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太平裂碑记3·权谋江湖》 第一章 念之中心焦 陆寄风提剑追了出去,半空中舞玄姬衣袂风飘,在黑暗里有如一片绚丽的晚霞,迅速地往夜空尽头消去。 陆寄风提气一点,凌空跃去,身子有如飞鹰似地紧追舞玄姬。 舞玄姬感到背后杀气逼来,随手一挥,纤腕上的金珠手链应声断散,往陆寄风直射过去。数点金光带着劲风,疾射向陆寄风周身要穴。陆寄风眼光锐利,真气更往上一提,凌空跃高了数十丈,闪过那金珠,金珠挟带的强劲内力,尽射穿了他身后的苍松巨树。 黄金本是柔软之物,但这一颗颗黄金小珠子却像是钢针一般,所射过之处,木石皆为之爆裂,陆寄风身后但听得阵阵裂石炸开之声,爆炸威力之强,几片碎木扫过陆寄风的衣摆,甚至是灼热的。 见陆寄风轻易闪过,追势不减,舞玄姬眼露不耐,轻哼了一声,彩带挥出,化作一道白剑,直刺陆寄风眉心。谁知陆寄风半空中身子一晃,竟牢牢地踩在彩带之上,将这绕指柔丝当成康庄大道,振剑疾奔过来。 舞玄姬一惊,一抽彩带,“啪”的一声,彩带连翻快攻,快得像是千万道天罗地网般的白色剑辉,这千万式看似凌厉的攻势,其实只是虚招,意欲混乱陆寄风的视线。剑辉快得像是一团流转的白雾一般,整个缠住了陆寄风。 本以为这千万式的急攻,任何人都会眼花缭乱,谁料到陆寄风丝毫不为所动,足下不停,手中长剑竟笔直地往舞玄姬刺去。彩带劈里啪啦地打中了陆寄风许多次,但都只是轻拂而过,力道被陆寄风顺力转力,化向虚空,打在他身上也没有半点攻击性,令舞玄姬大为吃惊,暗想:“这是什么护身功法?” 眼见长剑就要刺至,舞玄姬轻笑一声,竟不移闪。陆寄风这一剑登时刺穿舞玄姬。 但觉香风扑面而过,陆寄风身随剑至,长剑穿过之时,竟未感觉到刺中任何物事!陆寄风回头一看,舞玄姬好好的在他背后,再度轻倚在半空的丝带之中,好整以暇地微笑着。 方才舞玄姬竟能以他看不清的速度移身换影,陆寄风更知要杀她不是易事,眼下这场决战,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艰苦得多。 舞玄姬笑道:“小子,干什么这么狠巴巴地追杀岳母?你恼我拆散你们小俩口么?” 陆寄风不发一语,握着剑,剑尖对着舞玄姬,没有任何一招的起势,但那拙朴的身影立在松树上,反而更形沉稳。 舞玄姬在他眼里看不见怒火,看不见哀伤,更看不出下一式的来路,不禁收起轻佻的眼神,凝神以对。 陆寄风足尖在树上一点,往舞玄姬刺来。舞玄姬一惊,这一式直刺,气势万钧,没有变化,没有招式,却弥天盖地!就像一片天突然整个压将下来,宏伟的真气整个罩住了她,她躲无可躲! 突然陆寄风眼前一花,竟看见云若紫目露惊慌,闪身欲逃的可怜之态。 “啊!”陆寄风连忙收剑,半空中身子一个急回,正欲攀住树梢,白练晃至,啪的一声弹向陆寄风右手腕的神门穴,这一下轻拂寒气透骨凌厉,陆寄风的手一阵酸麻,要不是缩得快,已被打穿手腕了。但是接着彩带的末端却像有生命的蛇一般,在长剑上一弹,将陆寄风手上的长剑给弹飞了出去。 陆寄风以左手去击这方向不定的彩带,不料彩带更快了一步,飕的一声,只见白光一闪,已缠捆住了陆寄风的双手。 陆寄风的长剑被弹、双手被捆,其实只是一瞬间的动作而已。他根本还未从看见云若紫的惊愕中回过神,双手就已经被捆住了。舞玄姬在危急之时,以粗浅的化体幻影,闪过一劫,果然是狡猾奸诈至极的狐狸本能。 舞玄姬一手拉着彩带的另一端,含笑慢慢地将陆寄风拉过来,陆寄风欲以真气震碎彩带,身上所发出的阳刚之气,却像是被一股柔和的劲道给挪化无形,根本无所施力。 陆寄风双手被舞玄姬捆着,慢慢吊近,舞玄姬见陆寄风胸腹运气,不由得呵呵娇笑,道: “别白费力气了,这刀蚕之丝,你越挣扎,它绑得越紧,甚至还会把你的手给活活束断,斩下你的手腕来。” 不管陆寄风怎么以自身阳刚真气去震那彩带,彩带就是不断,甚至双手的捆绑更加紧固,而他在以真气震断彩带之时,也同时使出缩骨之法企图挣脱,不料手腕缩细了,丝带却也跟着捆得更紧,而且一束紧就不再松开半点,看来舞玄姬说的会活活束断人手,并不是信口开河。 陆寄风全身奋力弓起,双脚往上蹬,真气自足尖大敦穴射去,舞玄姬的手一麻,差点丝带落手,不怒反笑,衣袖一挥,另一道丝带又嘶地窜出,捆住了陆寄风双脚。 舞玄姬扯起彩带往上一抛,陆寄风被极大的力量拉飞。接着舞玄姬两手一挥,两道彩带迅速捆住了东西两边的巨木,将陆寄风整个人胸腹向上,扯平在半空中。 舞玄姬身子轻轻一飘,便已骑在陆寄风身上,低下头微笑着看陆寄风,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道:“女婿,你给丈母娘逮着啦,我可得好好整你。” 她身上的衣裳只是两片包住重要部位的白色兽皮,浑身幽香泠泠,沁人心骨,她俯身笑望陆寄风时,曲线一览无余,但陆寄风对她满心厌恶,根本就不为所动。 跨在陆寄风身上的舞玄姬,有如一头小兽般轻盈,纤指一勾,陆寄风胸前的衣领便被她挑开了,她笑意盈盈地伸手抚摸着陆寄风的胸膛,动作挑逗至极。 陆寄风虽对她没有好感,身体还是本能地燥热起来,怒道:“你干什么?” 舞玄姬手腕一挥,已多了一把手指大小的刀刃在手,冰凉的刀刃在陆寄风身上轻轻回划,道: “不乖的女婿,你说为娘的该怎么罚你?” 陆寄风喝道:“要杀就杀!你这淫妇,少在这里败德秽行!” 舞玄姬笑道:“呵……你还真是个小司空无啊,不像我那玉郎,他想学司空无那道貌岸然的臭样子,就是装不像。唉,当初我怎不是遇见你呢?” 陆寄风听她浪言浪语,竟勾到自己身上,几乎要气死,道:“快一刀杀了我!” 舞玄姬整个人几乎都压在陆寄风身上,微微扭动了一下,嗔道:“就这么杀了你,司空老贼不是太可怜了?他的道行都给你了,你怎能轻易就死?嗯?” 陆寄风听了,不禁暗自惊心,舞玄姬竟一眼就看破自己有司空无的根基,甚至很可能已猜出司空无打算以陆寄风对付她,她的智慧,只怕不下于司空无。而一想到为了云若紫之死,自己居然只想跟着一走了之,抛弃司空无的期许、枉顾眉间尺的安危,他愧意与伤痛之情登时压过了绝望,只恨不得仰天长啸,发泄胸中激撞的苦楚。 陆寄风神情激动,舞玄姬却是笑意嫣然,手中短刃一挥,陆寄风身上一阵刺痛,胸前已多了道血痕,血珠迸裂,滑了下来。 “你……” 舞玄姬的右手食指轻按在他唇前,示意他安静,便俯头舐去他的鲜血,她柔软的舌头舔在陆寄风肌肤上的感觉,竟让陆寄风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浑身全无力气。 舞玄姬抬起脸来,对他微微一笑,这笑里竟不含一丝邪气,甚至还有点无辜的天真顽皮。想不到她的神情变化如此之快,陆寄风这才领教到为何美女可以有倾国的神韵,任何男子见到那天真无辜的微笑,再暴戾的心都会软下来。 舞玄姬细细舔去陆寄风伤口的血,两手撑在他身上,看着伤口迅速愈合,道:“喔,原来你果然服过天婴,难怪十年前我打不死你。” 十年前那一次轻忽,让她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挫,这并不是她功力及反应不如人,纯粹是因为变生突然,弱水道长又机智应变得宜,因此溜出了她的掌握。这件事让她十年来一想到就怒火中烧,引为奇耻。 舞玄姬媚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要服天婴?是谁教你的?” 陆寄风回想起云若紫亲手切天婴之片喂他,种种情貌犹如昨日,他心口更是阵阵酸楚,眼泪不禁从眼角边滑了下来。 舞玄姬大奇,道:“你怎么流泪了?” 陆寄风望着他,吸了口气,道:“魔女!你为何下得了手杀害若紫?” 舞玄姬道:“你是为她哭么?” 陆寄风闭口不语,尽量让精神集中,不再去想云若紫,眼泪也才被止住了。虽能以理智控制七情六欲,但是他胸口依然有如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陆寄风神情又转为冷漠,令舞玄姬也颇为佩服他压制悲痛的自制力,笑道:“好孩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寄风道:“别耍诡计!” 舞玄姬笑道:“你别跟你岳父说,其实……” 她眼波流转,又俯下身来,抱着陆寄风的脸,靠在他耳边,几乎要咬住了他的耳朵,道:“若紫还没死呢。” 陆寄风一怔,几乎不敢确定自己听见的话,他望定了舞玄姬,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舞玄姬道:“你随我回凤凰山,我再把若紫还你。” 陆寄风喝道:“胡说八道!” 舞玄姬笑道:“这怎么是胡说八道,你不知岳母本事,你随我回去,我让你看看本门如何不可思议,如何奇能通天。” 陆寄风有些无奈,道:“你为什么要我与你回去?你不杀了我?” 舞玄姬笑道:“我为何要杀你?你生得这般俊俏,根基又这么高强,跟我在一起,绝对比跟司99lib.空无这老头在一起好玩有趣。” 陆寄风打定主意不信,但心思混乱,也无法脱身,便闷闷地说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舞玄姬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更有种纯真之意,她笑道:“呵……你杀不了我的,瞧你现在狼狈的。” 陆寄风冷笑一声,道:“我宁死也不跟你同党,你少做梦。” 舞玄姬笑道:“别嘴硬,你早晚要爬着回来,抱着我的腿求我收留你。不如现在就跟我走,你还少受些苦楚。” 陆寄风不解其意,舞玄姬只是媚笑,似乎十分有把握。 这时,地面上传来了一阵叱喝,道:“妖女,快放了陆寄风!” 舞玄姬探头一看,弱水道长已追至,仰面看着半空中的舞玄姬和陆寄风。舞玄姬笑道:“有本事,你上来!” 弱水道长哼了一声,手在剑鞘上一拍,青剑立刻飞腾而出,冲向高处,弱水道长身如柳絮因风,笔直地凌虚御空,在半空中接住宝剑,挽住剑柄,朝舞玄姬刺去。 他身受重伤,这一手以内力激剑出鞘,半空接剑攻击,身姿依然潇洒无比,舞玄姬随手取下一只小小宝石耳环,往弱水的剑上弹去。 宝石当的一声,弹在剑尖上,弱水道长登时手臂一震,整个人往后跌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株巨树的树干上,肩上的伤口也又喷出了血。 弱水道长撞击力量之大,令高处的陆寄风整个人也随之摇摇晃晃,这才想到:绑捆着自己手脚的刀蚕之丝另一端,捆在两株大树上,自己只想到要挣脱,却没想到就算不挣脱缚丝也可以解困。 弱水道长撞在巨木上的力道虽沉重,他却又很快一跃而起,还没站稳,舞玄姬又纤指一弹,一股无形之力将弱水道长紧紧压在树干之上,动弹不得。 舞玄姬冷冷地说道:“你还追来?不怕死么?” 弱水道长一改之前的屈从之态,道:“放了陆寄风!” 舞玄姬道:“就算要用你来换他,你倒说说,你凭什么值得我放弃既有天婴之体,又年轻俊俏的陆寄风?” 弱水道长似乎胸有成竹,道:“舞玄姬,我劝你既得陇,勿望蜀,否则你将得不偿失。” 舞玄姬脸色一变,微微笑着,手指玩着自己的一绺乌发,道:“你说什么,怎么我全听不懂?” 弱水道长正要开口,舞玄姬手一挥,弱水道长只觉寒气扑面,不知什么东西射了过来,弱水道长及时拔剑格去舞玄姬的攻势,锵的一声,剑刃竟被强烈的真气给震得晃动不已,弱水道长的一只右臂都像是差点要被扯了下来一般,震得麻木了,整只手动弹不得! 陆寄风清楚地看见舞玄姬方才是以一根头发射向弱水,竟能有此威力,不由得咋舌。 但舞玄姬显得比陆寄风还要惊愕,她以五罗压顶的邪气,将弱水道长固定在树上,本以为他只能站着不动,等着让她的发丝穿透印堂,毁其脑部,以落得不死不活的悲惨下场,怎知弱水道长居然还能抽出手来,拔剑相抗? 舞玄姬离开陆寄风的身上,轻飘飘地落下,婷婷地飘立在弱水道长面前,双足绝不沾尘。 舞玄姬道:“我真是拿你没有法子,玉郎,方才你若乖乖地让我打,或许我便不必取你的命了。” 弱水道长冷笑道:“若让你一发穿脑,我成了个白痴,那还不如死的好。” 舞玄姬道:“很好,你是选择死了?” 弱水道长道:“我从前恶行滔天,本就是该死的。唯有死在你手上,或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差别罢了。” “那你怎么不死给我看?净在这儿啰嗦?”舞玄姬微笑道,语气好像娇嗔着要他实现承诺,帮自己做件小事一般。 弱水道长道:“我保证:你放了陆寄风之后,我随你处置。” 舞玄姬道:“呵!你的命早就是我的了,还敢跟我谈条件?” 弱水道长道:“那要看看我有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你当然没有!” 舞玄姬话声未歇,地面上的松针登时跳起数丈,全往弱水道长射去。 这千万松针绵密无间,有如剑花万点,不管弱水道长剑法再快再周密,也未必能守住全身要害。只见弱水道长傲立不动,松针射向他之后,竟在他周身自行回绕,汇成急流往固定的方向急旋,而伤不到弱水! 这正是上清含象功最粗浅的借力挪移法,虽然弱水道长内力不济,但借力转力重的是四两拨千斤,正能补其不足。 “哼!”舞玄姬再催攻势,射去的另一波松针却有如遇上巨涡般,反射了出去,不但无法靠近弱水,反而射回舞玄姬身上。舞玄姬随手轻挥,反射回来的松针飕飕落下,舞玄姬冷笑道: “原来你又留了一手?呵,有趣。” 弱水道长手中剑光一吐,长剑将周身的真气引为一道白虹,向舞玄姬直刺过去。这一招端严有度,虎虎生风,舞玄姬不敢小觑,身形微晃,本欲闪过,却惊觉这一剑内力并不强劲,剑气扫至她身前寸许,她只要轻轻一拨,便能将弱水道长的长剑震飞。舞玄姬心生轻蔑,举指便弹中了弱水道长的剑刃。 岂知弱水道长手心放虚,借着这一弹之力,骤变去向,身子笔直地冲上半空,长剑便往捆住陆寄风的刀蚕丝割去! 嗤的一声,被捆在陆寄风脚上的刀蚕丝应声而断,陆寄风整个人顺着晃荡之势,荡向捆住双手的丝带所系的巨树,稳然攀住了树身,大力一拔,整株巨木应声连根拔出,发出轰隆巨响,土地震动,树根延伸之处,牵连周遭草木跟着偃倒翻飞,轰然之声不绝于耳,满天树叶乱飘狂舞,尘土蔽天! 舞玄姬却借着这动乱的逆流飘然飞起,陆寄风甫一落地,双手虽仍被刀蚕丝所缚,但也足以握住了巨木,那数万斤的百年树木在陆寄风手中,有如巨大无比的武器。 烟尘散去,舞玄姬看清陆寄风竟拔树脱困,还掀得大地一片混乱,整片大地有如被整个翻了过来,不禁变色。 舞玄姬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衣袖一扬,便欲离去。陆寄风喝道: “魔女,休走!” 他双臂间汇满了真气,无奈手腕紧紧被捆,真气无法顺畅地贯通,万川千流,只能发出十分之一的威力,手中巨树猛然往舞玄姬的方向投抛而去! 舞玄姬只欲尽速离去,背后这道排山倒海之力狂扑而来,舞玄姬不得不回身,气聚双掌,硬生生接挡住这往她身上撞来的巨木! 陆寄风的真气与舞玄姬的真气,在这百年古木的树干中相格,“砰”的一声,巨木整个被炸碎,木片枝叶才一爆开,便燃起千万点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火花窜烧,眼前一片光影凌乱,陆寄风慧眼穿云,见到舞玄姬正急速离去的身影,正要追上去,弱水道长一箭步赶上,道: “且慢。” 弱水道长的长剑一挑,割断了陆寄风手上的丝带。陆寄风道了声谢,眼见舞玄姬趁着火光万点之时,已逃逸无踪,陆寄风正想该往何处追之时,突然见眼前的弱水道长身子一震! 陆寄风一怔,弱水道长的心口冒出一缕细细的黑烟,踉跄退了几步,摇摇晃晃。 “道长!” 陆寄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天边传出舞玄姬娇甜的声音,笑道: “呵呵……玉郎,你也该恶贯满盈了!花影铭心,你看着办吧,呵呵呵……” 她的笑声渐渐消失在天际,陆寄风扶住弱水道长,这才看见他的心脏上,印入了一朵艳丽的花形,但已被他的鲜血给染透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缕黑色的臭烟及微弱的“滋滋”之声,格外怵目惊心。 陆寄风鼻间嗅到一股烧焦味,还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弱水道长举指疾点,封住了心口要穴,虽止住了那焦灼之声,但还不住地口吐鲜血。 陆寄风连忙道:“道长,我的血或许可以救你……” 陆寄风正要以他的剑在自己身上割血,弱水道长已道:“不……不必……” “道长,您……” 弱水道长摇了摇头,道:“魔女的花影铭心绝招,已烙入我心……会很快……将我的心给燃为灰烬……救不活的……” 弱水道长胸前的衣服心口部分,果然已烧焦了一片,还正在冒出黑色的微烟,陆寄风举掌要拍灭火气,弱水道长道: “这……不是火,是花影铭心之毒……引我的真气烧我自己的心,我……方才亲自断了几道心脉,以免……死得太快……” 陆寄风想到身上的回生精,忙道:“我有回生精,也许有效……” 弱水道长按住了他的手,吐了口血,道:“不……不必浪费时间,陆寄风,我忍着真火钻心之苦,忍着不死,非是怕死,而是为了……有要紧事交代,你……你要听好……” 陆寄风虽是万分心急,但还是勉强镇定,点了点头。 弱水道长抓紧了陆寄风的手,似乎十分痛苦,极力让声音平稳,道:“若紫……未死……” 他竟说出了和舞玄姬一样的话,陆寄风全身一震,望定了他。 弱水道长说道:“……魔女原本也想……诱你……为她所用,但还好……呜……” 见弱水道长痛苦万分的样子,陆寄风道:“您别说了,让我救您!” “不……你的真气……送入我体内,反而会加速真火燃烧,我……死得更快……” 陆寄风呆了呆,连真气都无法助他,舞玄姬这样的杀人手段,着实阴狠。 弱水道长不断地冒着汗,颤声道:“她……急着离去,没将你……斩草除根,就是为了……为了及时将若紫的元灵……带回她的巢穴,重新修炼……” “若紫的元灵……重新修炼?”陆寄风茫然反问。 “没错……”弱水道长道:“她谎称亲手杀了若紫,其实若紫的元灵……被她取走了……以前,若紫自己花了一百八十年,才凝聚成形,魔女……未必肯等这么久,她必有邪术……加速若紫重炼……” 陆寄风道:“她……她重炼若紫做什么?” 弱水道长道:“若是让她……养活了若紫的元灵,立刻能重聚天地妖气,她如虎添翼,谁也制不了她……” 陆寄风道:“难道若紫会听从于她?” 弱水道长叹了一声,道:“重生的若紫……是以邪气所炼,又自幼受她调教,不识义理人心……唉!不成邪魔,难矣!” 陆寄风一时之间,心绪混乱,隐约感觉出弱水道长言下之意。 弱水道长拉住了他,道:“你……你一定要找到舞玄姬的秘密巢穴,杀了她,毁了若紫之灵……” 陆寄风摇着头,答不出话来,弱水道长说道:“若你不答应我,我……我不会再告诉你舞玄姬致命秘密……这是我的弟子们……用尽心机才查出来的……绝不能轻易示人……” 陆寄风道:“我……我……” 弱水道长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道:“重生的若紫,已非原来的她……陆寄风,你切勿执迷色相……遗祸苍生!” “不,我……”陆寄风实在难以答应亲手杀死重生的若紫,他已经失去了云若紫一次,怎能想象第二次?而且还是要亲手杀之! 弱水道长紧抓陆寄风的手臂,陆寄风的手臂都几乎要被掐出紫痕了,见陆寄风犹豫不决的样子,弱水道长恨恨地长叹了一声,道: “师父……师父耗尽心血,竟调教出……这样一个优柔寡断、不成大器的小子……师父的百年心血……东流矣!” 弱水道长的眼中泛出悲恨的泪光,陆寄风想起司空无最后的交代,愧意顿生,遂点了点头,道:“若是若紫真的成了妖魔,我……定杀不赦!” 弱水道长摇了摇头,苦笑道:“是吗?唉!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陆寄风不语,弱水道长突然咬紧了牙,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寄风连忙按住他的心口,不敢传真气进他体内,只能勉强冷静下来,专心地搜寻弱水道长体内的乱象,却只感应到一团奇异的炎气正在将奇经八脉全吸向中心,弱水道长已自断了任脉,才能汇聚着一口气守在丹田。 陆寄风知道若是去断他另一脉,弱水道长还能再护住部分真气,但是,要他亲手击断弱水道长的经脉,却万万下不了手。 陆寄风眼见弱水道长昏迷的脸孔,似乎还带着万分的不甘,不禁暗想: “我若是再妇人之仁,弱水道长或许死也不能瞑目。” 于是陆寄风狠下心来,气聚指间,迅速地点断了弱水道长的督脉,将残余真气再护于心。 这融融真气令弱水道长胸间滞气略散,一口气又接了上来,缓缓睁开眼,微喘着气,道: “你……你……” 陆寄风道:“我断了您另一脉,道长,您可以继续交代了。” 弱水道长眼中露出感激之色,道: “很好……很好……” 他吸了口气,才道:“你……你到平城……找寇谦之和……和丞相……” “丞相?”一时之间,陆寄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弱水道长说道:“是,我有极重大的……秘密,藏在平城观……平城观的石室之中,只有……寇谦之知道开启之法,此事……能教舞玄姬在魏国地位全失,甚且……能动摇魏的国本……你见了之后,得与魏相商议……” 陆寄风道:“既能动摇魏国,为何还要与魏的丞相商议?” 弱水道长说道:“魏相……是汉人……” “什么?”陆寄风更感惊愕。 弱水道长说道:“他叫崔浩……既已效忠虏廷,势不反魏,但是……他会帮你……” “为什么?”陆寄风更是大惑不解。 “因为舞玄姬……才是动摇魏国的根本,她实力雄厚,若无魏帝相助,你要对付她,找出她的炼妖巢穴就……容易得多。” 陆寄风道:“那秘密让世人知道了,魏帝就不会再听信舞玄姬?” 弱水道长道:“正是,兹事体大,你千万要小心,不得……妄动。” 陆寄风道:“是。” 弱水道长的手颤巍巍地伸入怀中,取出一方细帛,道:“将……此书……交予停云师兄……” 陆寄风接了过来,弱水道长的手才垂了下去,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心愿,长长吁了口气,声音竟然听起来十分平稳,问道: “你真的会杀成魔的若紫?” 陆寄风沉重地点着头,内心五味杂陈。 弱水道长微微一笑,望着远天,道: “你未必下得了手杀若紫,就像我如今……也不敢说自己是否真的下得了手杀小舞……” “什么?”陆寄风一怔。 弱水道长喃喃轻道:“我累了,陆寄风,为了一步之差,我一生都在修道赎过,未能说真心话,做真正想做的事,我已经累了……” 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中气平畅,反而令陆寄风心生极大的不祥感。果然,弱水道长说完后,缓然呼了一口气,便闭上了双眼,整张脸出现安详之极的表情。 “道长!道长!” 陆寄风急唤,弱水道长却已不再动弹呼吸,溘然长逝。 陆寄风抱着弱水道长的尸体,发了一会儿怔,才被一阵轻笑给唤回了现实: “臭道士要死也不死得干脆些,啰哩啰嗦的,这回可真的死啦?” 迦逻以如此语气奚落弱水道长,令陆寄风心生不悦,默默抱起弱水道长的尸体,便欲走回云府。 迦逻跃了下来,道:“我从紫鸾寨手里平安逃回来了,你谢也不跟我说一声?” 陆寄风道:“多谢你。” 迦逻翘起了嘴唇,道:“你谢得没诚意!” 陆寄风道:“你别烦我!” 迦逻道:“死了个臭道士,你这么难过干什么?” 陆寄风打定主意不理他,抱着弱水道长的尸体,快步奔回云府。迦逻连忙提气直追,在背后大呼小叫,喊脚痛装跌倒的,陆寄风知道其实他也会武功,只是喜欢装可怜,这回连脚步放慢等他都不肯了,径自奔回了云府。 迦逻看陆寄风就是不回头,只好闭了嘴,专心地提气追赶陆寄风,以免跟不上他的脚步。 回到云府,内外都已恢复了原来的安静有序,陆寄风一抱着弱水道长回来,便有人奔入内通报,管家迎出来道: “陆公子,老爷才刚醒,正在后堂,您跟我来。” 陆寄风面无表情地跟着管家走了进去,晚了一步的迦逻好不容易追上,也要跟进去,被门口的几名卫士挡住,道: “这位公子,您是谁?” 迦逻不答理他们,陆寄风道:“他是跟我一路的!” 卫士们这才不加干预,迦逻拉着陆寄风的衣摆,亦步亦趋,不肯放手。 越到后堂,倒在两边的人就越多,但都只是看来精神不济,并没有生命危险的样子。直到一处大厅,两名仆从推开了大门请陆寄风进去。 堂内,停云道长亲自为云萃运功驱毒,正好行功已毕,收掌而起。 云萃脸上黑气尽消,精神也已恢复了,但眉宇间愁色却更重。 一见到陆寄风抱着弱水道长而回,停云道长惊愕地一跃而上,道:“真一子!” 陆寄风将弱水道长停放于榻,默然不语,停云道长颤声道:“真一子……真一子他……” 云萃见到此景,也怔在原地,停云道长走上前去99lib.,确认弱水道长已死,声音微颤,强抑悲伤,道:“他是死于何招何式?” 陆寄风道:“魔女的花影铭心。” 停云道长的唇角虽微微颤抖着,但是态度却出奇的冷静,道:“花影铭心,嗯。” 云萃道:“陆寄风,你呢?你有没有大碍?” 陆寄风摇了摇头,将弱水道长交付的那方缣帛递给停云道长,道:“这是弱水道长临终前,要我交给您的。” 停云道长接了过来,急促地展开来看,只见他越看,手越是止不住的抖颤,突然间“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令云萃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这方缣帛,乃是弱水道长的遗言,他在这回下山寻找陆寄风的途中,便已预先写好了遗嘱,希望自己死后能留葬灵虚山,以修来世。 这简单的遗言令停云道长内心悲痛万分,这一百多年以来,弱水道长虽有地位,却暗中受到排斥,在通明宫里完全被孤立,只有停云道长与他友善。若无停云道长的居中协调,弱水道长或许早已被几位师兄想尽办法逐了出去,他相信弱水已改邪归正,师父通明真人会肯收他为徒,不就是已经承认人性本善了吗? 而最后弱水道长为了表明心迹,还是在内力只修回一成的情况下,明知不敌而坚决与舞玄姬一战,落得惨死的下场。弱水道长一死,通明宫折了一个运筹帷幄之材,实为莫大损失,更可以说弱水道长是被烈火、惊雷等人逼死的。因此,停云道长心中悲哀、失望、气愤交煎之下,急火攻心,竟口吐鲜血。 喘了口气,强自抑下心中悲痛,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我要立即护送真一子之体回灵虚山,你随我回去。” 陆寄风道:“道长,弱水道长临终前,交代了我更重要之事。” 停云道长道:“是吗?” 陆寄风道:“除去魔女,捣其巢穴的路子,他都交代了。此事与晚辈执掌通明宫相较之下,道长您应该知道轻重才是。” 停云道长望了弱水的尸体一眼,悲恸地喃喃说道:“他为何不对师兄们说?唉……他便有经天纬地的方策,在通明宫里,也要被质疑再三,不得伸展!” 陆寄风道:“魔女与我之仇,已誓不两立,道长,我今后会以除去魔女为第一要务,您请安心回通明宫吧!” 停云道长想了一想,道:“陆寄风,我很想帮你,但我要先将真一子带回宫安葬,回去后我会禀明师兄,让通明宫鼎力助你。” 陆寄风道:“多谢道长。” 停云道长转头对云萃道:“云老爷,阖府兵丁所中毒烟,一时三刻便可消解无碍了。” 云萃道:“道长救命之恩……” 停云道长摆了摆手,不愿让他说下去,随手将弱水道长一卷,抱在袖中,发出一声哀凄的长啸,身子已奔出了数十丈,一眨眼就不见了,唯有那啸声还在欲曙的天色中回荡着。 第二章 忘彼千载忧 一夜之间,突生剧变,虽然天色正在渐渐明亮之中,陆寄风却浑然不觉,怅然而立。 云萃道:“陆寄风,你跟我来。” 云萃亲自在前面领着陆寄风,往后苑方向走去,迦逻也紧跟着,显然完全不肯离开陆寄风半步。 这个地方,越走越接近云若紫起居之处——紫风阁,陆寄风的心跳得越沉重,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会引起胸口一阵疼痛,他来从不知道心跳时也是会痛的。 红着眼眶的千绿为他们开了门,幽暗的堂内,只有已被换上一身白衣,静静躺在床榻中央的云若紫。 陆寄风走上前,长跪在云若紫身边,弯下身去轻抚着她已冰冷的脸颊。 迦逻也要跟进去,却被千绿挡住了,低声道: “这位公子,小姐闺房,外人不能进去。” 迦逻不服地说道:“陆大哥为什么可以进去?!” 千绿道:“陆公子是小姐的夫婿,自然不同。” 迦逻一怔,道:“他……他是你们小姐的夫婿?” 云萃长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示意要千绿先把迦逻带走,迦逻却大声道:“陆大哥才不是你们小姐的夫婿,你们休想骗我!” 千绿弄不清楚迦逻的身分,有点不知该如何处理,云萃也皱起了眉,正要问他身分,陆寄风已道: “云老爷,那位是封伯伯的公子,请您带他歇下。” 云萃一听,惊愕地望向迦逻,迦逻咬着唇,倔强地看着室内的陆寄风,一时之间,云萃也看不出这粉装玉琢的少年有几分封秋华的影子,但陆寄风这么说,应该是不假的。 云萃道:“公子,令尊名讳,上秋下华吗?” 迦逻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爹。” 陆寄风冷冷地抬头看他一眼,身子不动,两扇门便自动“砰”的一声关上,将众人关在门外。 迦逻气得大力敲门,叫道:“陆大哥,你开门!你为什么不理我?” 门内没半点声响,迦逻气得眼中泪光盈然,云萃道: “这位小公子,你真的是封兄后人?你叫什么名字?” 迦逻擦了擦眼泪,仍用力去敲门擂门,根本不理云萃。 云萃没了法子,只好对千绿道:“一会儿你带这位小公子到客房歇歇,有事叫人传话。” “是。”千绿应道。 云萃莫可奈何地先行离去,他本意是要让陆寄风看看云若紫的遗容的,但却闹出了个别人,身分这么特别,让云萃不知该待为上宾,还是当作家人。 陆寄风把自己和云若紫的遗体关在房间里,这也是云萃事先没想到的局面,但他能理解陆寄风不欲被打扰的心情。看来只能等陆寄风自己愿意出来,再处理云若紫的后事。 云萃先行离去之后,不管千绿怎么好言相劝,迦逻完全不理她,在门外又踢又打,无奈两扇门就是不开。 千绿柔声劝他离开,一直劝到午时,知他心意绝不动摇,只好坐在石墩上陪他。迦逻也累了,坐在门槛上,两手撑着脸颊,沉着脸呆望着苑中的花木,谁也不理。 一直到黄昏时分,那两扇门才被推开。 迦逻已经抱膝睡倒在门边,而千绿也倚着门外的石墩靠栏,以手支着额角打盹。 陆寄风转身入房,找到一件轻裘,再走出来将那件轻裘覆盖在千绿身上。 他足音无声,千绿浑然不觉,但是迦逻却立刻就醒了,看着陆寄风,一把跃上来抱住了陆寄风的手臂。 陆寄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一同在门槛坐下,道: “不可如此任性了。” 迦逻道:“你也不可以再这样不理我!”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迦逻望着他,突然也不言语,道: “你变了。” “什么?” 迦逻盯着他看,然后闷闷地转过了头,道:“我说不上来,你跟以前不一99lib?样了,我讨厌你这样子。” 陆寄风默然,迦逻十分敏感高傲,又凡事都先为自己着想,这是因为他从未与人类相处过,生活在地宫时,随时可能被杀、却又被尊为小主人,这种怪异处境才造就出迦逻的个性。因此陆寄风只以平常心看待他的言语,不去怪他。 这一整天,他把自己关在云若紫房间,望着死去的云若紫,起初他什么也无法想,不知过了多久,在锻意炉里的训练,却让他的思维渐渐清明,自我超脱于情绪,眼前的尸体,也渐渐化作无情之物,和一片躺在泥土上的花瓣一样,已不能牵绊他什么了。 尸体就只是尸体,和他心中的云若紫,完全分离了出来,他真正达到了“不为形累”的境界。 他伸手解下自己颈上的虎爪链,挂在云若紫的尸身上,和原来那一条挂在一起,随着尸体永眠。 看了尸体最后一眼,他才推门而出,离开了他内心的炼狱,重新回到人世。 过了一会儿,迦逻又问道: “你说的那位云小姐呢?我要看看她!” 正好醒来的千绿听见迦逻这一问,心中惊了一下,怕刺激到陆寄风。 云若紫乍死,陆寄风红着眼睛跃出水亭,随手夺剑,连毙十五六人的事,她已听说了。而陆寄风又把自己和云若紫的尸体关在房内一整天,更是让千绿担心不已。想不到迦逻才刚脱困,来不及知道云若紫死了,就这么大剌剌地问了出来,不知陆寄风会有何反应。 想不到陆寄风只是平静地说道: “她死了。” “她死了?她怎么死了?” “被舞玄姬杀了。” 迦逻一怔,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圣女老人家铁面无情,原来她是爱云小姐的。” 陆寄风问道:“她杀了亲生女儿,怎是爱她?” 迦逻道:“就像我娘为了我好而要杀我一样,圣女老人家为了女儿好,所以杀了她,重新给她生命,让她成为和自己一样,法力高强,永生不老!我娘魄力远不如圣女老人家,一直对我下不了手,才会拖到今天。我说圣女老人家一定是一眨眼就让云小姐死了,半点痛苦都没有。” 陆寄风道:“别再跟我说你们这些邪魔的道理!全是些丧心病狂。” 迦逻道:“邪魔爱子女,怎是丧心病狂?” 陆寄风道:“亲手杀子女,将好好的人变成妖变成鬼,不是丧心病狂?” 迦逻不服气地说道:“变成妖变成鬼也是为了永远照顾啊!我娘是鬼,就一直照顾着我,不像我爹是个好好的人,他就不要我!他才是抛妻弃子的丧心病狂!” 被他这一番抢白,陆寄风倒是无言了。迦逻道:“他们说你是云小姐的夫婿,我不信,他们骗我的是不是?” 陆寄风道:“他们没骗你。” 迦逻道:“若不是他们骗你,便是你骗我!” 陆寄风道:“我没骗你……” “那你们是何时成了夫妻的?” “就昨天。” 迦逻还是不放过他,道:“你得告诉我,你和她昨天为何就成了夫妻?以前怎么就不是?” 陆寄风道:“有了夫妻之实,当然是夫妻……” 迦逻追问道:“什么是夫妻之实?为什么一天就可以从不实变成实的?” 一时之间陆寄风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原来迦逻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一想也难怪,独孤冢里没人可以告诉他,服侍他的婢女又都是纸人所化,更不可能知道人间风月之事。 千绿忙岔开道:“二位公子,我带你们去见老爷……” “你快说!不说我不服气。”迦逻根本不理千绿,一直逼问陆寄风。 陆寄风有点哭笑不得,道:“这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迦逻道:“我当然要管,你是我大哥,我娘说一旦成为夫妻,就再也牵扯不清了,你和云小姐牵扯不清,那我……那我……” “那你怎样?”陆寄风问道。 迦逻却只是别过了脸,不知是什么神情。 陆寄风已习惯了迦逻的莫名其妙,反正见怪不怪就行了,便不理会他,对千绿说道:“千绿姑娘,劳烦你带路,我想见云老爷。” 千绿道:“是,陆公子,二位请跟我来。” 千绿带他们走向前堂的一路之上,已有不少通报的仆侍先一步向云萃禀报,云萃已等在堂上了,见到陆寄风,便迎上来,握住了他的双臂,十分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长叹欷吁。 反倒是陆寄风安慰道:“云老爷,若紫早已知道自己天命将至,您不必难过。” 云萃问道:“是吗?” 陆寄风将云若紫事先写好的谶诗告诉了云萃,云萃这才释然,虽然这十年来,他将云若紫像个神仙似地尊敬供养,但是毕竟她也曾承欢膝下,也曾天真烂漫,云萃也确实对她寄予了父女之情,此时心中之悲,和一般的父亲失去爱女,并无二致。 云萃道:“你是若紫的夫君,她要葬在这里或是南边,就由你来全权决定。” 陆寄风道:“一切从简,就葬在这里吧。” 他转身轻轻将迦逻拉上前,道:“这位是封伯伯之子,他想见封伯伯。” 云萃道:“封兄缠绵病榻,已有十年,这……?” 迦逻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样子,时间实在搭不太上。虽然陆寄风这么说必有道理,但还是不由得云萃生疑。 陆寄风望了望迦逻,道:“你来说吧!” 迦逻也不对云萃解释,只是说道:“我要先见见他。” 云萃道:“是该见见,陆寄风,还有这位……” 云萃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称呼迦逻。陆寄风牢记着迦逻说过不能将他真名外传,就连老孺与姥姥都不知道迦逻的本名,因此便不答腔,等着迦逻自己说。 迦逻却不知云萃把话停下来的意思,见陆寄风看着他,也莫名其妙地回看陆寄风。 陆寄风道:“云老爷问你叫什么。” 迦逻道:“我不爱说!” 陆寄风道:“你想云老爷怎么称呼你,自己告诉他。” 云萃不知道迦逻全不懂人情世故,便笑道:“既是封兄之子,那么也是老朽的世侄了,封世侄……” 迦逻道:“我不姓封!他不要我,我不跟他姓!” 云萃一怔,迦逻这才闷闷地说道:“我叫迦逻。” 陆寄风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他就这么直接地说出了名字? 陆寄风道:“云老爷,他生长在罕无人烟之处,不大通得世务,请您不要见怪。” 云萃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请跟我来。” 云萃亲自带着陆寄风和迦逻来到丹房,此地十分安静,房外的小院里只有古松苍石,白屋黑瓦,一股淡淡沉香弥漫空气间,还有隐约的古琴之声,衬托着出尘雅意。 云萃轻轻推门而入,绕过隔屏黄帘,陆寄风与迦逻才看见那躺在榻上的男子,他双目闭着,瘦成了一副枯骨,脸颊整个凹陷了下去,除了胸间还有微弱的呼吸之外,完全是一副干尸的样子,十分可怕。 迦逻走上前去,对他看了一眼,才抬起头望向陆寄风,道:“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陆寄风道:“他从前不是这样,而是为了保护若紫,被舞玄姬的手下害的。” 云萃声音哽咽,道:“唉,这十年来,我找了无数的名医或武林高手,诊断封兄的情况,他断了的脉、毁了的内脏,都一一给治好了,但却总是不醒,只能进些汤水,毫无起色。” 陆寄风想起他从前的丰姿潇洒,不由得心中恻然。 云萃又道:“除了有十个人专门服侍他的起坐之外,我还让人天天为他操琴,以养其气,但愿兄长复元之时,灵性如初。” 陆寄风拾起封秋华细如枯柴的手臂,轻按了按他的经脉,果然像云萃说的那样,身体内所断的骨骼经脉都被细细地接好了,但是却生气全无,像是一尊活死人。 陆寄风沉吟了一会儿,想起在独孤冢中,曾有几颗回生精落入花房的地洞中,被当成花种的牺牲者给服下了,而伸出手抓住姥姥的脚,不知道回生精是不是有让人回复生气的功用。 陆寄风问迦逻道:“这样的身体,回生精能救得好吗?” 迦逻道:“回生精专门复人生气,应该可以的,你快试试。” 云萃一听,大喜过望,道:“有这样的妙药?太好了。” 陆寄风伸手正要取怀里的回生精,伸手一摸,却空无一物,脸上不由得出现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迦逻问道。 陆寄风道:“回生精不见了!” “什么?”迦逻一愣。 陆寄风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那小小玉匣,登时作不得声。 难道是掉在半路之上?或是被人所偷?如果是被人偷取,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取走此物? 迦逻急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这……”陆寄风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是何时失落的,难道会是手脚被捆之时,舞玄姬顺手取回的? 陆寄风越想越有可能,除了舞玄姬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知道此物妙用。 陆寄风道:“大概是与舞玄姬过招时,被拿去了。不过不要紧,我再试试别的法子。” 他取下挂在壁上的剑,在指上刺出了一点鲜血,撬开封秋华的口滴血入内,然后轻轻扶起他有若尸骸的身体,让他端坐起来。这十年中,云萃对他果然照顾的细心无比,随时有仆侍为封秋华翻动身体,或是为他动动手脚,伸展筋骨,因此他虽卧床多年,全身骨节都还十分柔软,并未僵化。 陆寄风将他身子扶坐之后,双掌抵着背后的风门、天宗等穴,将真气顺着足太阳经、手太阳经传入,推送自己的天婴血气,却发现自己的真气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些驳杂不纯,还带着一股寒气,陆寄风不禁一怔,放慢了推送真气的速度,这股突来的阴气,难道是因为自己接受过云若紫的元功,所以才会改变了体质? 但是他也察觉出自己的血气进入封秋华体内之后,死气沉沉的经脉都渐渐流转了起来,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太阳经游走,至足三阳经;足太阴经等诸经脉,一一贯通天柱、风门、肺俞、承山、风池、肩井、环跳等遍身穴道,所过之处,五脏六腑隐隐然出现微弱的一丝生气。 陆寄风专心一致地以自身功力为封秋华行气,真气在封秋华体内走了三遍,才收功而起,一旁的云萃和迦逻都关心地看着他,迦逻问道: “陆大哥,你耗了这么多真气,你……还好吧?” 陆寄风道:“这没什么。” 他回头看封秋华的气色,青白的脸上果然有了一点点血气,令他大感欣慰。 他这样以自身真气传送到病人体内,得耗去一般人数年所修的内力,一直以来,看过封秋华的武林之人也不是没想过这种法子,但是谁肯牺牲内力救人?因此封秋华竟不见起色。 云萃见了,更是感激涕零,道:“陆寄风,你这样救他,牺牲也太大了……” 陆寄风道:“云老爷,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修炼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牺牲几年的功力给封伯伯,很快就可以练回来的。封伯伯体内太虚弱,不能承受太多我的血气,明日我再给他行一遍功,几日下来,应该可以改善。” 云萃喜出望外,不停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想不到兄长还有救,难怪若紫要我把他带来……唉!” 想起云若紫死得这么突然,而且还是在与陆寄风相逢后就死去,云萃又感到一阵悲痛。失去女儿之悲,与结义兄长重生之喜同时降临,一时之间倒令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了。 夜里,陆寄风与迦逻独处时,才问道:“你不是说你的名字不可以随便说出去吗?怎么今天你就说了?” 迦逻道:“我高兴说就说,要你管得?” 陆寄风道:“你以前说名字被知道了,你娘就保不住你,原来只是在骗我?” 迦逻望着陆寄风一会儿,眼中隐隐有一丝怨意,转过了脸道:“我是阴魄所生,不算是个完全的人,若是有法力高过我娘的妖或鬼,也会收魂大法,知道了我的本名,就能将我的魂给摄去,甚至给化了。” 陆寄风一听,大吃一惊,道:“那……那你还说出去……?” 迦逻道:“反正我也不怕了。” 陆寄风道:“唉!你这么任性可不行。我会告诉云老爷,请他千万不要将你的名字说出去。” 迦逻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陆寄风又问道:“这有没有办法可解?你娘有没有教你修炼的法子?或许你也修炼法术自保,就可以了。” 迦逻低声道:“我有修了一点点,但是功力还太低,不济事。” 陆寄风道:“不要紧,我会保护着你。” 迦逻道:“真的?你肯保护我?” 陆寄风道:“当然,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迦逻笑道:“我看天下间,能与你一争高下的,除了司空无之外,就是圣女老..人家了,若是你保护我,我就高枕无忧了。” 陆寄风道:“你爹是个修道人,等你爹清醒之后,他或许可以教你些正派的道法武功,让你有自保的能力。” 迦逻轻垂眼睫,有些忧愁地说道:“可是……我有些怕他醒来。” 陆寄风问道:“为什么?” 迦逻道:“他当年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我怕他见了我之后,不愿相认……” 陆寄风道:“不会的,他是个仁善的好人,见到你不会不认的,你的模样又生得这么好。” 迦逻脸上一红,道:“真的吗?” 陆寄风笑道:“只不过太女儿态了些,你得改改。” 迦逻怔了怔,故意扬起拳头,朝陆寄风脸边虚挥了过去,道:“这样是不是男子气概些?” 陆寄风微微一笑,迦逻也笑了出来,脸上丽色如绽。 陆寄风虽然很想尽快前去平城见弱水道长所说的寇谦之,但是在医治好封秋华之前,也不便离去,便和迦逻暂且在云府住下,每日晨间按时为封秋华行气。 云萃办起云若紫的丧事,陆寄风插不上手,也不愿多问,刻意封闭心绪,以免动心伤悲。 但他还是时常无法完全地静心打坐,往往心烦意乱,不像从前那般能够专注。也许情感是真的无法以理智控制,就算陆寄风不去想,也总是毫无因由地在心底发出悲鸣。 那晚陆寄风勉强入定练功,他感到自己最近修养已不如前,退步甚速,他从未有这样不进反退的经验,自己感到有点可怕,因此便强逼自己专心重练上清含象功第八层,然而却依然心浮气躁,猛然间走岔了真气,登时血气乱窜,犹如毒蛇般逆冲而上。 陆寄风连忙止功,一拳用力地往自己的心口打下,喷出一大口鲜血,才令这股血气的奔势稍止,然后静心压制下冲势,才没有走火入魔,酿成大害。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不再强迫自己入定,起身信步踱至中庭,伸手一招,房内香炉的一缕白烟被他的真气拉了出来,化作一道烟剑,陆寄风一剑斜刺,使出游丝剑法中的起手式:“危危乎,千屻溪”,身随剑走,一路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将剑法流畅地演了一遍,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是“气如游丝,绵绵不绝”,什么是“排山倒海,中心若摧”,什么是“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剑法演毕,陆寄风独立中夜,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失魂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向紫风阁。紫风阁外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却像是还有云若紫在其中一般。 他似乎听见了云若紫悦耳的声音,一声轻笑荡过水面。陆寄风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她房间的大门。 门内空空荡荡,一室幽寂。 陆寄风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进去,伸手摸着她的屏风,她的几案,信手取起她用过的笔砚,低头看着,突然滚热的眼泪一颗颗落在手背上,溅散了开来。 经过陆寄风半个月以来的每日行功,封秋华的身体已经渐渐充盈,可以看出往日英俊的轮廓了,但却还是全无神智,只能呼吸,对于外界全无反应,依然是活死人一个。 陆寄风和云萃为此也讨论过了几天,都漫无头绪,陆寄风问道: “封伯伯心神全失的原因出在哪里,看过他的大夫可有谁说过?” 云萃道:“原因说过了千百种,但是没一种有把握的,最后都说只能等他自己醒过来。” 陆寄风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位老前辈,医术极精,只不过他的脾气暴躁古怪,所以隐居在深山里,难得露面……” 云萃道:“只要他肯出山,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人在何处?” 陆寄风道:“我若是透露他的所在之处,那就算您把天上的太阳月亮都摘给了他,只怕他也不肯救人。” “这……” 陆寄风道:“此外,他又最讨厌通明宫的人,只沾上边也不成。” 云萃愣了一下,道:“那……兄长已与通明宫断绝关系了,应该是不要紧的。” 陆寄风道:“就算如此,他也是个讨厌管闲事之人,如果劝他出山救人,他出山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 云萃听陆寄风话里的意思,似乎又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结论,不禁有些怅然,但陆寄风接着却微微一笑,道: “要他医人,不能用请的,只能用骗的。” “用骗的?”云萃望着他。 陆寄风道:“他的弱点就是好医成痴,让他看入眼的绝症,他就算再讨厌这个人,都会技痒而忍不住去救,若是把封伯伯放在他面前,略一煽惑,只怕不让他医都不行。” 云萃喜道:“妙哉!不过……他住在深山,要带兄长这病体前去,不会太勉强吧?” 陆寄风道:“我已想了几日,只有带封伯伯上山一途,前辈不欲让人知其云隐之地,因此也不能有闲杂人等护送,我亲自带封伯伯上山就成了。” 云萃道:“你一人怎么成?兄长病体沉重,每日至少要十人侍候……” 陆寄风道:“还有迦逻跟我一起去。” 云萃苦笑道:“加上封世侄同行,那么依老朽之见,那就算带上二十个人都不够侍候。” 陆寄风一听,也会意一叹,道:“您说得对。” 云萃道:“不如我派一群人与您同行,这些人到了山下,即行折返,就不会唐突那位前辈了。” 陆寄风道:“不必麻烦了,那位前辈住在西边,得穿过魏国边境,才到得了。如今时局太乱,带了许多人,目标明显,易遭官匪,我一个人反而轻便。” 云萃颔首道:“你说得也对,我看此事还容慢慢商议,你不急着走,慢慢想个两全其美之法。” 陆寄风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容再拖延时日了。” “还有什么大事?你要急着走?”云萃忙问道,他本以为陆寄风可以从此住在此地,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此话来。 陆寄风道:“于公私两方面,我都非走不可。若紫和弱水道长都死于魔女之手,我必须杀了那魔女,为世上除去这妖魔祸害。此外……” 陆寄风停了一下,决定对云萃直说了:“若紫也还未死,我必须阻止魔女将若紫的元灵炼化为真正的魔物。” “什么?”云萃一怔,道:“若紫她没死……?那我所安葬的……” 陆寄风道:“那只是若紫的一具躯壳而已,她的元灵没散,还能再炼化。我……得亲手去毁了她。” 云萃听得怔忡不定,陆寄风说时声音虽平静,却让云萃感到无比沉重,而作不得声。 陆寄风平静地对云萃说道:“找出魔女巢穴的法子,弱水道长临终前已经交代我了。此事充满了危险,相比之下,封伯伯的事,还算是容易的。” 云萃忧心地看着他,道:“陆寄风,你何苦担起这些?魔女存在这世上,已非一朝一夕,她有为祸的居心,也有克她的人在,通明宫,或是其他武林门派,藏书网都应站在你之前才是。” 陆寄风只是微笑了一下,淡然道:“别人怎样,我管不得。但若紫是我的妻子,我已失去了她,不能再看着她被魔女利用,成为祸害。” “可是……唉!” 一想到陆寄风竟能平静地说出“要亲手毁了云若紫的元灵”这样的话,云萃既心痛又困惑,不知该说什么才是。他也明白这是逼不得已,但对陆寄风来说,却是何等残忍之事。 陆寄风话锋一转,道:“此事不必提了,倒是我离去之后,云府该多加留意庐陵王。” 云萃点点头,刘义真投效百寨联之事,虽然没有实证,但是已在云萃面前暴露了身分。刘义真一定会提防云萃父子在宋文帝刘义隆面前举发他的造反之实。 云拭松甚得文帝亲信,他一举发,只怕建康立刻要发旨拿人。因此,刘义真最先想到自己该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灭了云家,再谎报是被魏兵所屠。 这几日因为有陆寄风在,刘义真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也早就知道刘义真一直有派人在云府外监视,随时准备行动。 其实云府里也养了不少高手,足有自保的能力,只不过柳衡的剑法厉害,陆寄风离去之后,别人不一定是对手。 陆寄风告退回房,一方面想着怎么带走封秋华,一方面也在心里琢磨着柳衡的剑法。 他在年幼时,曾经见柳衡练过几次剑,当时觉得非常神妙,但是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十分熟悉,与剑仙门的游丝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陆寄风在脑中记忆着,以指为剑,随手边想边比,越是回忆,记忆越是清楚,手指也仿佛就是剑一般,比划之际,剑气如虹,在空气中裂出嗤嗤之声。 陡听得一声惊呼,陆寄风回过神来,千绿捧着拖盘呆立在门口,衣袖已被削出一道裂缝了。 陆寄风忙道:“千绿姑娘,你有没有怎样?” 千绿微笑道:“我没怎样,还好汤没洒出来。” 她的手有点儿发抖,脸上却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参汤进来,道:“公子,您喝点参汤,养养精神,一会儿再练剑。” 陆寄风道了声谢,将参汤一饮而尽。他并不需要这些世俗滋补之物,但是他知道千绿每天都细心地亲自为他挑燕窝、熬参汤,事事不假他人。就算知道陆寄风不怎么睡,她还是会每天为他铺好床被,为他准备衣物。为了报答千绿的一番心意,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甘受如贻。 陆寄风问道:“方才真是抱歉,我没注意到你来了。” 千绿道:“不,是我不该在公子练剑时打扰。” 陆寄风道:“我不是在练剑,我是在想一套剑法。” 千绿望着他,这些事她并不懂,但是却感觉得出陆寄风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陆寄风没再说下去,道:“好了,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陆寄风双手负在身后,低着头继续揣摩柳衡的剑法,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果然见千绿依然在原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寄风问道:“怎么啦?” 千绿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方才……我听公子和老爷说,您要离开?” 陆寄风道:“嗯。” 千绿问:“您何时要走?很快吗?” 陆寄风道:“也不一定,越快越好。” 千绿极为难过,低声道:“我以为……公子您会在此陪伴小姐……” 陆寄风没说什么,千绿又问道:“公子这一去要多久?” 陆寄风道:“不一定,短则一年半载,长则难说了。” “您就这样离开,这一路上谁给您铺床叠被、服侍您盥沐用饭?” 陆寄风笑道:“我野生野长的惯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娇贵。” 千绿脱口道:“让我去服侍您,好不好?陆公子?” 陆寄风忙道:“别这样,千绿姑娘,我要去的路上,危险得很,你是走不来的。” 千绿道:“我走得来,我以前也逃难过,走过很多地方,我吃得了苦的。” 陆寄风依然坚持道:“千绿姑娘,在云府里是锦衣玉食,跟我在江湖中却只能餐风露宿,你何必弃乐取苦?” 千绿急道:“婢子……婢子真的很想追随公子,在您身边伺候您,就心满意足了。” 陆寄风见她眼中急得泪花打转,脸..颊羞红,更是大感意外。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我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你有服侍我的心意,已经足够了。这一路真的太危险,我不知有没有法子保护你,若是连累你为我送命,我会永远过意不去,你还是待在云家,将来我会回来的。” 千绿眼中满是恳求,还想再说,一名婢女快步走来,道:“公子,老爷请您到前堂去,大少爷回来了。” 陆寄风道:“我就去。” 便放下千绿,快步而出,云萃早就叫人带云若紫的死讯到建康,没想到云拭松会这么快就赶回来。这半个月,人才刚刚下葬,云拭松是来不及见到妹妹一面了。 陆寄风尚未到前庭,便听见云萃的怒斥:“你别胡说!没有这样的事。” 接着是一阵低沉的男子声音,说道:“是不是我说的那样,我自己心里清楚!” 几名府中的清客都忙着劝解,人多口杂。陆寄风一走进堂中,众人便都安静下来了。 只见云萃面前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浓眉大眼,五官英挺,身上穿着灿然笔挺的卫尉军服,更衬托出仪表堂堂。 陆寄风一眼便认了出来,道:“云公子……” 云拭松转过脸,看了看他,冷冷地问道:“陆寄风?” 陆寄风听他语气有异,只以为是他还不太肯定自己是谁,倒也不以为意,正要走上前去,云拭松竟“铛”的一声拔出剑来,说道: “你见死不救,害死了若紫,我要杀你为若紫报仇!” 第三章 弱子戏我侧 云拭松已一剑挥了过来,陆寄风身子一晃闪过,略有些吃惊,道: “云公子,您这是……” “不必废话,负心薄幸的禽兽,看剑!” 云拭松挺剑向陆寄风刺去,众人纷纷惊呼,云萃忙道:“不可!住手!” 云拭松的剑已像狂风暴雨般,尽往陆寄风身上劈刺挑划,陆寄风只闪避而不还手,两脚都定在原地,没有移开半步,云拭松接连着刺出二三十剑,陆寄风闪了二三十招,云拭松的剑不是从他耳边画过,就是在他肩旁虚劈,根本刺他不着。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倒觉得云拭松好像故意声东击西似的。众人都发出了“咦?”“喔?”等等惊愕之声,不知杀气腾腾的云拭松怎会只是虚张声势。 云拭松却心里更急更怒,攻势也越见凌厉。但陆寄风故意站定,只要身子轻轻一动或是肩膀一晃、腰身微闪,就可以避去云拭松的剑法,还不必移开一步。对他来说,云拭松的剑快虽快,招式也很刚猛,但是驳杂不纯,又不够沉稳,要破他的剑是很容易的,故也不必特别去对付。 陆寄风一面闪避,一面观察,他的剑法凌乱,可能是因为云府收养了不少武林高手,他跟这些高手东学一招西学一式,兼各家之长,却不得各家深义,才会这么乱七八糟。但是他着实下过不少苦心练过,因此也算是个二流高手了。 云拭松一连几十招伤他不着,更加心浮气躁,嗤嗤嗤接连三剑,往陆寄风的脚部攻去,这三招奇快无比,整个封住了陆寄风的下盘,陆寄风赞了声: “好剑法!” 右足一点,往后一踏,在云拭松一剑追刺而来时,陆寄风伸脚便踩住了他的剑刃。 云拭松一怔,用力拔剑,剑被陆寄风稳稳踩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云拭松完全不敢相信,瞪大了眼,更用力拔剑,陆寄风脚一抬,正在拔剑的云拭松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就要跌倒,踉跄了几步才算稳住。 “啊!” 他看着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陆寄风,张口结舌。 陆寄风没出半招就让云拭松自己退却,众食客看在眼里,虽都了然于胸,但也不便在面上表现出什么,毕竟云拭松还是少爷,一家之主,不能太让他没面子。因此,见云拭松退后了,便有人忙上前挡了一下,道: “少爷您住了手,别为难陆公子了。” 也有人借着扶他,顺便把他给抓紧不放,道:“您体谅体谅老爷心绪悲痛,别再激老爷,收剑吧。” 云萃见没出事,松了口气,道:“快收了剑,跟陆寄风道歉!你这莽撞的小子,气死我也!” 云拭松被好几个食客拉着,无法再与陆寄风决斗,气恼得声音微微颤着,道:“你……你武功这么高强,竟眼睁睁看着若紫……” 陆寄风心口一痛,但也没说什么,明知云拭松一定是误会什么了,他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或者是他也不想解释。自云若紫死后,陆寄风除非必要,根本绝口不提“云若紫”三个字。 云萃命人去传消息给他时,早就料到这个莽撞的独生爱子会惹事,所以考虑了好几天之后,才让人送信去给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当初陆寄风被支离骸带走,下落不明,云若紫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哭着要等陆寄风回来,云拭松便也陪她不吃不喝。云萃为了让云若紫死心,只好谎称找到了陆寄风的衣物,可能是被野兽吃了。 云若紫悲恸欲绝地过了好几年,这几年之中,云拭松已渐渐成长,对云若紫爱慕渐生,言听计从。虽然他有了官位之后,娶了不少姬妾,已有几个儿女,但是在他心目中,云若紫才是唯一完美的化身,他虚置正妻一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云若紫肯嫁给他。就算云若紫终生不允,他也就永远不娶正室。 想不到突然之间,会接到虎牢传来的消息,而且还是云若紫的死讯,云拭松再三逼问送信来的家人,家人将当日的情景略述了一遍,一听到舞玄姬以云若紫的生命逼陆寄风,而陆寄风竟不相救,云拭松就认定了是陆寄风害死云若紫。他立刻上禀文帝,要求以驿马赶路。 为了妹丧而要动用到官府驿马,虽有些夸张,但是魏晋时代并不特别讲究这些礼法规范,他又得文帝刘义隆的宠爱,此举明明是特权,在京里也被说成了率性任真。刘义隆特地下旨,让他以驿马星夜赶回。只花了不到三天,他一路换马不换人,追奔驰速,以最快的速度只身赶来,已是风尘仆仆,唯一的念头就是:杀陆寄风,替云若紫报仇。 陆寄风的武功却高得令他惊愕,让他败得灰头土脸,他更加痛恨陆寄风了。 云拭松收了剑,怒道:“陆寄风,你对若紫见死不救,还有脸以她夫君的身分住在此地?真是不知羞耻!我绝不承认你与她有任何关系!” 云萃怒道:“你给我住口……” 话没说完,一道白色身影快若闪电奔入堂中,劈啪两声,云拭松脸上已被打了两耳光。 “不许你骂陆大哥!”迦逻怒气冲冲地望着云拭松,他连公主都敢打,一个云拭松自然更不放在眼里。 众人见云拭松被打,都吃了一惊,气氛尴尬。 云拭松被打得倒不痛,但是一看清楚竟是个美丽的少年,更是火大,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云萃道:“不许无礼!这位是你封伯伯的公子。” 云拭松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迦逻好几眼,才道:“怎么……这么小?” 迦逻仍然横眉怒目地反问:“小什么?你说我什么小?” 云拭松道:“当然是年纪!这么小不龙咚的……” 迦逻冷笑道:“你以为我多大了?” “最多不过十五岁,毛都还没长齐!” 迦逻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我已经六十二岁了!” 当然,他是连在母亲腹中没生出来的时间都算进去。 云拭松听了,反而大笑:“哈哈哈……好笑,你六十二岁?倒过来看再除去一半,还差不多!你不要以为封伯伯不会说话,戳不了你,就在这里胡乱吹牛,和陆寄风两个一起招摇撞骗!” “你……” 迦逻气得又要动手,被陆寄风抓住了,道:“好了!你安分些,这是乱打人的地方吗?跟云公子请罪!” 云萃忙道:“不,是拭松不知好歹,该打。” 云拭松不服地看着云萃,但见到父亲已经被自己气得脸色铁青,只好强忍住不服,硬是把话吞进肚子里。 云萃冷着脸道:“你跟我来!” 云萃把云拭松带往后堂封秋华的丹房内,云拭松已闻到那股习惯的药香,径自长跪在榻边,恭敬地说道:“封伯伯,拭松向您请安……咦?” 他见到封秋华气色充盈,不禁发出疑声。 向来封秋华虽不能言语行动,但是云萃把他当作好好的人一般对待,云拭松远行或返家都一定得向他禀报问安,礼仪不得稍减。由于封秋华救过云若紫,当初武功又十分高强,云拭松对他的敬意倒是出自真心。不过,从前十年来见到的他,都是枯槁的样子,今天竟大不相同,让云拭松吃了一惊。 云萃道:“看见了没有?是陆寄风每日为他运行血气,封伯伯才渐渐复元,你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真要气死我!” 云萃所指的“混账话”,自然是指云拭松说陆寄风以云若紫夫君的身分赖在此地,不知羞耻,招摇撞骗什么的。 云拭松呆了半晌,才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救若紫?为什么?!” 云萃长叹,道:“你这个浑人,当时怎救得了?罢了,我慢慢对你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云萃将当日发生之事,细细地对云拭松说明,云拭松听了也没说什么,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当晚,云府中摆下简单的小宴,为云拭松洗尘,平日养在府里的武林高手们及清客都知道云拭松虽然爱好热闹,但是他最钟爱的妹妹丧中,他自是心情低落,小宴里并无娱乐歌舞,只有这些食客相陪。 宴席才开始,当着众人之面,云萃举起酒杯,对陆寄风道: “陆寄风,今天我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陆寄风道:“没什么,误会解开了就好……” 云拭松道:“不,你费心医治封伯伯,我并不知道,言语间羞辱了你,士可杀不可辱,我自罚这三碗酒!” 陆寄风举杯道:“却之不恭。” 云拭松仰首面不改色地饮干了三大碗,便重重地放下,沉声道:“然而我还是恨你没有救紫妹!我与害死若紫妹妹的人誓不两立!” 说完,他便往外大步而出,有人忙道:“少爷,您去哪?” 云拭松道:“别跟过来!”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疾奔,将众人都抛在身后了。 事实上他听了父亲的一番解释,心中还有一万分的不服气,但他是有话不说清楚不行的人,对陆寄风道过了歉之后,他就只想去云若紫坟上哀悼,不愿再看不相干的人了。 云拭松奔至云若紫所葬的小山..里,离云府并不远,此处方圆五里很久以前就已被云萃购下,建成一所静谧端庄的花园,想不到后来却成为云若紫的坟林。 云拭松打发走看守及随时祭拜的庄丁们,看着墓碑上刻的“爱妻云氏之墓、夫吴郡陆寄风……”等字,眼前一黑,差点站身不稳,颓然跪坐在墓前,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衣服上。 不知落了多少泪,云拭松才抓了一把土,用力地抛去,叫道:“你就这样跟了他!你就这样跟了他!他弃你不顾,让你苦等十年,你却就这么跟了他!” 他一面吼叫,一面随手抓起土或拔起花草来乱摔,叫得声音哑了,才伏地痛哭,久久不能自已。 云拭松痛哭了一会,终于收泪而起,仍郁郁不欢,取出怀里的一把金刀,道: “紫妹,为兄插刀为誓,将来一定替你报仇,把负心的陆寄风给杀了,拿他的人头来祭你!” 这把金刀削铁如泥,乃天山铸刀名家玉海玲珑门不传之宝,云拭松向来珍爱。他握紧了刀,将之重重插入地中。 金刀深没入柄,云拭松说过了狠话,心情略为平抚了些,正欲转身离去,突然“波”的一声,那把金刀竟跳了出来,飞过云拭松的肩头,落在地上。 云拭松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墓前,金刀所插的土缝还在,刀怎会弹了出来? 云拭松拾起刀,再度插入土中。才一转身,刀子又弹了出来,落在他脚前。 云拭松满头雾水,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握着刀对云若紫的墓道: “紫妹,你……你这是不要我为你报仇的意思吗?” 他胸中一阵凄苦,又道:“你若有灵,现身让我一见,好吗?紫妹。” 周遭寂然无声,云拭松大惑不解地想了半天,这回有点迟疑地把剑再插入原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正转身要走,金刀果然又弹了出来。 这下子云拭松也惊骇难言,眼前这绝对不合理的事,难道这是灵异事件? 云拭松颤声道:“紫妹,你……是死不瞑目吗?为兄只是……只是想替你报仇啊……” 盯着地上动也不动的金刀一眼,云拭松拾起了刀,默默想了一会儿,才将刀合在掌中,念道:“紫妹,你禀受天地钟灵而生,或许死后芳魂未灭,因此示警于兄,但是为兄愚昧,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是要我杀陆寄风,到地下与你相伴,你就让这把刀子落地时,刀尖插地;若是你不要我杀陆寄风,你就让金刀横躺;若是你要我与陆寄风化敌为友,暗中相助于他,那你就……就让金刀嵌入你的墓碑中!” 这个问法未免太过于强“鬼”所难了,金刀落地,怎么可能嵌入碑里?云拭松故意这么问,可见居心已定。 他将刀握在手中,定下心来,刀尖向下,用力地将刀往地上一掼! 照这样看来,绝对是金刀插地一途。 不料突然吹起一阵强风,风势强得连云拭松都往前踉跄移了一步。这急风一吹,竟硬生生地把刀吹向墓碑,“啪”的一声,金刀整个贴在碑上! 云拭松惊呼了一声,张大了口,瞪着那墓碑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 云拭松的嘴开得老大,好半天才慢慢阖上,抓了抓头,长叹了一声,认了命地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云拭松一走,隐藏在树上的迦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一点小小的法术,就可以把云拭松整得团团转,让他得意万分。 不过正常人一看见金刀弹出来的怪事,应该就已经会自动落荒而逃了,云拭松竟会一个人自言自语那么久,不禁让迦逻觉得:云拭松算是很能自得其乐的人吧? 这件以金刀问卜于鬼的事,不知为何流传了下来,演变成后世的掷筊之俗,又因为金刀难求且易伤人,经过历代的演变,遂以木片刻成金刀之状,做为问吉凶时的筊杯。如果发生了立筊或是黏在供桌上的情况,更是被视为鬼神有特别的某些启示。 此一说尚未经民俗专家证实过,故聊备于此,以待后世学者考证有据。 云拭松满头雾水地回到府中,家宴的主人不在,因此早已匆匆散了席,云拭松独自回房,仍感闷闷不乐。但是,他又无法解释金刀镶在墓碑上的原因,只能说是天意。 家仆前来禀报,道:“少爷,老爷请您到兵器房一趟。” 云拭松随家仆前往练功的兵器房,里面早已坐了不少府中的高手,都专注地在听陆寄风和云萃的谈话。 云拭松进入房内,云萃便招手叫他过来,道:“松儿,你来看看。” 桌上铺着一卷薄纸,上面绘了简单的图像,竟是一套剑法。 “这是……?” 陆寄风道:“这套剑法,我在匆促中想就,或许不是那么周密,但是也还能有点用处。” “用处?”云拭松不解地看着他。 事实上,在云拭松离开宴厅后不久,陆寄风便对云萃提出了一定要离开的事,云萃如何挽留也没有用。 陆寄风并私下告诉云萃,自己这几天揣摩柳衡的剑法,已得其意,所以另创了一套剑法以破柳衡的剑招,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云萃能让府中的高手学习这套剑法,以预防刘义真灭门。 陆寄风之所以不当众宣布此事,乃是顾虑到武林高手门各有师承,随便要别人来学自己的剑法,实为触犯武林大忌99lib?,所以他只对云萃说起。云萃听了,连声要他不必顾虑这么多,府中的群侠,多的是豁达之士。 因此,一下子就聚了这么多人在房中,听陆寄风解说这套剑法。在当日他追杀舞玄姬时,出手连毙十几人的快剑,令人羡慕不已,能得他几招传授,谁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再说,柳衡的剑法就能上邀王宠,若能打败他,对自己来说也是一项优势。 而陆寄风的剑法也不完全是自己想的,他只是越想越发现柳衡的剑法是学得不三不四的游丝剑法,只要自己将游丝剑法的其中几式略加修饰,就足以打败他了。 云拭松一面听陆寄风解说,一面看他示范,不由得目眩神迷,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能学得如此精妙的功夫。 等陆寄风将这套剑法讲得每个人都大略能理解时,已是深夜了,众人各自回房就寝,只剩下云萃仍和陆寄风在室内谈话。 陆寄风道:“云老爷,我无法护着您回到南方,只能传这一套剑法让您防身,聊表心意,请您不要见怪。” 云萃道:“你千万别这么说。” 陆寄风道:“此地太过危险,不知会不会落入魏国的手中,您还是与拭松兄一同回建康吧!” 云萃道:“但是若紫之墓……” 陆寄风道:“躯体不过是具易朽之物,脓血骷髅,不值得为此耽误了活人,您不愿意回去,这云府中上上下下数百人,谁不想安居乐业?还是到南方吧!” 云萃叹道:“唉!想当年收复长安,是多么令人欣慰!想不到短短一年,长安又失陷在胡夏手里,这十年来没一日安宁过!退到洛阳,又退到建康,越退越到蛮夷之邦了。难道汉人的气数,真的就这么不济?将要让胡人践踏中原吗?” 陆寄风道:“难道今上也不足以挽救江山?” 云萃身在江南已久,接近朝廷,也略知些深宫之事,便道:“皇上并不糊涂,但是胆识勇略,还嫌不足。更何况魏国有位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胸罗万象,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他在魏国,我看大宋想恢复天下,更艰难了。” 陆寄风奇道:“真有如此人物?” 云萃道:“绝无夸大,经他所推算过的局面,无不应验,有了他,魏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夏、秦、燕、柔然,都将他列为首敌。有人说如此聪明绝顶的人物,应该是寿命不长,他若是早逝,魏国也就完了。” 陆寄风失笑,道:“他是谁?竟被如此神话?” 云萃道:“他是个汉人,乃清河大姓,姓崔,名浩,字伯渊。” 陆寄风想起弱水道长的话,讶然道:“是他?” “你也晓得此人?” “不,只是听说过。” 云萃道:“我听说那位崔伯渊,不但胸有万兵,而且还貌若美女,不染尘俗,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也不知是否真实?” 陆寄风听了,更加好奇,暗暗想着:“若是见到了这位崔浩先生,便可知传说是真是假了。” 次晨,陆寄风便吩咐千绿去叫迦逻,准备动身,千绿知道陆寄风坚决不肯带她同行,十分伤心,但仍强打起精神侍候他梳洗,没多说什么。 陆寄风见她神情悲伤,也有些过意不去,道:“千绿,我走后,云老爷应该会举家迁回南方,你跟着去,我事情办完了就回来。” 千绿低声应道:“是。” 陆寄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了,便静静地等着她去请迦逻过来。等了半天,都不见迦逻的影子,他只好先将封秋华移入车中。车厢安稳轻软,配以两匹骏马,原本云萃还多派了两批马驮了无数财物,赠予陆寄风作为路资,被陆寄风推辞了大半。 等一切装束停当,迦逻也才走了过来。 陆寄风道:“你怎么这么慢哪?” 迦逻也不言语,自己上车坐了,默默地等着陆寄风。陆寄风早已习惯迦逻阴阳怪气的样子,遂不以为意。 动身之前,云萃等人又是执手相送,殷殷叮嘱了许久,送出了一大段路,陆寄风才得以挥手相别。 马车缓缓驶向城外,迦逻总算开口了,问道:“陆大哥,你要不要先到北门的墓上,对云小姐告别?” 陆寄风淡淡地问道:“有必要吗?” 迦逻叹了口气,道:“您这样是冷酷呢,还是豁达?云小姐已化作了一具脓血骷髅,固然没错,但毕竟……夫妻一场,就算是她亡灵无知吧!做个念想也好的。” 陆寄风诧异地看了看迦逻,有些奇怪他会说这样的话,但略一沉吟,还是将马车驶向北门。 陆寄风将马车慢慢地直驶向云府在郊外的园子,还在林外,便停了下来,道:“你在这里等等。” 陆寄风一个人进了墓园,望见那方孤坟的一瞬间,本以为不会触动的心,却像是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样,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远远地看着墓地,甚至不愿意走近。他怕这几天的动心忍性,会在见到孤坟的那一刻前功尽弃。失去了云若紫之后,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练功会变得那么困难,反倒是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才觉得平静了一些。 难道那一刻起,自己就随着云若紫而死了吗? 他确实会有这样的念头,死也许轻松一点,这些日子以来,他只是在过着心如死灰的日子,木然地依照前辈们的叮咛而活下去而已。 如今他的心愿,也只是和舞玄姬决战后,同归于尽。舞玄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心已死去的敌人。 他就这样远远地站着,望着那远处的坟茔,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挪开步伐,转身离去。 这次回到马车上,迦逻便没有再说什么,望着陆寄风御车,驶出北门。 一路之上,迦逻都不发一语,陆寄风只顾驾车,也没说什么,两人无话地驶出了几里,眼看就要出虎牢城门了,陆寄风才回过头看着车后,脸上有些疑惑。 迦逻道:“陆……陆大哥,你在看些什么?” “没什么。”陆寄风耸了一下肩,继续驾着马车往城外而去。 迦逻也回头看了老半天,看不出什么值得看的,暗觉得奇怪。 等马车一出城门,来到郊野,官道旁植着白杨,苍翠幽静,只闻马蹄。 陆寄风突然眼前一亮,在官道的树边,立着一道人影,正是迦逻。 迦逻高兴地招手道:“你总算来了!怎么让我等这么久?” 陆寄风转过头,看着车厢内的迦逻,车厢内的“迦逻”对他微微一笑,陆寄风突然明白了,张大了口,作不得声。 车内的“迦逻”掀帘而出,站在官道边的迦逻一见,诧异地指着他,道:“你……你是谁?” “迦逻”将头发解了下来,转身抹去脸上的脂粉,那张面孔,除了千绿还会有谁。 她不必解释,陆寄风也猜得出她一定是对迦逻谎称要迦逻在此等自己,然后便扮成了迦逻的样子,跟了过来。陆寄风万万没想到她会出这一招,只得苦笑。 迦逻怒道:“果然是你!你竟然冒充我,陆大哥,把她赶走!” 陆寄风轻叹了一口气,道:“千绿,你何必……唉!” 千绿下了车,哀愁地说道:“陆公子,婢子是跟定了您,不得已出此下策,请公子见谅。” 迦逻怒道:“谁要你跟,你快走!” 他伸手便要去拉千绿,被陆寄风止住了,道:“你别动手动脚,千绿姑娘,我已说过千百遍……” 千绿道:“婢子知道前路艰难,可是我已背离了云家,若公子不许我追随,婢子也会在后面跟着,绝不回头。” 迦逻一跃上车,确认封秋华也在车上,才转头对陆寄风说道:“她爱跟就让她用走的!我就不信她会走多久,最后还是要乖乖回去,陆大哥,咱们走!” 陆寄风依然婉言劝道:“你回去吧,云老爷不会怪罪你的。” “公子您不让婢子随行,婢子绝不起来。”千绿说着,便跪了下去。 陆寄风道:“这……” 眼见千绿长跪不起,陆寄风想了想,其实她是不会有危险的,因为他知道在不远之处,其实有人会保护着她。 陆寄风只好狠下心来,说道:“千绿姑娘,我们就此别过,你善自珍重。” 千绿脸色苍白,望着陆寄风真的扬起鞭子,轻轻一抽,马匹便往前而行,卷起一阵黄尘。 迦逻第一次见陆寄风对千绿这么绝情,高兴万分,道:“我不知你今天便要走,还以为你约我到这儿,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陆寄风道:“我有什么话,用得着约你出来说?” 迦逻道:“随便什么话,总之,不要在云家就好。” 陆寄风道:“云老爷这十年来,照顾封伯伯,你半点恩都不懂得感谢?” 迦逻怔了一下,道:“感谢?为何我要感谢他?” “人有恩于你,自然该感谢他。” “那要怎么感谢?” 陆寄风正要解释,又忍不住回头往车后看。 迦逻拉着他,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你在担心那婢女,对不对?” 陆寄风道:“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她一个弱女子……” 迦逻不悦地说道:“我不许你担心她!” 陆寄风道:“你真是越来越蛮横,我得好好教你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坐在他身边的迦逻撑着脸,喃喃道:“为人处世还要学吗?我对喜欢的人好,不喜欢的我就不理,这不就够了吗?” 问题是你喜欢的人太少了!这样下去,早晚要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的。陆寄风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只是有些无奈地想着。 此时,突然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似乎是千绿发出来的,虽然陆寄风已驶出一段距离,但是他内力深湛,就算隔得十分远,还是听得到惊叫声。 陆寄风拉住了马,道:“千绿姑娘出事了!” 迦逻也听见了,道:“她是装的,你别理她!” “不行,我得回头看看。” 迦逻拉着他道:“不要去。” 陆寄风把缰绳递给迦逻,道:“你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说完,身子一拔,便飞空不见了,迦逻气得跳脚,叫道:“陆大哥!” 陆寄风几下凌虚御空,足点叶尖,便见到前方路面上两道人影斗得正激,几下刀剑相格之声,镪铛不绝。 千绿退在一旁,躲在树后,脸色发白地看着。那相斗的两人之一,正是云拭松,另一人则是一名青衣汉子,一张方脸,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看起来十分平凡。 云拭松长剑挺出,直取中宫,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了,云拭松的手腕一振,再度横剑劈去,那人却面露喜色,道: “你会武功,好,很好!” 云拭松喝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没有王法了吗?” 云拭松口中斥责,手上剑势不断,那人身若游龙,一连闪了数招,道:“公子,您误会了,我并未强抢民女……” “当街拉扯,还说没有?!” “公子,误会一场,我是请这位姑娘与我同走……” “呸!那还不是强抢?” “不,不,绝非如此,请和抢是两回事,在下要这位姑娘心甘情愿地跟我走,是姑娘不知为何叫了起来……” 云拭松越听越气,道:“没廉耻的东西!” 云拭松又是接连几剑,横劈直刺,剑法紧搠快速,那人竟然越闪躲越欢喜,全不作还击,道: “请姑娘去过好日子,如何是没廉耻?公子您也可以与在下同去,保证您不会后悔……” 云拭松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人被云拭松越来越凌厉的剑逼得没法子,才举刀一格,将云拭松震退一步,道:“公子,且慢动手,听我说来。” 千绿颤声叫道:“少爷!”便奔来躲在云拭松身后。 云拭松档在千绿面前,道:“你说!若不能交代清楚,本公子要你的命!” 那人一脸堆笑,道:“是这样的,二位,如此乱世,人人生命朝不保夕,今朝红颜,明日便可能化作尸骨,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有话直说!”云拭松喝道。 那人笑道:“在下先自报名号,在下乃是一二五三员,王振明是也。” “什么一二五三?” 那人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乱世,人人生命朝不保夕,今朝红颜,明日便可能化作尸骨……” 千绿在云拭松背后小声道:“少爷,他刚刚也对婢子重念了好几遍一样的话,会不会……是个傻子?” 云拭松低声回道:“不会吧,他武功不差!” 千绿道:“那……是个会武功的傻子?” 云拭松转过头看着那名自称“一二五三员,王振明”的人,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别废话连篇!”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道:“你信教吗?” “啥?”云拭松愣了。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从怀中抽出两张黄纸,塞在他们怀里,道:“公子,姑娘,你们知道未来的人生吗?知道该如何安身立命吗?在此乱世之际,人人生命朝不保夕……求求你们加入红鸽寨吧!” “红……红鸽寨?”云拭松和千绿两个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什么东西。 树上的陆寄风差点没摔下来,敢情是百寨联在拉信徒?自从很久以前,那个到处自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教被灭了之后,居然还有人这样子拉信徒?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道:“是的,红鸽寨在繁华的金墉城里,里面有最完善的组织,有最高强的寨主,还有最伟大的圣女以及最温柔的托婴乳母。只要你加入了红鸽寨,我们保证你未..来的人生丰富美满,充满了喜乐和平,而且每个月都有银两可领,也可以换成米粮,还有固定的娱乐表演可以欣赏,成亲时还会发送高额礼金……” 云拭松和千绿两个呆站了半天,同时将黄纸给抛了,道:“没兴趣,您请吧!” 同时便转身离去,那人身子一跃,挡在他们面前,道:“这位公子您听我说完,像您这样会武功的高手,加入之后立刻升为百人教头,可以领一倍的优惠……” “不必啦!您另寻高明吧!” 云拭松有点火大,那人双臂大开,拦在前方,愁眉苦脸地说道:“求求你们,我已经找了七八天,都从金墉找到这里来了,你也可怜可怜我走了好几天的路,再找不到人加入,我就惨了,您如果很忙,那也不必现在就亲自前往寨里,只要画个押或盖个血印,让我回去交差就好了……” “我说不要,你听不懂吗?”云拭松真的生气了,一手拳头握紧,准备那人再啰嗦,就给他颜色瞧瞧。当然弄清楚只是个不明门派在拉人之后,他也不会随便出剑伤人。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急得几乎哭了出来:“这么好的条件,您还不要?现在人怎么这么难找啊?我绝不能放两位回去。” 云拭松沉声道:“不放又怎样?别逼我打人!” “当然,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那你就让开,还是你要再打一场,逼我们入寨?” “不,不,您是未来的同志,在下怎么会对您用强的?我只能……只能……”他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用哭的,呜……老爷,夫人,求求你们加入红鸽寨吧!红鸽寨是个好地方,我们有山有水,还有寨歌,还有体恤手下的寨主……您不加入,寨主会扣我银饷啊!” 云拭松二话不说,手刀一劈,便往那人后颈劈了下去,他闷哼了一声,登时昏倒在地。 千绿惊呼道:“少爷……” 云拭松道:“让他睡一觉!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 千绿见他没死,才松了口气,道:“还好……” 高处的陆寄风见没什么事,也放心了,再度无声无息地以轻功赶了回去,轻飘飘地落在马车的座椅中。 迦逻道:“怎么了?” 陆寄风道:“没事。” “我就说没事,走吧!” 迦逻欢喜地再把缰绳交给陆寄风,陆寄风鞭马缓行,一会儿才问道:“迦逻,百寨之中,有没有一个红鸽寨?” 迦逻一怔,道:“你……你怎知此寨?” “没什么,只是问问。” 迦逻道:“是有这个寨,而且是最大的一寨。” “哦?” 迦逻道:“我听娘说过,这个寨的势力遍布金墉,是很可怕的!” “怎么个可怕法?” “一般这种山寨都设在城外,有事才入城,但是红鸽寨的寨徒,却能在城里大摇大摆地走,不用害怕官府,势力已经深入了民间。此外,他们还能杀人于无形,化身千万,你绝对提防不到他们!” “是吗?”陆寄风有点意兴阑珊。 迦逻道:“我没遇到过,但是娘说红鸽寨就厉害在这里,他们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他们何时潜入你身边,当他们要害你时,就算是个三岁童子,也很可能是夺命的杀手!” 陆寄风本来一笑置之,但在驾车之时,却越想越是不对。他记得那个“一二五三员,王振明”闪避云拭松的剑法时,身手利落,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就被云拭松一掌劈昏? 就在他心中渐生不安之时,又听见半声惊呼,这次只隐约响了不到一声,声音便停住了。 陆寄风急忙拉住了马,道:“你再等等!” 迦逻还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已再度以轻功飞奔,身影顿时就不见了。 第四章 一遇尽殷勤 陆寄风往原路回奔,不久便听见前方刀剑相格之声大作,几声掌气轰然,接着便是一阵冷笑,道: “尊驾虽有护美之心,奈何不自量力!真是可悲,可叹啊!” 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云拭松的声音中气难继,或许是被打伤了,怒道:“你又是谁?” 那人好整以暇地说道:“呵!我的姓名不足挂齿,但是在这滔滔武林,当你要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时,不妨想起在下,江湖上人称羽扇绝尘智无双,蓝衣无瑕玉郎君,萧冰是也。” 他……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哪?以往不是都先有大批手下壮了声势之后,才轮到他出场吗? 一听见这个大名(而且似乎他自己又多封了一句),陆寄风实在很不想出现,但是他知道萧冰的武功,云拭松是对付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赶至前头,果然见到萧冰抓着千绿,傲然而立,云拭松一手按着心口,唇边还有一道血痕,样子有些狼狈。 云拭松道:“呸!啰哩啰嗦的,谁记得住?放了千绿姑娘!” 萧冰微笑道:“恕难从命。” “你抓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岂是大丈夫行径?” 萧冰笑道:“哈,你跟我讲大丈夫行径?何谓大丈夫?不拘小节谓之大丈夫,建功立业谓之大丈夫,本寨主奉命先杀了她,再杀了你,便是不拘小节,建立功劳的大丈夫。” 也就是说什么不杀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之类的武林规矩,他是不讲的。 云拭松一听,手中长剑便往萧冰刺去,这一剑使尽了全力,眼看就要将萧冰的前胸刺穿到后背,萧冰却只手指一弹,登的一声,剑刃便被打偏,同时萧冰一掌拍出,打在云拭松心口,云拭松整个人往后飞弹,砰的一声,背撞在大树上,撞得树枝哗啦哗啦直摇,足见力道多么沉重。 千绿急叫道:“少爷!” 云拭松颓然跌靠在树下,口吐鲜血,已站不起来了,不住地喘着气。 萧冰道:“你有什么遗言,说来听听,本寨主当然不会替你办到,只是让你说说,死得舒服点罢了!” “你……” 云拭松气得声音发颤,可是他却知道眼前之人不像刚刚那位那么好对付,他是个真正的高手,而且还是个要杀他们的高手! 但是在高处的陆寄风,却十分纳闷,会是什么人下令要杀千绿和云拭松?刘义真吗?以百寨不合的情况看来,就算是紫鸾寨主刘义真这么下令,身为黑鹰寨主的萧冰也不见得会听话啊! 萧冰的行为,确实是令不知情的外人难以理解的。 萧冰在无意间听见红鸽寨的人在赶路,说是圣女座下的护法之一发出急报,要红鸽寨的寨主派人去杀死在北门外官道上的一名白衣少年,萧冰便先一步前来看看,如果能抢功劳,那当然再好不过。 但是,不知是来得太早还是太晚,他是没见到一名白衣少年,只见到一名白衣少女和一名锦衣少年,他想这样加起来应该也算吧?于是便出手攻击他们。当他动了手之后,发现一个不会武功,一个武功不是对手,这个功劳稳占,萧冰的心情有多得意就不必说了。 萧冰道:“你没有遗愿可说吗?既然如此,死不可怨。” 萧冰一掌便要往千绿头顶拍落,陆寄风及时一挥手,将一片树叶打向萧冰的手臂,萧冰的手一麻,被硬生生弹震开了,立刻警觉到有高手在附近。 萧冰将千绿抓在身前挡着,喝道: “是谁?暗箭伤人非好汉,埋伏的小人,出来!” 陆寄风不想出面,身子隐在树枝之间,随手抓了几片残叶,接连七八片树叶都挟着强劲的力道射向萧冰,萧冰手中羽扇急挥,只听得劲风飕飕,一一将陆寄风所射来的叶片格去,也运足了力道,两人真气相格,所射出的力道四射,刮得云拭松肌肤生痛! “哼!藏头缩尾的鼠辈!” 萧冰一掌击去,砰的一声,陆寄风藏身的树立时摇摇晃晃,抖落的大把大把的叶片,陆寄风却已身如飞絮,轻盈地攀住另一株树木,原先那株被萧冰打中之树依然晃荡不已。 陆寄风暗想:“这土匪头的武功,确实不弱。” 萧冰怒喝一声,迅速地点住千绿的穴道,将她与云拭松放在一起,云拭松正欲挺剑攻他,眼前一花,剑居然已经在萧冰手里。 萧冰以剑抵着云拭松,道:“藏头缩尾的鼠辈,你再不出来,我一剑杀了他!” 陆寄风不语,认准了位置,在萧冰要一剑刺出的瞬间,手中细木一弹,弹在剑刃之上,萧冰整只手臂登时被震得酸麻难当,长剑差点就要脱手,却已在同时认出陆寄风的位置,拧剑向上,足间一点,笔直地往陆寄风身上刺去! 陆寄风身在高处,急忙抽了一把细枝,与萧冰的长剑激斗,陆寄风手上的细枝尚带绿叶,十分柔软,力道透处,细枝有如软剑一般,发出劈啪之声,与萧冰的长剑斗作一处,两剑快速缠攻数十招,竟未发出半声剑响,犹如无声之战。 树下的云拭松趁这机会要扶千绿,千绿却摇了摇头,泫然欲泣,道:“我……我的脚动不了……” 云拭松想起方才萧冰点了她的穴,忙道:“不要紧,我帮你解开穴道。” 他伸手在千绿腰间、腿上点了几下,千绿红着脸咬着唇,强忍着刺痛酸痒之感,不敢叫出声来。 云拭松道:“99lib?可以走了吗?” 千绿还是咬着唇,红着脸摇了摇头。 “这……我再试试!” 云拭松又点了几下,千绿已忍得眼中泛泪,云拭松见了,只好住手,道: “对不住……” 千绿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云拭松总算明白那个名号好长一串的人,点穴所用的功力极深,他是解不开的,只能仰头看着高处他与另一人的激斗,但是人影穿梭,快剑如扫,根本就看不清楚。 “是谁救了我们?”千绿颤声问道。 云拭松道:“看不大明白……” 两人在高处剑来剑往,横飞的剑气削得处处飞叶残枝,满天纷舞。蓦地白光一闪,萧冰长剑脱手,飞了出去,他大惊,及时身子翻跃,在半空中接下宝剑,又窜上前刺向陆寄风,陆寄风又急出数招,不久萧冰腕上又被一震,长剑再度被绞出手,弹飞出去。 激斗之时,他已看清对方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居然能逼得他的剑两度脱手,令萧冰大感惊骇。他不欲恋战,翻身便跃下地面,准备先下手为强,一掌便击向云拭松和千绿两人,打算打中之后就跑。 陆寄风早料到他会来这个小人招数,掌气化刚为柔,往云拭松推去。 云拭松突觉手臂一阵暖流串过,竟像被一只温和的手给托了起来一般,与萧冰两掌相交,“砰”的一掌,竟将萧冰震退。 “啊!” 萧冰一怔,踉跄了两步便站稳,有点不敢置信。 之前他击中云拭松时,知道云拭松的内力有限,但是方才云拭松打他的这一掌,竟透出醇厚端正的内力,像是出自百年以上修为的内家高手。云拭松绝不可能有这样深厚的内力。 那么,就是方才在树上与自己斗剑的青年了? 萧冰不禁抬眼一样,郁茂密林枝叶重重叠叠,他根本看不清对方藏身何处,端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萧冰暗想:“杀不了两个,杀一个也算抵账!”便一掌往千绿击去,掌心尚未到千绿的头顶,云拭松又是一掌横地拦下,骤变腕力,横拍萧冰手腕,内力随之震出,又将萧冰震退了好几步! 萧冰总算知道此人高强,自己绝非对手。萧冰退后了一大步,勉强笑道:“呵……高手,高手,只可惜藏头缩尾,人品有缺,未免可惜啊可惜……” 高处的陆寄风可不管他的满口虚张声势,反正他已经习惯了百寨的作风,见到萧冰一面说话,一面往后退,便知他心生怯战之意,准备脚底抹油了。 陆寄风暗想:“这个匪头无恶不作,不该再留他生路。” 虽然身在武林,但是陆寄风极不欲杀人,如今他深知舞玄姬之恶,她的手下也只是暴虐的走狗,饶他们性命,便是害苦百姓。反正寨众都是乌合之众,寨主死了,也只有作鸟兽散一途。这么一想,陆寄风抱定了“只诛首恶”之心,趁着萧冰的手下都不在,先将萧冰除去。 陆寄风正打算一掌就取了萧冰的性命,便听见远方传出震天价响,众人叫道: “寨主,您在哪里啊……?我们来啦……!” 陆寄风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黄尘滚滚,往这个方向奔来,萧冰听见手下都来了,大喜过望,连忙抽出怀里的竹管朝天一挥,管中喷出大把的绿烟,冲上天空。 萧冰有了帮手,声势顿时又壮,原本后退的步子又跨了回来,一跃上前,手中的长剑就往千绿身上刺去! 千绿惨呼一声,已中一剑。陆寄风暗叫不妙,指尖蓄气,往萧冰射去,噗的一声,萧冰也中了陆寄风的指气,贯穿了心口。 萧冰身上喷出血柱,他闷哼了一声,跌退两步,云拭松见了,奋不顾身地朝他一撞,要夺回剑,但是萧冰在重伤之际,武功仍比云拭松来得高,举手一挥,长剑横扫,差点要划开云拭松的胸膛。 陆寄风只得跃下树,闪电似地一手抓住了萧冰的后领,一手将萧冰的双手手腕抓住,往后反扭,萧冰登时动弹不得,长剑落在地上。 萧冰武功不弱,但是却被陆寄风一招成擒,连闪避都没机会,他毕生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不由得大骇。 千绿中了一剑,身上血流不止,昏倒在云拭松怀里,云拭松连忙以巾带替她止血,血却一下子就把整条巾带给浸湿了,急得云拭松不知如何是好。 陆寄风抓着萧冰问道:“他们两人与你无任何仇怨,是谁叫你杀他们的?” 萧冰问道:“你……你是谁?” 陆寄风将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扭,差点要将之扭断,喝道:“是我问你,轮不到你问我!” 萧冰痛得脸色苍白,但硬是没吭声,道:“你……你杀了我我也不说!” “好,你就做个死好汉吧!” 陆寄风掌中蓄劲,喀啦几响,已经将萧冰的两手手骨全部揉断,萧冰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几乎要晕死了过去,仍强自撑住,道:“你……住手,住手哇!……我说,我说啦!” 陆寄风道:“说!” 萧冰道:“你……得先放了我……” 陆寄风喝道:“别啰嗦,不说就算了!” 萧冰只想拖延时间,心中暗骂手下们怎么还不赶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个误会……吾乃黑鹰寨主,人称羽扇绝尘……” “我没问你叫什么,你只要说是谁叫你杀他们就行了!” 萧冰这才道:“是护法传的急报,要杀一名……穿白衣的少年……” 陆寄风一听,心里不禁一凛,穿白衣的少年,那除了迦逻之外,应该不会有别人了。想不到独孤夫人还是坚持要杀死迦逻,让他入了鬼籍,好见容于舞玄姬。 陆寄风道:“他们两人并不是穿白衣的少年,你为何要对他们动手?” “呃……我找了许久,不见穿白衣的少年,只见到他们,一个穿白衣,一个是少年,加起来应该也算……” 陆寄风更是火大,萧冰这个头脑有问题的家伙,居然能这样胡乱拼凑,差一点要妄杀无辜,可见他的可恶。 此时,云拭松发出一声惊呼,陆寄风转头一望,阵阵的绿烟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蔓延过来。 “这是……?”云拭松只来得及问了这两个字,便晕了过去,软倒在地。 也在同时,树林周围响起群呼,叫道:“寨主!我们来啦!”“寨主,您无恙乎?” 萧冰朗声道:“吾羽扇绝尘智无双,蓝衣无瑕玉郎君,岂在意这一点小小阵仗?纵然落于敌手,又怎能减吾半分的气魄……?”大话好不容易说完,见到抓着他的陆寄风还好好的,不由得又大骇:“你……你怎么还没倒?” 陆寄风道:“这是什么烟?” 萧冰道:“这是蠕蠕散!你最好放了我,否则……嘿嘿……” “否则怎样?!”陆寄风怒道。 萧冰道:“否则等蠕蠕散走遍了全身筋脉,这两人便终生都要全身瘫痪,只能像虫似地在地上爬!哼,这是我夫人发明出来的毒烟,除了她之外,天下无人可解,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寄风逼问道:“解药呢?” 萧冰冷笑不语,陆寄风恨恨地抓住他的手臂,准备将他的手臂骨节也给捏碎,萧冰才道:“住手!你敢再动本寨主一根汗毛,这两人便终身没救了!” “把解药拿出来!” 萧冰道:“你先放了我!” 陆寄风道:“你先拿解药!” 萧冰冷笑道:“好,咱们就这么耗着,再过半刻钟,这两人就算有解药也复元不了了,中了蠕蠕>.99lib?散,一刻钟内没服解药,终生没救。你看着办吧!” 陆寄风没法,只好道:“你叫人把解药拿来,喂这两人服下,我同时放开你。” 萧冰想了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便道:“好,一言为定。” 萧冰叫了两名手下的名字,立刻就有人缩头缩脑地钻了出来,萧冰道:“把蠕蠕散的解药放在那两人身上。” 那两名手下道:“是。” 便有点害怕地绕了好大一圈,才走到云拭松与千绿身边,正要放下药瓶,萧冰又喝道:“慢着!我还没被放开,你们不要急着放药!” “喔!是!”两人拿着药瓶,又不敢放开了。 陆寄风抓着萧冰,势不能去抢药,只好手一松,萧冰立刻跃出数丈,道:“走!” 那两名手下会意,揣着药瓶就要溜,陆寄风喝道:“留下解药!” 一个箭步上前,便挡在那两人面前,夺过药瓶,两人见到陆寄风逼近,吓得大叫一声,将那小瓶子往他身上一抛,便拔脚就跑。 萧冰当然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天边还响着他的朗吟: “我羽扇绝尘智无双,蓝衣无瑕玉郎君,萧冰,再度智破难关,化险为夷,真是天意,天意啊……哈哈哈……” 落荒而逃还能这么得意,也真是不简单! 陆寄风急忙打开那小瓶子,冒出一股臭气,陆寄风倒了一点点在手上,才靠近云拭松的鼻端,还没让他服下,只闻到气味,云拭松便已能动。 陆寄风听冷袖说过毒烟的解药也常做成粉状,嗅其气味便可解毒,便也只让千绿嗅那味道,然后以最快的手法为他们推送药性,总算渐渐驱出了体内的积毒。 望着千绿身上一剑贯穿的重伤,陆寄风懊恼无比,要是他一开始就杀死萧冰,一切都不会发生。萧冰武功不如他,但是江湖历练出来的狠、毒,却远胜过他,因此若非陆寄风妇人之仁,狠不下手杀人,就不会总是迟了一步,而给予敌人可乘之机了。 云拭松醒了过来,辛苦地撑起身子,道:“你……你救了我们?”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伤得很重,你随我来。” 他一把抱起千绿,往迦逻的方向而去,云拭松犹豫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云拭松道:“你怎会回头?我以为你已经出城了……” 陆寄风道:“我听见千绿姑娘的叫声,回来看看。” “喔。” 云拭松沉默地走了99lib?一会儿路,又道:“见到我也在,你很吃惊吧?” “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们,所以才敢让千绿姑娘独行。” “你……你知道我一直跟着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云拭松道:“你难道不好奇我跟踪你的目的?”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三人终于到了马车暂停的地方,迦逻一看见不但千绿又回来了,还多了个云拭松,整张脸就拉了下来。 “怎么又多了两个人?”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受了伤,云公子中了毒,让他们上车歇歇吧!” 迦逻嘟着嘴,一脸不愿意,但也没表示什么。 千绿呻吟着,眼皮微颤,醒了过来。云拭松忙问:“你醒了?你还好吧?” 千绿虽然脸色苍白如纸,还是对陆寄风露出浅笑,道:“这样……奴婢总算……能追随公子了……” 陆寄风道:“别说话,先养好伤。” 他将千绿也放入车中,将千绿扶起,千绿浑身无力地依靠在他怀中,看着陆寄风自己割开自己的手臂,惊道:“公子,你……” 云拭松不知陆寄风的血是活命的妙药,见了也是大吃一惊。 陆寄风道:“喝我的血,你的伤很快就会好了。” 他将手臂靠向千绿,千绿迟疑了一下,转过脸道:“不,奴婢不敢……”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 “公子……您流了好多血,快……包扎起来……” “我这是小伤,你被一剑穿过了身子,却是重伤,再不喝我的血,可能会死的!” 千绿眼泪流了下来,道:“让公子……为了奴婢而自残,奴婢……万死不赎,呜……” 千绿又几乎要晕过去,陆寄风见她执意不喝自己的血,有点心急。云拭松道:“陆兄,你别强人所难!” 迦逻抢进车中,取出手帕按在陆寄风手臂伤口上止血,关切地说道:“你别再这样伤自己身子。” 被这么一耽误,陆寄风手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他将迦逻的巾帕递还与他,道:“不必了,弄脏了你的帕子。” 云拭松见了,惊道:“你的伤……?”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这没什么,走吧。” 云拭松本不想与他们同行,但是见千绿的伤那么重,又自责没有来得及保护她,便也跃上车来。 其实他自从在云若紫墓前卜得了那个怪卦之后,一直悬念不下,想了千百回,最后还是决定顺着云若紫之意,暗中相助陆寄风。既然要“暗中”,那就不能明跟,他就这样跟在陆寄风的车后,见机行事。谁知陆寄风根本一开始就知道他跟来了。 原本陆寄风猜云拭松是想杀自己,替云若紫报仇。但是他察觉云拭松没有半点杀气,而感到很奇怪,只不过陆寄风也并不是太在意他的想法,索性不去追究,他爱跟就让他跟,正好可以保护千绿。 四人晓行夜宿,一连数日下来,千绿伤势渐见起色,让陆寄风宽心不少。 这一日出了城,接近金墉城,官道宽阔,马车行驶得比平日更顺畅,陆寄风心情也随之开朗。 突然身后一阵马蹄声,约有十余骑,从后方赶了过来。云拭松转过头去看,脸色微微一变,那是一骑魏兵,云拭松穿的是宋的卫尉军服,撞见了未免不便。 那十来骑的骑兵拍马奔赶而过,经过陆寄风等人的马车时,突然其中一人“咦”的一声,拉住了马,好奇地看着他们。 那名骑兵样貌年轻,不过中等个子,身材壮硕,手臂肌肉结实,肩背宽厚,但十分矫健,一双眼睛精明威严之色外露,像是可以看穿人一般,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衬。 他一停下来,所有的人也都停了下来。 他看的人倒不是云拭松,而是陆寄风。 身后一名少年拍马而上,道:“爷您瞧,一车都是宋人。” 迦逻冷然道:“宋人犯法么?” 那少年道:“怎么还有头官猴儿,嘻嘻!” 云拭松怒色骤现,按着剑道:“胡犬,你敢无礼?” 少年笑道:“呦,要杀人啦?大家来瞧猴儿使剑哪。” 汉子脸色一沉,眼睛往那少年身上一扫,少年立刻头一缩,道:“奴才失言。”不敢再胡说了。 少年脸上还是似笑非笑,年纪和迦逻差不多,容貌也十分美丽,但是眉宇更加纤秀,神情也有点邪媚。 那汉子对云拭松一拱手,道:“家奴无礼,壮士勿怪。” 云拭松哼了一声,并不说什么。 一名须已微白的人勒马上前,道:“不妥吗?” 那汉子笑了一下,道:“没什么。这辆车豪奢得很,我好奇,瞧瞧罢了。” 那白须老者看了看陆寄风,又看了看云拭松,见云拭松的官服,脸色也变了,眼神中充满了防卫之意,转头对汉子道:“是有些不寻常。” 陆寄风由他说话的中气判断:此人身手并不好,他眼神和善,并带着点书卷气,应是个文人,假冒成武士。虽然他五官深刻,皱纹也显出了沧桑,不过胡人轮廓原本就比汉人深,也看不准他的年纪。 陆寄风道:“各位军爷,还有什么事吗?” 那汉子问道:“你们华车骏马,却无人护送,又不像是要迁户,为何在此时向北而行?北边战事吃紧,你们不怕吗?” 陆寄风佩服他眼光果然厉害,一眼看出自己这一行人的不大一样。 陆寄风道:“我们到北方找一位医生,给家人治病。” “哦?”汉子根本不相信,陆寄风随手拨开车帘,让他看见车内的封秋华和千绿。 千绿重伤委顿的样子倒是不假,那汉子点了点头,手一招,便有另一名容貌端正的青年上前,道:“爷!” 汉子道:“给他们一些伤药。” “是。”那青年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玉瓶,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陆寄风。 那青年虽穿着普通的军服,态度恭敬,但是眉宇间竟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之色。 陆寄风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一面口中道:“不必了……” 汉子微笑道:“只是作为家奴冒犯的谢罪之物,这药不同一般伤药,你只管收下。” 陆寄风只好接过,道:“多谢。” 他一挥马鞭,马便再度发足前行,那少年对迦逻妒忌地多看了一眼,才拍马紧跟而上。没一会儿,一群骑兵全都绝尘而去,看不见踪影了。 云拭松道:“莫名其妙!” 虽然那年轻的汉子只是说说,却提醒了陆寄风:在这样的时节,驾着这样豪华的马车在路上公然行走,确实十分危险,连日来没有遇上盗匪,只因为云拭松的官阶不低,若是过了河,到了魏的地头,情况就不一样了。只不过带着两名病人,没有车是不行的。 陆寄风道:“我们到了城里,得将马车卖了,换成牛车,免得招摇。” 云拭松习惯了富贵,道:“牛车?那多不舒服?封伯伯的身体怕受不住,千绿姑娘也……” 陆寄风道:“没办法,还是别惹是非。” 云拭松道:“哼,那群魏犬也不敢动咱们,你怕什么?” 陆寄风道:“他们不是官兵。” “什么?” “他们是假扮的,否则见了我们,没有不动手抢劫,反而还赠药的道理。”陆寄风道。 云拭松道:“或许只是四镇的魏兵少,他们不敢乱来!再说,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陆寄风将玉瓶打开,放在鼻端一嗅,不由得惊讶。他曾跟冷袖学过一些药物辨识的要点,一闻就知道那确实是治伤的妙药,而且制作过程繁琐,用的也都是名贵药材。 陆寄风道:“这真的是上好的伤药,一会儿找个休息之地,为千绿姑娘敷上,她的伤会好得更快。” 云拭松惊讶地说道:“真的给我们伤药?这样的魏军……?” 陆寄风道:“所以说他们绝对不是。” “那……他们会是什么人?” 陆寄风道:“我不知道,而且,还有人在跟踪他们。” “什么?”云拭松东张西望,没看见什么异状。 陆寄风道:“跟踪他们的人身手不弱,你看不见的。” “我看不见,你怎么看得见?” “他们的气息瞒不过我。”陆寄风轻轻一甩缰绳,道:“但那也不关我们的事,走吧!” 云拭松半信半疑,越想越觉得处处奇怪,那群人扮成了魏兵,又有人在后面跟踪,应该是武林恩怨,就算是如此,要掩人耳目也该扮成宋军才对,毕竟四镇还是宋军较多。更难为的是他们的魏军制服还那么逼真,十几匹马也都是难得一见的骏马。云拭松身处富贵,深谙品评名驹,虽然识人眼光有待加强,那几匹骏马倒是难逃他的法眼。 迦逻一脸不在乎,好像认为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云拭松忍不住问道:“你不会也看出他们不是魏军了吧?” 如果连迦逻都看得出来,只有自己不知道,那实在太白痴了。 迦逻瞪着他道:“什么魏军?我不知道!” 就连云拭松是宫里的卫尉禁军,迦逻都还搞不大清楚卫尉禁军是什么东西,更不用说他这辈子没想过的魏军了。他也听不懂陆寄风讲的是什么,只知道别冒犯他们的就无关紧要,冒犯他们的就是敌人。 这事不关己,己不关心的态度,反而自在。 陆寄风等人继续前行,远远地看见路旁有间小屋竹篱,篱外扯出一个酒招子,就快到城门了,不免有些供应茶水饭食之处。 陆寄风正要将马车驶前,略做休息,便看见那十几匹骏马随意地套在店外的马桩上,不见一人。 迦逻道:“他们也在这里休息?” 陆寄风眉头一皱,道:“出事了。” “什么?”云拭松又是一呆。 陆寄风一挥马鞭,疾驶向客店,云拭松连忙坐稳,道:“你不是说不关你事吗?你还要去?” 马车尚未驶至,便见到一人被摔飞出竹篱,倒地不动。 接着就连叱喝声都清楚了,刀枪相格,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砰的一声,大门整个被撞坏,又是一人被摔飞出来,跌在地上,唉呦呻吟个不停。 陆寄风将马勒住,身子一飘,奔入酒店中,一见到里面的战局,不禁愣住。只见数人手中持着刀剑钉耙,甚至斧头锅铲等物,正在围攻两名骑兵,地上倒了一地的魏军,那名须发微白、假冒武士的老者委顿在地,虽然神智清醒,但99lib?是腿上中了一斧,伤得很重,不能动弹,心急地看着那汉子和那青年两个,对付十来名刺客,那两人持剑左一挥右一劈,将众百姓打得落花流水。 一名挥舞着斧头的男子口中哇啦乱叫,攻向那壮硕的汉子,汉子举脚一踢,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出大门,差点撞在陆寄风身上。 陆寄风傻了,这是什么局面? 那些围攻的人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百姓,应该是酒楼的客人罢了,这种情况,难道是这群假魏兵做了什么事,引起群众围攻,他们才在酒店行凶,打伤了这么多人?可是倒地的那十几名魏兵,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三下,一群乌合之众便被那汉子及青年打得全部倒地不起,哀叫呻吟此起彼落,青年抬脚踢了掌柜一记,喝道:“起来!是谁要害我们?” 掌柜颤声道:“大……大爷……小的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倒错了酒,您……您不必这么生气吧?” “倒错了酒?全倒成了蒙汗药,也错得太准了吧?” 掌柜的道:“一瓶错,全部错,是很合理的嘛……” 青年又怒道:“那为何全店都是刺客所扮?到底是谁叫你们在此埋伏?” 掌柜的连忙道:“不关我事,全店里的人我都不认识的,谁知道他们要动手哇……” “我分明听见你叫了一声‘大伙儿上’!” 掌柜的一脸无辜,道:“有吗?我不记得我叫过,大爷你们误会了吧?” 青年揪着掌柜的衣领,被他这招赖皮到底,气得要死,道:“你还不说实话!我杀了你!” 他便要一剑往掌柜身上刺去,掌柜大叫了一声,竟吓得尿了出来,全身发软,昏了过去。 迦逻追了过来,拉住陆寄风,道:“啊呦?死了好多人。” 汉子转头望向他们,陆寄风道:“你怎么不好好地待在车上?” 迦逻道:“不要!我要跟着你。” 汉子有些奇怪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本来是以为他们出了事,而特地前来相助,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局面,只好道:“没事了就好,告辞。” 青年喝道:“站住!这是不是你布下的?你一路跟踪我们,有何目的?” 迦逻怒道:“谁跟踪你们?别乱说!” 汉子道:“跟踪我们的,不是他们。” 青年道:“可是……” 迦逻道:“说了不是就不是,你听不懂吗?陆大哥,我们走,别管闲事了。” 汉子道:“这位壮士姓陆?此地的居民见了魏兵,都是动手袭击的吗?” 陆寄风听出他十分困惑,有意问自己的意见,便道:“我不是本地人,但平民百姓应该不至于敢冒犯官兵吧……?” 突然间咻咻几声,冷箭射进店内,腿上中了一斧的老者忙道:“小心!” 青年立刻挡在汉子面前,为了保护那汉子,竟一点也不怕箭会射到自己身上。接着千万只火箭,像是雨一般密集地由四面八方射了过来,一瞬间就让客店陷入火海,陆寄风一手抱起迦逻,一个箭步要上前拉那汉子一同离去。 那青年见陆寄风动手抓人,下意识就拔剑刺向陆寄风,喝道:“放手!”陆寄风身子一闪,道:“快走!” 汉子点了点头,转头道:“长孙抗,你快起来,我扶你!” 被叫做长孙抗的白须老者一愣,有些感动,道:“不,您快出去,属下不要紧,您先出去!” 汉子依然上前,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轻易扶起了他,转头对青年道:“能救几个是几个!” 青年一一拍或点昏迷在地的众军,浓烟熏呛,加上他的点穴刺激,倒地的官兵很快就有几人醒了,拼命地呛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青年大叫道:“快走!” 众人见失了火,虽然头昏脑胀,也都奋力挣扎着爬了出去,青年在后挥赶,自己最后一个才出来。 汉子扶持着长孙抗,守在门边,等那青年奔上前,两人才一同偕长孙抗奔出。陆寄风见了,更是佩服他们的勇气及对同伴的道义。 不过,这种围攻之法,倒是让陆寄风脑中马上反射似地想起“百寨联”三个字。 众人一奔出酒店,便纷纷发出“哇!”“啊!”叫声,接着一阵哗啦之声,陆寄风和那两名青年奔出一看,赫然发现店外早就被挖出了大坑,之前以草木盖着,一两个人走上去还不要紧,一群人狂奔而出,马上跌落陷阱之中。 陆寄风、那两名青年因为殿后,反而没跌入洞内,抬头一看,店外早已埋伏了大批的人手,都持着弓箭,包围住起火的酒店,连陆寄风的马车也被包围在中央。 “这……”青年大惊,汉子却十分冷静地环顾了一眼周围,没作什么声。 在车上顾着病人的云拭松亲眼见到众人奔出店后摔入陷阱,又看见火箭四射,早已目瞪口呆,众人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阵中气十足的洪亮笑声,自埋伏的人群中响起: “哈哈哈……姓拓跋的,你们插翅也难飞了。” 那人朗声长笑,身子轻盈地飘然而落,立在人群之前。 他身形略矮,穿着光亮的锦缎衣裳,肥短的十指上套了五六只宝石戒指,金光灿烂,笑起来时倒像个油光满面的商人。 那名姓拓跋的汉子负着手,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朕?” 朕? 云拭松差点没从车上跌下来,没听错吧? 眼前这名魏兵打扮的汉子,居然是当今魏国的国主,太武帝拓跋焘! 第五章 君命安可违 拓跋焘镇定地看着群敌,果然有不可一世的霸气,陆寄风也觉得讶异,他知道这名汉子出身不凡,却没想到他会是皇帝,更没想到皇帝会打扮成军人,微服行动。 这正是拓跋焘的作风,他十六岁就即位,生性极为勇敢,只要是战争,他一定亲自到前线,不只督战,甚至是亲自在第一线上作战,完全无视至尊之身。他曾经在前线激战之时,跌落马背,夏兵一拥而上,差点将他生擒,是族弟拓跋齐以身护驾,杀退众人,才救拓跋焘脱出重围。拓跋焘立刻翻身上马,杀了出去,一槊刺死夏国尚书斛黎文,并斩杀十余人,冲出险关,最后奔回营地时,他身上已中了一箭,差点送命。 没想到他伤势一好,战事未歇,他又与拓跋齐两人扮成夏 56fd." >国小兵,混入统万城中,探查虚实!夏国守将发现魏帝居然只身潜入,立刻下令关闭统万的所有城门,全城擒拿他与其弟拓跋齐。 当时,拓跋焘与拓跋齐被追杀至无路可逃,竟胆大包天地逃入夏国的宫殿藏身。他们兄弟俩夺到一条妇人长裙,撕了作为绳索,以铁槊系之,才得以攀出城墙,全身而退。 身为皇帝而总是蹈敌之先,还只身深入敌营,可以说是千古未有,匪夷所思,但这些事实史书俱载,足见拓跋焘的大胆好战,超乎常人想象。 而那名一直与他并肩作战的青年,自然就是他的族弟拓跋齐了。 迦逻不知道皇帝有多么了不起,因此却不怎么吃惊。 那肥胖的华服男子笑道:“是谁要行刺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要没命了。放箭!” 顿时点燃了火的万箭齐发,射向拓跋焘等人!陆寄风身子一晃挡在他们之前,双手一推,雄浑的真气推出,箭上轰的一声,火光大盛! 众人只觉热气扑面,火势反烧,箭势也被热气一阻,有的落了下来,射向陆寄风等人的剑,在几声锵铛相格之声后,也纷纷被剑给挥格落地。 那胖子脸色大变,大叫道:“放毒烟!萧寨主,快放毒烟!” 东南边传出一声叹气,道:“不听吾之妙计,遂有功败之时,哼,朱寨主,您此时后悔,又有何益?” 那果然是萧冰的声音,萧冰的两手骨轮都被陆寄风捏碎了,还敢出来吗?陆寄风凝神以待,若是这次他还敢现身,非杀了他不可。 红鸽寨的寨主朱迅说道:“快放毒啊,萧寨主!” 萧冰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若听我之言,让他们服下蠕蠕散,现在早就是待宰的鱼肉了!是你误事,萧某爱莫能助!” “你……你……”朱迅气得说不出话来,道:“不要废话,叫你放毒,不是叫你放屁!” 萧冰传音似乎更远了,说道:“呵!朱寨主,萧某不必听你的,你等着去领罪吧!” 朱迅狼狈地叫道:“别……别走哇,萧寨主!朱某失言啦,我向您赔不是,您快回来啊!” 萧冰的声音好像近了一点:“哼!你为何不给他们服蠕蠕散,换成了蒙汗药?” 陆寄风暗想: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在酒店中的酒里下了蠕蠕散,照萧冰的说法,一刻钟就能让人全身瘫痪,终身没救,那么现在这些人确实只能等着被杀而已了。 朱 8fc5." >迅愁眉苦脸地说道:“我是想……蠕蠕散珍贵难得,反正下了蒙汗药再放火,意思也是一样,就不用浪费蠕蠕散……谁知道烧不死他们……” 这么容易就烧得死,拓跋焘早就不知死多少遍了! 萧冰得意地说道:“朱寨主,萧某早就跟你说过,当寨主和当老板是两回事,汝营小利而忘大局,手下滥竽充数,号称第一大寨,全是些老弱妇孺,下至三岁,上至八十九岁的都有,当然不堪一击,唉,真是蝼蚁之见,可叹,可叹啊!” 萧冰把朱迅数落了一通,陆寄风一直要等萧冰现身,萧冰却始终以内力传音,不敢出面,果然十分乖觉。 朱迅怒道:“你懂什么?本寨有本寨的经营方向和理想,与你并不相关!” 萧冰道:“萧某只知道成功为第一方向,倒没听过以收容老弱妇孺为理想的。” 陆寄风大奇,难道百寨这些土匪里头,竟然有人抱持着“老有所终,幼有所长”的理想在经营?那真是太奇迹了。 朱迅道:“本寨主的理想,你是绝对不会懂的。” 萧冰道:“你说,也许我懂。” 朱迅道:“你给我听好!本寨主的理想,就是将寨众人数,集破万人!” 众人都是一愣,萧冰道:“万人大寨,嗯,听起来不错啊,然后呢?” 朱迅道:“然后就是第一大寨了!我现在只差一百六十七人,就可以有一万寨众,刚刚折损了二十五人,而且都是精锐,这全是你害的!” 就连萧冰都傻了一会儿,才以真气传出响亮的笑声,道:“哈哈哈……竟有这样微小的理想?大伙儿不觉得太好笑了吗?请跟我一起笑!哈、哈,哈……” 他一声令下,远处的山林里果然响起一致的笑声:“哈哈哈……” 那当然就是包围在周围更外一圈,准备要放毒烟的黑鹰寨众。 朱迅怒道:“萧寨主,你不要得意忘形,原本约定四天前就要在虎牢城外杀了魏主,是你迟迟不来,没来得及把蠕蠕散给我,计划才仓促生变!上头追究下来,你也有事!” 萧冰哼了一声,道:“本寨主又不是故意迟到的。” 事实上,萧冰真的不是故意的。 以往他总是迟迟才与手下会合,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个严重路痴,凡是出门必定迷路,就算身边带了大批正常的手下,走超过十里以上,他还是会变成了自己一个人,连他都不知道怎么搞的。然后他和手下们得花很多天的时间互找对方,会合之后重新再往正确的方向走。 所以,听见圣女护法传命要杀白衣少年,也是他落单时听见的,找了半天才找到人,幸好在与陆寄风战时,手下找到了他,否则他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次他受命交蠕蠕散给红鸽寨寨主朱迅,就硬是迷路了四天,浪费在和手下们互找对方的时间上,才见到朱迅。好在朱迅人多好办事,一下子就布置妥了这个小酒店,等着拓跋焘落网。 有没有让萧冰不迷路的法子?正确的答案是绝对没有。或许哪一天黑鹰寨会在雪山或是江南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就像现在,萧冰一面与朱迅说话,一面忽远忽近的,又在濒临迷路的边缘,埋伏在暗处等着要放毒烟的黑鹰寨手下们,个个都知道放完烟之后,马上要四处找寨主,否则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月何年。 他们的命运,就像是飞翔的黑鹰一般,永远的漂泊在无尽的天空…… 言归正传,朱迅大声道:“不管怎样,反正您快放烟啦!” 萧冰道:“是你要我放蠕蠕散的吗?” “对,你快放烟!” “好,朱寨主,果然爽快,果然视死如归!你要我放烟,我就放烟,不过我已经没有解药了,解药被两个其笨如猪的手下都交给了敌人,你怨不得我!来人啊,放烟!” 朱迅脸色大变,叫道:“慢……慢着,萧寨主……你给我住手!” 来不及了,浓滚的绿烟已自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一下子就包围得四周一片黑暗,陆寄风忙叫道:“屏住呼吸!” 腥臭的气味弥漫周遭,朱迅身后的人大叫了一声,全部弃了弓箭,往四面八方狂奔逃走,朱迅也拔脚就跑。陆寄风迅速奔入车厢取了一大片幛布,覆盖在那陷阱上,免得陷阱内的众人中毒。 除了陆寄风之外,拓跋焘等人一开始还闭着气,但是人不呼吸能撑得了多久?没过一会儿,众人都已经软倒在地,全身无力,更不要说还能憋住呼吸了。 不知过了多久,绿烟才渐渐散去,放眼望去,所有的人都是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陆寄风以那小瓶内的药粉让众人嗅过,轻易解除了毒性,然后拓跋齐和云拭松两人合力将陷阱中的众人一一拉了上来,总算都平安脱困。 拓跋焘道:“你怎会有解药?” 陆寄风道:“就是这药的主人其笨如猪的手下把解药都给了我们。” 拓跋焘转头对其他卫士道:“把他带过来。” 他所指的是跑出几步就倒在地上的朱迅,众卫士拖来朱迅肥胖的身子,拓跋焘对陆寄风道:“陆壮士,劳你救醒他。” 陆寄风知他是想问出主谋,便将解药瓶往朱迅鼻间一抹,朱迅连打了两个喷嚏,又能动弹了。此刻势单力孤,也只能乖乖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那名容貌艳丽的少年也攸然醒转,和众人一样立在两旁,惊魂未定地回头看见身后的屋舍掀起熊熊烈火,又见到遍处死人,早就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拓跋焘翻身上马,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吧。” 众人都一一骑上了马,拓跋焘问道:“不知壮士大名?” 陆寄风道:“我叫陆寄风,吴郡人。” 拓跋焘微微一笑道:“吴郡人,嗯,是个大姓,汉人是有些意思。请随朕来!” 虽然拓跋焘说话都是命令的语气,但是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陆寄风上了车,云拭松道:“陆兄,咱们是汉人,不必听这胡人的!” 陆寄风道:“我自有主张。” 云拭松怒道:“我以为你不慕权势,怎么这胡酋的手一招,你就巴去!” 陆寄风也不辩解,道:“云兄,你身分多有不便,不如带千绿姑娘一同回去,不必与我们同行了。” 车中的千绿道:“少爷,奴婢愿追随陆公子,请您不必被婢子拖累,自己回家吧。” “你……你……”云拭松气恼万分,只好跃入车中,道:“哼,我堂堂的卫尉禁军,还怕深入虏廷?” 拓跋焘不以为忤,笑了一笑,率先鞭马而行,众人跟在身后,秩序井然地列队行进。 驾着车的陆寄风,会同意与拓跋焘同行,当然不是惧于他的权势,而是另有打算。 舞玄姬身为魏朝的仙后,太宗拓跋嗣对她的尊敬,是陆寄风亲眼见过的。而舞玄姬所组的邪教末端组织百寨联,竟会合作围捕魏主,实在是太奇怪了。由朱迅和萧冰的对话听来,这是预谋,而且他们绝对知道被围杀的人是什么身分。 舞玄姬的手下为何要追杀魏主,这其中的玄机,陆寄风非一探究竟不可。再说,与拓跋焘同行,也正好可以轻易找到寇谦之,以明白弱水道长临死前要交代的,是什么秘密。 这番用心,云拭松当然想不到,而陆寄风也不便说出口,只能见机行事。 众人往西而行,进入金墉城内,金墉位于洛阳东北角,自古名都,东汉大史学家班固有“东都赋”以咏其地,其中“僻介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通达,万方辐辏,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说明了此地位居要津,是防守北方南侵的关口。如今在魏宋对峙不下,弃守的城已不只一座,满街也都是胡汉错杂了。 行入东门一二十里,已入了城内,一行人直接步上平坦的大石路,这条道路都由白石铺成,笔直到底,看不见尽头,极为壮观。两边军队仪容肃穆,气氛也庄严了起来。一小队禁军驰来,见到前头的拓跋焘,便一同跃下马,跪伏在地。 拓跋焘手一扬,道:“不必了。” 众人这才起身,几人行了个礼,重又跃上马匹,当先开路,铁蹄声整齐地向大道前方奔去。其他的人牵马伴行,一会儿就由原来的十余骑,变作数不清的大批随从。 陆寄风见这阵仗,心想:“难道要进宫里了?” 魏国皇廷远在平城,但是这样肃穆的列队,又似乎是深宫大内之礼。 终于见到大石路的尽头,矗立着无数的黄瓦宫殿,在夕阳照耀下,光辉粲然,气势宏峻,然而却还带着一种雅韵。 马队停在一座大牌坊前,陆寄风仰头一看,牌坊上的四个大字“建文章武”,笔意浓厚沉稳,令人心折。陆寄风想道:“原来这是建章宫!” 步过牌坊之后,一行人又转过了许多大道通路,才来到大府之前,门口站满了禁军,许多身穿朱紫官袍的内侍臣早已列队相待,全跪在路边,齐声恭迎圣驾。 拓跋焘下了马,手中还握着马鞭,率先便跨入府内。 几名内侍上前,接过陆寄风手中的马缰,道:“请各位大人这里来。” 拓跋齐对陆寄风微微一笑,示意他照做就是,陆寄风便既来之则安之,由得那些内侍牵引着马,将他们带往另一个方向。 内侍们牵着马车,以小跑步的速度带着陆寄风等人往西走,来到另一处较小的厅堂,然后有的请众人入内,有的细心地搬下车中的封秋华、千绿,动作都非常细心迅速。 屋内当然又全是人,取了衣冠来让陆寄风等人换上,期间伺候茶水,无不周到。迦逻见捧茶水之人恭恭敬敬地举盘过顶,感到有趣,道:“你这样手不酸吗?” 那人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听见迦逻说话。云拭松时常伴驾,对这样的阵仗十分熟悉,倒是不感到怎样。 不久,众人梳洗停当,一名身穿红衣的内侍步入,众人便都站了起来,非常恭敬。 那名红衣的内侍声音沙哑,音色听起来怪怪的,说道:“皇上有旨,着陆寄风进见!” 陆寄风起身随那名红衣内侍走出去,迦逻也紧跟着,内侍道:“皇上未宣召见你,闲杂人等退下。” 迦逻冷然道:“他不见我关我什么事?我也不是去见他!” 那内侍怔了怔,道:“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陆寄风道:“不要紧,皇上不会怪他。” 内侍怪异地看了陆寄风一眼,才道:“若是冒犯了圣上,我可保不了你们!” 皇上拓跋焘的个性奇怪,会带来几个没有官位的百姓,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这群人之中居然会有一个宋廷的卫尉军官,就真的有些诡异,只不过他们已见多了拓跋焘突如其来的决定,所以尽可能见怪不怪,就这样让陆寄风带着迦逻一同上殿。 在内侍的领路之下,迦逻只觉得走过了不知多少走道、穿过了不知多少厅堂,一路所见不是立正的卫兵,就是跪在地上矮了半截的宫女太监,竟不闻半点人声,和他所住的独孤冢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气氛。 终于来到一间厅堂外,那内侍报道:“陆寄风及其家人,朝见皇上。” 家人并非特别指亲人之意,在魏晋时,可以泛指同一个地方的人。 陆寄风和迦逻脱了履,进入殿中。 拓跋焘坐在上首,厅内四壁挂着字和河图,众人都侍立在一旁,拓跋焘身后,立着那名清丽的少年,他已换上紫色官服,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太监,难怪看起来有种邪媚的妖气。 此处并不是殿堂,只是御书房,因此规矩倒不是那么讲究,拓跋焘手一抬,不要陆寄风向自己跪拜,微笑道: “陆寄风,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封你做中领军,你以后便跟着朕。” 其实他与陆寄风同年,但口气老成,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 他一开口就给了陆寄风三品的官位,接着一般人该谢主隆恩,但是陆寄风却不动,面露为难之色。 拓跋焘身后的那名内侍以为陆寄风呆站着,是不懂礼节,便高声宣道:“陆寄风谢主隆眷,跪拜叩恩哪!” 拓跋焘等着陆寄风叩头谢恩,众人也都悄然无声,迦逻清脆的声音却宏亮地响起,笑道:“陆大哥不要当官,叩拜什么?” 拓跋焘一怔,道:“哦?陆寄风,你不要官职?为什么?” 陆寄风道:“山野之人,不堪世用,请您收回成命。” 拓跋焘道:“君无戏言,朕已任命了你,是不会收回的。你车内同伴的伤,朕自会命御医医治,你不必千里寻医了。” 陆寄风道:“谢皇上厚爱……” 他的但书正要开口,前方的拓跋齐拼命对陆寄风使眼色,似乎是要陆寄风别再多说,陆寄风微感到奇怪,但也只好入境随俗,不再多说,无奈地跪了下去,道:“谢恩。” 拓跋焘满意地笑了,身后那名少年便高声道: “无召诸臣退殿!” 立在下首的内侍及几名臣子都面向着拓跋焘,禀报退下之后,弯着腰慢慢倒退,直到退去,门才闭上。 厅内只剩下了几个人而已,看来拓跋焘是有事要特别与他们商议。 拓跋焘着脸色一肃,道:“朕的行踪竟会泄露,是谁居心不轨,朕已知道了。” 陆寄风心想:“果然是有内应,但是舞玄姬为何要害皇帝?” 拓跋焘道:“长孙爱卿!” 在末端的人呼吸一紧,陆寄风转头望去,那人正是长孙抗,腿上已包扎妥当,拓跋焘体恤他重伤不能站立,还特别赐他坐垫,让他坐在下首。 长孙抗挣扎着要起身上前,拓跋焘道:“不必起来,长孙爱卿,你这一斧是替朕抵挡,朕知道。” 长孙抗却强忍着伤口的痛楚,硬是踉跄离座,到中央跪了下来,道: “微臣泄露万岁的行踪,自知万死,不敢恃功。” 拓跋焘叹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长孙抗道:“启禀万岁,微臣家一连五代,受朝廷眷爱,虽无尺寸之功,但忠心于魏,唯天可表。” 拓跋焘点了点头,自他的祖先拓跋什翼犍还是代王的时代,长孙一家便是极力鼎护的重臣心腹,长孙家族现在就有两人位居三公,在魏国的地位,只能以权势熏天来形容,他们的忠心当然不必置疑。 长孙抗的伯公长孙嵩,名字就是太祖拓跋珪所赐。太宗拓跋嗣以三十二岁之龄早衰病重,储君未立,病榻之上也是长孙嵩极力坚持,才将拓跋焘拱上了皇帝之位99lib?。也因此当拓跋焘发现身边出现反意,而从一些证据里想到可能是位居少卿的近侍长孙抗时,自己都感到十分震惊。 他这次微服私访,也像以前那样只带了亲信,明知长孙抗有些不轨,他也照样带着他,而且行程绝不隐瞒。没想到还是被盯梢跟上,差点要死于荒野。这下子拓跋焘不能再沉默,他本来就是果决能断之人,一回到宫中,马上就开门见山地质问长孙抗。 长孙抗道:“微臣所忠者,不唯圣上,还有大魏的礼法,若是两忠不能相全,唯有一死全节!” 拓跋焘变色,道:“你讥朕违了大魏的礼法?” 长孙抗不语,拓跋焘说道:“此事慢慢再说,朕先问你,行刺于朕之人,是谁主使?” 长孙抗道:“微臣不知,微臣已犯了滔天之罪,求死而已!” 说完便往殿柱撞去,面圣之时一律不许带兵器,长孙抗只能触柱自杀。拓跋焘惊呼了一声,陆寄风已飞身一抓,擒住长孙抗的衣领,身手快得像是电闪一般。长孙抗竟被一把制住,动弹不得。 陆寄风想到他在野店时要拓跋焘自行逃走,宁愿死在火海中,那时的语气神态,绝对不是假装的。他不愿意见到这样忠诚的人横死,才会出手相救,让他有机会说出是怎么一回事,也许只是个误会。 拓跋焘松了口气,怒道:“好大胆!长孙抗,你竟宁死也要包庇大逆,置你家族数百条人命于何地?实在令朕痛心疾首!” 陆寄风看拓跋焘痛心的样子,突然直觉到其实拓跋焘早就知道背后的主使者是舞玄姬,但是刻意不说而已。 拓跋齐一步上前,道:“万岁,微臣有事启奏。” 拓跋焘默许,拓跋齐说道:“方才在野店之中,少卿大人为圣上抵挡了一斧,伤口深可见骨,可见少卿大人良知未泯,只是为奸人所惑,一时不察而予奸人可乘之机,罪不及死。” 拓跋焘道:藏书网“长孙抗,你也不知背后之人会刺杀朕,对不对?” 长孙抗虽不言语,神情的惨然已说明了一切,他确实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拓跋焘这些年来,多次在战场上最凶险的前线出生入死,每次都有长孙抗、拓跋齐伴驾,只要能替他脱罪,拓跋焘便愿意屈法宽容,但涉及弑君,就不是轻易可解的了。 拓跋焘心底盘算,料他是绝不会说的,也不再质问他,便说道: “你不说是谁,那就罢了,朕识卿的忠心,朕革去你的官位,废为庶人,你回你爹那儿待罪去吧!” 陆寄风还抓着长孙抗,只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但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推开陆寄风,跪了下来,用力地叩了几个头,砰砰有声,仰起头时已是血流满面。 拓跋焘惊愕地说道:“你做什么?” 长孙抗说道:“万岁盛德昭天,微臣却无福承恩!微臣不忍见国统毁于汉族妖人之手,离间祖先之眷,乞圣上赐臣一死!” 一听见“汉族妖人”四字,拓跋焘脸色一沉,道:“这与崔侍中有什么相关?” 陆寄风暗想:“崔侍中?难道就是崔浩?” 果然,长孙抗悲愤地说道:“崔浩不过是个失宠于先帝的流民,狂悖自大,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与妖道寇谦之狼狈为奸,肆行邪诡厌胜之术,秽乱清圣,更辱蔑仙宫,离间圣上与仙后的母子之恩,居心叵测、包藏奸凶,诚罪大恶极!微臣临死不敢不陈此言,乞万岁垂鉴,则臣死亦感恩!” 陆寄风大吃了一惊,他只听说崔浩是令列国畏惧的奇才,所以太武帝拓跋焘对他信任有加,没想到在朝廷中有人如此恨他,宁愿冒犯龙颜也要痛骂崔浩。 拓跋焘知道他时常采用崔浩的意见,排斥众议,是已引起一些不满,但是崔浩所作的决定,事后都证明是明智的,反而更巩固了拓跋焘对他的信任。 长孙抗的激烈陈辞,拓跋焘并不生气,只是温言问道: “那么你说,行刺朕的又是谁呢?” 长孙抗登时哑口,拓跋焘哼了一声,道:“你回去好好反省,朕不想再见到你这糊涂的家伙!” 长孙抗的嘴唇颤抖着,一会儿才跪地道:“谢万岁恩典。” 他跪伏着慢慢后退,额上的血滴在地上,一直退出门外。 拓跋焘道:“陆寄风、皇弟,你们留下,其他的人退下吧!” 众人一齐告退,殿内很快就只剩下几人而已。拓跋焘显得十分不悦,以鲜卑语说道: “库哿思,长孙抗明知仙后不轨之意,难道他宁肯废了朕,也要听从仙后吗?” 库哿思是拓跋齐小时候的名字,私下时拓跋焘才会这么叫他。 拓跋齐也以鲜卑语回道:“禀万岁,长孙抗不喜欢汉人,他只是一时想不透,回家反省之后,应该不至于糊涂一生。” 拓跋焘烦闷地说道:“连长孙抗都受惑动摇,必定有人在暗中策划,朝中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只怕不在少数!” 拓跋齐也忧虑地皱起了眉,拓跋焘十六岁即位,至今六年,已快要统一北方,就连先帝都没有他的雄才大略,而且拓跋焘总是蹈阵之先,与士卒同甘共苦,拓跋齐一直认为这样的皇帝,是不可能有人会不肯为他卖命的。 但是自从他日益信任崔浩和寇谦之之后,不知为什么就与仙后发生冲突,也引起了朝臣间的恐慌。 在开国功臣世家的心目中,仙后是神圣不可动摇的,虽然魏国没有国史,但是祖先代代传说仙后是西方天神赐给鲜卑族的神,仙后能存活多久,魏国就能存在多久;万一仙后弃魏,魏国就会亡了。 而世世代代,仙后不死,更证实了她的神能。 历代皇帝无不敬畏她,将她视作神仙,先帝甚至在平城建了三十里的御园供养她。 虽然朝臣没有人见过她,但是他们知道有这样一个仙后守卫着宫廷。 拓跋焘与历代先帝都不一样,历代先帝没人敢求见仙后,没人敢质疑于她,拓跋焘却曾企图一窥仙后真面目,因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活好几百年,更不相信她是魏国的生存之基。自己的才略仁德,才是国家生存的基础。 拓跋焘曾数度偷偷设法潜入仙后寝殿,但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不是突然间降起狂风暴雨阻挡圣驾,就是宫门突然倾坠倒塌。拓跋焘甚至曾经不死心地微服接近仙后宫殿,竟被一股奇异的狂风给吹出宫门,同时天降雷霆,差点劈中拓跋焘,警告的意味十分浓厚。这种种异象,使得他身边的近侍群臣更深信仙后的神力。但是一想到朝廷中供养着这不死又有神力的仙后,反让拓跋焘感到芒刺在背,自己的世间权势在她面前,显得渺小卑微,这是拓跋焘无法忍受的。 拓跋焘屡次冒犯仙后的行为,已引起世家大臣的不安,他们认为一定是崔浩这个汉人居中挑拨,要断了魏的命脉。毕竟他是汉人,不是同族。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是拓跋焘再信任崔浩、再不敬仙后,甚且毁坏信仰,尊重汉人的道教,那么为了维护魏国国基,这些世家大老真的很可能发动政变,另立一名不会被汉人迷惑的皇帝。拓跋焘的忧心,并不是杞人忧天。 他以鲜卑话和拓跋齐谈论这些,就是不欲被陆寄风知道详情。但是陆寄风也精通鲜卑语,明白了原来舞玄姬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拓跋焘说道:“他们为何如此信任仙后,竟忠于仙后更甚忠于朕,置国君于何地!”说完,他望向陆寄风,以汉语道:“陆寄风,朕要你做一件事,你的武功高强,一定办得到。” 陆寄风道:“是。” 拓跋焘道:“你随我回京之后,便替我监视长孙少卿,他与谁接触、谈些什么,都按日向我报告。” 陆寄风一想,便明白了拓跋焘放过长孙抗的原因。 长孙抗不肯透露口风,拓跋焘便一方面施恩感化,一方面放他回去,引出更多有反意的臣子出洞。这一招果然高明。而朱迅不知被怎么处置了,大概也是囚禁起来,作为将来对付舞玄姬的人证之一。 陆寄风心里不无迟疑,暗中作探,并不合他的作风与个性,但是却可以藉以了解舞玄姬为何会有如此庞大的向心力、为何能不动声色地组织百寨。 陆寄风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外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道:“启奏万岁!” 拓跋焘道:“何事?” 赶来的是一名黄门侍郎,跪在门外道:“启奏万岁,长孙少卿大人在宫外仰剑自杀了!” 众人都大吃了一惊,拓跋焘猛然疾站而起,张着口,过了一会儿才颓然倒坐了下去。 身后那名清丽的少年太监急忙扶住了他,唤道:“万岁保重!” 拓跋焘呆了一会儿,才流下泪来,转过了脸,哀伤地说道:“传朕旨意,厚葬长孙少卿,赐他长子袭爵上党王。” 第六章 气力渐衰损 众人心情沉重地退出御书房,拓跋齐亲自送陆寄风与迦逻回去,陆寄风问道: “方才我想推辞官位,您为何再三阻止?” 拓跋齐说道:“万岁当众赐您官位,您若是推辞,便是违乱了国法,皇上保你不得了。你若执意不肯居官,过两日再上书辞去,这样才合礼数。” 陆寄风点头,原来朝廷的礼貌是这样,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拓跋齐又道:“但是下官请陆公子您暂勿辞官,皇上很喜欢用汉人,您雍容大方,气度不凡,身手又这样好,万岁一眼见到您,便十分喜欢,您留在万岁身边,将来必定平步青云的……” 陆寄风淡然道:“我无意做官,但是我会暂时留下。” 反正自己要走,也没人拦得住。 拓跋齐喜道:“那太好了,这两日就要回到京城,下官会为您引见崔先生,崔先生见到汉人,尤其是大姓之人,必定格外欢喜!” 能这么轻易见到崔浩,倒是此行的意外收获。陆寄风与拓跋齐别过,便与迦逻一同进堂休息。 云拭松走了出来,道:“怎么?魏主跟你说了什么?” 陆寄风道:“没什么,千绿姑娘和封伯伯还好吧?” “都歇下了,到底你被带去说了什么?”云拭松实在是非常好奇。 陆寄风道:“真的没什么。” 这时,几名内侍扛着漆箱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为首的那人笑道:“陆大人,这是您的官袍和印信,恭喜你得以效命朝廷。” 陆寄风虚应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把那几名内侍给送出去。 云拭松一等他亲自关好门,便跳起来道:“你当了魏的走狗?” 陆寄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官印都送来了!” 云拭松翻开漆箱,除了衣服官印之外,还有赏赐的房子土地等文件,其中一笔在洛阳,居然是云家以前的土地,不过宋朝撤退后,洛阳的土地归谁,当然就改为魏国说了算。 “你……你……”云拭松大受打击,讲起话来都结结巴巴了:“我……我看错了你……”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你别胡思乱想,总之我是不会做官的。” 云拭松道:“你不做官,魏主赐你这些做什么?” 陆寄风道:“他可以赐我,我也可以不要。你把箱子封好,我不去动它,可以了吧?” 云拭松仍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迦逻道:“陆大哥说怎样就是怎样,你有什么好怀疑的?再说,我瞧那皇帝人不错!” 云拭松道:“什么不错?他是敌人,是敌人耶!” 迦逻问道:“什么敌人?” 云拭松道:“国仇家恨的敌人!” 不过看起来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激动的样子,跟迦逻讲这些,完全没用。 云拭松望向陆寄风,道:“陆兄,为了若紫,我可以与你尽释前嫌,但你若是投效虏廷,我可是会大义灭亲,不惜与你反目成仇!” 迦逻打了个呵欠,道:“反正你跟陆大哥反目成仇,也不是他的对手,劝你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压力。” 云拭松气得道:“谁说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陆寄风,我会成为你最大的对手!” 陆寄风除了苦笑之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了。 此后几日,陆寄风总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拓跋焘之处,拓跋焘原本就是大胆而不按常理,时常会破格拔擢名不见经传之人,众人都习惯了,少不了对陆寄风百般巴结奉承。这完全违背陆寄风的本性,很令他感到痛苦,能够退居独处,就绝对不出现在公开场合。他宁愿听云拭松和迦逻吵嘴,也懒得应付这些谄媚拍马之人。 然而他也间接知道那名总是随侍在侧的年轻阉侍,是拓跋焘宠幸的内小臣,名叫宗爱,不时有人言语间提醒陆寄风要关照宗爱,否则他枕边说的话,可是会影响皇上喜怒的。想不到拓跋焘这样的英主会癖好此道,大令陆寄风意外。不过陆寄风无心为官,对这种人物当然也不必怎么客气。 所幸不久拓跋焘便动身北返,以行军之速过河。过了黄河抵达北岸,陆寄风所见的城市繁华整齐,居民安乐,一行人沿路全未扰民,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经过的乃是当今皇上的队伍,都以为是普通的军队。 陆寄风不禁想道:“此地的人都不怕官兵,为何南边的人见了官兵,却比见了盗匪还要害怕?” 众人行进了数日,抵达平城,远远就看见城郭外灿黄的旌旗招展,威仪罗列,原来是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圣驾,等候多时了。 拓跋焘拉着陆寄风的手,笑道:“朕为你引见崔先生。” 两人的马匹走上前去,城门下的众臣便都跪倒,高声迎驾。 拓跋焘道:“众卿免礼!崔先生,过来!” 前首的一名儒士走上前来,陆寄风一看,不觉吃了一惊,那人手持羽扇,只是走过来的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仙子一般。看不出年龄的脸孔俊美端秀,竟不亚于弱水道长,但更加柔弱,也更文质彬彬。 他道:“微臣参见圣上,万岁万万岁。” 他正欲拜倒,便被拓跋焘伸手拉住了,献宝似地笑道:“免礼,爱卿瞧瞧,朕给你带回了一个高门大家的子弟。” 崔浩望向陆寄风,马上的陆寄风向他拱手为礼,道:“下官陆寄风。” 崔浩眼睛一亮,道:“是吴郡陆姓?二陆一代之绝,不知与尊君可是同枝?”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正是先祖。” 陆寄风的先人陆机、陆云兄弟当年文名盛极一时,号称“二陆”,被张华、葛洪称为“一代之绝”,陆寄风正是陆机的五代孙。他一向觉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崔浩问了,也只好承认。 一听他报出家世,崔浩喜上眉梢,道:“望君尊仪,令下官发思古幽情!想不到今日有幸见到尊君,崔浩万幸,万幸!” 陆寄风心中颇不是味道,暗想:“他就是崔浩?怎么与传说中不大一样?” 这个时代是很重门第没错,但是崔浩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些,才会让陆寄风产生“他是不是头脑有点问题”的疑惑。 不过将来陆寄风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狂热的门第拥护者,甚至不久后的未来,就是他贯彻了九品官人法,引来魏国朝野的天怒人怨! 此乃后话,表过就算。 陆寄风在新赐的府宅暂且落脚,拓跋焘特别拨了好几名御医给他,又从大内赐药,让陆寄风能安心住在此地。但是这些御医对封秋华的情况,也都束手无策。陆寄风本来就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只是每日按时为他行气,维持他的身体状况。 这日陆寄风被请入宫议事,随内臣进入御书房时,崔浩、拓跋齐,以及几名文武官都已在场,除了崔浩被赐坐在拓跋焘身边之外,其他人都长跪在两边,陆寄风拜见过拓跋焘,便自居下首之位。 拓跋焘说道:“朕此次南巡,对南边的情况已经了然于胸,等冬季黄河冰封,便可以长驱直入,驱逐亡宋残兵。” 众人齐声道:“圣上武德千秋,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淡然一笑,看来志在必得,道:“朕将四镇及山东的守军,都撤回北岸,宋人还以为朕怯战,如今正在大肆庆祝收复司州、兖州了吧?” 众臣都大笑,纷纷陈言,嘲笑宋朝的无知,而事实上宋境的守将确实如同拓跋焘所预料的那样,还以为魏军撤退,是败战逃回北边了,殊不知这是拓跋焘的诱敌之计。 拓跋焘道:“冬季进攻各路的将领,诸位爱卿可有合宜之人?” 这回的入侵,就是要大定中原,众臣子都跃跃欲试,热烈发言。坐在下首的陆寄风心中大不是滋味,想道:“再怎么说,也不该坐视胡人侵凌中土,唉!只怪朝廷不争气……” 他心情颇为沉重,突然听见其中一名将领高声道:“洛阳的居民反反复复,诡计多端,不如在决战之前,先杀光黄河北边的汉人,杀鸡儆猴,免得他们串通南边的人,泄露了大军机密!” 陆寄风心里一惊,拓跋焘道:“北边的汉人尽是投奔的义民,杀了好吗?” 底下的众臣竟全都同意,拓跋焘微皱双眉,望向崔浩。 崔浩缓摇羽扇,道:“微臣期期以为不可。” 陆寄风心想:“还好他这么说。” 崔浩一说不可,一名将领便道:“微臣说的里应外合,正是此意!” 意思就是崔浩根本是帮汉人说话的内奸,崔浩听多了这样的指控,不加以辩解,道:“启禀万岁,微臣听过正正之师,只诛元凶,没听过义军讨伐之前,先杀国人示威于敌的道理。” 那将领道:“汉人算什么国人?不过是降虏罢了!” 崔浩冷冷地反问道:“奚将军,今上圣德遍照天下,难道汉人就不向往吗?您将汉人杀光了,圣上如何宣扬圣德呢?” 奚斤道:“我们北人,逐水草而居,根本不需要汉人!把他们杀光了,他们才不会反抗作乱!” 崔浩对拓跋焘道:“启禀万岁,奚将军的主张,不过是渡河抢劫,汉人当然不愿归附。而大军以劫掠为目的,兵力四散,无法统合,便容易一一被击破。绝不是因为汉人杀得不够多,才屡次无法拿回南岸的。” 拓跋焘点头道:“崔侍中所言甚是,众卿不可再妄杀汉人。汉室气数已尽,将由北人做天子,所有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应一视同仁。” 陆寄风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这才松了口气。 皇上已说了不杀光汉人,众将只好放弃大屠的念头,失望归失望,也不敢再争。接下来便讨论要派出哪些将领,人人都认为这次出兵,胜算极大,都抢着要当主帅以立破国之功。 陆寄风沉默地坐在下首,无心听他们争位,想道:“原来被歧视是这种滋味!向来我都以为汉人瞧不起胡人,是天经地义,却不知道胡人心里,汉人也是蝼蚁不如。唉!还好皇上将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崔侍中居功不小。” 耳边突然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说道:“前来归降的汉人之中,有不少颇孚众望之人,朕打算让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这些人担任元帅,引宋人归附,众卿以为如何?” 众将都大赞妙计,不料崔浩又道:“万万不可。” 拓跋焘奇道:“以汉人为将,招降汉人,有何不可?” 崔浩说道:“启禀万岁,晋亡不久,司马氏在刘宋的朝廷影响仍在,司马楚之乃是晋朝遗臣,由他率领精兵南下,刘宋必定以为大魏打算协助司马家恢复晋朝,消灭宋朝,这只会激他们全力反抗,反而难取。此外,司马楚之、鲁轨等人,都无统兵之能,怎能将大军交给这些庸才?” 拓跋焘本以为让司马楚之去收复南土,可以让汉人瓦解,这是他想出来的得意之计,却被崔浩批驳得一无是处,心中也有点不悦,悻悻道:“是吗?” 奚斤等将领纷纷抢着说话,反驳崔浩,无非是说他“不想见到南人望风归顺”、“存心破坏一统的契机”、“居心叵测”之类的。 当庭这样大吵,令陆寄风很吃惊,这是晋、宋的朝廷绝>?99lib.对不会出现的场面,想来大概是魏国汉化不深,朝廷气氛还保有许多原来的风气,才会出现喧哗争执的场面。 崔浩气度悠闲,在一片谩骂声中,更显得沉着潇洒,拓跋焘并非不能听取意见的君主,他知道崔浩会反对,必有原因,群臣喋喋不休地攻击崔浩,他反而觉得都是喧噪无用的废话,便道:“众卿!”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拓跋焘道:“朕已有定见,众卿可以退下。陆寄风,你留在这里。” 陆寄风还不解怎么回事,立在下首的他只听见几名要退下的将领不悦地说道:“哼!又是个汉人。”“万岁只听汉人的话,难怪灭不了汉人。” 等众人退下之后,拓跋焘命陆寄风上前,道:“等一会儿朕要你见一个人。” 陆寄风心中奇怪会是什么人,拓跋焘又对崔浩道:“朕觉得爱卿所言甚是,若是司马楚之会令宋人害怕,朕就让宋人去招降宋人,你说怎样?” 崔浩也脸现疑色,道:“万岁之意是……?” 拓跋焘笑道:“朕手中有张王牌,恐怕刘义隆那小子绝想不到。” 他对宗爱一使眼色,宗爱便退下,不久,从殿外引进之人,令陆寄风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刘义真步入殿内,跪伏在地,朗声道:“罪臣刘义真,拜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笑道:“平身!” 接着转头对崔浩说道:“这位是庐陵王刘义真,当初刘裕还活着时,就是派他掌管四镇,还让他当宰相,他才是刘裕认定的继位者,刘义隆不过是由乱臣们拥立的,不算正统。由他去收汉人之心,你说如何?” 崔浩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显然对刘义真全不信任。而陆寄风想不到刘义真索性投奔了北魏,更是惊讶难言。 退出宫之后,刘义真笑眯眯地对陆寄风说道:“陆兄,小弟投奔大义,皇上封我六品的散骑侍郎,今后一殿为臣,还请陆兄多多关照。”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是王爷,还是寨主,还是降臣?” 刘义真笑道:“良禽择木而栖,陆兄不也如此?” 陆寄风不想理会他,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刘义真说道:“陆兄,不忙着走,小弟还有一事相告。” 陆寄风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刘义真道:“陆兄近来练功之时,是否心口会微微刺痛?每当想专心入定,便会逆走血气,甚至走火入魔?” 陆寄风全身一凛,望向刘义真。刘义真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说中了,笑道:“果然如此,哈哈!小弟说完了,告辞。” “站住!这是谁告诉你的?”陆寄风厉声问道。 刘义真笑道:“小弟只是随便说说,您怎么当真起来了?” 眼看着他扬长而去,陆寄风却呆若木鸡,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他这一阵子的练功状况,可以说是一退千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无法收摄心情之故,但是最近却心口不时疼痛,最可怕的是他连打坐入定都不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哪一个阶段练错了?他自己已想遍了原因,但也没人可以回答他。 这种情况,就连迦逻都不知道,怎么刘义真会知道? 陆寄风心情沉重地回到府宅内,伤势早已痊愈的千绿便迎上前,道:“公子,您.99lib.脸色好难看,快进来休息,奴婢给您端燕窝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 云拭松道:“脸都臭成了这样,还说没什么,你辞官了吗?” 陆寄风勉强笑了一下,道:“随时可以辞。” 说完便径自进入房中歇息,迦逻跟过来道:“你今日真的怪怪的,怎么了?说来听听。” 陆寄风道:“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刘义真。” 云拭松一听,愕然道:“你见到他?他来魏国做什么?” 陆寄风简短地说他投了魏的事,听得云拭松气愤难当,道:“堂堂的宗室竟然如此无耻!” 迦逻却知道一个小小的刘义真不会让陆寄风脸色这么难看,道:“他也碍不着你,究竟是出了何事?” 陆寄风望向眼前众人,都是他可以相信的,便也不隐瞒,说出自己最近的练功情况,以及刘义真居然知道的事。迦逻一听,急道: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陆寄风道:“我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练时心神不专,可是,刘义真竟会知情,可见我是着了道儿,对方就等着我自己发作而已了。” “可会是谁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公子下手?”千绿忧心地看着他问。 陆寄风闭目略沉思,道:“舞玄姬。” 这也是众人心里的答案,迦逻道: “难道是圣女老人家叫刘义真来投奔,好作为她的内应?” 这与陆寄风所想的一样,拓跋焘信任汉人,舞玄姬便投其所好,让刘义真来奔,成为她按在拓跋焘身边的一只棋子。 陆寄风屈指算了一算,自己与舞玄姬之战,已是一个月前,这个月以来状况渐进,逐步令自己功力衰退,而她就在暗处计算,等料到自己已不是对手时,舞玄姬就会现身收拾自己,以逸待劳。 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要在功力衰退之前,先找出舞玄姬的致命之处。 在魏国的几日之中,他还没有机会见到寇谦之,时间不能够再拖延了。那天深夜,陆寄风便只身离开中领军府,飞檐走壁,前往平城观,打算先找到寇谦之,表明来意。 更深夜静,陆寄风在平城的市道奔走了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一道黑影从身边窜过去。陆寄风转头去看,身边空无一人。 陆寄风一怔,方才明明见到有人影奔过,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这么一顿,背后便被拍了一把,陆寄风立刻反手一掌,那人轻飘飘地借力后跃,笑道: “乖儿子,把老子打死了,将来谁给你娶媳妇儿!” 陆寄风一愣,那人飘然落在他前方几尺,轻袍缓带,面若冠玉,微微笑着。 陆寄风只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却认不出他是谁,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道: “你是……你是师父?你是师父!” 他走了过来,师徒名分确立了十来年,陆寄风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相貌,比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约莫只有三十来岁,温文儒雅,实在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他重重捶了陆寄的胸口一拳,笑道:“还没死啊?笨儿子。” 陆寄风也不跟他客气,两手便往他脸上一捏,眉间尺痛得掩脸退后,道:“你做什么?” 陆寄风道:“看你是不是又易容了,我哪知道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 眉间尺道:“我没事天天易容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你……罢了,你不相信,看这个,信了没有?” 眉间尺把头一仰,指着颈上一道红痕,被衣领遮掩着时看不见,他这么一指,陆寄风便看出是利刃割喉的重伤痕迹,那就是在通明宫被黑衣人所伤的痕迹,怵目惊心。 眉间尺笑嘻嘻地说道:“见到爹,你还不跪?” 陆寄风道:“原来你这么年轻,假冒我爹,哼!再等八百年吧!” 眉间尺道:“我的年纪当你的爹,绰绰有余,为师早已过了不惑之龄了,如何,驻颜有术吧?” 确实是看不出他有四十几岁,但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想到自己竟为了这个家伙,拒绝当司空无的徒弟,陆寄风不由得有几分悲从中来,再怎么说,当司空无的徒弟都比当眼前这个家伙的徒弟来得光荣啊! 但是见到他平安无恙,陆寄风依然满心欢喜,道:“我以为你遭了不测,很担心你……” 眉间尺回想起彼时的凶险,玩世不恭的脸上也出现一点惧色,微笑道:“我命大,要杀我不是那么简单,我是来带你回剑仙崖,我有事要对你说。” 陆寄风道:“我现在要到平城观去办点事……” 眉间尺道:“不必去了。” “为什么?” “你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吗?” 陆寄风一愣:“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有人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咱们不方便说话,先找处僻静之所,我再慢慢的对你说明原委。” 陆寄风一愣,“有人暗中跟着你?” 眉间尺笑笑不语,径自先奔了出去。陆寄风只好追上,两人才奔出数里,便听见一声呼喝,背后奔出数人,呼喝道:“包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接着几道身影,掠过他们的头顶,挡在前路。 陆寄风定神一看,那些人都是道士装束,个个都佩着剑,前面三人,后面两人,左边一人,右边两一人,一共八个挡住了陆寄风与眉间尺,八把剑或前指,或横在身前,都是蓄势待发的样子,而仔细一看,更会发现这八人所立的方位,看似随意,但其实结了稳固的剑阵,陆寄风和眉间尺想要脱出此阵,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陆寄风道:“你们是何人?” 前方一名高大的男子道:“停云道长座下弟子,贫道乾阳君。” 陆寄风一听是停云道长的弟子,心中略宽,问道:“为何阻拦我们?” 乾阳君道:“自然是为师父报仇!” 陆寄风不解,道:“停云道长怎么了?” 乾阳君悲愤地说道:“你少在这里装蒜!师父西归了,就是死在你们两个手中!” 陆寄风大惊,道:“什么?这……这不可能,停云道长他离开我的时候,还好好的,这其中必有误会……” “人都死了,什么误会!” 乾阳君悲愤莫名,就要振剑,另一名道士发话道:“师兄,稍安勿躁,别忘了师伯的吩咐。” 那名道士转头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贫道坤阳君。” 他先自报了道号,态度较为客气,陆寄风对他点了一下头,等他说下去。 坤阳君说道:“你也算是本派的人,我们不会为难于你,只要你和眉掌门随我们回通明宫,诸位师伯自会听你们辩解。” 眉间尺哼了一声,道:“跟你们回通明宫,那还有活路吗?就算不死,被你们关了起来,十年八年的不放人,凭什么?” 乾阳君道:“你不敢吗?做贼心虚!” 眉间尺道:“在下就算作贼,也不心虚,况乎没做?你们说谁杀了停云那牛鼻子?你们谁见到了?” 背后的一名道士说道:“我见到了!我亲眼见到的,就是你杀了师父!虽然你蒙着脸,但是你的背影,你的声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眉间尺转过头去,望向那名高瘦的道士,怒道:“你胡说什么?你又是谁?” 那道士恨恨地说道:“我是巽阳君,你一定没料到那一剑没杀死我,因为我的心脏比别人生偏了一寸。” 他扯开衣领,瘦骨如柴的胸口上,在心脏的地方还包扎着,血迹透出了伤布,殷然可怖。 眉间尺诧异之色略现,剑眉一挑,道:“我没见过你,我也不知是谁伤了你。” 乾阳君道:“眉间尺,你以为你一问三不知,就能脱罪?别把我们都当傻子,如果你问心无愧,就跟我们上通明宫,对质清楚。” 眉间尺哈哈大笑,道:“我说没杀人,就是没杀,何必跟你们进通明宫对质?” 陆寄风心知停云道长武功不弱,应该不会轻易中袭,甚至被杀,再说眉间尺也才死里逃生,实在不必故意树敌。 陆寄风便说道:“各位道长,我师父没有道理杀停云道长,你们硬要咬定是他,总有个原因……” 乾阳君道:“很好!你要我们说原因,我们还要问你原因!你为何要杀弱水师叔?”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是死于妖女舞玄姬,并不是我……” 乾阳君眼带讥色,道:“他死于舞玄姬?呵!我倒问你,他死于舞玄姬的什么妖术武功?” “他是死于舞玄姬的花影铭心,心脏被真火灼为灰烬而死……” 众人都面带冷笑,乾阳君道:“那么他的督脉,也是舞玄姬以截江手给断了?” 陆寄风没听说过什么叫“截江手”,因此有些困惑。截江手是通明宫的一路掌法,剑仙门的武功多与通明宫相通,陆寄风所学的内家心法虽是剑仙门为底,但还是十年来通明宫传授的多,他截断弱水道长的督脉时,顺手就断,并不知招名。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身受重伤,是我断了他的督脉,阻止真气攻心……” 乾阳君悲愤地冷笑道:“你断了弱水师叔的督脉,反倒是救他?哈!陆寄风,你的谎扯得可太好笑,把我们都当做三岁小儿!” 陆寄风听他这样说,仍镇定地说道:“难道弱水道长身上没有花影铭心的毒招?” 乾阳君道:“师叔的尸身之上,就只有你的毒手!” 陆寄风大吃一惊,道:“这……这怎么会……?” 他亲眼见到弱水道长的心口被烧,也试过他的真气,怎么会尸体到了乾阳君等人面前,换了个死法? 眉间尺道:“徒儿,你见识到这群牛鼻子的莫名其妙了吧?别跟他们胡扯,咱们走!” 他拉着陆寄风,便往前跨出一步,乾阳君喝道:“哪里走!” 眉间尺只一动,前方三人的三把剑尖已同时招上眉尖尺的三处要害,眉间尺来不及出剑,闪过两剑,噗的一声,乾阳君的剑尖没入眉间尺肩头寸许。 眉间尺受伤,陆寄风忙道:“此间定有误会!” 他随手出剑,长剑一转,镪镪镪三声格去紧接而来的第二招,将乾阳君等三人逼退,来不及看清背后,风紧剑至,已刺向他的后心。在此危急之时,许多反应根本都是不暇细想的,陆寄风直觉地就判断出对方的剑位,反手一格,长剑划出,对方惨呼了一声,踉跄跃退开去。 陆寄风心中暗道:“糟了,真的伤了人。” “离阳君!你怎样了?”坤阳君忙叫道。 那名受伤的道长掩着脸,血从指缝间不断汩汩流出,惨叫道:“眼睛……我的眼睛……” 乾阳君仇恨地望向陆寄风,道:“你分明是畏罪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陆寄风见已不能善了,道:“我一时失手,并非有意……” “不必废话,看你们要活着上通明宫,还是死的上通明宫!” 嗤嗤风响,当头两剑刺到,陆寄风斜身窜出,一剑格退了前面两名道长的攻势,左右两边的剑者也同时抢上,三把剑由左右两边攻来,陆寄风身子一旋,长剑一转便挡去众剑,但尚未稳立,前后四剑已同时刺到,配合得绵密无间。陆寄风觑见破绽,身子扑倒,躲过那四剑,那前后四剑竟自己相击,而双双震退。 但这是因为其中一人被陆寄风刺瞎了双眼,退在一边,没有上前同战。若是方才陆寄风没有伤他,也不会露出了那个破绽。 他们的八卦剑阵已缺其一,威力自然大减,可还是凌厉之极,七把快剑忽进忽退,攻势不绝。陆寄风又要保护眉间尺,又要对上七人,也无暇分心,手中长剑快招翩连,清音不断,在八人剑阵中穿梭游移,瞬间便接下了百来剑,八卦剑阵走到了离阳君的方位,登时破绽大出。 陆寄风抓着眉剑尺,一剑直冲生门,便脱出了阵中,乾阳君自背后追攻,以轻功跃上,一剑刺至,眉间尺叫道:“小心背后!” 陆寄风连看也没看,反手便当当两声,击退乾阳君,乾阳君被震退之余,更兼心惊,他已算是当世的高手,虽然不是从未败过,但这样看都不看就能把他击退的,却是前所未有。 陆寄风转过身来,数剑急攻,七名道长各自连忙挥剑抵挡,陆寄风一把快剑,转瞬间就连攻了七七四十九招,那七名道长各自急挡了七招,竟完全无法还手,全惊得或冷汗,或热汗,汗流不止。 眉间尺看陆寄风一人反守为攻,一把剑将七人斗得全无还手之力,武功神妙,当世无匹,不由得又惊又喜,他看了一会儿,发现陆寄风全是以本门的武功还击,心头更是宽慰无比。 一旦攻守易位,胜败就分了,那七名道长习武已久,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们心知不是陆寄风的对手,但是还是奋力还击,剑法一丝不乱,果然是名家风范。陆寄风不愿与通明宫误会更深,他发出一声长啸,拉着眉间尺跃出数丈,道: “各位道长,承让!” 乾阳君等人大汗淋漓,面面相觑,没想到陆寄风在完全占了上风之际,会自动退出战局,不再逼杀。 坤阳君喘了口气,摄定心神,道:“果然名不虚传,陆寄风,多谢你点到为止。但是师父和师叔的仇,依然不能就此罢手!除非你上山说清楚!” 陆寄风道:“我确实不知事由,还请道长明说。” 乾阳君怒道:“你要我们明说什么?”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是死于魔女舞玄姬之手,此事在下亲眼所见……” 乾阳君又打断他:“你说你亲眼所见,还有没有别人见到?” 陆寄风道:“没有。” 乾阳君道:“哼,那就奇怪了,师父与师叔相偕下山找你,他们应该都一起行动的,为何魔女没杀师父,只杀了师叔?” 陆寄风道:“停云道长没有与我们一同战魔女。” 乾阳君道:“师父不可能让师叔一个人落单的!” 陆寄风道:“当时局面危急,我说不清,但是事情发生在虎牢云家大宅内,云家上上下下百余人,都可以作证。” 乾阳君道:“好,那我问你,你说师叔被魔女亲手杀死,师父为何没有将你带走,只带了师叔的尸体离去?” 陆寄风道:“这是弱水道长的遗嘱,他交代了我诛杀魔女的法子,并且要停云道长带他尸体回通明宫。” 乾阳君冷笑道:“你推得很干净,要是我问你师叔的遗嘱呢,你一定会推说不知,对不对?哼!你的话处处破绽,又何必假装无辜?” 陆寄风耐着性子,道:“我亲眼见到停云道长带着弱水道长的尸体离开云家,此后的事就不知道了,劳烦道长详细告知在下。” 乾阳君一指眉间尺,道:“你问他!” 眉间尺傲然道:“不知道!” 坤阳君道:“眉掌门既然坚持推说不知,巽阳君,就你来说吧!” 巽阳君吸了口气,道:“好,我说,我就说你怎么杀人之后,还将尸身送上通明宫,耀武扬威。” 眉间尺挑了挑眉毛,一时之间九个人都屏息无声,等着听巽阳君说出真相。 第七章 谁知非与是 在众人的注目下,巽阳君说道:“自从陆道友你失踪之后,宫里便通令各分观找寻你,前一阵子听说你出现在虎牢,师父和弱水师叔才奉真人之命,亲自下山,要带你回去……” 陆寄风心想:“原来他们还不知道真人云隐的事。” 这么重大的事,难为了烈火道长等人能瞒这么多日而不走漏风声,但是另一方面却也说明了通明七子还没有想出对策,才会继续隐瞒下去。司空无的消失,是无法永远隐瞒的,等到再也瞒不下去时,通明宫只怕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危机。 巽阳君道:“前几日,虎牢的分观收到传书,听说你出现在王府,师父和师叔就到处找你,到了云家又听说你往山上去了,官府派了不少人捉拿你,都没找着,师父和师叔也亲自上山找过。”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两位道长先我一步到了云家,可是那时舞玄姬也找上来了。” 巽阳君脸上大有不以为然之色,看来未必相信陆寄风的话,问道:“舞玄姬那狐妖亲自追到云府做什么?” 云若紫活生生死在舞玄姬手中的那一幕,弥天盖地地朝陆寄风脑海扑了过来。怀里依然有抱着云若紫冰冷尸体的感觉,那种极度绝望之感,似乎又要攫住陆寄风。 陆寄风怔忡不语,看在巽阳君等人眼中,还以为他是无法自圆其说。巽阳君道:“哼,你只管推给舞玄姬吧!云府我们会去问的。那日……” 巽阳君的神情开始激动了起来:“那日师兄弟们前往平城观议事,只剩下我,留在观里处理观中事务。突然负责传信的五代弟子至诚来报,说见到师父放的急烟,要我们去城外接他。我知道一定是有急事,可是诸位师兄弟都不在,我只好带了六名之字辈和复字辈的弟子,朝信烟的方向赶去。” “我们赶到城外,延路见到师父留的记号,一面跟着记号走,一面担心师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只怕是和弱水师叔两人都受了重伤,不便出面,才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接触。我们跟着记号找了一天,竟找到棺材铺里……” “棺材铺?”陆寄风心头打了个突。 巽阳君道:“对!当时我们都吃了一惊,我们在铺外张望时,棺材店的老板出来了,见到我们便招呼,问我们是不是通明宫的道长,又问怎么不是八位?我心中犯疑,通明宫这样的圣地,绝俗已久,除了灵虚山下百姓以及道门中人外,一般人并不知道。而这个老板还认定了我们是八个人该来,岂不是指着我们师兄弟八人吗?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有个书生样的男子买了两副棺材,要他交给通明宫的八位道长!” 陆寄风看了眉间尺一眼,眉间尺挑眉道:“这是摆明了说我了,很好,我买了两副棺材叫你们去领货,然后呢?” 巽阳君瞪了眉间尺一眼,道:“好,你自己认了最好!我觉得奇怪,仔细问了那老板订棺材之人的长相,老板所形容的,分明就是你的样子!我那时还以为是弱水师叔的弟子,便进入店中看是什么棺材,推开棺木一看,里面放了张短笺,要我们带着棺材到某间客栈找师父和师叔。” “我们只好雇了车拖着棺材,前往那间城外的客栈,但这样实在太过显眼了,我便叫众人缓一个时辰再出发,我先一步去探路,看看是什么状况。” 任何人到了这个地步,都会发觉事态不妙,巽阳君会违背师命先行查看,也算是有决断力了。 巽阳君道:“还好我先一步去查看,否则师父与师叔就要死得不明不白,师叔的沉冤也更无法洗刷了!” 陆寄风问道:“究竟你看见了什么?” 巽阳君激动了起来,道:“当时我看见师父在客房中打坐,房里十分黑暗,但是看得出来师父无恙,我心里一放松,正想出面唤师父,一道人影跃了进来,一剑便往师父心口刺去!那人出手极快,但是师父最擅长轻功,跃开闪过了这记偷袭,那人穿着一袭黑衣,脸也蒙着,一连几剑紧攻,师父的身子在小小斗室间游走闪避,还从俗之心未脱的弟子们之中,却有不少人暗暗觉得:“就算是邪术,如果能帮助更多人,倒也不妨做做。” 这种想法,尤以越后辈越强烈,辈分高的不好说出来,也只有乾阳君会说出口而已。 坤阳君心中很不是滋味,道:“罢了,赶紧通知灵虚山,等候真人示下吧!” 八人正要离去,前方却有一人缓缓走来。 一见到那人,八阳都有些意外,乾阳君迎上前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那人微微一笑,道:“有人想见各位,我来带各位前去见他。” “见谁?” “见你们师父,去阴司!” 话未说完,剑挥一闪,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血柱已喷得老高。 乾阳君被一剑劈断了头,血从颈部的断口像泉水般喷涌而出。 哗啦的喷血声中,乾阳君身边的众人已被他的血淋得满头满脸,众人都被这景象震慑住,根本没想通怎么回事,另一剑已刺入坎阳君的肚腹,剑尖一挑,坎阳君自胸至腹整个被剖开了,内脏顺着流出的脂肪滑曳而出,接着一剑横劈,坎阳君身边的艮阳君已被腰斩! 三人的血像是三具红色喷泉,一下子就将天地染成腥臭地狱。 五阳惊骇莫名,那三剑就杀了三名当世高手,速度之快难以想象,更可怕的是: 他们绝对没想到这个人会对他们动手! 五阳几乎被震慑得全身动弹不得,但已本能地拔出剑来,浑身血淋淋地正要对付面前的恶鬼,然而,手才碰到剑鞘的坤阳君,突然头顶一震,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是,那个景象却让四阳君永远难忘! 有一道黑影,自高处一闪而落,一剑,就将坤阳君由头顶至胯下劈成了两半。 坤阳君的身体往两个方向裂开了,出现在四人面前的,是一张没有沾到任何鲜血,皎洁如月的脸孔,带着那睥睨天下的眼神望着他们。 “你……” 就在四人浑身发冷的时候,杀了三阳的那人,手中之剑已如水练般嗤地划来,银光闪过,绝命只在一瞬间! 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杀戮,他的容颜,就像地狱中的阿修罗般,美得令人害怕。 那邪美的容貌,成了他们死前留在眼里最后的残像。而地上大片散染着的血肉,与漫漫升起的朝阳一样,是绚丽的红橙之色。 第八章 念之五情热 陆寄风带着眉间尺奔离了荒野,既然不能去平城观,那么他只好将眉间尺带往自己所住的府邸之中,以免再遇干扰。他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要与眉间尺商讨个明白。 陆寄风与眉间尺奔出了一段路,才放开了他,在前面领路,两人一前一后,以极快的身影闪身进入府邸书斋,陆寄风关上门,没让任何府中仆侍守卫知道他回来了。 眉间尺张望四壁,笑道:“你哪来这么大宅院?你当官啦?” 陆寄风满佩服他一下子就猜了出来,便点点头承认。眉间尺眼中微现惊异,道:“这可真是奇事一件。” 眉间尺虽然桀骜,却也是心思细腻之人,他见这处华宅的书房并无多少经书,不像一般附庸风雅的官员,就算不读书,也要把书房弄得到处是书,以表现自己的学问,就猜出这间华宅的主人生性自然淡泊,应该是陆寄风。只不过武林中人竟会受官衔,而且由宅第的外观看来,还是不低的官,那无论如何还是令他有几分意外。 至于陆寄风为何愿意接受官位,眉间尺也懒得问,他相信陆计寄风必有他的充分理由。 见陆寄风阴沉沉的样子,眉间尺也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便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说的?” 陆寄风大声道:“没错!弱水道长死在我面前,还是我亲手把尸体交给停云道长的,他如果没死,瞒不过我!” 眉间尺道:“哼,瞒不过你?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瞒过你!” 陆寄风道:“你凭什么认定弱水道长没有死?你有证据吗?” 眉间尺会那么有把握道出这件耸人听闻的事,那一定是手上握有极有力的证据,谁知眉间尺道:“我有十成的把握,不需要什么证据。” “你……”陆寄风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好,你就说说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 眉间尺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和仆人在走廊急奔,管家着急地问道:“中领军大人怎么不在房里?谁知道大人去了哪里?” 仆人的回应声都是茫然不知,管家急得跳脚,叫道:“千绿姑娘呢?千绿姑娘也不知大人下落吗?这可怎么好……” 此府的管家与仆婢都是朝廷赐的,这几日以来陆寄风根本都还不大认识他们,不过他素知这位管家已服侍过好几名三品以上的官员,十分稳重能干,如今急成这样,必定是发生了大事。 陆寄风推开书房的门,道:“我在这儿。” 管家一见陆寄风居然就在书房,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刚刚明明就已经找过书房,却没见到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不过反正人在就好,他也不去想那么多了。管家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他面前,屈身跪禀: “大人,万岁圣驾亲临,请您到街门迎接。” 拓跋焘竟会突然间亲自到临,令陆寄风有些吃惊,回头一望身后的眉间尺,眉间尺挥了挥手要他先去,陆寄风只好先随管家出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管家指使仆人们七手八脚地替陆寄风换上官服,又指派了几骑随从出府,到领军府外的街门等候皇帝的圣驾。到底在宫外面见皇帝的仪节是怎样,陆寄风也不大明了。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竟会劳动御驾亲临? 虽然这有点让陆寄风感到意外,可是对魏的国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奇事。拓跋焘生性极为好动,精力充沛,平日几乎不需要多少睡眠,除了朝堂之外,想到什么就会突然间只带几名随从轻骑出宫,到臣子的家中讨论国事。有时御驾巡幸外地,回都之时,连皇宫都还没进,就先到臣子的府第谈论他的想法。朝中受重用的臣子都已经习惯了拓跋焘这样的作风。 陆寄风才至门外,拓跋焘的前行队伍已至,拓跋齐骑着骏马守着的华车,一定就是御驾了。 陆寄风下马步行上前,近侍宗爱以玉钩挂开御帘,车内的拓跋焘露出面,微笑道: “陆寄风,你可起得早。” 陆寄风暗想:“知道皇帝要来,起得不早也得起,难道叫你明天再来吗?” 拓跋焘又道:“今日已是国师斋醮的第九日,你随朕同赴法会,一同为国祈福。” 陆寄风应了声是,便告退下去,他才一上马,内侍便牵着他的马将他引到御车旁随驾。 陆寄风这才知道来到平城的这几天都见不着寇谦之的原因,原来他在行祈福法会。自从寇谦之被奉为国师之后,便时常举行漫长浩大的祈祷仪式,每次参与者上千人,规模之大,世所未有。 仪驾行进之中,车中的拓跋焘不时转过脸与陆寄风说话,问他祖先之事,陆寄风自小时常听父母说起,便将所知告诉拓跋焘。 拓跋焘听得悠思不已,道:“原来你是贤人之后,难怪清拔不群,崔先生所说的中原门户品级,是有些意思。若是我大魏也有这等严密的品级之分,必能使人人重视家誉、激励风俗。” 陆寄风心里想:“那是你不知道门户等级的弊病才这么说!”但他也不置可否,拓跋焘又道:“我大魏国威纵横,但为何就是不出像崔先生、卢先生那样的人物?便是缺乏了门风熏陶,以致野性难脱,总不似个朝廷。如今的局面,北方有蠕蠕、燕夏等国,南边有宋,确实是应该以战略为先,但有朝一日朕统一了南北,光靠武力是不能让你们汉人服气的。” 没想到拓跋焘已经想到将来该如何统御汉人了,这份自信与伟略,令陆寄风不由得猜想着拓跋焘究竟是雄才大略,还是狂妄自大? 毕竟自古以来,胡人再强盛,对汉人来说都只视为一时的灾难,没有人会将之视为定局。就连胡人自身也没有统一南北的自信,以至于从前平定了整个北方的秦国符坚,在南征之前也饱受自己的族人质疑,他的溃败,更是坚定了“胡人不可能统治天下”的普遍想法。 拓跋焘这份自信是从何而来,令陆寄风很感到意外。 陆寄风道:“胡汉不同俗,再说中原三辅暂时被夏国所占,只要将夏国驱逐,收复长安,便等于是有了天下,这对万岁来说,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万岁何必深入宋国那样的南边低湿之地,弃近取远?” 陆寄风说得很委婉,但是拓跋焘听多了臣僚的场面话,何尝听不出陆寄风的用意只是希望自己打消侵略南方的主意?拓跋焘笑道: “陆寄风,你认为朕就像原始的胡人一般,攻城取国,只为一时劫掠吗?” “微臣并无此意。”陆寄风道。 拓跋焘笑道:“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对朕而言,南方也是国土。朕想治理汉人,又有什么不对?” 陆寄风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应而不言。 拓跋焘道:“你们汉人所恃,不过是三皇五帝,三皇五帝难道全是中原人?天下有德者居之,并非汉人居之,再说,我大魏立国已有百余年,始祖元皇帝征服百部,控弦二十余万,远近肃然,莫不震慑。我魏国的开基史传,并不逊色于赤帝之子!” 陆寄风并未听过魏国开国的历史,也有点好奇地望向拓跋焘,他想起拓跋焘曾以鲜卑话和拓跋齐谈到舞玄姬的事,不由得联想到:魏的国史,会不会和舞玄姬有什么关系? 只听拓跋焘感叹地说道:“朕自即位以来,便想修订国史,但是朝中文武不识朕意,总是敷衍了事,所编国史不是歌功颂德,便是向壁虚构,有朝一日,朕一定要亲眼见到国史修成,让天下万民知道我皇魏也是传承受命,源远流长的!” 陆寄风道:“万岁深思熟虑,修编国史确实是件大好的事。” 事实上陆寄风想的是让拓跋焘把心思放在修史上,总比只想到侵略战争来得好。而编修国史,让汉人也了解魏国的传承,确实也是减少胡汉差异的好法子,总不会再把魏人视为茹毛饮血的嗜杀之辈。 不料拓跋焘说道:“陆寄风,你先祖陆机、陆云,都是以文采扬名,想必你的词赋造诣也是家学渊源,若由你主修国史,于意云何?” 陆寄风吓了一跳,忙道:“微臣对文理一窍不通,就连诗书都未读过,可真是贻笑天下了。” 拓跋焘笑道:“是吗?”便不再提此事。 车驾往东南郊而行,远远地就看见起了一座高大耸天的五重巨坛,简直要与苍天相接一般,气势睥睨地矗立在平野远山之间。 陆寄风心中不禁暗叹,通明宫的第三代弟子在魏国会有这样的地位,难怪停云道长对弱水道长心折佩服。 车驾越近,便越看得见五重高坛外已经张出华幕,代表道家的青色帐幕绵延不见尽头,幕前兵马陈列,青旗招展,阵阵袅袅青烟笼罩着,只见更显得肃穆。 极目所见,除了朝中重臣之外,更有成千上百名道士成方矩排列,通明宫在平城有这么多的弟子吗?陆寄风不由得怀疑了起来。高坛之旁设立着许多眼花缭乱的乐器,但乐工们竟都穿着道服,不知道是乐工还是道士。最前首则有数十名捧着法器香炉等物的道士,面无表情,十分严肃。 拓跋焘下御驾,换登软轿,由近侍及中领军们护送上坛。登上五重高坛之后,所见到的天地更是宽阔无比,白云冷风吹拂衣襟。俯身下望,密压压的文武百官、道士俗众们变得十分渺小,如在脚下。 拓跋焘下软轿,此时身边除了内侍、崔浩等几名最亲近的臣子之外,就只剩下拓跋齐、陆寄风等近卫侍立在旁。这时便有两行道士持着青帷夹廊而来,走廊前端,四人扛着轻舆软轿走近,还有六名美貌道童前行,两个捧着琴与香炉,四人则洒法水开道去除邪秽。 陆寄风颇为好奇:拓跋焘都已经站着了,什么人还能坐着? 香烟袅袅中,舆轿停在一旁,一名鬓发青青的道士弯身下轿,步上前来,屈身向拓跋焘行了君臣之礼后,拓跋焘竟也对他回拜,道:“信众臣焘,见过国师。” 原来此人就是北魏的国师寇谦之,陆寄风仔细看着他,只见他身量中等,容色充盈,看不出有多少岁,手执麈尾,眼眸十分沉重有神,但透出的光彩却是权力者的威光,而不是修道人的清气。 寇谦之朝陆寄风看了一眼,便对拓跋焘道:“皇上,请。” 他虽是国师,但也还是名义上的君臣,亲自护送着拓跋焘坐定了尊位,才弯身退下,登上首座。 拓跋焘的身边立着崔浩和重臣们,依身分地位长列在下首。拓跋齐示意陆寄风和自己一起跟在拓跋焘身后,陆寄风却只是淡淡一笑,便自动往后退,列入武班之中。 拓跋齐见陆寄风退开了,只有苦笑。在国师的祈福典礼中,朝中文武无一期望能随驾登坛,随驾之后又无不希望能挤得越前面越好,但是陆寄风却故意躲到后面去,令拓跋齐更感无奈。 身为中领军的陆寄风虽有职衔,却而漠视军责,从不入军府执行他的职权。由于他有救驾之功,拓跋焘又是个爱才之人,便随陆寄风之意,不责怪也不勉强。身为皇弟的拓跋齐几度想借着一些政治上的小动作,宣示陆寄风在皇帝面前的重要性,却总是被陆寄风给闪开了。看来他无意为官,去意甚坚,当初的推辞并不是装装样子。 一阵清磬乍响,令人精神一振,而随着两旁香炉燃出的缕缕香烟,堂内登时气氛变得十分优雅缥缈,像是身在仙境一般,教人不由得肃穆起来。 清磬声中,只见寇谦之踩着禹步旋行,步罡踏斗,迹成离坎卦,口中念着召应神灵的祷文,接着步至坛前,道童及几名道士在他身后,奉上令牌符水等物,让他朝着坛下洒播符水。 陆寄风微感诧异,这好像与清修的通明宫礼法不大一致,反倒像是民间妖道,尤其是专以画符治病招募信徒的太平道。 通明宫的弟子怎会公然实行民间淫道的法术?陆寄风感到极不对劲。 寇谦之口中吟念着祷词,坛上坛下不时传出阵阵悠邈的笙簧,似断似续,如幻如真,每一声清响随着洒出的法水,以及空气中渐渐隐约的高雅幽香,都让坛下的众人静谧无声,气氛更加祥和。 寇谦之吟毕开祷之词,收了法水,才登上法坛,展开祷文,抑扬顿挫地吟念着,法坛下的百名道士都训练有素地跟着吟唱起来,上下同声合应,有高低之别,绕梁呼应,通达天际,整个京城几乎都可以传遍。 陆寄风在锻意炉内修炼之时,已听尽了成千卷道家经典,他记性过人,听过了几遍就已都烂熟于胸。他很快听出寇谦之和训练有素的众道士们所念唱的,并不是经典内的义理,而是一篇新的祷文,内容无非是告诉上天魏国的皇帝如何“神武应期,天经下治”,他所任用的崔浩如何“侔踪轩黄”,如此文成武治,教化大行,祈求天神让拓跋焘“统治下灵,去除伪法”等等。祷文中竟无一词提到修炼反省,或是为天下万民求和平,只有满篇对拓跋焘的歌功颂德。 陆寄风起初听得疑惑,听到后来心里竟起了反感,想道:“道法自然,清静无为,向来便是不管世俗权争的成败,一旦有了求功之心,便不能清静自然了。通明真人虽要我为他翦除妖孽,而不得不亲近权贵,但怎会让他的门生弟子如此招摇,公然做这种讨好帝王的无聊勾当?” 但是转念再想,舞玄姬既然身在魏国宫廷之内,那么想除去她的势力,确实也只能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或许这就是弱水道长用心良苦之处。 这样一想,陆寄风当即释然,但他心里仍记惦着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之谜,总感到处处都是令他想不透之处,不由得望向吟唱祷文的寇谦之。寇谦之专注的神情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情。 陆寄风也不怎么注意斋醮的过程,不经意地眺望远方田野居户,但见城内千门万户,道路井然,规模不逊于洛阳。 在都城的屋宇之中,陆寄风突然感到其中一处大宅上空笼罩着一片似有若无的粉烟,模模糊糊的,不知是雾气还是尘烟。 陆寄风大感奇怪,不由得对那处宅院多看了几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感,突然想到:“难道那就是妖气?” 他从小听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说什么妖气冲天之类的话,实际上自己却从没望过气,自然不懂什么是妖气,此时见到那朵欲散不散的朦胧雾霭,竟本能地产生强烈的不自在之感,而很想一探究竟。 醮仪的繁文缛节进行着,陆寄风脱身不开,好不容易等到仪式行毕,已经是天色微暮的申时了。 这一日的斋肃祈祷终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斋宴,拓跋焘的御宴就在高坛之上,而坛下的斋众至少也有上千人,十分壮观。 与拓跋齐等人同列御宴的陆寄风这时才知道:寇谦之所主持的斋醮规模比他原先所想象的还要盛大,这样的大典还要继续好几天,其中只有一两天需要皇帝亲自莅临,而举行这样盛大法会的目的,是为了年底的南征能够得到神佑。 陆寄风更是不解,以拓跋焘的精兵铁甲,雄才伟略,难道还会相信以这样的法术就可以保佑获胜? 行醮时寇谦之是帝王之师,宴时便恢复了臣子的身分,恭敬地与臣僚同列。 拓跋焘与众臣行酒三巡毕,才对寇谦之道:“国师,朕顺应天道,将兵出三路,取三辅,灭夏逆,如今猎期已近,天象所见如何?” 寇谦之肯定地奏道:“启禀万岁,天象已然昭昭,万岁此行必克,将兵定九州,席卷中原!” 拓跋焘龙心大悦,崔浩等重臣也纷纷庆贺。陆寄风却感到十分不以为然,天象虽能显示大地吉凶,但若是以天象来预言一时成败,未免近于妖妄。因此陆寄风默然不语,依旧坐在他的席次之中,若有所思。 寇谦之的眼神又望向了他。陆寄风心中一凛,这才想到:“他是弱水道长的弟子,他知道我是陆寄风了吗?虎牢观的乾阳君他们告诉了他弱水道长的死因了没?” 但是寇谦之的眼神并没有在陆寄风身上停留多久,便又转向它处,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与陆寄风视线交接一般,半点也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拓跋焘只得意了一会儿,便又起忧色,道:“难道天象真能预言未来吗?虽然朕有精甲百万,但是胜败兵家常事,难道就不会有所逆转?” 寇谦之连忙道:“天象已应于万岁,若万岁心存犹豫,诚为大忌!” 崔浩也说道:“微臣也以为国师所言甚是,逆夏、蠕蠕皆气数已尽,请陛下切勿迟疑。” 拓跋焘笑道:“朕只是不允许有半点偏差,故思虑较多罢了。” 寇谦之又道:“微臣方才见万岁身边,将星初曜,想是万岁近来得了一名武功绝世之人,留作心腹了?” 拓跋焘又惊又喜,道:“国师果然神算无差!这位是陆卿,他形貌儒雅,想不到国师看得出他身怀绝艺。” 寇谦之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威猛现于外者,只是十夫不当之勇;沉潜不发者,方为万夫不当之豪杰。微臣敢断言:能得陆大人护驾,天下无人可图圣上矣!” 拓跋焘笑道:“当真?陆卿,此后你便与朕伴驾随行吧!” 陆寄风简单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着实揣摩不出寇谦之的用意。 斋宴已罢,众人随驾下了法坛,送走御驾。陆寄风急着回府去与眉间尺细谈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便快马驰向自己的府邸。 不料才奔出几里,便有数骑快马由后追了过来,唤道: “陆大人,请留步!” 陆寄风回头一看,那数人都是道士打扮,正是方才在法坛上寇谦之的弟子们中的几人。 陆寄风心想:“寇谦之果然听说了弱水道长之事,我若再跑,反而显出心虚了!”便立即勒住了马,揽辔以待。 寇谦之的轻车由后方行来,立即下车,向陆寄风一拜,道:“弟子寇谦之拜见。” 陆寄风见他居然自称弟子,竟是把陆寄风也当成将来通明宫的掌门了,连忙下马,道:“哪里,我不过是俗众,当不起道长这一拜。” 寇谦之道:“师父有命,对陆大人要尊敬再三,视同真人,贫道不敢不从。” 寇谦之的师父不知是凤阳君还是龙阳君,他们都已知道弱水道长遭遇变故,看这个样子,是还没有通知寇谦之。 陆寄风便道:“我府里人口甚是清闲,不如到我处细谈。” 寇谦之笑道:“正是此意,陆大人,请。” 寇谦之转头接过其中一名随从的缰绳,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与陆大人按辔徐行。” 众弟子们领命,掉转马头离去。 陆寄风见寇谦之态度温和有礼,不愠不火,竟连弱水道长死后的哀伤之情也看不大出,令陆寄风更觉得不大对劲。看来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在虎牢城中发生的事,还有隐情。 两人并马疾行了不久,已入城内,陆寄风又感到某种怪异的气流,不由得转头望向远处,望去只见入夜的街道人家,行人稀少。 寇谦之道:“陆大人,怎么了?” 陆寄风道:“我在法坛上眺望城里,见到有一户人家,大约就在离此不到一里处,似乎有一层雾瘴,道长您日日在高坛上祈福,难道没见着吗?” 寇谦之顺着陆寄风的眼神望去,道:“是不是一户极大的宅院,上方有层粉白色的烟雾?” 陆寄风道:“正是。” 寇谦之笑道:“那是城中的大富人家,姓苏毗氏,据说是女国来的巨富。” “女国?” 寇谦之道:“女国在西方万里之遥,葱岭之南,已近身毒国了。” 陆寄风闻之咋舌,道:“这么远?” 寇谦之笑道:“平城内有许多人,都来自千万里以外的重译之国,这也并不奇怪。女国以女王统治,国家极小,不到万户,但出产麝香、骏马、盐,所以他们的商人多半富可敌国。苏毗公子不知为何远离女国,来到平城定居,他似乎十分好女色,时常有人见到他的家仆从各国买来绝色美女,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姿。他也精于养植花木,你所见到的那层白色烟雾,只不过是他院子中盛放的花树罢了。” 陆寄风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是初秋,苏毗家的院子中还能长出那么茂盛的花海,也实在奇怪。” 寇谦之道:“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就连洛阳的牡丹,他都能在平城养出来,而且花朵大逾人头,简直是不可方物!仙后宫里的花,便是他进贡的极品。” 一听见仙后,陆寄风心中微微一悸,直觉想到苏毗公子会不会与舞玄姬有什么牵扯? 陆寄风便问道:“你见过苏毗公子吗?” 寇谦之道:“他是首富人家,多少见过几回。” “他为人怎样?” 寇谦之哈哈笑了两声,道:“还能怎样?镇日买各国美女入府享用的人,当然是个身子被掏空的病鬼!苏毗公子病得连走路都走不大动。” 陆寄风一怔,也不禁莞尔,笑自己太过敏感,什么都想到舞玄姬的部署上头。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虽无官位,但与国族交往甚密,能结识他,对陆大人的前程很有助益。” 陆寄风随口漫应道:“寇大人跟他是朋友?”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眼里只有女人,没有朋友。贫道曾送了些助阳药物给他,他连谢也没说一声,呵……” 陆寄风表面上没表示什么,心中不由得鄙薄起寇谦之的作为,只是不便说什么而已。 不料寇谦之已坦然说道:“陆大人,您心中一定十分不以为然吧?” 陆寄风也不掩饰,直说道:“以道长的修行,何必以末技讨好一个鄙俗富人?” 寇谦之笑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那难道不是末技?何谓末技?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 陆寄风道:“道长已经位居国师,尊位无人可比,应该已经达到了你亲近皇室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万岁的信任是不够的。论信任宠爱,没有人比得上崔大人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但是陆大人您难道没感觉出来:朝中的贵族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陆寄风点头承认。寇谦之又道:“崔大人自视甚高,以为身为清河大户,世代簪缨,不必去讨好这些野人、白户,可是他忘了:在魏人心中,崔大人不过是个奴隶。” “奴隶?”陆寄风一怔。 寇谦之道:“没错,崔家门第显赫,为何不随朝廷南迁?是因为国土被魏国占领之后,崔大人一家来不及逃走,而成为魏的顺民,那不就是俘虏而已吗?再怎么能干,也只是一个能干的战俘,和以美色服侍万岁的内侍宗爱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地位。有朝一日万岁心意改变,天下还有谁帮崔大人说话?万岁可以将人高高地提拔起来,你被提拔得越高,万岁的手放开时,你就跌得越重。除非底下有许多人捧着你、衬着你,让你跌下来时,不会跌得粉身碎骨。捧着你的人越多,或许有一天还会将你再捧回高处去。” 陆寄风道:“我并不要皇上来提拔我。” 寇谦之看了他几眼,才道:“贫道知道,在万岁身边,众人皆有媚色,唯独陆大人高傲不群,目若寒星。你不说,贫道也知你无意仕宦。但是越亲近万岁,你越有机会接近凤凰山,甚至毁了整座凤凰山。” 陆寄风疾望向寇谦之,道:“那是妖女的什么地方?” 寇谦之道:“大本营。” “你知道在何处?”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那据说也是国家根本,是拓跋氏的生命起源秘穴,虽然我是国师,毕竟还是汉人,他们是不会把国本轻易让我知道的。” 陆寄风想了想,确实除了深入魏的权力中心之外,没有别的法子知道舞玄姬的底细。 寇谦之突然长叹了一声,道:“陆大人或许鄙薄我的为人,位居显要,便不似出家人了。但权势不压过了妖女,又怎么灭除她呢?师祖不让我回山,也是为了让我能便宜行事,由他亲身去挡六子的质疑。唉!如今……恐怕吾将成为罪人矣!” 这声叹息里总算出现了一抹哀伤之情,陆寄风道:“你可知道长他……” 寇谦之点了点头,道:“师父对我说过了,为了不让妖女知道我的身分,贫道只能不动声色。但师祖死因还有不少疑心处,或许陆大人可为我解惑。” 陆寄风道:“道长临终,曾经要我找你取一文书,你可知内容为何?” 寇谦之望向陆寄风,道:“什么文书?” 陆寄风道:“石室之文。” 寇谦之转回头去,想了一会儿,道:“原来师祖告诉陆大人了……” 说着,他竟有些哽咽,陆寄风道:“你怎么了?” 寇谦之叹道:“师祖在世时,曾说这份文书兹事体大,不能轻易宣诸他人,看来师祖也不知该不该公开……他一生不见容于宫中,临死却还记着除妖……以师祖的深谋远虑,竟中道崩殂,今后道门绝矣!” 陆寄风想起通明宫里,除了青阳君之外,似乎也没有能人了,不禁也长叹了一声。 寇谦之又道:“那份文书只有师祖一人看过,贫道不敢擅读,所以不知内容,天下也只有师祖与贫道二人知之。既然师祖交代过陆大人,那贫道会择日请陆大人前来一观,但须秘密为之。” 陆寄风道:“这当然。” 两人已来到陆府,正要进入,却见守门的卫士神色怪异,似乎有点紧张。 陆寄风问道:“怎么了?” 那卫士连忙退后长跪,禀道:“大人,小公子被抓走了。” 陆寄风大吃一惊,府中一向都称迦逻为小公子,难道独孤冢的人有本事找到这里?陆寄风问道:“谁抓走的?” 那卫士道:“属下不知,府中正等着大人定夺!” 陆寄风知道问一个小小卫士也没用,便和寇谦之一同快马奔入府中,管家立刻迎上来,道:“大人,小公子和封老爷他……” 陆寄风更震惊,道:“封爷也被抓走了?” “是。”管家道。 “什么时候的事?” “大人才出门不久,就有人抓了封爷和小公子往外去……” 云拭松和千绿也都赶过来,陆寄风正在问:“往哪里去了?” 云拭松愤愤地接下了话,说道:“是个文质彬彬的强盗!” 陆寄风错愕,道:“什么?” 千绿道:“少爷跟他对过招了,少爷使的是您教给他的那套剑法,将那人给牵制住了,他将封爷负在肩上,却闪避得很利落,一边退回去,还称赞了少爷一声‘剑法不错’……那人被少爷的剑逼得走不了半步……” 其实那人说了“剑法不错”之后,还有一大串评语:“可惜练不到家,用功不够!没法子领悟本门精要,天资不够!最可怜的是搞不清楚状况,智力不够!”这一大串话,千绿全部帮云拭松隐瞒住了。 陆寄风急问:“既然如此,人怎么会被抓了?” “那时是小公子在后头喊说:‘别伤了我爹!’少爷有了顾忌,便挡不住那人了。”千绿泫然道:“他抓走封老爷和小公子,公子您又不在,奴婢没人可以商量,不知该怎么办……” 云拭松不悦地喃喃道:“我不是人吗?” 陆寄风见千绿说话时不断颤抖着,十分担忧害怕,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可见到那人长什么样子?” 千绿道:“那时天已亮了,众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他穿着宽袍大袖,样子很儒雅,倒像个读书人……” 眉间尺?陆寄风脑中只想到他。自己离开时眉间尺还在书房内,就算又是有人假冒他,那么真的眉间尺也不会无声无息,任凭仿冒。 管家这时开了口,道:“大人,就是早晨与大人在书房议事的那位啊!” 果然就是眉间尺,陆寄风心中直告诉自己:“师父这么做一定有理由,或许有什么内情……”毕竟他愿意相信眉间尺是好人,不会欺骗于他。 千绿又道:“他在书房留了字给公子。” 陆寄风道:“那信呢?” 千绿道:“他写在书房的墙壁上……” 陆寄风和众人快步赶至书房,一推开门,就见到雪白的粉墙上写着斗大的几行字,似篆似隶,字与字虽相连不断,却各自独立,字体奇古,清拔有神,每个字都像要破壁而出一般大张大合,堪称章草的绝佳妙构。 寇谦之一眼望去,便不由得喝了声彩:“好字!” 陆寄风对书画并无造诣,也没兴趣,只见那几行字写的是:“君识归途,三日未至,封君痼疾,恐难平复,小君移席作客,莫使久待也。” 话中之意无非是威胁陆寄风三日之内回到剑仙崖,否则不但封秋华将有生命危险,就连迦逻也会有所不测。 想不到眉间尺会以这种方式逼迫他回去,那么之前所发生的种种离奇事,到底祸首是谁,也就都指向眉间尺一个人装神弄鬼。一思及此,陆寄风又是气又是失望,虽然他与眉间尺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心中并不认为眉间尺是奸恶之人,甚至对眉间尺有莫名的好感,而眉间尺竟会劫人胁迫于他,实在太令他伤心了。 陆寄风心念甫动,突然间眼前眩黑,心口像被千针钻刺一般,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血,接着便不省人事。 陆寄风突然昏倒,吓得千绿连忙扶住了他,眼泪就流了出来,惊叫道:“公子!公子!” 千绿力小,扶不稳陆寄风高大的身子,便抱着他坐下,让陆寄风躺在她怀里。寇谦之蹲下身来,探了探陆寄风的脉象,又摸了摸他的心口,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突然一把扯开陆寄风的衣领,只见胸膛的肌肤底下,浮出一条浅浅的殷红血痕。 千绿泪汪汪地急问道:“道长,公子怎么了?” 寇谦之道:“不妨,别去动他。” 寇谦之取出一丸丹药,正要喂陆寄风服下,千绿忙挡在陆寄风身上,不让寇谦之碰他,惊道:“你要给公子服下什么?” 寇谦之道:“陆大人是中了妖符,影响了他的修行,让我给他服下寒敛丹,以收摄七情,自可平复……” 云拭松拦着寇谦之的手,道:“谁知你这臭道士哪来的?满口胡说八道,万一害了陆寄风,可怎么办?” 寇谦之并不发火,平静地说道:“使君手中有剑,到时自可取贫道的命抵偿去。” 此时除了听寇谦之的话,似乎也别无他策了,云拭松考虑了一下,只得慢慢放开手,并轻轻把千绿推开,道:“看来这道士有点来头,谅他不敢对陆寄风怎样,他敢怎样,我会取他的命!” 千绿只好点了点头,温柔地撬开陆寄风的口,让寇谦之喂他服药。 侍立在后的管家却越看寇谦之,越觉得何止是“有点来头”,简直像极了国师!只不过堂堂国师,连万岁都不能轻易见到面,又怎么会单人匹马地和他们的陆大人回来?因此管家不敢乱说话,只能退在后面静观其变。 寇谦之喂陆寄风服下寒敛丹,以真气推送药性走入奇经八脉。寇谦之喂他服下的寒敛丹只是解热摄神的普通药物,既无大效,也杀不了人,对陆寄风的状况来说,也只不过略尽点辅助而已。 陆寄风果然缓缓醒转,见众人担忧的神色,自己浑身无力,也觉得奇怪,道:“我……我怎么了?” 寇谦之道:“陆大人一时气火攻心,原本以大人的修行,这一点小事是动不了分毫的,但是大人体内竟有一道阴躁之气,让怒火骤升,真气逆冲,才会一时气闷昏绝。”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此。” 寇谦之道:“大人是何时被种下这道阴符?” 陆寄风见衣领已被扯开,自己低头望去,曾被舞玄姬以金刀轻划开的旧处隐约地浮现出红色血迹,便道:“不过是数日之前,被妖女所伤,或许是她那时下的手。” 寇谦之道:“这就是了,陆大人被妖女种下这道相思符,只要妖女以真气催咒,便能令陆大人心情浮躁,坐立难安。陆大人所练的内功是以三戒作本,最怕心神不宁,让功力一退千里!” 陆寄风听他都说中了,沉吟了片刻,道:“但我近日以来还没有感到多大的妨碍,又是为何?” 寇谦之道:“陆大人目前体内的浩浩纯阳,有如朗日,还可以本能地压制住这股邪气,但是大人似乎已有数日未曾行气大修,如此一来阴盛阳衰,舞玄姬传咒会越来越容易,日积月累,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总有一天会要了大人的命。” 陆寄风问道:“可有根除之法?” 寇谦之道:“符根握在舞玄姬手里,除了杀舞玄姬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千绿心惊,道:“公子功力退步,万一杀不了她,那公子岂不是……” 寇谦之道:“另一个方法也可以断绝相思符的威力,就是陆大人能做到无喜无悲,心若顽石。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再怎样少情寡欲的人,都会有一点点喜怒哀乐,只要有喜怒哀乐,即使再微小,都会成为相思符的引子。” 舞玄姬曾经夸口,预言陆寄风终究会爬回去求她,看来是依恃着这帖相思符。陆寄风本来就是冷静的人,既已确定病因,便不再担忧,道: “我会勤练断缘七戒,谅那妖女短期内奈何不了我。我还是先赶回去看看封伯伯是否无恙,顺便问问师父为何不告而别!” 寇谦之道:“陆大人如今身衔重责,万岁怎容您说去就去?”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这回却是不得已了,若是万岁怪罪,那……就让他怪罪吧!” 云拭松喜道:“总算说句人话啦!早就叫你别当这个鸟官。” 千绿却忧道:“但是公子是有病之身,那人武功却好得很,万一他以封爷要胁公子,可怎么办?” 寇谦之再细细一想,道:“陆大人此行,不知凶险,贫道有五石丹,服之能暂时压制邪气,刺激功体,让内力完全发挥,应该可助大人一臂之力。这五石丹珍贵异常,贫道的门生弟子都不知藏处,请大人在此稍待,贫道立刻快马回去取来。” 陆寄风十分感谢他的好意,道:“不必劳烦道长往返了,我马上动身上崖,我随你去取。” 陆寄风带着云拭松、千绿等人,随寇谦之一同出府,四人快马加鞭,回到法坛。寇谦之进入丹房密室,取出玉瓶,亲手交给陆寄风,紧握着他的手道: “贫道只给陆大人这五颗,非是贫道不舍得,而是五石丹药性极烈,虽能发挥内力,但不过是透支而已,千万不可多服。凡人根底极强者,服下纤毫就能伤身,陆大人根基绝世,又有天婴护体,所以或许能负担五颗。若服之而心烦气躁,情欲灼身,则已是过量了。” 千绿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云拭松更是直接问道:“是春药?” 寇谦之神色严肃,道:“五石丹能让男子竣精勃发,黄帝内经所谓‘夫精者,身之本也’,真元内丹的来源就是男子之精,精气不绝,便能阳气不断,进而长生不死。以此作为春药,根本是暴殄天物,买椟还珠!” 云拭松好像听不大懂,只关心所有的男人都会关心的问题:“那……能不能也给我一颗?” 通明宫是丹鼎派,原本就精于炼药、养身,这五石丹更是源远流长,史不绝书。四百多年前的汉成帝曾服下方士进贡的春药,一夜精流不尽,精尽血出,气绝身亡,当时所服的春药,配方中就含有微量的五石丹。 虽说五石丹有春药的功效,但是道家养身的一大环节,便是龙虎之道,也就是男女双修,阴阳调和。只不过一般人缺乏定力,享受鱼水之欢时,很难收摄心神,做到不动心不动念,反而修不成,最后只能落得一事无成,只好走清修一途,虽然慢,但较为稳当。而真正的龙虎之道,并非采补,而是男女双方同得道谛,谓之大周天。当初陆寄风误采云若紫的根基,只因为他初尝云雨,还一时不得要领,不能收放自如之故。 司空无调制五石丹的用意,当然不是炼来作为春药,而是辅助修道之用。以陆寄风的根基,服下五石丹之后,自能不经思索就自然地将精气转化为内力,而使周身真气源源不断。如果他无法转换自如,竟感到欲念一发不可收拾,那表示已经超过了他能负担的药量,便十分危险了。 在此之后,也有许多皇帝是服了类似的丹药过量而亡,近两百年后,唐太宗于贞观二十三年,服方士那罗迩娑婆的“延年药”而驾崩,唐宪宗、唐穆宗、唐武宗……乃至于有明一代的英宗,无不是服下类似此药而死。可见此药用之不慎,为祸千百世。 此乃别话,不再多表。 寇谦之不去理云拭松的要求,对陆寄风道:“陆大人千万谨慎,不到逼命无常,不可使用。否则恐将泄尽真元,轻则成为废人,重则丧命。” 陆寄风也知猛药不可常用,便称谢收下了五石丹。 寇谦之又道:“陆大人此去,最好是尽快回来。万岁那边,贫道会请崔大人、拓跋大人代拟一番说词,虽然陆大人无意仕宦,但是为了大局……还是请陆大人屈身染尘吧!”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好吧,我会尽快回来。” 陆寄风与云拭松、千绿一同告别了寇谦之,三人快马往西而去,陆寄风记得剑仙崖的路,应是一两日就可以抵达,但他心中挂念着封秋华和迦逻,能早一刻回去也是好的。以迦逻的硬臭脾气,落入敌人手中,只怕讨不了好。 见陆寄风心事重重的样子,千绿道:“公子,您在担心小公子吗?” 陆寄风勉强一笑,道:“嗯,他从未离开过我,不知道此刻怎么样了?” 云拭松道:“凭他那狗眼看人低的德行,八成已经被痛打了好几顿。” 陆寄风脸色更沉,千绿嗔道:“少爷!您别乱说。陆公子,小公子聪明机灵,不会有事的。” 虽知道千绿只是好言安慰,陆寄风听了至少觉得好过些,道:“多谢你,千绿姑娘。” 此时突然马匹发出几声长嘶,人立起来,陆寄风和云拭松都是练过武的人,还能稳稳地拉住缰绳,腰板笔直不动。千绿却惊慌地大叫了一声,连忙本能地要去抱住马颈,身子一个不稳,便要往旁被甩了下去。陆寄风身子一点,已伸臂抓住千绿,跃回自己的马上。 千绿惊魂未定,在陆寄风怀里不住发抖,道:“多谢公子……那马怎会……怎会突然……?” 陆寄风也是大奇,蓦地,阵阵异香传了过来,细碎的铃声,像玉屑悄悄洒在珊瑚盘上,随着西边奔来一道银光,掠地轻舞的流萤般的身影而至。 那不是流萤,而是一个女人。 她的身上穿着曳地的幂褵长纱,整个人由头到脚都掩在幂褵下,根本就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但是那轻盈的跑姿却显示出她一定是个纤细的女性,疾奔时,随风往后掠去的幂褵更隐约衬出双腿十分修长。 她唯一露在外面的,就是那双白色的脚。她居然是打着赤足,粉红色的脚底,雪白色的脚背,颜色融得洁白中透着粉红,粉红中透着洁白。只有美女,才会连脚都有这么美好的肌肤。 在她细细的脚踝上,系着几道细细的金链和小小的铃铛,奔跑时带出阵阵清脆的叮当之声,在清夜中更增几分幽玄之意。 幂褵是富贵人家的妇女出门时的衣物,上方是宽边大帽,帽缘结下层层像是帷帐般的轻纱,以遮掩帽下之人的全身姿貌。她所戴的白色宽缘帽下,银白色的帽缘还垂下串串一样大小的珍珠流苏,银纱上则缀着珊瑚和红玉,这件幂褵就价值千万,因此,这是个极富贵人家的美女。 但极富贵人家的美女,怎会只身疾奔于黑夜荒郊? 那一定是个逃亡的美女。 第九章 此同既难常 那美女停在陆寄风等人面前,虽然她披着幂褵而不见她的表情,但是,陆寄风感觉得出她在注视着他们。 美女开了口,她说了一句话,但是没有人听得懂。 那不是汉语、不是鲜卑话,甚至连夏语都不是。 就在陆寄风和云拭松面面相觑时,那美女轻笑了一声,改用汉语道: “那匹马儿给我!” 她指的自然是原本千绿所乘的马,现在千绿和陆寄风共乘,就空出了一匹马来。 这样的装束谈吐,令陆寄风直觉地想到她是由巨富之家逃出的异国美女。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可能是由苏毗公子家逃出来的美女。 因此,陆寄风问都不问,便道:“请。” 美女轻轻一纵,跃上了马匹,居然手一翻便握出一把金刀,往马臀一刺,口中呼喝,要马儿奔跑。马被刺得鲜血长流,发足狂奔。 陆寄风吃了一惊,这三匹马皆是上选的骏马,轻轻一拍便知行动,实在不必以这么残忍的方式赶马。想来是这名美女急着要逃,手段便狠了起来。陆寄风连忙以真气丢出手中的马鞭,道:“这个给你!” 马鞭挟着真气发出呼啸之声,往美女的方向丢去。陆寄风算准了力道,只要那女子伸手一拦,必可接住马鞭。 不料那美女举手一挥,雪白的手上璨烂的金刀刀光一闪,竟将马鞭挥成了两段。她冷笑了一声,绝尘而去。 陆寄风怔了怔,云拭松出身首富,自幼就喜欢鹰犬狗马这些玩意儿,见那美女毫不怜惜地伤害骏马,气得脸都红了,道:“你干嘛给她那匹马?” 陆寄风道:“总要让她逃命……” 云拭松道:“万一她是个江洋大盗、杀人魔王呢?” 虽然陆寄风很想说“那怎么可能?”但是话到口边,硬是吞了下去,那美女确实是有几分怪异。 陆寄风只好苦笑道:“算了,赶咱们的路。” 云拭松心疼骏马,还在碎碎念个不停,好像陆寄风害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无辜的人一般。 三人才又行出不到一里,就听见前方传出阵阵奇言怪语,粗豪的男性声音大声喝叱着,但所用的语言,也完全是陆寄风没听过的语言。 旷野之中,那美女乘在骏马上,被好几名高得吓人的男子给包围住。那几名男子至少都身长九尺,赤足袒膊,头顶光秃,肤色黝黑,手中握着黑色的铁棒,棒端以木料作蕊,外包铁皮,上面还横张着密密的尖刺,在月下发出森然的光辉,这样的铁棒就连犀皮铠甲都打得穿。 但他们身上却几乎没穿什么衣服,而是自左肩向右脥披着黄红相间的布,那种布也不像衣裳,倒像袈裟,不过袈裟也没有那么简陋的。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不是中原的人。 那六名番僧有如打雷一般的斥喝之声方绝,女子便轻轻接了几句话,她的声音虽轻柔,但是就算听不懂她的语言,也可以听得懂她口气中的淡漠。 或许正因为没有文字障,直接听声音语气,更能由声音中感觉出她的冷绝,孤绝。 那女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听了这些话之后,番僧们全都目光一转,望向陆寄风等人的方向,冷冷地投射在陆寄风、云拭松和千绿身上。 云拭松看出苗头不对,道:“他们看我们干什么?” 那女子以汉语道:“我说马是你们给我的。” 那就是“同党”的意思吧? 那几名番僧中的一人对陆寄风呼喝了几声,用力摆了摆手。陆寄风暗暗戒备着,但众番僧并没有攻击过来,而是突然齐声大喝,各自跃开,手结法印,袭向那名女子。奇的是六人的六道掌气似乎并不刚猛,也看不出什么杀气。 穿着幂褵的女子轻身飞起,那六僧同时身子往外一转,右足平抬而起,左腿微屈,手中铁棒一端挟在腋下,有尖刺的一端朝外伸出,有如一朵六瓣之花一般,包围着中央那匹马。 那女子翩然飞落在外围,发出轻轻的冷笑。千绿见那六僧动作古怪,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不料屈着单足而立的六僧,身子不动,却迅速地旋转起来,六人像站在一个大转轮上一般,迅速地由右向左急旋,越转越快,一下子就快得看不清面孔,只见一个橙色的圆圈急急滚动,接着圆圈竟笔直地立了起来,朝那女子滚来! 巨大法轮挟带着飞沙走石,阵阵厉风扑面,简直像刀刮着一般,那女子连忙拔身闪开,幂褵的一角却被辗转过来的巨大法轮所带出的气流给硬生生扯裂,嗤地裂衣巨响过后,那一大片幂褵已碎成数不清的碎片飞散空中! 巨轮眼看就要滚至陆寄风等人身上,陆寄风早已蓄气在手,身子一拔,跃上数尺,同时一掌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推力推开二匹马以及千绿和云拭松,道: “避远些!” 巨轮嗤地滚过陆寄风等人方才驻马之地,所过地面留下一道尺许宽的痕迹,土地都被翻得稀烂,若是任何事物被这巨轮碾过,想必也会成为烂泥一团。 陆寄风一落地,双掌便送出一股阳刚真气,袭向巨轮! 掌气打在急转的巨轮上,竟被反弹回来,陆寄风及时闪过,自己的掌力轰然袭往他身后,好在这是旷野,真气散向身后的千里平原,竟尔化于无形。 陆寄风暗自诧异,那女子冷笑一声,又轻身飞上了马,她的幂褵下摆被扯碎了,露出一对修长浑圆的小腿,倚坐在马上,更是媚态横生。 她一坐定,那巨轮便转向她滚去,陆寄风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绞成肉酱,只得纵身以掌气推开女子及马匹,道:“你还不快走?” 那女子道:“我等你杀了他们再走。” 陆寄风一怔,巨轮已滚至面前,风刀沙剑逼得他睁不开眼,陆寄风听音辨位,便往巨轮中心纵身一跃,耳中听见千绿惊叫了一声,陆寄风这看似自杀的一举,穿过了那巨轮没有任何真气的中央,同时双掌疾推,两道掌力自巨轮中央往左右推挤。 陆寄风安然地滚出轮心,落在地面上之时,轰响骤绝,六道橙光一闪,六僧已分别立在地面上,脸色阴沉地望着陆寄风。 他们六人所结成的大法轮弱点正是中心,陆寄风自核心拉开他们的结力,法轮遂散开了。 陆寄风身上都是沙尘,不敢掉以轻心。这六僧结成轮阵伤人,以样的功夫他闻所未闻,绝不是中原的路数。要以人快奔的速度结成法轮,已是极为困难,这样的法轮还有那么快的速度、那么尖锐的刺杀力,更表示这六人的内功深不可测。 更令陆寄风伤脑筋的是:那女子根本是故意把陆寄风拖下水,借刀杀人。而语言不通的陆寄风,不但无法解释自己与那女子萍水相逢,就算他能与这些番僧沟通,要他不插手救一个被围攻的女子,也不大可能。 那六僧之一态度沉着,对陆寄风说了几句话,可惜陆寄风听不懂,只好依然挡在那女子身前,道:“他说什么?” 女子道:“他称赞你功夫好,胆子大。” 陆寄风道:“要我救你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何要我替你杀他们?” 那女子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 “他们又为何要杀你?” 陆寄风才问,那女子还未回答,那名番僧又沉声说了几个音,女子冷然回答了几句,那番僧脸上露出鄙夷之色,不屑地看着陆寄风。 再怎么不懂语言,陆寄风也知道不妙,道:“你们说什么?” 女子道:“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是爱我之人。” 陆寄风道:“你别胡说!我又不认识你,快跟他们解释清楚!” 女子又说了几句,这回更糟,那六僧脸色同时一变,又是杀气腾腾。 陆寄风忙问:“你到底乱说了什么?” 女子道:“我说你会为我杀人。” 陆寄风道:“我没有这么说!” 女子道:“你说要救我,那不就是要杀了他们?” 陆寄风简直气得要命,道:“但是我与你素无瓜葛,你为何要说那等无耻言语?还要我杀人?” 女子淡淡地说道:“你会为我杀人的。” “不可能!” 女子竟靠了上来,她行走之际,空气中也像是有某种美妙的节奏,随着她优雅的步伐而舞动。 是的,光是为了那柔若无骨的体态,美到像是行云流水的走姿,就已经有很多人可能为她杀人。她走到陆寄风面前,淡若雪水的冷香便弥漫在她周遭。 她轻轻揭开幂褵的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孔,望着陆寄风。 她没有表情,冷得像石头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感。 但是陆寄风整个人却像被雷打中一般,从头顶麻到脚底,眼前一片空白! 不是为了那绝世美貌,而是就在那一瞬间,陆寄风的心口根本是重重地被打了一拳一样! 她是云若紫! 那张脸根本是云若紫的脸,陆寄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反倒踉跄退了几步。 远处的千绿和云拭松没瞧见那女子跟陆寄风说了什么,但见陆寄风突然间步伐不稳地后退,都大吃了一惊,千绿急得就要奔上前,被云拭松拉住了,道:“你别去,你会害陆寄风分心!” “可是公子他……”千绿忧急地望着陆寄风和那女子。 云拭松道:“要去也是我去。” 他拔剑出鞘,便拍马奔上前,道:“陆寄风,我来帮你了!” 陆寄风回过神来,还来不及阻止,那六僧见云拭松挺剑奔来,其中一人双手结印挥向云拭松,大喝一声,云拭松的马便惊骇地踢腾狂跳了起来,云拭松惊呼连连,手中的剑一个握不稳,竟差点砍中自己的马,急得云拭松叫道:“这马疯了吗?喂!马儿,别跳了,停下来啊……!” 他自幼就习马术,从未见过这种情形,被马硬生生给掀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 在云拭松乱成一团时,那女子已高声对六僧又说了几句话,六僧同发一喝,纷纷以轻功飞纵,但竟是踩在同伴肩上,一个一个飞踩上去,成为六人叠罗汉,接着又是一声暴喝,周身真气四射,光影萋迷,等陆寄风能看清时,六人竟已化做一尊丈高的十二臂怒目明王,六双巨臂朝陆寄风和那女子袭来! 陆寄风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气聚双掌,上清含象功的雄浑掌气往明王的胸前袭去!怒目明王双臂一推,与陆寄风的掌气硬碰硬,两道真气相接,俱感难以抵挡的威力,陆寄风双足牢牢定在地上,还是被震得硬生生往后推曳了数尺,两脚在地面拖出深深的土痕。 那六僧每个人的内力都深湛至极,六人合一,威力更加不可小觑。陆寄风沉着地重新立稳身形,以静制动。 那尊高伟巨大的怒目明王十二臂挥舞的六根铁棍,朝陆寄风袭来,呼啸拳风,封住了陆寄风浑身要害。陆寄风见招拆招,砰砰声中,接下了数十拳棒,或以掌包,或以指破,过招均快得不能思索。在云拭松眼中,只见一团灰黑之光罩着陆寄风,当中密集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重击,令人心惊胆跳。 当的一声,六棍高举,往六个方向朝陆寄风刺来。 陆寄风身形一拔,已跃上巨臂,足尖往铁棍上一点,借力跃至怒目明王头顶,气聚指尖,往明王的印堂捺去!一般来说,印堂必是最大破绽,功力再高之人也受不了印堂被真气所伤。 不料明王根本不为所动,六棍高举呈蟹螯之势,当的一响,便夹住了陆寄风。 陆寄风大惊,腰腹腿三个部位被前后紧紧夹住,只要使力一压,难保陆寄风不会被活生生夹成五截断尸。陆寄风既惊又奇,不禁想到:“我的身体遇伤即愈,若是被夹成五段,不知会不会再各自长成五个人?”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毕竟现在情况也不容他分心,陆寄风真元护体,浑身上下充塞着源源不绝的真气,六棍夹之不入,施力更加重了。 这六僧远自罽宾国来到中原,办一件极为重要之事,他们都是释教顶尖的护法夜叉,六人如一人,所练的合体诸阵所向无敌,不要说罽宾国尚无敌手,就算是中原,也未必有人能与他们一较高下。但是他们才来到中原,第一个就遇到陆寄风,陆寄风的上清含象功遇强则更强,究竟有多少潜力,就连陆寄风自己也不大清楚,一时之间竟与他们相持不下。 陆寄风并不急着脱身,他定下心来,也不以外力硬推开铁夹,反而缓缓地将周身真气往左右推散,真气忽强忽弱,收放自如,就像两道滑膜一般,弄得铁棍难以施力,而渐渐往两边滑去。怒目明王吃了一惊,更用力去夹住陆寄风。 如此一来反而让滑力更顺势增强,六僧只感到陆寄风就像一尾滑溜的泥鳅一般,六人以铁棒夹他,犹如以筷子夹住活泥鳅,是极为困难的动作。 陆寄风轻喝一声,便已滑出,轻巧地后翻,稳立在怒目明王身后。 怒目明王发现人已脱身,不由得一惊,陆寄风甫一落地,便即轻身跃起,气聚足底,往明王后心重重踢去。 怒目明王身躯巨大,转动不便,被陆寄风这么一踢,往前一倾,只见六光分闪,怒目明王已又化回六僧,六僧同声一喝,已跃成圆阵包围住陆寄风,六根铁刺巨棒也都朝着中央。 六僧同时以铁棒击地,细碎地敲着地面时,铁棍蕊心内发出细细的呜嗡之声,声音像是一张网一般,将陆寄风困在中央。陆寄风本以为这样的阵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六棍一发,他就能见招拆招,化解攻势。但六僧竟不出棒,只是以铁蕊不断拍地,同时缓缓绕走着,呜嗡声在陆寄风耳中不知不觉化为梵呗,有如无形的网一般,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陆寄风周身渐感沉重,难以动弹,甚至自心底浮现出莫名的无力与困倦。 陆寄风心中明知自己并不会感到疲乏,但此刻却身如千斤重铅,就连小指头都难动一下,就连精神都像要离体而去。这种感觉就像幼时极为困倦,却还在父母的督促下念书习字,连自己何时打起盹都毫无所觉。 罽宾国的苦行僧人之中,有不少人都会借着自我催眠而在盘坐时身躯凌空,甚至在说法之际以神通幻化种种奇景。事实上能做出种种奇观的,除了极少数真正得道的神通者之外,大多僧人都是只透过大众催眠的力量,让不识字的俗众自以为见到了奇景,而对佛法心生崇敬。 这种术法在中原并未曾有过记载,饶是陆寄风定力过人,也一时不察而神智渐渐恍惚了起来。 但陆寄风很快便发现不对,他想抬手掩耳不听这些声音,但手根本举不起来。他索性静下心,不但不去抗拒这阵梵呗声,反而听了起来,分辨出这阵梵音里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便不觉有所威胁,然后想起道经中的句子,专心将上清含象功的道缔配合起梵呗的节奏在心中默念着。既不抗拒它,又不被它所牵引左右。 所谓道法自然,就是绝不逆势而动,凡事都顺着势,自然无可抗逆,无可生坏,全身保躯而与天地同造化。 那几名番僧见陆寄风屹立在中央,虽然周身不动,但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反而像有一层看不见的什么罩护着他,都感到十分讶异。六僧心意相通,见慑神之咒竟然失效,便同时加重了敲击金刚杖的声音,并且吟经之声更加低沉,六人连声音高低抑扬都一致地加强持咒,以期打乱陆寄风的守护。随着持咒的能量越来越重,他们的身上也都冒出了冷汗。 谁知他们越是在金钢杵的节奏中持咒,陆寄风周身的道光就越加盛大,令周围的气流乱了起来。六僧大惊不妙,施咒者若无法控制对方的心神,反而自己被对方慑住的话,那么一切能量将反向到自己身上,恐怕六人都将神智错乱。只是他们所发出的咒已强至顶峰,正与陆寄风所发出的道光相持不下,也不容他们在此时收回,可谓骑虎难下。 六僧绕着陆寄风而行,全身是汗而且眼露惊慌,反观陆寄风,气定神闲,相貌庄严,胜败已不必分说。 陆寄风并非全然未感觉到外力的变化,他不抗不争,自身的道法被提高,多半还是那阵梵呗所助,只要番僧缓缓收回自己的施咒,陆寄风便也能随之平复到没有防备的状态。可惜那六僧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想到要加强法力,没想到收回法力才能两全。 陆寄风道:“六位大师,请你们停止发功,别再自伤了!” 他被困在中央,不但浑若无事,还能开口说话,六僧更加惊恐,这一分神,六人登时全踉跄而退。 梵声乍止,陆寄风原本就只是借力转法,对他根本无伤,却见那六僧跌跌撞撞,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连站都站不稳。 陆寄风忙道:“六位大师!你们怎么了?”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一挥,云拭松腰边的佩剑竟脱鞘而出,发出一声清悠长鸣,飞至那女子手中。 女子振剑便欲往其中一僧颈部砍落,陆寄风及时伸手拦住,抓住她的纤纤手腕,道:“住手!” 女子道:“他们被你弄成了疯子,杀了他们岂不省事?” “什么?” 陆寄风一惊,转头望去,那六僧都是七歪八倒,摇摇晃晃,脸上肌肉松弛呆滞,全失去了精干之色。 陆寄风绝对无意将他们伤成疯癫,见到此状,既惊讶又难过,忙问道:“怎么会这样?这……” 那女子不语,握着剑的手还被陆寄风紧紧抓住,陆寄风道:“我不想害他们变成这样,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回过神来?” 那女子道:“我没有法子。” 此话之意,或许是别人有法子,但是会是谁呢? 千绿奔了过来,道:“公子,您无恙乎?” “我没什么……”陆寄风望向那六僧,六僧漫无目的地原地团团乱走,眼神涣散,面露傻笑的样子,更让陆寄风愧疚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寄风看起来没事,脸上却忧色沉重,令千绿更是担心,道:“公子,您没受伤吧?要不要先服下国师的灵药?” “不必了,我真的没事。”陆寄风见千绿眼中满是关怀,勉强对她一笑。 云拭松道:“他们怎会都疯了?” 此时,六僧都猛然抬起头来,望向西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他们原本有的坐有的站,突然间都立定了,狂呼着往西边奔去,差点撞上陆寄风和千绿等人。陆寄风急忙拉着千绿闪开,那六僧奔过他们身边,视若无睹,直往西边奔去,一瞬间便看不见人影了。 那女子道:“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 陆寄风的右手仍拉着她的手腕,转头对那女子道:“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那女子道:“强盗追个弱女子,还有为什么吗?” 言下之意竟是六僧意图非礼于她,陆寄风当然不信,那六僧武功高强,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怎么会在荒野劫色? 陆寄风道:“他们不是中原人,更不像强盗,特地到这里来抓你?” 那女子道:“也许是哪一国的王公大人,派他们来抓我回去吧?” 说着,她抬手优雅地解下幂褵,拿在手中,当那张面孔呈现在众人面前之时,陆寄风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心口还是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般,闷重而几乎不能呼吸。 云拭松更是呆若木鸡,张着口,完全无法反应。 望着那娉婷的身姿,雪白的肤色与精致的五官,虽然冰冷如死,却流转着难以言喻的柔媚之态。 云拭松流下了泪,大叫道:“紫妹!紫妹,原来你没有死,你……” 云拭松竟然忘情地便往她奔去,张臂要抱住她。不料那女子随手一抬,宝剑横划,意欲削断云拭松的双臂,云拭松及时闪身缩手,幸好避了过去,两臂上却都被划出了血痕。 云拭松吃痛,既心惊又错愕,看着她,道:“紫妹,你……你……” 血淋淋地由剑尖滴落在地,她只是漠然说道:“你认错人了。” 陆寄风吸了口气,左手取下她手中之剑,递还给云拭松,才道:“你是什么人?” 她道:“我叫无相。” “无相?”陆寄风喃喃念着这样怪异的名字,一面打量着她,眼前一亮,发现她胸前所佩的项链坠着一颗晶亮透明,有无数奇光流转的宝石,大如掌心,简直像会从内部发出七彩的光芒来一般。这种瑰丽至极的宝石,与他幼年时所见到的冷后葛长门的武器一样。陆寄风心头惊悸,也不由得产生防备之意。 她注意到陆寄风在看着她的胸颈之间,没有笑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看什么?”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你的链坠是哪来的?” 无相道:“你识得此物?” 陆寄风摇了摇头,无相道:“我想你也不认得,这叫做金刚石,就算在天的尽头,也未必有人见过。” “那么怎会在你身上?” 无相微笑道:“是宠爱我的一位大王从他祖先的神像上敲下来给我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寄风问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无相道:“我是舞伎,服侍过许多国王,大公,或是有钱的男人的舞伎。” “舞伎?什么舞伎?什么服侍国王?紫妹你……你究竟怎么了?”云拭松又气又疑,连声追问。 无相淡淡地说道:“我是当过好几个王的宠妾,但那也不是我自愿的。” 陆寄风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被迫的?” 陆寄风虽知她必定不单纯,可是他竟还想到:若她是个被劫掠的良家女子,那么或许可以为她找回家人,重新过普通的日子。而浑然忘了自己现在身上诸事繁杂,不见得有余力再多揽外务。 无相想了想,道:“说是被迫……也许算吧!有的王和我欢好时,被嫉妒的臣子砍下了头、刺穿了身体。于是我只好成了下一个王的女人。也有冒充为阉官混入宫廷见我的王子,被他们亲爱的父亲当场杀了;许多个国家的巫师都视我为祸害,要将我杀死,我逃到民间,却又辗转落入好几个王公巨富手中。他们有的为了搏我一笑,烧尽所有财产;有的为了听我在床笫的喘息,不惜服方士之药而身亡;死在我身上的男人有多少,我已经算不清了。我说东方的皇帝是个真正的男人,不会被美色所惑,也不怕上天降下灾殃,征服过的范围是人类永远走不完的范围,臣民多如星星,所以我来服侍东方的皇帝,我要当真正男人的奴隶。” 看着云若紫清雅柔美的脸庞,毫不在乎地说出那样的话来,陆寄风的心口很难不升出阵阵怒火。但他总算竭力收慑定意,努力告诉自己她不是云若紫。 云拭松却已经将近发狂了,厉声道:“住口!你疯了么?紫妹,快随我回建康!” 云拭松竟大步上前,要抓住那名自称无相的女子,只见金光一闪,云拭松已按着肩,踉跄倒退好几步,按着肩的指缝中鲜血长流。原来无相随手以手中的小小金刀刺伤云拭松肩头。 云拭松手按着剑道:“好,用强的我也要逼你就范!” 云拭松怒喝着,竟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一般,拔着剑又往无相挥去,胸前门户大开,无相绝对可以轻易地一刀刺入他的心口。陆寄风大惊,手臂一舒便抓住了云拭松,道:“你冷静些!” 云拭松转头道:“你放手!” 竟一剑往陆寄风的手腕削去,陆寄风手一收,手腕略屈转上,两指便夹住了他的剑刃,真气贯振,逼得云拭松宝剑脱手,同时陆寄风的手掌往云拭松胸口一推,便将他推跌了好几步。 云拭松又一跃而起,道:“陆寄风,我要带走紫妹,你不要管!” 他手无寸铁地朝那无相扑去,陆寄风快了一步,挡在他面前,同时指尖在他腰边几下疾点,云拭松登时双腿一软,噗地跌坐在地,两脚穴道被封住而动弹不得。而几乎在同时,当的一声,陆寄风另一手已将宝剑收入云拭松腰边剑鞘内。 云拭松又惊又气,道:“你想干什么?陆寄风,放了我!” 陆寄风大声喝道:“她不是若紫!你看清楚,她不是!” “你是的,你是的……” 云拭松望着无相,像着了魔一般喃喃说着,眼泪不断地滑落,云若紫逝去以来的悲哀,在见到无相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让云拭松几乎崩溃了。 陆寄风对无相道:“对不起,你实在太像一位故人了。” 无相无动于衷地说道:“每个男人见到了我,都会看成他们心中最爱之人,但我谁也不是。” “是吗……?”陆寄风狐疑地问着。 无相重新戴上了已被扯破了下摆的幂褵长纱,道:“是不是,带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你要去哪里?” “我的舞队在平城的太常坊中落脚,你们带我回队吧!” 陆寄风正想知道她所说的是真是假,便点了点头。 他怕云拭松再做出冲动之事,让他和千绿共乘一马,自己和无相各自分乘,往城里的方向而回。才一出城又要回去,还好时间尚多,陆寄风虽急着赶回剑仙崖,但此女的来历不弄清楚,他也不能安心。 月下只有四人三马,寂静地走着,云拭松不断转过头看着无相,眼中除了痴迷之外,更有深刻的疑惑。陆寄风虽然连看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但是心里同样是思潮不断。 他很确定无相绝对不是云若紫,在无相身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怒哀乐,简直就像个没有心的人一般。但为什么会..这么相似?而且相似的不只是容貌,就连声音体态,都如出一辙。 陆寄风忍不住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无相,实在不敢相信天下有人如此肖似。幂褵掩面下,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寄风。 无相问道:“你叫做陆寄风?” 方才云拭松叫过了他,无相记住了,陆寄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无相却突然说道:“你如果要我,可以不带我回太常坊。” 陆寄风一怔,就连云拭松也呆住了。 陆寄风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愿意跟你走。” “为什么?” 无相道:“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面没有疯狂的欲念,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我愿意做你的奴仆。” 陆寄风冷笑一声,道:“无福消受。” 无相又道:“那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是吗?”陆寄风意兴阑珊地反问。 “你要什么呢?” 陆寄风没有意义地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 无相也不再追问,但是看着陆寄风的眼神中,却已不是岩石般的无意,而是多了点什么。 进入街市之后,深夜的街道上几乎无人,不时有巡卫及军队经过,陆寄风官服未换,巡卫见了都立刻让至道旁,恭敬有加地让陆寄风等人先行经过。 陆寄风随便问了一名巡卫道:“这几日有没有异域的舞团进入城里?” 那卫士连忙道:“有,在太常坊的后面有新来的舞队们,好像是这几日才来的。” 陆寄风道:“劳你带路。” “是,大人请跟我来。” 那卫士连忙在前面带路,很快便绕至皇城外的巷道。深宫内苑的守卫自是十分严密,太常虽不在皇城内,但也离得很近,所以每几步就有守卫,四下肃然。御前歌舞的艺者住宿和排演都在此地,只见一重重墙门甬道内,还透着点点金色的灯火,隐约的箫,瑟,箜篌声,断续地传送着,在幽寂的夜里更显得凄凉。 巷道的守卫见到穿着中领军服的陆寄风,连忙趋前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陆寄风道:“这位舞伎脱了队,谁可以把她送回去?” 那守太常巷的卫士道:“请大人稍候,属下立刻通报。” 他很快进了小门,没多久便带出几名阉官,他们见到无相,不由得又惊又喜,道:“你总算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被劫走了。” 无相轻巧地跃身下马,云拭松心中激动,欲言又止地看着无相。 无相视若无睹,最后瞥了陆寄风一眼,便与那几名阉官一同离去,银白色的幂褵像飘舞的雾一般,在足踝铃声中,轻盈地消失在那扇黑暗的门后。 第十章 一生亦枯槁 望着无相消失的身影,陆寄风怅然若失,道:“走吧!” 千绿“嗯”了一声,轻拍了拍马背,马匹便掉头随陆寄风前去,柔声道:“少爷,您的伤很重,出城后婢子给您包扎伤口。” 云拭松恍若未闻,问道:“你说她是不是紫妹?” 千绿道:“陆公子说不是,那就不是。” 云拭松道:“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人?世上怎会再有一个紫妹……?” 这也是陆寄风心里的疑问,但除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为这种情况作出解释? 陆寄风心情极为低落,不发一语。他闷闷地赶路,猛然间想到云拭松受了伤,自己可以不眠不休,千绿和云拭松未必可以,连忙拉住了马,转头看去,果然千绿已有倦容,云拭松身子壮健,但方才流了不少血,此时脸色略呈苍白。 陆寄风过意不去,便道:“云兄伤得不轻,不如先找处地方养伤,别赶路了。” 云拭松逞强道:“这点小伤,要不了我的命!” 千绿道:“少爷,您的伤还是先治治吧,万一手臂废了可就糟了。” 云拭松犹要逞强不从,陆寄风便已下了马,停在道旁,等着千绿细心地替云拭松在伤口上敷药包扎。 陆寄风当初会将他们两人一同带出来,主要是担心云拭松的身分,单独留在领军府中会横生枝节。此行不知会发生什么状况,如果能将他们先行安顿,对他来说也较不会拖拖拉拉的增加许多负担。 见陆寄风神不守舍的样子,千绿包好了伤口,对云拭松道:“少爷,您的刀伤很深,我医不来,还是回城里找大夫好了,咱们别跟陆公子上剑仙崖了。” 云拭松少爷脾气发作,道:“医不来就别医,给紫妹伤了我也不愿医,我情愿她杀死我!” 陆寄风冷然道:“她不是若紫,若紫已经死了。” “我没亲眼见到尸体,我不信!”云拭松跳了起来,揪住陆寄风的衣领,道:“你的绝情寡义,我总算见识到了!你能亲自把她送进宫里,让她去献媚,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你喜欢当乌龟?” 陆寄风不愿伤云拭松,因此默不作声,任他辱骂。云拭松却更是有气,放开了陆寄风的衣领,退后了一步,道:“你为何不还口?你武功比我好,你不屑跟我计较?”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云兄,我们还是先歇歇,有话明早再说吧……” 云拭松手按着剑道:“呸,我就恨你这种要死不活的臭样子,若紫你得来容易,丢了也不可惜,对不对?是男人就拔剑出来,别做乌龟做得这么足样!” 骂不还口的陆寄风真的就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铮的一响,剑吟有如虎啸,久久不绝。 云拭松反倒一怔,道:“真的拔剑出来啦?要打?” 陆寄风道:“我能不打吗?” 云拭松豪气顿生,道:“好,这才是男人!咱们来打!” 云拭松宝剑出鞘,陡然抢攻,往陆寄风身上疾刺,千绿惊叫道:“少爷,你别……” 一剑甫到,陆寄风身子一矮,回剑挡开,手中长剑雪光翩连,连出三剑,嗤嗤有声,云拭松慌忙接下三招,只能守不能攻。但见陆寄风露个破绽,便半守半攻揉身抢上。 陆寄风退了两步,抬臂倒转长柄,一剑封住前关便挡了云拭松两剑,又往前一跨,剑身往前斜掠,逼得云拭松往后退了一大步,连忙立稳身形,再度振剑抢上前,招招都往陆寄风眼脸刺去,出手十分狠辣。 陆寄风身子一矮,闪过剑尖,由他臂下钻过,云拭松脥下一麻,差点握不牢剑,突感背后剑霜逼至,及忙往前一滚,陆寄风这一剑便刺了个空。 云拭松滚地后又即跃起,又攻向陆寄风,两人或进或退,转眼已拆了十来招。 千绿本来急得快哭了出来,但见陆寄风一点怒色和杀气也无,云拭松出手虽卯足了全力,但脸上的神情却越见缓和,又感到有点不解。 突然间云拭松一剑向陆寄风的咽喉直取,陆寄风长剑递出,也已点着云拭松的咽喉。 两人的剑都点着对方要害,但是谁也没有再往前刺出半寸。 云拭松收了剑,陆寄风也收了剑,道:“承让。” 云拭松大声喝道:“承你的狗屁让!你剑法比我好一万倍都不止,谦虚过度到让人想吐!” 陆寄风依然是那不愠不火的口气,道:“云兄的剑法真的进步了不少。” 云拭松这几天确实认真钻研过陆寄风教给云府护卫的那套剑法,他自己也知道大有精进,此时听陆寄风说出来,心中更感快意,笑道:“总有一天会赢过你!” 陆寄风笑道:“那时也请云兄假装与我打成平手。” 云拭松放声哈哈大笑,千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带微笑的陆寄风,不明白怎么前一刻少爷还要杀陆寄风,下一刻就和他相对大笑? 云拭松的友伴多是江湖豪士,杀猪屠狗之辈,向来一言不和便是先打一架再说,陆寄风却稳重得非常,半点也不合云拭松脾胃。如今打了一架,他心情便舒坦了不少,但是这种心态,千绿是绝对无法明白的。 见他们之间像是没事了,千绿才松了口气。三人正要再行赶路,突然发现路的前方立着一名僧人,手持金刚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僧人的肤色和那六名番僧一样黝黑,五官也十分深刻,身形并不特别高大,而且非常的瘦,胸口上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筋骨嶙峋,脸颊也瘦得凹了进去,使那高鼻深目的脸更显得愁苦。身上披着宽松的白麻布随风轻扬,不似生人,倒似一具僵尸。 陆寄风吃了一惊,这僧人站在这里多久了,他竟毫无所知。当世之中竟有人能够掩近他而不让他察觉,委实匪夷所思! 而他屹立在道路中央不动,瘦小的身子竟渊渟岳峙,像一堵铁壁横在路上,谁也无法跨越半步。 高手能够将自身的真气收放自如,可以放出令人震慑的气度,但也能收敛为卑微的凡人,隐于市井之中。那僧人方才竟能完全收敛自己的存在感,此时才散发了出来,更令陆寄风隐隐知道来者不善。 云拭松也感觉出那僧人有意挡路,见他瘦得像一折就会断,便道:“大和尚你让让路,我们要走啦!” 那僧人立定不动,眼睛定在陆寄风身上不住打量。 云拭松对陆寄风道:“欸,会不会又是一个听不懂汉语的?” 陆寄风也不知道,但转念一想,便知道一定与方才那六名番僧是同一路的,那六僧被自己所伤,看来这人是找上门了。 云拭松又道:“大和尚你深更半夜不在庙里念经,出来挡人路,怎么?想化缘去喝花酒包姑娘?哈哈!还是去姑娘楼找你家女眷哪……” 他还没笑完,那番僧已道:“是你打败了六大夜叉?” 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云拭松连忙收声,陆寄风道:“情非得已,请大师原谅。” 那僧人道:“请教尊姓大名?” “陆寄风,请教大师法号?” 那僧人口气温和,道:“罽宾孤僧,贱号吉迦夜。” 他口气越是温和,陆寄风越是感到威胁,便说道:“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吉迦夜道:“六位护法夜叉被陆信士所伤,贫僧欲就教于信士,为何下此重手?” 陆寄风连忙道:“在下与六位夜叉素无仇怨,只是见到六人围攻一弱女,又兼语言隔绝,便动起了手,为了自保而难以两全,实非有意为敌。” 吉迦夜与六夜叉追至中原,找到无相之后,本以为以六夜叉的功夫,不要说六人一齐出动,就算任何一个单独出马都可以轻易杀死她,故吉迦夜没有现身,在附近等待。谁知等了许久,不见六夜叉带回无相的首级,心知不妙,便以真气传出梵音,召唤回六夜叉,可惜为时已晚。 吉迦夜道:“六位夜叉心神涣散,只怕终身痴呆了。” “这……”一听他们的情况如此严重,陆寄风更知此事不能善了,见吉迦夜的样子慈和,或许能和他讲道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陆寄风呆了一会儿,才道:“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六位夜叉,若能补救,在下自当尽力。” 吉迦夜问道:“信士真有补救之心?” 陆寄风道:“是,请大师吩咐。” 吉迦夜露出微笑,道:“贫僧与护法夜叉由罽宾来到震旦之国,负有斩杀无相女的责任,现在夜叉已废,不能再护法了,只好请信士代我们执行这个任务,现在便去杀了无相女。”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这……她并不会什么武功,为何要取她的命?” 吉迦夜道:“她的美色,能杀人于千里,比绝世武功为祸更甚。” 云拭松听得火大了起来,道:“你这臭和尚,她美关你什么事?这样就要杀?你出家就见不得美女吗?那我们这位千绿姑娘也是个美人,是不是也要杀?” 吉迦夜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千绿一眼,千绿吓得躲在云拭松背后,不住发抖,吉迦夜的眼神中竟真的有股杀气,与他温和的样子十分不相衬。 云拭松惊道:“喂,和尚,你还当真啦?” 吉迦夜道:“此女妖气,远不如无相女。陆信士,无相女如今在何处?” 陆寄风不解,道:“大师,无相姑娘难道有什么恶行?只因她的美貌便要杀她,在下不能心服。” 吉迦夜道:“无相女能令人见到至爱之容,从此堕入欲念与忧怖之中。女所过之处,城中君王遂相染爱,舍离戒行,臣僚父子互相毒杀,以如是因缘,灭教危国,难道不该杀吗?” 云拭松听了更气,破口大骂:“西域那些王自己把持不定,关.99lib?她什么事?她跟我们说过了,原来你就是要杀她的那个妖师!她逃到中原,你还追来?我看你根本是垂涎她的美色,她见你这瘦巴巴的穷衰样,不但不理你还放狗咬你,公开你狗屁不通错字连篇的情书,所以你这不要脸的死和尚才因爱生恨,挟怨报复!” 吉迦夜当然不会被这些话所激,再说他学问通天,精通数国语言,百家经典,就算要写情书,也不至于狗屁不通错字连篇。 吉迦夜只望着陆寄风,问道:“陆信士,你肯不肯现在就去杀了她?” 陆寄风道:“大师无法令在下信服,恐难从命。” 吉迦夜叹了口气,叹道:“贫僧方才观察信士动静,信士以不世武功,见辱于匹夫,犹能不瞋不恚,顺势息怨,真信士也。原来……贫僧看错人了。” 说着,他虽然仍握着金刚杖伫立不动,陡然间凝气如山,空气也变得沉重迫人,千绿紧紧抓着云拭松的手臂不敢放,感到好像被厚重的被子捂住口鼻,呼吸困难,而不由得细细地喘息了起来。云拭松也心跳变得十分沉重,只能专注地呼吸着,连话都不易说出口。 陆寄风眼睛紧盯着吉迦夜,右臂举起一挥,雄浑的真气便柔和地将云拭松等人都推出了数十丈远的道旁,以免伤到他们。 千绿和云拭松被推出掌风范围之内,顿时感到通体清明,压力顿消。两人不禁震惊于那罽宾僧人的内力之浑厚,到了不动即发、方圆尽纳的境界。他们虽担心陆寄风,可是看这种情况,他们靠近只会害陆寄风分心而已,更不要说帮忙了。 陆寄风露出这一手柔和挪移功,令吉迦夜眼中微现惊诧,感觉陆寄风的武功比他想象中高得多。他脸上不动声色,握着金刚杖的手微一施力,杖端已没入地下半尺,笔直矗立着。 他双掌放在丹田之前,掌心一朝外一朝内,缓缓地向陆寄风走过来。 陆寄风见他立杖空手,是要以硬功对付,便也气沉丹田,立稳身形,凝神站立,以硬对硬先判高下。 吉迦夜慢慢走了上前,浑身骨骼发出连绵细密的爆栗声,声音细醇,与一般练硬功的内家不同,在刚强中更有种厚道之意。陆寄风很快地将自身真气运转周天,蓄势以待。 吉迦夜与陆寄风之间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他却接近得很缓慢,令云拭松大惑不解,不知为何陆寄风也不动手,静静地站着等他慢慢走过来?云拭松不解归不解,他还是感觉得出来两人一个慢、一个不动,一定是有原因的。 突然陆寄风脚边的石子蹦弹开了,飞射过处,一株树干竟被打穿。 云拭松惊愕得张大了嘴,那颗指头大小的石子怎么会自己弹了出去,还带着如斯可怕的威力? 石子当然不是自己弹开的,而是被吉迦夜的内力撞开的。 吉迦夜越走近,那股迫人的内力就越逼迫,此刻的压力就像是万丈深海之中一样,任何外物靠近,立时会被压扁而死。那石子正好在真气的外缘,被真气一弹,发出万钧之力,竟比高段的指气还要刚猛。 陆寄风周身真气流转,与吉迦夜发出的内力相抗。外人看来,只是吉迦夜缓缓地走近而已,却不知已经是惊世骇俗的内力之抗。 吉迦夜走至陆寄风身前,还不出掌,直到两人几乎面对面,相距不及五寸,呼吸都已相接,吉迦夜才双掌骤起,一掌击陆寄风的胸口,一拳击陆寄风的腹部。在这么近的距离短兵相接,拳掌皆至,不要说任何人都未必有相当的内力相抗,同时要化开拳与掌两种不同强度与张力的攻势,更是绝对不可能的。 陆寄风也是两手同出,与吉迦夜的掌对掌,掌包拳,内力一吐,吉迦夜只感到掌心的真气被铁墙困住,竟无法吐出,而拳也像打在棉絮之中,力道全失。吉迦夜大吃一惊,上下力道如此悬殊,他若不及时化解,只怕自己将真气震乱而受重伤。 吉迦夜身上的真气流转极快,两人的掌拳一交,他登时便将之化散至外,陆寄风也同时散气,两人同时往后一震,弹跃开了。 这一切只在交锋的瞬间发生而已,因此两人各自往后跃开,还感到对方庞大的内力撞击,陆寄风身子后跃,落地之时,双足在地面上轰然踢出一个深没脚背的深印! 吉迦夜也摇晃了一下,口中吐出一小口鲜血,立刻又凝神站稳。陆寄风虽没有吐血,但胸中烦恶,更为不妙。 硬碰硬的掌气相抗,力弱者伤,就算擅于四两拨千斤的陆寄风也很难取巧化力,这么一对上,陆寄风便明白了这个僧人的内力,不在自己之下。 陆寄风调匀气习,道:“大师好内力!” 吉迦夜的眼神更加凌厉和专99lib.注,由于陆寄风的内功中余意不尽,刚中亦柔,令他困惑,他竟测不出陆寄风的功力有多高深。面对如此强敌,他宁愿高估也不愿轻敌,因此竟不应答,变了一套拳法的起式,准备第二波攻势。 陆寄风每说一个字,心口都气闷不已,但竭力撑住,语气听起来仍十分顺畅,朗声道:“大师,你我相争,只怕将两败俱伤,你我并非死仇,何苦如此见逼?” 吉迦夜道:“你是无相女的同党,就是灭教死仇!” 陆寄风道:“那么,大师自忖杀得了我吗?” 吉迦夜脸色阴沉,没有回答。 陆寄风道:“在下亦没有把握杀了大师,若我们两败俱伤,大师又如何护教?” 吉迦夜默然,罽宾国远在万里之外,自古以来能安然来到震旦的人少之又少,而罽宾国又逢百年不绝的灭教大乱,释教能人凋零死尽。如今六大夜叉已废,他如果再死于陆寄风手中,实在不可能再有人有能力追杀无相了。 难道是天要灭佛,因此妖魔遍生,还让他遇上陆寄风这样不可思议的高手吗?多闻广识的吉迦夜一时之间,竟心中惶然,难以回答陆寄风的话。 吉迦夜道:“你说你无意伤六大夜叉,那么你与无相女不是同党了?” 陆寄风道:“不是。” 吉迦夜并不相信,但此时不相信也不行,因此吉迦夜道:“好,你只要告诉我无相女的下落,我便停手。” 这回换陆寄风默然难对了。吉迦夜是个连他都怕的对手,只要他追上无相,随手一拧便可扭断无相的头颅。陆寄风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无相的下落,以吉迦夜的功力,要闯进皇宫杀人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陆寄风道:“恕难从命。” 吉迦夜难掩失望之情,看来还是不能避免与陆寄风的死战了。吉迦夜道:“陆信士,你有大好法相,为何也会落入无相女的网缚里,甘愿成为她的杀手?” 陆寄风不作解释,就算无相不是绝色美女,而是个丑妇,他也不会将无辜之人送上死路。吉迦夜也不再多问了,不等陆寄风回答,反手一掌,便往陆寄风身上拍去。 他人还没到,掌气已至,几乎是到了发在意先的境界。陆寄风连忙错身移位,闪过几道凌厉的掌气,却见前后左右,分立了八名吉迦夜,陆寄风大吃一惊,啪的一声,背后已中一掌! 陆寄风往前一倾,拔剑反手递刺,背后的铮响清冽,悠悠不绝,原来是吉迦夜也同时飞身拔出金刚杖,格下陆寄风这一剑。 陆寄风藉剑与杖相隔之力,飘出数丈,胸口烦恶欲绝,一时大意而中了吉迦夜这一掌,令他难受万分,想呕出的血偏又哽在喉间,不知为何就是呕不出来。 不等陆寄风收神定意,吉迦夜的金刚杖当头击至,万点刚花挟着排山倒海之威,弥天弥地罩住陆寄风。陆寄风不假思索随手出剑,镫镫镫镫的剑杖相格之声,有如急磬狂敲,全无间隙。每一声尖锐的震响振敲都以内力传激而出,十分沉重,就连远处的云拭松和千绿都被震得耳膜疼痛,难以抵受,几乎要晕了过去。云拭松急忙撕下一片衣摆,扯成碎布,先帮千绿塞住了耳朵,自己也跟着塞住,总算稍微止住耳膜刺激的可怕疼痛。 吉迦夜的金刚杖攻势密如雨点,陆寄风一下也没漏接,封守个滴水不漏,但是这样硬对硬的接下金刚杖击,令陆寄风握剑的手被震得虎口剧痛,鲜血长流。陆寄风知道再以右手握剑的话,很可能右手的筋脉都会被金刚杖的沉重力道打得骨节尽碎。 陆寄风手中剑锵铛急格,已换成握在左手,何时换的,吉迦夜竟没有看清,只觉陆寄风手中劲道微屈,很快又复元如初,才发现他已经宝剑易手。轻哼了一声,手中快杖急抡,万点杖如巨浪般一波一波攻到。 陆寄风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他从小就左右手随便使用,父母也不逼他一定要用右手写字,因此使用起左手剑,与右手完全相同,只不过远处观战的千绿和云拭松担心陆寄风一手已伤,实力有别。 突然间剑杖相扞,竟无声息。 一物重重飞了过去,击断了好几株树,砰砰砰砰的树梢连锁倒撞声中,那物犹破空疾飞了老远,最后才稳稳地深插入一片大石之中,激起许多碎石屑。 吉迦夜往后跃退数丈,看着手中的金刚杖,脸色大变。 他手中的铁杖上处处是剑痕,方才飞出去的正是杖头,被陆寄风那把平凡的剑给硬生生斩断了。反观陆寄风手中的铁剑,却丝毫无损,锋利如初。 如果陆寄风手上的不是普通铁剑,而是一把绝顶的兵器,那么吉迦夜手中铁杖早就被断了无数次,他也可能早就死在剑下了。 陆寄风的内力不但与吉迦夜不相上下,又兼剑法出神入化,令吉迦夜不由得心生畏怖,突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昙无谶是你什么人?” 陆寄风这时才有余力调匀气息,但他一试着运气,胸口竟隐隐传出针刺般的痛苦,半点气力也提不起来。他暗惊不妙,千祈舞玄姬的相思符不要在此时发作。 不幸的是这正是相思符发作了,陆寄风与吉迦夜硬功对硬功,一时之间消耗太多真阳,阳气一衰阴气便长,再加上陆寄风的血气已很久没有这样激发过,一时之间相思符的毒威大作,再加上被吉迦夜打的背后那一掌,前胸后背一如针刺,一如火烧,令陆寄风苦不堪言,不断地沁出冷汗。 陆寄风仍勉力问道:“什么昙无谶?在下不识得他。” 这一开口,声音在旁人听来还是朗朗有神,但怎么瞒得过吉迦夜?吉迦夜听出陆寄风气力不继,大喜过望,想道:“原来这魔物并没有我想象中深不可测!”却不知陆寄风是带伤在身之故。 吉迦夜横握铁杖,几个箭步上前,横杖已迫着陆寄风,陆寄风以轻功灵巧地滴溜一转,绕至吉迦夜身侧,一掌袭去。 吉迦夜被拍了一掌,只微一踉跄,便稳住身形,铁杖横打,这一杖朝陆寄风?当头打下,不偏不倚,无招无式,大巧若拙,却令陆寄风避无可避。这乃是佛教杖法中最有威力而古朴的一式,凡外道不答佛陀之询问时,护法的密迹金刚便以金刚杵临其头上,喝曰:“若不速答,碎汝头为七分”,常见于经典之中。 陆寄风眼见所有闪避方位全被杖威所封,情急之中竟双手朝上左右疾拍,硬生生夹住了铁杖! 陆寄风所使出的并不是招式,只是情急时的自然反应而已,但这样的掌式正好形同膜拜,而密迹金刚杖也只针对抗拒佛陀的外道,若是外道诚心归化,自然杖下留命,以全好生。这一式是唯一能破密迹金刚杖的一式,但一般人内力不足,伸手去拦时必定无效,还是被打破天灵,脑浆汫裂。陆寄风根基绝世,才能够接下此杖,死里逃生。 吉迦夜这从无虚发的密迹金刚杖竟被陆寄风挡下,惊骇之余更加重内力催发。陆寄风硬接下这一杖,双肩剧痛,胸口的刺痛撕裂之感更甚,再战下去死路一条。陆寄风柔劲一吐,吉迦夜杖势即偏,陆寄风也趁隙闪身跃开,云拭松和千绿眼前黑影闪过,陆寄风已在他们面前,道:“走!” 连陆寄风都不敢再恋战,那瘦小和尚到底强到什么程度?云拭松当然不会想试试看,连忙拉着千绿欲奔。陆寄风才跃出数步,差点便撞在吉迦夜身上。 “走得了吗?”吉迦夜冷然问道。 他的身法竟快速若斯,眨眼就挡住了陆寄风等人的去路。吉迦夜杖势再出,陆寄风情急之下连忙双臂往后疾推,推开千绿和云拭松,自己胸前却门户洞开,砰的一响,坛中穴受此一击,鲜血狂奔而出,身子也像败絮般飞跌出老远。 还好陆寄风本能地总是在胸口运攻护体,略为挡住了这一杖的威力,才会发出那么惊心动魄的轰然撞击声。这一杖若是受得实了,必然当场肋骨碎尽,内脏全裂而死。 但陆寄风此刻也已垂危,只要吉迦夜再补一杖,他就得横死当场。就算他不会死,过了许久之后再活过来,但云拭松和千绿又逃得掉吗? 陆寄风眼前一黑,暗道:“完了!我命休矣。” 却听见千绿急得叫道:“公子,快服五石丹续命!” 一语提醒了陆寄风,他根本没料到此行会横生枝节,因此寇谦之给他的五石丹他早就忘了,身子一重重落地,吉迦夜追魂索命的身影也已追至,一杖又当头打下,陆寄风身子急滚,仓皇避去数杖,被铁杖连敲所打碎的石砾射在他头脸身上,痛不可当。好几次杖风都已经刮在他的鬓边,凶险已极。 但陆寄风有了一丝胜算,便卯足了全力保命,一时之间吉迦夜竟伤他不着,但陆寄风也根本无暇服药。 云拭松突然叫道:“臭和尚,看我的毒烟!” 他身子急纵,闪至吉迦夜面前,右手一挥,一阵白色烟雾自云拭松袖间撒向吉迦夜。吉迦夜但闻花香幽沁,不知是什么毒气,急忙闭气挥袖,雄浑的真气便打散了扑向他的白色毒烟。 这么一停,陆寄风已取药吞了下去,只要撑到药性发作,或许就有机会逃离,不必再与吉迦夜缠战。 吉迦夜并没吸到半点毒烟,他手中钢杖倏地一划,便敲中了云拭松的腿,云拭松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右腿骨断,痛彻心腑。 吉迦夜正要一杖击碎云拭松的头颅,陆寄风的掌风已至,击偏吉迦夜的杖头,揉身攻上。 吉迦夜察觉他这一掌仍是力不从心,哼地冷笑一声,对云拭松道:“先诛首恶,让你多活片刻!” 他根本不在乎何时取云拭松的命,陆寄风才算对手。吉迦夜身子轻轻纵起,有如翔鹰,居高临下,一杖当头朝陆寄风刺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陆寄风自下丹田涌出一股融融暖意,窜升至奇经八脉,胸间的阴寒刺痛立刻消隐无踪。 陆寄风只感劲气罩顶,右手一举竟捉住了这万钧的一杖! 吉迦夜一怔,他身悬半空之中,头下脚上,握着杖端,陆寄风立于地上,握住铁杖的另一端,僵持不下,形成了一幅奇诡的形态。 陆寄风也没料到这么随手一挡,会硬是挡下了吉迦夜的杖头。但吉迦夜的真气一透过铁杖传过来,陆寄风便自然发出真气相抗,他并未刻意为之,丹田却像海涌千江一般,源源不绝的热力不断泉涌而出,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 吉迦夜万万料不到他在弹指之间功力不但复元如初,而且还像是更加精进,只能拼命以内力逼着要压下铁杖,敲穿陆寄风的头颅。陆寄风举臂握杖,虽然看起来高处的吉迦夜和铁杖的重量都担于陆寄风的一掌,事实上双足稳贴于地,才容易发挥内力,高处的吉迦夜身子虚悬,则难以取巧。 两人一在天一在地,两道真气在铁杖中激荡抗衡,铁杖竟渐渐地自中心透出红光,然后缓缓地往旁弯曲,这小儿臂粗的铁杖给炼得红炽弯软了,云拭松看得心惊胆跳,连腿折的剧痛都忘了,心中暗叫道:“陆寄风的内力多深啊?竟连铁都能镕弯!这……这太可怕了……” 以陆寄风一人之力,未必可以镕弯铁杖,但现在是两个内力不相上下的绝世高手,互以真气聚汇一点,在铁杖内奋力抵抗,才能有此雄威。吉迦夜暴喝一声,铁杖整个弯成对半,他也和陆寄风面对了面,另一手便一掌拍向陆寄风心口! 陆寄风早就蓄足了气在手,砰的一声,和吉迦夜一掌相碰,这回是吉迦夜被重重撞开数丈。 陆寄风不敢恋战,待吉迦夜一退,便抱起云拭松,鬼神般闪至千绿面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朝城内狂奔。 吉迦夜喝道:“休想你跑得了!” 陆寄风抱着两个人,飞奔如电,背后吉迦夜紧追不舍,两人就像两团流星似地前后紧跟,谁也不肯稍慢。 还好身上越来越是融暖,陆寄风奔得也越快,但他并不是慌不择路,而是朝皇城内跑。因为自己不肯告诉吉迦夜无相的下落,却逃至皇宫,那么吉迦夜便不会想到无相人在此地。 第十一章 客养千金躯 眼见前方就是皇宫的琉璃瓦,陆寄风身子一窜,越至屋顶,如履平地,奔入数不清的树影楼阁之中。吉迦夜也跃至,紧追在后。 陆寄风对皇宫地势熟悉,自然占了便宜,借着花木曲折掩映之便,吉迦夜一个没瞧见,陆寄风等人已经不见了。 吉迦夜找了一会,在大魏的皇宫屋顶来回疾奔,都不见陆寄风,又是气又是惊,想道:“那青年是什么人?内力何以如此深湛?” 不能亲手杀陆寄风,吉迦夜总感到不能安心,如果陆寄风也是拜倒在无相美色下的众生,任无相驱策,那么以他的武力,佛众安有醮类? 吉迦夜又想道:“他必定是昙无谶身边大员,甚至或许就是昙无谶本人!除了他之外,不可能还有人功力深湛若此!可是……那妖释身在北凉国,为何闯至魏来,还穿着魏官的服色?对了,近年来魏国征讨北凉,北凉屡败,或许他是奉了沮渠氏之命,混入宫中刺杀魏主。” 这么一想,吉迦夜不再迟疑,定神在宫瓦上奔驰寻找,打算找到拓跋焘,如果陆寄风对拓跋焘下手的话,那么他就可以逮住陆寄风了。 吉迦夜循着宦官或宫女的服色寻找,很快便在御书房内找到了拓跋焘。拓跋焘睡眠极少,体力过人,每日只要睡两个时辰就已足够。时已深夜,拓跋焘还在批阅奏章,精神奕奕。 更漏声响,侍宦宗爱道:“子时一刻了,万岁请爱惜龙体,回殿就寝。” 拓跋焘批过最后一本奏折,伸展双臂,起身道:“已经子时了吗?” 宗爱道:“万岁示下的乐舞,还在后殿等着呢。” 拓跋焘一怔,笑道:“朕倒忘了,叫他们散了吧!改日再与朕取乐。” “领旨。”宗爱并没有马上出去传旨,立在原地不动。 拓跋焘顺口又道:“还有,传旨冯贵妃诣寝殿。” 宗爱看了拓跋焘一眼,才故意慢吞吞地说道:“万岁,冯贵妃身子不便,另传他人吧。” 拓跋焘并不特别坚持,遂道:“那叫李妃罢。” 这么一试,宗爱便试出拓跋焘心里没有人选,道:“启禀万岁,新有绝色入殿,万岁可愿一见?” 拓跋焘道:“你也有人选?好,唤来朕瞧瞧。” 宗爱道:“奴才该死,此姬已在寝殿迎驾了。” 拓跋焘一怔,笑道:“你这奴才,早给朕设了这局?你收了她多少好处?” 宗爱笑道:“奴才不敢,万岁若见了不满意,只管取下奴才的头去。” 拓跋焘笑..道:“你还敢打包票?朕倒要瞧瞧,是她美还是宗卿美!” 说着顺手在宗爱脸上拂了一把,宗爱身子一扭99lib?,嬉笑着闪过。高处的吉迦夜见了,眉头略皱,想不到传闻中英明神武的魏主拓跋焘,与这貌美的小阉侍之间有这样一层。 宗爱出殿传驾,吉迦夜暗想:此时拓跋焘身边没有什么守卫,陆寄风不动手,那表示今晚是绝不会动手了,自己再守下去也无意义,看来只能改日再设法找到陆寄风了。 于是吉迦夜又轻巧地跃了出去,很快离开了皇宫。 拓跋焘乘着软轿,御驾进入寝殿,门外宿卫森严,一重一重的门内,卫士与宫女内臣越来越少。 拓跋焘夜夜易地而寝,就连皇后都不知道他的睡处,这间寝殿他自己也没来过,一进入内殿,只见重重薄帷之中,缭绕着水烟迷蒙,隐隐还可以听见水声哗哗。 原来这间殿中央,以白玉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池,池内温水上撒满了花朵,而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暖香。在池子周围悬张着层层轻纱,让池内景像若隐若现。 拓跋焘并不是沉溺于欢乐的君主,见了此景却也颇为惊喜,这自然是宗爱精心想出来的花样。 只见薄纱中,隐约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足尖轻点,轻盈地踏着水波,朝拓跋焘走来。 拓跋焘一怔,人怎么可能凌波点水?他一使眼色,要宗爱为他掀开薄纱,让他看个清楚。 纱帐中,那身影微微一旋,不再前进,发出一声极为清脆动人的轻笑: “你怕我?” 拓跋焘愕然,此地只有他和宗爱,那女子所说的“你”,还会有谁?饶是英武威严的他,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向宗爱。 宗爱忙道:“万岁,此女是远国不知礼的女子,请万岁圣怀恕罪。” 不过宗爱这么说时,口气可不是紧张,而是促狭。 拓跋焘更惊奇了,看来宗爱真的非常有把握自己见到此女之后,不会降任何的罪,才敢这么对待他。 拓跋焘英雄性起,朗声笑道:“好!朕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三头六臂!” 他上前一步,亲自掀扯开纱帘,生性好奇的他先要解开的就是女子凌波之谜,因此一掀帐,他不看人先看水。 一见之下,不由得大笑三声,水里有莲花玉柱,那女子不过是立在玉柱之上,水漫过了她的雪足,看起来像是点水而立罢了。 拓跋焘笑过之后,眼睛严厉地由那女子的脚向上打量起,敢以这样挑衅的态度对待天子,除非她真的有神一般的美貌,否则就算只有一点点缺陷,再美拓跋焘都会立刻传旨将她拖下去斩了,也给宗爱一个下马威。 拓跋焘以严苛得不合理的眼光,打量那女子的足尖,脚背,脚踝,小腿,肌肤,膝盖,大腿,只挂着黄金片的腰与臀,细得令人想一把握住,然后捏断的腰…… 他的眼光越来越疯狂,那是一个有资格对他呼叱的女子,那已经超越了绝色的范围,但她也不是神仙,在她的身体上传达出的讯息是:征服我吧! 能令拓跋焘疯狂的不是美丽,而是难以驾驭的野性,那女子就像荒野中不驯的嗜血生物。 在拓跋焘还没来得及见到她的脸,沉醉在那罪恶的胴体上之时,她背转过身,柔若无骨地缓缓扭动了起来。那像是舞又像是欲求般的扭动,在水波反射出的光芒里发出令人目眩的色香。 拓跋焘笑了,他大步上前,涉水入池,道:“让朕看看你的脸!” 水深及腰,那女子立在莲花玉柱上便高出了他半截,拓跋焘正要抓住那女子的脚,她竟轻盈一闪,已立在另一柱上,甚至发出了一声极为不屑的冷笑。 “哈哈哈……好,朕就不信抓不着你!” 拓跋焘身手矫健,在水中亲自动手扯碎外衣和内单,浑身小麦色结实的肌肉虬结突起,有如黑豹一般。他将皮带握在手中,重重一甩,激出一大片水花,朝那女子击去。那女子轻身一闪便躲开了,拓跋焘手中的皮带沾了水,再加上他膂力过人,谁被这样的鞭子打到都吃不消,更不用说是一名细皮嫩肉的女子。 但拓跋焘一直没打到她,并不是他怜香惜玉,这名女子的野性已令他无法记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了,他只想掳住她,以最原始的方法撕裂她。可是她一再闪过拓跋焘的皮带,闪身的动作依然优美如舞。 拓跋焘的欲念被那女子妖艳的舞姿挑逗得兴奋无比,终于一鞭缠住了那女子的头发,使劲一扯,将她拉入了水中。 女子惊呼了一声,拓跋焘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喘着气道:“让朕瞧瞧你的脸!” 拓跋焘用力地将她的头发往下一扯,逼得她仰起脸来,湿淋淋的几绺发丝还贴在脸上,贴在她赤裸的高耸双乳上。 染着水珠的脸,竟清雅如稚子,冰冷如顽石,拓跋焘的呼吸更急了,一手捏住那精致的下颚,吻住了她,肆意侵犯她的口舌深处,像是想把她吃入腹中一般。 当拓跋焘放开了她的口唇,望着她的面孔时,那双眼睛依然冰冷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拓跋焘粗暴地扯断她的黄金腰带,反扭她的手臂,残酷地玩弄着她纤柔的身体。她因疼痛而微皱起眉宇,咬着唇发出轻微的喘息与呻吟,在在都让拓跋焘的兴奋一波接一波冲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朕封你什么,赏你什么……你说吧!” 激烈的冲刺中,拓跋焘的手几乎要捏断了那女子的细腕,她紧紧缩起的双足缠在拓跋焘腰间,痛苦地扭动着。 “我什么也不要……”女子奋力挣开拓跋焘的手指紧扣,十指抓住了拓跋焘的头颈,咬嗫着他的耳朵,喘着息,露出邪媚的笑意,道:“现在……皇上你就叫我若紫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若紫?呵……”拓跋焘笑了,他要征服这个眼神冰冷的女人,当她出现热情的那一天,她就会成为被玩腻、却依然对他崇拜、期待着他的临幸的冷宫弃物,这就是王者的爱的游戏。 殿外的天色蒙蒙泛出鱼肚白,看来今日是不上朝了。 好不容易才潜出宫的陆寄风,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他带着因断腿而昏过去的云拭松,以及惊恐的千绿,就躲在水殿的横梁上。他见到无相赤裸着身体,在水池莲柱上作妖魔之舞,诱惑着拓跋焘;他见到无相扭腰仰颈之际,刻意伸展双臂,完全将自己的酥胸呈露在陆寄风面前;他甚至见到无相对他微微一笑,那笑里除了邪恶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是陆寄风都没有心动,他知道那不是若紫。 以云若紫的脸庞,做这样的事,能挑起他的绝不是情欲,而是怒火和悲恸! 当拓跋焘扯开纱?帐涉水而入时,所有殿内外的宿卫都专注于保护皇上本身的安全,在这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于一处时,陆寄风便挟着两人闪身出了殿,奔入市井之中了。 无相知道陆寄风在看她,她恶意的诱惑和挑衅,是为了什么?陆寄风根本不愿意去想,但是他的心更乱了,胸口间冲撞着种种苦涩和酸楚。为什么会有人带着那样的面孔,出现于99lib?他的面前? 在云若紫死去的那一晚,他独自望着尸体,直到完全地烙入脑海中,那时的他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于情了,但现在才知道自己离所谓的超脱,根本还远得很! 陆寄风阴沉的神情看在千绿眼里,也唯有黯然,装作没看见,免得再乱他的心。 千绿道:“公子,少爷还好吧?” 陆寄风回过神来,道:“他的腿被那和尚打断了,得找个地方让他静养。” 云拭松清醒了过来,呻吟一声,道:“臭和尚,下次我非报此仇不可……” 陆寄风道:“我先替你接好断骨,拖久了伤筋骨,大有妨害。” 云拭松的功夫当然远远不是吉迦夜的对手,却为了救陆寄风挺身而出。在危急之时,看似只会拖累他的云拭松和千绿帮了他几阵,令陆寄风心中甚是感激。 陆寄风问道:“云兄,你哪来的毒烟?” 云拭松道:“那他妈的是什么毒烟……是千绿的脂粉!” 陆寄风哑然失笑,千绿虽也笑了出来,见云拭松又痛晕过去,再次心急不已,道:“少爷!少爷!” 陆寄风道:“走吧,快找地方让他静养。” 千绿道:“万一咱们宿店,遇到那和尚,不就糟了?” 陆寄风倒没想到这一层,幸好千绿先想到了,陆寄风沉吟不语之时,远方传出细碎的金玉敲击之声,一名家仆鸣锣开道,后面紧跟着绕出一匹牛车,精壮的牛只身上披金戴玉,拖着四周密封住的油壁车,穿过大街。陆寄风虽穿官服,但被吉迦夜那么一困战,样子已是狼狈不堪,他退至道旁让这辆富人家的牛车先行,不料千绿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了拉陆寄风的衣摆,朝着牛车努了努嘴。 陆寄风起初不解其意,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他也想到了。 出入乘坐这样的车的人,一定是个大富人家,大富之家的宅院深幽,必定可以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让云拭松养个一两天的伤。 他赞许地看了千绿一眼,目送那牛车经过,才一把挟着千绿,一手负着云拭松,轻轻一跃,已跃至车顶上,三人趴在车顶,随着牛只的颠摆前进。 牛车晃入了一户高大的门内,又往前走了许久,陆寄风趴在车顶上张望周围,但见园木扶疏,枝叶在道路顶端长成了拱形,成为一条绿色的树木甬道,美则美矣,但白天一定很阴暗吧? 车中人轻咳了几声,陆寄风听那咳声,想道:“此人中气衰微,咳声干哑却有秋意,命不久了。” 这富人是个快死的病人,他在车中不住轻咳低喘,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咳声,低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轻叹中,似有无限忧愁,但还带着几分缠绵。陆寄风虽不识他,听了也中心恻然,想道:“富有之人却无福享受,天命短促,真是人间无奈之事。” 随着牛车前进,阵阵寒气不知由何处传了过来,越是往内走,花香就越是浓烈,水气与花香充塞在空气之中,熏得人头痛。 陆寄风想道:“此地怎么这么香,这么冷?” 牛车终于走完树木拱道,停在空旷的园子中。月墙边放了几盆盛开的菊花,每一盆中半人高的菊花朵朵都大如人头,万重金瓣美丽绝伦,就连花茎及叶片也粗壮油绿,乍看之下简直不像是植物,而像是矫健的动物。 前方还有一重小门,门内只点着几盏微弱的金灯,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 两名乌衣仆人将车帘掀起,道:“主人请下车。” 那富人又咳了一两声,颤巍巍地让旁边一名管家样的健壮男子将他扶下,由车辆的微晃,陆寄风也可以断出他身形颇为清瘦,果然是个久病之人。 他下了车,倚在那高大的壮男身上,咳得更厉害。那壮男轻拍了拍他的背,任他掩帕而咳,他呕出了一口血,才轻喘了一口气,将帕子递给那壮男。 那壮男道:“主人,安歇吧。” 那病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峰,我带了几位客人,帮我招呼他们。” “客人……?” 那病男子道:“车顶君子,请下车一见吧。”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众人在此了,道了声:“失礼。”便抱着云拭松与千绿飘然而下。 被称作“峰”的男子戒备地望着他们,他相貌普通,身材壮硕,和靠在他身上的病男子正成对比。 那病重富人望着陆寄风,他身形修长,一头乌亮的长发并未结冠,而是随意绑束在脑后,形状优美的耳上,挂着灿然的紫蓝色宝石珥珰,珥珰轻摇时便发出阵阵细碎的彩光来,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孔。他虽然俊美优雅,剑眉杏目,但因病重而带着死气,好像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也因死气而让他的气质更显诡异近妖。而且他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股忧郁之色,缠绕不去。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说话声音很轻,要很仔细听才听得清楚:“请入内奉茶吧。” 他自己先让峰扶了进去,陆寄风抱着云拭松,和千绿一同随之入内。 门内还有一重院落与天井,两边依然是栽培着一盆盆艳丽大方的奇卉,花朵之盛压过了绿叶翠意,看起来便无法予人放松之感,而会觉得像置身于华堂一般。 走过这重院落,进入堂中,堂中也只点了几盏烛光,光线仅足以分辨出人而已。 那病重的苍白富人被峰扶上首座,他道:“各位请坐,峰,去奉茶。” 峰不放心地看了主人一眼,才道:“是。” 峰退了下去,那富人被上首的烛光照着,更显得病容苍白,若非如此,还真是个英俊得近乎妖丽的男子。 他开口道:“这位朋友伤得不轻,请在此将养吧。” 陆寄风道:“多谢,在下陆寄风,这位是云公子云拭松。” 那富人看了千绿一眼,道:“这位姑娘是……?” 向来并无介绍婢女之习,陆寄风也自然没想到要介绍千绿,这才道:“她是千绿姑娘。” “嗯,”那富人微微一笑,道:“千绿姑娘该是位婢女吧?她与二位一同历难,在陆公子眼中,她还是一名不值一提的婢女,是不是?” 陆寄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直接问难的话来,一时有点困窘,忙道:“万无此意……” 千绿连忙道:“婢子原本就是婢子,陆公子您别在意,这位公子您何必口出此言,折煞奴婢?” 那富人冷笑,道:“是吗?” 陆寄风见他五官与中原人不同,尤其是长密的睫毛与瘦窄的脸形,大概是远国来的人,想他或许只是国情不同,他们对仆婢特别礼重,便道:“公子您见教得是,千绿姑娘待我忠勤义重,在下自然不该将她忽视,是在下之过。” 那富人微笑道:“她爱当你的奴婢,是她自己愿意,你要忽视也怪不得你,谁叫她就爱你?” 陆寄风脸上一红,心中也升起不悦,想道:“这关你什么事!这人也太多管闲事!” 千绿又气又急,颤声道:“这位公子,您收留我们,诚为恩德,但您一再见辱,是何用意?要逐客也请明说!” 那富人脸色一变,随即道:“不,我并无逐客之意,陆公子,千绿姑娘,得罪了,在下复姓苏毗,幸会。” 陆寄风讶然,他就是寇谦之所说的“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苏毗公子?可是他一路前来,根本就没见到半个女子,就连端上茶来的都是男仆! 那几名男仆端上茶水,茶水中花香浓烈,但因为在这个宅第中待了这么久,已经习惯那么强烈的百花香气了,茶中的花香反而显得不怎么特别。 苏毗公子道:“这是寒舍自栽自烹的茶,名为‘艳髓’,若不嫌陋慢,请诸位少饮些许。” 陆寄风道:“多谢公子。” 他举杯正欲饮,千绿突然道:“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她扑上至云拭松身上,不断地轻轻拍他,陆寄风放下茶,道:“怎么了?” 原本好好的云逝松颤抖了一下,脸色泛黑,陆寄风见了也惊心,一按他的心口,才一碰到他的肌肤,便感觉冰冷潮湿,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是中毒之征,陆寄风不暇多想,撑起云拭松的身子坐起,双掌抵在他背后,急催真气,将云拭松体内的毒气逼出。 云拭松体内的毒性竟然甚浅,陆寄风的纯阳真气一贯入,云拭松体内的毒性便被逼出,他呕出一口毒血,毒气就清干净了。 这下子换陆寄风莫名其妙,云拭松只被打断了腿而重伤,怎么会突然中毒? 但好在云拭松没事了,陆寄风转头对苏毗公子道:“失礼了,能否拨一处所,让云公子静养?” 苏毗公子呵呵一笑,道:“那位云公子怎会中毒了?这毒来得好突然。” 陆寄风也甚感奇怪,抓了抓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苏毗公子却自己回答道:“我这宅子,到处是花草,花木多了虫子也多,或许他是给蜈蚣或蝎子螫了。” 这个说法令陆寄风释然,张望了一下周围,十分干净,实在不像有毒虫出没,不过除了这个解释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陆寄风道:“或许吧?还好他已经没事了。” 转头一望,那盏茶不知何时已被翻倒,洒了一地,陆寄风歉然道:“糟蹋了公子的好茶,万般过意不去。” 苏毗公子不以为忤,道:“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在这里您要多少有多少。”他口气一转,又是那带着几分冷意的语气:“寒舍处处是毒虫,您敢住下吗?” 陆寄风道:“公子能暂时收容,已是万幸。” 苏毗公子淡淡一笑,击掌召来仆人,道:“带这几位到客房安歇吧!” “多谢。”陆寄风抱起云拭松,苏毗公子也在峰的搀扶下起了身,道:“我身子不适,暂不久陪了。” “不敢多劳公子。”陆寄风道,目送着苏毗公子和峰离去的背影。 仆人引陆寄风等人来到客房,此处花木虽少,但香气依然十分浓烈,而一路行来也都没见到人,幽暗漆黑一片,实在不像大户人家的样子。 陆寄风甚为不解,但也不便多问,进入客房后,仆人们细心殷勤地点灯铺被,张罗了半天,才各自离去。 千绿看着陆寄风帮云拭松接好断骨,在一旁忧心忡忡的样子。 陆寄风道:“云兄的腿只是骨断,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了。” 千绿道:“婢子不是担心这个,而是……这宅子好像怪怪的,公子,我实在害怕,咱们走吧!” 陆寄风道:“这宅子有什么怪怪的?” 千绿道:“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陆寄风笑道:“你是听苏毗公子说这宅子里毒虫多,心里害怕吧?” 千绿道:“婢子不怕那些。” 陆寄风道:“那不就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了,云兄那样子也不能走哇。” 千绿道:“可是……” 陆寄风道:“你如果真的这么不放心,我就到处看看,看这里是龙潭还是虎穴,好不好?” 千绿拉着陆寄风的衣袖急道:“您别去!” 陆寄风一笑,道:“你好好照顾你家少爷。” 说着他已一闪而出,留下着急不安的千绿。 陆寄风并不是全没感到奇怪,有了在独孤冢的经验之后,一遇异样之感,他便会加意小心,还是先查查此处是否真有诡异,才能安心放云拭松与千绿在此。 陆寄风奔出院落,随着屋宇的走势来到主屋,却发现主屋内空荡无人,就连仆人都没见到几个。 陆寄风更感奇怪,他绕至后堂,如果传言是真,那么苏毗公子的后堂应该是姬妾成群,可是当陆寄风来到后堂时,却只见到两排空荡的房舍,并无人烟。 陆寄风不禁想道:“就算传言非真,苏毗公子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好色,巨富人家也不至于半个女眷都没有!” 正当他满腹狐疑,却听见峰的声音,正在怒叱:“波斯国的商人怎么还没到?你跟我胡混些什么?” 陆寄风从屋顶上眺望,此处已是后堂的深处,人烟十分罕少,但也布置得花木扶疏,亭台俨然。峰独自立在凉亭之中,身穿锦袍的他看起来也颇有人主之威。而在凉亭外的阶下,却是一名中等身材,珠光宝气的男子。 那男子赔着笑道:“就快了,这年头不好,传说朝廷要往西边打,大家都不敢来呀……这回来了,下回还不知何时呢。” 峰冷然道:“是吗?好,那以后你别做生意了,我找别人去,请吧!” 那男子连忙道:“峰爷,您怎么这么说话的,公子要的人,小的就是怎样也会弄到手,您大人有大量,体谅我们些个……” 峰说道:“我不看面子不交朋友,你给我交女人过来就是了。” 那男子忙道:“这个当然,当然。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几方绢帕,道:“这些姑娘的相貌体态,已经绘真了,峰爷要不要先过目?” 峰道:“你拿这些干什么?我家公子只要见活人!拿回去!” “是、是!”那人口贩子连忙又收了回去。 峰道:“总之你把人找来了之后,先不要卖,等公子挑剩了再随你处置。钱不是问题,你开多少就是一口价!” 那人笑道:“是,是,苏毗公子向来最是大方豪爽,那……” “那你还不滚?”峰冷冷地起身,那人口贩子仍是一脸油笑,道:“是,是。” 他由后门退了出去,峰眉宇深锁,似乎十分忧心地负手沉思着。 陆寄风更感到奇怪了,看样子苏毗府中专买美女是事实,但看苏毗公子那样的身体,又怎么可能需索美女如此之急? 峰想了一想,便大步走出凉亭,往偏屋而去。陆寄风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遂不出声地跟了上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峰来到一处清雅的小院落,此处并无花朵,反倒处处都是枯木岩石,一道清清流水绕着中央的竹斋,水激湍石的声音,格外清幽。 小斋内似已有人,一抹含糊的微光自窗中透了出来。 峰只是远远地站着,并未前进,望着小竹斋。 不久,自屋内传出箫声,箫声如呜如咽,旋律哀婉得令人泪下。 陆寄风并不知那首曲子是什么,但却可以由缠绵的旋律中,感觉到那必是思念所爱,伤恸永诀之曲。陆寄风听了,也不禁心头阵阵凄楚,感到鼻酸。 箫声乍止,又是激烈的咳声,峰脸色一变,急忙快步跨上石桥,进入小竹斋中,道:“公子!您无恙乎?” 苏毗公子咳了一会儿,喘着气道:“没……我没事……” 峰说道:“公子身体欠安,还是安歇吧……” 苏毗公子道:“我……峰,我能活到那时候吗?你说我能活到那时候吗?” 峰道:“方才李富说过,两三天里人就送来了,公子不必担心。” 苏毗公子叹了口气,道:“是吗……” 峰说道:“夜深了,夜气对公子不好,您安歇吧……” 苏毗公子却道:“我要去见越娘。” 峰道:“可是这么晚了……” “带我去见她!”苏毗公子怒道。 峰只好叹道:“是。” 陆寄风忍不住大奇,想道:“越娘?苏毗公子病成这样,还要女人?” 可是全宅不见半个女子,到底藏在哪儿,实在令陆寄风好奇。苏毗公子被峰扶了出来,走向后院。 陆寄风紧跟在后,苏毗公子洁白的手上握着一柄白色的玉箫,箫上染着点点暗红,想是他所呕之血的残迹,在月下显得凄艳之极。 峰一打开后院的门,一股简直甜得令人窒息的花香扑鼻而来,就连陆寄风都头晕了一下,暗暗诧异。 门后的景色,简直让陆寄风讶异得张大了口,不敢置信。 第十二章 庭宇翳余木 那是一所后花园,万紫千红的后花园。 高高的石墙包围着绵绵不见尽头的花园,远处是茂密的花树所堆成的花海,雪白的梨花、樱花,像云朵一般织成了远方的雪氛,随着微风,片片轻柔的花瓣优美地飘落,像是带着幽沁的雪花一样,空中也因这点点白瓣的缤纷,而显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幽玄。 肥大的飞蛾拍着翅膀,停在水面上。那是一大泓荷花池,无数朵巨硕的荷花在水面上顾盼生姿,飞蛾斑斓的翅上洒下几点发光的鳞粉,使半透明的粉红色荷花瓣像是染上了星辉一般。突然间一只螳螂闪出双螯,抓住飞蛾,一把扯裂了翅膀,吸吮着蛾身肥美的体液。 荷花只被螳螂的扑动给震晃了一下,沙嘶声中,荷叶以高雅的姿态掩过了那血腥的杀戮。 陆寄风随着他们走入这所香气袭人的花园,直看得目不转睛。耳边此起彼落着虫鸣鸟语,或许是此地的花太肥硕美艳了,虫子所发出的鸣声也宏亮无比,鸟儿更是不分日夜,引吭长鸣,滴溜婉转。 脚边就算是一小丛杂草,草花都艳丽欲滴。更不要说树丛旁依偎着的兰花、荼蘼、杜鹃、玫瑰、紫薇……还有许多他根本没见过的奇花异卉,争奇斗艳地盛放着。 一道水流自荷花池引出,绕过假山水榭,蜿蜿蜒蜒地曲折回绕,或许是为了灌溉花朵,所以才引进来的流水,一大丛一大丛牡丹与芍药栽植在水边,与倒影争艳,每一朵牡丹都大得前所未见,绚丽怒放,落下的花瓣已在脚边铺成了绵厚的花毡,粉嫩细柔有如美人的肌肤;更有不少花瓣漂在水上,顺着水波载浮载沉。 漂流在水面上的除了大片的牡丹花片之外,更有点点残梅,或红或白地点缀其间。 初夏的牡丹和隆冬的寒梅怎么可能同时盛放呢?空谷的幽兰又怎会与平地的菊花同列?陆寄风除了诧异之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水流底下一片幽黑,看不见底,但隐隐透出点绿意,应该是连水底下都生长了许多水草绿藻之类的。 眺望着整片庭园,花海错落有致,人走在其间就像走在幻影里一般。 陆寄风拨开扑来的粉蝶,远望着苏毗公子俊美的病容,与修长身体移动的姿态,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花一般。 陆寄风紧跟着他,在外面虽已被这强得可怕的花香熏得头痛过,现在置身在这所花园里,更让他头痛欲裂,一面跟着苏毗公子,一面调气运息,点住鼻侧的穴道,让自己暂时什么也闻不到,才稍止住头痛。 苏毗公子和峰两人往前直走,终于走过了花园,绕过另一重石门,往假山上走去。 苏毗公子已喘息不已,力气难胜,峰一把抱起了他,苏毗公子的头靠在峰厚实的肩上,攀着他的颈项,轻道:“多谢你……” 峰不发一语,抱着苏毗公子走上假山,假山上几只驯养的鹿漫走着,见到人便跳走了。此处并没有花朵,只有一座极大的孤坟。 见到那坟,苏毗公子的神情虽平静,却在登时变得沉重至极。 陆寄风暗奇,想道:“越娘已经死了?” 可是墓碑上并没有字,是一具无字之碑。 峰放下苏毗公子,他扶着坟旁的围栏,缓缓去推墓碑,陆寄风颇为奇怪,以他病弱的身子,如何去推沉重的墓碑? 峰拉住了苏毗公子,道:“不能进去!” 陆寄风这才领悟:大概墓碑是活动的,里面别有洞天。 苏毗公子哀怨地看了峰一眼,道:“我……” 峰说道:“少夫人的身躯已在里面静养了这么久,不宜让外面的空气一再进去,伤她的身子。” 苏毗公子这才缓缓地放下了手,嗒然道:“你说得对……” 原来墓中的人还没死,不过在坟墓里面静养,实在是太诡异了些。 苏毗公子轻抚着石碑,柔声道:“越娘,越娘……我来看你了,你好些了没?” 墓中无人应答他,苏毗公子轻道:“我为你寻来无数药引,你一定会好的,但只怕那时……唉!” 他的手微微颤着,看样子是连要说完话都很吃力,他没说完“只怕那时”怎样,可是陆寄风也听得出来,只怕越娘痊愈,他却要死了。 峰面无表情地守在他身后,苏毗公子突然弯下身,捂着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峰大吃一惊,连忙揽住了他,急切悲伤地说道:“公子!切勿太过伤心,您经不起。” 苏毗公子喘着气,袖上血迹斑斑,淡然一笑,道:“泪尽而血出,是很自然之事,我已为越娘流尽了泪,无泪可泣,只好继之以血,难道你连血也不让我流吗?” 陆寄风中心恻然,泪尽血出,是多么沉重的悲恸才能如此? 峰突然愤恨地说道:“公子您根本不该救越娘夫人!” 苏毗公子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峰恨恨地大声说道:“生死有命,夫人若是当初死了,或许公子不会悲恸至今,夫人的情况一拖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公子日夜忧思,再怎么样的人也要伤痛而亡!公子您虽有长生之术,也经不起这样摧残……” “住口!”苏毗公子气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晕了过去,举起手中玉箫像是想打峰,但一举起,紧咬着唇的他手颤抖着,终究没有打下去,好一会儿才颓然放下,声音冷漠得像霜一般:“越娘若死,我有长生之术又有何用?那时我一样要随她同穴,你难道不懂吗?” 峰紧闭着唇,默不作声。 陆寄风想道:“不知苏毗公子的夫人是生什么病?我的血能不能治好她?若是当初有人能救若紫……” 他没再想下去,以免伤心太甚,若是有人能救若紫,他会何等欢欣?人生又会变得何等可爱?他完全能体会苏毗公子的哀痛与不放弃一丝希望的用心。 苏毗公子怅望着墓碑半晌,举起玉箫伸向墓碑,快速地疾划着,沙沙石屑纷坠之声不绝,陆寄风一惊,他能以玉箫在石碑上刻字,可见武功深湛,这倒是令陆寄风十分意外。而武功这么好的人,竟有一副病得快死的身子,更是匪夷所思。 苏毗公子一面刻字,一面轻轻吟道: “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这是屈原诗赋“九章”中的悲回风片段,意思是:岁月忽忽像山崩一般地逝去,时光渐渐接近了尽头,薠蘅芳华枯萎,枝叶干枯凋零,花朵的香气也已散尽,哀伤之心已无药可治,从前的一言一语犹在耳际,但我宁愿生命随着流水而消逝,也无法再承受这样永恒的悲愁。 虽然陆寄风所读的骚赋聊胜于无,听了这样的辞意,犹心动神驰,胸口刺痛,想不到古人会有如此深情之语。 苏毗公子刻毕,伫立在墓前,默然沉想。峰见辞意不详,更觉得忐忑,道:“公子,过不久一定可以治好夫人的,您何必写这样的句子?” 苏毗公子绝望地看他一眼,道:“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也许我要失望了……” 峰道:“公子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您一直没有放弃过啊!” 苏毗公子喃喃道:“我等不了……我等不了了……峰!如果她无法痊愈怎么办?峰!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苏毗公子像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往峰的身上倒去,峰搀住了他,大声道:“不会的,公子,圣女答应过您救活她,圣女老人家所说的话一定会实现的!” 陆寄风胸口一震,苏毗公子也信服了舞玄姬? 那么,此宅也是舞玄姬的据点之一?但为何空旷无人? 苏毗公子颤声道:“但是……三十年了……我日复一日地遵照圣女老人家的指示去做,为什么越娘还是没有起色?” 峰道:“当初您向圣女老人家要求与夫人常保青春之容,永结同心之好,圣女老人家答应了,您看,您还是当初的模样,圣女老人家没骗您,等夫人清醒的那天,一定也是当初的姿容,那时你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陆寄风心念电转,想道:苏毗公子为了一个情字,甘心受舞玄姬驱策,不知道舞玄姬要他做什么事?如果能救活越娘,是否苏毗公子就会叛弃舞玄姬?不知道越娘是生了什么病,如果治得好,舞玄姬早就治了,又怎会一拖三十年? 自己是不死之体,或许可以治好越娘,因为这是唯一陆寄风肯定可以与舞玄姬抗衡的能力。 这么一想,陆寄风遂打定了主意,先问清越娘是什么病再说。 陆寄风轻咳了一声,从花木后面站出身来,苏毗公子和峰没料到有人,都望向他,神情警戒。 陆寄风道:“在下无意间游园至此,误听公子之言,失礼之至,请公子见谅。” 苏毗公子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陆寄风道:“方才听见公子所说的话,甚感深情,在下虽不精于医术,但是或许能尽绵薄之力。” 苏毗公子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出来,道:“你说什么?你想救越娘?” 陆寄风并不以他这奚落的口气为忤,道:“若是能略知夫人病况,倒不如请公子死马当活马医。就算在下不济事,也有一位精通医术的老前辈可以请教。” 苏毗公子冷然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么多年来,我请过的大夫也已数不清了,每个人都见了她一眼,便行放弃,您说的那位前辈就不必了。” 言下之意,把陆寄风当成了多管闲事之人。好在陆寄风涵养甚佳,又同情他的一片痴情,只是无奈地抓了抓头发,道:“那么是我多事了,各人随缘随命吧,在下不多扰了,告辞。” “慢着!”苏毗公子叫住了转身欲去的陆寄风,眼神有些阴沉闪烁不定,道:“你刚刚听见了什么?还知道了什么?” 他显然担心陆寄风听见他所说关于舞玄姬的话,若是自暴身分,或许会有危险,但陆寄风既存有助他向善之心,便不再顾忌,道:“在下是你们所说的圣女的死仇,你们何苦加入魔教,误入邪途?” 苏毗公子冷冷地以玉箫轻敲着手心,望着陆寄风,道:“你是来铲除此园的?” 陆寄风失笑,道:“在下并无此意,公子为了夫人之疾,屈身效命邪魔,若是我说我能救活夫人呢?” 苏毗公子仰首大笑,道:“哈哈哈……你医得好她?你医得好她?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说这样的大话!圣女老人家的法子一定可行,再过不久,越娘就可以复元,你休在此狂言妄语!不要想改移我的决心,不要再给我落空的希望!” 他说到后来,已是声音凄厉,十分酸楚,由此可见他已经一再地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终至于不敢再做任何别的尝试了。 陆寄风更是同情地看着他,道:“没错,在下不能给公子什么保证,但是在下的血却是能活人之物,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但是你若愿意,在下可以割血赠予公子,公子就当被骗了一次,让尊夫人饮下在下的血,又有何妨?” 苏毗公子怔忡不定地望着陆寄风,道:“你真的愿意给我你的血?” 陆寄风道:“只是不知夫人的病症,不敢贸然使用罢了,若是余气未绝,那八成是有救的。” 苏毗公子不知该信还是该疑,看了看陆寄风,又看了看峰,峰也显得有些狐疑。 过了一会儿,苏毗公子才问道:“你为何愿意舍血救一个与你无关之人?” 陆寄风道:“只要公子能不受舞玄姬掌握,在下亦乐得做顺水之人情,一点血又算什么?” 苏毗公子叹了口气,道:“真的吗?唉!陆公子已知在下身分,多言何益!请随我到竹斋吧!” 峰有些紧张,道:“公子,这……” 苏毗公子道:“你怕我背叛圣女?呵,对已经没有泪的我来说,还有什么好怕的?” 峰默然,只好长叹了一声,扶着苏毗公子步下高坟,走到陆寄风身边,道:“请。” 陆寄风与他们一同离开此地,要回到竹斋前又得经过那一处百花盛开的花园,陆寄风忍不住道:“公子此园真是人间绝景,四时的花木竟能任意生长。” 苏毗公子淡淡说道:“那是守园人的功劳。” “哦?有这样的守园之人?” 苏毗公子停了下来,衣摆被牡丹的枝给勾住了,看起来就像是花朵牵着他的衣裳,不让他走一般。苏毗公子眼露嫌恶,扯回了衣摆。 陆寄风并未看出他的怪异神情,道:“公子的此园风光,名满平城,是为了尊夫人而造此园吗?” 苏毗公子“嗯”了一声,道:“是为了越娘而建,这里每一朵花都是为她而生长。” 陆寄风笑道:“那么尊夫人复元之后,见到这么美丽的花,一定非常快慰。” 苏毗公子道:“是吗?只怕她见不到。” “哦?为何呢?” 苏毗公子道:“既已有人,何必还要这些花?” 这是什么道理?陆寄风没再多想,只当他是心情沉重,所以说话语无伦次。 三人回到竹斋,苏毗公子在峰的耳边交代了几句,峰便领命离开。 “陆公子,请。”苏毗公子有礼地让陆寄风先行,自己紧随着他,一起步入了那间竹斋。 小竹斋并不大,最特别的是除了书箧床榻之外,几案及器物都比一般的小许多,靠窗的几边置放着许多玩偶小弓之物,就连书箧中的书,也多半是些儿童启蒙习字之书,不知情由之人见了,会以为这是间富家年幼子女的起居之所。 唯一不是儿童之物的,便是一幅挂在墙上的帛画,画中之人神貌与苏毗公子肖似,但竟是穿着女装,手执翠柳,傍树而立,面带微笑,但微笑中又有几分腼腆天真,宛如稚子,见之令人怜惜心动。 在那幅画旁边提着几行小字,字体端正有力,应是男子所书:“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世人多咏,一般人也都朗朗上口。 陆寄风看着图,在诗篇下方还有更小的字:“越妹宴居小像,兄以拙笔戏录古诗十九首之庭中有奇树篇以志也。”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位是尊夫人?与公子如此肖似……?” 苏毗公子道:“她与我是一胞孪生,自然肖似。” 陆寄风一怔,道:“什……什么?” 苏毗公子步至画前,凝视着画中之人,眼中深情无限,完全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一般。 陆寄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夫人是他的双生姐妹,那么这岂不是违逆人伦?难道异国国俗真的和中原差这么多吗? 苏毗公子转头望向陆寄风,对他的反应也不以为奇,道:“你真的愿意救越娘?” “自无虚言。”陆寄风道,“请公子取来贮血之匣,在下立刻割血以赠。” 苏毗公子由漆盒中取出一只指头大小的精美玉瓶,玉瓶作壶状,十分可爱,像是儿童扮家家酒的玩具一般,递给陆寄风,道:“请。” 陆寄风十分干脆地推出一小段剑刃,手指在上头一划,割出伤口,便将伤口对准了瓶口,殷红的血一滴滴地注入,不一会儿就把瓶子给注满了。 苏毗公子一直专心地看着陆寄风滴血,眼神先是发光,接着便发起抖来,强抑着内心的激动,看着陆寄风封好瓶口,递了过来。 苏毗公子接过玉瓶时,手十分冰凉,喃喃道:“真的有救?越娘真的有救?” 陆寄风道:“无论如何,请公子脱离圣我教,万勿助纣为虐了!” 苏毗公子看着陆寄风,紧紧地攒着那救命的玉瓶,激动地说道:“你明知她是我的胞妹,我与她违乱天伦,你还是愿意救她?你不鄙视于我?” 陆寄风有几分无奈,道:“这……也许女国的风俗与我国不同吧……?” 苏毗公子道:“是不同,我国传说,若一胞双生子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天降的天使与恶鬼,恶鬼将带来灭族之祸,因此必定要祝福天使,杀恶鬼祭阿修罗神,才能保国人安全。” 陆寄风奇道:“岂有此理?双胞赤子在出生之时,又如何分辨正邪善恶?杀错了岂不糟糕?” 苏毗公子道:“没错,这对双胞胎会被养到少年时,再由族人共同决定杀谁……” 陆寄风“呀”了一声,更感恻然,若是婴儿时就被杀也就罢了,毕竟婴儿无知,生命脆弱,死得容易。但是少年已有多少喜怒哀乐?那时再被处死,实在太残忍了。 苏毗公子望着越娘的画像,伸出手轻轻抚着,道:“我们自幼便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作相同的梦……我们连想法也相通,不必多说什么话,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可是我们还是爱与对方说话,说个不停。我们什么都要让对方知道,我们之中没有秘密,我们虽然有分开的两副身体,但是我们根本是同一个人……但有一天,一向没有秘密的她却对我隐瞒了,她的眼睛不敢看我,和我说话时总是不知在想什么,甚至还背着我偷偷地哭泣……” 苏毗公子长长的睫羽颤动着,道:“她有心事瞒我,我也不问她,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我。她果真告诉了我,她哭着说族人决定杀我,她很害怕,不知为什么我该死……她不知,我又何尝知道?我们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不是害怕死,是害怕分离……她求我带她一起逃走,虽然国境外就是无边的沙漠,那里只有死亡和枯骨,可她愿意和我一起长眠在干净的沙漠里,让风把我们的骨头搅乱在一起,直到谁也分不出谁为止。” 陆寄风问道:“你们就这样逃出来的?” 苏毗公子笑了,道:“两个十岁的孩子,想横越沙漠,只是找死而已,如何能逃出来?” “那……” 苏毗公子阴沉沉地冷笑着,道:“既然我是恶鬼,我就真的当个恶鬼,灭了他们!” “什么……?” 苏毗公子说道:“我带着越娘,不是往沙漠去,而是往党项的军营去,党项与女国连年征战,他们的国王被我们杀了,剥皮碎骨,贮于铁器送回去,他们对女国恨之入骨,只是女国防卫森严,他们屡攻不胜。我带着越娘去投奔党项,告诉他们另一条入城的管道,他们在深夜杀入女国城中,几乎杀光了所有的族人……” 陆寄风吸了口气,看苏毗公子淡漠地说着这些话,实在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十岁少年做得出来之事。难道他果真是恶鬼转世,族人的传说就这么宿命地应验了? 陆寄风道:“你……你怎能引敌人进城?你这样的行为,太……” 苏毗公子挑了挑眉,道:“难道我该束手就擒,无罪被杀?” “不,可是总该有别的法子……” 真要说什么法子,陆寄风也实在想不出来,逃也逃不了,那除了先下手为强之外,还能怎样? 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会有此心机胆识,也实在让人感到恐怖。陆寄风心中已生出一丝后悔,想道:“他生性如此狠毒,难道我帮他帮错了?我不该指望他改邪归正?” 陆寄风对他的善根还抱着一丝希望,道:“苏毗公子,此事或者出于无奈,但是那么多族人因你而死,你总有些内疚吧?” 苏毗公子幽幽叹了一声,道:“我是后悔了……虽然党项王赐我城中十户巨富的财产,但是越娘却从此不再看我,不再跟我说话,甚至不愿意见我……她恨我是灭族仇人,她从此不梳妆也不穿绫罗绸缎,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生活在像坟墓一般的土室之中,过着心如死灰的日子……任我如何哀泣恳求,她都不闻不问,我们本来是同一个生命,我重生了,她却死了……” 陆寄风默然,越娘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她果然拥有天使的良知。苏毗公子轻道:“我想她只是见景伤情,于是我迁居到中原,想让她忘记女国城被屠杀的过去,她依然不说不笑,不理会我……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愿意和她靠得这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我要恢复从前和她的亲爱之情……我强迫占有了她……” 陆寄风虽已料到会有这一层,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根本是禽兽之行!陆寄风对不幸的越娘感到同情,对面前的苏毗公子,却说不上来是鄙视还是感到更加可怜! 陆寄风道:“你这么做没用的!” 苏毗公子却望着他,微笑道:“没用吗?你怎知没用?她成为我的夫人之后,起初两天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后来她却像醒了过来一般,说:‘哥哥,我们逃出来了吗?’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对我说话,我高兴得哭了出来,抱着她说:‘对,我们逃出来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陆寄风一怔,过了片刻便想到:难道是越娘受了太大的刺激,竟把八年来的事全忘了? 苏毗公子显然十分沉醉,喃喃说道:“她又恢复了从前那依恋我的模样,我为她置下此处,这些都是她心爱的娃娃与玩具,我们在这里消磨整天,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陆寄风环顾周遭,这根本是儿童玩乐之所,两个十八岁的青年男女怎么可能爱这些玩物?看来越娘的心神真的回到了八年前,十岁的时候,刚刚知道苏毗会被杀,而想和兄长一起逃走的时候。 虽然此情此景,颇为怪异,但一切也只能说造化弄人,陆寄风叹了口气,道:“那么……后来怎样了?” 苏毗公子咬了咬唇,紧握着玉瓶,紧得指节都发白了,不知在想什么。 陆寄风见他这样,心里不无快意,看来是越娘不知怎样又想起了八年来的悲惨,而让苏毗公子再次由幸福的顶端坠落痛苦的地狱。 虽然苏毗公子也很可怜,一想到他是个为了自己而引敌灭族、强暴胞妹的邪恶之徒,陆寄风就感到应该给他狠狠的教训,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应该是差不多够了。可见天道彰彰,还是有制衡之道的。 这时峰已经捧着茶水进入竹斋中,道:“主人,公子,请用茶。” 陆寄风看那茶水,与方才的“艳髓”相同,溢着殷然的红艳之色,幽芳扑鼻。苏毗公子将玉瓶摊在手中,道:“峰!这是陆公子的血,越娘有救了。” 峰的语气竟没有喜悦之意,平淡地说道:“恭喜主人。” 陆寄风道:“公子,请承诺脱离圣我教,不听舞玄姬的驱策。” 苏毗公子看了陆寄风一眼,道:“等越娘活了再说。” 陆寄风想他的说法也有道理,如果自己治不活越娘,他又何必听从自己的。但是,如果他还是执意要做圣我教的信徒,那么他未为恶还好,给陆寄风知道了他做什么更大的恶行,陆寄风也只好杀他灭邪了。 陆寄风道:“在下并不想与您交换条件,而是希望您能诚心弃离魔女蛊惑,如果尊夫人能导正公子的想法,倒不枉在下救她一命。” 苏毗公子举杯,微笑道:“陆公子,大恩不言谢,寒舍无酒,就以茶代酒,为bbr>君致意吧!” 陆寄风也举了杯,道:“请。” 他正要饮下那杯艳髓,杯缘还未碰到口边,便听见千绿传来的惊叫: “公子!公子!您快走哇!” 接着就是云拭松的喝斥:“臭和尚,你放了我!光明正大地和我一决高下,是英雄就别这么拎着人!” 陆寄风飘然跃出竹斋,只听阵阵砰砰之声,两扇石墙被硬生生轰垮,巍然立于碎门之后的,赫然是一手拎着云拭松的吉迦夜! 吉迦夜?追到此地,令陆寄风大吃一惊,吉迦夜望着陆寄风,森然道:“信士果然在此,与妖邪同列。” 云拭松又在他手中,只要他手上略施微力,云拭松便得立毙掌下了。 第十三章 幽室一已闭 吉迦夜手中抓着云拭松,立在碎裂的大门前,浑身散发出凛凛之威,令陆寄风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只略微一想,便想通了为何吉迦夜会这么快找到他们。自己当初就曾疑心苏毗府的上空聚满了妖气,吉迦夜必然也认定了此地有问题,而追赶过来。 陆寄风道:“大师,请先将云公子放下,有事细说。” 吉迦夜道:“贫僧与妖党没什么可说。” 陆寄风对于吉迦夜之言竟难以反驳。苏毗府确实是舞玄姬的手下所据之地,自己也确实在此与苏毗公子同列,其中缘由,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陆寄风将心一横,看来要解释清这其中过节,只能以非常手段。 陆寄风道:“在下绝对不是大师所想的妖党,一切都是误会。误伤六大夜叉之事,虽然出自万不得已,在下也难辞其咎。若大师非要解恨不可,那么在下愿站在原地,听凭大师连击六掌,绝不还手,以化解此仇!” 吉迦夜一怔,想不到陆寄风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吉迦夜苦修佛门身如意通,已练得身如铁壁,拳如山崩,陆寄风能受他六掌而不死,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吉迦夜冷冷地说道:“你为了要我放过云公子,这样的牺牲未免太大。” 陆寄风道:“大师的目标既是在下,多杀旁人又有何用?” 吉迦夜默立了一会儿,提着云拭松的右手轻轻一挥,云拭松便感觉身子有如一叶,被拂向一旁,千绿急忙上前扶起云拭松。 陆寄风竟会说出自愿受吉迦夜六掌,令千绿几..乎不敢相信,还以为只是骗吉迦夜放开云拭松的权宜说法。现在云拭松已经被放开了,她想陆寄风应该会找机会逃走才对,可是陆寄风还是立在原地,与吉迦夜对望,没半点退却之意。 千绿忍不住焦急地轻声唤道:“陆公子……” 吉迦夜道:“陆施主,你明明认为伤六大夜叉之罪,并非有意,为何又甘心受贫僧六掌制裁?” 陆寄风道:“我以误会伤人,人以误会伤我,一报还一报,自当甘心承受。” 吉迦夜目露赞许,道:“善哉!陆施主此念,深得轮回果报要谛。” 千绿见吉迦夜对陆寄风的敌意大减,正要放下心来,不料吉迦夜接着却说道:“贫僧此掌,曾经裂大象骨为三千六百段,陆施主小心了。” 说完,吉迦夜已一掌向陆寄风印堂拍去! 吉迦夜一击中便立刻退回原地,身如黑风般缥缈。众人根本什么也没看清楚,就连吉迦夜的手是否真的拍中了,都看不大真切。 见陆寄风依然屹立如初,吉迦夜倒也并不意外。他的裂象之掌打在陆寄风身上之时,陆寄风并未以真气相抗,果真受下了那一掌。 吉迦夜点了点头,道了声:“很好。”又快掌接连在陆寄风檀中、丹田、连击两掌,依然无声无息,如击棉絮,当吉迦夜退回原地时,见到陆寄风仍是浑若无事,忍不住更是惊异。 吉迦夜愣了一会儿,才道:“陆施主无恙乎?” 陆寄风道:“还有三掌,三掌之后,请大师将仇恨放下。” 吉迦夜双掌合十,犹豫着该不该接受陆寄风的条件,一方面也感到似乎自己受了骗。可是看在千绿和云拭松等人眼中,反倒奇怪吉迦夜怎么没有拿出绝招来,竟随便打陆寄风三掌了事。 殊不知这三掌货真价实,都是裂山之威,普通人受上一掌,马上要骨烂如泥,惨死当场,就算陆寄风功力过人,也该受到一些伤害才对,想不到对陆寄风完全失效。 吉迦夜既惊且惑,想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受我三掌而无事?难道我掌气衰退而不自知?不,我勤修苦练,不可能突然退步的!究竟他以什么法子化了我的三掌?究竟是什么法子?” 望着眼前的陆寄风,吉迦夜很快将心定下来,气沉双掌,蓄上了九成真气,往陆寄风身上击拍而去! 这一掌击至,陆寄风整个身子竟猛然被击飞,在半空中像片飞絮般翻旋。 千绿惊得差点叫出来,被打飞到半空中像败絮般摔滚的样子,半点生气也无,根本像是个无知觉的尸体。 想不到陆寄风落了下来时,身子轻轻一晃,有如危危的飞羽,自千仞坠落,犹然不伤。 见到陆寄风落地时的轻絮之态,吉迦夜先是一呆,脑中灵光闪过,突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 他总算知道了陆寄风为何连受四掌而无事,陆寄风不知道以什么法子,将自身完全开放,不去抵抗,反而接受,让吉迦夜的力量注入而化解无形。若是掌力太大,便全身随着掌力推去的方向而动。吉迦夜第四掌排山倒海的力量,本就存着要将陆寄风身子击穿的劲道,也被陆寄风顺着推力,全身御气而翻飞,至力消方落,因此无事。 吉迦夜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佩服,佩服。中原武功奥妙,真是闻所未闻。” 陆寄风识过吉迦夜的深厚功力,再不敢与他硬碰硬,顺势而动虽不能得胜,却也可以立于不败。 陆寄风道:“在下已受四掌,还有两掌。” 吉迦夜道:“陆施主虽然神通高妙,机智绝人,可惜命不久了!” 说完,吉迦夜气随掌出,陆寄风凝神随势,不料吉迦夜中途骤变掌为指,单指点向陆寄风的丹田。 这一指有如尖针,陆寄风全身一震,顿时下半身酸麻,有如化作木石,动弹不得。 吉迦夜这一指,并非点穴,但陆寄风竟感到下半身整个失去了知觉,不由得大为惊骇。 吉迦夜所修的西域武功,路数及方法全与中原不同。他不懂中原的穴道经脉,因此不懂陆寄风的武功何以能忽柔忽刚;同样的陆寄风也不懂为何他能一指就将自己的下半身定住。吉迦夜所修炼的内容,以中原的说法虽是武功,但其实是所谓的“神变”。 以神变宣扬佛法者,称作“神变教授”,当初佛陀僧团之中,就有不少弟子习得神变,例如大迦叶、阿那律、迦旃延、舍利弗……等等,其中目犍连号称“神通第一”,曾与两名凶暴的龙王搏斗,降服龙王。但佛陀在传授神通的弟子上,挑选极严,就算传授了神通,也不许宣扬,若是滥用神通,佛陀更会严加惩罚,绝不宽贷。 因此,得授神通的弟子往往秘而不宣,到万不得已,甚至宁肯将劫数当作不可违抗的“业力”,而不以神通化解灾难。佛灭以后,凡人修习神通更是难如登天,遂不再出现当年世尊僧团的盛况。但也因为这样极度的谦退,导致神通渐渐失传。佛灭以后短短三四百年之间,天竺饱受异族侵凌,异族的恶王破坏塔寺,杀害众僧,僧人们竟无力抵抗,佛法到了濒临灭亡的程度。如今虽然那几百年的异族入侵已经被击退,残存的佛教又支派杂生,许多国王改信有神通的佛教支派邪派,以帮助自己拓展实力,战场得胜。 当初佛陀已预言过:“正法千年,佛法尽灭”,如今已接近千年的期限了,残存的僧人之中,吉迦夜便是痛定思痛者之一。他自幼眼见佛法沦亡,认为只有僧人自身能力强大,才能生存传法,遂苦修身如意通,希望能达到当初神变传法的效果。 他怀着这样的大愿,对身如意通钻研极深,陆寄风自然难窥其堂奥,故被定了身,竟不知是什么手法。 陆寄风怔立着,吉迦夜既封住了他的半身,陆寄风有如被定在陆地的大树,狂风若至,非折断不可。吉迦夜只要最后一掌,就能让陆寄风丧命。 陆寄风心念电转,若是自己发力相抗,虽然或许可以保命,但这就违背了“绝不还手”的承诺,所受的五掌也就如同虚设。但是不还手,非送命不可。 千绿和云拭松都屏息看着最后一掌,他们见陆寄风连受五击而无事,都认为最后一击也可以承受下来,殊不知现在局面完全不同,陆寄风原先的计划已整个被破,简直只能束手待毙。 苏毗公子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寄风与吉迦夜的对决,看到如今,竟弄不明白他们两人究竟有多少的底细。 吉迦夜缓缓地聚气于掌,当他手掌举起时,隐隐有雷霆之音,接着身如狂涛,袭向陆寄风。 原本立地不动的陆寄风,急忙举掌相接! 两人四掌相对,竟无声无息,但是地面却整个晃动了一下,水面上的竹斋也晃动了起来。绕着竹斋的水流被激起波澜,苏毗公子连忙扶住了门缘,以免被震落水中。 陆寄风与吉迦夜四掌相对之后,吉迦夜便是一怔,陆寄风往左侧身,吉迦夜也跟着侧身向右,两人的四掌始终黏在一起,不知是谁被谁所牵制。 吉迦夜手中真气催发更盛,但是不管他怎么催发真气,都发觉掌心似陷入了一片大海一般,无从着力。陆寄风依旧没有还手,却黏住了吉迦夜。 原来陆寄风无法再随势而动,便急忙借力转力,汇在双掌间的真气介于有与无之间,似有若无,似实若虚,吉迦夜的真气既无法击入陆寄风体内,又无法返退回去而伤自身,便顺着两人掌间的空处散了出去,让吉迦夜的双掌被这似有似无之间的内力所牵引,竟欲脱不得,欲进不能。 以无化有,却只是起牵制的作用,自己也无法脱身。现在他已受了六掌,没有还手,双方恩怨已经扯平了。接下来若是想击退吉迦夜,以解除困境,除非吉迦夜出现破绽。但陆寄风明知不能硬来,也只有以静制动,采取了守株待兔的战法,与吉迦夜僵持不下。 见两人只是四掌相抵,周围风平浪静,苏毗公子以玉箫轻击着掌心,专注地看着陆寄风和吉迦夜的对招,峰似乎要有所动作,却被苏毗公子的眼神阻止了。 峰道:“公子,他们二人……” 苏毗公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公子有恩于我,可别轻举妄动。” “是。” 两人对话声虽轻,以吉迦夜和陆寄风的根基,当然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千绿望向苏毗公子,道:“公子,求求您助陆公子一臂之力!” 苏毗公子瞄了千绿一眼,道:“你要我救他?” 千绿点头不迭,苏毗公子打量着千绿,竟然说道:“你若愿意长留此园,我就救他。” 云拭松一怔,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苏毗公子只是轻敲玉箫,冷笑不语。云拭松心头火起,道:“哪有你这种趁火打劫的要胁法!你这个无耻……” 千绿打断了云拭松,道:“奴婢愿意,请公子出手吧!” “千绿!”云拭松诧异。 千绿道:“奴婢只是无用之身,留在府中服侍苏毗公子又有何妨?公子,请您快出手救陆公子!” 苏毗公子伸出了手,对千绿一笑,道:“你过来。” 千绿走了过去,苏毗公子一拉住千绿的手,玉箫内陡然伸出尖刺,刺破千绿手腕,千绿身子一麻,倒在苏毗公子的怀中。 云拭松大惊,千绿眼睛里充满了惊慌,显然神智仍然清楚,却浑身动弹不得,嘴唇打着哆嗦,眉宇紧皱,不断地沁出冷汗,似乎十分痛苦,那样子分明就是中了什么剧毒。 苏毗公子望着她,面带微笑,道:“千绿姑娘,最适合你的,应该是温柔的梨花吧?” 峰立即上前打横抱起身子软麻的千绿,云拭松惊道:“你们在干什么?!” 云拭松正要上前抢回千绿,身子才一动,便被峰举足一踢,身子飞了出去。峰的这一脚正踢在他心口的檀中穴上,云拭松摔飞跌出,登时闷绝。 苏毗公子冷漠地说道:“我答应千绿姑娘之事,自会办到。” 陆寄风此时虽专心引着吉迦夜的真气,却仍对周围的动静十分清楚,苏毗公子主仆的言动,摆明了不怀好意,陆寄风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 苏毗公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栏上,吹起玉箫,箫声幽幽咽咽地传了出去,一股奇异的香气自箫中飘散而出,很快地便弥漫了出去。 这香气一阵强过一阵,陆寄风竟然头顶一眩,几乎要分心。 也在同时,吉迦夜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青白之气,传向陆寄风的真气也略挫。陆寄风终于守候到这个时机,体内雄浑的内力,就在吉迦夜这片刻的失力之中,汹涌狂击出去。 吉迦夜没想到陆寄风突然之间会涌出如此庞大的内力,猝不及防,整个人便被重重地摔了出去,一口鲜血随之喷出,跌在数丈之外。 陆寄风踉跄了几步,便即稳住身子。吉迦夜跌出之后,立刻趺坐在地,两手结印,闭目运气,唇边还挂着一道血丝,脸上青白之色游移不定。 陆寄风没想到吉迦夜会吐出那么多的鲜血,以吉迦夜的功力而言,应不至于如此不济。但是陆寄风自己也手脚发软,中心欲呕,警觉到可能这股浓香是什么剧毒,急忙聚精保元,以免毒气入体太深。 苏毗公子冷笑着,走向陆寄风。陆寄风见他神色阴险,更确定着了他的道儿,勉强一笑,道:“苏毗公子,这是什么香气?如此浓郁,令人不胜。” 苏毗公子道:“这可是名贵的香料,公子是否感到通体舒泰,心情平和?” 陆寄风越来越感到口干舌燥,奇怪的是心情果然十分平静,忍不住便闭上了眼,整个人立刻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倒在地上,急忙又睁开眼睛,才稳住了身子。只听得满庭微风吹拂着花叶的沙嘶声响,一波波地传进耳中,让他好像灵肉分离了一般,浑身轻飘飘地,不思反抗。 陆寄风明知这种诡异之态绝对不妙,却就是紧张不起来,有如待宰的俎上鱼肉。而耳中所听见的风响、叶飞,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连花朵柔柔绽放的轻微声音,都隐约听得见,而这种对外界的加倍敏感,正足以分散他对危险的专注力。 苏毗公子走了过来,笑道:“圣女老人家想擒拿你,就连独孤夫人都拿你没法子,我还以为陆寄风是什么三头六臂,呵,原来不过尔尔。” 陆寄风心头略为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思路敏捷的他此时却思绪散乱,无法集中精神,道:“你待要怎样?” 苏毗公子随手取下陆寄风的佩剑,轻抚了一下剑刃,道:“陆公子,念在你赠血之德,在下先杀了那番僧,让你多活片刻,如何?” 陆寄风抬眼见吉迦夜,他双目圆睁,脸上的神色却十分柔和,一点也看不出生命危在旦夕的紧张,看来此刻吉迦夜的情况和自己一样,被这奇异的气味熏得神志涣散,失去抵抗能力。 陆寄风沉声道:“苏毗公子,在下赠血虽是小事,但犹寄望人心本善,希望你能脱离妖党,再获新生。想不到公子背义如此之快,原来你果真泯灭了人心!” 他自忖站得起身,但就是四肢酸软,也不想振作。而且这样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现在他还勉能靠意志力维持着清醒,与苏毗公子对话,也许再过一会儿,就真的完全失去神志了。 陆寄风企图激苏毗公子尽快动手,趁他靠近时施予致命一击,拖久了恐怕自己会越来越不利,可是他又心神都十分松弛,实在想不出激烈的话。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异香实在是闻所未闻,居然连陆寄风都抵抗不了。 突听吉迦夜道:“拿这样的邪物对付于我,真是班门弄斧!” 苏毗公子脸色微变,笑道:“这位大和尚,难道你也知道这妙物?” 吉迦夜道:“不过是天竺王公贵人惯用的熏烟,有何可怪?” 说着,吉迦夜缓缓地站了起来,苏毗公子大惊,退了一步,没想到吉迦夜一站起身,便又摇摇晃晃地踉跄跌退。 苏毗公子笑道:“我还以为你已习惯此香,看你这穷样,料你没这等福气!” 苏毗公子举剑便朝吉迦夜刺下。吉迦夜手掌一翻,砰的一声,将苏毗公子打得倒跌数步,呕出了一大口血,峰急忙唤道:“公子!” 吉迦夜发出这掌,整个人便又软倒,仰躺在地,喘个不停,竟是怎样也动弹不得了。 陆寄风见了不由得大惊,原来吉迦夜打的主意和他一样,都是激苏毗公子近身时才动手,好一击中的。可是吉迦夜那一掌根本不到一成的功力,竟没打死苏毗公子,自己就气空力尽。吉迦夜这样仰躺着,只要苏毗公子再上前补上一剑,他非死不可。 苏毗公子好不容易止住跌退之势,靠着栏杆而立,又“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勉强调匀气息,正要开口,又不断吐血。峰虽见多了他吐血的样子,此时竟是呕血不已,无法控制,就连陆寄风都知道:或许苏毗公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被吉迦夜这一掌打下去,立刻有如摧枯拉朽,离死不远了。 陆寄风精神为之一振,站了起来,将所蓄已久的一掌,向苏毗公子拍去! 眼前黑影一闪,峰竟闪身出来,以怀中的千绿挡下了陆寄风这一掌! 陆寄风只听见“啪”的一声,收掌不及,这一掌已结结实实打在千绿身上。耳边也听见峰叫道:“公子,快走!” 他一手抱着千绿,一手扶搀着苏毗公子,便往花园内奔去,陆寄风浑身无力,追出两步便跌倒在地,根本无法起身。 千绿被自己打了一掌,不知生死,虽然陆寄风这一掌极轻,但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而言,已足以致命,陆寄风又是急,又是悲愤,却恨全身半点力也使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藏书网毗公子主仆逃入花园之中。 陆寄风身子越来越是无力,昏昏沉沉之间,仿佛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鬓边。 陆寄风转过脸去,正温柔地看着他的,竟是云若紫。陆寄风发现自己正枕在云若紫柔软的腿上,她的体香沁入心脾,一切的感觉都那么真实,真实得令陆寄风心痛。 他张口欲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云若紫也只是低着头看他,透着紫光的华丽明眸中,隐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忧伤。 接着云若紫的眼泪滴了下来,滴在他脸颊边,却是冰冰冷冷的。陆寄风想起来了,云若紫已经死了,死人的眼泪当然是冰的。死了也没关系,陆寄风甚至不愿去想为什么云若紫会出现在这里,他安宁地闭上眼睛,心中充满平静的哀伤,就这样静静枕在云若紫怀里。 但是,突然间云若紫的怀中变得冷硬,轻轻抚摸他鬓发的手也变得粗糙至极,陆寄风睁眼一看,云若紫竟在眼前迅速地腐化着,那席地蜿蜒的长发依旧浓密,却是长在渐渐烂去干扁的头上,她的眼珠子掉了下来,她的手上肌肤一片一片剥落,整个人迅速化作一具腐尸! 陆寄风惊恐不已,张大了口拼命想叫,急得眼泪也落了下来,想伸手把云若紫的眼珠子再塞回去,把她剥落的皮肤再附贴回去,但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化作干尸,而化作干尸的云若紫还是幽幽地看着他,那两颗黑洞般的眼眶里,透出更深更深的无助。 陆寄风想狂叫,想伸手去抱住就连枯骨也迅速风化中的云若紫,却只抱到了满怀的飞灰与蛆虫,他跌倒在地,痛哭失声,再渐渐地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又感觉到冷风与土地的冰凉与身体的酸痛。 他睁开眼睛,吉迦夜坐立在他身边,一手捏着他的后颈,他枯枝般的手指紧捏着陆寄风的肩颈之交,很快地令陆寄风整个清醒了过来。 陆寄风转头看云拭松,云拭松像是也清醒了,用力甩了几下头,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迷烟的影响力居然不问内力深浅,实为奇物。 陆寄风胸口仍微微地刺痛着,说不出半句话。 吉迦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醒了?” 陆寄风点了点头。 吉迦夜道:“梦醒了就该回到真实。” 陆寄风一怔,道:“……是梦?” 吉迦夜道:“非梦。” “那么……是什么?” “是比梦更低等的幻魇。” “幻魇?难道是那香气……?” 吉迦夜道:“没错,天竺西域的王公贵人喜吸食此种幻药,以见其所欲,忘却苦恼。但是见到假的欲望之后,却往往更生忧怖。要不见忧怖,只有吸食更多幻烟迷雾,有如饮鸩止渴。吸食得越多,神智越是错乱,到最后往往猝亡暴死。你方才所见种种,就是此种幻药迷烟所造成的。” 陆寄风慢慢地爬起来,还是感到有些无力,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幻药迷烟?” 吉迦夜道:“汉语和胡语似乎并无此物之称,贫僧无以名之。” 其实这种迷烟的原料早已存在于中国,但是远古之世,百姓只由它的干部抽取纤维,用以制绳及网,并未拿来作为迷烟。天竺则发现了它的迷幻作用,而成为贵族的享乐圣品,神农本草经中称作火麻、胡麻,即后世俗称大麻。虽然古书中记载过它“多服令人见鬼狂走”,但是在魏晋之世,却极少人知。 苏毗公子藏在玉箫中的大麻烟,纯度极高,以内力催发,遇热更增威力,才会令陆寄风、吉迦夜短时间内双双不支软痹。 而在他们都受大麻烟的控制之时,苏毗公子欲杀众人,也已证实了陆寄风绝非妖党,其中或许真的有些误会,因此吉迦夜对陆寄风已全无杀意,反而助他清醒。 陆寄风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吉迦夜不答,弯身在地上一抚,举起微沾着血迹的手指,道:“这是那妖孽的血,血迹未干,还来得及追杀妖孽。” 想不到那么真实的感觉,竟只是片刻。陆寄风一点头,正欲与吉迦夜一同循血迹追去,云逝松声音干哑地说道:“可别忘了我的份!” 陆寄风道:“云兄,你受伤颇为沉重,那妖孽不是易与之辈,只怕会累你不测,不如……” 云拭松怒道:“你是嫌我拖累了你?” 说着,他一拄剑,便要跟上,但眼前一闪,似感到有人在他身上一点,吉迦夜已飘然回到原位,冷冷地说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云拭松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便又跌坐在地,双腿动弹不得,拼命运起微弱的真气要去冲开穴道,却根本无法让双腿动弹半分,气得脸红脖子粗,道:“你这妖僧,快放开我!” 陆寄风过意不去,道:“云兄,我会设法救回千绿姑娘,就劳烦你在此稍歇。” 吉迦夜已循着血迹追索,陆寄风不便多说,也急忙跟了上去,背后云拭松勉强以剑为足,硬是撑起身体,叫道:“喂!你们给我站住!” 当然没人理他,吉迦夜和陆寄风循着血迹赶入花园,身影消失在门后。这两名绝世高手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令云拭松更是不服气,欲往前追,却重心失稳,整个人往前扑倒,跌了个大马爬,气得他用力捶地,不过就算他把地捶烂了,也是没用的。 云拭松就是生就一副拗劲儿,越是不许的事,他越要做,虽然双足被点,他硬是以手代足,挣扎着往前爬,一寸一寸地前进着,终于爬入了花园,一见到花园中的百花齐放,美得诡异难言的景象,也不禁张大了口,目瞪口呆。蓦地,蠕动的绒团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头爬过他身边的毛虫,居然长逾三寸,七彩斑斓,比普通的毛虫大了好几倍,凶恶之态看得他毛骨悚然。云拭松一想到此园不知有多少毒虫潜伏在花叶之中,就阵阵头皮发麻,有点后悔自己爬到这个地方来。但待要退出,一想到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虫给吓退,实在有点那个,只好一咬牙,继续匍匐前进。 “啊!” 突然云拭松的手一个扑空,惊呼了一声,身子便整个滑入水里,好在引流的河水不怎么深,他膂力又大,只靠着双手抓住河中长藻,便不至于没顶。 云拭松松了口气,但身在水中的他,却闻到了一股恶臭,花园中的浓烈花香掩过了水的臭味,身陷其中,才感到水不但臭,而且凝滞黏稠,令人作呕。他随手抓起缠住身子的丝状物,那满手黑亮的细细长丝,不但柔软坚韧,其中隐约夹杂着几缕金、红的丝,扯之不断,越看越像人的头发。 云拭松越想越是惊心,好不容易才爬上了水岸上,喘着气想道: “什么水这么臭?黏乎乎的……” 他低头一看,被自己拉扯上来的长丝末端,果然连着一大块像是腐烂的头皮,中间还缠着一朵爬着蛆虫的珠花步摇。 乌云渐渐散去,月光洒落,将景物照得更清晰,趴在地上的云拭松看得更清楚了,水底下乱生蔓长的根本就不是水草,而是满满的女人的长发,随着凝滞的水而无力地漂动。这令人作呕的景象,悲惨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诡艳。一想到自己身子浸在烂泥般的尸水之中,就令云拭松胃部翻搅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见水里的长发正慢慢地钻出水面,向他伸了过来,云拭松浑身发软,动弹不得。艳丽的花木根部,也钻出一缕缕的长发,又像飘又像爬地,自四面八方朝他的方向接近,云拭松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话分两头,陆寄风与吉迦夜循着血迹追入园中,吉迦夜一奔入花园,就脸色微变,陆寄风问道:“大师,怎么了?” 吉迦夜没有回答,径自往前赶去,陆寄风突感脚上像被什么拉住,低头一看,竟有一绺发丝缠住了他的脚踝。 “啊!”陆寄风惊呼,那发丝由树根伸出,还不断轻柔地飘动着,看来格外诡异,陆寄风随手拔剑断发,却惊觉身边的花木根部,都钻出缕缕发丝,向他们两人袭来。 吉迦夜回身一把抓住陆寄风,以极快的身法往前奔去。这些妖发钻出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拖延他们追苏毗公子的时间,因此吉迦夜和陆寄风并不恋战,只顾前进。发丝在他们周围伸展飘动,陆寄风的快剑所过即斩,竟无毫发可以缠住他们。 直到奔至后山,妖发便不再追来。陆寄风简直不敢相信方才所见,转过头望着那片美艳茂盛的花园,道:“那些发丝,难道……就是苏毗公子买入府中的女人……?” 吉迦夜并不知道苏毗公子不断地买美女入府的事,淡然说道:“诸法由心生,那只不过是妖术!” 陆寄风却感到不对劲,他想起独孤冢中也有类似之事,看来苏毗府也一样。舞玄姬到底要让手下以人炼养什么?他总觉得舞玄姬的计划,比他所能想的还要可怕及难以阻止。他心情沉重地随着吉迦夜继续追踪地上血迹,暗红色的血一直滴到越娘的墓前,在墓碑旁终止。 吉迦夜似感有些奇怪,喃喃自语道:“难道人躲进了墓中?” 陆寄风道:“我见过苏毗公子开墓,不如一试。” 吉迦夜皱眉沉吟,不太相信可以轻易地开启这座坟墓,但是试总比不试好,遂道:“请。” 陆寄风试着以方才所见的相同的方法,移动墓前的那方无字之碑,碑石果然应声移动了一下,就连陆寄风自己都十分意外。 墓碑虽是数百斤的巨石,但以陆寄风的根基,只略一使力便将墓碑缓缓地向旁挪去,露出了里面的通道。 能这么轻易就进入此墓,陆寄风和吉迦夜都感到怀疑,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就此进入。 陆寄风急于救出千绿,就算里面是龙潭虎穴,他也非闯闯不可。陆寄风瞥见通道内确实还有着几滴黑血,便道:“大师,我先进去探路,您不如就在这里把守,以免生变。” 吉迦夜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必了,一起进去。” 陆寄风率先进入通道内,两人一前一后地顺着墓道通行。 墓道起初仅容一人弯腰前进,越深入其中,也越宽越高。渐渐两人并肩而行都十分宽裕。这样的墓道,简直是王公贵族的坟墓才有的规模。 走了约莫十丈,前方豁然已是高大的甬道,壁面及上方都以巨石砌成。在通道的壁上以红黑等颜料绘着云彩及人物,十分考究。陆寄风在幽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见墓道上.99lib.所绘的图样,绘的虽是千万尊各种姿态的佛像,但个个都眉眼妖丽,体态媚惑,身披华艳的璎珞彩带,竟十分像舞玄姬。 陆寄风一愣,想道:“这所有的佛像,怎么面容都是舞玄姬那妖女?” 吉迦夜见陆寄风呆呆地看着佛像,还以为他因为太过年轻,血气方刚,被这些淫艳的画所迷惑,不禁摇头。 两人走了约莫十几丈,便听见前方传出微弱的呼吸声。道路的尽头矗立着两扇巨门,一人倚靠着铁门,颓坐在地,竟然就是峰。 见到陆寄风二人,峰无力地苦笑了一下,他唇边带着些血丝,面色苍白,受了重伤。 “怎么一回事?苏毗公子人呢?你们把千绿姑娘带到什么地方去了?”陆寄风喝问。 峰倔然不语,他身后的铁门紧闭,两扇门已被铁浆封死,但门下还有点点的血迹渗出,说明了苏毗公子已进了门后,到底是如何不解开封印而进入墓道内,教人猜想不透。 陆寄风一把揪起了峰,道:“快说!” 峰虽重伤在身,却态度冷淡地说道:“不过是一死……而已,你下手吧!” 杀死峰这个仆人,让苏毗公子逃之夭夭,根本没有用。陆寄风只好问道:“你如何受了重伤?” 峰眼中的惨然之色一闪,并不言语,但除了苏毗公子之外,也不可能还有第三者。陆寄风追问道:“苏毗公子为什么将你打伤?” 峰冷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一般,道:“因为我对公子说的谎,已经非拆穿不可了。” “谎?”陆寄风不解。 峰道:“我告诉他夫人在墓中养病,只要他依照圣女老人家的话去做,夫人就能痊愈……哈,其实夫人早就死了,她的头几乎要从颈子整个割下来,血喷洒满整片的墙,她根本不可能复活了!” 陆寄风一惊,道:“她被苏毗公子杀了?” “不,她原本要杀公子,却没有成功。”峰道:“当年夫人像个十岁孩童一般,和公子过着无猜的日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夫人突然间又恢复了神智,想起了一切……那天,夫人暗藏了刀,趁着公子像平常一样去看她时,就突然双手握着匕首,刺向公子,公子轻易闪开了,公子震惊之后,居然说:‘你要杀我,我就让你杀。方才是我不好,不该闪躲,现在我绝不会再躲开了。’说完,公子还拉开了衣领,露着心口,好让夫人能杀他……” “但是夫人握着刀,只是站定了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冷酷地说:‘我恨你,杀你不足以结束我的恨,只有让你永远痛苦,我才会解脱!’说完,夫人竟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就在公子面前!” 陆寄风吃了一惊,峰笑道:“夫人自残的手段实在是太坚决了,我亲眼看见她整个脖子都翻露了出来,连骨头都看得见!公子不相信她死了,抱着她的尸体,不许人靠近,公子不知抱着尸体抱了几天,那时我守在公子身边,记得一清二楚,夫人的尸体都已经发了臭,流了蛆,公子还是不让人带走夫人……夫人下葬时早就面目全非,如何能活转?哈……可是公子大病一场之后,竟仍以为夫人活着,我为了侍候公子服药,就骗他夫人确实活着,只是在墓中养病。想不到这一骗就骗了三十年……” 吉迦夜道:“善哉,自欺者人欺,果不其然。” 峰厉声道:“等公子见到墓里的情况,就知道夫人绝对活不了,那时公子也是要死,你们杀了我吧!我已经不在乎了!” 吉迦夜道:“好,就成全你这妖党!” 他一掌正要拍下,却被陆寄风拦住,道:“慢着!” 吉迦夜望向陆寄风,陆寄风道:“大师切勿受他所激!苏毗府既是妖党的基地,此墓又十分离奇,若是杀了他,恐怕将断了线索。” 吉迦夜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你既不肯说出妖魔下落,贫僧只有打破铁门,毁墓破尸了!” 峰脸色微变,但仍故作冷淡,道:“悉听尊便。” 一见到那诡谲的神色,吉迦夜立刻肯定苏毗公子必定还在墓中,而且也未必如同峰所说的那样必死无疑。看来若是打破墓道入口,必定能够找到他。 吉迦夜冷笑一声,道:“很好,那你就看着吧!” 吉迦夜双掌聚气,一发叱喝,便往巨门拍去! 这一下轰然巨响,震得那扇巨门竟微微一晃,石顶也簌簌落下尘沙。这刚猛强横的掌气,才令峰难掩惊慌,道:“慢着!” 吉迦夜道:“如何?” 峰怔了一会儿,才道:“这道铁门若破,墓道上的石堆就将全部陷落,封死道口,你还是住手吧!” 吉迦夜道:“呵,墓道被封,我和陆施主正好被困在此,不是如你所愿?你何必多此一举,劝阻贫僧呢?” 峰显得更加狼狈,看来他不善于掩藏心机,并非狡诈之人,因藏书网此轻易被吉迦夜逼得全无招架之力。 峰只好一咬牙,道:“好,我带你们进去。” 陆寄风并不担心他乱带路,以自己和吉迦夜合力,必能毁去此墓,而苏毗公子和千绿既然还在墓中,峰绝对不敢乱来。 峰辛苦地扶墙欲起,但是伤得实在不轻,一欲起身就往前倾倒。陆寄风伸手将他扶住,道:“走吧!” 峰指着方才他所倚之处,道:“搬开这块石头。” 吉迦夜伸手插入石缝,果然发现底下的石板松动,缝隙内似有凉气透出,屈指一攫,便将那块几乎有半个人高的大石给挖了出来,里面果然另有通路。 可是要进入那条通道,非屈着身不可,吉迦夜道:“这是唯一的路?那墓门难道不能开?” 峰冷冷说道:“坟墓是造给死人住的,墓门一建好便封住了,当然不能开。” 一想到要弯身进入这窄小穴道,吉迦夜不由得有些为难,道:“老夫击破此门,又待如何?” 峰道:“我已警告过你们,此门一开会引动墓道封死,信不信由你。” 在吉迦夜的疑信参半中,峰道:“若是怕我害你们,我可以走前面。” 说完,他扶着墙,弯身欲率先进入了通道之中。陆寄风和吉迦夜提高了警觉,紧跟在他身后。通道不但低矮,而且狭窄,伸手能触的也只是泥土,好像是以简陋的人力挖出来的一般。 陆寄风身材高大,在这样窄小的通道里必须弯身屈膝而行,比起瘦小的吉迦夜以及中等身材的峰还要辛苦得多,只差一点就得匍匐前进了。但陆寄风越是在通道中前行,脑中越觉得怪异。这样的小小通道越是前进越是宽敞,怎么看怎么像是里面挖出来的。 难道是当初被葬在里面的人,自己挖洞出死墓以逃生吗?可是葬在里面的越娘已死,又有谁会从墓中挖出了这个通道?会不会是苏毗公子以奴婢殉葬爱妻,殉葬者却逃了?那又为何会留下这个通道而不封住? 陆寄风越想,越觉得此墓处处充满了谜,处处都不对劲。 前方依然黑暗一片,但是陆寄风却感到有股凉气,知道已经到了出口,但陷于墓的深处,外面的微光就完全透不进来了。陆寄风点起火折,亮光乍起,峰惊呼了一声,掩目而退,像是有些慌张。 陆寄风道:“你怎么了?” 峰勉强道:“没什么……只是吓了一跳。” 钻出了那小洞,墓道豁然开朗,但干燥窒闷的死气也比方才更重。而墓道也越来越曲折,七通八达,峰毫不迟疑地在墓道内行走,好像已走了无数遍。 陆寄风不禁有点担心峰胡乱带路,以拖延时间,对千绿不利。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唯有默默把路径记在心里,以防万一。 三人穿过其中一间宽广的石室,这间石室让陆寄风大开眼界。两旁有几层石台,台上整齐地堆积着名贵的冰鉴、华丽的漆器等,还有一叠叠的帛书,数不清的玉食器等等,无数比人世的用品还要豪华的殉葬品,说明了墓主出手的豪奢。 吉迦夜突然道:“慢着!” 峰和陆寄风都停了下来,原本走在最后面的吉迦夜身子一闪,挡在峰的前方,指着一方镌在金板上的文字,道:“这是怎么回事?” 峰漠然反问道:“什么?” 陆寄风也顺着吉迦夜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片金板上的文字像是图画,陆寄风不要说认得,就连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吉迦夜道:“这个墓根本不是女子之墓,是苏毗公子的墓!” 第十四章 得知千载上 陆寄风吃了一惊,吉迦夜道:“这上面镌着的是女国文字,说明了墓主的身分,载明了苏毗氏死于晋隆安年间!苏毗公子早就死了,方才那人是什么人?” 峰道:“是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已经死了!” 峰说道:“公子死了,却又活了。” 一听峰这么说,陆寄风登时整个想通,就像迦逻的母亲死而复生一样,舞玄姬确实让苏毗公子复生了,可是苏毗公子的愿望是让越娘也能和自己一样,长葆青春盛年,为何舞玄姬没有完成他的愿望,还拖延了三十年之久? 这时,一声凄厉的哀叫,自远方传了过来,在石室中回音再三,听起来格外恐怖,那是苏毗公子的叫声。 峰竟不顾一切地欲推开吉迦夜,叫道:“公子!” 吉迦夜一把抓住了峰,道:“休想逃走!” 峰拼命挣扎,但怎么挣得脱吉迦夜铁箍一般的手?陆寄风循声追去,穿过了几间墓室,终于在最深处的主室中,见到苏毗公子,却没有看见千绿。 主室正前方,置放棺椁之处,那巨大得有如商船的巨椁和外棺都已被真气打烂,露出雕饰精美的内棺,高有丈许,着实壮观。 而内棺显然也被破坏了,原先垫在里面的大量丝帛刺绣,垂散在棺外,陪葬的珠宝奇珍也散了一地,凌乱诡丽得有如屠杀百花后,漫天飞舞的花瓣。 苏毗公子站在凌乱的丝帛上,呆呆地看着棺内,眼中除了惊慌、恐怖之外,什么也没有。 陆寄风足尖一点,跃上了棺顶,抓住苏毗公子的衣领用力摇晃了他一下,喝道:“千绿姑娘人呢?” 苏毗公子掩住了脸,又发出了悲惨的嚎叫,那声音像是地底冤魂的呐喊,令人毛骨悚然。 陆寄风眼角一瞥,望见了被击出大洞的内棺,也不禁一怔。 那安躺在破碎锦垫之中的俊美尸体,宛然若生,似乎还带着微笑,安详地静止在梦中一般。 相比之下,苏毗公子竟比那尸体还要像死人。 “这是……这是谁?”陆寄风怔然。 苏毗公子颤声道:“那是我……但我又是谁……?” 主室的门前,峰唤道:“公子!” 峰的身子被吉迦夜制住,但是他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担心地看着苏毗公子。 苏毗公子跃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峰,道:“越娘呢?越娘的尸体呢?” 峰温柔地抚着苏毗公子的脸,接着竟靠了上去,在他脸边轻轻地一吻,说道:“夫人的尸体早就烧成了灰,散进花园里,什么也没留下了。” 苏毗公子呆呆地看着他,峰又说道:“公子你那时伤心太过,活生生地呆在原地,直到气绝,被盛大的葬礼给埋进了这个坟中……您生前最宠爱我,我是和公子一起殉葬的,您忘了吗?您被放在那个棺里,我进不去,只能不停地在棺外抓着、敲着,叫唤着您……然后圣女老人家出现了,她看见我,很惊讶地说没想到以那么强的愿力呼唤她的,只是一头狗……” 苏毗公子只是怔然,似乎被唤回了记忆。 峰说道:“我求圣女让您复活,圣女老人家答应了,她说只要我出得去,就能看见您。于是我往外爬了出去,我用自己的爪子挖出洞,拼命地挖,终于挖出了通道……公子您果然在墓外等着我,像以前一样抱住了我,像以往一样地唤着我……” 苏毗公子颤声道:“不!我已经死了,那尸体不就是我吗?” 峰说道:“我只知道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公子您别想太多……” 苏毗公子恍然,问道:“我是活着的吗……我若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峰道:“我们只要听从圣女老人家的旨意,依她的法子照养这个花园,炼成花魂,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原因。” 苏毗公子缓缓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炼花魂是为了救越娘……” 峰抱住了苏毗公子,微笑道:“公子,我怕您进入墓中会想起当初的痛苦,所以再三阻止您进来。现在您已经知道了,那就算了,我们出去吧!” 苏毗公子仰起脸来,看着峰。突然间峰闷哼了一声,一道浓稠的血自他唇边滑了出来。 陆寄风吃了一惊,只见苏毗公子退了一步,挣脱峰的怀抱。他手中的玉箫,已有一半没入了峰的腹侧。 吉迦夜没想到苏毗公子会如此冷血地杀了峰,也是一呆,放开了原本按住峰肩膀的手。 峰整个人倒了下去,一时却未断气,拼命地伸出手,想拉住苏毗公子的脚,却被苏毗公子厌恶地踢开了,苏毗公子怨毒地望着垂死的峰,恨恨地说道:“为何让我重生?为何让我痛苦三十年?既不是活着,又不能死?你这畜牲……我应该将你碎尸万段!” 峰睁着眼哀伤地看着苏毗公子,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尸体就在众人面前渐渐地化作一头黑色的巨犬。 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道:“原来……峰是犬妖所化的人……” 吉迦夜淡然道:“复观此身,与前无异。苏毗公子,你今日已证知你的生死爱嗔,毕竟虚空,还不放下吗?” 苏毗公子狂笑了起来,正欲朝外狂奔,吉迦夜一掌朝他后心击去,轰然一声,掌气却穿透了苏毗公子,击中他背后的石道,溅散的碎石细密地打得陆寄风脸边生痛。 苏毗公子一怔,看着自己安然的身体,喃喃道:“原来……我真的不是生人……哈!我到底是生?是死?我到底是生是死?告诉我!” 陆寄风道:“你只不过是一缕阴魄,早该消散归无了!” 苏毗公子笑道:“归无?那么我现在又为何在这里呢?哈哈哈……” 陆寄风喝道:“少废话,快告诉我你把千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毗公子冷笑着望向陆寄风,就是不说。陆寄风的怒意再也无法控制,苏毗公子只感气息一窒,陆寄风的掌气已然袭体,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中了他,将他整个人击退数丈。 不只苏毗公子吃了一惊,吉迦夜也大惑不解。苏毗公子知道自己并非活人之后,为何还会被陆寄风的真气所伤? 陆寄风的上清含象功本就是借转自然之力,变阴为阳,要将苏毗公子的阴魄击散,本非难事,但他心系千绿的下落,这一掌只用了不足一成之力。苏毗公子却藉力飞身绕过墓室殿柱,化作一道青练,往外奔去。 陆寄风提气急追,苏毗公子反掌拍去,强大的阴气直袭陆寄风,窄小的墓道之内,陆寄风无可闪避,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一掌,将阴气化作刚猛的真阳之气,全数反击至苏毗公子身上。 苏毗公子的背后被这道纯阳之气击中,发出一声悲号,登时化作一阵白光,向四面八方散去,化归于无了。 陆寄风一掌击散了苏毗公子的阴魄,呆立在空荡的墓道之中,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猛然间,墓顶发出石块松动之声,细碎的砾石纷纷坠落。 吉迦夜道:“这震动来得突然,只怕墓要塌了,先出去再说!” 陆寄风道:“不,我的同伴生死不明……” 吉迦夜急道:“公子何必为一女子,而罔顾性命!”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舍身救我,我不该就这样一走了之!” 巨响轰然,一方大石笔直地落下,陆寄风与吉迦夜及时闪开,才没被砸成肉酱。但接着又是接二连三的震耳巨响,一股股的土尘飞涌,地面与墓顶都剧烈地晃荡着,令人难以立身站稳。简直就像是整个墓要垮陷下来,将他们活活压死在乱石之中一般。 陆寄风靠着墙拼命稳住身子,闪避乱石,巨响和震动之中,顶上的大石虽未全都坠下,却也落了好几块,碰撞得激溅起许多碎石块。可是坠落的土石却越来越多,根本无可回避,吉迦夜以真气传出宏亮的声音,大声道:“内室是存棺之所,应该是不会塌的。” “是!快走!” 陆寄风与吉迦夜两人同时以轻功闪身奔往内室,闪过无数击打下来的巨石,好在两人皆是功力极深的高手,有时陆寄风以内功挪动巨石,有时吉迦夜以单指碎石为屑,遇路开路,比凡人容易得多。壁上残缺的画,舞玄姬的面容邪媚地看着他,似乎在嘲笑他终究难逃过她的天罗地网。 可是要不被这可怕的乱石击死,也需要几分运气的,陆寄风根本无暇多想,只能拼命往内奔去,所奔过一间比一间华丽的墓室,殉葬的人兽枯骨已被震得全混在一起,明器也都东翻西滚,或被压在巨石之下。逃离乱石击坠之时,陆寄风只能一瞥所经过之处,完全不见千绿的踪影。原本还十分冷静的陆寄风也不禁急了,难道千绿已经被炼作花魂,也成了他方才所见到的妖发之一? 突然间一道光线闪过眼前,吉迦夜抬头一看,那洞口很小,但是透得进光,而且此时墓外天色早已大亮,才会有那么明显的阳光可以透得进来。如果还在深夜的话,只怕就算有洞口,纷乱之中他们也看不见。 只要打破这个小小的出口,两人就可以脱身了。但是陆寄风自一进此墓,就已在心中揣摩过这个深墓的结构。此墓正好就在整个苏毗府的下方,若是打破此洞,恐怕整座苏毗府邸的地都会陷落。就在陆寄风出声阻止之前,吉迦夜已快了一步,发掌往那亮处击去。 轰然一声,那亮处被击出更大的缺口,但同时落石、泥沙,也坠落得更快,陆寄风一仰头看,扑面洒下的沙土几乎闷得他睁不开眼,同时头身都被乱石打出无数的伤口。 果然如他的猜想,地层就要整个垮下来了。可是打已经打出洞来,现在只能争取时间逃命。虽然目不能视,陆寄风凭着印象一跃上前,上清含象功的雄浑威力,应掌击出! 那微小的洞口被这道澎湃的掌气击出大洞,陆寄风和吉迦夜冒着像井水大灌的土石,同时提气往上跃去。 两人只跃至高处的一半,便又往下坠。幸而两人轻功高强,及时攀住洞壁。 两人各自攀住危危欲倾的洞壁,再各自提气窜上,又窜高了几丈。可是还离洞口有一段距离。 突然间吉迦夜所攀住的洞壁碎石一松,吉迦夜惊呼了一声,便往下掉! 陆寄风及时伸手一抓,拉住吉迦夜的后领,吉迦夜身子在半空中一顿,衣领便被陆寄风拉住,才没有跌得粉身碎骨,一时惊得冷汗直冒。 “大师,您无恙吧?” 吉迦夜道:“陆施主,洞壁松动,你快放开我,否则我们都要再坠下墓中,同归于尽。” 他说得没错,松动得像摧枯拉朽般倾垮的墓洞,正在急速地垮落之中,陆寄风也知他所攀之处不能再撑,便低头对吉迦夜道: “赌一回吧!咱们一同尽力跃上去!” 吉迦夜静心转气,轻声一喝,在陆寄风放开手的同时,翻身攀住了土壁。两人的放与动之间,完全不容半秒的误差,也实在冒险之极。 陆寄风道:“上去!” 吉迦夜身子再度往上一纵,突然感到一股推力将他又推高了几丈,竟是陆寄风在背后助了他一阵。 吉迦夜伸手触到了地面,一跃而上,已出了洞口,回头对洞内唤道:“施主快上来!” 陆寄风确信吉迦夜已经安全,才放开了手,也提气直窜而上,跃向洞口。吉迦夜伸手抓住陆寄风,将他拉了上来。 地面依然晃震不已,脚下的墓穴还在崩坠之中。被打出了洞口之后,更加速崩垮的力量。两人以轻功奔了出去,地面以那洞口为中心,迅速地窜延出一道道有如蛛网的龟裂之纹,看来地面也快陷了下去。 陆寄风一想到或许千绿已葬身墓中,心痛不已,正欲离开之时,突然瞥见远方的假山边露出一角绿衣。 陆寄风心头一动,急忙赶上前去,吉迦夜在身后急道:“陆施主,那儿危险,您做什么?” 陆寄风一奔至假山后,果然见到千绿昏倒在地。陆寄风喜出望外,连忙抱起了她,触手生温,可见她还活着,这更是让陆寄风喜上加喜,抱紧了千绿,朝苏毗府外奔去。 见到他竟在千钧一发之时,还要找人,吉迦夜只苦笑了一下,倒没多说什么,他们赶至花园,吉迦夜随手抓起昏迷不醒的云拭松,扛在肩上,一同朝外逃出去。 可是陆寄风却还是呆了一下,因为除了地面剧震,土地陷落之外,整座花园的花木,竟已全都化作了干枯焦色。原先繁茂得不可方物的百花,现在竟成了一片火烧过后般的干焦。但是地面无火,这无数花木怎会焦枯成那样? 两人一跃出苏毗府的巨墙,身后便是一声轰然,回头看去,已整个地面陷下了数尺之深,化作一个看不见边际的大坑了。 围墙外也是马嘶惊叫不断,纷纷沓沓,有如战乱。原来是听见地震之声而恐慌逃散的居民们乱成了一团,东奔西跑,不知该往何处避难。 陆寄风和吉迦夜互望一眼,便有默契地各自负着千绿和云拭松,朝城外疾奔。 两人一口气不换,奔出城郊,直至荒野,才停了下来。 陆寄风耳中还在嗡嗡作响,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土沙。他喘了口气,抹去脸上的尘沙,见到吉迦夜和自己一样灰头土脸,十分狼狈,不禁笑了出来。 吉迦夜也微微一笑,放下云拭松,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陆寄风将千绿放在地上,试了试她的脉象及气息,竟然只受了些被土石所打到的轻微擦伤。陆寄风又惊又喜,他明明记得有一掌打在她身上,为何会全然无恙?难道是自己那时麻烟未退,并没有打中她? 吉迦夜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方才施主托了贫僧一把,助贫僧脱出生天,此恩难以报答!” 陆寄风忙道:“别这么说,本来就该互相帮助。” 吉迦夜微微一笑,便也不再说了,大恩不言谢,将来该如何对待陆寄风,他自有分寸。 吉迦夜道:“陆施主,贫僧有一事相询,不知施主是否方便告知?” “请说。”陆寄风道。 吉迦夜道:“施主年纪如此之轻,为何能有这等惊人的修为?”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不全是我练的,只能说我运气特别好,或是特别不好吧!” 吉迦夜一脸疑惑,陆寄风全不隐瞒地将自己误食天婴,以及先后被众多高人传了内力,最后在锻意炉中苦修的事叙述详尽,至于他与云若紫之事,倒是只字未提。毕竟儿女私情,不便在出家人面前多说。 吉迦夜越听越奇怪,道:“各人的修为可以传予他人?贫僧略知道家修行,却不知可以如此任意传功,若是如此,那么功力岂非累积不灭,一世还比一世深厚?” 陆寄风道:“那也未必……难道大师您无法传功予人吗?” 吉迦夜道:“我土所修炼的身如意通是无法给人的,他人要练,贫僧可教而不可给。” 陆寄风道:“在下也有一事想请教大师。您由罽宾来到中土,跋涉千里,又是为了什么?” 吉迦夜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陆寄风道:“无相不过是个弱女子,就算她有媚色惑人,又何至于其罪至死?就算其罪至死,又何必劳大师这样的高僧千里追杀?” 吉迦夜瞅了他一眼,道:“施主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陆寄风道:“大师似乎认定在下与无相有所瓜葛?” 吉迦夜略一思索,才道:“贫僧担忧的不是施主爱藏书网悦无相女,而是……” “而是什么?” 吉迦夜望着陆寄风,道:“无相的主人潜伏中土已久,施主你又何必装作不知呢?” 陆寄风笑道:“在下不但与无相姑娘萍水相逢,更不知道她还有主人!她不是个普通的舞伎吗?” 吉迦夜仍不信,可是看陆寄风脸上全无半点作假,才道:“她当然不是普通的舞伎。无相女已活了两三百年,怎是普通舞伎?” “两三百年?”陆寄风奇道:“那么她的主人,又是何方神圣?” 吉迦夜道:“是一头千年狐妖。” 陆寄风大惊,道:“狐妖?” 吉迦夜道:“陆施主您不会再说您不识得了吧?” 陆寄风道:“我只知道中原有个狐妖,难道她也在西域结过仇人?” 吉迦夜道:“贫僧也怀疑中原的狐妖或许就是贫僧要找的魔王。你见过她吗?” 陆寄风道:“见过,与苏毗公子的墓道壁画上之人十分相似。” 吉迦夜道:“没错,就是她。” 陆寄风道:“她叫做舞玄姬,她与大师有什么仇,大师竟称她为魔王?” 吉迦夜恨恨地说道:“舞玄姬……这是她在中土的化名?她是灭教的大凶,贫僧非将她诛灭不可。” 陆寄风连忙问道:“大师您知道她的来历?” 吉迦夜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陆寄风道:“一知半解,我只知道她是头千年妖狐,但是为何会在这时才作起乱,又为何有那么高的道行,却半点也不知道!大师,我与此妖除了私仇之外,会有今日的根基,也是为了除去她,但是我看所有想诛杀她的人,都不明白她的来历!若是大师您知之甚详,还望大师指点,或许释道两教,能够联手灭了她!” 吉迦夜道:“那狐妖应是佛门之仇,怎会惹上你们道教?” 陆寄风道:“在下也奇怪她怎会惹上佛教?她的修炼之法,不是与道门渊源很深吗?” 吉迦夜哼了一声,道:“墓道外画的分明是她的容貌,她出身乃是正宗佛门!” 陆寄风更是疑惑难解,道:“愿闻其详。” 这本是佛门的禁忌,吉迦夜不便宣之于口,但是方才听苏毗公子所说的话,吉迦夜确定陆寄风是友非敌,便不加以隐瞒,长叹了一声,道:“你们道门有千年吗?虽说万法归一,不应有分别心,但是释教的渊源确实比道门长久得多,只是你们中原这两百多年才得窥堂奥,难怪不解那狐妖的出身!” 陆寄风问道:“佛门已有千年?” 吉迦夜道:“何止千年!” 一千年前,那岂不是可以远溯孔孟了?那时的绝域又是什么样子?实在教人无法想象。 吉迦夜道:“千年之前,世尊以无量智慧传永恒之法,所有诸王欢喜奉行,追随世尊修行者不计其数,世尊的地位与声望,天上与人间的仙人、国王,都比不上。追随世尊的贵族之中,却出了一位害佛、破僧的恶人。” 陆寄风道:“恶人?佛门也有妖邪吗?” 吉迦夜道:“他叫做提婆达多,是世尊最宠爱的弟子阿难的哥哥,本身也与世尊出身相同,乃释迦族的王子。” 这样出身高贵之人,竟会成为佛门的恶人,令陆寄风更感到好奇。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聪明过人,野心勃勃,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修遍经法,所诵经典六万,可以说是博古通今,无人能及。” “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之后,自认为佛陀的弟子们没有人比得上他对真理的领悟。可是很奇怪的是佛陀并不特别重视他,佛陀身边有许多弟子都学到了神通,都得到了罗汉果位,可是提婆达多依然只是一名普通弟子。” 陆寄风问道:“他学问如此之好,又专心苦修,为什么佛陀不重用他?” 他想起了弱水道长,似乎也是相同的处境。当初弱水道长被舞玄姬化去了功力,通明真人司空无也不救他,令陆寄风感到弱水道长有点可怜。看来与提婆达多的处境十分相似。 吉迦夜摇了摇头,道:“因为提婆达多是个有邪魔之心的人。” 陆寄风暗想:“凭什么认定谁是邪魔呢?” 但他没有问,只是专心地听下去。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忍耐不住了,他主动开口请求佛陀传授他各种神通。世尊的神通分为五种,其一是最粗浅的身如意通,可以神足千里,变化无穷,随心所欲。第二种叫天眼通,可以视破所有隔绝,甚至预见众生死后的去向;其三称为天耳通,能听见众生所听不见的话语,其四称为宿命通,能够洞悉众生的过去前世,以悟今生。最后第五种称作漏尽通,能去除所有烦恼,得证解脱,不再堕入轮回恶报。事实上,漏尽通才是佛门真谛,可是提婆达多梦想的并不是这无上的智慧,而是变化和法力。” “自认为已经对经典完全了解的提婆达多向世尊提出了学习神通的要求,世尊拒绝。不管提婆达多怎么问世尊自己为何不能学习神通、为何不能得到罗汉果位,世尊都不回答他。不服气的提婆达多向许多有神通的人求教,仍然遭到一再的拒绝。最后,他向他的弟弟阿难求教,心地善良的阿难同情兄长苦修十二年无成,便老老实实地教了他种种神通。” 陆寄风心想:“若换作我是阿难,也许也会教他吧!”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花了比别人更多的心血,苦学了这些神通,以他的智慧和能力,不但将这些神通变化无穷,而且还有更强大的威力,从此,他果然成了佛门的灾祸!” 陆寄风道:“他有那样勤苦的学习之心,谦虚下人,为什么佛陀就是不信任他?若是当初世尊教了他,也许他不会这么不服。” 吉迦夜道:“拼命想学神通,就是堕入魔道,因此佛陀反而不能教他。” 陆寄风问道:“这是何意?” 吉迦夜道:“我等修行之人,是为了观照世间的苦、空、无常、无我,要神通有什么用?神通只是传法的辅助,若是执著于神通,是没有放下世俗竞争之心,是贪着利养,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智慧。” 陆寄风似乎觉得此言有理,便继续听吉迦夜说下去。 吉迦夜道:“学得了神通之后的提婆达多,认为佛陀受到天下崇敬的原因只是有神通,现在自己也有,为什么还要尊佛陀为师呢?于是他也去找国王支持他,与世尊分庭抗礼。当时有一个太子叫做阿阇世,提婆达多化为小童,与阿阇世王子嬉戏,当阿阇世将唾沫吐入提婆达多的口中时,提婆达多也甘受如饴,并作多种变化,令阿阇世惊奇万分。提婆达多因此得到阿阇世的支持供养。” “接着提婆达多便向佛陀提出要求,希望自己继承世尊的地位,将来可以成为世尊的继承者。佛陀冷淡地回答他:‘僧团中人才济济,像舍利弗具有大智慧,目犍连具有大神通。这两位卓越的胁侍,我都没将僧团领导权教给他们了,难道会交给你这个瞰唾痴人吗?’‘瞰唾痴人’意思便是‘吃口水的笨蛋’,可见佛陀早就知道他如何取到阿阇世支持的过程及手段。这件隐私被揭穿后,恼羞成怒的提婆达多愤然离开了世尊身边,成立新的教团;甚至煽动阿阇世王子发动政变篡位,将父王囚在后宫,并且致使父王因不堪酷刑而自杀。” 陆寄风惊愕地听着,教人杀父夺权,这果然是邪魔之行。 吉迦夜道:“当时受惑于提婆达多的权势者不计其数,他自命为‘新佛’,认为佛陀不如他,归附他的僧团们对他的敬仰,更胜于世尊。虽然他的声望一度凌驾佛陀,但终究无法超越,最后,提婆达多想出了恶毒的方法谋害佛陀。” 陆寄风更专心地听着,吉迦夜道:“提婆达多前去面见世尊,表示要忏悔自己过去的错误。当他趋前顶礼,请求宽恕时,世尊默然不答。提婆达多突然伸出十爪,以预涂在指甲内的毒药要抓伤世尊,不料没抓到,反而划伤了自己,指甲内的毒渗入肌肤。提婆达多中了自己的毒之时,突然间地下升起大火,围绕着提婆达多,他痛苦惊慌地对他的亲弟弟阿难叫道:‘阿难,我被火烧着了,我被火烧着了!’阿难不忍心见兄长被火焚烧,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叫道:‘快点皈依佛陀,快点皈依佛陀!’生死之交的提婆达多或许真的发出悔意了,但是烈火焚身之下,他只来得及说出‘南无’二字,便已被焚死而堕入地狱。” 陆寄风道:“他死了吗?” 吉迦夜道:“没错,但是他所造成的余孽,却留了下来。” “余孽?”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死后,他的信众将他埋在秘密的塔中,他生前心爱的白狐徘徊塔边,不肯离去。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没人见到这头白狐,不知它受了什么感应,进入塔中开始修行。” 陆寄风隐隐知道舞玄姬得到机缘的起头,却忍不住问道:“难道以佛陀的智慧,不知道有如此的余孽?” 吉迦夜道:“佛陀知道。在佛陀涅盘之前,就已经说过:未来将有三恶王毁灭佛法,杀害一切,欲向东方。而正法千年,将会佛法尽灭!”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佛法尽灭?” 现在已是佛陀离世千年了,佛教依然十分势力庞大。就算是魏国道教势力渐渐凌驾,也看不见半点佛法尽灭的征兆。这样严重的说法,只令陆寄风半信半疑。 吉迦夜沉重地说道:“佛陀的话慢慢地应验了。在佛灭后四百年,出现了上百个教派,本已分裂不安,突然间出现了一名妖女,就是遁入提婆达多塔中的白狐。她吞下了提婆达多的舍利,在塔中经过四百年的修行,练出了人身以及无上法力。她美丽绝世,神通高强,说法更盛于当初的提婆达多,又精通幻法,而且淫乱无比,很快地便吸引了许多分裂的僧团拥戴。她本是畜牲,以欲念主导她的行为,她的教派表面上信奉佛法,事实上却以种种卑贱淫乱的行为,破坏佛法清净。他们所行的所谓无上瑜珈,也就是双身法,欢喜法,就是淫乱之法!他们公然行淫,号称得到天人感应,欢喜无量,才是真正的佛法!结果是比丘们蓄养姬妾,占人妻女,酒醉狂欢,衣食无节,种种乱象尽生,有如末世!”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男女双修之法确实源远流长,原来佛门也有。” 男女大欲是无从禁绝的,毕竟凡人多不愿苦修,而宁可享受欢乐。舞玄姬的兽性正好唤醒了人类原始的欲望,会成为最大的教派,更是顺理成章。但万恶淫为首,放浪之后的种种,就是欲望的过度扩张与掠夺堕落。 但是,在西方佛国拥有无比权势的舞玄姬,又为何会转移阵地,到中原作乱?甚至被弱水道长整得差点灭亡? 这一切的因缘从何而来,只听得陆寄风疑问更多。 吉迦夜道:“当时所有的教派,几乎都要被她收服,信仰她的国王更是不计其数。而不服于她的教派,不是被灭就是被屠,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令佛国衰弱,纷争不断,再加上西方的异族恶王入侵,将整个佛国陷入了内忧外患之中,几乎灭亡!后来有一位王子名唤难当,难当王起兵对抗外族,整整十二年,将入侵的外族逐走,接着便举行十二年的无遮大会,让所有的佛门教派自相辩论,以论出最正统的佛教。最后得胜的是持戒律的罗汉,以及多闻的三藏两派。这两派谁也不服谁,最后仍是自相斗争残杀而灭,终于天下无人可与妖女的双身派竞争。她有两大男女护法,最为有力,男称狮子,女称无相。” 陆寄风道:“无相是舞玄姬的护法,怎么半点武功也不会?” 吉迦夜道:“她的武器就是美貌与淫行,这一男一女乱尽佛国,受尽供养,他们就代表那狐妖。” 说到这里,吉迦夜停顿了一下,才道:“可是,就在大约两百年前,那狐妖突然失去了踪影。没有?人知道狐妖的下落,以及她为什么就突然不见了。” “哦?” 吉迦夜道:“当时她的淫教有狮子与无相主持,势力依然强大,因此有人传说她只是暂时闭关修炼,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地位。可是几年过去,她依然下落不明,渐渐地谣传她死了,或是她已经衰亡了。当时正法佛教隐匿在罽宾国,一得知狐妖可能已经衰亡的消息,僧团大为振奋,重新振作,破恶法,立正法。狐妖的男护法狮子身为国师,在王宫中淫乱王妃,国王十分愤怒,只因为狮子神通高强,国王无计杀他,便求助于贫僧。贫僧力战狮子九天,终于斩了狮子的头,不料狮子断首之后竟然不死,首级飞至半空,狂笑着往东方飞遁了。贫僧接着展开了追杀无相女的行动。数十年来,无相女逃匿于王宫中或贵人家中,以美色求得保护。最近她往东而来,贫僧想起当初狮子比丘的断首也是往东,便来中土找寻。这一路间接查知狮子比丘已经重生,成为北凉国师,法号昙无谶。”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原来这就是大师追杀无相女的因由!” 千年以来的灭教大恨,何止十分难解,根本是万分不可解!比起来舞玄姬与道门之间实在不算有什么大怨恨了。 吉迦夜道:“贫僧见陆施主年轻而功力深厚,又袒护无相女,故误以为施主是昙无谶,多有得罪。” 陆寄风忙道:“好说。但是您怎么知道此地也是舞玄姬的巢穴之一呢?” 吉迦夜道:“原本贫僧也不知,只是见此宅邪氛深重,心感不祥,才追至此来。方才入墓见到壁画,竟与罽宾所见的狐妖相貌一样,也是吃惊不小!看来两百多年前,那狐妖是到中原来了。现在无相走投无路,逃至中原,便是投奔于她!” 陆寄风道:“难道大师完全不知她来到中原的目的吗?” 吉迦夜道:“这是无解之谜,或许只有无相和昙无谶知道她突然离开佛国的原因。” 两百年前,那是来到中原后不久就遇上了弱水道长,受了重创而无法回去。但是舞玄姬为什么会放下权势,只身前来中原,陆寄风怎么也猜不出来。 “啊……” 云拭松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见到陆寄风和吉迦夜两人灰头土脸,盘腿对坐谈话,又看见身在荒野,一时之间迷迷糊糊,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陆寄风和吉迦夜都知他醒了,既无大碍,也不去特别看他。 吉迦夜继续说道:“对了,陆公子,您不觉得方才那墓塌得离奇吗?” “是吗?”陆寄风倒没想到。 云拭松忙问道:“什么墓塌了?这里是哪里?” 吉迦夜续道:“苏毗公子已经烟消云散,峰也死了,墓道却自己陷落,会是何人毁墓?” “这……”陆寄风抓了抓头,也感到有点奇怪。 “苏毗公子死了?被你们杀的?”云拭松又问。 陆寄风回头道:“苏毗公子许多年前就死了,我们所见的只是个阴魄。” “阴魄?”云拭松一怔,猛然想起昏倒前所见到的恐怖景象,连忙叫道:“陆寄风!那花园……那花园……头发……” 陆寄风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没事了就好。” 吉迦夜却更好奇,道:“既然苏毗公子只是一缕亡灵,为何陆公子还能杀他呢?” 陆寄风道:“我所修习的上清含象功,能变阴为阳,将邪气化作无形,散向天地。通明真人创写此功,或许就是为了对付邪魔吧!” 吉迦夜道:“通明真人真的如此高深?唉!可惜,这样的绝顶智者竟不能识佛陀无上妙法……” 陆寄风道:“真人不慕名利,也不执着门派,是佛是道,并没有差别。” 吉迦夜摇头道:“天下有万法,但佛陀乃是一切法,佛陀哀悯众生,欲令众生解脱,试问道家有这样的大胸襟吗?” 陆寄风笑道:“真人以自己的毕生智力创写上清含象,并将功力尽传功予我,以灭邪魔,这样是不是可以救众生,我不知道,但我想真人不必去修佛法,已经有无上的智慧和悲悯的心胸了。” 吉迦夜道:“那也只能除一魔,天下还会有更多的邪魔,甚至人心的心魔。诸恶念及欲望、烦恼,都还不能灭除。” 陆寄风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跟吉迦夜说,一会儿才道:“在下不懂得佛法,可是道书里却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又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世间本来就是正邪共存,怎么可能有绝对的善恶能定于一?” 吉迦夜仍是大摇其头,道:“你认为不能定于一,是因为你不识佛陀。如果能了解佛陀所说的因缘法,你就会知道真正的究极真理,永远不必再承受生死轮回流转的痛苦。” 陆寄风笑道:“我们道家不教人脱离世间,而贵养生,贵知足,既然有生就有死,那不如好好地活,好好地死。” 吉迦夜叹了口气,道:“那是昏沉茫昧,不是真知真觉!” 陆寄风也不再跟他争辩,心里却在想着:“人间有多少人能放下世俗之心?既不能放下,那只能善加引导,你们强要教人看破,恐怕反为不吉。” 云拭松见两人论起道来,颇感不耐,道:“要信什么是各人的事,陆寄风,你们进了墓里见到什么?怎么杀了苏毗公子和他手下的?” 陆寄风没回答他,反而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云兄,你可有见到满园花木如何枯萎的?” 云拭松愣了,问道:“什么枯萎?” 吉迦夜道:“那庭园原本阴气绝盛,恐怕有人在我们落入墓中之时,收了满园女子亡灵所聚的阴气,才会突然间化作荒芜。” 陆寄风心头一沉,苏毗公子奉舞玄姬的命令,以女子肉体蓄养花木,汇聚阴灵,会取走所炼成的阴灵的人,除了舞玄姬之外也不会有别人。如此说来,舞玄姬可以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还差点将他们活埋在墓中。 一想到他们都跑不出舞玄姬的手掌心,陆寄风更感到要诛灭舞玄姬,绝不是靠武功就能杀她。还需要更多外力,掌握权力,才有机会将她的余孽彻底消灭。否则就算杀了她,她的爪牙及心腹们依然会成为下一个舞玄姬。就像提婆达多死了,依然有舞玄姬取代他一样。 吉迦夜也怀着同样的想法,长长地叹了一声,道: “经中有宣示我等:佛陀涅盘以后,佛钵会东传,最后兴于汉境。想不到贫僧来到中原之后,又遇狐妖,更加壮大。这其中种种因缘业力,实在教贫僧参悟不透啊!” 陆寄风道:“那妖女是乱尽天下的妖魔,也是本教欲灭的对象。佛道自应合力诛魔才是。” 吉迦夜点头,道:“有施主相助,大事偕矣!” 陆寄风道:“在下还有急事,必须赶路,不知将来如何与大师联络?” 吉迦夜道:“贫僧暂时在中观寺落脚,还望陆施主再来相商除魔大事。告辞。” 吉迦夜双掌合十,向陆寄风行了个礼,便双足不动,御风而退,很快地身影便退出了百丈之外,完全看不见了。 第十五章 世俗久相欺 陆寄风目送吉迦夜翩然远去,云拭松道:“那秃驴净叫人跟着他出家!”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大师也是为了除灭舞玄姬而来的,有这样高强的帮手,还深知舞玄姬底细,岂不是大有帮助?” 他抱起千绿,又道:“已经过了一天了,要到剑仙崖的路还好远。咱们没有马,只好用走的,快赶路吧!” 半路上千绿便醒了,除了感到有些虚弱之外,倒是没什么大碍。被陆寄风抱着,她颇觉羞惭,好几度坚持要自己走。陆寄风担心她还有余恙,再说她行路的速度也不快,为了赶在三天之内抵达,陆寄风便不放她下来,就这样抱着她往剑仙崖赶路。 云拭松这一路上,当然是把苏毗府中的事问个不停,陆寄风随口回答,心里却只挂念着迦逻,想道:“迦逻的母亲与苏毗公子相同,也一样以活人炼些邪恶之物。但是独孤冢抓的是男人,苏毗府抓的是女人,舞玄姬要这些男女的精气施什么邪术,或许迦逻能知一二……但是,迦逻现在不知怎样了……师父为什么要抓他?为什么师父总是教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他?” 两人赶整整一天的路,云拭松也累了,三人在一处小酒铺内暂歇用食,饭罢,又马不停蹄地再度赶路,云拭松忍不住问道: “喂!你那个师父有没有人性啊?这么远的路,要你三天之内赶到?到底还有多远?” 陆寄风凭着印象追溯,感到似乎仍十分遥远,苦笑道: “我那个师父大概没什么人性吧?” 云拭松道:“那怎么办?他会不会我们晚到一天,就断那小子一根手指?” 这句话让陆寄风整个心又一下子提到喉头,千绿忙道:“少爷您别乱说!” 陆寄风其实也有点担心,虽然他还是觉得眉间尺应该不会这样丧心病狂才对,但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也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差错。 陆寄风突然间一把抱起千绿,一手抓住云拭松,以最快的轻功身法赶起路来,速度如电如光,快得让云拭松连讲话也不能了。 陆寄风所奔驰的速度,比当初支离骸抓他时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倍,不到半日,便已来到幼时所见的高山绝崖。 他一停下来,云拭松便喘回了口气,叫道:“喂!你要突然间飞起来也先说一声吧!闷不吭声的拎了人就跑,你有没有先想想啊!” 陆寄风仰望着高壁险崖,道:“剑仙崖就在上面了,你们要不要我带你们上去?” 云拭松仰望着高耸入云的绝崖,咽了口口水,道:“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废话倒是问了。” 陆寄风一笑,再度挟着两人,跃上高崖,几下凌跃藉力,便已登上崖顶。放眼看去,依旧是当初的绿木扶疏,粉墙高门,一派雅致。此地他远离了多年,再度重回,给他的感觉竟还是平静愉快。 陆寄风大步踏上前,推开铁门,便见到前面的庭院内有几只鸡啄着米,悠闲地走着。出尘高雅的回廊边放了斗筛等农家常见之物,一旁的靠栏上,还闲置着未绣完的彩线与布帛。 陆寄风一怔,剑仙门是习文习武,谈诗论琴之处,怎会出现这些东西? 一阵轻柔的歌声远远地传了出来: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未画成,哪能就郎抱……” 一道倩影捧着小篮,自旁廊走了出来,一见到她,陆寄风忍不住大叫道: “蕊仙姐姐!” 那断臂的清雅女子,正是蕊仙,她望向陆寄风,白皙的面孔上目若灿星,唇如点朱,依旧温柔地微笑着,好像已经在此等了他许久一般。 蕊仙见到陆寄风,半点也不惊讶,笑道:“你回来啦?” 一句“你回来啦?”让陆寄风整个心都定了下来,风霜尽去,好像回到了最温暖安全的休息之处。 陆寄风喜不自胜,高兴得连声音都微微发着抖,道:“你……你怎会在这个地方等我?蕊仙姐姐,我好担心你!” 蕊仙笑道:“担心我什么?你在外面闯,才教人担心!这么狼狈,你们都进来吧!快洗洗尘土,好好休息。” 蕊仙领着他们三人进了偏堂,送水送茶,对此地十分的熟。陆寄风道:“蕊仙姐姐,那天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就不见了?我找了你好久!” 蕊仙道:“你离开后,通明宫的道长们突然下山来,说真人要为大家祈福,大家都上了山,我也跟着上去,可是我突然想起有件东西忘了带,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难得能上山,一定要交给他……” 见她脸上微红,带着几分羞赧,陆寄风心头一沉,想道:“原来蕊仙姐姐还念着青阳君!” 蕊仙续道:“我便回头去取,没想到村里竟来了强盗,好多的人哪!我吓得什么似的,他们抓了我,危急之时,还好有位侠士救了我。” “侠士?”陆寄风一怔。 蕊仙道:“就是你师父,他本事好大!” 陆寄风道:“喔,你说的是简……” “咳!简单易懂之事,说这些做什么?”眉间尺从里面晃了出来,及时打断陆寄风的话。 蕊仙欠身为礼,道:“恩公。” 眉间尺忙道:“别这样叫我,叫我名字就成了。” 蕊仙道:“这怎成礼数?您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又是陆公子的师父。” 见到眉间尺对蕊仙的神情,陆寄风登时明白过来了,原来不只自己注意到上山的人少了一个,眉间尺还比他快了一步下去看过究竟。想到眉间尺居然不告诉他蕊仙的下落,让自己担心一场,陆寄风就对这个师父更加有气。 陆寄风讪讪道:“反正他也没教我什么武功,随便叫就可以了,高兴的话叫他声简……” 眉间尺又急忙打断:“今天捡了多少鸡蛋?” 蕊仙捧起那小竹篮,笑道:“十几个呢,恩公您瞧,个个都这么雪白漂亮。” 眉间尺道:“真好,真好,你去做菜吧,我有点饿了。” 蕊仙笑问:“今天恩公想吃些什么菜?” 眉间尺道:“跟昨天一样就行了。” 蕊仙又问道:“陆公子,你难得回来,我得好好给你补补,你想吃什么?” 眉间尺道:“不用管他,你随便弄点什么就行,快去吧!” 蕊仙道:“你这师父待徒弟真是不好。陆公子,我给你炖鸡汤,你先歇歇。” 她转身离去,直到身影不见了,眉间尺才松了口气,一瞪陆寄风,道:“你少在蕊仙姑娘面前胡说八道!” 陆寄风道:“原来你在山下多年,就是为了偷看她……” 眉间尺道:“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你这个叛教投敌的笨徒弟!” 陆寄风道:“是吗?我问你,人呢?” 眉间尺道:“什么人?” 陆寄风道:“你要我三天之内赶来,我问你!你到底对封伯伯和他的公子怎样了!” 眉间尺道:“你不是要冷前辈医治封秋华吗?我帮你带上来,你在生什么气?” 陆寄风道:“什么帮我带上来?你分明留字要胁我三天之内赶来,还说三天之内不来的话……” 眉间尺还是一脸无辜:“三天不来的话怎样?” “三天不来就会对封伯伯和他的公子不利……” 眉间尺道:“我有这么说吗?” 云拭松怒道:“有!我可以斩钉截铁地作证!” 千绿已感到不对,道:“陆公子,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了前辈的意思?” 眉间尺道:“我只是希望你三天之内赶来,可没说要怎样。你就算不来都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你的事。” 陆寄风越听越是火大,道:“什么叫没我的事?你一声不响的就把封伯伯带走,又抓了个人质,你想怎样?不就是逼我回来?” 眉间尺道:“那小子是自己要跟上来的,又不是我抓的!” “什么?” 眉间尺道:“我逼你干嘛?你想太多了吧?三天只是顺手写的一个期限,就算是四天五天,也不要紧,你看得这么认真做什么?” 陆寄风简直为之气绝,想到自己急得吐血,又一路飞奔而来,师父居然告诉他“三天”是随便写写的,怎不教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陆寄风道:“我要去告诉蕊仙姐姐你就是简老头!” 眉间尺一把抓住他,道:“你敢讲,师徒之情就算完了!” 陆寄风道:“反正本来就没有!” 眉间尺忙道:“那下次我写七天可以吧?” 陆寄风怒道:“还有下次?!” 眉间尺笑道:“不要这么紧张,你把凡事都想得太严重了。” 陆寄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道:“罢了!人呢?带我去见他们。” 眉间尺大声朝内唤道:“迦逻!陆寄风回来啦!” 陆寄风又吓了一大跳,来不及掩住眉间尺的口,忙道:“你……你把他的名字这样喊了出来……” 眉间尺道:“他听不见,可是冷前辈听得见,会带他过来……” “我不是说这个!你怎会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他的名字就是保命的咒语?”陆寄风简直气急败坏。 眉间尺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不能对外人说,这我也知道,可是在剑仙崖上又没人会害他。我一日少说也叫过他十几二十回,还差这一次?”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早晚会被这个师父给整死。 不一会儿,迦逻快步奔了出来,欢喜地叫道:“大哥!你真的回来了……” 话未说完,一看见千绿和云拭松,脸顿时垮了下来,道:“你多带这两个没用的人来干什么?” 云拭松道:“喂,什么叫没用的人,你这个臭小子讲话不会客气点?” 迦逻道:“眉前辈又没请你们过来,你们快下山去。” 陆寄风见他果真无恙,还是气势凌人,说话全不留余地,心中虽放下大石,却有几分恼火,道:“我问你,你为何不说一声就离开府里?” 迦逻道:“我跟你师父在一块儿,又不会怎么样。” 陆寄风道:“他说他是我师父你就相信?万一他是个大骗子呢?” 眉间尺道:“你这做徒弟的怎么这样讲师父!我这么正气凛然,哪里像个骗子?” “你才骗过一个姑娘十年。”陆寄风冷冷地说道。 一句话又堵死了眉间尺,眉间尺只好摸摸鼻子,退在一旁不语。 陆寄风道:“冷前辈呢?我有件事想请教他。” 迦逻一拉陆寄风的手,道:“冷前辈在梅谷外,我带你去!” 陆寄风道:“师父,请您也过来一同商议。” 迦逻拉着陆寄风就往外走,还回头对千绿及云拭松道:“你们不许跟来!冷前辈不爱见不相关的人,一不高兴,打死了你们我可不管!” 虽然迦逻说得难听,但是陆寄风也知是事实,便道:“云兄,千绿姑娘,请在此稍候片时,我要谈些本门之事,外人只怕不便听闻。” 云拭松“哼”了一声,脸色甚是难看,千绿倒是愠色道:“不要紧的,我们这儿待着休息也好。” 陆寄风尴尬地笑笑,便让迦逻拉着他往内快步行去,迦逻对此已经十分熟悉,竟带着陆寄风来到他以前所住的房舍。 而榻上之人,正是三天前被眉间尺给“劫”来的封秋华,好好地躺在榻上。陆寄风看了他一会,气息平稳,并无大碍,便对迦逻道: “冷前辈看了你爹没有?” 迦逻摇了摇头,有些难过地说道:“他不肯医通明宫的人,他说除非……他好了之后,肯背弃通明宫。” 陆寄风道:“怎么背叛?封伯伯已被逐出师门了,难道冷前辈还要他去杀通明宫的人?” 迦逻道:“杀人倒是不用,前辈的条件是:他好了以后,要每天的子、辰、申时,各自大骂三声‘司空无是个无耻的老贼’,合计九声,只许多不许少;声音要传得出一里之外,不得声音若蚊子叫;要至少有五个活人听见,死人不能算。若能办到,那么他就医。” 这果然是冷袖的标准作风,虽不要封秋华杀人,可是这种条件,也超过了封秋华可以接受的范围程度,他绝不可能答应的。 迦逻道:“我想他大概是不肯这么做的,就老实跟前辈说了,他也老实不肯医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罢了,总想得出法子让冷前辈点头。” 迦逻道:“那咱们快去找他。” 迦逻推开密室的暗门,陆寄风见他连这里都知道,可见眉间尺对他一点都不隐瞒,完全将他视作剑仙门的人。也许迦逻的个性与冷袖、眉间尺这些不通世俗的人比较契合吧? 三人进入解功室,满墙的刻痕尚在,眉间尺推开解功石,下面的通路倒是十分平整,像是近期时常有人走来走去,才会被踩得这么整齐。 地下甬道颇为漫长,三人走出了甬道,便直通冷袖藏书之所,阵阵药气弥漫在室内,满墙的书卷帛册,竟像又多了许多,几案上除了瓶瓶罐罐,还放置着不少药草花木等物。 一切都与从前相同,唯一不一样的是:在中央的地面上,刻了一道深深的直线,横贯过整间石室。横线前方还刻了几个大字“不许越线”。 陆寄风奇道:“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眉间尺道:“就是不许越线的意思。” 话果然还是废话,陆寄风正想叫唤冷袖,突然听见一阵可怕的狂叫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由外狂奔而来。 那大叫狂奔之人竟是冷袖,只见他双眼怒睁,口中哇啦乱叫,脸色十分苍白,脚步踉跄不稳,迦逻见状,急忙叫道:“前辈!” 冷袖简直像是逃一般地奔入石室中,脚步一个不稳,竟扑跌在地。迦逻急忙越过刻线,要去扶起冷袖,不料才一碰到他,冷袖神智未复,竟大叫一跃而起,双掌乱挥,向迦逻胸口拍去! 迦逻反应不及,眼看这雄浑无比的一掌就要拍碎他的肋骨,迦逻怔若木鸡,无可闪避。陆寄风及时一跃上前,手中真气托开冷袖的双掌,将他的掌气给推挪向一旁去,“乒乓”几声,打碎了许多瓦罐陶瓮,药气四散。 冷袖被陆寄风这股柔劲给推得下盘一滑,往后仰倒,“砰”的一声,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众人都呆了,迦逻急得摇着他,叫道:“前辈!冷前辈,你怎么了?” 冷袖怎么会突然间像受到惊吓似地狂奔,又不问亲疏,见人就打?陆寄风大为奇怪,难道冷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头脑不清楚了。但梅谷内就只有冷袖一人,又有谁会刺激到他? 冷袖按着后脑,呻吟着醒了过来。陆寄风突然发现自己越过了线,连忙不动声色地偷偷退回线后。在知道超过线的后果之前,还是别冒任何触怒冷袖的险。 冷袖睁开眼睛,看见迦逻,神情仍有些茫然。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竟真的像担心有人在他身后追过来。 陆寄风大为奇怪,迦逻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见到了什么?” “我……”冷袖正要开口,看见陆寄风和眉间尺,脸色一变,怒道:“你们怎么在这里?陆寄风,你来做什么?” 迦逻道:“大哥说有事要跟你商议……” 冷袖杀气腾腾,阴沉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通通给我滚出去!” 陆寄风问道:“冷前辈,您方才是见到什么了?” 冷袖喝道:“我没见到什么!此处就只有我,还会见到什么!” 迦逻道:“你落荒而逃,大吼大叫的,跟疯子一样,还说没见到什么?” 冷袖坚持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你们还不滚!” 迦逻道:“那我在这里陪你……” 冷袖一把挥开了他,道:“不用了,你也出去!”对迦逻的口气倒是较温和,可是一望见陆寄风,又是横眉竖目。 他此时怒气如此之盛,果真是谁也不想见,惹了他只怕反为不妙,陆寄风按下心中之惑,抱拳道:“那么晚辈告退,等前辈愿意相谈之时……” 冷袖吼道:“叫你们滚就滚,还在啰哩啰嗦些什么!” 迦逻只好放开了他,与陆寄风等人又依原路退了出去。回头看见冷袖冷冷地瞪着他们,似乎防着他们不走。 冷袖奇异的举止,令陆寄风感到突兀,可是又没人敢问他。直到出了解功台,来到陆寄风房间,陆寄风才对眉间尺道:“冷前辈以前会这样吗?” 他担心的是冷袖若是有发狂的痼疾,而自己竟不知道。 眉间尺道:“我看他像是疯了。” 迦逻一撇嘴,道:“他没疯,他好得很!方才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哼,一会儿我偏要去瞧瞧。” 陆寄风忙告诫道:“不许胡来!若是触怒冷前辈,你吃不了兜着走!” 眉间尺问道:“你到底是想问他什么?” 陆寄风负手踱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师父,你说弱水道长没死,有何凭据?” 眉间尺道:“这事你该问我,为何去问他?” 陆寄风道:“因为我想先确信一事……不过冷前辈心情不佳,那就罢了。你前次未能说完,现在总可以好好说你的理由了吧?” 眉间尺道:“我的理由也简单得很,化身支离骸,冒充我,以及袭击我们的那黑衣人,全都是弱水!” 陆寄风一震,并不是因为难以置信,相反的,正是因为一切都太顺理成章,才让他更感到毛骨悚然! 当初自己被支离骸抓到此地,教了几个月的武功,那时弱水道长正在平城观处理观务,而许久不在通明宫。可见他对外声称身在平城是假,冒充支离骸是真。而暗中让自己服食离魂散的人是谁,也不言自明了。 眉间尺说破了这一点,陆寄风便全想通了,那黑衣人能够如影随形,正是因为他始终在自己身边之故。 为了慎重起见,陆寄风还是问道:“我曾见到你与弱水道长决斗,你差点要杀了我,弱水道长为了救我,才一剑刺死了你,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眉间尺冷笑一声,道:“根本没有那件事,被刺死的人不是我,是跟着弱水上崖的那个人!” 陆寄风叫道:“是麟阳君?!” 眉间尺道:“什么君我不管,总之那时我还在养伤,根本没有上崖来跟他打。弱水把你点昏了之后,想必是和那个人商量好了,在你面前演这一出戏,好取信于你,他为了演得逼真,才亲手杀死了他门下之人。” 陆寄风踱开几步,绕至眉间尺背后,回想着十年前所见到的那个眉间尺的背影,果然比这个正牌眉间尺略为粗犷一些,而眉间尺一向多话,就算打不赢对方,也要口头上占几句便宜才甘心。但那名被弱水道长所杀的眉间尺,却极为沉默,只说了几句必要的应对,完全不像真正的眉间尺。想必也是匆促之中易容改扮,一方面声音学得不够逼真,一方面个性揣摩不精,所以便有此破绽。 陆寄风环顾着周围,回想起十年前之事,历历在目。被支离骸带上崖的仆妇男佣等等,全是被谁杀的,也不言自明了。 陆寄风想到自己被他下了那么久的离魂散,却因巧遇冷袖而化解,难道会是弱水的失算吗?但是细细一想,又感到弱水的计谋不会那么浅。一个心机深重得连师门都敢欺瞒一世的人,城府之深,一定远超过他的想象。 陆寄风道:“就算冒充你为非作歹的都是他,这也不能证明他没死。” 迦逻道:“眉前辈说他被圣女的花影铭心所杀,这虽是必杀绝招,但是如果圣女老人家那时下手有点儿保留,让弱水把火气给挡下,他就可以服回生精救命了。” 陆寄风道:“舞玄姬恨他至极,必欲置死,绝不可能有所保留……” 话未说完,陆寄风突然又发不出声来,迦逻奇道:“怎么了?你想到什么?” 陆寄风不答腔,径自转身到榻边,取出几下的一个漆箱,轻轻一拧便拧断封锁,打开箱子翻找了一会,才苦笑着道:“我知道他如何挡下花影铭心了……” 眉间尺连忙问道:“怎么挡?” 陆寄风抱着头道:“火浣布已经不在,他早就把火浣布拿回去了!” 眉间尺道:“火浣布?你有这种东西?” 陆寄风道:“是他包住灵宝法经,交给我的。我收了之后也没去多想,原来他早就拿回去了……” 有火浣布护住心口,他中了花影铭心,根本就不会死,大不了是伤及任督二脉,但是有回生精的救助,不要说起死回生,恐怕还能让他的功力完全恢复! 陆寄风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事实上只要想通了全是弱水一人的作为,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原来他要自己亲手断脉,也是为了留个不利于他的证据。以停云道长对他的支持,他还狠得下心,千里追杀,可见他的城府、他的手段、居心,都不是凡人能想象的阴险! 陆寄风张口结舌地说道:“但是……他没死,送上灵虚山的尸体,难道通明宫的人认不出来?” 眉间尺道:“你忘了八阳君怎么说的?尸体面目全非!随便找个跟他相似的人装成尸体,还有什么难的?” 陆寄风道:“那也不一定瞒得过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 眉间尺道:“只要弱水的弟子龙阳君与凤阳君说是,还会有人怀疑吗?” “可是他的弟子也……?” “那个麟阳君会跟他合演杀死我的戏码,我看弱水早就有一票自己的爪牙,帮着他掩饰行迹了。” 陆寄风的每一句话,眉间尺都可以轻易回答,实因这本来就是顺理成章。不是陆寄风想不到,而是他迟迟不愿认为弱水道长恶性至此,更不相信通明真人会被弱水只手遮天,蒙在鼓里! 若是通明真人早已查知弱水道长居心不善,又为何不杀他,反倒留下这条祸根,甚至还故意让弱水道长在自己身边,一起修习上清含象功? 弱水道长虽只学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三层,但是口诀心法他全会,更有回生精之助,将来更上层楼,练上更高层次,都是有可能的! 这样看来,通明真人竟是故意让弱水道长为所欲为,甚至助他强大? 这实在教陆寄风怎么也想不通! 陆寄风反复沉思再三,才道:“如果当初被弱水道长杀了的你,真的是麟阳君假冒的,尸体也已烧成了灰,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一阵苍老浑厚的声音说道:“我听见的!” 陆寄风等人转身一看,冷袖已站在身后,不知听了多少他们的谈话。 冷袖神情漠然,不过看样子已恢复了理智。他径自走到一旁坐下,瞄了陆寄风一眼,才道: “我是为了追你这小子,才那么凑巧听见人家怎么设计你!” 当初冷袖在他身上搜出灵木道长的法一子令牌,气得就要杀陆寄风,陆寄风逃出解功台,冷袖没有追出去,陆寄风还以为他没找到通路,原来冷袖是知道解功台通往梅谷的。 陆寄风正想问他为何不出来阻止弱水的计划,冷袖已说道:“我立过重誓,不踏出梅谷,就算是为了诛杀你这小鬼也不行!只好在解功台内气得跳脚,却听见了那叫做弱水的牛鼻子,叫他的臭徒弟怎么装成眉间尺,怎么假装要杀你。我心里暗自高兴,你们自称剑仙门的这些小子,个个都自以为聪明,总有一天要吃人心机和苦头,这叫一报还一报。” 自己门派的徒子徒孙要被人恶整,还会那么幸灾乐祸的师祖辈,也真是少见。 陆寄风苦笑,道:“前辈教训得是。” 眉间尺却笑道:“冷前辈说得狠,在下偷了弱水从通明宫带下来喂陆寄风的离魂散,丢到谷下,您还是拿去研究一番,终于破解了离魂散。这也是为了一偿夙愿,绝对不是为了救本门的弟子。” 冷袖狠狠地白他一眼,道:“你说得很对!” 一听他这么说,陆寄风更鲜明地想起从前与支离骸练功之时,厨房被破坏一通,那时八成就是正牌眉间尺偷走了离魂散,丢到梅谷去给冷袖。不过,不是说无人知道进入梅谷的路径吗? 陆寄风脑子一转,就想通了:解功台通冷袖的藏书室,或许根本这条路就是冷袖自己弄出来的通道。他表面上隐居梅谷,其实三不五时地还会出剑仙崖看看,才会对剑仙门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搞不好就是眉间尺早看透了他有这个秘密通路,因此把离魂散放在那里,引他去拿,好研究出还魂散,以解救陆寄风。当冷袖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弱点被眉间尺看透,他对眉间尺自然是更加气恼。 眉间尺得寸进尺,笑嘻嘻地说道:“在下被弱水割断喉咙,前辈伸手相救,也是为了把在下救活后好让您痛打一顿,并不是存有任何情谊。” 冷袖跳起来,叱道:“没错!要不是你的那具破琴不收好,我也不会离开师父的冰棺,也不会突然间山崩,我却无法及时回寒冰洞保护师父!我不?把你碎尸万段,难平此恨!” 陆寄风问道:“梅谷是千百名高手穷毕生之力所凿,怎么会突然间就崩塌了?” 眉间尺皱着眉道:“梅谷崩塌,犹可挖掘;我的万壑松风遭窃,却是国宝流落,天大的灾难!到底是谁偷了我的万壑松风,我也要追究到底。” 冷袖道:“不过是一具破琴!给我找到了,我劈烂了它当柴烧!” 眉间尺一听,立刻脸色发青,不敢再乱说话激怒冷袖,免得冷袖恼羞成怒,毁了他的爱琴。 陆寄风连忙打断他们的话,道:“前辈,还有一事我想向您确定。您从前说过:祖师爷的弟子是哪几位?” 冷袖瞄着他道:“你问这做什么?” 陆寄风不答,问道:“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刘瑛?” 冷袖道:“没错,五师弟刘瑛,你问他做什么?” 陆寄风的心疾跳起来,又问道:“您说过他是个王爷,是不是上党王?” 冷袖不耐烦地说道:“好像是,谁他妈的记着他是什么王!反正他来投师,为人又聪明绝顶,师父便收了他,这有什么好问的?” 陆寄风更急迫地追问:“他那时会武功吗?武功比六弟子朱长沙好?” 冷袖道:“他的武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只是年纪比朱长沙大,就做了师兄,怎样?你怎么净是问他?” 陆寄风望着众人,好半天才道:“弱水道长的俗家名讳……就叫刘瑛。”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全都像是当头响起了闷雷,面色僵住,作不得声。弱水道长居然会是司空有的弟子之一,不要说冷袖吃惊,就连迦逻都感到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几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沉默了许久,冷袖才道:“你在胡说什么?” 陆寄风吸着气,道:“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见到弱水道长的绣像之时,只觉得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马上便忘了。但这阵子我越想越觉得我真的听过这个名字……可还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直到我回剑仙崖,才想到似乎是您对我说的,然后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冷袖道:“你确定?” 陆寄风肯定地点着头,道:“您没见过弱水道长的相貌吧?刘瑛生得剑眉杏目,俊美不可方物,是也不是?” 冷袖道:“他确实俊美得教人难忘,还带着几分邪气,虽然态度谦逊,可是我与他话不投机,师父也从没正眼看过他半眼。” 陆寄风忙道:“他是多久前来投师的,您记不记得?” 冷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努力回想着,道:“两百多年前了……大师兄、我、三师弟、四师弟都跟在师父身边许久了,有一回师父下山去,就带回了刘瑛。对了,我记起来了。” 一听果然有谱,眉间尺和陆寄风连忙专心地听冷袖说什么。 冷袖边想边说道:“那一回师父是到皇宫大内,去抓服过尸解丹的死囚,却被司空无给拦下,发生一场恶斗。师父一时无法脱身,正巧那刘瑛当时也在宫里,师藏书网父顺手抓了他当挡箭牌,才全身而退,逃出了皇宫。” 冷袖道:“听师父说,她离开皇宫,就放了刘瑛。可是刘瑛竟不肯回去当王爷,反有了求道之心,坚决要拜师,不知怎么才说动了师父,把这个不会武功的凡夫俗子给带上崖了。师父见他根基太差,没耐心从头教起,便叫当时只是个扫地小僮的朱长沙教他。” 一个万人之上的王爷,会来这里当个不受重视的小人物,连个扫地小僮都不如。是什么原因让刘瑛,也就是弱水道长,下这么大的决心?陆寄风满心疑问地听着冷袖说下去。 冷袖道:“我们都等着瞧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吃得了多久的苦。没想到他根基差归差,硬是熬下去,不但洒扫之事都做,对我们也十分谦恭有礼,对师父更是奉承得无微不至。他除了武功不好之外,其他的技能却懂得不少,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本来我们还愿与他切磋切磋,可是他总是在我们面前藏拙谦退,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不会的死样子。我和劲节君、秦嵩子看不惯他那伪君子的态度,后来也懒得理会他了。” 对冷袖这些性情中人来说,自然会讨厌刘瑛这种过度的谦虚,甚至看不起他,视为虚伪。 可是,人过度小心,必有所图,那时弱水道长应该还不认识舞玄姬才对,他对司空有那么百般屈事,所图的是什么? 冷袖声音一变,有些阴沉不乐地续道:“师父有时会突然就把刘瑛带到绝岭高山上谈话,不让人听见谈些什么,但每回师父和他下了崖,师父不是笑眯眯的,心情极好,就是眼睛红红的,竟像是大哭了一场。师父后来便把他收为弟子,朱长沙也跟着他一起名列弟子之中了。” 陆寄风心念一转,就猜到从前刘瑛对司空有说些什么话,以及司空有为何会把他带上崖来。 司空无既然受皇帝尊崇,出入大内,身为王爷的刘瑛也必然知道更多司空无的事。司空有会把他带到无人之处谈天,谈的也无非都是关于司空无之事。以弱水道长的机伶聪明,又深谙情爱之术,会把司空有这个道行高深的女魔头逗得又哭又笑,并非难事。 冷袖道:“他和朱长沙都入了门之后不久,有一天,师父给了我们五人一人一件任务,叫我们下崖去办,我们有的被派到山东,有的被派到南蛮,有的被派到南边……总之每个人都被派得远远的,那样要找的事物又都不是轻易可以找到的,我们五人各自去找,我大约十几天便办成了,最先赶回来,劲节君、秦嵩子同一天回来,过了两三天,朱长沙也回来了,只剩下刘瑛还没出现。师父也不追问,看了我们各自带回的东西,微微笑了一笑,说了句:‘很好。’就没再说什么了。” “那时我们便觉得师父像有心事,我们也跟着心神不宁,想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开心……”冷袖凄然道:“那天晚上,师父一个人走到崖边,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间就跳了下去……之后你也知道了,我跟着跳,劲节君、秦嵩子都跟着跳……结果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唉!” 陆寄风道:“之后一直没有刘瑛的下落吗?” 冷袖说道:“谁去管他!你说他去投了通明宫,还当了通明七子之中的弱水?呸!我绝不相信,本门绝对不会去投奔通明宫那肮脏地方的!” 陆寄风道:“如果弱水道长就是刘瑛,那么他知道剑仙崖的一切,甚至熟知本门的武功剑法,他扮作剑仙门的人能够扮得那么逼真,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冷袖不禁神色肃然,道:“如果弱水真的就是刘瑛,你们可得小心,加一万倍的小心!” 陆寄风问道:“前辈为何这么说?” 冷袖道:“他虽然没犯过什么错,但是我看见他时,总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让我感到深不可测。我不想招惹他,可是如果他投了通明宫……哼……” 他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封秋华,脸上阴沉之色略现,便不再说了。 冷袖起了身,便要走回解功室,回头突然又道:“我警告你们,谁也不许再下解功台!” 眉间尺一愣,道:“什么?前辈,以前您不是说不超过那道线就可以了?” 冷袖道:“规矩改了!现在谁进入解功台,我就杀!” 陆寄风道:“可是您不是要重新开通被封住的梅谷……?” 冷袖道:“不必了!等我想到什么时候要开,就什么时候开!” 说完,他闪身便进入解功室,“砰”的一声,解功台被重重地推开、盖上之声,似乎透露出冷袖心中的一股莫名怒火。 冷袖本来就脾气暴躁,可是这突然的拒人千里,总让人感到似乎别有隐情。 眉间尺怔忡不语,想不到弱水道长也出自祖师爷门下,又与舞玄姬瓜葛难断,看来弱水道长处心积虑的图谋,已布成了周密的网。他会在何时收起网,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诈死的弱水道长化明为暗,如今人在何方?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以什么样的姿态杀个他们措手不及? 一切的疑虑,有如沉重的阴霾,渐渐掩上了剑仙门。 第十六章 弱女虽非男 那晚,陆寄风再为封秋华行气练养,中止了三天以来,幸无大碍。可是总不能长久虚耗下去,尽快说服冷袖医治他,才是治本之法。 见到陆寄风收气下榻,迦逻便推门进来,笑道:“现在你可以陪我了吧?” 陆寄风见迦逻还是以往那样,不禁摇头,道:“你一直在外面?” 迦逻点了点头,脸上依然带着天真烂漫的笑意。陆寄风道:“你随随便便就跟着我师父离开,万一落入的是坏人手里,那可就糟了。” 迦逻笑道:“你会来救我的。” 陆寄风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赶不及呢?若是我受了伤呢?若是我被要事牵住,没法子脱身呢?” 迦逻道:“那我就在原地等着你,等到你赶来,等到你伤好,等到你脱了身。你总有一天会来救我的。” 他如此执拗,陆寄风也无法管教,只好不再责问他不告而别的事,道:“我还真是差一点赶不过来了,你可知我在城里又遇上了舞玄姬的爪牙?” 迦逻道:“圣女老人家的势力遍布天下,到处都有她的信众啊。” 陆寄风皱眉道:“你说得没事样!你可知道那里跟独孤冢一样,也以活人炼化吗?” 陆寄风将苏毗公子的诡异花园,以及似有许多美女被祭养奇花异卉之事说了出来。迦逻等陆寄风说完,才见怪不怪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娘炼的是真铅,苏毗府中炼的是真汞。圣女老人家的信众很多都会做这个的。” 陆寄风大惊,道:“很多人都会?铅汞不过是凡物,何必要特别炼什么真铅真汞?还以人去炼?” 迦逻道:“你真的不知道啊?你自己不是也差点要被抓去炼丹了?这一招司空无也会啊!” 陆寄风道:“你说什么,怎么我听不懂?” 迦逻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司空无故意不说,怕通明宫的弟子们学会以人炼丹的。所谓的真铅为阳,真汞为阴,阴阳若能交融,则能炼成大丹,不但可以重获形体,更能与天地同寿。” 这一点陆寄风并非不知,铅汞固然是指丹砂及水银,可是真实的意思却是男女。男女双修本是道门正宗养生之道,可是一对男女再怎么修,也属有限。在高深的人手中,便懂得取千万青年男女的精华,炼作大丹。但这种方法已经脱离了道门的修身养命范围,而以人为药,罔顾性命,根本就是邪术。 迦逻道:“圣女老人家长久以来,一直教门下的信众以男女炼化为真铅或是真汞,每百人才能炼成一方,炼好了就进贡给她,圣女老人家欢喜了便有赏赐。这些以男女炼成的真铅与真汞,可以让圣女老人家合为大丹,不但让她永远青春,法力渐深,而且也能让云小姐重得生命。” 一听见云若紫的事,陆寄风心中一怵。只听得迦逻道:“现在圣女老人家急着让小姐炼化成命,需要的真铅真汞更多,那苏毗府里的真汞,都是绝色美女所炼成,又以百花养护,更加珍贵,圣女老人家一定趁着墓塌的时候将这些百花真汞都给取走了。” 陆寄风默默不语,原来那些妖异,就是舞玄姬要炼养云若紫新生命的重要元素,不知舞玄姬已经得到多少真铅与真汞了?到时候重生的云若紫,会是什么样的人?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迦逻拉着他说道:“大哥,我听你们说什么弱水道长,什么阴谋诡计,真是教人好生厌烦,你若是不想管,就全别管了,在这剑仙崖上生活,不是顶惬意的吗?” 陆寄风闷闷地推开他,道:“别说这等天真的话,不弄清弱水道长的底细,不诛杀舞玄姬,我是不能安闲的。” 迦逻道:“你总说什么责任责任,是司空无那老贼硬要收你为徒,把你扯进事里来,又不是你自己要的。你不管也可以,他怨不得你!” 陆寄风道?:“但若紫是我的妻子,与我同命,舞玄姬要利用她成魔,这我能不管吗!” 迦逻脸色一变,气得退了一步,道:“你心里除了云小姐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对不对?” 陆寄风道:“对,那又如何?” 迦逻声音发着颤,道:“那我问你,你杀了圣女老人家,灭了云小姐的元灵之后,打算怎样?” 陆寄风不说话,见到他的神情,迦逻眼中泪光盈然,道:“你就不想活了,对不对?” 陆寄风道:“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要怎样是我的事,你管得着?” 迦逻放声哭了出来,道:“你全在骗我,你最好现在就去死!” 说着,他转身便跑,弄得陆寄风莫名其妙,叫道:“你要去哪里?别乱跑啊!” 迦逻根本不理他,没多久便跑得不见人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望着他气极的样子,陆寄风又是闷又是怒,想道:“我骗他什么了……这小鬼越来越任性,脾气越来越坏,有什么好哭的?” 想了一会儿,陆寄风本不欲管他,可是又怕他在剑仙崖上迷路,若是失足跌下谷里,可就糟了。陆寄风朝着迦逻离开的方向找,边找边叫道: “喂!你别再闹别扭了,迦逻!是我不好,你出来吧!” 他绕着宅院周围找了一圈,完全没见到迦逻,只怕他真的跑远了,如果到从前眉间尺的弹琴之处,只怕真的会失足摔落。 陆寄风越想越是担心,正欲再找,突然见到院中的一株桂树下,蕊仙随手采着桂枝,嗅闻花香,面带着微笑,那柔美之态又令陆寄风怔了。 见到陆寄风,蕊仙轻笑道:“你瞧桂花开了,好香!” 陆寄风也一笑,道:“满树都是,越高的桂花越香,我帮你采。” 蕊仙笑道:“你师父已经帮我采了好大一篮,用不完啦!” 陆寄风道:“原来他……” 说着,更是感到莞尔,看来眉间尺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选错扮相,如果换个帅一点的造型,或许早就已经得到佳人好感了。 蕊仙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道:“陆寄风,你知道很多通明宫里的事吗?” 一听她这么问,陆寄风心生不祥之感,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蕊仙吞吞吐吐,脸泛红霞,道:“这样的话……” 陆寄风怕她问出自己不想说的事,便道:“夜深了,蕊仙姐姐,你回去安寝吧,我也要休息了。” 蕊仙连忙道:“等等,我有事要问你!” 陆寄风只好望着她,等着她问。蕊仙怕陆寄风不耐烦,只好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道:“你还回过通明宫,可有见到道长们都好?” 陆寄风道:“都很好。” 蕊仙道:“你师父说真人为了传你功夫,自己耗尽了真气,可是却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可能真人失踪了,道长们拼命隐瞒住真相……” 听蕊仙这么说,陆寄风吓了一跳,原来眉间尺表面上轻佻随便,其实心思缜密,也推测出了司空无失踪之事。可是这种大事他居然不分轻重,顺口对蕊仙这个妇人家说,又实在教人怀疑他有没有大脑?有没有常识? 蕊仙续道:“……真人若出了事,通明宫怎么会安宁呢?只怕他们都有事罢……?” 陆寄风看她什么都知道了,只好说道:“你放心,通明宫还是平平安安的,有人指挥大局,跟真人还在时一样。” 蕊仙又道:“弱水道长和停云道长,一个正邪不辨,一个死了,只剩下惊雷和烈火道长,谁能指挥?” 眉间尺居然连这种事都跟蕊仙说!陆寄风大伤脑筋,将来有什么机密千万都不能告诉眉间尺,否则马上会所有的人都知道。 陆寄风道:“你不用烦恼,有青阳君在。通明宫出了大变,道长们公推青阳君暂代掌门,他稳重多智,真人从前便委交给他许多宫务,他足以承担重任。” 蕊仙道:“他当了代掌门?真的?” 陆寄风没再说什么,可是蕊仙却十分高兴,道:“青阳君是个好有本事的人,他总算完成心愿,能大大出头了。” 陆寄风道:“你很挂心青阳君?” 蕊仙俏脸飞红,道:“你那晚装成流浪汉,住在我家,不是什么都偷听去了?真是顽皮!” 言下之意,是承认心之所属。陆寄风也就不再隐瞒,道:“你可知通明宫出家修道之人,不能娶妻室?青阳君现在地位重要,更是不能有一丝世情在身。” 蕊仙低下了头,咬着唇,脸色有点儿发白,但还是露出平和的微笑,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他也早就跟我这样说过了,我只是关心他,他来看我,也只是关心我而已,这样就够了。” 陆寄风道:“可是如今你们已经分得这样远,他以后不可能再来看你,你还是把他忘了吧!” 蕊仙道:“不,虽然他不能来看我,可是我眼睛闭上,就能看见他,也是一样的。” 陆寄风道:“这怎么一样?蕊仙姐姐,你总不能不为终生打算……” 蕊仙道:“我一个残废女子,命运这样已是太好,就算青阳君不是修道人,我也配不上他,他就算把我完全忘了,我也不怨。只要青阳君平平安安的,平步青云,那我就高兴了。” 陆寄风又不忍又不舍,道:“可是……可是……那你将来……” 蕊仙道:“你师父说,我可以一直住在剑仙崖,他真是好人!陆寄风,只要你不赶我下去,我便终生在这里服侍你们,难道不好吗?” 陆寄风本来还为蕊仙感到不值得,可是听她这么说,若长久生活在此,不再接触通明宫的种种,也许日子久了就会忘掉青阳君。看来她住在这里,确是最好的安排。 陆寄风笑了笑,道:“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就永远一块儿生活吧!” 蕊仙笑道:“我就知你与你师父都是好人。” 陆寄风正想趁机帮眉间尺说几句好话,蕊仙已然微笑道:“我这些心里话,都不知对谁说才好,你肯听我说,我心里真是舒坦。真的晚了,你去睡吧!” 陆寄风道:“我送你回房去。” 蕊仙点点头,让陆寄风送她回到房间,闭门灭灯就寝。 陆寄风转身要再找迦逻,便见到眉间尺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瞪着他。 陆寄风连忙道:“师父,你别误会,我只是送她回来而已……” 眉间尺“哼”了一声,道:“我误会什么?多谢你这个多事的人,让她说了一大堆的废话!” 陆寄风苦笑道:“原来你一直在偷听啊?” 眉间尺道:“我只是凑巧听见!为什么她要闷在心里,只跟你说?那些话我也会听啊!” 陆寄风道:“谁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讲这种心情?你还是安安分分的当个偷听者吧!” 眉间尺大是不服,正要开口,突然间整个地面巨震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轰隆哗啦之声,震耳欲聋,像是整片大地都在翻搅一般。 陆寄风和眉间尺都连忙稳住身形,才没被震倒,过了几秒,震动便停了,只有阵阵的大石崩落之声,还零星地自绝崖远方响起。 震动和声响方绝,蕊仙、千绿以及云拭松都被震得惊醒,纷纷逃出了房室,来到庭院,问道: “怎么了?” “好吓人的声响!” 眉间尺道:“是梅谷传出来的!陆寄风,我们去看看。” 陆寄风道:“你们在这里别乱走,我们下去看出了什么事。” 陆寄风与眉间尺以最快的轻功奔入解功室,钻进解功台内的通道,也不管冷袖的禁令了。 出了通道,两人奔出藏书室,便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震耳的叫骂: “你有本事就压死了我,你会崩塌,就了不起吗?你再崩塌,再落石,只管来!” 眉间尺和陆寄风都奇怪地想着:“他在骂谁?” 一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赶去,只见冷袖立在一处凌乱的山壁前面对着土石破口大骂,陆寄风大吃一惊,这里本应是一片美丽的草地,再往前数十丈就是祖师爷长眠之处。可是置放祖师爷冰棺的山洞,不要说早就不见,就连那个山洞所依的石山,也已经垮了一半,变成一座乱石丘,整个梅谷可以说毁了一大半了。 而冷袖就立在那乱石之前,头发凌散,叫骂不休。他头脸上还沾着些土沙,头破血流,伤口的血披满了整脸,看起来十分可怕。不过那伤只像是被乱石打中,并不像是被人所伤。 而迦逻就昏倒在冷袖脚边,陆寄风连忙奔上前,冷袖马上发觉有人近身,不由分说地正欲一掌击去,连手都还来不及举起,陆寄风早就已经抱着迦逻退出掌风所及之处。 冷袖大怒,喝道:“你们来做什么?” 陆寄风一探迦逻的气脉,竟似断似续,很像被高强的内力震得心气散失,只差一步就可能活活被震死。陆寄风不禁又气又急,道:“前辈,您在骂谁?” 冷袖瞪大了眼,一会儿竟发出一连串大笑声:“哈哈哈……我在骂谁?我在骂天不是好天,地不是好地,山不是好山!” 陆寄风道:“你骂归骂,为何要杀迦逻?” 冷袖喝道:“我没有杀迦逻!” “他心气都快被震散了,你还说没有!” 原本神貌疯狂的冷袖“咦”的一声,收敛起狂态,走了过来。陆寄风暗自提防他出手伤人,可是冷袖的神情已恢复平时的样子,伸手在迦逻心口一按,便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就别胡说,他不是被震散了气,是受了惊吓。他魂魄本来就不全,比常人易散,受惊吓才会身体停顿,给他聚魄就好了。” 冷袖一摸就知道迦逻的体质,可见神智清醒得很。冷袖一把抱起迦逻,走回藏书室,将迦逻放在榻上,自己在瓶罐中搜找着。 冷袖找出一个玉瓶,倒出一丸药,递给陆寄风,道:“这是还魂丹,你也服过的,先给他服下。” “是。”陆寄风撬开迦逻之口,将药丸塞入他喉间,一顺咽喉便已让他吞下了药。 冷袖道:“陆寄风,你来助他通任督二脉。” 陆寄风问道:“如何把药性聚到任督二脉?” 冷袖道:“你把他抱起,放在你怀里,让他面靠着你,你们上衣都解开,肌肤贴着,手按着他背中身柱穴,一手按着他腰背下方三寸的长强穴,好通他的督脉。而你胸口也要贴着他的檀中穴、开元穴,才能通任脉,两脉要同时并通,这样才能同时帮他把魂魄聚回,就可以固命了。这要功力足够之人与他呈紧抱之势才能通的,我不便动手。你办得到吧?” 陆寄风听这行气之法有点怪,且医者医人,和方不方便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再说这有什么不便的?或许是又得消耗内力救人,一般人不肯为之,冷袖才要他做,便也没说什么,道:“是。” 他抱起迦逻,将他紧紧地贴按在胸前,正要解衣,冷袖已对眉间尺道:“咱们出去,不要打扰陆寄风医人!” 陆寄风更感到奇怪,可是眉间尺也没说什么,就跟着冷袖出去了。 陆寄风急着先救迦逻再说,便动手解开迦逻的衣领,一看之下,不禁呆愣住了。 陆寄风愣了一会儿,想道:“她……她怎么不告诉我她是个姑娘?” 本欲掩衣,可是此时迦逻命危,陆寄风只好硬着头皮将她上衣解开,依着冷袖之言,抱住迦逻,双掌抵着她的背心及腰臀之间,胸口紧贴着檀中,腹部紧贴着开元穴,专心一致地将真气传送到迦逻体内,推助药性。 昏昏昧昧的迦逻原本心神涣散,感觉似真似梦,但渐渐感到暖流阵阵地通过自己的身体,神智也逐渐清楚,慢慢地发现自己被陆寄风抱在怀里,源源不绝的真气自她的背后及胸腹传了进来,有如融融春气,遍身舒畅,精神也越来越振作。 陆寄风感觉到迦逻的体内重获生机,才收了气,掩上了迦逻的衣服,道:“你没事了吧?” 迦逻点了点头,又投身到陆寄风怀里,紧抱着他,笑而不 8bed." >语。 陆寄风自己反倒有些尴尬,道:“好了,你没事就好了。”一面拉着她的手臂欲推开她。 迦逻却道:“不,你再抱着我一会儿!” 陆寄风道:“衣服穿好,这样实在不雅!” 迦逻道:“有什么关系,你看也看过了!” 陆寄风道:“那是为了救你,情况不一样。” 手中真气略吐,便把橡皮糖似的缠在他身上的迦逻给拉开,并顺手穿上了上衣,道:“冷前辈,师父!你们可以进来了。” 迦逻连忙掩上衣服,过了半晌,冷袖才慢吞吞地走进来,眉间尺跟在身后,道:“这样就好了?不多说点儿话?” 陆寄风瞪他一眼,冷袖挥了一下手,道:“人医好了就出去,别待在这儿烦我!” 陆寄风本想问他为何对着落石大骂,但是看冷袖神色不善,只好欠身道:“多谢前辈相救。” 他拉着迦逻,和眉间尺重出通道,闭上解功石,陆寄风才问道:“迦逻,你跑到梅谷做什么?” 迦逻道:“我想看看冷前辈为什么会突然间谁也不理,所以就下去找他。” “那你又怎么会被震昏?” 迦逻道:“我也不知道,我下了梅谷之后,就听见冷前辈在乱石前叫骂,说什么就算山谷都塌了,他也不怕,还说他可以再移山倒海,总有一天会再挖出寒冰洞……我以为他是在骂人,可是眼前有只有他一个。这时冷前辈静了一静,像在听谁说话,然后就更生气,说就算整座山崩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移动半步。这时,我眼前一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寄风和眉间尺面面相觑,难道冷袖真的疯了? 整个梅谷是人力所凿,原本就会有个期限再归自然,都已一百多年了,出现坍坏也很自然的。但是哪里不坍,偏是寒冰洞坍了,恐怕冷袖很不能接受。有可能就是方才危危欲坠的高崖又崩了,冷袖怪天怪地,竟与自然赌起气来,大山崩落之时,巨震才震昏了迦逻。而冷袖血流披面,竟真的没有移开半步。 幸好这次落石不多,否则恐怕冷袖就要被活埋在土石下了。 陆寄风道:“是不是因为梅谷坍塌,冷前辈的神智急坏了?” 眉间尺道:“前几个月就塌了,那时他虽生气,可是也没有如今这样疯癫。再说他前几天也都好好的,是你回来了他才开始怪怪的。” 没错,要疯早就疯了,怎会在这一两天发作?陆寄风也想不出个道理。但一个这样失心的人,恐怕更是不能医治封秋华了,这不禁让陆寄风大为着急。 迦逻还是紧抱着陆寄风的手臂,陆寄风轻轻抽出手来,道:“你已经没事了,以后不许再闯到梅谷里!快回房去睡吧!” 迦逻摇着头道:“我知道你打坐不睡的,我要整夜陪着你。” 陆寄风道:“别胡闹!深更半夜,男女共处像什么话!” 迦逻道:“又不是现在才共处!你现在才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陆寄风为之口塞,一会儿才道:“你……你为何要骗我你是男子?” 迦逻瞪着他道:“我何时骗你了?是你老说我要改女儿态。” “可是你明明就是女儿身,我误会了你也该说一说……” 眉间尺道:“你看看,她唇红齿白,眼秀眉长,肌肤滑腻又兼手脚纤细,哪里像个男孩子?我一开始也误会了,可是没几天就看了出来。冷前辈看她一眼也就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 陆寄风道:“我是根本没想过!” 迦逻翘着嘴唇,极不高兴地说道:“他何时想过我了?只嫌我是个拖累他的人!” 说着,便大步跨出了房门,不再理陆寄风。眉间尺看了看陆寄风,道:“你怎么说?” “说什么?” “她很喜欢你,喜欢到你就是全世界。” 陆寄风道:“她还小,看的世界还不够多,以后再说吧。” 眉间尺摇头叹道:“想不到你会这样说,我看你这个人恐怕骨子里无情得很。” 陆寄风并不介意眉间尺的说法,一知道迦逻是女孩,那么从前种种莫名其妙,就变得顺理成章,可是在陆寄风眼里,迦逻也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等封秋华痊愈,便该把迦逻交给他这个父亲来管束,那时自己对迦逻的责任便已了了。 在剑仙崖上寝食不安地过了几天,陆寄风心系着梅谷下的冷袖,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好几回迦逻又要偷偷下去看,总被陆寄风及时阻止。第一次迦逻被震散心魄,幸而来得及救,要是第二次第三次,不小心又出了什么事,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但在这里穷担心也非上策,封秋华之事一日不解决,他一日不能安心下山。 过了两日,梅谷下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声响,陆寄风隐隐感到不安,甚至不知冷袖是死是活,便趁着众人都在前堂,自己偷偷溜进解功台,无声无息地赶至梅谷,寻找冷袖。 一见到藏书室,陆寄风的不安更盛,原来还算整齐的藏书室中,已经乱七八糟,种种帛册散得满地都是,简直是经过一场大乱。 陆寄风心头一急,正想出去找人。便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跺了进来,还喃喃自语着:“‘裂变掌’乃顺理而为?……不,将人身奇经八脉尽逆,怎是顺理而为……” 那人正是冷袖,可是一看见他,陆寄风更是大吃一惊。冷袖不但前两天的伤口血还没擦净,斑斑驳驳地像是一片一片暗红污漆,一头白发还变得更加凌乱稀疏,整个脸颊凹陷,憔悴了许多。 可是他足音稳重,也不像是失去心智,陆寄风只好躲在通道内,张望冷袖的举止。 冷袖随地盘腿而坐,沉思了一会儿,还举手比划,突然间跳了起来,道:“不对,这是在骗我,气逆则百脉闭,则生病变,怎么可能是顺气而为?老子不上当!” 冷袖又狂奔了出去,陆寄风再难压抑好奇,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冷袖奔至乱石断崖前,大声道:“不逆行则不裂变,若能顺气而为,反而是增长对方之力,我不相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陆寄风想道:“裂变掌……对了,是司空无前辈的功夫,刻在解功室里,不是已经被本门的前辈给破解了吗?冷前辈是不是头脑不清楚,自己又想起那招,还在想着怎么破?” 冷袖咆哮大吼,说了许多医理武道,竟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只有神智清楚的人才99lib?能说得这么完整。 他说过了之后,便静了下来,像是在倾听着什么,不久便发出大笑声,道:“哈哈哈……你答不出来了,对不对?你承认输了吧……没输?没输就拿出证据来,给我说清楚!” 这么一说,又让放心的陆寄风再度紧张:“冷前辈自言自语,恐怕还是不妙!” 冷袖突然间回头,还好陆寄风一发觉他气息有变,就马上闪身藏匿,没被冷袖瞧见。冷袖张望了一会儿,不见人影,有点儿狐疑。 陆寄风暗想:“冷前辈十分敏锐,可能感到有人在看他了。” 冷袖却只看了看,没有过来找,沉着脸哼了一声,独自坐了下来,仰望着凌乱的绝壁,不知思索着什么。 趁着他专心思考,陆寄风小心翼翼地挪开步子,退出梅谷。 陆寄风出了解功台,实在弄不清冷袖是疯还是醒。抬头见到四壁的刻痕,陆寄风专心地找到许久已前的裂变掌记载。经过十年潜修,再看这些当初觉得深奥的武功,登时便能融汇贯通,完全掌握了此招的要义,可是再看剑仙门前辈的破解,也是有攻有守,若是依照这样的防守,裂变掌是打不到身上的,但是若打中了,还是无法可解。 陆寄风回想冷袖的疯言疯语,总感到哪里有破绽,静心潜思一会,笑道:“冷前辈果真错了,裂变掌确实是顺着生气而行。”便顺手取了一旁的石刀,以内力在壁上刻下: “顺物之性,与时推移;则沧海桑田,转朱成碧。欲裂与变,必先成立。不裂不变,柔弱无忌。敌攻我受,敌进我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则无从变裂矣。陆寄风补记。” 陆寄风刻过后,想道:“冷前辈如果偷偷再上来看见,大概就会明了了。” 他意犹未尽,看过此招,又看别招,满墙尽是攻与守,法与破,有的破法十分完美,有的却让他看出了不足之处,一边想着,一边顺手刻下更详细的解法。 陆寄风想一式,写一式,七代之中记载了好几十招,他想了十来招,已觉有些耗神,便放下石刀,看看自己写的痕迹,与剑仙门历代掌门的笔迹已然融合于壁,不禁好笑,想道: “这下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剑仙门人了!可是司空无前辈传我功夫,我却破他的功夫,这岂不是有点儿没意思?” 他本欲伸手抹去自己所刻之痕,但又想道:“这些招式相较于上清含象功,只不过沧海一粟!武学之道浩瀚无边,若是我能够破这些凡招,司空无前辈不但不会介意,反而应该高兴才是。再说这些破法就算给师父学着,司空无前辈也早就跳崖死了,还找谁报师门之仇去?” 这样一想,他也就释然,不去动自己刻的字。望着满墙的武功,陆寄风百感交集。弱水道长假冒眉间尺时,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真正了解司空无的,恐怕不是通明宫的弟子们,而是剑仙门,因为只有剑仙门会花这样大的心力去分析司空无的招术,学习并破解司空无的武功,这是任何门派弟子都不敢对师门做的突破。 陆寄风喃喃道:“弱水道长……刘瑛王爷……你到底有什么图谋呢?唉!” 那满墙的武功,剖析尽了身体的运用之道,却仍无法看透人心。 第十七章 我欲观其人 又过一两日,陆寄风一有时间便到解功室中,研究剑仙门的武功,顺便躲着迦逻,免得再听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冷袖,因此又伺机下去,想看看冷袖是否真的疯了,是否还有可能医治封秋华。 这 56de." >回当他来到藏书室,只见冷袖高大的背影又瘦了一圈,手持帛册沉思着,脚下手边的书卷更凌乱,而地上片片碎帛残锦,竟是他的著作被亲手撕毁的余迹,令陆寄风吃惊,暗想: “冷老前辈竟将多年心血给撕毁,他精研医理,这些不出世之作就这样毁掉,实在可惜!” 但见冷袖摇头长叹,道:“放屁!真是放他妈的狗屁!” 冷袖手劲一吐,又将手中那卷著作给化作飞絮。 陆寄风待要阻止,冷袖已冷冷地说道:“陆寄风,你给我出来!” 陆寄风想不到自己潜息抑气,还是给他察觉了,只好小心地走出来,道:“前辈……您怎么把这些著作都给毁了?这不是您百年心血吗?” 冷袖看着手中的残帛,神情有点消沉,道:“都是些不通的狗屁,留着只是丢脸!若不是劲节君、秦嵩子不能说话,我也想帮他们毁了这些东西,免得遗世之羞!” 陆寄风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些都是书海之珍,留着只能造福天下。” 冷袖道:“呸!机关、风雅,留着让人去玩玩也就罢了,医道是对就对,不对就不对,一错了就该毁去,这种错误满篇的东西,还是毁了干净,免得误人性命!” 陆寄风道:“您的见解应该不至于全盘都错吧?您不是医好了我的离魂散及闪电蛫毒吗?” 冷袖道:“那种雕虫小技,有什么好说的!” 看冷袖的脸色变得憔悴青白,但是双眼精光内敛,气裕神盈,陆寄风便放下心了,说道:“难道前辈有了更深的领悟?” 冷袖默然一会儿,脸色更臭,道:“没有!还有什么更深的领悟?我现在只觉得全天下都是放屁!” 他口中怒言,一伸手又要抓起一卷著作来撕毁,陆寄风连忙出手拦阻,道:“不可!” 他伸手一阻,冷袖的手臂已向上疾举,陆寄风举手欲抓,只见冷袖的手向下一滑,往左一偏,不但灵活地闪过了陆寄风的擒拿,还点到陆寄风手肘穴位,令陆寄风的手一麻,不禁退了一步。 这一下闪手、疾点,只在一瞬间,反把陆寄风吓了一跳,想道:“冷前辈的出手怎么比以往快了这么多?” 他点退陆寄风,自己也有点惊讶,随即得意地笑道:“怎样?你蹲在锅子里给人煮了十年,就这么点小本事?” 陆寄风道:“是前辈进步神速。” 冷袖不知为何狂气大发,笑道:“是吗?咱们来过两招!” 反正只是过招,陆寄风只好奉陪,但冷袖一拳打来,竟是虎虎生风,陆寄风连忙凝神以对,冷袖一击来,劈里啪啦地接连五六拳,迅疾无伦,陆寄风想也不想,随手拆招,耳边阵阵凌厉的拳风掌气,全是真刀实枪,何止是过招,根本就是拼命。 陆寄风觑隙斜出一掌,中途变掌为指,点向冷袖的双目,这式“惊鸿一瞥”也是解功室壁上的一套“飞仙掌”的其中一式,虽以掌为名,但是包含了拳、掌、指的灵活变化,张拳则有鸟翼之形,握拳则有鹰袭之势,变指又有爪牙侵凌之功,十分的刁钻,花样虽多,记熟了就十分好用。在解功室的壁上,已经被第三代的掌门给破解了。 冷袖不假思索,便身子一矮,双掌高举,格偏陆寄风这一击,出的果然是壁上的破法。陆寄风又变指为拳,左右开弓,冷袖却身如滑鳗般闪开了,反身一抓,直取手腕,又是破解此招的路数,但是这回却与壁上的招式不尽相同。 陆寄风与他连过数招,都是用司空无的功夫,冷袖随格虽拆,两人攻守早已易位,不过却对得顺手,根本就忘了谁是攻谁是守,反而像套好了招,演练一番而已。 冷袖身子一拔,跃出了战圈,道:“你别只用这些旧招式,换点新的,我要看司空无的弟子有多么.了不起!” 陆寄风道:“这些旧招式你都还克不了,换什么新招?” 冷袖怒道:“谁说我克不了!你口气真大!” 冷袖这回不再容情,顺手取了几上宝剑,手上剑风阵阵,往陆寄风身上连刺了数剑,这几剑每一剑都是声声刺耳,直刺陆寄风的手臂、腹部、大腿等处。却只见陆寄风气定神闲,负手不动,任由这几剑在他身边挥刺,戳穿了衣裳贴肉滑过,而没伤到他半点。 冷袖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连动都不动,全身流转不已的真气就能把他的剑气给带开,根本伤不了他分毫,而更难得的是他还能够神情轻松,不愠不火。这等修养及眼神,他从前对付司空无时,便印象深刻。想不到陆寄风一代高手的风范,已宛如司空无再生。 冷袖怔怔地放下手中之剑,不发一语。陆寄风连忙道:“前辈,我也只有这些内力强过了人,其他的不足一哂。您还是……” 冷袖听了更是气闷,他一个几百岁的老前辈,败在一个他看不起的剑仙门第八代弟子手里,真是颜面无存。冷袖闷闷地说道:“你可以滚了吧?” 陆寄风想不到安慰他不成bbr>,反让他更消沉,便道:“这些内力也不是我自己修的,前辈的医术却是天分与苦学,所谓术业有专攻……” 冷袖跳起来道:“我就奇怪你为什么左右不离我的医术,我知道了,你要我去医治封秋华,对不对?” 其实陆寄风也没有一定存这样的心,但下意识里大概老是存着此念,所以才会再三提起,陆寄风干笑了两声,道:“封伯伯的沉疴无人可解,天下只有您老人家……” 冷袖道:“我条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医不医是看你们,不是看我!哼,那老贼有本事,怎不自己去医他徒孙?” 陆寄风也料得到他的回答,但还有点失望,叹道:“前辈,不医好封伯伯,我难以脱身灭舞玄姬,您难道就是不肯帮晚辈这一个忙?” 冷袖道:“你杀舞玄姬干什么?那狐妖作乱是她的事,与剑仙门无关!” 陆寄风奇道:“什么?剑仙门与舞玄姬没有过节?” 冷袖道:“本来就没有!好男不与女斗,人不与畜牲斗!舞玄姬不但是女的,还是个畜牲,好好的人要去信仰她,是自己鬼迷了心,我们没事担起诛魔的事干什么?” 冷袖的说法竟与冒充的眉间尺完全不同,可见弱水道长是有意误导自己,原来剑仙门与舞玄姬之间根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弱水道长在剑仙崖上,刻意要他诛舞玄姬,口吻又与在通明宫不同,或许这才是弱水道长行迹诡异的主因。 冷袖把手一摆,道:“你就一辈子待在剑仙崖好了,没必要再下山去。你身上有阴毒缠着,我本来想过几天心情好一点,就上去给你治好,可是现在为了不让你下山去招惹舞玄姬,我还是别治,这样你就不会去送死了。我说完了,你滚!” 陆寄风张着口,作不得声,哭笑不得。原来自己被舞玄姬种了相思符的事,冷袖也看出来了,而本来可以被医好的,却在自己无心说的一句话中又断了机会。 陆寄风道:“前辈,这……” 冷袖不耐烦地说道:“我说完了,还不滚!” 陆寄风只好摸摸鼻子,退了出去。冷袖个性如此执拗,根本就没法子说动他。难道真的要自己一辈子困在剑仙崖? 陆寄风出了解功台,独自走出庭中,想着该如何说动冷袖医治自己和封秋华,却百思不得其计。 那天傍晚,众人聚在一起用餐,陆寄风也陪着饮了些茶,漫不经心地听众人闲话,突然听得蕊仙的声音,惊愕地说道:“哎呦?你的衣裳怎么给剑刺破了?谁要杀你?” 此话一出,令迦逻和千绿都吓了一大跳,担忧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自己都忘了衣服被戳破之事,淡然道:“我跟冷前辈过了几招。” 眉间尺道:“你又下去看那疯子了?” 陆寄风笑笑,千绿道:“一会儿我给公子您缝补起来,正好这两天我和蕊仙姐姐给您裁制了一套衣裳,您可以先换下来。” “多谢两位。”陆寄风顺口说着,脸色更难看的迦逻和眉间尺,两股杀气简直是同时对着二女以及陆寄风。 蕊仙与千绿个性相似,整天就是腻在一起谈女红烹饪,说些体己话。迦逻与她们格格不入,只能跟眉间尺或云拭松混在一起,偏偏这两个人嘴巴都不饶人,三个人除了斗就是吵。云拭松知道迦逻竟是女孩之后,损起她来更加厉害,两个人只差没打起来了。 状况外的云拭松追问道:“那疯子什么时候可以治封伯伯?” 陆寄风道:“冷前辈神智清醒得很。” 眉间尺道:“清醒怎么会对着山叫骂?又胡乱打人?” 陆寄风道:“冷前辈的武功似乎更精进了,也许他在悟新的功夫,所以有时想不透便心思混乱,胡言乱语。” “是吗?”眉间尺半信半疑。 陆寄风叹道:“他话里的意思,是可以治好封伯伯,只是他不想出手,就连我身上的相思符,他也不医,就为了让我长留此地。” 眉间尺笑道:“那你就长留此地吧!” 千绿与蕊仙同声附和,陆寄风只能苦笑不语。 那天夜里,陆寄风在房内打坐行气,突然听见解功室内传出轻微的声响,想必是冷袖出来了。陆寄风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一面暗暗收气,随时准备应付。 只听冷袖的脚步声绕着解功室慢慢走了一圈,不时发出轻微的“嗯”声,像是点头认同,应该是正在看着墙上的功夫。不久,冷袖走了出来,陆寄风假装仍在打坐,看冷袖想干什么。 冷袖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就以极快的身法闪了出去,陆寄风想道:“冷前辈要去哪里?” 他也暗中跟在背后,冷袖竟是往迦逻所住的房间奔去,让陆寄风更是奇怪。 冷袖进了迦逻的房间,迦逻已经睡着,全然不知身边之事。冷袖伸手一点,便点住了迦逻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然后一把抱起迦逻,就要走出去。 陆寄风不知该不该阻止,却不料眼前黑影一闪,冷袖已出现在他面前,道:“要医封秋华,就跟我来!” 陆寄风一愣,冷袖不理会他,自己往前便走。陆寄风当然只能乖乖跟上去,冷袖抱着迦逻到了陆寄风的房间,将迦逻放在床榻之上,伸手一点,把迦逻给点醒。 迦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到自己身在陆寄风房间,有些儿糊涂,看了看他们两人,道:“大哥,前辈……?” 冷袖道:“迦逻,你非陆寄风不嫁,对不?” 迦逻一听便醒了,小唇一扁,道:“他才不喜欢我,嫌我拖累他呢!” 陆寄风道:“你想太多了,我并无此意……” 冷袖道:“那很好,你们俩成亲吧!”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道:“什么?冷前辈,您在说什么?” 就连迦逻也愣了一下,无从反应。 冷袖道:“你不是要我医封秋华吗?现在条件改了,你娶迦逻,我就医他。” “这……”陆寄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拒绝冷袖之议,已经不是自己的意愿问题,而是扯入了封秋华的生命。 冷袖竟会突然发此提议,实在教他措手不及。 陆寄风道:“前辈,你这根本是为难我!婚姻大事怎能说说就算?” 冷袖道:“那你要不要我医封秋华?” “我……”这教陆寄风怎么回答,只好说道:“迦逻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何成亲?” 冷袖道:“迦逻,你多大了?” 迦逻闷闷地说道:“六十二岁。” 冷袖道:“这就不是小孩子了,陆寄风,你说话可得凭良心。” 陆寄风道:“那是在她娘腹中的时间,怎能作数!” 迦逻气恼地跃下了床榻,道:“你就是不喜欢我,不跟我做夫妻!” 陆寄风道:“姑娘家别把这事放在口中说!” 迦逻道:“为什么以前都可以说,现在却姑娘家怎样,姑娘家怎样的?你还不是跟云小姐做了夫妻,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 陆寄风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夫妻是什么?” 迦逻道:“你全没告诉我,千绿也扭扭捏捏,云拭松那混蛋一听就大笑,你们全不告诉我!” 原来她已经到处请教过了,可是没人会讲这种事,也一点都不奇怪。 冷袖道:“陆寄风,你等一会儿就可以告诉她了。反正你要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说完,他一把负起床榻上的封秋华,道:“这床让给你们,我把迦逻的老子带下去,过两天我会上来看你们夫妻做得怎样!” 陆寄风道:“冷前辈,封伯伯他……” 冷袖根本不理会陆寄风的挣扎,闪身便往解功台去,跃入通道之时,还抬头对着追过来的陆寄风补了一句:“要医他不难,要杀他更加容易!” 这句话让陆寄风止步不前,只怕冷袖真的横无顾忌地杀了封秋华,造成遗憾。 陆寄风呆呆地站在解功台前,人落入冷袖手中,形同人质,可是真的要陆寄风因此娶迦逻,也太过强人所难。 陆寄风抓了抓头,慢慢地走回房里,坐在几边,看着迦逻。 迦逻也看着他,两人竟无一语。 过了许久,迦逻才起身道:“你那么为难,也就算了,我去跟冷前辈说叫他不要这样。” 陆寄风道:“迦逻,我为难决不是因为讨厌你,而是兹事体大,不能随便承诺。” 迦逻闷闷地说道:“我愿意跟你纠缠不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是你不想跟我纠缠不清,那我也不能逼你。” 她说着,眼中却是泪光盈然。陆寄风于心不忍,招了招手,迦逻便走了过来,陆寄风握着她纤细的肩膀,道:“做夫妻为什么会纠缠不清,你还不知道,等你知道了再说吧。” 迦逻投入陆寄风怀里,哽咽着说道:“那你就告诉我呀,我喜欢看着你,喜欢你的气味,喜欢让你抱着我,我觉得我已经和你纠缠不清了。这还不够吗?” 陆寄风听她说的还是孩子话,却又有着女人般的心思,更是感到再这样下去,只怕情丝难断,狠下了心放开她,道:“看来冷前辈是不会医封伯伯了,我会想法子把他从冷前辈手中救出来,把他再带回云府,迦逻,我真是对不起你。” 迦逻怔怔地看着陆寄风,眼泪不断地滑下来。陆寄风硬是狠着心不理睬她,背对着她打坐调息。 背后,迦逻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流泪,直到天明。 天色方明,迦逻才慢慢地起身离开陆寄风房间,什么话也没说。 陆寄风虽感万分不忍,可是情丝能斩就当斩,若是无意却又有情,才是最牵绊无奈的。 为了不让冷袖真的杀了封秋华,次日,陆寄风更加小心地潜入梅谷,封秋华并不在藏书室内,梅谷塌了一部分,还有不少地方,冷袖不知会把他藏在何处,找起来也不是易事。 陆寄风在梅谷东寻西找,突然听见远方传出呼喝之声,掌气轰隆。陆寄风连忙循声赶去,但见梅树间身影翩连,冷袖的身子穿梭于枝桠,轰然一掌震落了一大把的枝叶。 冷袖收掌,喝道:“再来呀!你有本事就再来!” 树间空寂无人,不知冷袖在对谁吼叫。只听冷袖喘着气,道:“才过了五招,你就不打了?老子还可以跟你交手五百招!” 半空中飘然落下一片梅叶,原本轻柔的落势,在半途忽然变了方向,朝冷袖击去!冷袖连忙发掌欲反击,可是一片落叶在冷袖汪洋般的猛烈掌气中,非但不沉,反而随掌而飘,“啪”的一声,稳稳地贴在冷袖的额前! 冷袖脸色苍白,呆立了一会儿,直到那片落叶自己掉落在地,他的额上出现一片淡淡的红痕,人却没怎样。 陆寄风也看呆了,那片落叶的方向,绝对不是自然掉落,而是有人以内力操控,要是打在冷袖额上的,不是一叶,而是任何暗器刀剑,冷袖早就死了。 陆寄风几日以来的猜测果然没错,梅谷内还另有其人,是他刺激冷袖新的习武方法,新的医理,才会让冷袖虽然饱受折磨,却在数日之内突飞猛进!天下间还有这样的神秘高手,委实超出了陆寄风的想像。 冷袖呆站着,良久,垂头丧气地一转身,便看见陆寄风,有点恼羞成怒,道:“你看见了?” 陆寄风道:“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冷袖吼道:“不知道!总之是只藏头缩尾的乌龟!” 陆寄风道:“前辈从没见过他的样子吗?” 冷袖道:“一只乌龟有什么好看的!我问你,你跟迦逻做夫妻了没有?” 一看陆寄风吞吞吐吐的样子,冷袖便知道了,怒道:“我答应了那只乌龟把你们送进洞房,你不做,分明是要让我背信!” 陆寄风惊道:“什么?你是答应了那位神秘的高手,所以才……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 冷袖道:“谁知道乌龟的想法?你不服气就自己去问他。” 陆寄风满头雾水,道:“要怎么问他?” 冷袖幸灾乐祸地看着陆寄风,道:“你问啊,你不是也身怀绝艺吗?有本事你就把他逼出龟壳,老子也想会会他本人!” 梅谷重峦叠翠,高天远山,斯人却在云深不知处,根本无从找起。那位神秘高人屡屡不现身地与冷袖过招,已经摆明了不愿见人,他自己不现身,陆寄风知道是无从找起的。 陆寄风说道:“那位高人就只要你逼我和迦逻成亲?” 冷袖沉着脸道:“呸,他有这么好打发?” 陆寄风忙问道:“他还要您做什么?” 冷袖闷闷地说道:“不能说。” “不能说?为什么?” 冷袖怒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你快去跟迦逻成亲,不要害我失信!” 不知那人是正是邪,有何居心?他竟会做出这种奇怪的要求,只怕还有什么教人意想不到的指令,要透过冷袖去执行,所以才表面上与冷袖交手,实际上点拨于他,让冷袖成为自己的工具。 陆寄风道:“先让我看看封伯伯是否平安。” 冷袖眼睛一转,道:“好,你跟我来。” 冷袖在前面带路,将陆寄风带至另一间与藏书室相似的山洞,陆寄风道:“封伯伯在里面?” 冷袖道:“你看了就知道。” 他按了机关,打开石门,门内十分幽暗,但陆寄风一眼就看见.99lib?里面的人,并不是封秋华,而是迦逻。迦逻闭眼躺在石榻上,脸色有点浮肿憔悴。 陆寄风吃了一惊,连忙奔上前去,看看迦逻怎么了。不料他才一进入石室,背后的门就关了上,冷袖在外面道:“现在没人打扰你们了,快给我乖乖的成亲!” 陆寄风喝道:“你干什么?为何捉了迦逻?快把我们放出去!” 冷袖道:“我没抓她,是她自己下来要我放过你,哼,她说放过你我就放过?你是什么东西!” 陆寄风道:“可是你把一个小姑娘关在牢里……” 冷袖道:“她自己累了要找个地方睡,这么舒服的房间哪像个牢房?当洞房还差不多,你真是想太多了!” 陆寄风看了看周围,虽然没有光线,四壁空空,可是床榻清洁,倒是个安静的睡眠之所。迦逻听见他们的争吵,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一看见陆寄风,便掩着脸叫道:“你出去,别看我!” 陆寄风道:“怎么了,迦逻?” 迦逻仍掩着脸道:“我哭了一夜,眼睛肿得好丑,你别看我!” 陆寄风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她真的是因此不想上去,待在这里休息。 陆寄风无奈地对着门口喊着:“冷前辈,你快把门给开了,别再胡闹了!” 冷袖道:“我看你这死脾气,也是要我硬掀着你的牛脖子喝水,反正你就给我娶了迦逻便是,少说废话。” 陆寄风道:“就为了你随便答应别人,我就得害了迦逻吗?冷前辈,你好不糊涂!” 冷袖道:“你跟她做夫妻怎是害了她?我告诉你,你们若成亲才能两全!” 陆寄风问道:“这是何意?” 冷袖道:“你身上的阴毒,也只能靠阴气来冲和;迦逻就是个半阴之体,你跟她成亲,不就可以有源源不绝的阴气?” 陆寄风道:“我不能为了救自己而害了无辜女子!” 冷袖道:“你听我说完,你与迦逻双修,以真气渡她,便能让她禀受人气,而成全人,就不必怕圣我教的人以妖法收她的魂魄了。你看你们两个一旦成亲,好处多多,又一举好几得,何乐而不为?” 让迦逻受男子阳气而成为真正的人体,这个方法陆寄风也知道,可是涉及女子名节,要他亲力为之是绝不可能的。 陆寄风道:“没有情爱而成夫妻,会伤了迦逻的心,害了她一生。冷前辈,您就放过我和迦逻吧!” 冷袖道:“情感是可以培养的,再说那小妖女死了之后,将来可能成为更厉害的妖女,你说要灭她,哼,如果你心里没别的女人,老是念着她,恐怕你到时也下不了手。” 陆寄风一愣,原来冷袖也知道云若紫的事。 “前辈,这是谁对你说的?” 冷袖道:“当然是那头乌龟说的,你这小子跟一个小妖女爱得死去活来,反正一样要爱妖女,迦逻也是妖女,你怎么不爱?” 陆寄风道:“前辈你这话颠三倒四,全不成理!” 冷袖道:“你才是头脑死板,自欺欺人!我说你到时候绝下不了手杀舞玄姬的女儿,与其那时给舞玄姬踩在脚下,大丢我们的脸,不如先给你另娶一房,好让你有家有室,你一有了家室,就不会只念着旧情了。”他说完,又对迦逻道:“迦逻,叫陆寄风快跟你生个娃娃,他有了孩子就会乖乖做人了。” 陆寄风气得跳脚,道:“别胡说八道!快把我们放出去!” 冷袖哈哈一笑,道:“要出来很简单,你就跟迦逻做夫妻!” 陆寄风怒道:“若我不从,难道你要关我们一生一世?” 冷袖冷然道:“就关你们一生一世!老子说得出做得到!反正你们不做夫妻,我失信于那头乌龟,也不想活了!等梅谷整个塌陷之后,咱们谁也出不去,也是一样!” 陆寄风又气又急,只见迦逻坐在床榻上,默然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安慰道:“你别怕,我会想办法出去……” 迦逻道:“不必想什么法子了,你宁肯被活埋在这个地方,也不肯娶我,那我……我……我宁肯跟你一起同穴长眠,总好过在外头天天见面,却总无法亲近你来得好!” 说着,迦逻又流下两行清泪,便抱着膝坐着,默默流泪不语。 陆寄风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凄凉的话来,心中登时又是怜惜,又是不忍。就算自己用尽办法逃出去,迦逻一定也宁死不肯离开。陆寄风虽能长生,但和迦逻一直关在这里,耽误了诛灭舞玄姬的任务,也不是办法。 陆寄风在石室中负手踱步沉思,眼下也只有自己娶了迦逻,才能脱困以及 6551." >救封秋华一命。百般无奈之下,陆寄风只好长叹一声,道:“我娶你便是了。” 迦逻抬起泪眼汪汪的脸,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见陆寄风朝着洞口喊着:“冷前辈!我会娶迦逻,我答应你就是了。” 冷袖道:“我没求你答应,你不答应结果也是一样。” 陆寄风道:“我答应娶迦逻为妻,可是要依礼而为!” 冷袖道:“怎么依礼而为?” 陆寄风道:“至少要神智清醒,两厢情愿,禀过长辈,才成夫妻。” 冷袖道:“那你是不是还要择定良辰吉日,跟我拖着十年八年的?少跟我闹这些虚文!反正你老子娘都死光了,迦逻的老子也半死不活,你们不必报告长辈,我就是长辈,咱们也别管什么择日纳采的,你们现在就做了夫妻,做了夫妻我就放你们出来!” 陆寄风严正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逼人苟合,我万难从命!” 听得陆寄风这样说,冷袖不由得不重新打算。 冷袖只好说道:“你先得发下毒誓,出去后必娶迦逻,我就放你们出来。” 陆寄风道:“发什么毒誓都可以,我说过的话绝不会不算!” 门外静了一会儿,终于应声而开,阳光洒进室内,陆寄风带着迦逻,步出小室。 冷袖笑道:“你说话要算话!”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也要说话算话,医好封伯伯。” 冷袖道:“迦逻,你的陆寄风肯娶你了,你高不高兴?” 迦逻委屈地说道:“他又不是欢喜情愿的……” 冷袖笑道:“放心吧,他不久就欢喜情愿啦!” 迦逻道:“可是万一他不欢喜情愿,跟我爹一样,做了夫妻就甩了我,那怎么办?” 冷袖道:“陆寄风不是这样的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放心,对陆寄风道:“你敢逃我打断你的腿。” 迦逻居然大表赞成,道:“冷前辈,他若逃你就帮我斩断他的腿,让他没法子逃,好不好?” 冷袖道:“我凑成了你们,当然还要保证你们恩恩爱爱。陆寄风,你听见了没有?” 他们两个的想法,实在教陆寄风哑口无言,说了声:“不用你多事。”便带着迦逻离开梅谷,重回剑仙崖了。 第十八章 羽奏壮士惊 陆寄风与迦逻即将成亲的消息,令崖上众人又惊又喜。陆寄风老老实实说出被冷袖逼迫,又以封秋华性命要胁之事,迦逻听了倒也不难过,一直笑眯眯地紧抱着陆寄风的手不放。 蕊仙笑道:“这是天大的喜事,虽说有些儿……嗯,逼不得已,可是我想冷前辈立意是好的。” 眉间尺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寄风,你禀告过我就成了,我马上答应这门亲事。” 云拭松打量着迦逻,道:“这么瘦的我不喜欢,还是紫妹好。” 迦逻瞪着他道:“我也不喜欢你,你最好别喜欢我!” 只有千绿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晌,不发一语,眼泪突然间滴落绿裙之上,默默地起了身走出去。 蕊仙本来正高高兴兴地说着要怎样置办喜事,见到千绿含泪离去,倒是有些吃惊,也起身随她去。 千绿走到无人之处,悲伤地啜泣。蕊仙走了过来,以手绢擦了擦她的脸,道:“千绿妹妹,你怎么这么难过?难道你也喜欢陆公子?这有什么打紧,男人三妻四妾,平常之事,将来再让陆公子娶你,不就好了?” 千绿哭倒在蕊仙怀里,泣道:“我是个低下的命,怎敢为自己伤心?我是为我家小姐难过!她为陆公子,苦了一世,连命也没有了,陆公子却这么快就娶了别人,小姐真是不值得!呜……” 蕊仙道:“陆公子也是逼不得已的,再说人都死了,难道你要陆公子一世不娶?陆公子是念情的人,他一定还时时想着你家小姐,你这样哭,会让陆公子不安的。” 不管蕊仙如何相劝,千绿始终闷闷不乐,她身为奴婢已惯,虽然满心不愿,却还是乖乖地与蕊仙一同忙着筹办婚宴,将这场剑仙崖有史以来第一桩喜事给置办起来。 陆寄风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娶迦逻为妻,心内一直千思百转,想着:“我身负之责,若是牵累了迦逻,那怎么办?她心思单纯,喜欢便不顾一切地要我,但是将来……唉!罢了,走一步是一步了。” 大婚之夜,除了迦逻自己之外,眉间尺、蕊仙、冷袖等人反倒比新人还开心,云拭松喝到半醉,还故意提醒迦逻别忘了若紫是正室,她只是偏房,把迦逻气得掀了袖子就要打他,及时被陆寄风给拉开。 迦逻气愤难平,两人被送进洞房之后,还追问着:“什么正室,什么偏房?是不是骂我的话?”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你既然不知道,那还生什么气?” 迦逻道:“我看他说的不是好话就生气!” 陆寄风苦笑不语,关上房门,走至迦逻身边,抱着她坐在榻上。迦逻的头紧靠着他的胸膛,露出微笑,道:“现在咱们是夫妻了,你将来可不能像我爹抛弃我娘一样,抛弃藏书网了我。” 陆寄风道:“我不会的。” 迦逻笑道:“我也想你不会。” 陆寄风问道:“为什么?” 迦逻道:“因为那太可怕了,你不会让我那么伤心害怕的。” 她的信念如此单纯,令陆寄风也不由得感动,低下头来,在她唇上一吻。 迦逻愣了愣,仰着脸对陆寄风道:“你在做什么?怎么我觉得如此舒服?寄风哥哥,我还要!” 陆寄风失笑,道:“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迦逻道:“什么事?” 陆寄风道:“凡是我们两个人独处的事,你不可对任何人说。” 迦逻道:“为什么不能说?” 陆寄风道:“你生长墓中,不知人间之事。夫妻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就是不该说、不能说,说了将会让人耻笑,这个道理你要记住。” 这件事不先声明,将来恐怕陆寄风也别想做人了。 迦逻问道:“跟你师父说也不行吗?跟云拭松说也不行吗?他问我的话怎么办?” 陆寄风道:“任何人都不行!云兄若欺负你不知世事,骗你说出来,你只管打得他半死。” 迦逻道:“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陆寄风抚着她的头发,道:“没有了。” 迦逻喜道:“那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对不对?” 陆寄风道:“还不算。迦逻,你是半阴之体,尚未全凝人气,我给了你阳气之后,你依法修行,将来就算你名字被邪魔知道,也收不了你的魂魄了。” 迦逻道:“我就知你对我很好!” 她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反让陆寄风有点不知从何下手之感,索性抱着她深深地吻着,迦逻呆了一会儿,便专心地迎合着陆寄风的吻,越来越是神智混乱,感到浑身焦躁难耐。 耳边听着陆寄风说什么起尾闾、穿夹脊,透玉枕,上升泥丸,下归气海,身上自然而然便顺着陆寄风所说的经脉路径而行,可是意念都迷迷糊糊的。 阴阳采补之道,却必须在至少一方克制情欲的冷静之下为之。陆寄风已有十成定力,与迦逻交合之时,引肾间动气,上行至脑,又引心神补丹田,将自身阳气缓缓添入迦逻体内,这便是抽男子真铅,添女子之真汞,抽添之法也就是采补之道。 迦逻却早已意乱情迷,由他摆布,并不知行夫妻之道的同时,也渐受陆寄风的真气,而让自己产生变化了。 次日,迦逻清醒过来,陆寄风已不在房中,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面飞红霞,几乎不敢出房半步。迦逻掩面藏身在被褥之中,猛然间想道:“原来夫妻是这样……寄风哥哥他对云小姐也是这样……” 想着,心头一痛,竟不住地啜泣起来,心中千愁百转,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蕊仙敲门进来,将洗脸水放在床边,笑道:“新娘子可别赖床,好好梳洗打扮一番,起来给大家看看。” 迦逻闷闷地起身,问道:“寄风哥哥呢?” 蕊仙道:“他在别处练功夫,来,我给你打扮打扮,让你像个姑娘,陆公子见了一定喜欢。” 原本任性的迦逻也患得患失了起来,道:“寄风哥哥喜欢我像个姑娘的样子吗?” 蕊仙笑道:“这是当然。” 听她这样说,迦逻像在大海中抓住了浮木,安分地让蕊仙帮她细心打扮。 迦逻恢复女儿装扮,果然清丽动人,一被带着她出新房,云拭松便像见了鬼似地叫道:“你干什么变成这样?蕊仙姑娘,她这样我不习惯!” 迦逻浑身不自在,竟也不想跟云拭松顶嘴了,只默默坐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果然是一副小媳妇的样子,看得云拭松哈哈大笑,迦逻心里恨得牙痒,却就是没有脸跟他吵闹。 还好陆寄风进来了,道:“云兄,你欺负我娘子,便是瞧不起我。” 一见到陆寄风,迦逻便想迎上前,可是又没有勇气走过去,羞得不敢抬头,反倒更背对着众人。看她那副扭捏的样子,云拭松乐不可支。 陆寄风走了过去,轻拍着迦逻的肩,柔声道:“别理会他,迦逻,你真是个美人。” 迦逻喜道:“真的?你喜欢我这样?”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你怎样我都喜欢。” 迦逻放下了心,终于又恢复了精神。可是蕊仙却感到有些不对,在陆寄风身上,竟看不见真正的深情,和迦逻之间像是有道无形的墙隔着一般。 蕊仙心中暗觉不祥,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当是自己多心。 数日以来,陆寄风平时依照内丹炼养之法,与迦逻修行,更多的时间则僻室独处,多少让迦逻有些不安,陆寄风也只是温和地告诉她自己在修炼内力,并无疏远之意。他态度温柔体贴,让迦逻也无话可说,总感到心中憾憾,难以释怀。 那夜陆寄风牵着迦逻的手,闲步小庭,道:“迦逻,我今天下梅谷去见过冷前辈,他已经着手医治封伯伯,你爹应该痊愈有望了。” 迦逻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陆寄风道:“我也该下山回平城去了……” 迦逻忙道:“我要跟你一起下山!” 陆寄风道:“我回平城是为了查舞玄姬的底细,你跟我会有危险的,我想让你留在剑仙崖……” 迦逻拼命摇头,道:“我要跟你在一起,哪儿都一样!寄风哥哥,你不要离开我!” 陆寄风道:“这……你难道不想留在这里看着你爹痊愈?” 迦逻道:“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陆寄风叹了口气,便没说话。迦逻握着他的大手,仰看着他,心里不知为何竟升起了无边的寂寞之感。陆寄风对她好得没话说,可是她总是觉得比以前更少了什么,好像离陆寄风更远了。 陆寄风心中盘算着,迦逻是绝不肯放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可是下山之后吉凶未卜,他也不能带着家累。 深夜时分,陆寄风等迦逻睡熟了,才留书一封,写道:“迦逻吾妻如晤:拙夫不辞而别,不得已也,此乃小别而非生离,待冗事尽毕,自当来归。祈妻静心守候,切莫忧心,勿念万幸!” 他留书之后,便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下了剑仙崖,并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平城,就算是迦逻想追,也是追不上了。 他单独一人,行走自然更是轻便,不几日就回到平城。 才到城外,城门盘查的士兵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放人进出的速度都很慢,不管是出入的男女,总要盘问再三,行李被翻遍了,才肯放进放出。 陆寄风心中暗奇,随便问了个出城的西域客商,道:“平城内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盘查比以往严密了?” 那客商道:“听说出了一桩灭门大案,官府到处抓人呢。” 陆寄风道:“天子脚下,出了什么灭门案?” 那客商道:“听说是女国来的巨富,苏毗府给全灭了,苏毗公子与权贵们多有往来,竟然被杀,听说皇上亲自降旨要都令严查,到处都贴了那嫌犯的画像……”他说到此,突然住口不说,狐疑地打量着陆寄风。 陆寄风听了,心中一悸,苏毗公子之事竟会闹大,实是他所料未及。当夜怎会有人知道自己进入此府,又怎会说动皇帝,甚至动用到圣谕,可见舞玄姬在朝中的势力比他所想的还要稳固。 那客商越看陆寄风,越肯定他就是画中之人,吓得脸色苍白,想逃又不敢逃,想叫又不敢叫。陆寄风对他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多谢!” 那人一被陆寄风拍到,吓得差点就要叫出来,可是眼前一闪,陆寄风竟已不见了,他东张西望,看不见半个人,直以为自己遇了鬼。 陆寄风绕过关哨,飞身攀登城门而入,也不回他的府邸,直接往平城观奔去。一路上虽是远在郊区,却也看得见招贴拿人之榜,上面只绘了他的肖像,名字及身分倒是未提。陆寄风颇感奇怪,既然知道是他干的,为何不点明他的身分? 平城观人烟香火鼎盛,这四十九天的斋醮尚未结束,想必寇谦之还身在道场,陆寄风混入人群之中,果然看见寇谦之在高台上作法祈福,耳边还听着居民谈论将要发动的战事,大军都已集结出发,这几天万岁就要亲征了。 直到傍晚时分,陆寄风算准了寇谦之退坛,先他一步潜入平城观内,看着寇谦之车驾入观,被道僮服侍着进入禅房,更衣除袍,免冠就寝,终于四下无人。 寇谦之躺入榻中,尚未入睡,陆寄风自柱后走了出来,轻咳一声,寇谦之便惊醒,起身道:“是谁?” 陆寄风道:“道长,是我。” 寇谦之见陆寄风风尘仆仆,惊道:“陆大人,您总算现身了!” 他下了榻,急切地说道:“皇上震怒,只差没大索天下拿您!苏毗府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可详情说来!” 陆寄风道:“苏毗公子是舞玄姬的手下,哼!我虽杀了他,可是他买了多少女子,杀了多少人,恐怕也遮掩不过去吧?” 寇谦之道:“这不是万岁震怒的原因。苏毗府被灭门之时,引起京中地震,地面陷落,化作巨坑,这是个不祥之兆,地动主臣下叛变。就在万岁要出征的时候,弄出这个兆头,万岁才要办你。”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无稽之谈!皇上这么相信这些妖妄?” 寇谦之道:“陆大人您信也罢,不信也罢,此事只怕不能善了。陆大人既然回来了,还望大人暂且委屈投牢,我和崔侍中会尽力营救。万岁十分宠爱您,应该会收回圣谕的。” 陆寄风道:“这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我要看那篇石室之文,先把它交给我,其余再说吧!” 寇谦之有几分迟疑,想了想才叹道:“好吧,陆大人这么不放心,就请跟我来。” 寇谦之掀开床板,下面原来是条通道。他持了手灯,在前面带着陆寄风通行于密道中。陆寄风会想先取石室之文,无非是想确定是否真的与舞玄姬的身分有关。寇谦之说过上面的文字无人能识,可是偏巧让他遇见吉迦夜,吉迦夜精通西域诸国文字,又知道舞玄姬的出身,或许他能够读出石室之文的内容。 地下密道越通越是幽深,直到尽头之处,四面是墙,空无一物。 寇谦之放下手灯,在其中一片石块上伸手轻推,那片石块便向内退去,露出一个洞口来,只见寇谦之将洞口上方的石块挪下,又挪了新洞口旁边的石块回空位,七推八移,这片石壁竟还是机关,不懂推移的顺序,根本就不可能进入。 终于石墙缓缓退出一道仅容一人的出入口,寇谦之和陆寄风相继进入,前面又是无尽的通路。 又经过几重一样的石门,陆寄风暗中注意寇谦之移石之法,每一重门都不一样,可见这个机关做得多么慎重。 终于来到最底层的密室,里面只有一具石柜,寇谦之慎重地开启,将一方细帛捧了出来,道:“就是这份文书,陆大人,请看。” 细帛比原先所想象得还要宽大,陆寄风细心地展了开来,上面每个图纹,都有如斗大,可是根本就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陆寄风道:“这份文书是怎么来的?为何会落入弱水道长和您手中?” 寇谦之道:“如今四下无人,贫道也就直说了。其实这本来是历代皇帝相传之物,没有外人知晓。先帝以壮龄忽然驾崩,死得十分离奇,还好先帝驾崩前,密嘱了托孤之臣长孙大人收藏这份文书,说是事关魏国国统的秘密,一定要等万岁年长了再交给他。而舞玄姬竟发了旨要拿这份东西,当时皇上年幼,没有人知道这份文书是什么,长孙大人信奉仙后,若是舞玄姬要他交出来,他一定会交出来的。师祖先一步偷了出来,嘱咐我收藏,才藏匿至今。长孙大人不敢声张,而万岁也还被蒙在鼓里,到底上面写些什么,陆大人您能懂吗?” 陆寄风道:“我也全看不懂,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也许看得懂。” 寇谦之一听,简直吓坏了,道:“什么?您还要让人知道这篇文书的存在?” 陆寄风道:“既是要灭舞玄姬,我们都看不懂有什么用?那人是个可信之人,你不必担心。” “这……”寇谦之为难之极,道:“非是贫僧不相信陆大人,而是这99lib?……兹事体大,未免……” 陆寄风见他急得抓耳挠腮,若自己要把这份文书带出去,恐怕也不可能,便道:“你这处密室十分隐蔽,不如我将那人请来,让他在此观览,秘密应不至于泄露。” 寇谦之勉强道:“只好如此了。” 陆寄风出了密室,向寇谦之打听中观寺的位置,才知中观寺竟是国寺,许多达官贵人信仰之处。一听陆寄风说的那人是佛教之士,寇谦之更是紧张,言下之意是完全不信任佛门中人。由于拓跋焘对寇谦之的宠信,佛教势力在魏国大不如前,有不少佛门中人痛恨寇谦之,视他为江湖术士,妖言惑众,双方之间关系颇为恶劣。 陆寄风道:“这位高僧只是在中观寺挂单,他远来自罽宾,对中原权力斗争并无用意,您不必紧张。” 寇谦之叹了一口气,道:“陆大人,您是真人的闭关弟子,贫道这条命就放在您手上了,请您拿捏着点。” 陆寄风笑道:“你放心吧!” 他告别了寇谦之,连夜赶往中观寺。中观..寺既是百年国寺,各种结构俱全,山门内的指归阁重重深重,一望无尽,一层一层的围墙,一片一片的广场,映衬着雄伟的宝殿,结构严整,殿宇轩昂。 陆寄风跃上黄墙黑瓦,俯瞰着连绵的佛寺,想道:“中观寺这么大,要找吉迦夜,从何找起?” 他考虑了一会儿,正想再慢慢找起之时,一回过身,吉迦夜已经站在他身后,双掌合十,温和地望着他。 “啊!”陆寄风有点吃惊。 吉迦夜道:“陆施主夜访中观寺,想必是找贫僧了?” 陆寄风道:“是,大师好警觉。” 吉迦夜微笑,道:“客气,若是贫僧夜访陆府,陆施主也会察觉的。施主已办完要事了吗?” 陆寄风道:“我知悉了一份文书,上面的文字无人能懂,要请大师移驾一观。” 吉迦夜点头,身影飘然跃落殿瓦,和陆寄风一同赶到平城观。一仰头看见平城观的匾额,吉迦夜虽然没什么神情,可是陆寄风也感觉得出一股不屑之意。 寇谦之坐立不安地等着陆寄风,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果真带着一名瘦小黝黑的异国僧人,寇谦之本身倒无什么佛道的门户之见,客气地也合十顶礼,道:“贫道寇谦之,请教大师法号?” 吉迦夜冷淡地说道:“罽宾孤僧,贱号吉迦夜。” 寇谦之打开密道,道:“请,此处隐秘,还是下来谈吧。” 三人鱼贯进入密道,及至进入石室,寇谦之展开那片细帛,吉迦夜眼中疑色一闪,“咦”的一声,将那张帛布整片摊在地上,逐字一行一行地看着。 寇谦之紧张得鼻头冒汗,既期望这个黑不溜丢的和尚破解出了上面的文字,又怕上面的文字秘密太过重大,被外道获悉,不是件好事。 寇谦之问道:“如何?大师,您读出了上面的意思吗?” 吉迦夜道:“这不是人类的文字。” “什么?”陆寄风和寇谦之都愣住了。 吉迦夜道:“这是狼文,在西北崇高之岭,曾有一族半狼半人,学作文字,可是旋即湮灭,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壁刻留在世上?真是令人惊讶!” 陆寄风问道:“那么无人能懂了?” 吉迦夜道:“狼文仿效西域杂国文字,并无体系,只能靠解意法来译读。贫僧略通数国文字,静心思考推敲,或许可以看出一二。” 一听有了端倪,而且很可能是天下间只有这一个人能够解读,陆寄风和寇谦之都又惊又喜,寇谦之道:“请大师安心住在本观,贫道绝不让人打扰大师。” 吉迦夜道:“这处密室很好,我就在这里推敲这份狼文,想通了就会出去。” 寇谦之道:“可是总要有人送茶送饭给大师您……” 吉迦夜道:“几天不饮食,于贫僧并不算什么,你们去吧,不必担心我。只要别让人进来打扰就好了。” 陆寄风和寇谦之再三感谢,两人双双退出密道,陆寄风道:“我这几日就在此为大师护法,让吉迦夜大师安心译出帛文。” 寇谦之道:“是,此房还有复道可以通往禅室、丹房,绝不会被人发觉。至于皇上那里,贫道会再试探上意,将苏毗府之事给按下。”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这事就麻烦你了,还有,有件事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寇谦之道:“请说。” 陆寄风道:“我听说平城观是由龙阳君与凤阳君掌管,为何竟不见他们人影?” 寇谦之道:“师父及师叔已经回通明宫去处理师祖的事了,怕是不能回来。” 陆寄风听出一点蹊跷,试探着问寇谦之道:“你见过了弱水道长的尸体吗?” 寇谦之道:“没见过,陆大人为何这么问?” 陆寄风本想再问,转念一想,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静观时变,便没有说什么。 陆寄风藏身观中,匆匆又过数日,密道底下的吉迦夜丝毫没有动静,而寇谦之退坛回来之后,也总是如实报告城中之事,拓跋焘忙于准备出征,陆寄风的事变成了无足轻重之事,寇谦之根本找不到机会提说。 但那日寇谦之退坛之后,却匆匆赶入房中,对陆寄风道:“大人!事情不妙了。” 陆寄风问道:“出了什么事?” 寇谦之道:“今天我听朝中的人说,抓到了您的同党,还是个女眷……” 陆寄风大吃一惊,道:“你听谁说的?” 寇谦之道:“是刘侍郎,刘义真,皇上要他封您的中领军府,听说那天您的女眷自己回来,被认了出来,马上就被抓了。要是她不说出您的下落,只怕要糟。” 陆寄风又气又急,想道:“一定是迦逻跟了过来,她实在太任性了!” 寇谦之道:“这怎么办?大人?” 陆寄风吸了口气,道:“我会去设法救她,我问你,这密道除了你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寇谦之道:“不会有人知道了。” 陆寄风点头,道:“好,我去一趟,会尽快回来。” 寇谦之道:“大人千万小心。” 陆寄风就这样匆匆赶了出去。赶至中领军府,果然已是封条处处,警卫森严。 陆寄风当着门口一站,道:“我是陆寄风,叫刘义真出来见我!” 众卫兵一见陆寄风居然自己现身,全都惊慌失措,连忙严阵以待,各个刀剑出笼,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听说陆寄风武功高强,又会妖法,而现在单人出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都更是紧张。 卫队长大着胆子上前,道:“刘大人岂是你这要犯说见就见,给我押了下去!” 命令归命令,根本无人敢上前半步。陆寄风道:“我既然出来了,便不会逃走,刘义真奉命抓我,你们就把我带到他面前,看他要怎样!” 此时,一匹快马奔了过来,在陆寄风面前数尺,勒马长立。马上之人正是柳衡。 柳衡对陆寄风一笑,道:“昨日炙手可热,今日阶下之囚,陆兄,你的沉浮好快啊!” 陆寄风道:“总比攀附腐朽的蛆虫来得强。” 柳衡闷哼了一声,挥手一扬,手中长鞭便啪地向陆寄风当头打来,陆寄风随身一闪,便避开了,一把拉住鞭梢,往后一扯,差点要把柳衡拉下马。 柳衡脸色一变,不料陆寄风松了手,没让他当场出丑。陆寄风冷冷地说道:“带我去见你主子!” 柳衡暗暗惊心,但他乖觉伶俐,揣摩陆寄风不敢对自己出手,可能是因为听说了他的女眷被抓,所以才这么忍让三分。柳衡这样一想,就放下了心,喝道:“把他带走!” 有柳衡压阵,众人都有如服下了颗定心丸,纷纷上前将陆寄风推上??囚车,锁在车内,朝着诏狱而去。 不料才到狱府之外,刘义真便亲自迎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陆大人,您总算现身了,下官守候已久,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指挥着众人把陆寄风放出来,自己却不敢靠近,陆寄风心里暗自好笑,想道:“我如果要抓你做人质,你再退远些我也抓得到!不过用你一条烂命换迦逻,太不值得。” 陆寄风喝道:“你不必跟我皮笑肉不笑,我已就擒,快把迦逻放了!” 刘义真道:“大人何必为难小弟?女犯所囚之所,下官也不是说进去就进得的,大人您既然自动投案,皇上一欢喜,或许就赦你无罪,那时不就平安了吗?” 他说得固然滑头,但实情确是如此,或许正是因为拓跋焘对陆寄风青眼有加,因此他虽是阶下囚的身分,刘义真也不敢得罪他。 陆寄风道:“你要怎样,直说了吧!” 刘义真道:“陆大人,你我都是南人,在北为官,怎能不互相帮忙?委屈您在牢中待一待,待下官禀明了万岁,再放您和您的女眷出来。” 陆寄风一昂首,道:“带路!” “是,大人请。” 刘义真和众卫士们押解着陆寄风进了地牢,陆寄风自己进入牢房之内,半点也不担心。这种地方,他要出入根本就是小事一件。 刘义真再三保证会帮他在拓跋焘面前美言,陆寄风爱理不理,他很清楚刘义真不要落井下石就很好了,更不要期望于他。他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就在牢中打坐入定,稳若泰山。 地牢里的灯光燃完,便成漆黑一片,陆寄风听得其他牢房内传出悲惨的叫声,想必是死囚面对黑暗的极度恐惧之下,才会不断地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与陆寄风的安稳心情,有如天地之别。 不久,通往地牢的石道又传出隐隐的亮光,一阵女子幽香,随着那阵亮光渐渐传近。陆寄风心中一奇,想道: “难道刘义真竟然真的把迦逻放出来了?” 那阵灯光流出石道,当持灯之人,笑盈盈地立在陆寄风的牢房外时,陆寄风却呆住了,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度遇见她。 (第三卷《权谋江湖》卷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