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太平裂碑记1·烽火长安》 推荐 乱世中的真诚 朱学恒(奇幻文化艺术基金会创办人兼执行长) 当今众多的玄幻作品中,将历史和地理环境能够好好的融入,并且做出顺畅作品的创作并不多。大部分仅是将历史或是区域当作一个穿越的地点,或者是当作一个第二世界(Sedary World)的浮光掠影,并没有深入的耕耘,往往会看得让人觉得十分可惜。 《太平裂碑记》其实创作时期远早于大多99lib.数的玄幻作品,如果上网查询,就会发现十二年以来许多读者一直对这套作品念念不忘,因为他们一直看不到真正的结局。 当然,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看到了。 但他们不只看到了,而且呈现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时代,五胡十六国。在这个乱世中,其实作者引用了当时非常多的事件来作为许多导引,譬如说包含了氏族门第之见和后续带来的贫寒子弟与贵族之间的冲突;又或者是胡人骁勇善战,但藏书网却对汉人的文化有倾慕之情,但又对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这类的冲突经常是以背景或是轻描淡写的方式出现在故事之中。对于一个真正想要更深入赏析这部作品的读者而言,真正把五胡十六国那一段短时间朝代和政权不停更替,有人说是替中华文化注入大量新力量的那个时代,好好的阅读,真正的了解,那么对这部作品的体会应该会更多。因为在所有的朝代之中,这段时间虽然各种异族文化百花齐放,但却也是充满了各种背叛,各种谋略的时代。 它是真正的乱世。 但在乱世之中,却往往有最真诚的故事,也往往有英雄崛起的机会。 故事就从一个名叫陆寄风的少年开始讲起。在这样的乱世中,空有什么名门之后的头衔,其实是一点用也没有的。陆寄风就像是你我一样,面对整个社会的变动、改革、冲突,他并没有多少拦阻之力。 但不管是在多么道德沦丧,多么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面,你总是有所选择的。即使其他人都放弃了,即使其他人都比你强悍,但你还是可以选择做一个正直的人。因为正直不是一个相对价值,正直是一个绝对价值。 正直是你面对虚伪的学者你必须说出实话,正直是你面对奉承上意、苛待下属、随时投奔不同势力的奸佞之徒时,你可以不需要假意奉承。即使正直可能会让你付出很大代价,即使正直可能会让你跟许多不同势力为敌,但如果正直是你的选择,你还是必须要信奉自己的信念。因为所谓的正直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所谓的正直不是人云亦云,所谓的正直是给你夜深人静时能够问心无愧的信念。 虽然困难,但至少陆寄风勉力在这个乱世中试着做一个正直的人。所以他即使拥有绝世武功,也依旧经常三天两头让自己陷入困难的选择中。如果他是一个小滑头一般的人物,那么书中的许多危机和困难恐怕早就迎刃而解,但正因为他试着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书中的很多一切情节和选择才会那么难以兼顾。 这世界上有值得奉献一切的爱情吗?这世界上有所谓的绝对正义吗?这世界上有什么目标值得牺牲一切也要达成?以力服人很简单,但这样真的一劳永逸的解决了难题吗?你愿意为了救人而与你跟本不爱的人共结连理吗?你爱的人不爱你,她爱上比你更强的人,你会继续坚持下去吗?路边看到弱女子被追杀,你该拯救她吗?道家顺其自然的想法和佛教转世轮回的看法有相冲突吗?如果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你会杀吗?那么杀十人呢?那么杀百人呢?那要杀多少人你才会觉得拯救天下也划不来? 这些问题恐怕都没有标准答案。关键在于,如果你是一个在乱世中的能人,世道仰赖你做出选择,你却又被人不停诬陷,身败名裂,那你该不该继续拯救这个背叛你的家国社会,甚至是继续拯救那些出卖你、背叛你的武林弱者们? 拥有绝世武功或许是机缘凑巧,但你能够在这样的状况下一次又一次的做出正确的决定吗?如果你不能,陆寄风能吗? 这些波澜壮阔的文明冲击、朝代更替之下,其实作者想要说的故事关键在于人性。如果你是陆寄风,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打开你的书页,跨入陆寄风的人生吧! 推荐 武侠小说的瘾 御我(名作家) 其实我对藏书网于长篇小说的第一印象就是武侠小说,想当国高中时,虽正值联考期,但仍偷着闲,阅读金庸古龙等大师著作。 现在虽仍对武侠小说有兴趣,但旧作已读完,新作仍十分少见,这总是让我感觉十分可惜,武侠小说是最带有东方味道的小说,武道侠风,书中的大仁大义,武者的风范,大侠的潇洒,令人读起来特别畅意。 初看到这部《太平裂碑记》,笔风仍是武侠独特的古味,但文句方面已经较早先的武侠小说易读好懂,对于初看武侠小说的读者来说,比起较早期的武侠作品要来得容易阅读。 再读起内容来,除了藏书网武侠的畅快,情节中竟还带着点悬疑的味道,这倒是十分新奇的一点,读起来有侠义、有邪佞,还有种种谜团等着读者慢慢揭开。 除此之99lib?外,此书读来还让人十分纠结,所谓的正邪分野在此书似乎开始模糊了起来,邪亦有天真无邪的时候,正却也有着残酷的手段,似乎有着让读者自行判定的意思,通篇读下来让人不时思考正邪到底如何分野、猜测?着真相究竟为何。 不管是未曾接触过武侠的读者,或者是读多了..武侠故事的老书虫,我都十分推荐这部《太平裂碑记》,前者可以借着这部书踏上武侠之路,后者——也包含本书虫则可以一解武侠小说的瘾,实在是部好书,推荐! 楔子 深山,古院。 风雪交加,那男人跪在迎宾石边,已有两个时辰。 他的前方是一座爬满了岁月侵蚀之痕的牌楼,高伟的坊门上,被不断飞来的霜雪堆积着,几乎要掩住了牌楼上浑厚浓逸的几个大字: 通明宫。 牌楼内沿着山径伸到绝顶,在山势迷掩,云雪皑皑中,隐约能见到黑色的观瓦,与零星的楼角,除此之外便是重峦与松海。 在这烟海浩渺的仙山,一个人所能占的分量,微小得几乎等于零。 而他跪着,动也不动。 坚毅地瞪着漫漫长阶的脸,似乎是由冰的透明,雪的洁白,风的缥缈所揉成的一般,尘世间几乎难以想象的俊美。乍看之下,跪在阶下的他,简直令人疑心是由这风雪幻化的仙姿。 但他确实只是个凡胎肉身,大自然的严寒侵凌着那挺拔的身影…… 直到他终于软倒在地,失去知觉。 风雪呼啸,席卷苍茫天地。 “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问。 虚弱得说不出话来的他,重新闭上眼,默然不语。 这是第十六度,在通明宫外跪到气空力尽,失去意识,醒来时已被送到山下的樵户中调养;七八年来,他连通明宫里的一个杂役都没见到过。 几乎是醒过来的第二天,他的家人派遣来的车马就会前来接他回去。 出身皇裔贵胄的他,家乡远在数百里之外,往返至少要十来天。但是,每一次都在他倒在通明宫山脚下的第二天,车马就已经停在门外等着接他。每次通明宫中的人总能算准时间,没有一次出差错。 这样的神通,只有使他更不想放弃拜师。 求拜仙师——通明真人司空无。 如果八年还是无法打消一个人的决心,那么就算八十年也无法改变了。 但是做法会产生调整。 三个月后,隆冬飞雪转变为初春新芽,冰寒的空气里,已隐约散出一阵花香。 崖顶的瑞雪也渐渐融为春江,夹带着冰块,发出清脆的冰裂声,流过万壑千山。 他又来了。 依然是孤身一人,翩雅地乘着骏马而来。 不管他骑的是骏驹还是驽马,被他的俊美一映衬下,任何事物都变得似乎比较高贵,就连他走过的草地,也随之产生一种不凡的感觉。 腰已微弯的老樵夫正在撒米喂鸡,熟悉的马蹄声令他抬起头来。 他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樵夫,顺手抛了块银子在他手上,冷然道: “这些东西,替我保管一阵子。” 马上多背负了一个箱子,约莫尺许见方,看来有些沉。 老樵夫接了缰绳,慢吞吞地将银子塞进腰内的暗袋,以老得颤抖的手熟练地将马系上,喃喃道: “没有用的,王爷……您还是回家享福吧,这么多年,谁见过通明宫里走个鬼影子下来?您是白饶了……” 他连正眼也不看老樵夫一眼,便一整衣裳,再度朝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老樵夫蹲坐在镇门石上,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叹了口气,便轻吟着古调,点着旱烟抽了起来。 这次他撑了六天。 六天后,还是被初春的严寒冻昏,差点被刚刚度过冬眠期的野兽撕成碎片。 当他由痛苦的梦魇中脱逃,喘着气睁开一双俊目醒来时,见到眼前低矮的木梁,他明白:第十七次的求访也失败了。 他痛苦地咬着嘴唇,遍体冻伤的痛楚更是令他难堪。 不管他在山门下如何哀求、如何说明自己求道的真心,这总是唯一的结果。 数年以来,为了见到司空无,在他数度送礼及求见失败后,一生从未尝过挫败的他,好几次恨得动用了无数人力,放火攻烧整座灵虚山,却总是一放火便下起雷雨。 他也曾暗中动员官府,以查访为由,派出大批兵员进攻此山,但总是徒劳无功。通明宫在肉眼看得见的远方,但是没有人走得到,好像是云间的幻影。 他总算明白了司空无的神通,最后他才想到苦肉计。 这些年来,他跟司空无耗着,一生中呼风唤雨的他,所有的信心与尊严几乎要被彻底击垮,养尊处优的性子也几乎要被磨光耗尽。 求道之路,真的如此艰难吗?如果要历经重重考验,才有拜师的资格,那么也应该告诉他必须经历什么试炼。而不是像这样,bbr>连机会也不给他! 老人扶起他,喂他饮下伤药。藏书网 “真是何苦……回去吧,回去吧!” 向来根本不理会老樵夫的他,这回的神情不一样。 “我不会回去了。” “是吗?王爷,您的家人明儿定来接您,扛也要将您扛回去……” “他们不会来了。” 老人持着烟杆的手停住,叹了口气。 那一叹之中的同情与不忍,乍然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他确定老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家中发生何事! 他撑起身子,注视着老人: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掀翻破被,摇摇晃晃地滚下炕,随手抽起柴堆上的一枝粗柴当做拐杖。虚弱加上遍身冻伤、裂伤,让他几乎站不稳,在喘气声中,挣扎着走向堆放他的行李之处,拔出了宝剑。 老人一怔,望着他。 当的一声,宝剑出鞘,他摇晃不稳地握着剑,喘着气道: “如果……我一剑杀了你,会怎样?” 老人握着烟杆的手在抖,混浊的眼珠子望着他,流露出悲哀。 那是深沉的怜悯。 他惨笑了起来:“哈……我杀不了你的,你……你一直深藏不露……这些年,是不是你……你去通知人来带我回去?是不是你从通明宫把我带来这里,逼我离开?说!” 老人表情木然,咳了一声,粗哑地说道: “王爷病昏了,由贵府到此山,至少要十来天,老朽怎么有法子通风报信哪?” “那我问你,是谁把我带来你这儿?” “唉……这些年来,老朽说过几十次了,有时是猎户,有时是采药人家,山上就这些邻居走来走去么……” “哈,哈哈……”他的笑声,比哭声还要悲惨,宝剑猛然挥去! 老人眼前一花,喀的一声,那多出来的箱子已被锋锐无比的利剑切成两半! 大把的粗盐散了一地,滚出两个人头。 一颗是如花艳妇,一颗是略肥的中年富媪。 “一个……是我结褵二十载的妻子丹阳公主;一个,是自幼的乳母虢国夫人……她们死了……”他的呼吸更急促,危颤颤地将宝剑指向老人,“死在我的剑下……这回,不会有人来接我了……” 老人的脸抽动了一下。 “如果……你不是已经赶到我家去过,怎会知道……发生过这等惨事?”他踉跄前进了两步,剑尖已抵着老人的颈子,“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来回这数百里……?” 剑向前一抵,他头发散乱,状貌憔悴,眼神有如疯狂,布满血丝。 “说!” 老人抬起下垂的眼皮,瞅了他一眼,自鼻间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哼。 对于刺在颈上的利刃,也毫无感觉一般,只是吸吐烟雾,白色的迷烟在老人的周围缠绕、缠绕,有如白鹤的飞羽,又像云海翻腾,而稳坐如山的老人,便是烟海中潜伏的龙。 “你根本毫无道心,”老人终于开了口,低沉地望着那两颗头颅,“廿载恩情,一世哺育,你都可以毫不迟疑地举剑杀了,这样的人,学什么道?” “是你们逼我的!” 他厉声叫道,一剑便猛地刺来,老人身子连动也没动,举起烟杆一挡,便将他格得踉跄退倒,乒乒乓乓地撞翻了陶皿瓦器。 “弃绝人伦,无情无义,不可能得道成仙,最多只会学得一身术法之后,成为乱世的妖魔,我师又岂能收你这等魔物!” “你师……?你……”他悲苦地望着老人,“你是……真人的弟子?为什么你有机会,我却没有?我的决心并不比任何人少啊!” 老人冷冷地转过了脸,径自吸着烟: “机会是自己给自己的。这些年来,我悉心照料你,你却对我蔑视有加,嘿嘿……连救命之恩都不放在心上,你还想要机会?” 他心头一震,原来那就是试验? 老人喃喃自语着: “我早劝师父杀了你这天性浇薄之人,师父一再给你机会,你还不知改过,反而更变本加厉!家累牵绊你,你便杀之;将来师门牵绊你,你也会断之。见微知著,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是什么逼我如此?我的苦衷你根本不懂!” “苦衷?哼!你以为吾师不知你所闯下的大祸?自作者,自受之,何来苦衷?” 他瞠大了眼睛,发起抖来,被困苦忧虑所折磨的脸上,依然还是那么英雅端丽,只有妖魔才能俊美成如此程度。 老人眉间抽搐了一下,尚且凡胎,便已具妖形,若是让他有了机缘,将成为何等祸害!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而…… “唉。”老人深沉地长叹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炉火的光辉下,老人的影子如此庞大,完全覆盖了狼狈地扶壁站起的他。 他惊惧地望着老人,老人手上的烟杆缓缓升出的烟雾缠卷,抽动,闪电一般扑向他。 颈间一痛,已被白烟紧缠住。 老人的手往后一拉,随着一声闷重的惨呼,他被烟绳吊上了半空,痛苦得拼命踢动双脚。 “趁你羽翼未成,不杀何待!” 被勒在半空中的他,不管怎么抓都抓不到那条致命的绳索,只抓到空空的烟雾,但是由老人的烟杆中所吐出的烟却真的勒得他无法呼吸,脑中嗡嗡一片,眼前也开始发黑。 “住手!” 刺目的金光照了满室,轰的一响,烟绳登时消散,他也由半空摔落,昏了过去。 那团金光似云似水,隐隐约约地飘出幽香。 老人翻身跪下:“参见师尊!” “唉,你险些酿了大错。”金光中的声音慈和地说道。 “师父,此人的魔性难除,将是道门之祸。杀他虽然逆乱天数,但是有任何灾殃,都让弟子承担吧!” 司空无攸然太息,“痴徒!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为师的劫数,你将他带上通明宫吧!” “师尊……” “吾将收他为徒,以应此劫。” 老人脸色大变,师意已决,他不能再说什么,只能目送着那清圣的光辉远去。 让这具有魔鬼禀性之人,修习道门精华?以他绝顶的聪明和偏执,将来会成为什么灾难?老人一咬牙,什么天数,就让自己应这天数,粉身碎骨,能及时阻止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那也值得。 他举起了手掌,只要一掌,击碎他的天灵…… 那昏迷的脸孔,纯真若赤子。 而那两颗女子的人头就在脚边,发出刺鼻腥臭。 这个人仙佛般端雅的面孔底下,根本是个魔鬼! 魔鬼也可能被感化为圣徒,也许师父能感化他。 这一掌,应该击下去吗?老人的手掌数度举起又放下,火光照耀下,额间渗出了点点汗珠。 终于,老人颓然垂下了手,抱起昏迷不醒的他,脚下幻出清风,电光般奔入无边的夜幕之中。 第一章 朱门竞豪奢 清镪数响,两把快剑斗作一处,很快地便分开,持剑两人同时往后跃,倒转剑尖,重新起招。 呼叱一声,剑光挥划,瘦长汉子的剑有如连珠,一步快似一步地逼近中年青衫道士。道士衣袂翩连,镪镪镪地几声,虽连连倒退,却一一接下了剑招。 广阔无比的大厅之上,地面以紫梨木铺成,两旁各有三层座阶,均铺着锦垫,坐满各式衣着的宾客。宾客之中,有的富贵华丽,似乎是贵族显宦;有的儒雅风流,大有名士气概;有的戎装武靠,更有道教、佛教人等。乍看之下,任何人都很难说得出这是个什么样的聚会场所。 两行高阶的前方首座,明珠照壁,罗衣执扇,坐在貂皮铺成的数层华座中的,是个锦衣少年,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容貌端丽,眉宇间有股睥睨高傲的骄气,身边还侍立着几名穿着官袍的护卫。这少年正是安西将军、桂阳公刘义真,他虽然年龄尚幼,已身居显要,手握关中一带的所有兵马调度重权,也是在场最有权势之人。 坐在少年下首的中年人,面目清雅,身穿酱紫色蜀锦宽袍。他望着厅中的剑斗,不安地抬手缓缓抚着须髭,紧盯着面前的激斗。 道士的剑势往上轻挑,便将瘦长汉子直刺而来的势子化去,逼得他回转剑身,再作抢攻。而道士下盘稳固,不疾不徐地或挑或挥,封住了对方的数记快攻,汉子的剑越来越快,座中有些人却已经转过脸,不再看下去,拿起身边紫檀案上的酒盏,悠闲地饮着。 他们已经看出这名瘦长汉子输定了,失去了法度与攻略,剑法再快也不足惧。 刘义真眉间一扬,见瘦长汉子尽是进攻,而道士只是倒退,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更专心地看着厅中的斗剑,忍不住喝了声: “好个剑骄鹄,英雄也!” 刘义真身边几名卫士装扮的汉子跟着喝了几声采,以呼应少年的叫好。 瘦长汉子的剑势虽极快,也自知败象环生,他早已察觉在场群雄态度间的冷淡,都等着看他落败,桂阳公刘义真的这声助威反倒令他脸上闪过一丝羞稔之色,他随即一咬牙,气贯手腕,嗤的一声,挥去的剑发出破空之声,带着白霜霜的剑气,疾刺道士。 道士挥袖迎去,猛烈的剑气刺穿了道士的袍子,而道士已借着迎上前的这一步,将剑逼近了他,点着他的咽喉。 “着!” 道士叱道,旋即收剑后跃,将剑尖朝下,双手抱着剑柄对汉子一揖。 瘦长汉子仍持着剑,呆呆地站着,不知是否要结束这一场比试。 刘义真一怔,显然没想到他所看好的剑骄鹄会一招落败,刘义真的神情登时变得十分难看,感到面上无光。那穿着蜀锦酱紫袍的中年人一见到刘义真的神情尴尬,立刻态度自然地笑道: “呵呵……精彩!精彩!若非剑大侠手下留情,剑只刺穿了衣袖,炅玄子这一臂已经丢了。” 刘义真不悦地冷然问道:“那么是谁胜了?” 中年人抚须笑道:“剑大侠的剑先刺穿了炅玄子的衣袖,大家都看见了,自然是剑大侠技高一筹。” 刘义真立刻转怒为喜,道:“炅玄子这道士也有些门道,与剑骄鹄不相上下,只不过稍慢了一点,败得可惜。” 退回右边座阶的炅玄子脸上,微微露出一抹蔑视,也不争辩输赢。在场群雄皆知这只是主人给刘义真面子而缓颊的场面话,也都不以为意。 中年人微笑道: “刺史说得是。这又是在下输了,来人啊!” 一声喝唤,堂外四名家僮,两人抬着一具平几,一共两具,其中一几上堆着几匹缎锦,另一几上则以锈垫衬置着一对玉碗,薄得几乎透明。家僮将两几放在左边座阶下,此地已陈列了七八个放满了财物的几案。 “愿赌服输,刺史,这对玉碗还过得去么?” 少年看都不看,傲人地一笑:“长安乃历朝首都,应是人才济济。还 6709." >有什么高手,尽管请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老夫这回可要输个精光了,我看这些什物,不劳刺史带回,不如在下将府库钥匙,打造一副,送到刺史府上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你怕输光,就叫些厉害的高手出来,别暗藏实力。” 中年人脸上仍带着客套的笑容,但是不少人也看得出来,他此刻心中绝不好受。 他不是爱惜这些财物,五世富豪的云萃,不管长安几度沦于异族,不管战争如何侵凌,他总是能以灵活的手腕居中获利,有如陶朱公般传奇。而他并不以赚钱为唯一的目的,世居长安的云萃总是定期开仓施舍难民,聘用了数十名医者四处免费为人民治病疗伤,与占领长安的朝廷官员疏通打点,好约束官兵不可劫掠某些已经经不起劫掠的地方。 他能做的有限,但已是长安人民所尊敬的富豪;也因此赢得了武林豪杰的交情。 义者不富,这项定律不适用在他身上。 赚取钱财之后,他最想买的东西,就是“义”,他尽量地赚钱好买更多的“义”,能以钱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他赚钱的目的。 今天这场盛会,也是他散了无数金钱、费了许多人面,才办得起来的一场宴会,本以为可以买到国家之义,却成为这样的场面,怎不教他悲哀。 自从晋怀帝永嘉以来将近百年,首都西京长安几度失陷于匈奴、羯、鲜卑等异族手里,关中百姓仍以汉人为多,在异族的统治下,不免有抑郁之悲,其中还有不少汉人被迫迁居陇上屯田,离乡背井。 盼了将近百年,越盼晋朝迁得越远,竟将首都东迁至建康,朝廷积弱不振,后来又有桓玄作乱,自顾不暇,眼看着更不可能收复长安,关中百姓几乎都已经放弃了回归的希望。 想不到京口出名将,小字寄奴的刘裕率师北伐,先平南燕,再平卢循之乱,更收复洛阳,乘胜挥师二渡北伐,竟将羌族所建立的秦给灭了,收复了长安。 关中百姓的振奋之情,可想而知。 晋军大胜的消息,令流亡陇上的居民们又冒死逃回关中,希望回归汉人天子的晋朝。刘裕班师返回建康,并遣派最疼爱的次子桂阳公刘义真,担任安西将军领雍秦刺史,领重兵守于此地。 桂阳公刘义真生性聪颖,文才华瞻,也交结武林高手、修道之士,可谓多才多艺,刘裕对他的疼爱冠于诸子。虽然他只不过十来岁,也让他掌理大权,负责镇守长安。然而,刘义真不知天高地厚,骄纵成性,担任刺史以来,对左右亲信的赏赐没有节制,放纵手下四出劫掠民间,十分教长安百姓失望。 云萃乃长安首富,也是中原世族,他办下盛宴的目的,便是让刘义真交结流散于关陇的汉人高手、武林豪杰,以期为晋室出力,一同击退异族,让长安不再沦陷。然而,刘义真与他所带来的亲信们却态度骄傲,目中无人,将云萃当成了投降之地的一名普通富翁,也将看在云萃分上而赴席的武林豪杰们当成斗犬斗鸡一般,起哄着要比武下注,令云萃十分为难。 幸好有些较达观的高手们愿意拉下脸,陪刘义真的亲信们比划比划。这样的比斗,自然不能认真,高手们也不计较输赢。耳中听着刘义真骄狂的夸口,人人暗笑有之,失望有之。若非刘义真的父亲,乃是宋王刘裕,收复了长安的大英雄,谁也不容这样的毛头小子在此胡言妄为。 云萃见在场群雄皆已神色懒嫚,对刘义真的比武提议,看样子已无人愿意曲意附和,便开口道: “刺史府中高手如云,令人大开眼界,草民已备下薄酒,请刺史移驾就席……” 不料刘义真还是兴致勃勃,笑着摆摆手道: “不急,听说关陇一带所有的高手,今天都在场了,不让他们大显身手,那可多无趣!再来比比!我手下除了剑骄鹄,还有更厉害的没下场呢!大家就来比划比划,热闹热闹!” 一听刘义真竟把这些一心报国而前来投效的高手当作取乐之辈,众人已纷纷露出怒容,云萃更是忧心不已,急着想转移刘义真的一头热,正想开口,刘义真已喊道: “耶益孤勒!” 从左侧座阶中走出一名羯族勇士,手持两对奇形怪状的长钩,这对长钩的一端弯曲,尾端尖锐,在握把之处,做成四指可以穿过的护手,护手上倒镶着一把月镰状的弯刃。镰钩外仰,发出蓝惨惨的钢铁光辉。 刘义真笑道:“耶益孤勒是我爹平燕时,弃暗投明的高手,我养在公府中以来,罕有敌手,你们谁自愿跟他比试?胜者本公有赏!” 右侧座阶上的豪杰们意态阑珊,自顾或饮酒,或木然低声交谈,谁也不想出去耍宝。刘义真更是得意,笑道: “没有人敢出来吗?嘿!本公赏锦缎五十匹,败亦赏三十匹!” 普通人家倾一月生活之资,也未必买得起半匹的锦缎,这三五十匹对刘义真而言,只不过有如丢只骨头喂狗。群侠虽未必富有,但也不屑去要这样的财物,自然没有人动上一动。 刘义真笑道:“这对钩镶样子凶猛,本公晓得你们见了丧胆。哈哈,我爹靠耶益孤勒这些高手,一战便灭了姚秦的天下;胡人统治此地近百年,才总算见到真正的武艺了!” 众人脸色已很难再维持着漠然,均感刘义真是有意羞辱他们屈顺于胡人,正有人要说话,云萃忙道: “宋公武德彰扬,乃天下之幸!今日已尽兴,另日再比吧!” “欸,你真的舍不得这些赌注?哈哈,本公不要你的,今日开心就好,叫人搬了回去,算大家做个朋友。” 云萃没想到这位刘公子说出这乱七八糟的话来,更是头痛,如果不收回,刘义真会不高兴;如果收回,刘义真的亲信武士们会不高兴。如果当场赏了这些亲信武士,又给了刘义真的心腹落下收买人心的话柄。 云萃堆笑道:“刺史厚意,在下岂有这老脸皮收回去?如今正是军库急需之时,刺史何不代在下捐予府库,以充兵资?” 刘义真漫应道:“很好,就这样办。” 抬手便命几名卫士将堆积如山的财宝扛了下去,扛下去之后也没有人会追问是不是真的送到兵库里去了,刘义真身边的武士亲信们都露出喜色。 “怎样?谁愿出战?不论胜负,本公赏一百匹!” 没想到他还是执意要比,云萃急得脸色微变,笑容僵硬。本来众高手看在云萃面上,还愿意下场玩玩,刘义真以财物相辱,却打死不会有人肯出场了。 众人神色懒嫚,刘义真再天真也看得出来,不由得转喜为怒,道:“没有人敢出战吗?才比过三场,中原就没有人了?”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笑,道:“中原高手都死光了,哪还有人?宋王是靠羯族走狗克复长安,还是靠死光的长安人克复长安?” 刘义真一听,气得推几按剑,道:“大胆刁民,出来!” 刘义真如此生气,众人听见那人说的话,却更生气。事实上刘裕能灭秦,功劳最大的是龙骧将军王镇恶,他本是长安人,武功绝伦,性情豪迈。然而却在取下长安之后,被刘裕的心腹私下加罪杀之,死得莫名其妙。此事令长安居民都非常痛心。 一道灰衫从座中飘出,立于堂中,是名灰发老者,手持拐棍,脸色红润。刘义真见他身手飘逸,登时生出爱才之心,道: “好俊的身手!你跟耶益孤勒比比,胜了,本公不计你的罪,还要重重赏你!” 云萃认出这是隐逸山林已久的孤拐翁,他心性高傲,出口尖酸,向来就是个孤僻之人,这次不知为何,听见自己广发武林帖,居然不请自来。云萃自是小心接待,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在此时说出激怒刘义真的话语,令云萃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头。 其实,令云萃伤脑筋的不只这种状况外的人物,从刚才开始,长坐于云萃身后的少年就一直蠢蠢欲动,好几次被刘义真的话激得想跳出去大显身手,教训教训他。但总是他气息一不稳,开始有要动作的样子,云萃就反手一打,打得他的腿都快站不直了。这两人的皮里阳秋,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 这少年是云萃的独生爱子云拭松,虽不像刘义真那样尊贵,身为首富独生子的云拭松,自小也是一呼万诺,桀骜不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气。只是家教有方,他本性又爽朗正大,因此还算得上规矩。 听见孤拐翁放声讽刺宋王刘裕,云拭松只知暗爽在心,也不管他是什么来历,便一心向着他,暗中希望孤拐翁大显身手,教训得这批显贵灰头土脸,好一出恶气,完全不懂父亲此时心里急成什么了。 孤拐翁却没有动手,长眉微轩,冷峻的目光往刘义真脸上一扫,冷然笑道: “宋王派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驻守长安,看样子长安也守不久,你这小鬼爱热闹,等夏国铁蹄攻破长安,把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抓去夏国军营里好好整治整治,就真是热闹了!哈哈哈!” 说完,孤拐翁拂袖便往外走去,连告辞都懒,刘义真更是火大,喝道: “大逆不道的刁民,竟敢说出这等通敌谋反的獗词!给我拿下!” 云萃未及阻止,门边的众卫士已一拥而上,只见群卫一扑,接着砰的一声,尽是“哇”、“啊”痛呼,众卫士已被弹开,碰碰撞撞地倒了一地。 孤拐翁的身子连晃也没晃一下,依然笔直地朝外走。 倏的一声,一道锐气自孤拐翁耳边划过,孤拐翁侧头闪开,紧接着呼呼风响,尽是锐利的刺杀之声。耶益孤勒手中一对钩镶,快如闪电地封住了孤拐翁的退路,孤拐翁被逼退一步,上身后仰,高举木拐,格挡住疾挥下来的双钩。 他的拐杖上高低横出了两节握把,正好将一对钩镶扣住,耶益孤勒使劲要拉回,孤拐翁手上的木拐左牵右拖,令耶益孤勒怎样都抽不出自己的兵器。一股羯族的血气发作,放声大吼,吼声震天,屋梁上的灰尘沙沙掉落,令众人大吃一惊。云拭松急忙掩住双耳,被惊吓得张口结舌。 孤拐翁也被这如巨雷般的一吼,震得心口一麻,拐杖险些落手,暗道:“这羯狗有两下子!”连忙运起真气,握着拐杖的双手一拖,将耶益孤勒拉得踉跄前行几步,冷然道:“会叫的狗不咬人,今日叫你这走狗领教老夫的打狗棍!” 说着,掌间一震,蹦的一声,耶益孤勒居然往后倒飞,重重地摔在地上,宛如被高手打飞出去,而那一对钩镶也已握在他的手上。原来耶益孤勒一直用力地拉扯,想以蛮力扯回自己的双钩,孤拐翁运用柔力解开扣缚,再略施上一点内力,耶益孤勒便被弹飞。 耶益孤勒摔得极重,哇啦哇啦大叫着,马上就一跃而起,挥着双钩又杀了上来。孤拐翁哼的一声,并不出拐,身形如鬼似魅,在堂中飘忽游移,耶益孤勒东扑西扑,怎样也打不中他,更是愤怒,气得吼叫不已。突然间“啊!”地叫了一声,身子挺直一弹,原来是孤拐翁一杖打中了他的屁股。 “打你这狗屁股,叫你夹着尾巴!”孤拐翁说道,身子也已飘开。 耶益孤勒气得几欲发狂,追扑孤拐翁的动作也更大,却又是“哇!”地一叫,臀部再挨一拐。而孤拐翁身影飘忽,状甚悠然。 云拭松看得有趣,再也忍不住拊掌而笑,刘义真怒瞪了他一眼,暗中决定必要报复。刘义真这一眼,看在云萃眼里,知道已结下事端,不由得心下黯然。 自座中不知何方,闪出一道紫光。 孤拐翁左腿一痛,触电般一震,耶益孤勒正好回身一挥,钩镶的尖锥立刻击中孤拐翁,刺入他的胸间,一拔出便鲜血疾喷,孤拐翁连忙回杖相抗,格退耶益孤勒。 刘义真见耶益孤勒一击中的,兴奋地击案叫道:“好!杀了他!本公重重有赏!” 刘义真说着,开怀大笑了起来,但席中群侠已看出是刘义真身后的一名手下放暗器伤人,皆忿忿不平,一时众人哗然激动,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叫嚷着:“放暗器的小人!”“卑鄙无耻!”“比武能这样鬼祟的吗?”“用暗器伤人,胜之不武!”更有的豪侠嘴里已吐出不干不净的骂人之词,骂到了刘义真的父母祖宗。所幸刘义真正沾沾自喜,没把众人的叫骂听进耳里。 孤拐翁胸间被钩镶刺中虽深,只是皮肉之伤,他的左腿却渐渐酸麻,动作也不灵光,只能举杖捍格,与对手交缠。方才那道暗器刺中他的左腿,暗器显然喂了毒,才会使他全身渐渐麻痹,与耶益孤勒越是缠斗,麻痹的部分越形扩大,居然整个左半身都渐失知觉,握杖的手力道也少了大半。“噗”的一声,又被钩镶上的弯钩钩住,力道一带,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众人更是群情激愤地吵嚷着,云萃见场面一时无法收拾,急得满头大汗,束手无策。在群雄愤怒的嚷叫声中,孤拐翁再中一钩,踉跄而退,血珠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正要开口大骂,一道黑影倏地闪至眼前,疾点中孤拐翁的心口,孤拐翁一阵气闷,声音吐不出来,定眼一望,眼前的人居然是云萃。云萃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在座中一见孤拐翁的脸色,猜也猜得出他绝对要骂刘义真什么不雅的话,趁着他还没说出口,及时跳出去封住他的穴道,免得不可收拾。 云萃将孤拐翁往身旁一拉,有他挡在前面,耶益孤勒这一击当然不能打在他身上,只得停在半空。 云萃向上首道:“刺史手下,高人辈出,难怪王师所过披靡。胜负已分,不必再比了。” 刘义真冷笑道:“这老头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与反贼定是一党,云老爷,这已是国法,不是好玩了。” 云萃不与他辩解,了解对付少年心性,只要顺着他,过一阵子他也会忘了,便笑道:“刺史明察,这反贼且容老夫收押下去,另日再押入官中待审。” 刘义真得意地笑,手一伸,旁边的亲信便递上一个锦囊,刘义真掂了掂,便将锦囊往地上一抛,袋口散出一大把金子、明珠,照得众人眼前都花了。 “哈哈,本公说过,谁敢跟耶益孤勒比划的一律有赏,本公向来赏罚分明,老头,这是赏你的!” 孤拐翁“呸”的一声,骂道:“小杂种,谁要……” 下半句还来不及说,便被云萃的眼神挡住,向来不卖人情的孤拐翁见云萃的着急之色,也不忍心再让他为难了。 云萃拉着孤拐翁退至一旁,招手唤来两名家丁,扶他退出外面的阶下,由一名僮子小心地一一捡拾起地上的金珠收回袋中,呈与云萃。 刘义真自得地饮了口酒,笑道:“还有谁要出战?” 说着,又是一扬锦囊,想必囊中又是价值连城的金银。 捡拾金珠的僮仆脸色一动,再也掩不住心动之情,转头望向刘义真,正要开口,还是拼命忍耐住。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刘义真见了更是有趣,笑道: “这小孩也想出战呢,哈哈,你若胜了,这就赏你!” 不料僮仆怯怯然说道:“大人……此话当真??”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这名少年看起来不过十来岁,浓眉大眼,肤色黧黑,似乎有几分鲜卑血统。 刘义真由调侃的样子变为惊异,但立时挑眉冷然道: “云老爷子,贵府人家规矩可真是教本公大开眼界!” 云萃认出这是园里帮忙浇花种植的仆人,一向手脚干净,沉默老实,由于今日场面大,才临时将他调来使唤,不料他年幼不懂事,居然在此时说出不合身分的话来。 云萃脸色一沉,叱道:“柳衡,下去!” 那名唤做柳衡的少年难掩不服,嗫嚅着说道:“我练过剑……” 此言一出,刘义真和身边的卫士们同时哈哈大笑,指着柳衡,挤眉弄眼,嘲讽有加。 云萃气得指着门外叱道:“奴才,滚出去!” 柳衡似要抗辩,内心挣扎了几番,终于压抑住,向众人行了个揖,低着头便要退出堂外。 被押在廊下的孤拐翁扬声道:“嘿嘿,姓刘的小杂种,你说的话都是放屁!刚刚叫人放暗箭射我,害我失手,现在你又怕什么?怕人打断你这头羯狗的狗腿,就叫你手下放毒箭的人出来射死我徒弟,省得你自个儿丢人现眼!” 刘义真一听,大声道:“站住!” 柳衡立刻站定,看来果然十分想求战,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一个小小孩童如何会有此举?在场众人均感诧异,座中高手们细细打量,只觉这名少年动作虽然灵活了点,但是什么根基也无,怎么看也不像习过武艺。 刘义真道:“哼,看不出你这个小鬼,是这名要犯的徒弟,都是一党的逆徒!” 柳衡一听要抓他入官,吓得脸都白了,扑通跪下道:“小人不是他的徒弟,小人不认识他,请刺史明查!”甚至用力叩了几下头,十分惶恐。 孤拐翁骂道:“别跟他求饶,没的堕你师父威名!” 柳衡急得叫道:“我不认识您老爷子,您别乱说害我。” 武林群侠更确定他不可能学过武,如果他真的拜师学艺过,那么多多少少会知道一点江湖规矩,孤拐翁故意出声给他机会,他若是真的有一点江湖道义,就算不便认他为师,也应该拍拍胸脯,与孤拐翁一同担罪。但是他马上求饶撇清,完全是个市井小民的做法。 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颇投刘义真的脾性,刘义真扬声笑道: “你想比武?” 跪在阶下的柳衡不安地点了点头。 云萃长叹了一声,实不解为何这小孩会这样不知好歹。 果然刘义真扬着手中锦囊,笑道:“不管输赢,这个都给你,可是万一你被打死了,那可就用不到了。” 柳衡叩头道:“小人知道,求刺史让小人试试。” “你的剑呢?” “小人……没有带剑来……” 刘义真一使眼色,对侍卫道:“借他一把!” 一名佩剑卫士立刻解剑递给他,柳衡双手一接,便差点将剑摔落地,像是没想到剑这么重。众人一看,更是万分惊异,他的架势,根本是连剑都没碰过的架势。 柳衡双手捧着剑,面露难色,道:“启禀刺史,小人用不惯这样的剑……” 刘义真冷冷地问:“要什么剑,自己去拿来!” “是!”柳衡叩了个头,便奔了出去。 众人以为他要拔脚逃走,有的人还探着头朝外张望,看柳衡是不是真的跑了。 只见柳衡奔到园中,扯下一条垂柳,搓去叶片,便奔入堂中,将柳枝一横,道:“这是小人的剑。” 刘义真怒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敢戏弄本公?” 柳衡又是跪倒,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连孤拐翁也觉有意思,纵声大笑:“哈哈哈……师父拿大棍子打狗,徒儿拿小棍子打狗,咱师门渊源,你还敢不认师父?” 柳衡急道:“老爷子,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不要牵连我!” “呸!小子,你认了我这个师父以后,自有你的好处,怕什么?” “我……我要奉养母亲,不能拜要犯为师!” 孤拐翁怒道:“要犯?嘿嘿,老夫最爱犯法,杀官兵!你不,我偏不容你不!” 说着便一跃而起,要往堂中冲来,几名家丁哪里是他对手?砰砰两响,已被震飞退开。孤拐翁冲进堂中,他一身鲜血淋漓,面目狰狞,吓得柳衡连滚带爬,叫爹喊妈,拼命退后。 见到这乱象,刘义真与侍卫们都哈哈大笑,开心地喧闹叫好,云萃虽然心急,但是如果这场胡闹能让刘义真忘了比武的事,不再为难众侠,那反要感谢这闹场的小僮了。 孤拐翁只是要强力抓住了他,逼他当众喊声师父,以出一口气罢了。以他孤僻暴躁的个性,绝不会收徒自找麻烦,况且柳衡并不讨他喜欢。 柳衡年纪尚幼,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害怕得只懂要逃。孤拐翁伸手一抓,便拉住了柳衡的手,柳衡手中细枝一挥,噗地刺中孤拐翁的手腕,顺势一挑,击取双目,逼得老人往后一仰,也放开了手。 孤拐翁怔住,“咦”的一声,又扑上前揪他,柳衡手肘一屈,手势虽是收曲,手腕却略往下沉,使得柳枝向前挥抚,有如被轻风吹动一般,美妙轻逸,却不偏不倚地“啪”一声,又一剑拍在孤拐翁脸上。 以孤拐翁的武功身手,被一个称作“少年”都还嫌太大的小孩子给连中两击,而且两招皆中要害,如果少年手中之物不是柳枝,而是真正的宝剑,又会是什么情况?众人皆难掩异色,专心地看柳衡的动作。 柳衡往后大退了好几步,叫道:“老爷子,小人不是故意冒犯,您大人大量,恕小人一回吧……” 背后的卫士将他往前一推,笑道:“去!再露两手!” 柳衡被推得往前踉跄几步,孤拐翁又已伸出手擒拿,柳衡只好回手一击,柳枝有如摇摆的龙蛇般,轻轻地一转,便咬向孤拐翁的咽喉,孤拐翁举手要扯住柳枝,柳枝却已一溜,又“啪”地打中了他的老脸。孤拐翁连中三击,简直是不敢相信,不自觉地施展出内家的轻功,在柳衡身侧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寻隙要抓住他。而每一出手,柳枝就不偏不倚地挥来。就算他在柳衡背后,柳枝也绕过他的肩,柔和地拍拂而至,势道虽柔,又隐藏着一股锐气,逼得孤拐翁抽手。 柳衡渐渐使得顺手,柳枝的挥洒也更加飘逸,或转或击,柔似鞭,利如剑,自在如意。柳衡的动作极少,几乎只有笨拙的闪躲,但是手中的柳枝却像是活的,自由地变化灵动,忽而缠绕着攻击孤拐翁,忽而转动为圈,护着柳衡周身,穿梭游移,咻咻划空之声,有如奔窜的飞狐嘶叫,使人眼光几乎无法转开。 座中一名蓝衣剑客眯起眼来,目露凶光,突然间纵身跃入堂中,一掌拍向孤拐翁。 孤拐翁反手便挡,剑客与孤拐翁双掌对上,发出轻响,双双被震得微退,剑客腰身一扭,已插入孤拐翁与柳衡之间,他并不转回身,笔直地倒退,反手要抓柳衡,柳衡一个不防,被他点住檀中穴,登时气息一闷,差点晕了过去。 剑客的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揪住倒下的柳衡的颈后衣领,一把提起,便要往外奔出去。倏地一支木棍横在眼前,又被逼退。 孤拐翁横棍在前,冷笑道: “你看出这小孩的门路,要抓他逼问剑术哪来的,是不是?” 蓝衣剑客斥道:“哪来的,总不是你老孤拐教他的!我看不惯你欺负一个小孩子!” 孤拐翁大笑,“哈哈……天要下红雨了,你赵一白,向来不分青红皂白,何时讲起道义?这小孩子的剑法高明,你岂有不眼红之理?” 蓝衣剑客被说破居心,却怎么也不肯放下柳衡,道:“哼,我倒奇怪你这个老孤拐,向来躲着不见人,今日怎么从泥巴里爬出来了?原来是早有预谋,为这小孩来的。” 孤拐翁怒道:“我根本不知他会剑法!” 赵一白冷笑道:“是么?不知道,何以一开口就要认人为徒,拐骗小孩?只是人家不领你的情!” 云萃上前道:“赵大侠,老尊翁,二位有话好说,这僮子是在下舍中使唤,若是二位有话问他,尽可在寒舍小住几天,慢慢地问,别伤了和气。” 赵一白却依然不放,道了声:“岂敢叨扰,后会有期!”便以轻功抓着柳衡跃出去。 座席中飞出一道寒光,倏然划断柳衡的衣领,柳衡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赵一白已跃出堂,只好又跃了回来,对着座中怒目而视。 只见前座中的一名中年文士意态安闲,宽袍长带,腰间也佩着剑,但他的气度却像个得道仙人般俊雅,只不过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之色,而使得他的神情看来有些迷蒙和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望见那人,赵一白本来气焰甚高,也顿时收敛,不安地望着他。 众人认出这是多年前弃道还俗的剑客封秋华。传闻中他修道有成,能排空御气,遨游于云海之间;但是多年前不知为何还了俗,不再修道,之后便没有他的消息。自从众人见到他也在座,都感到云萃的人面果真够广够重,居然连这等出尘高人都能请来。 此时他已出了手逼赵一白放下柳衡,不知他的打算是什么?众人都想看看传说中的封秋华展现身手,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屏息以对。 就在封秋华神情一动,好像正要开口时,刘义真已大声道: “通通给本公住手!” 众人一愣,封秋华也微微一怔,旋即淡然以对,又不打算说话的样子。 好不容易可以见识一下传闻中的高手,却被刘义真打断,所有的人通通对他怒目而视。刘义真本来玩得高兴,直到后来众人自顾场中打斗,竟将他这个桂阳公、安西将军领雍秦刺史完全不放在眼里,十分不悦。身后的长史马上上前道: “大胆刁民,在桂阳公座前喧闹打斗,还有国法吗?通通退下!” 刘义真冷然道:“本公没许动手,就不许动手。小孩子,你的剑法哪里学的?” 原本想要干脆拂袖而去的赵一白一听刘义真问这话,马上打消主意,立在原地要听,被刘义真的卫士推到一旁,也不以为意。 柳衡发着抖,道:“我,我自己学的……” “哦?你很聪明,剑法很好,要不要跟耶益孤勒比比?” 柳衡急忙用力点头,又跪下道:“请给小人机会,领大人的赏!” 众人一听,都有些失望。想不到这小小的剑道奇才,品色如此卑下,为了赏银而求宠于显贵。 “哈哈……拿去吧!” 刘义真将锦囊丢给他,柳衡连忙爬上去紧紧抓在手中,不停叩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你不必比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给我讲你这剑法。你跟着本公,富贵少不了你的!” 柳衡喜色难掩,既得意又欢喜,叩头叩得更用力,口中说着: “多谢桂阳公,多谢桂阳公!” 见到少年如此趋炎附势,众人更是皱眉掩鼻,不愿再看这幕丑戏。 云萃连忙躬身道:“在下已备盛宴,请刺史公移驾!” 刘义真笑笑下座,左右替他披上貂裘,刘义真下巴一扬,道:“小孩子,你也来!” 柳衡巴巴地跟了上去,对刘义真而言,柳衡就如同一个新奇有趣的新玩具一般,因此刘义真身边亲信也都识相,自动让出地位,让柳衡能紧跟在刘义真身边。 云萃亲自护送着刘义真及一行随从前往开设筵席的大厅,酒菜齐备,歌舞声色之娱自不在话下,令刘义真及一行人皆十分尽兴。刘义真在比武中大出风头,还得到柳衡这个高手,更是满心欢喜,在酒宴里眉飞色舞得意非常。云萃始终小心应对,但眉间难掩忧色。 筵席直到深更半夜仍未散去,刘义真已有几分酒意,召手要柳衡过来,低声问:“小孩子,我问你,刚刚坐在云萃后头的小子,叫什么名字?”柳衡忙答道:“他是我们公子,叫云拭松!”刘义真呵呵冷笑一声,道:“云拭松?他刚刚竟敢耻笑本公,此辱不报,本公威名岂不如同儿戏?” 说着,刘义真神色间带着一抹不善的笑意,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第二章 凝霜殄异类 云萃忙着招呼刘义真等人,云拭松便负责在偏院款待群雄。他生性豪爽,和这些草莽英豪非常投缘。偏院的酒宴里没了刘义真的贵族派头,群雄更是放怀划拳喝酒,呼卢喝雉,叫嚷吵闹声喧腾了一晚,也毫无顾忌地大骂刘义真的臭架子和官威,人人皆骂得尽兴、喝得开怀。 直到将近天明,云府中的偏院所摆设的酒席也渐渐散去,云拭松已大醉,摇摇晃晃地送群侠至门口,和众人一一道别之后,才扶墙而归。云家管家要扶着他,云拭松摆了摆手,呵呵笑道: “我……没醉!你……去歇着吧,我自个儿还能走……!” 管家还欲再扶,云拭松有几分火大地推开了他,喝道: “老奴别多事!忙你的去!” 说着,云拭松便摇晃不稳地朝后院走去,管家知道少爷脾气强,也只好袖手由得他独自往院内走。 云拭松转入后堂,一时酒意难支,扶着树跌坐在地,口里喃喃说道:“刘义真……什么桂阳公……呵!那臭架子看了就讨厌……要不是爹怕事……我……早就给他两耳刮子,管他是不是宋王的兔崽子……” 云拭松醉言醉语,睡眼迷蒙,浑然没察觉眼前已悄悄被几人包围。 那几人正是刘义真的侍卫,他们互视了一眼,讪笑地踢了踢云拭松,云拭松睡意正浓,推开其中一人的脚,骂道:“叫你这奴才别扰我,你聋了吗?” 这时,只听耳边响起刘义真的笑声: “云公子,你说谁是奴才?” 云拭松一愣,睁眼一看,这才看清眼前众人,除了刘义真,以及他身后的柳衡之外,几名护卫团团包围着他,有的持刀佩剑、有的带弓箭,或是其他各色武器,神情间皆带着不善的笑意。 云拭松酒意略醒,扶着树站了起来,冷看着刘义真,道:“我说谁是奴才,谁认了就是谁!” 刘义真冷笑道:“你们做了外族的顺民这么多年,早就奴性入骨了!今日你又和那个拿拐杖的老头,朋党为奸,私通外敌,这可是抄家灭门之罪!我爹克复长安,绝不能容许你们这种毫无节操的小人败坏汉风!” 云拭松听了顿时满腹怒火,叱喝道:“呸!谁败坏汉风了?收复长安的是长安人,你来这里坐收渔利耍威风,还谋害龙骧将军,当天下豪杰都是奴才!你凭什么?就凭你爹是宋王?” 刘义真笑道:“没错,我就凭我爹是宋王!不要说这长安,整个朝廷都是我刘家的,我爹说谁做仆射,谁就做仆射;我爹任谁当将军,谁就当将军,就连皇帝都不敢吭一声!你这小小的云府,就算我不高兴,也能一把抄了,到时候你家女眷都赏给我的侍卫取乐,叫你来给柳衡洗脚,你也得乖乖的洗!” 一旁的卫士们也跟着哄笑,云拭松气愤不过,大喝一声,就朝刘义真扑去,当胸打了他一拳。刘义真一时猝不及防,被云拭松这一拳打中心口,跌倒在地,云拭松扑了上去,踩住刘义真的脸,喝道:“看谁给谁洗脚!” 刘义真大惊,身边的护卫们也急忙怒吼着:“大胆狂徒!”“不要命了!” 护卫们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拉开云拭松,刘义真的脸被踩得都是污泥,气得脸色铁青,跳了起来,吼道:“把这小子的脚给砍了!” 护卫们压住云拭松,拔出刀来就要往云拭松的脚砍去,云拭松大惊,慌急之中双臂一屈,使出柔劲甩脱护卫,拔脚便跑。刘义真怒吼道:“不中用的东西!把他给我抓回来,本公要亲自断他手脚,让他知道利害!” 众人齐应,朝着云拭松追了过去。 云拭松被激得酒意全消,边跑边想道:“糟了,我竟然踩了桂阳公的脸……万一他真的抄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云拭松听见身后卫侍们的阵阵怒吼,有人喊着:“云家臭小子!再逃就抓你爹去牢里代你受罪!”“你这小鬼已经犯了抄家灭门的大罪,想逃哪里去!” 云拭松越听越害怕,脚下不由得跑得更快,他毕竟还是个少年,从未闯过如此大祸,边跑已不由得边哭了出来,满脸是泪,却不敢稍停。云家深苑范畴甚广,有几处废园是连云拭松自己都很少经过之处。此时他慌不择路,绕过几处水亭,竟转入云家旧祠。但见此处古木蔽天,荒草高逾腰际,阴暗不见五指。云拭松隐约记得这里有座祠堂,小时候他闯了祸,总是躲在那里,绝对没有人找得到他。慌乱之中,云拭松凭着记忆,果然找到旧时的那座祠堂。 但见黑暗之中,那座高祠巍然矗于枯木林间,虽已陈旧黯淡,却仍有股沉重庄严,宛如沉默的帝王陵寝一般。基石上爬满龙蛇之迹,老藤顺着墙面攀爬着,掩盖半边石墙,叶影枝桠中显露出的窗棂,透出古木的幽幽淡香,两旁矗立的翁仲石像也神情端凝,似乎正守护着这座废祠。 云拭松推开祠堂沉重的铁铸大门,铸铁上虽灰土斑斑,被云拭松的手抹过之处,尘土底下的铁铸乳丁竟仍散发出沉厚浑然的光泽。这时只听身后的卫士大叫着:“小鬼逃往那里去了!” 云拭松吓得忙奔入祠堂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却凭着隐约的记忆钻进后堂,躲在后墙的一处高龛底下。高处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只灰暗陈旧的巨大铁箱,上面蛛网遍布,已缠得铁箱外观上只显出一层白雾。 刘义真和柳衡以及卫士们追至废院,一见到古木参天,处处伸手不见五指,追进去也不见得找得到人,刘义真不由得大怒,喝道: “姓云的小子躲在里头,以为本公就找不到他了吗?一把火给我烧了这个院子!” 柳衡一听,连忙唤道:“大人,千万不可!” 刘义真怒道:“谁说不可?本公烧了这里,还要抄了云家!把云家老小都押解到建康去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柳衡一缩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大人……小人的爹也是在云府干活的,我听我爹说……这里是龙虎重地,镇压着灾星,万一……万一不小心触犯了星神,是会引起天下大乱的……” 刘义真一愣,冷笑道:“什么星神?” 柳衡道:“小人也不清楚,这里一向严禁任何人出入,我爹说云家世代都守在长安,就是为了看守星神,所以不能离开……我看……还是不要再进去了,只要叫云老爷把公子交出来就行了!” 刘义真光火地一巴掌就朝柳衡扇去,喝道:“你这小奴才,倒指点起本公来了?我刘家受命于天,只有天地鬼神敬我的道理,我还怕起这些妖魔鬼怪了?” 说着,刘义真对手下喝道:“点火!” 卫士们点起火折,刘义真一声令下,纷纷将火折朝林木丢去,枯木古藤本来就十分干燥,一时之间便迅速地燃起,登时火光冲天,照得一片光明,也照得那座古祠金辉交映,在熊熊烈火中,宛如被镀上一层金光,灿丽非常。 刘义真和卫士们见到古木林中竟矗立着那座典雅高巍的古祠,一时都看呆了。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云萃的书房里,还有烛光朦胧,款款低语。 榻上,云萃与眼前的俊雅文士各倚一侧,抵足长谈,不知天色将明。 原来他们是交情过命的结义兄弟,已有四、五年不见。 封秋华并未特意退隐,只是行事低调,不出头争胜,因此没有事迹流传江湖。他听说云萃发帖邀请了许多关、陇高手,便也来拜会义弟。 好不容易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两人一谈起话来,似有千言万语,说之不尽。 一直说到今日发生之事,封秋华道:“一叶知秋,观宋王之子,其余可知矣。我看,晋朝是不久了。” 云萃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宋王恐非人臣,迟早要行出曹操之事来。这些年我观他的作为,虽权倾天下,却不脱奴隶性情,刻薄阴险,用兵也只普通,比起魏武,远远不如。这样的人因缘际会,得了名望兵权,恐怕百姓还有苦日子要过呢!” “唉,遍地都是烽火,何时了局!” 封秋华道:“贤弟,你心地慈善,又是个聪明的人,富也富够了,何不看破尘世,修真习道,免得在战火中汲营呢?” 云萃苦笑了一下,道:“大哥,我云家世代定居长安,无非为了遵守祖先遗训,绝对不能离开……” 封秋华一摆手,又道:“那也罢了,既然是贤弟家训,倒是愚兄失言了!但有一事不能不慎!你的家僮柳衡,是什么来历?” 云萃道:“小弟实在不知。柳衡之父是我家长工,从我爹时就在我家做些杂事,从未听说他习过武功。后来他病逝,我也继续照看他的后人,柳衡这孩子向来安分守己,我从不知他的剑法如此高妙。” 封秋华沉吟着道:“他的剑法……我瞧着有几分像一个人。” “像谁?” “剑仙——眉间尺。” 云萃差点从榻上跳下来,失声道:“剑……剑仙……眉间尺?他不是……通明宫的仇敌吗?怎会……怎会……?” 封秋华神情凝重,道:“也许是我看走眼了,只是他的招式路数,有剑无人,有点儿眉间尺剑里无痕的意思。柳衡没有根基,招式翻来覆去,不出三招……” “只有三招?” “没错,使起来却变化自如,有如无穷,这也是眉间尺当年成名的特色。或许这三招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剑意,所创写的新剑法,学成这样,也算高明了。” 云萃听毕怔了半晌,才道:“柳衡那孩子,我见他平日守拙安分,没想到身怀绝学,习的还是那邪门不堪的剑仙门剑法……这……这真是奇怪了……!” 封秋华也沉吟道:“他的剑法如何来的,应略加留心为是。若是眉间尺有传人,绝不会默默无闻,为何这几十年来,绝无消息,此间必有玄机。” “大哥说得对,我会查访此事。” 封秋华仰首望着窗外欲曙的天色,轻道:“这些年来,我也对人世厌烦了,今日见你一面,便要寻一处深山绝岭,永坐闭关……” “大哥!”云萃欲言,被封秋华抬手止住,封秋华微笑道:“吾乃道门弃徒,这一生错得多,对得少,就让我绝足红尘,自得清静吧!” 云萃明白他为了年轻时的恨事,一直沉郁不欢。他本是疾风道长的入门爱徒,疾风道长出自通明真人司空无,为通明门下大弟子,乃道门嫡宗。算起来封秋华乃是通明宫第三代嫡长传人。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弟子有七人,以“取法天地炼纯真”排序,通明宫向来不问俗事,因此七子的传人之中,并未有成名之人。但封秋华卓然不群,又辈分最长、能力最为杰出,反而常被赋予重任。世人皆认为通明宫特意令封秋华成名,必是有意将掌门之责传予他,毕竟他也是疾风道长最得意的心血结晶。 疾风道长将道法真诀倾心传授,寄予厚望,不料封秋华竟不知为何落入情网,犯了道戒,而被逐出师门。 道门修习首重“降龙伏虎”,所谓“龙虎”便是指情欲爱念,封秋华无法通过这层试炼,当然没有办法完成期望,担任师父要他去做的那件重大任务。 封秋华痛悔莫及,与那名女子断绝往来,遁入深山苦修,经历两年非人的磨炼,依然无法降伏心魔。最后他终于看破,决定回到世俗红尘做个凡夫俗子。然而当他回来找他的爱人时,只找到一座新坟。才知道她早已抑郁而亡,死时腹中还有他的骨肉。 这带给封秋华的痛苦与后悔,绝不下于被逐出师门。他恨自己定性不够而辜负师门期许,更恨自己薄情寡义而害死至亲之人,这些谴责,多年以来难以解脱。 以他的丰采英俊,地位修为,为了这件恨事,后半生也只落得自我放逐,绝技沉埋。 这件隐私,除了道门的少数人之外,只有云萃知道。一想到此后永远无法再见到他的风采言语,云萃心中一痛,不禁落下泪来。 封秋华淡淡一笑,道:“堪破名利恩仇,是为小休歇;堪破生死爱憎,方为大休歇。贤弟,你应为我欢喜才是。” 云萃觉得兄长并未堪破,只是逃避,但是他也不便说出这样的想法,只好点了点头,怅叹不已。此时,封秋华突然见到远处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天空,不禁一呆。 云萃也见到天边烈焰,惊愕地跳下床榻,惊呼道:“那是龙虎重地!怎么会失火了?” 封秋华忙跟着下榻,望着火光,却隐然有种极为不祥之感。云萃急忙奔了出去,呼唤家仆灭火。封秋华也步出书房,越是看那火势,越感到不对劲。他修道多年,略通望气之道,眼见火光中隐隐有股幽幽的紫气,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不由得脸色大变。 躲在神龛下的云拭松乍见窗外火光四起,不由得愣住了,连忙跳了起来,奔向窗边张望,只见外头火舌遮天蔽日地朝着古祠卷来,四面八方都没有退路,更是惊恐,想道:“刘义真竟然放火要烧死我!糟了,这可怎么办……” 云拭松慌乱地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火焰越来越热,阵阵灰烟由窗中扑卷进来,呛得云拭松猛咳不已,踉跄地跌撞在神龛架上,高处的铁箱晃动了几下,一片片蛛丝灰网掉落,云拭松挥手拨开,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而蛛网底下,隐约露出一角黄符,年深岁久,黄符却艳色未退,就连上面的朱砂红印,也仍灿若鲜血,艳丽无比。 烈火带起阵阵热风,飘进祠堂内的火灰附着在铁箱上,渐渐地烧化了贴在铁箱上的黄符…… 刘义真等人守在林外,看着火势渐盛,哈哈大笑,刘义真指着火林,笑道: “姓云的小子,你要不就做只熟鬼,要不就给本公乖乖爬出来!” 这时云家大批仆人已提着水桶、拎着扑灭火势用的各种工具赶至,见到刘义真和卫士们都在场,便不敢再前进。云萃也慌张地奔来,一见到竟是刘义真放火,整个人都吓傻了,忙叫道: “刺史!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为何要烧了云家古祠……?” 刘义真冷笑道:“你云家就快要抄家灭门了,还供什么家祠?” 云萃听了更是怔忡惊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间又见到古祠窗口,云拭松探出头大叫:“爹!爹!救命啊!爹……” 云萃一惊不小,叫道:“松儿!” 云萃万万没想到云拭松竟躲在里头,慌得急对仆人们叫道:“快,快灭火,救出拭松!” 刘义真喝道:“谁也不许救火!云拭松大逆不道,本公就是要活活烧死他!” 云萃只有这个独子,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及什么君臣之分、抗旨之罪,便奔进火场,大叫:“松儿!爹来救你了!” 云萃不顾身边火焰灼热,硬是闯入火场,朝古祠奔去,他轻功功底不弱,竟让他冒着熊熊火焰冲入了古祠之中。云拭松一见到云萃,便朝父亲奔去,抱着父亲大哭: “爹,我激怒了桂阳公,他要抄咱们家了!” 云萃流泪抱紧云拭松,叹道:“百年来多少异族侵凌长安,我云家虽不免饱受劫掠,也安然苟存至今……想不到……今日是毁于企望了多少年的王师之手!罢了,这也是云家的命运……” 只见火势越来越大,父子俩也渐感难支,意识渐渐模糊。但听得头顶一阵喀啦声响,云萃振起精神仰头望去,只见神龛上的沉重铁箱无人自动,正微微晃着。云拭松和云萃都是一愣,那铁箱晃得掉了下来,云拭松隐约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娇嫩的惊呼声,下意识便扑上前去喊道:“小心!” 云拭松扑上前接住那铁箱,猛地铁箱中冲出一阵紫光,铁箱极为沉重,压得云拭松双臂剧痛,差点晕了过去。云萃只见紫光冲天,但他眼前晕眩,看得并不真切,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幻。 守在树林外的刘义真等人突然见到古祠内冒出阵阵紫光,夹带着一股极强的寒意,烈焰高温也登时降了不少,都是阵阵诧异。 柳衡惊叫道:“灾星现世了!一定是灾星现世了!” 众人尚不解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火焰中传出阵阵女孩娇笑,那声音稚嫩清脆无比,宛如仙音。众人更是惊愕张望着,不知哪来的小女孩笑声。 清雅的白光一闪,封秋华身影闪至,喝道:“何等妖魔,竟敢现世为乱!” 那笑声顿止,封秋华气沉丹田,将体内真元循窍而生,化作一股真气冲入火场之中。他的真元有辟阴得阳之效,邪魔遇之辟易。不料此时他竟惊觉火场中有一股更强烈的拉力,将他的真气给牵引了过去,使他真气散乱。封秋华大惊,这是他修道多年来从未遇过的处境。封秋华连忙抱元守一,将三宝沉汇丹田,敛收于内,但是那股拉力依然牵扯不已,使得封秋华的气息难以调稳,气流不通,额间也渗出了一些汗珠。 但听得火场中阵阵女孩娇笑声更是欢喜,叫道:“小龙,不要跑!不要跑啊……” 一旁众人更是毛骨悚然,四下张望,嚷着:“哪来的女孩子?”“什么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冷了……” 封秋华急忙定神,明白火焰中的妖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万一他的真气被这股拉力给引去,恐怕将令自己真元四散,成为神智不清的废人!因此封秋华心无旁骛,竭力将心定了下来,令真气沿督脉而上,引至脾土,渐化为虚无,气若虚无,拉力也自然无所着力而消去了,封秋华尽量使气归虚,慢慢地收回。 就在封秋华收回真气之时,火焰中也传出一阵阵娇稚99lib.的哭声,喊道:“我的龙!我的龙不见了!呜……” 刘义真怒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的?来人啊,射箭!” 刘义真身边的弓箭卫士抽出箭来,就朝着火焰中一阵乱射。只听火场里传出一阵怒叱,寒气陡升,原本应该破曙的天色,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接着众人感到地上阵阵凉意,低头一看,皆吓呆了! 只见翠绿草地上,已是冰冻成霜,冰气渐渐侵袭双足,令人动弹不得,刘义真惊得目瞪口呆,柳衡及时反应过来,一拉刘义真,叫道:“大人快逃!” 说着,柳衡拉着刘义真就跑,霜气有如鬼魅般迅速地朝外窜去,刘义真已吓得失了魂,被柳衡拉着只知道急跑,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转头一看,立在原地的卫士们竟都成了冰冻不动的人,接着突然爆裂,体内血肉喷出,落在冰地之上,迅速化为黑气。 封秋华急忙令体内真气散出,宏大的真气将云家仆人团团拢住,霜冷之气一逼近封秋华的纯阳真气,便自退去,有如寒冰遇太阳一般。 刘义真从未见过这妖异之景,惊恐得不敢多事逗留,在柳衡和几名及时奔逃的护卫保护下,落荒而逃。 渐渐地,霜气渐消,天边破曙,更增阳气。封秋华见那股霜冷又迅速消弭无形,更感错愕。他原本以为火场中的妖异非常强大,但又倏然说消失就消失,直令他百思不解。 火势已灭,只剩一片焦土,那被火舌吞噬过的古祠周围,满地黑烟余烬仍窜出一抹抹白烟,有如幽魂般绵缈。 封秋华一振衣袍,向古祠奔去,唤道:“云贤弟!云贤弟可安好?” 封秋华奔入古祠,推门四望,见到云萃父子已昏迷在地,一旁散着个古意盎然的铁箱。一名通体赤裸的稚龄弱女,紧紧倚靠着云拭松,正自沉睡着。 封秋华心中一突,在这烈火场中,何时冒出这稚女? 封秋华上前探试云家父子,只见两人气息平稳,竟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完全没有闯入火场后所受的内外伤,封秋华更感诡异,轻摇了一下云萃,唤道: “贤弟!贤弟!” 云萃醒了过来,见到封秋华惊疑不定的神情,一时还未完全清醒,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刚才发生之事,忙叫道:“大哥,拭松他……” 云萃说时转头一望,也见到云拭松昏睡一旁,怀里还抱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女孩容貌有如粉妆玉琢,竟是美得不可方物,发若青黛,垂坠似瀑地包覆着她周身,乍看之下有如仙灵般出尘。云拭松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正要说什么,惊见自己怀里抱着那名稚女,一时也吓呆了。 云拭松的气息,似乎引动了那名稚女,只见她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柔弱无骨的身体任何动作都仿佛罩着一层隐约的白光一般,她睁开双眼,一双水漾漾的眼睛流转着,光色照耀,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云拭松呆得说不出话来,惊道:“你……你是谁?” 稚女笑着看云拭松,也回问道:“我叫若紫,你是谁?” 云拭松再问道:“你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稚女指着铁箱,笑道:“我在里头睡觉,刚刚我跌了下来,是你接住我的!” 云萃大惊,和封秋华面面相觑。 云拭松惊道:“你……你在铁箱子里睡觉?那箱子很高,你怎么上去的?” 稚女笑道:“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里面睡觉!” 封秋华细看那稚女,恍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一变,竟拔出剑来朝那女孩挥去,女孩吓了一大跳,急忙抱住云拭松,惊叫了一声。 云拭松也连忙护住她,惊道:“封伯伯!您做什么?” 封秋华沉声道:“此女是妖!方才的妖气萌而未长,已几乎要破我真元,将来若是长成,恐怕就连通明真人也不是对手!” 云萃和云拭松都惊呆了,想不到封秋华会说出这么严重的话。通明真人司空无的道行成仙,可以说是道门最高深的人物,竟然或许不敌眼前这小女娃,叫他如何能接受? 封秋华举剑道:“趁此妖物尚未茁壮,不灭何待!” 云拭松忙护住稚女,叫道:“封伯伯,她只是个小孩子,不是什么妖怪!” 那稚女也紧紧抱着云拭松,吓哭了起来,她哭得楚楚可怜,又一脸天真无辜,怎么看都只是个极美而极纯真的稚龄少女。封秋华不禁略为迟疑,而这一迟疑,正是仁心顿起,再也下不了杀手。 云萃略为回神,不安地说道:“大哥……这女孩来得奇怪,也未知是祸是福……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看……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别妄造杀业……” 封秋华神情间也显然十分矛盾难决,想了想,猛地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向那女孩的头顶!云拭松惊恐大叫,喊道: “封伯伯,别杀她!求求你别杀她……” 封秋华的手掌紧按着女孩的天灵不放,云拭松急得快哭了出来,只见那叫做若紫的少女全身一震,一股浓烟自顶窜出,滑动,又渐渐缩了回去,而她灵敏慧黠的气色不见了,面孔呆呆地望着前方。 云萃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看着封秋华神情凝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云拭松以为少女已被封秋华震碎天灵,急得大哭,叫道:“她只是个小孩子,封伯伯!你怎么忍得下心要她的命……” 封秋华道:“我没要她的命,只是暂时封住了她的灵窍。” 云萃和云拭松都不解其意,更是慌张,封秋华又道:“此物妖气未萌,或许还有法子保元全躯!走吧,先出去再说!” 封秋华朝外走了出去,云拭松小心地脱下外衣,包住那少女,才将她抱起,和云萃一起走了出去。 当他们步出古祠,一见到古祠外的景象,不由得又全都傻愣住了!原本应是焦土遍地,短短的时间内,竟已生出绿草如茵,鲜花遍野,不知由何处飞来的群蝶及彩禽在鲜花与枯木间翩然翔舞歌鸣,宛如人间仙境。 云萃等人张口结舌,一旁的仆人们也全都傻愣着,人人都是尚未自惊>愕中回神的模样。 云萃忙对其中一名老仆问道:“方才此地还是焦土,为何突然间变成这样?” 老仆颤声道:“我们也不知道啊!封爷进去之后,我们就闻到一阵阵花香,然后……然后跟变魔法似的,花呀草呀都长了出来……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古祠里的龙虎是不是被放出来了?” 封秋华神情更沉重,长叹了一声,若是平常的妖物,他自应该一剑杀了,以除后患。但是眼见此妖出自云家古祠,封秋华想起云萃家世代都奉命镇守此地,或许此女就是关键,若是妄杀,必会连累云萃一家。 几经思量,封秋华道:“机缘若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兄弟,你速备真铅八两,真汞八两,丹砂八两,玫瑰、芙蓉、梅花各九千,在鼎炉中烧起深井之水。” 说完,封秋华对云拭松道:“把她带着,跟我来!” 封秋华径自离去,云拭松心里虽有万分不安,也只得跟上,未知此女命运如何。 封秋华来到后厢,静坐等候着,云萃吩咐家丁准备诸物,并备上鼎炉,一切依封秋华之言备齐。铅汞及丹砂都是易得之物,花虽非一季可成,但是眼前这片花海中,居然同时盛放着所需花朵,几十名家丁婢女很快便集全了这几万朵花,依封秋华之言,投入煮着沸水的鼎内。 封秋华屏退众人,解下冠帽,披散着头发,拔剑出鞘,将剑横放在前,便于榻上打坐,将若紫放在他的怀中,双掌抵着云若紫小小的背部,专心摧动真元,不久,封秋华鼻、耳、头顶渐渐冒出白烟,白烟缠绕,越来越浓,几乎要完全遮蔽了烟中的两人。 云萃和云拭松父子俩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站在旁边盯着。 白烟又逐渐淡去,原来烟雾被那少女吸入,气息由封秋华的体内灌入她的五窍,两人的心律、脉动都缓步合拍,达到一体之境。 横放在前的宝剑突然一动,灵光出鞘,冰般的剑气倏地贯穿了少女与封秋华,云萃差点惊呼出声,及时控制住了,免得扰乱他的术法。 封秋华双掌圆抱,呈乾天坤地之形,一股真气渐渐成形,大鼎中滚沸的水突然哗啦一声,倾盆飞出,像漩涡一般急转,花、水、丹砂等物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笼罩着两人,被这股真气牵引着化为水圈,蒸气水烟迷蒙,化作光芒,自东璇右转,在子、午、卯、酉四个方位出现光点,光点激闪,汇入中心,化成一颗丹珠,渐渐地沉落了下来。 丹珠悄然落入封秋华手心里,原本刺目的光芒变得柔和,映着他的掌心。 接着,封秋华将丹珠往少女眉间捺去,最后的金光一闪而逝,少女的一双柳眉之间,有如画上的一般,多了一颗艳丽的红砂,原本就粉嫩的面庞,更是容色充盈,娇艳欲滴。 封秋华长吐了一口气,将她抱了下来,便专心地静坐调了一会气息。云萃见他端俊的面庞略显出憔悴,惊疑不定。 少女似已清醒,站在榻边,看着封秋华。云拭松见少女无恙,不由得喜出望外,上前想跟她说话,被云萃拉住了。 封秋华睁眼,望着云萃道:“我以我的八成内丹,暂时封住了她的妖气,若是没有遇上法力更强的妖魔,外力是揭不去这层封印的。” 云萃惊道:“八……八成的内丹?大哥,这……” “吾已将闭关退隐,功力于我无用,不如发挥它最后的功能。也还好她的妖性尚未萌生,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了。” 云萃激动难忍,道:“大哥,你为小弟牺牲了毕生功力,这……” “这是你我的缘法,不必多说了。” 封秋华下榻,正要佩上宝剑,转念一想,又将宝剑递与云萃,道: “此剑名为斩情剑,已随我多年,方才斩去她的邪气,将来或许能发挥一些辟邪的作用,你将此剑挂在她的房中,不可轻易取下。” 云萃双手接着剑,感激得不知要说什么,拼命忍住泪水,道:“大哥,你此去坐关,何时方出?仙山何处?也告诉小弟,让我将来还有机会一睹音容……” “千山万水,朝夕无夕,何处何时我不能知,总之随缘吧!”封秋华道,“还有,眉间尺是否真有传人,你最好切实查清楚,我总感到这里头事情不单纯。此后尘世的事我不管了,你若真的想报答我,就多做几件大的义事,将来……”他看了云若紫一眼,道:“也不会因妖生害,无福消解。” “是,仅遵大哥教诲。” 封秋华对云萃一拱手,道:“我走了,你多加保重。” “这、这便要走?”云萃颤声问,眼泪忍不住已滴落在地。 封秋华一笑,脚下泛出一股清烟,托起他的仙袂风飘,一眨眼便出了大门,消失在天际。 云拭松见到封秋华手下留情,对他极为感激,抱着少女,对云萃道:“爹,若紫她体内有封伯伯的八成真元,封伯伯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我们就好好的抚养若紫妹妹,好吗?” 云萃慨然长叹,点了点头。目送着已无踪迹的天边,许久许久,难解内心惆怅。此女究竟是福是祸,身为凡夫俗子,云萃也不敢妄论,只能顺天而行听凭自然了。 自从刘义真在云府大闹,和云拭松结下仇以来,云萃心中惴惴不安,只怕刘义真一声令下,云府马上是抄家灭门之祸。所幸刘义真一回刺史府,就收到急报,关中各郡的兵马都投效了夏国,夏国抚军大将军赫连璝连夜突袭长安,却未能攻克。但也吓得刘义真慌忙调度兵马闭门自守,无心对付云家了。 自从别了结义兄弟之后,云萃寻得一个空闲的日子,带了几名随从及独子云拭松,乘马往长安北郊,去寻柳衡的家。 事先他已命人调查过,知道柳衡家中只剩老母,会是何人传他剑法,更教云萃想不透。云萃等人行出长安市区,越往北行,虽然还在长安里,却已是人烟渐少,废墟处处,路上枯骨散布,树林间也偶尔可以见到溜窜的人影,鬼鬼祟祟,似乎是准备拦路打劫的盗匪。>?99lib. 想不到这几百年的首都,自汉末以来,已残破如此,仅只城中维持着繁华。看着这残败的景象,云萃一路上自是连连叹气。 前方领路的家丁突然止住了步子,回头道:“老爷,快到林间躲躲!” 说着,不等云萃下令,便急忙拉扯着将马牵入林中,云萃与云拭松也听见了远方一阵震耳的大笑与喧哗声,间夹着微弱的哭泣或呻吟。 躲入林间的密荫中,家丁将衔枚塞入马口,免得马匹发出嘶鸣,暴了行踪。 喧笑而来的队伍渐渐行过,竟是一队穿着皮毛的夏军,所骑的马匹上有的绑了妇女,有的驮着米粮财物,后面还以草绳牵拉一队汉人男子或老人、小孩,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垂头丧气,都绑成一串,像牵牲口一般。军士身上的刀或长矛上,没有一把不是血痕淋漓的。 云拭松气得一动,被云萃拉住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夏兵扬长而过,胡语的嘻笑交谈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家丁探头探脑地先出去趴在地上附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起身去牵出云萃与云拭松的马匹,道: “老爷,那些夏兵走远了。” 云拭松道:“爹,他们抓老人和小孩子做什么?” 云萃没有回答,专替云拭松牵马的马僮道: “少爷,您不知道夏人专拿活人练箭,射活靶子!他们的大王赫连勃勃,最爱射活人取乐!还爱挖人眼珠子和心肝下酒,性子一起来,不要说是汉人,就连他的妃子也顺手就杀了,剖心剜腹,许多人都见过的。” 云拭松咋舌,转头问道:“爹,真的吗?” 云萃眉心微聚,道:“长安境内的守备如此不严,竟容夏兵光天化日,招摇劫掠,看来……城里怕也守不久了。” “夏国会打到城里?”云拭松惊问。 云萃道:“若是朝廷没召桂阳公回南方,就会再守一阵,再看看吧!” 云拭松道:“哼,那个桂阳公还是早滚回建康的好,关陇不稀罕朝廷来管。” 父子二人闲谈国事,已来到北郊的村庄里。荒地里零星地散布着几许破旧的竹篱茅舍,云萃等人在较偏冷之处找到柳衡的家,只是一栋几乎不能挡雨的木屋,屋外堆积着像是废物的不知什么东西,就算云萃家的柴房也比这还要体面几倍。 马僮正要敲门,才发现门只是闭着,并没有上锁,推开门看,空空的四壁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不知之前是什么样的人生活在里面。 马僮奔到云萃马前,禀道:“老爷,里头没人住,都积了灰了。” 云萃皱眉道:“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马僮领了命,在附近问了几户人家,才又奔回来道: “老爷,村里的人说,柳衡有个老娘,应该是被接到邻村竹林的陆家去了。” 云萃抬了抬手,让马僮在前面领路,往陆家而去。行出这个小村不过七八里,又见到前面慢慢地踱来一队骑在马上的官兵,皆是右衽衣冠。 云拭松道:“是晋兵,爹。” 云萃一喜,原来还是有骑兵在此巡境,不料两名挑着柴经过的村人一见,吓得脸色如土,柴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丢转头跑进树林,一溜烟便不见人影。 云萃愣了一下,几名家丁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也变得和村民一样恐惧,正要拉着云家父子的马躲进林中,那十来名晋兵已见到他们,皆露出惊喜之情,鞭马呼啸,喝道: “围起来!” 十来名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出鞘,竟是打劫的样子。 云拭松怒道:“你们是官兵,还是强盗?” 众官兵都哈哈大笑,以刀尖指着云萃父子,嘻嘻哈哈。 家丁们有的已跪了下去,叫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其中一名官兵拍马上前,笑道:“本将军是来剿贼的,你们几个聚党出没,绝非善类,快把赃物交了出来,本将军饶你们狗命!” 云拭松骂道:“我们是汉人百姓,你瞎了眼?方才夏兵才抓了一队人民过去,你们快去救人是正经!” 众兵脸色都是一沉,喝道:“刁贼!再废话连你也杀了!”“这一带给夏兵抢干了,你老子正愁没开销!” 云萃已然明白晋兵与夏国兵马干的是一样的勾当,只是夏兵更凶残暴戾,这一带的官兵不敢与他们争夺民膏民血,见到云萃这一行衣轻马肥,当然是格外欣喜,绝不会放他们了。 来不及待云萃阻止,云拭松怒气腾腾地斥道:“你可知我们是长安云家,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众兵愣了一下,长安云家乃是首富,官府里不少达官显贵都有交情,不同于一般百姓,若是被上面知道了,他们几个定要人头落地。这样一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有人呼叱道:“灭口!”便大力拍马奔腾,朝一名家丁身上踩踏,惨叫声中,其他众人挥刀抡枪,叱喝着大开杀戒,一时间鲜血哀鸣,遍地横尸。 云萃大惊,护着儿子,拔出剑左击右刺,砍退两名挥剑而来的官兵,叫道:“松儿,快跑!” 云拭松随手抽出宝剑便砍,迎面一刺,一名扑来的官兵居然被剑刺穿胸口,口喷鲜血,歪倒下马。云拭松尚未杀过人,这手中宝剑一刺死人,令他整个人呆住了,竟一时未来得及察觉背后有一刀砍来,云萃及时出手挡下这一刀,喊道:“快跑啊!松儿!” 云萃朝马身一刺,马匹吃痛撒足狂奔,云拭松惊恐地抱紧了马,回头叫道:“爹!爹!” 云萃见儿子的马奔远,再无顾忌,连刺几剑,逼退众兵,便鞭马追上儿子。 后面残活的兵士们拍马急追,不让他们活着逃走。 云萃很快追上云拭松,云拭松的马中了刀剑,血流不已,一跛一跛,口吐白沫,云萃将云拭松抓将到自己马上,父子俩拍马急奔,往密林间逃去。 林间翠竹郁郁,碧涛清幽,但父子俩当然没有这闲情逸致看风景,只顾逃命,突然见到前方有一所庄园,以青竹为篱,园旁河流湍急,河上架着水车,引一道水流,绕过屋后的园圃。 父子俩急忙奔往此庄,骏马撞进篱内,前园门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什么人?” 奔出来的是一名少年,与云拭松年龄相仿,容貌英挺清秀,身穿青布衫裤,本来怒气腾腾地,一见到云萃父子,似有些意外。 云萃喘息未定,道:“有官兵追杀我们,小兄弟,是否能让我们躲躲?” 少年立刻点了点头,道:“快下马,藏到柴房里。” 云萃和云拭松两人一下马,少年抽出柴棍,用力地往马臀打下,马嘶鸣着狂奔出去。云萃父子不知他为何如此,但也无暇多问,只好随着少年一同赶进柴房,少年挪开一个石墩,掀起板盖,底下竟有大洞,几层石阶通往下方,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躲进去。 云萃父子两人入了密洞,少年很快盖上,再将大石墩搬回原地。 云萃父子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会有什么遭遇,都是怔忡不安。 只听外面一阵鸡鸣鹅叫,粗重的脚步杂沓地奔了来,有人喝道:“小孩子,你把那两个钦犯藏哪里去了?” 接着便是一阵翻倒杂物之声,少年的声音似乎十分害怕,道:“大爷,我见他们掉到水里去了。” “什么?好好的怎么会掉到水里?” “我、我不知道,我见他们两个骑马奔来,马摔倒了,把他们摔得好远,然后……然后老的那个要犯,就拉着小的那个,跳到水里……” “他妈的,小鬼,你讲的是实话?” “真的,我不敢骗官爷,不信你们可以去找找看。” “哼!如果你乱说话,我就连你一起捉到牢里!” 几名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本以为少年会移开石墩放两人出来,不料上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云拭松不安了起来,正要伸手捶打封住洞的门板,云萃似已知道他的想法,拉住云拭松,不让他乱动。 约莫一盏茶时分,杂乱的脚步声又奔了过来,少年也奔来,声音中满是莫名其妙: “官爷你们掉了东西吗?” “哼,果真没有。” “会不会是泅水逃走了?” “到下游找找,小子,算你运气好!” 军装的叮咚声及脚步声远离,又过了不知多久,顶上响起沉重的移动声,接着一道光亮洒入洞中,少年道:“两位,官兵走远了。” 云萃拉云拭松步出地洞,柴房内已被翻得一片凌乱,绝无藏身之处。 云萃感激地对少年深深一揖:“小兄弟,你是我父子的大贵人,我定会好好答谢你。” 少年笑道:“老爷别这么说,这些官兵老是干这样的勾当,大家不互相救命,这陆家庄有多少人也不够他们杀呀。” “这里是陆家庄?”云萃问。 “是,我们这一带大都姓陆。” “这……”云萃有些伤脑筋,问道:“你们这里姓陆的有多少人家?” 少年想了想,道:“总有好几十户,老爷您要找哪一家?” “邻村有个叫柳衡的,你们这里有人认识他吗?” 少年睁大了眼睛,道:“止君是我拜把兄弟,老爷您找他做什么?他现在人在刺史府。” “你就是柳衡的朋友?”云萃也有些惊喜。 少年点头,云萃这才发现这少年神色清朗,面目俊秀,十分令人喜欢,而且体态较为纤细,应该是纯正的汉人。 经过这近百年来的混血,不要说长安一带,就连洛阳也到处是五胡,混血的后裔满街都是,已很难见到纯正的汉人了。 云萃对他更生好感,道:“听说柳衡有位母亲,可在你这儿?” 少年迟疑不答,云萃忙道:“我是长安云萃,这是犬子云拭松。” “原来是云老爷、云公子。”少年放了心,道:“晚辈陆寄风,请跟我来。” 这名叫做陆寄风的少年,领二人进入内堂,烹茶招待,动作十分灵活利落。 陆寄风道:“止君将母亲托我照看,她病重多年,我的老管家陆喜在替她煎药,不能来招呼两位。” “不要紧,你是本地的陆姓?” “不,是吴郡吴人。” 云萃心念一动:“难怪,我瞧着你的模样口音像是南方人。吴郡陆氏是世家呀!” “祖上在吴朝曾经为将。” 云萃惊道:“是陆逊之后?” “正是先祖。” 云萃抚着须,感叹不已,也明白了他为何只说在吴国为将的祖先,而不说本朝。陆氏在本朝晋朝也任官,就是赫赫有名的陆机、陆云,但是在政争中被诛杀,此后陆姓便不见于朝中,想来是避祸远迁。忠良流落,令人感慨。 云萃问道:“你的父母呢?” 陆寄风淡淡地说道:“都被胡人杀了。” “你……你一个人生活?” 陆寄风微笑道:“我就是被止君所救,才结了兄弟的。止君为人至孝,我很敬佩他。” 云萃想起他为了赏银求宠显贵,有点不以为然,但没想到他也有救人活命的善行,对柳衡的印象登时改变了不少。云拭松却忍不住话,道: “他有一身好功夫,却去投奔刘义真,还差点杀了我!” 陆寄风一愣,无奈道:“止君投奔贵人,也有不得不为的苦衷,他母亲的病,每日得以上参调养,就算富家也吃穷了,况且他家徒四壁。” 云萃一愣,道:“他是为了医治母亲?” 陆寄风点头,道:“止君骨鲠得很,不愿平白受人恩情。这回被桂阳公看中,他隔天就带母亲来我这里,还给了我一包金珠,说:‘这是桂阳公的赏赐,桂阳公赏我不少东西,你替我收下,调理我娘的病。’他还把身上的刺史府令牌交给我,要我拓印贴在门上,这样官兵就不会来抢了。” 云萃抚着须,连连颔首叹息,原来那少年果真如此需要钱财,自己错怪了他。 “你知不知道柳衡的剑法,是谁教他的?” 陆寄风摇头道:“他没有师父。” 云萃有点失望,很想入后堂问柳衡之母,又不方便,只好先将问题存在心里。陆寄风已接着道:“那是他家传的柳枝剑法,他说是父传子,子传孙,不传妻女,不落文字的,还好他爹死前传给了他,否则就没有传人了。” 云萃一听,希望已灭了大半,看来更早以前的来历,已不会有人知道。 云拭松难掩好奇,问道:“你跟他那么要好,有没有跟他一块练过这套剑法?” “那是他家传之术,我不方便学。就算见他练过几次,我也忘了。”陆寄风淡淡地笑道。 “真可惜……”云拭松道。 云萃笑骂:“什么可惜,你多跟人家学学知情达礼!” “是。”云拭松偷偷扮了个鬼脸,陆寄风见了只是一笑以应。 天色渐暗,夜间山路崎岖,陆寄风留云氏父子住下一夜,天明再作打算。老家人陆喜送上晚膳,拜见过云萃,陆寄风问了一会柳衡母亲的情况,便交代一番药方及饮食,又要陆喜下去照顾她。 在陆寄风的带领下,云萃闲步这个小庄园,庭中日晷精密,水流引导机关巧妙,不禁大为佩服,道:“小兄弟,这院子虽小,大有丘壑。看来令尊精通阴阳之学,定是个饱学之士。” 陆寄风笑而不答,见他神色,云萃陡然明白了,惊问:“这是你整治的?” 陆寄风道:“我爹留下的帛册,有很多象数、阴阳、兵工、农稼之学,我胡乱读了一些,试着做的。” “喔,喔,奇才,奇才。”云萃惊佩不已,想不到民间有如此聪慧的少年,又见他侍奉朋友之母,态度恭敬谨慎,言谈清隽大方,真是越看越喜爱,恨不得再有这样一个儿子。一时不便说出这想法,只准备将来结识得深了,再提出收为义子之计。 第三章 荣华难久居 次日,陆寄风取出两套父亲遗留的布衣,让云萃父子换了,不至于因为华服而成为劫匪的目标,并借了他们两匹驴子,让他们返回城内。 过了几日,云萃借着送还驴子为由,派了许多人护送着一批财物到陆家庄,酬谢陆寄风,陆寄风坚辞不受,只收了云拭松亲笔写的信,以及一把云拭松收藏心爱的宝剑,作为纪念。 云萃见礼物全被退回,心下怅然,灵机一动,命人问了全城的医者,果然有大夫医治过柳衡之母,一问之下,问出了所需的调养药材,都是十分珍贵的补品奇物,云萃重金买了许多,再差人送去,陆寄风这回果然没有再退。 陆寄风见到这些上好药材,感念云萃如此用心,虽然柳衡已留下巨款,但是在这时乱世荒的时节,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这些稀罕药物,医者也不愿轻易出城行医,因此这批齐全的药物确是救命的恩惠。陆寄风沉吟想道: “常听人说为富不仁,云老爷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平静的几日之间,官兵的来来去去比往常更为频繁,门口的令牌拓印虽能止住晋兵的抢劫,却无法抵挡夏兵。村民们有些已搬回陇上,投奔夏王赫连勃勃。究竟胡夏何时会大举入侵,陆寄风甚感不安,奈何柳衡之母的病况,不宜做长途跋涉,也只能守在家乡,听天由命。 夜里,一匹马嘶鸣着狂奔而入,陆喜与陆寄风两人连忙举灯出迎,只见柳衡一身华服,翻身下马,神色十分严肃,拉着陆寄风的手,问道:“我娘呢?” “在里面。” 陆寄风带着柳衡进入后堂,柳母已经入睡,柳衡见母亲容色安详,放下了心,并没有吵醒母亲,悄悄拉着陆寄风走了出去。及至大厅,才压低声音道: “兄弟,情况不好,桂阳公要逃回建康,长安失守了。” “没有战过,怎么就失守了?”陆寄风问。 “桂阳公不敢跟匈奴作战,朝廷也下了密旨要他赶快把兵员都带回建康,别管长安。” 陆寄风叹了口气,问道:“朝廷的兵都收回去,怎么保护百姓?” “保护?哼,抢得最凶的是谁?还不是朝廷的兵!他们打算把长安的宝物都抢到南方去,剩一座空城给胡人。现在连城里都整天烧杀掳掠,比城外还惨!” “什么?那……云萃云老爷他们家呢?” “你问他做什么?”柳衡奇怪地问。 “你有所不知,这些日子我们进不了城请大夫,伯母服的药,都是他送的。” 陆寄风将云萃来访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柳衡不动声色地听完,才道: “他得罪了桂阳公,还大逆不道,杀了不少王府官兵!本来桂阳公打算在撤军之前,去云府好好的打一次秋风,把云家的万贯家财扫个精光!” 陆寄风大惊,忙道:“万万使不得!云老爷是个善人,多亏了他的赠药之恩,伯母的病才渐渐好转,你既受桂阳公宠爱,千万别让他伤了云家……” 柳衡冷笑一声,道:“你当他平白无故送药给我娘吗?他这么好心,以前怎么对我不闻不问?现在我受桂阳公看重,他儿子又闯了祸,他才忙着巴结我娘呢!” 听柳衡这么说,陆寄风心中有几分难过,劝道:“不管云老爷居心为何,他总是伯母的救命恩人,你就劝劝桂阳公高抬贵手吧!伯母的病这几天好多了,嚷着想见你,难道你真的要去建康,不在伯母身边尽人子之道吗?” 柳衡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桂阳公性情暴躁,在他身边真是伴君如伴虎,我也不知何时会失宠,我有向他请辞的打算!这样吧,你先做好准备,两天之内,我就回来护送着你和我娘南逃。” 不料陆寄风摇头道:“我看桂阳公不会放你走。” “怎么?” “你武艺高强,桂阳公要南逃,就是要你这样的人保护他,他怎么可能放你离开?除非我们现在就走,不然你这一回头,要再出来就难了。” “桂阳公赏赐了我不少珍宝,我得回去把东西都拿出来,总不能两手空空地逃难啊!”柳衡道,“我对桂阳公请了这一晚的假,他肯放行,我想他不会为难我。” “那是因为你财物都没有带着,他料你定会回去!你正式跟他请辞,那又不一样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不为此时他养你做什么!”陆寄风着急地劝道。 柳衡执意道:“你多虑了,我要顾着娘亲,桂阳公也有亲娘,他不会不许我回来的。” 陆寄风知道劝不回他了,叹气跺足,急得不知怎样才好。 柳衡道:“既然你怕我回不来,那么我带着你们和我娘进刺史府,跟刺史的军队一块儿走……” “不可,这比单独走还要危险。” “为什么?” “听你之言,桂阳公和手下们抢了不少东西,带着许许多多的财宝,这样绝对跑不快,而且目标明显,一定会被夏军或强盗们追上,不全军覆没就算万幸了。” “桂阳公手下兵多,可以保护一阵。” “这些兵保护自己的财物要紧,谁还管军纪?” 陆寄风的分析,句句入理,柳衡知道这个兄弟向来多谋足智,听他的一向没错,此刻却是左右为难。 柳衡终于下定决心,道:“不管桂阳公放不放人,我都会回来,咱们一起走。” 陆寄风叹道:“你真的要回去,那就记住:我们只等你到大后天卯时,你没赶回来,我和陆喜就带着伯母动身了。”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杀人也要回来!” 柳衡跃上马背,对陆寄风一笑,鞭马奔入夜幕之中。 然而,他们怎会知道:这将是他们以朋友身分所见的最后一面,将来的相会,已成为彼此刀剑相向的敌人。 这就是乱世,一样的事,会发生在无数个类似的时代中。 陆寄风吩咐陆喜准备离家诸物,打点完毕之后,便等着柳衡的消息。 不出陆寄风所料,过了约定的时间,柳衡依然没有出现。 虽然四面下仍十分平静,但是依柳衡之言,桂阳公的大队一开拔,北边的胡夏骑兵便会掩杀过来,届时将千里无孑遗,必是一场大屠。陆寄风果断地和陆喜一同来至后堂,将柳母扶上小车,柳母问道:“衡儿呢?衡儿怎么没来啊?” 陆寄风道:“止君与刺史在一起,他不会有事,咱们先上山避一避,止君会来与我们会合的。” 柳母放下心,坐上小车,陆喜与陆寄风将小车推至庭中,再将柳母搬上停在中庭的驴车里,外观简陋的车厢内铺满了软垫,让柳母能舒适地渡过这一程。 陆寄风坐在前面的御座上,挥鞭驶出大门院子,陆喜打算锁门之时,陆寄风道:“大门不必锁上,就让它开着。” “少爷,咱避过这几天还要回来,门不锁紧不行啊……” “放心,开着罢!开着胡兵会以为里面已经被洗空了,就不会再进去。你锁着,他反要破门而入。” 陆喜半信半疑,只好任门半开半掩,跳上坐车,与陆寄风一同离开。 陆寄风驾着驴车,往南边终南山的方向走,惯于逃难的人都知道,要逃就逃到山里,不可走大路,大路上都是携老扶幼准备迁移到别的市镇的队伍,车马交错推挤,趁火打劫,比在山上遇到盗匪还要危险得多。何况跟着难民队一起到了别的市镇,往往流落为丐为奴,最后横死异地,那还不如留在家乡。因此虽然陆寄风的父母都是在长安被匈奴所杀,他也从没有放弃家园的念头。 陆寄风与陆喜的小驴车赶路之时,也不知是否长安境内已经发生劫掠,只知道尽快逃入山中,过两个月再回来。 赶行了三天的路,总算来到终南山道,山路崎岖,一日不过行个十几里,天色一黑便得止住车行,升火露宿,免得遇上虎豹豺狼。 这天行至午时,将车停在树荫下,陆喜升起火准备煎药,陆寄风依着植物生长之态,去寻找水源。翠密繁茂的树荫之中,弥漫着花木幽香,陆寄风顺便摘了些可食用的植物,正低头寻觅之时,陡地见到树丛中伸出一双脚。 陆寄风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倒退几步,按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想道:“会是谁死在此地?是全尸,还是只剩下了一双脚?” 本欲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又忍不住停了下来,想道:“曝尸荒野,也太可怜了,稍稍掩盖一下,也是举手之劳而已。” 正好附近有不少伸展的枝叶,陆寄风放下装着食物的木桶,拔出云拭松送他的宝剑,便要砍下一些枝叶好遮盖那双脚。 才要拔剑,背后“哗啦”一声,一道黑影子跳了出来,吼道:“你还不滚!” “啊!”陆寄风吓得大叫一声,踉跄跌倒,眼前一花,几乎要被吓晕。 好不容易定神一看,立在树丛中的人身穿黑袍,只看见的上半身极胖,圆头圆脸,圆鼻子圆嘴,一张肉脸上五官几乎挤在一起,胖得连颈子都看不见了。 一见到这个球似的矮胖子,本来吓得目瞪口呆的陆寄风忍不住捧腹大笑,尤其是见到他发怒的神情,竖着眼睛,五官集中挤成一团,简直像是个肉包。陆寄风知道这样笑很不礼貌,正要收住笑声,那人却因为陆寄风无礼的笑而更生气,五官也挤得越集中,捏得越紧,一见到他的表情,陆寄风忍不住又放声大笑,越是想忍就笑得越忍不住。 那胖子喝道:“不要笑了!再笑老子打掉你的牙!” 陆寄风拼命忍住,好在他自制力向来过人,深吸了几口气,才不再笑,腹中已隐隐生疼。 “对……对不住,这位大叔……” 胖子怒道:“你鬼鬼祟祟的,在我身边磨磨蹭蹭,想干什么?” 陆寄风暗叫冤枉,他既知自己在此地迟疑了一会儿,可见对附近的风吹草动了然于心,是他躺在树丛中装尸体,鬼鬼祟祟这四字应该是说他才对。 陆寄风道:“我……我以为是曝尸,想替您掩盖一下,才……” “放屁!我的脚像是死人的脚吗?嗯?你看!给我看清楚一点!” 胖子一面骂,一面往上一弹,跃了出来,将脚伸向陆寄风。 他不跳出树丛还好,一跳出来,见到他的整尊,陆寄风再也忍不住,“唉呦”一声,又是捧腹狂笑,笑得又是捶地又是唉叫。 原来此公上半身几乎和下半身等长,不满六尺,全身圆滚滚的,犹如一个大面团上面按着一个小面团,上下再刺上四根短棍便权充手脚了。 胖子怒道:“你笑什么?为什么见了我会笑成这样?你给我说清楚!” 陆寄风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想到要说清楚他的尊容,正要开口,满脑子就是“肉球”、“包子”、“馒头”之类的句子,对照眼前人,未开口便已笑倒。 “他妈的,原来是个小疯子,只会笑,不会讲话!” 陆寄风千辛万苦地止住笑声,有气无力地说道:“不……不是……我不是疯子……” “那你说,为什么我好好的,却把我当尸体?又为什么我骂你,你反要笑?你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楚,挨骂也不知道,我看你不是疯子,也是笨蛋!” “是,是晚生冒犯,请前辈宽谅。” 陆寄风暗中奇怪这个胖子竟连自己的尊容可笑都不自觉,恭敬行了个礼。 “我问你,我的脚哪里像是死的?”胖子边说,便把脚伸了出来。 他的圆身体下面,伸出一只瘦脚,宛如撑着鸡蛋的牙签,好像随时会重心不稳而往后跌倒,陆寄风拼命忍住又涌上来的笑意,更恭敬地道: “前辈的脚不像死的,像活的。” “是啊,明明就是像活的,你为什么会以为是死的?那就是你说谎!” “晚生不敢。” 那胖子兀自怒气不歇,道:“你这兔崽子莽莽撞撞,坏我大半天的功夫!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胖子话声方落,不知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陡地便伸手捉住了陆寄风。他的手脚又细又短,动作却快得令人看不清楚,陆寄风眼前黑影一闪,已被他拉到面前,由于胖子的手短,陆寄风被他一拉,就几乎整个人贴住了他。陆寄风还是小孩子,身高尚未长全,那胖子则天生就极矮,两人这样一贴身,差不多是等量齐高,也极近地脸对着脸。 这张怪异的圆脸,除了一颗肉鼻之外,完全没有眉毛,细长的眼睛与小得几乎看不见嘴唇的嘴巴,远观虽可笑,近看却可骇。 陆寄风不知道这个大肉球把自己抓紧了要做什么,吓得讲不出话来。那胖子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也是百寨联派来的!” 陆寄风一愣,惊道:“什么……什么百寨联?” 胖子喝道:“少跟我装蒜!既然百寨联敢来坏我的事,我就把你揉成一个人球,杀鸡儆猴!” 说着双手内劲一发,陆寄风痛入骨髓,叫道:“前辈,住手!住手啊!” 胖子狠狠地笑道:“你不用怕,揉成人球还是可以活的,本道长从不杀生。” 陆寄风既莫名其妙又害怕,颤声道:“怎……怎么揉成人、人球?” “哈哈哈……把你的骨节寸寸绞碎,绞成灰,再以子午之法让它定形,就可以改变你的身体形状,痛是痛了点,但是很好玩的,你来试试!” 子午之法,是指将体内的真气搏为内丹,也是修道者修炼已至高深之境,才会的法门。看不出这怪胖子竟是道门高人。 陆寄风吓得叫道:“我不要试,你别胡来!” “做人球有什么不好?给我闭嘴,我最恨听人求饶!” 胖道长喝道,手中真气摧动,陆寄风双臂痛得像被巨石击压住,就算双臂齐断,也不会有这样可怕的剧痛,痛得他眼泪已掉了下来,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我命休矣!” 强拉着他的胖子突然手一松,陆寄风马上软倒在地,痛得打滚,虽咬紧了牙关不叫出声,眼泪却不停地掉下。 远方传出呼喝之声,似有一批人围上附近,杂乱地高声道:“到上风处!”“这里也围上了!” 胖子道:“哼!狐子狼孙倒来了不少,小子,你的伙伴共有几个?” 陆寄风双臂仍是有如被绞断的痛楚,不知是否骨节已经被震碎,又气又悲,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哼,你这小子口风倒紧!本道长先整你立威!”胖道人一把捉起陆寄风的衣领,身子一弹,笔直地弹高数丈,跃向树枝,身如飞球,从这个高枝跳到远方另一处枝桠,东弹西跃,飞行无阻。陆寄风只感到耳畔风生,快速飞行的风阻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胖道长身子一纵,立在高起的石墩上,他身形方落,茂密的树林间,一下子便由四面八方,窜出了一大群汉子,有的手持火把,有的拿着引线,似乎要放火。 其中一人喝道:“疾 98ce." >风妖道,你也来了?” 被称作疾风的胖道士道:“我闻到你们的臭骚味儿,受不了啦!不乖乖待在窝里喝狐狸尿,跑来这里做什么?” 有人咧齿笑道:“臭道士也找到这里来了,那就表示天婴也在此地,寨主真是神机妙算。”“你一个孤毛老道,拦得住我们黑鹰寨吗?”“咱们一把火烧掉天婴,顺便烧了你这圆球!” 有几人才一动,疾风道长身子横窜直跃,有如一个圆点般几下疾拍,又已落回原地,只不过眨眼间的功夫,边缘几个要动手的人都已被定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中央几名汉子面面相觑,疾风道长大笑道:“通通不许乱动,想烧山,得过本道长这一关!” “呸!这老道吃素的,他不能开杀,大家上!” 当当几响,能动的众人纷纷刀剑出鞘,疾风道长一把抓起陆寄风,道: “本道专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先整理这只小鬼给你们瞧瞧!” 黑鹰寨众都愣了一下,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怒气冲冲。 “孤毛老道,你捉个小崽子做什么?”“你要怎么整理这小子?慢慢自便!” 疾风道长一愣,对陆寄风道:“你不是他们一伙的?” 陆寄风痛得眼泪不止,道:“我就要跟他们一伙了……你折断我的手,最好被他们烧死!我会帮着他们放火烧你!” “你的手废了,如何放火烧我?”疾风道长冷冷地问。 “就算没有手,我也还有七八十种方法可以放火!” 见疾风道长与陆寄风说话,黑鹰寨其中一人提气一跃,大刀倏地当头砍来,疾风道长弹手抓住那人,脚一勾,便将他摔将出去,“砰”地重重落在地上,众人哇啦大叫着,提刀挥剑地杀来。 疾风道长哼了一声,道:“等一会儿再治你这小鬼。” 疾风道长一手提着陆寄风,短短的双脚健步如飞,在人阵中东奔西窜,所过之处“哇”、“啊”叫声不绝,几下镪铛、哐啷,凌乱的兵器相格之声,陆寄风被他捉着冲锋陷阵,闭紧了眼睛不敢看,不时有人撞到他、有刀剑削过他身边,却都没有真正伤到他。 只听疾风道长哈哈大笑,边击退众人,边道: “黑鹰寨凭你们几只没毛的鸟,就要烧本道爷,哈哈哈……萧冰是给狐骚熏呆了不成?” 黑鹰寨徒怒道:“妖道,嘴巴放干净点!”“你不配提到圣女老人家!” “哼,狐狸还想装圣女,只合让你们这些强盗供起来拜,正是男盗女娼一家亲!” 疾风道长轻身一掠,另一手便抓起其中一名头头,一同立在高处石崖上,黑鹰寨众的功夫一时跳不上去,只好围在岩下,仰首怒瞪着疾风道长。 疾风道长放下陆寄风,两手抓着那名黑鹰头领,道:“让你们大开眼界!喝!” 一声粗喝,真气贯通那人全身,只听他惨厉长呼,岩下众人都被这声惨绝人寰的哀叫吓了一大跳,就连朗朗清天,也瞬间变得阴霾低沉,诡异不堪。 瘫坐在崖地上的陆寄风抬头一看,吓得差点软倒,疾风道长手中的人居然整个软陷得像团泥,有如被抽掉了骨头的人肉团,却还在发出干哑的“嗬、嗬”之声。 疾风道长再一声暴喝,那人软绵绵的全身一震,像是一团软泥的身体陡地鼓胀膨风,肿成一个大球,疾风道长大笑道: “接住!让他摔着了就死定了!” 说着便将那团人球往下一砸,众人惊呼四散,沉闷的一声巨响,那人被砸在地上,当场血肉四溅,像是被砸碎的水球般四散,在地面上炸开一朵血肉模糊的红泥。 就算众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也未曾见过如此惨怖的死法,全都脸色发青,上方却又传出疾风道长的怒骂: “我叫你们接着,为何爪子都缩在背后?不受教的东西,再来一次!” 黑影一闪,电光似地扑将下来,马上便再弹上高崖。就这么一瞬间功夫,跃回高崖的疾风道长手中又多了个人,陆寄风看得骇然,从没想过有人武功可以如此神鬼难测。 底下的黑鹰寨众惊呼:“花老大被抓了!” 疾风道长抓着花老大,他挣扎惊呼了一下,马上也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陆寄风听见微不可闻的劈里啪啦声,像是爆栗,又像是炒豆在锅中跳动,接着那人便再度软绵绵地,成为一具没骨头的皮囊。 那阵劈里啪啦必是骨头折断之声,绵密细微,短短时间内使人全身骨节碎得有如灰粉,这份内劲,简直是不可思议。 接着那人全身鼓胀,像灌饱了气的球,原本藏书网正常的手脚像是陷在球里面一般,只露出一小截在外面。疾风道长举着第二颗人球,道: “你们接牢了!” 便再度往下一抛,谁敢去接?自然是四下走避,唯恐不及,那人被摔到地面,依然是发出闷重之声,被砸成一团烂泥。 疾风道长气得跳得老高,骂道:“混账!叫你们接着,连接个人都不会?再来一次!” 众人心胆俱裂,才要一哄而散,黑影一窜,立刻倒弹回崖,这回竟是一手一个,捉了两人上崖。 那两人含糊地大叫,被吓得神智不清,底下众人只想溜,疾风道长喝道:“谁先跑我就抓谁!” 又纵身一闪,众人只见一道黑光掠过头顶,回头一看,跑在最前面的两人也被抓上了崖。 当下无人敢再跑,被抓上崖的四人拔刀往疾风道长身上砍去,疾风道长人虽圆,不知哪个方向打出的手硬是几下疾挥,衣袖挥闪,锵铛几声,便把他们手中的刀剑打落,掉下崖去。 “你,你先来当人球,叫底下的人接好你!” 疾风道长抓起其中一人,那人惨叫不已,喊道:“道爷,小的不敢了,道爷手下留情啊……” “别哭爹叫娘的,本道爷从不杀人,做成人球不会死的,你叫他们接好,回去静躺着养三个月,还是可以活蹦乱跳,本道爷就是这样!” 虽然变成他那副怪样子,不是件好事,但总比死要好上一万倍,那人低头对下面的人哭叫道:“兄弟,要接好我啊!” 接着一声惨叫,化为无骨软泥,由软趴趴的身体变成大风球的过程,陆寄风虽已看了两遍,还是怵目惊心,目瞪口呆。一想到万一自己变成那副样子,陆寄风不禁胃部抽搐,隐隐作呕。而那另外三人则早已经脸色青白黑紫,有的趴在地上大吐特吐了起来。 “接着!”疾风道长奋力一掷,居然仍无人敢接,那人再被摔得血肉飞绽。 疾风道长气得哇哇大叫:“一群猪,听不懂人话的猪!你们为什么不接好?你们干脆改叫笨猪寨!” 疾风道长真气盈发,又接连丢了两颗人球,一地的血腥狼藉,使力砸出最后一人,一道蓝色身影倏地飞掠而过,轻巧地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颗肉球。 众人叫道:“寨主!”“寨主来啦!” 更有原本吓得腿软的人高声道:“臭老道你完了!”“在寨主面前,谅你不敢招摇!”“你死定了!” 蓝影衣袂飘飘,身姿曼妙地轻点林梢。陆寄风这才看清:那颗人球被他手中羽扇盛住,羽扇的扇面不过几寸见方,竟能在半空中稳稳地接住一个巨大的圆球,还能速度不变凌空自如。只见他足尖点着树叶,真气一送,将扇上的人球轻轻推了出去,稳然落地,有如被好几双手小心地放在地上一般。 蓝衫人意态自若地立于高枝,轻摇羽扇。一张惨青泛蓝的长方瘦脸,鼻高如钩。虽然头戴方冠,缓带轻裘,也难掩邪戾之色。 众人待他一立定了,便高声欢呼,气势高涨。 “寨主大显神威,教训这妖道!”“寨主神通广大,武林至尊!” 疾风道长大喝:“狗屁,放狗屁!谁再鬼吼鬼叫,本道长就把他抓来揉人球!”他只有一人,声音却压过了众人。众人鼻中还闻得到血肉腥臭,眼前还可见同伴碎尸,听他讲出“人球”两字,所有的人都立刻噤了声。 蓝衫人打量了疾风道长一眼,冷然道:“想必阁下便是通明七子之首,疾风道长?” 疾风道长冷笑道:“没错,看来你就是黑鹰寨的头头萧冰了,身手不弱呀!” 萧冰羽扇缓摇,傲然道:“通明宫只派了你这个胖子出马,就想抢夺天婴,未免太天真了。除了司空无之外,道教七子,萧某还不放在眼中。” 疾风道长道:“口气不小,那就来会会吧!” “好!你我就君子之争,单打独斗!” 萧冰将羽扇插在后领,双足一点,便往疾风道长袭来。 疾风道长连忙举臂挡住他的掌气,萧冰两掌势如连发,身在半空,交错快掌连珠而至,带起呼呼掌风。疾风道长左拍右点,一时之间已与他交手数招,萧冰掌气催发,一股冰寒之气登时笼罩四周,将疾风身上的汗珠冻成一片片白霜。 疾风道长两掌一面拆格着萧冰的攻势,一面笑道:“凉快!凉快!你这只黑鸟给老子打的好扇子!” 半空中的萧冰一个凌空旋转,倒跃回树梢间,反手拔出羽扇,冷峻地说道: “只怕你消受不起!” 羽扇一挥,林间千千万万的树叶有如狂沙般扑袭而至!满空大片叶涛,沾云扑絮,满目凄迷! 疾风道长喝道:“风行草偃,喝——!” 一股排山倒海的掌气,轰然袭去! 漫天扑来的叶海,犹如被一个巨浪打退,激扬喷溅半天高,哗啦哗啦冲上树林,才缓缓洒落。叶片纷纷飘坠,散落似雨。 萧冰在叶雨纷飞之中,轻摇羽扇,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啊!” 疾风道长不等他吟完,双掌便往他所立之树轰去!树干剧然裂断,萧冰连忙飞跃至另一树,怒道:“疾风老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我是在打架,还是在弹琴?” 疾风道长纵身飞跃,改守为攻,一对重拳轰然袭去,萧冰举扇相抗,连连倒退,借着背后树干之力,壁虎般笔直地游行而上,怒喝一声,由高处俯冲,往疾风道长的天灵攻来。 疾风道长头一缩,身子以极快的速度滚动避开,萧冰一掌轰然袭地,大地剧震,瘫坐在崖上的陆寄风被震得弹了起来,又重摔在地,不禁骇然想道:“一掌能令大地震动,这是人所能为吗?” 萧冰一击不中,身子飞旋,又绕回树上,仔细盯着疾风道长滚动的方向。但是疾风道长居然让人分不清头尾,只见到一个圆球满地滚,萧冰眼花缭乱,怒火更盛。 疾风道长一跳而起,道:“萧冰,你怎么不吟诗了?刚刚的把它吟完啊!” 萧冰一愣,寨众都望着他,只见他呆了几秒,却已想不起刚刚吟的是哪两句,怒眉一竖,喝道:“妖道,咱们是打架还是弹琴?不必多说无益之言。” “好!接招!” 疾风道长半空一弹,居然便往萧冰撞去,萧冰不辨头尾,不敢硬打,纵身跃至另一树,喝一声:“去!”隔空一掌拍去,打在圆球上,疾风道长被打飞数丈,撞在树干上,又弹了回来,笔直地朝萧冰撞来。 萧冰连忙低身闪避,人肉球掠过他身侧,撞中树干,又弹跃过来,速度快得让萧冰只来得及再侧身一闪,来不及蓄掌攻击。 一时之间,只见一个肉弹在树干间弹来弹去。疾风道长看似圆球在树林间弹撞,其实他是每跃至一树,便以双脚点中树干借力飞出,但是因为他双腿极短,藏在衣服下摆中根本看不见,冲撞的速度又快,看起来就像是皮球反弹一般。 萧冰左躲右闪,几次要发掌去打,却都来不及,或是看不清楚,而无法打出掌气。萧冰脸色更蓝,喝道: “来人啊!张网!” 众人大声应是,由东、西、南三个方位奔散,哗啦一响,几道身影点跃上空,十个人拉开一张巨网,一下子便封住了三边,网上蓝光隐闪,似乎抹着剧毒。 疾风道长骂道:“是谁说要单打独斗,君子之争的?” 萧冰道:“为了天下百寨联存亡,我只好不计个人荣辱。” “好,好一个天下百寨联黑鹰寨主,果然是当之无愧……” 萧冰面带微笑,疾风道长已接着道:“果然是当之无愧,鸟嘴只能吐出鸟话!” 萧冰傲然道:“匹夫安知壮士之志哉。天下百寨与你们通明一门,世代为仇,这恩恩怨怨,今日就此了结,前尘往事,历历如昨,思之令人感慨啊!” 疾风道长想了一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与你们天下百寨联有恩恩怨怨了?” 萧冰也想不出多少恩怨,用力摇了摇扇子道:“多言无益,你束手就擒吧!” “讲个不停的是你!” 疾风道长往萧冰的方向弹过来,萧冰急忙身形电闪,却因闪避太猛,整个人撞上了毒网,中了剧毒,他头顶一晕,心下大骇,连忙翻滚在地,一跃跳起,喝道: “笨蛋!为什么把我也网在阵中?” 镇守一角的头领连忙道:“寨主,您设计的毒网阵真是绝无生路,滴水不漏,连您也难以破阵。” “快把解药给我!”萧冰怒道。 “是!”头领抛出玉瓶,不料疾风道长身形一晃,半空中拦下了解药,萧冰大喝:“东青龙,卯位,包抄!” 疾风道长一动,东南方位的毒网便应声接上,封住了疾风道长的退路,疾风道长一惊,发觉前后皆无可回身,不管往哪里弹,都会自己弹进网里,这个阵果然精密灵动。 一个迟疑,身后已被包住,寨众咻的一声,凌越飞纵,疾风道长的圆身子已捞入网内,被吊在半空中。 疾风道长大惊,萧冰走了过来,摇扇道: “你败在我的手下,并不可耻。” 疾风道长骂道:“就凭你这个卑鄙下流的强盗头……” “稍等!”萧冰抬手暂止疾风道长的话,朗声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唉,萧瑟的战场,英雄的末路,可悲,可叹,为何总是冤冤相报的江湖啊!” “你在发什么神经?” “只是想起我刚刚想念的句子而已。你可以继续讲了。” 疾风道长继续骂道:“就凭你这个卑鄙下流兼狗屁不通的强盗头……” “稍等!”萧冰又抬手暂止疾风道长的话,轻摇羽扇,道:“在下人称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公子。” “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封号了?” 寨众也东张西望,面面相觑,互相低声问:“你以前听过吗?”“没有耶……”“还是不要问他好了,别自找麻烦。” 疾风道长继续骂道:“就凭你这个卑鄙下流兼狗屁不通的强盗头,也想……” “请叫我羽扇绝尘智无双!” “放屁,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这样叫你!” “有那么困难吗?” “凭你,想烧天婴,作梦!” 萧冰冷笑道:“有圣女的旨意,就算得罪你,也无奈了。” “口口声声的圣女,他妈的,你们是百寨联还是姑娘庙?” 萧冰傲然哼了一声,微仰着脸,道:“我羽扇绝尘智无双,岂在乎你这激将之法。” 疾风道长正要再破口大骂,萧冰以羽扇遥指远方,笑道:“时间刚好!你看那是什么?” 疾风道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茂林远方,窜出一缕黑烟。 疾风道长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萧冰已微笑道: “欲建奇功,宜用火攻。看来这把火,可以烧得很彻底,天婴也死路一条了……” 话未说完,天空轰隆一声,响起巨雷霹雳。 众人均是一呆,这一怔,一道白影宛如飞鸿,闪电般几下疾点,抓住网角的黑鹰寨众一一被点中穴道,那人抓起包住疾风道长的巨网,纵身飞跳,几下兔起鹄落,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萧冰回过了神,喝道:“快追!” “启禀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寨主,人不见了。” “你们在发什么呆,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救走?你们是黑鹰寨还是笨猪寨?!” 萧冰愤愤地一挥衣袖,旋即傲然轻笑,再度轻摇羽扇,道:“哼,是我失算,不过就算人被救走,中我黑鹰寨独门无尸奇毒,也绝对死路一条,回天乏术,枉费,枉费啊!” “可是,可是……启禀寨主,他刚刚把解药一起拿走了……” 萧冰呆立在地,天边乌云四起,轰隆一声,下雨了,远方的火苗也熄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萧瑟的战场,英雄的末路,可悲,可叹,为何总是如此两光的江湖啊! 第四章 豺虎方构患 大雨倾盆,众人一一离去,复归于寂静的山林间,只有陆寄风一人被遗忘在高崖,不敢出声,默默让雨淋着。 他的双手一动,便痛得眼泪直流,根本无法抬起,肯定是被内力震断了骨骼。一想到后半生将成为没有双手的废人,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陆寄风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高岩上痛哭失声,大雨轰然,雷电不断地闪过,陆寄风只希望干脆一个闪电打在身上,把自己殛毙,也胜过当个残废过一辈子。 雷电虽密,却都没有打到暴露于高处的他。 饥寒、恐惧、忧虑及重伤交煎之中,被大雨沉重地打击着的陆寄风昏迷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当他再度有了知觉,雨早已停了,他湿透的身上只觉冰寒侵骨,周遭已是一片漆黑。 陆寄风动也不想动,自己在这个明显的地方,很容易成为野兽猎食的对象。但是他心如死灰,也无动于衷。双手废了,不要说无法打火取暖,身上的火折也都被淋得湿透,根本只能待在这里等死。 荒野的寒冷令他无法睡着,全身都冻得不停发抖,耳边只有喧噪的虫鸣,隐约也能听见一两声狼嗥。 他脑中不由得想起日间所见的奇事,疾风道长将人抓来揉成人球的惨状,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陆寄风突然记起有五个人被他摔成肉泥,就在这片高崖之下。四面荒野凄凉,陆寄风激灵地打了个bbr>.99lib?冷颤,想道: “白日死的那五人,死状如此之惨,变成了鬼是什么模样?” 他听村人说过,人如果是冤死,灵气不散,会在死处徘徊。陆寄风越想越怕,张大了眼睛四面张望,漆黑一片之中,除了树影交错的缝隙中洒落微弱的星光,什么也看不清楚。 高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陆寄风紧张地抬头一看,登时魂飞天外,高处竟有两个绿色光点,幽幽地悬荡着。陆寄风吓得全身一软,坐身不住,便往后摔倒,这高崖有些坡度,陆寄风重心不稳,便摔滚了下去。 陆寄风惊叫着滚落,重重地摔坠在地,由于他的手不能动弹,摔落之际无法及时控制重心,只听“喀喀”两响,双膑一阵揪心的剧痛,竟尔再度晕迷过去。 他痛得晕迷过去,却又痛得醒了过来,自己背部朝上,面部朝下地倒在草上,胸腹被压迫得十分难受,陆寄风试着转动身体,一动弹,双足撕裂般的痛楚令他惨叫出声。陆寄风痛苦地大口喘着气,想不到脚也折了。想到这下子只能在这里活活等死,受尽零碎折磨,陆寄风更是悔恨: “我为什么要多事去理那个臭道士?不然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陆寄风在心中不断地咒骂疾风道长,虽然他读书不少,却向来离群索居,只有一个老家人陆喜陪伴,关于民间骂人的俚语所知极有限,翻来覆去也骂不出什么恶毒的话。陆寄风只能自怨自艾,涕泪纵横。 哭了一会,陆寄风本能地恢复思绪,双手被断是无奈,双脚也断却是因为自己太不小心,如果再这么惊慌失措,还不晓得会怎样凄惨。 这样一想,便渐冷静了下来,静静躺着,想想是否有什么法子可以脱身。 陆寄风放松颈部,让头自然地倒放在地上,脑后发髻撞到一样硬物,陆寄风奋力转头一望,又被眼前所见之物惊恐得差点叫出声,原来那是一只断手。 那五个被砸烂的尸体碎块散在地上,下午的大雨冲去了不少血肉泥浆,较大块的零散尸块则冲不去,半掩在泥地、草丛之中。 散落一地的尸块,必会招来野兽,届时自己也将活不了。陆寄风更加后悔,也觉得手断了并不要紧,自己把腿跌断了,弄得连逃跑也不能,才是自找死路。原本双手皆断,他心灰意懒只想一死;如今连腿也断,他却觉得无论如何要先想个活命之法。 正在焦急之间,身上到处都一阵阵麻痒,顺着裤管、衣领、袖口等处,爬进许多小虫子,咬啮叮螫,陆寄风既痛又痒,但不能举手搔抓,就连翻几个滚在地上磨擦也不行,这样的苦处比起在高崖上受雨淋,实在还要痛苦千万倍。在酷刑之中,有将人全身割出伤口,然后五花大绑抛于虫穴,任凭他被小虫子活生生咬死,这是比凌迟还要恶毒之刑,受刑者往往二三十天还无法死去。 陆寄风暗暗叫苦,不知何以一瞬间爬来如此多的虫群,而且叮咬之凶狠,毕生未遇。转头见到散了一地的尸块,才恍然大悟: “定是尸体引来了虫子,这下糟了,食肉之虫可比野兽还难对付。” 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不被叮咬,陆寄风只能拼命蠕动身子,怎样也摆脱不了这些咬住了肉的虫,想到自己或许会活生生地葬身于虫吻,陆寄风忍不住放声叫道: “救命啊!来人!我在这里……” 旷野深山,任凭他如何大叫,只有激起一树风涛与回音.99lib.。 陆寄风叫得喉咙干哑,又急又悲,想着:“陆喜他们现在在哪儿?那老道究竟把我捉到多远了,怎么连陆喜都听不见我的叫声?” 这一番力竭声嘶的高呼,使他的喉咙有如火烧般痛苦,一阵咸味滑入口中,原来是嘴唇干得龟裂,伤口流出了血。 就算想放弃求生,全身的痛苦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解脱的。身上被无数凶狠的虫子咬得奇痒难当,虽然挣扎的话会扯动断骨,痛也总比痒来得好。陆寄风把心一横,身驱使尽了力量大力翻滚了两圈,手脚被身子一压,痛得再度晕迷不醒。 似乎有什么温温热热之物,气息喷在他脸上。 痛醒的陆寄风睁眼一看,天边依然黑蒙蒙,转动眼睛一望,一张毛绒绒的脸与他的面孔相距不到一寸,湿湿的鼻头碰着他的脸。那是一头狼! 陆寄风大惊,才一张口,狼便咬住了他的颈子,陆寄风气息一闷,眼前一花,想起野兽会先咬断猎物的气管,再慢慢地撕食,自己这回是真的死定了。狼都是群体行动,想必是自己昏迷之时,一群狼找到这一地尸块,也把自己当成了死尸。 但是他无法看、无法想办法,狼牙刺入了他的颈子,脑中空白的陆寄风几乎完全失去意识。 迷迷糊糊间,他隐约听见低沉的吼声,杂乱的野兽喧叫声,狼似乎拖着他跑了几步,身体在地上被拖行的感觉格外清晰。接着喉间一松,陆寄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银铃般的笑声,像是梦境,一下子清楚,一下子寂然。 漆黑之中,干燥的奇异气味,有点像奶香,却更像皮毛的气味。有时会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摸着他的脸,但是陆寄风无法?.知道那是什么。 他记得自己因干渴而呻吟过,不知谁喂了自己水;伤口火烧般的疼痛却一刻比一刻教他难忍,不管他怎么呻吟,都无法自这样的昏沉与疼痛中醒来。 当他再度能视物,触目所及的石壁边,是一堆杂乱的干草。自己也躺在干草堆上,背后却抵着一个软绵绵之物,十分温暖。 呆了好半天,陆寄风才想道:“我没死。” 会是什么人救了自己?这个石洞虽干燥,却什么也没有,而且有股从未闻过的怪味,绝不会是人住的地方。 他转过身,手脚还是一动就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背后的东西动了一动,接着是一阵打呵欠之声,难道与自己背靠背而躺的是个人? 窸窣声中,背后之人坐了起来,一只雪白小手从背后伸过来,接着,那小身体几乎是抱着陆寄风,滚到陆寄风脸所朝的方向。 陆寄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物。 她微微一笑,和陆寄风并头躺着,抱着陆寄风,黑亮得闪着星子般光辉的眼珠,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两丸黑玉。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想象得到的可爱小女孩,白里透红,嫩得像会滴水的小脸上,眉间有一颗红艳的丹砂痣,颜色鲜丽,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陆寄风呆若木鸡,眼光无法由她身上移开,怎么也想不通:此地如何会有人?而且还是如此神仙般的女娃儿。她一定不是人类,只有仙子才会单独出现在这荒山野岭,而且这样悠闲地对着人笑。 陆寄风张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女娃儿坐了起来,头发有些凌乱,她伸手随便压了压乱发,动作极为可爱。陆寄风只知呆看着她,连身上的痛楚都忘了。 女孩低下身,撑着小脸,道:“你起来了,我抓小猫来跟你玩好不好?” 不等陆寄风回答,她已跳了起来,奔到陆寄风身后,不知在做什么。耳边听着她衣裳磨擦的声音和用力抱着什么所发出的喘息声,暗自奇怪此地如何会有猫?又为何要抱得如此吃力? 等她奋力抱着那团毛绒绒之物绕到陆寄风面前,陆寄风的嘴张得更大,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几乎跟她差不多大小,根本不是猫,是出生不久的老虎! 她气喘吁吁地将幼虎放在陆寄风身前,幼虎睁着蓝色的眼珠,一面喵喵叫着,粗厚的前爪摇摇晃晃,胡乱摸索,不时地拍在陆寄风脸上。 女孩一面摸着幼虎的毛,一面不时把乱爬的幼虎拉回固定的地方,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很可爱?你要不要摸摸它?”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我的手……”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都哑了,声音粗嘎难听,眼前见这美若天仙的小女孩,顿时自觉惭秽,便不再说话。 女孩自己抱着幼虎玩了起来,一下子拉幼虎的胡须,把幼虎激得哇哇大叫;一下子趴在地上跟老虎互打爪子,笑声清脆悦耳,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派天真。陆寄风看她看得忘了苦楚,就连自己如何会来到这个地方,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 女孩见陆寄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把幼虎往他的方向一推,“给你。” 陆寄风摇了摇头,女孩笑道:“还有两只,我都抓过来给你看。” 陆寄风这下子全明白了,这里是个虎穴,而且还是个刚刚生了小虎的母老虎的虎穴! 陆寄风顾不得喉间的刺痛,道:“别、别去动这些虎子……” “没关系,你看,好不好玩?” 女孩高高兴兴地使尽全身力量,半拖半抱地将其他两只幼虎抓到前面来,三只小老虎全部放声大叫,咪咪呜呜,叫得非常用力,那副东摇西晃的样子,陆寄风见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女孩见他笑了,更加开心。 低沉的闷吼声传了过来,陆寄风一惊,道:“这是……这是什么声音?” 女娃抱着幼虎,转头望向洞外。洞口出现了一个逆光的影子,被日光长长地拉进洞中。那宏伟粗壮的姿态,赫然是一头巨虎。 陆寄风大骇,道:“你过来,快放下小虎子,到我背后!” 女孩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巨虎缓缓地步入,陆寄风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头,盯着巨虎渐接近女孩,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虎,一个头的宽度就差不多有女孩半个身体长短,一定已经生长在山间很久了。 巨虎前爪微屈,似乎是要扑上来的准备姿态,低沉地发出吼吼之声。陆寄风大气也不敢透,暗暗祈祷老虎不要扑到女孩身上,最好是先咬死已经四肢皆废的自己,让这个不知危险的女孩有时间逃走。 女孩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站了起来,陆寄风惊骇无比,叫道:“别……” 女孩用力挥动木棍,清脆的声音怒道:“乖乖的,不要凶!不许咬他!” 巨虎居然一面闷吼着,一面缓慢地趴下,最后干脆躺了下来,以白毛浓密的肚皮朝着女孩。 陆寄风呆看着这一幕奇景,幼虎闻到母虎的气味,摇摆不稳地爬了上去,母虎慈爱地舔舐幼虎,幼虎一一找到了乳头,女孩也挤在幼虎之间,一起吸着虎乳。 女娃只一会儿便吸饱了乳汁,转过头来笑问:“你饿不饿?过来喝啊!” 陆寄风这时已又饥又渴,但是全身动弹不得,愁眉苦脸地说道:“我的脚断了,没办法过去。” 女孩爬了过来,好奇地问:“你的脚断了吗?” 陆寄风点了点头,女孩的大眼睛转向陆寄风的腿,突然间用力地打了下去。 陆寄风惨叫了一声,眼泪直流,叫道:“别碰!” “对不起,对不起,很痛吗?我帮你揉一揉,不痛。” 虽然女孩的手既软又小,一碰到陆寄风的腿,却还是痛不可言。 “不要碰,很痛的……” 女孩缩回了手,小心翼翼地问:“揉一揉还是会痛吗?” 陆寄风苦笑连连,这个女孩似乎什么都不懂,此时他已经全身无力,万分难受,便闭上了眼睛,不再浪费体力。 不多久,突然间嘴唇一湿,一阵幽甜的香气沁鼻,陆寄风本能地张开了口,那女孩将口中的虎乳渡进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连忙吞了进去,入口香浓芳郁,就算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这是他一生中喝过最好喝的饮物。陆寄风讶异地睁开眼,女孩擦着嘴边的乳汁,笑了一下,灿靥如花。 只见她转身又趴在母虎怀中,吸了一大口虎乳,再爬到陆寄风身边,指了指自己鼓鼓的小嘴,便又趴了下来,含着陆寄风的嘴唇,再将虎乳渡进他口里。 如此喂了陆寄风许久,直到幼虎们都已喝饱了奶,依偎在母虎身上呼呼大睡,陆寄风也总算喝足了,感激万分地看着她。正想问她为何会在此地与虎相依为命,她已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抱着幼虎,昏昏欲睡。 “你是什么人?”陆寄风问道。 女孩含糊地睁眼看他,说道:“我叫若紫。”便闭着眼睡着了。 “若紫……若紫……”陆寄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转头望去,那名叫做若紫的女娃已在幼虎堆中睡熟了,三只虎一个人,撑饱的肚子都圆滚滚的,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母虎舔了舔爪子,也歪着颈子,打起盹来。 洞外微风轻轻地吹进,带来一阵花草幽香。在这凉爽干燥的洞中,虽是身在虎穴,自己又已重伤残废,但是陆寄风却从没有感到如此放松,如此悠闲,似乎受伤或是世间烽火战祸,都无关紧要,恨不得就此摆脱尘世,在这山林之间,与虎为伴。 不知不觉间,陆寄风也放心地睡着了,这是他一生中睡得最舒服的一觉,就算在睡梦中就此死去,也是极大的福气。 等他醒来时,外面已是黄昏,洞中略有些阴暗,名叫若紫的女孩,和幼虎们爬在母虎身上,玩得不亦乐乎,母虎有时不耐烦地张爪轻拍开她,有时作势闷吼,或是换个方向躺,却不怎么反抗。 醒来的陆寄风笑着看她和幼虎嬉闹,母虎见到陆寄风醒了,懒懒地看他一眼,便不理他。 “若紫!” 陆寄风叫了一声,若紫从虎毛中抬起头来,笑着跳过来,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腰。 “你起来好不好?不要老是躺着嘛,起来跟我玩!” “我不能动。”陆寄风道。 “还会痛痛吗?” “嗯。” “什么时候才不会痛?” “我也不知道。” 若紫失望地坐起身来,“我不喜欢你不动,起来啦!” “我……”陆寄风本还想再提醒她自己的手脚俱断,转念一想,她或许对什么是断了手脚,一点概念也没有,便不再说,转移话题问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不知道,我就是叫做若紫。” “那么你有家人吗?” 女孩笑道:“我爹爹叫云萃,我哥哥叫云拭松!” 陆寄风惊道:“你爹是云萃?你哥哥是云拭松?”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他以为是山神或是精灵的女娃,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当然陆寄风根本没想到云若紫的出身与来历,想当然耳以为她是云家的女儿。 陆寄风见到宝剑还佩在身边,笑道:“你看,这把宝剑是你哥哥送给我的呢!” “我也有一把剑!”她高兴地说,“是封伯伯送给我的!” 陆寄风自然不知道“封伯伯”是什么人,两人相视而笑,都感到很开心。 陆寄风道:“你怎么不在家里?你爹和你哥哥呢?” “我不知道,爹带我出去,有好多好多车,突然有人跑来把我抱出车去,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好凶!他们抓着我跑走,爹在后面叫,可是他们都不理,我很生气,一直哭,这时猫妈妈跑来了,他们就跑走了!” 陆寄风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猜测着或许是云萃一家逃难之际,被强盗打劫,并抓了云若紫。贼众在山里撞上这头巨虎,吓得丢下人质便跑,这样的猜测应是八九不离十。 “这不是猫,是老虎。”陆寄风问道:“你不怕老虎吗?” 云若紫笑道:“猫儿很乖,我不怕!” 她起身跳到母老虎背后,摸着母老虎的头,将小脸依靠上去。母虎虽无动于衷,一双碧幽幽的眼睛却看着陆寄风,隐含一点敌意,自喉间发出威喝低吼。 云若紫抱紧了虎颈,娇嫩的声音斥道:“不许凶!” 母虎马上安静,却不悦地重重甩了一下尾巴。 这野虎竟会听她的话,陆寄风怎么也想不通,问道:“你为什么能管住老虎?” 云若紫理所当然地看着陆寄风,道:“我说过猫儿很乖,很听话!” 看样子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奇事,陆寄风道: “你知道老虎是吃人的吗?” “它又没有吃你。” “我记得我被狼咬了,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你知道吗?” “是我叫猫妈妈把你带来的。” “什么?”陆寄风更感惊讶。 “猫妈妈背着我,我见到一大群大野狗在咬你,就叫猫妈妈把那些坏狗都吓跑。” 云若紫笑道,跪在陆寄风身边,伸手去解开包在陆寄风颈上的一方丝帕。陆寄风这才注意到自己颈上原来被围上这条雪白的丝帕。 她解了下来,在陆寄风面前一晃,道:“你看,你流了好多血,现在已经不流了。” 白巾子上血迹斑斑,云若紫又道: “等一下我要去把手帕洗干净,再帮你擦擦脸,你的脸脏脏,羞羞!” 陆寄风一听有水,忙道:“你……你一会儿能不能替我取些水来?我口渴。” “嗯,那你在这里等我!” 此时母虎懒懒地起了身,云若紫连忙跃上虎背,手持细枝,轻拍着虎腿,让母虎载着她步出这洞穴,云若紫一面拍虎,一面轻轻唱着歌儿: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移迁。白骨蔽野,青山旧时。翘足高屋,下见群儿,我是苏仙,弹我何为……” 清柔的歌声渐远,陆寄风只觉词义深古难解。父亲所留下的竹简与帛书,都是治世经济之学,诗文则只有一部诗经及楚辞,方才云若紫所唱的句子,他就从来没有读过。 陆寄风反复在心中吟诵着她所唱的词句,聊以打发时间。陆寄风所读古书虽然皆是难解经文,他也从不需别人教导,遇到看不懂的部分,只要专心想个几回便能解识。他以为凡是读书之人,都跟他一样,却不知自己过目不忘,理解力卓越于一般人甚多。 他只反复念了一两遍,便已记熟。看着身边的幼虎,回想起云若紫,心里万分感叹,怎料得到人间奇缘如此,先遇云萃父子,又在乱离之际,遇到他的爱女。云萃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必是疼爱入骨,她流落山野,云萃父子现在不知急成怎样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自己这彻底残废的处境,根本不能设法带云若紫回到人间,与父兄重逢。回想起陆喜与结义兄弟的母亲,更是忧心如焚,不知他们是不是也正在为自己担心?只能暗自庆幸着隐逃山林所需之物都在他们车上,只要别遇上盗匪,料应不至于难以为生。陆寄风只知为别人担心,至于自己的生死,却没有想得太多。 他又想到那名叫做疾风的道士与那群黑鹰寨众人所争执的话,百思不解,暗想:“那老道要找‘天婴’,天婴是什么?为何那群强盗又要放火烧了它?” 这许许多多的问题,任他如何想也解不透,但是一想起云若紫,心中便不知不觉涌现一种感激,暗暗觉得于心已足。 第五章 服食求神仙 太阳已隐去,洞内漆黑一片,陆寄风注视着洞外的星月光辉,眼睛逐渐能看清事物,就连飞绕在洞外的群蚊,也看得一清二楚。 云若紫骑着虎回来,身上似乎还披着星月的银辉,宛如仙童。 云若紫跃下虎背,道:“我没有东西盛水,你还是喝猫妈妈的奶好了。” 陆寄风点了点头,见她平安回来,对口渴已浑不在意。 母虎哺育幼虎一会,也等>.?云若紫以口渡乳,喂饱了陆寄风,才慢慢步出山洞。 不知母虎要到何处去,云若紫以洗净的丝帕,替陆寄风擦了擦脸,将拭过的手巾在陆寄风面前展开:“看,你的脸这样脏!” 已经洗净的巾子上又沾满泥土,陆寄风也没想到自己脸上有这么多泥巴,道:“我刚才是不是像个泥人?” 云若紫笑道:“像只泥猪!” 陆寄风忘情大笑,两人胡乱闲谈,嬉嬉闹闹,幼虎为伴,不知时光之既过。 夜已渐深,陆寄风渐感困倦,云若紫依偎着他,眼中流露出惊恐,一面以小手按着陆寄风的胸口摇晃着他,一面道: “寄风哥哥,寄风哥哥,你不要睡,陪我!” 陆寄风打起精神,道:“你不睡吗?” “我不敢睡,你跟我讲话,好不好?我们跟猫玩。”云若紫拼命哀求。 陆寄风的眼皮着实沉重,道:“你别怕,我在这里,你靠着我睡就成了。” 云若紫的眼中溢着泪光,依然用力地摇陆寄风,泫然欲泣:“我不敢睡,夜里那小孩会咬我,我怕!” 陆寄风被吓得睡意全消,道:“有小孩会咬你?” 云若紫点了点头,哀求道:“你别睡,帮我赶走那小孩子。” “是什么样的小孩子?比你还小吗?他为什么要咬你?”陆寄风问道。 云若紫擦着眼泪,道:“我不知道他干嘛要咬我,他不咬你,我见过的。” “那小孩有多大?” “我看不清楚,不过只有这么小。” 云若紫在地上比了比高度,陆寄风更是一怔,她所比的高度大约只有半尺不到,再小的孩子也不可能这么小,难道是什么凶猛的夜行动物? 云若紫虎猫不辨,将狸、狐等物看成小孩,也有可能。但是这么小的肉食动物通常只会吃比它更小的动物,并不咬人,何况还是跑入虎穴来咬人,这是绝不可能的。 陆寄风左思右想想不通,道:“你怎知那是小孩?” “他有手、有脚,有头,是小小人儿的样子。” 陆寄风顿觉毛骨悚然,难道是山间的鬼魈妖物?云若紫怕成这样,陆寄风也有点怕,睁着眼静静地注意周围动静。 两人紧靠在一起,寂然的黑暗中,隐隐有鸱枭咕咕低啭之声。 一道红影倏地飞过,陆寄风惊望,那影子一闪不见,云若紫更紧紧抓着陆寄风,道:“就在那里,就是他!” 陆寄风盯着那影子,红光跃至高处,隐匿了一会儿,陡然向云若紫扑来。 云若紫吓得尖叫,拼命挥打,陆寄风道:“躲在我背后,我挡着他!” 云若紫哭着翻身到陆寄风身后,道:“别咬我!别咬我!” 陆寄风转头去看,那怪异之物咻地一闪便不见了,陆寄风什么也没看清楚,动作快得像电一样。 背后的云若紫又尖叫起来,那怪物竟遁入土中,钻出去咬云若紫。陆寄风道:“拔剑刺他!” 云若紫一把扯下陆寄风的佩剑,拼命乱挥。那怪物东奔西跳,云若紫自是无法打中,陆寄风道:“把剑鞘退下,抽出剑!” 那怪物迎面直扑,云若紫吓得不知如何抽剑,只是不停大叫,陆寄风不顾断骨发炎及剧痛,奋力撑起身子挡在云若紫面前,云若紫已拔出了剑,正好在此时往前一刺,差点刺穿陆寄风。 陆寄风吓得冷汗直流,歪倒在云若紫腿上,那怪物跳上陆寄风的胸口,陆寄风定神一看,果然是个极小的人形,赤裸的身子通红,手脚细长,怪异莫名。 那怪人跳上陆寄风身上,又往云若紫扑去。云若紫大叫着,挥剑一砍,似有什么汁液喷到了陆寄风脸上,接着有东西落了下来,滚到地上。 云若紫哭哭啼啼着,陆寄风听她的哭声无恙,松了口气,道:“你把那怪物砍中了,它不会咬你了。” “我刺中它了么……?”云若紫边擦眼泪边问。 “也差点顺便杀死我了。”陆寄风苦笑道。 云若紫连忙把剑放下,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扶我靠着坐起来。” 陆寄风虽还是小孩,但是云若紫更小,好不容易费尽了力量,才把陆寄风的身子扶正,靠着壁坐起。 陆寄风道:“那是什么东西?为何它只要咬你?” “我不知道。” 云若紫惧意未消,陆寄风低头望着落在一侧的怪物,不禁又是一愣,那哪里是什么小人,竟是一支约莫有小儿手臂粗的红色大参,被剑割开的地方,流出了一些汁液,散发出醇香,山洞内弥漫着这股又像檀麝,又像松竹的清气。 那红参被割裂之处,伤口慢慢地合了起来,又轻轻一动,陆寄风忙叫道:“快再砍它一剑,它要跑走了!” 云若紫跳起来,抓着剑再用力一砍,将那怪物当中砍成两半。 “你把这东西拿过来给我看看。” 云若紫不敢去碰,为难地摇头。陆寄风道:“你用剑把它戳起来。” 云若紫这才小心地串起这两段怪东西,拿到陆寄风眼前,让他看个仔细。 由此物的断口观之,只是流着汁液的块根,竟能化作小人行动自如,实在教陆寄风难解难信,若非亲眼见之,他是绝不会相信有这种事的。陆寄风突然想起,听人说千年老参或是灵芝,会化作人形,出没深山,远避人气,难道这竟是如此稀罕的东西? 陆寄风道:“你切下一片,我吃吃看。” 云若紫见到这东西完全不动,渐渐不怕了,依言取下,以剑削了一片,放入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只觉满口生香,嚼着也没有苦味,十分甘甜。 “这是奇物,你也吃吃看。” 云若紫摇着头:“我不要,我怕。” 陆寄风道:“没什么好怕的,你吃吧,真的很好吃呢!” “不要!你喜欢,我就喂你吃好了。” “不,留着吧。”陆寄风想起柳衡之母的重病,有了这样奇物,或许能大有助益,顿时感到高兴无比,如果能找到柳衡之母,定要将此物奉养于她。 “我不要留着它,你不吃,我现在就把它剁碎了,烧掉!” “这种奇参天下罕见,你为何要把它毁了?” 云若紫怒道:“它会咬我,它是坏东西!” 说着便将两截都抛在地上,举剑欲切,陆寄风忙道:“别、别糟蹋了!” 云若紫道:“寄风哥哥,你把它吃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陆寄风见她如此痛恨此物,知道是留不住了,遂点了点头。 云若紫开怀一笑,以剑刃轻削了几片,一一放入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吃了约有半根,心中十分不好意思,道:“好了,别再喂我了,你吃一点吧!” 云若紫还是用力地摇着头,道:“既然可以吃,你把它吃完好不好?” “为什么一定要吃完?” “我怕它又长出来,再咬我。” “不会吧?”陆寄风道。 云若紫道:“会的,我刚刚一面削,就觉得它好像又长了一点。” 云若紫将另半截拿给陆寄风看,断口处果然正在慢慢地愈合,等断口完全收包好,不知会不会又活动起来。 云若紫当然绝不会容这怪物再长,马上又削下一块,道:“帮我吃掉它吧!来,嘴张开。” 陆寄风吃了下去,道:“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咬你吗?” 云若紫一面削,一面喂他,道:“我不知道,就算它不咬我,如果我长大了,也会打死它的。” 陆寄风更觉奇怪,云若紫与这怪参本能的敌对,倒像是天敌一般。 等云若紫把最后一片都塞在陆寄风口中,才放了心,像是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笑道:“它没有了!” 陆寄风笑道:“你不怕我吃了它以后,也会咬你?” 云若紫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好几步,差点哭了出来,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见她吓成那样,陆寄风马上后悔了自己的玩笑,忙道:“我骗你的。” 云若紫离他离得远远的,道:“你不会咬我?” “我一定不会,你别怕,我是乱说的。” “你如果咬我,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陆寄风无奈地说道。 云若紫怯怯地靠上来,抱着剑,道:“不可以咬我。” 陆寄风笑了一笑,“如果我咬你,你就拿剑砍我好了。” 有此保证,云若紫才再度靠近,但也不敢像方才那样老是黏着他,拉过一只幼虎抱着,便与陆寄风隔着一些距离躺下。陆寄风更后悔自己的多嘴,只希望过两天她会忘了这些话。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何时先后睡去,也不记得了。 折腾了这一夜,陆寄风睡得极熟,不知为何,身上的苦楚已不觉得怎样,迷迷糊糊间,陆寄风想到:就算再严重的伤残,也不会痛一辈子,也许自己的手脚都已麻木,不久就会完全失去知觉,再也不痛了。那可怖的痛感,是自己的手脚最后能给他的感觉,思之竟有些怀念。 成为废人的自己,此后该怎么办?无法照顾云若紫,反而还可能连累她,却是陆寄风连梦里都感到不安的。 天色大明,温热的光线洒入洞中,睡意仍浓的陆寄风感到幼虎从自己身上踩过,其中一头小虎干脆就躺在他身上,两只前爪收在身体下,压着他的胸口,令他难以呼吸。 陆寄风本能地翻了个身,将幼虎甩落。幼虎不屈不挠地又爬了上来,压着他的身侧。 陆寄风推开幼虎,打算再睡一会儿,脑中陡地变得清楚无比,猛然睁开眼睛,将手举到面前,那是自己的手没错。他连忙坐起,双腿竟也能动了。 陆寄风卷起裤管,用力打了打自己的腿、膑,并无不适。这难道是梦吗?他一跃而起,身子轻便,好像根本没受过伤一样。 陆寄风激动得几欲大叫,大步跑出洞外,高兴得翻滚跳跃,大声呼叫,以发泄心里狂喜。稍微冷静下来之后,陆寄风大大地吸了几口空气,伸展肢体,放眼望去,不禁大为赞叹! 这虎穴之外,竟是一片高崖,绵绵若织,漠漠如烟。远方低处翠峦树海,随着风抚而款款摇曳送涛;更远之处则是水田庄园,碧水如镜,屋舍零星。 但是几缕荒烟烽火,自庄林间窜起,幽幽荡荡,又显得有些凄凉。 陆寄风一览山野之美,村院之荒,红尘之念登时尽消,想道: “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不断见到战争、杀戮,若紫妹妹虽生长于富贵之家,也难逃劫掠,流落到这里,为何还要回到苦难人间?不如就和若紫妹妹生活在山里,永远不要再进入红尘之中了。与老虎作伴,也胜过和人相处。老虎吃饱了就不咬人,官府强盗的刮掠,却永远都没有饱足的一天呢!” 这样一想,他越是不想再回村庄。终南自古出神仙,也许从很久以前,智识卓越的高人们就是因逃难入山,见到终南山景的清奇高雅,自然而然生出了隐逸之念,不愿再回到村庄市廛,才有那么多隐居得道的传说。陆寄风虽未读过神仙传,却已有神仙之想。 陆寄风这才想到:云若紫和母虎都不在洞里,母虎是绝不会抛下幼虎离开的,不知是去了哪里? 陆寄风回到洞穴中,自己的宝剑不在,应该是被云若紫拿走了。她会跑到什么地方? “若紫妹妹回来之后,见到我的手脚都好了,一定很开心!”陆寄风这样一想,脸上不禁浮出笑意,暗道:“我先躲起来,等若紫妹妹回来了,就吓她一跳。” 陆寄风和幼虎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了一会儿,幼虎已熟悉了他的气味,把他当做是一家子,不再怕他,这本性的亲情,也是自幼没有亲人的陆寄风特别感到温暖快乐的。 窸窣之声自远方传了过来,陆寄风一直在注意外面的动静,听见这声音是脚步声,立刻跳了起来,躲在洞门边一个突起的岩板后方,忍着笑意,准备吓云若紫。 进来的影子果然是若紫的,陆寄风屏着气,突然听到云若紫叫道:“不要!不要这样!” 陆寄风一愣,想道:“难道若紫妹妹知道我要吓她?” 正要出去道歉,另一阵声音已哈哈大笑,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三只小虎子出生没几天,肉可嫩了,毛皮又值钱。” 一阵哈哈笑声嘈杂地响起,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把三只小虎先剥了皮再吃肉;有的人说要先养个一阵子,大一点再剥皮较划算。 陆寄风吓了一跳,其中有些声音似乎十分耳熟,好像竟是曾经与疾风道长大打出手的那群黑鹰寨众。 云若紫哭着道:“你们坏人,我叫猫妈妈咬死你们!” 其中一人道:“嘿嘿,我看母老虎一定死了,不然怎会丢三只小虎子在这里?” “它们的妈妈去找吃的,等一下就回来了,回来咬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哼的一声,道:“小丫头,你别骗人了,母老虎如果还会回来,你也早就被母老虎吃了,还能窝在里头?” 云若紫不知该如何争辩,只大声道:“真的,我没有骗你们!”接着云若紫尖叫了一声,陆寄风以为她怎么了,正要冲出去,只听幼虎死命咪呜咪呜大叫,云若紫叫道:“不要!不要抓小猫!它会痛!” “哼!老子要剥虎皮,还怕它痛?” 说着,又听云若紫尖叫了一声,接着众人嘻嘻哈哈地大笑喧闹,接着便没有云若紫的声音。陆寄风小心地探出头,只见其中一名黑鹰寨匪正抬起脚,将染了血的刀往鞋底一抹。地上的一头幼虎已倒在血中,而云若紫昏倒在一旁,似乎没有受伤。 这群恶匪竟下得了手杀死出生不久的老虎,陆寄风见到眼前景象,不禁气恼得咬牙切齿。 其中一人道:“这小丫头的剑上刻着云家的字样,这下可以好好地敲云萃一票。”另一人道:“咱们抓了云萃的女儿,又掳获了三只老虎,今儿个?真是好日子!”“那老道不知钻到哪个地洞里,找了这几天,寨主的火气这下可以消一消了。”有人道:“可是云萃的女儿怎会在这深山里?” 众人胡猜了一番,陆寄风心急如焚,他们约莫有七八人,身上都佩着亮晃晃的刀,陆寄风根本不可能打得过他们,要救云若紫都很难,况且还要救其他两只未受刀锋的幼虎。如果这时母虎回来就好了! 一想到母虎,陆寄风也不知道母虎到底马上就回来,还是真的已经在外头遇到了险难,只好赌上一赌。陆寄风赌母虎会回来,眼前必要先将这群恶徒绊在这山洞中。 陆寄风拾起一块石头,偷偷地奋力一丢,丢入洞的深处,石块被抛得似乎很远,落地发出清脆的“喀”一声。 众匪都听见了,笑语煞时止住。 “那是什么声音?”“里头可能还有虎子。”“进去看看。” 众人都拔出了刀,小心警戒,其中三四个往洞穴深处走去,其他众人守在原地,探头张望。其中有一人突然道:“我好像还听见虎啸声……”马上有人道:“那是风声啦!” 远处果然有虎啸,陆寄风心中一喜,马上再奋力丢出一块石子,引开众人的注意,万一他们发现母虎就要回来,而抱着云若紫和幼虎溜之大吉,那就糟了。 陆寄风再使尽力气丢出的这块石子,砰地敲中其中一人的后脑,那人大叫了一声,回头骂道:“谁打我?” 云若紫这时自昏迷中醒来,听见盗匪的叫声,马上就想到是陆寄风,惊恐地叫道:“寄风哥哥,你快跑!” 盗匪一惊,抓着云若紫道:“这洞里还有人?” 云若紫泪眼汪汪,拼命尖叫,陆寄风不忍再看,从石板后跳了出来,喝道:“放开她!” 云若紫见到陆寄风,哭得更伤心,道:“他们杀死猫儿,他们杀死了我的猫儿!” 众盗一见是个小孩,全放了心,道:“是个小子!”“可能是这丫头的侍从,先杀了再说!” 陆寄风已拣了一衣兜的石子,抓起石子就往众盗脸上击丢。众盗虽然闪了几下,还是被打中,怒喝道:“这小鬼手劲他妈的强!”“抓来大卸八块!” 陆寄风每抓一石就打去,不知为何劲道竟重得教人无法逼近他,其中一人被打中口部,啊的一声,满口鲜血,跟着吐出的一口污血中,还带着两颗牙。 “他奶奶的!这小鬼凶得很!”众盗惊怒,不敢再靠近,其中一人陡地拉住云若紫,将刀按在云若紫脸旁,道:“臭小鬼,你再丢石头,老子就刻花这丫头的脸!” 陆寄风一愣,众人马上哈哈大笑,“李四,你真是足智多谋啊!”“把石头丢在地上,别动!” 陆寄风手上还抓着正要丢出去的石子,此时也只好颓然抛下,放下衣兜,让石子滚了一地,怒道:“你们真是卑鄙,对付两个小孩子,还要这么多个大人动刀!” “少啰嗦,什么卑鄙不卑鄙的?没听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不知谁说道:“张三,可是咱们是寇啊……” 其中一名寨匪大步上前抓住陆寄风,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仰,露出颈子,刀子一扬:“杀了这小子,就没人知道我们卑鄙了!” 白刀一闪,陆寄风只觉颈子一痛,鲜血瞬间淋了一身,想必是被割断了脖子。 陆寄风眼前一花,软倒在地,云若紫吓得哭也哭不出来,呆然看着。 陆寄风的神智很清楚,但是颈部被割断的感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痛,这下虽可以痛快地死,却放不下云若紫,他只想到:我不能死,多喘一口气也好! 这样一想,陆寄风忍住一口气,猛扑上前,抱住那砍他的强盗的腿,那强盗被他抓得扑跌在地,吼道:“这小子还没死!老子再补一刀,看你命有多韧!” 陆寄风只想开口叫云若紫逃走,但是他喉咙被割穿,一开口便被血堵住咽管,只发得出含糊的声音。 那强盗一刀正要砍落,震耳的大吼声,吓得他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黄影一扑,那强盗的半声惨叫未歇,巨虎已叼着他,跃至洞口,怒视众匪。 众匪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老虎,全部被震慑住,不敢动弹,云若紫挣脱了,奔到陆寄风身边,哭着摇他:“寄风哥哥,寄风哥哥……” 陆寄风强忍着喉头的血,反手抓住了云若紫的手,挣扎着微笑道:“我……没事……”又咯出一大口血,几乎无法呼吸。 母虎放下叼着的人,那人已然不动,浓浓的血流自虎口缓缓滴落,那人必是被咬断了颈脉,才会流这么多血,而且必死无疑。 母虎大吼一声,又扑上去,虎影疾闪,只闻恐怖的叫声,刀影挥砍,巨虎的前掌一拍,就有人被抓得头脸一片狼藉,眼珠子和鼻子都被刮碎掉落,有人被虎爪一掠,胸腹开出一大道口子,内脏流了一地,众人没想到这头巨虎如此凶猛,只能乱挥刀自卫,猛虎的黄影与刀刃光影交错,掠起一大片血瀑,尽是人血,溅满了巨虎身上皮毛,更显残暴。 事实上此虎已活了近一甲子,见识过终南山上得道的神仙,因此略通灵性,久已不食人,今日见幼虎横死,凶残之性才一发不可收拾,瞬间这洞中,虎啸、惊叫,震得人心恐恍惚。 众匪见到老虎所过之处,同伴开肠破肚,面目全非,一时还无法死去地挣扎着,吓得只知乱挥刀,护着自己身前,有时刀锋还会不小心砍到同伴,各种叫声、哀号、哭喊齐鸣:“张三,你怎么砍我!”“哇!别过来!”“救命啊!” 眼前只剩三个人贴墙站着,以刀护身。母虎粗颈一甩,一条连着内脏的大腿被摔到他们三人身上,众人又哇啦乱叫,哭号震天。 冰霜般的一道掌气,轰然击往巨虎。 巨虎怒吼,被震跳了一下,矫健地一跃,便已前爪微屈,上身低俯着闷吼,对洞外严阵以待。 残活的两三人带着哭音叫道:“寨主来啦!”“寨主您为何老是这么晚才来?”“母大虫你死定了!” 轻摇着羽扇,悠闲步入洞中的身影,长脸勾鼻,蓝衣儒袍,不是萧冰还会是谁?只见他款步入洞,见到这一地手下尸体狼藉,也不禁皱眉,道:“叫你们找天婴,怎会找到虎穴里来啦?” “寨主,说来话长,请先打退猛虎吧……”其中一人发着抖道。 猛虎巨大的长尾正用力击地,每挥击一下,都发出惊心动魄的啪、啪之声,激起一地的沙土。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母虎吼叫,一扑而上。萧冰有如飞絮,轻轻便后跃出了洞,母虎一扑落空,正要回头咬死洞中几人,萧冰暴喝一声,双掌轰然击去! 这一掌将母虎几百斤的巨躯,硬生生击得飞撞上洞壁,砰然巨响,母虎一吃痛,凶性更甚,一落地马上弹起,跃出山洞,往萧冰疾扑。 萧冰轻身一纵,跃上虎穴外的高顶,追出洞的母虎在地面上弓身怒吼,准备又要再扑上去。 寨众见母虎出了洞,马上通通逃出去,缩在一旁,要找机会溜走。 高处的萧冰低头望着龇牙咧嘴的猛虎,万分感慨,道:“其为北宫黝之敌耶?其为子车氏之风耶?壮哉,爪牙虽猛,奈何其命不久……哇!” 母虎一扑便扑到他身上,萧.99lib.冰真气倒转,以金蝉脱壳术滑出母虎爪间,一翻身便跃上虎背,正要蓄劲击去,母虎奋力一滚,将萧冰甩下背,一扑上去,萧冰却也身手极快,一被甩落便跃点上树,大力一拍树干,被真气震脱的树叶纷纷坠下,逼得母虎无法抬头注视萧冰的方向。 母虎闷吼退了几步,萧冰一发轻叱,当头一掌袭来! 砰的一声闷响,萧冰双掌击中巨虎天灵,巨虎猛然弹飞,庞大的身子在半空中一旋落地,步子摇晃了几下,一口鲜血自喘息的口中滑出,沾红了口边的白毛。巨虎一面喷气,一面慢慢地小心横行几步,血不停地往口边滴落。 萧冰也提高警觉,周身防守得十分严密,这头猛虎的劲力与攻击之重,不下于武林高手,幸而没有机智。若是以这猛虎的威力而还有智谋,萧冰就没有把握对付了。 萧冰随着猛虎的移动而缓缓转动身子,猛虎先扑了上来,萧冰倒地滚开,一按机栝,羽扇握柄下端倏地伸出一柄短刃,猛虎一扑不中,见萧冰倒地,马上再飞扑而至,萧冰刀尖奋然一举,正刺中虎心。 母虎吃痛,大吼倒退,身体一离开刀刃,鲜血立刻疾喷一地。 萧冰一跃而起,笑道:“此毒见血封喉,这威震终南的猛虎总算死在我……哇!” 巨虎居然马上再扑至,萧冰及时滚开数尺,叫道:“来人!快放暗器!” 一时之间,短刃、毒针、袖箭齐发,往巨虎射来,却也射向虎旁的萧冰,萧冰急忙几下飞点上树,避过数根毒针,骂道:“笨蛋!我还在,想射死我?” 又一根袖箭不偏不倚射断了他所立树枝,萧冰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下来,他轻功绝伦,身子尚未落地,以手掌拒地,一撑便跳跃而起,伟然立在地面上。 残存的三名寨众大叫:“寨主轻功举世无双!”“寨主毒器见血封喉!”“连这大虫都已经僵毙倒地了,哈哈哈……” 萧冰举扇,不疾不徐地说道:“何谓英雄风采?当短衣搏虎,笑傲山林……”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见到自己的掌上,刺着一根蓝闪闪的毒针。 萧冰气得破口骂道:“快把解药给我!” “是!”其中一人连忙将铁盒抛去,好在这回他稳稳地接了,正要打开快点服下解药,赫然发现盒上上了锁。 “快打开解药盒!”萧冰喝道。 “启……启禀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寨主,钥匙没带出来……” 毒性迅速发作,萧冰以最后的神智叫道:“快……快带我回去服解药!” 三人连忙奔上前去,扛起萧冰,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其为北宫黝之敌耶?其为子车氏之风耶?哀哉,爪牙虽猛,奈何没带钥匙。 第六章 童蒙时来会 那头母虎横倒在地,身子虽还在喘息起伏,却中了剧毒,心脏被毒刃刺穿,脑骨也被击裂,已经活不了了。 它拼命撑起身体,摇晃不稳地起了身,一面流血,一面拖着无法动弹的后腿,辛苦地步入洞中。洞内满目血腥,尸横一地。 母虎连步子都发着抖,轻吼着,拖行到了两只幼虎身前,缓缓趴下。幼虎咪呜咪呜叫着,趴挤上去,找寻着母虎的乳头。母虎低头轻舐幼虎,眼中流下一滴泪水,望着幼虎趴在它的腹部,用力地吸奶,才缓缓地将头低下。 云若紫将陆寄风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之后,便一直握着陆寄风的手,不愿放开。此时见母虎重伤而回,直觉到母虎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注视着母虎,直到母虎低垂的头歪倒一侧,再也不动。 云若紫茫茫然地看着幼虎吸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种心情是什么呢?从未悲伤过的云若紫觉得心脏好像要被压扁了,无法呼吸,可是又不想大力吸气,只能呆坐着。 她一直呆坐到黄昏,幼虎早已喝饱,睡过一觉,又爬起来玩闹。母虎仍没有动一下,云若紫也没有动过。 她希望母虎能活过来,她也希望怀里的陆寄风能活过来,向来她的愿望都会实现,因此云若紫耐心地等着,不敢乱动,似乎最微小的动,也会震散了她的心愿。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落,星月灿然,玩得饿了的幼虎再去吸母虎的乳汁,然而吸了许久,母虎已经完全冷了的身体无法再制造出母乳,幼虎怎么吸都吸不到东西,还是不停地吸,不肯放弃。 云若紫很想抱走这些幼虎,不忍看它们死命地吸着死虎的乳头的样子,但是云若紫又一点都不想动,只希望自己快点醒过来,醒来时一切都还好好的。 怀里的陆寄风好像动了一下,云若紫低下头去,已经许久都没有动过一下的陆寄风,竟低低呻吟了一声,握着云若紫的手紧了一紧。 “寄风哥哥……” 云若紫轻轻一唤,想不到一开口,眼泪就断了线,大颗大颗地落在陆寄风脸上。 陆寄风慢慢睁开双眼,声音干哑地说道:“你没事吧?” 云若紫咬着唇,摇了摇头,头一摇,眼泪就有如花瓣上的露珠般,一颗一颗地坠落,碎散。 陆寄风不知自己的伤有多重,看着洞外是黑夜,一时之间脑子里也没有时间观念了,根本不能想大概已过了多久,他只知道要让云若紫不怕,让她安全,便强打起精神,道:“没事就好……我也没事,让我再睡一下……” 云若紫依然咬着唇点头,头一点,眼泪还是颗颗堕下。 陆寄风也不知道自己双眼一闭,是不是能再睁开,只清楚地感到云若紫冰冷柔软的小手,在他的鬓边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动作很温柔,很小心,却有种莫名的沉重。 然而,知觉却渐渐清楚,脑子也慢慢动起来,被划断的喉咙已经不痛,除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之外,并不怎么痛苦。陆寄风抬起无力的手,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触手处只是干掉的血片或血块,却怎么都摸不到伤口。 陆寄风难忍讶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若紫,你看我的脖子伤口怎样了?” 云若紫瞪着被泪洗净的眼睛,将脸凑上去看,道:“没有受伤了,他们割开你的脖子,现在好了。” 陆寄风大惊,还没想通怎么回事,云若紫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紧陆寄风,泣不成声,含含糊糊地说了些话,却哭得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就算云若紫不说,陆寄风环顾周围,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头母虎浴血处处,僵硬的躺姿已说明了一切。 云若紫一日惊怕,哭了许久才抽噎止声,抱着陆寄风睡去。陆寄风却觉精神饱满,好几次试着要拉开云若紫,将她抱到草堆中躺好,但总是他一拉开她的小手,云若紫必会惊醒,更紧地抓着陆寄风的衣服。 陆寄风只好抱着她大半夜,一直到天快亮了,云若紫才真正睡熟,而不知道陆寄风的动静。 陆寄风将她放在草堆中与幼虎一起躺着取暖,动手将洞穴中的尸体一一拖到外面,抛下山崖,他很怕尸体又引来食尸虫或是猛兽。 本以为死的都是大人,每一个都是逾百斤的身体,拖动起来必定非常艰辛,想不到重是重了点,却没有想象中困难。 陆寄风一面拖尸体,一面难忍满腹狐疑: “我的手脚明明断了,怎么会一夜就痊愈?我的颈子被割断,血还跑进气管里,怎么会醒来连伤口都找不到了……?陆喜以前常说我太瘦弱,怎会今儿一丢石子,就砸断了一个大人的牙?我是陆寄风吗?我没有这么健壮啊……” 将尸体一一抛下山谷之后,只剩下母虎和一头幼虎的尸体,他却无论如何狠不下心将虎尸也丢下去。 天已大明,陆寄风取过那几个强盗丢在原地的刀,开始扒土挖洞,准备好好葬了这头对自己有哺育之恩的老虎。一直挖到太阳高照,挖出一个七八尺长、五六尺宽的大洞,刀已挖断了两把。他口干舌燥,却也不怎么累。 洞中传出云若紫的一声尖叫,陆寄风丢了刀奔进去,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云若紫哭道:“你不见了,猫妈妈不见了……呜……” 陆寄风抱紧了她,道:“别哭,别哭,我陪着你。” 云若紫抽泣着,转头看见两虎的尸体,眼泪又落,她已经哭得两眼红肿,可怜万分,陆寄风很想替她拭泪,但自己两手都是泥土,只好柔声劝慰,道: “猫妈妈和小猫儿都到天上了,你不要伤心,我的爹娘也在天上,会照顾它们,它们去找我爹娘了。” 云若紫哭道:“你骗我,猫妈妈和小猫都不动,都在流血,你去叫它们起来。” 陆寄风有点束手无策,道:“它们真的死了,每样东西都会死的。” “死?”云若紫稍止哭声,“可以不死吗?” 陆寄风道:“天底下没有不死的。” “死了去哪里?” “去天上,天上跟我们这里一样,我爹我娘都在那里,那里也有很多猫儿、狗儿,而且那里的人都好得很。” “比你好吗?” “比我好多了,所以猫妈妈和小猫就不要回来了,他们去跟别人玩儿。” 云若紫半信半疑,怔怔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你饿不饿?渴不渴?” 云若紫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你知道有水的地方在哪里吗?” 云若紫还是点头。 “你认得路,就带我去,我们先找点吃的再回来。” 云若紫指着两头摸索母虎乳头的幼虎:“我们把它们也带去。” 这两头刚出生的虎,每头至少也有十斤重,走路都走不稳,两个小孩子如何抱得动?陆寄风道:“我们去去就回来,它们不会跑走的。” 云若紫转身奔到幼虎身边,抱着幼虎,用力摇头,看样子她是绝不肯再离开这两头虎子半步了,陆寄风没有法子,只好依她,道:“好吧,我们把它们也带着。” 陆寄风试着一抱,竟不觉重,想想早晨拖尸体的怪事,便试着一手挟一头幼虎,果然就只像携着两个装衣裳的包袱一般,没有多大的妨碍。 陆寄风灵机一动,蹲了下来,道:“来,你骑着我的肩膀,我载你。” 云若紫好奇地跨坐上去,两手抱着陆寄风的头,陆寄风掖下挟虎,肩上扛人,果然不觉有多吃力,玩心大起,笑道:“你抓紧我,我要跑喽!” 说完,朗声呼啸,狂奔而出,但闻耳畔呼呼风响,面前景物飞掠,竟与骑着快马飞奔不相上下,云若紫高兴地尖声大叫,忘情而笑。 “往哪里?要往哪里?”陆寄风一面飞奔,一面大声问。 云若紫尖叫、笑着叫:“往东!往东!” 陆寄风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跑这么快,只顾拼命跑,发挥一切能力地跑。云若紫兴奋得什么都忘了,清脆的笑声响遍天边,突然叫道:“跑过头了!跑过头了!” 陆寄风紧急煞住脚步,喘着气,与云若紫两人又同声大笑,掖下的两头幼虎却叫得更大声更卖力。 云若紫指回西南方,道:“那里有泉水,好马儿,转头过去!” 陆寄风一笑,往西南边再跑,这回放慢了速度,云若紫指点小路,越过一片树丛垂藤,眼前赫然已是一潭幽泉,碧紫色的水光潋滟,倒映着蔚蓝天空与片片白云,日光洒在水面上,有如片片锦鳞光辉。 陆寄风放下幼虎和云若紫,两人两兽趴在水边,大口喝水。幼虎一整日未吸到母乳,虽然是连视力都还未长成的婴儿,也本能地学会了喝水。 陆寄风喝饱了水,揽泉洗面一番,水中映出自己的面孔,依然是他熟悉的旧容颜,只是气色不但没有因风尘而憔悴,反而红光满面,丰盈充润,令他颇感奇怪。 云若紫挹清波而濯足,一双雪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脚在水中更是照曜如玉。云若紫突然间起了身,一件一件脱去衣裳,跃入水中,放怀浸水。陆寄风提醒叫道:“小心水深,别滑了脚。” 云若紫整个人泡在水里,笑道:“水好冰!你要不要下来?” 陆寄风一想,也觉水清诱人,便也脱了衣裳跳进泉中,果然冰冷沁人,舒适难言。陆寄风一面留意着两头在草地上抓虫扑蝶的幼虎,一面留意云若紫,不让她离开太远。 洗过这一番冷浴,微风轻柔,两人坐在草地上,云若紫以怀中玉梳梳理过头发,也替陆寄风重新梳好发髻,用红绒线绑理整齐,笑道:“你现在不像一头泥猪了。” 两人相视一笑,陆寄风找了些可食的野果,两人填饱肚子,云若紫道:“小虎子吃果子吗?” 陆寄风这才想到两头尚未断奶的幼虎不能光喝水,皱眉道:“它们只能喝奶,我想想办法……” 云若紫站了起来,两手围在口边,发出长啸。 陆寄风吓了一跳,她的啸声竟似虎似狼,但高亢清远,不知这小小身体,如何能发出这样高远悠长的声音? 不久,树丛间沙沙声动,密草中钻出一头极大的狼,陆寄风惊望着云若紫走上前,将狼拉到两头小虎边,母狼的腹部重甸甸的,好像涨满了乳汁。 母狼躺了下来,云若紫把幼虎拉上去吸奶,幼虎不习惯狼的气味,本来还摇头晃脑地抗拒,闻到乳香,才渐渐安静,趴下来开始吸狼乳。 正看得发呆,林间沙嘶之声又传来,缓bbr>缓走出另一头虎,云若紫的手摆了摆,那虎便乖乖坐在一旁不动。陆寄风背后被什么撞了一下,转头看,是一头豹,旁若无人地躺在一边,接着又步出两头狼,几只山犬,树间拍翅之声大作,一群各色各样的鸟儿,都栖息在周围树上,悠闲地啄羽,或是翘足顾盼。 短短的时间,这一处深山幽泉,竟群兽毕集,众禽罗列,这些飞禽走兽未必都能和平相处,但是此时却都悠然自在,相对忘机,好像在天堂一般,绝不会有杀戮或掠食。 这幕奇景,比见她驯虎还要奇异,陆寄风脑子里反复地只想着:她到底是什么人?总之,绝不会是凡种。 陆寄风坐在云若紫身边,道:“若紫,你说你爹是云萃,对吗?” “嗯。” “你从小就在云家生活吗?” “嗯。” “更小以前呢?” 云若紫不解地看着陆寄风,似不解其意。 陆寄风已有答案,又问道:“你想不想念你爹和你哥哥?” 云若紫想了一想,笑道:“也想,也不想。” 陆寄风道:“咱们埋了猫妈妈和小猫之后,你要回爹爹家里,还是要和我在山里?” 云若紫抱着他的手臂,道:“我要跟你还有猫儿在一块!” 陆寄风虽大感欣悦,却又想着:“和若紫妹妹一块在山中隐居,固是人生快事,但是云伯伯和云拭松一定很想念她,若紫妹妹是如此神奇的人物,我犹不舍,况且他们七年的亲情?” 他痛下决心,不管怎样,先护送云若紫回到她的家中,自己要怎样再做打算。经过了这几日的相依为命,云若紫已成了他生命中最亲近之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好像硬生生割断他的肝肠一般。 红尘人间也好,清逸云水间也好,他都觉得无足喜,无足厌,云若紫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才是他想要归属之地。 幼虎喝饱了奶,云若紫呼啸几声,众兽及飞禽渐渐散了,陆寄风再度挟起幼虎,背起云若紫,回到虎穴去。 陆寄风以宝剑割下一截虎爪,递给云若紫,轻道:“这是猫妈妈给你的,你留在身上记着她。” 云若紫拿了琥珀色的虎爪,小嘴一扁,似乎又忍不住想哭。 陆寄风狠下心不再理她,重新拾刀挖洞,他的体力似用之不尽,只是所需洞穴实在太大,他一直挖到将近黄昏,终于挖成了足够的大小,而众盗所丢的刀也都全部报销了。 陆寄风将母虎和死去的那只幼虎扛了出来,放进穴中,云若紫站在一旁看,默默不语。 陆寄风拉着她跪在穴边,对母虎三拜,陆寄风默祝道:“你于我们有哺育之恩,留宿之义,寄风聊筑此穴,以报区区。此恩此义,终生不敢或忘。” 祝毕,才与若紫一同将土推进穴中,掩盖尸体,填平墓穴。 忙完了这件大事,接着便是带云若紫回到家中,这两头小虎,谅想云家养得起,只是要怎么带这两头路都走不稳的幼虎,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陆寄风持着细枝,在土地上画起图稿,利用山上的树木设计推车。他只剩一把宝剑,绝不能作太精细的削木工作,以免损缺了剑刃,应付不了这一路上的危难。 他很快画好草图,便开始打量着附近的树木藤蔓,选定以后,以宝剑砍下为用。这把宝剑是云拭松珍藏爱物,虽不是绝世神器,却也算得上一流,因此砍起树木竟能如切芦草,十分顺手。 陆寄风制作推车之时,云若紫一直坐在虎穴边,她撕裂了自己的白色丝帕,一根一根抽着丝,不知道想做什么。 不一会儿,云若紫跑来道:“寄风哥哥,你帮我把这爪子剖成两半。” 陆寄风莫名其妙,还是取剑帮她将虎爪剖平为一样的两片,云若紫又跑回原地,继续忙她自己的。 等陆寄风做好了推车,试着将两头小虎放进去推着走了几圈,确定稳固无虞,才抱着幼虎进入洞穴中,与云若紫一同席地坐着,道: “若紫妹妹,我们明天早上便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家。” 云若紫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这附近既有那些坏人出没,就不安全,还是早点避开为是。再说,你爹一定想你想得紧了。” 云若紫微噘着嘴,道:“我爹不会想我。” 陆寄风一愣:“是吗?他不疼你吗?” 云若紫道:“我爹怕我,每次和我说话,都好像我会吃他似的。” 陆寄风心下大奇,云若紫应该不会胡说,他看得出来云萃对云拭松极为疼爱,但为何会对自己的女儿竟是恐惧恭敬?难道和她的奇异有关? 眼前晃出一条白链,陆寄风一怔,云若紫正提着两条白布,在他眼前晃动。陆寄风一看,原来是两条白色的锦绦,系着两片虎爪,虎爪顶部以钗子凿出洞,穿过了锦绦,再结着一颗美玉,做成了两条别致的绦链。 那两颗美玉,本镶在云若紫的耳珰上。 云若紫笑道:“我用手帕儿缠成了绳子,做这两条,一条给你,一条我的,你不许丢了。” 陆寄风接了过来,珍而重之地挂上,道:“我会戴一辈子,永远不拿下来。” 云若紫低下头来,让陆寄风替她也挂上虎爪链。云若紫靠在陆寄风怀里,道: “寄风哥哥,我们回家之后,这两只小虎也跟我们一块回家。” “嗯,它们是一胞手足,不能分开的。” “它们不分开,我们也不分开。” 陆寄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云若紫渐感困倦,睡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不知这一路是否安宁,也不知是否找得到云萃父子,心中充满了忧思。对于云若紫的奇能,自己身上的变化,都使他困惑,是否有什么样的天命,赋予了自己这些遭遇?难道天命就是要他隐居于终南山吗?否则自己怎会在服过了那会化为人的红参之后,就产生这些变化? 浩渺的星空,什么也不能回答他。 次日,陆寄风将两虎放在推车上,佩着宝剑,与云若紫两人踏上了归途。 他不知自己当初被疾风道长抓到什么地方,只能以日出的方向分辨东西南北,朝西北乃是长安城,现在不知是否已经被胡兵占据,陆寄风几经考虑,决定往东北走,东北是往洛阳的方向,逃难队伍必会经过此地,较易打听长安的情况,云萃既是富贵之家,动向应该比较容易掌握。 这一路上,饿了便寻野菜果子,累了便找处干燥之地睡眠,丝毫不必担心有野兽攻击,甚至有时会见到树影间端坐着山犬野狼、兔子或是松鼠等动物,目送着他们经过。想来也是因为云若紫的关系。 行走了两三日,仍在终南山腰,两人坐在树荫下稍事歇息,待陆寄风要动身之时,云若紫却依然坐在草地上不动。 陆寄风欲将她拉起来,云若紫却摇了摇头,道:“寄风哥哥,我不想走了。”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陆寄风有点担心,道:“我扛着你走,当你的马儿,好不好?” 云若紫道:“我不想走,我要在这里等封伯伯。” “这是荒山野地,不会有人来的,我们到城里找你伯伯。” 云若紫道:“我知道他会来,我知道他在这里!” 陆寄风大奇,道:“是吗?你为什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封伯伯是你什么人?” 云若紫笑道:“是我伯伯。” 陆寄风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向来云若紫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扭转不了她的心意,只好陪她等待,削木作笛,或是编草作篮,打发时间,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陆寄风道:“我去附近找些果子来,你别乱走。” 云若紫抱着虎玩,随便点了点头。有过上次的教训,陆寄风不敢走远,不时回头看看云若紫的方向。 突然间脚被一样突起之物绊住,陆寄风惊叫一声,趴倒在地。 爬起来回头一看,把他吓得魂飞天外,绊倒他的是一双脚,一双有点眼熟的脚。 陆寄风差点站不起身,张着口却不敢发出声音。那双脚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怎么回事? 疾风道长上次不知为何躺在草丛中装死,自己一时多事好心,反遭奇祸;这回又撞上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 呆呆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陆寄风不敢再乱动,等了一会儿,那双脚也没有动静。陆寄风越看越奇,想道: “他会不会真的死了?否则我绊到了他的脚,他应该知道才对,为何没有跳起来捉我?” 陆寄风轻轻踢了一下那只脚,那只脚依然没有反应。陆寄风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正要再看个仔细,身子一低,突然间那只脚像是毒蛇扑咬,迅速得看不见如何踢来,“噗”一声便已反脚踢中陆寄风心口的穴道,陆寄风气一窒,登时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他见识过疾风道长不可思议的武功,能双眼不看,一脚就踢中他的穴道,也并不稀奇。陆寄风只恨自己居然二度中了他的手段,又气又急,不知这回会有什么灾祸。 正在着急间,草丛中窸窣着响起极轻微的声音。陆寄风抬眼一望,只见一个头和两只手,像是趴在地上的蜥蜴一般,滑行了过来。 陆寄风吓得差点叫出声,那人抬高头,右手的食指放在唇前,挤眉弄眼,示意陆寄风不要发出声音。陆寄风呆呆地点了点头,盯着那人,那人整个人趴在地上,却像蛇一般滑得极快,而且声音轻微得若非靠得极近,是绝对听不见的。 那人滑入草丛中,与疾风道长并行而躺。瘫坐在地的陆寄风这才发觉那人身形颇高,疾风道长的两只脚几乎只到他大腿部分,那人的两条腿倒有一大段横在陆寄风眼前。 接着便听见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声音实在太低,难以分辨是谁在说话。 “你来凑什么热闹?” “师兄,你又为何躲在这儿扮面团?” “哼,你要害我就趁早,打死我你就是掌门人啦!” 静了一会儿之后,第二个声音笑嘻嘻地道:“你说得对。” 陆寄风一惊,心扑扑乱跳,不知这两人为何并头躺着,却说出这样的话。 静了一会儿,疾风道长又道:“你快滚,别坏我大事!” 另一人道:“我是想帮你啊!” 疾风道长道:“你真要帮我,就别害我泄露行踪!” 另一人好奇笑问:“师兄,您到底在躲谁?” 疾风道长恨恨地说道:“我此生最大的克星,我见了他就恨不得先死给他看!” 以疾风道长的武功,居然有让他忌惮若此的人,陆寄风大为好奇。 突然间那双长腿收了回去,趴行如电之人一跃而起,大叫道:“封秋华,你师父老子在这里呀!” 疾风道长也跳了起来,叫道:“混账东西!你出卖我!” 接着远方传来一阵呼唤,呼唤声原本极远,却一眨眼便来到近前: “师父!师父留步!” 接着一道白衣身影飘然而至,扑一声跪倒在地,陆寄风仰首看去,只见那名汉子面若冠玉,清雅不群,跪在疾风道长脚前,神情激动。 那个大圆球居然有如此俊美的徒弟,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接着又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喊道:“封伯伯,封伯伯!” 那是若紫的声音,陆寄风大急,不知道要不要容许云若紫靠近,此刻眼前的这几个人,到底是善是恶,他都难以弄清。只不过就算要阻止云若紫接近,穴道被点的他也无能为力。 疾风道长和封秋华都露出奇色,见到云若紫气喘吁吁地奔来,封秋华大为诧异。 “若紫?你怎么在这儿?” 云若紫笑嘻嘻地道:“我来等封伯伯。” “你爹呢?” “我不知道,我跟寄风哥哥在一起。” 封秋华顺着云若紫所指的方向望去,疾风道长也看见了瘫坐在地的陆寄风,骂道: “又是你这小子!一遇到你,老子就没好事!” 陆寄风心中暗道:“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才对!” 那高大道士弯下身,在陆寄风身上几下疾拍,解了他的穴,笑道:“师兄,是我通风报信,跟这小子没关系。” 封秋华双手抱拳为揖:“多谢灵木师叔。” 疾风道长狠狠地瞪了他们众人一眼,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不许攀亲带戚,秽我师门!” 封秋华跪在地上,大气不敢透一口,道:“是,弟……晚生遵命。” 灵木道长冷然道:“说他秽乱师门,你有辱师门,又怎么说?” 疾风道长大翻白眼,道:“我何时有辱师门了?” “知恩不报,算不算一条?” “我怎么知恩不报?” “你中了萧冰的道儿,是谁救了你?你却从救命恩人手中逃了出来,一声谢也没说,这不是知恩不报?” 疾风道长瞪了封秋华一眼,道:“好啊,恩公大人,你要我如何谢你?” 封秋华惶恐地说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不许自称弟子,我不认得你!”疾风道长又转头对灵木道长道:“你瞧见了,是这位恩公不要我谢他,不是我不谢他。” 陆寄风想起上回疾风与黑鹰寨众一战,被困在网中,有一道白影掠入阵中救走了疾风道长,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封秋华;而他竟与云若紫如此熟识。 云若紫拉着封秋华的衣袖,道:“封伯伯,咱们和寄风哥哥一起走,不要在这里。” 看她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欢灵木和疾风。封秋华无奈地说道: “若紫,你乖乖的,伯伯过几天带你回家去,眼前伯伯不能走……” 疾风道长道:“去去去,你有什么事快点去办,别来烦我。” 封秋华道:“师……前辈为了寻找天婴,经历这几日奔波,请容许晚辈略尽绵力。” 疾风道长冷冷说道:“你是个尘世之人,一身的浊气,天婴不会现身在你面前的!你跟着我,只会连累我也找不到!”?99lib. 封秋华面色颓丧,叹了一声,依然跪在地上。 疾风道长背对着他,似乎极不耐烦地“嗯、嗯”了两声,手在背后挥了一挥。 封秋华一愣,不知师父这个手势是何意。 疾风道长更不悦,手又是胡挥了两下,发出含糊的“唔唔啊啊”几声。 封秋华愣愣地看着,陆寄风猜测暗想:“这老道是不是叫封伯伯起来,别跪了的意思?” 只见灵木道长开口道:“果然是个呆子,你师父叫你起来,别跪了,他见了不舍得!” 疾风道长跳起来道:“第一,我不是他师父!第二,他跪着我怎么不舍?他怎么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起来!你越跪他越有得胡说!” 封秋华恭敬地说了声“是”,才敛袍而起。 疾风道长沉着脸道:“我问你,你这几年在鬼混些什么?为何在终南山爬来爬去?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封秋华双手垂在身侧,微低着头道:“启禀前辈,晚生这几年云游江海,反省前非,本欲寻山闭关清修,坐悟真道,但是见到师……前辈的灵气出现在山中,因此特来一见。” “有什么好见的。”疾风道长又背转过身,冷漠的语气里有点怅然。 封秋华眼眶微红,陆寄风虽不知他们的关系,也感到这位封秋华的一片孺慕,出自至诚,不知疾风为何如此拒人千里。 封秋华道:“晚生至愚至浊,不敢怀非分之想,再辱圣门。多日相寻,只欲见前辈慈容,于心已足。” 疾风道长默默不语,灵木道长道:“你见也见过啦,可以走了。” 封秋华怅然道:“如此……” “呸!没你烂木头的事!”疾风道长怒道,对封秋华道:“封居士,你要去闭关也好,悟真也好,我先问你一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讲!” “是。” “你这些年四处乱晃,功力应有长进才是,为何反而一退千里,比起从前大大不如了?”疾风道长厉声问,封秋华是他的得意弟子,内外丹修习之功,冠于诸生,自从他上次出手救了自己,由轻功及武艺出手的表现,疾风道长一看便知他的内力退步至不可收拾之境,几乎不敢相信,好几次想问他,却又拉不下脸问。如今反正话也说了这么多句,这个问题再不提出来,他会一辈子不得好睡。 “这……”封秋华为难地沉吟着。 疾风道长冷然道:“你不说就罢了!你本来没必要回我。” 事实上他心中所想,并非震怒,而是担忧。封秋华的内丹损耗太多,不像是疏懒于练功而退步,倒像是被废去了内真一般,不知是否遇上了可怕的强敌,或是中了什么术法。他只怕被人发觉自己的关怀之情,因此见封秋华迟疑不说,马上便表示自己不在乎。 灵木道长道:“道门第一人怎么内真变得如此萎靡?嗯,我看不是遇上了强敌,就是中了术法,封秋华,你是不是落难了?” 灵木问出了疾风心事,疾风道长心头扑扑乱跳,却故意“哼”了一声,道:“关你屁事!” 封秋华下定决心,道:“启禀前辈,晚生是自己化去了八成内丹,非是遇到外敌,不敢引前辈之忧。” “你、你自己化去八成内丹?做什么?”疾风道长惊问。 灵木道长却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知在想什么。 陆寄风旁观者清,感到灵木道长的头脑比疾风、封秋华似乎都好上一点,或许他心中有了答案。看他脸色,这答案也不会是什么值得高兴之事。 封秋华万分犹疑,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半晌,终于道: “二位前辈,此事实出于不得已……”说着,封秋华指向云若紫,说道:“这位小姑娘出自云家古祠,不知是何所化,似非人灵……云家世世镇守长安,似乎就是为了守护此女,既然此女已破封而出,晚辈见她妖气未萌,因此……” 疾风道长怔怔地看着云若紫,灵木道长已跺脚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恶,必是你多事,封住了她的妖气,对不对?唉!坏事,坏事……” 云若紫吓得抱住陆寄风,陆寄风一听他们说什么“妖气”,登时也明白了。 灵木道长暴跳如雷地叫道:“前一阵子长安突然冲出一股妖气,趁着妖气未长,我和师兄特地前来灭之!谁知突然之间,妖气又不见了,害我翻遍了长安,连老鼠蟋蟀洞也都搜个干净,就是找不到妖气,竟是你把它封了起来,你这混蛋小子,坏我大事!” 陆寄风连忙将云若紫挡在身后,封秋华也身形一窜,挡在两个小孩之前,扑通跪倒,仰首对着二道说道: “前辈,此女年幼,从未造孽。弟子已经倾毕生道行封住她的邪妖本性,云家世代为善,云家守护此女已有五代,万一她被灭,不知云府是否将因此得祸!还乞二位前辈放她一条生路。” 灵木道长怒道:“放她一条生路?哼!凭你的小道行,封得住吗?她这股妖气之盛,你师父跟我都毕生未见,万一长大了,那邪气十个封秋华也挡不住!这股邪气甚至更强于千年狐妖舞玄姬,你说,你对付得了舞玄姬一根脚趾头吗?” 封秋华脸色苍白,不敢回答。 “我们通明七子,为了诛杀这个狐妖,何等用尽心机,何等筹划奔波?若不是真人指示天婴现世,出现一丝希望,恐怕只有眼睁睁看着正教绝灭。如今世乱时荒,邪气汇存,又出现一个更强的妖女,你不除之以断祸根,反倒浪费你的真元,去做那无益之事。你这种小仁小义的行事方法,果然不是个负起天下之责的人才!你教吾失望透顶!” 灵木道长每骂一句,封秋华的头就更低一点,可怕的沉重气氛在周遭弥漫着。 疾风道长总算讲话了:“灵木,你把我的话都抢走了。” “我是为师兄代劳。” “不必!”疾风道长怒道,转头对封秋华道:“你糊里糊涂浪费了真元,你高兴,我管不着。这妖女是你兄弟的女儿,不是我兄弟的女儿;你于她有情分,我于她没有情分。现在我要一掌杀了她,你不救她,就退到一旁;你要救她,就别跪了,起来,我们先分出生死。” 封秋华猛地抬起头来,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疾风道长双手负在背后,道:“灵木师弟,听令!吾与封秋华之战,你不得插手,若吾死于妖党封秋华之手,你就代吾诛杀此女,以除妖邪!” “师弟得令。”灵木道长严肃地说道,退至一旁。 封秋华用力叩头,击地有声,泣道:“前辈,晚生怎敢与前辈动手?请前辈放过此女,她妖气未萌,杀之实为不仁啊!” 向来一言不合便跳脚的疾风道长,此时竟十分冷静,声音稳定得听不出情绪: “你不必多言,叩了这么多个头,当年师徒之义也还完了,你又救过我一命,起来吧,你与我一战,是胜是败,没人会说你是个弑师的不义之人。而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必诛妖党。你若轻易就死,这小妖女自然也不能活的。” 封秋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情恍惚支离,要他与毕生恩师动手,比要他杀无辜之人还难,此时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的剑呢?”疾风道长问。 封秋华神情茫然,陆寄风只希望他能杀了这两个道士,好保住云若紫,二话不说便将身上的宝剑递给他,道:“封前辈,此剑拿去用吧!” 封秋华随手接了,低头看着剑上的云氏徽记,心头一震,垂泪道:“兄弟,兄弟,吾对汝为德不卒,对师忠孝尽缺……人生若此,夫复何言!” 说着,褪下剑鞘,寒霜映照着秋色,映照着他的容颜。 第七章 人理固不终 此战已不可避免,封秋华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有振作起心神,抛了剑鞘,将剑横在身前。 疾风鼻中哼了一声,道:“很好,你应该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还要做这无益之战吗?” 封秋华凄然道:“晚辈……实不愿与前辈动手,若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解决,晚辈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疾风道长脸上肌肉一阵抽动,声音依然冷冷的:“有一个方法,你若肯依言而行,非但不必与我动手,还有可能重回本门,你愿意吗?” 封秋华没有想到师父会突然松口,连忙注视着疾风道长,眼神殷切。 疾风厉声道:“你若肯亲手杀了这个小妖女,将功折罪,为时不晚!” 封秋华一听,脸色更加苍白,紧紧咬着牙,道:“万万不能。” 疾风道:“很好,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休怪我手下无情!” 疾风道长突然间身子一闪,闪到云若紫面前,封秋华和陆寄风大惊,疾风道长已经一掌拍在云若紫头顶藏书网。 云若紫身子一颤,往后软软地倒下。陆寄风扶抱住了她,只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生气竟去了七八分,不由惊恐万分,说不出话来,不知云若紫是死是活。 “师……你,你……”封秋华骇然道。 疾风道长冷冷地说道:“你放心,我只是封住她的灵窍,以免她出什么诡怪。杀她,也要在清理门户之后!” 封秋华手中的剑微微颤抖着,这句“清理门户”,他一辈子也没有想到会加在他身上。 疾风道长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昂然负手而立。寒风吹动他破旧的道袍,那圆滚滚的身子竟出现一股渊渟岳峙的风范,泰山不动,一旁护着云若紫的陆寄风不由得惶恐了起来。 虽然封秋华风采过人,但是在这长相滑稽的疾风道长面前,竟有如碌碌之辈,毫不起眼。 气势,那才是高手的气势! 就算陆寄风不会半点武艺,也感受到了顶尖高人尚未出手之前,那弥天盖地的宏伟气势。 陆寄风暗想:“封伯伯有剑,那鬼道士没剑,封伯伯还是可能取胜的。” 就算如此安慰自己,他还是隐隐地知道自己太过天真了。对于突破了某种层次的武者而言,内力所过之处,飞花柳絮皆有破山之威,手上有没有武器根本就没有差别。 而且,封秋华的武艺皆疾风道长所传授,在并未学全之时,便已被逐出师门,两人对道门真诀的造诣深浅,实不可相提并论。再加上封秋华已废了八成的真元,在疾风道长眼中,更是不足为患的对手。 封秋华若是不立刻认错投降,只有死而已。难道封秋华已蓄死志? 疾风道长稀疏的眉毛一挑,阴恻恻地说道:“你若死了,这小妖女也会让我一掌打死。念在你是后辈,封秋华,我让你先出手。请!” 一旁的灵木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之色,疾风道长故意在这个节骨眼儿点明了,无非是要激起封秋华的斗志,以免他轻易死在自己手中。 自从封秋华被逐出师门,疾风道长心如死灰,一直没有再找传人。平时在通明宫里,诸位师弟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关于封秋华的半个字。此刻相逢,竟是这样的场面,灵木道长心里百味杂陈,而疾风师兄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就更不必说了。 封秋华捏了个剑诀,剑尖倒转,双手反握剑柄,左足微退,身子略矮,一剑刺出。 “嗤”的一声,此剑去势如箭,挟带着凌厉的真气的破空之声,端的是干净利落。 疾风道长轻微地“哼”了一声,身子根本动也不动,只是盯着对方。而封秋华刺到面前的剑却又回转,依然是双手抱剑而揖之势,十分恭敬,然后才放开了左手,以右手握剑,剑尖向着疾风道长,摆出了剑势。 陆寄风见他第一招差点刺中疾风道长,却自行回转,倒像只是虚晃一招,半点杀气也没有,不由得略惊,想道:“封伯伯是不是念在师徒之情,对师父下不了手?那么若紫妹妹可就危险了。” 只是陆寄风并不知道:这招“胡为而求”,本是道家弟子与前辈过招练习时,必先使出的起手招式,只有速度而无杀气,发出的剑气破空之声,更是一种提醒,表示自己将要出招了,请长辈指点。 封秋华习惯性的使出这式剑招,往昔道门教学之景,历历在目。疾风道长心头一痛,足尖轻点,身子有如被风吹动的一片落叶,便飘至封秋华面前。人至掌至,拍向封秋华的天灵。 谁也没想到疾风一出手便是杀招,封秋华连忙回剑一挡,阻住疾风道长的掌气,疾风道长却不收掌,推出去的手掌只微微一偏,封秋华腕间一麻,手中所持的剑已被疾风道长挟手夺了过去。 陆寄风一见,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喉头,甫才过了一招,疾风道长随手便夺去封秋华手中之剑,那还有什么可战? 疾风道长身手飘然,随手取剑,并无奇特招式,但也正是如此,方显得功力深厚,鬼神难测。 封秋华发觉宝剑已失,不禁大惊。疾风道长却倒退一步,又将剑塞回封秋华手中。封秋华茫然顺手便接住,疾风道长突然抢步而上,五爪如钩,往封秋华咽喉抓去。 封秋华本能地横剑疾挥,护住上盘。疾风道长左拳右掌,接连击出,风声呼呼,一霎时便击出了七八掌,封秋华回剑挑劈,左闪右避,虽是辛苦地化去了疾风道长的攻势,却也不断倒退,毫无反击之力。 疾风道长喝道:“我这式‘四面风’在巽宫,五行属木,你怎不使出‘天心离大火’?” 封秋华应了声:“是。”便纵身由东南踩向北,足踏天火同人方位,剑尖倏地往横一扫,眼前幻出万点剑花,密密交织成一片剑气,有如燎原之火,一波一波地往疾风攻去。 他手中宝剑剑光,竟有如化身千万火焰光苗,挥舞伸展着;就连脚下的杂草都被强烈的真气劲风带得像被烈火烧了起来一般,不停地扯动飞舞着,在封秋华身边带起一片纷飞的草絮迷蒙。 凌厉的剑气甚至微扫到远处的陆寄风与云若紫,剑气闷热无比,令陆寄风有如身在大火场中。 若非亲眼所见,陆寄风决不相信武学可以有此境界,只见封秋华周身剑气笼罩,威严凛凛。封秋华总算使出了像样的剑招,陆寄风这时也才对他的武功有了一点信心。 而灵木却更是眉头紧锁,双眼露出不忍卒睹之色,看在陆寄风眼里,自是不解,暗自想道:“这位灵木道长不知是不是好人?他为何表情这么难看?倒像是七分伤心,三分惋惜……?” 灵木的想法,年幼的陆寄风再聪明,也无法理解。 在陆寄风眼中“像样的”剑法,其实已经是道门中高等的真诀,只有像封秋华这样资质和地位的弟子,才有可能在六十岁之前学到。 而这套剑法,也是疾风传给封秋华的最后一套剑法。 当初疾风只教完了剑诀,还没有传完心法,封秋华便犯了戒,而被逐走。这些年来,他自己私下揣摩,不知道进益如何? 想必疾风此时是有意验收成果。 封秋华的剑气挥划之处,皆带起一股热风,剑法以火焰燎原之势,压头盖顶地袭向疾风道长,剑网包围住疾风周身要害。疾风道长略退几步,冷冷地瞪着封秋华,他眼中有着旁人难以察觉的红丝。 封秋华果然揣摩出了心法,不愧是通明宫第三代的首座弟子。虽然他揣摩得有点不对头,剑法太快太主动了些,火势以天为阳,以我为阴,他应该先掌握住对手的真气走势,然后顺势而发,不争,不让,不进、不求,方得“天心离大火”之诀窍。如果这几年自己有提点他,那么他早就把这套剑法的真谛学对了,不止是武功,就连内力和修养也会提升许多。 可惜,可惜……疾风道长随步闪避着封秋华的剑势,内心却只回响着这两个字。 要不是那个女人……从前封秋华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背离道门;如今又为了义弟,与妖魔同路,难道封秋华真的不是块料,就这么禁不起俗世的牵绊?若是如此,不如亲手了结了他! 一思及此,疾风不由得怒气勃发,面对着猛烈的剑攻,疾风道长微侧了几下,轻易闪过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双掌一拍,有如巨梁攻城,硬生生地打破封秋华的剑阵,一股猛烈内息往封秋华正面轰去! 封秋华叱喝一声,拔空而起,有如踩着看不见的梁木一般,在半空中疾奔着,剑随身送,一剑往前猛刺向疾风道长。疾风道长居然不避反迎,等封秋华的剑尖已几乎要刺入他的眉心,才猛然双掌挥出,夹住封秋华的手腕。 封秋华的手腕被这一式“虎钳夹”夹中,登时痛入心肺,轻微得旁人听不见的“喀、喀”声之中,封秋华右腕的骨节已断成数截,根本无法再握住剑,“铛”的一声,剑已落地。疾风道长手一松,封秋华踉跄倒退了好几步,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只见他面色惨白,大颗的汗珠自他额间滴下,右肩不住地轻轻跳颤,显然是痛得发抖。 疾风道长自鼻间发出“哼”的一声,脚尖一踢,将地面上的剑踢起,握在手中,指向云若紫,身子一闪,有如电光般影未到,人已到,剑尖居然已经到了云若紫面前。 陆寄风惊得僵住了,猛听见呼啸一声,黑影一晃,竟有人硬生生挡住了要刺入云若紫眉心的这一剑。 那正是封秋华,他及时闪身窜入云若紫与疾道长之间,“噗”的一声,剑尖已刺 8fdb." >进他的右肩。 封秋华应声而倒,疾风道长拔出了剑,一股血瀑便由封秋华肩头喷了出来,溅在疾风道长脸上,更显狰狞。 陆寄风正要去扶他,封秋华连哼也没哼一声,已自行撑起身子,又昂然站在疾风面前。 他想也不想地以身受剑,保护云若紫的决心已明。疾风道长冷冷地说道: “你右腕已残,秉风穴又中了一剑,还要战下去吗?” 封秋华脸如死灰,就连声音也已经发着颤:“……义……义无反顾。” 疾风道长脸上的肥肉跳动了一下,沉声道:“好,好一个义无反顾!你只顾朋友道义,却不顾正邪之分,可见我当初将你逐出师门,果然不冤!今日你是要与妖邪同死,自甘堕落了?” 封秋华咬了咬唇,道:“是,但在晚生死前,有一个心愿,求道长成全。” 疾风将剑一横,斥道:“我和妖党没什么好说!” 灵木连忙插嘴喝道:“封秋华,你把遗言交代清楚,再死不迟!” 封秋华看着疾风,颤声道:“晚生只希望……死后,以朽木为碑,上面写着‘上疾下风真人之弃徒’几个字……” “你休……”疾风道长才叱出半声,便硬生生地收住,喉间一阵抽紧哽咽,僵着脸,更严厉地瞪着他。 封秋华再愚蠢也知道师父要说的是“你休想”三个字,他明知无望地求道: “木碑易朽,过得十几年,这碑就会朽烂不见,不会再有人知道晚生的身分,而届时,晚生的枯骨也已烂尽,人事不知,请道长……” 封秋华出气多,入气少,这几句话说得费尽了全身之力。疾风道长暴躁地打断他的话,喝道:“痴人作梦!你受死吧!” 疾风道长挥掌攻来,封秋华一个站身不住,倒地滚了开去,疾风道长的猛烈掌气一掌击中地面,轰然巨响,地面被这一掌打出了一个大凹洞。 封秋华滚了几滚,一跃而起,身上已遍是尘泥。疾风道长跟着又是接连着十数拳快速逼攻,风声呼呼,封秋华只能勉强地东闪西避,他的身法巧妙,轻功灵便,在疾风道长刚猛的掌气中,犹如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浮沉狂摆,却始终没有被淹没。 封秋华的右臂已经完全不能动,只以左掌应敌;疾风手中虽握着剑,却垂剑不用,以空着的左手对上封秋华,两人皆以左手拆招。 只见两人的拆解一式快过一式,身形渐渐看不清楚,两道灰白影子极快地或进或退,或攻或守,竟像是太极之两仪般生克自然,圆融无间。 在灵木道长眼中,过招的两人并不是在决斗。疾风道长大可以一招就取了封秋华的性命,现在这样拳来脚往,无非是拖一刻算一刻。但是能拖多久呢?灵木知道师兄性烈如火,最后还是会杀了封秋华。 一切又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 从前封秋华为了修炼“天心离大火”,饱受煎熬,这式剑法的心诀,必要将全身奇经八脉一遍又一遍地以行小周天之功的方法升高温度,等温度提升到火焰的温度时,才再以引导之法,将之散出于几个重要穴位,要做到升高体内温度而不伤五脏六腑及全身筋脉,是最困难的初步。等练到极致,体温便不会再升高,随时可以发出高温,变化自如,出手之际才随着剑气发出灼温,刺中对方要穴,是之谓“天火”。 那时,疾风道长要他到山顶绝崖冰骨岩上打坐练功,只半年,封秋华就已能适应冰骨岩,在此地生存而不觉有异。这样的进境,就连不过问再传弟子之事的通明真人司空无听了,都忍不住点了点头,大有嘉许之意。 而那个坏了封秋华道行的女人,又是怎么上了冰骨岩?又是怎么让封秋华见到?封秋华说她当时将近冻毙,因此自己以真阳之火为她暖身,救了她的命,此后她便留在冰骨岩附近,封秋华驱赶过她,她是被赶走了,可是……为什么还会产生这段孽缘? 噗的一声,灵木道长脸上一热,原来是一滴血溅到了他脸上。 疾风道长喝道:“中!”一指刺中封秋华,指尖刺入肌肤,那是封秋华溅出的血。 灵木一凛,封秋华的身子晃了一下,继续以左手掌力攻向疾风,待封秋华一掌推到,疾风才举起左掌,反击回去。两掌相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封秋华身子仰头一晃,踉跄不稳地又倒退了几步。 疾风与封秋华所对上的这一掌,运上了真气,可以说是以硬功对硬功,再没半点转寰了。 疾风站在原地不动,冷峻地望着他。 疾风的硬掌所挟的真气,使封秋华五脏六腑受了重伤,原本已被剑和指气伤得全身鲜血淋漓,此刻封秋华好不容易站稳了,唇角却已忍不住滑出了一道殷浓的血流。 封秋华“哇”的一声,低首吐出一大口血。喘着气,抬袖擦去血渍,他体内倒流的血还是不停地滑出喉头,想忍也忍不住,只好吸着气,将血吞下腹中,勉强站稳。 见封秋华面色由惨白变为蜡黄,陆寄风也知不妙,唯恐封秋华会就这样丧了命。 疾风道长说道:“你的心脉已被我这掌击裂了,还要战吗?” 封秋华的呼吸浊重,已连话也说不出来,头发蓬乱,双眼突出,模样甚是可怕,他拼命忍着涌出喉头的血,重重地喘息。左手按着丹田,用力地吐纳行气,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劈啪之声,沉稳地一步一步,向疾风道长走来。 疾风道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凄苦,突然仰首大笑: “哈哈哈……你宁可死,也不认错;你宁可让我活活打死,也要保护你的兄弟家小,这结义之情,竟胜过了一切,哈哈哈……” 疾风道长愤怒的狂笑声里,微带哽咽。他两度在重创封秋华之后,便停下了手,只要封秋华认输放弃,就不必走到最后一步。他一再地给封秋华生机,可是封秋华竟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除了令疾风意外,更像割着他的心一般。他不解为何封秋华这样冥顽不灵,这样自找死路,就为了一个结义兄弟家突然冒出来的妖女。 封秋华走到疾风面前四五尺之bbr>?处,双掌骤起,右拳击向疾风面门,左掌拍向疾风的腹部。 封秋华的右手右肩已经受创过重,击向疾风道长面前的这一拳,有若幼儿,疾风闪也不闪,随手一举,便格住了他的右拳,内力随着手劲吐去,封秋华立刻有如被重重一掌推开,飞跌出数丈,仰倒在地,一口血再也控制不住,狂喷了出来。 封秋华仰面而倒,挣扎着欲起身,一阵晕眩,身子也渐觉得冷。他知道自己已经奄奄一息,离死不远了,但仍拼命地要站起来,他了解师父,只要他还站着,师父就会守信,先与他决战。如果他就这样倒地不起,接着师父便可能先杀死云若紫,再慢慢地医治好他。 封秋华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身子,肩、背、臂,都像支离破碎了一般,不管施了多少力,还是无法把这些部位连贯起来。模模糊糊间,他听见那少年的叫唤: “别杀她!” 封秋华想发出声音阻止师父,但是溢满了血的喉间只发出“咯、咯”的含糊声音,眼前便是一黑,失去了一切的知觉。 疾风道长一剑刺向云若紫,但是没有刺中,陆寄风抱紧了她,剑刃划过了陆寄风的手臂,陆寄风惨叫了一声,登时鲜血长流,浸湿了半边身子。疾风及时收住剑势,厉声道: “小子,你若不退,我便也一剑刺死了你!” 陆寄风发着抖,说不出话来,疾风道长眼中布满了血丝,脸泛油光,和着封秋华喷在他脸上的血,那凶狠和痛恨,竟燃着疯狂的火焰。 之前他或许还会放过陆寄风,但是为了这个妖女,他已被逼着打死他的爱徒,此刻任何与云若紫有关的人,在他眼里都是逼死封秋华的元凶,应该抵命。只要陆寄风再迟疑片刻,他手中的剑绝对不会容情。 见到师兄眼神骤变,灵木道长身子一闪便窜至陆寄风面前,迅速地一指点中陆寄风,一手抓过云若紫,陆寄风只全身一麻,眼前一花,云若紫已不在怀中,不由骇然。 灵木道长一手按在云若紫额上,只要真气一送,云若紫便要天灵尽碎。灵木道长对陆寄风厉声道:“小子休要插手坏事!” 灵木道长知道师兄现在神智已难以控制,只好抢走云若紫,点退陆寄风。他见这小孩不会武功,又生得一副善相,实不愿见他横死。 他本以为陆寄风见到疾风道长与封秋华的一战,会心生怯意,自动退却,不料陆寄风竟扑了上来,一面动手打着灵木,一面叫道:“你们两个恶妖道,已经杀了封伯伯,又要杀若紫妹妹,把若紫妹妹还我!” 灵木怕他激怒师兄,又怕出手过重伤了他,只好以轻功跃退了数十丈,以避陆寄风。想不到陆寄风快步跑着追了上来,口中还叫着:“放下若紫妹妹!” 陆寄风一眨眼便跑到灵木面前,灵木脚下急踩迷踪方位,突左突右,越跑离疾风越远,可是陆寄风却是不管灵木怎么闪,都追得上来,总是灵木一停下步子,陆寄风就已经赶到他面前。灵木大感困窘,不知不觉间使出了真正的轻功身法,一侧身便斜滑出数丈,再一倾又滑后了几丈,犹如闪电般无人能料得到下一步会在哪一个方位出现。陆寄风果然便愣住了,急要追上,又见灵木出现在他全然没料到的地方,甚至一下子就已立在他背后,等陆寄风连忙背转过身,灵木又已在原来的地方,而且闪得更远。 这套奇妙的轻功“天行步”,源自易经六十四卦的纵横生克,变化有千千万万种,只看出步时的方位在何方,整套的步法就不一样,而每一套都有六十四步,但是只要记熟了易数推演的程序规律,便能运用自如,变化出不同的灵活程度,是难学易精的轻功步法。 陆寄风对数理变化最是拿手,他慌张地乱追了几步,隐隐地便感到似乎能掌握灵木下一步的方向,却又不敢肯定,略一调稳气息,目光顺着灵木奔走的方向转去,稍稍回想他前面十步的步法,便往左方随位踩去,灵木道长的蛊位之错正是随位,居然笔直地往陆寄风撞来。 灵木大吃一惊,正要闪开,偏偏随位的纵步也是蛊位,左右都闪不过,“砰”的一声,两人撞成了一团。陆寄风闷哼了一声,身子弹飞了开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灵木惊呼:“哎呦,不妙!”他周身都是真气,被他这么一撞,有如被迎面打了一掌,凡夫俗子非要被撞得五脏俱碎而死不可,灵木急奔到陆寄风面前,探视他的生死。 不料倒地的陆寄风一跃而起,扯住灵木的衣袖,叫道:“放下若紫妹妹!放下若紫妹妹!” 灵木道长满腹疑心,陆寄风被这么一撞,鼻血长流,脸上也整个肿了起来,可见伤得真是不轻,可是居然还精神奕奕。 疾风道长一手挟着已经完全没有生气的封秋华,以轻功跃至二人面前,面色阴沉,提剑正要一剑往陆寄风背心刺去,灵木忙叫道:“师兄且慢!” 疾风道长怒道:“干什么?” “这小孩邪门。” 灵木右手挟着云若紫,倏地出手,以左手抓住了陆寄风,陆寄风被这铁箍似的大手抓住,只觉灵木的手掌有如烧红的铁铐一般,传出一股滚烫的热气,烧得他手臂剧痛,自然而然便运起力气与这热力相抗。灵木手腕一震,陡地松手放开,陆寄风也退后了一大步,又气又急地看着这两个武功高强的道士,不知该如何是好。 灵木追上前一步,道:“你练过什么功夫?师出何门?” 陆寄风一愣,道:“我……?我什么功也没练过……” 灵木脸色更怪异:“你真的没练过什么功?什么也没有练过?” “我没必要骗你!”陆寄风大声道。 灵木眼光一扫,陡然脸色变得极为震惊,颤声道:“师兄,他……你刚刚刺他的一剑……” “怎么?”疾风问道,眼睛也顺势往陆寄风的手臂一扫,突然间也像是触了电一般,冲上前一把抓住陆寄风,拉起他的左臂细看。被剑划过的地方,周围还有风干了的血渍,但是应该裂开的长长伤口处,却只有一道褐色的长痕,一点伤也没有。 疾风神色怪异地看着陆寄风,突然间拉住了他,搭住了陆寄风的腕脉,察觉出他脉搏跳动迟缓之极,凝神搭脉,更觉得脉象奇异,振速竟似乎有两道,一道渐渐隐去的是普通的少年血脉,另一道渐渐成长的却是难考的异脉,迟而不绝,似存似亡,如枯木含生机,岩中蓄暗流。 疾风道长激动得声音沙哑:“你……你服食了什么异物没有?” 陆寄风不敢骤然回答,慌张地看了看疾风,又看了看灵木。 灵木叹了一口气,将云若紫放在地上,脸若死灰,竟几乎是要哭了出来的样子。 疾风抓着陆寄风的双肩,用力晃了一下:“你怎会服了天婴?你是个凡夫俗子,天婴怎会在你面前现身?是谁教你要服食天婴的?” 陆寄风被他抓住,无法挣脱,只好叫道:“我不知道什么天婴!那怪物要咬若紫,我们砍断了它,它便化为红色的大参,若紫妹妹要我吃了,我……我不知那是什么!” 疾风道长五官都挤在一起,流下了泪,仰首“哈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声比哭声还要悲惨难听。 接着疾风一把抓住陆寄风,以手中的剑在他手指上刺出了一个洞,陆寄风一痛,硬是咬着牙不叫出声,他不知疾风想做什么,心中实是怕到了极点。 疾风用力拉着陆寄风,将他拉倒在封秋华身旁,一手撬开封秋华的口,将陆寄风流血的手指放了进去,挤出几滴血在封秋华口中,才放开陆寄风,将封秋华的身子扶起,自己坐在他背后,双掌抵着封秋华的背,专心地运起功来。 陆寄风看着疾风道长以自己的血喂封秋华,又替他运功,看样子是想救活必死无疑的封秋华。这下子陆寄风多日的疑惑瞬间全解开了,但是他却更加茫然,呆呆站在原地,心中乱作一团。 陆寄风想着:“原来我所服的就是天婴,我的身体不知变成什么了,受了伤马上就好,就连死,都可以再活过来……” 他举起手看了看被剑刺入的小伤口,果然只剩下一道疤痕,就连这疤痕也正在迅速地变淡,很快就会看不见了。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怖,似乎自己不再是人类,而是某种怪物。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疾风道长盘膝打坐在封秋华背后,替他顺了一阵子气,果然察觉出一道生机迅速地流入了只剩一口气的封秋华体内,散向奇经八脉,只是三焦之位都是空荡荡的,生气流不进去。 疾风道长为他行了两遍气,才将依然死人一般的封秋华放在地上,站起了身,不知在想什么。 一会儿,他走向陆寄风,道:“你把服下天婴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了。” 陆寄风本有些迟疑,转念一想:今日落在他们手中,隐瞒也没有意义,便略加回忆,将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口齿清晰,思绪有条有理,说得疾风与灵木都完全了解前因后果。 第八章 紫芝谁复采 疾风与灵木二人神情凝重地听毕,一听到那红色巨参竟夜夜要咬噬云若紫,云若紫也视之如敌,心中更加肯定被陆寄风误服之物,就是天婴。 天婴兼有至阴与纯阳,不管是遇见妖魔,或是仙圣,都会本能地接近以吸收其精华,却不出现在凡人面前,以免被凡俗的浊气所染。是以疾风与灵木在终南山找寻许久,只远远地见到了天婴的影子一闪,根本无法捕采得到。 天婴不顾陆寄风在场,硬要咬噬云若紫,也可见云若紫身上的至阴有多么纯粹。两道士沉默不语,好半晌,疾风才道:“师弟,你有什么主意?” 灵木说道:“天婴居然让他给服下,我们不能就这样断了希望。他的血能救人,或许他本身就能取代天婴,只是究竟对不对,还得请示师父。” 疾风问道:“你的意思是要带他上通明宫?” 灵木道:“否则我也无法可想了,总不能就放他走。” 疾风道:“万一得以他活活地炼药呢?” 灵木听了,只是不语。 疾风转头对陆寄风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陆寄风听他们的讨论,虽不明白得全,却知晓大要。他倒是不怕,道:“我叫陆寄风,吴郡吴人。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位老管家陆喜,和朋友柳衡的母亲要我照顾,此外无人了。” 听他说得如此干脆,疾风“唔”了一声,又是沉思。 陆寄风大着胆子道:“我……我服的天婴究竟是什么东西?道长就算要抓我炼药,也该让我明白吧!” 疾风冷然道:“小子,你不怕么?” 陆寄风道:“怕又怎样?我和若紫妹妹连强盗也遇着了,横竖不过是死罢啦!” 疾风道长双眉微竖,道:“你将我们比作了萧冰那妖道的贼伙?” 陆寄风不甘示弱地说道:“你们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我们,我不知道什么正道妖党,总之是你们都一样!” 疾风气得脸色一红,却忍了下来,道:“好!很好,你不知轻重,却在这里大言炎炎!你可知道拜畜牲、事妖姬的天下百寨联是什么玩意吗?你又听过‘断三纲,弃五伦;道一贯,我为尊’的邪论吗?那便是和这小妖女同出一源的女魔头创立的邪教!” 这个邪教,陆寄风真的从未听过。只见疾风道长续道: “创立‘圣我教’的魔女舞玄姬,道行高深难测,据说本是条绝域狐狸,禀受异域外教的机缘,修成了这般高强,天下间无人可以制衡。她有多个分身化体,潜伏各处为乱,而她本尊躲藏于魏宫深处,世代受拓跋族人所供养,如今北魏拓跋族如此壮大,就是受她的妖力庇荫!而她更是借着权势与无所不能的神通,收服了天下不轨之徒,以四大护法统领百寨,处处为祸!世乱之际,天地精华交会而生天婴,只有以天婴炼丹,设法让那魔女服下,才有可能破坏她的至阴功体,也才有机会杀她。想不到……唉!” 陆寄风不服地说道:“你们说若紫妹妹是妖女,可她又没作恶害人,却要杀她,这有何道理?” 疾风道:“哼!你懂得什么?她如今还小,万一长大了,本性驱使,必会成为舞玄姬同党,难道要留她为祸?” “你们只说别人是妖,我看你们比妖还坏得多!妖又没害人,你们却老是杀人!” 疾风冷笑三声,道:“说你无知,你便真的说出无知之言了!妖魔没害了你,可是你知道舞玄姬怎样增加她的功力?她为了得到至阴与纯阳,将整座城镇的男女尽皆化为活尸,吸取他们的真元,而这些城镇里的凡夫俗子便从此成为生不生、死不死、全无心智的活死人,受此祸害的城镇已非一处!” 陆寄风一怔,登时便无话可说。 灵木道长叹道:“小子,老实告诉你,这妖女的信众,多半都是自愿奉她为神,迟早有一天,正道会因她而绝。” 陆寄风更是愕然,道:“她若是那么可怕,为何大家还是要信她?” 灵木道:“信奉妖女者,几乎都可以完成自己的第一个世俗心愿。之后便看你的表现与忠心,再给你实现心愿的机会。” 实现任何心愿?陆寄风咋舌,天底下居然有人夸此海口,难道她是神仙吗? 陆寄风的神情看在灵木眼中,灵木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将她视作无所不能。会听凭她驱使之人,所想得到的心愿,往往也不过是些龌龊鄙俗、平凡无奇的念头。不外是财富、权力、武功、法术、美色等等。这样一批物欲横流之人聚而为群,可谓蛇鼠一窝!他们在舞玄姬的妖法下得了这些,便以她为至高无上的真人,听了正统的道门真理,总是不屑地嘲笑:‘大道理能让我富有吗?修身养性能让我快意恩仇吗?’进而蔑祖欺师,背君违道,无所不为。唉!舞玄姬吸取真元,尚非极恶;最可怕的是腐蚀人心,使得这些活人比死人还像行尸走肉!” 陆寄风咬了咬唇,默想了一会儿,用力摇着头道:“不会的,若紫妹妹不会变成这样。” 疾风不以为然地斜睨着陆寄风,也懒得与他的幼稚之见争辩,道:“你既服了天婴,便不能放你走,得跟我们回通明宫,见过真人,再作议处!” 陆寄风抱住了云若紫,道:“那么若紫妹妹呢?” 疾风喝道:“自然是一剑杀了!”说着又提起剑来,便要刺去。 陆寄风叫道:“你们杀了她,我也不活!” 疾风和灵木都是一怔,灵木苦笑道:“陆小兄弟,你真是个大义人啊!只是你服了天婴之后,身体受了损伤,总能还原为初,除非是断了头,或是被挫骨扬灰,否则要死没这么容易。” 陆寄风发了狠,道:“我若死不了,见到断崖就跳,见到深谷就投,总要摔个不死不活,再不然找机会自焚,你们拦得住吗?” 陆寄风怀中的云若紫被封住的穴道已自行冲解开了,发出一声低吟,悄然醒转,正好听见陆寄风的话,惊得抱紧了陆寄风的颈子,“哇”地哭了起来,叫道:“你别死,你别死啊!” 陆寄风抚着她的头发,心中凄咽,柔声道:“别怕,我是说着玩的。” 疾风与灵木二人面面相觑,这小孩聪慧过人,居然能视破灵木的天行步,反应又这么快速,这一路上要看紧他,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灵木搓着手,喃喃道:“这可真麻烦……” 反倒是陆寄风有了主意,道:“两位道长,我随你们去就是。” 疾风闷哼,道:“怎有如此容易?你想怎样,直说了吧!” 陆寄风道:“我一时好心,反被道长你整个半死不活,如不是若紫妹妹,以及终南猛虎,这条命早已不在,若紫妹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用我的命换她的。” 疾风沉声道:“怎么个换法?” 陆寄风道:“她是你徒弟的结义之女,我必得护送着她回到家人身边,等她平安回家之后,我……我任凭道长处置就是。” 疾风嘿地一笑,道:“你随我们回通明宫,除去妖女的根本,还是在你身上。现在一时不杀这小妖女,将来金丹成功之后,我们也不会放过她的。” 陆寄风暗想:“等若紫妹妹回到家中,我对云老爷说出这层,请他藏匿起若紫,教这两名妖道找不到!大不了我半路上设法自杀,或跳入绝涧,教他们一生寻我不着,也就不会炼成害死若紫的丹药了。” 陆寄风将心一横,点了点头。 疾风依然不信,问道:“若要拿你的血肉之躯,活活地炼成丹药,你也肯吗?” 灵木道:“陆小兄弟,这鼎炉之功,确是有以活人为材的,你别以为我们在唬你。” 陆寄风不禁恼火,道:“我不答应,你们也还是要捉了我去,还是要拿我作药,又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不肯,你们便罢手了吗?” 灵木心中有愧,长叹了一声,道:“师兄,咱们再逼他,可不成了,不如……不如完成他的遗愿吧。” 疾风脸色仍然十分难看,没说什么,一把抱起封秋华,负在肩上,道:“这妖女的家人在何方?” 灵木一喜,连忙对陆寄风道:“你带路。” 陆寄风微见迟疑,道:“云老爷一家避祸东行,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 疾风脸上又是一沉,正要发作,陆寄风续道:“我想云老爷会在洛阳暂避,我们到了洛阳,就容易打听了。” 疾风只好道:“走!” 陆寄风扶起云若紫,两人先走到停放着的小车边,那两头幼虎玩累了,正在打盹,云若紫钻进车中,二虎被云若紫这么一闹,稍稍醒来,便抢着搭在她身上,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疾风稀疏的双眉一挑,道:“这又是什么?” 陆寄风将猛虎如何舍身相救的事说了一遍,疾风与灵木都不禁动容,疾风却板起了脸,冷然道:“这小子好不婆婆妈妈!什么恩都要报,报得完吗?”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却已缓和了许多,也不时对陆寄风露出同情之色,想来是想到了他此行上通明宫,生死未卜,为他感到可惜。 有疾风和灵木这两名高手护送,陆寄风心里也感甚安,就算遇上了胡兵或是盗匪,有这两名道长在,根本就不足为虑。众人这一行甚是快速,疾风背负着封秋华一个百来斤的汉子,健步如飞,轻若无物,而陆寄风也是脚步轻捷,推着小车并不感怎么吃力。 行到夜里,竟已到了山脚下,黑黝黝的荒野中,隐约可见几处屋舍田地,零散坐落着,却没有半点人声。 疾风、灵木皆是身强体健的高手,露宿野外也只寻常,但云若紫年幼娇贵,几日的奔波已疲累不堪;封秋华身受重伤,这一夜无论如何都不宜赶路,疾风便领着众人,向一处农舍敲门求宿。 众人才步入农舍的前庭,便闻到一股极为恶心刺鼻的气味,几乎难以前进。此时夜黑无光,一时之间看不清这农舍何以臭成这样,只隐约可见原本应陈挂着庄稼诸物的前院,各种竹篓锄子等物却零乱地四处散着,冷风吹过,一个破旧的竹篮滚了几滚,天上飘飞着些鸡毛,更显杂乱肮脏。 荆门发出长长的“咿——呀——”之声,随着风动轻轻地开阖着。疾风脸色微变,随手拾起一根长木,使劲一劈,裂的一声,便劈成了长条,由怀中抽出火折,点燃木把,往前一照,陆寄风一看清农舍内的景况,不禁倒抽了口冷气。云若紫一见,更是吓得抱紧了陆寄风,不住地发抖。 屋舍内应该便是前厅,七零八落地倒着几具尸首,都已长出尸斑,身上血痕怵目惊心,有老有少,应该都是农家壮丁。 陆寄风与云若紫不敢再前进,疾风使了个眼色,灵木便点了点头,身形如电地奔了出去。 疾风道长仍背负着封秋华,也迅速地窜进了农家,不知要做什么。云若紫不敢说话,陆寄风只是更用力地揽着她,让她心里稍安。 没多久,疾风道长便空着手闪了出来,灵木也由外面奔了回来,道: “附近几家也全死光了。” 疾风闷声问道:“多少尸首?” “没有细算,总有百来人。” 疾风道:“里头还有些妇女,看来是胡狗干的。” 灵木脸色凝重,疾风道:“你把这里收拾收拾,我收里头的。” 灵木应了一声,疾风便再度入内。灵木将尸首拖了出去,堆在前院,又在厅中烧了些硫磺,以去尸毒。不久疾风也以布巾包着一大包尸体出来,只看见几缕虬结的污秽长发溢散在布包外,隐约可见发黑的脚踝。陆寄风心头猛跳,不敢多看。这几名妇女皆被先奸后杀,衣衫不整,是以疾风找了块布将她们全包在一起,免得让陆寄风等见了不雅。 二道长将所有的尸体堆在一起,不知在上面洒了什么粉,一点火,“轰”的一声,火焰冲上天际,火势竟烈得超乎想象。 灵木道:“师兄,火光万一把胡狗引来了……” 疾风沉声道:“我正要杀几个出气!” 陆寄风虽然痛恨疾风道长,这句话却说中得切入衷肠,见到这等惨状,陆寄风早已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手刃胡族。 灵木神色也十分沉重,却轻声道:“咱们此行任务重大,还是别惹出旁的,耽误正事。” 疾风凝重地望着尸首,口中喃喃念着不知什么,陆寄风细心倾听,似乎是咒语,又像是经文,只听得出几个片段句子: “……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一者忧悲别离,二者长处盲愚,三者鳏寡孤独,四者横事缠缚,五者烦恼终日。而今尔皆远,天地汝齐寿,五岳十二河,任尔逍遥游……” 陆寄风沉吟玩味,只觉意境似远实近,难以言喻。 灵木拍了拍他的肩,将他引入屋内,带着他和云若紫进入侧房。这户山脚农家虽非赤贫,却也家无长物,一间土屋内只有一个可容数人的大炕,上头铺着几席破絮。封秋华已被安置在上,云若紫爬了上去,跪坐在封秋华身边,关心地伸手摸着封秋华的乱发,似乎想问什么,却只是转动着骨碌碌的大眼望了陆寄风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灵木指着那两头幼虎,道:“你们打算怎生处置这两头虎子?” 陆寄风尚未回答,云若紫已爬到炕边,伸手要陆寄风将二虎抱上炕来,揽抱着二虎,道:“寄风哥哥,咱们给小虎取名儿好不好?”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你说起什么名儿好?” 云若紫指着幼虎,道:“这头是你的,叫小风,这头是我的,叫小紫,它们跟咱们一块儿玩。” 陆寄风心里一痛,强颜为笑,道:“好得很,就这么叫吧!” 云若紫喜上眉梢,亲了亲两头幼虎,笑道:“小风,小紫,你们有名字啦!” 灵木看着云若紫天真之态,实在无法想象她成为天下第一魔女的情况,然而她确实是身带妖气,只不过被封秋华暂时封住,说不准哪一日冲破封印,便将成为世上大患。 至于云若紫这样的妖物,为何会寄生在凡人之家?五世之前,又是谁赋予云家守护长安古祠的任务?个中缘由,灵木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必封秋华是知道的,但是封秋华面色蜡黄,双目微闭,呼吸微弱,已和个死人差不了多少,更不用提说个明白了。 疾风道长走了进来,扫视众人一眼,便跃至封秋华身边,搭了搭他的脉,眯着眼,眉心微皱,似有怅然之意。疾风将封秋华身子扶正,不禁看了陆寄风一眼。 陆寄风本不欲理他,但还是身不由主地爬上了炕,自己伸手在剑刃上一划,将流出血的手指伸给疾风。 疾风眼神一动,哑声道:“多谢。” 99lib.t>便撬开封秋华的口,将陆寄风的血滴进他口中,再度为他运功转动全身经脉,渐渐弱下来的脉动被这滴血一注入,又现生机,再度流动了起来,而还是无法将血气推入三焦之位。疾风心知这股血脉所行有限,究竟能延长封秋华多久的性命,他也没有把握。 疾风为封秋华行了两遍小周天,才再度将他平放,自己端坐在旁,打坐练功。灵木也据了一角打坐了起来。云若紫及二虎缩成一小团,很快便睡得深了。陆寄风躺在一旁,各种思绪翻涌,一会儿想到陆喜和柳母的下落,一会儿想到两年前父母去世之后,剩下自己苟延残生于世上,才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坚强起来,便又面临生死难卜的处境,实不知苍天弄人,何至于斯! 陆寄风不自禁地回想起疾风为那些村民们所念的安魂谶文,陆寄风低低沉吟着,想道:“生有五苦,忧悲别离,长处盲愚,鳏寡孤独,横事缠缚,烦恼终日……为何人世总有这么多苦?乐又有几分呢?” 陆寄风越是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地,生怕吵醒了云若紫,便悄悄起身,步出房外。 疾风与灵木修为深湛,数日一眠便已足够,平时打坐行功,更胜于眠养。就算他们正在专心打坐,也能察觉得出周遭的风吹草动。陆寄风起身下床,走出房舍,一举一动他们皆清清楚楚,但是陆寄风的呼吸平顺、并没有打坏主意时必会产生的呼吸急促或闭息等现象,他们料定陆寄风只是睡不着,想出去走走,便不加管涉。再说,他们也判定了陆寄风不会抛下云若紫和二头幼虎。 陆寄风步至前厅,天上已经出了月亮,照耀得一地霜白,那些被火化后的骨灰被风吹散了一些,陆寄风见了那一堆白惨惨的骨灰,不禁心下恻然。 似乎有阵声音在他耳边道:“将这些尸骨给收了起来吧!” 陆寄风一怔,连忙转头望着身边,身边空荡荡地,不要说是人影,就连个鸡犬都已被搜掠尽净,只有轻风蝉鸣。 陆寄风顿觉寒气透骨,打了个冷颤,便想回到房间中。才一转身,却又自觉可笑,暗道:“我自己也快要成鬼了,还怕鬼吗?” 陆寄风这么一想,便不觉有什么可怕,反倒多回头看了看那堆骨灰,心想:“方才的声音,不知是我自己起的幻觉,还是这些屋主显的灵?不要说你们收容我们一夜,理当报答,就算是陌路之人,这举手之劳又算什么?” 陆寄风这么一想,便不迟疑,东张西望,见到墙角边有个瓦瓮,动手将那大瓮搬到庭中,以衣摆略擦了一擦,才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堆骨灰自言自语道: “诸位乡亲父老,晚辈陆寄风为你们收拾骸骨,冒犯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陆寄风说话声音虽微,内房的灵木与疾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暗笑这名少年不失至性,却未免近乎迂腐。 陆寄风默默地拾捡骨骸,突见灰堆中有一包物事,约莫三寸见方,以灰色似纸又似布的奇异材料包着,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陆寄风大感奇怪,本以为是死者之物,可是经过如此猛烈的火葬,为何丝毫无损?陆寄风忍不住好奇心起,就要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才要动手,又转念想到:这样东西被火烧过后丝毫无损,绝对是稀世奇珍,那么死者将它贴身藏于胡兵搜括不到之处,也属常理。自己随便打开,实违君子不欺室漏。 陆寄风不敢多想,正要将此物一同置入瓮中,那阵耳语般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 “将这火浣布收起,连同灵宝真经都是你的。” 陆寄风整个人僵住了,迅速地朝自己左右前后找寻细看,依然无影无踪,怎么看都只有自己一人。 那声音又道:“别慌,是我在对你说话。” 这语声平平板板,字字之间几乎没有音调的起伏,听来极为拗耳,更奇的是连发声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居然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寄风忍不住便要开口问:“你是什么人?”那声音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马上便说道:“什么话也别说,让房内那两道士察觉了,前功尽弃。” 陆寄风惊奇地猛眨双眼,幻觉会这样真实吗?陆寄风再仔细侧耳听去,却不再有那平平稳稳的说话声。 陆寄风呆了片刻,才慢慢地拆开灰色的小包。这手掌大小的包裹,居然是这样轻薄的织物,包了好几层,而厚度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展开之后,陆寄风不禁吸了口气,包在当中的是一方通体洁白的美玉,雕满了极细小的文字,而玉额的部分,赫然刻着三个尾指甲大小的篆字:“灵宝真经”。虽然字体如此的小,却端雅严整,散发出一股气势。 若是自己的幻觉,绝对不可能说中包裹里的东西,那么定是鬼使神差在对他说话了。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道:“我说是你的,便是你的,还不收了起来?” 陆寄风嘴唇一动,那声音便道:“噤声!疾风道长来了,继续收骨,什么也别说!” 陆寄风慌张之中,不及细想,连忙随便将东西纳入怀中,低头捡收骨骸。背后陡地响起一声轻咳,吓得陆寄风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回头一望,疾风果然便站在自己身后,他一点脚步声也没有,陆寄风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起站在自己身后的。 见他惊吓之态,疾风冷冷地问道:“你还不睡?” 陆寄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一会儿再睡……” 疾风瞄了一眼收得差不多的骨灰,道:“你很有心,不错。” 陆寄风没说什么,拍了拍屁股的灰尘,低头继续收拾。他可不知道疾风道长不轻易赞人,这句“不错”,只怕通明宫的三代弟子们十年才听得见一次。 最后一把灰都捧进了瓮中,陆寄风才掸了掸两手的灰,道:“前辈,封伯伯的伤势好得起来吗?” 疾风道长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陆寄风想了想,道:“若是我的血有用,明儿我给他喂多些,只一滴两滴的或许不济事。” 疾 98ce." >风侧着眼看陆寄风,道:“你干嘛舍己救他?”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命,既能救封伯伯这样的好人,为何不救?” 疾风问道:“若是救活了他,我又把他打死呢?” 陆寄风一惊,道:“你,你……还要打死了他?” 疾风淡淡地说道:“他与妖党同列,本已是我教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陆寄风忍不住大声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救活他?” 疾风道:“我手下不杀重伤之人,自然要等他养好了,再作决斗!” “那……封伯伯若是好不了呢?” 疾风道长没有回答,只是负手仰观天际,面无表情。 陆寄风愣愣地看着疾风,他并不了解疾风的想法,只隐约觉得,也许疾风道长并不希望封秋华好起来,就这样重伤瘫痪着,两人就永远不必再有决斗。 疾风道长突然道:“小子,安安分分随我们上通明宫,师父应该有别的法子,不必以你作药,你未必会死。” 陆寄风半信半疑,疾风又接着道:“除魔女的根由,总在你身上,你现在不懂得,将来便会知道:诛妖除魔,是不能有半点不忍的。” 陆寄风一听,心又沉了下去,疾风道长本可以不对他说这些,但他向来是非极为分明,一方面对这少年有愧,一方面也十分赏识陆寄风的资材,才在此时出言加以劝慰。 疾风道:“你早些去睡吧。” 便又步入房内,等到那圆滚滚的背影不见了。陆寄风心头却更是沉重,想道: “不管是以我炼药,还是别的法子,将来我都会成为杀死若紫的利器。我……我该怎么办?” 那阵清晰却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又道:“你可以练好了灵宝真经,逃离他们手中。” 陆寄风心头一震,他已经完全确定有人在对他说话,此人不但似乎完全听见了陆寄风的心声,竟能闪过疾风和灵木的注意,想必是更为高深莫测之人。原本疾风出现之时,他以为是疾风在整他,但是讲了那么一会子话,又觉不可能。 陆寄风牢记着不可出声,便只呆坐在门槛上,专心地听着那人讲话。 那人又道:“很好,灵宝真经乃至极无上妙法,你只要先练成了其中的炼bbr>形化体之术,便大有用处。” 陆寄风只想问:“你为何要帮我?”却硬生生地忍住了,而那声音已在他耳边念了起来: “一气分为玄元始三气,而理三宝。三宝皆三气之尊神,号生三气,三号合生九气,九气出乎太空之先,隐乎洞空之中,无光无象,无形无名……三气开光,气清高澄,积阳成天……心为天,肾为地,肝为阳,肺为阴。呼吸者,出入阴阳也……” 陆寄风专心闭目默记,乍听之下似是讲述三气的分合之道,以及对应人体的循环,其中含有许多道家术语,陆寄风完全不懂,不过也不暇多想,只能囫囵吞枣地死背了下来。他一面提防着不出现任何表情,一方面不敢动唇默诵,索性抱着头低伏在两膝之间,只微微动唇,却不发出声音,才勉强能记住这篇经文。 一篇大约千余字的经文,那平平板板的声音讲了一遍,陆寄风便已记住了绝大部分。念完一遍,那声音又从头念起,也不管陆寄风是不是还专心在听,直似个没有生命的发音木石一般。 等念完第二遍,陆寄风便已全部记熟,甚至经中大要也几乎都可以掌握。 那声音念完了第二遍,略做停顿,陆寄风稍微抬起头来,闭目微点了一下头。 那声音道:“你全记下了?” 陆寄风又点了一下头。 那声音静了片刻,道:“这篇经文都浮刻在玉上,你若是忘了便以指摸索。”言下之意,仍对陆寄风的记忆力持疑。接着又道:“我开始说经里的意义,只说一次,你记得多少算多少。” 陆寄风心头忐忑,还是点了点头,又抱着头,额抵着膝盖,静静地听着。 那声音便说起经中所象人身经脉诸位,陆寄风更加专心闭目默诵,“三气”、“三宝”等语换成了人身诸位,登时成了一篇行气导引之法,陆寄风一面默诵,过于专心,身体自然而然依言而动,外表看来依然是蹲坐在门槛,抱膝打盹的姿势,其实他体内的经脉,已随着心念走动,而将自然的气息引导向行走周天的方向,他一边默记,一边发觉身体似乎热了起来,轻飘飘地,居然感觉不到四肢百骸,也感觉不到夜露湿冷,通体舒畅,不由得面现微笑,轻松自如地依言运起功来。 待真气行遍,回到大交之初,声音溘然而止,陆寄风也神清气爽,全身有如新生一般舒服畅快。他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大明,阳光照耀。 陆寄风一怔,自己坐在门槛上一夜,不但不觉寒冷,反而周身清爽,这种感觉颇为诡异。回想起方才之事,直以为是一场梦。 伸手往怀中一摸,确实有样硬物,陆寄风不敢取出,急忙要奔入内房,好假装睡过。他大步跨出,突然间“砰”的一声撞上额头,跟着身子笔直地落了下来,跌得臀部大痛,额头更是撞得他眼泪长流。 陆寄风摸了摸额头,已撞出了一个大包。陆寄风大吃一惊,抬头一看,上方居然是通往内厅的廊道。自己才跨出一步,就横跨了整间厅,而且还高得撞上门楣。 没想到自己随便一脚跨出,就有这样高远。陆寄风满腹莫名其妙,一面摸着头,一面呆呆地看着门楣,越想越是不敢相信。 疾风与灵木走了出来,灵木笑道: “你一早跳这么高做什么?” 陆寄风含糊应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进了侧房,看候云若紫。 云若紫方才醒转,揉着眼睛问道:“寄风哥哥,你昨晚跟谁讲话?吵得我睡不着。” 陆寄风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门口,怕被疾风与灵木听见。 陆寄风在云若紫耳边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 云若紫皱着眉道:“我听不懂,叽叽咕咕的,拼命捂着耳朵,还是听得见。” 陆寄风虽已见过了云若紫的奇异,却也没想到她听得见那神秘的声音,略一沉思,道:“那没什么,可是你千万别说出去。” 见他说得慎重,云若紫乖乖地点了点头,跳下榻来,道:“我去叫别的狼妈妈、虎妈妈来喂小风和小紫喝奶。” 陆寄风带着云若紫和二虎出去。前庭只有灵木一个人点起了火堆,不知要做什么。 云若紫依照平时的方法,长声呼啸,这回却经过良久,才钻出了一头有乳的母虎,想来是已在山脚村庄,野兽便少了。 灵木见云若紫这样的神通,眼神阴晴不定。陆寄风暗想: “若紫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的神能,灵木道长将来更不会放过她了。” 而云若紫天真地看着幼虎吸乳,浑然不在意自己的险境。 不久,疾风道长手提着几株草木,以及一大段山薯而回,道:“怪事,怪事,方才林里禽兽骚动,好像要往山下冲来的样子,我想会有大乱,用定心法将这些畜牲的神灵给安住了,才安安分分地待在山上。” 陆寄风恍然大悟,若紫呼叫了这么半天才钻出一头大虎,原来是这么回事。灵木只看了云若>紫一眼,疾风顺着望去,母虎已经哺乳毕,舔了舔二虎,便起身慢慢地甩着尾巴,往山上走去。 疾风这下子也明白了,冷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把草木与山薯往地上一抛,道:“这山薯拿去煮熟了,给陆小兄弟和小妖女充充饥。” 灵木道:“那这些药草呢?” 疾风道:“我要炼制三转仙丹和龙衫膏,先给封秋华治治。” 灵木道:“师兄,这制药熬膏的功夫,不如也让我来吧!” 疾风翻着白眼道:“你干什么抢着做?” 灵木道:“上回不小心,喝了一口师兄您熬制的玄黄辟邪汤,害我拉了三天。师弟武功不如您,可是这煮炼之法嘛,嘿嘿……要比师兄可怕,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疾风道:“我说是谁偷喝了我的玄黄辟邪汤,原来是你!” 灵木道:“若知道是师兄您的大作,把我倒吊着逼我喝,我也不喝!” 疾风道:“哼,你说只喝了一口,可是我看整碗都空了,你还嘴硬!” 灵木道:“为免荼毒生灵,我喝了一口之后,便把整碗都倒了。” 疾风勃然变色,斥道:“荒唐、糊涂、混蛋、糟蹋!你为何要作践我精心炮制的辟邪汤!” 灵木道:“这倒得一点也不冤枉,我将辟邪汤倒入水沟之后,立刻见到了天下奇景,是你一辈子也不可能见着的神奇景象。” 疾风奇问:“什么奇景?” 灵木道:“师弟还为了这奇景,作赋一篇,以记盛况也。其题为‘水沟浩劫记’。其文曰:夫沟渠之间,固枕藉而至秽;两波之内,乃茂郁而生灵。也有孑孓,也有蚯蚓,蛙鼠比邻,蚊蚋并肩。玄黄辟邪之汤,浩浩湍湍,其天而降。顿见波扬万尺,哀号震天。孑孓惊呼辟易、蚊蚁大哭逃窜,蟑螂亡命而爬走,老鼠狂奔而逃难。哀鸿遍野兮,母蜗牛不能保小蜗牛;沟水沸汤兮,青蛙不能救蝌蚪。观者鼻酸,闻者掩耳,苍天何仁,乃罹此咎!灵木乃束手而垂涕,望南天而召魂曰:呜呼哀哉,一汤之效,乃至于此,疾风神威,小子知之!呜呼!哀哉!” 见灵木摇头晃脑地朗诵,陆寄风早已笑倒,疾风却是越听越是眉毛直竖,怒道:“哼!这是你不解玄黄辟邪汤的妙用,便宜你连拉三天,那臭屎不是就把妖魔鬼怪给吓得逃之夭夭吗?” 灵木笑道:“那所谓三转仙丹,是不是说封秋华服了之后,立刻白眼三转,当场尸解成仙?” 疾风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灵木道:“我说这就可惜了,师父浪费了师兄您的天赋,怕也不要天婴,有个现成法子,就可以杀死舞玄姬这魔女。那便是:设法引荐师兄上凤凰山,担任舞玄姬的御用大厨,吃了师兄您精心烹煮之物,保证不出三天,舞玄姬就要身中奇毒、功 4f53." >体散尽而死。最神奇者,乃在于师兄所制之物,端的是绝无破解之法……” 疾风怒道:“那么你去熬药,我来煮山薯。” 灵木笑道:“这小妖女道行还浅,师兄您煮的东西也足以毒死她了。” 陆寄风忙道:“不敢劳驾两位道长,晚辈自己动手。” 疾风道:“呸!我就不信,煮个山薯有什么难的?我偏要让你这个烂木头没话说!” 说着便冲入农户的厨房,找了个大镬,盛水煮粥。 陆寄风想想:只以水煮个山薯,最多是糊了,也没什么要紧,便不与他争。灵木找了两片石板,捣起药草来,陆寄风见到他们都忙,不好意思闲着,寻思替封秋华做个有轮子的担架或板车,这一路上也不必再让疾风负在肩上,于养伤大是妨碍。 陆寄风便佩着宝剑,找了株大树,削下不少粗大的树枝。 疾风问道:“小子,你在做什么?” 灵木道:“吃师兄您做的饭之前,总得先做好棺材……” 疾风瞪了他一眼,道:“我没问你!” 陆寄风微微一笑,一面削去枝叶,又想到不知封秋华的身长,便奔回屋内,以手比了比封秋华的身长,才再至前庭,拿了根木炭,在树干上记下尺寸及草图。 疾风又问道:“小子你在写些什么?” 不等陆寄风回答,灵木抢着道:“八成是遗嘱。” 疾风气得差点跳起来,愤愤道:“哼,随便你说吧,等一会儿叫你刮目相看!” 陆寄风虽听得好笑,却也觉得不好意思,暗想等一会儿就算煮得不好,也要赞个几声,好保住疾风道长的面子。 但是,人类的善良和道义,也是有限的。当食物拿到面前,陆寄风和云若紫见了,虽然一晚未进食的两人都已饥不堪言,还是看着镬中的东西良久,说不出话来。 云若紫首先发话:“寄风哥哥,我不要吃被嚼过再吐出来的东西!” 不顾疾风道长的脸色,云若紫甩头便走,陆寄风很努力地想说个几句可以缓和气氛的话,以他的聪明才智,实在也想不出来。 居然,只是以水煮薯,可以煮成……没错,云若紫果然不是凡种,“被嚼过再吐出来的东西”,这句形容,实在太传神、太贴切了!究竟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呢?这个问题此后足以令陆寄风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合理的解答。 如果将来他知道:不管什么东西,疾风道长烹煮过后,绝对比这个更可怕。那么或许他就算想了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到底是为什么。 第九章 形意相恍惚 既下了终南山,一行人往东北而行,打算先经弘农,弘农亦为大城,在此先作打听,再决定是不是前赴洛阳。 一路上依然晓行夜宿,有时为了赶路,夜间并不休息,疾风能单手持着担架健步如飞,而往往灵木也会帮忙推着小车。两位道长除了步伐较大之外,走路的速度看起来与常人无别,但是却常是一眨眼就已经人在极远之处。 陆寄风原本并未察觉出两道长以轻功赶路,只知紧跟在旁。一直到疾风对他始终不会落后,不禁地面露惊奇,陆寄风才猛地警醒: “我练了灵宝真经里的行气之法,精神和步行似乎都与从前不同了,万一让疾风道长察觉,可能不妙。” 因此,陆寄风有时故意落后,或是显出吃力之色,疾风与灵木才不再怀疑。 陆寄风服了天婴之后,行动反应及体能虽已比平时敏捷将近十倍,但毕竟尚未经过任何的调教与训练,空有极佳的潜能而不知如何运用,有如未琢的璞玉,无法发出光芒来。那神秘的声音教授了他灵宝经中的内容,陆寄风悟性过人,依他的教法一步一步运行真气,便将这股得天独厚的潜能又增强了几倍,目前对他而言,跟上疾风与灵木两人赶路的速度,已经是轻而易举。 他有意藏贤,赶路时故意落后,正好分心想着灵宝真经中的内容,边走边暗自依照经文导气、行气,竟会不知不觉地突然间又快了起来,身形离奇,似乎已经远远地到了前方,越过了灵木与疾风,但却又似乎还在后面,以他的慢速行走。 这种好像灵魂出体的感觉,令陆寄风不寒而栗,总是一发觉有一个自己行走得超前了,就及时回神,让那种离体之感消失,再放慢速度,重新慢慢地赶路。 事实上灵木与疾风并非完全没疑心过陆寄风忽快忽慢的速度,但一来他们也不知天婴对人体真正的影响,二来根本没有想到:陆寄风正在默练着一套道法,故只是将疑惑存在心中,都没有问出来。 而陆寄风自己也完全陷入了灵宝真经的小成阶段,几乎是每想一遍,就浑身轻健,下田温暖,似有用之无穷的精力。这种境界,聪敏过人者也至少要持修一年,才能达到。但是陆寄风身上的天婴元素正在逐步遍布他的体、意、神,有了道门的行气之法,就像把一道狂奔的巨流导入了河道,在河道中以极快的速度奔流着,狂涛汹涌,沛然莫之能御。因此就算陆寄风并未刻意去引这道气,它也在体内找到了循环之道,而自行练起。所以陆寄风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修行的基础已经有入门一年的程度。 两道带着幼童及伤患而日行近百里,不过一两天,就到了弘农境内。 沿路的两三百里常见难民,一路上都有人在说不久前胡夏拦劫晋军之事,果然一如陆寄风事前预料:刺史刘义真的军队带了太多财宝美女,根本走不快,一日只能行走十里左右,很快便被胡军给拦劫住了,被胡夏的抚军大将军赫连璝袭击,面对骁勇善战的胡夏大军,晋兵立时溃不成军,被杀得几乎全灭,刘义真也下落不明。 陆寄风担心之事又多了一项,柳衡身在刘义真队中,是否全身而退了? 弘农城内虽有经过兵火的残破之迹,但弘农向来是个大城,来往人口仍多,只不过有一半以上是胡人,就连守兵巡卫,服色也属胡夏军队,可见弘农也沦陷了,那长安更不必说。 长安才收复不到一年,居然又落入匈奴手中,陆寄风心下凄恻,父母生前说起先人,总是不胜悲哀,感叹晋室日下,气数不久。如今看来,父母之言果然是真知灼见。 带着两头幼虎,一路上必会引人侧目,疾风与灵木先找了一处小客店,安置下二童及封秋华。二童经过这些日子的奔波风尘,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而疾风和灵木身为世外之人,也不怎么注意修饰,店家见他们这一行人衣衫褴褛,还带着一个死了七八分的汉子,本来不欲收的,疾风道长伸手一拍,将一锭金子硬生生地拍入了柜台内,金子软物竟能被打得深深嵌入木中,这一手柔劲吓着了店家,连忙清出上房,让他们住了进去。 疾风道:“小子,你们在此地别乱走,我们去打听云萃一家的下落。” 陆寄风点头应了一声,灵木和疾风两人便步出了房外,两人身子一纵,一前一后地跃出了院舍围墙,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唤来店内伙计送来水盆毛巾等物,又不客气地叫了许多菜肴,打算好好地休养调补一番。 待诸物送到,云若紫自己洗脸洗手,而陆寄风先拧巾为封秋华擦拭面孔手脚,这几日的污尘被抹净之后,见到封秋华原本端俊英秀的面孔变得如此憔悴变形,陆寄风不由得心头下沉,暗想道:“看来封伯伯好不起来了,恐怕一生就这样半死不活。” 云若紫也已懂事许多,见到陆寄风脸色凝重,拉了拉他的衣袖,悄悄问道:“封伯伯怎么还不起来啊?他要睡多久?” 陆寄风强颜为笑,道:“你乖乖的,别吵封伯伯。” 云若紫睁着大眼睛,点着头,道:“我会乖乖的。” 眼见渐渐地黄昏了,二道出门探访,不知情况如何,陆寄风正好趁此时机,专心修炼灵宝经文。那玉片他藏在怀中数日,始终不敢拿出来,此时才有机会取出细看。在油灯下,那白玉更是通体莹亮,照手生辉,一望而知是贵重之物,绝不可能出现在那寻常农家之中。 以陆寄风的聪明才智,马上想道:“会是那对我说话的人故意放进尸灰里,让我发现的吗?他为何要这样隐秘?” 他一字一字细看刻在玉上的小字,这不足他手掌大小的玉片上,竟能将千字刻得笔笔清楚,端正悦目,实非寻常。 玉上经文与陆寄风所背诵的灵宝真经,一字不差。陆寄风不再细看,将玉又收回怀里,径自在榻上打坐行功。 陆寄风马上就进入定神定意的状态,一催动经文口诀,真气便止不住地自行奔流了起来。甚至他不怎么专心,也未曾影响到体内的运行。 陆寄风一面练功,一面想道:“若是打听到云老爷家人,那就是我和若紫妹妹分手的时候了……”这样一想,突然间头顶一虚,天旋地转,一口真气冲进胸口,差点无法呼吸。陆寄风连忙重新调匀气息,不再想这令他心伤的事情。 可是说要不想,又怎能真的不想?陆寄风还是禁不住地思绪翻涌,想跟在二道身后,看他们何时打听到消息,而不是在此地枯坐等候。 恍恍惚惚间,陆寄风觉得自己似乎到了街上,天色全暗了,街上的人都快步行走,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家,免得被巡逻的胡兵逮住,不问情由就地正法。 陆寄风东张西望,想道:“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会在哪儿?” 他极快地便发现自己身处城外,找寻一会,才想到应该到人多之处看看,倏忽之间身体果然又来到另一处热闹的街道,探头张望了半天,在街角边陡地望见灵木高大的身影,他急忙追了上去,却见灵木身影一闪,消失在角落。 陆寄风跟上几步,便见人群之中,有几名汉子互使着眼色,朝灵木消失的方向追去。 陆寄风一怔,更是奇怪,也小心地追随在后,看看那几名汉子跟踪灵木,究竟是敌是友。 灵木奔入的巷子十分狭小,那几名汉子穷追不舍,总是追不上灵木,或是只来得及见到灵木消失的方向,才不至于追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寄风尾随在这些人身后,已隐约看出了不是他们跟得紧,而是灵木道长故意引着他们。这几人追踪了约莫一刻钟,居然还没醒悟出自己被牵着走。 越追越是深入窄巷,也越灯火稀少,这才完全找不着灵木的踪迹。 众汉子这时才一致出现了诡异的表情,陆寄风想:“他们知道自己被耍了吧?”可是众人还是纷纷快步奔入巷内。陆寄风跟上前去,穿过窄巷,突然间竟是灯火通明,眼前飞阁云轩,红灯高张,千门万户里,透出的笙歌笑语,在黑夜里几乎也燃亮了半边的天空。 陆寄风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瞠目结舌地看得呆了。 那几名汉子迟疑了一下,有人骂道:“妈的熊!老子就知道,什么通明宫,装什么鸟清高!”一人问道:“那妖道躲进去了,可怎么好?”另一名汉子哈哈大笑,道:“‘可怎么好?’你的卵是给割了不成?他敢进窑子,咱们就不敢?” 问话的那人道:“黑鹰寨的情报说,疾风妖道恶毒得紧,上头叫咱们只管跟踪,别对上他。”另一人“呸”地吐了口痰,道:“黑鹰寨是你姑爷?你听他的?” 还有一人道:“这醉月楼,咱们要挣多少卖命钱才踏得进去?现今是为了跟踪人,才不得不闯他一闯,上头可没话说了吧?” 立刻有人应道:“咱们尽忠职守,就算醉月楼是龙潭虎穴,也得闯它一闯!” 这下子众人再无异议,一哄而入,才奔到大门口,几名也要进入的胡人富豪、公子们,见到向来只招待豪贵的此地涌进这么多走卒,立时皱着眉头,停步不前。 不料那些汉子一跨进大厅,便有位略肥的妇女,一身珠翠,摇摇晃晃地步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哎呦,好些个英雄,这样赏脸,踏进了醉月楼,久候,久候,来来来,上楼坐。” 众汉子没想到传言中最势利、最无情的关洛第一大妓院,会满脸堆笑地迎接他们,本打算打着组织名号在此立威的众人,马上全跟着笑开了,嘻嘻哈哈地跟着这名老鸨上了一座精致芳香的小楼,小楼内长几广座,铜灯罗列,早就置下了一桌酒菜,几个美貌小婢或小厮正忙着置放杯筷。 那几名汉子眉开眼笑,其中一人粗声道:“喂,你可知道咱们是哪一路的?” 老鸨道:“欸,大爷您说的什么,白鹇寨的英雄,这大洛阳方圆五百里,有谁不知啊?方才有人在外头见到几位爷,便跟翠姑我通风报信,说好像是白鹇寨里几位大角色来啦,翠姑我急得不得了,马上撂下了客,过来招呼各位。” 这番话说得众人晕陶陶,纷纷入座,翠姑一面劝酒,穿梭于众人之间,一刻没闲,这五六名壮汉由她一个老鸨掌握着,竟是谁也没想过:“怎么这时还没姑娘来?”更不要说是任务了。 一直跟到此地的陆寄风,发觉都没有人见到他,心中更感怪异,却只是默默地负手立在一旁,他稍微弄懂了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也不甚了解。只是隐隐觉得:这似乎是疾风和灵木两人在搞什么鬼。 疾风暴躁直爽,自然不会耍这些把戏;可是灵木一点也不木,他满脑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几日平静无事,他还不忘时时想些话把疾风激得哇哇乱叫,好欣赏人肉皮球跳起来的奇景;如今被人跟踪,他当然更是非好好把握这天赐良机,大搞一番不可。 翠姑与众人高谈喧笑,光是用说的就把这些汉子说得个个酥到骨子里,他们平时在白鹇寨,不过是打手之流,有差事先卖命,有好处分不到,哪曾有过今天这样的福气?平日在寨里,寨主管教极严,百寨联势力遍布天下,各寨之间,固然互有心结,但是寨主们对付不忠的手下,却颇为同仇敌忾,一寨放出追杀令来,天下百寨立刻支援。因此手下们再多不满,也不敢造反。事实上,各寨的寨主也都确实是武功极为高强、手段极为毒辣的一世枭雄,就算没有百寨串连的声势,手下们也不敢乱打主意,只能认命地出力,以期立功或是拍马屁而受护法、干部的青睐,将来有机会学到上司的一点武功,或是晋升寨位。 翠姑说道:“各位英雄的领头将军,常对我们说起诸位……” 其中一名外号叫小翻浪的领队听了,奇道:“寨主说到了我们?怎么说?” 白鹇寨的寨主南宫碎玉,倒是醉月楼的常客,在此地有位“身居楚馆,心在闺阁”的红粉知己,不但淹通诗书,精研琴棋,还卖笑不卖身,端的是尘俗难觅的人物,乃弘农、陕县、洛阳三处醉月楼的第一美人——殷曲儿。 而南宫碎玉本身就是个翩翩佳公子,身长玉立,面貌俊美,肌肤白皙,发髻若是散了下来,那头几乎垂地的长发光鉴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他为人风流自赏,平时总是穿着淡紫衣衫,足不履尘。而他还性好澹静,爱洁成癖,对于寨里手下们的老粗作风,深感可畏,因此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几位心腹护法能常常见到他,或听他的指令行事。 寨主竟会在此地提到他们,众人都大为意外,也有几分荣幸,被清高自爱、天人一般的寨主,在这豪奢之地提到,就算是被骂都很有光彩。翠姑道: “南宫公子说啊,诸位皆是血性汉子,他很倚重诸位,像这位小翻浪大侠,您的事迹他便老是提说,说得我们殷姑娘都很想见见诸位……” “殷姑娘听说过我们?” 众人简直是喜得不知身在何地,只听翠姑续道:“事实上殷姑娘今日特地谢绝了一切访客,她要各位移驾到她的扶金阁,亲自谢谢诸位这些年来,为南宫公子卖命。” 众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只看着翠姑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此行不但被好好招待,甚至可以亲眼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实在已经太超过原来的期待了。 翠姑起身道:“请诸位随我来。” 众人哪还有什么说的,也不管酒菜只动了几口,立刻都离座,排成一排,跟着她往回廊走去。 陆寄风回头一看,他们才走出这小花厅,那几名小婢仆厮竟马上动手收去他们的杯盘,并将菜肴略事整理,弄得好像是新的一样,依然原盘放在原桌,好像在等下一批人。 陆寄风暗道:“这些人果真要着道儿!”便跟在后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回廊里走了没有多久,其中有几人陡地腹痛如绞,暗叫糟糕,肚子竟在此时作怪,好不容易有机会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这时说想找茅房,那就太失礼了,除了运气忍住之外,没别的法子。 假山流水之间,隐约可以望见前方一座大花园,时序已是深秋,花园里虽然没有什么花可绽放,却以彩带结在枝桠上作为装饰,鲜丽的绸缎随风曼舞,使得花园平添一股迷离之感。 众人神情敬穆地列队,看别人的表情那么慎重,肚子痛的就更不好意思开口,都默默忍着,一起进入这个好像脚步重一点,都会把它踩坍了的精致花园。翠姑带领下,众汉子穿过了花园内部,进入园里走道直通的那两扇雕门。 清风一送,这醉月楼第一美人的扶金阁飘出阵阵……异味。众汉子们一吸,人人都存了疑问在心里:怎么这里这么臭? 而这气味,竟和自己现在想去之地的味道颇为相似,更是人人皱眉,暗想此地风水不大对头,风竟会将茅房的气味吹进来。可是他们也没人敢说出口。 随着鹦鹉高声唱客,帘内步出一道袅娜的身影,衣衫轻滑光鉴,雪白的手腕上金钏玉链叮咚清响,众人见她容貌白腻,眼若秋水,都暗暗赞了一声:好粉头,不,好一位佳人。所有的人马上整整齐齐地对她打躬弯腰,小翻浪忙道: “殷姑娘国色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有如传言……” 那美貌女子一怔,才笑道:“哎,你们干什么?” 翠姑笑道:“阿环,他们将你当成你家小姐啦!” 众人大惊,只见阿环嫣然一笑,道:“想见我们家小姐,可也没那么容易得见,各位英雄,哥哥,可得照规矩来。” 小翻浪道:“什么规矩?”心想若是有多少例费,总之都先算在寨主头上。 阿环手一招,便有几名一样穿着鹅黄衣衫的婢女捧着麻绳过来,阿环笑道: “我家小姐太美啦,任何男人见了她,没有不丑态百出,饿虎扑羊的也有,毛手毛脚的也有。各位都是武林高手,可是我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要是唐突了小姐,那可不成。别说惊动小姐不足为惜,让各位被南宫公子责骂,才叫小姐心里过意不去。为了不害小姐担上祸水之名,得先将各位的手绑上一绑。” 众人一愣,登时察觉不对,有人奇道:“真的美到这种程度?”也有人道:“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规矩!” 阿环也不勉强,淡淡说道:“不愿束手就缚的呢,请自便。” 众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肚子痛的人也都更是心急,在茅厕与佳人之间,必得尽快做个选择。 没人出声先答腔,阿环道:“看来诸位与小姐无缘,翠嬷嬷,请带各位英雄离开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再疑心有计,小翻浪先伸出了手,豪气干云地说道: “来!舍命陪佳人,绑个手算什么?” 立刻有人也伸出手来,道:“是啊,千万别唐突了殷小姐。” 人在江湖,所争何事?不就是个气魄?这下子众人都抢着伸出手去,让婢女们绑缚。小婢们嘻嘻哈哈地取绳绑人,动作倒是利落快速,可是绑的方法却有点奇异,众人都被同一条绳索捆在一起,一个捆完了再捆一个,环环相扣,除非是将麻绳砍断,否则要拆解便也得一个一个来,等到完全绑好,众人就像是一大串被串在一起的螃蟹一般。 其中一名腹部作怪得受不了的人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快请殷小姐?” 阿环牵起绳端,笑道:“哎呦,你急什么?” 那人脸上一红,讷讷地说道:“实……实不相瞒,我……嘿嘿,没事。” 他本想说出隐衷,但是一想到自己若上茅厕,必得先解开这一串绳索,已经被绑好的同伴们又得跟着他一起重绑一次,必会招来众怒,还是再忍一忍。 阿环总算款摆腰身,拉了拉绳端,道:“随我来吧,小姐久候了。” 众人就这样被阿环拉着,鱼贯而入,但见背影窈窕,风姿万千,被这样的美女当成牲口般拉着走,众人也颇感情趣。 阿环推开一扇厅门,此门一推,臭气简直是扑鼻而来,众人大骇,直以为是进了粪坑,突然间一道猛力将他们拽了进去,这一大串七八个汉子竟毫无抵抗之力,被这么一拉,一串人都拉得踉跄跌入,砰然一声,门已在背后被重重闭了上。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诧异,便听有人叫道:“小……小翻浪,你们也来啦?” 小翻浪抬头一看,青花石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绑的都是臭烘烘的寨众,有以霹天一槌为首的,有以大霸子为首的、以青溜儿为首的,不但和他们的队员绑在一块儿,个个还都一样的狼狈不堪,愁眉苦脸。 小翻浪等人吃惊,上首之人喝道:“好贼囊,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 众人往前方望去,只见绣床之上,端放了一颗硕大无比的肉球,身上撑着陈旧的黑色道袍,脸上小小的五官挤在一起,长在又大又圆的头脸中央,怪异莫名,天底下除了疾风道长,不可能再有人长成这副样子了。 众人身后闪出一名瘦长汉子,笑嘻嘻地道:“嘿嘿,南宫碎玉狡猾机灵,事先叫你们只跟踪,别动手,不这么着,怎么引你们入瓮啊?” 这瘦长汉子当然便是灵木道长,原来是阿环一推开门,便将绳端递给门后的灵木道长,让他将众人一扯而入,她再将门大力关上,里头就没她的事了。 小翻浪惊道:“你……你们……” 灵木道长道:“说!你们从终南山下,跟踪至今,究竟有什么目的?” 陆寄风闻言心惊,原来从下了终南山,就被盯上了。疾风和灵木不动声色,居然连陆寄风都没有发觉。 疾风和灵木两人默契深厚,他们早在发现有人跟踪,便想抓这些跟踪者来逼问目的。可是这些人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发现不对,马上四下散去,深得跟踪之三昧。 跟踪者人数极多,依照地缘推测,弘农一带是百寨联中的白鹇寨势力范围,灵木早知白鹇寨主南宫碎玉,在此地最大的妓院有个相好。凡是草莽之流,必是窑里佳客,往这方面将他们给引进来,万无一失。果然众人一见了醉月楼,就只想进来开开眼界,捞捞便宜,浑然不知危险所在。 同样的一桌酒席,已经招待过这么多组奉命追踪监视的寨众了。此时众人委顿在地,身上的绳索还是紧紧地绑着,虽然都没受伤,却精神不振,垂头丧气,兼以臭得可怕。 小翻浪等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疾风,又看了看灵木。 疾风道:“说!别鬼鬼祟祟的!” 小翻浪一挺胸膛,道:“给你逮到了又怎样?有种的把老子一刀杀了99lib?!” 灵木见多了这样的好汉,冷冷地说道:“死你不怕,叫你吃屎你怕不怕?” 小翻浪脸色一青,偷偷瞄着被绑在地上的几堆弟兄,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如此刑过? 灵木数数地上的几串人,道:“一、二、三,连你们共第四组,还有多少人在跟踪?” 小翻浪沉着脸道:“哼,老子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灵木道:“话先别说得太早,快回答道爷的话,少受些苦!” 突然其中一人低声呻吟,对身边的人道:“老五,我……我肚子作怪,忍不住啦……” 另一人惊道:“什么?你……你也想拉屎?” 有人道:“我也是!那桌菜有鬼!” 小翻浪回头看看伙伴,七人之中有四个人内急,自己却没怎样,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张口结舌,而其他几堆已经受过苦头的人,都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反正有屎一起拉在裤子里,将来谁也别笑谁。 灵木拉着绳端,将他们背对背绑成一堆,有的人臀部被同伴们这么一挤,险险就要失禁,更是拼命地忍耐住。 灵木冷笑道:“快说,还有多少爪子在打探我们?” 小翻浪恨恨地望着其他人一眼,心想就是他们招了,灵木才会去引自己这一队入网,这种出卖弟兄的小人,固然可恨,但小翻浪感到最冤的是:这一组确实是最后一组了,他就算要出卖别人,也无人可以让他出卖。 小翻浪咬着牙道:“霹天一槌,大霸子,青溜儿,寨规第四条是什么?你们还记不记得?” 被绑在中央那一堆里的一名青脸瘦小汉子道:“小翻浪,你别逞英雄,若非你们水队是最后一队,你也会招了我们出来!” “别废话!谁出卖谁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说!到底还有多少狗腿子!”疾风喝道。 小翻浪道:“臭道士,你没听懂吗?没啦!就四组!” 疾风与灵木就是不信,江湖人在刀口上生活,对这些口彩颇为迷信,再怎么样都不会派四组人去执行任务的。 灵木道:“四与死同音,南宫碎玉怎会料定了你们就是要送死?” 小翻浪恨恨地说道:“我说四就是四!就我们水、花、月、镜四队,信不信由你!” 灵木一时不解这四组为何还会有队名,又为何不取些祥庆或勇武的名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四字的正确排列是“镜、花、水、月”! 这些臭烘烘的土匪寨手下,离“镜花水月”的意境,八千里尚嫌近,十万里不为远,南宫碎玉替他们取这种队名,分明是存心灭绝斯文。 灵木察言鉴貌,确定只有这些人了,便不再问,免得再引出更令人作呕的队名典故。灵木道:“好啦,现在谁说了跟踪的目的,我就将他的绳子割开。99lib?你!说!” 被灵木指着的那人苦着脸道:“道爷,小的不知啊,寨主只要我们跟踪,将你们此行有几人、在做什么、往哪里去,一一回报就成了。” 灵木回头对疾风道:“他们说词都一样,师兄。” 疾风道:“咱们上白鹇寨,亲自问问南宫碎玉他想怎样!” 灵木笑道:“上山拜见,也不能两手空空的,正好拎着这几串臭鸟,给南宫寨主当见面礼!” 众人一听,脸色全变,有人大叫了起来,“道长千万不可啊!”“我们寨主若见了我们这样,后果不堪设想!”“上回不过有个人在他面前说到‘屁’这个字,便被他封住穴道,一辈子不得放屁拉屎,腹胀毒发,好几个月才慢慢地拖死。” 还有一人哭丧着脸道:“你听的传言错了,谁敢在寨主面前讲到屁字?那人只是把寨主诗里的‘必’字念快了,听起来像屁,寨主便生气了。” 被绑在小翻浪身后的一人呻吟了一声,这一堆人只觉腿上热热温温的,烘臭冲鼻,已经有人吓得拉了出来。这一下就好像连锁效应一样,其他三个还在忍的通通忍不住,就地狂泻。 小翻浪叫道:“混蛋!你们拉在我身上啦!”另一名手下也骂道:“妈的熊,老子翻身难了。”“单眼老四,你连忍个大便都不会?”单眼老四恼羞成怒,回嘴道:“老子喂你一桶巴豆,你忍着不大便试试!” 灵木拍手笑道:“哈哈哈……废话少说,全跟本道爷去见你们寨主吧!” 寨众脸色如土,有哀求的,有咒骂的,更有哭叫连天的。 疾风大喝一声:“闭嘴!” 这一喝声如雷,震得屋梁上的尘土飕飕落下,众人也瞬间全都静住。 疾风道:“要脱身的,却也不难,谁指了白鹇寨的路径,就先放了谁!” 灵木道:“你们别以为不说,就不必穿着这几泡屎去见南宫碎玉。本道长拉着你们,在弘农大街上招摇而过,替白鹇寨做个臭烘烘的活招牌,我就不信南宫碎玉隐忍得住。” 二十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出山寨的藏匿之地,等于背叛,百寨联的追杀令一下来,立刻成为群盗追杀对象。但是不说,照这道士的做法,爱洁成癖、不能忍受一点点不雅的寨主知道了他们如此有辱门风,绝对会把他们整得更惨。 门外人影一闪,只有站在靠门的陆寄风见到了,室内众人乱得不可交加,陆寄风担心疾风和灵木二人没有察觉到外面这人,情不自禁叫了声:“小心……” 一开口,突然便身子一晃,像是晕了一下,猛地回神,自己还坐在客房内的榻边,云若紫正拿案上的肉汤喂二虎。 陆寄风怔怔地望向身边,恍恍惚惚想起:自己一直没有离开此地,还和云若紫聊了些话,一直?到方才。 可是他更记得自己出去找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还见到灵木如何骗了一大群的白鹇寨众,逼问他们许多问题。 陆寄风细细地沉吟回想,越是回想,两边的记忆都越鲜明,这是不可能的,怎么会同一时间有两种回忆呢?他也曾听过魂魄离体的民间说法,不由得全身发冷。可是若是自己莫名其妙离魂了,又怎会两边的事都记得? 陆寄风怔忡不安之际,门外有人叫道:“云小姐,云大小姐!” 陆寄风和云若紫都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他们。 接着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店里的掌柜与小厮快步赶到这间客房外,在门外道:“长安云大小姐可在吗?” 云若紫看看陆寄风,由他拿主意。陆寄风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这样问来,疾风与灵木又不在,若是贸然答了,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陆寄风在门内道:“店家有什么事,等两位道爷回来了再说,行吗?” 掌柜道:“长安云家来接云小姐了,请云小姐出面一见。” 陆寄风奇道:“是谁说长安云小姐在此的?” 掌柜道:“那些爷说,两位道长四处打听长安云家是否经这里,马上有人报给云老爷知了,云老爷派了八个人过来接小姐,要小姐赶到洛阳会合呢。” 陆寄风一听,心头疾跳了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八个要来接云若紫之人,必有问题。自己似真似梦地见到疾风、灵木两人整天就在设计那群白鹇寨的跟监,并未在弘农城里打听云家;再说,若紫说过云萃对她的小心恭敬,有了若紫的下落,亲自来接的可能性比较大。 掌柜等了半天,不敢敲门,还是恭敬有礼地说道:“这位小少爷,能不能请云小姐出来?别让那八位爷等得久了。” 陆寄风将食指比在唇前,示意云若紫别出声,才对外面道:“你去跟他们说,云小姐累了,正在休息,叫他们等着。” 掌柜有些为难,也没办法,便道:“是,我跟他们说说。” 掌柜吩咐了两名小厮守在门口,听任房内之人差遣,才又快步离去。 陆寄风小声对云若紫道:“那些人不是你爹派来的。” 云若紫抓紧了陆寄风的衣摆,道:“那怎么办呢?” 陆寄风道:“咱们得小心应付,能拖一时算一时。” 云若紫眼里露出些惧色,依然紧抓着陆寄风,不敢放开。 没一会儿,沉稳的步伐传近,两名守在外的小厮叫道:“大爷!” 陆寄风侧耳倾听,好几名大汉走了过来,通通停在房门外,其中一人道:“小子,云老爷急着要接小姐回去,你怎么不开门?小心老爷怪罪!” 言下是把陆寄风当成了云若紫的随身侍从。陆寄风眼看着她,手指指门外,意思是问云若紫:这人的声音你认得吗? 云若紫摇了摇头,意思自是未曾听过府上有这人。 陆寄风道:“你是谁?我在云家可没听过你的声音!” 那汉子一怔,忙道:“呃,我是云老爷在洛阳才买的护卫。” 陆寄风更肯定那人在说谎,否则怎会连云若紫是单独流落在外,身边并没有带着任何家人都不知道? 陆寄风道:“我不识得你,不能随便让小姐见你们,你叫个在云家待久的人来说!” 如果云萃给云若紫身边安置了一名护卫,确是应该这么小心,那几人认定了陆寄风就是云若紫的侍从,要强力对付这两个小孩,并不是难事,但是他们却在一阵极低声的商议之后,原先那人又道:“小兄弟,你别为难我们,现在局面这样乱,云老爷身边的人不是说来就来,我们都是新的,你行行方便,让我们在云老爷面前好办事。” 如果他们真有恶意,这一扇木门也拦不了他们,他们却好言相诱,未免透着几分怪异。陆寄风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他们的目的。 陆寄风道:“不行,不行,云小姐身分贵重,我不可以随便把她交给你们,你们回去转告云老爷我的话,带个老家人来,我才带小姐出来。” 那人只好道:“好吧,唉,真麻烦!” 陆寄风听那人派其中两人回去报信,其他六人居然还不离开,四人身子一闪,窜至屋后、跃上屋顶,竟将这间客舍的顶瓦、后壁、前门,都守住了,不让他们有溜走的机会。陆寄风这下子真的是一筹莫展,只能以这缓兵之计,争取时间想个应对之法。 第十章 情多累美人 疾风道长与灵木道长正在醉月楼扶金阁内逼问白鹇寨众人,突然间似乎听见陆寄风的一声“小心”,两人一怔,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闪至门边,却不见任何人。 疾风和灵木两人瞪着眼睛,疾风道: “我好像听见……” 灵木接着道:“我也听见了,像是陆寄风那小子的声音。” 两人都感到奇怪,陆寄风一个小孩,不可能来到这种地方,再说如果他真的来了,两人也不可能始终没有发现。道门中是有一套术法,可以离神化体,出入自由,但是这得要地仙以上的修为,才能办到,就连灵木和疾风都还没学习此法,更不可能想到这方面去。 门外传出似檀似麝的香气,这股香气没头没脑地涌滚而出,疾风与灵木直觉来得蹊跷,都提高警觉,严阵以待。 不久,香气益发浓烈,有人道:“烧旺些,再添些火!” 灵木一听,道:“唉呦不妙,师兄,这些贼伙的同伴可能要放火烧楼。” 疾风推开木窗,往下望去,只见花园走道上,一些人围着一个大火炉,炉内火焰炙烈,大滚大滚的烟雾笔直地往上冒,香气浓得掩天盖地,直冲脑门。还有人不断地将香木香屑等昂贵之物,大把地抛入火炉之中。 在这些人后面,停着一辆湖绿的油壁车,锦帘华盖,在火光照耀下,车身处处所覆的织锦更是闪耀生辉。 几名婢女在车旁垂手而立,一人抱着一具以锦缎包裹的瑶琴,最靠近车帘之处的黄衫俏影,正是阿环。她似乎在对车内说着什么,疾风和灵木虽身在离地有数丈的高楼,凝神一听,还是能听见地面上的对话。 只听得车内传出幽幽轻叹,一女子道:“罢啦,都是我命苦。” 那女子音色柔婉,无限哀怨中,却天生的有股软糯娇媚。 接着车厢微微一动,阿环忙挥着衣袖,道:“焚香的烟气熏着小姐了,退后些。小姐快服些清肺散……” 阿环取出金钿小盒,趋前似要为车中人侍候服药。 车中传出轻微的娇喘,女子微带哽咽地说道:“不必,你和翠嬷嬷连手给我下套,分明是要逼我一死,还服什么药!呜……不如我就此死了干净,省得教你们零碎糟蹋!” 花园入口起了些骚动,几名老婆子护拥着翠姑,啰啰噪噪地闯了进来,翠姑尖声嚎道:“我的曲儿,好曲儿,你可别想不开,嬷嬷我钻心哪!” 车内的啜泣稍止,阿环连忙上前一步,旁边的婢女们掀了车帘,搀起一只雪白纤手,但见腕上只挂着一只通体晶莹的淡绿玉镯,却衬得手腕更加白如脂玉。 车中扶出了一道纤细的姿影,隔得远而看不见面孔,只见火光下,绿鬓上的珠钗微颤,投映在她莹白脸上的步摇影子,有如夜云微掩皓月。 那纤细的身影向翠姑微微屈身行礼,翠姑将她搀着,道:“好女儿,你莫生气,我定会叫人把你这扶金阁洗刷干净,重新大修一番。” 殷曲儿冷冷地道:“嬷嬷莫这么说,这么些脏男人闹进了此楼,今后女儿我还能住吗?” 翠姑道:“也对,嬷嬷定给你另起一座更大的楼。” 殷曲儿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急,只是别留着这座扶金阁,免教将来人见了笑话我,我活着时落入火坑也就认了,死后可想干干净净的。” 阁上的疾风与灵木都不禁惊奇,白鹇寨主南宫碎玉的红颜知己,竟真的是这样高洁的人物,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他们为了引入这些寨贼,白日便在弘农的留守府里“拿”了二千两黄金,然后到这醉月楼来,手笔一出硬是借下了殷曲儿的扶金阁。二千两黄金便是重造两座扶金阁也够了,翠姑马上设计暂时调走殷曲儿,听便疾风与灵木把扶金阁弄得臭不可闻。 殷曲儿在外听到醉月楼心腹偷偷的报信,立刻赶了回来,果然自己居处已经臭如茅坑,只得命人先搬大鼎来,将醉月楼里能搜到的好几十斤香木香屑,通通拿来烧,以驱此臭。而翠姑一听殷曲儿回来了,也赶忙前来安抚。 翠姑道:“好女儿,你真教我心疼!嬷嬷也是不得已的,你别说气话……” 殷曲儿打断了翠姑,道:“谁说气话来着?今日白鹇寨在我之处折了面子,南宫碎玉那混账知道了,我能没事?若他以为是我串通外人设计他这些爪牙,我还能活吗?” 翠姑怔了怔,道:“这……这怎会?你又不识得江湖中人,没理由设计他。” 殷曲儿道:“嬷嬷好天真!身在欢场,说不识江湖中人,谁会相信?呜……也好,早了早好,与其让南宫碎玉来作践我,不如我自己了断!” 说着,一把夺了身边婢女所抱的瑶琴,快步往焚烧着香木的大炉走去,便一把将琴抛入炉中。翠姑见她认真了,事态不妙,急忙奔上前道:“好好的一具琴,做什么这样呢?” 殷曲儿垂泪道:“我一生孤苦,虽有长安的云老爷关怀过我,但时不我与,只恨我是个福薄的人,今日只有这琴陪葬!” 说完,纵身一跳,竟跳入大火炉之中。 众人惊呼乍起,一道影子划掠而过,什么也都还没看清,殷曲儿已经不在原地。 所有的人惊呼乱叫,有人似乎望见那黑影闪入了扶金阁中,但也看不真切,呆呆地仰着头看向高处窗口灯火透出的灯光。 花园内响起更大的骚动,众人叫道:“殷姑娘不见啦!”“怪事,殷姑娘呢?”“我好像见到……见到有个黑影子飞了上去……” 翠姑已经吓得软软地昏倒,及时被身旁的老婆子们扶住。一时间有叫殷姑娘的,有叫唤翠嬷嬷的,乱得不可开交。 扶金阁外的小花园一片混乱,阁内也不平静。 殷曲儿正要投炉自尽,便觉身子一紧,已经腾空高飞,当她一定心神,双足又已稳然落在地上,张眼瞧去,眼前赫然是一堆怪肉,两道修长的裂缝里长着两粒精光四射的小瞳子,中央按了颗小肉鼻,底下的一道小缝竟是薄得难以看清的两片唇,这五官就像被硬生生挤黏成一团,与其说是奇怪,不如说是恐怖。殷曲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疾风道长听任她倒在地上,殷曲儿身上的淡黄绸缎轻纱,被火星子烧出了一些焦痕,松松的发髻已经散了,逶迤在地,像一团夜雾般,微掩着她洁白粉嫩的脸,一双闭紧的眼睛上睫毛卷长细密,就像两片羽翼一般,睫上、颊上都还挂着泪珠,有如花承晓露,璧缀明珠,万种的凄清,难描的艳丽。 被绑成一团的寨众见了这花仙似的女子,都双眼发直,浑然忘了身处险境,而且是臭气熏天之险境。这群土匪根基普通,自然没听见阁楼下的骚动,见疾风突然以轻功纵下楼去,眨眼就带上这名绝美女子,都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引出这群土匪,灵木才想出这利用殷曲儿的扶金阁以引来跟踪寨众之计,但为了作弄白鹇寨徒,却连累了殷曲儿,他们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她投炉前之言,竟与长安云萃有了些牵连,更是非保她一命,问个清楚不可。 殷曲儿轻声低吟,醒了过来,缓缓微撑起身子,柔若无骨的姿态,简直像是一朵由水中升起的水仙。 寨众连呼吸都不敢,就怕呼吸一动,吹散了这细柔的动作。 好不容易殷曲儿才看清了周遭,一见到二三十个大老粗的臭汉子,挤满了自己的画楼,还瞪着她看,殷曲儿再度白眼一翻,又晕过去。 疾风的耐性到了极限,喝道:“灵木,拿水把她泼醒!” 灵木瞪了疾风一眼,道:“师兄,你要再害死她,刚刚就别出手救人!” 疾风怒道:“你发神经,我为何要害死她?我要问她话!” “殷姑娘性烈,你拿水泼她,她还肯活吗?” 疾风一瞪眼,直想举脚去踹地上的殷曲儿,强自忍住了,咕哝道:“动不动就寻死,这娘皮居然能养活到这么大,也是奇事!” 灵木道:“不知她与长安云家是什么关系?” 疾风道:“管他长安云家、短安云家!你把她叫起来问她话!” 这可难住了灵木。男女授受不亲,通明宫里他们都是清修多年的修道人,要他主动去把殷曲儿叫醒,他可不知要由哪里下手;再说殷曲儿单薄的身子像是用力一摇就要散了,更不能用真气去打她。 好在这时殷曲儿又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似欲醒转。灵木忙将疾风往榻上一推,道:“师兄,劳烦你手脚缩一缩,滚到适合置放球的角落隐身,别再吓晕殷姑娘。” 疾风闷哼了一声,道:“婊子有这么娇贵。”却也依言背转身去。 殷曲儿慢慢地睁开了眼,再度看清眼前的场面,脸色苍白地环顾周遭,恐惧之后,继之以迷惘,最后却是痛不欲生,“哇”的一声,伏地痛哭了起来。 灵木愕然不知所对,疾风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回身骂道:“他妈的,你哭什么!他妈的,你怎么什么都不问!他妈的,你们全哑啦?真正他妈的!” 殷曲儿悲从中来,叫道:“你们……你们把我的画楼弄成这样,呜……我不活了,呜……” 殷曲儿一跃而起,扭头便往外要跳,灵木抢先一步挡在窗前,道:“姑娘别再寻死了,要死不争现在。” “你别拦我,呜……”殷曲儿跺足大哭,却不敢多跨上一步,就怕碰到了灵木的身体。 灵木乍然发觉对方也有这男女授受不亲之弱点,登时大喜,如有神助,守着窗口有恃无恐,道:“姑娘若执意要跳,小道也愿成人之美,可是有件要紧事,还请姑娘明说……” “不说、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灵木不理会,自顾问道:“姑娘可识长安云萃?他现在人在何处?” 殷曲儿哭道:“云老爷跟刘刺史回建康,呜……我讲完了,你让开!” “他是何时经过弘农?离开几天了?” “云老爷为了刺史逗留了几天,前日才走,呜……让我死,别拦我。” 灵木道:“前日才走?他们顺哪条路南下?” 殷曲儿陡地收住了哭声,抽噎地看着他,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为何……” 灵木道:“小道乃通明宫座下,道号灵木;那颗球是我师兄。” 殷曲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疾风,道:“你…藏书网…那么这位是疾风道长?” 这青楼女子竟会知道疾风道长,疾风与灵木都吃了一惊,殷曲儿神情突然大变,急道:“二位道长,真是你们?太好了,糟糕了!” 她没头没脑的话,疾风当然听不懂,听在灵木耳中,却知其大略,应翻译为“见到你们太好了,我要告诉你们一件糟糕之事”。 果然,殷曲儿接着道:“南宫碎玉要设计围骗你们,你们千万小心!” 她惊魂未定,声音还有些发颤,听起来带着极为关切的感觉。 疾风与灵木讶然,殷曲儿又急问:“云老爷的女公子呢?她怎么没与你们同行?” 灵木道:“她现在安全得很,你说南宫碎玉要设计我们,是何计?你怎么会知道?” 殷曲儿还有些儿抽噎,纤白莹透的手按着心口,一声一颤地说道:“他……他差人跟踪二位道长,已有几天啦,我听他说起,云老爷的女公子在二位道长手中,他……他要劫了去,事先用调虎离山之计,派人将二位道长引开……” 疾风与灵木都变了脸色,镜花水月这四组人,只是诱饵?那么云若紫和陆寄风现在不是已经落入南宫碎玉手里了? 殷曲儿一面说话,一面担心地偷望那些被绑的寨众,显然是说出秘密之后,在场的这些强盗向南宫碎玉报告,必定引来她的灾祸,因此心里害怕已极。 灵木道:“南宫碎玉既然什么都跟你说,你为何不替他守密?又为何特意要救云萃他女儿。” 殷曲儿正要开口,身子晃了一下,忙以手轻按着太阳穴,脸色发青,呻吟道:“这里好臭,我……我受不了这膻味……” 疾风张口似又要骂人,灵木只好道了声:“得罪!”一伸手抓住殷曲儿的衣领,往窗外跃去,殷曲儿吓得张口欲呼,却被逆风灌进口里,叫不出声。灵木在壁上几跃,窜至阁顶,将她放了下来。 殷曲儿足一下滑,尖叫着连忙矮身抱住屋脊,勉强慢慢地坐起。 夜风一吹,不但驱散了房内可怕的气道,还送来一阵焚麝燃香的烟味。 殷曲儿吸了口夜气,略压下作呕之感,脸色才自然了一些,手脚却还是软软的抖个不住。 他们在屋顶上的对话,房内的疾风道长也听得一清二楚。只听见灵木道:“姑娘好些了吧?” 殷曲儿虽未回应,灵木也听得出她呼吸已渐顺,便道:“方才小道所问,还请姑娘详说。” 殷曲儿低叹,幽幽说道:“向来白鹇寨就是干这样的勾当,掳人劫财,我已经尽量不去听,听了也快快忘记,以免沾惹江湖恩怨。这回居然是云老爷的女公子,我受过云老爷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可是我一个女流之辈,做得了什么?” 灵木道:“你受云萃救命之恩?” 殷曲儿道:“是,但是云老爷自己也许不记得了。那时我只有八岁,爹娘将我由浔阳卖到弘农,我随人贩子坐舟溯水而来,同船的还有许多个像我一样的小孩儿……” 房内疾风大声道:“说得快些,拣重要的说!” 或许是人在屋顶,见不到疾风和白鹇寨众人,殷曲儿的心渐渐定下,说道:“……我们小小的破船上,坐了许多人,江上大浪一打来,小舟就高高地被甩上半天,再重重地滑落,江水不停地灌进舟里,我全身都湿透了,又冷又怕……” 疾风又叫道:“别啰嗦了,快说完!” 灵木忍不住道:“师兄,别吵!” 疾风这个急性子,遇上了殷曲儿这么一个斯斯文文说故事的慢郎中,着实难受,除了耐下性子之外,也没别的法子逼她说重点。 殷曲儿叹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艘好大好大的船,靠了过来,放下缆绳,有人将我们这些小孩一个一个,抱上那艘大船。江上风雨交加,惊涛骇浪,可是在那艘大船上,却平稳得像在陆地一般,而且灯光通明,到处都暖暖的,香香的。” “那时,我才见到云老爷,他问人贩子我们是要被卖到哪里的?人贩子骗他,说是洛阳的某富户买来,要作为公子小姐们的书僮婢女。云老爷便没再问,怫然说道:‘杨家累世巨富,竟只派这样一驾破舟接这些孩子!’” 殷曲儿叹了口气,道:“那时,云老爷还叫人替我们都换上干衣裳,给我们一顿好饭。我一生之中,从没穿过那样好的衣裳,吃过那样好的饭菜。那套衣衫,至今我仍留着。十年来每见到它,就提醒我想起云老爷的恩德。” 殷曲儿身在膏粱之中,却不忘贫困时的一宿一饭?之恩,这样的节操颇令灵木动容,嘉许地点了点头。 殷曲儿道:“我这回听说云老爷一家避祸南迁,经过弘农,总是特意留意云老爷一家的动向。唉,这些年里,我无日不想见云老爷的慈容一面,亲自对他道出我的感激。可是……可是我在这卑贱的地方,怎敢贸然去见云老爷?再说他也不会记得我。虽然云老爷在弘农住了几天,可是还是离我那么远。” “前几天,我听南宫碎玉和他的军师商议,要活捉云老爷的女公子,以及加害二位道长,我心里藏书网十分着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南宫碎玉的军师管子声诡计多端,就怕云老爷的女公子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了!” 灵木和疾风所担心的,不是云若紫被劫,而是身有天婴的陆寄风落入白鹇寨,白鹇寨与黑鹰寨俱为效忠舞玄姬的天下百寨联之一,这下子后果不堪设想。 疾风道:“哼!他们抓两个半,咱们抓二十八个,拿去跟南宫碎玉换人!” 灵木道:“两个半?为什么是两个半?” 疾风凄然道:“有个死了一大半,只剩一小半活着的,凑合着算半个。” 灵木知他又想起了封秋华,却心头一沉,如果云若紫和陆寄风都落入歹徒手里,他们应该不会好好地带走重伤的封秋华拖累自己,或许早就一掌打死他了。枉费疾风这几天不断以自己的真气保住封秋华的一线生机。 灵木抓着殷曲儿,一跃下地,放下了殷曲儿,道:“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说完便再度跃上阁中,拉起两串匪众的绳端,道:“师兄,咱们先回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都还在,再去找南宫碎玉的晦气不迟。” 疾风颔首道:“是极。”伸手也拉起串着两串匪众的绳索,喝道:“起来!一会儿跑得不够快,就用滚的!” 言毕,与灵木两人再不答话,两人一手牵着一串,身行一纵,往窗口跃下。 小翻浪等人被拉飞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坠地,霎时惨叫惊呼,起此彼落。只见地面上鼎炉香烟袅袅,两个大大的倒人字形腾空而降,当真是“烟霞与逊匪齐飞,白鹇共屎尿一色”。为首的灵木与疾风固然轻功高明,姿势巧妙,但两人两手后面牵的一挂人,双手全被缚住,又前后都是同伴,就算会轻功也施展不开来,接着“砰砰砰砰”几声,尽是众匪摔落之声。 还来不及爬起站稳,众人又被拖曳而起,灵木与疾风狂奔而出,身后的四串匪众就像被拉在疾奔的马车后面一般,不要说跟上速度,一下子就全部被拉倒在地,以极快的高速拖行滑擦,耳边狂风呼啸,头脸手足都被地面上的砂石尘土,磨得鲜血淋漓,苦不堪言。就算想破口大骂,一张口不是被同伴的脚踢中,就是被路上的大石敲断了牙,更何况是说半句话? 身后殷曲儿大叫道:“道长!二位道长别丢下我啊!” 疾风与灵木一下子便已奔出了她的眼界所及,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这两人奔行的速度,比起骏马还要快上数倍,一人拖着十四个人,却像拖着纸扎的人偶一般,浑不觉速度有碍,大摇大摆地奔过弘农街市,不时长笑,朗声道: “白鹇寨的大爷们过路,大家闪开啊!” 路人纷纷走避,通常闪到路边时,这两大队人串早已远远地消失在路的尽头了,只留下漫天烟尘,和地上的两行粪水渣。 路人指指点点,完全不知怎么回事。但是白鹇寨恶名已久,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视平民生命如草芥,路人们议论纷纷之外,皆拍手称快。 奔至驿道大路之时,忽听得西北边有人低声呼啸几声,咕咕噜噜地一阵一阵送将出去,不久东北边跟着响起响亮的尖锐长呼,如鹰啸秋风,回响良久。 疾风与灵木猛地煞住步子,被拖在地的寨众全已鼻青眼肿,全身鲜血,奄奄一息。 西北边的树林里,火光乍盛,掩出了一堆人手;东北边也亮起火炬,出现一队黑压压的人。西北边的人皆穿白衣,而据东北而立者,则通身黑衣。两色人马挡住了疾风与灵木的去路。 疾风认出黑衣人群中,有不少黑鹰寨众,心里有些吃惊,奇怪黑鹰寨怎会越过势力范围,来到白鹇寨的势头? 远方一阵清高的笛声,划破夜色。笛声本是至阴,在黑夜之中,这阵笛声凄厉惨绝,鬼气森森,有如僵尸长嚎,令人毛骨悚然。 一眨眼,一道白影已飘到近前,笛音也杳然而歇。 疾风与灵木定神一望,只见眼前的男子身量中等,除了面色苍白得像个痨病鬼之外,五官倒是十分端正。只不过嘴唇太过艳红,衬着灰白的脸孔,教人更觉有如涂满了血一般恐怖。 他手中翡翠绿笛镶着几节金环,灿烂生光,笛子末端系着一串绛玉珠坠,贵则贵矣,却显得有些俗气。 西北的白衣人群倏地退向两边,分列二队。翠笛男子由两行人队中不疾不徐地慢慢步出,气度从容,向黑衣队略为抬手长揖,道: “在下白鹇寨南宫寨主麾下,管子声,代南宫寨主问候贵寨萧寨主好。” 他的声音也软弱无力,要死不活的,与他的尊容颇为相符。 黑鹰寨里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回应。 管子声不以为意,望向疾风和灵木,彬彬有礼、死样活气地说道:“二位道长,这些不肖奴才,也给教训得够了,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又曰:‘上天有好生之德’,请您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 疾风道:“你们沿途跟踪,不就想好好地分个死活?哼,两寨一块儿上,正好!” 管子声道:“道长此言差矣,此间有件极大的误会,还请道长明察。” “什么误会?” “我们寻找云小姐与陆公子,绝非恶意,反之,乃是出自诚心诚意。”他的声音无力至极,这句话说得更是像吊死鬼索命一般。 灵木冷笑道:“这可奇了,你们与云萃也有交情?” 不料管子声道:“正是。” 疾风脸色陡沉,道:“嘿嘿,这云萃面子可真不小,处处都有他的朋友,就连你们这种货色也结交上了。” 管子声幽幽叹道:“在下虽曳尾于草泽之中,不足以与名门子弟相提并论,但交友不论贵贱,道长何必重彼轻此?” 他话里带出了封秋华,疾风更加不悦,喝道:“那孽畜已经让我亲手打死,你也一样!” 疾风跨前一步,被他拉在身后的两串人也跟着被拖前一步。 管子声软软地笑了一两声,道:“道长向来不杀生,这个在下略闻一二,因此才敢斗胆犯颜。道长的高足只是让道长教训了一场,何来打死之说呢?” 他们竟连封秋华是被疾风所伤都知道了,可是在两人决战之时,疾风与灵木很确定四周没有旁人,他们怎么会知道此事?疾风与灵木都心生不祥,最坏的打算,便是陆寄风等人已经落入管子声手里。 疾风道:“我打不打死他,与你无关!” 管子声笑眯眯地说道:“道长说得对,是在下多管闲事。此罪另日再亲自向道长负荆,今日有更要紧的事,得先弄个分明。先前小寨的友盟,为了天婴之争,得罪了道长,现在便是亲自来向道长谢罪的。” 疾风与灵木更是诧异,望向黑鹰寨,黑鹰寨众人脸色阴沉,双手是都安安分分地放在背后,全体肃立,虽然看不出什么道歉的诚意,也不像要动手的样子。 疾风问道:“有什么罪好谢?” 管子声道:“虽然圣我教与通明宫,信仰不同,百年来却也相安无事,实在不必动手结仇,多生事端……”不等他说完,疾风便不屑地翻着白眼道:“相安无事?哼!通明宫迟早要灭了你们这些邪教走狗,现在事端结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妙!” 管子声道:“唉!若是如此,在下甚为遗憾。可是道长一路上照顾云公之女,依然是件大恩,能否暂时化去双方成见,欢晤一夕?在下已备盛筵,希望能向道长赔罪。” “啰哩啰嗦,你打什么鬼主意,趁早说了!” 管子声叹道:“道长就是不相信在下的修好之意,真令人怅恨!如果在下意图不轨,早已动手杀了令徒、劫持二童,何必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呢?道长如果不信,在下可以让道长亲眼瞧瞧。” 说完,管子声双掌一击,自人群后方,缓缓地驾来一辆牛车,车厢宽大平稳,前面的驭座上,除了车夫之外,还坐了一名白发乌衣的老者,正是陆寄风的老家人陆喜。 车厢的帘子被掀起,陆寄风探出头来,对疾风和灵木苦笑了一下,道: “二位道长好,大家都没事。” 疾风听他之意,封秋华或许也在车中,安然无恙。这下子疾风更搞不清楚管子声的用意,眼神阴晴不定地看着管子声等人。 疾风与灵木这下子肯定了被擒的这四队手下只是诱饵。管子声故意让疾风和灵木发现一部分跟踪的手下,然后利用他们的轻敌之心,诱开两人,轻易擒到云若紫与陆寄风。这样的手段,果然狡猾无比。 车厢之中,除了陆寄风之外,还平躺着伤势沉重的封秋华,云若紫和二虎也都在车内。但是疾风道长没想到的是:他们确实都是好好地被请来的,这一点管子声没有骗他。 原本在客店之中,陆寄风等人的房舍被六名大汉前后上下包围得密不透风,陆寄风察觉这批人有问题,在房间内踱步搓手,却想不出什么脱身良策,只暗暗祈祷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快点回来。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又有脚步声传来,几个大汉领着一名老者,进入店中,直赴客舍的前庭。 汉子将老人带至门口,道:“小兄弟,云小姐起来了罢?” 陆寄风听见脚步声和那些人的说话声,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疾跳着,道:“又有何事?” 汉子道:“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去,云老爷马上派了位老家人来,请公子开门。” 不等那汉子说完,老人嘶哑颤抖的声音已叫道:“公子,里头的是公子吗?” 陆寄风心头一震,那是陆喜的声音!陆寄风抢上一步,打开了门,被汉子们夹在中央的,果然是老家人陆喜! 两人竟在此地相逢,一见到陆寄风神清气裕,健康更胜往昔,陆喜欢喜得立刻老泪纵横,陆寄风也鼻头一酸,奔上去抱住了他,道:“你怎么在这儿?你没事吧?” 陆喜抱着陆寄风,哽咽着道:“太好了,公子您平安无恙,老爷在天之灵,不会责怪我这老没用了。” 那些汉子们一怔,听陆喜叫他“公子”,反而不怎么搭理云若紫,似乎有点乱了套。房内除了云若紫,还躺着一个男子,便一把推开门口的陆寄风及陆喜,大步跨入屋中。 陆寄风来不及与陆喜问明失散后之事,连忙奔至云若紫身边,道: “你们……你们果真是云老爷派来的,嗯……那个,那很好,这位是云老爷的结义兄弟,封爷,他伤得很重,移动不便,得找辆大车送他。” 陆寄风知道已经逃不掉,那么还是与他们虚与委蛇,免得多吃无谓的苦头。 这几人应了一声,果真弄来了一辆大车,小心翼翼地将封秋华送上去。 一路之上,陆寄风直想问陆喜为何会被他们所擒,又怕被这些人听出不对,只好暂时忍住疑惑,在车中安抚云若紫,且看这群人作何打算。 方至树林,在车中的陆寄风听见疾风道长与管子声的对话,颇感诡异,云萃怎么可能会结交天下百寨联的土匪?他们明明可以轻易抓了自己,却这么迂回礼貌,想必还有别的目的。 由管子声的笛音,疾风知他内力修为不差,究竟有几分实力,没动手之前是判断不出来的。再加上黑鹰寨的萧冰不知是否在场,这匪头虽然老是使卑鄙手段,武功倒也难敌。眼前这个场面,疾风与灵木暗忖必是一场硬战。 再说,人质都在他们手中,疾风与灵木两人牵了二十八个,可是殷曲儿说得没错,这二十八人只是小喽啰,就算全被击毙,想必管子声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要战?要如何脱身?默默不语的灵木道长心念急转,最要紧的是抢回天婴之体的陆寄风,别的还在其次。 疾风道长与灵木想法相同,不等灵木发难,便纵声长啸,往大车跃去。 管子声喝道:“道长你做什么?” 声音未出,手中翠笛倒快了一步,往疾风道长胫部点去。这一手劲力笔直穿过,逼得身在半空之中的疾风道长骤变去势,弹向东侧的树干。疾风道长双足在树干上一点,马上又弹回了原地。 管子声长吐了一口气,道:“道长还是不信在下之言,必要大动干戈吗?” 灵木冷然说道:“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而是有人先了一步,把你们的诡计说破。” 管子声皱眉道:“我说为何二位道长如此动肝火,原来是听了谗言!唉,是谁先在道长面前说了我们的坏话?” 灵木道:“醉月楼殷姑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小道还能分辨。以后你若是叫人为难她,损了她一根寒毛,可别怪小道不客气!” 管子声越听,脸色越怪,忍不住喃喃道:“那婊子别为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去为难她!” 这句话又颇出疾风与灵木意料之外,不知是否又是管子声的故作哀兵。 灵木道:“你若是觉得被她冤枉,那也好说。咱们都把人交出来,各自带回各自家的,那么就本日公休,干戈也动不起来;不然者,就别洒狗血了,看本事下定论吧!” 管子声更是脸色阴沉,一会儿才道:“什么都好说,道长您还是先听听在下解释……” 话未说完,管子声足步一倾,便往大车闪去,竟要来个先下手为强。 疾风与灵木大吃一惊,疾风喝道:“住手!”同时灵木道长大手一挥,众人只见一大团臭烘烘的黑影扑了过来,连忙伏倒闪避。 灵木挥甩的正是被他拉在身后的那一串七人,两串人就像两把巨大无比的铁链一般,所挥之处,众人皆惊呼偃倒,抱头闪避。被巨大得可怕的臂力挥起的寨众哇啦乱叫,才脱屎境,又陷泥尘,如今却飞空凌云,真是水、火、风三劫,齐汇此夜。 疾风道长就地一弹,向管子声弹去,管子声身子正要闪入大车,陡觉身前巨物扑至,顺手一挥翠笛,“噗”的一声,笛内射出毒针。 疾风道长弹势看似猛烈,却仍属轻功,而非弹力,在半空中圆身一矮,闪过毒针,势道未有少减,还是笔直扑来。管子声大惊,没想到这团肉球轻功如此了得。 眼看管子声必要与疾风道长迎面撞上,管子声连忙举笛刺去,手中蓄满了真气,这一笛刺出,翠笛竟整支没入了疾风道长胸内。 管子声大骇,立刻要按笛上的暗器机栝,却怎么摸也摸不着机栝,原来是陷进了肉里,而疾风已一掌拍向他的脑门,除非是放手弃笛,否则管子声只怕避不过这一掌。 管子声头一侧,左手如爪,扣向疾风道长的手腕。疾风道长中途再变招,一式“风刀”横向削去,管子声两下疾点,指上真气扣着疾风手腕脉门,紧握着笛子的右手真气勃发,暴喝一声,欲震退疾风。 但是疾风只被震得往后滑退,管子声不愿撒手放笛,便被拉得一同滑去几步,远远观之,好像是管子声正在推着大球快跑一般。 管子声喝道:“取剑!” 一旁的手下连忙抛出一柄长剑,管子声扬手欲接,笛子刺不死疾风,如果连剑都会被他的一身肥肉夹住,那么管子声也认了。 疾风道长一个大翻身,管子声也跟着凌空翻转,便接不到剑,落下的长剑反而让疾风伸手抓住了,往管子声的方向刺去。管子声头一缩,左掌中指点中疾风手肘,疾风手一麻,长剑脱手,管子声垂臂捞住,却又被疾风猛地踢出的脚点中手腕,再度脱手。 疾风道长足尖点中管子声腕部,接着一挑,挑起剑身,总算再度握剑在手。 管子声左手如爪,抓向疾风道长,疾风道长长剑往两人当中一挥,逼得管子声收手,转瞬之间,近身肉搏的两人已又拆了七八招,招招皆是短兵相接,凶险之极。 疾风道长暗自惊忖:管子声武器被挟,若是他肯放手,实力当不止如此。 此笛虽固然华贵,但也不是世间难觅的奇物,只不过这把翠笛乃是南宫碎玉所赠,他视为毕生殊荣,爱不释手。此刻就算胜算大减,也要力拼一场,绝对不肯失去此笛。 管子声一面与疾风缠斗,对于周遭情景,倒是也还知其大要,灵木拉着两串人作武器,众人被他的怪武器打得落花流水,几十人辛苦地围战一人,而东边的黑鹰寨众,居然都还是动也不动,袖手旁观。 管子声满肚子火,大声道:“萧寨主,帮我!” 可是黑鹰寨根本就没有动静,竟是存心坐收渔利的样子,管子声更是气恼。圣我教中,黑鹰寨就是比白鹇寨讨上面欢喜,据说黑鹰寨主萧冰还算得上皇亲国戚,竟娶了魏国公主为妻。万一这次人是被黑鹰寨送去,功劳肯定都要算在他们头上。 管子声一想到此节,气愤填胸,脸上青光一闪,疾风登时感到夹住翠笛之处一阵阴寒,差点要打起冷颤。 管子声手中透出一阵阵的寒气,全身肌肤在一瞬间化作死尸之色,冰凉阴沉。 疾风一怵,不知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忙运起纯阳之体,与这股阴寒之气相抗。 管子声使出的,是他苦学多年的功夫,也是多年前他立下大功,舞玄姬座下护法才传予他的“万尸手”。 修炼此功,必与死去十年以上的僵尸同修,以大周天之法,将尸体的阴毒吸入自己体内,化作功力。直练到一具僵尸全被吸干了尸气,又得再找一具僵尸修炼。等练完了一两百具尸体,才算小成。若要发挥足够的威力,一两千具尸体也不为多。据舞玄姬座下传功护法所言:自古以来,最厉害之人据说也不过练完了八千多具僵尸,而成为一时的魔头,所向无敌。若非他起了异心,胆敢背叛舞玄姬,谋夺她的地位,因此被舞玄姬散尽功体而死,现在不知有多高的造诣了。 练此功者成功地吸收了尸气,在自己体内积蓄为内力后,这股尸气打入对方穴中,便化作尸毒,逐步腐蚀对方经脉骨血,功力轻者,能让对手一时之间动作迟缓,反应变慢,尸毒入体生根,往后再难驱除,纵使不是立刻身亡,日久也将成为重患,身上尸气遍布之时,非断魂绝命不可。若是练到了化境,则一出手必见尸。 这样阴毒的功夫,对人亦有伤害,借着练功使尸气渐渐深入骨髓,每进境一步,尸气就更强一分,管子声本是个美男子,为了练万尸手,弄得自己阴阳怪气,不人不鬼。但是万尸手的威力实在太强,叫他放弃不练,绝无可能。 管子声练到如今,已练完五百多具僵尸,算是小成,虽不能出招立刻见尸,这股尸气也已强得有如一根锐利的针,笔直刺入疾风道长右胁大包穴中,大包穴属脾经,疾风登时体内烦恶,腹部如绞,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 疾风道长知道管子声使出了绝招,不敢大意,至极纯阳之功在胸前汇聚,全身骨节有如炒豆般发出劈里啪啦的细响,真气笼罩。 喀的一声,管子声突然身子往后一跌,手中还紧握着那柄翠笛的小半截,翡翠本是坚硬之物,被至阴与纯阳两道真气相冲激,登时断裂。管子声大骇,惊道: “你、你……这、这……” 疾风道长一声暴喝,身上发射出千万点绿色碎片,全朝管子声射去! 管子声急忙挥袖护住前户,身形如电,飞至树梢,噗噗几声,绿色暗器有的射入树干,有的落在地上,深深刺进地面。 管子声飘然落地,转头一见树干上密密麻麻插着的,都是翡翠碎片。管子声的心也气愤得几欲碎裂,颤声道:“你……你竟敢……” 管子声气得脸上阴气更盛,望了手上小半段残笛一眼,才将之收入怀中。 疾风道长昂然而立,身上的阳气在周遭转动,简直可以发出光辉。 管子声也迈出一步,挥袖之际,尸臭弥漫,就连明晃晃的许多火炬,也似乎一瞬间暗了下来。 灵木道长一跃到了疾风身后,道:“师兄,这寨匪有两下子,咱们一起上!” 灵木道长早已将白鹇寨众尽皆收拾完毕,有的被伤得爬不起来,有的被点了穴,就算伤得不怎么重的,也不会傻到充英雄,去跟灵木分出生死,索性装作也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地瘫在一边。 疾风却沉声道:“滚开!你得看着黑鹰寨,看住陆小子!” 可是管子声的武功邪诡,灵木也从未面识过这种阴惨的功夫,疾风道长有几分胜算,实在难以预料。 第十一章 揽辔命徒侣 此时,一座白色小轿由疾风等人背后的道路赶上,两名轿夫健步如飞,尚未靠近,灵木等人便已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 轿夫放下轿子后,掀开轿帘,轿中置放着一座琉璃香炉,炉中香烟袅袅,沉香木的气味渐渐随着白烟散向周围。众人皆为之一愣,那两名轿夫旁若无人,以白色绸缎织成的小绣垫隔着手,捧出香炉和木座,细心地放置此炉。 管子声哼了一声,双掌倏地击出,疾风只觉身前阴森风响,不假思索先一掌推开了灵木,接着双掌齐出,与管子声的掌势相对。 “砰”地巨响,两人四掌相接,发出震耳的激撞声。一股酸溜溜、冷飕飕的寒气,自他双掌劳宫穴钻入,疾风打了个冷颤,往后跃开,只觉气攻胸腹,烦恶难受。他迅速地真气流走一遍,驱除烦恶。管子声又已闪至面前,变掌作拳,飕飕几下快攻,疾风连连闪避,管子声无法得手,但是拳掌中散出的阴气,却已逼得疾风几乎难以喘息。 疾风被管子声两次击中,便传入一股邪恶的气息,疾风心知这股邪气必定已经对自己造成损伤,为了立于不败之地,疾风暂时不敢再接下他的拳掌,因此一味闪避,以觑其隙。 管子声连连进逼,疾风只能闪而不能反击,令他颇为得意,出手也更为大气,猛然扬手击往疾风天灵,屈身而闪的疾风骤然立身,一指点向他右下臂内侧的青灵穴,积蓄已久的真气随之吐出。 管子声手臂酸麻,右半身登时软弱无力,一股暖融热力注入他的心经,整只右臂像是融化了一般。 管子声大惊失色,这股暖洋洋的朝气,不知是否会化去他的万尸之功,连忙踉跄退了几步,暗自调整气息。这一调息之下,更是心悸惊恐,万尸阴气似乎稍减几分,这是他苦练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通明七子走的都是清修一路,纯阳之气浩然正大,管子声的万尸却是阴毒之末,遇上纯阳真气,当然立刻如春雪遇朝阳,黑夜遇日光,必定消失融解。 一阵清柔娇婉的声音乍然响起:“管子声,你还不住手?” 管子声一听见这阵声音,脸色骤变,缓缓放下手臂,立直了身子。 疾风道长转身望去,只见黄衣素淡,雪肌莹然,殷曲儿俏生生地立在不远之处,阿环提着小灯,搀着她步上前来。 灵木道长却不惊讶,他被推到一旁之后,除了注意疾风与管子声的大战,也注意到了殷曲儿。那白色小轿内的香炉被捧出后,轿夫还取出小帚,手脚快速地扫出了一条通路,将满地的落叶或脏秽之物都扫到道旁,然后在周围多洒了些香屑,才恭恭敬敬地退到路边。接着便有四名女子,扛着另一辆淡黄色小轿而至,阿环手提玉灯,跟着小轿而行。等放下小轿,掀开轿帘,搀出的便是殷曲儿。 殷曲儿一手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走上被扫干净了的走道,立在香炉前,这才出声喝止管子声。 就在她慢慢吞吞的出轿之前,管子声和疾风道长已经又多拆了好几招。 管子声见到她,更无善色,随便举手作了个揖。殷曲儿道: “你给我退下,这些人我带走了。” 说着,对疾风与灵木弯身微揖,道:“道长,请。” 灵木步至牛车旁,守着车的白鹇寨众手中兵器一震,纷纷对准了灵木,一旁的黑鹰寨众还是袖手旁观,令管子声更是有气。 灵木冷哼了一声,他前进一步,寨匪便退后一步,想必也不敢真的和灵木对上。 灵木一跃至车边,牵着缰绳,将牛车拖住,疾风全身防备仍不敢稍懈,看着管子声要如何对付殷曲儿。 管子声面露难色,道:“殷姑娘,这是寨里之事,请姑娘莫插手。” 殷曲儿道:“哼,管子声,你这好一条声东击西的妙计啊!我不知你平日怎么教手下的,他们在醉月楼里怎么说我,翠嬷嬷全告诉我了。唉,这些话让南宫碎玉听了,只怕他要生气,我可为难了。” 管子声干笑了两声,这些手下们进了妓院,哪管是对公主还是婊子,被他们说出来都不会是什么高雅的言语,这些话让高洁不可一世的南宫碎玉知道,脾气是会发的,只不过为难的不是殷曲儿,而是管子声以下的寨众。 管子声装傻,道:“殷姑娘说什么,在下实在不知。这些人关系重大,寨主怎会请姑娘您来呢?” “你的意思是奴家不配帮忙寨主?” “岂敢,在下岂敢。”管子声道。 “还是你认为寨主的决定是错的?” 这可更不得了,管子声忙道:“不,绝对不可能,寨主是绝对不会错的。” 殷曲儿微笑道:“对啦,南宫寨主英明神武,怎有可能错?那么你说,你们寨主说人得交给我,是不是错了?” 管子声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嘛……如果寨主这么说,那就……” 殷曲儿声音轻柔,却逼得甚紧:“那就怎样?” 管子声心一横,道:“姑娘恕罪,在下身为副座,责任重大,不敢随便将这个责任推到姑娘身上。” 殷曲儿冷笑道:“你的意思,还是不相信你们寨主的决定了。你这个副座,做得很有架势,真是不错。” 管子声不再去理她的挑拨,表面上恭敬有礼地说道:“在下只知道替寨主办事,把事情办好,不知道随机应变,还请姑娘包涵。究竟寨主有没有托姑娘前来,我得先问问寨主。” 殷曲儿眉尖一皱,身子又像站不住了,道:“唉呦,此地风紧,吹得我头疼。管军师,您要我立在这儿等多久啊?” 管子声更是起疑,暗自奇怪她怎会突然出现?她向来便不干涉江湖之事,只要南宫碎玉供给她宝物以讨她欢喜,便没事了。本来一个是寨主的姘头,一个是寨主的军师,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为有时殷曲儿说的话,南宫碎玉记在心里,回寨之后便要照本而行,很令管子声伤脑筋。 例如殷曲儿嫌南宫碎玉“村气”,南宫碎玉气得便劫烧了三座村庄。劫掠屠杀乡村,当然烧不去他的“村气”,殷曲儿还是对他爱理不理,南宫碎玉才讨教出所谓村气,是指不够文雅,南宫碎玉便学起了吟诗作对。 他们草莽中人,要烧杀容易,要学诗可就难如登天。管子声替他抓来二十几个书生隐士教诗,全因为教不好而惨遭肢解。一天教不会,断一只手或一只脚,五天还教不会,则削鼻剜目。在这样严厉的逼刑之下,这些气质出众的名士还是无法教会他什么是“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什么又是“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 当然这绝不是南宫碎玉资质问题,是这些书生隐士太过无能,没法子在五天之内,把南宫碎玉教成一个“文质并重”的大诗人,所以死有余辜。 二十几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都被杀了,南宫碎玉作的诗还是全被殷曲儿视若敝屣,总得另想良策。殷曲儿又冒出一句“居移气,养移体”,嫌他身边都是大老粗,一辈子别想当文豪。南宫碎玉一听,不怒反喜,当场欣然受教,自己作不成好诗的原因总算水落石出,就是身边的人水准太差,影响了他的灵感。 这又再度让管子声只想杀死这个祸水,因为南宫碎玉下令全寨都得学作诗,由他亲自品评,作为升迁依据。 要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土匪作诗,那还不如把他们吊死算了,更何况还得定期交出作品。这下子为了不引起空前大叛逃,管子声只好与寨众串通一气,拿古人之诗来抄,每个人各抄一首千古佳句,交给南宫碎玉。 一时之间,寨众个个都成了张衡、曹植。到了定评之日,只见南宫碎玉手持缣帛,对着上面粗劣的书法吟道: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雨足(这个字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嗯,写得不错,这个是谁作的?王大目?很好,只要改改便成了,这个‘居世多屯雨足’,多了一字,屯雨者,状落魄之形也,何必言足?把足字删了,升作十夫长。‘……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哼!这是谁写的?陈富?这等烂诗,分明是胡乱应付!鲤鱼中若是有密函,那必是禀告敌情,如何会只问吃饭睡觉?饭桶一个,给我打五十板子,撵去挑水!” 这无疑又引起寨中混乱,运气不好抄到烂诗者,固然被罚得莫名其妙,运气好抄到好诗者也不轻松,往后恐怕还要多写几篇,让南宫碎玉欣赏欣赏。 管子声对于殷曲儿,痛恨入骨。现在她突然间出现,要干涉这件大事,更是教管子声意外而且摸不着头脑。 殷曲儿道:“唉!罢了,你要问你们寨主,就去问,反正人在我那儿,如果是我自作主张,你就叫南宫碎玉把我一掌打死,我也逃不掉。” 言毕,转身上轿,道:“二位道长,请跟我来。” 管子声身子一闪,挡在殷曲儿面前,眼中凶光乍露,道:“殷姑娘要回去,请自便,但是人绝不可让你带走。” 殷曲儿微笑道:“我若要带走,你怎样?” “这……”管子声吸了一口气,打她?不成,以后她告了状,死的绝对是自己;杀了她?或许可行。 管子声心念才转至杀人灭口,殷曲儿已笑道:“管军师,您若杀了贱妾,也没什么,可是南宫寨主见了二位道长,道长说不说是你打死我的,我可管不住了。” 灵木道:“嘿嘿,管子声,你这样为难你们头儿的夫人,是什么道理?” 殷曲儿看了灵木一眼,道:“我不是他的夫人,只是个粉头罢了,唉,人微言轻,道长您见到了。” 灵木笑道:“那么在白鹇寨里,是粉头大呢,还是军师大?” 殷曲儿道:“当然是军师为尊。” 灵木道:“那么南宫碎玉只听军师的吗?还是听你的?” 殷曲儿道:“当然是听军师的,那些英雄事业,妇道人家是不懂的。不过,我说的话,南宫寨主偶尔也听上这么一听。” 灵木嗯了一声,道:“嗯,南宫碎玉果然是个侠骨柔情的英雄,嘿嘿,想必对手下也很宽大了?” 殷曲儿微笑道:“寨主的脾气,是再好没有的,他呀,任凭别人怎么评论,都无所谓,就是别骂他的……嗯,说是夫人也可以。” 没错,南宫碎玉向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恶行霸道,但是谁骂了他的姘头,他可是会发狂。 管子声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是殷曲儿硬要带走人,大家都看见了。就算这是殷曲儿自作主张,将来寨主追究起来,也尽可99lib?以推到她身上。管子声只好强忍气愤,退至一旁,道: “殷姑娘,你为寨主分忧解劳,令在下颇觉自惭,还有什么说的。既是如此,就请姑娘把人带走。但是,这两名妖道恶毒刁钻,你是弱质纤纤,可能对付不了,可要我派几人保护你?” 殷曲儿望了东倒西歪的寨众几眼,道:“是啊,我真怕,你挑几个强手保护我吧!” 管子声回头望着东倒西歪的寨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道:“这个……这些人粗鲁得很,怕会惹姑娘生气,那还是算了吧。” 殷曲儿微微一笑,转身便走。疾风和灵木两人跃上大车,挥鞭启程,慢慢地跟在殷曲儿的轿后。 直到他们都已远去,管子声才大喝道:“通通给我起来!这么多个打一个,被打成这样,还要不要脸?” 寨众辛辛苦苦地互相搀扶而起,管子声负手望向黑鹰寨,朗声道:“黑鹰寨的朋友,天下百寨理应合作无间,今日你们总是不发一语,究竟是为什么?” 前排的几名黑鹰寨众露出诡异的笑容,大家还是负着手直挺挺地站着,谁也没有说半句话。 管子声怒火更盛,要不是怕得罪了黑鹰寨,将来不好办事,他早就不顾友谊,将这些人痛打一顿了。 管子声道:“诸位总该给在下一个解答,以解在下之惑吧!萧寨主胸藏万壑,气度过人,必定有充分的理由,让在下茅塞顿开。” 过了一会儿,黑鹰寨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才有一人道:“嗯,管军师,我们寨主他……他没来。” 管子声道:“萧寨主没来?” “呃,他要我们转告你几句话:‘以多围少,有失光明,羽扇绝尘智无双何等人物,岂能自居下流,损我英名?’” 管子声奇道:“羽扇绝尘智无双?那是谁?” 那名黑鹰寨徒道:“就是我们寨主。” “他何时有了这个封号?” 寨众纷纷道:“我们也不知道。”“最好不要问他,别自找麻烦……”“反正就这样叫就对了!” 管子声冷笑道:“贵寨主不屑参与围攻,可是疾风与灵木武功高强,这次圣女吩咐要抓的人,又关系重大,这个责任,萧寨主倒是扛得起啊!” 黑鹰寨众道:“管军师,我们寨主只是没亲自来,他也派了人啦。” 管子声望去,好像有一两百人的样子,可是气息微弱,居然不如一大群幼童,心里陡觉奇怪,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黑鹰寨众又是你望我,我望你,露出那种诡笑。 管子声按捺不住,纵身一跃,便跃入了黑鹰寨队伍之中,突然间眼前被一样巨物挡住,他双掌齐发,怒喝一声,“喀喇”几声碎响,眼前之物已被他击碎。 管子声落在地上,夺过火把一照,简直是不敢相信。 那是一大块平整地贴在木板上的画,画的是许许多多的人头队伍。在黑夜里远远望去,照着火光,确实很像许多人列队肃立,无法分辨真假。 而回头一望,黑鹰寨派出的真人只有那么一排,约莫十几二十个人左右。他们一排真的人站在前面,后面就只竖立起这张假画,充作千军万马。 难怪他们怎样也不肯移动步子,只要他们离开了位置,后面撑起画的板架就要穿帮了。 管子声气得几乎要晕倒,真没想到萧冰会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术。 那十几二十名黑鹰寨众见到管子声气得发抖,都嘿嘿干笑了几声,道: “管军师武功也很高强啊!” “眼力更是不弱。” “笛子也吹得好!” “在白鹇寨里又极有分量……” 对照方才的事,这些话简直是在讽刺管子声,管子声沉声道: “我数到三,你们再不消失,休怪管某不顾两寨之谊!三!” 黑鹰寨众哄然四散,一下子就跑得没踪没影。 管子声仰头长叹,心中万分惆怅,感叹自己空有一身好功夫,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时不我与,盟友寡义,手下无能,想好好地为南宫寨主打出一片天下,前途却难逆料。 管子声冷冷地睨视手下,道:“镜、花、水、月四队!给我过来!” 那二十八人之中,十四人除了被拖着跑时全身的擦伤看来颇为可怖之外,还算没有大碍,但是被当成武器甩了半天的十四人就没这么轻松了,全都摇摇晃晃,站身不住,狼狈不堪;所幸在挥打之中,绳索有些断了,就算还没断的,适才也都被同伴们解开了,只不过他们身上还是臭得可怕,寨众多不愿接近他们,因此自成一群,立在一角。 他们你推我挤,慢吞吞地蹭到管子声背后。 管子声皱紧了眉心,被臭气熏得受不了,又喝道:“给我滚远些!” 他们这回倒是动作极快,一下子便退出了许多步。 管子声暗自运起内功,以龟息大法放慢呼吸,以免再吸入那股屎尿之气。 “没用的东西,你们被拖着经过弘农大街,怎不当场自尽了,还有脸活着?”管子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众人面色讪讪,不敢作声。 管子声又道:“你们丢的不是自己的脸,是白鹇寨的面子!给寨主知道了,只是死而已吗?哼,你们会求他让你们死!” 众人打了个冷颤,南宫碎玉整起人来,确实会叫人生不如死。南宫碎玉生气时的作风恶毒,多年来都是管子声在一旁稍加劝阻,才不至于太过分。如今要活命,也只有求这个军师。 众人纷纷跪了下来,又是叩头又是哭叫的,道:“军师救救我们啊!”“这么多兄弟打不过一个妖道,我们怎对付得了两 4e2a." >个?”“军师千万要保住我们的小命!” 管子声道:“别哭了!要活命,只有一个法子!” 众人连忙收住哭叫声,安安静静地听管子声的指示。 管子声道:“你们马上设法全部去投奔黑鹰寨!等到成为黑鹰寨的人之后,再去告诉别人:‘我是在扶金阁拉屎的人,我是黑鹰寨的!’这样寨主就高兴了。” 这果然是一条天大的妙计,众人如见一线生机,大喜叩头称谢道:“军师英明!”“军师智谋无双!” 但也有些人迟疑道:“黑鹰寨会收我们吗?”“听说黑鹰寨的寨主更难搞……” 管子声道:“各凭本事去投奔,不然就听天由命了!除了镜花水月之外,其他的跟我回去!” 他用尽心思,才想出调虎离山,还真的去云家抓了老人来,要骗云若紫而回。本以为以礼骗来云若紫之后,还能拐动疾风与灵木,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的与云萃有交情,再将他们引至陷阱中,一举擒之,在教主座下传令圣女面前,可是件天大的功劳。 想不到会功亏一篑,不但被识破机关,连云若紫都没到手,回去之后如何对寨主交代,才真正教他头痛。 殷曲儿这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为何突然间管起事来了?.. 赶回白鹇寨的管子声,细细地想着这个问题。 殷曲儿的轿子领着疾风与灵木的牛车,行了几里之后,殷曲儿便命轿夫止轿,被阿环搀扶着,下了轿,对疾风与灵木微微一揖。 疾 98ce." >风与灵木一路上都在揣摩她出手相救的用意,两人互望一眼,灵木便道: “殷姑娘,你怎会赶来了?” 殷曲儿幽幽道:“二位道长好没良心,我对你们说破了管子声的诡计,现在南宫碎玉还不知道,等他知道前因后果,我是必死的了。你们把贱妾丢在醉月楼,不是要我等死吗?” 她这样说也对,疾风有些困扰,道:“但我们也不便与女子同行……” 殷曲儿道:“车中不是有位小姑娘?云老爷的女公子?” “我们要护送她回家,此后就分道扬镳。” 殷曲儿道:“那么能否也护送贱妾一程?以免在半路上遭白鹇寨的毒手。” 这个要求倒是合理,灵木问道:“你要去哪里?你有地方去吗?” 殷曲儿道:“我有个干娘,在城南的阆台观中修道,投奔了她就安全啦。” 灵木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姑娘此后有何打算?” 殷曲儿垂着头,沉吟片刻,才低叹道:“这卖笑的生涯,我早就不想过了,等我投奔了干娘,干娘见多识广,或许能给我一条路走也未可知。” 灵木颔首道:“姑娘愿意洗净铅华,再好不过了。那么,请。” 殷曲儿喜道:“多谢道长。” 疾风道:“你依旧坐着轿子带路吧。” 殷曲儿一怔,道:“车中只有两位小朋友,何不让贱妾与他们同车,也好有个照应?” 疾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灵木猜也猜得出他怕这个女子又勾引了封秋华,虽然封秋华重伤,神智不清,可是疾风总是认为他是给女人害了,离女人越远越好。就算现在昏迷着,万一殷曲儿在的时候,他突然醒了,那可不大妙。 见疾风道长脸色不善,殷曲儿也只好依言,回到自己的轿中。 车随轿行,再度启程,而车中的陆寄风,此刻也正与陆喜互说道别后的遭遇,无暇分心听别的事,只隐约知道是个女子救了他们。 在混战之时,车内的陆寄风便悄悄掀起车帘,招手要陆喜进来。陆喜急忙钻进车中,一见到车里那两头小虎,还是有点儿惊心,所幸车中空间甚大,云若紫好好地抱着两头虎,也不会扑到陆喜身上去。 陆寄风拉着陆喜,道:“我们失散了以后,你可遇上危险没有?伯母呢?” 陆喜悲喜交集,道:“少爷,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唉,柳夫人她……她撑不过去了。” 陆寄风惊道:“什……什么?” “唉,那日在终南山上,我们等了公子一整天,天都黑了,不见您回来,我便知道不妙,辗转了一晚上,打算天一亮就去找公子……” 陆寄风急得插嘴道:“你可不该抛下伯母啊!” 陆喜道:“可是我只担心您哪。我安置好柳夫人,正要去找您时,便听见人声喧哗,我以为是强盗,吓得将车拖到林子里掩蔽一时,还没拖成,这些人就冲过来了,个个都是带刀带剑的大爷,见我们这车奇怪,扣住了要搜。” 陆寄风紧张地问:“他们伤了伯母?惊吓了伯母?” 陆喜道:“不,不,他们是有些急,可是还算客气。我拦不住,他们翻开车门,见到柳夫人,还说了声‘得罪’,也没去为难她。不过他们搜到药包时,却十分惊讶,凶狠狠问我:‘怎会有云家的东西?’上头都有云家账房的注记,他们认了出来。” 陆寄风“嗯”了一声,道:“这些人是奉命上山找云小姐的,是不是?” 陆喜道:“是呀,想不到……云小姐真的跟少爷您在一起。” 陆寄风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说,后来怎样?” “我跟他们说了公子您救了云老爷和云少爷的事,他们半信半疑,便要我跟他们去见云老爷。云老爷就守在山下不远,他看样子非常着急,和和气气的样子都不见了,我看他不停在骂奴才。” 云若紫一笑,突然说道:“他.急做甚?我和爹缘分总要完的。” 陆寄风知道她有妖力,或许能预知将来,见怪不怪,道:“你和你爹缘分能好好地尽了,那也是天理自然。不过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云若紫笑道:“我说了,我要跟你,还有小风小紫在一起。” 陆寄风与她相视一笑,只是陆寄风在这一笑里,又想起自己误服天婴后,不知道未来是否真的会成为害死云若紫的关键,心头再度一沉,转头问道: “你见了云老爷,云老爷怎么说?” 陆喜道:“云老爷真是个好人,他听了,便要我们与他同行,他说他避开了逃难的人群,要绕山路,迂回着走到商县,再坐船沿洛河上洛阳。”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这很好,他肯让你们与他同路,你们可安全了,但是为何又说伯母她……她没撑过去?” 陆喜道:“那几天云老爷都耽误在终南山下,派了许多人去找云小姐。这时候听说匈奴杀来了,我们才往山上避。有些晚了一阵子逃出来的,都说匈奴将军赫连璝杀起人来,绝无遗类。云老爷只好放弃找云小姐,继续赶路。” “我们走了一两天,便迎面遇到晋朝的大军,是宋王派来接刘刺史的。领队的右司马叫做朱龄石,挡住了云老爷的队伍,硬逼着他带路去找刘刺史。云公子十分气恼,说晋军打不过夏人,先把长安烧了干净,也不是没有兵力,还派得出兵强马壮的军队,却不是去救长安,而是来护送刘义真逃回南边去,是什么道理?但是这些话他也只在老爷面前说,被老爷骂了一顿,以后就没有再说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这可危险得很哪,你们不是又得回头,身陷险区了吗?” “是啊,但是也没有法子,当我们回头走到青泥时,才见到一路上都是晋兵的尸体。真是怪事,他们走了这么多天,才走到青泥?那不过出了长安几十里,刘刺史的军队怎会走得这样慢?” 陆寄风道:“想是抢的东西太多了,拿不动。你们找到刘义真了没有?” 陆喜道:“一路上残兵败将的,凄惨哪!朱龄石朱司马又唤又找,急得什么,一直到天色都黑了,才见到有个衣衫破败的男子,背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一见到火光,吓得又跌在路边。朱龄石命人捉来问话,不得了,居然就是刘义真!” 陆寄风道:“他命可真大。” 陆喜突然笑出声来,低声道:“公子,您的话和云公子差不多,不过他说的是:‘小杂种命可真大。’嘻嘻!” 陆喜接着道:“原来是刘义真的大军被赫连璝涌杀,边战边退,一连好几天,晋兵被杀得半个活口也没有。刘义真在队伍最前面,先一步逃走,好不容易等到匈奴大军撤退,刘义真也躲在草丛中好久了。他不敢出来路上,又没有马,谁见了他的衣饰,都知道他必是桂阳公,抓了他可是件功劳。因此他还是躲在草堆里,不知该怎么办。” 陆寄风皱着眉,暗想这个桂阳公连随便找具尸体换了服饰,隐藏身分再逃命都不会,未免太过娇生惯养、不通世务。但是他心里挂念的,当然不是桂阳公刘义真,而是他的结拜兄弟柳衡。在这种混乱的时节,又有谁会注意一个小侍卫的下落?陆寄风心知希望渺茫,忧虑地暗暗叹气,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他运气真是不错,给中兵参军段宏找到了,段参军本已杀出重围,等胡人退了,他单人匹马又赶回头,一路叫唤桂阳公,找得声嘶力竭,刘义真听见他的声音,连滚带爬地出来相认……” “你怎知是连滚带爬?”陆寄风笑问。 陆喜道:“呃,这是云公子形容的,我也没瞧见,既然不是连滚带爬,那就是抬头挺胸地走出来相认了。” 陆寄风笑着挥了一下手,道:“然后呢?” “听说刘义真听见了段参军的声音,哭哭啼啼地走了出来,说:‘段宏,咱们两人同行,是逃不了命啦,不如你把我的首级砍下来,带到建康,请我爹不再想我。’段参军哭着叩头谢罪,救驾来迟,连忙将刘义真扶上马,自己用走的。可是刘义真全身发软,竟连马都坐不住,段参军只好拿绳索将他绑在自己背上,两人共乘。走了没多远,却又遇上一大批强盗,他们鞭马狂奔,马也给强盗射中了,段参军武功高强,背着刘义真跟强盗们打,勉强逃出一命,但也受了重伤。” 陆寄风听这一路之事,虽轻描淡写,也想象得到刘义真吃了不少苦头,再听下去。 陆喜又道:“他们被朱龄石找到之后,桂阳公见到云老爷,便逼云老爷护送他回南边去,承诺封王封侯的,云老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陆寄风苦笑道:“难怪云公子这般气恼。” 陆喜道:“还没有完呢!桂阳公刘义真在云老爷之处,被奉得如神一般,他说起自己落难的过程,可与我说的不大一样……” “你说的是云公子的口气,不是吗?” 陆喜笑道:“老头子我还是觉得云公子说得真些。桂阳公与云老爷谈话时,还是豪气干云地说:‘大丈夫不经这场危难,怎知人世艰困!’嘿嘿,云公子来学这口吻才叫像!” 陆寄风忍不住问道:“柳兄弟怎样了?” 陆喜道:“公子,你以为云老爷没问么?桂阳公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楚。柳夫人日日都问,云老爷也瞒她不住,拿了不少好话安慰柳夫人。可是柳夫人思念儿子,怕他也被胡人的兵给杀了,日日哭泣,汤药不进,唉……” 陆寄风心头沉重,道:“是吗?” 陆喜道:“柳夫人的病原本就沉重,云老爷府里的大夫已经尽力了,虽在逃难路上,云老爷还是差了十几个手下,好好地葬了柳夫人,云老爷做人真是没话说的。” 陆寄风看了封秋华一眼,暗想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难怪封秋华也会舍命保护云若紫。 陆喜道:“我随着云老爷南下,云老爷时常说到少爷你,也很担心你的生死。昨晚我和老爷说完话,要回自己车里时,便被几个会飞的汉子给抓了,他们逼我照着他们的话说,就说什么他们是云老爷派来接小姐的……” 陆寄风道:“嗯,他们见你和云老爷私下说话,可能猜想你是在云家地位不低的管家,云小姐认得。” 陆喜道:“可是我没想到少爷您也在,真是太好了,老天爷有眼睛。” 说着,又喜极而泣。 陆喜知道云萃现在大约在什么地方,那么便可以带路,让疾风与灵木护送她回去了。看来相聚的时光已经不多,陆寄风怅怅地看着云若紫,过了一会儿,才道: “若紫妹妹,将来……你好好养着小风,让它跟小紫一块儿长大。” 云若紫笑道:“它们长大了,还要生好多小虎儿!” 陆寄风微微一笑,转头望向车帘,透过车帘的隙缝,隐约也可以见到疾风与灵木驾车的背影。牛车在大路上慢慢行驶,规律地摇晃着,天上明星两三点,在渐渐欲晓的天空中淡去。陆寄风想道: “我若被带上通明宫,不管要不要炼成丹药,都得逃走,永远不再出现在若紫妹妹面前……” 他回头多望云若紫几眼,只见她白嫩娇美的脸上,双目灿若流星,微笑之际娇媚婉娈,眼波流盼,还有种说不出的神韵,起初是越看越美,看得久一点,眼睛便拔不开了,只能定在她身上。 陆寄风不由得痴了。他年纪尚小,于情爱天性,半点也不懂,只是多年以来,他离群索居,从没像这样沿路保护着、爱护着一个人,对云若紫产生的感情,就像是自小相依为命的兄妹一般,万万舍不得、也不放心就此离开了她。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云若紫的头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十二章 百里寄君命 行出二三十里,已经来到弘农城外,天色亦已破晓,树林小道蜿蜒连绵,远处水流潺潺,在晓辉均洒,露痕未干之际,更显清幽出尘。 树梢掩映间,似有一角白墙黑瓦露出,只听阿环喜道: “葛仙姑的宝观到啦,姑娘。” 灵木与疾风均想送她到了观门口,便即告辞,也算完结了一事。 殷曲儿的小轿在前面领路,那粉墙渐渐显露得明白,只见黑色的观楼上,横挂一匾,匾上题着“阆台观”三个篆体,字体古隽斑驳,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行到离阆台观还有几十尺之处,殷曲儿突然命轿夫停轿。 阿环道:“你们全走吧!这阆台观是不许男子靠近的。” 那几名轿夫应了一声,小心地放轿,让她下轿之后,殷曲儿又道:“你们把轿子带走吧,不必再回来了。” 众轿夫应了一声,正要回转,阿环忙道:“等等,诸位大哥先别走。” 轿夫们又停了下来,等着她的指示。阿环靠着殷曲儿的耳边,附耳低语。 她们的悄悄话,以疾风与灵木的修为,就算不特意去听,也能字字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得阿环说的是:“若放了他们离去,只怕管子声要逼他们泄露小姐行踪。” 殷曲儿蛾眉微蹙,望了众轿夫一眼,疾风与灵木都暗想:“这丫鬟有些见识。” 阿环续道:“就算小姐求他们别说,你是知道南宫碎玉的手段的。” 殷曲儿幽幽长叹,道:“那怎么办?” 阿环觑了觑灵木与疾风,悄声道:“小姐,你去求两位道长杀了这些轿夫,不就结了?” 疾风与灵木不由得互望一眼,要他们动手杀了不会武功的无辜之人?这是绝不可能的。但是放他们回去,也不是了局,万一被南宫碎玉逼刑,只怕还要更惨。一思及此,灵木不由得望向立在一边的轿夫们,他们还不知自己的性命危在顷刻。 殷曲儿的容貌绝美,态度亲切,就连看着轿夫时,这些壮汉都被瞧得心花怒放,根本想不到她正在与婢女商议着杀死他们。疾风闷闷地想道:“女人果然全都阴邪歹毒!想要杀了你时,还能笑得如此娇媚!”他当然又是想到封秋华。 不料殷曲儿低声道:“别这样莽撞,你去请我干娘出来,由她示下吧!” 阿环道:“葛娘娘是不见男子的,只怕……还是杀了。” 殷曲儿道:“那么也无可奈何,总不是我叫杀的。” 疾风与灵木都倒抽了口冷气,虽不是她叫人杀的,却也是她故意引来的杀机,殷曲儿却说得好像没事一般。 阿环点了点头,道:“诸位大哥,我家小姐很感谢你们,请你们歇歇,我去请阆台观的道姑们替各位端些茶水点心来。” 众轿夫纷纷道谢。阿环飞快地步入观中,殷曲儿又微笑着步至牛车旁,道:“二位道长,也请歇歇,车里的小朋友想必饿了。” 疾风与灵木明知她在打主意杀人,却还能神情自若,温柔体贴,都感到十分诡异,疾风没好气地说道:“谢了。” 灵木见师兄还逗留在此,猜想他可能想见识见识这位“葛娘娘”的作风;若是个高手,能举手之际杀死这些轿夫,疾风想必会出手相救,因为若殷曲儿有了这个靠山,何必还怕南宫碎玉找上门来? 灵木突然心口一震,想到了这处矛盾:“若殷曲儿有了这个靠山,何必还怕南宫碎玉找上门来?” 这确是个大问题,先前她娇怯怯的样子,难道全是假的?她先对他们说了自己与云萃的前缘,也不知是真是假,管子声他们不也用的是同样手段?为什么不相信管子声,却相信了殷曲儿?双方都有可能在撒谎,只是殷曲儿快了一步。 灵木暗自小心,殷曲儿身上没有一点真气,什么武功、术法都真的没修炼过,因此疾风与灵木对她一点也没提防,根本不以为她有这样的胆识设计他们。然而,她能把武功罕有敌手的管子声制个动弹不得,管子声敢做的,她还会不敢吗? 不一会儿,观门咿呀而开,由内闪出一个灰衫道姑,众人都还没看清她的来势,飘然一欠身,已有如一道电闪,极快地在众人背后闪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她一出现,疾风道长便喝道:“住手!” 但是当疾风“手”字未歇,那灰衫道姑已闪回原地,俏生生地立着,好像根本就没移动过一般。 那灰衫道姑约莫中年,容色极美,却双眉下垂,带着几分愁苦之色,轻道:“唉呦,怎么这些人全死了?可怜他们妻子儿女,从此零落无依,唉,还是出家了好,免去这些生离死别……” 灵木连忙望向那些轿夫,果然已经全僵仆倒地,脸上神色还是如常,似乎根本不知自己已经绝命。 疾风道长气得脸上肥肉抽动,喝道:“ 5996." >妖婆娘,你何以如此狠辣,一出手就杀了这些无辜之人?” 那道姑哀怨地望向疾风道长,轻声问道:“道长,你有妻子没有?” “没有!幸好没有!”疾风怒道。 那道姑又问道:“你有情人没有?” 疾风更是火大,喝道:“通通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那道姑这才露出含着惆怅的微笑,道:“那就好了,男人一招惹了女人,就该死之极,他们都是这样。” 疾风怒道:“胡说八道!女人招惹男人那又怎样?一样该死!” 道姑道:“不,不,是男人招惹女人,较为该死。” “我说是女人招惹了男人,比较该死、非常该死、死不足惜!” 那道姑愁眉不展地说道:“是吗?是谁说的?” 疾风道长道:“是天理如此!” 那道姑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哀叹道:“唉,老天爷呀,玉皇大帝啊,你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必是负心汉,呜……所以你便规定了男人招惹女人不该死,你是个糊涂不公平的老天爷,该换个女老爷来做天,才有道理。” 她每说一句,疾风道长骂一句“放屁!”只听得一个哭,一个骂,闹得灵木哭笑不得,直到她说到最后几句“该换个女老爷来做天”,灵木才陡觉不对。会这样说的,只有圣我教的教众。 灵木一跃而下,喝道:“你是邪教的妖婆!” 那道姑“哎呦”一声惊呼,一挥衣袖,发出的醇厚真气便将殷曲儿卷至她身边,抱住了殷曲儿叫道:“这妖道要杀人啦,他们男人都是一气的!” 话声未落,已抱着殷曲儿疾转入内,真气过处,观门“砰”地闭上。疾风一听灵木喝出此言,也大为震惊,想不到会在此地遇上圣我教徒。两人正要并肩杀入,灵木又觉不妥,道: “师兄且慢,事有蹊跷!” “怎样?” 灵木道:“她们大费周章引了我们来此,必有图谋。” 疾风也提高了警觉,天际骤然阴沉,虽是清晨,却阴森惨重,冷氛弥漫。 那几名僵仆在地的轿夫,突然笔挺地站了起来,有如僵直的木人一般,倏地横列开去,围挡住了车后方的道路。 疾风与灵木背对而立,小心以对。 低沉微哑的女声,不知自何方传响而出,声音在众人头顶回旋: “现在发觉,已经迟了,通明宫的走狗,死一个少一个!” 疾风怒道:“有什么妖法,尽管使出来!” 那女声呵呵一笑?,一股极强的劲风砰地撞开观门,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风,便将牛车往观中疾推而入。 灵木与疾风同时喝道:“妖孽!”“休想擒人!” 两人同时跃上车顶,拖车的大牯牛早已被这股真气撞开,滚倒路旁,只剩一辆大车有如被矫龙拖着跑一般,迅速地冲入,在车顶上的两道长逆着狂风,真气齐出,两道纯阳剑气,往门内轰去! 轰然巨响,接着哗啦震天,门内的一座曲墙被两道长的掌气轰然击碎,烟尘弥漫,牛车也笔直冲进道观内。 疾风与灵木什么都没看清楚,又一道闷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轰然将二人推了出去,女声娇叱道:“阆台观里,男子止步!” 这道掌气,居然打得疾风与灵木二人身如飞絮,往外飞出。他们两人身在半空,无所着力,身子飞出观外,却眼见载着陆寄风的牛车滑入观中,距离一下子拉远。疾风又气又急,气沉腰际,一个千斤坠,身子沉沉地落在地面,几乎是双脚一沾地,便弹跃而起,往道观里弹去。 但听得女声怒喝,疾风才弹进门槛,千万道阴光闪闪,迎面扑来! 疾风道长双掌齐舞,护住前方,只听登登登几声,周围门墙树木,被射入了无数毒针,虽然都没刺到疾风身上,好歹是挡住了疾风的去势,又被逼得退至门槛之外。 灵木抢步上前,道:“师兄,你无恙吧?” 疾风喘了口气,扬声道:“何方妖婆?报出名号来!” 女声呵呵轻笑,接着又是那阵哭丧似的道姑声音: “哎呦,老不修的疾风啊,硬要闯进女观,呜……死皮赖脸的,还自称什么修道之人,通明宫座下弟子,个个淫乱好色,通明宫就是座大淫宫……” 疾风气得胸口差点炸开了,叫道:“他妈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那道姑继续哭道:“通明无耻真人大弟子疾风,耽溺女色,毁了清修,呜……如今他又中了万尸阴毒,只剩下六个月性命,就要成了花下冤魂了……” 疾风虽暴怒,却心头暗惊,他与管子声对过掌后,心脉及脾经都感到沉甸甸地,真气难以顺畅地发出,只是怕灵木担心,所以一直强忍住不表现出来,打算过了这劫,再找时机慢慢自行疗养。这哭丧女道却说出他的隐衷,甚至连所中的是什么毒气都说了出来,怎不令他惊讶? 灵木喝道:“妖女!你怎知师兄中的是万尸阴毒?出来给我说清楚!” 灵木气贯双掌,两掌之间霜气凛凛,有如凭空出现一把气剑,在他双掌间发出浩浩灵光。怒喝一声,凌厉无比的剑气往观门内射去,却有如射入大海一般,无所着力地消失了。 灵木面如死灰,不敢置信地望着空荡荡的大门。 由外往内望去,被两人合力打碎的那扇曲墙已经完全坍塌,烟尘渐渐平息,在曲墙之后,只有平静的小院,小院又是一道矮矮的粉墙围着,这第三道的小墙更加精致,处处连着镂刻小窗,由镂花窗内,隐约可见一些雪白的布帘飞舞,不知是什么样的所在? 还没看清什么,背后阴气陡地袭来。 灵木与疾风不假思索,回身便是砰砰几下重击,击开那几道阴气的偷袭。 突然血肉扑面,疾风与灵木不约而同拉住对方往后倒跃,他们都怕对方被这莫名其妙喷来的东西打中,误中了什么毒,所以连忙先拉对方后退,反而忘了自己处境一样危险。 这么一拉一退,两人都明白了对方心意,互相感激地望了一眼,才望向暗招偷袭之处。一看之下,登时呆了。 眼前血肉肢体不全之人,还平平直直地朝他们走来,居然是那几个轿夫的尸体。 他们被疾风和灵木的猛烈掌气打得有的头炸开、有的手断了,有的缺了半边身体,有的胸腹被打穿,内脏流了出来,却还是僵直地围向二道。 二道吸了一大口气,这藏书网傀儡行尸之法,似乎是舞玄姬的四大护法之中,冷后葛长门的拿手绝活。 难道殷曲儿所说的葛娘娘,便是葛长门? 未及二道思索,众尸分由东、西、南三面攻来,出手虽僵硬,却带着一股血腥气息,与一般血气不同的是这股血气里隐含着一股甜甜的腐气,中人欲呕,疾风和灵木胸中烦恶,几乎难以发掌。东西两边的残尸突然同时发掌,疾风和灵木自然举掌相抗,后发先至,比起残尸还要快了一步,两声闷响,便将残尸击飞,但是南边残尸已趁此时机一拥上前,各自抱住了疾风和灵木。 两道大骇,尤其是疾风瞬间便有如被一张黑网罩住一般,又像是千万只蜈蚣钻入了体内百穴,头顶一晕,真气阻滞。 两人同时运起纯阳功体,暴喝一声,抱着他们的尸体登时被震得粉碎! 疾风身子一软,差点歪倒。灵木被残尸抓住之时,也感到有股奇怪而微弱的阴气钻入穴道,十分难受,可是震开尸体之后,稍加调息便已稳住,疾风竟已经面色青白,薄唇也抖个不住。 “师兄,你怎样了?”灵木急问。 疾风道长危危欲倒,全凭一腔愤怒支撑着,稳然而立。 低沉的女声道:“呵,疾风妖道,你很有两下子啊,万尸掌的毒气在你体内,被藏坤仙毒一激,你还站得住。” 灵木道长扶着疾风,厉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声淡淡说道:“这些尸首躺在地上,已吸聚了地底下的蜈蚣蝎子等毒物,经过行尸之法的催化,毒性加强百倍,而血为良媒,更引奇毒。你们两人好好地躺着等死吧!” 灵木又惊又惧,道:“你、你……” 那女声笑道:“圣我教迟早要灭了你们这些道门走狗,现在事端结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妙!” 她反过来学疾风道长怒斥管子声之言,可见从一开始,所有的动静就在她的掌握之中。那女声又道:“疾风早已中了万尸之毒,他的命没几刻了,呵,灵木,你还是把握时机,跟你师兄话别吧。” 灵木大叫道:“妖女,你休得意!这邪毒算什么?” 那女声笑道:“嗯,不算什么,只是要了两个牛鼻子的老命,呵……” 笑声渐悄,终至不见。 四周只有血腥一片,疾风倒在地上喘息,难以动弹。而灵木也身子一晃,连忙席地而坐,专心地调整气息,还本驱毒。 灵木打坐了一会儿,体内的蜈蚣毒气似隐似显,他也不知道是否能成功驱除这股毒气,心下不由着慌。 被打碎的观门内,四下寂然,一点声息都没有。倒在地上的疾风仰头望着“阆台观”的匾额,胸中怒火烧滚,想不到自己是死在这个女观下,窝囊至极。 疾风勉力开口,声音微弱:“师……师弟……” 此唤一出,灵木忍不住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你哭什么……?”疾风更是气愤,有气无力地问道。 灵木道:“师兄你不是叫我烂木头,就是叫我名号,叫得越难听,你心情越好,上回叫我灵木师弟,就是要我看着你打死封秋华,这回只叫师弟,那可不妙啦!” 疾风叹了口气,道:“死便死,有什么好哭的?你,你移得动吗?” 灵木全身无力,道:“还可以。” “我,我要死前,你把我拖开,拖得越远越好。我,我可不要死在这……臭地方……” 灵木哽咽道:“是,我也不要死在这臭地方。” 疾风双眼一瞪,“你……你不许死!” 灵木凄咽地垂头不语,疾风道:“扶我坐起……” 灵木道:“是。”恭敬地将疾风的身子扶坐而起。 疾风喘了口气,颤声道:“我…….我不成了,你马上……破我天灵,取我真元……” 灵木大惊,道:“不,不,这……这万万不可!” 疾风道:“我……是唯一……将近修成元婴之人,你身中奇毒,唯有这……这半成的元婴,可助你驱毒,你……你得活着,抢回……陆小子……” 灵木道:“不,师兄,我不能这样做!” 疾风双眼血红,道:“快动手!我若……断气,元婴也……也会散了……别浪费我的道行!” 灵木双手发颤,满面泪痕,不知如何是好。 疾风喝道:“你若不肯奉命,我……我亡灵不安,从此永堕地狱!” 疾风发了这样的毒咒,灵木再无法推辞,只好一咬牙,深深吸着气,将所有真气蓄在双掌,摇摇晃晃地举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出了道观,叫道:“道长,道长!” 灵木与疾风都一怔,奔出的居然是陆寄风。 二道既惊且惑,陆寄风奔到他们身边,关切地问道:“你们怎样?受伤了吗?” 灵木道:“你怎么出来了?她们……她们肯放你?” 陆寄风道:“她们本要赶我出来……” 才说了这句,疾风与灵木更是吃惊,陆寄风服过天婴,他是将来杀舞玄姬的重要关键,舞玄姬座下护法葛长门怎会放他离开? 只听陆寄风接着道:“若紫妹妹不肯让我走,我说我得出来看二位道长的情况,若紫妹妹才让我暂时离开,一会儿还得进去……” 疾风喝道:“不行!你,你得跟灵木,上……上通明宫……” 陆寄风道:“先别说这个,道长你需要什么药物,我进去跟若紫妹妹说,让她叫那些女道士拿来医治你们。” 陆寄风越说,二道越是迷惘,灵木道:“你说什么?” 陆寄风道:“她们全听若紫妹妹的话,不然我和封伯伯这几个男子,早就被杀啦!” 灵木与疾风总算明白了,这一路之上,圣我教的人用尽了心机,要夺的人物是云若紫,而非有天婴的陆寄风。一想明白了这层,疾风心情陡地一阵放松,仰首大笑。 疾风笑了几声,便真气阻塞,难以呼吸,喘着气道:“陆小子,你……你千万答应我一件事……” 陆寄风想他又要说上通明宫的事,虽然已经答应了他,但是现在云若紫没有回云家,也不知当初之约,算不算数,可是见疾风如此惨状,陆寄风又不忍在此时谢绝了他。因此陆寄风为难地望着疾风,有点不知如何回答。 疾风道:“你……你回到……里头,杀了封秋华,把……把他的天灵打破。” 陆寄风骇然道:“为何要这么做?” 疾风凄然道:“谁叫……他落入的,是葛妖婆手里……她,她擅长行尸走气,我,我不愿封秋华身死之后,成为邪教的武器……” 陆寄风怔怔地看着灵木,灵木也点了一下头,道:“没错,陆小子,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别犹豫了。” 陆寄风只得含糊点了一下头,道:“你们要什么药材?我进去要。” 疾风冷笑一声,道:“呸!我……宁可死了,也不……不会领邪教的恩!” 那沙哑低沉的女声再度自天而降,笑道:“呵……疾风,只怕你想领,我也没这么大方,你的徒儿封秋华内息耗尽,早该死了;可是他筋骨强健,空有一具行尸走肉的好资质。我将他调教成圣女老人家的杀手,你说好不好?” 疾风全身发颤,道:“你……你……” 女子扬声长笑,阴沉沉的观门中,缓缓移出了一道人影,灵木与疾风一同看去,赫然便是面色阴沉,昂然横剑而立的封秋华。 第十三章 此身非我有 乍见封秋华步出观门,众人都是一惊。虽然他的外表和以前一样,但是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阴霾,邪气在俊挺的五官间流窜。 疾风道长本已奄奄一息,却突然间一跃而起,挟着一股猛烈的真气,双掌击向封秋华!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灵木惊呼一声,封秋华长剑往上一挑,倏地变幻剑路,由左至右一削,竟骤然封住疾风道长的去势,若是他再往前,非得被拦腰砍成两段不可!疾风道长去势一顿,重重地摔落在地,昏死过去。 灵木急得叫道:“师兄!” 疾风道长面色发黑,气若游丝。 灵木道长大骇,说不出话来。而这么一惊,内息一乱,藏坤仙毒登时气势凌驾他的真气,逼得他胸中一阵气闷,差点也要软倒。 灵木见得十分清楚,封秋华所使出的剑招,是极普通的通明宫入门“圆通剑法”,招式平平无奇,但封秋华这随手一挥,四方无碍,有如流水,确实将圆通剑法真谛发挥到了极限。 那阵低沉的女声笑道:“呵……不愧是道门的得意弟子,这一手剑法如何?” 灵木骇然不语,封秋华竟突然间将剑法发挥出这等威力,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怎么也想不透。疾风道长武功乃通明七子之首,被这入门的剑法逼得退后,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身上所中的两种毒性太厉害,另一方面,封秋华实力骤强,也是主因。 疾风道长本已守定根本,护着心脉,强忍着不死,以期用自己的元婴拯救灵木。可是见到封秋华将要成为葛长门的傀儡,他心中一急,以最后的一口气要击破封秋华的天灵。没想到一击失手,真气散乱,再也无法聚集,正中了葛长门的诡计。 葛长门的行尸走魂之术,绝非只是控制死者这么简单的术法。到底会让半死的封秋华变成什么,才是教灵木与疾风思之恐惧的。 灵木勉力站起,扬袖一挥,嗤的一响,一道剑气便往封秋华颈部划去。 封秋华随手举剑一抗,铮的一声,剑气与剑刃相格的清音未绝,陆寄风眼前一花,什么也没看清,封秋华身如鬼魅,人已立在灵木背后,长剑疾刺向灵木的背心。眼见灵木绝对来不及回身抵挡这一剑,不料“砰”的一响,一道掌力将封秋华的剑势击偏了,灵木这才来得及闪过此剑。 击出那一掌的正是原本倒在地上的疾风道长,他及时醒转,紧急中再度出招,打中了封秋华。这一掌虽能打偏他的剑势,却一点真气也没有,根本伤不了对方。封秋华不假思索,反手一刺,剑尖掠处,疾风道长的双腕已被划出两道深长的口子,鲜血淋漓,深可见骨,只要再砍得准些,疾风道长的双手非齐腕而断不可! 只见封秋华手上长剑血迹殷红,面带着邪诡的微笑,睨视疾风道长,那神态完全变了个人。待要举剑再刺,却被人拦腰抱住,叫道: “住手!封伯伯,住手,他是你师父啊!” 抱着封秋华者,自然是陆寄风。陆寄风与疾风、灵木二道虽然敌对,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已渐然了解二道与自己为难,实非得已;再说,他并非善于记恨之人。 二道的言行光明正大,相较之下,阆台观不但惯用阴谋诡计,而且做法险恶阴损,明明已经让疾风和灵木中了邪毒,大可以让他们平静地死去,却故意藉封秋华之手了结他们,让疾风在死前还要受一次精神上的痛苦。这种可恶的..作风果然是邪魔之属,大大令陆寄风反感。 封秋华面无表情,反掌一击,欲将陆寄风击退。不料这一掌打在陆寄风肩上,陆寄风体内自然生出一股真气反抗,震得封秋华手臂一软,左手登时动弹不得,软垂在身侧。 封秋华站身不稳,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的左肩被疾风道长打成重伤过,这几日调养,已好了七八分,被陆寄风身上的真气一冲击,未愈之创又迸裂,若是一般人,早已被这剧创痛得动弹不得了。 可是行尸走肉的封秋华依然毫无所觉,身势如鬼地飘向陆寄风,举剑便刺。这一剑去势劲疾,虽是对着一个孩童,竟也使出了凌厉的招式,惊得陆寄风连忙放开手,抱头踉跄落荒而逃。 他慌乱之中,全忘了自己可以运用真气迈开步子,从容地逃开封秋华的剑招,眼见封秋华的剑已抵到他的背心,却陡地僵硬回剑,刺向疾风与灵木。 原来在被陆寄风这么一绊的短短时间里,灵木已扶起疾风,双掌贴住师兄的背,将真气送入疾风体内,两人真气川流不绝,很快合上了拍,交融演化,以大周天功法使内力相乘,在周遭散发出一股迷蒙真气。 封秋华原本刺向陆寄风的剑招未使尽,瞬间便再变幻剑法,刺向疾风与灵木。 牵引着封秋华剑势之人,自然不是他本身,而是暗处的控制者,只见封秋华的剑招迅疾绝伦,但是灵木与疾风居然不避反迎,陆寄风惊得叫了一声: “道长小心!” 疾风双掌向前猛地拍去,剑刃刺穿了疾风手心、刺进疾风胸口的瞬间,疾风的双掌也重重地拍中封秋华的心口,砰的一声闷响,封秋华和疾风两人,一个被掌气打中,一个被剑刺入心口,竟是同归于尽。 封秋华被两名前辈的内力同时一击,肋骨全断,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尽喷在疾风头脸身上,长剑脱手,整个人往后飞跌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 但见疾风心口插着长剑,巍然屹立,满身都是鲜血,双目怒睁,望之凛然可怖。 疾风和封秋华同归于尽,陆寄风早已看得惊心动魄,灵木喘了几口气,唤道:“师兄?” 阴惨的寒风吹过,疾风依然动也不动地站着,灵木见了,身子一软,屈膝瘫坐在地,眼中堕下泪来。 陆寄风见疾风道长已然断气,心头也是阵阵酸楚。 灵木略定心神,喝道:“妖婆!你出来,别躲在里头装神弄鬼,出来与我好好一战!” 那女声隐约一笑,道: “我叫我的徒儿封秋华出手,就足以令你们毫无还手之力,何必亲自出马?” 她故意把封秋华称作自己的徒弟,听在灵木耳里,更是刺耳。倒在地上的封秋华身子微微一动,突然笔直地一跃而起,姿势僵硬怪异,有如僵尸,灵木和陆寄风都倒吸了口冷气。 封秋华被打退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再度起身,无视尽断的心脉与伤重的身体。 葛长门行尸之法的可怕,就在于被操控的尸首不但没有痛感知觉,甚至像封秋华这样根基深厚而还未完全死去之人,只残剩一丝的神智正足以激发原有的潜能,把他所学的武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因为他所收到的命令只有胜利或是杀人,一心一意要执行操纵者的命令,潜意识里便只求胜利不问生死,而彻底地发挥出清醒时发挥不出的威力。 灵木见这样下去不是了局,葛长门的妖法高强难破,既然打不赢,眼前唯有尽快带着陆寄风逃离此地。 灵木道长一咬牙,拔出插在疾风道长心口的长剑,当即长剑一晃,向旁滑出五步,一招“五重天”,长剑往上斜刺,去势奇快,收势奇变,封住了封秋华的上盘。 这套剑法“五重天”,乃通明真人司空无年轻时所创的一套剑法,剑速极快,每一招出手之时,就包含了数十招变化,因此几乎一招就算是完整的一套剑法,每一出手都会封住对手的所有出路,困住对方全身要穴,教对方动弹不得。 这套剑法极为困难,不但招式繁复,且几乎没有破解之法。通明真人司空无年轻时,醉心剑道,笑傲天下,创出许多不世的剑法。后来他突然顿悟,从此弃剑修道,因此他所创的许多绝世剑法多半不传于世,只有通明宫的弟子们偶尔能得到几套他的真传。 封秋华身姿轻灵地闪着剑招,灵木身随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绕,越转越是急快。封秋华双目阴恻恻地注视着灵木,灵木的剑招越走越是顺手,而封秋华的闪避之势却越来越是迟缓不便,每当要走向哪个方位,剑势就正好封住那个方位。 这“五重天”,分为五重,二重快而紧,三重缓而弛,交替变化,忽快忽慢,回荡曲折,确实有如引人上天梯一般,难以预测。陆寄风见封秋华只能连连后退,而他每退一步,灵木便逼前一步,紧追不舍。 五重越逼越紧,剑气在封秋华的颈边不住挥划而过,封秋华被困得越来越无法施展,本来是双手难以招架,待到后来连双肩都被困在剑势之中,无法侧避。等到五重天的最后一式,必可将封秋华项上人头取下。 两人越斗越是紧密,身影几乎化作两道灰白光芒,难分彼此。 封秋华突然双眼一闪,惊呼道:“灵木师叔!你……你做什么?” 灵木一惊,封秋华眼神清明,竟与方才不同!灵木“嗤”的一剑,及时将要划断封秋华颈项的剑招略偏半寸,却在封秋华颈间划出了一道血痕! 封秋华闷哼一声,按住血流不已的颈子,错愕地看着灵木。 灵木尚未问他怎会突然间恢复神智,“砰”的一声重响,竟是心口被封秋华打了一掌! 灵木惊觉中计的同时,“五重天”的余招也噗地刺入封秋华心口。 灵木心头被这一掌击中,眼前一黑,强忍住五脏翻搅之感,拔出剑来,再度抢攻向封秋华。 封秋华连中数掌,心口又被灵木刺了一剑,却恍若未觉,再度纵身向前,双掌阴..风飒飒,往灵木击去。 灵木陡地身势往旁一滑,抓住陆寄风的衣领,便迎向封秋华的掌气。 陆寄风隐约听见那女子“咦”的一声,还不及改变封秋华的掌势,灵木被封秋华这一掌打中。 “砰”的一声,灵木一中此掌,身子有如脱线飞鸢般飘然而去。 原来方才灵木发觉无法取胜,便行了一步险,将真气蓄在心口,故意迎上封秋华的掌力,借着这一打的劲道,帮助他逃离此地。 灵木这借势退出战圈之法,虽然凶险,却是唯一可以脱身的一招。道观内几声怒叱,已有数道灰色身影飘了出来,追赶灵木道长。 灵木道长头也不回,抓着陆寄风便拼命奔跑,真气汇聚双足,一口气不换,霎时飞奔出数百丈。被灵木抓着衣领的陆寄风在逆风中几乎无法呼吸,连双眼都睁不开,只觉不断有长草划在他脸上,应是跑到了长着极高野草的旷野。 不知跑了多久,才突然后领一松,整个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陆寄风爬了起来,转头一见,草丛中的灵木仰倒在地,昏迷不醒。 陆寄风才要去看灵木道长是死是活,已听得远方有女子娇叱道:“去那里找!”另一阵女声道:“灵木这牛鼻子毒患不浅,跑不远的!” 没想到阆台观的女道们眨眼便追了来,可见个个轻功都属不弱。陆寄风急忙和灵木就地趴着不动,暂时借着枯黄的芦草掩蔽两人的身子。 众人细搜了一会,剑还曾经扫过他们的头顶,却幸运地没有发现两人。众女道们总在有石头遮蔽之处细细拨开长草寻找,对于大片无遮无蔽的野草,反而随便一扫便走了过去。 过了许久,人声渐杳,陆寄风把耳朵贴在地上,已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了,才敢站起,一把抱起灵木道长,往城内的方向狂奔。这回不知不觉使出了真气,很快就跑近城郊,躲入一栋破屋之中。附近有不少坟墓,这破屋子应该是从前大户人家守灵或扫墓时休憩的小屋,现在已经荒废了。 陆寄风对着昏迷不醒的灵木道长,束手无策,见他脸色转青,出气多入气少,更是急得团团转。 心急之中,想道:“疾风道长以我的血喂封伯伯,好像保住了他一点生气;不知我的血给灵木道长饮用,有没有效?” 正想再试试以血救人,灵木闷哼了一声,醒了过来。 灵木看看周遭,见陆寄风在身边,一阵激动欣喜,忍不住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黑血。 陆寄风道:“道长,你怎样了?” 灵木喘着气,道:“我……一时还……死不了……”说完,突然放声大哭,悲不自胜,抬起手来往自己脸上拍,他双手酸软无力,只轻轻地拍到脸颊。 陆寄风看得莫名其妙:“道长,你做什么?” 灵木哭道:“你打我!快帮我打我!” 陆寄风道:“为何要打你?” “我叫你打你就打!呜……我是个蠢蛋,竟中了人家的奸计,害死师兄!你打我,重重地打!” 陆寄风道:“打你也唤不活疾风道长,您还是设法驱毒,有命才能说别的。” 灵木道长好不容易收了眼泪,道:“没时间驱毒了,得先把你交给同门才是……”他打量了陆寄风几眼,道:“我和疾风师兄都完了,你怎么没趁机逃走?” 陆寄风也是一怔,道:“我忘了。” 灵木道:“我……我告诉你说……”灵木突然呕出了一口黑血,腥臭难当,陆寄风急忙扶着他道:“道长您先养伤,有话以后再说。” 灵木摆了摆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要紧……他妈的,想不到,魔女的一个……一个护法就有这样高强!” 灵木勉强调了调息,才道:“原本……我和师兄争议过,要不要先把你交给……洛阳的师侄……疾风师兄担心看不住你……你答应随我们上通明宫时,心里已蓄死志,是也不是?” 陆寄风被说破了居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灵木道:“……我不知还……有没有命带你上通明宫?可是……我和师兄已经传书给平阳的支部,他们不久就会……来会合,咱们先往北走,跟他们碰头……” 陆寄风道:“平阳还有通明宫的支部?” “这也是这近百年间,师父的意思。”不知为何,灵木竟长叹了一声,像是说到了什么令他心烦的事,不愿再说,只道:“总之你与我往北走就是。” 灵木略为调了调气息,又道:“……原本,应该我和师兄……亲自把你送上通明宫,交给师父。可是,我……不知身上的毒,能不能撑到那时候,所以……若是我撑不下去,你……你便带着我的手令,到平阳的.平阳观,就谎称你是我……新收的徒弟……请观主……炘阳君,亲自送你上通明宫……炘阳君是我三师弟烈火师弟的徒儿,九阳子之首。可是你千万……千万别对任何人说你服过天婴。否则……怕要节外生枝。”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灵木道长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入怀中,掏出一方黑色令牌,递给陆寄风: “这便是我的手令,见令如见人,你拿去……” 陆寄风接了过来,乌木上浮刻着“法一子”三个籀体,灵木道:“我们通明七子,是通明宫第一辈,‘一’字辈的。我们七人在谱系里的道号,以‘取法天地炼纯真’为顺序,疾风师兄是‘取一子’,我便是‘法一子’。封秋华是第二代,阳字辈,他本是‘绝阳君’,不过……唉!已经被删去了。接下来便是‘之’字辈,若你真正是我徒儿,之字辈便要叫你师叔啦,呵……之字辈里,多的是比你大上好几十岁的人,你这个师叔做得很现成啊!” 陆寄风虽想笑,却笑不太出来,只道:“道长您先养养伤,再说别的吧……” 灵木叹道:“待我先蓄口气,才能把你送到平阳观。养伤是来不及了。”灵木端坐在榻上,默默调匀气息。陆寄风坐在一旁,心乱如麻。 灵木说得没错,他受了重伤,现在陆寄风逃跑的话,确实是无人可以再抓回他,更不会因为天婴之体,而成为杀死云若紫的关键。但是,要他放下重伤垂危的灵木道长不管,他却万万办不到。 更令他心悸的是:他已经完全相信,将来,云若紫真的会成为魔女,而且是他无法想象的魔女! 因此他不敢告诉灵木:在阆台观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与云若紫等人所在的大车被葛长门的真气拉入观门之内以后,他亲眼所见的事,已经令他心里产生了许多疑惑。 当大车被真气拉进女观之时,一群灰衣女道早已等候在内,个个神情肃穆,排成两行,十分恭敬,齐声道: “恭迎小姐圣驾。” 云若紫神情自若,拉着陆寄风的手下了车,陆寄风见到在队伍后方,有两名不同服色的女子,两人都身穿黄衣,姿容极美;其中一人娇丽清雅,望之有如新月皓然,便是殷曲儿,而她身边较为年少苗条的女子,想必是她的婢女阿环,两人都肃静小心地退在后方,神情端严。而前方高厅伟轩,虽是道观,却无神无像,陈设得十分华丽高雅。 在应该安置神尊的正面的高座前,张着紫色的巨大纱幔,金银丝锈,精致异常。在下首左侧,则垂覆着红色纱帘,帘后微动,那阵低沉女声说道: “恭迎小姐回驾。本座有忌,恕不露面,请云小姐见谅。” 云若紫紧紧拉着陆寄风,什么话也不说。陆寄风问道:“你是什么人?” 帘后散出阵阵冷冽的幽香,女子冷冷不语。那哭丧女道凄然一笑,道: “唉,这样的俊小子,将来不知要伤了多少女儿心,还是死了干净。” 身子一飘,已至他面前,就要一掌打死。云若紫突然叱道: “住手!” 这一声娇叱,凛然有威,就连陆寄风都怔了一怔,更令陆寄风讶异的是,那女道真的缩回了手。 云若紫怒视她,道:“你想做什么?” 那女道愁眉苦脸地说道:“阆台观的规矩,便是进观的男子都不可活命。” 云若紫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杀的,我可没看清楚,你杀一个给我看看,就杀她!” 云若紫随手一指其中一名女道士,陆寄风大惊,忙道:“若紫,别……” 陆寄风话未说完,那哭丧女道“唉”的一声,道:“请小姐细看。” 身子一飘,一指戳向那女道士的心口,光影般一闪,人已至那女道士的背后,在她的颈后命门穴再一戳,那女道登时倒地不起,脸上神情僵硬,一望而知已经死去。 云若紫嫣然笑道:“很好,你再把她救活试试。” 哭丧女道幽然叹道:“救不活啦。” 云若紫怒道:“救不活?哼!你若杀了寄风哥哥,我要你救活你却救不活,那怎么办?” 女道叹道:“属下不知怎么办。” 云若紫道:“你用哪根手指戳死人?” 女道伸出纤纤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道:“便是此二指。” 云若紫道:“给我断了!省得你不小心杀了寄风哥哥,又救不活,又不知该怎么办!” 女道一怔,长叹了一口气,左手内力一聚,往右手大力一削,两根指头落在地上,鲜血淋漓。不只是陆寄风,就连殷曲儿也脸色大变。反倒是那女道面不改色,自己迅速地点了几个穴道止血,便拾起断指,道: “属下已断二指,请小姐验收。” 云若紫这才释然一笑,道:“呸!你的断指有什么好看?我才不验呢!” 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云若紫一入阆台观,说笑之中便杀了一人、断了二指,恍然变了个人。 珠帘背后传出女子的冰冷声音,道: “无泪,你还不多谢小姐不杀之恩。” 那哭丧女道欠身道:“多谢小姐不杀之恩。”便又飘然退回原位。 云若紫拉着陆寄风的手,径自走上前去,两行女道居然都躬身为礼,不敢直视地让她步上正前方的紫色纱幔。 云若紫回头对众人道:“随我来之人,你们一个也不许伤了。” 红帘下的声音有些为难,道:“这……是。” “寄风哥哥问你的身分,你还不说?要我亲口问吗?” 女子忙道:“不敢,本座乃是圣尊座下二护法,冷后葛长门。” 云若紫道:“没听过,你找我做什么?快说了吧!” 葛长门道:“圣尊老人家有命,要在下寻找云小姐回凤凰山。” “圣尊是什么东西?” 葛长门恭恭敬敬地说到:“圣尊老人家乃圣我教之元首,圣尊老人家的名讳,属下必须先焚香设坛,才敢宣之于口。” 葛长门每一说到“圣尊”两字,所有的女道便都低垂下头,像是连听了都太过不敬一般。云若紫冷笑道:“这么多规矩!她要找我,可是我还不知她找我做什么呢!” 葛长门更小心地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总之圣尊老人家之命,属下尽力办成便是,不敢多问。属下根基浅薄,数月来寻不着小姐仙气,好不容易得知小姐落入通明宫妖道手里,救驾来迟,罪不容赦。” 云若紫道:“罢啦,你们要带我到哪儿都好,只要寄风哥哥都跟我一块儿就成了。” 葛长门道:“遵命。门外那两妖道应如何处置,请云小姐指示。” 云若紫柳眉一挑,道:“快快把他们杀了。” 葛长门应道:“是!” 一阵阴寒掌风自珠帘间飘了出去,陆寄风不知这阵邪风是作什么用的,只急道:“等一下!若紫,你说什么?” 云若紫微笑道:“我说杀了。” 陆寄风忙道:“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这几日照顾我们,你怎忍心……” “他们本要杀我的,你不知吗?” “他们说了不杀……”陆寄风话没说完,便发现云若紫委屈地望着他,大眼睛里已是泪花翻滚。 云若紫这才握紧了陆寄风的手,她的手竟冷得像冰,有点儿发抖,颤声道: “寄风哥哥,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他们这几日里,脑子想的便是怎么杀我!这几日我怕极了!” 陆寄风奇怪地望着她,见陆寄风一脸不信,云若紫道:“是真的,你不信么?” “他们答应了我不杀你了。”陆寄风道。 云若紫的眼泪大颗地滑了下来,哽咽地说道:“他们虽然答应了你,心里却还想杀我。我听得见他们没讲出来的心思,你不相信我吗?他们一看见我就只想到‘该杀’两个字,他们不死,我是不能安心睡觉吃饭的。” 陆寄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云若紫脸色苍白,紧紧抓着陆寄风的手,她的恐惧之态,令陆寄风既纳闷又不忍。难道真如她所言,她能读出疾风与灵木的心思?果真如此,那么这几日以来,她所承受的恐惧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就在陆寄风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云若紫已转头对葛长门,问道: “他们死了没?” 帘内的葛长门道:“启禀小姐,属下以行尸之法伤了这两名妖道,他们毒气攻心,死定了。” 陆寄风连忙张望周围,所有的女道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下首,怎么就已经出手了? 云若紫却怒道:“我要立刻见他们死,你给我马上杀了!” 葛长门忙道:“是。”周遭的阴寒之气更盛,过了一会儿,云若紫面带微笑,点了点头,似乎正在听着什么话。 事实上,此时葛长门以内力传音,正在嘲讽疾风与灵木,陆寄风听不见她的真气传音,却隐约猜得到葛长门以邪法正在对付二位道长。他怔忡不安地看了看云若紫,又看了看周围,终于忍不住一顿足,大声道: “若紫,你叫她别杀道长!” 云若紫收起笑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道:“才不!” 陆寄风怒道:“你再不住手,我……我便不睬你,我就要走了!” 云若紫一怔,道:“你要到哪里?” 陆寄风道:“哪儿都行,就是走得远远的,让你一生找不到我!” 云若紫双眉一攒,又是要哭的样子,既困惑又伤心地问道:“寄风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生气?” “我……”陆寄风又气又急,与云若紫是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道:“总之你不住手,我就走!” 云若紫娇美的脸上挂着泪花,突然转头对众人道:“若是让他走了,你们就全部自尽,听见了没有!” “这……这不关她们的事……”对这无可理喻的云若紫,陆寄风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云若紫却道:“怎么不关她们的事?她们不找我,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也不会这样生我的气了!都是她们不好。” 陆寄风怔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云若紫,天性确实与人类不同,自己以前所认识的她,只是很浅薄的一面。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她!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若紫,我求你一事。既然葛仙姑说二位道长必死无疑,你就且住手,让我见见他们,许不许?” 云若紫扁着小嘴,一脸不情愿。陆寄风也沉下了脸,道:“你连这样都不肯,我可真的不理你了。” 云若紫这才道:“只许看看他们,你得快些儿进来,否则我也不理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去去就进来!” 云若紫手一抬,周围的阴寒之气骤然中止。 陆寄风大步往外奔去,想看看二位道长是否还有活命的机会,也许可以慢慢说服云若紫手下留人。 当他奔出去之后,见疾风与灵木都重伤委顿,才说了没几句话,说到“你们要什么药材?我进去要。”而疾风冷笑拒绝之时,便听见葛长门朗声说:“呵……疾风,只怕你想领,我也没这么大方,你的徒儿封秋华内息耗尽,早该死了;可是他筋骨强健,空有一具行尸走肉的好资质。我将他调教成圣女老人家的杀手,你说好不好?” 陆寄风惊想:“若紫妹妹怎么又叫她们动手了?” 而这回更是恶毒,竟是以将死的封秋华,对付疾风和灵木,不知这是云若紫的意思,还是葛长门的主意? 第十四章 再喜见友于 危急之中,他被灵木带着逃至此地,眼见着灵木道长正在打坐调息,身上血污斑斑,陆寄风不能就这样丢下灵木道长而走。然而,如果自己不及时回去,一想到阆台观内会发生什么事,他就更是心慌意乱。 不知道云若紫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事来?为何云若紫一入那女观,整个人便变得如此诡异? 陆寄风虽然坐立难安,却无计可施。眼前也只好先打坐运功,慢慢地想个法子。 陆寄风端坐在灵木身边,暗自想起灵宝真经的真诀,专心调息。 真气在体内暖流奔动之时,陆寄风的思绪变得澄明平静,他突然想通了经中句子:“……三气混沌,无有所因,虚生自然,三阳一本,无所不临……” 体内的一道真气随着他的心思走动,突然间分成三股,打坐练功的陆寄风也恍然见到三个自己,正分体化出,都可以看见对方。陆寄风心里一毛,登时明白:自己在弘农客栈内,并不是灵魂出窍,而是练功时,真气分出了一道完整的体系,带有他整个人的思绪精神,因此意随念走,能想到哪儿,就轻易变化到哪儿。 陆寄风一想通这一层,不喜反惧,连忙收回这三道化体,专心一意地行完这遍周天之功,便一跃下榻。 陆寄风踱了一会儿步子,搓着手想道:“这……这到底是什么奇异的功夫?竟像是什么法术。这种精神离体的法术,是正是邪?我能控制自如吗?万一化出去的我收不回来,那怎么办?会怎样?” 一时之间,他想了许多种疑问,却没有人给他回答。 陆寄风看了看灵木道长,他脸色青白,头顶隐隐冒出一缕白气,似乎已经定神定意。陆寄风想道:“我以灵宝真经的功法,离神出体,看看若紫的情况,或许可行。” 这么一想,陆寄风便强抑着忐忑之心,再度气沉丹田,凝精聚神,一股真气暖融融地自神道穴上行,迅速地通过身柱、大府,分为两股,由督脉窜至任脉,恍然已离出一体,往城南疾步行去。 这回不知为何,并不像上次在弘农城内那般顺利,这股离体之魄似乎重甸甸地,得运起真气,才能奔行如电。陆寄风心想: “灵宝真经看似简单,其实里头却不知有多少层含义,必是极为难练的功夫,日后得细细琢磨才是。” 陆寄风奔至近郊,便见到前方黑压压一大群人,护送着几辆大车往城南而行,这一行人大多服色整齐,或许是举家南迁的富户。陆寄风料想众人见不到自己,便不加理会,快步经过,继续往阆台观的方向而去。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叫,有人问道:“老李,你怎么了?”一名汉子道:“我……我方才见到一个影子闪过去……”那人道:“你眼花了吧?”却有另一个汉子颤声道:“我也瞧见了,是……是个少年的样子……”原先那叫老李的人道:“对对,我也见到是个小子……” 陆寄风心中大疑,暗自奇怪为何路人竟又似乎看得见他的形影了?陆寄风不敢多逗留,连忙快步奔走。 又奔出一两里,前方又赶来一队灰衣人马,则都是女子,个个身背长剑,奔行的速度极快,其中有一座八人扛着的软轿,紫纱飘摇,贵气无比。在队伍后方,则有一辆马车,紧紧地跟着队伍。 陆寄风认出是阆台观的女道们,急忙藏身道旁,不知她们扛着小轿欲往何方? 垂覆在轿边的紫纱微微飘动了起来,陆寄风一见轿内之人,便是一怔,竟然就是云若紫。她更换上华服,头戴珠冠,面无表情,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派。 陆寄风不知这些女道要带她往何方去,轿子突然间停了下来。 云若紫纤手一掀紫帘,往陆寄风的方向望来,脸上神情骤变,叫道: “寄风哥哥!” 陆寄风大惊,正想说话,突然间心口一窒,感到全身像飘浮在半空中,耳边还含糊听见云若紫叫道:“寄风哥哥,你怎么了?哎呦,快,快追了上去……” 陆寄风神志模糊,隐约感到自己出了什么岔子,不敢多留在外,勉强护住一口真气,往原来的方向奔回。一奔回那小屋内,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只见灵木道长立在他的本尊旁,冷冷地望着陆寄风的本尊。陆寄风待要回体,本尊却只是垂目打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没有反应。 陆寄风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灵木道长转身望向陆寄风,冷笑了一声,道: “灵宝真经里的离形化体之功,你已练了一、二成啦,可不容易。” 陆寄风惊退了一步,想开口却总是说不出话来。 灵木道:“我封住了你的天灵五窍,你的本体没有反应了,是也不是?” 陆寄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灵木又道:“只要再拖上半个时辰,你的本尊就要废了,哼,你这一分离体的元魄要再修成人形,可能得花上几百年,还未必成功。” 陆寄风既惊且惧,实不知为何灵木这么狠心,灵木见了形体隐约的陆寄风神情哀伤,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就疑心你了。我的毒伤没有我装出的那么严重,不假装殆欲毙然,你怎会露出真本事?你背着我逃到此处,用上了道门的行气之法,我便确定你练过功,但是起初见到你时,你又的的确确没半点功夫……为何短短数日之间,就有此功力?又为何要救我?陆小子,我真想不透你的居心!” 陆寄风的双手在胸前乱摇,想解释自己绝无不良居心,灵木视若不见,又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不但练过功,而且还是灵宝真经!你离体而出时,我还真的给你吓了一大跳,差点穿了帮……” 原来自己练功出窍时,看似入定的灵木全都察觉得一清二楚,陆寄风暗怪自己大意。但是,武林险恶机变,本来就是年少的陆寄风防不胜防的。 灵木口气一变,声音严峻:“灵宝真经乃道门妙法,没有百年以上的根基,又没有元婴护体,练之不但危而且凶!你身上半点根基也没有,为何会有灵宝真经?又是谁叫你练的?快说!” 灵木语气虽然怒,关心之情却溢于言表,无奈陆寄风也不知道那叫自己练的人,是何方神圣,再说他此刻也说不出话来,教他从何回答起? 陆寄风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灵木道长转头看看那没有反应的本体,又看了看他着急的神情,知道他的难处,略一沉吟,一时之间,心里颇为犹豫。 如果不理会陆寄风,自己带着这个躯体上通明宫,他服过天婴的身体势必要被炼为丹药。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诛魔女的大事也成功了一半。 而眼前这个只有一分元魄的陆寄风,既非鬼又非人,永远不会死,但也不算活着,如此实在太过悲惨。 若是解开他所封住的天灵五窍,让陆寄风回体,又不知他会不会安分地上通明宫,更不知他的底细,这也太冒险。 几番犹豫,灵木终于道:“陆小子,我再信你一回,你回体之后,得把你练了灵宝真经的过程老老实实告诉我。” 陆寄风连忙点了点头,灵木道长再考虑了片刻,长叹一声,手指迅疾地几下起落,便解开他所封住的陆寄风身上几大要穴。陆寄风正要回体,却被一股猛烈的真气挡住了,不得近前。 他一愣,便见到端坐在榻上的“陆寄风”骤然间伸出双手,不过一霎眼的短促,左手已抓住灵木道长的右臂,而右手按住灵木的心房。 这一下变生突然,榻上的“陆寄风”的出手更是快得难以想象,好像顿时成为另一个武林高手般,身手比分灵的陆寄风还要快了数倍。灵木只觉右臂的天井穴一阵酸麻,手上半点劲也使不出,“陆寄风”右手重重一击,便打中灵木任脉的檀中穴。 灵木道长气息一闷,毒性再被催化,马上就倒地不起。 陆寄风大急,这时突然间又感到头顶一眩,睁眼一看,自己竟已元魄入体,连忙下榻扶住了灵木,唤道:“道长,您无恙吧……”不料灵木怒吼了一声,一掌拍向陆寄风的心口! 陆寄风被这一掌狠狠打中,整个人飞了出去,背部撞在木墙上,喀喇轰响,墙竟被硬生生地撞破,陆寄风飞跌而出,重落在地,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血。 这幢木屋本已破败,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支点登时失去平衡,摇摇欲倒,几声恐怖的木裂之声中,烟尘四下飞散,终于轰然倒了下来。 陆寄风已无力站起,屋宇倒塌的小石块和木梁轰轰隆隆,飞打在他身上,他也无力闪避。 好不容易烟尘稍止,陆寄风才按着心口,千辛万苦地撑起身子,只见灰蒙蒙的眼前,灵木道长踉跄地赶至他面前,举掌又要拍去。 陆寄风惊叫道:“住手,道长!” 灵木口边还带着黑色的血丝,既悲且怒地瞪着陆寄风,喘着气道:“你……你是邪教的走狗,是不是?我实在不应该相信你!” “我,我不是啊!”陆寄风急道。 灵木喝道:“我一解开你的封穴,你便偷袭,欲置我于死地,还说你不是邪教走狗?” 陆寄风万分着急,不知该如何辩解,就连他自己都亲眼见到自己的躯体在一被解开穴道之后,就以不可思议的手法制住了灵木,还重重地在他的要害打了一掌。要说自己没有伤他之意,没有人会相信的。可是要陆寄风解释为何那一瞬间自己无法回体,为何他的本尊会失控,好像受旁人操纵一般,以更高强的手段攻击灵木,他又解释不出所以然来。 灵木道长铁了心,一掌便往陆寄风身上击去。陆寄风感到热气扑面,被这股真气窒得全身动弹不得,只有闭目等死。 不料一阵阴寒之气倏地飞窜过来,陆寄风耳中听见云若紫的娇叱: “你做什么!” 陆寄风睁眼一看,周围已满是阆台观的女道。云若紫掀开轿帘,正怒气冲冲地望着灵木道长,灵木道长的右臂已被一道朱色彩带缠住了,停在半空中,未能击下。彩带的末端连在另一辆红色轿中。他和灵木被数十名灰衣女道士团团围成了一个大圈子,众女道剑尖明灿冰寒,都指向圈内之人。 云若紫对陆寄风招手道:“寄风哥哥,快来,灵木要杀你呢!” 陆寄风怔怔地站了起来,若是以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奔向云若紫,但是他知道自己一走,灵木就会被杀,自己真正成了“邪教走狗”。一时之间,陆寄风不知留好还是走好,只能愣在原地。 灵木恨恨地望着陆寄风,一使内劲,本以为可以震断彩带,不料彩带不动分毫,灵木的左手迅疾地探向陆寄风心口,“咻”的一声,又一条彩带飞至,缠住灵木的左腕。 灵木双手被制,两股彩带突然间被猛烈拉扯,将灵木拉向轿子,灵木气沉下身,以千斤坠定住身形,却还是被拉近了轿,双足在地上扯出一道深深的土沟。 陆寄风知道灵木若是被拉近了,轿中之人一掌或许就可以杀了他,连忙奔上前,钻进两条彩带之间,挡在前面抱住了灵木。这下子轿中人若要伤灵木,必先杀死陆寄风。 灵木一怔,彩带拉势骤止,往上一抖,灵木整个人被带飞而起,灵木趁机身子一揉,便借势转向,稳然落在轿顶。 轿中发出一声娇喝:“下来!”缠住灵木双手的朱带登时松去,有如利鞭般,“啪”的一声,打中灵木的背心,登时划破衣裳,血痕殷殷。 一条柔软的彩带,竟能发挥出鞭子的威力,这份柔劲醇厚已极。 灵木一手抱紧陆寄风,在轿子上方纵跃闪躲,就是不下来。彩带软鞭几次要打中陆寄风,急得云若紫叫道:“你这臭道士,放下寄风哥哥!” 轿内之人,正是绝不在男子面前露面的冷后葛长门,她如何忍得两名男子在她头顶上?这前所未有的羞辱令她气得几乎发狂,彩带攻势也越见凌厉。 灵木闪了几步方位,葛长门在轿中听音辨位,竟似亲眼见到他的闪避方向一般,灵木往左闪,彩带便封住左边退路,灵木往右闪,彩带便封住右边退路,逼得灵木越来越是无路可躲。况且轿上小小方寸,更是难以周转。灵木只好纵身跃下,轿中的葛长门冷笑一声,彩带去势突变,像两尾赤蛇一般往灵木面上窜来。 灵木反应快捷,将陆寄风往前一推,彩带倏地收了回去,变幻方向,灵木却认准了彩带方位,拉着陆寄风滴溜一转,陆寄风的背心又迎着带子,一时之间只见红带飞舞,将灵木和陆寄风困在轿前数尺,不得脱身。但是带端要点中灵木时,总是被陆寄风挡住而不得不收回攻势。 灵木心知陆寄风是自己的护身符,虽然抓着一个人,闪身不便,却说什么也不敢放手,把这个护身符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云若紫又气又急,骂了好几声“臭道士、狗道士”,无奈葛长门的功夫都伤不到灵木了,何况云若紫的乱骂。 葛长门手上劲力一变,彩带往上笔直窜去,这一式极为诡异,只见两条彩带直若双柱擎天,前后困住灵木头部,便又笔直地低窜而下,两道彩带划出两个平整的直角,往灵木面上的迎香、承泣、地仓、夹车四穴袭去。 灵木情急之中,一个铁桥仰身,整个人平板一躺,彩带贴着他的脸拂划而过,勉强被他闪去。他知道葛长门若是彩带重击而下,自己还是得被打得肚破肠流,因此一平躺在地,同时便滑溜着窜出数尺,果然“啪”的一声,泥沙飞溅,是彩带打在土上溅起的大把土石。 灵木以奇招闪过葛长门的两下连环追击,令葛长门也有些出乎意料,灵木腰劲一使,稳然而立,被他抓着的陆寄风一脸茫然,方才数着奇变实在太快,他还搞不清怎么回事。 葛长门彩带一收,溜回轿中,灵木哈哈一笑,道:“妖婆,你还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吧!” 轿中默然,灵木知道她一时无法取胜,会出的必是更强的招式,因此灵木表面上嘲笑,暗地里却更加小心地防备着,觑着周围的女道士个个不是对手,陡地身势一退,便闪至其中一人面前,本欲夺她手中之剑,不料他才逼近,北边方位的一名女道低声呼啸,带动正前方七八名女道动了起来,登时整个包围圈子阵势略变,灵木等人仍被困在阵子中央。 灵木这才知道这些女道士们摆出的是一个阵法,不管阵中是多高强之人,只要其中几人略动脚步,整个阵势就可以瞬间移位,与阵中的敌人维持固定的距离。 这个困住对手的阵法,不求胜只求困,有如罗网,倒是令灵木伤神。灵木一时无法接近任何一人,想道:“不知以暗气伤其中一角,能否破阵?” 他念转脚动,踢起几颗小石子,分为五个位置,攻向东北角。 突听见“铮铮铮铮铮”一连五声轻响,这些石子全被另一样事物给打了下来。 灵木一怔,只见轿中又飞出彩带,彩带前端已结上一个透明的坠子,在阳光下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光辉七彩流转,美得难以方物。 彩带末端结了坠子,力道更是灵活自如,往灵木扑来,灵木抓着陆寄风东闪西躲,陆寄风突然惊呼了一声,彩带前端的坠子笔直射来,打中陆寄风的左胫,陆寄风左半边身子登时软倒,痛彻骨髓。 云若紫惊呼道:“葛长门,你敢伤他!” 轿中的女声冰冷地说道:“本座方才领了圣尊老人家千里传音之旨,不留活口。” 云若紫急道:“你给我住手,我不许你杀寄风哥哥!” 葛长门道:“恕难从命。” 云若紫正要掀帘下轿,两旁的女道们已一拥上前,几把剑横住了轿门,不让云若紫离开,云若紫急得哇哇大哭,而面前的这场交战,却因已无顾忌而更加血腥。 灵木听了葛长门的话,完全不以陆寄风的安危为念,可见陆寄风确实并非同党,但他却又怕是计,不敢就这样推开陆寄风,这下子便滞手碍脚,几声利器破空之声,都是彩带坠子打中两人的声音,不时喷溅出几点鲜血,洒在枯黄草地上,更是触目惊心。 陡地一道霜白光芒刺来,灵木道长及时拉着陆寄风往旁一侧,陆寄风才没有被刺中。两人惊觉众女道的包围圈不知何时变小了,七人在中央包围着陆寄风与灵木,十几人在外圈,成为两重的罗网。 原来趁着他们全神对付葛长门之时,女道们的包围阵势渐紧,登时变成七人剑阵,只要剑阵略有不利,她们各人左脚后退一步,便又可以恢复为大包围圈。 七人剑阵刷刷几下快攻,忽左忽右,逼得灵木与陆寄风两人更增凶险,这七人剑阵已经毫无破绽,再加上葛长门的彩带来势飘忽,防不胜防,灵木与陆寄风几乎是无力招架,没有几招,都已经伤痕累累。 北边的女道长剑挺来,正刺向陆寄风的后心,灵木待要拉着陆寄风闪避,南、西两边却被剑给封住,东方下盘倏地刺出一剑,若是灵木往此闪避,非给砍断了脚不可。 眼见不是陆寄风被刺个一刀两洞,就是灵木双足俱断,突然间“铮”的一响,一样黄澄澄之物飞了过来,打偏东方的剑,那女道惊呼一声,往后一闪,旁边便有人抢上前去,补了她的位置。 而这么一个顿挫,也让灵木和陆寄风勉强闪过了这一剑。 众人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一道黑影不知从何方闪来,竟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体态,在外围大绕了一圈,外围十几个女道突然都动弹不得,被点住了双脚的穴道。 在中央的七名女道大惊,不知该回头对付那黑影,还是立在原地。那黑影已迅雷不及掩耳地点中了北边的一人,那女道被点中后,不知被什么外力“砰”地打飞出去,那黑衣人已占住了她的位置。 他举手连点十几人、打飞一人,都只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众人根本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陆寄风气都喘不过来,这才看清那人。 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色面罩,不露出半点容貌。体形似乎颇为高大,但是却弯着腰,两肩高耸夹着颈子,背上隆起一大块驼峰,前胸也重甸甸地,像是天生的畸形。 他双腿修长笔直,站立或奔动时轻灵优雅,真正是当得“玉树临风”四字,可是上身却如此诡异,根本与那双腿搭不起来,好像一个高大的伟丈夫,和一个畸形的残废各被拦腰砍成一半,然后连成一个人。 陆寄风看得心头扑通直跳,那人的眼神呆滞冰冷,看起来不知是生是死。 葛长门叱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插手本座之事?” 那黑衣人喉间发出混浊的几声干咳,像是有许多浓痰咳不出来一样,咳了半天,才含糊地说道:“我就是要插手。” “不知死活之辈!” 葛长门手中彩带疾舞,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夺了一把剑在手,举剑与葛长门的彩带相抗,他虽然体态怪异,老是伸不直的手却灵活至极,身随剑走,几声清脆的剑响,稳然接下几式葛长门的攻势,且占定了七人剑阵的北方,一步也不曾稍移。 葛长门的这个剑阵,主位就在北方,既然北方被占,外围又无法动弹,可以说剑阵已经破了,这个人居然能看出她的罗网阵一旦由外攻便可破去,又看得出主位在北,令葛长门暗暗心惊。她不敢轻敌,使出了七八分的实力,手中彩带更加灵活矫然。 葛长门的彩带威力更增,每一抽动,都会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有如赤蛇吐信,那人却依然不疾不火,剑势虽然不快,却劲力沉重,处处后发先至,几度要拦腰砍断彩带。 葛长门手劲疾吐,彩带登时快了数倍,与剑法斗作一处,彩带如龙,铁剑似虎,龙吟虎啸间,每一势都发出醇厚的真气,逼得众人难以呼吸。彩带骤然当面打向黑衣剑客,剑客长剑一挑,一股真气打偏彩带,噗的一声,被引偏几寸的彩带,坠子竟穿透了其中一名女道的胸口! 葛长门手中彩带一收,彩带自那女道的胸口一被拉出,那女道的前胸与后背登时喷出大量血雨,倒地气绝。 那黑衣剑客手中长剑追刺,与葛长门的彩带又斗作一处,只见明晃晃的雪白剑光,闪烁不已的带坠,舞作一团,根本无法看清每一招每一式。 锵的一声,黑衣剑客手中长剑竟被带坠打断,半截剑刃横飞了过来,落在陆寄风面前。 那黑衣剑客身子一飘,夺过另一名女道手中之剑,再行斗去。 陆寄风一看,那半把断剑上竟横七竖八,有好几道划痕,剑刃也缺了好几角。 葛长门的带坠不知是什么宝物,竟如此坚硬!陆寄风抬眼望去,此时夕阳斜照,阳光照得地面上一物金光闪烁,陆寄风这才看清:那黑衣人最先打偏剑势的暗器,是一块雕琢精致的小黄金,隔得远而看不清样子。 耳中尽是剑与带坠相格的清音,黑衣剑客越逼越近,葛长门的彩带攻势也越是凌厉,但是隔得越近,她的彩带威力越难施展,因此每一式几乎都是杀招,毫不留余地了。 突然间金光一闪,葛长门惨呼了一声,彩带攻势略为一顿,那黑衣人长剑由下往上一撩,缠住彩带,往后一拉,葛长门的轿子也被拉前了几寸。 原来那黑衣剑客故意引得葛长门全神贯注于彩带上,右手的剑法不停,脚下逼近葛长门,趁着葛长门慌乱地防他近身时,左手便射出暗器,暗器射进轿内,如果他的方位所料不差,已经刺瞎了葛长门的右眼。 这是十分卑鄙的手段,但是没有人看得清他的出手,包括灵木在内,都以为他的剑气伤了葛长门,她才会发出那声惨叫。 没错,葛长门的右眼已被射瞎,还来不及惊怖,便发现彩带被对方拉住,就连她的座轿都被拉前几寸,胜负已不必再言。轿内的葛长门不敢妄然拔针,连忙锁住自己任督要穴,以防针上有毒而毒性蔓延。 以她的临敌经验,也立刻明白对方无意杀她,否则,暗器能刺中她的眼睛,要刺穿她的印堂还有何难? 葛长门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黑衣人还是含糊地咳着,声音不但沙哑,还上气不接下气,道:“放人,你滚蛋。否则,嘿……” 葛长门没想到对方不但没有逼自己下轿,甚至肯放了自己,已心生退意,只好放弃取灵木的性命,道:“众人都退下!” 护在云若紫身边的女道们正要扛轿,那黑衣剑客身子一飘,几下剑光一闪,黑衣剑客又立在原地,好像根本没移动过一般。 而那几名女道才同声惊呼,她们的双手俱已被剑刃挑断手筋,鲜血淋漓。 葛长门惊道:“你……” 黑衣剑客哑着声道:“放她。” 陆寄风与灵木这才明白,这名黑衣剑客也是冲着云若紫来的。 葛长门心中惊恐,若是无法带回云若紫,圣尊怪罪下来,自己也不知能否活命,这样一想,非得硬着头皮再打一场,以图侥幸不可了。 葛长门吸了口气,道:“恕难从命!” 那黑衣人阴沉地笑了一声,虽只是一声极低的冷笑,就连陆寄风都感毛骨悚然。 毫无预兆地,那黑衣人一掌便轰然击出! 葛长门的座轿爆裂,顿时天际整个暗了下来,最后一线夕阳余晖消尽,众人都见到在裂散的座轿锦垫中的,只有一个白色的手掌大小的布偶,布偶两手还牵着两条朱红彩带,而以黑笔画出的五官上,右眼插着一根小小银针,在黑暗中发出蓝惨惨的光辉。 陆寄风惊讶得张大了嘴,那布偶的面孔竟动了起来,惨叫道: “你……你毁我功体,你毁了我两百年的功体!” 黑笔画出的五官十分简略粗糙,哀叫着的神情,更是令人看了不寒而栗。陆寄风想不到武功高强的冷后葛长门,竟是这副模样,只觉头皮发麻。 黑衣人含糊地冷笑道:“真要毁你功体,只是如此而已吗?” 布偶哀绝地长啸一声,纵身一跃,飞出数十尺,一眨眼便消失在黑夜的尽头。众女道们除了动不了的之外,还能跑的也全一下子便四散逃窜。 那黑衣人理也不理陆寄风,步向轿子,伸手要去抱起云若紫。云若紫却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突然间头一矮,往他胁下钻过,奔到陆寄风身边,抓紧了他。 灵木原本的毒伤,在与葛长门大斗一番之后,更显沉重,一直倒在地上,时昏时醒,见到云若紫就在身边,奋力一振,竟一掌向云若紫的心口拍去! 那黑衣人出手虽比灵木慢,却后发先至,一掌击向灵木的额头。 轻微的一声头骨碎裂声,灵木登时双眼突出,血丝慢慢地自眼珠子旁滑了下来,手也软垂了下去。 陆寄风叫道:“道长!” 灵木虽未断气,但已经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这名黑衣人举手便杀了灵木道长,陆寄风呆若木鸡,只知和云若紫两人紧紧握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黑衣人正举起手要将陆寄风也杀了,云若紫忙叫道:“别杀他!” 黑衣人低沉地说道:“他不杀你?” 云若紫拼命摇着头,道:“他不杀我,他死了,我也不活!” 黑衣人这才放下手,道:“你跟我来。” 云若紫反而退了一步,躲在陆寄风身后,害怕地望着那黑衣人。陆寄风颇觉奇怪,在阆台观里颐指气使的云若紫,又变成那娇怯怯的无依女孩,可是,不只云若紫怕这名黑衣人,就连陆寄风都对他有股莫名的恐惧。也许是他杀了灵木道长,也许是他形貌诡异,总之陆寄风便是觉得此人可怕。 黑衣人立着想了一会儿,突然电光一闪,已在云若紫和陆寄风身上点住了穴道。 两童大惊,不知他要做什么,那黑衣人竟飘然远去,眨眼便不见人影,只留下两童在这旷野之中。 两童惊惑不已,张望着周围,只有一地的血迹尸首,动弹不得的女道士,和那已经快死的灵木道长。 云若紫望着陆寄风,哽咽着问道:“寄风哥哥,你为何要走?”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云若紫道:“我知道,是灵木抓了你走,不是你要走的。” 陆寄风摇头道:“也不是道长抓我,不是的。” 云若紫不解地看着他,道:“难道你要和他们一起杀我吗?” “不,我不想杀你。”陆寄风心情万分复杂,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之,我不喜欢你叫人杀人的样子。” 云若紫道:“若是他们要杀我,我也不能先杀他们吗?” “这……”陆寄风也无话可答,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阆台观里的人听你的话?你以前见过她们?” 云若紫摇了摇头,“我是第一次见到99lib?这些人。可是我也不知怎么,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我知道她们都很怕我,我要怎样都可以。” “那……方才那个黑衣人呢?” 云若紫眼中流露出恐惧,道:“我很怕他。” 陆寄风道:“我也是。” 两人总算又心意相通了,都不禁放下了心。 但是,那黑衣人将他们点在此地,又是何意?两个小孩胡乱猜了一会,都猜不出他的用意。其实他们也只是被遗弃在这荒郊,动弹不得的情况下,随便说些话以驱散恐惧罢了。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远方地面震动,车马喧腾,大队的车马朝此地行来。 马蹄杂沓,几匹骏马率先奔在前面,其中一名骑在白马之上的少年大声叫道: “若紫!紫妹!你在哪里啊?” 陆寄风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尚未记起是谁,那几匹快马已奔到面前来,那少年一跃下马,虽然十分黑暗,陆寄风还是看清了他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便是云拭松。 云若紫道:“哥哥,我在这儿!” 云拭松大喜,正要过来,一见陆寄风,便是一怔,“铛”的一声拔剑出鞘,喝道:“你是什么人?” 陆寄风笑道:“云公子,是我。” 云拭松呆了一下,他也感到声音很熟悉,不过这么黑暗,他也看不清楚陆寄风,一时之间有些儿发愣。 后面赶上来的几匹马上,人人都持着火把,火光乍盛。其中几名侍卫持着火把上前一照,云拭松这才看清他们两人,脸上欢颜再难掩饰,扑了过来抱住陆寄风,叫道:“陆寄风!我可真想你!哈哈哈……” 陆寄风没想到他这么欢喜,心头一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一人走上前来,陆寄..风抬头一看见他,又紧张了起来,居然是那黑衣剑客。 黑衣剑客伸手在陆寄风和云若紫身上各自一点,解开穴道,便飘然又退至一旁,负手不语。 几匹马随后赶来,陆寄风见到人群衣着眼熟,才想起刚刚见到的大队人马,原来就是云家的队伍。本来陆寄风猜想他们此时应该走得更南方才是,或许是队伍中有刘义真和大批军士,因此耽误行程,比预定的行速要慢。 云萃下了马,见到云若紫和陆寄风都在一起,又惊又喜,道:“你们都平安无事,这……这可太好了。” 说完,便对那名黑衣剑客深深地一揖到地,道:“支离大侠,云某实不知如何感谢您的大恩……” 在云萃身边,众人环伺,态度恭敬,唯有那黑衣人独自立于一旁,他只轻抬了一下手要云萃起来,他残疾胁肩,却散发出一股傲然不群的气度。 云萃张望了一眼周遭,bbr>不是死就是伤,有点儿惊骇莫名。黑衣人指了指地上的灵木,道:“这人,杀?不杀?” 云萃没想到几乎不说话的黑衣剑客,会突然间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自是无法回答。陆寄风却忙道: “不,云老爷,这人不能杀啊!这位灵木道长……” 不料才说了这一句,人群之中便有一人叫道:“灵木师叔祖?是灵木师叔祖吗?” 冲出了两名中年人,俱是道士服色,他们赶至人前,一见到灵木的样子,不禁神色诧异,悲不自胜,其中一人脸色狠戾,抓住陆寄风,大声问道:“是什么人伤了灵木师叔祖?” 陆寄风被他抓得肩头生疼,说不出话来,那黑衣剑客冷冷说道:“是我。” 那两道立刻拔出剑来,对着黑衣剑客,喝道:“你为何伤我师叔祖?” 黑衣剑客冷然不语,陆寄风却忙道:“不,不是他伤的!灵木道长先中了葛长门的藏坤仙毒,又受了不少伤,最后才……才成了这样的。” 那两名道士脸色俱变,其中一人颤声问另一人道:“冷后葛长门?师兄,你听说葛长门来到此地了吗?” 较年长的道士道号复真,他摇了摇头,叹道:“除了她,邪教里还有谁伤得了师叔祖?” 另一名道士道号复本,说道:“只见灵木师叔祖,不知长师叔祖下落如何?” 陆寄风凄然道:“疾风道长他……仙逝了。” 复真、复本俱是一愣,显然根本不信,长剑一指黑衣剑客,道:“也是你杀的?” 那黑衣剑客负手不语,一副懒得理人的样子。二道向来被尊敬惯了,见一名形貌怪异的武林浪人眼神轻蔑,都更加有气。云萃连忙上前道: “复真、复本二位道长,这几日支离大侠皆在老朽身边,当然不可能前去伤了贵师长,想必另有他人!” 趁众人说话之时,陆寄风附在云若紫耳边,低声道:“若紫,你答应我一件事。” 云若紫疑惑地看着他,道:“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等一会儿,你爹若要我说这几日之事,我……有些不告诉他们大家,就咱们两人知道。好不好?” 云若紫点头,道:“就我们两人知道,勾勾手。” 陆寄风和她勾了勾指头,道:“谁说出去的,就是小猫咪,脏兮兮,没人理,饿肚皮!” 云若紫听得有趣,嘻嘻一笑,道:“我是小老虎,不是小猫咪!” 见云若紫和陆寄风叽叽喳喳地小声私语,云拭松靠上去道:“你们在说什么?” 云若紫笑道:“不告诉你!” 果如陆寄风所料,云萃道:“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怎会有伤亡,此间必有极大的误会,还是慢慢说清楚为是。” 陆寄风站上前,道:“云老爷,二位道长,这几日若紫饱受惊吓,幸而无恙,此间说来话长,晚辈若有遗忘不全之处,还请原谅。” 云萃道:“是,请说。” 陆寄风技巧地避去自己服过天婴、练过奇功,以及云若紫的妖气等事,将过程大略说了一遍。云萃心思细密,听出几处含糊,但他一听见封秋华之事,便心神动摇,激动不已,也顾不得细想。反倒是那两名道士脸色冷漠,对“封秋华”这三字似十分不屑。 复真、复本俱是通明宫第四代弟子,通明宫的辈分,依口诀而立了五十六代,复真与复本正是:“一阳之复,至理本诚。”之中的复字辈,在平阳观内修道,平阳观由炘阳君主持,炘阳君乃“天一子”烈火道长九徒之首,武功虽不是最优秀,但办事能力卓越,很能交朋友,通明宫要发展宫务,自然少不了这样的人才。 炘阳君之徒韩退之,武功却很好,复真与复本就是他调教出的剑者。 这次长安首富云家南迁,又带了宋王刘裕的爱子刘义真,炘阳子得知,立刻派出武功高强的复真与复本帮忙护送云萃,也算是结交朋友和尽地主道义。 陆寄风说完之后,众人虽知有些误会,复真、复本还是对那名黑衣剑客怒目相对,复真道:“灵木师叔祖绝不会无缘无故要杀云小姐,支离骸,你趁人之危,把灵木师叔祖伤成这样,通明宫绝不善罢甘休!” 支离骸冷笑一声,不知为何,他一笑,陆寄风就感到可怖,尤其他感觉出支离骸这一声冷笑,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他知道自己有些部分隐瞒了吗? 支离骸步至二道面前,二道连忙剑尖向他,喝道:“现在便要动手吗?” 支离骸轻轻一拨,以手拨开两人的剑刃,道:“我伤的,我治。” 说着,在灵木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捧起灵木的头,按在灵木的头维、下关、颊车等穴上,力透指尖,运起功法,以一手柔劲将破裂的头骨一一导回原位。 二道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只见灵木脸部整个肿成黑色,十分可怕,半闭的眼睛里眼球突出,七孔不断流出黑血,一股白烟隐隐自百会冒出。 足有一盏茶时分,支离骸才轻轻放下灵木的头,道:“以熊胆黑灵膏敷在头部,别动他,躺半年,头骨便可合起。至于仙毒和掌伤,嘿嘿,看司空无医不医得好。” 熊胆黑灵膏乃是通明宫的骨伤妙药,十分珍贵,此人竟然知道,复真、复本都有些意外,而他话里隐隐有看不起司空无的意思,令复真与复本甚是恚恨,但是光看他的柔劲,二道也心知根基差他太多,不会是他的对手,只有强忍愤怒。 复真对云萃道:“云老爷南行,小道本应随往,但是敝门出了这样的大事,必得先护送师叔祖回去调养,请恕未终之罪。” 云萃忙道:“道长说哪里话来,贵师长有难,自应先解。”立刻命人将安稳的担架送至面前,又派了十名家丁壮汉,小心翼翼地扶上担架,要他们一路扛送灵木,随复真与复本回去。 复真感动万分,道:“陆兄弟说还有不少人耽在阆台观,不知云老爷是否同往,看看情况?” 云萃一心要至阆台观看封秋华是否还活着,早就是一万个想赶去了,却有些犹豫,叹道:“待我请示桂阳公。” 云拭松嘴唇一撇,硬生生忍住了心里的话。 自从被逼着护送刘义真之后,行程变慢了不说,还事事得先请示他,刘义真乃朝廷大员,云萃只不过是个百姓,君臣尊卑之分必得遵守。 好不容易等到后方几辆大车行上前来,云萃恭恭敬敬地上前去,跪在其中一辆大车之前说了些话,不久便叩头谢恩,毕恭毕敬地退了下来。 直到众人面前,才道:“咱们往阆台观去吧!” 说着,亲自抱起云若紫,命人牵来骏马,由其中一名卫士与陆寄风共乘,在前方领着众人,往阆台观而去。 第十五章 遥遥至西荆 阆台观内已空荡寂然,葛长门的手下们全都不知撤退到何方。复真与复本在观外找到疾风道长的尸体,俱是伤心不已。云萃的家丁们入内搜查,很快便在后堂的禅室里找到陆喜,以及端坐的封秋华。 云萃一听家丁的禀报,连忙赶至禅室,只见封秋华端正地打坐着,伤痕累累,憔悴得可怕,云萃一见,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扑通跪倒,唤道:“大哥!小弟害苦了你。” 陆喜道:“云老爷,这位封爷只剩心口暖着,连呼吸都慢啦,不知是什么情形。” 云萃想到他是为了保护云若紫,才变成这样,更是泪流满面,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略为收泪,转身对复真、复本道: “二位道长,封大哥的情况,祖师爷真人可救得?” 二道见云萃哭得如此伤心,也有些不忍,复本道: “云老爷,封秋华已被逐出师门,就算祖师爷救得,也绝对不会出手的。” 云萃泣道:“兄长虽触犯道戒,但他舍身全义,纵有千万罪过,也不能赎其一么?” 复本道:“这……云老爷请宽心,小道回宫之后,必定请示师父,全力说项。”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玉瓶,双手递给云萃,道:“这是熊胆黑灵膏,若能有助封秋华之伤,便请云老爷收下吧!” 云萃感激地接过,道:“那么贵门灵木道长……” 复真道:“小道身上还有些黑灵膏,应够支撑到平阳观。云老爷,贫道得护送二位师叔祖回宫,告辞。” 云萃亲自送二道离去,陆寄风心事重重地想着自己对灵木的承诺,强自忍住了,始终没有开口对那两名道士说出自己的身分,怀里的灵木令牌格外坚硬地贴着他的心口。 云萃再度入内,悲恸地看了封秋华一眼,眼泪又落了几点。他长叹了一口气,拭去眼泪,才一手按在陆寄风肩上,慈言道: “寄风,这也是机缘,你和若紫患难相逢,此后便留在云家吧!我待你绝不会次于拭松。” 陆寄风望着云萃,他心里千百个愿意和云萃同行,此后和若紫情同兄妹,朝夕相处。然而他却知道这绝对不行,拒绝的话锁在喉中,要说出来竟是如此困难。 见到陆寄风表情激动,欲言又止,云萃有些诧异,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陆寄风内心交战了一会儿,实不愿意隐瞒慈祥的云萃任何话语,终于道:“云伯伯,我有些话要说,不能给旁人听见。” 云萃也不多问,点了点头,握着陆寄风的手道:“咱们到别处去说。” 云萃领着陆寄风到了天井处,命侍卫们挡在前后通路,不让任何人靠近,才与陆寄风一同在柏树前的石墩并肩坐了下来,问道: “你要说什么?” 陆寄风略一整理思绪,便将原本隐瞒的部分,完完全全说了出来,包括他的天婴之体,与灵木、疾风所说种种,还有自己学了灵宝真经、云若紫入了阆台观后的奇异言行,听得云萃怔然不已,万万没有想到陆寄风身上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遭遇。 陆寄风取出怀里的灵宝真经玉片,放在云萃面前,道:“我绝不会欺骗云伯伯,您看。” 云萃接过包着灵宝真经的物事,慢慢地展开那方薄薄的织物,越展开就越是惊异,吸了好几口气,才道:“这……这莫非是火浣布?” 陆寄风道:“对,那声音是这样说的,什么火浣布?” 云萃惊叹着反复欣赏了半天,道:“传说秦汉之际,昆仑仙山之外出此异宝,火浣布轻逾鸿羽,水火刀枪不伤,想不到真的有这样的东西。那片灵宝真经虽是美玉,却还是有价之物,这片火浣布可是无价之宝!你好好收了起来。” 陆寄风道:“我要这东西没什么用。” 云萃道:“收好吧,记得千万不要对旁人说你有这宝物,免得惹来灾祸。” 陆寄风苦笑道:“灾祸?我已经死不了了,还怕什么灾祸?” 云萃却不太相信这点,陆寄风一推佩剑,以手指在剑上一划,鲜血迸流,云萃吃了一惊,正要阻止,陆寄风已擦去血迹,将手指放在云萃面前。 云萃亲眼见到他的小伤迅速愈合,瞪大了眼睛,看看陆寄风漠然的神色,又看了看他的手,半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陆寄风道:“云伯伯,我没有随那两名道长上通明宫,可是……灵木道长没死,若他醒来,还是会寻我,我若是留在你家,万一……被通明宫抓走了,将来可就要害死若紫了……” 云萃怔怔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道,或许逃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我的地方,便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云萃一怔,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说出如此凄苦的话来,登时怜惜之心大起,更不肯听凭他流落,喃喃道:“这怎么成?必定还有法子,让我慢慢想……” 云萃搓着手,眉宇紧皱,踱着方步。陆寄风见了,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自从他父母双亡之后,便没有一个长辈这样关怀过他,这样为了他而焦急。 一阵低沉含糊的声音,自两人上方响起:“随我而去,不就解决了?” 云萃和陆寄风举头一望,黑影跃了下来,赫然是支离骸。 云萃惊道:“支离大侠……” 话还没说完,支离骸已一抓陆寄风,纵身便跃上天井,云萃惊呼道: “支离大侠,此事还容细商……” 支离骸不加理会,一揽住陆寄风的腰,抱着他轻轻跃下地面,便奔了出去。几名听见云萃叫声的卫士高手们连忙赶了过来,被迎面的支离骸伸手一挥,有的被点中,有的被击退,支离骸速度不减地往前直奔,很快地奔出了数十里,将后面的呼喊惊叫都甩得远远,完全听不见了。 陆寄风惊慌万分,可是不知为什么,全身手脚竟酸软难当,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知是被他点住了什么穴。陆寄风乱中求静,想道: “这个叫做支离骸的人,是不是把我和云伯伯说的话都听见了?唉呦,这可不妙!若他抓我的目的,也是因为天婴,那就糟了!” 支离骸脚下不停地狂奔,陆寄风虽然被他夹在胁下无法动弹说话,却也被狂风吹得困倦,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隐约知道支离骸还带着自己在赶路,速度半点也没有慢下来。等陆寄风醒来时,还在奔走之中。 陆寄风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这么快的奔驰中,只能抬眼看看天色,天空依然黑暗,半颗星也没有。 支离骸继续奔了不久,天色渐蓝,陆寄风才惊想道:“这人奔了一夜,没有停过,究竟已经到了何方?” 他抬眼找寻日出的方向,发觉支离骸是往北而去。一直奔到将近中午,两人到了一处小镇,支离骸才放下他,陆寄风被抱着狂奔了将近半天,一被放下来之后,双足酸软,倒在地上动弹不了,只觉心悸头晕,好不容易才调稳了呼吸。 支离骸将一块干粮丢到他手中,自己坐在道旁默默地等陆寄风吃完。陆寄风慢慢地啃着干粮,不住地觑眼打量他,暗想:“他不必吃东西吗?” 等陆寄风吃完了,支离骸才抓着他的手,态度自若地在小镇的街道上行走。他握住陆寄风的手时,指间按住了他腕上穴道,陆寄风每要开口说话,喉咙的肌肉便会抽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甚至连喘气都难。只有闭紧了嘴巴,才能好好地呼吸。陆寄风知道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便也不思逃跑,乖乖地被他拉着走。 支离骸买了些粮食衣物,交给陆寄风背着,这些衣服全都是给陆寄风穿的,衣裤鞋帽,无不俱全,陆寄风越是想越是怪,难道他真的要长久与此人生活在一起? 诸物购毕,两人一走出城,支离骸又抓起陆寄风,快步疾奔。 这一路走得比陆寄风想象得还要久,除了吃饭或略事休息之外,支离骸便一心一意地赶路,陆寄风几乎都是在他胁下睡着的,到后来已经习惯,他跑他的,陆寄风自己想自己的,两人在这漫漫长路上,竟然一句话也没说过。 这一路往北而行,地势渐高,沿途只见青松连绵,地上黑石布着点点苍苔,烟雾在树间徘徊笼罩,一片出尘之意。 支离骸总算放下陆寄风,也不抓他的手了,道:“来。” 便自己走在前面,径自往山上走去。陆寄风想了一想,既来之则安之,逃也逃不掉,不如跟着看看他有什么用意。 两人走了一段山路,古松高伟,松实清香布满空气之中,不时有松鼠溜窜而过,远方传来几声清唳,隐隐约约还有瀑布潺喧,幽静无比。陆寄风走得心旷神怡,毫不觉疲累,暗想:“若能在此地生活,倒是惬意得很。” 两人越走越入深山,地势渐渐崎岖难行,陆寄风咬着牙紧跟在后,支离骸也不怎么理他,只顾自己往前走。陆寄风回头看看来路,只看见身后一大片郁郁苍苍,枝繁叶茂,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好努力地跟着他,不敢拉开距离。 两人步至一处河水边,对岸是一片高耸的山壁,高入云端,壁上光秃秃地,有如被一把大刀削劈开来一般。 支离骸站在河边,等陆寄风气喘吁吁地赶上,才一把再抓住他,踏水点萍,两三下便跃过湍急的河面,一吸气,竟往山壁上奔去。 陆寄风吓出一身冷汗,紧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生怕这位高手一个中气不顺,无法排空御气地扶摇而上,反倒将两人都摔成肉酱。 但觉扑面冰风,两只脚不知何时已落在地上,身子一软,差点便站身不住。 陆寄风睁眼一看,眼前竟是一片广大的平台,周围树木扶疏,错落有致。在平台前方,高门伟轩,楼阁错落,白墙黑瓦,虽然朴素,却气势宏伟。而转身往后看,只见烟云渺渺,千山万壑尽在脚下,不时有一两只雪白大鹰长唳着,划破云空,在云层上投下一掠而过的影子。 陆寄风张大了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里若非天庭,就是仙乡。但是天庭怎有这样的冷清?仙乡又怎会如此地孤绝? 支离骸见陆寄风发怔的样子,倒是说了话: “此处,无人寻得着你。” 陆寄风转头望向他,他也正低头斜睨着陆寄风,便往内走去。 这样高耸的地方,自是不必围墙以划分地界了,他拉着陆寄风的手往内走,两扇黑色铁铸大门咿呀开启,立在两人面前的是个老妇。 陆寄风又是一怔,这妇人垂垂老矣,比一般女子更为高大,一头黄发束在脑后,五官长得十分突出,脸上皮肤一点人色都没有,惨白如纸,松垮垮地垂挂着,眼睛很大,但眼珠子颜色浅淡,隐有碧玉之翠意,便显得有些可怕。 支离骸对那老妇叽哩呱啦地说了几句陆寄风听不懂的话,便负手往内走,陆寄风正要跟上,已被老妇一把抓住,往另一个方向拉去。她一伸出手抓陆寄风,陆寄风才看清她手臂上都是绒绒汗毛,简直像个大汉。 陆寄风惊道:“你,你做什么?” 那老妇充耳不闻,将陆寄风抓到一间石室,石室自壁上一角伸出一根翠竹,竹孔中不停地流出清水,流入下方的一个大水槽中。那老妇动作灵便地便去剥陆寄风身上的衣服,陆寄风虽欲反抗,却被老妇轻易闪过,两三下便把陆寄风脱个精光,丢入水槽中。 陆寄风有些气恼,还是乖乖让老妇替他洗个干净,换上衣裳。沐浴更衣后,风霜尽去,破烂的衣服也换上普通青衫,陆寄风神气清隽,俨然是个飘雅英俊的中原少年。 老妇人点起烛火,领着陆寄风往内走去,绕过一座小园,曲曲折折地,终于来到一幢小屋前,进入门中,老妇便自行退下。 陆寄风四下张望,干净的屋子内陈设简单,几案及书架上却有着不少简册竹卷。 正前方的粉壁上,挂着一大幅天象图,榻上的两边各立着一座比人还高的铜鹤灯架,灯光金灿,照得一对铜鹤栩栩欲飞。有一人背对着他,盘膝而坐,正在缣帛上写字。 那背影古怪,自然是支离骸了。支离骸连头也没有抬,淡然道:“过来。” 陆寄风脱屐上榻,透过支离骸的肩头望去,他写的字体挺拔潇洒,却有点儿眼熟,陆寄风定下神来,顺着笔迹一字一字地看下去,居然便是灵宝真经的内容。 陆寄风的呼吸略一有变,支离骸便知他的想法,放下了笔,顺手将面罩再套上,才道:“坐下。” 陆寄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难道……弘农郊外,就是前辈……?” 支离骸点了点头,“你的进境很快,我很惊讶。” 陆寄风不安地看着他,一会儿才道:“您为何总是蒙着脸?” 支离骸道:“你怕么?” 陆寄风不语,支离骸道:“我的身体畸形,容貌古怪,你见了更要怕的。” 陆寄风鼓起勇气道:“我不怕丑怪之人,我只怕心思邪恶的人。” 支离骸的声音里微有笑意,“你又见过多少真正的心思邪恶之人了?” 陆寄风无话可答,支离骸淡然道:“你这孩子,其实心思也挺复杂深沉。你明明想99lib?问我,为何要设计你学灵宝真经,还趁你离形化体时,操控了你的本尊打伤灵木?又为何要假装替云萃救女,其实目的是抓你,可是你一句也不问,就是想试探我的目的,看我是善是恶,我说得对不对?” 陆寄风的想法被他说得一清二楚,不禁愣在一旁,无言以对。 不料支离骸接着道:“我剑仙门,正要你这样的传人。” “剑仙门?” 支离骸放下笔,取灯起身,道:“你随我来。” 只见他推开一面墙壁,后方俨然是条走道,走道只容一人行走,两边的石壁及地面倒是十分平整,顺着通道蜿蜒而下,尽头豁然开朗,是一间宽广的密室,此处透出一股奇异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支离骸手一举,点起最靠近自己的壁上油灯,霎时一整排灯火竟迅速地自右而左,一盏一盏地亮起,瞬间便照得满室光明。 密室内空空荡荡,中央只有一座可容两个大汉平躺的白色石台高有四尺,整座台上斑斑点点地散布着一些暗褐色的污渍,在石台下方则有一道凹沟,延伸出去。 除此之外,室内四面灰暗的墙上大多刻满了字与图,似乎都是武功图谱。但是,并没有刻满所有的石壁。 陆寄风东张西望,支离骸道: “这是剑仙门的中心点,解功室。” 向来只听过传功,解功是何意,陆寄风就听不懂了。 支离骸道:“本门一代只传一人,你便是第八代弟子兼掌门。本门存在的第一个首要目的就是:杀司空无!” 陆寄风惊愕地看着他,冲口便问:“为什么?” 支离骸笑了一声,“要杀一个人,还有为什么吗?自然是仇,是恨。” “可是我与他无冤无仇……” “若是他杀你师父,是否就有冤有仇了?” “可是……他并没有杀我师父啊!” “你的师父是我,将来我死在他手中,他就是你的杀师仇人。” 陆寄风更是莫名其妙,道:“我没说要拜你为师。” 支离骸冷冷地说道:“你不拜我为师,我就把你交给通明宫,你去拜司空无为师好了。” 陆寄风更是不懂,道:“你既然要杀司空无,又为何要让我去拜他为师,帮他除去对手?” “因为舞玄姬是本门第二个要杀的人。” 陆寄风一怔,支离骸道:“你绝对逃不过司空无这个世界第一无耻卑鄙之徒的手心。所以,若是你拒绝拜我为师,我就让你成为司空无的利器,将来你非杀舞玄姬和云若紫不可。” 陆寄风闻言不禁皱眉,这个人的手段也算卑鄙了,他心里已一万个不想拜他为师,道:“你这么高强,也未必会死在司空无手上。” 支离骸淡淡说道:“我如今的样子,便是拜他之赐。” 陆寄风讶异得张大了口,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你跟他打过了?” “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胜他。” “你明知如此,为何要与他决斗?你与他有仇吗?” 支离骸道:“有,他杀了我师父。” 陆寄风道:“他为何要杀你师父?” “因为我师父去杀他,技不如人,被他杀了。” “你师父又为何要去杀他?” “报仇,杀师之仇。” 陆寄风还要问,一开口便知不必再问,想必又是一样的问题、一样的答案,只好改问:“第一个与司空无结仇的,为何会结成死仇?” 支离骸道:“剑仙门的祖师爷,叫做司空有。” 陆寄风一听,便知这个名号是故意取与司空无相反之意;而他直呼祖师爷的名号,一点都不避讳,更是蔑视礼节,透出一股桀骜的邪气,已隐约令陆寄风察觉这个“剑仙门”可能不是正当的门派。 “他原本与司空无是莫逆之交,两人剑术相当,惺惺相惜,结为剑契,立誓创下千古未有之剑境。他们两人合作创写了不少绝世的剑法,放眼天下,无任何一人在他们眼中了。” “可是,有一天司空无竟杳然而去,不知所踪。” “司空有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司空无,原来司空无独自跑到天山的绝岭,在一片冰雪连天中修道。司空有质问他:‘你为何不留片语,离我而去?’司空无说:‘我想通了,剑只是死物,万物都是尘埃,唯有灵长不灭。我决定在此修道,了悟生命。’司空有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俩的剑法天下无敌,已入于道,还要修什么道?’司空无叹道:‘执著于剑,怎能谈得上入道呢?’司空有听出了点意思,便说:‘那么我与你在此同修,你我总是一起的,如今你比我先一步悟了些东西,便引领着我吧!’。” 陆寄风听到此,不由得点点头,不管是不是学武之人,能自承不如别人,就已是极高的境界,更何况是向来不分伯仲的对手。 支离骸道:“没想到司空无说:‘你走吧,我不但断了剑念,也断了俗念,你在此只会扰我清修。’司空有的心都寒了,叫道:‘你这是在赶我走?’司空无没有理会他,司空有气愤地奔下天山,到民间大开杀戒……” 陆寄风惊道:“什么?” 支离骸道:“司空有不是乱杀无辜,而是专找剑客,他七天之内,狂杀了九百多名用剑者,终于停下了手,望着一滴鲜血也没沾上的宝剑,心痛、孤寂欲绝,他与司空无两人这么多年来,心无旁骛地竭尽思虑,钻研砥砺,没想过天下无敌之后,会有落单的一天。天下没有人可以挡他一剑,更没有人足以成为他的好友,或是敌人。是司空无害他登上天下无敌之境,他痛恨司空无这个卑鄙小人,难道没有道理?” 陆寄风无言以对,却也不便说什么,暗自觉得司空有的观念未免太过偏激,既然他恨司空无害自己天下无敌,为何不直接去找司空无决斗? 支离骸却已经说道:“司空有杀尽剑道高手之后,确信世上只剩下司空无是他的对手,便重登天山,要与司空无决斗。不料司空无已经离开了。” “司空有不死心,到处去找司空无,也到处开杀,任何与剑有关的武者或是门派,几乎要被他挑尽,当时的人称他为‘剑魔’,哼,真是世俗之见!司空有祖师爷的剑法天下无双,杀了比自己弱的不成材剑客,正是执行剑道,去芜存菁,应称为‘剑仙’才是。” 陆寄风却暗暗想道:“司空有所为,果然是魔道之行,这儿真是该称为‘剑魔门’。” 支离骸道:“当时中原剑者几乎已被杀尽,司空无还是龟缩不出,司空有杀到西域,西域大秦的剑法与中原不同,他揣摩了几年,没多久也揣摩尽了,融入他原来的剑法中,连西域剑客都不是他的对手。有一天,司空无竟出现在他面前。” 陆寄风想道:“早该出现,杀了这个妖怪啦!” 这么一想,他自己又觉得可笑,自己或许便要成为“剑魔门”(或者剑仙门)的弟子,却这样处处希望本门祖师爷多吃点亏、多受点教训,当真不肖之至。 “司空无老贼出现在司空有面前,叹了口气,说道:‘贤妹,你还不罢手吗?’……” 陆寄风心头打了个突,道:“贤……贤妹?” 支离骸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谁规定祖师爷不可以是女的?” 陆寄风只好再听下去,支离骸道:“司空有说:‘我就等着你出现!咱们一较高下!’司空无问道:‘你的目的,就是胜过我?’司空有说:‘对!’司空无说:‘那么我自承不如你,你胜了,此后别再滥杀无辜了,再见。’司空有更是愤怒,司空无这老贼竟如此狡猾,想这样便打混了过去,实在卑劣之尤!” 陆寄风更是不服,想道:“人家不争不求,自愿认输,可是极大的度量!” “司空无正要离去,司空有挡在他面前,道:‘输了有输了的规矩!’司空无问:‘什么规矩?’司空有冷笑着说:‘我剑下不留活口,你既然输了,就该在我面前自刎。不过,看在你立刻认输的分上,我饶你不死,只要你自断双足!’司空无皱眉道:‘你当真要这样逼我?’司空有望着他,说道:‘你脚断了,就不会到处乱跑啦!今后我会照顾你,照顾得比从前还要温顺细心。咱们像从前一样,你说什么,我绝不违背。’司空无沉默了半晌,才道:‘便是这样,当初我才要走。’司空有一怔,说道:‘我不懂。’司空无道:‘若舍了你,我便能轻易舍了这世俗。你在我身边,我是断不了俗念的。’司空有急道:‘那就不要断了俗念,俗念有什么不好?’司空无道:‘你不懂,此后莫再相见了。’司空有一剑刺出,挡在他面前道:‘哼!两只脚给我留下!’……” 陆寄风听到此处,忍不住觉得这位祖师爷作风蛮横,逼人太甚,难怪司空无要逃离她身边,想必外貌也十分可怕。 “……司空无回身与祖师爷战了起来,随手取了路边的细枝为剑,从前他们两人剑术不分轩轾,这十年一别,司空有的剑术进步了,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司空无的进步更大,简直是鬼神之境,一根细细的树枝,打得祖师爷司空有难以招架,司空有骂道:‘无耻!你原来是自己偷偷躲起来修剑,说什么悟道!’司空无手中剑招不停,徐徐道:‘剑即是道,剑亦非道,我弃了剑念之后,已有七年未曾用剑,你若懂了这层道理,进步也会很快的。’司空有道:‘你胡说什么!我日日苦练剑法,连睡着时都握着剑,你怎么可能七年没碰过剑?’司空无也不再回答,轻易便打败了司空有。” 陆寄风听得紧张,不知道司空无会怎样对付这个恶女? “司空有虽败,这却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被打败,心里十分欢喜……” 陆寄风怎么也不懂败了反而欢喜的道理,支离骸续道:“司空无将枝尖抵着司空有的颈前,道:‘你败了。’司空有嫣然一笑,嗔道:‘哼,你自己认了输,又反悔,咱们算各败一场!’司空无微微一笑,道:‘胜败都随你决定吧,输了有输的规矩,我的规矩便是要你不许再滥杀无辜。’司空有冷笑道:‘你不守我的规矩,我干什么守你的规矩?’司空无这老贼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唉!我实不愿取你性命,贤妹,你答应了我,好否?’司空有哭了出来,道:‘你别求我!我恨你这样求我!我偏要滥杀无辜,以后我不但只杀剑客,我连刀客都杀,连不会武功的人都杀!’司空无脸上青气一闪,旋即压抑了下去,道:‘你要怎样才肯不杀人,说吧!’司空有擦了眼泪,恶狠狠地说道:‘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说了你自断双足,我就不滥杀无辜!’司空无默默不语,突然间手中细枝往自己双足一划,两只脚的脚筋都被真气划断了……” 陆寄风“啊”的一声,不敢相信。 支离骸语气一直十分冷淡,说道:“司空有愣了一下,正要抓住司空无,不料司空无身子一飘,便远离了十几丈,朗声道:‘勿忘信诺!’司空有怔怔地看着绝尘而去的影子,原来他不但剑法高强了,连轻功都变得如此之好,自己是绝对困不住他的。” 陆寄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么司……祖师爷没有再滥杀无辜了吧?” 支离骸阴沉地一笑,道:“司空有答应不杀无辜,但若是有辜呢?” “这……” “这种信诺,根本就是放屁!大可不守。但是祖师爷司空有光明正大,说了便算,不像司空无那么狡猾,她便在此地建了这座剑仙门,专找才貌绝顶的年轻男子,传授剑法。加入本门,本门弟子除了一定要容姿端雅,更要天资过人,最重要的,是多情且醉心技艺。” 陆寄风更感到好奇,要求弟子天资过人,自属本然,但为何重视容貌?至于“多情、醉心技艺”,更是开千古之奇谈,古人有谓“玩物丧志”,尤其习武之人最看不起弟子们学习无用的技艺,此门却处处颠而倒之。 “司空有收了六名弟子,大弟子容玉皋,二弟子冷袖,三弟子秦嵩子,四弟子劲节君,五弟子刘瑛,六弟子朱长沙。本门就是朱长沙所创。”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剑仙门并非司空有所创,而她的弟子为何创立剑仙门,想必另有原因。 支离骸道:“司空有一面授徒,一面领悟与司空无的那一战,果然如司空无所言,她悟出‘无剑是剑’的道理,剑术突飞猛进。当时大弟子容玉皋尽得她的真传,奉了师命去与司空无挑战。此时司空无已经是天下仰望的道门真人,汉帝还封他‘通明真人’的道号,赐他灵虚山。自古以来让皇帝裂土封号之人,只有他一个。汉室气数尽了,群雄并起,纷纷乱世没有人敢占夺灵虚山,灵虚山也不问俗事,没有人知道山里的情形,只知道有位仙人般的通明真人司空无。” “可是谁知道这个通明真人,也不过器小之辈。容玉皋取出祖师爷司空有的信物,才得以上山,当司空无见到司空有的弟子,是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美貌公子,当场便心头火起,不但打死了容玉皋,还把他打成骨骼畸异的怪人,尸体送上剑仙门示威。” “祖师爷司空有问二弟子冷袖:‘你怕不怕变成师兄这样子?’冷袖说:‘为师父杀人,万死不惧。’司空有便剖开容玉皋的尸体,研究司空无的掌法……”说着,支离骸伸手指了指正前方的石台,道:“你记着,我死了之后,你也要把我的尸体放在此地,剖开来研究,并且把领悟出的掌法或武功刻在壁上,让你的弟子学全,本门绝不藏私,且学之于敌,如此才能一代比一代更强。” 陆寄风方才明白中央的大石台的作用,竟是解剖历代先师用的,所谓“解功”的用意在此。陆寄风顿觉毛骨悚然,而此地长年不散的血腥味,更不必说是来自何因了。 陆寄风问道:“然后呢?” 支离骸道:“过了几年,她的弟子们无一例外,都被司空无打成其丑无比的怪人而死,只剩最小的弟子朱长沙。司空有对朱长沙说:‘我就要死了,你千万得执行我的心愿,杀死司空无。’朱长沙长跪领命,司空有便投下绝崖,从此消失世间。” 说到此地,支离骸略一停顿,微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再开了口说道: “朱长沙失魂落魄,为师父悼念了五年,苦练着剑法,若有懈怠,想起司空有生前的容姿,便再度振作心神,努力地进修,二十年后去找司空无挑战,结果,依然败死。第三代起,便为了报第二代的杀师之仇而苦练。” 陆寄风道:“你们老是打不过他,这样有何意义?” 支离骸道:“总有一天会打得过他的。我为了练剑,耽误了找传人,我的武功比历代师父都高,很有把握地与司空无决斗,却也被打成这样,所幸没有死。可见本门确是一代强于一代,所吃亏者只在于寿命不够长。我们凡夫俗子寿命有限,每收一个弟子,就得由基础教起,十几年才能成为高手。司空无修道几百年,不断精进,两者进步的速度,怎能相比?我们能有今日成就,已经了不起啦!” 和一个不会死的对手对抗,陆寄风总算体会出支离骸的自负。自己服过天婴,已很不容易死,难道真的可以成为与司空无并驾齐驱的高手吗? 陆寄风小心地说道:“可是司空无门徒众多,我们却只有一个,不是势力差太远了吗?” 支离骸冷笑道:“没用的猪狗之辈,再多亦只是狮虎的粮食罢了!” “他的弟子也有武功很高强的!” 支离骸道:“司空无的弟子们,只能学到他的三流功夫!” “为什么?” “因为,人只有在敌人面前,才会绝学尽展。本门是司空无最痛恨的对手,他对我们绝不手下留情,我们学的才是司空无真正的精华。” 一般来说,人人都是苦练本门的武功以杀敌,剑仙门却是学之于敌以杀敌,尽管方向相反,不过司空有与司空无原本就是一起修剑之人,也许一开始他们的武功就是一样的,那也没有什么本门不本门的差别。 支离骸道:“关于本门宗旨与起源,你还有什么问题?” “有很多问题。” 支离骸微觉诧异地盯着他,陆寄风问道:“为什么本门又要杀舞玄姬?” 支离骸道:“等你有本事杀了司空无,再问这个问题。若不然,我死前也会告诉你。” 陆寄风笑问:“若是这两人都杀了,剑仙门是否就解散了?” 支离骸没有回答,一会儿才道:“还不会走,就想飞了?” 陆寄风一笑,道:“这就算了,我真要拜你为师不可吗?” “你必得拜我为师。”支离骸肯定地说道,“因为你离开此地,就会落入司空无手中。” “我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那你就去躲躲看,我会帮通明宫抓你。” 陆寄风愣了一愣,才苦笑道:“前辈,请恕晚生不敬,您这样逼我拜师,若有一天您老人家……嗯,不幸让司空无杀了,只怕晚生……嗯,那个,报仇的热情会有点儿不够……” 支离骸道:“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既然您非要当我师父不可,总得再告诉我一事吧?” “什么事?” 陆寄风望着他冰般的眼眸,道:“您的真实身分,究竟是谁?” 第十六章 起坐弄书琴 陆寄风此言一出,支离骸眼神微变,紧盯着他。 陆寄风吸了口气,道:“你与司空无既然打过,又是唯一一个没死在他掌下的剑仙门掌门,复真与复本二位道长听见你的名号,怎会丝毫不知?就算他们辈分太低,不知道好了,灵木道长是司空无的二弟子,见到你也没防备,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支离骸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心思如发,很好!” 陆寄风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支离骸道:“我被司空无打伤时,他们皆以为我死了,灵木当时绝想不到我会出现。我从前的名号太多人知晓,行走不便,因此才改为支离骸。我原本的名号,叫做眉间尺。” “眉间尺?” 眉间尺的声音中听不出半点心情:“自从被司空无移骨错骸,眉间尺此人,算是死了……我此行下山,只为了寻觅传人。此后我不会再下剑仙崖半步,你要如何称我,都可以。” 眉间尺背对着他,道:“方才那间房子,就是你此后的居处,你随时可以进来参研解功壁上的功夫,有不懂的尽管问我,明晨我对你好好讲解灵宝真经。” 陆寄风忙道:“我还没答应……” 眉间尺一面往外走去,一面道:“逼你无用,你何时心甘情愿,我何时收你为徒。” 短短数语中,已足音杳然,不知走得多远了。 陆寄风独自在此地,立着发了一会怔,信步踱至解功壁前,看着壁上的图文。 这片壁面果真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所刻成的,种种不同的字迹都十分漂亮,有的飘逸,有的端整,有的浑厚,有如一整面书法名家的碑帖一般,赏心悦目。 这些字体配合着一旁的经脉图,或是简约的内脏示意图作出解释,有时会加入别的字体,对原先的解说加以批驳或是补充。 这些对先人的言论加以批评者,自然都是后辈,他们对本门先人的批评,却一点也不客气,直指其非,一针见血。 乍见如此反驳师承之风,原本有点瞠目结舌,但转念一想,却感到剑仙门如此风气很合道理,反而是通明宫那种对师承毕恭毕敬的态度,略嫌乡愿了些。陆寄风习于研读数理之书,讲的便是道理二字,伦理还在道理之后,剑仙门此点正合了他的脾胃。 陆寄风想道:“看来剑仙门是不讲什么尊卑大规矩的,难怪我处处顶撞眉间尺前辈,他也不以为忤。” 每一段落后方,都会刻上记载者的辈分名号,最新的刻字便是“第七代弟子眉间尺解录”。他的字体清瘦,翩然有飞升之势,就像个仙风道骨的名士站在自己面前一般。陆寄风专心地看着眉间尺所刻的这一段: “六代掌门观其生亡于仇敌‘裂变掌’,不肖弟子眉间尺裂尸谨录此掌行向……”后面一大段的经脉医方术语,陆寄风自然看不懂,胡乱想道: “原来眉间尺的师父叫‘观其生’,这是观卦的上九爻,象曰:‘观其生,志未平也。’倒是吻合剑仙门的掌门下场,个个都是其志未平而死。” 一直浏览到最后,在壁角下端,有几个小字,刻得较浅,陆寄风好奇心起,取下壁上的手灯照去,低声念出这几行字: “有绝谷之玉女兮,栖列缺而独怅;聆百岁之鸣驷兮,恨武皇之绝迹。舞宝剑而飞襟,啸清风而散发,留余影于水镜,惹千古之断肠。” 陆寄风正想着这些句子是何意义,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那声叹息虽轻,却带着深深的怅然,极为哀怨。 陆寄风连忙回头看,背后只有那巨大的石台,什么人也没有。陆寄风登时毛骨悚然,连忙背贴着冰冷的石壁,东张西望。 那阵叹息已经杳然不闻,冷清清的石室里空空荡荡,绝无处可以藏人,怎么可能会有那声叹息? 陆寄风不敢再独自待在此处,连忙持着灯快步奔了出去,好不容易奔出甬道,用力把石门推回原位,才躲到自己床榻上,包紧了被子。 过了一会儿,渐渐不怕,想道:“刚刚的叹息声,会不会是在解功台上被裂尸的前代掌门的鬼魂发出来的?眉间尺前辈以前就躲起来传音教我练功夫,这八 6210." >成是剑仙门的习惯,以后我若加入剑仙门,可不能这样吓人!”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深深睡去。 次晨天方微亮,那名老妇便粗暴地把他摇醒,侍候着他洗脸用饭,带至另一处清雅的房舍,眉间尺已在此处,示意他坐下,什么废话也没多说,便开始传教他灵宝真经的真谛,解说至午,下午则教他入门的行气之法,及一套剑法,要他在七天之内练熟记会。 陆寄风虽比常人聪明数倍,这样的课程也算甚紧,陆寄风整天几乎没有余暇空闲,到了夜里,一沾枕就睡着了,睡眠里还满脑子剑诀与经脉走向。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陆寄风连翻翻房里其他简册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再度推开石壁,去解功室研究了。但陆寄风也知道:解功室里的记载,对他而言还太过深奥,以自己如今的程度,是不可能看懂的。索性不再去想解功室的事,专心地学剑练气。 几日下来,陆寄风渐知剑仙崖上除了他与眉间尺之外,还有那名老妇,两名仆役,以及一名不知做什么的男子。两名仆役都既聋且哑,而且不识字,根本无法与他们谈话。 那名老妇虽会说话,但不通汉语,陆寄风试着对她说了些鲜卑话,她也听不懂。至于那名不知做什么的男子,陆寄风只见过他与眉间尺交谈一次,他对陆寄风根本不理睬,而且时常见不到他,不知消失在何处。 在此处也不知时光流逝,竟一眨眼便过了一个月,陆寄风已学了两套剑法,一肚子的口诀心法,若要依次修行,恐怕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果如灵木道长所言,灵宝真经乃是深奥的内丹练法,可以将真气元神化一为三。所谓“无形为魂,有形为魄”,灵宝真经便能将所修成的元神寄在分凝而出的体魄中,达到一人三化之境。 不过若是根基不够,没有练成元神就修这套功夫,硬生生以真气三化,就是“离形化体”,虽能勉强练出一道体魄,行走出入自由,可是本尊若是被制,就无法回体,不是身体死去,就是成为无神无灵的活尸体,下场极为悲惨。 陆寄风知道这层缘由,不禁冷汗直冒,当初眉间尺传他灵宝真经,并没有告诉他这一点,实在是不顾他的生死。 这几日传功以来,陆寄风迟迟不肯正式拜师,眉间尺也不逼迫。他是此地唯一能与陆寄风说话之人,可是除了武功方面,不管陆寄风说什么,他都意兴冰冷,没三句就转到武功方面。不管陆寄风如何激怒眉间尺,或是以言语试探,眉间尺也都冷冷冰冰的,极为深沉,从不为他所激。 在此地既然只有一个话伴,又没别的事好干,陆寄风只好把目标锁定和眉间尺斗法,以免生活太过无趣。 陆寄风改变策略,不再积极学武功,爱练不练,反正自己也不急着成为绝世高手。 如此一来,眉间尺果然有些急了,见他进展慢了下来,试探性地问了陆寄风几次,陆寄风也不透半点退步的口风,让眉间尺什么都试探不出来,可谓深得本门“学之于敌以克敌”之精要。 眉间尺几经推敲,最后判断自己教得太快,陆寄风吸收不了,便放慢了速度,不再逼他逼得像刚开始那样紧。 陆寄风从此乐得闲暇。不过他还是不大敢再度进入解功室,宁愿四处闲步,看看剑仙崖的背后有什么风景。 陆寄风想道:“只有剑仙门传人可以进解功室学武功,我又没答应要加入剑仙门,还是别随便进去,冒犯了历代先师,那可不妙。” 虽是这样想,陆寄风也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眉间尺尽心传授武功,万一将来眉间尺被杀了,他不要求,以陆寄风的个性,也很可能去替他讨回公道。那时是否会和司空无结仇、和通明宫为敌,都是未知之事。 陆寄风索性不去想这些问题,让一切顺其自然。对于练武一事,倒是不怎么心急,何时可以成为高手,他完全不在乎。他的心底实在也不愿再下尘俗世间,不如就一生住在这人烟不到之处,徜徉山林,啸傲云海。 一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恍惚感到有人进入自己房中,他这几个月来被眉间尺调教武功,内外功法都已有了可观的基础,一感到有人,便立刻惊醒。 陆寄风偷偷睁眼一看,那背影依旧一身黑衣,蒙住头脸,正是眉间尺,伸手取下壁上的一具焦尾琴。 陆寄风从未见过他除了练武之外,做别的事,就连写字也只看过一回,一看他取琴把玩,颇为好奇,更是小心地控制呼吸,让自己依然看似熟睡。 眉间尺细细看琴一会,便捧着琴飘然而出。陆寄风顽皮心起,听他身影急飘引动的风声远了,才急忙掀被而起,追了出去。 月光下,眉间尺的背影飘忽若鬼,一直奔入松林之中,陆寄风追入剑仙崖后方的这座树林,千重树影掩闭前路,已不见眉间尺。 待要寻找,陡闻琴音铮铮,自东方传了过来。 陆寄风循着琴声找去,走出松林,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平地,尽头伸出一块大岩石,眉间尺坐在巨岩上拂琴。岩外万壑深山,云海翻腾,天边一月大如玉盘,霜白的光辉洒在岩上,照得岩上拂琴之人有如神仙。 陆寄风躲在松树后,聆听琴音。或许是临着千山万壑,声音被云烟水气所吸收,很难传得远,但觉琴声微哑,似断似续,带着无限的哀凉寂寞之意。 陆寄风被琴音牵动得心口微痛,闷气难以消散,又好像胸中被压着块垒,若不大声地长啸或是叹气,就喘不过气来。 琴声戛然而止,眉间尺悠悠长叹了一声,才道:“你还不出来么?” 自己果然躲不过他的明察,陆寄风笑笑地走了出来,道:“前辈,我不知你会弹琴。” 眉间尺淡然说道:“你忘了本门传人,个个要精通一艺?不是诗文,就是丹青,或者琴棋。” “我对这些全没兴趣。”陆寄风道。 “是吗?你不爱琴?”眉间尺问道。 这么多日子以来,眉间尺从未与他说过这些话,陆寄风感到他今晚不同往常,眉间尺不等他回答,便低叹了一声,道: “这焦尾琴是价值连城之物,你任凭它积尘不拂,可见真的不好此道。罢了,人各有志。” 陆寄风暗想:“你这么多日以来,也没提醒我要擦它啊!”口中只道:“你这么说,我以后日日把它擦干净就是。” 眉间尺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平日里你只要以几旁的丝帚,轻轻为它拂去尘埃便行了。” “几旁的丝帚?您是说白玉柄的那把小扫帚吗?” 眉间尺瞄了他一眼,道:“否则你以为那是做什么用的?”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难怪我想不透它是做什么的,说是笔又太粗,说是扫帚又太细。” 眉间尺道:“此琴十日得擦一遍,拭布与琴油,我放在屏风后的紫檀斗柜中,记得切勿沾水。” 陆寄风应了一声,道:“你说这具琴叫焦尾琴?” 眉间尺道:“这是俗称,正式的说法是‘霹雳式’。” “什么是霹雳式?” 眉间尺道:“琴的制作分为仲尼式、号钟式、子期式、列子式、凤舌式,连珠式、此君式等等,所谓霹雳式,典故最深。是指巨桐震余而为枯木,此枯桐生于千石上,有蛟龙伏于其窍,一夕突然天降霹雳,击裂枯桐,桐中蛟龙飞升太空,雷电引起的大火焚此桐木,火尽而桐仍在,仅焦其一端,取之而作琴,名为焦尾。像这样的焦尾琴,天下间只有三具。” 陆寄风奇道:“这是神话还是真的?” 眉间尺道:“不管神话还是真实,就以琴而言,最好的材料就是桐,又以暴于石上的枯桐为上品,若是经过极大的火烤过,那更是千古难觅的极品。”说着,他随手一拂,七弦泠泠,果然有股空灵悠邈之意,眉间尺道:“此琴吾题名为‘万壑松风’,取其出尘之意藏书网也。如此良宵,若不取之一弄,人生还有何意思!” 陆寄风笑了笑,他倒比较喜欢眉间尺如此表明好恶,而不是平常那样冷冷淡淡的,便道:“我刚才什么也没听清楚,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眉间尺“嗯”了一声,虽没说什么,但陆寄风听得出他十分高兴。 只见眉间尺手中拂弦擦滑,口中唱道: “楚火秦灰兮,吴越楼台;汉家箫鼓兮,魏北山河。天荒地老兮,英雄消磨!龙争虎斗兮,又将奈何!不如归去!投吾簪;归去来,丹葩耀林,濯足自吟。” 陆寄风听得肺腑沉醉,击节合拍,直至曲终,才拍手笑道:“痛快!投簪濯足,忘弃尘世,才当得剑仙之致!” 眉间尺笑望着他,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出尘之想?你不恋花花世界?” 陆寄风道:“我父母双亡,就此一身,已习惯了。” 眉间尺道:“除了你父母,世上就没有想见之人吗?” 陆寄风一怔,登时想起云若紫。这几日里,他忙于习武,无暇多想,就算偶尔见到颈间的虎爪链,也逼自己不要想到云若紫。此时眉间尺一问,他的心口不知怎么,隐隐约约痛了起来。 眉间尺见他神情怪异,淡然一笑,道:“这几日里,你会了三套本门的剑法……” 一见他又提到武功,陆寄风马上愁眉苦脸:“前辈,能不能偶尔不提武功?” 眉间尺不理他,径自道:“……其中最基本的‘游丝剑法’,你老是学得不大对头,便是没有用心之故。” 陆寄风道:“我把剑诀背得滚瓜烂熟,还不够用心吗?” 眉间尺道:“剑与琴,皆为有情之物,你只记剑诀而不知剑情,怎么算用心?” 陆寄风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严格记住法度,练剑时别胡思乱想的啊!”不过陆寄风也不反驳,问道:“什么是剑情?”当然他口中这么问,心里暗自决定改天自己练剑时,他再啰嗦自己不专心,便拿他今晚的说辞反驳他。 眉间尺道:“每套剑法,都有创写的原意,或者寓诛邪之心,或者寄黍离之悲……” “什么是黍离之悲?” “就是亡国之悲!”眉间尺道,“看你一副聪明相,怎么连诗经都没读过?” “我向来不读诗赋骚辞的。” 眉间尺道:“是吗?”口气里十分失望,续道:“至于‘游丝剑法’,是寄托欲断不断,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陆寄风皱眉道:“这……剑法是拿来杀人的,如何寄托相思之意?” 眉间尺大摇其头,道:“若剑法只是杀人,境界太低。你再说出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认你为剑仙门传人,另给你辟个剑俗门!” 陆寄风想道:“向来是你求我入门,今日拿逐出师门来威胁我,我可不怕。”陆寄风笑道:“剑拿来杀人,就像笔拿来写字,有何不对?” 眉间尺道:“但是笔写的可以是账目,也可以是诗词;剑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舞剑招。这两者境界,不可道以里计。” 陆寄风虽隐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却故意激他道:“可是若游丝剑法不拿来杀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间尺跺足长叹,道:“我剑仙门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活宝!劫数,真是劫数!” 他大叹陆寄风的朽木不可雕,陆寄风反而大乐,笑道:“是你求我入门的,怪得谁来?” 眉间尺道:“哼,一会儿你就要求我当你师父啦!” 眉间尺将琴递给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睁亮,看个清楚。” 陆寄风已见过他示范过无数次,本以为他会折枝作剑,不料眉间尺掌间蓄气,扬手一挥,一缕寒烟被这道真气拖曳飞来,竟在他双掌之间化作一线白霜,就像是一把无柄的剑刃。 陆寄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灵木道长可以发出气剑,不过气功发自于体内,收放自如并不奇怪,眉间尺却以云为剑,凝霜烟之物于不散,更是不可思议。 眉间尺衣袖一扬,云剑倏地刺出,身子一倾,有如将投下深渊般,正是剑诀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着左足一踏,长剑跟着在身子前方贴着自己的面孔由左至右划过,云烟断续,在他身边划出一道薄雾,登时陆寄风眼前,便有如见到一人凌空立于云烟之中,美妙异常。 眉间尺手中舞动云剑,吟道:“危危乎!千屻溪;我容憔悴,不敢临水!气如游丝,绵绵不绝……” 剑诀歌吟声中,他手中云剑时而凌厉万钧,时而随着真气而抽作细丝,恍惚无边,无法预测由何处发去,剑法的机变万千,比陆寄风原先所练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间尺手中的云剑飘洒,只在原地施展,脚步挪移而总是不离原地,就算没看见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出一股沉重之意。剑法越见沉滞,好像被这千丝万缕所缠,而难以施展,陡地往下一劈,端的是开石裂碑之威。 这一式正是剑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陆寄风听见眉间尺长叹一声,收势回剑,周围又被绵密的烟絮所缚,整个人形影恍惚,难以掌握动向,若是敌人此时欲攻,绝找不出破绽,这正是剑法里的“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剑法练毕,眉间尺衣袖一推,云剑散去,溘然而终,立在山崖边的身影,显出无边的寂寥之意。 陆寄风看得已是目眩神迷,这套游丝剑法就像在诉说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余意不尽,似隐着无数的后着,令研习者更想一窥剑术之堂奥。 陆寄风长吁了口气,道:“原来游丝剑法这等美妙,简直像是仙子在舞云一般。” 眉间尺道:“本门既是剑仙门,就该处处有‘仙’的样子。若是只求杀人,干脆叫剑霸门、剑豪门,岂不更威风?或许敌人一听就吓死了,更加省事。” 陆寄风道:“难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门,世上能见仙者,也要机缘!” 眉间尺笑道:“你这句话说对了!” 两人相顾而笑,相处了这么久以来,陆寄风此时终于感到与他言语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时像现在这样,我老早拜你为师啦!” 眉间尺微笑道:“加入我剑仙门,已是你的福气,你还对师父挑三拣四?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势了。” 陆寄风道:“前辈……” “还叫前辈?”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声“师父”,问道:“你为何平时总是冷冷淡淡?” 眉间尺望着云海,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呢,会让人日里和夜里成为截然不同之人。”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这种病。” 眉间尺道:“我日里是天下第一混账,夜里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陆寄风道:“是吗?”又觉得眉间尺定是在与他玩笑,口气里已是不信的成分居多。 眉间尺突然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说道:“徒儿,你千万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许白日里说到任何夜里之事,否则我便将你逐下剑仙崖,顺便叫通明宫的人来带走你!” 陆寄风道:“你老是拿这事要胁我,和白日里哪里有差别?哼!” 眉间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尔也得卑鄙一下。” 陆寄风道:“是了,我记住了。” 眉间尺道:“这可不是与你说笑,你得慎重谨记!” 他口气从未如此严厉,陆寄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眉间尺道:“每日得以丝帚轻拂一遍我这具‘万壑松风’上的尘埃,忘了一次,我记着一次!” 说完,身影一纵,往云海间跃去,陆寄风惊呼了一声,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抱着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着杳无人烟的云海,喃喃道:“你记着一次又怎样?记着一百次又怎样?话怎么不说完就走了?” 次日,陆寄风依平时惯例,到眉间尺面前练功学剑,几次想问问他“记着一次如何?记着一百次又如何?”总是正想开口,便及时想到他的叮咛,而不敢多问。 眉间尺发觉陆寄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处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不提夜里之事,就提日里之事,应该不算犯规,便道:“我在想我房里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尘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想琴做什么?专心听诀!” 陆寄风暗想:“日里果然是天下第一混账。”嘻嘻一笑,道:“师父,我学得慢,你就不敢随便去找人挑战,免得死了之后,不肖徒儿没有能力替你报仇,这样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吗?” 眉间尺听陆寄风叫他“师父”,笑了一声,道:“你肯拜师了?” 此时,那名老妇走了过来,立在窗外,开口低唤了一声。 原本传功之时,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声,眉间尺便步了出去,老妇低低说了几句,脸上神色似带着惊恐。 眉间尺快步随老妇行去,陆寄风也连忙跟上,老妇带二人来到厨房,只见一片凌乱,食物及柴锅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间尺以一样的语言问了一句话,殊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陆寄风刻意去注意他与老妇的对话,已将他们所用的语言记住了几个,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义。陆寄风在此日子无聊,又不专心学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间尺与老妇的“密语”上。 他听出眉间尺在问的是:“……遗失了没有?” 老妇答道:“全不见了。” 眉间尺低沉地扫视了一遍,道:“他……”后面的几个音便不解何意。 老妇一听,原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眉间尺一瞄到陆寄风立在后面,低低对老妇说了句话,老妇连忙闭口,微微偷瞄了陆寄风一眼。这一眼只是一瞬间之事,却被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 眉间尺转身离去,对厨房的乱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妇也迟缓地弯下腰来,开始收拾。陆寄风连忙追上,问道:“师父,厨灶怎会乱成这样?” 眉间尺道:“或许是山里的野兽觅食闯入。”便把话给带开,又问到武功进展上。 陆寄风口中和眉间尺应答,心里却觉得怪异,想道:“你明明是说‘他’,可见是人弄的,为何要骗我是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以免不小心泄露了偷学语言的秘密。 直到下午,眉间尺正在传陆寄风经脉之学,那名不知做什么的汉子扛着一头死狼,走了过来,将狼往地上一抛。 眉间尺步至狼尸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杀了,尸体都烧去,别留下半头。” 那汉子点头,再度扛起狼尸,转身离去,眉间尺取出手巾大力擦着自己碰过狼尸的双手,然后便点起火折,将手巾烧去。 陆寄风忙问:“为何要把狼群都杀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又问这无关之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剑仙崖下的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会闯至人居之处觅食,方才那头便是病死的。” 陆寄风道:“为何染了病会闯至有人之处?” 眉间尺耐着性子道:“病入其脑,因此错乱行径。这种病是传染病,狼向来群居,一头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与之接触,也会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别再想这些无聊之事。” 陆寄风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没有染病,你也杀了,那不是可怜得很?” 眉间尺不再理会他,又自顾教了下去。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惯例,黎明练剑,陆寄风在眉间尺面前将三套剑法一一演练一遍,陆寄风经眉间尺提点“游丝剑法”之后,更加喜欢这套剑法,私自在脑中温习过许多回,此时一施展出来,威力自与当日不同。 眉间尺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这套游丝剑法,进步不少。”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套剑法是寄托相思不得之意,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话一冲口而出,陆寄风就大为后悔,万一被认定这是在说那夜之事,此时眉间尺正在当“天下第一混账”,不知是否真的会把自己逐下山崖,丢给通明宫? 所幸,眉间尺略一沉默,只说道:“剑法就是剑法,别又胡思乱想。” 陆寄风本想再反驳,却硬生生忍下了。眉间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再练一遍游丝剑法。” “是。”陆寄风立身回剑,重新舞起游丝剑法。 舞剑之际,陆寄风不经意地瞄到眉间尺,只见眉间尺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热切,竟不似验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学习此套剑法一般。 陆寄风心中大疑,手中剑势略慢,眉间尺便发觉了,眼神又与平日一样冷淡无神。陆寄风不动声色地练毕,才道: “师父,弟子感到这套剑法还学得不怎么对,您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眉间尺隐隐“哼”了一声,道:“你考起我来了?” 他取剑而起,便即将游丝剑法从头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陆寄风更加高超,技巧更娴熟,而式式里的情意也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只不过原本相思欲断不断的缠绵之意,竟荡然不存,化为一股怨怼狠戾。 陆寄风看得心中嫌恶,想道:“那夜你的剑法,若像个温柔可爱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剑法就是性情暴躁蛮横的女子,要杀死负心人一般,哪有仙气?分明是鬼。” 不过他的威力是比陆寄风高出数倍,陆寄风也不再疑心,遂与平日一样,学剑修功。 那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轻飘飘地进入自己房内,陆寄风心里一喜,想道:“师父恢复天下第一好人的样子啦!”便立刻张开眼睛,要起身唤他。甫一张眼,赫然见到眉间尺原本举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异。陆寄风正要开口,一道霜气打碎窗户,轰然向眉间尺击去。 眉间尺及时侧身一闪,闪过了这道气功,跃窗追向发出气功之处。陆寄风惊愕万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 追至那日眉间尺拂琴之处,只见月光下,眉间尺的黑衣身影与一名青衫客战得正激烈,两人过招快若神鬼,一点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出他头戴书生巾,宽袍大袖,身手十分翩雅,而发鬓青青,年纪应该也不大。 两人势均力敌,手中虽然无剑,发出的掌气却凌厉无边,呼呼急扫,几度要挥至陆寄风身边,陆寄风连忙矮身避过,却也感觉得出掌气十分猛烈,刮面生疼,看来两人手中不留半点余地,都要置对方于死。 陆寄风急得叫道:“师父!” 不料两人手中过招不停,同时喝道:“你别过来!”“你离远些!” 砰的一声巨响,眉间尺一掌拍中那青衫客bbr>..的胸口,将他击退数步,青衫客口吐鲜血,连忙往前力劈一掌,封住前关,眉间尺却不放松地再接连数掌,逼得青衫客连忙接掌。 那微一顿挫,陆寄风稍微看见青衫客的容貌,面如冠玉,似乎颇为俊逸。但他们又斗至一处,身子便像包裹在急速转动不已的霜气中一般,再也看不清样子,陆寄风连他们出的是什么掌都没看清楚,又听见一声碰响,青衫客又中一掌。不过青衫客身子骤然向前,也点中眉间尺。 眉间尺触电一般倒跃一大步,下盘微乱,似乎受伤不浅。 青衫客也喘息连连,又吐出一口鲜血。陆寄风想起疾风道长打伤封秋华的武功里,似乎有几式和眉间尺打青衫客的手法相同。剑仙门不少武功本来就是学自通明宫,因此会有一样的招式也不奇怪。 眉间尺立刻平稳气息,双掌再度袭去。青衫客连忙回掌相抵,却迟了一步,再中一掌,又喷了口鲜血,踉跄退了好几步。 两人过招至此,眉间尺只中一指,青衫客却已中了三掌,胜负几乎已明。青衫客退后一大步,有意退出战圈,眉间尺步步紧逼,攻势更加凌厉,青衫客纵声长啸,退入树林,眉间尺以轻功追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树影之间。 陆寄风正要追上,眉间尺又已跃了回来,气息有些急促,身子一顿,几乎要站不稳。 陆寄风连忙上前扶住他,道:“师父,您怎样了?” 眉间尺喘着气,道:“无……无妨。”但是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恐惧,或是力气用尽。 陆寄风道:“我扶您回去。” 眉间尺轻轻推开陆寄风,道:“不必,我……受了点伤,将养两日便可……” 陆寄风道:“那人是谁?” 眉间尺反问道:“你不知他是谁吗?” 陆寄风莫名其妙地看着眉间尺,眉间尺长舒了一口气,勉强调匀真气,道:“他是通明宫的手下,中了我三掌,应该……是没命了,你……你这几日,要格外小心,或许……通明宫里的人会……趁我受伤,前来偷袭……” 陆寄风见他伤得不轻,还是扶住了他,道:“您别多说话了,快回去养伤。” 眉间尺“嗯”了一声,不再推辞,让陆寄风扶着他回到自己房中,侍候着躺下休养。 陆寄风安顿好眉间尺,告退欲离之时,却被眉间尺叫住了。 陆寄风回头问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眉间尺淡然说道:“记得把琴擦干净。” 陆寄风笑道:“是,那日起我便记住了,一日也没忘。” 眉间尺仍盯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挥手道:“你去吧!” 陆寄风本想把心里那个疑问“我忘了一次,你记着一次,那便如何?”给问出来,可是见他伤得不轻,不敢打扰他养伤,便没有多问。 陆寄风回到房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有些怕通明宫的人真的趁这个机会杀上来,此时才后悔自己前几个月没有好好练武功。 次晨,陆寄风与平常一样被老妇唤醒,盥漱用餐,便快步至传功的课室,向来应该已在此等他的眉间尺并不在。陆寄风放心不下,前往眉间尺的居舍,只见门窗紧闭,一片静悄。 陆寄风唤道:“师父!您无恙吧?” 眉间尺的声音自内传了出来,还是有点真气不振:“我没事,你……你今儿自己练功,过两日……我要考你。” 陆寄风道:“是。” “去吧。”眉间尺道。 陆寄风应了一声,慢慢地离开此地。向来师父停课,而弟子们还会认真自修的,可以说从来没有,陆寄风自然也不例外,乐得闲散一日,至于昨晚的恐惧之心也抛到九霄云外。师父打中那青衫客三掌,自己只中了一指,就算两人都受了伤,青衫客的伤一定比师父重,通明宫打来之前,也许眉间尺就已经养好了伤,可以对付他们了。 陆寄风不知不觉竟步至那片高岩前,见到地上几摊血,有些惊心,他学那夜眉间尺坐于危岩上,往下一看,只见层层云海,脚底一软,便想后退,略定了定神,不服之心便起,想道:“师父敢临深渊而无惧,做徒弟的可也不能太漏气!” 陆寄风坐了下来,克服了对高处的惧意,颇为得意。 陆寄风回想起昨夜的战事,越是想,越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陆寄风闭上了眼睛,细细回想着那场战况前后,想道:“师父到我房里,见我睁开眼睛时,便放下了手,当时他这么举起掌,似乎要打在我身上……” 陆寄风一惊,怎会认为师父要打自己?也许不是,可是那一掌除了往他身上拍下之外,也不像会有别的方向。 陆寄风左思右想,这一点怎么也想不通,又想下去:“……师父和那青衫客激战之时,为何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名青衫客?……师父定也这么想,所以会反问我:‘你不知他是谁?’到底是什么人,既是师父见过,也是我见过的呢?” 他的脑子里乱成一片,此时,背心突然一凉,整片背部发麻,动弹不得,接着一只手用力一推,竟将他推下了深谷! 陆寄风一惊,身子已在半空中往下急坠,他只来得及想到:“我命休矣!”便已失去了知觉。 第十七章 形骸久已化 不知过得多久,陆寄风才悠悠醒转,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想起自己坠下山崖。 他张眼四顾,眼前已是星光闪烁的夜晚,自己竟已昏迷了一整天。陆寄风慢慢起身,所幸手足筋骨都没有受伤,只有些瘀痕及擦破的皮肉小伤,衣服被勾破几处而已。 陆寄风仰首一看,眼前的山壁高耸,尽头云烟飞拂,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自己由这么高之处摔下,竟没有摔成一团烂泥,实在不可思议。 陆寄风叹了口气,靠着山壁坐下,一面行功,一面让自己冷静。真气在体内行了一遍小周天,陆寄风稍感精神奕奕,脑子也更加清楚。他渐渐平静,回想起自己坐在大石上的情景,确定是有人将他推下去的。他直接想起是那名青衫客,他一定是没被师父打死,又回到原地,杀自己出气。 他想起曾经见过眉间尺跃下这片绝崖。难道由那片大岩跃下,有法子安然无恙地抵达谷底吗? 陆寄风仰头仔细地看着高处,虽然不见尽头,还是决定一试,便将真气上提,发足往山壁奔去! 他一口气不换,笔直上奔了几百尺,便无以为继,只得抓住突出的山岩,身子攀在半空中,略事喘息。 陆寄风再度运功调息,又往上奔了百来尺,便无法再攀上去了,抬头看高处,依然没有尽头。 陆寄风只好放弃攀壁,慢慢地贴着壁面而下。经这么一攀壁,双手已伤痕累累,陆寄风环顾周围,石砾杂草,荒芜至极,不辨东西南北。 一阵微弱的青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陆寄风朝着光线传来的方向走去,走出没几步,脚下便踢到一样硬物。 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白惨惨的骷髅。 陆寄风暗自奇怪:“此人为何死在此地?他也是摔死的吗?” 可是放眼四顾,遗骨残缺不全,不知其他的部分在何处?此时既是黑夜,他也无心寻查这个人的死因,只是更加快脚步朝光线的方向行去。 约莫走了两刻钟,他才来到一处山洞,幽暗的绿光是由此处传来的。越是走近,那光线更是摇曳模糊。等他走到山洞外,便已几乎不见。 只见山洞内一片黝黑,并无野兽的气味,陆寄风略一迟疑,便索性先入山洞休息一晚,明晨再看清这山崖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 山洞内颇为干燥,借着微光,隐约可见地面上似乎散了不少杂草,陆寄风举脚略为拨拢一些长草为垫,便打坐其上,居然十分柔软。陆寄风心下稍安,不久也渐渐睡着了。 睡梦迷糊之间,身上亦不觉寒冷,次晨,阳光明耀,照醒了他。陆寄风一觉醒来,精神奕奕,正欲起身,忽然发现身上披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袍。 陆寄风大惊,抓着紫袍一跃而起,会是谁在他身上披了这件紫袍?陆寄风发了一会儿呆,细看手上的紫袍,紫袍虽然轻暖,但颇为陈旧,难道是从前有人遗留在此,自己昨夜不知不觉随手抓了盖上的吗? 陆寄风尚未想出头绪,一望此地,登时倒吸好几口气。 山洞内,白骨成堆,这是一座乱葬岗! 居然有这么多白骨,重重叠叠堆积在此!四周散落着不少刀剑武器,可见死在此地者,几乎都是武林中人。陆寄风只想到要拔脚而出,一个踉跄,却被一样坚硬之物绊倒,身子一倾,再勾到紫袍下端,重重地往前扑跌了出去。 陆寄风原本就满是擦伤的两手,被这么一磨,更是鲜血迸流,痛不可言。 眼前竟有一双穿着锦皂绣鞋的脚,半掩在玄色罗裙下。 陆寄风一怔小心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灰土,眼前赫然端坐着一副白骨。这具白骨略显纤细,端坐于高起的石座上,身上衣冠俨然,服色是汉朝宫廷深衣,头上也戴着繁丽灿然的金冠,金冠上缀着一圈透明的宝石,颗颗都有指甲大小。 陆寄风趋上前细看,那些透明的宝石似乎有些眼熟。陆寄风忽然想起:冷后葛长门的彩带末端,正缀着相同之物。 一想起冷后葛长门,陆寄风心有余悸,登时对这副完整的女性遗骨心生厌恶,看了看那堆积如山的白骨,想道:“为何这些遗骨乱七八糟,只有这副不但完整,而且衣冠整齐,倒像是好好地被收葬在此山洞里的?” 陆寄风一时好奇,靠上前去正欲细看,不料骨骸突然往前一倾,抱住了他! 陆寄风大惊,原来自己所立之处,地面下有活动的机栝,他一走动便踩动石板,掀斜了骨骸所坐的活动石阶,将骨骸往他的方向推来。 更为精妙的是他方才整个人趴倒,竟没有触动机关,必定要起身行动,才会启动机关。陆寄风被这副白骨紧紧抱住,全身如坠冰窟,自然伸手挣扎,他越是挣扎,一双瘦骨抱得更紧,陆寄风吓得全身冷汗淋淋,深深吸气缩骨,欲溜出去。不料这一缩骨,骨骸便也缩紧缠抱,陆寄风反倒无法吐气,上身被困锁得更是痛楚难受。 陆寄风不敢再乱动,以免被困得更紧,他想拖着白骨往外逃,可是白骨像是生长在石上一般,根本拉不动。欲奋力震碎这副白骨,他真气一发出,就像投入了无底大海一般,消失无踪。 陆寄风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完全无策,害怕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他大着胆子注视着与自己正面相对的骷髅,只见骷髅两个巨大的眼眶内,放出幽幽的光泽,正注视着他。 陆寄风右转过脸,骷髅中的眼珠子便转向他的方向;陆寄风这下子更是吓得全身发抖,闭紧了眼睛不敢再看。 过了好久,陆寄风才又慢慢睁开眼睛,反正都已经被抱住了,再恐怖也不会比现在更可怕,陆寄风苦笑道: “前辈,你不知已经害死过多少人,也许我和在场其他的人一样都化作枯骨,你自肯松手,但是……但是晚生是不死之身,就要这样海枯石烂地和你缠在一起,未免太……太……” 说到后来,他已语带哽咽,一想到自己在未来无止尽的生命里,永远被困在此,陆寄风几乎要发狂,忍不住放声大叫,借着这不断的无意义嘶喊,略为发泄他的恐惧。 陆寄风叫到喉咙都哑了,眼泪也流了不少,直到筋疲力尽,声嘶力竭,才昏迷了过去。 陆寄风被困到夜里,已整整一天,被白骨紧锁的肩臂早已完全失去知觉,他想了不下百种脱身的可能,通通不可行。而他也想通了:这具白骨绝对不是真的人骨,人骨不可能这么坚硬,想必是有人巧设机关,做了一副人骨形状的锁扣,但这个机关是为了防护什么? 陆寄风转头东张西望,这个山洞里,必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才要这样防备他人。 他又悲从中来,想道: “我被困着,就算让我发现了什么稀世奇珍,又有何用?” 但是想通了抱着自己的并不是真的白骨,而是机关,便敢细看它的样貌。骷髅的眼睛内幽光微闪,此时天暗,他应该看不清楚才对,但是陆寄风很早以前就发现:服过天婴之后,自己夜间的视力也比一般人好得多,因此他竟能一清二楚地看见骷髅的眼眶中,发光的黑色之物似是一片黑玉,黑玉上隐约刻有什么纹路。 原来制作机关之人,在骷髅内装了黑玉,看起来便像是眼光流转。月光透过骷髅的空隙,在黑玉上投射出几道交错的光线,陆寄风定神一瞧那光线交织的图纹,便忍不住再度大叫,这回的叫声中,却是充满了欢喜之意! 那是机关图! 光线在黑玉上投射的白光交错成一张极小的投影简图,一般人绝对看不懂,但陆寄风性喜机巧,平日便擅于制作巧器,一看见这简图的画法,顿感比什么都亲切。 简图上的线路应是布在白骨上的关节机要,陆寄风循线在脑中推测一番,便认定白骨背后应该有弹簧机栝,若要试开机关,得环抱住白骨。一想通这点,陆寄风忍不住笑了,自己只想要挣脱,根本没想过反要抱紧白骨,设计此机关之人果然聪明。 他努力伸长双臂去摸索白骨背后,陆寄风的脸便与骷髅靠得更近,忍不住又“咦”了一声,此时月光西移,骷髅空隙透进来的光线也出现微妙的移动,似乎要织成另一个图形。 陆寄风屏气凝神,专心地看着月光移动方向后改变的光线图。 此时约是子时,光线定在黑玉上本已有的浅浅刻槽上,又成了另一张机关图。 这个图似乎是地图,陆寄风将它牢牢记住;再等下去,果然,丑时投入骷髅内的月光,又交成另一图形。 寅时会有别的图吗?陆寄风好奇心被挑起,已不急着挣脱,眼睛紧盯着骷髅的眼眶,随着寅、卯时日升月落,日光也能透入新的图样,而且更加清晰。 整整十二个时辰里,骷髅内的黑玉上,共显示出十二张机关或地图。陆寄风一一记熟,才试着伸手抱住白骨,摸索脊椎自颈而下第七节,真气自指端少商穴射出,硬生生将此节捺下。.t> 顿时,身上一松,整副白骨发出喀啦之声,垮散一地。陆寄风这才喘了口气,瘫坐在地。 一掀衣袖,身上被白骨紧抱之处竟已泛出黑色,毫无知觉了,换作一般人,必定早已被缠死。陆寄风略整心神,已不急着逃走,反倒拾起那散在一旁的骷髅,捧在手间仔细观察,越看越是佩服设计这片黑玉光图的前辈。白骨既散,已脱离了他原先安置的位置,不管日光怎么透过骷髅间隙,都只能映出无意义的线条。可见当初设此机关之人,只要让有智慧解开束缚者知道他的其他十一处机关。一旦脱身,机关图也从此消失世间。 而若是有智慧解脱之人,没有留心到还有其他十一图,那么这位前辈的苦心岂不是付诸流水了吗? 到底有什么苦衷,让他这样细心多虑,甚至宁可将自己的目的永远沉埋呢? 陆寄风依其中一图指示,踩出大有、同人方位,找到地上所布的一个机栝,将之掀起,再移动原先白骨所坐的石阶,轻易挪开,底下果然有狭窄的阶梯。 藏书网陆寄风随手拾起地面上遗落的一柄剑,带在身上,又到山洞外捡拾了一捆枯枝,点起火折,才小心地步下石阶。眼前似是向下延伸的漫长走道,十分潮湿,伸手所触及的石壁也冰冷至极。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陆寄风双脚突然踩着水滩,阶级尽处,竟是阴暗的地下水流。 陆寄风带下来的枯枝已烧去一大半,不跃下水便无出路,只好弃了火把,跃入冰冷的水流中,朝东游去。 所幸越游越是开阔明亮,陆寄风大为振奋,一阵幽香飘散在空气之中,片片梅花顺水而流,眼前豁然明媚,竟是一片粉白淡紫! 陆寄风爬上岸,看得目眩神迷,此地幽香隐隐,遍植着无数梅花,各种品种颜色交映争辉。 一般的花以盛开为美,梅花则以半残为美;一般的树以茂盛为美,梅树则以老枯为美,难得的是此地的梅树每一株皆古劲遒拔,姿态端雅,遍是古意。陆寄风赞叹不已,漫步其间,梅瓣片片飘落,早已铺满了地面上,连踩在上面都令人觉得不忍。 此地绝尘清幽,陆寄风完全忘了身处生死难料之境,只顾欣赏花海。 在其中一株梅树下,花瓣几乎要埋住一处高起的石碑,陆寄风轻轻拂却落花,只见一方粉色光滑的石碑,刻着“冷袖埋香”四字。 陆寄风喃喃念道:“冷袖埋香……冷袖?这个名字好熟悉……对了,师父说过的,剑仙门祖师爷司空有的二弟子便是叫做冷袖。” 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此地真的与剑仙门有些渊源?陆寄风心知自己猜不出所以然,对着碑略一沉思,便起身随意漫走,以期发现些什么。走了许久,竟感到头晕了起来,连忙坐下,想道:“不妙,此地遍是花海,东西南北不辨方向,可能是个阵局!” 小事休息,再起身走了一会儿,赫然又来到“冷袖埋香”碑前。可见梅花树的安排果然是阵,而非随意生长。 确定是阵局之后,陆寄风不紧张反而高兴,设法破阵,正是他最爱的消遣之一。反正此时生死难料,不如专心想着破阵之法,也能打发时间。 陆寄风面带微笑,再度重走了两三遍,花了约莫三个时辰,便掌握了完整的阵势走动方向,哈哈一笑,直取生门,信心满满地走出梅花障。 陆寄风笑着暗想:“这位布阵的前辈,必定也是做那白骨机关之人,不知究竟是谁?若是我先遇上您,非苦求您收我为徒不可!” 自己入剑仙门时,可一点也没有这兴奋之情。步出阵局,前方小径半隐在松柏林间,尽处矮篱粉壁,竟是清幽绝俗的屋舍。 陆寄风快步奔去,亟欲知道是什么人住过此地,才奔了几步,一个踏空,居然整个人落下地穴! 陆寄风惊呼一声,及时攀住地面,身子悬挂在地穴的半空中,低头一看,脚底都凉了,地穴底部,竟插着密密麻麻的竹尖!万一自己落了下去,绝对已经被刺成蜂窝了。 陆寄风惊魂未定,还好自己没掉下去,正要使劲攀出去,眼前土壁上居然刻着两行斗大的字: “尔智谋绝世,武亦有修,何苦自乱方寸,躁进突奔?宜步步为营,谦恭入室,勉之,勉之!” 陆寄风忍不住骂道:“我若是掉下陷阱,还看得见这些字吗?如何勉之?前辈您未免刁钻得过分!” 这一路走来,果真步步是险,陆寄风爬出陷阱,低头下望那遍地竹刺,不由得苦笑连连,这个陷阱反是一路之中,最算不了一回事的关。 陆寄风道:“算了,想是前辈您亦料定这个小陷阱杀不了一路闯至此之人,只是个下马威罢了。晚生受教。” 他想通做此陷阱之人的用意只是警告,要他谦恭地步入屋中,虽不明其意,还是依言而行,慢慢地顺着小径而走。 推开两扇翠竹所编的门,宽广的屋内垂覆着一层又一层的淡蓝轻帷,若隐若现,梅花隐约的香气飘荡周围,陆寄风一重又一重地拂开帷帐,他注意到地面上凌乱地散着几颗棋子,或是几张零散破碎的纸卷,拾起一看,似是残缺不全的画稿。 陆寄风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继续往前走,穿过了这间满是帷帐的厅堂,便进入一条走道。陆寄风觉得不对劲,这间屋子不大,绝不可能容得下这么长的走道。或许屋子只是一个入口,不知通到什么地方? 走道七拐八弯,眼前冷光莹莹,陆寄风快步进入,顿觉寒气透骨。 眼前的小室,尽是坚冰,陆寄风花了一会儿功夫才适应了此地的光线,定神瞧去,更是讶异得合不拢嘴。 在正前方,一大块方形的坚冰至少有十尺长宽,冰里赫然有人! 陆寄风连大气都不敢透,慢慢地走近,看清被困在冰中之人,是一名女子。女子一身雪白衣裳,平躺在冰中,双手交叠于胸前,好像睡着了一般,栩栩如生的容貌,美得不可方物。陆寄风从未想过女子之美,可以美至如此地步! 陆寄风登时呆了,细看着那纤细的手,雪白的手背上隐约透出青色血管,映着粉红色的指甲,那安安静静地歇在胸前的一双纤手,便令人极想一亲芳泽。而隐隐约约之中,陆寄风竟感到此女容貌有几分像云若紫,细看之下,不管是眉眼神态,更是越看越有云若紫的影子。 陆寄风怔然良久,心口突然间像被打了一拳,他想到这就是长大后的云若紫,竟然在风华正茂之时死去,寂寞地躺在冰中,陆寄风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登时滑落,最后索性放声大哭。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伤心,那有如沉睡的女子似有种难以言喻的魔力,牵惹起无端的愁思。 陆寄风哭得正伤心,背后传出一声长叹,有人哑着声道:“错了!错了!” 陆寄风吓了一跳,急转过身。 在他背后之人,须发皆白,高挑清瘦,苍老的脸上五官深刻清癯,年轻时必定十分英俊,只是他的神情之中,带着一股难以化去的忧郁。 陆寄风擦了擦泪,疑惑地看着他。老人也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寄风,露出疑色。 陆寄风道:“请问前辈,什么错了?” 老人白眉略一紧,声音干哑地说道:“哭错了。” “哭错了?” “号啕大哭,鼻涕眼泪,难看!” 他说话时的声音平板沙哑,咬字不甚清楚,似乎很不习惯说话。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道:“那要怎么哭才对?” 老人道:“要这样。”他望向冰棺,脸上神情凄然,眼神温柔,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果然是无限深情款款,旁观者亦为之心痛。 陆寄风见他伤心如此,不敢出声打扰他。老人抬手拭去眼泪,转头盯着陆寄风,问道:“是你杀了司空无?” 陆寄风一愣,道:“没有哇!” 老人眼睛一扫,陆寄风只觉眼前一花,佩在腰间的刀已被老人持在手中,他连老人如何取刀的手法都没看见! 老人瞄了刀一眼,更是奇怪,道:“玲珑刀?玉海玲珑门有传人?” 陆寄风忙道:“刀不是我的,是我捡到的。” 老人冷笑,脱下刀鞘,随手一劈,竟平平地削下壁上一片坚冰,道:“这宝物,捡到?” 陆寄风道:“我真的是捡到的!信不信由你!” 老人冷冷地睨视他一眼,道:“你是哪来的?” 老人问话极为无礼,陆寄风敬重他是长辈,忍耐着道:“晚生是剑仙门下第八代弟子。” 老人白眉微挑,道:“你师父是眉间尺?” 老人的语气更冷,但是语调已较为平顺,或许是开口说了一些话之后,渐渐习惯了。 陆寄风道:“是。” 老人脸色更加难看,倏地伸手按住陆寄风的头顶,只要内力一吐,就能震碎他的头颅。老人怒道:“眉间尺白费心机了!你未杀死司空无就闯入梅谷,我杀你便不违誓言!” 陆寄风要害被制,心头猛跳,还是笑嘻嘻地说道:“你打死我好了,杀我原本比杀司空无容易些。” 老人手中一震,怒道:“说什么?” 陆寄风道:“历代掌门都杀不死司空无,岂止是才加入几个月的晚辈我无能?” 老人怒气腾腾地说道:“只入门几个月?哼!难怪哭得这样难看!”然而他却放下了手,怀疑地看着他,道:“是不是眉间尺杀死司空无了?” 陆寄风道:“也没有。”他本想说师父还被打成畸形,但不知眼前老人的身分,他对剑仙门既有了解,也很有可能是敌人,便不对他说出师门虚实。 老人登时大疑:“难道……你自己走来?” 陆寄风不答,双手负在背后,悠悠哉哉地绕着冰棺走了半天,看了半天,才道:“嗯,此地机关重重,能活着来到此地,晚辈也有几分幸运。” 他装出自己对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老人脸色更是奇怪。 陆寄风看着冰中美女,不由得又发了一会儿怔,叹道:“唉,佳人不知为何长眠于此?” 老人一听他这么说,满面戾气登时尽消,恢复悲哀忧郁之色,步上前去,一手轻抚着坚冰,温柔地注视着棺中女子。 陆寄风猜到八九分,道:“她是你的情人?”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一生不敢如此奢望。” “那么她是何人?” “废话!她自然是我师父。” 陆寄风惊讶得讲不出话来,脑中迅速地将所有的事串连一遍,失声叫道:“她……她就是祖师爷?” 老人怒瞪了陆寄风一眼,又道:“废话!”似乎这是一点也不稀奇、人人都应知道的事实。 陆寄风脑中乱成一片,但有些事又似乎一下子豁然大明,当初眉间尺说司空有跃下山崖而死,又说她的弟子们,只有朱长沙活下来,定下剑仙门只传一徒的规矩(事实上也是剑仙门的入门条件太苛,想多收徒弟也不容易),眼前之人既然也是她的弟子,除了冷袖的名字合上了拍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陆寄风道:“冷袖老前辈,你一直在此陪伴祖师爷?” 冷袖哼了一声,还是说道:“错!是师父在此bbr>?陪着我。” 陆寄风大为好奇,道:“这不是一样?” 冷袖大摇其头,道:“大大的不一样!师父青春美丽,而我是已死之人,自然是师父陪着我了。” 陆寄风道:“祖师爷年轻美丽,可是已死,但你虽老而……还活着。” 他及时想起“老而不死”下面是接“谓之贼”,硬生生改口。 冷袖哼了一声,淡淡说道:“谬论!生死之别,岂有如此简单?我虽身体还活着,可是抱定了我已死的想法,我便是死了;师父身体虽死,可是她的意思,还有后人执行,有如她活着,这样你懂了吗?” 陆寄风口中称是,心里却在想:冷袖以为眉间尺遣人来此地寻找他,似乎是有什么目的。这个目的也许便与设置机关的前辈所苦心掩藏的物事有关。遂试探着笑道: “懂也罢,不懂也罢。晚生既已到此,岂能空手而回?” 冷袖一怔,脸又沉了下去,道:“哼,你果真有所求而来!咱们到外头去说!” 他便转身往外走,陆寄风更加有恃无恐地笑道:“祖师爷沉眠百余年,难得听人说话,想必无聊得很,我们就在此谈好啦,何必到别处去?” 冷袖回过头,望了陆寄风几眼,冷笑道:“很好,你也知道在祖师爷面前,我绝不说半字虚言,也就必须守信了。眉间尺本来就不要脸,又收了你这么个奸巧的弟子,剑仙门真是越来越不成材了!” 陆寄风微笑道:“你在她面前不说虚言伤她的心,离了她多远,才可以说虚言?一里?十里?你对她的忠诚只有这么一里十里吗?” 冷袖怒道:“胡说!我对她的忠诚爱慕,无远弗届!” 陆寄风道:“是啊!那么不管在何处,你都不能说虚言,欺瞒于她,何止限于此窟?” 冷袖又被逼得无话可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仰首放声长啸!长啸声真气宏沛,震得冰窟内冰柱纷纷折落,大地一片震动! 陆寄风惊骇得脸都白了,跌倒在地。冷袖的长啸声中,还带着无限悲苦,无限痛悔之意,惊涛骇浪般的长啸声中,冷袖狂奔而出,一眨眼便已不见人影,但是长啸声犹在冰窟内激旋回荡。 过了好久,那啸声才渐渐平息,陆寄风耳中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慢慢起了身,咋舌瞠目。 “好宏大的真气……冷前辈为何突然发狂?他一个人在此生活了这么久,难道已经疯了吗?” 可是想想冷袖的说话,又不觉得他神智错乱。他啸声的悲恸,令陆寄风心里也不好受,暗自希望他别伤心过度。 陆寄风想了一会,转头望着棺中的司空有许久,不禁神驰意荡,喃喃道:“若是杀死司空无,能让祖师爷活起来,对弟子笑上一笑,便是死也没有遗憾!” 一想起她被司空无背弃,独自孤苦地练剑授徒,又屡遭挫折,陆寄风忍不住再度鼻酸,哭了一会儿,才对着冰棺叩头,道:“弟子不敢多扰祖师爷清眠,暂且告退了。” 陆寄风往冷袖奔出的方向而去,一步一回头,极不舍得就此离开司空有,好不容易才狠狠地下定决心,大步奔离此处。 冷袖所奔出的方向,出口是一片树林,陆寄风边走边看,扬声唤道:“冷袖前辈!你在哪里啊?” 四周寂然,只有他的回音激荡来回着。突然间他脚踝一痛,像是被电流贯穿全身一般,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声,登时倒地不起。 陆寄风眼前立刻白茫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便昏迷了过去。 第十八章 怀人在九冥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又渐渐醒转,全身酸痛难当。 勉强欲睁眼,居然连眼皮都酸痛得几乎睁不开,痛并不难受,可怕的是这种酸入骨子里的感觉,他想咬紧牙关忍耐,上下两行的牙齿一靠,牙龈便酸得令他整个脸都像被挤成碎片一般。陆寄风痛苦欲死,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只听一人冷冷地说道:“叫什么?是男子汉便别叫。” 陆寄风认出那是冷袖的声音,身上几处要穴突然被人以指力一刺,酸楚感更加厉害,陆寄风心下骇怕,不知冷袖要怎么整自己?不禁叫得更加大声。 冷袖道:“我不是叫你闭嘴吗?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陆寄风颤声怒道:“我……我便是要叫,我不当男子汉,怎样!有本事你……你把我杀了……” 冷袖一声狞笑,道:“你不当男子汉,那也容易,把你阉了便成!” 陆寄风一惊,勉强抬眼看去,模模糊糊的眼前,只见一道依稀人影举起刀来,往他身上砍下! 陆寄风气息一紧,惊出一身冷汗,叫道:“住手!” 眼前似乎略为清楚了些,冷袖把刀往他面前虚劈一道,狞笑道:“你乱闯清圣之地,不把你阉了,难消我心头之气!” 陆寄风见他脸色狰狞,更是全身大汗淋漓,叫道:“住手!趁人之危非好汉!” 冷袖道:“是你自己不想当男子汉,想当娘们。” 冷袖居然真的把刀尖往他腰际劈下,陆寄风吓得奋力一撑,往冷袖身上扑去,冷袖“咦”的一声,身子一侧,便闪开陆寄风的攻击,奇道:“你怎么好得这样快?” 陆寄风又窘又怒,骂道:“你为老不尊!身为前辈,居然趁我无力反击时,要……这样对我!” 冷袖“哼”了一声,道:“你无力反击吗?你马上能跳,反应很快嘛!” 陆寄风顿时注意到自己果然已能站起,身上还有点儿酸疼,但已不像刚刚那么可怕了。陆寄风眨着眼睛,满心不解,心有余悸地怒道: “我反应不快,岂不成了……成了……” 冷袖道:“不把你吓出一身冷汗,你现在还在地上哀号!” 陆寄风一愣,道:“此言何意?” “最后一点毒性,藏在毛孔中,得流汗逼出。”冷袖道。 虽难置信,陆寄风犹记得那可怖的酸痛之感,怔怔地立在原地一会儿,正要倒头拜谢冷袖的救命之恩,想想又觉得不对,道:“要逼我流汗,点我中冲、劳宫、委中等穴就可以了,你明明要阉我!” 冷袖道:“你懂什么?中冲、劳宫这些穴道是专治热汗不出,热汗加速血气,岂能逼出毒来?我要激你流的是冷汗!” 这才说得陆寄风有点儿相信了,冷袖一脸惋惜懊恼,喃喃自语:“闪电蛫难得一见,竟被你踩死,哼!要救活你,又非得闪电蛫的皮骨血肉不可,唉,浪费之极!” 听他之意,闪电蛫似乎是十分贵重之物,拿来救陆寄风,很令他不舍。陆寄风暗想自己服过天婴之后,或许闪电蛫也杀不死自己,那么冷袖就白白浪费了闪电蛫了。陆寄风一笑,道:“谢前辈救命之恩。” 冷袖却更是恼怒,道:“你别谢我!你越谢我,我越生气!”他恨恨地打着自己的手背,骂道:“这双手看见毒就想解,无法控制,当真该死!迟早有一天把你剁了下来!” 陆寄风好奇地看着他,笑道:“那可不够,得连眼珠子也挖出来才行。眼珠子看不见毒,手就不会去解了。” 冷袖一怔,道:“不对,得先把脚剁下来,脚断了就不会走到有人中毒之处,自然也不会看见有人中毒。” 陆寄风笑道:“不对,不对,得先把脑袋砍下来,没了脑袋,就不会想到处去走,自然也不会见到有人中毒了。” 冷袖居然大点其头,道:“你说得没错。” 陆寄风暗想道:“这前辈难道是个傻子?”可是他医好了自己的毒,还在此布下重重机关,又似乎是个聪明之极的人。 冷袖取出一具骷髅头,色泽温润,正是山洞中害苦了陆寄风的那具白骨,他道:“白骨已毁,看来你真的破解了机关,眉间尺居然有你这种徒弟!唉!” 陆寄风不服输地说道:“那也不难。” “那也不难?你说那也不难?”冷袖连声质问,满脸惊讶。 陆寄风道:“前辈你布下的这机关,害死许多无辜之人,还是毁了好。” 冷袖道:“机关不是我布下的,是我师弟秦嵩子。会被这些机关害死之人,通通是死有余辜,死了干净!” 冷袖叹了口气,把玩着骷髅头一会儿,不觉眼眶微湿,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儿,冷袖才长叹一口气,道:“眉间尺,算你有本事!连我师弟都败给你了。” 陆寄风问道:“同为剑仙门人,不知我师父何处得罪了前辈?” 冷袖不悦地说道:“你们剑仙门是朱长沙之后,与我无关!朱长沙自己创立了剑仙门,召来这么多讨人厌的弟子,整天就想着闯进梅谷找我要东西,把梅谷圣地,当作什么了?” 陆寄风好奇地说道:“我师父从没对我说过此地,也没叫我来梅谷。” 冷袖瞄了陆寄风一眼:“小鬼,你这谎可说得不聪明,你师父没说这些,你怎么知道要进入梅谷找我?” 陆寄风老实说道:“师父真的没说,晚生是不小心闯入的。方才晚辈只是保留几分,非是有意欺骗前辈。” 冷袖站了起来,踱步沉吟,瞪了陆寄风几眼,露出嫌恶之色,似乎必须做一件他极不想为之事。 陆寄风顿感不悦,道:“晚生误闯,也非有意。至于前辈与剑仙门有什么约定,晚生一概不知,方才说不能空手而回什么的,只是与前辈抬杠,前辈不必为此苦恼。您救了我一命,什么约定都算扯平了。若是嫌晚生碍眼,指点出路让我离开便是。” 冷袖大怒,整个脸都红了,吼道:“你休想诱我违背约定,我对师父立过的誓,纵有千万里之遥也不违背!过来,我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你!” 陆寄风反倒吓了一跳:“毕……毕生功力?” “我被朱长沙这臭小子骗了,当着师父的面立过重誓,谁闯得进梅谷,就能成为师父的嫡传弟子!如今我身上有三师弟秦嵩子,四师弟劲节君的功力,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有将近六百年的功力,通通便宜了你这小子!” 陆寄风不喜反惊,连连倒退,几乎不敢相信,拼命眨着眼,问道:“若是……传给了我,前辈您会怎样?” “废话!当然一命呜呼。”他坦然无惧地说道,却又叹了一声:“可是以后就没有人整理谷里的松竹梅,师父住在此地,可委屈啦!” 陆寄风连忙双手乱摇,道:“那还是别给我吧,我不要您的六百年功力。” “你要我违背誓约,休想!我是对师父最忠心的!” 话声未落,已一把抓住陆寄风的手腕,抓着他的手太阴经,欲将功力传去。 陆寄风挣扎不得,一阵涛涛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体内,他全身有如充满了气,痛苦难言。 冷袖突然间松了手,停止传功,陆寄风才得以喘息。只见冷袖一脸疑问,奇道: “小鬼,你中了离魂散,为何不早告诉我?” 陆寄风喘着气,道:“什……什么离魂散?” 冷袖道:“还好我发现得早,否则反倒害你比我先死了!” 陆寄风被冷袖拉着走,直到一处山壁前才停下,冷袖右手拉着陆寄风,左手按在壁上凹槽,一大片看不出破绽的隐藏土门便往旁滑开,露出一间广阔幽深的密室,里面几案书册,无不整齐清雅。 冷袖在书柜前东翻西找,陆寄风负手在他身后四下张望,整面山壁的书柜中,上百卷的皮卷竹帛,下方贴着签条写着书名,陆寄风随意浏览,大略发现书分三类,医学、机关,以及书法绘画之道,书名皆闻所未闻。 陆寄风赞叹道:“前辈此处藏书,我全未读过。” 冷袖边翻找边说道:“这全是我们松竹梅三友的著作,你怎么可能读过?” 陆寄风惊道:“什么?全……全是三位前辈写的?” “三师弟秦嵩子擅长机关,四师弟劲节君爱写写画画,我冷袖最爱解毒下毒,你师父竟然都没告诉你?” “秦嵩子与劲节君两位前辈呢?” “他们被我害死了。”冷袖声音哽咽。 陆寄风怔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冷袖已抽出一张皮卷,道:“找着啦!” 他的神情极为得意,笑道:“司空无绝对想不到有人可以解得离魂散,师父毕竟胜他一筹,哈哈哈……” 陆寄风道:“前辈,我不记得我中过什么毒啊!” 冷袖道:“你练过灵宝真经,是不是?” 陆寄风点了点头,冷袖又道:“目前你功力不足,练灵宝真经还不三不四,等你功力深了,毒性也积得深了,运起灵宝真经的离形化体,可就回不了本体了。” 陆寄风道:“可是……是师父要我练的。” 冷袖皱眉道:“眉间尺这小子虽然讨厌,还不至于如此糊涂,是不是你自己偷了真经练的?” 陆寄风听他诬自己偷经,气得大声道:“我没有!” 冷袖见他如此激动,也有些生疑,说道:“眉间尺是睡糊涂了吗?这也罢了,你又为何会连服了几个月的离魂散?” 陆寄风一脸茫然,道:“我……我真的都不知道,前辈,什么是离魂散?” 冷袖道:“离魂散是司空无炼出来的玩意。两百多年前,汉朝皇帝以帝室之力助他炼不死之药,他利用死囚试药,尸解丹没炼成,却炼出了离魂散。” “尸解丹?” “尸解乃凡人死而后永生之法,所谓:‘尸解者仙者,不得御华盖,乘飞龙,登太极,游九宫;但不死而已。’他的尸解丹炼不成,却做出了会让人服之离魂的离魂散。此毒的毒性很慢,对一般人原本没有影响,可是若修过道门的飞升术,服之便有害,可说是专门对付修道者的毒药。司空无自称不让此毒散外传,结果还是拿来对付你!” 陆寄风道:“他既然没让此毒传出去,前辈怎知解法?” 冷袖自负地笑道:“其中几名服过离魂散的死囚被师父抓了来,让我破解。我花了三年多查出药性,可是没有离魂散给我看看,就算能解,我也只有九成把握。前一阵子我得到了一些离魂散,才更肯定了解法。你运气真是不错。” “您如何得到离魂散?” 冷袖居然脸上腆然,含糊地说道:“这你不必管。” 陆寄风心中茫然,毫无头绪,实在想不通怎么会中毒,冷袖问道:“你真的不知谁要害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冷袖微低着头沉思道:“奇怪,真是奇怪之极!算了,这以后再说,我先把你医好,嘿嘿,将来你定要找出下毒者,当面告诉他:是司空有的二弟子冷袖化解了离魂散!记住要提起师父和我!” 陆寄风笑道:“是,我一定会提起有一位天下第一神医冷袖前辈,破解了天下第一无情之人司空无的毒!” 冷袖大喜,道:“你这孩子,很好!不过我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差不多是天下第三。” 陆寄风忙问道:“那么前面两人是谁?” “第一自然是师父。” 陆寄风惊奇地说道:“祖师爷也精通医术?” 冷袖笑道:“嗯……师父虽然不辨岐黄,不会针灸,可是她只要笑上一笑,伤者可为之奋起,死者可为之复生,这不是天下间第一良医吗?比较之下,我还得遍寻药草,竭尽思虑,真是等而下之的医术了!” 陆寄风听了这番奇论,自是存疑,道:“那么天下第二呢?” 冷袖突然间脸色又变得难看,静默了一会儿,才道:“算是我好了。” 陆寄风道:“你方才说你是天下第三,什么时候变成第二了?” 冷袖沉着脸道:“就是现在!” 陆寄风道:“那么现在由第二降到第三的又是谁呢?” 冷袖为难地嘀咕着道:“司空无也有些本事。” 陆寄风道:“他的毒药,你只花了三年破解,过了一百多年,虽然还有一成没把握,可是毕竟有九成的把握了,嗯,果真司空无小小地有一点本事。” 冷袖怔怔地听着,突然间落下泪来,原本只是开他玩笑的陆寄风吓了一跳,连忙道:“前辈,你怎么了?” 冷袖声音愤恨,却十分凄苦,道:“我医术是不如司空无,可是他让师父一生愁眉不展,他怎可在我之上?他不应处处都在师父的众弟子之上!天下间绝无此理!” 本来错愕的陆寄风,一想起冰棺中的司空有,又想起解功室中所见到的句子:“有绝谷之玉女兮,栖列缺而独怅;聆百岁之鸣驷兮,恨武皇之绝迹。舞宝剑而飞襟,啸清风而散发,留余影于水镜,惹千古之断肠。” 他恍惚见到绝世美女孤独地跳下山崖,了此残生。他心中一痛,也对司空无生出不服之心,深深认同冷袖的话,道:“对,祖师爷的众多弟子、徒孙,总有人胜过司空无,这才有理!” 冷袖道:“眉间尺的徒弟也有明理的,你说这话很对!” 陆寄风道:“剑仙门人才济济,祖师爷何必稀罕那微不足道的司空无!” 冷袖更是连声道:“对,没错!” 一老一小同仇敌忾,冷袖几乎是将陆寄风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拿起几下的药铲竹篓,递给陆寄风,道:“拿着,咱们采药去。把你身上毒性都给驱走,让司空无惭愧无地!” 冷袖带着陆寄风,依皮卷上的记载到处寻药,足足找了两天两夜,才集全了所需的奇异药材。借着采药之便,陆寄风方知此地山谷无边,好似永远走不完一般。冷袖所找的草药之中,绝大多数是陆寄风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他一有疑惑便问,冷袖也有问必答,两人竟几乎未有一刻无话过。更兼以冷袖对药学见闻极广,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使陆寄风在两天之内,充实了一肚子医药知识。 找齐了药材之后,冷袖便在密室前的空地上炼起药来。制丸需得花上三日夜不眠不休的功夫,两人轮班守炉,更是无话不谈。 陆寄风问道:“前辈为何隐居在此?又以重重险关止外人进入呢?” 冷袖道:“唉,当初我们并不是有意隐居的,而是自杀。” “什么?” 冷袖低声道:“当年,我们六人……加上惨死的大师兄,都仰慕师父,只要她眼神有一分快乐,我们便万死都不足惜。有一日,师父竟……竟跳下了剑仙崖……我见了也跟着跳下去,师父死了,我还活着干嘛?” 陆寄风暗叹他的痴情,道:“祖师爷为何要跳下去?” “我不知道,师父绝对是对的,她便是想死,也是对的。何必问为什么?”冷袖说道,“我跳了下来之后,可恨我武功太好,居然没死;我睁眼一看,三师弟、四师弟也都跳下来了。他们伤得很重,都快死了,我可不许他们比我先追上师父而死,因此救活了他们。他们好了,十分恼我,竟卑鄙地把内力传给我,让我功力增加而死不了。真是可恶极了!” 陆寄风想象这三个争着死的师兄弟互相救活对方的样子,颇感滑稽,但见冷袖伤心欲绝,他又不敢笑,只好望着他,听他说之后的事。 “我们找到师父的遗体,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先保存师父遗容,再争死的顺序。唉!我是师兄,自然应该我先死,我那两位师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知敬长尊兄?不好!”冷袖依然很不甘心,感慨了一会儿,又道:“我们三人决定以找地点来分出高下,找得越隐秘、越配得上师父的葬地,就越有资格先死。于是我们三人各自越找越深入,却同时找到了这里。” 陆寄风想到要进入此处的隐秘与危险,暗自佩服他们三人披荆斩棘的苦心,道:“真不容易,此地又正好有松竹梅,你们又不分轩轾了。” 冷袖道:“原本没有松竹梅,是我们后来种的。” “哦?” 冷袖道:“看中此处,是因为有座千年冰湖,冰湖畔向来生长闪电蛫,这种至毒所在之处,也必有妙药。我们三人合力劈开冰湖,凿出一座秘窟,保存师父遗体不朽。此谷草木乱长,不配容纳师父,因此我们再度商量之后,决定挖出一条通路出谷,我们可不是要离开,而是要出去找些花木枝种,回来美化这里。可是一旦通路挖成,别人找了进来怎么办?秦嵩子便建议多挖几条迷路,在入口设下险关,暗示有能力进入之人走上死路,众多通路中只有一条是生路,让我们出入。等我们将一切布置好了之后,这条生路也要切断。” 陆寄风咋舌,问道:“请问……死路有几条?” 冷袖道:“十一条。” 陆寄风捏了把冷汗,暗想:“我还是快把那十一张光图给忘了,原来那全是陷阱。” 自己瞎摸到正确的路,他想来都觉好运得过分。 冷袖道:“十二条路挖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我们三人行动坐卧都在一起,一起出了这座山谷,才知道六师弟朱长沙当年没有跳下来,反而在原地成立剑仙门,要栽培人才,替师父出气。” 陆寄风想了想,道:“还有一个五弟子,你怎么从来没说起他?” 冷袖道:“五师弟下落不明,朱长沙说他也跳了下去,可是我们没见到他的尸体,他绝对没有跳下去。总之,以后便没有他的下落了。” 陆寄风想起眉间尺告诉过他,五弟子叫做刘瑛,好奇地问道:“那五弟子又擅长什么?” 冷袖淡然道:“他叫刘瑛,是个王爷,擅长什么我倒没看出来,但是,师父会收他为徒,必有道理。” 陆寄风听不出这个五师弟刘瑛有任何事迹,身为皇室中人,却拜师学剑,也颇为特别。 冷袖道:“朱长沙在见到师父投崖之后,竟没有跟着跳下来,可见他对师父的爱慕,远远不及我们三人。他的功夫经过这十几年的苦修,进步了很多,他还有心情练剑,哪还有心想师父?他对师父有几分忠心亲爱,可就很值得怀疑了。他虽然苦求我们留下来,要让我当剑仙门掌门,我却看不起他,不愿与他同俦!” 陆寄风道:“我师父说,朱师祖也悼念了五年。” 冷袖不屑地说道:“只有五年?算得什么!孔丘死了之后,端木赐心丧三年。心丧三年不够,又守庐三年;守庐三年不够,还想找人扮成师父来侍奉。爱师之心至少要这样才勉强算!” 陆寄风道:“可是祖师爷一心想打败司空无,好证明他当初的修道之志都是狗屁。朱师祖继承遗愿,实际行动,也是爱慕她的表示。” 冷袖更加不屑地说道:“我没说他不爱慕师父,只是不够。” 陆寄风叹气道:“三位前辈都是绝世高人,若是剑仙门当初有你们在,或许早已杀了司空无了。” 冷袖沉思一会儿,摇头道:“未必。唉!其实我们也这么想过,因此瞒着朱长沙,三人一同上通明宫去,却……唉!” 陆寄风知他们败了,奇道:“他没把你们打成畸形吗?” 冷袖道:“他没这个本事。” 他皱眉遥思了一会儿,也许是想到当初三人合力与司空无的一战,终究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道:“我们退回之后,很怪自己无能,还是先把师父的墓修整好,再谈别的好了。” 陆寄风道:“你们修整此墓,修了多久?” 冷袖屈指一算,道:“大约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陆寄风惊道。 “三四十年,已是极赶了。为了让冰湖隐秘,得营造一座山来遮掩;为了让这座山不被发现,得改变地貌;为了改变地貌,得大改整座谷里的阴阳风水,这些便花了二十几年。” “你……你们三人独力移山改谷?” “怎么可能?我们找了一千多个武林高手来做这个工,完成之后,四师弟将他们全刺瞎刺聋,我以毒药让他们全都心智迷乱,从此疯癫,然后我们三人一起把这群人放逐边疆沙漠,这边疆来回又花了七年。” 陆寄风惊道:“你……你们这……太残忍了!” “有何残忍?皇帝营建陵墓,比这残忍一万倍。” “祖师爷又不是皇帝。” “她比皇帝高贵得多,也比皇帝可爱得多,为她营墓的人是上辈子修来之福!” 冷袖之言,处处自认为理所当然,陆寄风知他不可理喻,只好问道:“边疆来回为何要花上七年之久?” 冷袖道:“这一千多个武林高手的门生、兄弟、家属乱七八糟一堆什么的,一路寻仇追杀,要逼问出他们的下落,很耽误了我们的归程。” 一千多人,背后或许就是一万多人,这三人居然能全身而退,陆寄风也不由得不佩服他们的机智及武功,为了一个司空有,如此狂热地株连无辜,也实是罕见。 陆寄风道:“你们回来之后呢?” 冷袖道:“地貌改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整理环境,我们首先到各处寻找佳种的松竹梅,在此培育。十年而树木成之,再营建居舍机关,空有居舍机关也不像样,我们又去觅来师父生前喜欢的古玩珍品,替她陪葬。这批东西都埋在梅谷某处。师父生前最爱剑术,因此我们再去挑各大剑派,夺了他们的镇门剑谱,烧给师父。并把师父的武功一一录下,将来若有人透过这份剑谱领悟剑道,便算是师父的第七弟子,再去打败司空无!” 总之他们七牵八拖的,原本争着死的却都没死,陆寄风苦笑道:“这样算来,你们也入谷五十几年啦!可以安心去了吧?” “不,已经过了八十年了。”冷袖道:“最后我们清算功劳,谁为师父出的力多,争来争去,争不出高下,这时居然有人找到了此地。此地几十年来无人步入,竟有外人寻来!” 陆寄风忙问:“是什么人找来此地?” 冷袖道:“是那一千多个武林中人之一的儿子,他长大了,居然给他找到父亲,还千方百计问出了他父亲瞎聋疯的缘由,甚至破解机关,找到此地。这小子武功智慧都是不差的,可是要报仇,还有点不够。我们三人争着让他杀,他也杀不成,最后反被我们打得负伤而逃,真是无能之极!” 陆寄风实在想不透怎么会反而负伤而逃,冷袖接着道:“我们为了防止秘密外泄,便约定谁杀了他,谁就有资格先死。这小子却硬是逃得无影无踪。” 陆寄风道:“那可糟了,万一他把梅谷的秘密说出去,不就会引来许多人打扰祖师爷吗?” 冷袖道:“是啊!这时劲节君说,我们老是死不成,原因出在想错了方向,我们不该想着谁可以先死,应该想谁得活下来追杀那小子以及守墓。其他两人把内力都传给他,好让他完成任务。这样其他两人就可以先死,就简单多了。” 为什么这样就简单多了?陆寄风觉得根本还是一样,道:“最后为什么是你守墓?” 冷袖凄然道:“我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公平而迅速的争顺序法。” 他们争了近百年,总算想出个一较高下的法子,陆寄风忙问:“什么法子?” “划拳。” 陆寄风一怔,“划……拳?” “否则还有什么法子?比功劳讲不清,比武又绝对不行,谁都站着不动让对方杀,根本比不成。” 看来真的只有划拳可行了,冷袖道:“结果三师弟先死,然后是四师弟,我……我身体不能死,那我的心可以死吧?哼!第一轮决定我守墓时,本人就当场决定:我已经是个死人,还是胜了他们!” 陆寄风道:“你赖皮!明明说你得守墓的!” 冷袖恼羞成怒,道:“我哪有赖皮!我认定自己死了,谁说死人不可以守墓?” 说到此时,天色泛白,炉中解药已成,冷袖熄灭了火,将药膏取出,道:“把它服下!” 陆寄风为难地看着这小半碗的稠膏,有些胆怯。但见?冷袖目露嘲笑,便将心一横,索性大口吞下,苦得差点吐了出来。 冷袖双掌迅速推出,封住他颈间的穴道,以防止他呕吐。这苦药实在太难服,陆寄风痛苦得脸色发青,几乎要昏倒,冷袖手指疾点,帮助药性行走,陆寄风万万没想到会有药如此之苦,全身无力,任凭摆布。 苦感渐去,冷袖坐在陆寄风背后,一手抵着他的背心,一手抓着他的手太阴肺经肩际的中府穴,催动内力,陆寄风又感到那股澎湃的内力传入自己体内,大为惊骇。想不到他还是执意要传内力,而且一解了毒马上就做。无奈陆寄风全身无力,有如婴儿受制于壮汉,连喊叫的力量都没有。 陆寄风又急又乱,只能任凭这股真气不断在自己体内奔流,一下子身体便像胀满了风,整个人几乎要炸开了。冷袖在背后喝道:“快运功行气,纳川入海,否则你要七孔流血而死!” 陆寄风迷迷糊糊,运功行气,这股绵绵不绝的真气便服帖地纳入奇经八脉,无比舒服。冷袖不断传功,陆寄风也无法停止运功纳受,数百年功力也不是一下子便传得完,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猛然清醒,想道:“不,我不能让冷前辈就这样散功而死!” 他心念一动,自然生出一股相抗之力,往冷袖震去! 冷袖有如触电般被震开,连退三步,喝道:“你干什么!” 陆寄风一震便震开了冷袖,不知他已传了多少功力在自己体内了,陆寄风喘了口气,道:“前辈别再把功力给我了,这样你会死……” “胡说什么,我早就死了,给我乖乖坐下!” 冷袖一个箭步,便要抓住陆寄风,陆寄风连忙闪开,不料踉跄跌倒,原来是他自己闪避的身法太快,两脚无法配合,遂一跤摔倒。 冷袖扑上前再抓,陆寄风倒在地上的身子一蹬,便蹬出数十丈,一跃而起,全身似有无限能力,轻捷得让他自己觉得可怕。 冷袖大喝一声,自高空俯冲而下,要按住他,陆寄风连忙滚开数丈,冷袖扑了个空,气得喘息不已。 冷袖突然一呆,伸手拾起陆寄风滚开时落在地上之物,一见之下,脸色变得极为可怕。 陆寄风一见,也暗叫糟糕。 那是灵木道长的令牌。 冷袖声音骤变阴沉:“法一子?你……你怎有此通明宫令?” “那……那不是我的……” 冷袖逼近了一步,道:“那是谁的?法一子是司空无的二弟子灵木,他的令牌只传给首席弟子,你是通明宫的?” “不,我不是,我是剑仙门人……” 冷袖道:“剑仙门与通明宫誓不两立,你身上怎会有此物?你是卧底,是不是?” “不,我绝对不是啊!” 冷袖狂吼一声,状若疯狂地扑了上来,下手已不容情,陆寄风大叫一声,便往密室内逃去。 冷袖叫道:“给我出来!出来领死!” 陆寄风冲进密室内,见有路便跑,冷袖在后面追,暴吼声回荡在七通八达的甬道之中,声音大得令陆寄风耳膜刺痛,更是不敢稍停,拼命乱跑。 密室之内不知有多少通路,陆寄风随处乱奔,背后冷袖的叫声时远时近,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陆寄风不敢稍停,一味继续乱跑,越深入就越阴暗,他视力虽好,却也因为太过紧张,跌跌撞撞,撞得头破血流。 突然间额头“砰”的一声撞中前面的岩壁,赫然已经无路。陆寄风心急如焚,用力敲了敲壁面,又用力去推,但是没路就是没路,除非是回头,否则是逃不掉的。 陆寄风隐约又听见冷袖在叫:“给我出来!小子!奸细!” 陆寄风有如瓮中之鳖,急得乱跺步,被冷袖抓到,他会不会冷静听完自己解释令牌在身的原因,可难说得很。 陆寄风四下张望,进退维谷,忍不住更用力推打着四面八方的石壁。 突然间,面前一片光亮,有人惊叫道:“你……你是谁?” 陆寄风吓了一跳,这阵声音由上方传出来,陆寄风尚未看清怎么回事,有人已一把将他拉住,扯了上去。 陆寄风终于可以适应光亮,拉他出来99lib.之人,身量高大,穿着道袍,是个中年汉子。 一阵动听得令人不敢置信的声音道:“麟阳君,快关上石盖!” 那道袍汉子连忙将一面沉厚至极的石板双手一推,推回原位。 一看见此地,陆寄风更是惊讶,这是解功室!自己是由解功台内被拉出来的。 而向来只有剑仙门人可以进入的解功室中,居然有别人。除了那名汉子,另一人打坐于蒲团上,煚煚双目,正柔和地望着陆寄风。 陆寄风眼前一亮,此人容貌英俊无比,气度优雅,简直俊美得有如仙佛下凡。 “你……你是谁?”陆寄风问道。 那人微微一笑,道:“通明宫座下七弟子,弱水。” (第一卷《烽火长安》卷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