话。座中的一名道士发话道:“故事也讲完了,可以谈正事了吧?”
他便是指称陆寄风有十二可杀、三可鄙、一可恨的道士,陆寄风不认识他,不知他的来历,但放眼堂中之人,他也几乎全不认识。
烈火道长咳了一声,正要发话,跋陀却突然大声道:“不对,这可就不对了!”
烈火道长问道:“大师,何事不对99lib.?”
跋陀道:“我的老虎师父灵性过人,能亲近照养它们的,绝不会是坏人,陆寄风若有你们说得那样坏,我的老虎师父不会与他亲近!”
那道士不耐烦地说道:“谁知那两头老虎叫阿猪还是阿狗?陆寄风随便说说,你就当真了?”
跋陀对那道士瞪去,道:“围不围杀陆寄风是一回事,你侮辱吾师,是什么道理?”
那道士一愣,才惊觉失言,连忙道:“贫道并无此意,请大师见谅。”
跋陀仍沉着脸,并不领情,道:“陆寄风说得出是两头结伴而行的白老虎,还说得出它们的敌人名字,谅他猜也不会猜得这么准,陆寄风,你可知它们与那个谁有什么仇?”
陆寄风道:“小风与小紫的母亲,十年前曾收容照顾我,但是死于萧冰之手,在下已经将它葬在虎穴之外了。”
跋陀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杀母仇人,我知道了。”
看来他是打算将来替师报仇,对付萧冰。
陆寄风突然撕下一片衣角,嗫破了指尖,染遍了那块布。
当陆寄风的血出现在群侠面前时,所有的人都紧盯着陆寄风,眼神有些诡异。
陆寄风将那块血布递给跋陀,道:“请大师将此布给重伤的老虎服下,在下的血是医伤灵药,应该会好的。”
跋陀一怔,也不跟他客气,接过了布,道:“吃了你可以长生不死,我想你的血应该是有用,我谢谢你。可是为了除魔,该杀你我还是会杀。”
陆寄风淡然一笑,道:“就凭大师您的武功,或许不够。”
方才他与跋陀对掌之时,其实对他的武功来历也存了几分疑问,因此故意见招拆招,好看得更仔细些,并没有全神去对付他。
武威公主关心的只是陆寄风的伤,看着他咬破手指时,武威公主吓得掩目,那表情好像她自己也和陆寄风一样痛似的,颤声问道:“陆寄风,你……很痛吧?”
陆寄风伸出手来给武威公主看,柔声道:“不痛,你瞧。”
他手指上的伤很快地消失无形,众人都深吸了一口气,陆寄风服过天婴,拥有不死体质之事,果然不是传言,而是事实!只要舔过他的血,就可以治伤,若是吃了他的肉,那么会有多大的功效?
跋陀珍重地将布收入怀中,所有的人紧盯着那片血布,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羡慕不已。更有不少人猜想跋陀绝不会那么老实,拿这块血布去喂虎,而不自己留着使用。
那道士突然道:“陆寄风,你以为施恩给跋陀大师,他就放过你了吗?跋陀大师德高望重,嫉恶如仇,不会被你的小恩小惠收买,就忘了你的罪行!”
陆寄风心里也有几分气恼,道:“在下只身前来,便已是自问无愧!有何罪名,请一一赐教,让在下明白!”
烈火道长仔细地看着陆寄风,道:“你这一段日子来的所做所为,已是人尽皆知。或许其中传言,不尽真实,如今当着武林万教之面,你理应做出个交代。”
陆寄风道:“多谢道长。”
那道士道:“陆寄风是个奸诈之徒,让他申辩,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跋陀伟然站在一旁,道:“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就不是他做的!有什么好辩?陆寄风,你也不要废话,只要说你有或没有,就成了!”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就依大师之言。”
烈火道长看似肃杀冷峻,道:“十年前灵木师兄被剑仙门之人所伤,你既无法与剑仙门脱离关系,恐怕难以摆脱伤害本门弟子之名。”
重伤灵木的支离骸,是弱水道长的化身。陆寄风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阵阵心悸,当初弱水道长带自己回通明宫之后,在灵木的病榻前恸哭、立誓报仇之态,种种情貌,真挚得让人无法生疑。回想起来,不禁更感到可怕。
但是,说出伤灵木的人是弱水道长,他们会相信吗?恐怕只会立刻引来通明宫的激愤。
陆寄风默然,烈火道长及跋陀等人都望着陆寄风,等着他喊冤,但陆寄风什么也没说。
跋陀不耐烦地问道:“怎样?他们冤了你没有?”
陆寄风不答,问道:“那么第二呢?”
他竟不作申辩,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反倒是烈火道长道:“陆寄风,当年你还是孩童,或许作不得主,但是剑仙门此举,阴险毒辣,你执意与之为伍,恐怕对你自己不利。”
人群中的一名道士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他十年前是个孩子,十年后都这么大了,还不知好歹,要人提醒?”
他的话声虽轻,众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烈火道长装作没听见,道:“剑仙门之人历代以来,窃取本门武功,你在受真人栽培后,却罔顾真人之义,难以见容于天下。”
陆寄风道:“晚辈受真人教诲,绝不会辜负真人的期许,但是未必要加入通明宫。”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哗然,烈火道长背后的弟子们更是个个眼露不以为然之色,认为陆寄风的话,只是推托含混之词。
那道士冷笑着又低声说道:“看来通明真人的期许,是要你断了弱水道长的经脉,好让他死于非命;还要你串通眉间尺谋害停云道长,甚至要你残杀八阳君?”
陆寄风心头一怵,道:“八阳君死了?”
那道士由鼻中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装傻也装太不像了。”
烈火道长沉声道:“陆寄风,此事天下皆知,八阳君个个肢离体散,被大卸数块,没有一个是完尸,场面之惨早已震撼武林!”
陆寄风几乎是无法置信,他以为剑仙门在被栽赃害死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之后,已经够了,想不到那黑衣人竟又多杀了八阳君,而且手段还这么狠毒!若他是弱水道长,那么他也太阴狠,太不留余地了!
这样的行为,竟不像是刻意栽赃,而像是他恨透了通明宫,步步翦除着通明宫的羽翼。难道弱水道长真的是痛恨着通明宫,就像司空有所有的弟子一样?只不过弱水道长的做法更为阴险,不像其他人那样光明正大。他屈身进入通明宫,以诈死取得了信任,此时就藏身在暗处,看着他们与陆寄风决裂,然后慢慢地收拾他们。
烈火道长说道:“你不为八阳君之死作出解释?”
“这……”陆寄风确实难以解释。一直以来,他就感到弱水道长紧紧跟在他的背后,宛如附骨之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为什么弱水道长能这样准确地打击他?陆寄风越想越是毛骨悚然,几乎可以想见:此时的捕风大会,弱水道长必定也在暗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为他这动弹不得的处境暗自窃笑。
见了陆寄风那张口结舌的样子,烈火道长不由得怒火中烧,沉声道:
“你是认罪了?”
所有的通明弟子们都望着陆寄风,人人脸色凝重。从烈火道长问陆寄风件件大罪,他一直不作辩解,又敢单身前来,已有不少人暗自认定陆寄风存心耀武扬威,甚至大开杀戒,各人都越来越是心头忐忑,冷汗涔涔,只怕一言不合,陆寄风不知何时会突然间动手,那时势必是一场血战。
不料陆寄风却摇了摇头,道:“那些全非我所为。既然有心之人要全栽在我身上,除非将他成擒,否则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那名道士冷笑道:“谁有这样的本事栽赃于你?莫非是下落不明的通明真人亲自现身?”
陆寄风一愣,真人失踪之事,竟然已经不再是秘密,看来他伴驾出征的这段时间里,弱水道长已不知进行了多少不利于他的阴谋。
烈火道长朝那道士望去,他的环眼狮鼻不怒自威,令那道士心头一怵,心中暗想:“瞧烈火的口气,竟还是护着陆寄风。这陆寄风真有这么得通明真人宠爱?看来我且勿穷追猛打,得罪了通明宫这些家伙,我也没好处。”他脸上带着微笑,讪讪道:
“玄静失礼了,只不过八阳君也非泛泛之辈,他们八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一举杀之?除非是天下还有武功比陆少侠更高的人,否则,要栽这个赃,只怕也不容易。”
他的话虽不中听,却也属实,烈火道长实在是想不出天下间有谁可以轻易残杀八阳君,除非是通明真人,或者是陆寄风。
陆寄风道:“既然要把所有的杀人罪名都算在剑仙门头上,想必当年焰、烨二阳君的账也一并算进去了?这是第七条?那么陆某其余三罪又是什么?”
不料烈火道长道:“停云、弱水以及八阳君之死,都有人证物证,摆明了是你们。但是吾徒之死尚未查明,因此虽然剑仙门嫌疑不小,但通明宫绝不会任意诬陷剑仙门。”
陆寄风问道:“那么陆某的其他四罪呢?”
烈火道长道:“你自己真的完全不知道:你有多少苟且之行,让人唾弃?”
陆寄风只以为通明宫记着的就是他身系的人命,竟会出现“苟且”这样的字眼,倒真的令他意想不到。
陆寄风道:“陆某问心无愧。”
玄静道长朝武威公主望了一眼,才道:“问心无愧四字,也轮得到你这好色无厌、钻营权贵之人来说,可真是让人不解,难道‘问心无愧’四字,已经改成和‘恬不知耻’同样意思了吗?”
陆寄风望着他,道:“陆某与阁下素昧平生,阁下对陆某如此痛恨,指我为可鄙可杀之徒,此话怎说?”
玄静道长一扬脸,说道:“你陆寄风武功、身分,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辈江湖浪人,当然入不了你的尊听。我听说通明宫的弟子,向来行三清戒律的,可是你先与云老爷的爱女,也就是舞玄姬两百年前的肉胎化女成了亲;她死后你立刻又再娶;更不用提领军府里的姬妾成群,这可真是还不够好色无厌?就连如今,你的出现还是教人大开眼界。”
他这话所说的,自是指身无寸缕的武威公主。他此话一出,群侠的眼光都不由得望向武威公主。
也在此时,那名出去寻衣的通明弟子抱着一袭道袍赶入堂中,道:“师伯!衣裳来了。”
众人都感到有些奇怪,怎么这名弟子去拿个衣服,拿了那么久?
烈火道长一抬脸,弟子便将衣服交给陆寄风。陆寄风道了声谢,径自接过,交给武威公主拿着。坐在几上的武威公主怯生生地仰起脸看着陆寄风,眼中透出的彷徨之意,令人可怜。
但是那弟子交了衣服,并没有就此退下,反而欲言又止地望着烈火道长。烈火道长见他平时并非 6728." >木讷不知进退之人,不知为何现在还愣着,便一摆手要他退下。??
那弟子骆观之鼓起勇气道:“师伯公,弟子方才见到……观中不少弟子都昏倒了……”
烈火道长一愣,道:“怎么了?”
骆观之道:“有好几名师兄弟原本在守炉或练功的,突然间就倒了下去,不知是怎么回事。”
烈火道长知有蹊跷,道:“烺阳君,你去看看,命各门严加把守。”
烺阳君领命退下,此事极不寻常,又恰巧发生在这个时机,群侠之中都响起低声的议论,自然是谈不出什么的。
玄静道长说道:“杂事休提了,陆寄风,你还没说明这位姑娘怎么来的。”
陆寄风看了看武威公主,若是当众说出她被昙无谶所劫,等于宣布了她所受的侮辱,对一名少女来说,这样的痛苦绝不下于被昙无谶的狼吻侵犯。因此陆寄风依然保持沉默,并未回应。
烈火道长森峻地说道:“你要如何无耻,无人管得,但云若紫乃是舞玄姬之女,听说你在剑仙崖上,又与舞玄姬的护法独孤夫人之女迦逻成亲。你一再受妖魔美色所惑,这样儇薄无耻之人竟习得上清含象功,岂能寄望你除魔灭邪?陆寄风!你实在是道门之羞!”
听了烈火道长之言,陆寄风才知道原来众人所担忧的是这一点。虽然他有灭除云若紫魂魄的决心,也尽量不让自己对迦逻产生感情,可是在旁人眼中,如何能信得过他?
陆寄风不作辩解,问道:“那么陆某的最后一罪是什么?”
烈火道长说道:“你以这样不世的武功,投奔权贵,成为魏主的鹰爪,让人对你最后的一点希望也都消散了。陆寄风,你还有一丝一毫对得起真人传功之恩吗?”
望着陆寄风哑口无言的样子,玄静道长冷笑道:“已经连杀如此多通明宫的要员,再跟他说什么传功之恩,简直笑话!”
陆寄风被这十项罪名堵得哑口无言,跋陀注视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出任何一项有力的反驳,只可惜陆寄风有苦说不出,弱水道长的栽赃布局太过完密,根本是让陆寄风分辩不起的。除了一部分是机遇之外,其他就是弱水道长替他铺排的罪名,少说也花了十年成立这些,怎可能片刻间就还他清白?
玄静道:“事实就是你有十二可杀!伤灵木道长、停云道长、弱水道长,八阳君,以及为魏帝而广杀无辜之人;而你谋骗真人、与妖女苟且、广蓄妻妾这三可鄙之行,也昭然若揭;骗真人传你无上神功,使天下无人可以制你,更是一大可恨!你这样的人,也敢指天罚地、赌咒除魔?哼!你当天下英雄都是三岁小儿,任你欺瞒?”
陆寄风不作无谓解释,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陆某立誓诛杀魔女,以报真人传功之恩,此乃陆某平生所愿!诸位若是不信,陆某也无法自清,只能以时间为证。”
玄静说道:“你既有这么大的决心,要自清根本不难,事在人为。”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何谓事在人为?”
玄静道:“只要你自愿牺牲自己炼成大丹,谁敢说你居心不正?”
此话一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众人都纷纷点头同意,有人道:“没错,陆寄风,你只要愿意牺牲作丹,那些武林传言就不攻自破。”“你捐体炼丹,把这万恶魔女除去,将会名留千古!”“真人传你功体,就是为了要你顾全大局。”“你难道贪生怕死吗?”
众口咻咻,各种声音吵得大厅沸然,烈火道长以雄浑的真气,将声音传了出去,喝道:“以人作丹,邪魔之行,还侈谈什么除魔!”
他的威喝有如狮吼,震得屋子似乎还微微一晃,群侠也登时静了下来。
玄静道:“道友,为了除魔,也只得弄些手段,此乃成大事不拘小节。”
烈火道长坚持地说道:“真人传他毕生绝学,便是不将他视作药丹,本门必须恪遵真人旨意,此乃师门之命,恕本门不能违逆!”他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武林恩怨可以暂放一边,以除魔为要。你即刻回灵虚山便是。”
玄静脸一沉,对众人道:“各位听见了没有?弄了半天,通明宫还是扣着陆寄风不放,嘿嘿,这算什么公信?”
众人虽没有说话,但冷笑的冷笑,不屑的不屑,个个表情都十分明显,根本就不会放陆寄风回灵虚山。
跋陀想了想,道:“我方才倒是没想到,把陆寄风杀了炼丹之后,谁有武功去逼魔女服下药丹?我瞧此地也没人有他的功夫的一半!”
玄静笑道:“这还用得着担心吗?陆寄风炼成丹之后,未必要全给魔女服下,只要挑出几十名顶尖高手,也服下大丹,便有极强的体质与功力,这么多高手联合,还制不住魔女?”
此话一出,又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看来今日是绝不会让通明宫把陆寄风给带回去。
跋陀冷笑一声,道:“嘿,魔女横行百年,无人去管;一接了通明帖要捕风,却全来了,原来打的只是这个主意!”
陆寄风望着众人的眼神,也完全明白了。他们看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着不死的仙丹,没有人会袖手看着不死的仙丹落到别人手里去的。指他罪名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还是要以他的肉身炼成丹药,表面上说是除去魔女,事实上在座的人九成以上都只是想分一杯羹,以保年寿。
第八章 但顾世间名
这样的局面,事前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也考虑过,并未商议出完美的解决之道,只希望能以通明宫的地位,说服众人。可是看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通明真人不在,七子又极少在武林中行走,威望不够,最有名望的寇谦之偏又辈分低、与魏国勾得太紧,几乎已不被通明宫承认,再说他在武林上也没有影响力。通明宫所走的清修路线,本来就不是世俗中人,饶是七子们全都武功高强,人品清高卓绝,一涉入了武林争夺,便显得难以招架。此时烈火道长不禁想到:若是青阳君在此,或许局面不会这么僵持不下。
武威公主一直抱着衣服不动,她也知道大家在说话时,她该安静,这时见大家都不说话了,才开口怯怯地说道:“陆寄风……”
陆寄风望着她,道:“什么事?”
武威公主捧着衣服道:“这个……”
陆寄风苦笑,群侠环绕,自己像被困在一群饥犬中间的一块肉一样,这些人不知下一秒会不会全扑上来争食,自己的处境可以说是凶险至极,而这位不通世事的公主还在对着衣服束手无策。
跋陀道:“你们这些道士,谁带她去别房穿衣服!”
烈火道长摆了一下手,两名弟子忙上前道:“请随我们来……”
武威公主却摇了摇头,道:“陆寄风,你也过来。”
陆寄风以为她是害怕,柔声道:“跟他们去,他们不会伤害你。”
武威公主道:“可是……可是我不要不相干的男子帮我穿衣服……”
陆寄风愣了一下,群侠也全怔了,不知这位公主这话什么意思。
陆寄风道:“那你便自己穿,他们不会偷看的。”
武威公主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道:“我……我不会呀!”
陆寄风道:“你不会穿衣服?”
武威公主点点头,委屈可怜地看着他,道:“贺兰和狸儿都不在,没人帮我,我……我不会穿,你帮我好不好?”
陆寄风实在是无言了,竟有连衣服都不会穿的公主,看来她一定连怎么穿鞋也不会!放眼堂中,当然没人可以碰她的千金之躯,但要让陆寄风去别处帮她穿衣,众人又怎会放人?
跋陀道:“你就跟她去,快穿好了回来!”
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道:“陆寄风,你别装模作样了,这根本是你与这丫头套好的脱身之词,实在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只怕在下想破头,也想不出这种脱身之词。”
烈火道长道:“罢了!陆寄风若是跑得了,也不必想这种脱身的法子。若他跑不了,让他去帮这位姑娘穿件衣服,又有何妨?骆观之,你们师兄弟四人,带他们到东厢去。”
骆观之等四人连忙应声,请陆寄风及武威公主随他们而行。陆寄风见地上冰雪甚厚,便再打横抱起武威公主,与他们一同步出堂中。可是陆寄风等人一走出去,群侠竟也都纷纷起身,跟在陆寄风背后,一长串的人直跟到东厢。
烈火道长看了这架势,内心暗暗叹息。武林人心荒唐贪婪若此,当初师父的闭尘绝俗,果真是正确的选择。如今通明宫已踏入武林,管起俗事,看来通明宫将难以再恢复往日清圣,甚至连道心也将灭绝,成为争名夺利之场了。
骆观之开了东厢房门,让陆寄风抱着公主进入,门又应声关上。小小的房间外,包围着西北各地高手,都侧耳听着房内动静,以免让陆寄风脱逃。
武威公主一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转过身望着陆寄风。
陆寄风替她拿着衣服,也有些窘,两人对站了半天,武威公主才道:“你怎么还不动?”
陆寄风见她微仰着脸,意思好像是要他替自己先除下白裘,原来不要说穿,她连脱衣服都不会脱。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是,我这就动,请公主恕罪。”
他伸手解开武威公主颈上的束带,脱下白裘,公主雪白无瑕的玉体,整个呈露在陆寄风面前,散出一股幽幽花香,令人心醉。幸而陆寄风自制力甚高,面无表情地替她穿裤着衫,她冰凉的长发不时抚在陆寄风脸上身上,公主自己倒是落落大方。
陆寄风跪在她面前替她系上纤腰的带子,一仰脸就可以看见那对突起的柔美胸脯,不由得脸红耳赤,还是先替她套上了上衣,拢上衣矜穿了起来,遮住她大半个身子,眼不见心不乱。
陆寄风不禁想道:“替你解开镣铐时,连半片肌肤都怕被我碰着;怎么替你换衣服,裸裎相见你又一点也不羞?胡人的姑娘到底以什么为贞?”
武威公主自己竟先问了:“你抱着我时,力量何等的大,横冲直撞的;怎么现在帮我穿件衣服,手却发抖?”
屋外的群侠一听,有的沉着脸哼了一声,低声道:“无耻!”有的则嘿嘿窃笑,暗羡陆寄风艳福不浅。谁知道公主所说的“抱”,就真的只是“抱”而已,没有别的。
陆寄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没好气地说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武威公主道:“你是因为外面有很多人,才会发抖的吗?”
陆寄风道:“不是!下官也没有发抖。”
武威公主道:“明明就有,否则怎会在我腰上缠了这半天?唉呦!好痛,你轻点!”
陆寄风忙道:“是,公主请别乱动!”
屋外群侠听着里面的对话,感到怪异,难不成陆寄风真有这样大的色胆,让众人等在外头,自己就在里面与武威公主胡天胡地起来了?可是又觉得不像。
不一会儿竟听见公主细细的喘息声,惊叫道:“等等,这里太紧了,别塞进来……”
陆寄风也有点儿喘气,道:“是,下官鲁莽,一会儿就松了……”
几名根基浅的弟子血气上涌,把持不住,有的连鼻血都冒了出来。而耆老们个个脸色甚臭,没想到陆寄风竟如此蔑视世俗,做出这样伤风败俗之事。
陆寄风把原本塞入的上衣衣摆拉了出来,为了把束得太紧的腰带给解开,已经弄得焦头烂额,明明是普通的衣服,替一个大姑娘穿上,竟会变得扎手绑脚,自己都快不会穿了。殊不知屋外群侠听得个个莫名其妙,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打断他们的行为。
陆寄风越想解开反倒绑得越紧,想到群侠等在外面,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高声道:“诸位英雄请勿心急,在下立刻就好了!”
群侠一听此话,气得愣在当地,陆寄风此言实在是轻人太甚,难道是把他们当成皇帝散播龙种时,等在外头的内侍小臣了吗?等陆寄风出来之后,此辱非报不可。
武威公主叫道:“我……我受不了了,你快把它给弄掉,别再上上下下的啦!”
陆寄风道:“是,是……”接着武威公主闷哼一声,便无声息。
严隽终于受不了,大力踹破木门,喝道:“你们在搞些什么无耻勾当?”
但见武威公主昏厥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一手抱着她,一手还拉着她的裤头,武威公主满脸通红,一身是汗,头发凌乱,陆寄风神色慌张,与大厅中一夫当关的气概,不可同日而语。
陆寄风像得到了解救,放下公主,一步上前便取下严隽腰边的短刀,道:“多谢!”
他迅速割断缠紧的腰带,身子一闪,严隽的短刀竟已又放回原处,他取刀还刀的身手,快得根本无法看清,严隽这才回过神来,道:“你……”
腰带被割断,武威公主攸然醒转,喘了口气,怨道:“你怎么连穿件衣服都不会?”
陆寄风心里暗想:“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但他也不跟这小女孩争辩对错,又转身关上门,将众人推了出去,道:“抱歉,再一会儿便穿好了。”
公主腰身甚小,腰带被割成了两半,还足以系住她的腰。一回生二回熟,陆寄风总算成功地帮她穿好下裳,武威公主喘了口气,微笑着安慰他道:
“谢谢你,第一回能穿成这样,也是不易了,你很认真,很好。”
听她口气,穿衣服还真是件困难的大事,陆寄风哭笑不得,只好道:“多谢公主。”
武威公主穿上了道袍,像个小道童一般,更加可爱,陆寄风以手指替她拢齐秀发,又拿那另半截的腰带作为发带,轻轻地束起她的一头乌丝。武威公主凝视着他,一会儿才道:“陆寄风,他们全要杀你,是不是?”
陆寄风点了点头,武威公主蛾眉轻蹙,道:“没人可以帮你吗?我看那位跟老虎学武功的和尚是好人,他或许会帮你。”
陆寄风道:“公主你不必忧心,就算下官有所不测,他们全是名重一方的英雄,也会平平安安地把你送回平城,不会伤害你的。”
武威公主眼里突然涌满了泪珠,道:“我没脸回平城,陆寄风,我本来很想死,可是见到大家都要你死,我反而不想死了。我们都别死,你保护我到大漠去,投奔我姑姑。”
陆寄风按着她的肩,温柔地说道:“公主有什么委屈,皇上会替公主讨回公道,别胡思乱想了。”
武威公主泣道:“阿哥一生气便杀人,我不想他再为我杀人,你别告诉他,不然他又要生气了。”
陆寄风哑然,拓跋焘发怒时,一刀劈了公主家令的头颅,那可怕的景象历历在目。若是让拓跋焘知道爱妹惨遭魔爪,恐怕后果更不堪设想。
陆寄风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与公主相对默然,一会儿才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道:“走吧,咱们出去把话说清楚,他们若不讲理,也动不了我的。”
武威公主点头,顺从地随陆寄风推门而出。陆寄风一推开门,本以为门外群侠包围,可是没想到一推开后,门外竟然空无一人,陆寄风愣了一下,武威公主也甚感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地面上雪痕凌乱,处处都是被拖行的痕迹,陆寄风示意武威公主勿bbr>出声,便抱起她,以轻功赶往雪痕拖行的方向。武威公主替陆寄风提着铁链,免得在地上留下痕迹。
身后骤然风紧,陆寄风感到有人靠近,连忙提气窜至屋顶,低头一看,两名獐头鼠目的汉子押着一名愁眉苦脸的年轻道士,应该是安定观内的六代弟子。陆寄风惊心,想道:“难不成……全观都被制住了?”
陆寄风尾随着那两人,赶至前厅,一路上所有的通道回廊果然都已净空,看不见半个人。
陆寄风才掩近前厅,便听见有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接着一人喝道:“他妈的,要杀就杀,问这些废话做什么?”
又有人道:“别在老子身上乱摸!”
厅外,守着不少方才没见过的人,也朝厅内探头探脑,不知这些人是何时冒出来的。厅内的景象,更是令陆寄风难以置信。群侠倒了一地,无人动弹,而他们还不是东倒西歪的躺,而是整整齐齐,被排成一列一列的躺。通明宫的弟子们则全被堆在最角落,动也不能动一下。
每一列都有一名穿着苍衣的人在群侠身上搜摸,并有一人立在那个搜摸的人身边,手持纸笔,不知在记什么。
将这些武林高手全制住之人,此刻高立于堂上,原本是烈火道长所站的地方。他红光盈面,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衣冠整齐端严,浆洗得十分笔挺,衣袖的每一处折痕,都熨得工工整整,整个人好像会发亮似的,乍看之下,真是仪表堂堂,有不世之威。陆寄风在官场待了一阵子,直觉得此人不像名寨主,倒像个领军。
他面带微笑,捻着自己的长须,高雅地望着倒了一地的众人。在他的身前,还林立着数名锦衣汉子,个个看起来都十分威严,衣饰一致,只是颜色不同,容色严谨,将他衬托得威仪万方。一名文人样的男子立在阶下,气度俨然地看着众人。
两名寨匪押着那通明宫弟子进来,道:“报告寨主,这里还有一个!”
高坐堂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很好,归放藏书网在弟子类,再去看看还有多少漏网之鱼。”
“是!”他们将人捆在角落,和众弟子同列,便又赶了出去。
看来又是圣我教的喽啰,天下百寨联的人。但是就在陆寄风与武威公主说话的短短时间之中,竟然就能将所有身手不凡的武林名人给擒住,也委实教陆寄风不敢置信。
其中一名搜身者搜完了倒在地上的人之身,持纸笔者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的那人怒道:“问这做什么?”
那文人道:“让你说出名字,免得做个无名之鬼,这是为你好。”
一人被反绑着手,仰着脸骂道:“你们用卑鄙手段迷倒我们,早晚是杀,难道杀了我们,还要立碑安葬不成?”
那文人道:“文书工作就是这样的,多多少少得问个清楚。大丈夫行不>藏书网改名,坐不改姓,请说吧!”
那人道:“大爷的名字,你还不够资格听!”
那文人皱着眉头,喃喃道:“又要我猜?唉!怎么搞的,每次都是这部分最难做……”他转过身,一脸为难地对林立在堂上的锦衣之人道:“报告寨主,此人又不肯登记……”
衣冠楚楚的寨主沉着脸,那名穿着黄衣的锦袍文士只微哼了一声,那文人连忙道:“呃……属下知道了。”回头看了看那汉子,便在纸卷上振笔疾书。
那人怒道:“你在写什么?”
那文人赔笑道:“这位好汉,请留点做事的空间给在下,你不说名号,在下只好帮你想一个,那你就叫做赵武扬,怎么样?”
那人道:“老子不姓他妈的什么赵!老子叫李云!”
那文人喜出望外,笑道:“叫李云吗?嗯,是不该姓赵。”
就在他笑嘻嘻地登记之时,其他行列的对话大抵如是。他们登记过了名字,就捧上去交给立在阶下之人。接着文人又步向严隽,问道:“阁下高姓大名?”
他一面问,一面以系在腰间的香盒在严隽鼻端一晃。但严隽只发出冷冷的轻哼,并不说话。
文人奇道:“我已解了你的锁喉烟,你还不能说话吗?”他转头道:“药烟组!药烟组,快过来换药盒。”
林立在堂前的黑色锦衣男子说道:“你得回寨登记才能取盒,先跟旁人借一借。”
“可是现在正是任务中,你通融通融……”
黑色锦衣男子态度冷漠,道:“我通融你,谁通融我?照规定来!”
“你……”那文人有点束手无策,步出队中,道:“报告参事,药烟组为难手下,扣药不发!”
黄色锦衣的男子长眉一轩,正要发话,那黑色锦衣男子已一个箭步上前扯下那文人腰间的香盒,道:“里头还有足够的药烟,不是本组品管出错,是你问话不力!这些人不说话,你就想法子让他们说话!”
说完,他用力在严隽腰间一踢,严隽闷哼了一声,发出声音。黑色锦衣男子道:“看!不要只用嘴巴问,要用手段问!知道了没有?”
那黄色锦衣士的脸色一变,坐在首座的寨主扫了他一眼,道:“文参事,你教出这样的饭桶手下,苍凫寨要你何用?将他斩了!你领导不力,也要处罚。”
文参事擦了擦冷汗,道:“是、是!属下知罪!来人啊,把他拖下去!”又指着另一人,道:“你,换你代替他!”
旁人上前将那名问话不力的文士给拖了出去,他吓得叫道:“寨主!寨主!我哪知道这药盒怎么用?他们没说清楚啊……冤枉啊寨主……”
那药烟组的黑色锦衣男子得意地看了文参事一眼,似乎自己获得了什么小小的胜利。
高处的陆寄风只感奇怪,他知道百寨联之人不是放迷药就是撒毒烟,才能够轻易制住群侠。可是为什么自己和武威公主一点事都没有?而且他们也没闻到什么怪味,不知道苍凫寨是用了什么奇特的法子制得群侠无法反抗。再说他们都根基不浅,普通的迷烟对他们就算有用,也早该以内力冲散了药性,却众人都倒地不起,难道真有这么厉害的迷药?再说,就算方才在屋外的人都中了招好了,其他的通明弟子们分散安定观内各处,又怎会也中了迷烟?种种疑问,充满了陆寄风的心中。
这时一名搜身的寨匪原本搜到跋陀身上,突然间发出惊呼,不知搜到什么东西,一搜出便将那物甩在地上,拼命地擦手,好像碰到了很脏的东西一样。
文参事道:“你搜到了什么?拿来看看!”
那手下为难地说道:“可是……这不大好……”
文参事怒道:“叫你拿来你就拿来!”
“这……是……”
他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起那物,群侠一见,眼睛都直了,竟是陆寄风给跋陀的那块血布,只要服了它,再重的伤、病,都医得好,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但是苍凫寨的众人见了,却也都掩鼻不看,寨主更是脸色铁青,一击几案,道:“将此不雅之物拿出来做什么?文参事,这该治何罪?”
文参事忙道:“这是大不敬之罪,来人啊,把他拖下去斩了!”
那人叫道:“寨主!是文大参事叫我拿的啊,寨主,冤枉……”
不管他怎么喊冤,还是被拉了下去。
群侠莫名其妙,难道这寨主是不能见血的吗?
文参事对另一人道:“把那不雅之物给拿出去烧了!”
被指名之人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小心地捏住血布一角,提了出去,在门口点起火折,一把烧了干净。群侠又失望、又生气,眼巴巴地看着不死之人身上的血被这样毁去。
新递补上来的寨众气怒得在跋陀身上打了一拳,骂道:“他娘的,这和尚带着女人月布做什么?真他娘的触霉头!”
他旁边那一列的寨徒偷笑道:“你摸摸看,搞不好这和尚是个尼姑。”
跋陀气得脸色涨红,无奈全身不但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持香盒的文士以香盒在跋陀鼻间一晃,跋陀喉间一松,能发出声音,立刻破口大骂,道:
“和尚是不折不扣的和尚,不是什么尼姑!你们有眼无珠,不识奇宝!你们毁了我师父的药,我要把你们……”接着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的天竺语,虽然无人听得懂,也听得出他在骂些市井俚语,不会是什么好听话。
那文士急忙要掩住跋陀的嘴,方才是只怕问者不出声,如今是想教他住嘴却没办法,只好点住了跋陀的穴,道:“你先闭嘴,我问你话你才回答!听懂了没有?”
他确定跋陀听懂了,才再一点他的穴道,解开之后跋陀继续大骂,天竺话、北凉话,夹杂着汉语,骂得更起劲,那寨匪只好再将他点住。可是这样便无法问话,一时之间不知该点他穴,还是该解,有点手忙脚乱。
另一列的问话文士抢先问完,将报告呈了上去,文参事满意地审视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过来!”
那名文士忙道:“是,大参事。”
文参事道:“这个人叫做铁钩月滴血,此人早已死了,你胡乱报告,是何用意?”
那名文士连忙道:“属下不敢!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文参事道:“哼!难道搜情组资料不对吗?铁钩月滴血上个月死在沙暴中,我的搜情组查得一清二楚!”
那文士拉着陪自己搜身的寨匪道:“他也听见了,那人自报名号,就是铁钩月滴血,属下绝不敢造假瞒上!”
群侠之中,有的知道此人确实刚死不久,也都狐疑地望向被指问的那人,方才人多,他又刻意立在不起眼处,根本就无人注意到他。烈火道长想道:“此人假冒铁钩月滴血,混了进来,有何用意?”
苍凫寨之人还要追问,门外突然传出兵器相格的战声,寨主眉头一聚,只见门外几名道士振剑杀入,寨众们一一被打退,飞出极远,根本无法招架。
那几名是烺阳君所领的安定观弟子,看似漫无章法地杀入,却各人严守方位,结了剑阵,才能一路势如破竹地闯回。原来烺阳君去探视倒地的弟子们,查不出头绪之时,正要回来向师父报告,惊见群侠已经被制。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发觉这些匪徒竟在各处出入,而通明弟子不少都倒地不起,任人鱼肉。
他见了此景,惊骇莫名,急忙找到几个没出事的同伴或弟子,以七星剑阵破敌,想救出师父。
烺阳君喝道:“匪酋,受死!”
他率先一剑递出,直取寨主,那寨主冷笑着也不避开,身后倏地闪出三名白衣人,一人振剑挡去烺阳君的攻势,另一人长剑往横一刺,剑柄便点着身旁的通明弟子,将他点退了数步,原来剑招是虚,剑柄攻人是实。
这三人容貌一致,服色一致,剑也一致,立在寨主面前,俨然有如铜墙铁壁,保护住那名威严的寨主。
陆寄风见那寨主一直坐在高处,但指挥若定,喜怒不形于色,想道:“我所见过的百寨主里,就这个最有威仪,不知武功如何?”
烺阳君抽出长剑,剑上红光灼炽,带出一片热气,向那三人攻去。那三人动作一致地散开,分从左右两边围攻烺阳君,出招凌厉,烺阳君左右不能相救,但其他六人已抢上,有的直取寨主,有的攻那三人。那三人身形飘忽,剑法又快,虽身在阵中,但将外围七人给缠得无法分神去攻打寨主,一时之间,谁胜算大些,倒是看不出来。
寨主下巴一扬,穿着黑色锦衣的药烟组首席见了,大声道:“放烟!”
一阵白雾噗地射了过来,烺阳君等七人急忙闭气,攻势略顿,那三人却振剑急搠,趁机快攻。烺阳君眼观四面八方,发觉无人中毒,寨匪们脸上似笑非笑,像在嘲笑他们中了计一般,烺阳君惊想:“原来是乱敌之计!”
七星阵很快又困住那三名白衣剑士,药烟组之人又喊:“再放烟!”
烺阳君道:“那是假的,别理它!”
话声未落,一样的白烟又射了出来,通明弟子们不作防备,手中快剑翩连,突然间只听一声声闷哼,就有三四人中剑。那三名白衣剑士左攻右刺,招招得手,没两下子,烺阳君等人已和群侠一样,倒地僵躺,无法反抗或出声,剑创处血如泉涌。
那三名白衣剑士正要一剑刺死烺阳君,突然一声:“住手!”响起,令三人吃了一惊。
寨主也惊愕得望向发声之人,原来是烈火道长。
寨主缓缓地说道:“烈火道长,你竟能冲破锁喉烟的药性,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只可惜,光会说话是没有大用的。”
他震惊之时,依然从容高雅,似乎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经过精密的推敲演练一般,更是让陆寄风感到无比熟悉,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对了,这就是官架子,这个寨主难道是做官的?”
烈火道长一直在暗中聚气冲关,此时终于以体内的阳气化去锁喉烟,及时阻止他们杀死爱徒。
烈火道长的声音还有些干哑,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与群侠为敌?”
寨主冷笑着,道:“这让我的参事来告诉你。”
立在阶下的文参事连忙道:“是!烈火道长,在下文秋生,乃苍凫寨首席参事。本寨在秦寨主讳上梦下楼的英明领导下,绝非一般不入流的匪寨组织,我们有最完整的资料管理,最细密的分层负责。每一次的行动,都经过干部再三推敲演练,彻底执行组织化、分工化,因此才能战无不胜,每次任务皆有完美的表现。”
原来这寨主叫秦梦楼,能一举拿下所有的武林高手,这果然非要有完美的计划不可。虽然官腔可笑,但是他们的效率却也表现不凡。
烈火道长道:“你们手段高明,让安定观全观束手就擒,也就罢了,还要追问群侠之名,又是为何?”
文秋生道:“这便是本寨不同之处,本寨绝不滥杀,就算你只是个没没无名的小卒,只要是死在本寨的手下,我们也都会登记起来。”
“登记?”
文秋生道:“有登记,将来才能做个凭证。”
烈火道长怒问:“什么凭证?”
文秋生道:“你死于本寨的凭证。”
“然后呢?”
文秋生说道:“然后本苍凫寨就有了完整的档案资料,这是其余的天下百寨都没有的完整记录,本寨和那些只知打打杀杀、杀了人就丢在路上的土匪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有军事化、人性化的管理,是百寨之中最有组织、最有效率的。”
烈火道长虽不以为然,却也不由他不佩服这些人能在短时间内将他们给全迷倒,然后一个一个拖进厅中。动作之迅速,效率之快,都十分惊人。
“你们是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众人同时都动弹不得?”烈火道长问道。
文秋生颇为得意地说道:“这个你一定没想到,本寨早就渗透进安定观,掌握着你们的生杀大权了!哈哈哈……”
烈火道长心惊,想道:“难道是出了内贼?”
文秋生正要说话,另一名青色锦衣男子却道:“咳!这是我们机关部的事,非是参事部的功劳,文参事。”
文秋生脸色微沉,寨主秦梦楼只扬了一下下巴,文秋生便只好又退回去,让那名身穿青色锦衣的男子来表现。
那男子道:“在下翟篁,号幽居客,烈火道长请指教。”
要不是想知道这些人用了什么法子制住烈火道长等人,陆寄风实在没有耐心听他们这些家伙啰嗦下去。
翟篁说道:“本门在安定观底下,早已挖通密道一百零八条,每一条底下都伏了机关部要员一人,随时注意你们的行动,今日便是知道你们全部齐聚一处,只要一放毒烟,立刻就将你们成擒,哈哈哈……寨主,属下多年以来,日夜辛苦,连家都回不得,就是为了筹划此事,如今一举奏功,眼见寨主大业得成,记功碑上又多这数十武林名人的名号,增加寨主功业,属下于愿已足矣。”
面色威重的秦梦 697c." >楼,听了也微微一笑,抬手道:“办得很好。”
高处的陆寄风却觉得这样也未免太怪了,有人埋伏在地下,安定观的人怎么可能全未察觉?
身边的武威公主在陆寄风耳边轻道:“我跟你说,他骗人的。”
第九章 甘以辞华轩
她话声固然轻,却马上惊动了殿中之人,根基较深的众人都往屋顶看去,群侠惊觉陆寄风好好的没半点事,而他竟不趁机逃走,也令人意外。
秦梦楼一扬手,身后那三名白衣剑士便以轻功跃了出去,倏地欺至陆寄风面前,铮铮铮三响,长剑出鞘,全往陆寄风身上刺去。陆寄风一振铁链,格去长剑,左边一带右边一绕,竟将三把长剑都给扣在铁环之中,三人长剑被拉,用力拔也拔不出来,都惊愕万分。
陆寄风真气一振,大力一甩,铁链扣着三把剑往上甩飞,余势还往那三人挥去,将他们打落屋顶,跌得甚是狼狈。
他们连忙爬起,一面退一面叫道:“护驾!保护寨主!”
形踪已暴露,陆寄风也不急着下去,他接住三把落下的剑,握在手上,转头问武威公主:“你怎么知道他是骗人的?”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这个下毒的法子,他们一定是化作铺地的工人,把安定观的地面全铺了新的青石,这青石是混了七种不同的寒毒做的,只要一下雪,毒气就会散出来……”
她这么一说,烈火道长等群侠都十分意外,居然有借着寒气催发之毒,难怪在这大雪天里,让人防不胜防。
陆寄风低头一看,堂内、殿外的地面的青石果然十分崭新,就连走廊通道所铺的路面,也都有点怪怪的。
武威公主又道:“这种毒气,只要人在雪上立久了,便易出事,他们再顺着风向散出花粉,每个人就会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陆寄风道:“原来如此,方才那白烟不是毒,只是花粉?你怎么知道他们这下毒的法子?”
武威公主道:“我以前看过。”
陆寄风有些意外,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主,从何处学这奇怪的下毒法门?
武威公主指着寨匪的鞋子道:“他们穿的鞋有隔铁板,毒气透不进来,所以这地面他们踩了没事,花粉闻再多,也不要紧。”
陆寄风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这是冬天第一场初雪,时间可真是恰好。如果早几天下雪,这毒局不是提99lib?早拆穿了吗?”
武威公主道:“也许吧!”
武威公主不是坐在几上,就是被陆寄风抱着,双足从未沾尘,因此没受毒气所害。而陆寄风方才在厢房之中,没闻到花粉,药性也没有发挥,可见此局破绽甚多,才会还有人没中毒。而此时众人躺在地上,毒气入身更重,难怪一直无法动弹。烈火道长用尽毕生功力,也只能发出声音而已。
机关组的谎言被拆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怎么辩解才是。陆寄风抱着武威公主,飘然跃了下来,脚一踏在跋陀身上,足尖一顿便解开他的穴道,道:“大师,恕在下冒犯。”
武威公主赤裸的脚踩在跋陀身上,十分不好意思,低头对他道:“这样踩你,很重吧?”
跋陀笑道:“你轻得跟只小鸟似的!嘿嘿,大伙儿在地上当你们的踏板,帮你隔开毒气,你都别客气!总之你别也中了毒,让他们来个通包就成啦!”
陆寄风心知这群寨匪全是乌合之众,只要制住寨主,自会散去,也不废话,将武威公主背在背上,道:“你抱紧了,我双手没空。”
武威公主紧抱着陆寄风的颈子,道:“嗯,我不会掉下去的。”
陆寄风双手握了三把剑,便往寨主秦梦楼袭去。秦梦楼脸色略沉,“哼”了一声,身子拔空飞起,闪过陆寄风手中三剑,身形飘逸,果然有高手的风范。
陆寄风身子略一退屈,露出个破绽,秦梦楼一掌袭至,陆寄风举剑刺去,本以为这一剑会刺中他的手臂,不料当的一声,长剑竟被剧烈震开,缺了一角。
陆寄风人被这一震之力弹退,气沉腰间,在半空中一翻,踩在那名叫做铁钩月滴血的人身上。武威公主还低下头去说道:“这位大哥哥,借我们踩一下,真是抱歉喔!”
铁钩月滴血面带苦笑,也拿他们没法子。
秦梦楼沉稳地落将下来,陆寄风由他的落势之沉,惊觉他有意踩死足下的人,急忙双剑递出往下盘横扫,欲逼得秦梦楼不能落地,秦梦楼身子略为一横,及时御气往后跃开,落在地上,才没有被双剑砍断双足。
秦梦楼稳然落地,依然气度不凡。陆寄风见他双手拢在背后,威仪可观,却猜不出方才他以什么武器挡下了那一剑。
秦梦楼打量着陆寄风,道:“嗯,很好。”
陆寄风冷然道:“好什么?你围攻安定观,有何目的?”
秦梦楼道:“文大参事,你告诉他。”
陆寄风简直拿这寨主没有法子,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官,凡事都交给属下去办,连回应一句话都要来这套官腔。
文秋生道:“你问此话也太可笑,通明宫百观原本就是圣我教的敌人,本寨设计灭安定观,已非一朝一夕,灭了他们,我们便少了敌人,这还需要理由吗?”
看来群侠落入他们的埋伏,也完全是巧合,他们并没有特意设计在捕风大会里将武林名人一举成擒。这样说来,苍凫寨的运气也真是太好了。
秦梦楼仰着脸,慢吞吞地说道:“你武功不差,是何方人氏?”
陆寄风一怔,这位寨主居然不认得他?他可是舞玄姬的头号敌人,身为百寨之主的秦梦楼却不知陆寄风是何人。
文秋生忙道:“报告寨主,根据搜情组的资料,此人就是陆寄风。”
秦梦楼道:“没听过,无名小卒,不值得本寨主与他动手,你们去负责吧。”
秦梦楼一拍衣袍,背负着双手,便要回到首座,吓得文秋生急忙道:“报告寨主!寨主请留步,此人十分重要,他身怀天婴之体,是圣女老人家要索拿之人!”
秦梦楼皱眉道:“你们把他抓了就是,我只负责向护法面禀成果。陆战组何在?”
包围在外的数名土色衣饰的寨众轻叱着振剑攻来,背后还列着好几名弓箭手。大队人马开入厅中,剑阵动作一致地向陆寄风攻?去,动作一致漂亮,可惜没半点用处,陆寄风长剑一挥,真气贯处,一排利剑全部应声而断。那三名负责护驾的白衣剑士没想到自己的剑可以发挥出如此实力,都惊愕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随手连卸众人之剑,如入无人之境,陆战组的土色锦衣首席连忙一挥手,箭阵齐备,拉满了弓,准备朝殿内射来。
陆寄风怕伤着群侠,身子一拔,以极快的速度一脚往秦梦楼身上踹去,喝道:“滚开!”
陆寄风这一足势有万钧,秦梦楼急忙滚开,才没被踹中,否则他的脸可就丢得太大了。陆寄风将他赶开,得以立于几上,将剑插入几中,双手圆抱,上清含象功的真气充满周遭。同时,飕飕之声不断,千百只箭齐发,却被陆寄风的真气带开,射来的力道在半空中便被化解,顺着陆寄风真气的方向飞去,牢牢地射在壁上。
箭如雨下,全被陆寄风的劲气给带开射入壁中或是落下,看得秦梦楼的脸色也变了,喝道:“陆战组调教不力,把陆战首席给拿下!”
文秋生忙道:“启禀寨主,兵书有云:‘阵前杀将,不祥!’请寨主三思!”
秦梦楼道:“如此无能,要他何用!”
陆寄风眼看着那名土色锦衣的首席被拖了下去,心里颇为怀疑这名寨主到底是用什么心情管理他的大寨?不过陆寄风也懒得追究了。
秦梦楼铁青着脸,缓缓跨出一步,道:“你方才竟敢踢向本寨主,你可知罪?”
陆寄风懒得回他,秦梦楼一挥手,道:“全都退下!哼,竟要本寨主亲自出手,你们这些无用的米虫!”
文秋生和寨众们全退到角落,颤声道:“寨……寨主武功高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天下无敌……”
秦梦楼冷笑一声,随着暴喝,刚猛之气已当头袭至,陆寄风举臂疾挡,双臂被他袭来之力打中,痛不可言。陆寄风跃开了,这才看清拿在秦梦楼手中的,是一方五彩印石,拳头大的印石不知是什么石材,坚硬至极,打在陆寄风的手臂上,便红肿了一大片,若是力道再大些,只怕他的臂骨也会折断。
陆寄风不假思索,双剑疾攻,当当数响,那方印石接下数剑,剑刃被打缺了好几角bbr>,破刃应声射出,有的打中寨众,有的落在群侠身上,伤了不少人。
陆寄风见快剑无法取功,身子翩然后跃,正要看清秦梦楼的攻势,秦梦楼紧赶上来,一印当头往陆寄风额上击至。
陆寄风偏头一闪,印石打中一名寨匪,印石上的文字利如刀片,整个嵌入他脑中,他登时脑浆汫裂,惨死当场。
陆寄风看着手上的剑都已缺刃,不堪再用,遂弃了剑,凝思如何对付秦梦楼这样的怪武器。
秦梦楼紧攻不舍,印石挟着重重内力,在陆寄风身前身后印至。陆寄风东闪西躲,觑着他长臂大张,露出极大破绽,便闪至他身侧,一指点向秦梦楼的手肘内侧。
不料陆寄风这一指点去,竟点着刚硬之物,差点把自己的手指给折断,急忙收手,跃后数步,手指痛不可言。
秦梦楼大步跨去,踩在跋陀身上,喀喀几响,跋陀闷哼了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已被踩断了肋骨,肋骨若是插入内脏,跋陀恐怕非立刻死去不可。
陆寄风踩人是逼不得已,秦梦楼却纯是为了伤人,这一足之力,只怕已要了跋陀的命。
武威公主惊呼了一声,声音娇嫩地叫道:“你……你怎么可以踩得这么用力?”
秦梦楼笑道:“这满地都是人肉脚垫,踩他们还怕他们痛?”
武威公主气得眼中含泪,道:“你……你真坏心!”
秦梦楼冷笑道:“为了生存,谁跟你讲仁慈客套!”
武威公主道:“可是他们又不会伤你,就像我们吃牛吃羊,也是为了生存,但也没必要去故意伤害它们……”
秦梦楼自然不会理武威公主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在武威公主说话之间,秦梦楼已连攻数招,招招逼命。耳中还听在紧抱着陆寄风颈子的武威公主说道:“就好像你和陆寄风打架,就算你被打输了,我们也不会故意要断你的骨头,只要你以后别做坏事就好了……”
秦梦楼被她吵得心烦,喝道:“闭嘴!再啰嗦本寨主打断你满口的牙!”
他身子往前窜,手臂一伸,差点要一巴掌打在武威公主脸上。陆寄风急忙往后翻仰,身子一个鲤鱼打挺,翻了一圈才落地,闪过了秦梦楼这一巴掌。
武威公主吓了一大跳,更紧地抱着陆寄风,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怒视着秦梦楼。
陆寄风见秦梦楼还要再往其他人身上踩去,忍着手指剧痛,掌间真气汇齐,往秦梦楼身上拍去。秦梦楼居然不防守,陆寄风的掌气打在他胸前,他竟浑若无事,只略为往后一退,又挥印攻来。
陆寄风知他的石印难缠,只能一面闪躲,一面尽量把他引至无人躺着之处,免得他再故意踩杀群侠。
秦梦楼一面逼攻,一面冷笑道:“本寨主乃万金之躯,身上甲衣是一整块坚石凿成,没有半点接缝,你想伤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原来他全身都穿着重甲,还是以一块坚硬的巨石凿成的,才会如此刚硬,他的印石攻势只要守着头部,全身就算门户大开,都伤不了他。
陆寄风匆忙闪避着秦梦楼的急攻,心里有?99lib.几分不屑,想道:“这种石甲穿在身上,不跟只乌龟似的……?”
这么一想,突然间计上心来,不再与秦梦楼正面对攻,反倒身子一转,凌空直上,一手攀住了屋梁。
秦梦楼身上这套石甲非常沉重,他轻功虽佳,也不能一蹬就跃上屋顶,见陆寄风突然窜了上去,自己无法追上去杀他,怒道:
“你给本寨主下来!”
陆寄风冷峻地回头说道:“一会儿就下来!”
陆寄风将武威公主放在屋梁上,道:“你怕不怕高?”
武威公主明明有点怕,手脚都冒着冷汗,眼中含着泪,却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关系,我会坐稳。你去教训那坏人,他……他真坏。”
陆寄风微笑道:“他会自食恶果的,请公主在此等我。”
陆寄风放好了武威公主,她紧抱屋梁,生怕跌下去。陆寄风这才轻叱一声,翻身跃下。
陆寄风居高临下,五爪如钩,往秦梦楼头顶抓至。秦梦楼的头顶是唯一破绽,他大吃一惊,已被陆寄风的五爪扣住头顶。
陆寄风头下脚上,重心全抓着秦梦楼头顶的那只手上,只要他略一施力,秦梦楼的头也不保。
秦梦楼手持石印,想打陆寄风的手,又不敢,毕竟陆寄风捏碎他的头比他打断陆寄风的手要快。
就在一迟疑之际,陆寄风腰身略沉,一个大翻身,双足落地,手还紧抓着秦梦楼的头,他一举起手,就变成秦梦楼头下脚上地被整着人直直举了起来。
秦梦楼身上的石甲虽有关节可动,但万一倒了过来,就全被扣死,因此他竟身子直挺挺的,无法弯身,十分滑稽。
所有苍凫寨众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景,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也没人趁机攻陆寄风。高处的武威公主见了,笑了出来,低声叫了声好,她声音极小,只有陆寄风听到了,陆寄风抬起头来对她微笑了一下,武威公主见他这一笑里的温柔,心头一暖,更关心地看着陆寄风。
秦梦楼身子笔直倒立,血气马上直直地逆流,满脸通红,叫道:“陆……战组,快杀他!”
陆战组首席已被拖下去斩了,虽然还有许多持盾的、拿枪的、拿刀的,却无人指挥,乱哄哄地朝陆寄风攻来。陆寄风哈哈一笑,两手抓着秦梦楼的头,东挥西甩,挡去无数刀剑,寨匪有的来得及收势,没打到寨主,有的收势不及,枪头刀刃整个往寨主身上招呼下去,还好他身上石甲坚硬非常,全没伤到他。
陆寄风举着全身硬邦邦的秦梦楼,就像持着一根大石棍一般,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都气恼他踩死跋陀,手下自然不会留情,乱挥乱甩,众匪根本无法招架,被秦梦楼挥过来的身体一撞,连倒了十几个,沉重的力道打得寨匪们东飞西跌,狼狈不堪。秦梦楼又气又急,但头部被制,他的双手又只能紧抱着那石印不放,无法反抗。
文秋生着急地叫着:“药烟组,快放烟……”
黑色锦衣的药烟组首席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寨主没有下令,他不敢乱放毒烟。再说,他也没准备大家的解药,万一放了毒烟,连寨主都毒死了,岂不糟糕?
陆寄风眼睛一扫,瞟见身上鲜血淋漓的跋陀大师,怒上心来,抓着秦梦楼,喝道:“谁再动一下,我就捏碎了他的头!”
秦梦楼要害被制,刚刚又被当武器甩来甩去,早就心胆俱裂,道:“通通……通通别动!”
众匪果然不敢乱动,陆寄风道:“把解药拿出来,放了众人!”
药烟组首席哭丧着脸道:“这……这没解药……”
“什么?”陆寄风一怔。
秦梦楼怒道:“药烟组首席,这药不是你研制的?怎么没解药?”
药烟组首席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手下……向柔然军买的,预算不够买解药,是金计组首席说……不必浪费这个钱,所以……”
不要说秦梦楼气得七窍生烟,陆寄风也有点儿怒气上升,道:“什么柔然军?没有解药,你们打算如何?”
陆寄风的五爪略收,秦梦楼的头已被抓破,血顺着陆寄风的手臂流了下来,看来恐怖万分。秦梦楼急得叫道:“把药烟组首席给拖下去!拖下去!金计组首席也拖下去!”
文秋生急得道:“寨主请冷静,再杀就没有指挥人才了。”
秦梦楼叫道:“人才?你敢说你们是人才?累我事必躬亲,全是些蠢材!要你们这些蠢材何用?”
陆寄风喝道:“闭嘴!”
秦梦楼不敢再乱叫,但他脑门的血越涌越多,已经快承受不住,又气急攻心,突然间双眼一翻,身子便不动了。
陆寄风一愣,所有寨众们也傻了,不知寨主发生何事。
一阵死寂之中,突听见一声极轻的叫唤,道:“陆寄风!你别生气,我跟你说……”
陆寄风抬头看屋梁上的武威公主,她手脚都抱着屋梁,对陆寄风说道:“这个毒……很好解的。”
陆寄风道:“真的?”
武威公主道:“嗯,这不必解药,你叫他们全脱了鞋子,给你要救的人穿上,把地上的毒气隔绝,一会儿就好了。”
陆寄风半信半疑,可是此时除了试试看之外,也无计可施。好在自己手上有秦梦楼作人质,便道:“听见了没有?把鞋子脱下来,换他们穿上!”
寨众们连忙解鞋,这几十几百人同时脱下鞋子的气味,也堪称一毒了,屋顶上的武威公主直欲作呕,拼命忍耐住。
他们依陆寄风之言,替群侠穿鞋,又将群侠的身子一一扶起,靠墙直立着,不受地气所侵。
那些寨众都两脚赤裸地踩在冰冷的地上,十分难受。陆寄风这才慢慢放下秦梦楼,但见他口歪眼斜,面孔扭曲,八成是方才倒立太久,他又气得脑部充血,竟因此风痹了,但他双手还紧抱着石印不放。
陆寄风见他已成废人,算是替跋陀报了仇,也不取他性命,将秦梦楼往寨匪们的方向一抛,喝道:“接住!通通给我滚出安定观!”
寨匪们哪敢再樱此强敌?及时接住全身僵硬的秦梦楼,哗然往外逃窜出去。
陆寄风飘然上梁,抱下武威公主。武威公主扑到跋陀身上,哭了起来,道:“大和尚,你别死呀!呜……陆寄风!你看,他还救不救得活?”
陆寄风趋前一探,发觉跋陀还有气息,若他所受的只是些外伤,自己当然能帮他复元。陆寄风心中一喜,道:“公主勿忧,下官会救他的。”
武威公主脸上珠泪淋淋,惊喜地问道:“真的吗?”
陆寄风点了点头,武威公主破涕为笑,轻轻摸着跋陀,道:“那就好了,你不会死了。”
陆寄风见武威公主衣服是有得穿了,可是双脚赤裸,冻得通红,便找了双最小的鞋,替她套上,还是太大,又撕了些布衬在里头,让武威公主有鞋可穿。
一隔开地面,群侠便感到身子慢慢可动,感觉渐渐恢复。功力越深的,越早能够开口说话。
严隽道:“陆寄风,你放走那些匪徒,是何用意?”
陆寄风道:“乌合之众,将来也只能作鸟兽散,何必多造杀业?”
烈火道长望着陆寄风,道:“陆寄风,众人已知你不念旧恶,请你依真人之意留在通明宫……”
陆寄风道:“道长,陆某有自己的除魔之法,请相信在下。”
烈火道长叹道:“非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的作为,你身系的停云、弱水、八阳君等人命,如何教人放心?你究竟是友是敌?”
陆寄风道:“在下先入剑仙门,便不能再投他处。剑仙门虽与通明宫为敌,但从未杀半个通明宫的人,双方仇怨,止于真人一身。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陆寄风离去之时,顺手托起跋陀沉重的身子,便往外奔去。
望着陆寄风消失在风雪之中,再环顾地上死伤,方才激战,有如一梦。
陆寄风带着武威公主与跋陀两人,排闼飞奔,直到荒野,才放下两人。
武威公主一立稳身子,便关心地问道:“陆寄风,你要怎么救他?你会医术吗?”
陆寄风道:“会一点。”
他触摸着跋陀身上的伤,专心地由真气散乱、脉象冲走之势,感觉出肌肤底下的断骨,接着便闭上眼睛,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挪移之力,将断骨一一导回正位。
武威公主坐在一旁看着,不敢透一口气。
陆寄风将跋陀的断骨一一导正,幸而未刺伤内脏,陆寄风嗫破手指,将血滴在跋陀口中,让他服下,然后才将跋陀的身子扶正坐起,双掌抵住他背后,将真气缓缓传入跋陀体内,好催化血气,让他的断骨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元如初。
陆寄风的天婴血气,功用实在不凡,加上跋陀原本就筋骨强健,这股血气进入他体内,如鱼得水,推助跋陀奇经八脉内的真气迅速奔走运作,断骨之间很快连起气来,连合得更加紧密。
陆寄风至少传了一甲子的功力到跋陀体内,才缓缓收气而起,跋陀的脸上也已有了血色,与方才的委靡不同。
陆寄风睁眼看向武威公主,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关心之意,陆寄风微笑道:“他好了,请公主不必忧心。”
话才说完,跋陀便慢慢睁开双眼,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武威公主扑上去拉着他的手,问道:“大和尚,你没事吧?”
跋陀方才中毒颇沉重,又被秦梦楼给踹昏,完全不知怎会醒来时已经离开安定观,身在野地。
跋陀伸展了一下拳脚,发觉比以往更加灵便,不禁讶然,道:“我……我怎么了?”
武威公主道:“陆寄风他喂你喝他的血,又帮你医治断骨头。”
众人企求的天婴血气,跋陀根本没想要得到过,谁知陆寄风就这样给了他。跋陀疑惑地看着陆寄风,道:“你为何要救我?”
陆寄风道:“那对白老虎会亲近的,不会是坏人。”
跋陀咧齿一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我倒问你,怎么大伙儿都要你死?你真的这么可恶?”
陆寄风笑而不语,跋陀道:“还是有人害你?是谁?”
陆寄风道:“是谁也很难说,他要害就让他害吧!反正我行我所当行就是了。”
跋陀笑道:“哈哈!好,这真是‘自净其意,天下无敌’!”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大师在嵩山落脚,巧遇双虎,也是缘分。在下将来必会回嵩山看望它们,目前就有劳大师照料了。”
陆寄风再度嗫指染血,将血布递予跋陀,便拉着武威公主,往西而行。
跋陀望着陆寄风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想追问陆寄风与那对老虎有什么渊源,但是终究来不及问,此后便没有再见过陆寄风。
经陆寄风以血喂之,并以真气输之,跋陀此后身体一直异常强健,百病不侵,甚至在五十年后,依然貌若三十许人。而他经此役后,感到世间善恶难辨,自己终究不能看破人心,不如与禽兽为伴。他便僻处深山,终日与飞鸟禽兽为伍,或是面对山林,思悟佛法,不大过问世事。
一直到北魏孝文帝年间,嵩山的跋陀大师能与鸟兽共语,洞悉世情的传闻,才渐渐流传出去,当时不少有心向佛之人,如僧稠等人,诚心入山寻他拜师。经他点化者,皆成为当时的一代高僧。魏孝文帝多次请跋陀出山入世,跋陀皆不肯,魏孝文帝便在嵩山为他兴建庙堂,敬奉他为师。
孝文帝所建的寺庙,便是后世的佛教圣地——嵩山少林寺。
此乃后话,不再多表。
陆寄风与武威公主同行,随口道:“想不到公主你也懂得毒药?”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只看人家写过,没亲自见过,原来真有那东西,今天开了眼界,真好玩!”
陆寄风苦笑,那叫好玩,恐怕天下间没什么不好玩的了。
陆寄风还是感到好奇,道:“你是看谁写过的?”
武威公主道:“我的姑姑,西海公主。”
陆寄风奇道:“她懂得毒药?”
武威公主笑道:“她懂得可多了,那毒药便是她研制的。”
“什么?”陆寄风颇为惊奇,没想到魏国的公主竟会制毒。
武威公主向往地道:“我没见过我姑姑,可是我自小就好想见见她,我现在住的地方,以前就是她的公主府。我搬进去以后,在她从前的闺房里找到好多密室,和她的手札,里头有她写的千百种制毒法子,还有她见过的人,见过的事,都有趣极了!”
陆寄风道:“那她如今人呢?”
武威公主叹了口气,道:“她得罪了我阿哥,被我阿哥嫁到柔然去了。这些年阿哥与柔然打仗,万一柔然王生气,恐怕会杀了我姑姑……唉!”
拓跋焘纵横南北,就是从未打赢过柔然,才会使出通亲的汉人招数。可是看来也无法收服柔然王之心,远嫁到柔然的公主,无亲族可恃,会有什么命运,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不幸。
两人边走边聊,陆寄风却发觉有一道微弱的真气,不离不即,远远地跟踪着他们。陆寄风表面上若无其事,与武威公主走了大半天,天色渐暗,见她已经疲累了,找了处山洞,让武威公主暂作歇息。
武威公主一生中从没走过这么多路,一坐下来,没多久便昏昏欲睡,靠着陆寄风睡着了。
陆寄风等她熟睡,才步出山洞,冷冷地说道:“不必跟了,出来吧!”
对方竟也不隐瞒,黑影一闪,落在陆寄风面前,正是那名被指出假冒的“铁钩月滴血”。
陆寄风皱了皱眉,以为是想分自己之血的人,遂问道:“你还不死心?”
他连忙道:“陆寄风,你误会了,在下混入安定观,并无恶意。”
陆寄风道:“那你是何意?”
他取出怀中一方令牌,道:“这是吾师信物!”
古木令牌上写着“炼一子”三个籀文,古拙沉重。
陆寄风一愣,道:“炼一子……你是?”
他收回令牌,道:“弟子闇阳君,吾师道号慈泽,曾在一线谷下与你有一面之会!”
陆寄风想了起来,自己和冷袖、青阳君跌下一线谷,救了三人的老头,果然就是慈泽道长!
通明七子以“取法天地炼纯真”排行,行五的炼一子,就是慈泽道长。陆寄风从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连他是否还活着都存疑,原来他不但活着,还一直注意着通明宫的动静。停云曾说青阳君被救回之后,似乎心里藏了秘密,想必是他已经与慈泽道长相认了,但因其他苦衷,才刻意不说是谁救了自己。
当年为了洗刷冤情,下落不明的慈泽道长,竟在暗中为司空无护法,可见司空无并未怀疑过他的清白,只是顺着弱水道长之计,令慈泽隐于暗处,留做一只活棋。
闇阳君道:“今日安定观之会,吾师也知道陆君被栽赃嫁祸,我混入观中,无非想见机行事。但是观陆君武功身手,急智应变,我非但帮不了忙,反而还要劳你相救,真是愧煞!”
陆寄风道:“哪里!令师至今下落不明?通明宫危机重重,他也不回去?”
闇阳君道:“吾师当年奉命在灵虚山下,考验弱水师叔,也是当初的刘瑛王爷。他经过多年的守候观察,认为弱水师叔魔性不减,意欲杀之,谁知……真人竟说弱水师叔是为了应真人的劫数而出现的,杀之反而有害,而收了弱水师叔。”
陆寄风道:“这两百年来,弱水道长难道从没改邪归正?”
闇阳君苦涩地说道:“弱水师叔到底心里打什么主意,没人知道,吾师认为弱水师叔无情无义,杀妻杀母求师,不可能被感化,一直劝真人不要倾囊相授。直到不久后发生了刘府灭门之事,虽然没人说什么,可是也都知道:不是弱水师叔自己做的,就是师父。师父自请调查,带了我们离开灵虚山,没想到这一走便是百年!”
陆寄风道:“慈泽道长这么多年来,查到了什么?”
闇阳君道:“这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一切罪名,都是弱水师叔安排的。”
陆寄风心中一沉,叹道:“原来你们也知道了。”
闇阳君道:“怎么?你不恨他恼他?”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依然怀疑,他真的是邪魔之性吗?为何他要苦心设计,做这些事?”
闇阳君道:“起初他是为了躲避舞玄姬的追杀,所以藏身道门。但是,这样走投无路之人,应该不会有妄念才是,或许当初他为躲避舞玄姬追杀的理由,也只是个借口。”
这一点陆寄风不是没想过,观弱水道长与舞玄姬多次交手,陆寄风总感到舞玄姬未必杀得了弱水道长,舞玄姬对弱水的痛恨,其实正是难解的深爱,如果有机会制住弱水道长,舞玄姬未必狠得下心杀他。是因为制不了、留不住,只好杀。
陆寄风道:“那么弱水道长投通明宫,还有别的目的?”
闇阳君道:“或许吧!弱水师叔诈死后,人在何方,吾师也尚未找到。但是他现在人在安全的地方,只是要我再提醒你:小心、再小心!”
陆寄风道:“多谢慈泽道长。”
闇阳君道:“善自保重!”
他迅速地掩身消失在黑幕之中,其实,陆寄风已隐隐猜出慈泽道长现在可能的下落,或许他就是青阳君背后真正的支持者,否则青阳君受他救命之恩,守口如瓶,一定是有所约定或计划。
陆寄风心中大定,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专心对付舞玄姬,找寻玄圃,不必担心通明宫了。
第十章 劲气侵襟袖
陆寄风进入山洞,见到沉睡的武威公主,包拥在白裘中,睡得很暖,便静静在旁边打坐,不吵醒她。
武威公主沉沉睡着,一会儿突然发出一阵啜泣声。陆寄风望去,武威公主安静的脸上滑着泪水,不知是否被恶梦所缠。陆寄风见之不忍,伸手替她拭去脸上泪痕,武威公主惊醒过来,一把抓住陆寄风,眼神惊惧。
陆寄风柔声道:“不要怕,你作恶梦了。”
武威公主垂泪不语,样子楚楚可怜。陆寄风拍着她,让她重新入睡,武威公主紧紧抓着陆寄风的手,道:“你……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陆寄风点头,道:“这一路上,我都不会离开。”
武威公主道:“你要带我去柔然找我姑姑。”
陆寄风有点为难,他自己要事缠身,怎么可能带着一个柔弱的公主深入西域?再说,柔然是游牧部落,出没无常,广阔无边的沙bbr>.99lib.漠,都是他们的出没地点,根本无从找起。
“这……”陆寄风道:“公主何必想不开呢?柔然那么远,这一路太危险,还是回平城吧。”
武威公主又哭了,道:“不,我不要回平城,我要去柔然!我要去柔然找我姑姑。”
陆寄风道:“西海公主也不见得认得你,你也不见得找得到她。”
武威公主咬着唇,道:“她会认得我……我知道她的事,她会收留我的……我再也不要回宫里了……”
陆寄风道:“但是你不回平城,皇上震怒,又杀了好多人,那怎么办?”
武威公主一震,她心肠软,一想到拓跋焘真有可能为她而大开杀戒,先要倒霉的就是公主府内所有的侍从奴婢,她又不忍心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她害怕的事,早就发生了……
武威公主静了一会儿,才可怜地说道:“那……你带我去大漠一趟,我们去一趟就回来,没找到我姑姑,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陆寄风见她求得十分诚恳,心也软了,便道:“好吧,我就带你到大漠走一趟。你若是找不到西海公主,也要回来,不可多作逗留,知道吗?”
武威公主点头,道:“嗯,多谢你。”
她安心了不少,望着洞外星空点点,叹道:“大漠不知有多远,我姑姑不知藏在何处?我真想见见她,问问她……”
陆寄风问道:“问什99lib.么?”
武威99lib?公主道:“问她为什么会抛弃那个人,他也没错呀……”
看来武威公主是由西海公主所留下的札记,得知西海公主的恋情,陆寄风对此并无什么探究之心,便没说话答腔。
武威公主自己说道:“以前我姑姑年轻时,曾遇见一名侠士闯入府中,他受了伤,给我姑姑医好了,此后他就带我姑姑离开大内深宫,到武林中四处云游,两人像天上的云一样,到处飘荡,这世上像是就只有他们两人,谁也管不着他们,你说,这样是不是很美好?”
陆寄风漫应了一声,武威公主道:“我姑姑学了好多制毒的法子,那侠士都不许她用来害人,可是毒做了就是要用的,不用怎么好玩呢?这武林中坏人那么多,那侠士每次都要以自己的法子做事除恶,不许我姑姑插手,常为此跟他吵架,后来便吵得分开了。”
陆寄风想道:“这样听来,西海公主应该是个个性很强的女子吧?”
武威公主悠然道:“我姑姑一直在深宫里,等着那侠士回来道歉,她等了一年又一年,那侠士真的都没有回来了,我姑姑等得死了心,我在她的手记里,看见好多泪痕,姑姑不知哭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
陆寄风忍不住道:“她怎么不自己去找那侠士呢?”
武威公主道:“她有啊!她有一天就闯出宫,要去找那侠士,谁知没出到宫城,就被我阿哥给抓回来了……我阿哥非常生气,觉得这样的姑姑,丢了皇家的脸,就把她嫁得远远的,嫁到柔然。这些年全无她的消息,我也不敢跟阿哥问……”
陆寄风道:“她不认得你吗?”
武威公主道:“那时我还很小,她就算见过我,应该也忘了。”
陆寄风道:“这样的话,你若是去找她,她不认你,可怎么办?”
武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她写的制毒法子,我都背熟了,她问我,我答得出来,她应该是不会把我当外人的。”
陆寄风想了想,道:“说得也是。”
武威公主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见了她之后,要说什么?可是我总想见见她,问她跟一个心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甘心分开?分开后明知会后悔,为什么还要分开?我看着她的手札,越看越不懂,所以我好想亲自问她这些话……”
武威公主竟只是想问西海公主这些无聊的话,就要跑大漠一趟,实在匪夷所思。或许少女之心总有些让人弄不懂的地方。
武威公主又慢慢地睡着了,陆寄风注视着她小小的身子,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拓跋焘要将武威公主许配自己,确实是用心极深的,这样美好纯真的公主,无法以宝石相比,她的单纯与朴质,就像无瑕透明的水珠一样,玲珑剔透。谁能得到她,便会永远不能离开她了。
但是,陆寄风只是苦苦地微笑了一下,转过脸不再看武威公主,他望着远方黑暗的天空,云若紫此时的元灵,是否也在无边的黑暗中等着他?自己亲手毁了云若紫的元灵后,又该何去何从?他的心已随云若紫而死,留在世上的身体,就尽责地守着迦逻,直到迦逻也老死了,才算是完成责任。那时,他的心,他的身体都不必再留存下来了。
但是,自己能死吗?这个问题渺茫难知,也总是让陆寄风在扪心自问时,感到无边的空虚。
陆寄风既然答应了武威公主,便依照承诺,带武威公主往西北方向行去。
他原本为了回到宫中时方便,而不解下镣铐,但既然十天半月无法回去,又要带武威公主深入沙漠,便自己以柔劲解下了手镣脚铐,好行走自如。
这几天以来,多半是陆寄风背着武威公主行走,武威公主根据所读的宫廷内的西域记载,告诉陆寄风该走的路。
连行数日,随着往北的移近,沿路所见的花草已渐渐减少,越来越多的刺木,干草,越来越多的黄沙,景象日渐单调。有时走了整整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大地益显得荒凉。
两人有时整天只见到几丛刺木,或是新月形沙丘,排列得如链条一般,沙山连绵,美丽无比。
沙丘远观平缓,走到时才发现陡峭至极,很容易摔滑下来。若登上峰顶,双手拨动流沙下滑,即刻响起似阵阵低低轰鸣声,声音越来越洪大,有如春雷般由远而近,向人掩来。陆寄风初次差点滑跤后,发现往下滑的沙子发出雷霆之声,大感好奇。
反倒是武威公主见怪不怪,道:“宫里的图记上说,此处有五绝,分别是奇峰、鸣沙、湖泊、神泉、寺庙。我以前总奇怪:沙子怎么会鸣叫?原来是这样的。”
陆寄风道:“奇峰、鸣沙都见识过了,若再无湖泊与神泉,只怕咱们要渴死了,被送到寺庙里超渡。”
所幸走了半日,便闻到一阵水气,陆寄风喜出望外,由高处俯视下去,那不知名的湖好像一面圆镜,在骄阳下发出明灿的光辉。几个帐篷坐落在湖水边缘,就是村落了。
陆寄风带武威公主往湖泊的方向赶去,沙漠中的居民颇为好客,招待他们饮食,陆寄风与他们语言不通,也无法问西海公主、柔然阵营在何处。
两人夜里便在沙漠上席地躺下休息。夜里沙漠非常酷寒,但武威公主有那件极品的白裘保暖,倒也不怕。仰躺在沙漠上,迎面见着满天星星,星星大得好像会压下来似的,近得好像一伸手就抓得到。
突然间黑暗的天空闪出一道银光,那道银光像是一片布幕般展了开来,接着便幻出许许多多的色彩,灿烂瑰丽,陆寄风讶然注视着,接着那阵银光之中,隐约浮现出雄伟的楼阁,楼阁外林木扶疏,前方来来去去的人们,都穿着他初遇无相时,无相所穿的幂褵样的衣服,遮住了脸孔,只露出或蓝色或紫色的眼睛,还有许多比马还高大的奇异牲畜,走来走去。
陆寄风惊奇地看着,对武威公主道:“你看!那里有一座城!”
武威公主笑道:“那是幻影。”
陆寄风道:“幻影?”
武威公主道:“嗯,我阿哥跟我说过,沙漠里会有这样的幻影,他也见过,他猜不出那是天上还是人间,总之永远是走不到的。”
陆寄风见光影中的城池、人物,栩栩如生,直疑心天上是那样的景象,但那会是何处呢?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城,这样的人吗?
那幻影渐渐消失了,陆寄风有点怅然,心里也说不上怎么一回事。
两人又在沙漠中走了好几天,不见半人,甚至不见半点绿意,陆寄风在上一个村落为武威公主收着的饮食已快用完,心里不无几分担忧。沙漠中的风裹着沙子,扑面而来,将两人的脸吹得十分干燥刺痛,两人早就全身都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沙,耳朵、鼻孔里也全是沙。陆寄风倒还挺得下去,只怕武威公主承受不了。
那天夜里,风突然有些变急,远方西北角的湛蓝天空,像是突然间被割裂出一片伤口,暗红色渐渐渗开,渗成一大片血幕,接着整个天空都黑了,简直像是天空狂扑下来似的,一种沉重的气息压得陆寄风难以呼吸。
武威公主勉强道:“糟了,这……这是沙暴……”
“沙暴?”
陆寄风还要追问,狂风已袭卷而来,劲风扯得让陆寄风根本无法张开口说话。
陆寄风连忙抱住武威公主,还来得及往远处看,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见到像是有几道数百尺高的石柱,以奇特的样子急转旋空而来。
陆寄风讶异难言,那石柱的急转狂旋,带着阵阵不祥之意,一眨眼便欺至身前,陆寄风急忙抱紧了武威公主,抵抗这股急旋狂风。
他们所遇上的是沙漠暴风,连房子都吹得走,陆寄风感到身子像要被这巨大无比的力量给扯裂了,若是放开武威公主,她必会立刻被狂风卷走,陆寄风不敢放开,更紧地抱住了她,以全身之力对抗那袭人狂沙。
耳中除了轰隆隆的声响,什么都听不见,但所有的知觉却显得轻如鸿毛,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风暴之中,他和武威公主的半个身子都已埋在沙中,天地间的沙还在狂袭过来,若是再不停止,只怕两人都要被活埋。武威公主紧抓着陆寄风,陆寄风将她的头脸包在自己怀里,免得她被狂沙窒息。
可是风沙非但不停,反而越来越是凄厉,将他们头脸都快盖住了,堆积在脸上的沙子飕飕落下,饶是见多风浪、身经百战的陆寄风,此刻也自觉渺小,紧张得不敢多想,只顾护着武威公主。
一大堆的巨沙涌了过来,推满他的头和背,像是无数地狱里的恶鬼要将他推向黑暗里去,陷在沙中的双足也像被无数鬼手拉着,用力被往下扯,不管陆寄风怎么藉力向上蹬,都无法摆脱那怒吼的狂啸与急乱的旋流,空负一身武功,在这宛如天崩地裂的沙漠风暴里,都无可施展。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像风暴里的一颗石头,就要被沙所埋了,陆寄风大声叫道:“公主……”
风沙益发狂烈,天地益发凄惨,陆寄风叫道:“现在只能龟息保命,公主恕我冒犯……”武威公主望着他,完全听不见陆寄风在叫什么,陆寄风已含住公主的口,紧抱着她,将自己的真气渡与她。
陆寄风就这样紧抱着公主,闭气龟息,一面源源不断地传导她的真气,让她和自己的真气成大周天之势,自行运转不息。
他一心救武威公主,便渐渐不感觉到狂沙呼啸,天地如洪炉,自己和武威公主便像埋藏在炉里的两片雪,融为一体。
陆寄风屏除知觉用意,心无杂念,也感觉不到任何动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光射了进来。
陆寄风隐隐听见有人的声音,听见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忽远忽近。
那阵铃声虽然单调,却迷离幽怨,带着某种节奏。
陆寄风再度睁开眼睛,便见到许多穿着异国服色之人,俯身望着他。
陆寄风的眼睛一张开,那几人大吃一惊,突然全弹开了,哇拉哇拉叫着,四散狂奔。
陆寄风不知发生何事,坐了起来,张望着平静的沙漠。风暴不知何时平息了,地面还是那么平整,天空还是那么低沉。
十几丈外,竟矗立着一个个的帐篷,许多比马高大的异兽,趴在沙地上,就是陆寄风以前见过的幻影中奇怪动物,皮色灰黑,脖子极长,背上突起两块耷拉的肉峰,瘦骨嶙峋,丑得惊人。
这些东西是何时出现的?陆寄风竟全然不知。
就在陆寄风怔怔望着那些不知是真是幻之物时,一道逆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面前,陆寄风仰脸看去,那人坐在那种奇怪丑陋的巨马身上,似乎也在低头看着自己。
那人开口了,道:“你又活了吗?”
陆寄风勉强想看清他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人又问道:“你是何方人氏?”
陆寄风本想开口回答,但一张口,便咳出许多细沙,胸间非常难受,趴在沙地上干呕。那人“咦”的一声,突然挥鞭往陆寄头脸甩去,陆寄风一时闪避不及,被甩出了一道血痕。
那人奇道:“你还有血?”
陆寄风总算全然清醒了,怒喝一声,翻身便跃上那巨马,拉住那人的马鞭,正要问他为何攻击自己,却突然间愣了一下,只这一愣,那人口中发出“唆唆”细音,巨马整个往上一掀,将陆寄风摔落在沙地上。
那人呵呵笑道:“你被活埋不死,我看骆驼摔不摔得死你?踩不踩得死你?”
长鞭呼啸,一把缠住了陆寄风的双手,口中呼喝,骆驼发足狂奔,竟将陆寄风给拖在长长的四蹄下狂拉。而且还不是只有一匹,陆寄风发觉还有无数骆驼都跟在那匹拖着自己跑的后头,蹬蹬急蹄,千军万马的雷霆声就在耳边震响,但千军万马也没这么可怕,因为他不但要小心不被后面的骆驼踩中,还要闭着双眼和口,以免地上的沙土再涌入口中。
陆寄风没想到才脱离沙暴,又遇上这样的奇兵,方才他跃上骆驼,只因见到骑在上面的竟是位女子,因此一愣,也才会被偷袭成功。
陆寄风被牵在急奔的骆驼后面跑,心中怒想:“这姑娘是怎么回事?我可有得罪过了她吗?”
那姑娘口中呼喝大笑,用力一拍骆驼,她的骆驼以猛箭疾射般的速度,一下子便脱出了骆驼队,陆寄风几乎都要被拖得飞了起来,她沙漠中鞭驼绕圈,将陆寄风拖了许久,才口发号令,停下了骆驼,转过身看陆寄风变成什么样子。
陆寄风突然整个人跃上半空中,扑向那姑娘,她惊呼一声,手中长鞭挥甩,将陆寄风胸前甩出一道血痕,却阻不住陆寄风扑来之势。陆寄风扑到她身上,两人一同滚下骆驼,在沙漠中翻了几翻。
陆寄风骑在她身上,掐着她的颈子,喝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呢?跟我在一起的那女子呢?你说!是不是也被你这样整死了?”
陆寄风心中十分着急,抓着她的咽喉拼命晃,根本顾不了力道,她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寄风叫道:“你给我醒醒!快说!武威公主呢?武威公主在哪里?”
她攸然醒转,蛾眉怒竖,道:“什么公主?死啦!都死啦!”
陆寄风心底凉了半截,愤然一拳打在她脸上。这一拳虽没用上内力,却也着实沉重,她闷哼了一声,口角鲜血长流。
陆寄风感觉到地面震动,抬头看去,一骑烟尘正快速逼近,应是救她的骆驼队,陆寄风看她服色高贵,应该也不是凡人,便一把抱起她,跃上骆驼,拼命拍着,喝道:“快跑!”
谁知那骆驼非但不跑,反而屈膝跪了下来,泊在沙漠上。陆寄风怔了,那女子幽幽醒转,见了此景,哈哈大笑。
陆寄风更是怒火满腹,打了她一耳光,道:“笑什么?”
她笑道:“你这汉人,不会骑骆驼,就是跛的!”
那骑烟尘一面逼近,一面有人呼喝大叫,陆寄风虽听不懂,也知道是在叫这名女子,陆寄风索性抱了她,以轻功疾奔。那女子大是惊奇,这才惊觉不妙,拼命挣扎踢腾,叫道:“放我下来!你这活死人,放我下来!”
陆寄风充耳不闻,前方地势高峭险绝,半片黑色的岩壁陡立,高处还有点点白雪。黑岩、白雪、黄沙、蓝天,划分得景色分明,天地壮阔。
陆寄风提气往岩上奔去,那女子大惊,回过神来,已经身在高崖,底下骑着骆驼的手下们是绝追不上来了。
陆寄风道:“哼!我还是不是跛的?”
他一放下那女子,那女子便长鞭一拉,都朝陆寄风的头脸狂甩,陆寄风反应虽快,也被挥出几道血痕,急忙认准了方位,一把扯住她的长鞭,将她拉了过来,又狠狠地打了她几耳光,将她打昏了过去。
这时,陆寄风才能喘一口气,看看她的样貌。不过她已经被陆寄风打得脸都肿了,隐约只看得出长睫剑眉,鼻梁高挺,破皮流血的苍白嘴唇小巧精致。她的肌肤虽因为沙漠的历练而有些风霜,但乍看之下,确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应该比陆寄风大上几岁。
陆寄风实在想不通,沙暴是何时结束的?那些人是何时来的?武威公主如今人呢?在沙堆下,是自己拼命护住公主的一口余息,如果她真的死在这荒凉的沙漠中,连半个心愿都无法完成,就这样孤死异乡,无人收尸,未免太可怜了。
但陆寄风更弄不懂的是:自己与这名女子素昧平生,她为何要这样恶整他?在她将陆寄风拖在骆驼后面急奔时,看起来竟颇为快乐。若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会如此?
那女子呻吟了一声,攸然醒转。
陆寄风连忙趁她还没醒时,扯下一方她的长裙当作绳索捆住她的双手,免得她再挥鞭伤人。
那女子醒了,果然马上要拿马鞭,一动便发现自己被陆寄风绑住,又惊又怒,道:“你……你为何要绑着我?”
陆寄风道:“你又为何要把我拖在骆驼后面狂奔?”
她道:“因为你从地下被挖出来,本是尸体却又活了,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死!”
陆寄风喝道:“这是什么理由?我是好好的人,从没死过!”
那女子道:“你明明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陆寄风道:“我是为了躲沙暴!”
那女子目露惊奇,道:“是吗?可是那里的沙暴是七天以前,你被活埋了七天,怎么可能不死呢?”
陆寄风自己也有点吃惊,原来自己竟龟息了七天,感觉上根本就是一眨眼而已。
陆寄风道:“就为了想看我会不会死,你这样对我?”
那女子笑嘻嘻地说道:“原来你不会死,这真奇怪了。”
“奇怪什么?”
那女子道:“我以为你跟埋在沙漠里不会烂的尸体一样,所以拖出来玩玩。谁知你竟动了,身上还有血,我想瞧你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竟只为了这样的好奇心,她就以残忍的手段整他,陆寄风大为忧心,那样的酷刑自己受得住,武威公主却绝对受不住的。万一武威公主也被人这样对待,他一想到就胸间作痛,一口气差点哽咽住。
陆寄风沉声道:“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个少女,她如今人呢?”
那女子眼珠子微微一转,笑道:“你说的是她呀。”
陆寄风揪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晃,道:“给我说清楚!”
那女子虽被陆寄风打过,半点也不怕,狡猾地笑道:“我们这一队,在此发现过的尸体又不只你,你可得让我想想……”
陆寄风放开了她,她起了身,陆寄风料她双手被绑着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便只是盯着她。
她仰头东张西望,又像是在找脱身之道,又像是在认真思考着陆寄风的问话,陆寄风也猜不出她的心思。随着她的眼光四望,两人已是身在较高之处,整片沙漠尽收眼底,远远的可以看见整片平沙上,点缀着零星的绿草丛。
好几个帐篷建在草丛边,坡上的骆驼群斑斑驳驳,一群一群,简直数不完。还有许多马匹也零散地圈成一批批,至少有上万。陆寄风没想到自己与武威公主所埋身之地不到几百尺处就有这么大的队伍与人群,原来沙漠里果真是出没无常,谁也不知下一步会见到什么。
那女子转过身笑道:“哎呀,我想起来了,那姑娘是不是约十四五岁年纪,颇为可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听话又甜蜜的?”
陆寄风点头道:“没错,就是她!”
那女子问道:“她的出身是不是颇为高贵,没人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陆寄风点头道:“对。”
那女子道:“你会带着她,一生一世都听她的话,绝不跟她吵架,就算吵了架,也不放她离开吗?”
陆寄风没想到那女子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答不出来,道:“这与你无关。”
那女子道:“怎会与我无关?既是我的人手救了她,她的命就在我手里,我要让她见谁,不让她见谁,都由我来说,你老实回答就对了。”
陆寄风瞪了她一眼,她目前是被制住的状态,还这么盛气凌人,就更不用说平时的样子。武威公主在她手中,陆寄风倒也不敢造次,便道:“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说什么一生一世?”
那女子听了,低着头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你要见她就随我来。”
陆寄风又心生警觉,一把提起了她,道:“你说地方,我带你走!”
她道:“也好,本王妃懒得走路,你带我往东边下去吧!”
陆寄风倒是没想到她是王妃,不知道是哪里有这么泼辣残忍的王妃?
陆寄风抱着她,以轻功往高岩下跃,在半空中御气,缓缓地安然落下。那泼辣王妃没想到他轻功如此高明,连攀住岩壁都不必,就能这样落下,微感惊奇,却叹了口气。
陆寄风没问她为何叹气,也没有兴趣问。落了地之后,才道:“往哪里走?”
王妃道:“你先往南边走百步,再往西边走二百步。”
陆寄风依言而行,此地乱岩堆积,景色荒凉,也没有人烟。
王妃道:“你把地上这片岩石掀开,底下有个洞穴,我们就将她埋在底下,你打开就看得见了。”
陆寄风心头一酸,想不到武威公主真的已经死在沙漠,手脚竟变得十分软弱无力,不知该怎么办,也没有勇气去掀开那黑岩,就怕真的看见武威公主的尸体。
王妃见陆寄风动也不动,道:“怎么?你怕我骗你?那我来掀好了,你解开我的手。”
陆寄风警觉,道:“不必!”
他鼓起勇气,弯身掀起石板,底下果然有个黑洞。
突然间背后被人一踢,喝道:“下去!”
陆寄风大吃一惊,整个人被踢下洞中,及时攀住洞壁才没摔下去。
陆寄风仰头看,王妃一脚踩着陆寄风的手,拼命踹着,骂道:“给我下去!竟敢挟持我,你不要命了!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寄风听见一阵奇异的沙嘶之声,这洞穴底下不知有什么?低头看去,密密黑黑的,一股腥气直透鼻端,突然间一物螫螫刺刺地爬上他的手臂,陆寄风一看,立刻由头顶麻到脚底,那居然是几只肥大的蝎子!
此处竟是蝎子穴,蝎子一爬近那王妃的脚底,就自动退了下去,想必她本身已做过种种防备,才不怕蝎子。陆寄风不敢乱动,仰头道:“你骗我!”
她咯咯笑道:“谁叫你这么好骗?蝎子可比沙暴更可怕,会螫得你要死不活!你别开口喔,否则蝎子爬进你口里,可会钻进你脑子吃光你的脑髓的!哈哈哈……”
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地踹着陆寄风,拼命要将他给踹下去,陆寄风冷笑一声,另一手拉住她的脚,道:“要下去,一起下去!”
陆寄风说到做到,将她一拉,扯了进来,她惊呼大叫,被拽入洞穴之中,陆寄风也紧抓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两人很快便落在洞底,只见一大堆的蝎子几乎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洞壁,腥臭难当,谁见了都要头顶发麻。
第十一章 何以称我情
陆寄风紧拉着她,身边上万只蝎子包围,但就是不敢靠近他们的尺许,这女子身上必定有什么对付毒蝎的法宝,若要避免被蝎子螫咬,非紧抓着她不可。
仰头看去,此洞幽深狭窄,竟看不见顶端的天空。
掉落洞底下时,陆寄风就已察觉这个地洞并不是笔直通下来,而是弯弯曲曲的。这样的洞壁宽度及弯曲的角度,根本不可能以轻功跃出,只能沿壁爬上去。而一碰到岩壁,必得摸到蝎子。
他的眼睛已渐渐能在黑暗中视物,转头见地面上散着不少骨骸,想必已有不少人死在这里,成为蝎子之食了。
她笑道:“好蝎子,几日不见,又长出这么多了?”
陆寄风问道:“你怎知此地有蝎子穴?”
那女子得意地说道:“这些全是我养的,我当然知道。”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原来你是故意引我来……”
她娇笑不已,得意地说道:“来当我这些乖蝎子的美食,它们平时不但吃肉,还吃我给它们的鸩药,毒性比普通的蝎子要强许多,你给它们咬一口就知道了。”
这女子养毒蝎,当然不可能只是养在这个洞里面没事,一定会拿出去害人。陆寄风又气又不解,道:“我与你有什么仇?你要这样害我?”
她笑道:“谁叫你说的话,让我听了不满意?若我满意了,或许还让你一刀痛快些。”
陆寄风心知仇家不少,说过要用毒蝎害他的,只有司马贞,司马贞也只是说说,不像这女子一声不吭的就做了。跟她比起来,司马贞还真是太善良单纯了。
陆寄风一把抱紧了她,一手掐着她的颈子,怒道:“这些人都是你推下来喂蝎子的?你的心实在太狠毒了!”
她道:“是又怎样?他们死有余辜!”
陆寄风道:“死有余辜?这是什么意思?”
她道:“他们全做了该死之事,跟你一样。”
陆寄风心中疑惑更生,想道:“难道她也接了通明宫发的帖子,所以也是要杀我的人之一?”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
陆寄风沉思之际,一直紧紧抱着她,当作防蝎之物,她不耐烦地在陆寄风胸口打了两拳,怒道:“你干什么把我抱得这么紧?放开我,死淫贼!早知道我就不叫人把你挖出来,让你一辈子埋在沙子底下,埋成僵尸!”
她这两拳力道全无,应是没多少武功,更加不可能是接过通明帖的武林英雄,但陆寄风自己又想不起来何时得罪过这名女子。
回想起沙尘暴的可怕,心有余悸,陆寄风掐着她,道:“你给我听好!带我去见那位穿着道袍的姑娘,她若有三长两短,我要你抵命!”
不料那女子笑道:“她已经死啦,你杀了我抵她的命吧!来。”
她把玉颈一扬,有恃无恐。陆寄风咬牙切齿,正要一掌打下去,那女子又笑道:“我可告诉你,我日常服的药气,虽然可以制住这万头毒蝎,但我一死气就断了,我的气断了,这些蝎子便不怕我,到时候一拥而上,我反正已经死了,没什么感觉,你却要被蝎子活活螫死,那得花上好几天。哈哈,你还是比我痛苦!”
陆寄风的手举至一半,听她这么一说,也打不下去,她笑道:“怎么?你不是要杀我,替她报仇吗?怎么不动手?”
陆寄风道:“我不打你,反正你不怕死,我也不想活,那我们就在这里耗着,看你撑得了多久!”
她脸色微变,她全靠着服药发出药气,以抵挡蝎毒。若是一日不服药,药气就消失了,不必等饿死,药气散后毒蝎还是会咬她。
她很快换了张委屈调皮的笑脸,娇声道:“唉,你别这样嘛!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
陆寄风怒道:“别废话!反正你就跟我待在这里,一起喂你这些蝎子!”
陆寄风确实打这样的主意,这个凶狠的女人如此横行霸道,非给她一点教训不可,等教训够了她,再忍住蝎螫之痛爬出此穴就可以了。
她气得银牙暗咬,拼命寻思脱身之法。被这年轻人紧抱住,他的双臂就如铁箍似,扣得她根本无法动弹,一股男子气息直涌鼻端,弄得她越来越是心浮气躁,恨不得不要呼吸,不要闻到那些气味。
她挣扎了几下,叫道:“放开我!死淫贼!你放开我呀!”
她挣扎踢腾都无效,索性一脸靠了上去,用力往陆寄风的耳朵咬下去。
陆寄风的耳朵被她咬得鲜血长流,剧痛难当,抽出一手打了她一耳光,道:“别咬我!”
她的口上满是陆寄风的鲜血,耳朵是血管甚多之处,就算伤不重,也会血如泉涌。陆寄风暗想:“算你运气好,也分了我的血,就算被蝎子螫到,也不会那么容易死了。”
但陆寄风当然不会告诉她,陆寄风这回一手用力扣着她的颈子,她再也无法偷咬陆寄风,口中自是大骂不已。陆寄风任她叫骂,来个充耳不闻。她挣扎99lib?得累了,喘着气道:“其实,就算你……你不这样抱着我,我也……出不去的……”
陆寄风依然不理她,但觉怀中的她微微发着抖,过了一会儿突然哭了,道:“你欺负我!你男子欺负女人,呜……”
不管她是哭是闹,或是软语哀求,陆寄风就是不理她,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身边的蝎子包围得越来越近,竟有一只爬上了她的脚。她惊呼一声,陆寄风一脚踩死那只蝎子,但其他的蝎子也渐渐地爬了上来,她微微发着抖,全身不敢动弹,免得惊动蝎子螫咬。
陆寄风也知遇见毒虫爬上了身,绝不能乱动,便也拼命维持着木然之身,动都不动。
她哽咽地说道:“如今……我们都出不去啦!你高兴了吧?”
陆寄风道:“横竖是个死,有什么好怕?”
她静了一下,道:“你……真的为了那个姑娘死了,就愿意同死,才会这么视死如归吗?”
陆寄风道:“不关你事。”
她叹道:“唉!你早说愿为她死就好了,我就不会整你了。”
陆寄风道:“会说出口,谁说就是真心的?今日真心,谁说明日依然真心?”
她叹了口气道:“但女人就是爱听,你怎么就是不说?你说了,就算是假的,至少……我听时心里也快活些。”
她的口吻幽怨,似乎是把陆寄风当成了别人。两人的脚上已都爬了蝎子,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再过一会儿,蝎子慢慢越爬越多,她也越来越害怕,道:“快!快把它们打死呀!它们的毒性比普通的蝎子强十倍,别让它们咬了我!”
陆寄风道:“你也知道怕?”
她哭道:“我知道了,求求你放了我,我们再设法逃出去,呜……我不要跟你一起死在这里……”
任她哭闹,蝎子可不会理她,两人身上的蝎子越爬越多,几乎要把他们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便不敢再开口骂人,免得惊动爬上脸的蝎子,可是蝎子爬到她口边时,她终于吓得昏了过去。
陆寄风心想:“整她也整够了。”
陆寄风体内真气微散,将两人身上的蝎子一一震落,才抱着她往洞口爬上去,虽然不免被蝎子咬了几口,但是对有天婴之体的陆寄风而言,无关痛痒。陆寄风边爬出洞,便发出微弱的真气推挪开蝎群,慢慢地爬了出去。
洞并不深,他们爬出洞时,已是黑夜,冰冷的沙漠上溜窜过几只沙蛇,月光照得平沙泛出银辉,美丽绝伦。陆寄风透了口气,重新关上蝎洞,躺在沙漠上,想道:“到底武威公主死了没有?唉!万一真的死了……我也得把她的尸体找到,带回去交给皇上。”
她悠悠醒转,发现已经安全了,一时还有些发愣。陆寄风道:“起来!”
便一把拉起了她,道:“带我去你们的部落,帮我找那位姑娘!”
她低着头拢了拢头发,道:“我分不清方向,我叫骆驼过来。”
说完,口中发出奇异的呼叫声,没多久果然有一匹巨大的黑影奔来,她又发出不一样的声音,骆驼便停在她面前,弯下四肢。
陆寄风拉住她,跃上骆驼,她将挂在骆驼身上的囊袋拉了起来,道:“把这鞭子拿去。”
陆寄风问道:“做什么?”
她道:“给你指挥呀,在沙漠中你一定要会使用骆驼,我教你。”
陆寄风想道:“她是不是知错了,所以态度改变?”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场对她的教训还算成功。
陆寄风依她之言,伸手去拿马鞭,不料一握住鞭柄,突然手上一阵剧痛。
鞭柄上赫然藏有尖刺,陆寄风一抓紧马鞭,手掌已鲜血长流,正要发怒,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便往下倒去,还听见她咯咯的娇笑声。
当陆寄风醒过来时,只觉一把一把的沙不停地往脸上喷来,浑身疼痛不已,不断地往前被拉着。原来自己已经双手被绑,被拖在骆驼后面慢慢地走着。
陆寄风仰头看,骆驼背上的她轻轻哼着歌,心情似十分好,一阵阵呼叫传了过来,许多脚步声、叫喊声,竟是已回到部落了。
那些人赶上来,与她交换了几句话,陆寄风也听不大懂。
可是,突然有阵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道:“姑姑!你终于回来了!”
陆寄风一惊,那是武威公主的声音!
骆驼上的那女子笑道:“你精神恢复得很好。”
武威公主急道:“你有没有找到陆寄风?”
骆驼上的女子原来就是西海公主,这一点陆寄风根本就没有想到!她这么阴险泼辣,难怪她的情人要逃之夭夭!看来bbr>情况跟武威公主说得不一样,搞不好当初那位侠客早就千方百计想逃离她身边了。
西海公主道:“我找到了陆寄风,不过是死的陆寄风。”
陆寄风暗想:“原来那马鞭上的毒是致命之毒!你一逃出生天,就要置我于死。哼,你的心思实在太可怕了!”
武威公主惊呼一声,道:“什……什么?”
西海公主道:“我找到他时,他就死了。”
武威公主颤声道:“不会的!陆寄风他不会死的!”
西海公主一扬下巴,笑道:“不信你瞧瞧。”
一看见拖在骆驼后面的陆寄风,武威公主扑了过来,抱住陆寄风,正要放声大哭,陆寄风偷偷对她眨了一下眼睛,满脸是泪的武威公主一怔,差点笑出声来。
还听见骆驼上的西海公主说道:“你不必太难过,陆寄风死了,你就留在柔然,姑姑再帮你找个好对象,别心念着这个薄情人……”
武威公主与陆寄风四目相望,脸上泛红,喃喃道:“不,他不薄情,我知道的。”
西海公主道:“男子跟你好的时候,都是多情的样子。可是他们的情是会用完的,总有一天会薄了。”
武威公主凝视着陆寄风,轻声问道:“是吗?真的会这样吗?”
她的话竟是问着陆寄风的,陆寄风愣了,武威公主带泪的眼中柔情似水,便倒入陆寄风怀里。西海公主一跃下骆驼,见到陆寄风竟好好的,惊呼了一声,连退好几步,几乎不敢相信。
武威公主笑着解开陆寄风手上的捆绑,对西海公主嗔道:“姑姑,你为何骗我他死了?害我……害我也不想活了!”
西海公主惊疑地看着浑然无事的陆寄风,不大敢靠近,又不太想后退,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我以为他死了。”
陆寄风拍拍身上的沙,对武威公主道:“你见到你姑姑了,要回平城,还是要留在这里?”
武威公主道:“我想留下来,跟姑姑学许多的事。”
让她跟西海公主在一起,早晚变成一个小毒妇,陆寄风心中不悦,道:“我还是带你回平城吧!沙漠危险,不适合你。”
武威公主道:“可是我不想回去!你跟我一起留在这里,陆寄风。”
这更加不可能,陆寄风坚决地说道:“我们当初约好了,在大漠走一遭便回去,公主,请勿让我为难。”
西海公主讪讪道:“现在你就不依她,将来就更难啦!小雪,你将来有苦日子受的。”
陆寄风看见她就满腹怒火,道:“没你的事!”
西海公主笑道:“哎呦,真的生气啦?我一路上不过跟你开开玩笑嘛,真没肚量。”
她整陆寄风的方式如果叫“开玩笑”,那天下间就没有什么叫做“拼命”了。
西海公主领着武威公主和陆寄风,进入她的帐篷。帐篷内虽然颇为宽敞,但并没有多少装饰,多是武器及地图。陆寄风注意到外面的行军站岗无一不严,看来这里平时军事管理,随时都能作战。
陆寄风本以为她既是柔然王妃,就该在柔然王的帐篷中享受富贵,没想到她身在沙漠,还带着这些精壮士兵及万匹战马骆驼,俨然是个将领,这位西海公主的来历,恐怕不单纯。
进入帐篷之后,餐食之间,武威公主问道:“阿哥把你嫁给了柔然王,怎么姑姑没在柔然军里?”
西海公主冷笑道:“哼,我一嫁给敕连可汗之后,新婚之夜,他想接近我,我就拿毒刺他,把他刺得又痛又痒,在地上滚了三天;以后他就不敢跟我随随便便,可是又不敢把我杀了,免得咱们魏国进攻。”
武威公主叹道:“其实柔然也很强的,阿哥常为他们不得不退兵。”
西海公主笑道:“强什么?我瞧敕连可汗就是个脓包!只不过你阿哥更加脓包没用!”
武威公主问道:“为什么呢?”
陆寄风不再让西海公主说下去,免得给武威公主不正确的思想,道:“你是逃出来了?”
西海公主道:“我初到柔然时也不知怎么逃出去,后来我就要求带支兵员到边境,防守北凉,也好过在柔然王庭里给人糟蹋。原本柔然人怕我带出他们的作息等机密处去给你哥哥,不许我离开,但是我一日里想得出几十种方法整敕连可汗,他很怕我,看见我就发抖,连忙给了我这些老弱残兵,算是把我赶出去了,我就一直守在这里,打算慢慢设法回中原去。”
陆寄风暗想:“难怪敕连可汗怕你,见了你就发抖。谁娶了你都会跟他一样。”
陆寄风讪然道:“你不会是想回中原,去找另一个倒霉的人吧?”
武威公主道:“是啊,姑姑,你还要去找他吗?”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一定要找到他。”
武威公主问道:“找到了他之后,怎么办?”
西海公主笑道:“当然是带回这里,让他跑不了!此后他就和我在沙漠中纵横,再也不必管什么皇宫大内,什么天下百寨。”
原本慢慢饮酒的陆寄风一听,差点哽到,咳了两声,道:“什么?他……他是天下百寨联的人?”
西海公主惊奇地问道:“你也知道天下百寨?”
武威公主问道:“那是什么?”
陆寄风道:“哪一位寨主这么倒霉……不,这么特别?”
西海公主笑道:“他可是百寨中最有实力的寨主,轻功很好,机智百出,为人又光明正大,坐怀不乱,当真称得上是个英雄……”
陆寄风想道:“天下百寨里绝无这样的人物。”
“……人称他‘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
陆寄风一拍几,见他的神色,西海公主不无惊喜,道:“你知道他?”
陆寄风道:“非常了解。”
武威公主喜道:“他真的这么有名?陆寄风,你见过他吗?”
陆寄风道:“见过。”
武威公主追问道:“他长得怎样?是不是很威严,很好看?”
陆寄风道:“这个……说来话长了。请问公主,你与萧大侠是如何相识?”
西海公主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红晕,道:“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说嘛……”
恐怕是听的人比较难过吧?西海公主表面上扭捏,但还是说道:“十几年前,我在花园里布下陷阱,引诱有毒的虫子聚来,那时我去收毒虫,好几只毒蛾跑了出去,我拼命抓时,是他……是他突然间跳进围墙的,后来他说,他当时走投无路,没想到竟会在花丛中,见到一个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子……”
但那名女子不是在扑蝶,是在抓虫。这句话自然是省略了。
西海公主道:“他怔怔望了我好久,我也愣愣地看着他,他才鼓起勇气问了我一句……‘姑娘,南边在哪里?’”
看来萧冰又迷路了。
西海公主道:“我指了指南边,他道了声谢,便以轻功飞了出去,我从没见过人会飞,他离去的身影是那么萧瑟,那么江湖……”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然后他一定又回来了。”
西海公主惊喜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如果指一次路萧冰就走得出去,那陆寄风名字给他倒过来写。
西海公主回想着,道:“就在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出神时,他果然又从我背后出现,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月下的影子一般飘渺……他的脸上泛出了一点红晕,还冒着汗,凝望着我,欲言又止,那一刻,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已经爱上了我……”
他是想问路又不好意思吧?
泼辣的西海公主说到此,自己也神色恍惚,似乎陷入了当初的相遇。武威公主更是心醉不已,道:“姑姑你这么美,又这么温柔,他一定是因此走不了的。”
西海公主道:“嗯……可是他拙于言辞,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又见面了?’我‘嗯’地应了一声,他这回问我:‘那……请教姑娘,东边在哪里?’我指了指东边,轻声问他:‘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他却十分害羞,连忙说:‘不用,不用了!’便很快地往西边走……”
武威公主问道:“他不是问东边吗?”
西海公主笑道:“那只是他接近我的借口嘛!”
根本就是真的走错,陆寄风叹了口气,看来这是一个萧冰因为迷路而陷入悲惨生涯的故事。
西海公主道:“我望着他再度离开的身影,心里很难过,像有什么断掉了一样……我心想:我再也不要让他走了,再也不要……正好我手上有鸩、七步毒、有铁锁,还有迷烟……”
陆寄风吓了一跳,西海公主留情郎的方式果真也与凡人不同。
西海公主道:“我就把这些都立刻准备好,想着:他何时会再来见我呢?万一他知道我是公主,打消了见我的念头,怎么办呢?我越想越难过,便对着我养的蜥蜴们倾诉心里的话,蜥蜴全都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与我凝望,好像了解我的痛苦一般……”
正常的公主是对着花儿猫儿,诉说心曲才对。不过既然她是西海公主,那能跟蜥蜴有情感交流,外人也不能说什么。
“我不知说了多久,背后传出了一声轻咳,说道:‘欸,这位姑娘……’我回头一见,真的是他!他不知听了多久,竟把我的心声都听进去了,他一身大汗,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其实……该羞的人是我呀!我一顿脚,说道:‘你真坏!偷听人家讲话!’便把那笼毒蜥蜴往他身上打去,他叫了一声,及时闪过,笼子在半空中破了,蜥蜴都掉了出来,满空飞舞……我在飞舞的蜥蜴中见到他惊慌地望着我的脸,忍不住扑了上去,抱紧了他……”
陆寄风大叹了一声,如果改成花瓣,也许还有点意思。不过,她们俩高兴就行了。
武威公主问道:“毒蜥蜴如果咬到他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有解药。”西海公主道:“他的身子不停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以无关紧要的话,掩饰他的害羞,他说:‘这虫……有毒……?’呵,这话问得真傻,我养的当然都有毒啊!”
陆寄风真的很想告诉他:萧 51b0." >冰不是想掩饰害羞,他是真的很害怕。
西海公主道:“我笑着说:‘你又来找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他愣了一愣,说:‘那就太好了,在下慌不择路,故尔失径,想有劳姑娘亲自指点,以免前途日远。’想带我走就说嘛,我了解他的心意,我完全了解……”
你不了解,你什么都不了解!观古知今,以敕连可汗为借镜,陆寄风已经可以预见萧冰的未来了。
“我点了点头,说:‘你带我走吧!’他说了声冒犯,便抱起我,随我所指的路离开了公主府里,我们一离开公主府,就有许多人奔上来叫道:‘寨主!’‘寨主,你没事吧?’呵,原来他早就派人埋伏在外面接应,就怕我不跟他去,他真是有心。我问他:‘你住在什么地方?’他想了想,说:‘终南山,但是在下不常回去,今日多谢姑娘相助,来日必报此恩。’我愣了一下,他这是要赶我回宫吗?可是他又为何三番两次带我出来呢?还是他这一路上,心里想了太多,认为我是公主,他是一介平民,终究配不上我,所以才下了这样沉痛的决定?”
是你想太多了,陆寄风已经很懒得听,武威公主却完全投入,拉着西海公主的手,道:“姑姑,你一定要跟着他!别让他退缩了!”
西海公主道:“对!我们姑侄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当时假装生气,说:‘你这样便要我回去?’他木讷地问道:‘这……这不妥吗?’我说道:‘我要跟你到天涯海角,闯荡江湖!’。”
萧冰,原来你也有悲惨的往事。陆寄风道:“以后你们就在一起啦?”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有点儿害羞,道:“起初他还想装成不懂的样子,唉,你们男人真是死要面子,明明就三番两次接近我,还要装成好像是无意的一样,反正我懂就够了。我们拜了堂,成了亲……”
陆寄风道:“等等,此处可疑,萧冰怎么会跟你拜堂成亲?”
西海公主说道:“想成夫妻,当然要拜堂呀!不过……他实在太害羞了,每次跟我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拜堂就临阵脱逃,说什么配不上我之类的话。唉!我虽贵为公主,但我真心爱他,他也真心爱我,那不就够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啊!”
不,更重要的是命。萧冰是在逃命。
西海公主道:“后来我只好先以软骨烟制住他,再以铁架将他身子架到堂上,才完成了拜堂,为了让他有勇气面对我,酒里自然是放了些东西……”
武威公主问道:“放什么东西?”
西海公主道:“会让男人胆子大的东西。”
武威公主道:“有这种东西吗?”
西海公主笑道:“当然有,以后你就知道了。”
武威公主道:“那太好了,姑姑你可以多做一些让男人胆子大的东西,这样魏军去打仗便不怕了。”
西海公主道:“这种胆子不是用在那种地方的。”
“那是用在哪种地方?”
武威公主追问不休,西海公主却是含笑不语,陆寄风心里难免为同是男人的萧冰一掬同情之泪,萧冰就这样失了身,从此背负着此辱苟且偷生。
西海公主道:“总之,我和他就成了亲,他带着我走遍了五湖四海,到处徜徉,像神仙眷属一般快乐……但我觉得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有时他说要去广陵,结果却到了苗疆呢?”
陆寄风道:“他想给你一点惊喜吧?”
西海公主笑了笑,道:“嗯,我想是的。他和我常常远离他的那群部下们,可是那些部下老是要找到他,打断我们两人的世界,唉,他是个成大事的人,自然是无法完全属于我。”
陆寄风道:“嗯……请问一下,他的手下们没有想法子救萧冰吗?”
“救他?为何要救他?”
陆寄风道:“没什么。”
西海公主道:“其实他的手下们还比较听我的呢!”
陆寄风奇道:“是吗?”
西海公主道:“因为我对他们很好,给他们服了我的‘无念丸’,可以增快功力修练,又能保身体长健,唯一的小小缺点是……若是不服我给的解药,三年内便会变白痴,可是反正我是他们的寨主夫人,怎么会不给他们解药嘛?所以这个小小缺点根本就没问题,大家也都很乐意我当寨主夫人,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原来全黑鹰寨都有悲惨的往事!
西海公主道:“萧冰他对我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好几次我睡着时,突然睁眼就看见他立在床边,拿刀帮我赶蚊子;我发呆时,也常会发现他已经出现在我背后,拿剑帮我照脸描眉毛。有一回他体贴我,做了补品给我吃,不过他没下过厨,不小心把绝命散当成盐巴放了进去,真是个傻子,这事我们还常谈笑时说起呢……”
陆寄风擦了擦冷汗,萧冰居然想暗杀她,真是不想活了,既然都已成了夫妻,就认命吧!何必作无谓的挣扎呢?
西海公主幽幽地说道:“他什么都好,就是从来不说贴心的话……我逼他说爱我,他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休想叫我说那等丧权辱国之语!’真是死要面子……心里想都想了,说说又有什么要紧?”
武威公主道:“姑姑,那么你怎会和他分手了?”
西海公主道:“我……唉,夫妻做久了,总会吵吵架,打打架,有一天我们吵了,我一气之下,说:‘我要回宫里去,你可别留我!’他……他竟真的不留我,我哭回了宫,后来我的心也软了,又回想起往日种种恩爱,他一定会来找我,求我回去的……”
萧冰身陷险境陷得奇怪,解围解得更奇怪,人生真是风云诡谲,变幻莫测呀!
武威公主道:“他一定在找你,姑姑,你应该留在公主府里等他回来的!他若是去找你,见不到你,可会多么伤心!”
西海公主道:“我去找过他,但是……都怪你哥哥不好!他不想想,本公主在宫里来来去去,承欢于太祖膝下时,他还是个小小的太平王!一当了皇帝,架子就出来了,还想管我?把我嫁到柔然,哼!”
武威公主道:“姑姑,你虽然身子嫁了,但是心没有嫁,他也一定和你一样,就算身不由己,心里还是只念着你。”
西海公主突然声..音有点哽咽,道:“我……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是个武林中人,生活最是凶险,只怕他……他已经……遭到什么不测了……”
陆寄风心念电转,突然道:“公主,在下认得萧大侠。”
西海公主道:“真的吗?”
陆寄风道:“萧大侠与在下也算有交情,他时常会因事来寻我。你愿意的话,在下可以带你回中原找他。”
西海公主喜出望外,道:“真的?原来你和他是朋友,你怎么不早说?你早点儿说我就不会……不会跟你开那些玩笑了。”
陆寄风苦笑,跟萧冰认识也没什么好讲的,只不过萧冰有这么一个克星,不带回去就太可惜了,这也算是制服萧冰的法子。
西海公主道:“我们即刻启程,回中原去找他!”
武威公主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西海公主立即呼喝手下们准备数匹骆驼、骏马、随从、粮水等等,只带了几名认得路的手下,一行人轻装便捷,朝南而行。
第十二章 吾生梦幻间
西海公主带领陆寄风一行人,往南边行去。如今陆寄风是萧冰的朋友,西海公主对他的态度当然与之前大大不同。有了这些惯常在沙漠出没的人为伴,这一路自然走得较为平顺,也不像当初只有两人那么辛苦了。
一行人在沙漠里走了两天,前方零星散布着几处树丛刺木,水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而出,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村落的炊烟和布毡飘扬。
西海公主道:“到村子里去歇歇,顺便问问那个有没有在这里出没。”
“是!”前导的侍从立刻扬鞭赶马,奔入村中,后面的队伍慢慢地跟在他的足迹后面行进。
武威公主和陆寄风共乘一匹骆驼,转头对另一匹骆驼上的西海公主问道:
“那个?这附近有猛兽吗?”
西海公主淡淡地说道:“比猛兽更可怕的东西。”
陆寄风自言自语道:“那一定是另一个西海公主。”
陆寄风的声音很小,只有武威公主听见,疑惑地看着陆寄风。
派去问路的侍从很快赶了回来,下马禀报道:“王妃,村人说……有看见黑灵……”
西海公主脸色微变,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先在村子外落脚,装满了水再说。”
手下们领命退下,不久便在村子边搭起帐篷,这个小小村子也全是柔然人,一听说王妃驾到,连忙举村出迎,帮忙搭篷,送水送食。他们身处在边境,这里正好是北凉与魏国争夺之地,时常被北凉攻打,敕连可汗只有在魏军北侵时,才会前来突袭魏军,以争夺一时之利。平时这里根本无人看管,最近几年由于西海公主驻扎在此,他们的生活才略见安宁,对西海公主颇为敬爱。
西海公主叫来耆老,问了些话,她说的都是柔然语,陆寄风和武威公主听不大懂,只见西海公主的脸色越见沉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才挥手叫那耆老退下。
等到居民都退下之后,西海公主沉吟片时,才道:“咱们得在此住上半年。”此话一宣布,武威公主也吃了一惊,道:“半年?”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黑灵城出现了,没有半年是不会消失的。”
陆寄风问道:“什么是黑灵城?是和我们在沙漠见到的幻影一样的吗?”
西海公主轻蔑地看着陆寄风,道:“差远了。”
“那是什么?怎么我也没听过的?”武威公主问道。
西海公主道:“我也是嫁到这里之后才听说的,这里的人叫它‘野极刹’,意思是黑灵城,里头什么鬼怪都有,根本没有人可以闯得过去。”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都有些奇怪,陆寄风问道:“那座城会移动?”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没错,那座城是什么样子、何时出现、立在哪里,都没人知道,但是出现的话,至少要半年以上才会消失。”
陆寄风道:“若是没有人能知道在哪里、是什么样子,你们又怎么知道那座城出现了?什么时候走了?”
西海公主道:“只要大家都见到死去的亲人,那么就是那座城回来了。”
“什么?”
“这座城住满了死灵,会不断移动,去接亡者。因此,当它停泊在何处时,城里的亡灵也会出来看看亲人,这个村落最近接二连三地有人见到死去的亲人,还因为太怀念他们,而跟着进了黑灵城,后来……全都没回来了。”
武威公主有点害怕,抓紧了陆寄风,道:“那……那是会行动的地狱吗?”
西海公主苦笑了一下,道:“或许是吧?我们运气不大好,黑灵城最近才出现,咱们至少要等上半年,甚至更久。”
陆寄风道:“等上半年是绝不可能的事!我有要紧的事要处理呀!”
想到剑仙崖的地点已经被弱水道长知道,随时有可能被灭,迦逻和蕊仙等人都未必安全,而石室在极远之地,他也要快一点找到,以对付舞玄姬;舞玄姬不知收集了多少真铅真汞,很可能那就是重炼云若紫的东西……种种不明的局势之下,要陆寄风在此地无所事事地等上半年,是不可能的。
西海公主笑道:“你有很多紧急的事,是吗?”
陆寄风道:“没错!”
西海公主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的紧急全都消失,让你能安心不去做事。”
陆寄风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可能有这种法子?”
西海公主笑道:“没听怎么知道行不通?就是这样:我给你下个剧毒,让你躺上一年半载!任何重要紧急的事都不必你费心啦!”
陆寄风苦笑不语,这种法子也只有西海公主想得到。
可是黑灵城那样可怕,就算胆大包天的西海公主肯,她的手下们也未必肯一起闯入黑灵城,陆寄风心情焦急烦闷,却偏偏无计可施。
那天夜里,村落里的居民大举开宴,点起高大的火炬,杀羊烤牛,欢迎西海公主,见她被居民们包围欢呼,实在没人能想得到她其实是个可怕的蛇蝎美人。
陆寄风闷闷地望篝火,胡笳的乐声响起,虽然舞蹈是快乐的,可是陆寄风听来,总感到一丝北地之愁。
武威公主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道:“陆寄风,你的心里真的很急吗?”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并未回答。武威公主靠着他,道:“你真是奇怪的人。”
“我怎么奇怪?”
武威公主道:“有时看起来很好,有时又很让人害怕。”
“我?我让人害怕?”
武威公主点了点头,道:“嗯,有时我见你一个人在想事情,脸色都好难看,好像……阴沉沉的,那时我都不敢靠近你。”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你想太多了。”
武威公主道:“你想去杀仙后?”
陆寄风没说话,舞玄姬是她们的先祖,武威公主也是狐与狼的后代,自己必须灭舞玄姬的事,也许对武威公主来说,是很残忍的。
不料武威公主说道:“你要杀她,我会帮你,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帮忙,我就会帮你!”
陆寄风意外地问道:“为什么?”
武威公主道:“因为……仙后她……她把我送给那个大和尚……”
武威公主眼泪又掉了下来,陆寄风拍了拍她,道:“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是舞玄姬把你送给昙无谶的?”
武威公主哽咽着道:“我听见的!那天晚上,我原本在房中睡觉,突然间便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惊醒了,见到一个好美好美的女人,她真是美极了,我一生中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她抱起了我,身子软软的,香香的,我也不想动,就呆呆看着她。她摸着我的脸,轻声笑说:‘好女孩,你哥哥最是疼你,对不对?’我点了点头,阿哥是很疼我的,但我正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见我的脸在动,便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摇了摇头,她说:‘我是你们的仙后。’我大吃一惊,仙后宫是我们绝足之地,谁都不能冒犯的,她只对很少人现身,但是却能保佑我们魏国强盛。这五代以来,魏国地势越来越强,都是仙后之功……嗯,也不能这么说,阿哥最恨别人这么说。”
陆寄风追问道:“她又说了什么?”
武威公主道:“她说……‘你的皇帝哥哥不听我的话,我要给他一点教训,可就委屈你啦!’接着,她便开始脱我的衣服……我很害怕,却硬是发不出声音.99lib.,身子也不能动。仙后脱光了我的衣裳,便把我抱了出去,仙后好像会飞似的,我们一会儿就到了一个我全没见过的地方,见到了那个……那个大和尚。那时他跟好多女人在一起,好难看……”
陆寄风想也知道昙无谶在胡搞什么,问道:“你就被丢在那里了?”
武威公主红着脸,道:“嗯,但是仙后说了,叫他不许乱动我,还说什么这里是北凉国,可随他之意,到了魏国,可得守规矩,还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话,什么要接近阿哥,要如何教他御女之道,好亲近他,让他成为可用之人……”
原来舞玄姬亲自把武威公主带到北凉,难怪根本无人可以察觉。而她刻意要昙无谶接近拓跋焘,想必是自知朝政势力将被逐出收回,才会以昙无谶这个心腹接近君主,发挥影响力。
陆寄风道:“然后呢?”
武威公主道:“不久后我就被关了起来,那和尚对我……呜……”
陆寄风柔声道:“别去想那些事,将来我会帮你杀了昙无谶,帮你报仇。”
武威公主握着陆寄风的手,她的手十分冰冷,道:“我一想到那大和尚的脸,就夜里睡不好,老是作恶梦,如果再见到他,我一定会吓死的。”
陆寄风道:“我不会让你再见到他的。”
武威公主脸上珠泪未干,微笑了一下,道:“多谢你。以前我本来很尊敬仙后的,可是这件事情之后,我真是恨死她了。我想魏国一定是因为阿哥的统治,才会那么强,跟仙后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将来一定要除掉仙后,我恨她。”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武威公主一笑,这一笑里全心信任,好像陆寄风已经帮她完成报仇的心愿似的。
武威公主问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武威公主道:“我在安定观里,听说你妻妾成群,是真的吗?”
陆寄风哈哈一笑,道:“是真的。”
武威公主脸色微变,道:“不,一定是他们栽赃给你的!你不像……不像不专一的人。”
陆寄风本想说“是你哥哥栽赃给我的”,但也没说出口,道:“很多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武威公主脸色有点苍白,过了一会儿才又殷切地问道:“那……那你可有最爱之人?有了她就可以不要妻妻妾妾了?”
陆寄风一愣,看她急迫地想知道的样子,也不忍再给她软钉子碰,便点了点头。谁知武威公主并不欢喜,问道:
“那么……她是谁?现在人在哪儿?”
陆寄风没有说话,望着远方,静静地想了想,道:“将来我会去找她的。”
武威公主叹了一口气,道:“是这样吗……?唉!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却不跟守着一生就好了?还要有那么多妻妾呢?”
陆寄风这才淡淡地说道:“她死了。”
武威公主怔住,道:“她死了,你怎么找她?”
陆寄风笑而不语,武威公主这时才想通,急忙一把抱住陆寄风,道:“不行!千万不可以!你千万不可以……”
陆寄风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你别想到那个地方去,我是真的要找她,但不是要死。”
武威公主惊魂未定,抬起头来看着陆寄风,道:“真的?”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不会骗你。”
篝火照得村落的人们舞姿更加曼妙修长,所有的人们都大呼歌曲,拍着节奏,西海公主在高石上快乐地和柔然武士们舞蹈,不时朝陆寄风和武威公主这里望来,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陆寄风道:“我想……我不能在这里等半年,我多拖一天,舞玄姬就会多伤害她一点,我得快点去办我的事,快点找到她。”
武威公主道:“嗯,我跟你一起走!”
陆寄风道:“你不是要跟着你姑姑吗?他们都说黑灵城很危险,你还是待在这里好了,我一个人去就成了。”
武威公主道:“不,我不怕,你不在我才会害怕。那个黑灵城只是会带亲人离开人间,我没什么想念的亲人,再说这里是沙漠,不是平城,先帝或是母后不会出来的。”
她的想法是有些天真,但是陆寄风想想,自己也没什么非见不可的亲人,或许根本就不必害怕黑灵城。再说,沙漠里也许有很多传说,都是不真实的,若是为了这样的传说而耽误行程,岂不可笑?
陆寄风下定了决心,道:“好!我们一块儿走。”
武威公主喜出望外,陆寄风拉着她,两人越过人群,往系马之处而去。虽然这是公开的脱逃,但大家都在野宴的狂热之中,也无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去。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选了两匹骏马,便鞭马奔出了村落,依照记忆中的方向赶回去,只要快点脱离这个村落的游牧范围,就找不到他们了。
两骑奔出沙漠,很快地将村中篝火、音乐、喧闹都甩在身后,朝黑暗的前方奔去。两人奔了里许,都没见到异样,只有天上一月皎然,照着万里黄沙,宁静至极,半点都不像会有危险的地方。
陆寄风更加肯定那不过是个传说,不足采信,心中放下了大石,和武威公主放慢马速,缓缓前进。
武威公主突然惊呼了一声,低声道:“陆寄风,你看,那……那是什么?”
陆寄风一怔,前方竟有一名少女,呆立在旷野之中。
陆寄风也觉怪异,问道:“这……是你死去的亲人吗?”
武威公主颤声道:“我没见过她,你呢?”
那少女看见陆寄风和武威公主,反而脸色发青,急忙转身狂奔,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陆寄风失笑,道:“当然也没见过,我们都太紧张了,她也以为我们是黑灵城的亡魂吧!”
武威公主想通这一层,笑道:“原来是这样,哈!”
陆寄风道:“她的服装,不像是刚刚那村子的人,也许前方还有别的村落,我们去看看。”
武威公主道:“嗯!方才我们出来得太急,什么都没带,正好去前面的村子跟他们买水和粮食。”
两人放松了心情,正要并骑而去,突然听见背后传出西海公主的怒斥:“陆寄风!小雪!你们给我回来!”
西海公主竟这么快发现他们,武威公主惊慌地说:“糟了!快走!”
陆寄风一伸臂,将武威公主抓到自己马上,道:“这样较快!”
陆寄风近来骑术进步不少,一夹马腹,骏马如脱兔般撒腿飞奔,西海公主在背后叫道:“你们别跑!给我回来!前面是黑灵城,很危险!”
陆寄风也没空跟她解释一切不过是传说,只顾鞭马狂奔,武威公主紧紧抓着陆寄风,不敢睁眼,就怕不小心被颠下去。
陆寄风只知尽快地逃离西海公主,西海公主的叫骂声却越来越近,不久便赶了上来,和陆寄风并骑,一面挥着马鞭,喝道:“停下来!前面危险!”
陆寄风道:“你不敢去就不要去!”
西海公主一面鞭打陆寄风,跨下御马还是速度不减,骂道:“你不知道黑灵城的可怕,快回头!”
陆寄风一把拉住马鞭,正要将西海公主扯下马,西海公主却借着马鞭被拉之势,一扑而上!
陆寄风大惊,西海公主凌空扑来,将陆寄风给扑倒,马匹受惊,人立狂嘶,武威公主也被甩了下来。
陆寄风一落地,便又跃上半空中,接住武威公主,才不致于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陆寄风落在地上,喘着气,看着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西海公主已经跌得吐了口血,样子十分狼狈,武威公主倒是没什么大碍。
陆寄风喘了口气,看着他们两人,道:“你……你何必为了一个谣传,就这么拼命?”
西海公主道:“你没在沙漠中生活过,不知道……这些传说都是真的……绝不能看轻它,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寄风道:“但我们走这么远了,也没见到黑灵城,难道这不是假的吗?”
西海公主道:“总之你们不许过去!万一是真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西海公主又吐了口血,十分痛苦地按着胸口。陆寄风检查了一下她的胸口,发觉可能是被自己甩下马时,受了重伤,或许是胸口骨头断了。
陆寄风抱起她,道:“好了,现在你也不能走了,我们到前面的村子先歇歇吧!”
西海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让陆寄风抱起她,武威公主牵着马,三人往那少女失踪的方向而去。爬过了一座山坡,果然见到沙丘下有零星的石屋石城,西海公主道:“我以前没见过这个村子……还是别去的好。”
陆寄风仔细张望一会儿,道:“这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建起来的,瞧门户都旧了,就算是土匪窝,也不怕它。”
武威公主道:“是啊,姑姑,陆寄风武功很好呢!”
西海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道:“随你们吧!”
三人下了沙丘,走向那些民居,村子口有一口水井,应该是因为有水,所以自然聚起了村落。西海公主至此才放了心,道:“你放我下来。”
陆寄风道:“可是你受伤了……咦?”
他抱着西海公主,顺便暗中查她的体内气息流动,意外地发现十分平顺,可是刚才明明是胸口骨头折了,她痛得连动都不能动。
西海公主道:“我根本就没受什么伤嘛!看你紧张的。”
陆寄风只好放下了她,想了一想,才想起她曾咬破自己的耳朵,那时一定吞了自己的血,体质有变,伤才会好得那么快。再细看西海公主,果然肤色柔软晶莹,比初见她时的风霜之色大有改变。
陆寄风怔怔地看着西海公主,西海公主笑道:“你瞪我做什么?怪我骗你呀?我又没有说我受重伤,是你自己就抱起了我。”
陆寄风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样子变年轻了?”
西海公主喜道:“你也看出来啦?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萧冰见了,一定很高兴……”
西海公主完全不知道自己服过什么妙药,还以为是天然之效。陆寄风也不说破,就只笑了笑,随她去想好了。
西海公主突然惊呼了一声,道:“那是……那是……萧冰!你给我站住!”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都吃了一惊,武威公主问道:“萧冰?姑姑,你看见他了?在哪里?”
西海公主翻身跃上了马,道:“我看见他了!萧郎,你别走呀!萧郎!”
西海公主一挥马鞭,驰马急奔,便奔入村中,陆寄风没想到黑鹰寨的人会在此出现,那么舞玄姬必定也有基地在此,唯一的一匹马被西海公主骑去,陆寄风只得抱起武威公主,朝西海公主疾驰的方向追。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两人追入村中,地上是石子地板,与普通的沙地村落不同,西海公主鞭马狂奔的蹄声更显清楚..,要追她并不困难。
西海公主边追边喝令萧冰站住,陆寄风暗想:“他见到你,当然会跑!你应该静静地捕捉他,这样大叫,是在逼他逃命!”
武威公主被陆寄风抱着,大声问道:“陆寄风,萧冰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见我姑姑?”
陆寄风道:“大人的事是很复杂的。”
武威公主半信半疑,让陆寄风抱着她狂奔,陆寄风却越追越感到奇怪,他们几人在此追逐呼喊,这村子里,竟然没有人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甚至窗中也没透出半点灯光,一点人气都没有。
陆寄风停>了下来,缓缓放下武威公主,张望着周遭。
陷在一片黑暗里的住户,静得没有半点人声犬吠,简直是一座死城。
武威公主道:“好安静喔……”
陆寄风小心地慢慢前进,远方还有西海公主的呼声,过了不久,叫声渐近,西海公主叫道:“总算给我找到了吧?萧郎你……”
她陡然住口,愣愣地看着陆寄风。
她追了半天,绕了一大圈,回到原地。陆寄风无奈地对她一笑,道:“你找到人了吗?”
西海公主道:“没有,这城好奇怪,半个人也没有,或许是已经灭族了吧!”
武威公主道:“沙漠里常有这样的地方吗?”
西海公主点头道:“嗯,有时沙漠里的村子,全村都渐渐老了、死了,外面的人也不知道。不过我看这城花了不少心力,也很有钱,才能铺石头地、建石头屋,应该不是灭了,可能是全都搬走了。”
武威公主道:“他们房子建得这么好,外面的井也没干,为何要搬?”
西海公主下马,道:“要搬的原因很多,或许是有强盗出没,或许是有传染病,总之沙漠里的城就是这样。可恶!萧郎的轻功向来很好,我追不上,不过他在沙漠,就是在我掌握之中,我要叫柔然军封锁方圆百里,把他困住!”
陆寄风暗自兴灾乐祸,萧冰这下子逃不掉了。
武威公主道:“既然这样,还是先歇一会儿好了。”
武威公主已现疲态,今晚不能再赶路,陆寄风带着她们在街上慢慢地走,找个干净的房子休息。越是走在这寂静至极的路上,陆寄风心里越感到凄凉,总觉得这城里应该还有人才对。
武威公主突然道:“陆寄风,我们刚刚见到的那少女,会不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呀?”
陆寄风道:“不会吧?这里怎么住人?她还是个小孩子,应该是没有办法独自生活的。”
西海公主问道:“什么少女?”
陆寄风不答,眼前闪过一道白影,陆寄风愣了一下,只见穿着白色轻纱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街角。
西海公主也看见了,道:“是她吗?”
武威公主道:“不,原来这里还有人住啊!”
陆寄风心中犯疑,提步快追,武威公主和西海公主也连忙跟在他身后,陆寄风追出街道,那街巷尽头很浅,只有一处小屋舍,窗中透出微弱的光。
陆寄风慢慢地走了上前,朝屋内看去。
一眼可以望尽的小屋内,坐着一名白衣女子,身形窈窕,一灯如豆,照得她长发泛出金光来,十分凄雅动人。
陆寄风慢慢地推开门,道:“失礼了,这位姑娘,在下……”
那女子缓缓地转过脸来,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幽幽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眼前一花,什么也无法想,全身都像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她轻轻取下颈上的虎爪练,抚摸了一下,便放在几上,抬起脸来,望着陆寄风,道“你……唉!”
她别过了脸,咬着嘴唇,泪珠滴落在地,陆寄风的心随之一痛,却说不出话,发不出声。
那是若紫,绝不是相似,不是假扮,陆寄风清清楚楚地知道:
那是云若紫本人!
第十三章 鬼神茫昧然
云若紫望着陆寄风,眼中流下透明的泪水,顺着她的下颚滴落,被烛火照成金色的珠芒。
这会是真的吗?云若紫立在他面前,凝视着他,就像从前那样。
陆寄风简直没有勇气再踏前一步,他连呼吸都轻得近乎屏息,就怕连烛火的微晃,也会震碎了眼前这场幻梦。而前方的云若紫也确实就像一抹幻影一般,那身影,在黑夜里似乎可以透得过烛光。
陆寄风与云若紫无言相望,不知过了多久,都无一语。
良久,陆寄风才轻轻一动身子,踏出了一步,唤道:“若紫……?”
云若紫轻退了一步,道:“你别过来。”
陆寄风道:“为什么?若紫,我……”
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心酸得难以再说下去,望着云若紫哀戚的面孔,心中仍是乱成一团。
云若紫幽然说道:“我已经死了,阴阳有隔,你别靠近我,否则……唉!我也不知会怎样……”
陆寄风发觉云若紫声音极轻,不像由她口中传出来的,倒像是被送入他耳中一般,让眼前的她更加显得模糊不真。
陆寄风心头一怵,道:“难道、难道……此城就是黑灵城?”
云若紫困惑地望着他,似不明白陆寄风的意思,陆寄风问道:“若紫,你……你怎会在这里?”
云若紫轻道:“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好像自己一直待在冷冰冰的地方,不断地哭着……”
陆寄风想起云若紫冰冷的尸体,埋葬在孤寂的土下,心中一痛,后悔不该将她埋在土中,或是至少自己应与她同穴,不该弃她一人于九泉。
陆寄风急忙又跨前了一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若紫,让我把你带出来,我们别再分开了!”
云若紫身子往后一飘,又离了尺许,摇着头垂泪道:“……寄风哥哥,你快走吧,别留在这里。我一心想见你,没想到你真的出现了,可是……我知道这不对,我已成阴魄,和你是绝不该再重逢的,你快走,求求你快走!”
陆寄风怎走得开?他不但不退,反而上前道:“我绝不会再弃你不顾!”
说着,云若紫惊呼一声,已被陆寄风抱了满怀。
陆寄风惊喜交集,他本以为眼前的云若紫只是幻影,就像他见过的沙漠光幕一般,也许触及了就会消失不见。但是,没想到被他紧拥在双臂中的柔软身子,竟温香满怀,她微颤的背,胸前跳动的心,一切触感更似乎要证明这都是真的。
云若紫自己也怔住了,她也没想到陆寄风竟能触及她,竟能再度投入他坚实的怀抱,云若紫的心中一震,再也不可扼抑地紧拥着陆寄风,发出激动的啜泣。
陆寄风的眼泪也不断地滑落,只愿这样紧紧抱着云若紫,永远不必放开。
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相逢,陆寄风也根本不愿深思,无暇深思了。
云若紫哽咽地说道:“我一定是到了天上,才能够再遇见你……”
陆寄风抚着她的脸,道:“不,我们都在人间,这是人间。”
云若紫抬手拭着陆寄风脸上的泪痕,陆寄风也轻轻替她拭着仍不断滚出的泪珠,陆寄风俯下脸,轻吻着云若紫,这世界的一切都停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寄风仍记着自己身上的任务,但是,让一切多留片刻,也是对他的一种仁慈吧?
陆寄风再也无法放开怀中的她,也许苍天悯人,真的让云若紫再度回到他怀中;也许云若紫被舞玄姬炼化完成了之后,她自己逃了出来,和他相逢,所以不会成为为害更大的魔女?不,也或许云若紫根本就没有死,云府中的一切只是个恶梦,如今才是梦醒……
陆寄风以极快的速度飞奔不见之后,西海公主与武威公主也连忙追上。西海公主生怕武威公主落单,会遇不测,因此不敢追得太快,却一眨眼就看不见陆寄风,两人奔至街角,处处依旧寂然无声。
武威公主叫道:“陆寄风!你在哪儿?陆寄风!”
西海公主拉住武威公主,道:“安静。”
武威公主道:“怎么了?”
西海公主越想越不对,道:“咱们还是慢慢退出此村……”
“为什么?”武威公主才要追问,猛然间也想到了,道:“这里不会就是……?”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快退出去,我方才见到萧郎,或许也不是真的。”
武威公主急道:“那么陆寄风他……”
西海公主不让武威公主再问下去,以免拖久了又生变故,拉着她便要往回程退去,武威公主不肯走,哀求道:“姑姑,别抛下陆寄风,他一定是被困住了,我们不能弃他不顾呀!”
西海公主道:“陆寄风的武功绝世,若连他都逃不出去,凭你我更不可能帮得了他,还是快退走自保吧!”
武威公主叫道:“那我宁愿和他死在一起!”
西海公主一怔,气得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喝道:“别傻了!不知好歹的丫头!”
武威公主按着疼烫的脸颊,怔怔看着西海公主,眼中两包泪花乱转,就欲挣脱西海公主。西海公主早料到她想怎样,反将她的手腕抓得更紧,左手疾点,封住武威公主的穴,一把抱起她往驻马之处奔去。
武威公主哭着道:“放我下来,姑姑,你别抛下陆寄风呀!”
西海公主对武威公主的啜泣充耳不闻,抱着她跃上了马,挥鞭往回寻路。她静下心来,慢慢地依方才之径而行,虽然她已惯于在沙漠中出入,对于微妙的地形及环境变化,都能一眼了然,但是此城处处都十分相似,她要记住每一处的不同,也非常费心劳神。
她身经百战,千军万马中,危险的处境也遇过不少,但像如今这样,没有一兵一卒,觑无人声,根本不知会遇上何事,反倒更令她胆战心惊,冷汗不时地自背部滑落,不敢有一丝一毫大意。
眼前的屋舍都与平凡的房子街市没有差别,石道井然,马蹄沓沓之声,更显幽寂。
走了半天,西海公主感觉好像又回到原点。武威公主也已在马上哭得昏昏沉沉,迷糊地似将睡去,至少也走半个时辰以上了。
西海公主暗想:“若是被困在此,永远走不出去,必定只有饿死一途!”
但进入黑灵城之人,如果都是饿死而出不去,此地为何却又没有任何的尸骨呢?西海公主满心疑惑,勒马沉思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冷寂的屋舍,想道:
“若是进入屋中稍歇,不知如何?”
她这么一动念头,便感到每一间幽暗的屋子都好像散发出某种诡密的吸引力,正在召唤着她进去一般。
西海公主正欲下马,心中陡地警醒,想道:
“不可大意!进入黑灵城之人从未有生还者,绝不似表面上这样平静,我绝不可误入陷阱!”
西海公主慢慢地下了马,仰着脸张望周围紧临的屋宇,若是登上屋顶,不知能否有更清楚的视野?她提气一跃,几下轻点,已登上了其中一所屋顶。放眼望去,阡陌街道都十分眼熟。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取出怀中一截作笔用的黑炭,将全城所能见及的道路绘在布卷之上,想道:“我便往东而行,总能将所有的道路一一认出的!”
她重新登马,依照路图寻着,直到感觉有些又分不清方向时,才再度登上高处,认出前方的路径。
就这样找了几回,料也应走了数里,却许久都只看得见相似的街道。武威公主本来已经睡着了,此时都已经醒了过来,迷糊地张望着周围,她的神情略微一变,眼中极为疑惑地张望着周围。
西海公主停下了马,取出已经绘不下的布卷,沉吟不语。
武威公主轻声道:“姑姑,咱们现在在哪儿?”
武威公主已睡醒,那么自己在此至少已经兜了两个时辰以上,沙漠中的村落都很小,绝不会有兜了两个时辰还走不出去的大城。
西海公主道:“这城的路很怪……”
她说话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微微颤抖着,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她已经打从心底害怕起来了。
武威公主一愣,道:“这城的路?”她张望了一会儿,西海公主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你在看什么?”
武威公主忙道:“没有!我是想……怎么都走不出这些路?”
西海公主一咬牙,再度踢着马腹,让马缓缓寻路。但是她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这一模一样的街道,一模一样的屋舍。每过一刻,西海公主的心就更沉一些,因为她知道这一定是个迷宫,一个凡人走不出去的迷宫。
武威公主望见西海公主手中的道路图,问道:“姑姑,你拿着平城的京畿图做什么?”
西海公主浑身一震,道:“你说什么?”
武威公主道:“这不是平城吗?这是绕着宫城的街坊,巷子也是笔直的,先帝规划的坊里图我还见过呢……这儿是白楼,这而是宗庙……姑姑你还全都记得呀?”
西海公主收起图卷,道:“这是我方才在高处见到的街道图。”
武威公主一怔,道:“怎么……跟咱们京城这么相似?”
西海公主已离开平城许多年了,对于故乡街道或许有所遗忘,但她自小闭着眼睛也能在平城来去,不可能走了半天还走不出去。
西海公主沉着脸,不发一语,武威公主见她脸色甚是难看,也住了99lib.口,不敢再说。
西海公主继续耐心地找着与前不同的路。望着两旁宁静的屋舍,谁都会想进去休息,疲倦至极却过门不入,简直比在旷野中无处投宿更苦,更要忍受着不进去的煎熬。
再这样走下去,她迟早会累垮,终究会忍不住进入两旁看起来很舒服的房子中,那时,无异是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她更紧地握住马缰,不让武威公主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此刻,她只能竭力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不能让慌张逼自己走上绝路。
陆寄风望着枕在他臂上的云若紫。
云若紫睁开眼睛,仰起头望着他,双颊酡红如霞,又把脸埋在他的怀中。
陆寄风轻抚着她细腻的背,手指轻勾着她冰鉴般的发丝,望着榻边几上的微弱烛光,笑而不语。
方才云若紫在他的怀中睡着了,而他只是低着头细看她的睡容,只那样专注地看着,便不觉时光流逝。
云若紫抬起手来抚着陆寄风的颈子,慢慢地抚摸到他的下颚、脸颊、嘴唇,陆寄风含吻住她的手指,云若紫的手便不动了,像停在他脸上的蝴蝶一样,任凭陆寄风轻轻吻着她的指尖。
她的指甲在他唇上轻划的触感,也能引起他全身一阵幸福的轻颤。
两人至少这样躺着抱在一起有一整天了吧?或许更久?或许只是一瞬间?时间过了多久?他不知道,也无心知道。
云若紫柔若无骨地起身,拢着衣裳坐了起来,对陆寄风一笑。
陆寄风撑起手肘坐了起来,道:“怎么起来了?”
云若紫微笑道:“躺久了,想起来走走。”
陆寄风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想起来走走。”
云若紫抬起手欲重新拢起已散的长发,陆寄风道:“我来!”
云若紫放下手,斜倚着枕囊,让身后的陆寄风温柔地为她拢齐发丝。陆寄风望见几上的灯火,突然间心头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
陆寄风的手一停顿,云若紫便心意相通似地略为回转过脸,望着他,道:“怎么了?”
陆寄风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方才为她拢齐发丝之时,陆寄风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到底自己想起的是什么,他又完全想不起来,这种怪异的感觉一闪而逝,陆寄风便不欲再想下去。他的手触着云若紫修长优美的颈肩线条,忍不住又低头轻摩着她的脸侧,云若紫发出一阵腻笑,反手轻弹了一下陆寄风的脸颊。陆寄风也笑了,揽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道:
“你想去哪儿走走?”
云若紫微笑道:“哪儿都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陆寄风道:“若这里就是黑灵城,会有些什么?”
云若紫只是笑道:“人间处处是险,黑灵城暗藏的危险,别处就没有吗?”
云若紫推开门,陆寄风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幽寂无人的街道上,远方似乎隐隐地涌上一层迷雾。
陆寄风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云若紫道:“我也没去过,咱们慢慢走去瞧瞧。”
陆寄风点头道:“也好。”
两人携着手漫无目的地散步,有时相视一笑,这条路就算走不完,也无所谓了。
这座城中既无人声,就连风声都不闻,天空始终将明未明,说是黎明时分也可以,说是晦暗的午间也可以,那种模糊暧昧的天色,让人也无从分辨时日,好像身处在完全静止的时空。
西海公主与武威公主累了就在马背上睡着,始终不敢轻易进入任何一间屋中。好在西海公主惯战沙场,仍能撑持。
就在马蹄声单调无比的重复中,西海公主昏昏沉沉,将欲睡去,眼前突然间一亮,看见空旷的道路尽头已无房舍。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就要挥鞭策马奔去,猛地一脚踩空,差点便要摔落马背。
西海公主猛然间惊醒,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马上,她深吸了口气,已惊出一身冷汗,张望着依然一样的周遭。原来,方才短暂的失神之际,只是她作了短暂的梦,还以为就要脱困了,惊醒后才发现依然困在此处。
疲累至极的武威公主却已伏倒,不知是睡还是昏了过去。
西海公主用力咬破嘴唇,咸涩的血滑入口中,以咬破嘴唇的剧痛令自己精神稍振。她以往可以在马背上三日不眠而不觉疲累,如今已经开始撑持不下去,时间绝对超过三天了,或许更久,因为跨下马匹已经踉踉跄跄,应该是已经快到了极限。
西海公主心中更是惶惶,一把拉起武威公主的手臂,摇了摇她,道:“小雪!醒醒!”
武威公主昏昏沉沉地微睁开眼,又欲闭上,西海公主握住她的双肩用力晃,道:“别睡!清醒些!”
武威公主痛苦地说道:“姑姑……我乏了……”
西海公主道:“我知你乏了,但若是一倒下去,谁也不知会怎样。小雪,你撑着点。”
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嘶,踉跄两步,往旁歪倒,西海公主及时一拉武威公主的后领,纵身凌跃下马,才没被掀跌在地。
马匹口吐白沫,四肢软弱地抽搐着,看样子也不济了。西海公主抽出腰刀,一刀划破马颈,血柱狂喷,那马抽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西海公主拉过武威公主,道:“多喝点马血,还能多活几日。”
武威公主吓得掩脸不看,也不肯以口就着马颈喝半点血,西海公主无奈,只好不去管她了,自己大饮了几口,感到精神略振,又割下一大块马肉,道:“吃点东西吧!”
武威公主掩着口,红着眼眶,摇了摇头。
西海公主道:“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再饿下去撑不了多久的!”
武威公主颓然道:“我不怕,陆寄风和咱们都在这个黑灵城里,大不了就是和他一起死在这里而已……”
西海公主道:“不许再说这种话!”
武威公主续道:“我叫陆寄风带我到柔然,原本是为了想在一个没人见得到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去,别让阿哥知道我的事。我一个人……连尸骨都不要被人瞧见,便好了……可是,陆寄风他对我那么好,我才有了一点想活的心意,他如果有了不测,我又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西海公主对她的耐性也已快用完,冷然道:“陆寄风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你何必对他这样痴心?”
武威公主低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不喜欢我,怎会带我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怎么会到处找我?”
西海公主道:“你是堂堂的公主,他不过是个有罪的左卫将军,他喜欢的只是你的地位权势。”
武威公主反而坚强地说道:“不,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西海公主嗤之以鼻,眼露嘲色,道:“是真心的?那么他怎么会把你丢在这个地方?”
武威公主道:“也许,他只是一时忘了……”
西海公主怒道:“别再说这些蠢话了!”
武威公主危颤颤地站起,西海公主问道:“你要去哪里?”
武威公主道:“我要去找陆寄风,他一定也被困住了,我要见了他,才能够放心。”
西海公主道:“放什么心?你弱成这样,他是一代高手,还要你去担心?”
武威公主不理她,只是慢慢地往回走去,但走出了几步,居然又停了,回过头看着西海公主,欲言又止。
西海公主以为她心生怯意,道:“哼!还不回来?”
武威公主却咬了咬唇,硬生生忍住要说的话,道:“姑姑,你……唉!最好还是别找了,在原地歇歇,也许反而有救。”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在说什么?”
武威公主摇了摇头,这回真是转身而行,不再回头。西海公主既无奈又火大,在她背后大声说道:“你不跟着我,万一出了事,我可不管你!”
武威公主还是不发一语地往前走,弱小的背影渐渐远去,西海公主怒极,叫道:“皇上怎会惯出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傻丫头?我不管你了!”
望着武威公主渐渐消失的背影,西海公主固然怒火难消,但是却隐隐感到哪里不大为劲。
陆寄风到底消失在何方?此地到底有多大?怎么会走了半天,都见不到陆寄风?如果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黑灵城,所能见到的只是死者的亡魂,为什么自己方才会真的看见萧冰呢?
就算萧冰已经死了,走了这么久,却没有再度看见他在黑灵城的身影,这未免与传说不大一样。
西海公主心中疑惑越来越多,伫立沉吟着。两旁冷清的屋舍,无数黑暗的窗子像是无数的眼睛一般,注视着她。
武威公主心里并无任何惧意,只有对陆寄风安危的挂心。明知他武功高强,又反应机智,根本用不着她,就算两人在一起,自己也只是拖累他而已,但她就是难以放心。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独自坚定地走着,才走出几十尺之远,便见到前方迷雾微聚,刚刚并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
那阵轻雾中像是一层薄纱,遮住了什么。武威公主停步不前,狐疑地看着前方,一道人影似幻似真地由雾中透了出来。
武威公主定神一看,惊喜得难以置信,叫道:“陆寄风!”
陆寄风一怔,武威公主便要奔向他,不料陆寄风眼露杀机,竟不发一语,聚指为剑,凌锐的真气射向武威公主!
武威公主全然未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道黑影倏然将陆寄风那道剑气格去。
武威公主臂上一紧,被西海公主往后一拉,道:“快走!”
陆寄风脸色森然,身形只一微晃,西海公主但觉气闷,竟是陆寄风的掌气当胸袭来!
西海公主大惊,陆寄风掌风方至,身子已欺至两人面前,一掌便拍向武威公主,西海公主袖中挥出大把的毒烟,陆寄风微微一飘,闪过毒烟,这一掌的余势却“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将二女击退数丈之外。
西海公主胸间一窒,喷了口鲜血,陆寄风再以指剑刺到,武威公主急忙抱着西海公主转身急闪,护住了姑姑,陆寄风的剑气划过她的鬓边,发带断裂,她一头乌丝散了下来,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陆寄风一剑刺空,第二剑紧接而至,西海公主抱住武威公主在地上滚了几滚,闪过陆寄风连绵的剑势,再扣袖中毒筒机关,“嗤”的一响,毒液喷向陆寄风的双眼。
陆寄风眼如灼烧,闷哼了一声,踉跄退了几步。趁着这片时的顿挫,西海公主已急护着武威公主回头奔逃。
眼睛痛得睁不开的陆寄风,连忙护着前心,以轻功往后跃退。
陆寄风屏着气,专注地感觉周遭的动静。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了,陆寄风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将自身的行气控制得微乎其微,以免被对方察觉。
退出了数十丈,才听见云若紫怯怯地唤了一声:“寄风哥哥?”
陆寄风循声辨位,轻易地握住了云若紫的手,云若紫一见到他,便惊道:“你的眼睛……?”
陆寄风道:“不要紧的,这没什么。”
云若紫拉紧了他,纤手冰冷,问道:“怎样?你杀了他了吗?”
陆寄风道:“没有,昙无谶以毒液伤我之后逃了,但他也中了我一掌。”
陆寄风眼睛的疼痛略减,已隐约可以看见云若紫忧虑的脸庞,陆寄风微笑道:“我的眼睛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云若紫“嗯”地应了一声,扶着他道:“咱们先回去再说。”
陆寄风让云若紫搀扶着,步回这几天以来已住得十分熟悉的小屋中。屋中孑然空荡,唯有几榻。云若紫让陆寄风坐在榻中,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眼伤,道:“那人会不会再来找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云若紫道:“那……他武功很好吗?”
陆寄风道:“他是舞玄姬的右护法,武功深不可测,又精通幻术,令人防不胜防。”
云若紫倚偎在他怀中,道:“你别再去找他,咱们躲着别让他看见就成了。”
陆寄风揽着云若紫的肩膀,道:“昙无谶既然已经找到了这里,他一定会找到我为止。若紫,你千万别让他瞧见,否则恐怕还是会被带回舞玄姬那儿去。”
云若紫抱紧了他,道:“可是万一……寄风哥哥,我真怕!”
陆寄风的眼睛已复元如初,见到云若紫的忧色,柔声道:“你不必怕他,我不会让他伤了你。”
云若紫道:“不,我不是怕这个。”
“那么你怕什么?怕我死在他手中?”
云若紫道:“若是如此,我最多是随你一死,我也并不怕。我怕的是……”云若紫静了一会儿,才叹道:“我怕的是你的心不在这里,还在武林。”
陆寄风问道:“为何这么说?”
云若紫幽幽地说道:“你虽陪着我,但是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弃了我,去完成那些所谓的责任,是不是?”
陆寄风握着她的双手,道:“我们一起走,岂不很好?”
云若紫又问道:“那么迦逻呢?”
陆寄风一怔,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她这句话。
云若紫抱着他的颈子,投入他的怀中,道:“寄风哥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说起让你心烦之事,而是……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陆寄风轻抚着她的背,心中五味杂陈,千头万绪也难以理清,只能和云若紫无语相拥。
陆寄风沉吟着,道:“若紫,我不能终久停留在此,你随我走吧!今后我们不管生死,决不分开。”
云若紫凄然望着他,陆寄风抚着她的头发,坚决地说道道:“迦逻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会回剑仙崖向她请罪,要怎样处置,听凭于她,之后便与你一同去寻找灭除舞玄姬的法子。若她执意不肯放我走,我也只能做个负心人了。”
云若紫听罢,低头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就依你罢。”
陆寄风知道云若紫原本就不管怎样都是依他之意,但这种感觉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种感觉,尤其每当他望向几上的灯火时,就格外地令他不安。陆寄风凝视着那盏微弱而持续的灯,灯只是一盏普通的灯,为什么却会让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奇怪呢?
陆寄风不知又发了多久的怔,才回过神来,拉起云若紫的手,道:“走吧!”
云若紫问道:“我们若再度遇见昙无谶,或是我娘的手下呢?”
陆寄风一笑,道:“能杀则杀,绝不放过。”
云若紫点了点头,让陆寄风握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西海公主借着毒气之效,逃出陆寄风的袭击,却已是重伤不济,走得踉跄颠蹶,全仗着武威公主的搀扶才不致于倒地不起。
西海公主喘着气,软软地屈膝跪坐在地,武威公主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蹲坐在她面前,颤声道:“姑姑,你……你可有怎样?”
西海公主苦笑,道:“还没死呢……”
武威公主紧闭着口,已然骇得说不出话来。从她眼中的惊惧,西海公主自然知道她怕的是什么。陆寄风居然对她们痛下杀手!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人绝对不是陆寄风!或者说,绝非正常情况下的陆寄风。
陆寄风怎么会攻击她们?难道他已经疯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西海公主便阵阵惊恐,她知道陆寄风的武功实在太高强,自己绝非对手。若是陆寄风不问生稔,见人就杀,她们两人都一定会死在陆寄风手中。
西海公主被陆寄风沉重的掌风余势所袭,真气逆乱,此时五内翻涌,痛苦难当,不要说运功,就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竭力镇定着调气运息,不让自己失去神智,道:“小雪……我……我怀中有个翡翠瓶子和金盒,你帮我拿出来……”
武威公主发抖的手伸手入西海公主怀中摸索着,掏出了许多小小纸包及瓶盒等物,其中果然有一个极小的翡翠瓶,只有一根指头大小,而金盒上嵌着白玉,式样典丽。这些华贵精致的容器,都是西域名匠巧手所制,但里头所装的,却都是各种各样致命的毒物。
西海公主道:“我们先服下金盒中的药丸,再将……翡翠瓶里头的药粉……在我们身边撒成一个细圈……这样……谁也靠近不了我们……”
武威公主发着抖,依言照做,喂西海公主先服金盒中的制毒之药,自己也服了,然后才小心地将翡翠瓶中的粉末慢慢地倾倒,绕着两人,倒出了一圈极细的圈线。
西海公主见了,叹道:“倒得多了,可惜!这样剧烈之物,一半也尽够了。”
武bbr>.99lib?威公主封好翡翠瓶,又将那些瓶瓶罐罐等物收拾齐整,放入西海公主怀中。
武威公主道:“姑姑,这是什么毒药?”
西海公主道:“这君子风一放,方圆十丈不要说走近,就算是在更远处一掠过,都要被毒死!陆寄风……若接近我们,就算他……他的命比别人大,都逃不过死劫……”
武威公主好奇地问道道:“这毒叫做君子风?这个名称好奇怪!”
西海公主道:“那是萧郎取的名称……他说这是因为‘君子之德风’,又说‘草上之风,必偃’……这毒就算放着不动,也像风一样……气息所过的范围,人畜无不偃倒……所以,便叫君子风……”
武威公主忙问道:“那……万一陆寄风中了毒,姑姑你会给他解药吧?我瞧见盒中还有许多解药。”
西海公主冷然道:“等他中了毒,再服也没用了,这毒无远弗届,近者必死,若非此时我也不敢轻用,在此地撒了这一圈,毒性深入沙中,少说……十年内此地寸草难生,方圆半里内的生灵,也都无法在此生存下去!”
这毒性居然这样凶狠,武威公主怔忡难语,西海公主阴恻恻地笑道:“陆寄风他、他……不出现就好,一出现……哼,倒看看是谁死在谁的手中!”
受伤的西海公主也许是本性中野兽的血统发作,变得更加毒辣,更加不留余地。陆寄风的武功再高强,与使毒出神入化的西海公主对上,谁会成为存活者,都是武威公主不敢想象的。
陆寄风一直不发一语,慢慢地走着。云若紫见他神情凝重,与他交握的手紧了一紧。
陆寄风回头对若紫微笑,又独自沉吟,蓦地,地面上一样东西令他心头一动,陆寄风一怔,竟立定了双足,无法再移动半步。
耳边听见云若紫的声音,问道:“寄风哥哥?”
陆寄风没有回应,只是怔立着,云若紫的声音变得有些远:“寄风哥哥,你看见了什么?”
陆寄风弯下身拾起地上那截染血的腰带,上面还缠着几缕发丝。
他认得这腰带,腰带的断处看似被利刃所割,但断口却微微鼓起,那是剑气的热度将带子的断口处的布料灼烫过之故。
他认得这是自己方才所发的剑气。
自己何时以这刚猛的剑气,去对付这发带的主人?
陆寄风捧着发带的手,微微抖着。自己所对付的人,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日夜的流逝?若紫已经死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什么始终带着忧色?
陆寄风没有勇气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云若紫,只能怔怔地握着那截发带,心疾跳着,种种思绪纷乱地缠在心中。
身后,云若紫轻轻说道:“寄风哥哥,你不要想了……好不好?再想下去……一切又会回到真实,回到你不想面对的真实……为什么要想呢?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陆寄风颤声道:“你……若紫,你是真的,对吧?”
云若紫没有声音。
陆寄风叫道:“回答我,你是真的!”
云若紫发出一声低泣:“我是真的,寄风哥哥,我一直在你心里头活着,是你心里最真最真的。”
陆寄风道:“不!我问的是……我问的是……”
云若紫道:“城里,城外,身体,心里,哪里是真、哪里又是假呢?寄风哥哥……你别再逃了,我求求你不要逃离我……”
陆寄风道:“不……这不是若紫的话,是我自己心里的话……”
身后的声音,果然是陆寄风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直与我心中的若紫相对,何必硬生生醒来?陆寄风,你千万别想通,千万别……”
陆寄风大叫一声:“若紫!”
回过头去,身后杳然,只有空冷的街道,连半点迷雾都不见。
陆寄风虽竭力不愿想通,但是心灵深处却已觉醒,无法再自欺下去。根本没有云若紫,根本没有.99lib.那几天的相处与恩爱,云若紫依偎在他怀中的款款低语,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全是他自己的梦想与渴望。
就连那盏永不熄灭的灯,永远烧不完的烛火,都是假的,都是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暗示,隐隐地提醒着自己一切的虚幻。
陆寄风眼前一阵模糊,双腿一软,跪坐在地。就连眼前的街道,也渐渐变得淡去,只见一片茫茫荒漠。
这是怎么回事?怎会自己身上力气全失?
陆寄风奋力撑起身子,抬眼望去,竟见到数十尺外的黑暗中,武威公主着急地坐着,披散着头发,抱住昏倒在她腿上的西海公主,泣道:“姑姑!你醒醒呀……”
陆寄风强自运气调息,便觉胸间阵阵凝滞,更是大惊,想道:“我……我中了毒了……这一定是……方才,我伤了西海公主,她……为了自保,顺风撒毒对付我……”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叫道:“公主!公主!我……我在这里……”
武威公主抬起头来,困惑地张望着,陆寄风只在她面前数十尺,她的眼光却略过陆寄风,茫然地像是在望着无边迷雾一般。
陆寄风越来越感到胸腹凝滞,若再不突破经脉中的气息流动,恐怕他非昏迷不醒不可。西海公主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毒,竟能这样厉害,就连陆寄风也一时难以抵挡。
陆寄风完全明白了过来,黑灵城不但没有任何人,甚至连城都没有,只是一个阵局,一陷入阵中,各种幻想,喜乐忧怖毕集,让人难以解脱。陆寄风只能尽力冷静下来,运气突破凝滞的气息,想道:“我绝不能被西海公主的毒气所杀……一定要醒着……破解此阵……”
他光是为了让自己不倒下去,已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又哪还有力量去苦思破阵?他也不知道西海公主此毒效能有多强,陆寄风不敢冒长期中毒的危险,一定要速战速决。
同样是用药高手,陆寄风想到了寇谦之给他的五石丹。
陆寄风在梅谷底下时,也曾将五石丹给冷袖看过,冷袖便说那固然是极强的改变体质的长生药方,却也是一种剧毒,服多必然暴毙。
寇谦之曾交代过:以陆寄风的根基,最多只能服食五颗。他怀中的五石丹,两颗在对付吉迦夜的两役中耗去,一颗服食以重伤昙无谶,而一颗遗落在平城地牢里,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颗。
陆寄风初破锻意炉,功成下山时,以为自己的功力根基当世无敌,只要小心行事,对付舞玄姬并非难事。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却多方受挫,还没遇上舞玄姬,便已经几乎耗尽他可以承受的五石丹。舞玄姬的势力之大、牵连之广,加上弱水道长的阴柔手段,都让陆寄风越来越体会出:除魔斩邪,并不是单纯的生杀之决而已,往往更重要的是手段,是地位,是布局。
这正是陆寄风最欠缺的,他望着手中最后一颗五石丹,痛心地想道:“陆寄风,你空负真人的根基,至今一事无成,还险些在黑灵城内受自己心魔所制!你岂算得上丈夫?”
虽不知还会遇到多少危险,但这一关过不了,往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陆寄风一咬牙,仰首服下最后一颗五石丹,任督二脉立时灼如火焰,热气直冲丹田,阴毒遇之竟附合为一,与陆寄风体内的真气汇融并流,化作奔腾不已的怒涛。
陆寄风引势入海,但浑身所散发出的真阳之气源源不绝,已无法容纳于体中,自他周身毛孔所散出的气息已使他整个人身形朦胧,看似一团烈火一般。陆寄风暴喝一声,将无限的强大真气,疾散而出!
上清含象纳天地于芥子,由陆寄风一躯所散出的真气,冲散了迷雾,掀动十里尘沙,壮阔无边的沙涛袭卷而来!
武威公主惊呼,抱紧了西海公主,眼前的街市竟瞬间消失无踪,汹汹热浪扑面,整片狂沙竟发出灼烫的红光,由远处卷来!她从未见过雪白的沙漠以火涛之姿扑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热涛就要将她与西海公主灭顶,武威公主顿觉身子一沉,已被陆寄风拦腰抱住。
武威公主惊喜交加,陆寄风紧紧挟着她与西海公主,虽身如飙风,欲奔出沙涛,但是他双足所奔之处,雄浑无比的真气竟将沙漠中的沙推飞出去,被陆寄风的真气所激的沙旋转如涛,堆如高斗,竟将陆寄风等人包围在其中,就像是漏斗中旋转不已的微粒,陆寄风真气越发,沙涛旋转越急,整个深漩也越扩大。
陆寄风始料未及,大吃一惊,若是他收气不发,弥天盖地的沙壁垮下,绝对会将他们三人活埋在数百尺的地底之下,真正的成为沙漠僵尸。但若是继续以上清含象的真气撑持住三人在半空中的旋转之势,也只会让沙旋越来越大,而无法脱身。
陆寄风无计可施,只好孤注一掷,以所有的真气贯于双足,欲以凌架那股旋转拉力的力量,在一瞬间蹬出沙涡突围。
不料他这阵真气一贯,轰然巨响,地面竟被他的真气轰出乱石,疾飞喷射的碎石直冲天际!
陆寄风突觉全身被一股冷冰冰的吸力抓住,尚未明何事,已整个人被往地下急速拉扯而落!
第十四章 爰以履霜节
地底下竟透出强烈的冰冷之气,吞噬掉半空中的热流,陆寄风等三人被冰气所吸入,闷热与透骨之寒急速交煎之下,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胸口一麻,便双双失去了知觉。
虽然冰气来得太猛,好在陆寄风在锻意炉的冰寒中苦修十年,已适应了汇纳天地之寒的恐怖冰冻,他只在一时的气息逆乱之后,便勉力在急堕之力中,将自身真气调匀,缓缓地御气而坠。
底下水流涓涓,陆寄风缓然落下,提气以轻功真气承载着他们三人,在水面上稳然滑行,突见水流两旁竟有石道,宽度不过小儿臂粗,应该是水道的边缘,并不足以立足,看来此地竟是人力所筑的水道。
陆寄风一点水面,飘然跃上狭窄的石道,左右脚前后点于道缘,勉强立稳了身形。水道边缘不但狭窄得不容立足,甚至十分滑溜,恐怕就连蛇鼠都无法在其上爬行。
陆寄风仰头看去,阴暗的石穴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方才坠落时,还隐约看见一线光明,想不到马上就不见了,只有无比的漆黑。与方才的情况相比,他们就好像由沙漠中瞬息间被变换至另一个空间一样,处境变化之大,一时之间教人难以理解。
陆寄风略为思索,便想通了怎会如此。看来是自己刚才的真气太过猛烈,竟踹破了沙层底下的建物,将之打出缺口。洞穴里严寒无比,而沙上却非常灼热,两相接触,冰冷处便形成了强大的吸力,将陆寄风等人给拉了进去。
陆寄风一坠落水道之后,在沙上牵动沙漩的力量也立即消失,不但所有的沙尘又立即垮了下来,就连热气也不敌寒冰之气,因此上方又迅速冻结,冰封上方则立即盖上沙尘,遮住了陆地上的光明。
陆寄风艰辛地立在仅容半足的水道边缘,身子紧贴着圆弧状的冰冷洞壁,不断地运功行气,以免被冰冷得可以黏住肌肤的石壁所伤,而昏迷过去的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已是全身冰冷,不知是否还活着。
陆寄风只以腰腿之力让自己还能撑持在石水道上,双手将她们两人一边一个,拦腰抱住,拇指抵着两女腰脊,将自身真气传入她们身上。这股融融暖阳一注入体内,武威公主脸色略见红霞,缓缓睁目醒了过来。
此地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由抱着自己的臂膀之力,以及贴近时的气息,武威公主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人就是陆寄风。
武威公主轻声问道:“你无恙吧?”
她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陆寄风以为她是惊恐,便说道:“这里虽然很暗,不过咱们应该是逃出黑灵城了,你不必害怕。”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一点也不怕。”
陆寄风听她声音里已无惧意,略放了点心,问道:“方才……我可有误伤了你们?”
武威公主道:“姑姑受了你一掌,她要放毒杀你,你有没有怎样?”
在这生死难料的时刻,武威公主仍只记挂着陆寄风的安危,令陆寄风也有几分感动,道:“我不要紧,只要先找到出路,我会设法救活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仍昏沉不醒,方才掀起沙涛,已耗去陆寄风不少内力,为了保留几分实力好应付未可知的对手,陆寄风传给西海公主的真气只能维持她的体温,以免她冻毙,无法就在此时救她的内伤了。
陆寄风道:“没想到沙漠底下竟有这样的水道,我们循着水流的方向走去,或许能有出路。”
武威公主忙道:“沙漠里的水脉很容易消失,若是顺着流向走,恐怕最后是死路。这里的水这么冰,应是山上的雪所融成的,我们得逆流上去,才找得到水源处的出口,也才出得去。”
陆寄风半信半疑,但武威公主在宫中常读这些西域地理之书,所知一定比他多,陆寄风便道:“好,嗯,你抱紧我,别滑下去。”
武威公主双手抓紧了他,她也知道是依靠陆寄风不断地传来真气,自己才免于冻毙,但为何会由身在黑灵城内,转瞬就落到水穴之中,她就完?
全莫名其妙。
武威公主道:“你先停一停,等一会儿。”
陆寄风问道:“什么事?”
武威公主抽出一手,取下腰带,牢牢地绑缠住三人的腰身,道:“这样你便不必费力抱住我们了。”
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早已在柔然军营里换过,此时披散着头发,陆寄风才想起她虽换过衣裳,但并未换下发带。
陆寄风道:“多谢公主。”
武威公主道:“谢我什么?”
陆寄风道:“若非公主的发带提醒了我,我也不会想通黑灵城里的一切都是幻影,或许便会就此陷身其中,茫茫昧昧,直到永远。”
武威公主道:“你失踪了那么久……是不是见到了你挚爱之人?”
陆寄风一怔,这么一个失神,脚便一滑,差点三人一同落水,陆寄风连忙稳住身子,武威公主也吃惊地叫了一声,便不敢再开口说话。
陆寄风攀住石壁,微笑道:“你抱紧了,别跌下去。”
武威公主却又追问道:“是不是那个名字中有紫字的人?”
陆寄风心情已平复,道:“黑灵城里只有梦幻,看见谁都只是虚假,有什么好问的?”
武威公主道:“难怪……姑姑见到的是平城的街道,原来姑姑一直很想念京城……可是却都没瞧见任何人或物。”
陆寄风有些吃惊,道:“真的?那么你眼中看见的是什么?”
武威公主道:“起初我也瞧见了村落,但是,我累得睡着了之后,再醒来,就只见到一片茫茫,连村落街道都不见了,但我不敢跟姑姑说其实什么也没有,我怕她会慌张,就假装我也看得见村子。那时,我只想找你而已。”
想不到武威公主的心思,如此纯净,陆寄风更想好好地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危难。
陆寄风慢慢地挪动步子,在这滑溜的地方,纵有一身轻功,也难以施展,只能挪一步算一步,略一大意就可能滑落冰水之中。
武威公主因为看不见这里的环境,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危险,只由陆寄风移动的缓慢、自己双足的悬空,猜测应是极为难行的路。陆寄风自己倒是无所谓,虽不知这条水道究竟有多远,但一直走总会走得完的,陆寄风只担心两位公主撑不下去,或是承受不了寒冻而猝死。
而慢慢移动的同时,陆寄风心中却不断想着:会是谁在沙漠底下,挖通这条水道?由石面的平整看来,工程绝非草草。梅谷底下的移山之功,是千百名高手穷数十年精力才能完成,而地下工程又比移山之功更费时费工,需要的专才更多,除非是举国之力,否则,以普通人的能耐,就算富可敌国,也未必在一世之中可以完成。
轻微的劈啪声顺着水流传了过来,此处极寒,水上应有不少薄薄冰霜,在水上或聚或散,发出那样的清脆之声。
陆寄风灵机一动,将内力逆行,化阳为阴,掌中蓄气,一掌袭向水面。
寒阴掌气凝水成冰,有如一叶扁舟,陆寄风搂起两位公主,纵身跃上冰面,巨冰滑动了一下,便即稳住,在水道上往后漂流。陆寄风小心翼翼地先以衣服包好了手指,才隔着衣服取下西海公主的软鞭,免得又不小心中了毒。
陆寄风将西海公主怀中的软鞭浸在水中,以内力运冰于鞭,再抽出水面时,已成了一根冰桨。陆寄风以冰桨逆流摇冰船,比方才贴着水道边缘而行,要轻松许多。
陆寄风将两位公主拦腰一抱,轻飘飘地跃上冰船,武威公主发觉自己落地之时,双足立在冰上,载浮载沉,但还算是平稳,也不必再紧紧抓着陆寄风,便明白了陆寄风的机智。
她解下绑住三人的带子,让西海公主躺着,探探她还有呼吸,放心不少。
武威公主喜道:“太好了!这样咱们就可以慢慢地划着冰,划出水道了。”
陆寄风听见一阵沙嘶之声,应是武威公主伸手在西海公主怀内摸索东西,陆寄风忙道:“你别乱碰她,或许她身上有什么机关毒气……”
武威公主笑道:“姑姑的毒藏在哪儿,我都知道,不会碰着的……找到了!”
“你找什么?”陆寄风问道。
武威公主道:“我找火石和火种,姑姑身上一定有带。嗯……唉!都湿了。”
方才落水时,想必都已将火种等物给浸得湿透,陆寄风伸出手去,道:“给我。”
武威公主道:“都湿了,点不着的。”
陆寄风笑道:“我知道,给我就是了。”
武威公主摸索着找到陆寄风的手,将火种递给他。陆寄风一手握着火种,灼烈的真气在掌中摧发运转,不一会儿就将潮湿的火种给烘干,再递给武威公主,道:“你拿着。”
武威公主道:“我就说湿了,点不着。”
但是当她一从陆寄风手中接到干的火种时,不禁喜得大叫,道:“干了!干了!你怎么弄的?”
陆寄风道:“这不难,难的是如何找生火之物。”
光有火种,而无生火的木材,也是无用。武威公主道:“先留着总有用处的。”
在这漆黑一片中,柔弱的她却一点也不绝望,令陆寄风心中宽慰不少,放胆说出心中的忧虑,道:“这水道也不知要通去哪里,或许还很长远,若不快点找到出口,恐怕也不是办法。”
武威公主笑道:“虽无粮食,但是有水就可以撑很久,你不必担心我。”
陆寄风见她这样体贴,更生怜意,道:“你可要撑下去,再怎么说,我都不会弃你不顾的。”
武威公主一笑,声音突然有些哽咽,道:“你待我真好。”
陆寄风奇道:“公主乃贵重之躯,有无数人待你好,皇上不也待你很好?”
武威公主道:“阿哥虽然待我好,但我知道,若是有一天邻国不安,阿哥也会为了国家,把我下嫁到异国,就像姑姑一样……他现在对我好,只是心里愧疚罢了。可是你却没有理由,就对我这样好。”
陆寄风心头一沉,武威公主竟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拓跋焘也尽力想避免如此,所以才要把武威公主下嫁给他,自己在拓跋焘面前竭力推辞娶她时,根本就没想到:万一自己执意不娶,武威公主只有与远国通亲的命运。她又不像西海公主那般强悍,在虎狼之域会有什么遭遇,谁也难以预料。
陆寄风道:“公主不必忧心,只要你不愿意,皇上也不会舍得你离开家乡的。”
武威公主静了一会儿,道:“你别叫我公主了。”
“为什么?”
“我不想当公主,我只想当拓跋雪,一个名字中有雪字的人?,而不是你口中,没名没姓的千万个公主公主之一。”
陆寄风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好默默地划着冰舟,两人都无言语。
突然间冰舟剧震了一下,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武威公主惊呼,道:“是不是到尽头了?”
陆寄风伸出冰桨探索,前方果然有阻碍之物。陆寄风将冰桨递给武威公主,道:“你先拿着,我试试前方是什么。”
武威公主接了冰桨,道:“你小心些。”
陆寄风纵身一点,跃至对岸,脚底所及竟是稳固的石地,陆寄风大喜过望,跃回冰上,道:“有地方落脚了。”
他抱起两位公主,跃离冰块,登上石地,也不知这是处平台,还是条通路。武威公主点起火折,火光一亮,映着壁上青石,道:“看来这是条通路。”
陆寄风望着武威公主,不禁一怔。
这几日陷于黑灵城内,在陆寄风来说是一眨眼的时光,但是对凡人来说,却已是好几日的折磨,武威公主早已神情憔悴,蓬头散发,脸色十分苍白。
陆寄风不禁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武威公主,她的手臂也已瘦了一大圈了。武威公主发出一声轻叹,投入了陆寄风怀里,火折落了下来,发出“嗤”地微响,被冰流所熄灭,一切又归于黑暗。
武威公主依偎在陆寄风怀里,倒是令陆寄风始料未及,一时之间也不知推开她好,还是抱住她好。但是,武威公主一靠在陆寄风身上,便身子一软,昏了过去。陆寄风连忙抱紧了她,武威公主这几日的折磨,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一靠在陆寄风怀中,便昏厥不醒。
陆寄风抱着她瘦弱的身子,百感交集。将她护送回平城,若自己不娶她,她一样要被远嫁他国,那时她受得了异境风霜吗?除非是为了与宋和议,嫁到南方,但是听说宋朝宫廷内斗争更加激烈,不管如何,武威公主的命运都只有坎坷一途。
陆寄风叹了口气,想道:“我如今烦恼这些,又有何用?陆寄风呀陆寄风,你未免太优柔寡断,太顾念私情了!”
陆寄风狠下心来,不再去想武威公主的命运。或许吉迦夜说得没错:慈悲易生祸害。成大事,往往无法顾及每一个人的命运与公平。
陆寄风放下武威公主,将西海公主托行坐起,慢慢地顺势导气,将她体内的伤筋断脉,一一接续。随着陆寄风的传功导气,西海公主的内伤渐有起色之时,也已过了许久。
西海公主发出一声低吟,攸然醒转,接着却发出惊恐的沉重呼吸,颤声道:“小雪!小雪!你……你在哪儿?我……我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陆寄风道:“你别担忧,没事了。”
西海公主听见陆寄风的声音,惊得吸了口气,勉强一笑,道:“你……没死呀?”
陆寄风道:“彼此,彼此。”
西海公主闷哼了一声,问道:“小雪呢?”
陆寄风道:“就在你身边,她昏过去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西海公主摸索了一会儿,拉住武威公主的手,将她搂在怀里,略感安心,道:“还好她没事,你差点杀了她,你知道吗?”
陆寄风苦笑不语,西海公主的重伤才略有好转,仍十分不济,便不说话,靠着石壁养伤。陆寄风也感到有些疲累,也坐在一旁行气调息,等养足精神后,再往前行,看看究竟能通到什么地方去。
不料,过了一会儿,西海公主的声音响起,道:“陆寄风,咱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陆寄风道:“我只知道我们已经脱离黑灵城了,这是何地,我也不知。”
西海公主疑道:“逃出黑灵城,是不可能的事!你怎么办到的?”
陆寄风道:“相由心生,在黑灵城内,根本就没有我们所见的一切。明白了眼前所见、所触,都是幻影,则黑灵自殁。”
“是吗?”西海公主半信半疑,陆寄风也就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如何不小心以太过宏大的真气掀起沙涛,为了挣逃反而打破地面,坠入此地的事,说了一遍,西海公主听罢,发出一阵轻笑,道:“嘿嘿,原来地下水道,是真有其地。”
陆寄风好奇,道:“你知道这是何处?”
西海公主道:“这只有西域的贵族皇室,或是掌军之人,才有可能知道的地方,哼,就连平城里的那位小皇帝,都不知晓呢!原来是你误打误撞见着的,我就说!你怎会知道这个地方?”
陆寄风问道:“此地这样机密,却是为何?”
西海公主道:“告诉你也无妨,早就有个传言,说在大漠底下,藏着这么一道千里水路,是西域十六国历代的君王所建,一来引水为用,二来成为进入中原的地下途径!”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这水道……能通往中原?工程如此浩大?”
西海公主道:“到底工程多大,倒是无人明白,毕竟这向来只是传闻。”
陆寄风敲了敲石壁壁面,工整的表面及稳固厚实之感,足见工程精细,一丝不苟,必是数代的苦心所累积而成,比起万里长城,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工程在地底之下,则比长城更困难百倍。为能兴建此地者,气吞六合,恐怕就连拓跋焘都难以征讨。
西海公主又道:“敕连可汗找这条路也找很久了,谁能独占此道,谁就有可能进占中土,统一天下!”
此话并非妄言,地面上战事不休,但地下却平静无波,如果西域有野心者在地下暗中进行这样的秘道工程,确实能不动声色地进入中原。而中华之水尽是自北流向南,自西流向东。地面上的河流如此,地下水道也一样。而不知谁找到了这一道丰沛浩然的水脉,若是整条水道已成,大军在地下顺着水脉前进,更是乘势之便,一日千里。
一旦大军顺水进入中原,绝不是任何人能事先防备的。
陆寄风心中再三赞叹,世上最难的机关,并非精细复杂的步步妙局,而是这样浑然天成,气势宏伟的大道。
但若是让拓跋焘比其他地方的君王先找到这条水路,那么,拓跋焘能征讨的天下,就不只整个中国,而是更远更无边的范围!一片黑暗当中,陆寄风无法看见西海公主的表情,但由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沉滞,陆寄风感到她心中也在想着类似的问题。
只有西域少数掌权之人能知道的事,为何西海公主也会知道?她明明可以离开大漠,却一直在这附近徘徊,难道……
就在陆寄风才想到唯一的可能时,一阵冷风骤然传入,陆寄风尚未察觉出这股冷风之异,一道猛烈的气劲,已轰袭而至!
陆寄风急时抱起两位公主,身子凌空急翻,闪过这道掌气,喝道:“是谁?”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陆寄风抱着两位公主,贴壁而立,屏住了气息,静听着周围动静。
这水道内居然还会有别人,是陆寄风始料未及的。
那人在此多久了?为什么藏身此地?是专程来对付陆寄风的,还是原本就留在此的异人?种种疑问,登时全涌上心头。陆寄风暗暗蓄劲,朗声问道:
“是谁暗中偷袭?陆某若有冒犯,请前辈出声示警……”
话未说完,哗啦骤响,水底溅射出宏大水柱,射向陆寄风!
陆寄风虽看不见,却由水涛乱流中,感觉到一股人的呼吸气息,便知水柱必是被此人的周身真气所带起,水柱中之人掌气狂拍向陆寄风,挟着裂山之威。
陆寄风举掌相迎,上清含象功的威力,将这道迎面巨涛全数逆袭了回去,哗啦啦之声中,汹汹水涛全喷上对面的石壁。
陆寄风的掌气反击之力,竟将石壁震得略为一晃,整座水道也似乎摇了一下,陆寄风自己心头一惊,想道:
“糟了!若我不顾一切地反击,打垮了这水道,头顶上的沙漠塌陷,我们都要被活埋于此!”
陆寄风有了这层顾虑,便急忙收掌回身。但是,紧接着却是无数激射而出的水柱,锐速如箭,由水底下疾喷而出,射向陆寄风。
陆寄风听音辨位,双掌左右呈圆抱之形,化阳为阴,散出真气,只听喀啦一响,射来的水柱竟在瞬间凝为冰柱!
无数冰柱自半空中急坠落水,哗喇哗喇之声不绝,陆寄风随手接住一根落下的冰柱,横在身前为剑,喝道:“阁下始终不出声、不露面,暗中伤人,究竟是何用意?”
在方才冰柱落水之时,陆寄风仍听得出其中一声哗然落水之声与其他不同,应是有人趁机也遁入水中,在水底下伺机再攻。这阴险的作风,令陆寄风反感。
被陆寄风的霜气所凝的水波,有的化作凌散的冰珠,散在西海公主身边。西海公主完全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只由声音中知道水底发出强大的攻势,差点要吞噬了他们,不由得惊道:“是什么……藏在水底下?”
陆寄风道:“一定是人,否则不会这样神出鬼没。”
“是吗……?是人怎能在水下潜那么久?”
功力若够,像陆寄风一样在沙底下龟息数日而不死,就不是难事。而由那人不知已在此地多久了,陆寄风竟都没有发觉他的存在看来,此人的武功根基,绝非泛泛。
猛然间水涛以沉缓之力,微波横扫,差点让陆寄风站身不住,由双足一紧之感判断,自己竟被卷住了双脚,往水里拉去!
这股拉力的劲道,有如静海深流一般,能移山动城,陆寄风急忙定身立形,不动如山,水涛席卷横扫,也无法把他拉扯下水。却听一声惊呼横过耳边,陆寄风立刻知道是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已经被卷下了水。
陆寄风暗呼不妙,急忙循声跃入水中,及时拉住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欲再跃上水面,却被一道巨索缠住,将他往水底下拉去!
这道巨索至少有两个人粗,陆寄风和两位公主紧紧地被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只觉一阵腥臭之气迎头扑来,陆寄风完全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腥气已当头罩下,陆寄风身子一松,才脱开巨索,便被吸压之力,挤入一处紧密之地,陆寄风大骇,终于想通了,水里攻击他们的,果然不是高手,而是怪物。如今三人都被吞入了怪物咽喉之中!
陆寄风一阵气闷,那股推挤按压之力,强得惊人,四面八方皆是挤动不已的肉墙,将他们三人紧紧地推往深处,陆寄风根本就无所置力,只能紧紧抓住两位公主,心中暗惊:“难道就这样葬身怪物之腹?”
这是他作梦都没想到的下场,可是如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吞了进去,恐怕是难以逃脱,一切皆休了。
陆寄风仍勉力将周身真气汇聚丹田,流转于外,让周身真气源源不断流转,这股真气形成的气罩,令他身如金刚,不至于被挤压断骨,但是两位公主的根基不够,恐怕再被推挤不了多久,就要被挤断了全身骨骼,化作肉泥了。
心急之中,陆寄风突然想到幼年时曾见疾风道长以子午之法,将人骨节尽数揉碎后,灌气成为人球的可怕武功。
自己以气罩护身,怎么就没想到阻止这挤压之力的唯一法子,就是将怪兽之体也以真气鼓成巨球?陆寄风放开拉住两位公主的手,往前后一推,真气自两旁散出,立刻便将肉壁推开寸许。
但觉天地间剧烈一晃,陆寄风心知是怪物身子翻腾之故,更加催动元功,呼吸吐纳,又将肉壁推挤扩大,一口气拓广了两尺!
那怪物吞下三人,突然气窒,因此用力扭动了一下巨躯。不料猛然间整个身体的前节鼓胀起来。
那怪物在水中翻腾急转,以身躯压卷住鼓胀如球的部分,要将之消扁,却感到鼓胀之处不但未消,反而还在急速膨胀着。
陆寄风的真气塞满了肉墙周遭,接着便只要顺势引导流转,便自能生生不息,运转自如,陆寄风双手以坤地干天,圆抱之形导气运转,也将真气一波一波地推移而出,包围着他们的气球越来越大,空间越来越广了。
西海公主在这宏大的真气中,几乎难以呼吸,眼前红光跳动,竟是有了光明。西海公主勉强睁眼看去,只见陆寄风身在半空之中,周身所发出的真气有如火球,正向外扩张,与不断紧压着的肉壁相抗。
西海公主怔住了,只见陆寄风周身真气所发出的光辉,照得周围四面八方的血管肉膜,清清楚楚,跳动不已的血管被真气推压之下,发出鼓似的“咚”、“咚”沉重音律,红通通的肉壁上,肌理毕现。
西海公主也心知三人一定是被某种巨大的怪物所噬,在怪物体内竟还侥幸未死,奋力搏斗,眼前这奇诡之景,就连她都胆颤心惊,西海公主强定心神,抽出怀中毒刀,大力往脚下一刺!
刀没入肉内,西海公主顺势横划,刀刃在肉上画出一道长逾十尺的伤口!
怪物突感剧痛,全身大力抖动,在它体内的三人也像狂风骇浪中的小舟一般,忽上忽下,甩滚不已。但陆寄风全力撑持住,将真气不断推展、扩充,周围已扩充成上下各逾数丈、奇大无比的巨球。
西海公主刃上的剧毒才染至怪物肌理之中,汹涌的血流便喷溅而出,陆寄风一发暴喝,刚猛至极的上清含象功第八层真气,以毁天灭地之威,向周围暴散!
轰然巨响,怪物整个身体硬生生被当中炸破,裂为两段!
陆寄风破体而出,在血雨、肉雨之中,冰流哗然四溅,那怪物居然不死,断去的后半截身子虽失首脑,却仍矫健腾跳,大力甩尾,溅起喷满水道的巨柱!
陆寄风凝水成剑,往怪兽巨尾挥去!
冰挥数闪,在黑暗中划出数道明光。
明光一闪不见,又是寂然无声。
接着,哗啦哗啦哗啦几响,被断为数截的怪物身驱,块块落入水中,溅起最后的水花。
陆寄风喘着气,一手攀于石壁,不让身子掉下。
平静的水道,只多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陆寄风唤道:“公主!小雪!”
西海公主微弱的声音在水面响起:“我在这儿……”
陆寄风听音辨位,跃至水面一把拉住她,退到水道边缘,道:“小雪呢?小雪呢?”
西海公主道:“方才……一片混乱,我没抓得住她……”
陆寄风大急,叫道:“小雪!”
他以雄厚真气所发出的声音,顺着水道传送出极远,源源不绝,但是却完全没有回音。
陆寄风想到武威公主一定是落入了水中,被溺毙了;或是早在怪兽体内,就已经被闷死了;再不然就是方才激战之时,被怪物扫中而死了……
陆寄风又大叫了一声:“小雪!”
这次的声音之中,心摧肠断,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一声极轻微的呻吟声,在水旁响起,那不是西海公主的声音。
陆寄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才这一愣,只见前方金光一闪,嗤的一响,烟出火明。
陆寄风定神看去,武威公主坐在石台之上,持着点了火的衣带,微微笑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拉着西海公主,跃至她所坐的石台,又激动又欢喜,道:“你……你平安无事,为何不出声让我知道?”
拓跋雪笑道:“我听你唤我的名字,心里高兴,只想多听几声。”
陆寄风一愣,拓跋雪又道:“可是你后来唤得我耳朵都疼了,我没法子再听,只好现身啦!”
陆寄风松了口气,道:“你以后别再这样吓我!你可有怎样?”
拓跋雪摇了摇头,笑道:“我没怎样。”
周围血气弥漫,十分刺鼻。众人借着火光往水上一看,只见血红满川,漂浮上下着点点白色的肉、黑色的皮,狼籍一片。
拓跋雪突然惊呼了一声,踉跄退了好几步,陆寄风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也倒吸了一口气。
水面上浮着一张残缺的脸,至少有丈许宽大,一对箩筛似的大眼翻白,血丝牵布,青色的厚唇有如小舟一般。那张面孔浮在水上,下颚已缺,嘴唇只有上半片,想必是陆寄风炸开它的躯体时,将它的尸身炸得片片不全。这就是刚才将它们吞食的怪物,竟长着人面,思之更是令人作呕。
回想起方才的激战,陆寄风与西海公主都惊心不已,他们连到底对付的是什么怪兽,竟都一无所知。
水面陡然颤动了几下,陆寄风道:“小心!”
他一把推开拓跋雪与西海公主,一步上前,小心以对。但水面的抖动并未再起波涛。
陆寄风喘了口气,不敢掉以轻心,刚刚他在对付怪物之初,确实有感觉到人气。虽说怪物长着人面,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但若真的有人呢?或是有别的危险呢?
衣带已烧尽,又归于幽暗,陆寄风刚才已趁着还有火光时看清前面还有路,便道:“水下不知还有什么,我们还是尽速离开此地。”
拓跋雪紧拉着陆寄风的衣角,不敢放开。西海公主也感到此处诡异绝伦,不知还有多少潜伏的可怕之物,才刚逃出生天,她也不愿再多惹祸上身,便随着陆寄风的足音,快步往前溯流而行。
第十五章 一朝成灰尘
三人顺着水道前行,走出数里,血味不知是变淡了,还是众人已习惯了,所以再闻不出什么。陆寄风听出拓跋雪的呼吸急短,停步道:
“休息一会儿吧!”
拓跋雪点了点头,席地而坐,西海公主也点起火折,照看周围是否已有出路。不管怎么走,都是一样的青石走道,一样的冰川不绝。
她们早已又饿又累,西海公主不禁叹道:“唉!此时能有烤羊、酥酪多好!”
陆寄风眼尖,注意到水面上漂来之物,身子一纵跃至水上抓起那物,再跃了回来,道:“这是什么?”
拓跋雪与西海公主都双双一怔,竟真有一头死羊,被捆了手脚,漂流下来。
西海公主抽出银刀在羊身上一刺,试出无毒,羊血也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可见才死不久。
西海公主道:“怎么一说想吃烤羊,就真的有羊只漂来?”
陆寄风望向水面,道:“还有呢!”
水面上,竟有捆绑好的大块肉饼、封贮好的酥酪等物,以及宰好捆好的羊、牛等等物资,不断地载浮载沉,顺流而下。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寄风以轻功跃上水面,取了酥酪上来,道:
“如果无毒,就快吃吧!你们已经数日没有进食了。”
西海公主笑道:“我还好,小雪坚持不肯喝马血,还能活到如今,才叫不易呢。”
陆寄风对拓跋雪摇了摇头,道:“这不行,你如果虚弱而死,就是我的罪过了。”
拓跋雪红着脸,低声道:“我那时还以为今后见不到你了,才……”
话声虽低,但陆寄风怎么可能没听见?陆寄风只假装若无其事,解开封盛酥酪的陶瓮,捧了一把,道:“吃吧!”
武威公主就着陆寄风的双掌,吃了几口酥酪,其味厚而腻,本是武威公主不惯的膻腥之食,但是此时她却感到是世上最美味之物。
西?海公主削了几片羊肉生食,道:“我看这些东西,是上流有人抛下来祭那怪物的。”
她的想法,与陆寄风相同,陆寄风心中大喜,道:“没错,这些祭物漂流到这里,还有温血,可见前面不远就有出路了。”
三人同感振奋,再略加饱餐后,便快步往上流而行。越是往前,石道越是平广,而且也渐渐可以视物。虽然光芒微弱,但他们已长久处于黑暗之中,只要有些微的光芒,就足以让他们看清不少。
前方的青石走道已宽若广场,高大的空堂只有中央以水道隔开,两旁各有石阶往上延伸。
陆寄风等人张望着这所大堂,壁面光鉴宏伟,完全看不出石与石之间的接缝,犹如天成一般。
陆寄风瞥见壁上刻着繁丽的图形,又像文字,遂上前观视。细细一数,就有九行图样,皆是横刻。
西海公主仰首观看,忍不住吸了口气,拓跋雪脸上神情也显得有些严肃。
陆寄风问道:“这是图,还是字?”
拓跋雪道:“这是字,西域九个国家的文字,宫里有西域进贡来的仆人,他们写过这样的字。”
西海公主道:“我也认得几个,像那是鄯善的文字,那是乌孙国,还有些我连看都没看过。”
陆寄风奇道:“这些远国,在汉朝还曾进贡,汉亡以后就没有动静了,不知他们九国在此留字,是什么意思?”
西海公主道:“我想这九行字,可能意思都一样,只是用九种不同语言写下,如此慎重,必有要盟。”
拓跋雪仔细地盯着上面的图字,不发一语。陆寄风不禁想起燕国之北也有这样的石室,也留下了难以解读的石室之文,不知与这边的九国之文有什么关系?
此处除了这片文字之外,便无它物。陆寄风一拉拓跋雪,道:“走吧!”
陆寄风登上石阶,走在前面,拾级而上。越往上走,越是光明,但是路也越陡,几乎难以立足。陆寄风一手拉着拓跋雪,将她负在背上,慢慢地往上攀。此地已无阶梯,只有陡峭的斜壁了。好在虽然要攀岩而上,对他和西海公主这样身怀武功的人来说,也如履平地。
阵阵花香自前方传了出来,花香中还带有阵阵异香,像是某种燃烧的香料,音乐声似有若无,旋律极为清冽柔靡。
陆寄风心头一悸,停步不前,突然感到阵阵不安。
西海公主问道:“怎么了?”
陆寄风道:“……没什么。”
他又往上攀了几尺,心中想道:“究竟那是什么音乐?怎么我会感到可怕?”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清楚,陆寄风也越来越明白了,那阵哀婉绮靡的奇特乐音,是以中原所无的乐器所奏,他少年时曾经听过。当时,他与弱水道长双双落入舞玄姬手中,舞玄姬的花帐内就是传出这样的音乐声。
此处乐音,与彼时是如此相似,不得不令陆寄风心生戒惧。若是登上石阶尽头,便遇舞玄姬,岂不是自投罗网?
前方明亮无比,出口在望。陆寄风将拓跋雪拦腰抱起,交给西海公主,道:
“你们先在此稍等,我看看外头有无危险。”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拓跋雪道:“你可小心些!”
陆寄风慢慢地矮身登上,香烟花絮,更加浓冽,音乐中的铃铛声、吟藏书网唱声,也越来越清楚,竟像有不少人在外头。陆寄风大奇,慢慢地爬了上去。
一探出头,看见眼前之景,陆寄风不由得怔住了。
此地应在半山腰上,周围包围着扶疏美丽的奇树,远方黄土色的山坡与丘陵上,散布着宏伟而端严的建物,不管是窗棂屋檐或是排布的方法,都与中原的屋舍大不相同。象牙色的土地远山,以及蓝若鉴水的天空,更衬托出色彩艳丽的屋宇美不胜收。
而近处,却是数十名趴跪在地的人,前面的数人身披锦缎,穿戴宝石,一看就是富贵至极。在他们身后,立着数十名侍者、乐者及武士,列队林立,全都左袒赤膊,服色奇绝。
一见到陆寄风冒出头来,那些侍立的卫者们全惊呼大叫,惊动了前面跪拜的贵人,他们仰头一见陆寄风,也全都惊叫着,更是用力叩拜不已。那些本来持刀或捧物的仆侍,也纷纷弃了手上之物,跟着跪倒,口中呼喊着什么,声音倒是很一致。
陆寄风纵身跃出地洞,看了看周围,发觉自己所立之处,是个白石堆成的祭坛,以玉栏围着那个洞口。玉栏前雕琢精致无比的几案上,陈列着许多宝石盘盏,金炉中烧着奇香,一片烟雾冉冉,有若仙境。
陆寄风也不知怎么叫他们起来,正不知所措,一瞥见远方的小丘,又是一愣。远处,山势连绵,竟依山浮刻着许多人像,身披缨璐彩带,衣薄如霞,长发贴着身体的曲线披垂而下,使得丰满的身躯半隐半现,而更增媚惑,那模样完全是舞玄姬的装束与体态。只不过或许时隔久远,色彩已有点陈旧了。
吉迦夜曾经说过,西方诸国有不少信拜舞玄姬,对她的偶像加以崇拜,看来不假。
那些巨像几乎与山等高,即使隔了数里之远,雕像上的发丝衣摆,仍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她的眉眼艳光,也冷冷地望着他们。
好不容易逃出水道,一出人间竟又遇见信奉舞玄姬之国,陆寄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此时,陆寄风背后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原来是西海公主也已拉着拓跋雪跃出了洞口。
那些跪倒在地之人,听见女子笑声,全都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陆寄风身后多了两名女子,更是吃惊不小,不知呼喊着什么。
西海公主先是以柔然语说了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似并不懂。
西海公主又试了龟兹、疏勒等国之语,最后以鄯善语说道:“我们要见国王!”
众人才全发出了一声赞叹欢呼似的声音,最前方的那位华服贵人上前,他的神情气度十分威严,相貌端正。
他与西海公主又说了几句话,陆寄风全然听不懂,但见众人神色时而愤怒,时而疑惑,时而敬畏,不知道西海公主跟他们说了什么。西海公主突然指着后方的祭坛入口,说了几句话。那贵人转身望着身后的众卫士,众卫士全露出惧色,没人敢表示什么。
西海公主又指了指陆寄风,说了几句话,最前方的一名中年贵人听了,膝行上前,竟跪行到陆寄风面前,低头欲吻他的鞋面。
陆寄风吃了一惊,连忙退后,道:“不必如此……”他望了望西海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名贵人,自然就是鄯善国王了。陆寄风所听不懂的对话,大致上是这样的。鄯善国王问道:
“你们由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神穴之中?”
西海公主道:“你就是国王吗?”
鄯善国王道:“是。”
西海公主道:“我们是魏国皇帝派来的人,尔等绝域,难道无人能说天朝言语?”
鄯善国王道:“魏国与我国隔着大漠,从来都不相通使,我们只知道汉国是天朝,不知道魏国。”
西海公主笑道:“哼!汉朝早已灭亡,如今的天朝,就是我大魏!西秦、胡夏,都相继灭了,等我大魏一统北方,你们还不来朝拜委质?”
鄯善国王有点不服,又有点忌惮,一会儿才道:
“几百年前,天朝的班司马曾经来使,他带着许多侍从与天朝的衣冠,你们却只有三人,如何宣扬天威?”
西海公主笑着指了指祭坛,道:“此人诛杀了水道下的妖怪,有他一人,还不足以宣扬天威?”
鄯善国王听了,惊愕不信,道:“他……他杀了鱼妇龙?”
西海公主道:“你们可以立刻下去看看,鱼妇龙的尸体碎成千万片,妖血也染红了水道。”
鄯善国王回头道:“谁愿意下去?本王有赏!”
众卫士却都面露惧色,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鄯善国王道:“鱼妇龙是远古神帝颛顼的座骑,能吞吐江河,身长百丈,宽逾殿堂,以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杀得死它?”
西海公主笑道:“此人就有这样的力量,你如果不相信,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她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他们怕我们是外国的奸细,你立点威风,让他们瞧瞧吧!”
身在绝域,人单势孤,确实应立威保身。陆寄风点了点头,蓄劲在掌,一声怒喝,气随掌发!掌气所过处,“轰”然一响,远方的神像头部竟已被硬生生打碎,化作碎石土灰,四下飞散,众人大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了头的神像。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第二尊神像竟也轰然碎裂,接着第三尊、第四尊……陆寄风的掌气接二连三,由左至右,所过处,只见漫天黄烟,一尊尊绝美的神像逐一破散,断头、裂身,景象之惨之壮,毕世罕见。
鄯善王吓得大叫:“住手!住手!够了,够了!别再打了……”
远山整面的神像首级,全被陆寄风这开山裂碑的宏大掌气所碎,不要说是群臣心胆俱裂,那几座神像与山等高,城里的人只要一抬头都看得见,鄯善国山下的居民们平白无故见到神像头裂,都大为惊骇,本来在屋中的也全奔了 51fa." >出来看个究竟,民间登时乱作一团,街道上到处是狂奔大叫的居民,还以为是上天要降下什么大祸了。
此时在山上的鄯善国王及贵族们还不知民间之惊恐,可是也全都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鄯善王见陆寄风还不罢手,急忙跪下,大叫道:“使节住手!我等知道魏国天威了,使节请住手!”
西海公主对陆寄风道:“够了!”
陆寄风这才敛气收掌,睥睨地望着众人。西海公主喝道:“不服魏者,纵使是神,也必诛杀!”
鄯善国王及群臣惊心不已,立刻长呼跪拜,并引来数十人所扛的巨大华床,将陆寄风等人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原来那是此地的大轿,上面衬着许多锦缎隐囊,周围护栏上设以遮帐流苏,遮掩住床内之人。
陆寄风等人坐在柔软的锦车之中,由盛大的音乐与仪队护送着,鄯善国王及几名贵人围车而行。
众人被送入鄯善王宫之中,便有人上前要单独请走陆寄风,陆寄风略现犹豫之色,西海公主笑道:“你跟他们去吧!难道你要跟我们一块儿沐浴?”
陆寄风只好道:“那你们自己凡事小心。”
望着西海公主与拓跋雪两人被带走,陆寄风才被其他的内侍引至另一条通道,步往铺满了光滑青黛色石头的宫殿,在无数宫女的服侍下香汤沐浴。
只见宫女们无不大眼浓眉,深深的眼皮与高高的鼻子,颇为美艳,就连一个捧壶小婢,身上都穿戴着许多金银首饰,色彩艳丽,不可方物。而所经之处,处处都是绘着忍冬藤纹的圆柱,四面大开,几无室外与殿内之别,甚至有的室内在地面上直接开出园圃,植以藤曼花木,任其花叶飘落。这样的建筑风水,在中国是极为不祥之意,代表了田舍荒废、鼠雀穿屋,但是在鄯善却竟处处如此,也自有一番异国风情。
陆寄风总感到水道来历必不单纯,那九国的文字会有什么意义,恐怕也是值得深究的。只不过会不会与舞玄姬有关,那就很难以断定了。
浴罢,陆寄风被宫女们引至一处更加华丽高伟的大殿,沐浴后的拓跋雪也已在此,一见到陆寄风,便高兴地奔上来拉着他,笑道:
“你瞧,这样穿好不好看?”
陆寄风见她身上已经换了鄯善国的服装,赤足披纱,纤腰半露,身上挂着串串繁丽的金铃与宝石,竟宛如小舞玄姬,心中一阵不安,但还是勉强对她一笑,道:“好看。”
拓跋雪笑着拉紧了他,陆寄风暗想道:“此地人人都是这样穿戴,民风如此,我不必太过敏感。”
鄯善王亲自前来服侍他们,亲自为他们除靴、倒酒。鄯善国的酒也与中原十分不同,色艳如血,乍看之下有点诡异。
陆寄风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为了能全神贯注,随时保护两位公主的安全,陆寄风遂置之不饮,只专心听西海公主与鄯善国的君臣说些什么。就算听不懂,看他们的神情气色,或许也能猜出几分安危。
拓跋雪倒是看起来十分安心,她靠在陆寄风身边,笑道:“古楼兰的葡萄酒,最负盛名,你不喝喝看?”
陆寄风问道:“什么葡萄酒?”
拓跋雪道:“此地盛产的葡萄与瓜果,只有极少数的客商带得进关,非常珍贵。我听说以葡萄所酿的酒是人间妙品,早就想尝尝了,你也喝喝看!”
拓跋雪捧着杯盏,红艳的酒倒入琉璃杯盏中,红艳酒色与她的小手互相辉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陆寄风便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饮了一口,入口极为舒适,一点也不似喝酒。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很好喝。”
西海公主与鄯善国的君臣说什么,陆寄风完全听不懂,只听西海公主一人与鄯善王交谈,所有的臣子们恭敬地或跪或立,或回答西海公主的话,看西海公主的气度威风,颇有专决之势。
直到夜色已深,鄯善王领着众臣趋步退出,拓跋雪也早已睡倒在陆寄风怀中,宫女宦官们本要引陆寄风到另一处歇息,西海公主却也摆手让他们全都退下。
陆寄风这才问道:“原来你这么精通他们的语言,水道上的文字写些什么,你却不识?”
西海公主笑道:“会说不一定会写呀!我真的不认得那些字。”
“你问出了他们为何在那儿祭拜吗?”
西海公主道:“当然问出来了,他们说前几代出过震动西域的大事,有位法力武功极为高强的佛座,学问广博,神通变化,信奉他的信众不计其数,可是他操纵各国王室,任意妄为,淫秽妃后,也早已令许多国王对他恨之入骨……”
陆寄风略为诧异,道:“你说的是不是狮子比丘?”
西海公主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道:“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他与水道有什么关系?”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说,当时西域各国拥护狮子比丘与反对狮子比丘者各占一半,便有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盘陀、鄯善、焉耆、车师、栗持九国联合起来,恳求一位也在神通上有极高造诣的罽宾高僧对付他……”
陆寄风道:“那位高僧法号吉迦夜。”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了?干脆你来说好了!”
陆寄风道:“我只知道吉迦夜砍了狮子的首级,狮子的首级却没死,飞到中原,已经化身为北凉国师昙无谶。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西海公主道:“那你也等于都知道了!我们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陆寄风道:“那与地下水道又有什么关系?”
西海公主道:“狮子比丘会被杀,是九国国王所共谋,可是当时吉迦夜与狮子之战,也十分惨烈,周围被杀的无辜军民、被毁的城市村落,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听说昙无谶在北凉重生,北凉又非常强大,若是北凉西侵,首当其冲的就是鄯善国。鄯善王记得祖先有训,说祭坛是强国之门。但是他的王位也是跟他堂兄争来的,知道秘密的堂兄全族都被他杀光了,没人知道为什么祭坛能救鄯善国。”
宫廷政争,不分夷夏。失败者不肯说出手中掌握的机密,好让胜利者也不能轻松如意地掌政,这是可以理解的。
西海公主续道:“起初鄯善王曾经派许多武士下去,却全都没有生还,他自己还差点被底下的怪物给吃了,不敢再下去,由最有智慧的臣子查遍了远古的典籍,才知道那怪物叫作鱼妇龙,可以无限地长大,恐怕是有水道以来就有它了,长到多大也没人知道,现在已经大到它在地下一动,地面上就会微震。以后鄯善王就时时去那里祭拜,讨好那怪物。”
陆寄风道:“他们把怪物越养越大,不是更糟糕?”
西海公主笑道:“但是不养又怕它出来吃人,要不是被你所杀,鄯善国就这样养着那头会毁了他们的怪兽,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陆寄风听了,心头略宽,能够济人之危,免于这个国家的危机,总是快事一件。
不料西海公主接着又说道:“你杀了鱼妇龙,鄯善王认为你是天上降下来保佑他们的,要你留下来。你说呢?”
“不可能。”
西海公主笑道:“不可能,就请你杀出去。”
“什么?”陆寄风一怔。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不肯放你走啦,你好自为之吧!”
陆寄风道:“喂,你可别胡来,是不是你把我推给鄯善王的?”
西海公主道:“是又怎样?鱼妇龙本来就是你杀的,你就留在这里,跟小雪过日子,别再回魏国去。”
陆寄风道:“这……你不是要回去找萧冰吗?”
西海公主笑了笑,道:“这不必你费心了,带小雪入内休息吧!”西海公主接着脸色一变,正色道:“小雪为了你,可生可死,今后你再让她掉一滴眼泪,我要你的命!”
西海公主转身便走,陆寄风当然不会容她就这样离开,抱起拓跋雪,便追在她身后,道:“喂!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西海公主头也不回,道:“你和小雪的房间在那边,要不要我叫人带你去?”
“不必!”陆寄风一跃上前,拦住她的前路,道:“我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若是我执意回去……”
西海公主微笑道:“谅你不认识路。”
“我……”
“好狗不挡路。”西海公主推开他,笑着进入自己的睡房。
陆寄风越想越气,依旧追了进去,道:“你最好给我交代清楚!我不是上天赐他们的什么人……”
西海公主道:“有话明天再说!小雪是跟你睡还是跟我?”
陆寄风一怔,将怀中的拓跋雪递给西海公主,道:“当然跟你……”
“还是跟你吧,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西海公主笑嘻嘻地把陆寄风往外推。
陆寄风怒道:“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走!”
西海公主道:“真的不走?”
陆寄风道:“说不走,就不走!”
西海公主道:“好,有种!”
陆寄风突然眼前一花,红着脸便往外退。原来西海公主竟旁若无人地解下衣服,往陆寄风脸上甩过去,她身上衣服本来就不多,一脱便已几近全裸,衣上还带着她的体香,吓得陆寄风连退数步。
“你……你使这种卑鄙手段……”
西海公主道:“本王妃习惯裸睡,你不走,我照样脱!”
陆寄风一个失神,已被西海公主一掌给推了出去,两扇香木门砰然闭上,西海公主在房内呵呵笑道:“你就这样抱着小雪一夜?回房去吧!孩子。”
陆寄风虽满肚子气,无处发泄,只好先将拓跋雪抱到另一间房中安置,想道:“西海公主果然跟萧冰一样卑鄙!她自己八成还是会回中原,难道我就不能跟着回去吗?哼!”
拓跋雪发出一声梦呓,翻了个身,紧紧拉着陆寄风的手。陆寄风低头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百感交集。自己和拓跋雪终生居住在此,免于再回魏国,也许是对拓跋雪最好的安排。但是,自己怎么能在此终老呢..……?
这几日以来,鄯善王天天亲自前来服侍,态度谦卑恭敬,陆寄风多次想向他表明要回中原之意,却无法沟通,只能白白心急。
不料只过了两三天,鄯善王竟多带了一名汉人前来,有了翻译,陆寄风总算可以与鄯善王交谈,原来他是希望陆寄风能告诉他祭坛下的情况。
鄯善王道:“鱼妇龙潜藏地下水道内,一翻身就引起地动不安,壮士将它给杀了,造福百姓苍生!但是为了让民心安定,孤王还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陆壮士带几百名兵勇下去,打捞鱼妇龙的尸体。”
陆寄风道:“这并非难事,不过水路深远,这几天也不知将鱼妇龙的尸体冲到何处了,恐怕打捞不是那么容易之事。”
翻译将陆寄风的话转告鄯善王,鄯善王像是有点儿心不在焉,道:“是吗?”
陆寄风想起前几天西海公主要众人下去看个究竟时,没有人敢下去,都已经隔了几天,鱼妇龙的尸体也应该随着水流被冲得极远,现在才想下去看看,未免奇怪了些。而看着沉吟不语的鄯善王,陆寄风就越感到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西海公主怒道:“怎么?你怀疑他说的话?”
鄯善王连忙道:“不,绝对不是,陆壮士的神威,本王亲眼所见,怎能疑心。但是鱼妇龙的尸体总该现世,以安百姓之心。”
陆寄风道:“要我下去寻找也无妨。只要大王答应我一件事,要我再重探水道,甚至开路杀怪,都不为难事。”
鄯善王连忙问道:“你要我答应何事?”
陆寄风道:“我希望能回魏国,求大王赐我足以渡越沙漠的向导及车队。”
鄯善王为难地说道:“陆壮士不肯留在鄯善吗?”
陆寄风笑道:“我留在此地,对大王并无助益。”
鄯善王只略作考虑,便说道:“好,我答应你的请求,您何时可以带人下去打捞?”
陆寄风喜出望外,道:“随时都听凭吩咐。”
西海公主十分火大地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天,怎么可能打捞得到?鄯善王!你别忘了:万一昙无谶真是狮子的重生之体,他前来报九国之仇,没有陆寄风的保护,你可就没命了!”
鄯善王苦笑了一下,望着西海公主,道:“本王以前……可能多虑了……”
“什么?”
“总之昙无谶是绝不会来的!请陆壮士准备再下祭坛,本王会立刻传唤武士与您一同下去,也会好好照顾两位公主。”
鄯善王交代了这些话,便匆匆忙忙与随从离开了。
陆寄风更加感到怪异,鄯善王的态度在急迫之中,似乎还有几分惊慌,打捞怪物尸体并不是急事,虽说有可能被水冲走,不过如果怪物体型大到一翻身地面就会震动,恐怕现在还卡在水道中,还可以找得到,打捞尸体,绝不是必要之事。会让鄯善王这么着急,不知是何原因?
西海公主道:“我劝你还是别下去,我看鄯善王心里有鬼!”
陆寄风道:“你就是怕我回魏国?”
西海公主道:“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忍心把小雪送回去,将来跟我一样,嫁到毡衣血食之国?”
陆寄风心底一痛,冷然不语。西海公主见了他的神色,心也冷了,道:“小雪这阵子跟你出生入死,你不动感情,至少也该对她存着几分怜惜,你却只想到自己的功名,执意回魏国!我总算看清了你!”
西海公主跺着脚走了,陆寄风也没有反驳她。这一阵子,陆寄风自己想了很多。他的生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就算拓跋雪与自己相守,她所要受的危难,一定比嫁给异国王子更多更险。因此,陆寄风也只能袖手旁观,试着让自己将来不要与拓跋雪有任何关联。
过了两天,陆寄风带着上百名兵士再度潜下祭坛,又望见那些壁上的字,陆寄风本想问那些士兵这些字的意思,可是并无一人通汉语,陆寄风只好作罢。众人顺着水道而行,走了数里,都没有任何动静。以火炬照水面,也找不到怪物的残躯,想必是顺流而下,被漂出很远了。
陆寄风在最前面前进,依照他的印象,这条路会越来越窄,因此陆寄风回头对翻译道:“前面无法再走,必须送船进来,划船前进。”
众人沿着原路回头,不料才回头不久,地面便是一阵剧烈的震动,陆寄风吃了一惊,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紧接着却像整个天地都崩塌下来一般,轰隆巨响不绝,地面震动不已,水面也激溅起高高的水花,喷了他们一身。
水喷溅到身上时,陆寄风才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那水竟是黑色的,极为呛鼻,就连他都一阵晕眩,突然间火光轰响!
陆寄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水居然着了火!火势唰地蔓延而去,席卷整个水道,照得一片红光,众人被火焚身,惨叫哀嚎,头顶不时落下巨大的石块,一砸下来便有数人被压扁在石下,连哼都来不及哼出声,就算没被砸死的,也到处滚动,抱着着火的身子惨叫连连,水火与乱石交攻,景象之惨,陆寄风连作梦都没想过!
陆寄风大叫道:“快跃入水中保命!”
但是水面上火光灼灼,根本就没人敢跳,陆寄风无法,只好自己打散火焰,跳了下去。
水底下依然是冰凉的雪水,但是仰头看去,水面还燃炽着火焰,不时有尸体噗通、噗通地落将下来,或是大石砸入,陆寄风不能闭眼,还得随时闪开砸进水里的石头。
陆寄风能以龟息法潜伏于水底,但是那些士兵就算跳入水中,也只有被溺死一途。陆寄风既悲且惊,不知怎会突然间发生这样的巨变。
此地怎会有黑色的水,还会起火?无怪乎陆寄风闻所未闻,就连鄯善国的人也对这黑水十分不解,挖井时若是挖到喷涌而出的黑水,便得立刻重新填起,并将此地方圆数里都封锁起来,居民迁移不住,永成死地。因为这种黑色的水不但极易起火,还会发出可怕的臭气,什么草木都无法生长。
直到后世,鄯善国地下所蕴藏的丰富石油,竟成为黄金一般贵重的宝物,也是当世之人所想不到的。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灭,但乱石却不断地落下,所有的人早就都死在火焰或乱石之下,只剩下陆寄风在水里以最快的身法急闪落石。看来必是水道崩垮了,才会这样天崩地裂。再闪躲也闪躲不了泥沙俱下,陆寄风只好运起元功,以宏大的掌气向上轰去!
乱石被陆寄风的掌气推开,陆寄风身子往上疾跃,脱出数丈之高。但更高处的乱石还在猛落,陆寄风足尖在其中一石上略点,有了着力之处,下一掌又轰然击出。
陆寄风边打边以轻功跃上,但越去就越多的沙石,一呼吸就会将之吸入体内。陆寄风连忙闭息,无法运功,身子又往下急堕。
但是底下已经被填满了,陆寄风落在乱石堆中,头顶很快被狂沙所没。
紧闭着眼睛与呼吸的陆寄风,脑子还很清楚,想道:“我闭窍绝息,无法运用上清含象功,只能慢慢地爬出去。”
虽然不知上面的沙有多厚,这却是唯一脱困的法子。
陆寄风努力推开双手,在万斤沙子的压迫下,动一动身子都极难。还好陆寄风虽无法发挥实力,这样的力量还有,他慢慢地推沙移动,往斜上方前进。这就像是在沙海里游泳一般,只不过水变成了沙。
陆寄风不知“游”了多久,脑中什么都不去想,只专心地往上游,终于手指一凉,感觉到轻风拂过!
陆寄风大喜,奋力往上一蹬,破沙而出。
微风拂面,凉意习习,让陆寄风顿感重生之喜。他极目四望,深夜的沙漠平静如昔,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任谁也想不到在沙漠底下,竟有许多尸体,与那场动乱。
陆寄风颓然坐在沙上,想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水道为何会崩?难道……难道这竟是鄯善王设下的杀我之局?”
鄯善王又为何要杀他?就算是西海公主以国威造成鄯善王的恐惧,应也不致于逼他设下这个毒局才是。
陆寄风静心回想,鄯善王提出要他下去找鱼妇龙之尸时,神情就有点不大对,而最后所说的话:“……也会好好照顾两位公主”,更是似乎意有所指。
陆寄风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现在西海公主和拓跋雪都在鄯善王的手里,自己不知已经陷在地下多久,万一两位公主发生意外,不及相救,他会内疚终生!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王宫的方向急奔,然而,这一路奔来,陆寄风却见到沿路的鄯善居民村落中,不是横尸遍地,就是家家哀哭,不少停放着尸体的布席置在屋边,好像一夕之间,死了许多人。
陆寄风心头惊悸,也不便停下来多问,只来得及回头看看,死者多半脸色发黑,七孔流血,一看就是中了剧毒。
绝大部分的居民都中毒而死,让陆寄风不得不想到:西海公主是否做出什么令他意想不到之事?
远远望见他们这几天所居的宫殿檐瓦,陆寄风小心翼翼地以轻功跃入,免得惊动任何人。
不料才接近外殿,便听见一阵阵悠扬的音乐声,以及阵阵酒气、食物之香,好像在举办什么宴会一般。陆寄风奇怪地慢慢潜入,眼前所看见的,是教他震惊无比的一幕!
西海公主与拓跋雪两人,坐在殿堂上首,而她们两人中间高踞之人左拥右抱,他的肤色黝黑,形貌威武伟丽,额上的狮子刺青黛蓝深湛,非常美观,此人除了昙无谶还会有谁!
鄯善王恭敬畏惧地侍立在旁,才这阵子不见,他已憔悴了不少,鬓边白发更多了,那股胆颤心惊之态,一点也没有国王的威严,只有囚虏的恐惧。
昙无谶哈哈大笑,道:“你不但帮我杀了陆寄风,我的美人儿还替我惩罚了你的居民,让你这王城变作死亡之地,你可明白背叛我的下场?”
陆寄风头顶一眩,想道:西海公主和拓跋雪竟是帮着昙无谶的?这怎么可能?
第十六章 且极今朝乐
陆寄风定了定心神,望向西海公主和拓跋雪,心中百念千转,他唯一可以想到的只是:自己在鄯善国之事,一定是西海公主传话给昙无谶的!所以她才刻意要把自己困在鄯善国,好等着让昙无谶设计他,把他骗下祭坛,然后以机关陷阱杀之。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昙无谶由何处知道自己下落的方法。
西海公主正邪难辨,竟会与昙无谶是一丘之貉,并不令陆寄风意外,但是曾被蹂躏过的拓跋雪,怎么可能串通昙无谶?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是个欺骗他的布局?
陆寄风万万不愿意这样想,但见拓跋雪神色漠然,一点也没有惊惧的样子。陆寄风更生疑心,想道:“小雪的样子不大对……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陆寄风一点也看不出拓跋雪的想法,她冷淡的表情,也与陆寄风所熟知的拓跋雪完全不同,好像变了个人。
高居上首的昙无谶得意洋洋的样子,与鄯善王的惊恐恰成对比。
鄯善王颤声道:“国师!谋害国师的并不是孤,而是前朝的国王,他们……他们已经全族被灭了,一切与我无关呀……”
昙无谶道:“圣女的塑像尽毁,你就该杀陆寄风,作为忠贞之证!你却将他待若上宾,不是有意要对付我吗?”
鄯善王跪伏在地,不敢言语,西海公主道:“如今已称你之意,把陆寄风埋在地下,你可甘心了?”
昙无谶笑道:“不急,等我找到陆寄风的躯体,斩了首级,还有妙用。”
鄯善王颤声道:“国内……精锐武士被毒死大半,恐怕难以搜查地底……”
昙无谶笑道:“你已经发书请其他八国国王前来,他们不日就到,有了八国国王在手,要他们调集兵员挖地找人,又有何难?”
要集合九国国力把沙漠翻了过来,昙无谶的出手,气魄令人心惊。可是西海公主竟狠心毒杀了鄯善城内的军民,也教陆寄风气恨万分,想道:“这毒妇竟然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绝不能容她活在世上!”
西海公主嫣然一笑,道:“合九国之力找寻陆寄风,他的尸体有这么贵重?”
昙无谶笑道:“这几日我就在此等九国国王自投罗网,与两位美人儿共同取乐。”
拓跋雪冷冷地站了起来,道:“等找到陆寄风的尸体再说吧!”
她转身便走,奇怪的是昙无谶也没追。西海公主笑道:“堂堂的狮子比丘,也有不能得到之人?”
昙无谶哼了一声,道:“让她臣服于我,是迟早之事!”
西海公主起身道:“不见到陆寄风的尸体,谁也不能放心。”
陆寄风只感一阵怒火直冲心口,便欲现身与昙无谶一决,却强忍怒气,想道:“昙无谶怎知我人在鄯善国?有人通风报信,还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陆寄风欲查个明白,遂潜身不出,仔细注意着西海公主的动静。只见她与昙无谶饮酒嘻笑了半晌,昙无谶眼中精光骤盛,在她身上胡乱摸索调戏了起来,西海公主欲迎还拒,昙无谶越来越按捺不住,当着鄯善王及群臣的面,竟就要将西海公主的衣裳扯裂,西海公主挣扎了一下,嘻笑道:“别这样!”
昙无谶喘着气道:“管他的!谁要看就让谁看!”
“我可不想让人看。”
昙无谶转身对众人喝道:“听见了没有?滚开!全都滚开!”
鄯善王和众臣连忙告退,昙无谶已迫不及待地抓住西海公主欲一亲芳泽,不料西海公主一把推开了他,起身欲走。
昙无谶一把拉住她,没想到才拉到她的手,昙无谶便触电似地放开了,手上已肿成黑色。
西海公主笑道:“哎,你想干什么?”
昙无谶哼了一声,真气略振,手上的黑肿便化作黑色的腥血,顺着指尖滴落,手掌立刻回复如初。
西海公主脸色微变,笑眯眯地说道:“哎呀,好神奇喔!这是什么功夫呀?”
昙无谶哼了一声,又欲拉住她,道:“一会儿你便知道是什么功夫了!”
西海公主身手利落地闪开了,媚笑道:“来呀!来追我呀!”
她撒娇的声音柔媚入骨,原本脸色有点阴沉的昙无谶一喜,起身道:“小娘们花样可真多!”
西海公主呵呵笑着,以轻功急奔,好几次差点被抓到,总是及时一提气,又溜出极远。昙无谶在背后追着,却是带着几分戏谑。
陆寄风见此无耻之态,暗想:“可耻!”
正不欲再观,忽然听见西海公主的一声惊呼,充满了恐惧。
陆寄风急忙又回头望去,原来是昙无谶伸手一抓,拉到了西海公主的一幅裙摆,“嗤”的一声扯开了,露出一双雪白修长的腿,西海公主才发出了那声惊呼。
西海公主踉跄退了好几步,脸色有点发青,昙无谶持着那方裙摆,狞笑着慢慢走上前,似乎在享受着西海公主的恐惧,道:“你逃呀,你以为本座不知道你这小贱货打什么主意?这样慢慢把你剥光,也是乐事!”
陆寄风惊想:“难道我误会她了?”
正要出手相救,西海公主突然又发出一声嘻笑,道:“小心沙子!”
她手一挥,一把灰烟散出,昙无谶连忙闭气退了几步,趁着这个空隙,西海公主又溜开数十丈,昙无谶怒道:“你再逃,本座杀了你!”
西海公主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我好怕呀,你快来,快来追我呀……”
一听见那似嗔似喜的笑声,昙无谶的怒火又消了,吼道:“本座非让你讨饶不可!站住!”
说着又追了上去,高处的陆寄风越看越不对,想道:“西海公主是真的躲,还是假的躲?”
不要说他弄不清楚,就连昙无谶都半信半疑,陆寄风还是有点担心她遭到不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如果她是假的躲,那么自己再回避不迟。如果她是真的躲,就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落入狼吻了。
陆寄风暗想:“萧冰!你伤我、杀我、逼我,想不到我竟会帮你救老婆、摘绿帽,不过将来咱们见了面,还是得公私分明,想必你也不会因此多让我几手。”
身为君子,总是得多吃点亏的。
只见西海公主往寝殿的方向奔去,昙无谶大喜,笑道:“好,你很有心,我来了!”
西海公主笑道:“来呀,来呀!”
昙无谶奔入寝殿,广阔的大床上,重重纱幕之中,只见半裸的西海公主横陈榻上,抱着枕囊,微微扭动着身子,好像春情难耐的样子。昙无谶狂喜,身子一跃,便扑上床去。
西海公主娇吟了一声,昙无谶伸手探入她的衣领,欲抓她丰挺的乳房,却突然惨叫了一声,急忙抽出手。
昙无谶的手指上,被一只大毒蝎紧紧咬着,手指一下子就胀成紫色。昙无谶跳下床去,用力将蝎子甩开,狠狠地踩烂。
昙无谶正欲发怒,只见床上的西海公主趴跪在床上,姿态极为诱人淫荡,颤声道:“来呀……我好想要你呀……狮子,快来抱我……”
那淫秽的模样,令昙无谶的怒火登时又消失尽了,吼道:“本座非弄死你不可!”
昙无谶一冲上去,抱住她的腰欲长驱直入,突然又大叫一声,整个人滚下了床,抱着双腿间的要紧部位哀叫不已。陆寄风看傻了,昙无谶是怎么中毒的,竟连他都看不清楚。这回挨招的是要紧的地方,昙无谶不敢再轻忽,急忙就地打坐,运功驱毒。
西海公主还一副与她无关的模样,一面揉着自己的乳房,扭腰摆臀,一面发出娇吟,道:“你在干什么呀?怎么还不来?烧死我啦……狮子哥哥,你快抱我,你是西域第一勇男,我好想要你呀……”
昙无谶被她的叫声弄得心神不宁,又气又急,好不容易驱了毒,又立起身来,跨下之物昂藏而立,青筋怒张,狰狞地对西海公主道:“我就来了!”
西海公主没想到他还没事,脸色一变,继续装出荡到不行的样子,张着腿,挺高了腰,呻吟道:“来呀,让我销魂,把我撕碎……”
昙无谶哈哈大笑,道:“你服了吧?嘿嘿……啊!”
昙无谶又发出惨叫,原来他才一伸手去扯她的腰带,又中了机关,这回整个下半身都被毒液喷中,痛不可当,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阳物。那毒液不知有何来历,让昙无谶又麻又痒,又痛又爽,虽然他急忙运功抵抗,却心悸不已,头晕目眩,丹田一阵融暖,差点就要一泄而出。
昙无谶竭力忍住,额间冒着汗,道:“你……你这贱货……别以为这样本座就搞不了你!”
西海公主一面浪荡地呻吟着,一面说道:“唔……我受不了了,狮子哥哥……你是不是不行呀?难道要我……要我……自己来吗?嗯……你都还没入关就要出来啦?”
昙无谶怒道:“谁说的!躺好等我!”
高处的陆寄风见西海公主表面上又叫又扭的,眼中却全是狡狯,不由得愣住了,突然间陆寄风想通了,差点就要笑出来,拼命忍住,继续看昙无谶被她整得要放弃又舍不得,不放弃又碰不了。
西海公主的毒液果然厉害,不管昙无谶怎么运功,就是无法驱除那股晕眩呕心之感,终于忍不住任其喷射而出,狂喷出的精液至少有一斛,洒得到处都是,却全是血色,昙无谶的痛苦才略消了一些。
西海公主还惊叫道:“唉呀,西域第一猛男果然不同凡响,宝液竟是红色的,太伟大了!”
陆寄风暗想道:“你最好见好就收,别再玩了,否则惹火了昙无谶,恐怕你也不好过!”
昙无谶脸色有点苍白,他可以连御十女而不泄,这回猛然喷了许多,也有点招架不住,静坐着调息运功,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点气色。
昙无谶喘着气,仍十分不干心,教他就这样退却,是他毕生所无之耻辱,说什么也不能在西海公主面前低头。
昙无谶喝道:“你把衣服都脱掉!”
西海公主道:“你帮我脱嘛……”
昙无谶不会再上当,喝道:“叫你脱你就脱,不脱我杀了你!”
西海公主笑道:“那你看好啰,我会慢慢脱的。”
西海公主一面轻轻摆扭着身体,一面宽衣解带,欲脱不脱之间,又把昙无谶挑逗得心痒难熬,笑道:“好,很好,慢慢脱,嘿嘿……”
西海公主脱得一丝不挂,随手拉过昙无谶也脱下的衣裳略遮身体,若隐若现之间,更增诱惑,昙无谶大喜,笑道:“看你还怎么玩花样!”
陆寄风也有点担心,西海公主现在与昙无谶裸裎相对,还有什么机关暗器可以使用?
昙无谶一逼近,西海公主便退开了,倒真是有些害怕,昙无谶笑道:“这么难搞的娘儿们,本座也是第一藏书网次遇上,嘿嘿……现在换我让你尝尝厉害了!”
西海公主颤声道:“等等呀,我……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嘛……”
昙无谶喜道:“我也是跟你闹着玩,过来!”
西海公主被他一把拉住,扯开遮身之物,西海公主一声惊呼,再也无可闪躲,火辣的身驱展现在昙无谶面前,当真是倾国尤物。
她连忙翻个身子,跪坐在床榻上,可怜地说道:
“你,你这物好凶好怕人哪……可别弄坏了我,让我先侍候你,好吗?”
昙无谶得意万分,道:“你也知道怕?嘿嘿,本座就看你怎样侍候我,侍候得我舒服,便饶你不死!”
西海公主将昙无谶按倒,嗔道:“你可别气我,狮子哥哥,我真是爱死你啦,所以才跟你玩嘛……我想你是这样勇猛的男子,应该是不会玩得太过火才对,是你不跟我计较,是你故意放过我,对不对呀?”
她一面说,一面在昙无谶身上吻之,抚之,弄之,啜之,挑逗得昙无谶心中欢喜不已,笑道:“好,很好……嘿……本座御女无数,今朝总算见识了真正的女人……呵……”
昙无谶被她一番大弄,再也忍不住,狂吼着将她给按倒,将她的双腿高高拉起,便要挥戈直入,却身子一动,脸色登时变得有些奇怪。
西海公主假装大声呻吟,道:“我……我受不了了……快,快进来……”
“我、我就来了!”昙无谶连忙再度努力,这回却更奇怪,不管怎么样就是举不起来。
西海公主边扭边叫:“来呀,怎么不来呀?”
昙无谶大为惊骇,放开了她,两手撑在床上拼命地运功,却就是无法让阳物动上一动。
昙无谶总算感到害怕,连忙滚下了床,道:“你……你动了什么手脚?”
西海公主笑道:“唉呦,自己不行就怪我?我都脱光了,哪还有地方藏东西呀?”
昙无谶怒道:“本座绝不可能不行!你说,你说你动了什么手脚?”
西海公主眼神轻蔑,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裳,道:“可能还有些玩意儿藏在我指甲里、舌齿里,唉,玩得过火了,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不管昙无谶怎么运功,他的分身就像完全与他无关似的,根本没有反应。昙无谶什么都不怕,就怕不举,此时又惊恐,又恼怒,一把拉住西海公主,一掌举起,喝道:“你快让我复元,否则我杀了你!”
西海公主笑道:“杀了我,你永远别想复元。”
昙无谶道:“让我复元我就不杀你!”
西海公主道:“可是万一我让你好了,你一定会杀我雪恨的……”
昙无谶阴恻恻地说道:“哼,你不让我恢复,我会让你求我杀你!”
西海公主道:“要死,还用求你吗?我可有上万种立刻就死的法子,你想不想试试?”
“你!”昙无谶气得一掌就要往她头上打下,掌气正欲出,勉强忍住,道:“我绝不会杀你,你把毒给解了!”
西海公主道:“这毒解不了……”
昙无谶大怒,正欲一掌杀了她,西海公主又道:“……可是……”
昙无谶急忙收掌,道:“可是怎样?”
西海公主道:“我好像记得解毒的法子,不过解得不全,一次只能解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又是这样。”
昙无谶哭丧着脸,道:“只有……半个时辰?”
西海公主道:“狮子哥哥,你别心急呀,半个时辰也够你玩啦!其实……”
“其实怎样?”
“其实,永远复元的方法,也不是没有,但我一时想不太起来,你让我慢慢想,别逼我,否则我笨,会忘了。”
昙无谶道:“那你慢慢想,我……我不逼你,但是你的话有半句虚假,我、我就……”
至于“我就”怎样,他却没胆量说出来,西海公主笑着抛了一小包药给他,闪身出殿,笑道:“你拿去试试别的宫女吧!别吵我想解药。”
昙无谶急忙服下那包药,运功调息,不一会儿见到委顿的玉剑又重新立起,雄伟如初,不禁大喜,狂笑了起来。
陆寄风摇头苦笑,西海公主既然有这样自保的本事,倒是自己太多虑了,此后昙无谶的重要把柄握在西海公主手里,谅他也不敢伤两位公主半点毫毛。但由这种情况看来,西海公主只是与昙无谶虚与委蛇,可是她们又怎么会和昙无谶扯在一起,实在令陆寄风不解。
陆寄风悄然潜至拓跋雪的寝处,灯火已灭,静无人声。若是因自己的“死”,拓跋雪有一丝一毫的伤心,那么她应该还没入睡才是。
但是,殿内没半点声响,甚至连叹气也没有。陆寄风心中有点痛,想道:
“小雪,你……你是真的心系着我吗?还是你竟是个最成功的骗子呢?”
他不愿现身,轻轻一跃,坐在殿瓦上,望着欲曙的天色,不知为何,心底竟有点空虚茫然。
他怎会知道,在寝殿中,拓跋雪睁着眼睛躺着,没有入睡。她的心已经死了,死心之人是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的……
在敌友未明的情况下,陆寄风不愿立刻就出现,这几天他藏身王宫,自然没有人能发觉他的存在。但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西海公主每天依旧以整昙无谶为乐,她给昙无谶的解药,确实能让昙无谶恢复半个时辰的雄风,半个时辰过去,则又抛兵弃甲,无所用武。昙无谶为了得到解药,倒是不敢造次。
而拓跋雪则冷冷淡淡,对谁也没说什么话。陆寄风看在眼里,既心痛又不解,不知道拓跋雪的冷淡,是天性使然,还是根本对自己的生死无动于衷?
在这几天里,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盘陀、焉耆、车师、栗持八国的国王相继前来。由于鄯善国内会发生全国性的毒杀,是因为水源处被下了无解剧毒之故,几乎是可以说全城少有幸存者,就连王宫中也死了许多人。鄯善王却早在八国国君到达之前,严令各家即刻焚尸,不许停放,甚至出动军力,烧尸毁屋,夷为平地,表面上整顿出平静无事的样子。但是被毒死的人实在太多,尸体全烧尽了,城中也一下子变得空旷无人,原本有两万人口的大城,一夕之间竟只闻风吹虫鸣,不闻人声,极目荒凉。
就算为昙无谶报仇,又何必做得这样绝、这样狠毒呢?
陆寄风暗中看着这一切,想道:“鄯善城中的百姓生命,皆是无辜,西海公主你这条罪业不小!”
这段时间以来,陆寄风对西海公主固然产生了同伴之谊,但一想到她做出这样的事,便不禁痛心,感到她是罪不可赦的。
八国国君不日来齐,皆被鄯善王礼遇对待,只有陆寄风知道他是不怀好心的,便看鄯善王要怎样处理昙无谶要他做的事。鄯善王等八王都到齐了之后,便在火焰山下布置出巨大华美的帐篷,举行盛大的野宴,宴中珍味罗列,歌舞毕集。
每一位国王都带了翻译,全以鄯善国的语言交谈,以示尊重地主,龟兹国的国君先问道:“这数十年来,战火不息,原本的十数国合并为我们九国,本应和平共处,不该再启战端。”
乌孙国王也附和,道:“没错,自从逐走狮子,灭了邪教,小国残孽失去护持,一一被灭被征服,只剩下我们,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建立东方佛国。”
鄯善国王勉强笑道:“大家说得没错,孤王这次邀请诸位,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乌孙国王道:“虽然大王您邀请得突然,但您难道不奇怪,为何我们全都如期赴约吗?”
鄯善国王一怔,道:“这……本王以至诚相邀,各位以善意相应,有何奇怪呢?”
渴盘陀、悦般、龟兹、疏勒、焉耆、车师、栗持等国君都看着乌孙国王,竟似早已达成其他协议,公推乌孙国王开口。
暗处观察的陆寄风,也有点儿意外。
乌孙国王道:“咳!鄯善王,很久以前,九国曾合力围杀狮子比丘,此事是各国的先人所共谋,只有您好像不解?其中详情……”
鄯善王听他们一再提起此事,心中不安了起来,这场宴会就是依昙无谶之命所举行的,事先保密到家,八国国王当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听他们这样的语气,竟好像也是有备而来。
鄯善王若无其事地笑问:“什么其中详情?”
乌孙国王道:“当初九国曾合力开了一条道路,通往中原,做为暗中交通秘道,难道您完全不知?”
鄯善国王确实不知,想了一想,心头猛跳,道:“难道……难道……是一条看不见的道路?”
八国国王虽未回答,那眼神却已经说明了确实如此。
鄯善国王道:“呃……中原离此有多远?那条道路真的通得了中原吗?”
乌孙王叹道:“原本九国是合作无间的,但是您的先人家族被灭之后,工程也告暂停,我八国当时不知您的立场是支持邪教,还是反对邪教,便无人泄密。现在已经隔了这么远,你的政权也已巩固,我们没有必要再隐瞒你。”
鄯善王道:“那么古老的事……如今再提,有什么用处呢?”
乌孙国王道:“最近中原变事极大,教我们不得不忧!狮子重生了,你知道吗?”
“这……略有耳闻……”鄯善王道:“可是重生的狮子,与九国隔着千里沙漠,应该也威胁不了我们吧……?”
乌孙国王道:“那可未必!不久之前亡国的夏王赫连定流窜到西域一带,还有能力灭了秦王乞伏暮末,屠杀秦王王族,没留下一个活口。何况狮子高强于赫连定百倍,如今知道他已经重生,九国早已人人自危。”
陆寄风想不到自己放过赫连定一命,他在流亡之际却仍如此凶狠,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道乱世之中,就非如此狠毒狡猾,才能够生存吗?
鄯善王道:“话是如此……那么,诸位有什么打算呢?”
乌孙国王道:“唯一能打败他的高僧吉迦夜,也不知身在何方,因此八国讨论后,认为还是应该再继续地下工程,当初只通了几百里,就没有再通了,只要通到敦煌,便足以暗中往来东西。”
“暗中往来东西……有什么用呢?”
八国国王互望了一眼,似觉鄯善王这个问题问得奇怪,道:“当然是避过柔然、北凉的耳目,打探消息,随时防备!谁与北凉交战,我们便帮他,好灭了狮子比丘!”
鄯善王道:“这……其实也没有必要。”
乌孙国王奇道:“难道你不怕狮子比丘报仇?再说,那水道下有九国联盟誓言,若被狮子知悉,谁也逃不了。”
鄯善王道:“什么?还有九国誓言?”
乌孙国王道:“没错,当初是为了起相互牵制的作用,因为狮子未必知道是谁找来吉迦夜、谁围攻他,若是狮子找来,九国谁也不能出卖其他八国……”
鄯善王道:“万一他已经知道了呢?”
乌孙国王道:“那就九国连心,再次围攻他!”
鄯善王道:“这……”
看鄯善王那犹疑不决的样子,八国国王都感到不对了,一时之间无人开口,席间一片静默。
高处之上,一阵压天盖地的浑厚真气传了出来:
“九国连心,再度围攻狮子,很好!很好!哈哈哈……”
那阵笑声,引起广帐一阵震动,八国国王都吃了一惊,龟兹王惊道:“这笑声……?”
浑厚的笑声一阵一阵地传来,帐篷也越来越是晃得厉害,眼看中央的支柱已经出现裂痕,九国国王身边的护卫都连忙叫道:“大王,快出来!”“大王勿留险地!”
天上的笑声仍然以震耳之势传出:“哈哈哈……”
喀啦几响,帐篷在这阵笑声的震动中,周围的支架一一崩断,帐篷倾斜,吊挂的香炉玉饰一一坠落,叮叮咚咚,不时打在各王的头上,九王纷纷抱着头奔窜而出,还来不及跑出来,哐啷一响,整座广帐已经轰然垮了下来。
来不及跑出来的国王们在帐下惊呼大叫,护卫们连忙掀帐推柱,想要入内护驾,但是看似轻柔的帐篷建物,其实也是十分沉重结实的木梁所连接而成,被压在下面的国王们并不好受,有的当场肋骨就被折,有的腿也被压断了,一时间哀叫连连。
众王被这突然的变化给吓着,通通逃出帐篷,那阵笑声也嘎然而止。
只见传出笑声的高处山顶上,立着几道人影,当中的一人伟岸高大,身上的黑色巨大斗篷随风飘扬,衬托得他有如居高临下的猛狮,睥睨地看着他的猎物。
“狮子……狮子比丘……!”
八国国王不约而同惊叫了起来,昙无谶的声音,就像自天传下的雷霆:
“现在我就接受九国围攻,看看九国同心,是否还动得了本座!”
远处冷眼旁观的陆寄风,一想到他被西海公主恶整的那副德行,便感到这些豪语全是纸老虎的威风,倒也不急着出面。
九国国王惊愕得说不出来,鄯善国王连忙道:“国师!小王已经依照吩咐,请来八国国王,全听国师驱策!”
乌孙国王惊道:“什么?你……你早就与狮子勾结上了?”
鄯善王道:“那些陈年的恩仇,怎能算数?为了国家百姓的安全,孤王只好选择更强大的盟友。”
陆寄风心中暗想:“说得可真好听,我杀了鱼妇龙,救了你的国家,你还设险局杀我,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说什么为了国家百姓!”
乌孙王道:“胁迫八国国君,这样的事闻所未闻,你究竟打算怎样?”
鄯善王道:“也不是胁迫你们,只是想请八国合力做一件事……”
高处的昙无谶冷笑道:“不必合力了,今日是本座的报仇之期!”
“报……报仇……?”鄯善王惊问。
昙无谶道:“当初你们以为有吉迦夜,就可以杀我?哼!吉迦夜在魏国,已经被我废了神通,成为废人一个,现在就轮到你们了!”
鄯善国王连忙道:“可是我们要替您找寻陆寄风的尸体……”
昙无谶冷笑道:“这种小事,还需要你们?也太小看本座!今日狮子便要一战灭九国,扬威西域,重振威名!”
他一拳拒地,起初众人还不明何以,只见他所立足的山下,竟迅速裂出..一道闪电般的裂痕,裂山之痕迅速往周围爬去,接着轰隆隆轰隆隆巨响不断,又大又多的落石便以盖地之威,狂滚了下来。
九王惊呼四散,但乱石又快又多,根本来不及跑,眼看着立刻要将所有的人打死在乱石堆下。惊恐绝望的哀叫,被滚石巨响以及昙无谶得意的哈哈大笑所掩盖。
陆寄风已完全明白,鄯善王被昙无谶所迫,不得不设计捕杀陆寄风,也是情非得已,陆寄风怎么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昙无谶公然屠杀这么多人,因此,暗处的陆寄风身子一闪,双掌推去,上清含象功的掌气,将乱石给全数往回击!
昙无谶原本高立山上,以拳威欲压死九王和随从们,正想好好地欣赏这残酷的景象,谁知挟着拳劲之威的巨石竟在半路骤变去向,反弹回来。昙无谶大惊,急忙双掌急挥,护住前方,身子拔空飞起,闪开狂袭而来的乱石。
但那些巨石全被往上打,高山上与昙无谶同列的人可就惨了,闪无可闪,避无可避,眼看着全要被袭来的巨石所击中。
陆寄风突然听见一两声女子的惊呼,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陆寄风连忙排空御气,人比巨石还要先了一步,果然见到一道俏影立在华盖下,就要被乱石当头打中。
“喝!”陆寄风同时发掌打开那巨石,身子疾点,有如惊鸿掠影,抓住了女子在手,同时他感到身边黑气一闪,昙无谶竟也掩上前抓了另一女。
陆寄风连忙纵开极远,昙无谶也往反方向退去,两人都心存忌惮,不敢轻易交手。
陆寄风飘然立在另一边的山头,昙无谶也立在对面山头,一时之间虎踞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被陆寄风抱住的女子又惊又喜,说道:“你……你怎么没死?”
第十七章 九域甫已一
陆寄风转头一看,自己匆忙之中竟抓了西海公主。他连忙往对面山头看去,黑猛高大的昙无谶手中抓着的白衣身影,娇小纤细,正是拓跋雪。
拓跋雪动也不动,愣愣地被昙无谶抓在手中。昙无谶反倒比较紧张,道:“陆寄风!别伤了她!”
这句话本应该是陆寄风讲的才对,陆寄风自然知道昙无谶怕的是什么,万一西海公主死了,昙无谶就一辈子别想重振雄风了。
陆寄风对西海公主道:“用你的命换昙无谶,也很值得。”
西海公主脸色一变,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同伴!”
陆寄风道:“什么同伴!你与昙无谶的勾当,我全知道了!是不是你通风报信,泄露我人在鄯善国的事给他知道的?”
西海公主愕然道:“你说什么?”
陆寄风道:“不然昙无谶怎会找来,还从容操纵鄯善王设局杀我?”
西海公主听了,大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她一把推开陆寄风,顺手一挥,“啪”的一声在陆寄风脸上打了一耳光。
不要说陆寄风自己愣住,就连对山的昙无谶、山下的九国国王、侍臣们,也全都看傻了。
西海公主气得脸都红了,揪着陆寄风的衣领道:“你是在地下被石头压坏脑袋,还是被沙子闷呆了?我干什么告诉昙无谶你的下落?”
西海公主人虽被制,行事还是盛气凌人,一点也不怕陆寄风。陆寄风拉开她的手,喝道:“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西海公主火气上来,道:“好,就是我串通昙无谶杀你这个白痴,怎样?你杀死我呀!”
见到陆寄风与西海公主争执,远处的昙无谶就怕陆寄风一气之下,杀死西海公主,那么自己就再也无法当男人了,昙无谶急道:“是本座找到你的,与她没有关系!”
陆寄风道:“你如何能找到鄯善国来?”
昙无谶哼了一声,道:“你的行踪根本不是秘密,你破了本座设在大漠的黑灵城,掀起沙暴,本座岂会不知?”
“黑灵城是你所设的?”陆寄风惊愕。
昙无谶哈哈笑道:“雕虫小技,不过是些幻影迷象,也差点就把你困住了!你竟能脱困,让本座意外!”
想到自己在黑灵城内为心魔所迷,陆寄风心头一阵愧意,若非拓跋雪的发带,也不会将他唤回现实。可是此刻的拓跋雪立在昙无谶身边,也不反抗也不说话,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一般,委实令陆寄风不解。
昙无谶冷冷地说道:“你落下地道,本座循位寻至,也下了水道,本想了结你的生命,谁知引出怪物,倒是不必劳驾我动手了。”
原来在地下水道里,真的有人偷袭他,并不是陆寄风的错觉。而陆寄风自己也没想到背后还有昙无谶紧跟在后,这条水道的险关,原来比原先所见的还要可怕。
而以后的情况也不必再问,想必是昙无谶跟着他们一同出了祭坛,也看见了壁上的九国文字,所以找出当年围杀他的对象。或许在陆寄风与西海公主等人留在鄯善的第一个晚上,昙无谶就已潜入了鄯善王宫,制住鄯善王,逼他表面上假意服侍陆寄风等人,暗中却布下天罗地网,想把陆寄风活埋在地下。
这些过程,不必说陆寄风也猜得到。
陆寄风对西海公主道:“就算变生突然,你为了保命而假意应付昙无谶,也不必这么狠心,毒杀鄯善国的居民,帮昙无谶报仇!”
西海公主吸了口气,道:“你以为是我干的?”
“你是最擅用毒的毒妇,连昙无谶都怕你,不是你还有谁?”
西海公主怒视着他,道:“爱情会让恶毒的女子变得温柔,同样的,也会让温柔的女子变得毒辣。你就是一个让善良女孩变得邪恶的臭男子!”
陆寄风一时未听懂,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西海公主道:“白痴!你还不懂吗?下毒的人不是我,是小雪!”
陆寄风根本不信,道:“小雪不可能做这种事!”
西海公主道:“就是她!那丫头偷了我的君子风,全倒在鄯善城的水源里,替你报仇!”
“什……什么?”
西海公主道:“她见到昙无谶,本来吓得要死,一听说你死了,她跟疯了似的,逼问鄯善王,又冲到你落难的地方看,见到整个地面下陷,还引了会起火的黑水烧过,遍地焦土,她才失神落魄地回来。本来我怕她寻死寻活,谁知道……她竟偷了我的君子风,毒杀全城的人为你报仇!要不是我告诉她你没这么容易死,你想她活得到今天?”
陆寄风怔然不语,“爱情会让恶毒的女子变得温柔,也会让温柔的女子变得毒辣”……拓跋雪为了他,竟做得出像舞玄姬一般狠毒的事。
陆寄风望向对面山头的昙无谶与拓跋雪,一时之间胸中既沉重,又酸苦,陆寄风对拓跋雪原本只有怜惜恤弱之意,没想到她却对他用情深藏书网至如此。
昙无谶的声音从对面又传了过来,道:“陆寄风!你再不将西海公主交出来,休怪我再开杀戒!”
他见到对面陆寄风和西海公主不知在说些什么,陆寄风脸色阴晴不定,似乎随时有可能动手杀了西海公主,心中十分着急。不料陆寄风突然间抓住西海公主,便往山下推去!西海公主的身子像落石一般急坠而下。
昙无谶大惊,急忙跃下山头,企图及时抓住西海公主。
他后发先至,在西海公主尚未落地之前,便已先落至她的下方,举手一抓,托住了西海公主,稳稳地落地。
而仰头一看,山上的陆寄风、拓跋雪,都已不见了。
昙无谶知道这是最明显的调虎离山,可是他也无所谓,只要西海公主在手就安心了。可是他心里也不无几分轻蔑,想不到陆寄风竟不敢与他决战,反而逃之夭夭。
昙无谶哈哈大笑,道:“陆寄风!你很识相,知道保命为先!”
山下的鄯善王更惊恐了,陆寄风出现,以神乎其神的掌力止住落石,反击上去之时,他还以为陆寄风会救他们,帮忙杀了昙无谶,怎想得到陆寄风救了拓跋雪之后,就这样离开,不管他们的死活。
剩下的这些九国御林军,要对付昙无谶,除了人多之外,岂有其他胜算?
昙无谶才一落地,九国国王纷纷连奔带逃,以各种语言对侍卫们下令道:“包围他!”“射杀他!”“快护驾、快护驾!”
虽说九国各有指挥,混乱无比,九个国王的护驾队伍全横阵上前对上昙无谶,放眼望去,也是密压压的千军万马。
面对这样的阵仗,在昙无谶眼中,不过是任他杀戮的蝼蚁。
咻咻箭雨不断地射过来,昙无谶一声怒喝,飞身奔入阵中,随手拨挥,疾锐的箭势便被拨开,就像稻草一样,稍止不了昙无谶的奔势。昙无谶根本不将这九国御林军阵仗放在眼里,一心大肆杀戮,以报前仇。..
箭雨之中,那身飘飞的黑斗篷就像一片狂飙的乌云,直袭阵中,逼向九国国王,一眨眼已欺至阵中,前列的弓箭手退至盾后,刀剑手们兵刃齐出,挥向昙无谶。昙无谶口发叱咤,斗篷疾挥,衣角所带过的霜气一扫,便见血瀑!
昙无谶的斗篷衣摆,本就是以镌刻精美的利刃缀成,加上他的劲道与真气,所挥过之处的威力更是惊人。没人知道他怎能所过披靡,众人只见靠近他的人全在瞬间喷血飞开,而昙无谶抱着西海公主,根本连出手都没出手,所过之处,群兵不是断首就是腰斩,这可怕的景象教人见之丧胆,昙无谶简直是死神一样,狂笑着,冒着血路直取最后方的御车。而九辆御车也已准备逃奔,车驾上的华丽刺绣与流苏不安地颤动着。
刀剑的挥击镪铛之声,鲜血与肢体飞散中的呼喝叫嚣,却都在一瞬间倏地中止。
一把冷冷的剑,已迎着昙无谶的咽喉。
混乱的军队中,陆寄风早已沉着地立于人群,手中的剑也早已等着昙无谶。
完全没有防备到的昙无谶,只来得及看见陆寄风冷冷的眼神。
他的首级已经飞了出去!
陆寄风一剑挥过,剑刃砍断昙无谶的颈项,那宏伟的身体还向前冲出数十尺,才往前仆倒。
众人这时也才看清,昙无谶仆倒的身体,已经没有头了。
陆寄风与昙无谶之间,空出的一大片沙漠上,一端立着横剑的陆寄风,另一端则是那倒卧的黑色巨躯,当中点染着几点昙无谶的鲜血。包围在外围的兵士们,仍然目瞪口呆,没有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陆寄风持着昙无谶的首级,将之高高举起,众人才发出震天般的叫声,不知是欢庆,还是震愕。
昙无谶的尸体被众人举起,与陆寄风一起被推送到九国国君驾前。
鄯善、乌孙、渴盘陀、悦般、龟兹、疏勒、焉耆、车师、栗持国王们原本藏身在军队后方,没人看见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兵士们发出轰然欢呼,侍臣才急忙由前面的队伍得到消息,而转告国王;昙无谶已经伏诛了。
国王们望着被推到前方的陆寄风,他手上还持着昙无谶的头颅。鄯善国王既惊喜,又惭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乌孙国王笑道:“虽然已无吉迦夜,但是狮子还是要死在英雄手中,你是哪一国的兵士,如此勇猛?”
陆寄风道:“魏国。”
“魏国?”九国国王有的不明白是哪里,也有的略知中原局势,都露出惊讶的神情,不知魏国的人怎会来这里解他们的危难。
乌孙王道:“狮子的生命源源不绝,就算断了首级,仍有可能重生,不如将他的头颅捣毁。”
陆寄风道:“不必如此。”
他以掌气封住昙无谶首级断口的血脉,也顺便封住他的七窍,纵然bbr>他已修成元灵,可以离形脱身,在被封住所有关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脱逃出去。
众人望着昙无谶平静的面孔,都感不可思议,这个头颅差点亡了九国,也是各国国王一生的梦魇,却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结束了。
乌孙国王望着鄯善王,冷然道:“鄯善王,就算以昙无谶为靠山,也是不可靠的。”
其他七国国王也都怒视着鄯善王,鄯善王有些手足无措,道:“这……孤王被昙无谶所胁迫,是不得已的……”
乌孙王道:“不得已?你谋害八国,有再大的不得已,都不能善了!”
龟兹国王也道:“没错,八国就将围攻鄯善,你好自为之吧!”
鄯善王急恐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寄风却开了口,道:“各位,请听我一言!”
翻译们将陆寄风的话传了出去,九国国王都静下来,望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鄯善王被昙无谶所迫,也出自于不得已,鄯善国近遭巨变,城中的军民死亡大半,已经不堪再受军火,八国不应趁机瓜分它。九国在西域各自为政,理应安居乐业,何必报仇不休?”
龟兹王不服地说道:“鄯善王寡恩背义,本该受天惩罚!”
陆寄风道:“若是昙无谶恶计得逞,诸位还能全身而退吗?若是因此开启西域战火,是我所不愿!不如就让昙无谶重生,有他的存在,你们才不得不团结!”
一听要让昙无谶再获生机,九国国王都吓坏了,急忙道:“使不得!”“再商议,再商议!”
陆寄风道:“昙无谶是被我所杀,而我不愿意再见到战争,九国既已和平相处了这么多年,往后应该也能维持和平。”
乌孙国王道:“可是……事实上西域并不平静。”
陆寄风道:“为何?”
乌孙王道:“东边有柔然与北凉,不时往西侵略,我们担心鄯善国迟早也会被柔然或北凉所掠,到时候屏障之地消失,八国都暴露在虏骑面前,一样有亡国之危!”
西海公主已护着拓跋雪前来,闻言,笑道:“柔然与北凉,真正怕的可不是你们九国,而是魏国。”
乌孙王道:“但魏国强大,柔然或北凉根本就不可能侵略魏,只会往西征讨。魏国再强,也与九国无关。”
西海公主道:“当年班超通西域,促成尔等朝拜中国,受中国所佑,免于匈奴侵伐。如今魏国比汉朝强盛,而柔然、北凉,却不如匈奴!你们向魏国进贡输诚,才是明智之决!”
西海公主的话,令九国国王都为之心动。
众车驾回到王宫中,九国国王经过几番商议,终于决定派遣大量的使节与贡物,与西海公主等人前往魏国朝拜。
陆寄风来时只有三人,回国时却是鲜车怒马,威仪当世无双。当年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又怎及得上西域诸国这威壮的队伍与规模?鄯善、乌孙、渴盘陀、悦般、龟兹、疏勒、焉耆、车师、栗持所占的范围,是魏国的好几倍,它们的富庶,也足以与中原名都相比,同时派出最壮丽的队伍与丰盛的贡品,九国竞强,场面更是浩大得难以想象,车马延伸数十里,举目望去,只见各国旗帜飘展,几乎要遮住了天空。
这场盛大无比、辉照汉武功业之事,在历史上却只有寥寥数笔。
并不是拓跋焘不爱功业,他生性好大喜功,凡有战胜,必大肆宣扬,但是他却对九国朝拜的史实,没有大书于国史之中,只简单地带上一笔以记其事,似乎有意要隐瞒什么。这背后的真相,耐人寻味。
知道真相的,也只有当世的陆寄风、西海公主、拓跋雪,以及崔浩等人而已。
陆寄风这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平城,有这么庞大的队伍,一路上自然不会再受到任何风暴与险关逼凌,和西去时的辛苦相比,一天一地,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
他们尚未入关,消息已传到平城,平城内设下馆驿,等着迎接九国来使。这是拓跋焘霸业的一件极大之事,全国都为之震动,而拓跋焘也早已知道这是陆寄风之功,更是欣喜无比。有了这盖世的功劳,群臣还会有谁疑心他重用陆寄风的理由?他所建立的,是无法奖赏的大功。
魏国的军队严阵迎入九国朝贡队伍,直入平城内,先安置在客馆之中,由有司教导礼仪之后,择日正式朝拜拓跋焘。
陆寄风都还来不及回领军府,衣服也还来不及换,已先被迎入后宫书房,面见拓跋焘。
拓跋焘一见到陆寄风,喜不自胜,还来不及陆寄风跪下面圣,已亲自下阶一把握住陆寄风的双臂,紧紧握着,道:“好,很好,很好!陆卿你……”
见到拓跋焘为了他平安归来,而如此狂喜,陆寄风微微一笑,道:“罪臣来归,请万岁降罪。”
拓跋焘笑道:“你让朕扬威西域,有九国之助,河西一带平矣!平定东南,华夏一统之期亦不远矣!哈哈哈……”
陆寄风笑而不语,拓跋焘留陆寄风在宫中,问了他许多事。两人促膝长谈,款款絮语,陆寄风离开之后所有的过程,细细说尽,也已耗了一整天的时光。
有些事拓跋焘似乎半信半疑,尤其是昙无谶的部分,拓跋焘并不是那么相信,道:“昙无谶有这样高强的法力,还能重生?”
陆寄风道:“微臣将他的首级置于玉匣,万岁可欲观视?”
拓跋焘点了点头,即刻命宗爱率领禁军,前往领军府取来玉匣,好一观昙无谶的头颅。
宗爱取来贮有昙无谶首级的玉匣,经过这么多天的奔波,那首级也只放在锦衬之上,并没有特别保养,依然栩栩如生,一点也没有腐化的迹象,拓跋焘看了,才不得不信。
他盖上玉匣,沉吟片刻,道:“这可是一个麻烦……”
陆寄风道:“万岁何出此言?”
拓跋焘道:“去年朕北征,扬威西北,凉国已知不敌我天威,多次遣使,卑辞求和,凉国一时难以平定,朕打算与他暂时和谈,万一国师死于你手,恐怕再起争端。这个首级就留在宫里,谁也不许说出去!”
殿中的拓跋齐、崔浩、宗爱等人,都是他极信任之人,还要再特意交代,可见其慎重。
拓跋焘命宗爱收好昙无谶的头颅,才对陆寄风道:“陆卿,这一阵子,北凉多次求我赐他皇女,以结亲好。为安凉国之心,让凉国以为朕真心结好,所以在皇女之中,一定要选一名身分与朕相等之人,才配得上凉国世子沮渠牧犍。”
陆寄风的心头一跳,不知拓跋焘说此话是何意义?
拓跋焘道:“除非朕的姊妹都已许配,否则没有理由以旁族之女配给沮渠牧犍。”
陆寄风默然,拓跋焘只好说得更明白:“你若不娶武威公主,眼前只剩她可以配给凉王世子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陆寄风,拓跋焘握住陆寄风的手,道:“陆卿,你与公主出生入死,她的命已经是你的。她为盗匪所劫,声名已损,朕知你委屈,但是朕不会亏待你,只要你娶武威公主作正室,朕立刻封你为王,赐你国土!”
拓跋齐也殷切地望着陆寄风,他不希望拓跋雪嫁给凉国的世子,因为他太清楚:北凉皇室风气淫乱,沮渠牧犍本身就是一个下流至极的人,与自己的庶母、姊妹们,都有淫行外传,拓跋雪这样软弱单纯的少女进入北凉宫廷,只有摧折的命运。只要拓跋雪嫁给陆寄风,就没有这些问题了,至少陆寄风的人品他信得过。
陆寄风依然没有说话,拓跋焘个性急躁,见他没有任何反应,转急为怒,道:“怎么?你嫌这样的陪嫁不够?”
陆寄风连忙道:“微臣万无此意!”
拓跋焘喜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陆寄风犹豫不决,崔浩等人却已连忙趁势上前,笑道:
“恭喜万岁,也恭喜武威公主终生有托!”
“我……”陆寄风连忙要表明自己不娶,可是话到口边,却无法开口。
拓跋焘见了,以为他是已经心许,也十分高兴,笑道:“哈哈哈……朕多日以来的心事,总算化解,陆卿,你真是朕的解忧之人!”
但陆寄风心中却更多忧虑,夜已深沉,陆寄风等人告退出殿,这才有机会回到领军府。
千绿已在领军府内等他,上次一别,陆寄风在恢复官衔之后,便找回了千绿。本以为自己随驾出征期间,犯了重罪,会连累平城的千绿,幸而拓跋焘并未抄他的家。
千绿见陆寄风风尘仆仆地回来,心中喜不自胜,殷勤地服侍他沐浴更衣,一如往昔。
陆寄风沐浴后,千绿侍候着他穿衣结发,她一面替陆寄风梳着头发,眼泪却一面滴了下来。
陆寄风随口问道:“怎么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受了委屈?”
千绿连忙摇了摇头,擦去眼泪,笑道:“不,婢子是见到公子平安归来,所以才……”
陆寄风笑道:“见我平安归来,你痛哭流涕,那么若是我七残八缺地回来,你是不是要拍手叫好?”
千绿嗔道:“公子您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寄风笑了笑,千绿又道:“公子这次西域之行,立了大功,皇上更倚重您了,婢子有个不情之请……”
没想到千绿会对他有所要求,陆寄风笑着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千绿道:“公子权势已固若泰山,若是将小姐的孤坟移葬过来,长相为伴,不是远胜过孤单单地在虎牢军火之地?”
陆寄风道:“这不是要紧之事……”
千绿轻叹了一声,便没有再要求了。可是陆寄风见了,反而感到不忍,道:“并不是我绝情,而是我并不能久眷此地,终要离开的。我已问出我要找的地方,等我再处理过一些俗事,我就动身了。”
石室在燕国之北,很可能就有玄圃,就有若紫的元灵,他有必要立刻去找出地点,或至少让舞玄姬与魏国先帝的真正身分明朗化。
千绿一愣,道:“公子已经找到小姐的元灵了吗?”
陆寄风苦笑道:“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其实有没有五成把握,都很难说。”
千绿道:“那么公子打算前往何处?”
陆寄风道:“燕国。”
千绿愕然,道:“燕国,那有多远!还要先经过南边的宋朝。”
陆寄风道:“所以我打算先上一趟剑仙崖,带你和云兄回建康,顺便转告云老爷封伯伯如今的病况,然后才动身去燕国。”
千绿连忙问道:“您要只身前往燕国?”
陆寄风点了点头,千绿拼命摇头,道:“公子一个人去,太危险,太孤单了……”
陆寄风笑道:“你别想再跟了!我一个人连沙漠都去了,南边北边,不是一样?要死早就该死啦!”
“别说这样不祥的话!”千绿道。
这时,领军府长史前来报告,说是公主府请陆寄风去一趟,陆寄风一怔,这么晚了,西海公主、武威公主两人还会有什么事要见陆寄风?
陆寄风心情为之一沉,告诉长史传达公主府的使者,就说自己明日要上朝,不便前往,打发了公主府的人回去。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原本还与千绿有说有笑,此时却心事重重,不说千绿也明白他与公主之间必然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但陆寄风不说,她也不便问。
过了一会儿,陆寄风才挥手道:“千绿,你去休息吧!”
千绿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慢慢地告退。
陆寄风一个人沉思着,要如何处理拓跋雪,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答应了拓跋焘,他自己都感到不该这样,可是当时不答应行吗?
在回平城的这段路上,陆寄风已尽量对拓跋雪冷淡,甚至算是冷漠,也为此和西海公主吵了好几次架。向来不喜与人争执的陆寄风,一提起拓跋雪的事,就不由得心浮气躁,竟会因此和西海公主一路争吵,他自己都感到好笑。或许是西海公主太会挑衅人了吧?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与拓跋雪,和拓跋焘一样只是兄妹,那就好多了,可以好好地照顾她,又根本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在黑灵城中,自己幻想出来的若紫曾经问他:要如何处理迦逻的事?自己那时的回答,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心寒。自己已经知道必定会辜负迦逻,甚至预备做薄幸之人,那么还能让拓跋雪也遭到一样的命运吗?
完成一件事所要付出的牺牲与代价,竟会比原先所想的还要多,还要复杂。如果不娶拓跋雪,就算被视为薄幸,被视为辜负深情,他都愿意承受。但是,现在不娶却就是将她推下北凉的火坑,娶与不娶之间,已经不是陆寄风自己能决定的了。
陆寄风望着手中的发带,他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做这样的事。也许是提醒自己:勿再被心魔所惑。但更深的意义,他却没有勇气探究了。
“你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背后传出的声音,惊动了陆寄风。
陆寄风回头一看,除了西海公主之外,还会有谁?以往以陆寄风的根基,西海公主的靠近绝对瞒不了他,可是现在他心思混乱,竟没有注意到西海公主是何时接近自己的。
西海公主请不动陆寄风,竟亲自来了,也让陆寄风有点伤脑筋。
陆寄风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西海公主道:“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
陆寄风默然,她的意思,指的就是他以前说过的那句:若陆寄风再让拓跋雪落一滴眼泪,自己不会放过他。
陆寄风道:“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还留在臣子家中,万一皇上知道了,要我娶你,我恐怕会先去自杀。”
西海公主笑道:“想在我手上自杀,可也没那么容易!昙无谶的下场仅供参考。”
陆寄风道:“还有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够了。”
西海公主俏脸一红,笑道:“你都瞧见了?好好好,恐怕你非娶我不可了,我马上报告皇上去!”
说着,便往后跃去,竟像真的要去皇宫一般。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道:“喂!站住,你是在逼我叛国!”
西海公主呵呵大笑,奔了出去,陆寄风假意追了几步,便没有再追,对着消失的身影苦笑不已。
第十八章 寿考岂渠央
平城的皇宫内,却罩着一层沉重的空气。
宗爱将所有的侍臣都遣了出去,只有自己守在拓跋焘身边。虽然平时就常常由宗爱侍寝,但是这回却不大一样。自从拓跋焘北征回来,夜里在寝宫中休息的他,就几乎不见外人。
拓跋焘一样上朝、一样临幸妃子、一样打猎搏击,但是,却在夜里就寝时,时常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寝殿。究竟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可是拓跋焘本来就常会做些出人意表的决定,内臣们也不敢乱说。
只有宗爱知道拓跋焘发生的变化。
“宗卿……宗卿……”
不可一世的拓跋焘,在纱帐中发出惊恐的呼唤。
“万岁,奴才在!”
宗爱连忙上前,隔着黄纱,拓跋焘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撑起手肘,却又软倒了下去,急促地喘着气。
“过来……”
宗爱膝行上前,掀帐抱住了拓跋焘,道:“万岁,您怎样了?”
拓跋焘紧紧抓着宗爱的背,他褐色勇壮的大手上,沁着冷汗,深深吸了几口气,仍忍不住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大口血。
宗爱以自己的衣裳接住拓跋焘的血,惊道:“万岁!您……您龙体保重!”
拓跋焘吐过了血,虚弱地倒在御榻上,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道:“去……去唤紫妃来……”
宗爱跪着叩头道:“万岁龙体不宁,请为国保重!”
拓跋焘怒道:“朕没事!朕一点都没事!”
宗爱叩头流泪不已,拓跋焘气愤得一脚踢开宗爱,喝道:“不许哭!再哭朕斩了你!”
宗爱被踢滚出几步,翻过身爬了回来,仍叩着头,道:“万岁尽快求医诊治吧!微臣死不足惜,但应以龙体为重呀……”
拓跋焘深吸了几口气,道:“朕没事,朕好得很……朕……”
但是,说着这些话时,他却只有惊恐。
他想起先帝也是这样,呕尽最后一口血,死时只有三十二岁。死前的先帝,犹如一具骷髅,那是呕尽了全身的血,活活地吐出最后一点生命,痛苦万分的死!
他的祖父也是这样,据说曾祖父也是这样……
自己才二十余岁,这绝命的征兆,却出现得比先帝们都快。或许是他比历代先帝都要来得认真,征讨天下,亲冒矢刃,也都比历代先帝更频繁,所以他耗损得更快,生命比别人耗费得更快。不管怎样,他都不敢追究原因,更不敢相信这就是魏帝代代的宿命。
以往他以为自己体力过人,天下大小之事无不在他手中,掌握翻覆,无可遗漏。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如此脆弱,以往的体力,不过是等于凡人一生寿命的预支。他比常人多做了三倍以上的事,所以他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生命。他,和平凡人没有差别。
但是,拓跋焘绝不愿承认是这样。自己才要一统天下,才要完成自古未有的霸业,怎能在此时就死?拓跋焘也不想求医,如果治得好,历代先帝早就治好了。如果让外人知道他竟已生命不久,政局一定会起变化,他的天下就会分崩离析,一切都成灰尘。
他不甘心,就算给他七十年的寿命,他犹觉不足,更何况只有二十几岁……实在太短暂、太短暂了!
有没有长生不死的方法?
只要他知道任何保命的方法,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他的江山。
愤怒发泄过后,拓跋焘冷静了下来,喘着气靠着床缘,道:“你起来,宗卿……”
宗爱战战兢兢地起身长跪,拓跋焘望着他,叹了口气,道:“只有你知道朕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你说,可有什么法子救朕?”
宗爱道:“还是请御医看看吧……”
拓跋焘苦笑道:“你多方试探过,拿朕的症状去问知了不下数十名的医者,都没有结果,再请御医,又有何用?”
宗爱道:“也许是奴才辞不达意,不能完整传达万岁的病况。御医来了之后亲自看过,或许会有所得。”
拓跋焘怒道:“别再说这不切实际的话!朕不要听!”
宗爱道:“那么……崔侍中智谋见闻,世所罕见,也许他知道什么延命之法……”
拓跋焘道:“他是朕的股肱,有长生不死之法,早就告诉朕了,还要朕去问他?”
宗爱无奈地说道:“那……崔侍中是智慧绝顶的人,连他都无法,奴才智浅,又怎能为万岁分忧?”
拓跋焘心浮气躁,又兼忧心,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
“备驾!朕要去看望国师!”
宗爱也宛如看见一线曙光,寇谦之受天师所指导,有与天地相通之能,他应该会知道长生不死之法,或至少知道如何延长寿命。
拓跋焘的车队又在深更半夜奔出宫城,像平常那样,没有臣子会觉得有异样。而临时被通知皇上要来的寇谦之,也很习惯地立刻更换朝衣,备置香案,迎接圣驾。
拓跋焘轻车骏马,直入天师观中,寇谦之与众弟子们跪地相迎,长呼万岁。
拓跋焘下马拉起寇谦之,道:“国师,朕有极要紧之事,要与卿商议。”
寇谦之恭敬地将他迎入丹房,炉烟袅袅之中,拓跋焘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寇谦之从没见过的,他也感到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匆忙地前来。自从北征之后,拓跋焘还会有什么烦心之事?
拓跋焘望着寇谦之炼药的鼎炉,道:“国师,你们道家常说贵体养生,又说与天地同寿,难道人真可以永生不死吗?”
寇谦之不明白拓跋焘为何突然间问他这句话,笑道:“禀圣上,道家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精神并不是指肉体永存,而是指生生死死,天地间运转不绝……”
拓跋焘道:“但你们炼丹练功,服食求仙,不就是为了追求一身不死?”
寇谦之笑道:“长生不死,自由变化,谓之地仙。但成仙也是需要机缘,非强求可致。”
拓跋焘冷冷地说道:“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强求的!”
寇谦之一愣,拓跋焘的神情、语气,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样,难道他心中有什么念头,是自己以前没想到的?
拓跋焘回过头,望着寇谦之,果决而中肯地徐徐说道:“朕要长生不死!”
寇谦之惊退了一步,道:“万岁,这……”
拓跋焘道:“万岁,万岁,天下又有谁真的能生存万岁?朕就是自古的唯一之人!”
寇谦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道:“启禀万岁,天下无不死之人,只有不死之仙,仙者,非人间所谓权人也。万岁是天下之大权,怎有可能成仙呢?微臣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拓跋焘道:“胡说!既然凡人能成仙,朕也可以!”
寇谦之吸了一口气,道:“万岁对臣之恩遇,盖世无匹;万岁对道教之扶持,亦已积下无穷福量,可是这是不可能变为阳寿的,如此逆天之举,也必不容于神。万岁若执意要逼臣,臣宁愿将这条微命,偿还万岁,以维持天地之道如常运转。”
拓跋焘怒吼道:“朕不要听这些!你办不到,炼这些丹药做什么?”
他一把推翻了丹炉,万岁龙颜大怒,就连寇谦之都为之胆颤心惊,没想到拓跋焘会突然间这样疯狂。
拓跋焘发了盛怒,推翻丹炉,吼叫之声连丹房外极远处侍立的臣子们都听得见,众人也都感到可怕,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会让拓跋焘以这样的声音对国师说话。
寇谦之仍很坚持地说道:“微臣不以丹药取巧,炼丹只为济世救病,那些企图炼长生不死之丹的术士,谁能真正青春永驻?最后不是都化作枯骨了?先帝临终,服五石散,却风狂吐血而死,形容枯槁,这就是所谓的不死仙丹,穿肠毒药!微臣从来都不炼那种东西!”
拓跋焘狠狠地说道:“把你的头斩了,你会死吗?”
寇谦之一愣,硬着头皮道:“会。”
拓跋焘道:“那么你也只是个凡人,为何能通天地?难道你是在欺骗朕?你们道教只是一群装神弄鬼的术士?”
寇谦之倒是不怕拓跋焘的威胁,道:“微臣以至诚通天感地,是否有验,万岁最清楚,不必微臣狡辩。只是长生之法,确实不能给予大权之人。万岁若因此要杀微臣,也是微臣的劫数。”
拓跋焘见他这么坚持,反倒束手无策了,道:“你……国师,求求你告诉朕,如何求得长生?朕愿意放弃一半的江山!”
寇谦之为难地搓着手,拓跋焘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寇谦之轻摇着拂尘,沉思着该如何应对拓跋焘,拓跋焘突然间这么心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是拓跋焘会出什么事?他风华正茂,怎会突然汲汲于长生不死?
寇谦之想了一会,道:“也不是完全无法……”
听见有一线生机,拓跋焘大喜过望,有如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浮木,道:“什么法子?”
寇谦之道:“长生不死的方法,不是微臣能决定的,但是微臣却能请天师亲自启示,让天师答复万岁之求!”
“天师……?”
寇谦之点了点头,道:“微臣受天之启,而能通神,这干预天地伦常之事,非臣能决定,请万岁向神仙请求吧!”
拓跋焘半信半疑,道:“朕……朕能够见仙?”
“只要心诚意正就能够。”
拓跋焘大喜,拉住了寇谦之,道:“好!很好!要见神仙之前,朕应怎么做?你快告诉朕!”
寇谦之道:“请万岁秘密沐浴净身,经过七日斋戒,每日心静意定,七日之后,微臣作法请乩,问道于神,或许便能请动天师。”
拓跋焘颤声道:“七天,好,朕会做到,?99lib.
七天后朕会再来!”
拓跋焘神意恍惚地离开了,这场秘密的会面,真正的目的也只有宗爱知道。但是,这七天的天师观和皇宫,却为此忙碌了起来。天师观的天坛又被重新布置?99lib?安排,皇上也突然间下令七日不朝,一切政令皆为之停止。
群臣们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发生了什么事,而深深的深宫,根本也无人可以一窥究竟。
就连拓跋齐几度入宫,都见不到拓跋焘,他感到奇怪和不安,跟从皇兄这一生以来,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怪事!
“我要见圣上!”
拓跋齐直闯后殿,内臣们见到是他,都不敢拦阻,让拓跋齐一路直奔至内殿,已经快到后宫了,这是绝对禁止臣子外人进入的地方。
内臣们纷纷出来拉住拓跋齐,而拓跋齐见到这样全不放人的严密阵仗,想到的只是皇上被谁胁迫了,所以行动不能自由。
一想到这个可能,就算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他也要闯进去了解原因。
拓跋齐不管内臣们的拉扯,喝道:“放开!”
他自幼习武,外表虽文弱,身手却十分灵活有力,轻易甩开禁军,便要闯入殿中。
“站住!”
喝住他的人是宗爱。宗爱立在前殿高阶上,妖丽的脸孔上充满了威严,俯瞰着拓跋齐。
拓跋齐立刻被数名禁军扑上来制住,他仰望着上方的宗爱,怒道:“宗爱!你这个阉奴,也敢对我号令?我要面圣!”
宗爱道:“此地是深宫大内,跨入半步者,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是不赦之罪。奴才是为将军生命着想,才阻止将军,若是将军犯了国法,恐怕万岁会伤心不已呀。”
拓跋齐道:“皇上呢?为什么皇上已经五日不朝,只要让我见到万岁,我宁愿负罪!”
宗爱道:“是万岁不想见任何人,将军请回吧!”
拓跋齐道:“你这狗仆,还不够资格跟我说话!”
他又要甩开禁军,冲上阶时,一道人影令他怔住了。
拓跋焘穿着斋戒的素服,走了出来,看起来精神奕奕,不像是被控制的样子,可是他怎会穿着斋戒的服装,又怎会已经五天不见任何人了?
拓跋焘双手背负在后,慢慢地说道:“你太冲动了,朕会有什么事?”
拓跋齐见到安然无事的兄长,一时悲喜交集,跪下道:“微臣罪该万死!”
拓跋焘笑了笑,道:“后宫你不能进来,去御书房候命,朕会与你谈谈。”
拓跋齐依言退了下去,回头见到拓跋焘,转头离去的拓跋焘和宗爱一起消失在高阶上,他真的会来书房吗?拓跋齐又不安了起来。
但是,当拓跋齐来到书房时,书房内已经有别人了。那极为年幼的身形,却有股挺拔高致。
那是太子拓跋晃,此时年方八岁,聪明机敏,英明早发。平时住在东宫,没有皇上的传唤,不能轻易进入宫里,此时他一个人在此地,居然没半个侍臣,令拓跋齐感到很奇怪。
拓跋齐道:“参见太子。”
拓跋晃连忙道:“请起,叔叔。你也是来求见圣上的吗?”
拓跋齐道:“是,但不知殿下……?”
拓跋晃道:“是父皇要我来的。”
拓跋齐道:“为何太子孤身一人?师傅太傅呢?”
拓跋晃道:“父皇要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不许别人在场。”
拓跋齐看了看周围,果然只有远处禁军保卫着,没有别人。这种情况太不寻常了。
两人站着,恭敬地等了一会儿,拓跋焘的足音才传了进来,身边还是跟着宗爱。
对于宗爱能这么得到拓跋焘的宠信,众人其实都很不以为然,可是既然他只是个侍寝的贱臣,又没有干预国政,便也没人说什么。但看现在这样的情况,拓跋焘也太信任宗爱了!太信任一个人,就等于把性命交在他手里。拓跋齐为了拓跋焘这样的作风隐隐感到不妥。
拓跋齐与拓跋晃双双拜见过拓跋焘,拓跋焘才招手命他们上前,道:“此地只有家人,不必拘礼。”
拓跋晃道:“君臣父子亦是家人,微臣不敢无礼。”
拓跋焘笑道:“好,很好,阿孩你越来越像汉人了。”
这也不知道是褒是贬,但是拓跋焘样子十分愉快,让拓跋齐放下了不少的心。北征回来之后,拓跋焘有好长一段时间心情烦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杀人降罪。现在心情大好,或许是陆寄风带回了九个属国,让他国威扬于西域之故?还是武威公主终生有托,他放下了心头大石?
拓跋焘道:“库哿思,你实在不该硬闯,若犯了大不敬之罪,朕也救你不得。”
“是,微臣自当请罪。”拓跋齐道。
拓跋焘叹了口气,招手命拓跋晃上前,抚了抚太子的头,道:“魏国国俗,立子杀母,太子的母亲与朕情感深厚,原本朕不想这么早立太子,好保她几年的生命,她却为了让阿孩早日确定名位,情愿自杀……”
拓跋焘突然说出这件事,让拓跋齐、拓跋晃都感到心情一沉,拓跋焘又道:“立子杀母的习俗,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朕不明白,只知道那是祖宗家法,是祖宗家法又怎样?朕认为不对的,有什么不可以废!”
只有气概不世的拓跋焘说得出这样的话,拓跋齐知道这是他的作风,也不以为奇。
拓跋焘接着却道:“但是,朕现在却明白这样的家法用意了!唉!先人真是用心良苦!”
难道拓跋焘几天不朝,就是为了此事?一时之间拓跋齐有点莫名其妙。
拓跋焘道:“立子杀母,那是因为皇嗣都有个重大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以免引起无谓的不安。”
拓跋齐道:“这个秘密有这么重大吗?为何前朝都没有听说过?”
拓跋焘道:“如果有太后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但我魏的政权可能被女主控制,也可能让异国找到我们的弱点。”
拓跋焘和拓跋晃见他说得这么严重,都静静地听着,不敢再开口。
拓跋焘道:“朕青春少壮,本以为还大有可为,可是,最近却时常呕血,体力不济,终于感到死亡的可怕……”
一听他这么说,拓跋齐与拓跋晃都大吃一惊,拓跋齐道:“万岁!这……怎有这样的事?”
拓跋焘苦笑道:“朕也不愿让人知道,只有宗爱一人夜夜服事朕,隐瞒真相。若是知道朕的身体不宁,你们想,有异心的邻国还会乖乖归降吗?”
这确是不能公开的大秘密,拓跋焘说道:“先帝也寿命不久,这似乎是魏帝代代的必然现象,朕又操劳过于先帝,竟更早发作,这几日以来,朕只想着补救之法。天下未定,太子年幼,朕不能就这样崩逝!”
拓跋晃流下眼泪,跪了下来,抱着拓跋焘的膝道:“儿臣愿代替父皇,愿把阳寿转予父皇!”
拓跋焘摸着他的头,道:“世间寿命岂能随人授受?阿孩的孝心,为父很感动。”
拓跋齐道:“这……只要延请名医,或许能有保命之术……”
拓跋焘笑道:“不必了,朕这几日斋戒,就是为了此事。”
见众人一脸疑惑,拓跋焘续道:“国师已经答应朕,只要朕静心斋戒七日,就能以至诚通神,他要为朕请下天师,启朕长生之钥。所以朕这几天在后宫静心修意,不问世事,只要七天过了,朕便能得新生。”
拓跋齐整个人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道:“这……这是国师说的?万岁!这恐怕其中有什么不对……”
拓跋焘笑问:“什么不对?”
拓跋齐道:“哪有世俗中人能够通神?神灵渺渺难知,怎么可能请下来与世人相见?国师常说生死有命,不能乱其序理,可是竟然要请天神来延长万岁的寿命,这实在太奇怪了!”
拓跋焘听了,不禁产生几分不悦,道:“你认为朕不必活那么久?”
拓跋齐连忙道:“为了我国长治久安,微臣当然渴望皇上长命百岁,但有养生之法,不闻以仙术延命!再说,自古以来,想求见神仙的,有谁成功过?最多只召出鬼魂罢了!”
“大胆!”拓跋焘大怒,一击几案,道:“库哿思,你是朕的手足兄弟,竟这样嘲笑于朕,难道你有异志?”
“微臣该死!”
拓跋齐退后低头,不敢再说,只是心中大为不服。
拓跋焘愤怒地起了身,道:“朕会见到天师的!库哿思,你若敢将此事外传半句,朕不会对你容情!”
说完,拓跋焘大步跨出书房,连头也不回了。拓跋齐怔立在地,现在拓跋焘满脑子都是长生不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甚至劝他理智一点的人,都会被视为别有居心,死亡的威胁,真的能令英主变暴君?
而立在一旁的太子,也有点惊慌,道:“叔叔,皇上真的会……会有大变吗?”
拓跋齐收拾起纷乱的心,道:“太子请宽心,皇上或许是太累了,所以才……”
拓跋晃叹道:“这真是怪力乱神,昔汉武帝屡次受妖道所骗,甚至不惜杀害太子,兴巫蛊之祸,孤以为那是书中的事,常笑汉武帝一生英武,唯有晚年不智。想不到,今日却……”
后面的话他也不敢多说,想不到拓跋焘年纪轻轻,也信起这个来,怎不教他们痛心!
拓跋齐安慰道:“或许皇上是心神不宁,让国师为他除祟安心也好。”
太子毕竟年幼,有想法不吐不快,道:“国师设坛作法,这本来是投民间愚夫愚妇之所好,为安民心也就罢了。我大魏国人世世信奉世尊,修来世业报,实在不应该降格迷信,也跟百姓去相信那些江湖妖道!”
拓跋齐道:“这……信仰自有道理,国师能安天下之心,太子不必耿耿于怀。”
拓跋晃道:“等我登位大宝,我一定要恢复佛教,屏弃道教!”
直到出宫,拓跋齐心情仍十分沉重。虽说斋戒不朝,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拓跋齐总感到哪里怪怪的,让他非常不安。就算是寇谦之要使弄法术,变什么花样好了,那也只能求他一身的富贵,其实是起不了危害国家的作用的。
但是,多少朝代都因术士的使弄,而造成朝野不宁。他以为那是离他很远的史书上的昏君如此,作梦也没想到皇上也会做这样的事。
拓跋齐叹着气,以前他以为寇谦之是个正派的人,现在,他却不敢这样把握了。
拓跋焘经过七天的斋戒沐浴,恭恭敬敬地前往天师观。这七天以来,天师观也大肆整修,多了许多秘密的布置与陈设,包括整个天坛的上方,都围上了重重紫纱,变得非常神秘,外人无法一窥究竟。
在覆满了白纱白帐的道路中,拓跋焘亲自以双足登上数十层高的天坛。以往是软轿抬上,但现在谁也不能靠近天坛,以免世俗之气污秽神仙。拓跋焘向来身骨强健,这数十层的阶梯,他硬是一级一级,拾步而上。
登上天坛之后,高旷的四面八方都被纱帐遮住了,根本就看不见外面的景象。
拓跋焘跪坐在蒲团之上,静心等候着。他前方的香炉,香烟袅袅,似乎随着远方寇谦之在地面上作法起坛的吟声而缭绕。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天色是否转暗为明,或转明为暗,在拓跋焘眼里,只有一阵阵的香炉轻烟,就像神仙飘然的姿态。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翩然身影,像是风一样地吹了进来。
拓跋焘一怔,真的有人影飞入?不,那不是人影,那是一道光,一道柔和的光,像是流星所组缀而成,那么的冰清,又那么的似幻似真。
拓跋焘情不自禁就想上前掀开帷帐一窥究竟,他硬生生忍耐住了,端坐在蒲团上,望着前方那道幻影。随着微风轻飘,他渐渐看清楚了,那修长的身形,就像迎风的青竹一般,只是衣摆的微动,都有着无限的风韵。
他的脚下似乎有隐隐的幻光,或是云雾,缠绕着周身,让他更加真幻莫辨。
那身影轻轻一回,拓跋焘感觉到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在注视他,那双眼睛虽隔着层层迷障,却透出一种莫名的悠长之感,不但让拓跋焘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更让他整个人都在那双眼眸的眼波中,无法自己。
如果那是神仙,也是一个人世间无法想象的俊美神仙。
人是不可能美到如此程度的。
他的声音,也有如天籁一般:“你已经见到我了。”
微风吹起了纱帐,半掩半现在飞舞的轻纱之中,拓跋焘看见了一张绝世的面容,一张星月般皎洁出尘的天人之面。
(第四卷《九域一统》卷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