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剑歌若梦》 序幕:神启之日 不要在年少的时候邂逅令你惊艳的人,天与地的遥远,怎能不言「绝望」之苦。 若暝霏从长夜中醒来,睁眼之际,星辉弥漫。此时天穹如墨,月影摇曳,哪有什么星光涌动,是那女子闪着光啊,是她,惊艳了若暝霏的一生。 “我在人间游历的时候,曾听凡人提起「故事」一词。”她说,“你知道什么是「故事」么,蠢夭?” 若暝霏说:“蠢夭不是你吗。” 她没有看他一眼,也从未正眼瞧过他,“若夭,是你的名字。我从来没有承认那是我的名字。” “我喜欢桃花,可你不是桃花那样绚烂的主人公。是啊,如果你的一生被写成故事,哪儿会有你这样一开始就死掉的主人公?”她的语气忽然低沉,“这不是开始,也并非结束。” “神杀死我的师傅,杀死我的爱妻。”若暝霏怔怔望着漆黑的穹幕,说着事不关己的话,内心异乎寻常的平静,“也杀死了我。” “可我为什么还活着,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噩梦。”他说。 “你从未真正活过。”她低头看着一幅画,灵笔在手,长卷飞舞,“你已经死了,若夭。” 低头凝望,他才有了审视她的机会。她在看一幅画,困在画中之人,正是若暝霏。四面八方看不见尽头,若暝霏心底生出一股坦然,没有哀伤,没有悔恨,这是他的命运。 “是你画的我?”他问。若暝霏心中了然,他不是真的若暝霏。 “并没有真的想画你,只是看到你死亡的瞬间,这只笔动了。”灵笔在她手中旋出完美的圆弧,金光熠熠,如龙降灵。 “就像蠢九出世那样?” 她没有回答。赤发女子环住她的细腰,笑音含媚:“他妈的,黄帝那个臭八婆追到这来了。” “哼哼。”绿衣女子踏着细碎的步子,春风萦绕,美如青莲,“蠢九你怕啦?” 赤发女子媚笑一声:“那八婆敢动一下我家爱沫,姑娘我非把她的天宫烧了不可!” 她收起画卷,淡淡的说:“走吧,我们只需等他再次醒来。” 绿衣女子轻笑:“以木神「句芒」之神名起誓。” 赤发女子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画卷,微有不悦:“以火神「祝融」之神名起誓啦。” 红绿二光从两名女子身上升腾,交缠环绕,降于她身侧。 “炎帝「神农」。”她轻轻地说,声音极轻,又极为动听,短短四字,却仿佛一首激荡人心的灵歌。 “我究竟是谁?”画卷中透出若暝霏的声音。 画卷燃起熊熊烈焰,那是焚烧九天的神火,若暝霏的心中燃起烈焰,神火涤荡灵魂,无净无浊。“或许我该问,你究竟想做什么呢,尊贵的天帝神农。” “弑神。” 若暝霏笑了。“可你也是神,神中帝王。你连自己也要诛灭吗?” “难道这不是属于我的命运么。” “我叫若夭。若暝霏,死了。”他顿了一会,继续说:“炎帝「神农」的佩剑,神剑「若夭」。” “想清楚了么,我最大的敌人并非五方天帝。” “是少游吧,御龙仙人「陆少游」。我,悉听君便。” “不后悔么。” 他闭上眼,仿佛陷入永眠。“你尽管用我刺穿他的心脏,倘若你真有本事打倒那位最强的仙人。他会理解我的,因为,他也曾是我的挚友啊……” 生死关异志 生死关异志 生死关地处楚河北山之上,退一步,生;进一步,死。因险峻的山势,恶劣的环境而得名。 云尘开国惊天一战之时,陆家弦音及猎鹰将军上官若寻得桃源乡异人相助,借异人之力打开楚河北山之上联通异世的大门,借得异世之力大破敌军。 云尘立国,国主惧怕异界强大而难以控制的力量,命猎鹰将军上官若带兵封锁生死关。然,桃源乡异人忽然叛变,异人一族以生死关封印为据点,抵抗朝廷。 后来的云尘史料记载,经过许久的僵持,异人一族终于同意与朝廷谈判。谈判的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最后异人一族拼全族之力,以当时的说客陆弦音为“钥匙”,重新封印生死关上异界的大门。而让人费尽思量的还有桃源乡异人留下的一段话。 “生死关真的是横断了生死?就如桃源乡,究竟是不让外乡人进来,还是,不让里面的人出去。” 历经了许多年,那些禁忌,那些敬畏渐渐被淡忘。利益,力量,欲望……生死关,终于在许久之后,又迎来了客人…… 观星阁异闻录·其一 观星,大概是仰望夜空的人们所最初接触到的一幕。那些最远的最美图案,伸手却只能阻挡了自己的视线。 云尘开国后的那场封印,异人一族倾全族之力设下生死关禁令。国主念异人一族忠烈,于云尘七玉九歌之内设立观星阁,广招奇人异士,以记异人一族赤胆忠心。 观星阁内有一座铭剑堂,连观星阁中人也少有耳闻。但在这连牌匾也蒙了灰不起眼的地方,每年都会有一晚,每一任国主都会穿着便服,静静地独立铭剑堂内。 那晚的铭剑堂不点灯,灯火通明的观星阁中只有此处寂静得与世隔绝。于是乎,侧耳听来,便有利刃细鸣之声。 尖锐却隐忍,压抑而不甘。 最终,天亮之前,那细鸣终会沉寂,独立一宿的国主离开铭剑堂。 铭剑堂的大门关上,待到来年,才会被再次打开。 国殇·碧血无名 云尘九绝之首是个如何的存在?惊才绝艳的,站在云尘最高高度无上荣誉的那些人都向着九绝之首躬身行礼。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依旧是一片虚无。 他们向着何人行礼? 葬,来自黄土的回归。自脚下的这片土地而来,归为脚下的这片土地。 是谁?轻声吟哦古老的歌曲,祭奠回不去家乡的灵魂?你看,万里江山之间,是不是白骨在哭嚎?他们手握并不锋锐的武器,捍卫着生长的土地,直至肉身死去。 那么,什么是国殇,究竟指的是哪个人? 国殇,九绝中最为奇特的一位。没有绝位,没有名字,却位居九绝之首。国殇,是一群人,一群战死在生长的土地上,埋葬在天地间的人。 人们,从血雨腥风的战场里活下来的人们,向着故去的他们祈祷。于是,他们又举起武器,在狂风里,在电闪雷鸣中,再次亲吻眷念的土地。 他们被称作:九绝·国殇·碧血无名。 那时,风云忽静,肃穆**。无论怀着这样那样的心念,不管身在如此这般地位。 忽而,有人击节高歌,万山相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礼毕,有亮光穿透云层,祥和安宁。 云尘九绝·「律绝」夏正遥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句来自云尘之外一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国度的话,夏正遥并不陌生。 夏正遥何许人也?夏正遥并不是个大人物。 云尘七玉·仪安令——夏正遥。 他如同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物。他来时,许多年不曾下过雪的仪安飞雪满天,他白衣如雪,一人一骑一帷帽,踏碎仪安满城飞雪。 然后,仪安,变天了。 杀恶霸,诛贪官,开粮仓,征良言。他做了百姓愿意有人做而官员大多不愿做的事情。仪安的天晴朗了。 人们高唱着赞歌把他传唱在仪安所擅长的歌舞里,年轻正直的夏正遥就是仪安的青天。 直到,他把云尘法令刻在了仪安城门之上。 这时前来围观的百姓笑容渐渐凝固,一条条无形的锁链似乎如刻写的条条律令一般从天而降。 仪安,俨然成为了一个没有边框的囚笼,夏正遥端坐在囚笼之上。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夏正遥太清楚这句话了,所以他的治下,没有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也没有行侠仗义的侠客义士。只有对“法”偏执到入魔的信仰。 仪安的女子是美丽的,所以仪安多的是出嫁的女儿。但是不是那些美丽的新嫁娘背后,是她们父母家人对她们飞出囚笼的无奈期盼? 夏正遥何许人也?云尘七玉仪安令。或者说,九绝·律绝·夏正遥。 凝玉集·卷一 在写《凝玉集》正文之前,想谈一谈小时候的妄想。大概开后宫是很多宅男年少的梦想(笑~)?人生却是如此玄妙,一个人确实可以改变另一人。 弱水三千的旖旎温柔,也比不过独取一瓢的九天情动。年少旧梦能刻出许多姓名,如今一笔一画却只写成了你。 我很意外,也很感动,原来在另一个故事里也存在着若暝霏与沈沫柒的邂逅: “你,还好吗?”若暝霏看着眼前虚立于空中的沈沫柒,她与自己上次相见已隔甚久,到底还是变了许多,亦或许只是她累了才会显得有些许的憔悴。 沈沫柒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双目放空的直面对着若暝霏,不知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想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或许是,她的心早已空了,听不进任何声音。 “你,还好吗?”若暝霏重复了一遍,他不知道现在沈沫柒好不好,总之他现在很不好。不过是六年未见,她就被蹉跎成了这副模样。 “或许吧。”沈沫柒终于开了口,只是一声轻微的低语,仿佛是叹息一般,随风而逝。 若暝霏听的不真切,但他到底是听到了,或许吧……这算什么答案? “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走?”若暝霏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唐突了,随即补充道:“我只是想着,你应该需要一个能够休息的地方,楚河北山的生死关可以接纳你。” 沈沫柒眼睫颤了颤,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到底还是一言未发,只是摇了摇头。 “你这样……”若暝霏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哽咽,强制的压下心头的郁结,他想起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岁月,再多的苦痛,命运带来的绝望,生与死的挣扎……许多许多原本以为无法忍受的,最后还是通通熬了过来。 “你别担心。”沈沫柒凝神静气后看着他,勾了勾唇角。 “我很好。” 凛冽的风吹动这两人的衣袍,天就这样,下起了雪。 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看似孤寂却总是渴望着温暖,待人冷漠却又温柔。 若暝霏了解她,或许不是十分了解,但总归是有六七分的,没有谁能够足够了解一个人,甚至有可能包括自己。 冰雪肆意的纵横在四周,衣袂翻飞在风雪中,像是随时都会融入它们,与天地交融。 “我该走了。”沈沫柒闭上双眼,轻启红唇。 若暝霏自知留不住她,他嗓子涩的厉害,一时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堵在一处像是心被重重划了一刀。他背过身去,到底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这一别,许是再也不会见了。 沈沫柒看着若暝霏的背影,露出了浅浅的笑,纵是前路万丈深渊,她也不会后退一步。 相逢即是离别,在另一个故事里。 可是在《剑歌若梦》里,这两个人物却又是另一番际遇。相逢不是离别,离别即是相逢。 凝玉集的主角自然是墨凝玉,也是《剑歌若梦》里重要的女角色之一,她似乎不太喜欢「墨凝玉」这个神名,于是她在人间有了新的名字——沈沫柒。 而说到沈沫柒之前,又不能略过一个重要的男角色,若暝霏。 人终归是爱着神的,所以才会诞生神话。若暝霏用他的一生写就一部神话,一部属于「神帝」墨凝玉的神话。 千里飞雪。 漫天白雪与苍穹连成一线,有一个少年从飞雪中缓缓走出。 他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这全赖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一切凶猛的野兽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他的力量无与伦比。一切蓬勃的生命在他面前都会凋零。 他是“死”的。 往近看,再往上看,你就会看到一副死人才会拥有的眼神。眼睛里,瞳孔里,都是“空”。 活人怎会拥有亡者的气息,是他的眼睛。只须一眼,你就对他全无兴趣,但你不会恐惧,他毕竟不是真的死人。不会有人想去了解一个死人,不会有人想去了解他的面容。 然而人世还是有趣的,并非所有人都不愿凝注他。在极少数人眼里,他只是一个疲倦的孩子,一个在生死间挣扎疲惫不堪的孩子。 他撑着伞。不论黑夜白天,不论雨雪天晴,他都在撑伞。即便他已入眠,那柄伞依然在他手中紧握,伞面依然撑开。 那是他与友人的约定,他还活着,伞就还在他手里,伞就还撑着。这是种很奇怪的人,“死”并不被他放在眼里,但是约定却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一诺不是千金,一诺是生命的意义。 他的服饰更奇怪,身上穿着最平常的农人衣裳,肮脏破旧。但他身后却系着一件青色的披风和一个宽大的斗笠,一尘不染。 明眼人都能看出披风、斗笠,乃至他一直撑开的伞,绝非凡物。没人敢觊觎这些宝物。 因为,胆敢对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拥有力量的人,可以**他人,也可以守护他人。但他却都不是。没有谁会比他更厌恶争斗,因为他在使用力量时会哭。 你绝想不到的,这样一个“死人”,这样一个拥有绝对力量的人,居然会在使用力量时痛哭。 他为什么哭?在他的心还活着时,在他还是弱者时,那些大人物啊,强迫他亲手毁了那些最美好的人,并从那些人身上夺取了一切美好。 他罪大恶极。 所幸世间是公平的,他每使用一次力量,就会产生幻觉,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只要他还处于争斗的漩涡,他就会回到那天,眼睁睁看着美好凋零的那一天。 直到他死亡。可惜啊,他是个怪物,无论多么重的伤口,都能愈合,没人能从真正意义上的杀死他,哪怕被碾成尘土,他终会归来,以魔神之姿。他无法死亡,但终会疯狂。 “山间朝暮,晦明变化。”他的师傅给了他新的名字,怪物也要有了名字才能稍微像个人样。 若暝霏。 【人物设定·若暝霏】(此设定仅更新至往后数十章内) 性别:男(自逃出九绝地宫后已自宫,已算不得男人) 种族:未知(人?) 外貌:上文已经写得这么清楚了! 身高: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的人你还对他的身高有兴趣?(以西之遥的量度单位换算,身高在168CM左右) 嗜好:吸食毒烟(「杏绝」晴渝特制,起初是为了让若暝霏获得百毒不侵的体质,但毒烟带来的强烈毒性竟能令若暝霏早已麻木的身体产生感觉,为了压制精神上的痛苦,若暝霏已吸毒烟成瘾。) 师傅:「灵绝」焚心、「先代剑绝」朝语若、「龙圣」龙翊 心之友:墨凝玉/沈沫柒(确实住在若暝霏的心里,后文会讲到) 孽缘:陆少游(相爱相杀的那种孽缘) 队友:(按登场先后顺序)神秘女鬼·阿雪、「炎帝」沈沫柒 阵营:文宗「侠影」、云尘七玉·楚河令 敌人:「东之鬼王」依山观澜(已斩杀)、楚天阔(被斩杀)、「人绝」(无法斩杀) 情缘:阿雪(愧疚)、沈沫柒(莫名情愫) 任务:降服妖市掌舵楚天阔(已失败)、突破绝地天通(险胜)、探寻阿雪身世(进行中)、???(需提升沈沫柒的好感度才能开启的迷之任务) 兵器:「祓禊具」魂剑·雪(若暝霏所撑奇伞,完整形态实为伞剑),自带剑技『奕剑听雨』:目盈太虚,天下大荒。奕剑听雨,大梦一场。使用条件,斩杀一个鬼魂的同时斩杀一个人类,否则无效。使用效果,无论怨气多重修为多深的鬼魂,哪怕是最强的鬼王也能超度。 装备:青色披风与宽大斗笠,物名未知。自带「神息」特效,无时无刻不在增强穿戴者的内力(增强上限为LV99,亦即人间强者的内力极限等级)。 能力: 「恶魂」其魂不灭,肉身不死。 「负心薄幸锦衣郎」由晴渝命名。通过与女子阴阳交合,夺取女子最为重要的一项能力,并使其致残。 「灵犀」与天下第一女飞贼交合夺取能力。绝世身法获得。 「韬略」与天下第一女史官交合夺取能力。过目不忘获得。扩展能力武道精髓获得,该能力能在极短时间内解析天下武学,并将其强化反克敌人,所谓“以彼之道,强施彼身。” 「石心」与神秘女废人交合夺取能力。不知痛觉,不觉肉体疲累。 四象:无 等级:LV99(楚河首登场,人间满级)、LV999(与沈沫柒心意合一突破绝地天通,暂时性) 羽化:LV999心焱赤羽,火与水的四象极限。 招式: 「凌风剑法」,与东之鬼王的生死战中领悟,式如其名,迅猛凌风。 「神剑·沫柒」,仙术剑意:身展赤翼,心焱不熄。侠之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饱含希望光焰的剑法。施展条件,1.身处绝境仍不失守护之心;2.与沈沫柒心意合一;3.领悟仙术;4.身体能容纳神的伟力;四条件缺一不可。施展效果,1.获得LV999羽化能力;2.领悟剑技『冰心连蒂』:心如朗月连天净,性似寒潭彻底清。真实能力未知,突破绝地天通时只能使用治疗方面的能力。 (……) 又是一个孤单的长夜。 他的手放在键盘上,他想构造一个单纯却又庞大的世界。 但他更多时候却是对着一个聊天软件里的头像发呆。 是一个朋友的头像,已经延续十年友谊的伙伴。 他只是偶尔联系,因为这个朋友不喜欢被打扰。所谓朋友,需要的时候出现就行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对着头像发呆。 他累得快睡着了。 一阵刺耳的音乐惊醒他,这是被设置成特别关注才会有的提示音。 他打开聊天窗口,只有一幅手绘图。 那位朋友不想说话的时候,惜字如金,但这已足够。 大抵许多宅男心中都有一个怀抱美貌娇妻的遥不可及的梦,但在这梦之前,他却更希望故事中的人物能在画笔下变得鲜活。 朋友实现了他的心愿,那是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一份关于人生的满意答卷。 画中之人即为墨凝玉,但他更喜欢唤她沈沫柒。有了象征人生的故事,有了象征血肉的人设,她终于在他的世界里活了过来。 沈沫柒本不应出现在他的故事里。 若没有那次邂逅,若没有那份因缘,他的人生一定会与现在大不相同。 虽少了许多心意,也少了许多遗憾与思念,但这样的人生对他而言必定无聊透顶。 他与那朋友的因缘全来于一首歌,全来于她的名字。那是首令他动心的乐曲,那是个令他动心的名字。想来也是,若非发自内心的悸动,一个宅男又怎会向一个陌生人发出呼唤。 我们是否能称这样的邂逅为“一听钟情”? 虚幻的梦境中央,端坐着一个在抚琴的人,白衣黑发,头发很长,垂散在地上,她好像是在看若暝霏,又好像只是在认真的抚琴。 无声的琴音在世间浮沉,那是若暝霏此生所遇最美的风景。却也是他此生所遇最美的风景。 墨凝玉就是这样诞生的。她曾是抚琴女子的化身,最终脱胎于虚幻的梦境,成为真实。 世界安静极了,群星忽暗忽明。万籁俱寂,却又自成绝响。 虚幻的梦境中央,端坐着一个在抚琴的人,白衣黑发,头发很长,垂散在地上,她好像是在看若暝霏,又好像只是在认真的抚琴。 无声的琴音在世间浮沉,那是若暝霏此生所遇最美的风景。 极致的美竟能令铁石心肠的人流下热泪,这热泪却穿过他的身体。 他在死后的世界,邂逅鲜活的神灵。 那就是墨凝玉。 此时星辉弥漫,此时天穹如墨。月影摇曳,哪有什么星光涌动,是那女子闪着光啊。 是她,惊艳了若暝霏的一生。 【人物设定·墨凝玉】(此设定仅更新至往后数十章内) 人名:沈沫柒 性别:女 种族:1/2神族、1/4龙族、1/4光灵种 登场章节:向死而生→玉玑神卷→绝地天通 外貌:以画为骨,纵墨为情。超脱了美的范畴,这世间再也没有一诗一词能予以形容。 身高:高人一等(虚空中独一无二的体型,强制观看者为参照物,在观看者眼中总是比之高上一些) 父亲:「天暝九歌·东君」墨邪 母亲:「神帝」墨之初 亲属:「神行仙人」若夭、「幽都仙人」染夏、「天暝九歌·山鬼」花倾雪、「四海龙圣」龙翊 挚友:「炎帝·神农」綪九 眷灵:「火神·祝融」九梦长安、「木神·句芒」苏慕璃 因缘:「昔焱仙人」阿九、「炎帝·神农」綪九、「火神·祝融」九梦长安 心之友:若暝霏/阿演(以神器「玉玑神卷」为媒介,将神灵寄宿在凡人心中) 队友:若暝霏、阿雪 阵营:神界·南天炎域 神位:炎帝·神农 敌人:「神行仙人」若夭、「幽都仙人」染夏、四方天帝、天暝九歌 任务:突破绝地天通、探寻虚空之谜、一统神界、消灭虚空九神支柱(天暝九歌)、灭绝仙人 神器:「虚空三大传说之物」十方,虚空三大传说之物都不能用攻击与防御来界定她的能力。但十方在防御方面确实是完美的,天、地、东、西、南、北、生、死、过去、未来,她掌控着名为“时空”的力量,一切生灵都处在“时空”中,只要处于“时空”中,十方则无敌。(目前已失去十方) 装备: 玉玑神卷(最后一件虚空传说之物的碎片,已知的虚空传说之物为十方和神鬼无妄),能容纳世间一切灵魂,能消除宿居之魂的一切灵息。 雪翎倾城,能拓印世间一切存在的衣装(包括图文记载、脑海想象、言语传达),虽不能继承拓印原物的特殊能力,却设有永不毁坏的禁制。相传由神界叛逆,「神帝」墨之初取「洛川·雪灵草」、「漫族·文蜃景」、「塞尔·衍灵书」、「忆痕·痴女泪」,融合神术与仙法精炼而成。此物本可成就天地至宝,却功亏一篑,适时神族联合魔妖魂三界攻破新仙界,墨之初于新仙界保卫战中陨殁。 能力: 「神鉴」神识中储存十万三千本博物奇书,因而获得无与伦比的鉴宝能力。只要获得某物的旁枝末节,便能准确推断此物的所有信息。 「丹心」至纯至善,至正至阳之心。传说拥有丹心之灵能作丹青以活物。 「帝库」五方天帝皆有宝库,相传隐秘于虚空至深处,空间极大,能容纳天帝搜集的一切宝物。每一方的天帝宝库藏品皆有不同,南方炎帝宝库更倾向于搜集各类奇花异草。 「三照浮桃月拢星」心意技。与队友共享神识藏书、天帝宝库,本体不参与战斗,作为中枢进行战略指挥并极大增强队友各项资质能力。有效时与仙人阵存续时一致,皆为一刻钟。 等级:Lv5(登场楚河,人间很常见的战五渣),Lv999(被诸神封印的原神力。作仙灵眼时暂时恢复原神力,且无法自主运用,须将神力托付于仙人阵开启者) 四象:火与水的四象极限 羽化:心焱赤羽(心焱不息,伸展赤翼。拥有火与水的四象极限大能,可施展最顶级的水火神术) 第一章:冥殿夜问 银铃清脆,翠微轻摇。 她来时,天光正好,风轻云淡。过路行人纷纷侧目,那女子虽轻纱遮面,灵气难抑。她来到那所宅院门前,轻叩门扉。 她并未开口说话,在场众人却心神一震,仿佛与那女子心意相通,一句“请陆府主人现身一叙”深印心间。 陆府主人! 往来的行人赶紧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这一句话似乎是一个魔咒,所有人都想速速远离。 那紧闭的大门依旧紧闭,就如同眼前人言不过是刚才的微风轻吹过。 女子也不着急,似乎是有十足的把握门一定会打开。她就静立在门前,安静得如同文人墨客画卷诗词中的绝世名篇。 “太阳快落山了。”不知过了多久,有声音如投入池中的石块,敲碎一片寂静。 “嗯。”女子在心中应了一句。 “夜晚这里闹鬼你知道不?”声音这样问,带着几分戏谑。 “心中无鬼,天下无鬼。” “呵,小丫头真不知天高地厚。” 女子似乎不愿意与声音的主人多纠缠,面纱下的樱桃小嘴轻轻挑出一个笑意,并不作答。 “处变不惊,还是强装镇定?”声音又自顾自地说着,“啧啧啧,年轻,美貌,还是个女子。”声音带上了几分轻佻,“这又是个人人望而却步的地方……” 女子充耳不闻,轻轻依靠在大门边上。风吹动她腰身,勾勒着玲珑身段。 “天黑了。”喋喋不休的声音似不死心的梦魇,忽远忽近地围绕着女子,“你等不到的,这扇门不会为你开。” “只要等下去,总会等到的。”女子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那声音聒噪,“万事万物,欲速则不达。” “哒。”当夕阳沉下最后的余辉,长街的灯光飘忽如冥火。那扇大门内忽然传出轻响。无风而动,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残垣断壁,蛛丝绕梁。扑面而来的气流似乎透着绝望。张开的大门若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莫名地毛骨悚然。 女子看见大门忽然打开也没有太大意外,入眼的荒芜凄凉也没有让她出现意外的表情。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一切都本该如此。 “啧啧啧。”那声音如影随形,“这真是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既来之则安之。”女子扬了扬嘴角,面纱朦胧了这抹温婉。 轻抬莲步,女子大大方方地走进那处处透露着萧条的宅院。那厚重的大门,随着女子的进入而轰然关上。 像极了棺木合上的声音。 静默,似无形的结界张开,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女子淡然地席地而坐,既不在意满地枯枝败叶,也不在意空气中弥漫的霉味。 “姑娘深夜独处,可是迷路了?”许久,有声音缓缓传来,如在天边,如在眼前。 女子抬起头,明亮的眸子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我问你是不是迷路了?”刚才的声音又近了,随着声音的出现,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宅中一颗大树之下,远远地看着女子。 女子站起身,并没有说话,而是摇了摇头。 “你被吓傻了?怎么不说话?”树下红衣女子抬了抬下巴,“你别怕,我可以带你离开。” “啧啧啧,她好像不知道你不能说话啊。怎么办小丫头?你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啦。” “如安姐。她是公子的客人。”又一把声音自暗夜中传来,不过这次,女子听见了脚步声。那种踩过枯枝的卡嚓声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但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却又意外地让人觉得心里忽然有了着落。 就如同溺水的人忽然摸到了岸边。 “姑娘。”脚步声在女子身后停住,女子似乎知道某些规矩,也不回头看身后的人。 “请。”一双手捧着一条绸缎,从后面递到了女子面前。 “真不是待客之道。”一直如鬼魅般与女子形影不离的声音又幽幽地说起。 “无妨。”女子依旧镇定。 只是,这样的对话除了女子自己,无人听得见。 “请带路。”女子用绸缎蒙上眼睛,缓缓站起。她并没有开口说话,三个字,一句话却已落在红衣女子与站在女子身后的人耳中心间。 “姑娘,请跟在下来。”脚步声越过女子,不急不慢地走向前。此时女子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不是因为诡谲的夜太过寂静,而是大概是红衣女子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女子的嘴角勾出了浅浅的笑容。 “陆府似乎并不讨厌我。” “真是稀奇,你居然会主动跟我说话。” “你和我本就是一体。” “是啊。”声音忽然变得很近很近,“我和你,都想成为这个身体的‘主人’。但你没办法摆脱我,我也没办法赢过你。我们自出生那刻便一齐存在……” “姑娘,当心脚下。”在前面带路的人似乎打开了什么机关,目不能视的女子听见石头间摩擦的沉重声音,接着便有清风扑面,草木的味道渐渐弥漫。 “别怕。”一双手覆盖在女子的手上,“我带你。”那个被唤作“如安姐”的女子轻轻握住女子的手。 脚下的路有点泥泞。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虽不是雨后,却也有点空山新雨后的感觉。 双目不能看见的时候其他感官会变得尤为灵敏。女子一路前行,静夜里的虫鸣夹杂着几声蛙鸣。清风明月,微凉而惬意。 走了并不远的一段路,哗哗的水声便传入耳中,周围的空气也湿润了起来。 “你在这等一下。”如安姐拦了拦女子,“阿演他先过去通报,等下我们再过去。” 与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呢,这陆府主人的寝居。寝居内,阿演一身道人打扮,嘴里叼着根糖葫芦,老神在在地哼:“喂,少游啊,听说有个大美人来找你呢,真是稀奇了。” “你哪来的糖葫芦?”帷幔随风而动,房内被装饰得如同云山雾罩。整座隐藏在山内的宅邸没有一丝烛火,但那点缀在石墙上的异石却发出幽幽光芒。不算太亮,却也能恰到好处地让人看清眼前状况。 “如安姐给的。”刚才还人模人样地说着客套话的人就这么大咧咧地坐到了床上。 “你下去。” “不。” “你压我脚了……” “哦。”阿演终于是移了移身体,“我说少游啊,要是让木姑娘知道你这夜会大美人,她会不会马上就不嫁你了?” “我觉得……”躺在床上被唤作少游的人把被阿演刚才移动时又压住的另一只脚抽出来,“她可能会更在意你这半夜爬上我床的人。” “少游你变了。”阿演嚼了嚼口中的糖葫芦。 “没有,我不是。”陆少游面无表情地边说边穿上鞋袜,而一旁的阿演依旧施施然地嚼着糖葫芦。 “据说你是我的小厮?”陆少游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瞟了一眼阿演。 “是啊。”阿演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在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了。哎,你摸自己的裤子干啥?” “确认下是不是开档裤……”扭过头,“我现在倒是觉得你更像我大爷。” “诶诶诶,太客气了。” “不,我并没有跟你客气……”都说陆府主人宠辱不惊,可能就是这样被练出来的。 水声潺潺,女子盘膝而坐。旁边的阮如安一直安安静静地陪伴着。不一会儿,面前似乎有什么划过水面而来。 “久等了。”之前带路的声音又响起,阿演撑了一叶扁舟,缓缓停靠岸边。 “既然到了这里,如安姐,帮姑娘取下绸缎也可。”阿演的话音刚落,蒙在女子眼上的绸缎便被取下。 夜晚一片漆黑,只有阮如安和阿演手中的小盒子散发着幽光。 若飞舞的点点萤火虫,被囚困于方寸小盒,幽冷而凄美。 “来,上船。”阮如安拉着女子的手走上小扁舟。女子对上阿演的目光,眼前的男子年纪不大,他的容貌平平无奇,长发梳成一条及腰辫子。若说红衣阮如安是世间少见的绝色人儿,那眼前的阿演确实被她完全盖住了风头。 舟行碧波,这一泓不大不小的水池安静得异常。甚至连刚才的虫叫蛙鸣也再也听不见。 “姑娘。”阿演说:“像我这样的下人可能不该过问你找家主何事,但是像你这般不凡的女子,究竟为了何事才来到陆府?” “陆府承圣令镇守楚河,小女子慕名而来,仅此而已。”心言传至二人心灵,阮如安朱唇轻启,正疑惑女子使得何方妖术,却被阿演挥手打断。 “姑娘说笑了。”阿演笑了笑,“慕名而来的人不少,但知道‘规矩’的人并不多。”抬头,“是在下多言了,姑娘莫怪。” “你们跟小屁孩一样,说话都喜欢绕来绕去。”一旁的阮如安翻翻眼。 “小屁孩?”女子看向阮如安。 “就是阿演口中的家主,也就是你要找的陆府主人。” 女子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面纱:“陆府主人谨慎,想必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 “他只是……” “到了。”阮如安一句话没说完,阿演忽然开口说:“姑娘请上岸。” 女子抬头,此时虽然已是深夜,但在岸边却有两排手拿与阿演和阮如安手中小盒子一样盒子的人整齐地站立。眼观鼻鼻观心,虽是活人,却又安静得如同塑像。 “贵客到来,有失远迎,还望多多包涵。”那诡异幽光中,一人长身玉立。声音略显稚嫩,容颜在半张鬼面衬托下带着一丝违和的柔和感,腰间佩戴的长刀却又把这一丝的违和感硬生生地覆盖。 “小女子不请自来,打扰陆府主人了。”女子行礼,优雅而落落大方。 “无须客气。”陆少游开门见山地说,“陆府在楚河许久,阁下忽然造访,所为何事想来你我皆心知肚明。” “陆府主人意下如何?”女子也不避讳周围的人。 “意下如何?”陆少游冷笑了一下,“阁下居然问一介凡人意下如何?” “我不想与你为敌。”女子直视着陆少游。 “若只论个人,你我或许真不是敌人。”陆少游坦然接下女子的目光,“说到底,我们其实都没有错。” “是的。” 陆少游招了招手:“过来,我们坐下来说。” 女子走向前,经过那些分列两边的人,走到陆少游对面坐下。 这一刻,女子离陆少游很近很近,她好似看清了那副掩藏在半张鬼面下的绝世容颜,她可能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见到这样的男子,那人集女子风情万千,又兼具男子沉雄壮阔。是啊,这世间又怎会有第二个陆少游? 第二章:来者是客 陆府内没有烛火,所以也不会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女子静默地坐着,如同白玉雕刻的美人。 陆少游倒是一眼就知道是活人,此时他已沏上一壶茶,将白瓷茶杯放到女子面前。 “好茶。”女子轻抿一口清茶。 “来者即是客,自然不能亏待。”陆少游放下茶壶,“你不想与我为敌,同样,我也不想与你为敌。”顿了顿。“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有些立场,与情感无关。” “陆府忠义无双,当年的陆弦音与上官将军并肩辅佐先帝,更是流传千古的传奇。”女子放下白瓷茶杯,“小女子自然知道陆府世代镇守楚河之心不会被动摇。只是……” “只是比起于天下苍生,孰轻孰重想必一目了然。”陆少游接上。 女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否定。 “你叫焚心是不?”陆少游忽然岔开了话题。 “你可以这样叫我。” “算了。”陆少游摆摆手,“什么都好,不过是一个指代的词语。” 女子微微一笑。 “天下苍生……”陆少游摩挲着桌上的纹络,“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女子没有反驳,她好像知道陆少游的心思。果然,陆少游收起摩挲着纹络的手,看着女子。 “陆府主人似乎有决定了?” “我的意见也好决定也好其实并没有太重要。”陆少游摆摆手,眉间眼角皆是嘲讽。 “但陆府主人,就是陆府主人。”悲喜不惊,女子依旧缓缓而平静。 “哈哈哈哈哈。”陆少游忽然笑了起来,忽然,笑声戛然而止,“陆府主人……”鬼面遮住了陆少游的表情,但能想像,鬼面之下的人一定没有在笑。“你们真把我这‘陆府主人’放眼里?”不等焚心回答,又接着说,“那好,既然你喊我一声陆府主人,那你便知,若有事情会威胁到陆家,我会如何作出决定?” “陆府主人。”焚心依旧淡定,“陆府在楚河,而楚河在云尘。”指尖抚过白瓷茶杯,“云尘众生皆在红尘之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陆少游又一次打断焚心,“再说,舍卒保车,不也是你们大义凛然的说辞?”看着焚心,“你看你的四周,这些人都是我陆家的人,他们中有不少人看着我长大。从我记事开始到现在,他们都在我的身边。”停了停,“不错,陆家归属于朝廷,对我陆家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缓缓站起,“人啊,死去了就是死去了,永远都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这个人。”俯视着焚心,“你是来劝我打开‘生死关’禁令,‘生死关’为何会有禁令?禁令打开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些,都是未知的。” “此言差矣。”焚心不卑不亢地直视着陆少游,“这些的未知,只是对于我,而不是对于你。” 陆少游没有说话,但也并没有表现出否认。 “陆府主人,我想你是需要一个承诺。一个「打开‘生死关’禁令不会伤害到陆府人」的承诺。” “这个承诺很难。”陆少游又在焚心对面坐了下来。 “确实很难。” “但可以做到。”不是问句,陆少游直视着焚心。 “可以做到。” 大约真的是陆家人就是一家人,陆少游的音量并不大,焚心的心言也与众人共享,在场的人肯定都能听得见。阿演和阮如安并肩而立,其他家仆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边。 没有疑问,也不需要疑问。 “小屁孩其实也挺不容易的。”送焚心离开时,阮如安如是说,“陆家看起来是归属于朝廷,无上荣光。但其实,无论江湖还是朝廷,都不信任陆家。” “我明白。”焚心低头,“江湖的人觉得陆府是朝廷的人,而朝廷又害怕陆府拥有太大的力量。”回头,看了看那泓清池。 “恕我直言,焚心姑娘。”阮如安挡住了焚心的视线。焚心的目光落在阮如安身上。 “你们也没有把公子当作‘自己人’。”朱唇轻启,阮如安的眼中有愤怒和不平。“哪怕陆家历代家主都以自身作为镇守‘生死关’禁令的‘钥匙’,你们也从未把陆家视为‘自己人’。” 看着阮如安,焚心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亮光。 爱就是爱了,恨就是恨了。而这些爱恨是可以说出口的。这,大概也是焚心求而不得的艳羡。 “焚心是个好女人。”在山内建起的宅邸,阿演拿起刚才还在焚心手中的白瓷茶杯。 陆少游扭过头不去看他。 “陆少游啊陆少游,你真不是个东西。”大概是因为家仆都已经离开,阿演说话更加口无遮拦,“这样步步相逼一个弱女子,有意思?” “我只有一个家。”陆少游却并没有生气。 “所以你才让如安姐送焚心离开。”阿演放下白瓷茶杯,“按照如安姐的性格,她一定会为你‘打抱不平’。而焚心本就觉得打开‘生死关’禁令亏欠于你,这么一来她只会更加内疚,自然也会尽全力护陆府周全。”眯了眯眼,“果然是陆府主人会做的事情。” 陆少游不说话,只是转过身看着阿演。然后又站起身,“该睡了。”说完,抬步往前走。一直走到背影消失在阿演眼中,他也没有回头。 “小子,那女人就是云尘九绝之一吧?”一团黑雾从阿演胸前的阴阳鱼图中飞出,绕了数圈落于他的掌心。 “灵歌锁心,云尘灵绝。”阿演说。 黑雾哼了一声:“生死关必将为那女人所开,你我大业指日可期!” “那只是你的大业,别扯上我。” “小子。”那黑雾似是冷笑,“我是该叫你阿演,还是糖葫芦呢?” 阿演注视黑雾,神色逐渐冰冷:“你该滚了,依山观澜。” “小子你可别忘了,你还有该回去的地方。你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这里!” 黑雾飞入阿演胸前,有这么一瞬间,阿演觉得心底很冷很冷,可当他看了一眼偌大的陆府,又觉得这隐藏在黑夜中的深宅温暖如春。 “每一任的陆府主人都是‘生死关’的‘钥匙’。”初升的阳光柔柔撒在世间,和煦的阳光唤醒了沉睡一夜的万物,天亮了。 “……”面对一睁开眼就出现在面前的少女,陆少游有点头疼。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少女不依不饶地盯着陆少游。 陆少游瞟了一眼站在一旁捂着嘴的阿演。 “阿演你出去。”少女一只手掐着陆少游双颊,硬生生让他跟自己面对面。话虽然是跟阿演说,但却一直看着陆少游。 “……”陆少游动都不敢动,只能听着连脚步声都不对劲的阿演走出房间,又关上了房门。 “好了,只有我们了。”少女松开手,坐到了床边。“你一大早就让我知道个我即将还未过门就守寡的消息?” “没过门不能算守寡……”陆少游小声辩解。 “所以打开‘生死关’禁令你真的会死?” “我不知道。”陆少游想起坐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少女,还是决定乖乖地躺回去。 “你有什么是知道的?” “车到山前自有路……”陆少游侧了侧身。 “但我想知道!”少女一手拍在陆少游胸口,把陆少游拍得咧咧嘴。 “咳,知道什么?”陆少游揉揉胸口。 “我是嫁给个人还是嫁给个鬼!” “你们小两口一大早真精神。”有人似乎怕自家公子被打死,端着早饭就走了进来。 陆少游幽幽地看着阿演,委屈得像个小媳妇。 “进来了你也别出去了。”少女一只手按着陆少游,目光聚焦到阿演脸上。 “哈?”阿演好像感受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 “木姑娘有话好说啊。”阿演干笑着。 “问他,他啥都知道。”陆少游幽幽补刀。 “你还真是笑看生死啊陆少游。”木玲珑被气笑了,“舍身赴国难的传说不少,陆少游,天下百姓真的比命还重要?” “你看我这么怂,肯定是个贪生怕死的人。”陆少游移开木玲珑的手,顺势就把那纤纤玉手握在了掌中。 “你想说什么就干脆地说出来。”木玲珑没有抽回手,但她似乎也害怕从陆少游口中听到生离死别。 “我会把你娶过门。”陆少游看着木玲珑,把她往怀里拉了拉,“我怎么会让你守寡。我怎么舍得……” 晨曦缓缓洒落,木玲珑把脸埋在陆少游胸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被安排好的命运。 但木玲珑觉得,命运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比如眼前的人。 阿演司空见惯地看着两人,抬眼,陆少游正好看向自己。 阿演微微点头,嘴唇微动,似乎在说:“走吧少游。” 陆少游站起身,轻轻地把木玲珑抱到床上。 “无孔不入的下毒方法被你用在了这里。”阿演摸摸鼻子。 陆少游没回答,轻抚沉睡的木玲珑耳边的青丝。 阿演也没再说话。他跟陆少游从小在一起,平日里疯也好没大没小也好,但终究是朝暮与共的人,他的性情还是会明白。陆少游不是总真情流露的人,如今这个年纪并不大的陆府家主,是不是也会迷茫?也多少会害怕? “走了。”似乎是道别,陆少游的声音很轻,转过身,阿演却看不到他脸上有丝毫的迷茫。 「云尘·楚河·北山」 一重又一重的迷雾围绕着楚河北方的山脉,崇山峻岭中,一座至高的山峰孤独地耸立,重重迷雾之下,那座山峰恍如披着面纱的神女,亭亭玉立。 此刻,陆少游与阿演正朝着那座楚河北山进发。 “少游,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听过的关于山鬼的传说吗?”阿演忽然说。 “你想喊山鬼来救我啊?”陆少游拨开眼前的荒草,“这儿真是个让人怎么死都不知道的地方。” “祸害存千年,你看起来就像长命百岁。”阿演挑挑眉。 “我谢谢你啊。”陆少游面无表情地说。 阿演翻翻眼,没有理陆少游。 “从未有人打开过生死关的‘禁令’。”陆少游抬头打量着眼前的高峰,“阿演,你说北山上的‘山鬼’会不会知道打开‘禁令’的后果?” “知道又如何?”阿演眯了眯眼,“你有得选么?”看了看陆少游,“有得选你也不至于把陆府的存亡交托给焚心。” “所以我这所谓‘陆府主人’的存在意义真的不大。”陆少游自嘲地笑着。 “大着呢。”阿演看向眼前荒芜的道路,“起码是个‘钥匙’。” “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更惨了?”陆少游抹抹脸。“阿演。” 忽然被点名的阿演愣了愣。 “你什么时候进的陆家?” “很小的时候,应该说,快饿死的时候。”面对陆少游莫名其妙的问题,阿演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我知道你想杀我。”陆少游的声音淡淡的,就如同说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阿演没有表现出惊愕,也没有否认。 “至少,”陆少游挡在了阿演面前,伸出手指着阿演,“‘他’是这样想的。” 山风起,北山的风特别的湿冷,阴森森地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陆府主人……” 阿演开口想说什么,却被闯入心灵的文字打断。两人望向四周,蒙着面纱的焚心远远地站着。 “这荒山野岭,姑娘孤身前来也是心大。”阿演开口说着,就如同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应该怕什么?”并不是狂妄自大的天不怕地不怕,焚心十分坦然,也十分真诚。 “不怕么?不怕孤独的活,也不怕绝望的死么?”阿演忽然说,他指着焚心身后,轻声说:“谁也不知这禁令之后禁的什么,又为何而禁。” “有人愿意成为殉道者,并义无反顾。”焚心波澜不惊。 “哼。”陆少游冷笑了一下。 “若陆府主人不愿意,又怎会与夫人道别,又怎会来到此处?”焚心颔首。 “你都看到了。”又是一句不是问句的话自陆少游口中说出。 焚心凝注着陆少游。 “他在确定你看到了没有。”心魔忽然阴测测地笑起来,“他本来是有个和睦的家,他本来会娶妻生子,他本来会儿孙绕膝,他本来可以享受天伦之乐……”停了停,“拜你们所赐,这一切都只能停留在‘本来会’。” 焚心的眉头终于是不忍地皱了起来。 “啧啧啧。”心魔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响起,但这一次,不止焚心一人听得见了。“陆公子似乎是要挑起你的恻隐之心呢。你听出来了么?他在展现着他本该拥有的却都因为你而不能拥有。啧啧啧,陆公子在逼迫你为陆府的安危拼尽全力啊。” 焚心看见,陆少游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陆少游。”声音这回好像打算跟陆少游直接对话。 皱眉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的陆少游又恢复了平静:“何事?” “你怕不怕死?”声音问。 “怕。”陆少游平静地回答。 “如果我能保你不死,你愿不愿意打开‘生死关’的禁令?”顿了顿,声音继续说,“你不死,自然会想尽办法保护陆府。”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陆少游点点头,“那么,代价呢?我要给你些什么?” “你家公子是个有趣的人。”阿演忽然听见有谁在说话。依山观澜,当真是阴魂不散。 “焚心的心魔具型化了。”依山观澜看好戏般的声音让人莫名不爽,“陆府主人的野心,到底有多大?真期待接下来的事情。” “陆府主人是个明白人。”焚心的心魔嘎嘎地笑着,“我只想与你共享这天下。毕竟只凭你一人或者仅凭我,是无法做到的。” “听起来好像是与虎谋皮?”陆少游挠挠头。 “啧啧啧,陆府主人。”心魔笑起来的声音像两块粗糙的铁块在摩擦,刺耳而让人厌烦,“是谁在与虎谋皮?” “我啊。”陆少游干脆利落地回答,“这事现在你说了不能算,你能控制这身体的时间并不稳定。” “我还有机会。”心魔不死心地说着,“在你打开‘生死关’禁令之前,我都还有机会……”声音戛然而止,焚心迷茫的表情也从脸上退去。 “修行不是条容易的路啊。”陆少游不动声色地边说边向前走。 “你错了。”焚心的心言重新流入陆少游的心灵,“不容易的是初心不负。” “初心不负……”陆少游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往前走着。 大抵世间万物,皆在负重而行…… “我想过许多次生死关的景色。”越往山顶风雪渐大,焚心看似单薄,却在风雪中稳步前行。似乎所经之处那乱舞的飘雪也给她让出了道路。 “跟你所想的生死关,”阿演揉了揉鼻子,“可是一样?” “不一样。”焚心摇摇头,“比我想象的还险恶。”回头看了看陆少游。 “是呢。”陆少游走快几步,与焚心并肩,“我也无数次想过这儿的景象。”笑了笑,“毕竟,极大可能是我的‘葬身之地’。” 焚心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三位。”随着声音响起,风雪忽然像是被隔开了一个进不去的空间,“「观星阁」小小,见过各位。” “哟,你也来了。”陆少游抢先一步,对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孩儿,“我想想啊,再往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也还是个孩子?” “大哥哥记得我啊。”小小抬着头,两个酒窝出现在脸上,天真烂漫。 陆少游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如同趋利避害的本能。 小小一点也不在意,反而伸出手拉了拉陆少游的袖子:“大哥哥长大了。” “阁主还是一如既往啊……”陆少游眯了眯眼,“这一声大哥哥真是折煞陆某。”转身,“这荒凉的北山现在倒是热闹啊。” “阁主。”焚心向前走了一步。小小松开了拉着陆少游袖口的手,走向焚心。 “观星阁小小,见过焚心大人。”稚气的声音,一板一眼的官腔,比阻隔了漫天飞雪的结界更为违和。 “阁主多礼了。”焚心微微颔首。 “风雪这么大,再往前走会更加危险。”阿演开口,“二位可能并不太在意这大风雪,但在下与公子不过是肉体凡胎……” “不用怕哦。”小小天真地眨着眼,抬手指着若游走流光般的结界,“只要你们不走出这个结界,就不会有危险啦。” “我跟阁主可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陆少游头疼地笑了笑。 “没有啊。”小小一脸天真地抬着头,“拖得越长时间,对楚河,对云尘,对陆府,对陆公子,都不是好事。” 人命是什么?当权者一句“天下苍生”,人命便如草芥。 “是啊。”陆少游倒一点都不在意,“早死早超生,还能早点见到你们。” “陆府主人。”焚心忽热叫住了陆少游,“我只道陆府主人对我们恨之入骨,却原来……” “我恨你们做什么?”陆少游打断焚心的话,“你们的所作所为,有多少是真的心甘情愿?”转身,面对着焚心,“焚心大人,我与你看起来是针锋相对,但要我打开禁令的不是你,而是你背后的人。”伸出手,在空中狠狠一抓,“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可怜人。” 焚心离陆少游很近,他伸出的手就从她耳边经过。陆少游脸上的鬼面与其说是遮挡容貌,倒不如说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陆少游。 “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蛰伏在阿演身上的依山观澜又开始说话了,“我期待与他正面交锋。” “你们谁带一下路?”陆少游转身,那双墨色眼眸如深渊,肆意地吸纳着苍茫白雪的天地。 他的眼神像极了一匹狼,一匹盯着自己猎物,伺机而动的狼。 他的眼神收回之处,正正站着阿演。 “你哪里需要带路?再回想一下,咱们儿时听过有关山鬼的传说。”阿演的声音飘忽不定,身形愈加模糊,“少游,路在你的脚下。” 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天地苍茫,风雪乱舞,陆少游一人伫立于荒野之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有什么在漫天风雪中被吟唱,穿梭了时空,来往于真假。 陆少游微微张开双手,没有了结界的庇护,风雪肆意地卷刮着他的头发,他的衣裳。 而陆少游却如同感受不到这似乎要把他撕开的风雪,闭上双眼,虔诚地站立在风雪中。 “人真是渺小又脆弱的存在。”陆少游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谁在对话。“匆匆数十载,于你们而言,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我相信除了焚心和小小,肯定有许多人盼望着我打开生死关的禁令。”陆少游梦呓般地说着,抬起手,乱舞的风雪里凭空出现一处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气息的黑洞。 “让你们失望了。”陆少游猛地睁开眼,手停留在黑洞的正前方,向前一步,把脑袋抵在黑洞上。黑洞与陆少游之间,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陆少游的脸被鬼面遮住了一大半。此时的他正低低地笑着,“我啊,根本不是陆家的后人,根本打不开什么生死关的禁令。” 夹杂着大雪的寒风更加卖力地吹着,衬得陆少游的笑声更为诡异。 “没有什么注定相遇,你算是我找到的。”那个漆黑的洞口与陆少游间虽然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但这并不妨碍陆少游轻轻地抚摸着,就像轻轻地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我本以为,即使有焚心和观星阁阁主在也会花更长的时间。现在看来,你好像也是欢迎我的……” 立于北山之上的三人在结界之内静观异象。 北山虽不是名山大川,但终究是经历了千百万年而成,而位于北山的生死关又连接着某种神秘之力。云尘建国以来,云尘国主每年都会派出能人异士前来。 如今,生死关中终年不停的飞雪皆停住,究竟是如何的人,才会让沉默无言的生死关以客会之? 第三章:弱茧化蝶 “小蝶,观星阁这里真闷啊。”一袭淡蓝衣裳的女孩抬头看着天空,高耸入云的高塔之上,明明只有女孩一人,但她却像在和谁在说话一般。 “小蝶,你说,哥哥现在在干什么?还有啊,前不久阁主出发去北山了,她会不会跟哥哥见面了?”转身,看着眼前翩飞的紫色半透明蝴蝶,“小蝶,怎么办啊,我好想哥哥。”女孩揉了揉衣角,“也好想玲珑姐,还有笨蛋阿演、如安姐……不过……”女孩笑了起来,“我在观星阁这好好修行,等我修行结束,我就能回去了。”伸出手,让蝴蝶停在指尖,“到时候,我要把小蝶你介绍给他们。” 女孩笑得如同山间的雪,干净纯粹。蝴蝶听话地停在她的指尖,似乎也在安安静静地看着女孩。 “少雪姑娘。”忽然出现的声音似乎吓到了蝴蝶,紫***扑腾着翅膀就往那人脸上扑去。 “阿蝶,别这样!”女孩伸手想拦,但蝴蝶在离那人不远的地方便被一道透明的结界弹回,女孩捧起跌落的蝴蝶,护在了怀里。 “小蝶不是故意的。” “要是故意的,它就死了。”那人往前走一步,蹲了下来,“少雪姑娘,北山出事了。”盯着女孩的眼睛,“我是说,陆少雪姑娘,陆府历代镇守的北山,出事了。” 那人俯视着蹲在塔顶的陆少雪,居高临下。 陆少雪抬着头看着那人,脸上意外地没有一丝惊慌。 “你明白你的处境么?”那人蹲下身,“你即将会失去你所依靠的陆府,圣城乃至整个云尘,都将不会有你立足之地。” “林大人真有闲情逸致,不好好地滚回你的嫏嬛汀却来爬我邀月塔。要是大人你一个站不稳,我还要不要邀月塔了?”身影忽闪,身穿藏青色衣裳的女子凌空出现,缓缓落在陆少雪和那位林大人的中间。 “阿瑶还真是一如既往……” “哟,林大人,您这一声阿瑶小女子可受不起。”蹲下身揉了揉陆少雪的头发,“本姑娘叫袁瑶。”落在陆少雪脸上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走,我们带小蝶去其他地方玩。天地这么大,说得好像都是他家的。”也不等林大人反应,拉起陆少雪凌空一跃便消失了踪影。 邀月塔是观星阁中最高的地方,站在塔顶的林大人眯着双眼,似乎只当刚才袁瑶的一番话不过是小孩儿的玩笑。 “还以为会死在这里。”躺在厚厚的积雪上,陆少游睁开眼睛。眼前的飞雪如同被凝固在了半空,天地苍茫都静止成一幅画一般。 “看来,”陆少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你真不讨厌我。” 没有任何回答,陆少游自言自语,如同一个疯子。 疯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十分清醒的疯子。 “生死关……”原本的黑洞已经消失,一条凭空出现的道路一直通向看不清的远方。虽然是飞雪连天,但那小路上却没有一点积雪。 “迎接客人?”小小看着焚心,“生死关拥有自己的意识?” “是的。”焚心点点头,“五千年前惊世一战,异人一脉倾全族之力在北山之上结成禁令。数千年更迭,此处禁令便也修成了自己的意识。云尘开国之后,曾随开国将军上官若并肩征伐的医者陆弦音领命,携陆府上下镇守于楚河。此处险阻,便是生死关。” “所以,”阿演开口,“既然焚心姑娘知道这么详细的事情,又为何不知道生死关禁令之内究竟是什么?” “是啊,为何我又不知道禁令之内到底是什么?” “我其实……也是想知道的啊!”焚心抬头仰望天空,她的眼眸闪过稍纵即逝的红光。 “欲望真是奇妙的东西。”心魔又在嘎吱嘎吱地说着话。焚心一愣,强制闭上双眼。 “你逃避什么啊。”焚心感到有什么站在自己的面前,谈吐间的气息真实而让人不寒而栗。“你不也很想要么?生死关禁令之后的东西。” “焚心大人,你在干什么啊?”清脆的童声响起,焚心猛地睁开双眼,眼前除了一望无际凝固在半空的飘雪,没有任何东西。 “多谢阁主出手相助。”转身,焚心缓缓行礼。 “不用谢。”小小笑得天真无邪,“毕竟,生死关禁令之内到底有什么,生死关都在云尘之内。”向前一步,“云尘,是国主的。” “阿瑶,陆家出事了。”离高耸入云的邀月塔不远处有个隐藏在杂草丛中的小洞穴。观星阁服饰精致华美,身着观星阁服饰的两个少女似乎与这荒芜之地格格不入,又恰似误落凡尘的仙子。 “你别听林言晖乱说。” “但我能感觉到。”陆少雪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他是我的孪生哥哥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感觉。”袁瑶刮了一下陆少雪鼻子,“要真有这些感觉,依你这多愁善感的性格,你哥可不得浑身难受了?”捏了捏陆少雪的脸蛋,“再说了,陆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好歹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事情他也能处理好的。你就别担心了。” “嗯……”陆少雪轻轻抚摸着手上的蝴蝶,“也是啊,哥哥这么厉害,有什么会难得住他……” “看把你愁得。”袁瑶狡猾地笑了起来,附在陆少雪耳边,“想回去楚河看看不?” “想!”陆少雪一把抓住袁瑶的手,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但光芒很快又暗了下去,陆少雪低下头,“但是我……不能回去……” 力量需要制衡,当权者当然明白。所以当权者的手上都喜欢握着许许多多的要害软肋。而明白这一点的,往往不止当权者。 “别这个样子啊。”袁瑶赶紧把陆少雪往怀里拉了一下,“我知道朝中有位大人奉命前往楚河接任楚河令,我们可以拜托这位大人给我们说说陆府的情况啊。” “朝中的大人……”陆少雪抬起头,“阿瑶,我虽然身在观星阁,但我也知道,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不会有人愿意与陆家牵扯到关系……” “那你把我放哪里?”袁瑶假装生气地嘟起了嘴。 “阿瑶你不一样啊。”陆少雪慌忙摆手否认,只把袁瑶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跟你闹着玩的。”停了停,“这位大人啊,也是个‘不一样’的人。”袁瑶狡黠地笑着。 风雪更大了。生死关内,那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道路没有一点积雪,干净而又纯粹。 听啊,诸神似在嗤笑。 看啊,百鬼或在狂舞。 “他来了。” “是啊,他终究会来,正如……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这是你们逃不开的命运,由这圣地而始,却又何时才能迎来终结。” “生死关么?可这幻境本不叫这个名字,而你陆少游,也本不叫陆少游。” 陆少游走在这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可他听到那些声音,可他抬眼想要看清前方。 这条路并非没有尽头,那处尽头站着的人—— 是她白衣胜雪,是她站在那里,成了这条道路唯一的尽头。 “我不信什么命中注定。”在那没有尽头的小道上,在那些迷茫而各怀鬼胎的声音中,那袭如雪白衣如怒海狂涛中的明灯,微弱,却成了指引的信念。 鬼面之下的陆少游嘴角带着笑意,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运筹帷幄。 他是陆家的家主,他是陆府的主人。 “生死关禁令的入口是我找到的。”陆少游坦然迈步,直视着白衣女子,“你,也是我找到的。” “那你想怎样呢?”女子笑了,陆少游能感觉她在笑,可却看不到她的相貌,她似乎隐藏在风雪中。 “我想怎样?”陆少游停住脚步,“你既不是生死关禁令之内的所谓秘密,我也不是陆家的后人。”鬼面下的陆少游嘴角微扬,“我想怎样与你能给什么,重要么?” “你想要的,”女子身影一闪,瞬间移到了陆少游身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没准我真的能给。” “但是很遗憾,不是现在。”女子看着逐渐倒地的陆少游,轻声说。 她伸手往陆少游身上一探,摸出一张纸人,“「纸分身」,原来如此,那女人便是靠这术法接近陆少游,也罢,如你所愿。” 玉手轻抬,纸人便朝女子身后飞去。袖袍一挥,陆少游身形渐趋透明,女子轻笑:“回去吧,再相逢时,也该兵戎相见。” 女子消失之时,陆少游也化作一束光朝陆府的方向射去。 “牢笼已破,弱茧化蝶。” 心魔之音又起,焚心美目流转。 “这结界之强,竟能切断我们与「纸分身」之间的联系。现在可好了,虽然不知道陆少游出了何事,咱俩总算能进入这生死关了。”心魔说。 “这世间真有结界能切断「纸分身」的缘份么?”焚心在心底喃喃说:“只希望那位高人与陆府主人恩怨了结,离开就好。” 强光爆闪,一幕极为耀眼的白光刺痛小小与阿演的双眼,当他们再度睁眼时,哪里还有焚心的身影,只见一张纸人飘落于地。小小蹲下身子,将纸人捏在手中,面上表情既不惊讶,也无恼怒。 “也难怪那位大人老夸你是自由的化身,这世间果真没什么能困住你呢,「灵绝」焚心。”小小在心底默念。 阿演转身便要下山,小小哼了一声:“公子这便走了?你家主人怎生是好?” “无妨,我相信焚心姑娘。这里已经没我这等下人什么事了。”阿演朝小小拱手说:“阁主,告辞。” 小小静立于风雪中,仿佛成了一尊神像,巍然不动。她眼中的世界,除了风雪交加的纯白,就只剩下渐行渐远的阿演。 第四章:森罗万象 “要变天了。”郊外,荒草连天。须发皆白的老者抚上残碑上斑驳的字,“上官若,你要是真的神通广大,这次,你又能不能护他们的周全?”蹲下身,“你的后人,陆弦音的后人。” 老人看着石碑,似乎看着一位故人。石碑无言,冷冷地立在一片荒芜之中。 “不,你才不是神通广大。”老人缓缓摇头,“你要是神通广大,这里也不会荒凉至此。”缓缓起身,“你呀,上官将军啊,你是个真正的傻子。”看着石碑的老人忽然笑了,“我也是个傻子,我这个窃取长生之药的人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原来上官将军在此处。” 老者似乎并没有对忽然出现的声音感到意外。转过身,眼前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妙龄女子。 “小女子焚心。”在生死关消失的焚心缓缓行礼。 “老夫不闻世事许久,这些繁文缛节,不需要的。” 老人说完又转过身,似乎他的眼中只有眼前那一方石碑。 “老人家,小女子今日冒昧前来,有一事相问。”焚心恭恭敬敬地问。 “问我这老头,还是问将军?”看着石碑的老人手指划过石碑上的字。 “问上官将军,也问您。” 老人的手顿了顿:“陆少游的事情?” “正是。” “他是陆家的人,陆家的家主。”老人呢喃自语般地说着。 焚心看着老人,没有说话。天地间似乎只有风吹过荒草,只有云飘过长空。 “是么。”许久,焚心轻轻地说,“如此,多谢了。” 老人没有接话,他似乎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有他曾经的年少风华。 “要变天了。”焚心抬头。 “要变天了。”老人回答。 【楚河·陆府】 “要变天了。”木玲珑猛地睁开眼,眼前的陆少游坐在桌前,正不慌不忙地摆放着桌上沙盘内的物件。同时回过头看着木玲珑,“楚河乃至云尘的暴风雨要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药效还没过,木玲珑觉得眼前的陆少游有点模糊。 “抱歉。”陆少游又看回眼前的沙盘。沙盘并不大,但上面,俨然是风云涌动。 木玲珑认识陆少游许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许她与他已是万分幸运。她喜欢他,虽然他经常不着调,虽然他经常表现出一脸怂。 “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木玲珑从床上下来,走到陆少游身边。 “我知道你想与我并肩同行。”陆少游开门见山地说,“但有些事,我还是不希望牵扯到太多人。” “陆少游,我还没过门,还算是个外人。”木玲珑在陆少游身边坐下,“我不怕死。”木玲珑一把捏住陆少游下颚,“以陆家陆少游之妻的身份死去,我不怕。”盯着陆少游的眼睛,“我也不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木玲珑不需依靠着谁。”停了停,“现在你不能告诉我的前因后果,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告诉我。” “陆家……陆少游……”陆少游挣开木玲珑的手,“或许有朝一日,我能告诉你许多前因后果。”站起身,“对了,再过些日子,圣城有位大人会来楚河担任云尘七玉楚河令之职。” “圣城未央来的大人?”木玲珑皱了皱眉头,“从圣城而来……戴罪之人?” “大人就是大人,并没有戴罪之人。”陆少游手一抹,沙盘内便被搅得一塌糊涂。 “在我面前,你就……” “到时候,”陆少游打断木玲珑的话,“你与我一同迎接那位大人。” “我?”木玲珑挑眉,“以什么身份与你一同?” “楚河陆家未来的女主人。” “你觉不觉得少了个人?”阮如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少了谁?阿演?那个不算。” “……你们真的是情同手足?” “不就缺胳膊少腿,男子汉大丈夫,不怕。”陆少游说得一脸大义凛然,让阮如安觉得他可能随时都会断个把手臂胳膊。 “如安姐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房门被打开,陆少游伸手在阮如安眼前晃了晃。 “我只是把你跟百足虫合在了一起想了想……” “………姐,我错了行不行。”摸摸后颈,“虽然刚才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北山,风雪依旧。而那行走在风雪中的女子真如傲雪寒梅,柔弱与坚强。 “我觉得你跟一个词很像。”心魔如喋喋不休的梦魇如影随形,“嘿,对你不离不弃的永远只有我。”心魔似乎自己也发现这一点。 “你呀,大概就是附骨之蛆。” “我就是你。”心魔的声音若远若近,“你不好奇我刚才想说的是哪个词?” 焚心笑了笑:“哪个?” “苦行僧。” “苦行僧。”焚心又笑了,“这算是对我的夸奖?”抬头,漫天风雪迷蒙了双眼,“楚河的北山,北山的生死关,生死关的禁令,禁令的秘密……”微微张开双手,任凭风雪卷刮着衣裳。 焚心腰间的金笔光彩熠熠。这灵笔与主人心意相通,它感应主人召唤,悬空漂浮,笔上龙纹忽隐忽现。天地间安静极了,灵笔之中传来一阵一阵强烈澎湃的心跳声,心跳声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龙威,若非亲眼所见,还真就将这灵笔当作神龙了。 “文心雕龙,是这了对吧?” 灵笔「文心雕龙」飞入焚心手中,焚心会意,立时写就一个“破”字。 “知道为何我的名号是「灵绝」么。”焚心在问心魔,也在问自己。 “云尘九绝各怀异能,同为人世最强的九人。而这「灵绝」,却能将幻想变成真实,将真实变作幻想。” “这样么。”焚心长长一叹,“可我从来分不清何为幻想,何为真实。” 风止雪停。 无数的黑色漩涡漫上天空,原本纯白的世界逐渐被黑暗侵蚀。腥风四起,黑鸦满天。 “原来如此,鬼王冢成了生死关的壁障之一。” 心魔奇道:“鬼王冢?生死关的壁障之一?” “这里曾是历代「鬼绝」与四大鬼王的战场,也是鬼王的封印之地。那些人真是厉害,竟能将鬼王死气活用。”焚心悠悠看着远处巨大的骨骸,“看来,生死关比想象中的更大,我们想要获取其中秘密,更难啦。” 即使远远望去,腐朽多年的骨骸依如当年般凛凛生威。它身披重铠,巨人般屹立于大地之上。 “这便是魂界至尊「依山观澜」的遗骸么,即便死后依然令人心生畏惧。”心魔呢喃。 “骨骸之主生前再如何强大,现在也不过是一具没有任何威胁的枯骨,真正的恐怖,在那儿。“ 焚心遥遥一指,心魔循着指尖望去,惊骇之下,如遭雷击。 那人从巨大的骨骸中漫步而出,走得近了,心魔方才看清这人竟是个少女。 她毫不压抑蕴藏的威能,她是至伟,是至力,她是阴间至高无上的王。这方天地是她,而她,亦成就了这方天地。 身负漆黑巨剑,碎花洋裙优雅。两块散发豪光的令牌环绕其身,更显此女明艳照人。 两块神位令,一块刻有「宗布」二字,一块刻有「婵娟」二字。 焚心对上此女幽深的眸子,心魔险些陷入无尽的梦幻中。焚心微微一笑,收敛心神,朝少女行了一礼:“敢问尊驾哪方人士,看您服饰并非云尘之人,可是来自海外神山的神子么?” 焚心目光落在盘旋不息的两块神位令上。她自觉在少女面前渺小不可言,却也不卑不亢,不惧不争。 少女见这焚心唇齿未动,竟能将话语传入心灵,略感有趣。她摇头说:“跟我走的太近,会死的喔。” 少女细细打量着焚心充满灵气的双眼,不禁称赞:“你这般美丽,死了会是这个世界的一大损失。” 焚心以微笑回应。 少女自然看不到焚心的笑容,可是焚心的悲喜却通过未知的力量传入少女心中,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感同身受”。少女愣神之际,脱口而出:“你不怕我吗,你身上的邪灵都躲起来了。” 焚心淡然一笑:“小女子何惧天地。人活天地,逃也逃不过孤独二字,何来惧之。” “好!”少女纵声大笑,连说三声“好”之后,忍不住娇声叹息:“人活天地,何来惧之。” 少女之音极轻极柔,如水涤耳,如水润心。她与焚心四目相对,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将焚心心魂统统吸纳,焚心恍如置身云端,又仿佛坠落悬崖。焚心并不害怕,那双眼睛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世界,整个世界。 “「仙法·森罗万象」。” 这是一首来自远古的歌谣, 那身负黑色巨剑的少女,穿着异于世俗的碎花洋裙,将巨大的黑凤蝶羽伸展开来,遮蔽天空。幽冥火起,鬼声不息,但这鬼声毫无怨气,更像是解脱后的呓语**。 “听着,用你的生命去守护他,即便你殒命,也要让他活下去。”少女在焚心耳畔轻声说:“这世上再也没人比你更合适守护他,不到他的生死关头,绝不能解放自己。从今往后,你只为他而活,再也不是为了这天下。” 焚心两眼空洞。她相信少女的话,深信不疑。那是神明降下的旨意,凡人绝无反抗的可能,即使是焚心也不能。 “尊驾不留下姓名,便这般强迫小女子,是否不合礼数。”焚心之言,不卑不亢,不惧不争,丝毫不像被神明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蝼蚁。 “你真是小女子吗?就凭你这份心性修为,早就胜过这世上太多女子。”少女笑的既柔且媚,“它们都叫我「深渊」,鬼王「深渊」。其实啦,我的名字哪有这么复杂,就一个字。” “昭,天理昭昭的「昭」。” 焚心眼神中一片清明,此刻哪还有什么少女身影,只有一缕黑凤蝶振翅远去的幻影。 第五章:圣城来客 电闪雷鸣,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 楚河本就不甚繁华,大雨之下更显萧条。 一群人,一群身穿白衣,男子脸上戴着鬼面,女子脸上蒙着面纱的一群人,静静立在楚河城门之前。 烛火会被风雨吹得摇摆不定甚至熄灭,但这群静立的人手上所捧异石所发出的光亮并不大,却在风雨里傲然绽放。 惊雷,自天边燃起,青铜鬼面打上了雨水,狰狞却莫名肃穆。 “玲珑,大人来了。”陆少游挥手,楚河的城门缓缓打开。 “恭迎云尘七玉楚河令蜀大人。”随着城门打开,那一群身着白衣的人带领着楚河为数不多的百姓,缓缓行礼。 “这么大的雨,大家快起来呀。”楚河城门外奔入的两匹马被主人勒住,那位自圣城未央而来的楚河令,就这样来到了楚河。 只带着一名随行侍卫,没有家仆,两个人,两匹马,来到一个陌生的边远城镇。 陆少游给阮如安使了个眼神,阮如安点头,带着几个陆家的家仆撑起伞走到了蜀羽微身边。 “二位大人。”站在雨中的陆少游向前踏出了一步,“草民陆少游,敢请二位大人过府一叙。” “叨扰陆公子了。”蜀羽微回礼。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世家公子,这个偏居一隅的陆家,这个存在于远离圣城的陆氏家族,这些都像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却如丝丝细线,缠绕、纠结,让人无从脱身。 瓢泼大雨,那一行身穿白衣的陆府人身上却不见有任何污渍。跪地行礼的百姓,眼观鼻鼻观心地行走着的陆家人,初来乍到的圣城来客。相见即是缘分,楚河的漫天大雨中,该来的,或者早已设计好的,都会到来。 “这个陆公子做事挺周到的啊。”水汽氤氲,跟着蜀羽微从圣城未央而来的蒋林甩了甩头上的水珠。 “陆府在开国前就受到重用,”蜀羽微拿起挂在一边的毛巾,隔着简单搭建起来的墙壁对蒋林说,“除了能力,陆府人肯定也会有其他过人之处。”停了停,“我们赶紧收拾收拾,陆家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带我们去楚河令府。” 云尘七玉楚河令府。蜀羽微抬头打量这个自四年前“楚河之乱”而来,上一任楚河令下落不明后便丢荒的地方。 “陆公子身为楚河大家之主,这四年来为圣上排忧解难,代理楚河。”蜀羽微向陆少游抱拳,“有陆公子,有陆府,实在是楚河之幸,云尘之幸。” “蜀大人言重了。”陆少游回礼,“圣上信任陆家,陆某自然尽力,不敢怠慢。”伸手引路,“此处陆某擅自稍作修葺,还望二位大人不要见怪。” “怎么会。”蜀羽微摆手,“陆公子费心了。” 跟在两人身后的蒋林不喜欢官腔,但蒋林知道,有许多的礼尚往来中包含着这样那样的刀来剑往。就如同跟自家大人并肩而行的那位公子与自家大人间那似乎无意隔开的距离。 “陆家在楚河根深蒂固。”来楚河之前,蜀羽微跟蒋林说过,“我们是外人,是那种不了解不清楚楚河的外人。而陆家能稳固至今,当然不会随意轻信外人。” “你是朝廷命官啊。” “蒋林,或许有许多事你不明白。但你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两种力量可以达到永远的平衡。哪怕是看起来势均力敌,哪怕是看起来齐心协力。” “轰隆!”天边的惊雷把蒋林拉回现实。 “又要下雨了。”蜀羽微抬头。 “是呢。”陆少游低头回答。 “小林林你在干什么?”蜀羽微从七令府的大厅走出来的时候看到蹲在角落里的蒋林。 “蜀羽微你过来。”蒋林招了招手,“你看,这儿有一颗望乡草。” “望乡草?”蜀羽微越过蒋林看着那颗亭亭而立的望乡草,“还真是。”蹲下身,“只有圣城才有的望乡草居然在这儿也能生长。” “二位大人喜欢么?”身后有声音传来,像一缕照入心间的冬阳。 蜀羽微和蒋林转身,身后站着一个少年。蜀羽微记得,少年是陆少游安排在七令府说是照顾蜀羽微和蒋林二人的家丁之一。 “你叫什么名字?”蒋林警惕地问 “我叫凛,凛冽的凛。”少年一点也不拘束,也不用敬语,就像一切都自然之极。 凛微微一笑,指了指望乡草:“这望乡草可不好养,公子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看来也是啊。”蜀羽微看看望乡草,“楚河毕竟不是圣城。”看向凛,“陆公子有心了。” “地方虽然是生长的故土,异乡虽然终归是客人。”凛又笑了,“但人总是血肉之躯,总是会有温度的。”抬头,“二位大人,适才公子送来了一些点心。” “那就多谢陆公子了。” 沉闷的天气让人浑身不舒服,但生活,总得应该闷中作乐,对不? 雕栏画栋,七令府不算大,却精致而细腻。 “凛,你是从小就在陆府?”蜀羽微问。 凛点点头:“陆家家仆大多是流离失所的人,我是还是襁褓中时被带到陆家的。” “陆氏家族忠义早有耳闻。”蒋林的眼神中带着敬佩,“原来陆府除了忠义,还是仁善大家。” “都是圣上的子民,”凛笑得坦然,“公子说,这叫唇齿相依。” 蜀羽微一直听着,也一直笑着。 国是谁的国?道是谁的道?天下又是谁的天下?安居乐业的百姓,人心所向的当权者,妙哉妙哉。 “蜀羽微。”待凛走出房间后,蒋林咬了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说陆府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楚河……”蜀羽微回答。 “不是,”蒋林把口里的点心咽下去,“我是说,在楚河的哪个地方。”看向蜀羽微,“你看,我们那天晚上从陆府出来我都特意留意了一下路……” “但是你再找就找不到路了对不?”蜀羽微一脸早已了然的样子。 “对。”蒋林点头。蒋林耿直,但也是个不懂就绝不会说懂的人,虽不加修饰,但或许这就是蜀羽微愿意留在身边的理由之一。 “陆府几乎把楚河地下挖空了。”蜀羽微微微笑着解释着,“在我们所站的这片土地之下,是陆府错综复杂的密道。” 蒋林低头看看地面:“皆说陆府人神出鬼没,原来是修了密道啊。” “陆府替圣上收集各方情况,他们比楚河之下的密道更为细腻繁杂。”蜀羽微站起身看向大厅外,“蒋林你看,他们,都是陆府主人给我们的「见面礼」。” 随着蜀羽微的目光,蒋林看见那些来自陆府的家仆在井井有序地收拾着七令府。 第六章:旧闻旧局 楚河并不是繁华之地,荒凉的城镇中,七令府就显得格外突兀。 不知建成七令府的人是出于什么想法,在七令府内一处偏僻院落里,耸立着一座丢荒了的机关高塔。 此时的蜀羽微正拾步而上。嘎吱嘎吱的木楼梯总让蜀羽微有种随时会塌的错觉。 “你说这要是忽然触发了陷阱,会怎样?”不知哪儿蹦出来的蒋林左敲敲右敲敲。 “谁会想在自己家弄个能弄死自己的机关……”蜀羽微扶额,“这里早在上一任楚河令尚大人的时候已经彻底探明机关。” “尚乐……”蒋林回过头,“据说尚大人在机关方面也是一个大行家。”停了停,“说起尚大人,蜀羽微。”看向蜀羽微,“当年楚河之乱,他真的是主谋?” “小林林,”蜀羽微看向塔外,“当年乱臣尚乐东窗事发,被陆府少家主斩杀于北山不归崖。”收回目光,看着蒋林,“这,就是「真实」。” “我只是不相信。”蒋林站住了脚步,“尚大人清廉有口皆碑,陆府忠义举世无双。他们,本该就是携手合力护国安邦的同一阵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意外。”蜀羽微也停下脚步,“同一阵营,不同阵营,并不妨碍刀剑相向。”抬头,“哪怕,如你,如我。” “不会的!”蒋林绕到蜀羽微面前,“我不会害你。” 看着眼前的蒋林,蜀羽微笑了笑,“你不会害我,那你就不怕我害你?” “也不会。”蒋林摇头,“我本来就不怕你害我。” 看着眼前目光执拗而坦诚的蒋林,蜀羽微不禁莞尔。直来直去的性子不一定会讨人喜欢,蒋林是个直性子,但也是个能观察事物细致入微的人。 所谓知己,大概就是如此? “也是。”蜀羽微笑了起来,“就像你说过的那样,来几个毛贼就能把我干掉。”抬起头,眯着眼看着蒋林。 “所以大人想借外人之力?”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蒋林猛地回头,那略显破旧的横梁上坐着穿一身劲装的凛。 “你什么时候……”蒋林摸向腰间的长鞭,手却被蜀羽微轻轻拉住。 “凛也在啊。”比起蒋林,蜀羽微异常淡定,甚至依旧带着笑意。 “我一直在呀。”凛也回答得坦然。轻轻跃到蜀羽微和蒋林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蒋林。 “小林林是个老实人。”蜀羽微把蒋林拉到了身后。 “确实是。”凛依旧笑得如暖阳。 “要不我们直接说?”蜀羽微看着凛的眼睛。 “好啊。”凛淡淡然就接下了蜀羽微的目光。 “我与小林林初来乍到。”说着,也不在意满地灰尘,坐在了机关塔的木梯上,“真的是要什么没什么。”说到目前的处境,蜀羽微真的只有苦笑了。 “圣城来的大人。”凛双手环抱胸前,“要什么没什么?” “你说,在圣城的都会是什么人?又会是怎样的人才会从圣城到楚河?” “而且还只带了一个随行。”凛接上。 “我自己都觉得挺惨的。”笑嘻嘻的蜀羽微话语中透着无可奈何。 “蜀大人是个好人。”凛意味深长地说着,“而且是个有能力的好人。”向前一步,逼视着蜀羽微,“大人……” “唰!”话没说完,一条鞭子便打断了凛的话。 “蒋大人。”凛翻身一跃又跃回横梁上,“我想,蜀大人目前还是不想与我为敌的。” 蒋林护在蜀羽微面前,一言不发。 “这里是楚河。”凛居高临下地看着蜀羽微和蒋林。 “这里是楚河。”蜀羽微回答,“但,”抬起头看着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停了停,“我不想与你为敌,更不想与陆府为敌。”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是我从圣城来时,一位观星阁的大人托我带来。” 凛的目光落在锦囊上,略显惊讶:“那位大人……可还好?” “大人说她很好。”蜀羽微缓缓站起,“也说观星阁中常蒙圣恩眷顾,感恩戴德。” 蜀羽微缓缓说着,凛也就静静听着,只是他的拳头却渐渐握紧。 “多谢蜀大人。”凛再次跃下,走向蜀羽微,却在离蒋林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蒋林看了看身后的蜀羽微,侧身让开了道路。 “观星阁中清修,”蜀羽微将锦囊放在凛的手中,“是幸事。” “当然是幸事。”凛握紧了锦囊,“蒙圣恩,天大的幸事。” “陆府究竟是如何的存在?”看着凛渐远的背影,蒋林开口,像在询问蜀羽微,又像在自问自答。 “‘忠义无双,厚德载物。’”蜀羽微回答。 “真的?” “真的。”蜀羽微走到木窗边眺望远方,“要做的话,也并不难。”蜀羽微一语双关地说着。 “昨晚我做了个梦。”蜀羽微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蒋林似乎习惯了蜀羽微这种莫名其妙,并没有太意外。 “我梦到了陆少游。”蜀羽微眯了眯眼,“我梦到他一直在我面前走着,但我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人头。”转身,看着蒋林,缓缓开口,“陆少游自己的人头。” 惊雷,恰到好处地闪起。蜀羽微的脸在惊雷中看不清表情。 “陪我坐会儿。”蜀羽微又随意地坐下,依着机关塔破旧的木窗。 蒋林不说话,默默坐到了蜀羽微旁边。 蒋林很耿直,甚至有时候是死板的。但不可否认,蒋林非常聪明。 圣城而来的所谓贵客,没有任何基底,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力量。楚河陆府,一个自开国就扎根楚河的家族。一个跟着开国猎鹰将军南征北战的医者后脉……蜀羽微长呼一口气。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忽然,蒋林如此说。蜀羽微转头,正对上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 “小林林……”蜀羽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蒋林不解地问。 “没什么。”蜀羽微摇摇头,“我只是在想,那位声名显赫的陆家主人,会不会也有个像你这样的好友?”向后躺在木梯上。 “你们都是大人物。”蒋林忽然说,“世人很多人觉得大人物天生强大。但我知道,不是这样。”蒋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大人物」,也是人。”抬起头,“或许真的有天生强大,也会有与生俱来的不凡。但那些,不属于你,也不属于那位陆府主人。” 枕着手臂的蜀羽微看着蒋林的后背。眼前的人虽然习武,却并不属于壮硕的体型。也是啊,蒋林蒋大人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啊。 “蜀大人!”忽然,一阵喧哗传来,蜀羽微从机关塔的木窗看出去,塔下,那些来自陆府的家丁正寻找着蜀羽微。 “何事?”从塔上下来的蜀羽微正好遇上一个走入塔内的家丁。 “回大人。”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丁却让人觉得像一个世家公子,从骨子里透着一种宠辱不惊。“北山不归崖山崩。” “可有人受伤?”蜀羽微眉头皱了起来。 “现在还不清楚。”家丁低眉躬身,“不过北山一向荒凉无人烟,山崩的影响应该不会大。” “嗯。”蜀羽微点头,“蒋林,你传令下去马上集结人手速往北山不归崖。” “属下领命。”蒋林躬身领命,转身跑开。 “陆府主人想必也已知道山崩一事了?”蜀羽微看着家丁。 “是。”家丁回答得不卑不亢,“家主已派出人手前往,查看情形。” “果然是楚河陆家。”蜀羽微笑了笑。 第七章:天地览阅 “果然是楚河陆府。”带着人手赶到不归崖的蒋林看着已经在清理落石和守在通往北山道路上的陆府人。 “蒋大人。”山崖上,一袭红衣的阮如安依旧惊艳。 “阮姑娘。” “大人,家主稍早时已让我等在此,以防有人进入再生危情。” “好。”蒋林点头,转身对身后带来的人说,“大家按各自分工,当心一点。” 官民一心,是不是当一个掌权者得到这样一个状态时,太平盛世也就不远了? “现在情况怎样了?”不久,蜀羽微也赶了过来。 “目前没有发现伤亡。”蒋林回答。 “嗯……”蜀羽微拉了一下蒋林,压低声音,“刚才,我收到了观星阁那位大人的「万里鸿雁」。” “「万里鸿雁」?”蒋林皱着眉头。鸿雁传书,「万里鸿雁」是一种可让消息瞬间传至的秘术。但此法需要高强的意念定力,而且所传达的消息只是一副卷轴画卷,是以并不常用。 “那位大人‘说了’什么?” “你看看。”蜀羽微从袖内抽出画卷。 卷轴缓缓打开,映入眼中是满目苍翠的群竹,劲拔挺括,傲然风骨。 “翠竹?”蒋林不解地看着蜀羽微。 “你看。”蜀羽微又压低了声音。顺着蜀羽微的手,蒋林看见那高低错落的群竹俨然形成了一条龙!一条张牙舞爪,即将腾空而起的龙! “这!”蒋林不笨,而且多少也算是官场中人,环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靠近后又压低了声音,“这真的是那位大人的「万里鸿雁」?” “恐怕是的。”收起卷轴。 “那位大人也是陆府的人,她又怎会把占卜出如此现象的卷轴传给你?”蒋林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那位大人或许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了……”蜀羽微回答得莫名其妙。 “她最应该传给她哥哥……”忽然,蒋林停住话语。“我……好像明白那位大人为什么不传给她的哥哥了……” “那位大人并非凡夫俗子。”蜀羽微整理着衣袖,“小林林啊。”蜀羽微苦笑,“我们好像又摊上大事了。” “北山不归崖本就险阻难行,加上现在留在楚河的大都是老弱妇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凛汇报着情况,“是以此次山崩并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如此就好。”蜀羽微不动声色地回答,就如同早已知晓凛的到来。 蒋林看了看凛,眉头微微皱起来。蒋林不讨厌陆府人,甚至多少是对他们敬仰的。 但凛,是个意外。蒋林也说不上是讨厌他,只是从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危险的存在。 “凛。”蜀羽微看着清理着落石的人,“此处经常山崩?” “雨季会有,但不经常。” “那……”蜀羽微转身看着凛,“关于不归崖,可有什么传说?” “每个地方都会有传说。”凛回答,“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些传说?” “比如……”蜀羽微向前一步靠近凛,“‘异人一族’?” “哈哈。”凛笑了起来,“当然有啊,”看着蜀羽微,“这儿可是楚河。传说中异人一族兴起又沉寂之地。” “那作为楚河中生长的人,”蜀羽微也跟着笑起来,“凛可知一些不为人知的传说?” “关于北山,关于异人一族的传说有千千万万。”凛一直保持着笑意,“大人莫不是觉得此次山崩与异人一族有关?” “任何的可能都是可能啊。”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的蜀羽微,蒋林是由衷佩服。刀光剑影,有时并不只在习武之人之间。 “所以,大人要……” “我想搜索不归崖。”蜀羽微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凛,你熟悉这儿,小林林就拜托你啦。” “得亏大人只搜索不归崖。”凛马上接上,就像一切都顺理成章,“要是大人要搜索整个北山……” “我还没有疯。”蜀羽微笑着摆摆手,“北山山脉绵延不绝,如此劳民伤财的事情,不妥不妥。” “如果普天之下没有可信任的人,你会如何?” “我至于混得这么惨么?” “万一呢?” “那我就去找你,那时候你可别不理我。” 蒋林看了看旁边并肩而行的凛,握了握拳。 “我知道蜀大人为何让蒋大人跟我一起。”凛忽然开口。 “哦?为何?” “蜀大人……”凛站住了脚步,“要一个人调查北山不归崖。” “大人不过是文官。” “于我而言,”转身看着蒋林,“二位大人并不分文官武官,都是「圣城来客」。” “你至于忌惮我们这两个「圣城来客」?”蒋林冷笑了一下。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呀。”凛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但在蒋林看来却说不出地别扭。 “这一路上陆府人不少啊。”北山不归崖之上,蜀羽微并没有走动,而是静立在坍塌的崖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蜀羽微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这许多的陆府人究竟是以防旁人误入,还是在提防其他的什么?” 没有人回答,似乎真的就是蜀羽微在自言自语。 “自古山川皆有传说,而北山生死关,更是楚河乃至云尘的既禁忌又诱人的传说之地。” “传说什么的,最是不靠谱啊蜀大人。”终于,有人回应了蜀羽微。 “阿演。”蜀羽微没回头,却喊出了来人的名字。 “蜀大人居然知道草民的名字。”那个个子不高的少年站在了蜀羽微的身后。 “我说我蒙的你信么?”蜀羽微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少年。 “圣城来的大人。”阿演忽然岔开了话题,“所有事都有因果,所有的‘为何’都会有‘原来如此’。” 蜀羽微笑了笑:“那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一些‘原来如此’?” “那要看是什么‘原来如此’了。”蜀羽微问得莫名,阿演回答得玄妙。 “我听说过「楚河之乱」。”蜀羽微依旧笑眯眯的。 “「楚河之乱」啊……”阿演微微抬头,似笑非笑。 “如果我是尚乐,肯定不会在陆府眼皮底下招兵买马。”蜀羽微背对着山谷,“虽然楚河远离圣城,但此处戒备比圣城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圣上之所以只让蜀大人与蒋大人来到楚河,不过是想让陆家放低戒备之心。”阿演无所谓地耸耸肩,“朝廷需要陆家的力量,但朝廷啊,从来都不信任陆家。” “阿演啊,你知道很多事情。” “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阿演憨憨地笑着,“难得糊涂啊……” “难得糊涂……”蜀羽微也笑了,“阿演啊阿演,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么?” 笑容依旧在阿演脸上,只是,他没有回答蜀羽微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想守护的。”沉默的时间并不长,阿演的语气还是非常平静。 “你说了许多不应该是你说的话。”蜀羽微低了低头,“阿演,陆府主人,不亏了。” 蜀羽微说得莫名。阿演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但马上便是会心一笑。 “大概,我也不亏了。” “北山虽然充满了传说,但说到山崩,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另一边的凛与蒋林走在山崖上,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凛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就如同在走一条普普通通的道路。 “力量是可怕而神秘的。”蒋林没有落后于凛太多,在凛带着欣赏的目光中,蒋林如是说。 “我一直以为蒋大人耿直是因为涉世未深。”凛笑着摇摇头,“也是啊,大人驻扎边塞多年,又岂会涉世未深?” “那是因为有一个人拼了许多力量去保护我。”蒋林抬头,“我帮不上忙也不能再给那人添负担。”停住脚步,“到此为止了。” “什么到此为止?”凛也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难道你真的会告诉我真相?”蒋林双手抱胸。 “什么真相?”凛依旧没有回头。 “关于不归崖山崩的真相。”蒋林的目光,若锁定了猎物的老鹰。 “关于不归崖山崩的真相。”蜀羽微眯了眯眼,“这个的‘原来如此’,是可说还是不可说?” “可说。”阿演回答,“当然可说。” “那,”蜀羽微转身看着阿演,“可说的‘条件’是什么?” “嗯……”阿演笑了,“比如说蜀大人保证不会有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我要保守这个秘密?”蜀羽微摇摇头,“如果对于保守秘密我有自己的想法呢?” “那,”阿演向前一步,“只有死人不会泄密。” “哈哈。”蜀羽微似乎一点也不怕,又似乎阿演只是在开玩笑一般,“阿演你可知我是个朝廷命官?” “知道。”阿演无所谓地耸耸肩,“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不会说自己是怎么死的。” “真可怕。”蜀羽微的语气依旧轻松,“我打赌你会告诉我关于不归崖的‘原来如此’,而且你也不会杀我。” “蜀大人相当自信呢。” “要杀我,不至于等到现在。”蜀羽微直视着阿演的双眼,“从踏入楚河地界,我跟蒋林,随时都可以‘死于非命’。” 山崖微风吹拂,暖阳倾洒,似乎岁月静好。北山不归崖上,年轻的新任楚河令正用平静的话语,说出步步为营的虎穴龙潭。 “既然已知有去难回,大人为何愿意来楚河?”阿演负手而立。 “因为我没办法不来。”蜀羽微说得非常直接,“我的父亲也在朝中任职。如果我不来,恐怕这朝中就容不下我们了。” “贤不避亲。” “不可能的。”蜀羽微苦笑,“如你所见,如今我这处境,就是‘贤不避亲’的结果。” “所以大人才会说我‘说了许多不应该是我说的话’。”阿演呼了口气,“大人是明白人,而能说与否大人也会有自己的判断。”停了停,“这次山崩的力量,”抬起头,“来自于人。” “山崩的力量来自于人?”蒋林微微皱起眉头。 “如安姐发现了**的痕迹。”凛转身向蒋林走来。 “谁会要炸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蒋林环顾四周,陡峭的悬崖,寸草不生的土地,即使如蒋林这般所谓外人也知道的随时而起的迷雾…… “有果自会有因。”凛抚摸着旁边凹凹凸凸的石壁,“敢问大人,蒋大人与蜀大人是如何得知北山不归崖山崩?” “家丁们说的。”蒋林看着凛的手,“来自陆府的家丁。” “呵。”凛低低地笑了笑,“蒋大人,恕我直言。您就不好奇为何陆家的人会比官府更早到达不归崖?” “如果我是一介布衣,”蒋林看着眼前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如果有同样身份的人能解决我的问题,”落叶落到了蒋林手上,“我首先会去找的肯定是与我身份相当的人。” “此言差矣。”凛摇了摇头,“陆府在朝堂之上是仁义无双,声名远扬。但对于楚河百姓,‘陆府人’却如同恶魔。” “这话要是在我没来楚河之前听到,我肯定不信。”蒋林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意外。 “所以,”凛笑了笑,“楚河的百姓会先找楚河令大人而不是陆家的人。”停了停,“这次山崩是人为的,但还是在陆家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最初的时候家主并不想陆家以外的人知晓。”伸手拂去蒋林手上的落叶,“蒋大人对那个「报信」的家丁可有印象?” “我并不能认出所有的家丁。”蒋林收起手,摇了摇头。 “呵呵呵。”凛也收回手,笑了起来,“他算是个「死士」。”冷哼了一声,“对付陆家,可真算大手笔。” “等一下。”蒋林挥挥手,“以上,全都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凛饶有兴趣地看着蒋林。 “你并没有拿出「证据」。”蒋林对上凛的目光。 “这些都是我说的,”另一边,山崖边的阿演眯着眼看着前方,“没有任何的「证据」。” “有足够大的力量,说的话就是真实,就是「证据」。”蜀羽微抹抹嘴唇,“整个楚河,是陆家的天下。” “不是哟。”阿演摇摇头。 “是圣上的天下。”蜀羽微和阿演同时说。 风卷起落叶,对于飘零,普天之下皆一般沧桑。 落叶随风,飘过北山起伏的山脉,勾勒大地棱角分明的曲线。落叶随风,轻拂过山脉的背脊,旋舞在山脉之下平坦的大地。 忽而,风住,落叶坠落在寒潭中。寒潭中那并不大的小岛上,有玄衣人静立。 玄衣人面前有一块凸起的土台,简陋却能看出经常被保养。土台上放着一块透明石头,仔细看有淡淡的流光溜走在上面,哪怕是白日里的阳光也无法掩盖。 玄衣人的目光在奇石之上,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若曜石反射着朦胧的光影交错。 他的眸中有北山的峭壁,也有不归崖上坍塌的悬崖。 世间若是个放大的棋盘,众生便是棋盘上的棋子。何人执棋?与什么对弈? “陆府的主人有一手好棋。”凭空而起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面对忽然出现的声音,玄衣人一点也没表现出惊讶。但也并没回应。 “我应该这样说。”声音依旧柔和,像一吹就散的青烟,“陆府主人,养得一手好棋。” “你在说什么啊?”玄衣人终于开口,干净的声线,如同纯粹的山泉。 “我说,”柔柔的声音如一缕薄纱围绕着玄衣人,“你,不得好死。” “不付出什么,又怎会有收获呢。”玄衣人转身,那流动着异光的奇石在玄衣人转身的同时暗淡了光彩。 “楚天阔。”玄衣人开口。 “呀,好久没有人喊本座的名字了。”那飘忽的声音依旧像无处依附的细线,看似柔弱却让人无从脱身。 “想不想见一个有趣的人?” “有什么人会比你更有趣?”楚天阔的声音带着玩味的戏谑。 “我只是个凡人。”玄衣人笑着,“但那个人,想必妖市掌舵会对他无比感兴趣。” “这就是你换「天地阅」的‘代价’?”声音带上了慵懒,“不划算,不划算。” “楚天阔,你要是觉得不划算,又怎会把「天地阅」带到此处与我赴约?”玄衣人又转过身,手落在了名为「天地阅」的奇石之上。 “但是呀,”声音忽然靠近,“妖市不与陆家人来往。” “我不是哟。”玄衣人的笑意更深了。 “啧啧啧。”楚天阔的声音轻飘飘地离远了一点,“当初本座在初代九绝面前立下誓言,妖市永不与陆家往来。”顿了顿,“他们要是知道如今这情形,会不会后悔得不得了啊~”结尾拖了个尾音,似乎在讨论一件有趣的事物。 “我不生不灭许多年,”似乎忽然被打开了话匣子,楚天阔在那喃喃自语,“这世上当真有人‘一饭之恩必偿’?” “楚天阔,你得说完整句话。”玄衣人抬起头,“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第八章:风动一局 “所以……”夜已深,但楚河七令府的烛火依旧跳跃。蜀羽微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所以北山山崩是人为造成,而且有人要把陆府的秘密公之于众。”蒋林看着蜀羽微,两人都说过各自所知后,蒋林就感觉那种一直存在的压抑感更为让人窒息。一张网已经在楚河的天地间织成,对“不速之客”虎视眈眈。 “我们所知的都是陆家人的一面之词。”蜀羽微看向紧闭的房门,“虽然那个家丁是真的没再看到……”看向蒋林,“小林林,你有什么想法?” “现在看来,”蒋林双手抱胸,“陆府是有意想我们帮助,所以很多事情都向我们开诚布公。”看向蜀羽微,“但整件事情陆府都是占主导,甚至让我觉得是他们布下了局。” 蜀羽微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陆府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蒋林揉揉手,“假设真的是他们布的局,先不说为了什么,仅仅到目前为止就已经错漏百出了。” “自开国而来陆府就盘根于楚河。”蜀羽微搓搓手,“不管是朝廷或者江湖,表面上是对陆家人敬仰,尊称一声「陆府」。实则哪一方都不愿接近陆家却又想得到陆家的力量。”停了停,“能在汹涌暗流中自保已是不易,陆家却还有余力去「翻云覆雨」。”拿起桌上的剪子,“先不说江湖,圣上是一个多疑之人,陆家能变成「陆府」肯定是通过了圣上的重重难关。”将剪子伸向燃尽的灯芯,“所谓错漏百出,不过是想让人看到的错漏百出。”火光在剪子的拨动下摇晃得越加明显。 “这些错漏百出是做给我们看的。”蒋林看着蜀羽微手中的剪子。 “这些是陆家人给我们的「心意」。”蜀羽微把玩着手上的剪子,“大概就是给一些所谓把柄在我们手中。” “然后借用你的力量?”蒋林侧了侧头。 “我能有什么力量?”蜀羽微眯着眼,目光聚焦到剪子的尖端,“小林林,我们来自于圣城,圣上的力量最为集中的地方。” “但你是因为避嫌才自请到楚河来的。” “对啊。”蜀羽微苦笑,“但知道的人并不多,再言,即使知道的人中,又有几个人真的会相信我只是避嫌?” “圣上明白就可以了。”蒋林的目光从剪子的尖端移向蜀羽微。 “小林林,你不是涉世未深。”蜀羽微又笑了,“你呀,到底还在固执地挣扎些什么?” “同朝为官,何苦相逼!”蒋林的语气有点激动。 “因为好吃的就只有那么一些,每个人都想多吃一口,甚至全部吃完呀。”蜀羽微说得坦然,没有悲愤,也没有无奈。 “蜀羽微。”蒋林忽然贴近蜀羽微,“陆府如果真的有意让我们握住一些把柄,我们是不是可以相信陆府?” “小林林,我们现在只能相信陆府。”蜀羽微拉了一把蒋林,蒋林顺势坐在了蜀羽微旁边。 “你想想,”蜀羽微接着说,“目前为止,陆家的人是不是都在明示暗示地表达着「陆府」就是真实?” 风,摇晃着烛火中映出的夜。烛火明明是光明,在暗夜中却幽幽地让人觉得瘆得慌。长夜未央,来自黑夜的盛会,有什么在光明无法到达的地方,疯狂滋长。 “楚河令大人去北山了,据说北山那儿山崩了。”流言,与晨曦一共,扩散于楚河的青天朗日之下。那些关于真实的解读,渐渐覆盖了真实。似乎人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自己不用付任何责任的见解。 “好像真的是我们不知道北山山崩然后去调查就真的不会有人知道北山山崩一样……”蜀羽微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完。 “北山本就人迹罕见,山崩的状况也不是太严重。”蒋林扶额,“没准真的是我们不知道就真的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北山山崩。” “是啊。”蜀羽微理了理衣服,“走走走。” “去哪?” “不归崖。”蜀羽微站起身,“既然都说要调查了,怎么也得把陆家给我们的「秘密」给「查出来」啊……” “不是说不归崖之下有个藏宝窟么……” “小林林,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啊?”蜀羽微看着自己的手,“要是就这样,那就真的不是「秘密」了。” “……为何你看起来兴致勃勃?” “因为暂时不用死啊。”蜀羽微抬头。蒋林看到,那个努力让自己语气轻松起来的人微皱着眉头。 在这暗流汹涌的楚河,大概仅仅是“活下去”便需要用尽全力。 “北山不归崖之下,有个藏宝窟……”阮如安擦着匕首,一旁的阿演靠在陆家长廊的柱子上。 “如安姐要探宝么?” “不要。”阮如安头也不抬,“小屁孩要玩什么?” “我怎么知道。”阿演笑了,“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 “唰!”阮如安拔出了匕首,锋刃在太阳光下反射着淡淡银光,“我们很多人都是从上一位「陆府主人」的时候就在陆家。”阮如安轻轻说着,“也有许多人只是因为念及那位陆府主人才留下。” “如安姐你呢。”阿演依旧靠着柱子笑,“你也是因为那位陆府主人才留下?” “阿演。”阮如安站起身,银色的匕首,红色的衣服,在阳光下。 “很多事不用说都能知道。”阿演换了个动作,“陆少游这个人啊……”阿演眯了眯眼,“他哪儿都比不上上一任的家主陆思凡。” “他是陆家的家主。”阮如安皱了皱眉,虽然她一直喊陆少游小屁孩,但对于阿演的话,她却本能地想维护陆少游。 “就因为他是陆家家主,所以他永远都达不到我们所谓的「要求」。” 阮如安转身看着阿演。阿演也站直了身子:“他从一出生就已经被安排上没得选的路。他活在其他人的期待与规划里,而那些人,包括我们。” “他是陆家家主,上一任家主只有他一个儿子。对于他,对于我们,都没得选。” “他是谁?”阿演忽然问。 “……”阮如安愣了一下。 “他是谁?”阿演逼问。 “陆少游……” “陆少游是谁?”阿演不依不饶地接着问。 “……” “陆少游是陆思凡的儿子。”阿演自问自答,“陆少游是陆府的主人。” “好了,”阮如安挥挥手,“我们不讨论这个了……”向前走去。 “陆少游是你口中的小屁孩。”阿演缓了缓语气,阮如安停住了脚步。 “他……他十九岁生辰快到了。”阮如安开口,却并没有转过身。 “嗯。”阿演走到阮如安身边,“我们十九岁时是怎样呢?”阿演笑了笑,“起码我的十九岁时肯定不是一家之主,更不用背负整个家族的期待。”停了停,看看转头看着自己的阮如安,“我没见过我的父母,被陆家买下来的时候我八岁。那时的我只想着以后能吃上饭。” “我记得。”阮如安转向阿演,“那时候你很瘦小,我都比你高。” “是啊。”阿演耸耸肩,“所以我来陆家的第一顿饭就是你给我拿来的。如安姐你知道么,那些馒头,是我吃过的最最美味的东西。” “那些馒头是小屁孩让我拿过去给你的。” “我看到了。”看向前方,“我虽然是上一任的家主买下的,但我愿意追随的不是买下我的人,而是那个并不举世无双,也不天下无敌的人。” “所以当年你才会拼死保护小屁孩……” “哈哈哈,如安姐。”阿演忽然笑了起来,“当年那场「楚河之乱」,拼死保护他的又何止我‘阿演’一人。”停了停,“如安姐,你的小屁孩是陆家不可或缺的一个人啊。” 人真是神奇的存在,一个人真的可以活成另一个人的信仰。有多复杂,也有多纯粹。 初来乍到的圣城来客,盘根错节的陆府,瘴气弥漫的北山,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楚河。有怎样的鹿死谁手,在朗朗乾坤的炊烟里,汹涌澎湃。 天下为棋,谁逆天改命,谁在劫难逃。 第九章:孤独一掷 北山,不归崖底。蜀羽微迎着阳光抬头看头顶的不归崖。即使现在崩塌了许多,这突出的山崖依旧是巨大而突兀。 “你真的要进去?”蒋林看着杂草掩盖的山洞,一边收拾着绳子一边说。 “我来都来了……”蜀羽微抹抹脸,低下头,“再说,这不还有你在么。” “里面有什么我并不清楚,总而言之……” “我不会离开你的视线的。”蜀羽微笑笑,十足一个有恃无恐的小孩子。 草木丛生,洞内阴暗而潮湿,混杂着莫名的味道,熏得蜀羽微和蒋林皱着眉头。 “不归崖之所以是不归崖,倒是与这「藏宝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蜀羽微皱皱眉头,“好臭……” “走久了就习惯了。”蒋林头也不回地翻翻眼,“我提醒过你的。” “所以小林林最好了……”蜀羽微敷衍地说了一句,敷衍得蒋林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传说不归崖之下有取之不尽的宝藏,但从未有人找到过这些宝藏。”蜀羽微接着说,“曾经有许多人为了宝藏而来却再也没能回去……” “所以,”蒋林停住脚步,回过头,“不归崖才会被叫做不归崖。”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但传说始终不过是传说。真是俗套的故事啊……” “嘿嘿,小林林。不是俗套的故事哟。”蜀羽微拿着火把四处观察着,“楚河的案卷中,记录着不少呢。” “不是陆府编出来的故事么?”蒋林皱了皱眉。 “藏宝窟的传言在很早之前就有过。”蜀羽微停下脚步,“至于有大量人失踪是证据确凿的事,我也是看到案卷之后才知道并非仅仅是传说。” 前面走着的蒋林也停下了脚步:“我之前也询问过附近的百姓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不归崖下藏宝窟的传言。”转身面对蜀羽微,“他们都只听过祖辈提起,更有甚者说曾经有人探寻过藏宝窟而无功而返。至于有大量人失踪,他们只字未提。” “哎呀呀。”蜀羽微苦笑,“好像又摊上大事了?”看着蒋林,“不归崖的传言倒是说得有去无回一般。但陆家人也没有提起过真的有人失踪。” “关于大量人失踪,楚河生活的人却没有提起过……”蒋林摸了摸下巴,“陆府和百姓的口供倒是一致的,但究竟是百姓按照着陆府的意思说给我们听,还是那些记录的案卷出了问题呢?” “如果能让百姓都做出「相同的证词」,陆家何不把案卷也改掉?”蜀羽微停了停,“即使不改,也完全可以毁掉,这样就真的「没人知道」了。”蜀羽微呼了一口气,“小林林,我忽然有个荒唐的想法。” “你的想法一直不是普通人能理解。”虽然这样说,蒋林却是一脸“你接着说下去啊”的表情。 “其实我们都想太多了。”蜀羽微刮了刮山洞壁,“案卷也好,不归崖下藏宝窟也好。陆家其实已经把他们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 “你说话的方式简单点行不行……”蒋林头疼。 “噗。”蜀羽微没忍住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楚河百姓的口供是真的,案卷是我亲眼所看,也是真的。而「为什么都是真的」这个问题,则是陆家给我们出的题目。” “陆府都查不出来我们能查出来?”蒋林又翻了翻眼。 “为什么不能?”蜀羽微又笑了,“小林林,陆家不是官府,而我们却是楚河的「父母官」。”笑容在蜀羽微脸上消退,“百姓喊得我们一声「大人」,想必也想我们回应他们一片青天朗日。”顿了顿,“陆家固然久居楚河,但所谓树大招风,他们的行动也会引来最强烈的注视,而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我们这些「父母官」倒会相对的被「晾在一旁」。”蒋林接上。 “正是。”蜀羽微点点头,“还有一点。” “还有什么?”蒋林问。 “就是你刚才也说过的。” “我说的话有点多,哪一点你直说。” “‘陆府都查不出来我们能查出来?’” “咳……”蒋林尴尬地咳了咳。 “这样的想法不止你一个人有。”蜀羽微坦然地笑了笑,“所有人都知道陆家的能力,依赖陆家的人深信着他们的强大,而站在他们对立的人也深信着。”蜀羽微抬头,“如果陆府人都做不到的事,那就是谁都做不到的事。” “这是一个赌局。陆府把筹码压在了我们身上的赌局。”蒋林缓缓地说。 “这或许是陆家孤独一掷的一场豪赌。”蜀羽微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或许陆家,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 第十章:瞬息枯荣 藏宝窟三字,古往今来都充满着欲望与贪婪。这样那样各怀心事的人,这样那样的目的,如地底暗河,蜿蜒曲折地汇聚。 传说,不知如何而起。初起时风狂雨骤,但久而久之又被遗忘到尘埃里。 云尘七玉楚河,七玉中版图最大的地方,被北山山脉围绕,形成了独立而萧瑟的景象。 楚河神秘,关于它有许许多多的传说。北山之上的「生死关」,「生死关」中关于「异人一族」的传说……除了这些所有人都知道的传说,还有只有楚河人才知道的传说。比如北山之下破败的「陆府」。 于整个云尘而言,陆府是一个自建国而来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家族。加之陆府精通医术,妙手仁心的美名四海传扬。但对于楚河人而言,陆府却是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而今,那座看起来像是「陆府」的破败宅子前,有人站住了脚步。风吹过那人衣服的同时也吹起破败宅门上那柔软的蛛丝,似乎有那么一瞬,那些大多代表着萧瑟的蛛丝也有点像少女被风吹起的青丝。 停住脚步的人背对着长街面向着「陆府」。 “嘎吱!” 忽然,那破旧却沉重的宅门毫无征兆地打开。宅邸内的一切似乎都被封印一般静止不动。 那人迈步走入,任由厚重的宅门在身后闭上。 像极了棺椁合起的声音。 有笛声响起,凄凄切切。萦绕不散,如不甘心的幽魂。无风而起的细碎声音,亦幻亦真。楚河多阴雨,但此时虽不是阴雨天,荒宅之内却也森寒瘆人。 来者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异样,踏过厚尘,绕过庭院中那巨大的枯树来到紧闭的门前。 在那人经过枯树之时,枯萎的巨树树枝长出了嫩绿的枝丫,又在一瞬间枯萎凋零。像回光返照一般。 破败的木门似乎风一吹就会散架,那人抬起手,在指尖与木门触碰的瞬间,以指尖为中心,斑驳的木门一闪而过曾经的颜色,又在那人推开门移开手后,恢复了它的破败。 走入并不宽敞却还能看得出曾经精致装饰的房间,停步在房内木架之前。那人抬手抚上木架,有暗中的机关在厚厚尘埃中被开启。 一条通向幽幽黑暗的暗道从木架后出现,若通往未知的幽冥,向来者展现生人勿近的气息。 “来者何人?”有声音忽然自暗道中涌现,若来自阿鼻的质问。 “观星阁。”来者微微躬身,“「琅嬛汀」林言珲,冒昧打扰。” 沉寂,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在下,冒犯了。”虽然说着歉意的话,林言珲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歉意,大步向前走。 随着林言珲的脚步,密道内不断发出机关转动的咔咔声。虽然一处机关也没有触发,却十足有谁在暗地里咬牙切齿。 “对了。”忽然,林言珲站住了脚步,扬起手,一幅画卷自衣袖飞出。 “蜀大人和蒋大人都是来自圣城的朝廷命官,”画卷落在了地上,借势摊开。“告诉你家家主。”林言珲似乎自言自语般说着,“‘弃子’,也可以物尽其用。” 那幅在地上借势缓缓展开的画卷此时也现出了全貌:满目苍翠的群竹,劲拔挺括,傲然风骨。错落的翠竹像有生命一般,俨然便是一条张牙舞爪,即将腾空而起的龙。 咔咔的机关转动声骤然而止。林言珲挑起了嘴角:“看来陆府并不欢迎在下。”转身,捡起画卷,“可惜呀,此画大有以假乱真之势,本想与陆家家主一同鉴赏,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林大人。”密道潮湿而略阴冷,但这忽然自不知处而来的声音却如冬日暖阳。 林言珲眉头皱了皱:“慕阳公主殿下?” “是本宫。”踩着潮湿的泥土,有妙人缓缓而来。这位天之骄女,是云尘国主最宠爱的女儿,也是云尘国主最可靠的眼线。 慕阳公主在林言珲面前停住脚步。寻常人家女儿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慕阳公主不同,她虽然容貌脱俗却喜一身男装。 “林大人手中的画,不打算跟本宫分享?”微微抬了抬下巴,“还是说,大人觉得本宫一介女流无法鉴赏?” “公主天资聪慧,自会慧眼识珠。”林言珲换上了笑容,将画卷递到了慕阳公主面前。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依。」看来林大人也是爱竹之人,高风亮节。” “公主谬赞了。”林言珲抱拳,“公主爱竹,若不嫌弃,此画便送给了公主,也算是此画有个好归宿。” “大人心意,却之不恭。本宫谢过大人割爱。”慕阳公主不卑不亢地回答,倒也是落落大方。 “对了,不知大人到此地为何?”慕阳公主看着林言珲,“此处是陆府密道,大人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向前逼近一步,“陆府不是一般家族,如果有些事情让大人心生疑虑,还请给慕阳几分薄面,多多包涵。” “公主言重了。”林言珲“啪”地一下跪了下来,“属下无意擅闯,请公主责罚。” “不知者无罪。”慕阳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林言珲,“林大人,请起。” “谢公主。” 看着一直退出密道的林言珲,慕阳公主抬起手,跳跃的火把燃起她手中的画卷。 “陆少游,本宫护不了你一世。”燃过的画卷飘然如落叶,“况且本宫乃云尘皇室,更不该护你。”走向密道的出口,“你……好自为之。” 人与人之间的往来造就纵横交错的因缘际会,纵横交错的因缘际会预示着错综复杂的结局。大潮之中无人不无辜,大潮之中也没有人可以明哲保身。干了这这碗酒上路,从此恩怨再难明了,从此黑白不再分明。 如是因果,如是轮回。 十一章:攻守进退 “没来之前,本宫想象过陆府会是如何。”密道的火把忽然熄灭,慕阳公主笑了笑,“陆家不用火把,慕阳擅自点上,得罪了。” “公主言重了。”不远处,一缕清冷的光芒如鬼火,飘然而来,“民女阮如安,见过慕阳公主殿下。” “本宫听说过你。”慕阳公主向前一步,“从陆府上一任家主的口中,提到过你。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本宫也是十分艳羡。” “承蒙公主厚爱,如安愧不敢当。”阮如安抬起手,盒中异石散发着幽幽光芒,“驸马已至陆家,公主请随小女来。” “呵。”慕阳公主轻轻笑了笑,“本宫自认是悄悄到楚河谁都没惊动,陆府倒像是未卜先知,早有准备。”点点头,“本宫庆幸,陆府忠于圣上。” “自开国而来,陆家世代跟随云尘国君。”阮如安捧着异石在前面引路,“忠于圣主,乃陆家荣幸。” “如此便好。”慕阳公主走向前与阮如安并肩而行。 云尘对水有莫名的崇拜,水经之处万物生长。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曾附属于望月大国的云尘就如同温吞的一条河,细微而柔和。 但是,望月被云尘所灭。当云尘踏雪寻梅大旗替换了望月的黑金大旗时,哪怕对战况早已了解的人都有那么一瞬觉得意外。但再想想却又是情理之中:猎鹰将军,医者陆弦音,异人相助,能人辈出的云尘雄狮……于是,人们便相信,云尘,乃天命之国。 水是温和的,像慕阳公主那样,温和大方;水是凶猛的,像云尘开国时的云尘雄狮,杀伐果断。 蒙在眼上的纱被一层层拿下,首先映入慕阳公主眼中的是她眼前幽幽发着光的异石。随着眼睛的适应,眼前躬身的人也渐渐能看清。 脸戴狰狞鬼面,腰悬名为“无锋”佩刀。那些散发着幽光的异石在那人身后如同织成了一片星空。 “草民陆少游,”那人缓缓行礼,“见过公主。” “陆府主人,免礼。”慕阳公主不是第一次见这位陆家的主人。但有一些人,即使见了一千一万次,也始终不能有会心一笑的默契。 “殿下。”在陆家家主身边,有人低眉行礼。 “驸马。”慕阳公主颔首回礼。举案齐眉,慕阳公主与驸马爷何庆一直以来都是云尘人人称道的佳话。 “不知公主与驸马到来,有失远迎,还望海涵。”能让陆府人下跪的人不多,但陆府人多的是那种尊敬到拒人于千里的礼仪。 “陆府主人言重了,本宫与驸马此次前来楚河,知道的人并不多。陆府主人不必自责。”停了停,“此处乃陆府之内。陆府主人、驸马,二位也请坐。” “谢公主。”二人退到座位旁,陆府主人侧身向驸马行了一礼,驸马颔首回礼。 “陆府自开国而来便镇守楚河,”待两人坐下,慕阳公主开口,“许多年来兢兢业业,恪守职守,圣上甚是欣慰。”话锋一转,“陆府主人。” “草民在。” “北山不归崖下有藏宝库的传言可是许久以来便有之事?” “回公主,确实有这样的传言。” “那么,依陆府主人所知,可有人因探寻藏宝库而失踪?” “草民,不曾耳闻。” “想来也是。”慕阳公主缓了缓语气,“不然陆府主人也不会设计让楚河令到所谓藏宝库查探。” 陆府主人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 “案卷记载有大量人口失踪,而生活在楚河的人却从未听闻。”慕阳公主看了看陆府主人,“事实是如何还未明了,本宫当然不是来问罪,陆府主人不必介怀。”停了停,“只是本宫觉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陆府主人若有意与楚河令合作,又何须隐瞒刺探?” “陆府主人。”一旁的驸马开口,“陆府主人心中可是有所顾忌?”转头面向陆府主人,“对‘圣城来客’的顾忌。” “驸马误会了。”陆府主人的语气依旧是毫无波澜,“草民只是想让楚河令大人手中握着关于陆家的一些‘把柄’。” “哦?” “陆家自开国而来便在楚河,而楚河令大人初来乍到,难免会有顾忌。” “所以陆家主人是想借此让楚河令心中有底?”驸马问。 “是。” “原来如此。”慕阳公主点点头。 “陆府一直以来都是神秘而充满力量的存在。”驸马微微笑着,“陆府主人如此示弱,看来也是十分欣赏新任楚河令大人啊。” “同样是圣上的子民,楚河令大人若需要陆家,也是陆家之幸。”不卑不亢,在刀光剑影中,以守为攻。 驸马眯着眼笑着,眼前年轻的陆府家主,也确实是个有趣之极的人。 “驸马。”慕阳公主站起身,“本宫许久没来楚河了,陪本宫四处走走。” “草民……” “没事。”慕阳公主摆了摆手,“本宫与驸马随意走走便是,陆府主人不必相陪了。” 在经过陆府主人时,慕阳公主压低声说了一句话:“本宫已无十足把握,护你周全。” 房间门被打开,夹道而立的陆家家仆手捧装有异石的盒子,眼观鼻鼻观心。静默得偌大的陆府只有慕阳公主和驸马的脚步声。 “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许久,阿演从暗处走出。 “你在……”陆家主人拿下脸上的鬼面,“……说什么啊?”玄衣公子的声音干净温和。 “呸,还装。”阿演笑骂了一句,“每次跟你说话都觉得泡在温水里。” “你想泡凉水或者滚烫的热水里?”陆少游放下鬼面。 “温水舒服,”阿演一点也不客气地坐到了椅子上,“让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着倒出茶水喝了起来。 “哎哟,你怎么这样说人家……”陆少游娇嗔。 “噗……咳咳咳!”阿演一口水喷出来,“陆少游你要杀人灭口啊!” “多喝热水……”陆少游施施然走到门前。 “我问你。”阿演擦了擦嘴角,“刚才你没把话说完,是不?” “比如说?”陆少游站住了脚步。 “比如说让楚河令握住陆家的‘把柄’。”看着陆少游的背影,“或者我这样说,陆少游,陆家的家主,根本就不信任新任楚河令蜀羽微蜀大人。” “我确实不信任新任楚河令。”陆少游站在门前淡淡开口,“不是不信任蜀羽微这个人,而是我不信任‘圣城来客’。” “但你只能借助他的力量。” “是。”陆少游转身,“蜀羽微是‘圣城来客’,但他却是游离于‘圣城的力量’。” “也是,”阿演插话,“好像是因为父辈才自请来楚河的。”咂咂嘴,“陆少游你不厚道,”摇摇头,“既想动用楚河令的力量,又想脱离皇族的监视。毕竟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公主就会暗访陆家……” “我赌了一把。” “赌什么?” “赌楚河令蜀羽微的立场。” “人家跟你非亲非故,干啥得站在你这边?”阿演笑了起来。 “我不需要他站在我这边。”陆少游抬起头,“他也不需要站在我这边……” “陆府主人。”北山不归崖下,那传说中通往藏宝库的通道,蒋林问蜀羽微,“他究竟是个如何的人?”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蜀羽微笑了笑,“他是许多男儿梦想成为的那种人。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也是许多闺中少女的倾心之人。”理了理衣领,“所以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誉满天下的陆家之主,困兽在牢的‘暗棋’,”蜀羽微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些,都是陆家家主陆少游其人。” “真复杂。”蒋林摇摇头,“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蜀羽微,比起陆府主人,我倒是觉得我们自由自在得多……嗯?前面是什么?”蒋林蹲下身,拨开浮土。 “发现了什么?”越过蒋林,蜀羽微看向蒋林手上的东西,“镯子?” “好像是半边镯子。”蒋林翻看着手中的半边镯子,“这里难道还真的是个藏宝库?” “小林林。”蜀羽微接过镯子,“尚乐大人的妻子是不是叫南宫雪?” “嗯,南宫家的长女。”蒋林转过身抬起头看着蜀羽微,“怎么忽然提起……”话说到一半忽然收住,蒋林的瞳孔猛然收缩。蜀羽微手中那半边镯子,在跳跃的火光中隐约刻着一个雪字。 “当年‘楚河之乱’,乱臣尚乐欲起兵谋反。”蜀羽微看着沾着泥土的半边镯子,“陆府少主人大义,将逆臣尚乐斩杀于北山,不归崖。”蜀羽微面无表情地说着,以最平静的话语,诉说了有什么活生生的,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 十二章:陌路殊途 “这里……”蒋林回过头,低头看着泥地,“这里就是尚大人夫妻身陨之地?” “蒋林。”蜀羽微轻轻拍了拍蒋林肩膀,“没有‘尚大人’,只有‘逆臣尚乐’。” 成王败寇。曾经功名显赫,曾经忠心不二,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之后,都变成了“乱臣贼子”,都变成了“大逆不道”。 “明白了……”蒋林缓缓站起,一言不发地向前走。蜀羽微看着蒋林的背影。太了解了,蜀羽微对蒋林太了解了。这样一言不发的时候是因为蒋林一旦开口,可能就只有愤然不平啊! “陆家做事一向谨慎。”蜀羽微的话从背后追上蒋林,蒋林紧握着拳头站住了脚步。 “这半边手镯被掩盖得并不深,如果尚乐夫妻当年当真在此身陨,陆家不可能没发现。” “他们需要掩盖些什么?”蒋林冷冷地问,“尚乐谋反是他们查出来的,诛杀尚乐难道就没得到暗中的默认?” “小林林,你别意气用事。”蜀羽微缓了缓语气。 蒋林扭头不语。 “你继续说。”许久,蒋林先开了口。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在跟着陆家的‘暗示明示’在走。”蜀羽微拿着半边镯子走到蒋林身边,“这镯子的出现不会是陆家的意料之外,甚至……”眯了眯眼,“……是陆家安排的另一个‘暗示’。” “哼。”蒋林冷笑,“绕来绕去,他们陆府从未信任过我们。” “小林林我问你。”蜀羽微笑了笑,“你觉得整个云尘,陆家信任过谁?”看了看蒋林,“所以小林林你不必意难平。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所以这半边镯子暗示了什么?”蒋林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比如说……”蜀羽微把镯子举到眼前,忽然又放下了手,“说不得,说不得。” 蒋林翻了个白眼:“都到这步了,还啥说不得?” “或许……”蜀羽微看着手中半边镯子,喃喃开口,“当真是谁都无法置身事外……”看了看蒋林,“蒋林,你想好了,听过我这番话,你便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跟着你我就没打算过全身而退。”蒋林回答得不假思索,“你放心,蒋家尚武,国君还得留着我爹给军队训练,我爹有两个儿子。我的话,权当是舍命陪君子了。” “好。”蜀羽微点点头,“我就知道遇上你我就不亏了。”停了停,“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楚河真是冷清啊。”人工开凿的运河楚河之旁,慕阳公主和驸马并肩而行。“你我夫妻二人,也很少如这般,”慕阳公主侧了侧头,“偷得浮生半日闲?” “呵。”驸马轻轻一笑,“殿下为国主分忧,日理万机。如此的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百忙中的奖赏。” 慕阳公主低头笑了笑,温婉大方。 “驸马没什么想对本宫说?” “哈哈哈哈,知我者莫若殿下。”驸马的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弯起,俯首到慕阳公主耳边,“陆少游姓陆,他终究是陆府的人。而殿下是云尘的公主,未来的云尘国主。有些恩情注定是还不上,有些人,是该快刀斩乱麻……” “够了。”慕阳公主扭头,语气却也并没有生气。 “比起殿下,我是个狠心人。”驸马的语气也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平静,“我与殿下是夫妻,我不敢奢望国主真的会把我当一家人。但是殿下,我自会用我的方法,护你周全。哪怕,”轻轻拥住背对着自己的慕阳公主,“不择手段。” 许久,慕阳公主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些了。难得清闲,你陪本宫沿楚河走走。”转身牵起驸马的双手,“驸马不是总说在水边住才最惬意?” “但我后来发现,”驸马一把把慕阳公主拥入怀中,“有殿下的地方才是最惬意的地方。” 慕阳公主在驸马怀中微微一笑,抬起头:“这话要是给佩儿听到了,他又要说爹爹不喜欢他了。” 驸马抬起手轻抚慕阳公主脸颊,笑而不语。他眼角的余光,落在了不远处。 不远处,有一抹人影,隐藏在楚河边错落的民居里,窥视着河岸边的两人。 “唰!”破空之声忽起,隐藏的人影翻身躲开迎面而来的暗器。 “民女阮如安,奉家主之令,前来保护长公主殿下和驸马。”人影落地,干脆利落,红衣如火。 “陆府主人有心了。”慕阳公主点了点头。驸马笑笑,伸手接过阮如安接下的暗器。 慕阳公主不会武艺,所以她错过了刚才的极速对决。驸马飞出三枚暗器,一枚先发,被阮如安躲开。第二枚却是在将要刺到阮如安时被后至的第三枚暗器打下。 驸马没有伤人,但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到了。对于“不伤害陆府人”,仅仅限于陆府人不做“多余的事”。 草木疯狂生长的密道湿漉漉黏糊糊,蜀羽微和蒋林沉默地站在密道里,只有噼噗燃烧的火把,叫喧着这并不是静止的空间。 “若让你再选,你会不会来楚河?”蒋林忽然问。像是问蜀羽微,也像在问自己。 “我只能来楚河。”蜀羽微抬头看着密道凹凸不平的顶,“罪臣之后,将功补过,我没得选。” “你怨么?”蒋林问。 “怨什么?”蜀羽微反问。 “世道不公,命不由己。”蒋林问。 “我怨与不怨,并不会对已成的事实有任何改变。”蜀羽微回答。 “哪怕真的如你所想的那样,你也愿意跳入这个陆府给你挖好的坑?” “反正都是身不由己。”蜀羽微笑了笑,“再说,如果我们听话,没准陆府也愿意拉我们一把。” 蒋林没有说话,看着蜀羽微。 初来乍到的“圣城来客”对楚河而言是“外人”,而此时久居楚河的大家族陆府有意拉拢,似乎真的“恰逢其时”? “没有退路就继续往前走。”蒋林抬步向前。蜀羽微跟在蒋林身后,手中握着那半边镯子。 逆臣尚乐,楚河之乱,忠义陆家……传说和真实交替,有什么尘封的封印,悄然碎裂。有什么说不得的密辛,在时光的迷雾中被发现。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叶落知天下秋。 “陆府主人还没有歇息啊。”夜,风微澜。翠竹斑驳的阴影中,有人似笑非笑。 “驸马。”玄衣如墨,年轻公子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我查了案卷,”驸马开门见山地说,“关于藏宝库的案卷。” “驸马心系百姓,实乃楚河之幸,云尘之幸。” “陆府主人真的觉得是楚河之幸,云尘之幸?”斑驳的影子遮挡了驸马大部分脸,或许正是因为看不清脸,驸马的表情难以辨别。 “当然。”陆少游从容回答。 “陆府要把卷宗改了而且做到天衣无缝也并不是难事。” “确实可以。” “但是,提供线索让楚河令查关于卷宗被改的事情,却也并不是真意。”驸马踏前一步。 陆少游没有回答。 “陆府主人。”驸马笑起来,“你想干什么我其实并不感兴趣。”逼前一步,“但是,如果你让我感觉到会危害到公主殿下……”看着陆少游的双眼,“我会让陆府,消失。” “哈哈哈哈。”陆少游不是一个容易表露喜怒的人,但现在他却忽然笑了起来。“驸马可知现在身在何处?” “楚河陆府之内。” “若我说这不是陆家呢?”陆少游的眼睛微微反射着水光,“进入陆家的外人都会被蒙上眼睛,是以谁都不知道陆家到底在什么地方。这里,”看着驸马的眼睛,“我说是陆家就是陆家,我说不是陆家,也就不是陆家。” “你想说什么?” “这里不是圣城。”陆少游转身,“或者我这样说,只要陆家还有被利用的价值,除了圣上,谁都动不了陆家。”回过头,“驸马难道觉得,圣上真的会完全偏心于公主?” “我不该说让陆府消失。”驸马的语气平静了下来。陆少游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陆府之于你,就如同殿下之于我。”转身,“我们都有要守护的眷念,我们大概都是极端而不计后果的人。”驸马渐行渐远,最终隐没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 陆少游一直静默地站立在夜色中,不悲不喜。 “他不是个坏人。”不远处,有隐藏于群竹之间的人在听到声音后,收回落在陆少游身上的目光。 “本宫知道。”慕阳公主的声音响起。 “但也不是‘同路人’。” “本宫知道。”慕阳公主轻叹一口气。她的目光尽处,玄衣如墨的人静立夜色中,是不是他也已经感觉到什么?慕阳公主忽然笑了笑,充满了自嘲。那个人是陆府主人啊,自开国之后陆府一直都在与云尘皇室保持着一种“平衡”。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何必久久静立?那个一人之下的陆府,也不过是可笑的身不由己。 “殿下,夜深了。”驸马伸手,把慕阳公主揽入怀中。夜风微凉,驸马的怀抱却是温暖的。但慕阳公主知道,这个轻拥着自己的男子,拥有着如何的手段。比如,以“天赋异禀”为由,将陆家二小姐扣押在观星阁中。 云尘自开国而来,皇室多少也在忌惮陆府,但真的对陆府动手,如今的慕阳公主驸马,是第一人。 一次次挑战陆府底线的,是他。一次次赞叹陆府主人隐忍的,还是他。慕阳公主知道这些已经超过了“试探忠心”的范围,慕阳公主也知道,驸马是要把陆府逼上绝路。哪怕当年是陆府上一任家主陆思凡医治了他们孩子的重病。 “殿下?”驸马的声音又响起。 “嗯。夜深了。”慕阳公主眼角的余光瞥见,夜色中静立的陆府家主转过头,似有意似无意地望向这边,然后又像仅仅只是无意地张望一般,迈出脚步,渐渐隐没在黑夜里。 慕阳公主不忍地闭了闭眼。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殊途,注定有朝一日,兵刃相见。 当晨曦撒下,万物开始又一日。楚河萧瑟,留在这被“生死关”所阻断之地的人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轮回了许多年的重复日子。 是不是曾经崛起于楚河的“桃源乡异人”,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 “楚河这个地方在还不是叫‘楚河’的时候,并没有人居住。”破旧的“陆府”之前,蜀羽微和蒋林站立着,“这里现在多是老弱妇孺居住,但这些老弱妇孺,却是当年上官将军派遣到楚河驻扎的军士后人。”蜀羽微抬头看了看悬挂着的“陆府”两字,“只不过,现在驻守楚河的,早已被‘陆府人’所替代。” 蒋林默不作声地听着。 “陆家和上官将军,一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蜀羽微伸手抚上破败的大门,“究竟当年是如何的两个人带着如何的队伍,与开国国君一同打下了云尘的万里河山?” “历史终究会封入尘埃。”忽然,有声音自门内传出,随即是大门开启的声音。 “陆家,演,恭迎楚河令蜀大人,恭迎楚河令护卫蒋大人。” 许是陆家人都会让人有一种莫名的距离感,眼前的阿演,蜀羽微和蒋林并非第一次见。但随着大门打开,那个低首行礼的阿演,宛如与门外的楚河居民、与蜀羽微和蒋林来自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十三章:有匪君子 被蒙上眼睛的人总会有不安全的感觉。蜀羽微听到身边蒋林的脚步声故意加重。蜀羽微笑了笑,蒋林看似涉世未深,却确实是个细心的人。 “二位请稍等。”阿演轻轻挡了挡蜀羽微和蒋林,自己独自向前走去。 “这里跟之前不一样。”蒋林在蜀羽微耳边压低声说,“来时,我并没有听到水声。” “没事。”蜀羽微摇摇头,“现在的陆家不会把我们怎样。” “除了你,在这里我谁都不信。” 蜀羽微正要开口,不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人?”蒋林皱了皱眉头。 “蒋大人好耳力。”蒋林感觉到声音的主人靠近了自己,出于本能,蒋林后退了一步。 “我并无恶意。”声音的主人后退了一步,“此处已是陆家之内,二位大人不需要遮蔽双目了。” 蒋林伸手扯下眼前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纱,一步向前,挡在蜀羽微身前。这时,蒋林才观察起眼前的人。 陆少游,眼前站着的是陆府主人陆少游。 “看来,”蜀羽微开口,“今日陆公子是来听故事和说故事的?” 陆少游笑了笑:“二位这边请,陆某备了些茶点。” “如此,”蜀羽微眯了眯眼,“多谢陆公子了。” 千人千面。蒋林与蜀羽微并肩而行,眼前带路的陆少游,到底又会有多少张“面”呢? 鬼面之下的陆少游看起来比一般男子柔和。蒋林收回目光,哪怕戴着狰狞鬼面也会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或许是曾驻守边境的缘故,蒋林却能感觉到陆少游身上有无法掩藏的危险气息,像极了那些悄然潜伏,随时准备突击的狼。 陆府。现在姑且也先这样称呼这个地方。跟那晚蒋林和蜀羽微所见,在山体内挖空建造的端庄而略显压抑的风格不同。这里小桥流水,亭台水榭。在荒芜萧瑟的楚河,倒也是精致却也惊艳。 楚河版图是云尘七玉最大的地方。这远离圣城未央的地方,陆家许多年的经营,倒是让这片土地充满了“惊喜”。 “此处偏远,招待不周,还请二位大人海涵。”走到水边的一处亭子前,前面带路的陆少游回身行礼。 “哪里哪里。”蜀羽微笑笑。 陆少游颔首:“二位,请。” 等蜀羽微和蒋林走进了亭子,陆少游却并没有马上走进亭子,而是站在了亭子外。 “陆府主人不进来?”蒋林问。 “进,当然进。”虽然这样说,但陆少游依旧站着没有动。 蜀羽微和蒋林对望了一眼。蒋林的手摸上了别在腰间的长鞭。 站在亭外的陆少游抬起手,按在脸上的鬼面上。 “我在想着办法将二位拉下这一趟浑水。”陆少游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他的声音清冷,像凛冬的寒意。 “知道。”蜀羽微反而笑了起来,按了按蒋林握着长鞭的手,“陆公子,我只是不明白,楚河之内都是陆家的势力,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折地把我们拉下这一趟浑水?” “敢问大人,若大人是一国之君,会不会允许一个强大的势力出现在鞭长莫及的远方?”陆少游没有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会。”蜀羽微摇头。 “陆家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朝廷,逃不过国君。” “所以,陆公子要拉着我这个从圣城来的朝廷命官一起‘做点事情’?”蜀羽微看着陆少游,语气依旧平淡。 “因为大人是‘圣城来客’,也因为,”陆少游淡然接下蜀羽微的目光,“大人是楚河的‘外人’。” 蒋林一直默不作声,但这并不代表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他在观察着这一块被称作“陆府”的布局,也在观察着陆府主人陆少游的一举一动。 “我们在不归崖的山洞里找到这个。”蜀羽微从怀中拿出一个手帕包裹的物体,打开里面是半边镯子。 陆少游的目光落在镯子上,没有说话。 “这半边镯子被掩埋的时间并不久。”蜀羽微隔着手帕把镯子举起,“起码,不是四年前就掉落的。” 陆家家主的一举一动都联系着陆家,是以,陆少游不会轻易表态。陆少游没有表态,或者说,他更像在等一个表态。 “陆公子。”蜀羽微开口,“卷宗是被何人篡改,想必公子心里也有眉目。”停了停,“想来,惩戒篡改案卷的人并不是重点,只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情,让‘另外的事情’,水落石出。”蜀羽微坐在了亭中的石椅上。 “呵。”陆少游轻轻笑了笑,迈步走进亭子,“案卷被篡改,陆某这倒确实有些眉目。” 蜀羽微眯了眯眼,等待着下文。 “那个家丁怎样了?”忽然,默不作声的蒋林忽然开口。 “家丁?”陆少游看向蒋林,“不知蒋大人指的是哪一个家丁?” 哪一个家丁?蒋林看着陆少游,眼前的陆家主人微微侧着头,似乎真的是不情。 蒋林摇了摇头,那个家丁,蒋林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蒋大人说的是哪个家丁。”本以为陆少游会装傻蒙混过去,这时他却又主动说起来了。“他本就不是‘陆家人’。”走到石桌边,“既然不是‘陆家人’,那么,怎么处理也就不在陆家的范围内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事,就是明明知道因为所以,但却偏偏要‘不知道’因为所以。” “咳。”蜀羽微轻咳了一下。“能接触到卷宗的人并不多。” “而能篡改卷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陆少游顺着蜀羽微的话接着说。 “不归崖下的藏宝窟是楚河自古就有的传说。”蜀羽微摸摸下巴,“在楚河生长的人都知道到底有没有大批的人去探寻藏宝窟而有去无回。那么,篡改卷宗的目的便极有可能是‘做给楚河的外人看’。” “二位大人,正巧就是‘楚河的外人’。”陆少游接上。 “有人想把不归崖下的某些秘密,公之于众。”蜀羽微看向陆少游,正巧,陆少游也看向蜀羽微。 男子大多会用剑眉星目来形容,但鬼面下陆少游的双眸却如同一泓氤氲着雾气的湖水,竟多少透露点女子的妩媚。像极了志怪传记里出没山林间化作人形的妖魅。 “蜀大人可有眉目?”陆少游闭了闭眼,转过脸。 “我想听听,陆公子的‘眉目’。”顿了顿,“此处与之前的‘陆家’并不一样,想必,陆公子也是准备了‘故事’。” “呵,那是自然。”陆少游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齿轮转动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石桌自中间向两边移开,不一会儿,一张雕刻精美的檀木桌展现在蜀羽微和蒋林面前。 “这里不是‘陆家’,却也是‘陆家’。”陆少游拿起桌上的茶壶,“我们这眉目不眉目的绕了一大圈也没有个所以然,也是辛苦蜀大人了。” 蜀羽微笑笑。 “改卷宗的人叫尚远道。”陆少游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入杯中,“是逆臣尚乐的家仆,因感恩尚乐相助之恩,跟了尚乐改姓尚。” 蜀羽微和蒋林对望了一眼。陆少游的语气很平和,就像说着今天是个好天气一样。 “蜀大人。”陆少游放下茶壶,“我能相信你么。” “除了我,”蜀羽微向前一步,“陆公子还有更好的人选?”眯了眯眼,“若有,陆公子又何必问我?” 风微微吹过,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轻轻萦绕。蜀羽微猛然记起,眼前戴着狰狞鬼面的陆少游出身的陆家,是一个悬壶济世的世家。 “我与蒋林初来乍到,在楚河我们并没有属于我们或者可以依附的势力。”蜀羽微负手而立,“陆家久在楚河,于我们而言,不正是最好的依附?” “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信任不信任。”陆少游笑了笑,“我们之间不过是相互都在利用。”拿起茶杯,递到蜀羽微面前,“既然是相互有利用的价值,那么我也就放心了。” 蜀羽微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茶。 “尚远道现在还在楚河。”陆少游将目光从蜀羽微身上收回。 “陆府主人。”蒋林开口,“篡改卷宗可是陆府主人授意尚远道?” “不是。”陆少游摇头,“他……等不及了。” “等不及?”蒋林问。 陆少游看向蒋林:“楚河在云尘的最边缘,看似远离圣城其实却是朝廷管理自圣城外最严的地方。” 蒋林点点头,“所以陆府自开国而来就一直镇守此处。” “你们称一声陆府,到底是因为我们陆家人真善,还是只是将所有对真善的祈愿都加在了我们身上?”陆少游忽然问,但他并没打算让蒋林回答,而是话锋一转。“正因为森严管理,要做些事情也会变得无比复杂。” 或许是因为整个气氛都弥漫着谨小慎微,蜀羽微有种错觉,与蒋林对话的陆少游在这微妙的气氛里就如同一只敏感警惕的小兽。有那么一瞬,蜀羽微觉得这位年纪不大的陆家家主也是非常无助。 蜀羽微深吸一口气,“陆公子,尚远道与公子早已认识。在尚乐伏罪之后他与公子还有来往。”看着陆少游,“而且,陆公子一直有意隐藏尚远道的行踪。” 蜀羽微不是傻子。蒋林一直这样认为。但现在,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虽然这也是蒋林心中的疑惑,但蒋林真觉得,蜀羽微可能是个不要命的傻子。 “是。”陆少游扫过蒋林再次悄悄摸向长鞭的手,不闪不躲地接下蜀羽微的目光,“我知道尚远道一直藏躲的地方。”顿了顿,“整个楚河,只有我知道。” “没事的。”蜀羽微把蒋林握向长鞭的手按下,“陆公子有顾虑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我们互相只是利用。” 陆少游没有接话,他抬起手又一次按在脸上的鬼面。然后,那个代表着陆家男子,更代表着陆府主人的鬼面,被陆少游自己摘下。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人知晓,一人所做。其他人不过是听从我的安排。”陆少游垂下手,“包括利用楚河令蜀大人,都是我一人所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蜀羽微和蒋林面前的年轻人有一张姣好的脸庞,大概惊为天人这个词语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许是与刚才戴着鬼面时有了比较,二人眼前的陆少游倒也有眼前一亮的惊艳。 只是,此时的两人并无心思去赞叹造物主的偏心。陆少游刚才说的话是有意把一切责任都由他一人担下,而令他堂堂陆府主人不惜一切也想查清的,又会是怎样的扑朔迷离?又会是何种的暗流汹涌? 十四章:荒诞之宴 “比起圣城,楚河倒是安逸。”在陆府主人安排的住处,驸马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此处精致而处处透露奢华,虽比不上公主府,却也足以让人明白心意。驸马笑笑,这位陆府主人,倒也是细腻圆滑。 “驸马。”有人影忽然闪现,身法诡谲。 “说。” “属下无能,未能查出尚远道住处。” “无事。”驸马转身,俯视着跪着的人,“陆少游不是傻子,他自会想尽办法护好尚乐的人。”眯了眯眼,“当年陆思凡能够找到所谓证据证明尚远道清白,作为儿子,不让人找到尚远道也是可以做出的事情。” 伸手扶起跪着的人:“我会让你再回到蜀羽微身边继续当‘陆府家丁’,至于他怎么选以后的路……”摇了摇头,“不,他没得选。”看着眼前的人,“子夜,你明白我的意思没?” “属下明白。”子夜的话,随着身影,瞬间消失。 雕栏玉砌,驸马负手而立。他们都说公主因感恩陆家而偏宠陆府,驸马知道,对于陆府的偏心,公主比传言中更甚。但是啊,公主终归是公主,终归是云尘皇室的人。而陆府陆家,从开始就只是一个外姓世家,从开始就是“外人”。 “楚河之乱……”蜀羽微头疼,头疼极了。这些被篡改的卷宗,最终还是指向这一场最不愿触及却又是早已预料到会被牵扯进来的旧案里。 楚河之乱震惊了整个云尘,不仅是因为清名远扬的前任楚河令尚乐被告发养兵谋反,更因为这一场楚河之乱中,许多朝廷中人讳莫如深的一件事情。 楚河陆家,这个存在于楚河的朝廷仁慈的“眼线”家族,在一夜之间被楚河乱党攻破。陆府引以为傲的机关被尽数破坏。 那晚的楚河火光冲天,楚河的人们怀着各样的心思,默然地看着这个一直沉着冷静的家族终于赢来了棘手的挑战。 一夜,很长也很快。楚河陆家的能力也是超乎想象。当第一缕天光撒下,动乱的始作俑者尚乐被斩杀于北山不归崖的消息传出。沉默自保的楚河人忽然像疯魔了一般高呼着陆府忠义,举世无双。像极了一群疯子一般手舞足蹈。也像极了溺水的人疯狂地抓住救命稻草。 怪诞、荒谬、诡谲、疯狂……楚河之乱在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荒唐氛围里,在不知为何疯狂地庆祝着的楚河人欢呼声中,告一段落。 像极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无头无脑地荒诞无稽。 当然,疯狂之后,楚河又归于平静。没有人在意为何五年之久也没有新任的楚河令,也没人在意在楚河之乱之后接任陆府主人的陆少游会带着陆家如何如何。 阳光里,有村妇教着孩子读写在地上丑陋歪曲的字。孩童稚嫩的声音阴阳怪气地说着:“明,哲,保,身,明哲保身……” “尚远道一直在搜寻证明尚乐清白的证据。而篡改了卷宗,自然会把官府引向尚乐命陨的不归崖。”关于楚河之乱的说法传言有许多,而站在蜀羽微和蒋林面前的陆府主人,那场动乱中的亲历者只用了寥寥数语,不带一丝感情地把这场惊动整个云尘的动乱与卷宗被篡改连接在了一起。 蒋林吸了一口气。都说越是艳丽的东西越毒性越高,但有些人,仅仅站在一旁便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比如,现在的陆少游。 “那……”蜀羽微开口,“陆公子怎么想?”看着陆少游,“是要彻查到底,亦或,随意蒙混?” “蜀大人觉得,若能继续蒙混,陆某还会跟大人说起尚远道的事情?” “不会。”蜀羽微摇头,“我蜀羽微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 “大人误会了。”陆少游站直了身子。 “陆公子别紧张。”蜀羽微摇摇手,“我没别的意思。在楚河我确实并没有太多力量。”眯了眯眼,“再言,即使不是远离圣城的楚河,我也没有‘几斤几两’。” “此言差矣。”陆少游看向蒋林,“有人愿意为大人拼命,这就足够分量了。”顿了顿,目光移向亭子外,“北山不归崖的坍塌,想必大人也知道是人为而不是天灾。” “嗯。”蜀羽微点点头,“尚远道也是尽心尽力了……” “他弄不到**的。”陆少游冷冷开口,“起码,有我在,他就弄不出大动静。” 蜀羽微和蒋林对望了一眼,是啊,楚河虽然是云尘七玉中版图最大的地方。但对于盘根深厚的陆府而言,把一个人的举动控制在“可控制”之内,也并不是难事。 “所以……”蜀羽微揉揉太阳穴,“如果不是忽如其来的‘山崩’,陆公子就可以来得及把尚远道篡改的卷宗‘处理’了?”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陆少游依旧远目亭外,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更像是倔强地不与蜀羽微有目光接触。 “偏居一隅的大家族会有怎样的忌讳?”蒋林忽然开口,“陆府主人步步试探,到底是真的想查明真相亦或仅是无聊至极的玩笑?” 蒋林耿直,但有时却耿直得不计后果。从对陆家的尊敬到厌恶,大概就像想象中的大英雄忽然被发现原来不过是龌龊不堪。哪怕,无论是“大英雄”还是“龌龊不堪”,都只是“想象中”。 蒋林是蜀羽微的下属,在陷入沉默的空气里,蜀羽微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我不至于开一个把陆家拉入险境的玩笑。”陆少游接下了蒋林的目光,“偏居一隅的大家族……蒋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陆家,到底被传成了怎样的模样?”陆少游深吸一口气,“陆家是外姓,蒋大人,陆家,永远都是外姓!” 这是蜀羽微和蒋林,第一次听见这个年轻家主语气中的愤怒与不甘。医者陆弦音的后人,当年跟着猎鹰将军南征北战指点江山的医者陆弦音后人,现在正在另一个家族之下,步步为营,委曲求全。 “少游。”蜀羽微拉了拉蒋林的衣服,把他拉到了身后。走向陆少游,“要不,我们明日……” 忽然,陆少游笑了起来,斜靠在亭子的柱子上:“蜀大人,蒋大人。”闭了闭眼,然后猛地睁开眼,“五年前,楚河之乱。尚乐虽说是被斩杀于不归崖,却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尚乐夫妻的尸首。” “所以……”蜀羽微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人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了……” “尚远道想的是给尚乐平冤,至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却是另有其人。” “那个告诉我们山崩的家丁……”蜀羽微接上。 陆少游看了看蜀羽微:“如果不先查明当年‘楚河之乱’,想必大人也不会轻易作出定夺。” “确实。尚乐毕竟在传言中是乱臣贼子。”停了停,蜀羽微继续说,“接下来,以‘陆少游所说的都是真话’为前提……”蜀羽微看着陆少游的双眼,“我问,少游你回答。” 陆少游也看着蜀羽微的双眼,转身背对着蒋林和蜀羽微。 “好。”一阵沉默后,陆少游沉沉地说。 “我说,陆少游。”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也已暗下。有声音幽幽传来,“他们离开了,你还要站多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虽然是问话,但陆少游的语气没有一点疑惑。 “我可是你的小厮。”声音的主人叼着一根糖葫芦施施然地走了过来,“我家公子在这里,我在这里不也正常?” “你跟踪我。”陆少游背对着来人。 “你不想被我跟着,我又怎能跟踪你?”阿演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咬碎,“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不也是不会有人知道?” “话多会死你知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演忽然笑了,“那也得你舍得杀。” “……”陆少游抬头看看暗下去的天色,“回去了。” “无助,可怜,不懂表达,年纪尚小……”阿演的声音如一条冰冷的毒虫渐渐从陆少游身后爬上来,“陆少游,你倒是像极了戏台上的戏子。” “呵。”陆少游站住了脚步,“那倒是……多谢夸奖。” “蜀羽微是个好人。”阿演依旧笑眯眯,“蒋林也是。” “所以我……”陆少游转身,尚未完全暗下的天色里,陆少游如同站在一团浑浊的墨气中。他一字一字狠狠地说,“不得好死啊。” 【楚河·北山】 千里飞雪。 漫天白雪与苍穹连成一线,一名少年从飞雪中缓缓走出。 他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这全赖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一切凶猛的野兽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他的力量无与伦比。一切蓬勃的生命在他面前都会凋零。 他是“死”的。 往近看,再往上看,你就会看到一副死人才会拥有的眼神。眼睛里,瞳孔里,都是“空”。 活人怎会拥有亡者的气息,是他的眼睛。只须一眼,你就对他全无兴趣,但你不会恐惧,他毕竟不是真的死人。不会有人想去了解一个死人,不会有人想去了解他的面容。 然而人世还是有趣的,并非所有人都不愿凝注他。在极少数人眼里,他只是一个疲倦的孩子,一个在生死间挣扎疲惫不堪的孩子。 他撑着伞。不论黑夜白天,不论雨雪天晴,他都在撑伞。即便他已入眠,那柄伞依然在他手中紧握,伞面依然撑开。 那是他与友人的约定,他还活着,伞就还在他手里,伞就还撑着。这是种很奇怪的人,“死”并不被他放在眼里,但是约定却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一诺不是千金,一诺是生命的意义。 他的服饰更奇怪,身上穿着最平常的农人衣裳,肮脏破旧。但他身后却系着一件青色的披风和一个宽大的斗笠,一尘不染。 明眼人都能看出披风、斗笠,乃至他一直撑开的伞,绝非凡物。没人敢觊觎这些宝物。 因为,胆敢对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一年。”少年开口,他的语气仿佛比身后的飞雪更冷。 “这生死关倒颇具上界风范,上界一天,下界一年。”有一老者边喝着酒,边自言自语,但他似乎知道比喻对象弄反了,不由得被酒呛了一口,闹了个大红脸。 也是个奇异的老者。他的眼睛比任何壮年人都要明亮,他的精力比任何壮年人都要充沛。他甚至比任何壮年人更具魅力,雄性的魅力。 少年回眼望去,默不作声。 这老者在生死关内跟随若暝霏一年了。若暝霏很讨厌与陌生人同行,若有谁让他去做不愿做之事,若暝霏并不介意大开杀戒。 但若暝霏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的老者比鬼王更可怕,或许也比整个生死关更可怕。 但最可怕的,是这老者有喝不完的酒。若暝霏对未知的事物一向恐惧,他想不明白这世上竟有消耗不完的食物。 “暝霏兄弟。”老者大笑着拍上若暝霏的肩膀,声音洪亮:“楚河近在眼前,你我也该分道扬镳,老夫真是舍不得你……” “你的阿雪姑娘……”老者表情逐渐**猥琐,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望着一柄伞。 通体银亮如同白雪的伞,那柄伞正被若暝霏握在手中。 “不行。”若暝霏的眼神变了。 那柄伞也变了。 若暝霏从伞柄处拔出一柄兵器,似剑非剑,似刀非刀,飞雪凝结,深寒至极。 白雪在他的身后飞旋乱舞,一对飞雪凝结的羽翼若隐若现。 但是老者只轻轻一笑,随即将若暝霏手中的雪剑捏碎。 “楚河到了。”老者轻声说。 仿佛一切都如梦幻,仿佛一切都在谈笑间灰飞烟灭。 但楚河却是真实的,也是唯一的真实。 静默蔓延。 老者的手还维持着捏的动作,若暝霏的手也还维持着拔剑的动作。 这两个怪人此刻的动作实在太可笑了,但是蜀羽微与蒋林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有一老一少,在荒废已久的“陆府”外凭空出现。 此刻楚河明月高悬,一股凉意同时爬上蜀羽微与蒋林的背脊。 直到一声“咕噜咕噜”的响声从某人的肚子传出,静默终被打破。 老者笑道:“我这小兄弟饿极了,两位官人可能赏口饭吃?” 音如洪钟,硬生生将蜀羽微二人从惊悸中强拉而回。 “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有‘闹鬼’一说。”蜀羽微抹抹脸。向前一步,“二位若不嫌弃,请随我来。” 蒋林有点懵……不,应该是非常懵。蜀羽微这是……随便就捡了两个不明来历的人回去?楚河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连一向做事有条不紊的蜀羽微都变得乱七八糟。 十五章:静水暗流 云尘是个大国。自开国而来深厚的积累使得云尘许多地方都相对富庶。蜀羽微和蒋林出身并不低,但二人也多少因为职务接触过穷苦百姓。 一个人可以饿成什么样子?比如,把半生不熟的肉拼命塞在嘴里然后一边吞一边盯着四周。 “你……慢点……”蜀羽微的手有点抖,感觉眼前的少年不像人类,更像是一只饿极了的野兽。若暝霏的神情和动作像是来自于本能。但又似乎并不是本能,只是不断地往嘴里塞东西,并没有“饿”和“饱”的区分。 茹毛饮血,当真看得蜀羽微背后发凉。 “蜀大人……”屋外,有声音传来。 蜀、蒋二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那家丁身上。 若暝霏却置若罔闻,依旧啃着盘中肉。老白也自顾自地喝着小酒,一派恬然。 门外的家丁捧着一盘肉冷不丁地遇上了若暝霏空洞的眼睛。 “是个女娃可能就被吓哭了。”老白咂咂嘴,看着嘴里还叼着一块肉的若暝霏,不咸不淡地边喝酒边说。 “没事……陆府的人没那么容易被吓哭……”蜀羽微扶额。 “啪。”忽然,若暝霏一把扯下嘴里的肉丢在了桌上,走向门外的家丁。他的步伐不快,却很稳。 蒋林回过神时,若暝霏已到了家丁身旁。 “这……这位公子?”可能真的是因为大家族的出身,面对若暝霏,家丁硬是没有挪一下脚步。 若暝霏欺身向前,嗅了嗅家丁。像一只好奇的野兽。 “子夜,你把肉放下就可以了。”蜀羽微赶紧给家丁解围。不过若暝霏好像也对子夜没什么兴趣,又坐回了桌边。 “发现了什么?”子夜离开后,看似一直漫不经心的老白忽然问。 若暝霏抹了抹嘴上的油,“不喜欢。”搓了搓手,目光落在身边银色的伞上,然后收回目光,拿起桌上子夜端进来的,已经煮熟了的肉。 嗯?他好像更喜欢吃熟透的肉?蜀羽微和蒋林对望了一下。 蒋林走向前,拿起桌上的筷子,“用这个试试?” 若暝霏看了看蒋林,放下手里的肉。拿起筷子在手上看了一会儿,又把筷子放下,用手抓起肉继续塞进嘴里。 “……” “哈哈。”老白放下酒壶,“酒足饭饱,多谢款待。”眯着眼看着蜀羽微,“小娃儿,你想问很多问题是不是?” 无礼而莫名奇妙,蜀羽微面前的似乎是个不明事理的山野老人。 “二位忽然出现,我当然是充满疑惑啊。”蜀羽微笑笑,毫不介怀。 “嘿。”老白施施然地把双手环抱胸前,“小娃儿,我说我们来自与你们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你们信不信?” 你们都忽然出现了还问信不信?蒋林摸摸嘴:“不知二位造访楚河,有何贵干?” “听说楚河人杰地灵,山清水秀,我们神往已久啊。”老白看着蒋林。 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在云尘生活的人提起楚河只会想到穷山恶水…… “老头子我可没有乱说。”老白一直眯着眼,但他的话语里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起码,对于我等而言,楚河确实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话锋一转,“比如现在仍然一脸淡定的蜀大人。” “啊?”蜀羽微忽然被点名,愣了愣。 “小娃儿是不是在想我们两个是什么来历?”眯着眼看着蜀羽微,“甚至是……到底是什么东西?这种被对手知道身份却不知道对手身份的感觉 不好啊。” “嗯。”蜀羽微没打算隐瞒,“我确实这样想。”看了看若暝霏。而此时的若暝霏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他随身带着的银伞,似乎正看着一个无比眷念的人。 “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想打扰几天。蜀大人是个好人,肯定不会拒绝我们了。”老白说得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蜀羽微苦笑:“拒绝不拒绝我说了不算。”看了看老白,“调不调查你们,我说了也不算。” “小娃儿,你可能是最憋屈的楚河令了。”老白感叹。 “不用可能,他就是。”一旁的蒋林补刀道。 “别这样……”蜀羽微扶额。“鬼神志怪我也有所听闻。”蜀羽微抹抹脸,“我等凡人不过是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二位若无恶意固然好事。” “我们有恶意的话,蜀大人打算怎样?”老白玩味地看着蜀羽微。 “那就留下脑袋!”蒋林“唰”地一下拔出缠在腰间的长鞭。 “年轻人真有活力……”老白话音刚落,身影已凭空消失,“就是反应有点慢了……”瞬间,并指作剑,抵在蒋林腰间。 “……”蒋林的武艺在云尘可以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加之镇守边塞的经历更是练就了敏锐的感觉。此时的老白之于蒋林,大概就是碾压。在绝对的强大之前,任何的抵抗都叫做无用功。 “唰!”忽然,一把带着剑鞘的长剑破窗而入,直指老白后背。老白带着蒋林向前翻身,带着剑鞘的长剑在空中转了一圈,回到屋外剑主的手中。 “抱歉,手滑。”凛横握长剑临风而立。 “蜀羽微娃儿,你真的是最憋屈的楚河令。”老白放开蒋林,施施然地坐回位置。 “凛……”蜀羽微扶额。 “蜀大人,蒋大人。”凛抱拳行礼,“北山不归崖已经清理完毕,生死关驻兵并未受到影响。” “嗯……”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蜀羽微有点恍惚。 “你们生死关还有驻兵啊?”忽然,老白的声音传入蜀羽微耳中。蜀羽微看了看老白,这个忽然出现的老爷子正一脸淡定地看着凛。 蜀羽微扶额,这要怎么回答?还能直接说,没啊,现在生死关都是陆府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生死关险峻诡谲,圣上派兵镇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凛回答得脸不红心不跳,一脸正气凛然。 蒋林翻翻眼,真是只要活着就会被刷新对人的认识。 “那就奇怪了。”老白咂咂嘴,“一般军士驻扎之地多少都弥漫杀气。此处离生死关不远,既然生死关有驻兵,此处又怎么会一点杀气都察觉不到?” “生死关驻兵并不是为了战争。”蜀羽微解释,“驻扎于生死关的军士多数负责看守监察生死关,加之生死关并不是兵家必争之地,驻军也就只有军队之名而少有杀气。” “原来如此。”老白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酒。 “正是如此……” “我还以为在生死关的都是陆府人。” 老白一句话,蜀羽微刚放下的心又噌地一下被提起。 “哈哈。”不等蜀羽微接话,凛笑了起来,“老人家,陆家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老白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老头子我还是有点自信。”仰起头,“山雨欲来,以这个名为楚河的地方开端……”伸手凌空一抓,“啧啧啧,暝霏兄弟,我们不枉此行啊……” “老人家你喝高了。”蜀羽微使了个眼色。 蒋林向前扶起老白:“我带二位去房间休息。” “老头子我没醉。”老白抬了抬手,“凛。”那双本来醉眼迷离的双目猛然变得炯炯有神。 凛愣了愣,退后一步,不自觉地握紧了长剑。 一个看似烂醉的老者一声便镇住了陆府的人!蜀羽微和蒋林面面相觑。 “老头子我不想与陆府为敌。”站起身,“但你记住,老头子我一把年纪,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我去惧怕。” 凛看着老白,最后,还是放松了紧握长剑的手:“是。晚辈明白。”凛躬身行礼。 【楚河·陆府】 “好玩么?”翠竹群立的陆府内,一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声音幽幽地问。 “不太好玩。”陆少游盖上装着天地阅的盒子。 “纵观全局也无法‘下棋’,确实不好玩。”楚天阔的声音带着玩味。 “是不是真的‘纵观全局’,”陆少游站起身,“你自己最清楚。” “嘿嘿嘿。”楚天阔笑得狡黠,“真能让你‘纵观全局’,你觉得这天地还能容得下我?” “我不太懂你们。”陆少游走向紧闭的房门,“但至少,像焚心那样的人,肯定容不得有人能‘纵观全局’。” “你倒是有作为人的自觉。” 陆少游停下脚步:“我啊,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啧啧啧。”楚天阔飘忽不定的声音像一缕抓不住的细线随风轻散。 陆少游打开房门,正撞上眼前少女明亮的眼眸。 “玲珑啊……” “我站在外面一会儿了。” “哦,怎么不进来?”陆少游淡淡地看着木玲珑。 “刚才,”木玲珑向前一步,“屋里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陆少游平静地回答。 “我希望,真如你所说。”木玲珑看着陆少游的眼睛,“有朝一日,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 “会有的。”陆少游回答。 “陆少游。”木玲珑依旧挡在陆少游面前,“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跟我们装疯卖傻怂到了极点,还是运筹帷幄笑里藏刀?”停了停,“我好像有点不认识你了。” “那你觉得哪个才是我?”陆少游倚着门,淡淡地问,“又或者,你所认识的又是怎样的我?”看了看木玲珑,“我是个乖孩子,见过我的人基本都会对我有这样的评价。”站直了身子,“我可以是十恶不赦,也可以是仁德无双。只要所谓评判愿意,我都可以。但我不是,我不是他们评价中的这人那人,而是与你朝夕相处的陆少游。”笑了笑,“我真不是个坦诚的人。” “其实……”木玲珑移开了目光,“你是陆府主人,很多事情,你也无需跟其他人坦诚。”又看了看陆少游,“只是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 “我可能是小狗?”陆少游眯着眼笑。 “呸。你明明就是一只狐狸。”木玲珑笑嗔,“又坏又……” “又什么?” 木玲珑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抱住了陆少游:“你别太高估我的勇气,要是你不在了,我怎么办?” “这跟勇气没关系。”陆少游轻抚木玲珑的头发,“没有谁天生注定要勇敢的。” 风轻拂,有什么随着风中落叶轻轻落在房顶之上。 “陆少游,有时候我确实会羡慕你。”楚天阔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入陆少游耳中,不惊动他人,“要不这样?你带着陆家的人就此隐居,从此再不涉足这尘世纷扰?你点头,我便当你答应。” 陆少游紧紧拥抱着木玲珑,他的目光决绝,始终没有点一下头。 或许委曲求全未必不可一世无忧,但,那会是一辈子的委曲求全。楚天阔的声音没再响起,就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云尘·九歌·观星阁】 “楚河来了个有趣的人。” 以紫蓝冷色调为主的观星阁大殿显得神秘却压抑。有轻烟缭绕,似仙境孤冷高傲。 “是两个。”观星阁阁主小小身着紫色提花百蝶长裙。 “林言晖不是还在楚河么……”小小懒懒地伸了个懒腰,“他这么想玩,就让他在楚河好好跟那两个人玩玩呗。” “小小,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在小小身边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十来岁的年纪实乃天真烂漫,“林言晖不是傻子,他的存在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 “噗嗤。”小小掩嘴一笑,“难得啊,你居然劝我留一手。” “我呀。”女子站起身,“只是不想这么快就换对手而已。” “你们家的人真的都很有趣。”小小侧了侧头,“确实啊,什么观星阁什么三司七令什么四大家等等等等,其实都不过是相互制衡的存在。你们家的对手不是观星阁就会变成其他人,与其换一个不熟悉的对手,不如‘保住’观星阁这个许多年来的对手更好。”看了看女子,“到底是谁在与虎谋皮啊。” 风清扬,岁月静好,有什么暗流,在平静如镜的水下,汹涌澎湃。 十六章:夜阑异事 “小林林。”楚河无风的夜晚特别闷,压得人喘不过气。不过,对比于沉闷的天气,让蒋林措手不及的还是大半夜忽然在床边自言自语的蜀羽微。 “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点?”蒋林想爬起身,衣服却被坐在床边的蜀羽微老实不客气地压在了身下。蒋林翻翻眼:“你起开。” “小林林。”蜀羽微没有站起来,只是抬了抬压着蒋林衣服的腿,“我又做梦了。” “梦到陆少游提着你的人头?”蒋林收了收衣服,没好气地说。 “我梦到北山山巅,有一片无尽雪原。” “这不是梦。”蒋林走下床,“北山异景中的寒霜雪域。”点着了桌上的蜡烛。 “我知道寒霜雪域的传说。”蜀羽微四仰八叉地躺在蒋林床上,“梦里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但我却很清楚那就是北山之巅。”蜀羽微的目光放空,似乎又回到了梦中,“雪域里有个人一直站在我面前,那个人时而穿一身白衣,时而又是一身黑衣。” “你看见黑白无常了?”蒋林挑眉。 “应该不是。”蜀羽微摇头,“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并无恶意,好像还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有点正气凛然。” “你没事少看点志怪话本。”蒋林把蜀羽微推到一边,“这世上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让你遇上怪异之事……” “今天陆府门前遇上的那两个人呢?”蜀羽微忽然问。 蒋林的动作顿了顿。 “楚河这个方寸之地……”蜀羽微伸手向前,“到底会有多少的不可思议以及隐藏的秘密?”扭过头看了看蒋林,拍了拍床,“一起睡?” 蒋林看了看蜀羽微,一把扛起扔到门外:“滚。” 蜀羽微拍拍衣服站起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客房。 “夜深打扰,望二位见谅。”蜀羽微敲开了客房的门。 房内没有一丝动静,回答是无声的寂静。 蜀羽微眉头紧皱,走进房内。如他所料,屋内空无一人,那两个于楚河内凭空出现的怪人,如今又凭空消失。 【云尘·楚河·念君亭】 夜幕深,华灯上。被世人遗忘的楚河,终于有了尘世的气息。楚河北山念君亭,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楚河。那条由前几任楚河令修建的人工运河像一个玉环,轻拥楚河。而今运河边上已被人点上明灯。 这两岸的灯火把楚河装饰成略施粉黛的佳人,恬静而温和。 他白衣翩翩,月光在他脚下碎成残影。他有美酒一壶,一壶喝不完的美酒,他亦千杯不醉,自诩酒中仙人。若非眉眼挥之不去的轻浮,应是世上最有魅力的男子了。 来人正是酒徒老白,他身后跟着如同冰山一座的若暝霏。 老白望向亭上牌匾,轻吟一句:“好一个念明君之亭。” 若暝霏置若罔闻,他在俯瞰楚河,深夜的楚河如同略施粉黛的佳人倒映在他眼中。他此刻恬静而温和。 老白问:“此刻眼中的楚河是怎样?” “荒凉。这便是人间吗?” “这便是人间。”老白指引若暝霏的目光寻到一处,笑着说:“你看那是什么?” 若暝霏目光所及,是零星未熄的烛火,简陋的茅舍群落。他朝老白投来疑惑的目光,却一言不发。就若暝霏而言,似乎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体力。 老白问:“以你目力,可能看出屋内何人?” 若暝霏答:“是些青壮年。” 老白说:“不错,青壮年。楚河多老弱妇孺,一路走来,你可曾见到诸多精壮男子?” 若暝霏摇头。 老白的声音忽然缥缈如烟,如梦如幻:“楚河,陆府。荒无人烟,多老弱妇孺留守。北山横断,一分为二。”他凝注着若暝霏的眼睛,缓缓说:“这些青壮年,实为外来人口。” 若暝霏抿紧嘴唇。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重要之人,无关血缘。”老白轻点若暝霏的胸膛,一字一字说:“这,就是家。” 仅一瞬,若暝霏的脑海闪过诸多面庞,那些一路施与他恩惠的人,最终定格在赤红长裙的女子身上,只可惜他已忘了她的样子。 “他们的家却不在这。”老白的声音再度悠悠升起:“有些人啊,甘愿为了美好的小家,造福更好的大家。他们平凡得不行,在你我眼里尚如蝼蚁。但有了他们,楚河才会有变得更好的可能,这是你我都无法办到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 他轻拍若暝霏的肩膀,轻叹一声:“若非生活所迫,谁愿背井离乡?暝霏兄弟,每个人活着都实属不易。” 随着明月高悬,最后一盏灯火也在茅舍内熄灭。夜更深了,若暝霏的瞳孔也更为深邃。 楚河的夜色不会掩藏于人们的睡意中。有人执灯踏月而出,灯火似与明月争清辉。若暝霏被这豆微光吸引,隐约看到这张女子的脸。月也柔和,光亦清微,那女子算不上美,淌在她身上的月光却变得既柔且媚。那女子乍看之下俗不可耐,但却越看越有味道,她的穿着打扮,她的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男人的眼睛,无不撩拨男人的心。人欲是俗,人性也俗。 她似乎在等着谁。 有人来了。他低着头,像极了驯良的狗,这样的人怎可有直视他人的勇气?女子毫不在意,嘴角勾起的微笑如月光温柔。她牵起他的手,慢慢地走回精致的小楼,动作轻柔,生怕惊碎了男子懦弱的心。 “钱在人间是最好的东西。”老白忽然开口说,“出舞两美人,飘摇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 若暝霏紧皱眉头,满脸疑惑。 “哈哈。”老白朗声笑说:“忘了你听不来文绉绉的话,你方才见到的女子正做着出卖肉体的交易。有了钱,不只能买到食物,还有美酒,甚至是女人。” 老白拿出酒壶,猛灌一口:“就男人而言,世上已没有什么能比女人更好。所谓活着,不就是吃喝拉撒风月享乐。” 若暝霏仍旧不语,只因他还未经历,只因他还不懂情爱的真义。 若暝霏说:“她心里难道不会难受吗?换我,我绝不愿意!” 老白嗤笑一声:“你也看她不起?” 若暝霏空洞的眼眸对上老白眼中的澄澈,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会在对视中败下阵来。 老白又喝了一口酒,一呼一吸,酒气氤氲:“我不问凡事的因。她们不抢不盗,不争不杀,不伤天不害理,这便够了。你可知这样的人从远古便有,往后也不会灭绝,只要还有人,只要人还有欲望,她们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若暝霏还想反驳什么,可他眼角余光正瞥上那栋小楼。 男子已出来了。他的脊梁虽不正直,但他抬起了头,终归是有了人样。若暝霏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那些反驳的话一字也吐不出来。 “哈哈哈,那小子真够快的!”老白忍不住笑出声,随后拍了拍若暝霏的肩膀:“何必在乎凡事因果,这只是人间的冰山一角啊暝霏兄弟。” “所谓人间啊,不自己走一遭又何来的人间?你从别人口中得来的人间,也不过是别人的人间。”老白收起笑脸,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去感受人间的不可思议。我不问你缘何变得如此颓丧,你要死,我绝不拦你,你要活,可随时与老白共饮一杯。” 老白缓缓说:“但我奉劝你一句,楚天阔不是谁都能降服的,至少我不行。若你有自信,大可在我手里走过三招,三招能过或可一试,三招未过只能说你自寻死路。” 若暝霏空洞的眸中隐隐有光,但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都听到了。” 就在今日傍晚时分,「杏绝」晴渝以秘法对若暝霏下达第一个任务:降服隐藏于陆府中的楚天阔。 自登上北山念君亭,若暝霏就该知道老白的能力,事无巨细,秋毫入目。区区传音入密,在老白耳前确为不值一提。 老白不说话了。他将酒壶递到若暝霏面前,轻声说:“喝一口?” 若暝霏笑着说:“谢谢。我不喜欢酒的味道。” 老白愣住了,若暝霏很少笑,不,应该说从未在他面前笑过。他收回酒壶,淡淡说:“这样啊。有机会要尝一口,男子汉大丈夫,喝了酒,才能昂首阔步行走天下。” “好。”若暝霏轻声说。 “走了,那女娃还在等我共度春宵。”老白挥手作别,他轻声一笑,仿佛自嘲:“这人老啦,就喜欢多管闲事。” 老白已走远了。若暝霏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他打开盒子的动作很慢,仿佛里边藏着稀世珍宝,盒里安静的躺着二十支「极乐死」。他用火石将「极乐死」点燃,一股奇异的香味勾动他的心神,迷醉他的感官。 他慢慢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一口烟气,眯着眼的样子真是舒服极了。 此刻,他已忘了生死。 若暝霏在念君亭坐了很久,手中的「极乐死」早已燃尽,天边的朝阳正缓缓升起。 天亮了,老白是否如愿度过了一夜美好的春宵? 若暝霏又笑了。他将银伞束于背上,而后从北山一跃而下。 他的瞳孔不再空洞,那里装着一整座陆府。 天青色的披风,正于逆风中猎猎作响。 十七章:冥冥命运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所有的繁华逃不过落幕,所有的生逃不开死,所有的不变逃不过更迭。楚河的阳光一直都不是很猛烈,在没有阳光照到的地方是凉飕飕的。少年行至斑驳木门之前,那破败的大门未落的朱漆仿佛落魄的贵族拼命强调着曾经的荣华繁盛。门上牌匾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少年的眼力很好,还是辨认出牌匾上那斑驳的“陆府”二字。 少年停下脚步。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陆府,所以,人们便认为这里就是“陆府”。 少年俯身向前,在斑驳木门上轻轻嗅了嗅,像一只好奇的小兽辨认着四周的气息。 推门而入,落叶铺满了地面,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树,依然傲立在破败之中。这里,大概也曾风光无限,也曾生气勃勃。 斑驳的木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像极了合上棺椁的声音。若暝霏不怕死也不怕鬼,但忽然的安静让他非常不适应。大白天里一丝丝凉意层层围绕。穿堂过室,地上的枯枝落叶被踩得嘎吱作响。安静,整个陆府如同被隔绝在人世之外,安静得像是人走入画中。 走过回廊有一处假山立在一方水池之上,水池里的水早已浑浊不堪,散发着让人不适的气味。 “噗通!”忽然一声轻响,有什么从假山上滑落到水池里。若暝霏捡起一支枯枝,走近水池。长满水藻的池水根本看不清水里有什么。若暝霏想用枯枝捞一下刚才掉入水中的东西。猛然,从水里窜出一个影子,直扑若暝霏面门! 但若暝霏却以更快的速度挡下这致命一击! 本能驱使他使用了“力量”,若暝霏的脑海中浮现出女孩惨死他身下的画面,一滴泪滑落。 “呱。”或许是若暝霏心神不定,那黑影居然堪堪逃过一劫。若暝霏定了定神,看着那脏兮兮的青蛙越跳越远。 无声的压抑依旧围绕若暝霏,像一堵堵墙要把若暝霏压死在这破败院落里。若暝霏有点想念刚才的青蛙了,毕竟那是会出声的活物。 深呼一口气,若暝霏继续往别的地方走。陆府不欢迎他,这是若暝霏感觉到的来自那个家族的看法。 但是,有些事情,轮不到双方的欢迎亦或不欢迎。 若暝霏又回到最初的前院里,他盘膝坐在满地枯叶之上。 “陆家给你开过门,你得知进退啊。”忽然,有声音凭空而起,带着戏谑与玩弄。 “楚天阔?”若暝霏的声音冷得如同天山玄冰。 “楚天阔?”那声音更加张狂,“那个不人不妖的东西?” 若暝霏嗤笑一声,随即说:“一个人若不行事磊落,与那不人不妖又有什么分别?你若再不现身,可是也想做做不人不妖的杂种吗!” “不人不妖的杂种……”又有声音凭空而来,“我记住这句话了。” 若暝霏不再言语,他感觉到原本压抑的气氛由于这两把声音主人的到来而有所缓和,但紧接而来的却是更大的不安。若暝霏抬头咧咧嘴,就如同,困兽在牢。 “我们其实在帮你。”第二把声音忽然靠近了,若暝霏本能地闪躲,背后却依旧空无一人。 “陆府的人岂会让我们这两个外人在这里‘惹是生非’?”第一把声音出现在屋檐之上,若暝霏抬头,屋檐上站着一个年轻人,眉眼间皆是戏谑。 “他叫林言晖。”第二把声音依旧在若暝霏身边响起,“观星阁的人。” “观星阁琅嬛汀主人。”林言晖高傲的眼中带着不屑。 “呵呵呵呵呵,小孩子就是不懂礼数。”若暝霏身边飘忽的声音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林言晖的语气,甚至是带着丝丝不屑。 “你好像要找我?”这回,声音是问若暝霏的。 “不。我只是来带你回生死关!”若暝霏淡淡说。 “呀讨厌。”飘忽不定的声音带上了嬉笑,“谁要去那个鬼地方啊。” “不过,”楚天阔的声音还是慢悠悠的,“你背后的‘那位大人’既然选择让你来带我回那个地方,也就足够证明你的本事。”停了停,“真是让人头疼,你们人类明争暗斗就非要扯上我?” 银伞出手,若暝霏已不想多费口舌。他撑起银伞,四周温度忽的降至极点,有灵体忽隐忽现,那是一只不见面目的幽魂。幽魂游离于若暝霏的身侧,但她对若暝霏的敌意任谁都能看出。 “有趣。”屋顶上的林言晖挑眉,不过他似乎并不打算插手。 “你不笨啊。”楚天阔的声音还是带着笑意,“我乃天地间妖气所凝聚,并无实体。你触碰不到我,”楚天阔的声音游走在若暝霏四周,“除非……”忽然,楚天阔的声音消失,一瞬,若暝霏周身的寒气似乎被驱散了一点。 一瞬,若暝霏似与那抹幽魂达成某种共识,幽魂瞬息间融入若暝霏的右手,他猛地向后一跃,从银伞中抽出一柄飞雪凝结的兵器,而后如离弦之箭,朝林言晖激射而去! 兵器似剑非剑,似刀非刀,飞雪凝结,森寒之极! 若暝霏的速度快,但林言晖的反应也不慢。刹那间,林言晖的四周筑起结界。结界不是一层,而是以林言晖为中心,一层层地向外扩张,阻挡来势汹汹的攻击。 “林大人不愧是观星阁琅嬛汀主人。”若暝霏改变了攻击对象,此时的楚天阔如同一个旁观者,“现在的观星阁,还是有点意思。” 林言晖不屑地冷笑了一下。若暝霏毕竟实力强大,林言晖更不屑分神搭理楚天阔,反手捏诀,身影极速向后飞掠。 “少年,你知不知道林大人的防御术法是观星阁最厉害的?”楚天阔的声音又响起。 若暝霏不语,他有点弄不明白楚天阔和林言晖,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但他无心弄明白此间关系,他的泪水已汹涌夺眶,他的神志也被往事反复折磨。他的强大来源于夺取了那些女子的能力,而他的弱点,则来自内心的执念,他放不下的,忘不掉的那些惨剧正如毒虫一点一点啃食他的灵魂。 若暝霏停下。他的战斗从不拖泥带水,他在等待,一击必杀之时! 他本就是困于牢笼,伺机而动的凶兽。 “林大人,你怎么把人家小孩儿弄哭了?”楚天阔幽幽地说着。 “麻烦你看清楚情况。”林言晖咬牙,“现在情况不妙的可是我啊。” 若暝霏周身似乎有寒气游走,若来自九幽炼狱的离魂。寒气无形但却在一丝丝地渗透近林言晖的结界。 林言晖皱了皱眉头,一点脚尖,向后飞掠。 但是,眼前的若暝霏凭空消失了! 林言晖的反应依旧迅速,以极限的速度在周身结成了结界,一个千斤坠,落在了地面,扬起了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若暝霏一击不中,却也没有着急进攻,他依旧站在屋檐上。 “楚天阔。”林言晖咬牙切齿,“我们来做交易。”他的目光看着若暝霏,如同眼中钉,肉中刺。 若暝霏如同没听见一样,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哎呀呀,林大人要跟我这不人不妖的东西做交易啊?”楚天阔的声音没有怒意,似乎根本就不会生气。 “楚天阔,我能达成其他人做不到的条件。”看着若暝霏,“我要他的命。” “哈哈哈哈哈。”楚天阔忽然笑了起来,“林大人,这个我真的做不到。我是天地间的妖气汇聚而成,并没有实体。既不能被‘杀死’也无法去‘杀人’。” “不。”林言晖垂下手,“可以的。”楚天阔感觉围绕林言晖周身的护体之气瞬间消失。 “呵,林大人还真是有趣……”楚天阔低低地笑了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暝霏的瞳孔猛然收缩。眼前的林言晖还是林言晖,但,若暝霏感觉到,一股带着强烈侵虐气息的气势正扑面而来! 那少年并未退缩,凶兽在战斗中也绝不会有退缩二字! “目盈太虚,天下大荒。奕剑听雨,大梦一场。”雪剑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绵柔女音,天地间似也冷了几分。 一剑既出,人魂皆惊! 飒飒剑意,谁卜凶吉?天地肃杀,莫问天机。若暝霏的剑气凛冽 ,但是,正站在他对面的林言晖却不闪不躲,甚至若暝霏根本没感觉到他结起防御的结界。 “唰!”林言晖的面前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屏障,若暝霏的攻势被轻松化解。一击不中,若暝霏并没有表现出惊异,气沉丹田,寒气又一次凝聚。 对立而站的林言晖似乎能看见没有实体的寒气,此时的他嘴角有一抹诡谲的笑意。林言晖是观星阁的人,多少带着点修行者的仙风道骨。此时诡异微笑的林言晖浑身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寒气已经凝聚,但若暝霏并没有着急发起进攻。林言晖依旧垂着手。 若暝霏的眉头皱起来,他不喜欢拖沓,更不喜欢现在这种如同困兽在牢的感觉。 “这里当真是死气沉沉。”林言晖开口,语气竟然是若暝霏所听到的,之前楚天阔的语气。配合着林言晖的面容,若暝霏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来,疯狂生长!”随着林言晖的话语,有狂风自地面卷起,狂风所经之处,绿意盎然。 不,若暝霏握紧了银伞,不止绿意盎然。他看见院子里本来枯萎的大树现在又长出了绿叶,有许多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树身攀爬而上。像来自阿鼻地狱的鬼手,誓要撕裂苍穹! 跑!或许是来自野兽的本能,若暝霏心中有声音在呼喊。但是,那些疯狂生长的藤蔓此时已经缠上了若暝霏的腿,若暝霏没站稳,被藤蔓拉下了屋檐。 院子里此时已蔓延了许多藤蔓,若暝霏摔下去就会被那些触手般的藤蔓生生撕裂! “唰!”寒气爆裂,若暝霏硬生生地把寒气凝成了一瞬的实体,他踩上那个凌空的“平台”又一次跃回了屋顶。 但没等若暝霏站稳,藤蔓又缠了上来。若暝霏像置身水中,被水草一样的藤蔓层层缠绕。生命或许是脆弱的,但此时,此处,此方寸间,生的力量被淋漓尽致地释放。 藤蔓缠绕,若暝霏动弹不得,他的瞳孔依旧空洞,却更暗淡了。被世人喜欢、歌颂的生,现在竟成了夺取性命的武器。 若暝霏咬着牙,他回想起许多许多的画面, 也回想起许多许多的人。所有的经历如走马灯,一瞬便是一生。 “人真的是神奇的存在。”楚天阔的声音又游离在林言晖的四周。林言晖一言不发,似乎根本没听见。 “嘿,”楚天阔忽然笑了起来,“你说我要是忽然不想把身体还给你,林大人你会后悔让我附身么?” “比起这个,”林言晖开口,“我更好奇你刚才用了什么招数。”看了看眼前散去的藤蔓,“这个人不是普通人,他的肉体无比坚韧,要杀死他并不容易。” “人必须是肉体与魂并存。”楚天阔懒洋洋地说,“林大人只知我是妖气而不知为何我不能修成肉身……”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林言晖打断楚天阔的话,“你只要说是怎么杀的他。” “重要么?林大人。”楚天阔的声音带上了嬉笑。 林言晖不回答。 “啧啧啧。”楚天阔的声音贴着林言晖耳边,“林大人,杀这个人是观星阁给你的任务对不?做不到你就不再是琅嬛汀主人……” “闭嘴!”林言晖狠狠地挥下手,当然,他并不能把没有形体的楚天阔怎么样。 “林大人可是非常后悔没在刚才我附身时杀了我?”楚天阔笑得张狂,“不过林大人当然不会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来除掉我。” “楚天阔!”林言晖咬牙切齿,但他却也对本就是妖气聚集而成的楚天阔没有一点办法。 “好了,林大人。”楚天阔心情似乎非常好,“该是你完成‘条件’了。” 【一间密室】 风呼啸,雪苍茫。 旭日高升,长风万里。 那是一间密室,无尽雪原中的一间密室。 门,古朴而残破,却有莫名神力附着其上,势如山河,坚不可摧。 有人推门而入,轻而易举。 一身玄衣如墨。 所谓一花一世界,这密室中也藏着一个世界。 那人抬头,天穹如墨,群星闪烁。 这间密室竟藏着一整片星空! “我每次来这里,都不禁感叹世间玄妙。”他说。 “你每次来这,也都会说这句话。” 没有声音。只有一行字浮现在他眼前,字迹工整娟秀,一看便知出自灵秀女子之手。 这是独属于那女子的秘技,天底下也只有她能做到。 「神通」,上达天听,下传凡音。他想起他们的初次邂逅,她沿着远古的神迹,一步一步走上天空,最终被无形的神力阻挡在外,不得入内。 进一步,便是神界。她离神界最近的一次,仅有一步之遥。 可那一步之遥,正是绝地天通。没有人能超越绝地天通,她也不行。 她距离神界最近的时候,也是她最美的时候。他想起散落于古籍中的只言片语,想起佚失于远古的神话。 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可她并不是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神通」仅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正如你设想的那样,那个少年的灵魂已经被我送上神界。” 一行字,将他拉回现实。 “你错了。”他轻声一笑,“这不是设想,这是,命运。” “欸?” 只有一个字,一个越来越大的字,而后化作幻影。 她也一身玄衣如墨,只是戴着面纱,不见面目。 有那么一瞬间,男子动容,心中的声音差点冲破喉咙。 但他忍住了,他已隐忍很多年。是五千年?还是五万年? “你要成为神,掌控命运么?” 一行字,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像历史的长河。 “你又错了。”他没有笑,“神算什么?就算是神,在我看来也不值一提。” 神,算什么?在那男子眼中,神也不值一提。 幻影似乎陷入沉思,又似乎失了魂灵。 她的头一歪,那幻影中脱出一位灵秀的少女。 可她此刻绝算不上灵秀,她的五官已扭曲到了一处,她口中的唾液缓缓吐出,化作白沫。 她浑身痉挛,原本白皙的小手因用力过度,好似野兽的利爪。 这是一个人所能展现最为可怖的画面,也是一个人最为扭曲的画面。 他抱住了她,目光却延伸到了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女子身着赤红长裙,翩跹起舞,杯酒入喉。这幅画似有生灵,男子好似真的看到有女子起舞,倾倒众生。又似有酒香四溢,桂花香醇。 “就快了。天上诸神为你陪葬的那天,就快到了。” 他的目光定格在画的落款处,那里,只有五个字。 若夭不是妖! 天地为棋盘,众生博弈其中。弹指须臾,风起云涌。 十八章:玉玑神卷 【绝地天通·太虚境】 天地相分,人神不扰,使复四时,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本是水德玄帝命重、黎二神隔断天地,所下的人神禁制。这禁制中,却有一处远离天地,远离虚空的绝地。 神秘而又绝望。因为只有这样的绝地,才能锁住最炽烈的光。 这,便是太虚境。 太虚境是没有光的。这里的一切都没有生命,停止流动的时间,一成不变的环境,漆黑绝育的土壤。这里的一切也都是黑色。 除了她。她是这里唯一的生命,亦是唯一的囚犯。 她时常想,这座囚笼该叫做太虚鬼观。因为只有最可怕的亡灵,才能埋葬生命的光辉。 鬼哭狼嚎,大概是世人所能想象关于鬼怪最可怖的画面。可世间最可怕的亡灵是不会哭嚎的,他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他是一无所有,他是空虚的一切,他是一切的寂寞。 最可怕的亡灵何须哭嚎,他能令任何生命心甘情愿,随他到地狱中去! 那亡灵残留的一丝气息,已不知困住她多少岁月。 可笑的是,这世间也只有那亡灵的毫末,陪伴她走向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岁月。 停滞的时间中,只见她闭目作画,意随笔走,笔随心动,与这太虚鬼观浑然一体,定格为名家笔下的绝世丹青。 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有恶土龟裂,一株幼小的紫色奇花破土而出。这毫无生气的绝地竟孕育了新的生命! 那株小花恍若有灵,冲破层层枷锁,向这空虚冷寂的太虚境展现生命的美丽。花瓣血迹斑斑,花茎中正不屈。 而同一时刻,她睁开眼睛。她画中之物,赫然正是那株冲破绝地恶土的紫色奇花。 血迹斑斑,中正不屈。 她轻呼一口气,而后于落款处题上一行字——玉玑:逆神一道。 持丹心者,能作丹青以活物。那株奇花并非自然生长,而是她意志的体现,是她笔下的奇迹。但却绝不是神迹。 丹心给她夺天地之造化,却也让她为诸神唾弃,永生永世囚于太虚鬼观,不见天日。 神啊,毕竟是无情而自私,狂妄而固执。 一道温和的光,吸住了她的目光。花心处,正盛放着灵魂最初的光芒,最纯净的光芒。 很快,她便得出了结论:有人以「逆托生术」,将这道人魂骗过绝地天通,送至太虚鬼观。 这灵魂是否蕴藏逃离囚笼的秘密?她只冷冷一笑,她向来孤高骄傲,对施舍不屑一顾。但她又极具好奇心,对未知都想探个明白,哪怕未知的尽头是危机是死亡。 她伸出纤长的玉指,轻点那颗纯净的灵魂。 一瞬,黑色的世界碎裂为空白。而后,零散的记忆如碎片般飞来,击向她灵魂深处! 传说人会在死前想起前世的片段,但从古至今少有人能验证,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天地至理。却有神话记载,远古有无启之国,国人无继,其心不朽,死而复生,而后经百年轮回,生死往复。传闻破劫的无启之人,清魂为天,浊魄为地,其心断生死,破轮回。 她曾阅无数神话典籍,见过千古风流人物,个中传说却不及这轮回的梦境来得波澜壮阔。 一名绝世独立、孤高自傲的神女,在若暝霏的轮回梦境中,迷失自我。 他曾见证救世的上神。 ——有女子人首蛇身,眉似秋月眼如春波,她多情良善,抟土造人。她亦为友牺牲,治水补天。 ——又有万物灵长,野蛮未尽,却于凶险大荒、妖兽乱世中创立仙人之道。首生盘古,垂死化身。 ——还有那一直追寻的赤红长裙,画外之人。她自远古的大荒而来,她是酿酒的始祖,亦是将快意潇洒传遍人间的先驱者。 他也曾陪伴孤独的恶鬼。 ——曾有一柄横贯星河的长剑,尊名「神鬼无妄」,却为贪婪的诸神所害,成为神明长生的火种。 ——曾有信奉天理的岚山弟子,却被他守护的人们,以天理为矛,钉死于岚山峰顶! 若暝霏本就不是那纯净灵魂的名字。他或许曾有辉煌的过去,或许也有生死相依的朋友,但如今,他早已失去一切。在神明的欲望里,他像头愤怒的凶兽,痛苦挣扎! 直到他醒来,看到那闯入梦境的女子。而她,仿佛在若暝霏的梦境中,看到另一个自己,以及两个重要的伙伴。 一股热力冲破脑海,若暝霏空洞的眼中荡起一波波汹涌的泪花。 久别重逢的欣喜,错认友人的失望。眼前的她,绝不是梦中追寻了无数个轮回的画外之人。 她的眼中是没有泪光的,她的泪早已流尽。因为在神明的欲望里,眼泪拯救不了任何人。 但她的眼中有两道明亮的光。 一道光穿越时空,来到盛世大唐。她阅尽盛世,以丹心作丹青活物,其名「九梦长安」。 一道光超越生死,来到绝地天通。她胸怀众生,以丹心作丹青活物,其名「苏慕璃」。 盛世,众生,本也是世间至美的绝世丹青。而九梦长安与苏慕璃,本就是她的天下! 两道明亮的目光忽然化作火光。 滔天的火光。她的天下,在神的蔑视里,付之一炬。 她从不否认自身存在的意义,她所期望的人生,正是不断探寻自身存在的意义。 那一天,她孤身一人,直面神明的雷霆与真火。 她的背影,成为映在若暝霏眼中的神话传说! 紫色奇花于恶土中生长,花朵血迹斑斑,花茎中正不屈。若暝霏凝视着这株可爱可敬的奇花,忽觉此生所遇不平,本就不值一提。他何尝不似这朵奇花,于绝地生长,一生染血,一生受尽欺压屈辱,但他此刻却希望此后人生应如这朵玉玑,中正不屈。也应如梦中直面雷霆与真火的神女。 玉玑,这就是她的逆神一道。若暝霏看到了那副画着紫花的丹青。 他的双目虽仍空洞,却隐隐有光,那是人性的光辉。这样初生的人性辉光中,满是她的身影。 这世间真有一见钟情么?大抵不过是如故罢了。 一见,如故。 故而很多话已不必说,而很多秘密,则留到重逢时诉个清楚。毕竟,这世间没有平白而来的一见如故,也没有平白而来的机缘巧合。 于是她向他许下交易,待到重逢时,她会帮他寻到轮回梦境中的人,而他需要助她重夺天下。 于是他向她伸出手,以友人的身份说:“高高在上的神女,我带你,去看这人间。” 若暝霏只能独自托生而去,他唯一能带走的,只有玉玑神卷的碎片,她所作的第一幅丹青。 那是她的自画像,也是沈沫柒的自画像。 而她选择留在太虚鬼观,哪怕她看到若暝霏体内隐含仙人的秘密,她也要独自突破绝地天通。囚笼本是心魔,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施舍。 她的骄傲,本就是她的逆神一道! 【人界·楚河】 林言晖不喜欢被压制。丰临林家的家主老来得子,加上林言晖确实也是天赋异禀,自小他就是以“天之骄子”的身份得到教导。 但此时,在没有形态、被称为“楚天阔”的这一团妖气之前,林言晖只能忍气吞声。 “我的条件很容易。”楚天阔笑了起来,“保护一个人,仅仅是做到那个人不死就可以。” “陆少游……”林言晖咬牙切齿。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天阔忽然大笑,“保护陆少游?就你?”楚天阔的声音像一条绳子,缠绕着林言晖,“你保护不了他,即使是我,当年也……”楚天阔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许久的沉默后,楚天阔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忘了,已经没有他了。”顿了顿,楚天阔继续说,“我要你保护好蜀羽微。” “蜀羽微?”林言晖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 “云尘七玉楚河令蜀羽微。”楚天阔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丰临林家护不了你高枕无忧地做琅嬛汀主人,难道还护不了一个听起来不得了,实则没权没势的楚河令?” “闭嘴!”结界结起,纵然是无用功,却也是压迫感十足。 “我,”忽然,压迫感被强压下来,林言晖咬牙,“我答应你。” “那就多谢了。”楚天阔似乎心情非常好,语气都带着笑意。 林言晖不发一言,沉默地走向那破败的大门。 “这里怎么处理?”楚天阔的声音又追了上来,“好歹算是陆府内……” “楚天阔。”林言晖好像被气到生不起气了,“剩下的事,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说完,摔门而出,只把那破败不堪的老旧大门甩得灰尘四散。 “他不是个坏到极致的人。”楚天阔忽然像在自言自语,“人类,当真是有趣又可怜的存在……” 风又起,似乎诉说着岁月静好。凌乱的院落里,在那破败大门关起后,一切似乎便与外界没有了关系。 当然,谁会在意这处即使是大白天也阴森森的破败院落?何况,一句“与我何干”确实会让许多人省去许多麻烦。 但还是有少数人不屑说“与我何干”,他们确是麻烦极了,比如数日后的楚河令府。 若暝霏已失踪了七日。 老白凝注着端坐于案台后的蜀羽微,眼中沉静如水。他似乎变了个人,为了朋友,他的玩世不恭早已粉碎在担忧中。 七日…… 蜀羽微揉揉太阳穴。这并不是一个好数字。悄咪咪地瞄了眼旁边的蒋林,正巧,蒋林也看向他。两人目光接触,蒋林老实不客气地瞪了蜀羽微一眼。 蜀羽微委屈…… “说来就来的是我们。”老白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却没有一丝祈求,“他是与我同来的,我想知道他的去向。” 老白的声音不是波澜不惊,而是更接近于一个先知,对无法逆转的已知所透露出无可奈何。 “咳。”蒋林咳了咳,“老人家,你有怎样的想法?” “二位想必也知道我与凡人不同。”老白缓缓站起,他的周身围绕着细微的气流,如山间溪流,如袅绕青烟。 “修行者到了一定修为时感知力会比一般人敏锐。”老白收敛了周身的气息,“但如今,我没办法感知到他的气息。一丝一毫都不能。” 蜀羽微和蒋林对望一眼。蜀羽微暂且不说,对于习武的蒋林,他在围绕老白身边的气场之外,还感觉到随着气场的出现,有另外的气场在与老白遥遥相和。两个完全不同的气场相互呼应,最后如太极图一般交融一体。 此消彼长,明明毫不相干却又能水**融。 “你到底是什么人……”蒋林心中一点也没感觉到惊惧。因为眼前人若要对自己跟蜀羽微不利,这天底下也就没有了他们所能藏身之处。 “我?我只是个丢了朋友的酒鬼老头。”老白轻声叹息,但其语气却没有一丝的难过。 “来。”蜀羽微站起身,“我们再去一次陆家。” 蒋林看了看蜀羽微,默默站起身,跟随在他身后。 云尘七令楚河令蜀羽微蜀大人,多么冠冕堂皇的称谓。身在蒋家的蒋林多少听说过蜀羽微的家族。云尘左丞相之子的身份让许多人艳羡,甚至许多人一度认为他将会是云尘国主的乘龙快婿。 直到那一年,云尘左丞相忽然获罪。 罪人之子,这个鲜少在人们谈话中出现的左丞之子一夜之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资。 “那个蜀羽微自请去楚河了。” “呵,为了保住他老爹,也是拼了。” 议论纷纷里,蒋林看见那个人独自走来。没有跟随的人,也没有接应的人。 “咳。”蜀羽微轻咳了一声,蒋林抬头,三人此时已站在名为“陆府”的破败宅邸之前。 【人界·楚河·乱葬岗】 乱葬岗,历来是处理无名尸体和低贱流民的绝佳场地。 没人会知道,若暝霏的尸体如野狗般弃尸荒野,在上位者看来,他本就是低贱的流民,本就是无名尸群的一部分。 忽而,一阵大风吹得不远处的杏树沙沙作响,这声响完全掩盖了来人的脚步声。 她的脚步是轻灵的,正如她的人一样轻灵柔美。只见她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地落在一棵最粗壮的红杏树上,她的瞳孔里,是散乱腐臭的尸群,是残破歪斜的碑林。 若暝霏的心脏重新有了微弱的跳动,生机在他体内一点一点地萌发。 但他还在沉睡。魂不附体毕竟太过损耗肉身精血。 他不知昏迷了多少天,直到一道声音传入心灵。 “我会一直在轮回道等你。我将继承你的名字,等待你的归来!” 这是若暝霏自己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睛,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额上细汗密布。 噩梦。一场关于轮回、等待的噩梦,每一次劫难都会令他遗忘自己无比珍贵的名字,但每一次重生都会有一个契机,开启他尘封的记忆。 “我会一直在轮回道等你。我将继承你的名字,等待你的归来!”只有这句话,具备穿透命运与轮回的力量。 不,或许这句话,才是他真正的宿命。 我的名字…… 若暝霏,本就不叫若暝霏。 他集聚浑身力气,撑破积压身上如小山般的尸群。他脸上满是凝结的血污,他身上满是肮脏的蛆虫。 但他总归是站了起来。 忽然,心底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另一道声音击穿他的耳朵。 他疼得要命,疼得倒在尸群之上。 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却是最尖锐的狞笑:“你们可以夺走我的名字,甚至毁灭它!但你们杀不死我,没人能杀死我!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接我。逆臣之命,必以剑终!” 他流出了泪,泪水溶解血污,远远看去,他流下的就像是血。 只有那躺在树枝上的女子,正远远地看着若暝霏。 不知怎的,那女子竟一跃而下,朝若暝霏缓缓走来。 她的脚步更为轻灵,生怕触动少年深重的伤势。她那美丽的眼眸正闪动着光。 若暝霏也看到了那女子,她的年纪绝不大,或许该称之为少女更贴切。 他还躺在尸群上,但他已不痛了。欢喜,本就是最好的止痛药。 她身上的素纱短衣如同蔽月轻云,轻轻掩住胸前曼妙的风姿。淡灰色的长发随意地系着三条精致的红色流苏,额前的刘海与她的人一样轻灵。她的眼睛已化作温柔的流波,但这汪温柔并不随波逐流。那双眼睛深处,正闪着光,一种坚定的目光,一种骄傲而又不甘的目光。 她那及膝的赤红裙正随着大风摇摆,一双光洁如玉的秀腿正闪着暖阳的光。 这本该阴惨惨的乱葬岗似是吹过一阵春意。 少年少女在这春意中忍不住呼唤深埋心中的记忆。 “阿演。” “……” 这两道不同的声音只会埋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两人都没有呼喊对方的名字,因为那本就不是他们的名字。 若暝霏逼着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是不死心的,任何一个人觉醒那样的残破记忆,都不会死心的。 若暝霏颤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咩咩咩·安年。”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诚恳的平静,这不是她的本名,却也是她的另一个名字。 亦是另一个身份。 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会有一段不同寻常而又铭记心底的记忆。咩咩咩·安年,这个名字承载的,何尝不是阿演与木玲珑年少时的记忆。 只属于他俩的秘密。 十九章:躬身入局 “陆家,阿演,见过三位。”未等蒋林开口,一把声音响起,那个自称阿演的陆家小厮,从陆府宅邸投下的一片阴影中走出。 老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白是修行者,人在他眼中已不再仅仅是“人”,而是一部部“故事”,甚至于前世今生的轮回也能被老白所“感知”。 但眼前的阿演,却让老白觉得自己站在一堵城墙之前,城墙之内的一切事他都无法“看清”。 “阿演。”蜀羽微迈出一步,“看来陆家家主知道我们要来。” “毕竟这里是「陆府」。” “我们之前也来过。”蒋林向前,把蜀羽微挡在身后,“有人在里面失踪了。” “蒋大人。”阿演不急不缓地说,“是谁?在哪儿失踪?”侧了侧头,“此间方寸天地,又为何是在此处失踪?” “……” “咳。”蜀羽微咳了咳,“阿演,我们身后的这位老者的朋友现在去向不明。而他最后去的地方是贵府之内。” “蜀大人,陆府不是一个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看了看老白,“不过,既然有所怀疑,那就劳烦大人查证一番。”侧了侧身,“三位,请。” 时间是刀,削去繁华。 而荒芜,永远都不只属于时间。 那个名为“陆府”之内的院子依旧荒芜。阿演站在一旁,似乎只是负责带三人进来。 “他不在这。”老白开口。 头疼……蜀羽微抹抹脸。他有点怕老白开口,他一开口蜀羽微就头疼…… “若在,又怎是失踪。”阿演揉了揉鼻子。 蒋林深吸一口气,他感觉有一堵无形的围墙渐渐起于四周,把所有的路通通堵死。他仿佛透过不断筑起的墙看见有谁的剪影挡住了光亮。 “我们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蜀羽微开口,面对着阿演:“我来自于圣城未央,来自于云尘左丞的家族。”停了停,“但如今,我蜀羽微,是云尘七令楚河令。圣上把云尘托付于我,我也斗胆认为,云尘需要我。”顿了顿,“我不知道‘真相’是不是真的被需要。诸位请抬头看看苍穹,蜀羽微只求可以坦荡荡地站在这青天之下。” “大人高义,心系苍生。”阿演开口,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蜀羽微忽然岔开话题,“关于大人的故事大概也会扣人心弦,但如今可能是这一方‘陆府’之内更让人觉得好奇。”阿演抬头,“你们要找的人已不在这里,但有人希望你们来到这里。”阿演看着蜀羽微,“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我曾以为很多事的发生是巧合。”蒋林缓缓将蜀羽微拉到了身后,“如今看来,天下人不过都是‘棋子’。” “棋子?蒋大人别天真了。”阿演笑了起来,“‘棋子’,是来称呼有用的人。而天下人中,多的是没用的人。”话锋一转,“无论是不是‘棋子’,人都是自私的。”侧了侧头,“我们的立场都不一样,但能在此时站在此地,便也说明我们有共同的交集。” 蒋林和蜀羽微没有接阿演的话,而老白一直沉默着,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听。 “各位来到此处是为了寻找一个失踪的人。”阿演接着说,“那个人并没有记录在册,也没有通关记录。那么,这个人是怎样出现在‘楚河’这个地方?” “凭空而来。”蜀羽微忽然开口。蜀羽微能开玩笑,但更多时候他还是给人稳重的印象,特别是在严肃的时候他不会信口雌黄。但此时,“凭空而来”这个看似荒唐的回答,却出自蜀羽微口中。 “蜀大人。”阿演似乎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一个凭空而来的人又凭空而去,是不是像极了志怪传说?” “以往也确有以匪夷所思的怪异作为疑案的终结。”蜀羽微深吸一口气,“但是,这次,不是。” 蒋林见过的人不少,但蜀羽微,大概是特别的。蜀羽微像一盏迷雾中的灯,或者说,他像是一种信仰,可以驱逐迷茫。 “阿演。”蜀羽微从蒋林身后走出,“我知道陆家是特别的存在,但陆家,终究在楚河之内,也终究是归楚河令管辖。”看着阿演,“今日,只有我与蒋护卫搜查,这样可行?” 蜀羽微大概是最憋屈的云尘七令了。 荒凉的“陆府”看着不大,但只有两人的力量搜索起来还是有困难。“又没说只能搜查到什么时候……”虽然蜀羽微这样说,但蒋林也听懂了:仅仅这所谓陆府中,陆府人根本不怕二人能搜出个所以然。 “咳,我好像发现了啥……”忽然被扯住衣角的蒋林扭头就看见蜀羽微。 “你捡树叶做啥?”看着蜀羽微手上的树叶,搜查了一天的蒋林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看这叶子。”蜀羽微像捧着个宝藏一样捧着树叶,“这树叶一半是干枯一半是翠绿的。” “……然后呢?”蒋林一脸冷漠,“这里多的是落叶,你要多少我给你捡起来?” “小林林你别忙着走你听我说。”蜀羽微拉着正要走开的蒋林。 “我不听……”蒋林的目光又一次扫过蜀羽微手上的落叶,“什么毛病?” “别生气啊小林林……”蜀羽微松开了手。 “我说的是树叶……”蒋林感到蜀羽微的无助,偌大的楚河甚至于云尘,他蜀羽微能依靠的,真的没有。 当人没有可以依靠的时候,大概也就卑微到了尘埃里。 “这个院落里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都是破败荒芜。”蜀羽微像个得到鼓励的孩子,“小林林,人力也许无法在一天之内干预枯荣。”看着手上的叶子,“我们面对的或许不仅仅是‘常人的力量’。” 不仅仅是常人的力量。怪力乱神的志怪传说蒋林向来嗤之以鼻,但现在,这诡谲的楚河地界内,蒋林也不得不认真思考,世上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些超过“常人认识”的存在。 “蜀羽微。”蒋林接过树叶,“我们需要的不是假设,而是证据。” “证明‘怪力乱神’的存在?”蜀羽微苦笑,“且不说这个假设的对错,即使是真的……” “那就去证明是真的。”蒋林打断蜀羽微的话,“或者,证明这是假的。”看着蜀羽微的眼睛,“蜀羽微,我可以成为你的力量。” 蒋家军忠诚。人们说蒋家军的忠诚是因为军令如山,但军令终归是冰冷的,而忠诚,大多是有温度的。 “我有个假设。”蜀羽微看着蒋林手中的叶子,“陆家并没有打算把所有的‘证据’全部清除。从‘藏宝窟’密道里发现的半边镯子,到现在这片‘半枯半荣’的叶子,他们并没有打算将我们逼进死胡同里。”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的仁慈?”蒋林挑眉。 蜀羽微摸摸鼻子:“小林林,经历了这些事,我知道你难免对陆家有成见。” “哦,很明显?” “……”蜀羽微挠头,“陆家偏居一隅,如果你是掌权者,会让这么庞大的一个势力脱离自己的掌控?” “我们之前在边疆养过猎狗。”蒋林幽幽地说,“不听话的,会被打死。”看着蜀羽微的眼睛,“当着一群猎狗的面前,活活打死。” “小林林。”蜀羽微拍了拍蒋林的手臂,“从陆思凡到陆少游,陆家的变化太大了。” “陆府家主从‘陆思凡’到‘陆少游’中间经历了什么,或许我们可以问一个人。”蒋林摸摸下巴。 “尚远道。”蜀羽微环视了一眼满目疮痍的院落,“此时此刻,有人希望我们出现在这里。”向前一步,“既然看似无路可走,那我们不妨走‘有人想我们走’的路。” 二十章:以证我道 楚河的夜算是比较清冷,风不吹时也会有丝丝凉意。小小的茅草屋前,木玲珑听到屋内水声静了下来。 “你洗好了?”木玲珑没回头,轻轻地问。 “……”茅草屋内回应她的是沉默。 “是不是衣服不合身?” “……”屋内依旧沉默,但不一会儿,茅草屋的门被打开。 “我不会穿。”木玲珑给若暝霏拿的新衣服被若暝霏递了出来。 “……”木玲珑背对着屋门,看了看身侧递出来的衣服,“那你现在穿的什么?” “我自己的衣服。”门被完全打开,洗完澡的若暝霏依旧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 “噗。”有谁在暗处没忍住笑出声,“你这洗了跟没洗有什么区别?” 若暝霏不说话,他的感知比一般人灵敏:暗处的是两个人,但若暝霏感觉到,这两个人没打算隐藏自己。 “我帮你。”与刚才说话的人不同,另一把声音听着虽然还显稚嫩,却沉稳许多。 “别看我。”第一把说话的声音的主人耸耸肩,“这种公子哥的衣服我也不会穿。我家公子自己穿的。” “知道知道。”木玲珑揉揉太阳穴,“他就差没帮你也穿上。” “那不行,我可是小厮。” “哦,阿演你还知道你是小厮,我差点以为你是大爷。”木玲珑摇摇头,转身对已经站在若暝霏身边的另一个人说,“凛,拜托你了。” “是。”凛点点头,接过新衣,走进了茅草屋。 若暝霏没说话,跟着凛走进了茅草屋。现在的若暝霏看起来是温顺的。 “谢谢你们能来。”依旧背对着门,木玲珑轻轻地说。 “嘿。”阿演笑了笑,“我确实是没想到那个公子哥这么大度。” “你别说笑了。” “我也就说说笑。”阿演摆摆手,“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看了看木玲珑,“我看你也没打算要解释什么?” “需要解释什么?”木玲珑坦然地看着阿演。 “确实不需要。”阿演笑着摇摇头。 “吱呀。”门又一次被推开。阿演和木玲珑回头,若暝霏穿着一身浅绿色衣服走了出来。 阿演伸出手:“不看脸还是有点像个公子哥。” “……”若暝霏没有回答,而是定定看着阿演。阿演依然笑着,但他眼里已没多少笑意。 “木姑娘。”凛向前一步,“听闻若公子尚无住处,公子安排让若公子先暂住‘听雨轩’。” “听雨轩?”木玲珑略微惊讶,“那是陆家招待密友的地方……” 凛笑了笑,“公子说,既然若公子是木姑娘的好友,自然也是陆家的好友。” “若暝霏。”若暝霏冷不丁地忽然开口,“叫我若暝霏。” “是。”凛似乎完全不在意若暝霏的唐突无礼,“那么,若暝霏,请随我来。”说完侧了侧身,迈步向前走去。 若暝霏看了看木玲珑,又看了看阿演,顺从地跟在了凛的身后。 “木姑娘。”看着若暝霏的背影,阿演眯了眯眼睛,“你可知道,上一次在听雨轩住的是谁?” “不知道。”木玲珑摇头。 “尚乐。”阿演抬了抬下巴,“云尘七玉楚河令尚乐。”猛地扭头看着木玲珑,“后来的逆臣,尚乐。” 惊雷在毫无防备之下炸响,蜀羽微自认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也被吓了一跳。 “你这一惊一乍地在楚河活着也不容易。”蒋林挑眉。 “有些人拼尽全力地为了活下去……”蜀羽微抹抹嘴,“楚河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你应该庆幸你没去过边塞。”蒋林难得地笑了,“边塞有个叫‘猿难渡’的地方,那儿基本一天到晚都在打雷。” “小林林你也去过?” “小时候跟哥哥去过。”蒋林耸耸肩,“我被吓哭了。” “哈?”蜀羽微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后被我哥笑到了现在。”蒋林坦然地说。 “你的童年真是……不同寻常。” “蜀羽微,正因为有许许多多‘不寻常的童年’存在,所以才有‘寻常的童年’存在。”蒋林抬起头仰望苍穹,“爹跟我们说过,每一个将士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人战死了,哪怕马上就有另一批人补上,死去的人永远地死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小林林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云尘志士愿意投奔蒋家军了。”蜀羽微停下脚步,“人命有时候不如草芥,但不被辜负的一腔热血,洒了又何妨。” “我们武夫用的是我们的武器我们的血肉,而你们文人可以用手中的笔博弈中的智慧。”蒋林也停下脚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仅此而已。” “小林林。”蜀羽微深吸一口气,“我有点看不懂你了。” “你能看懂你自己,那就差不多了。” 蜀羽微愣了愣,但马上,他又笑了:“小林林,我总是忘了你曾经也是驻扎边塞的蒋家军。”低头看着一桌子的案卷,深吸一口气,“来来小林林,帮我一起看。” “嗯。”蒋林点头,站到了蜀羽微身边。 “楚河虽远离圣城,却又因为荒凉人少,一直以来也算平和。”蜀羽微伸展了一下身子,“历来的卷宗多数是邻里纠纷,微小繁琐却也不算是大案。” “张家长李家短么……”蒋林一边翻看卷宗一边说,“这些‘鸡毛蒜皮’对比起大案要案,也算安然了。” “其实陆家的存在对楚河而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屏障。”蜀羽微合起手上的卷宗,“不管陆家到底抱有何种目的,在没达到目的之前,陆家是不会让楚河乱起来的。” “那,”蒋林看着蜀羽微,“‘楚河之乱’呢?” 楚河之乱,一夜,地覆天翻。像荒唐虚假的一场梦,那夜之后,似乎只是消失了个楚河令,而对“百姓们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楚河之乱我们最应该问的是陆家的人。”蜀羽微的手在桌上敲了敲,“但以现在的情况,贸然去问非但不会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反而会适得其反地让陆家下定决心抹掉所有痕迹。” “如果按照你的假设。”蒋林双手环胸,“陆府是有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又为何我们直接问却会使陆府下定决心抹掉所有痕迹?” 蜀羽微揉揉眼睛:“从不归崖山崩……不,或者从我与你踏入楚河界的那一刻起,有人就在预谋着一大盘棋局。” “陆府之外的人?”蒋林问。 “嗯……”蜀羽微点头,“如果到目前为止都只有陆家在背后操作,那未免太过错露百出。比如不归崖下的藏宝库,如果没有人去调查就不会这么快,或者根本不会牵扯出被修改的案卷。” “案卷不是尚远道修改的?” “陆家不默认,尚远道也改不了啊……” “等等,蜀羽微。”蒋林皱了皱眉头,“尚乐是被陆少游斩杀于不归崖?” “‘楚河之乱’是以这样的结局结案的。”蜀羽微是个性情中人,他的喜怒哀乐很少刻意隐藏。但现在的蜀羽微,是面无表情的。 “我记起来了。”蒋林吸了一口气。 “我在想着办法将二位拉下这一趟浑水。” “陆家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朝廷,逃不过国君。” “尚远道现在还在楚河。” “我知道尚远道一直躲藏的地方。”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人知晓,一人所做。其他人不过是听从我的安排。” 陆少游的话似如走马灯般闪现,如打开闸门的洪水,冲击着一泻千里。 “陆少游在试探我们。”蜀羽微轻声说,轻得如同一声叹息,“试探我们是不是有能力去接受接下来的乱局。”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评价陆少游这个人。”许久的沉默后,蒋林开口。 “是啊。”蜀羽微接上,“他所展现出来的,都是‘他想让别人看见的样子’。”苦笑了一下,“我甚至有种错觉,现在陆少游正在某一处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有些人,他明明不在眼前,他明明什么都似云淡风轻。但这种人,却有着四通八达的消息来路,忽然杀个措手不及。 “谁在外面!”忽然,蒋林一声断喝。 “刚才听闻楚河令大人说有种陆少游正在某一处观察的错觉。”虽然被蒋林发现,但隔着门的声音主人却没有一丝惊慌地淡定说着,“若他能尽数洞悉,很多事情也就不算事情。” “隔着门不方便,”蜀羽微收拾了下摊开在桌上的卷宗,“进来说。” 隔了一会儿,门外的人似乎下定了决心,缓缓推门而入。 蓑衣斗笠,临水而居的人们寻常的打扮。 “请坐。”蜀羽微示意进来的人坐下。 进来的人按了按斗笠,并没有脱下,也没有坐下:“我不是客人。” “我知道。”蜀羽微回答,“但这并不妨碍坐下说话。” 进来的人不说话,斗笠之下,他的面容也看不清楚。 忽然,那人跪在了地上,向蜀羽微磕了一个头。 “你先起来。”蜀羽微没有太惊讶,半跪在地上,“蜀羽微是云尘七令楚河令。”伸手扶起那人,“我相信善恶有报,天理昭彰。”转身看了看身边的蒋林,“我也知道,这是一条很难有结果的路。”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人,“你的冤屈,说给我听。” “楚河令大人。”那人低头行礼,“草民尚远道,见过楚河令蜀大人。” “他出来了!” “他往七令府去了!” “快告诉公子!” 声音,脚步声,突发的意料之外,以最隐秘的方式、最迅速的速度传送。 当传送消息的人慌忙奔来之时,早有人等在门前。 “慌什么?”那人负手而立。 “尚……尚远道跑出来了!” “脚在他身上,没死就会跑。”负手而立的人眯了眯眼。看了看来人,“公子知道此事了。” “……” “公子说,跑就跑了。” “那……我们……要怎么……” “你们,”那人抬头看前方,“听公子的话便是。” “我猜到了。”楚河令府,蜀羽微的声音缓缓传来。面对未知,人本能地会回避,若能战胜本能,大概除了职责所在,还有一种便叫做,觉悟。 “蒋林,帮忙守门。”蜀羽微向蒋林点点头。 蒋林身影一闪,闪出房外。 “能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蜀羽微走回桌旁,“不容易啊。” “确实。”尚远道看着蜀羽微的后背。 “坐。”蜀羽微又一次示意尚远道坐下。 “我不坐。”尚远道摇头,“是我把大人拉下水,又怎能与大人平起平坐……” “我是云尘七令楚河令。”蜀羽微莫名其妙地忽然说,“楚河令是我的职务。在其位谋其政,你不需要顾忌,更不需愧疚。” “……”尚远道看着蜀羽微,低了低头,“如果尚大人知道有像大人这样的后继者,大概也会安心了。”抬头,“我是尚乐尚大人的家仆,本来姓苏,后来才跟了尚大人的姓。”尚远道看着前方,似乎此时,他透过遥远时空,又看到那位大人站立在红尘里,不卑不亢。 “楚河远离圣城未央,同时又是云尘七玉中最大的地方,自古以来便难以管控。”尚远道顿了顿,“当然,楚河有陆府。但正因为有‘陆府’的存在,历代楚河令都是‘形同虚设’。”看了看蜀羽微。 蜀羽微点头:“世人皆说陆府忠义,但世人更知道,忠义却被故意安顿在偏僻一隅的大家族,要么是皇室中与‘正统一脉’冲突的旁支,要么便是‘君主永不信任的臣子’。” “世人有时候聪慧得不得了。”尚远道笑了笑,“特别是需要明哲保身的时候。楚河陆府很多时候是超越楚河令的存在,蜀大人,您初来乍到,陆府对您算是客气了。” 尚远道的话速有点慢,如同字字斟酌,又像步步为营,似乎蜀羽微的一个细小动作,都会终止这场对话。 看似远离皇室的楚河之上笼罩看不见的压抑,有什么在楚河灰蒙蒙的天空下疯狂滋长。也有什么如恶狼,泛红着眼隐匿于楚河诡谲雾霾之后。何人掌灯逆行,风雨疏狂。誓要以血肉之躯,刨根问底,以证我道。 廿一章:楚河之乱 “尚大人初来楚河时的很长一段时间,楚河令和陆府可以说是没有丝毫的联系。”尚远道缓缓说着,似乎一本“别人的故事”在蜀羽微面前展开。 初到楚河的尚乐忙碌地奔走在楚河的街头巷尾。楚河处地偏僻,楚河令与其说是一个官,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虚名。楚河是冷漠的,人们冷冷地看着这个奔走的楚河父母官,门一关,与己无关。 直到,尚乐扣响了那扇在整个楚河中显得特别突兀的大门。那时的陆府还没有诡谲的传说,人们都只道“那家人”是名门望族,与圣城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但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像被主人遗忘的东西一般,随意地扔在了一个偏远地方。 陆思凡。尚乐听说过他。医者陆弦音的后人,楚河陆府的家主,以及,“踏月飞花”。 楚河陆府,自开国而来便在楚河的家族。 人们对于陆府是熟悉的,因为几乎所有的云尘人都听着陆家第一位家主陆弦音与开国大将猎鹰将军的故事长大。对于陆府,人们是陌生的,因为高墙之内,那些青砖黛瓦所包裹的是一个介乎于朝廷与江湖之间的世家。 人们是敏感的,也是趋利避害的。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明哲保身在楚河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都叫做事不关己。 于是,一墙之隔,如同两个天地。 历代楚河陆府家主里,陆思凡是特别的。他的性格高调不羁,但也许正是这样的高调不羁,让本来有点不似凡间的陆府有了那么一点人间烟火的意思。而“踏月飞花”更是江湖乃至于许多平民百姓都艳羡的存在。 “踏月”。陆思凡吹笛子,或许他并不只吹一首曲子,但人们提起陆思凡想到的一定是《光风霁月》。“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有无双公子,月夜横笛,清辉沾衣。 “飞花”。陆府家主的夫人是江湖女子,北堂荧。她泼辣,她善武,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似乎没有一点是成为妻子的地方。但这位嫁到陆府之后依然用着自己姓氏的北堂荧,却是陆府家主陆思凡八抬大轿娶过门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北堂荧善用暗器,又因为她的暗器轻巧如落花,江湖上把她称为“飞花仙子”。 婚后,北堂荧把自己的得意暗器改名为“飞花逐月”。人们传言说,陆思凡听到的时候笑得猖狂又得意。而泼辣的北堂荧却任由他笑,然后拉过陆思凡的一缕头发,跟自己的青丝编织在了一起。 当传言中的人出现在眼前,尚乐感觉到来自对方的气势。不算具有攻击性,但也绝对不是温柔。后来,尚乐觉得一个词很适合陆思凡:疏狂。 对面而坐,在人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云尘,作为“高位者”的尚乐反而有点无所适从。 “大人初来乍到。”院落里,陆思凡随意地坐在尚乐对面,“怎样?大人所见的楚河?” 陆思凡的语气胸有成竹,尚乐的窘境,他了然于心。 “若所有人都‘事不关己’,这虚假的安宁又有何意义。”尚乐回答。 “大人不觉得这很好?”陆思凡说着,“既可以表现‘安居乐业’,也可以让国主知道‘国泰民安’。无惊无险,何乐不为?” “这是不对的。”尚乐微微握住了拳头。 “有什么不对?”陆思凡继续问。 “真正的安居乐业和国泰民……”尚乐忽然站起,走到门前,拉开紧闭的大门。门外是一条大街,街上店铺寥寥无几,对面店铺的店主看见尚乐忽然拉开门,赶紧把门帘放下来。 “陆府家主,真正的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可是这般景象?”转身看着陆思凡,“家主刚才问我所见的楚河怎样。”尚乐把门拉上,“楚河是一座铁牢,是一座没有边际的牢房。” “大人回来坐。”对比于尚乐,陆思凡倒是很平静。 “人人自危,如履薄冰。楚河远离圣城却比圣城更为压抑。”陆思凡的脸上带着些许嘲讽,“百姓叫一声‘陆府’便把陆家推离了‘百姓’,朝廷叫一声‘陆府’便把陆家推离了‘朝廷’。”停了停,“楚河的压抑与其说是来自于‘生死关’的驻兵,倒不如说是来自于这些本就是‘生死关’驻兵后人的楚河百姓。” 尚乐坐在陆思凡旁边,这些天的不解与压抑似乎都被陆思凡窥视到。来陆府之前,尚乐想过许多种问法,怎样才能应对这位更像江湖人的陆府主人。现在,尚乐觉得,眼前的陆思凡大概是会读心术,抽丝剥茧地展现一个虚假安宁下的真实楚河。 “士兵来源于百姓,然后又归于百姓。”陆思凡沏上一杯茶,放到尚乐面前,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百姓可以被管理,也可以成为管理者的‘眼线’。”陆思凡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但尚乐却听得背后发凉。 百姓,生活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叫做百姓。那些擦肩而过的,那些笑脸相迎的,那些街上叫买的,那些生活里到处都有的…… 都是来自另一个家族的“眼线”。将一丝一毫的不妥,全部放大到罪大恶极。 “楚河是个特殊的地方。”陆思凡继续说着,“看似平静的边陲小地方,却是最为风云诡谲之地。所有都被分出了阵营,人与人,家族与家族,势力与势力……”陆弦音抬头看着苍穹,“大人因何而来,陆某不会多问。但大人,楚河多的是不会再有未来的人。” “那,陆府呢?”尚乐忽然问,“开国时跟着国主南征北战的是你们,为国主守着‘生死关’而举家搬迁到楚河的是你们……” “尚大人。”陆思凡打断尚乐的话,“如今,当年的猎鹰将军也已不在了啊。” “……”尚乐不再言语。 徐氏一脉,猎鹰将军上官若,陆家陆弦音。这三股势力交汇,相辅相成地成就了云尘传说。开国前夕,猎鹰将军忽然隐退,甚至没有出现在开国大典。之后,陆府举家迁徙到远离圣城未央的楚河。如今,还在圣城的,只有徐氏皇族一脉。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愤懑,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尚乐的心上。 “大人不必意难平。”陆思凡忽然笑了,“别替我们感到不平,不需要。”顿了顿,“天地大,要是事事都放在心上,那活得太累了。” 尚乐站了起来,“楚河是一个没有边际的牢房,陆府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看向陆思凡,“国需要良才而不是猜忌。陆府主人。”尚乐走到陆思凡面前,“尚乐初来楚河,势单力薄。恳请与陆府联手,以保楚河长治久安。” “大人与其他的楚河令都不同。”陆思凡也看着尚乐,“敢作敢当的人很多人都喜欢,但敢作敢当的官却未必会讨喜。” “尚乐只想对得起这一声‘大人’,也想,不要寒了忠良之心。” “好。”陆思凡也站了起来,“大人赤诚敢为,陆家自当全力相助。”解下腰间玉佩,“陆家人都认得这枚玉佩,”交到尚乐手中,“大人若需要,此玉佩亮出,陆家人定会听从差遣。” “陆府主人高义,尚乐多谢了。” 云尘楚河令尚乐联手楚河陆府。在楚河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们看着他们开运河,看着他们联系商邦,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运河走水路,避开陆路生死关的险阻来到楚河……这个边陲之地比不上云尘其他地方的繁荣,人们的生活却也渐渐地富足起来。 人们开始打开自己家的门,一开始是一两家,后来家家户户。 士兵来源于百姓,然后又归于百姓。似乎真的有一天,那没有边际的牢房,终究会消失。尚乐的努力似乎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直到那日,平和了许久的楚河被巨响惊醒,人们慌乱奔上大街。联通楚河与外界水路的运河被堵上,楚河,再一次成为了难以进出的隔世之地。 无助、恐慌,像炸开的瘟疫,迅速蔓延楚河,人们想尽一切办法离开。繁华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但毁灭,需要的时间并不长。 “楚河因人而繁荣,也因人而衰败。”北山念君庭。这位于北山半山腰的亭子,可以俯瞰整个楚河。尚乐负手而立,俯视着楚河。那条人工开凿的运河,曾给楚河带来了繁华,但现在,这条运河像一条裂开的伤疤,狠狠撕裂楚河的地面。 “大人有梦。”陆思凡站在尚乐旁边。他似乎一直都站在尚乐旁边,从开始到现在。 “你居然劝都不劝我。”尚乐忽然苦笑。 “我劝不住。”陆思凡淡淡回答,“这个世间需要梦,更需要把梦变成现实的人。” 尚乐低了低头:“梦终究是梦,终究会醒的。”抬头远眺,“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想楚河繁荣了,圣上便会看见我们的努力。却原来啊……”摇了摇头。 “百姓看见了过程,”陆思凡接上,“于是人们向着你靠拢。在圣上看来,这就是背叛。” “是啊。”尚乐闭了闭眼,“是我太天真了。也是我连累了你们陆家。” “跟随大人是我做的决定,何来连累?”陆思凡向前一步,“大人若愿意,趁着现在水路不通,倒可以潜入北山,暂时躲避。” “倒有点占山为王的意思?”尚乐苦笑了一下,“但我不甘心啊。”笑容从尚乐脸上消失,“哪怕是以卵击石,我也还想再试一次。” “试一次国主的信任?”陆思凡问。 “现在我们不能逃。”尚乐握紧了拳头,“逃了就再也没机会证明我们没有背叛国主了。” “大人还在挣扎什么?”陆思凡看着尚乐紧握的拳头。 尚乐没有回答,盯着眼前,似乎要把这抓不住的虚空狠狠地盯出一个洞。 “炸塌运河切断水路,从而赢得时间可以撤入北山……”忽然,尚乐幽幽地说着,“陆府主人的情义,尚乐心领了。”转身,看着陆思凡,“尚乐世代效忠朝廷,为人臣子,尚乐实在是不想逃了。”躬身行礼,“陆府主人大恩,尚乐谢过了。” “大人别谢我。”陆思凡侧身,并没有接受尚乐的谢礼,“炸运河的,不是我。” “你……”尚乐苦笑,“确实‘炸运河’的不是你,运河被堵上的消息传来时,你跟我在一起呢。” 陆思凡没有再解释,尚乐也没有再说话,唯有北山的风,依旧吹拂。 “不久之后。”尚远道深吸一口气,“云尘国主派兵越过生死关来到楚河。大人把他们迎入了七令府。当晚,七令府被围剿,逆臣尚乐被斩杀于北山不归崖。那晚,后来的人们称之为——楚河之乱。” 尚远道所说的故事结束了,像台上一出戏唱罢。 “世人对尚大人的评价有失公允。”蜀羽微开口,“但毕竟人人都说是逆臣尚乐,也就不会有人记起曾经的繁华是因为谁在奔波。”看着尚远道,“你就这么跑来七令府,没有人拦你?” “只要在我说完之前拦不住我,就可以了。”尚远道淡淡回答。 “案卷是你改的?”蜀羽微问。 “是。” “那你可是个厉害极了的人。” “只要还没死,我都会去做。”尚远道抬了抬头,“一饭之恩必报,尚大人不仅是兢兢业业地为百姓,对我更是恩重如山。在哪方面,都值得我尽全力去维护。” “我明白。”蜀羽微点点头。“但我还是有疑问。”抬头,“尚乐被斩杀于不归崖,你却为何可以逃过一劫?仅仅是因为陆家的庇护?” “大人。”尚远道看着蜀羽微,“如果我说,尚大人真的是被现在的陆府家主斩杀于不归崖呢?”尚远道没有特别激动,似乎是一段感情埋藏了太久,终于在岁月里不喜不悲。 廿二章:丹心碧血 “你继续说。” 局外者。蜀羽微不能算作一个冷漠的人,但许多时候,他必须冷漠地做个旁观者。感情的介入,更多时候会让真相出现偏离。 “陆少游是个好孩子。”尚远道继续说着。提到陆少游的名字时,也没有愤怒,“尚乐大人在楚河十多年,这位陆家的小少爷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陆思凡不会刻意让家人回避与大人的交谈,这位小少爷小的时候也是会要夫人抱抱的。” 说起陆少游,尚远道的嘴角甚至是带着笑意。儿时的陆少游,大概也是这压抑楚河之中,一泓清澈的湖水。 “义薄云天,江湖义气。这些终归适合在江湖。”尚远道叹了口气,“尚大人有梦,陆思凡愿意成全这个过于虚假的梦。他们或许是不太计较得失的理想者,但总有人,不是的。” “比如陆少游?”蜀羽微忽然说。 尚远道愣了愣,无奈苦笑:“是啊。他确实是……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蜀羽微摇摇头,“或许未必。” 尚远道看着蜀羽微,等待着他说下去。 “陆少游的父亲陆思凡是更接近于‘江湖’的人。据我所知,在他作为陆府主人的这段时间里,陆家与朝廷的关系是历代中最为疏远的。而现在的陆家与朝廷,假象也好,真实也好,都让人觉得与朝廷‘心照不宣’。”顿了顿,“当年炸运河的,或许真的不是陆思凡。”看着尚远道,“我的意思是,既不是陆思凡亲自动手,也不是陆思凡授意炸运河。” 人们在潜移默化里习惯,又渐渐把习惯潜移默化。有些事或许很好发现,却终究在潜移默化与习惯里眼睁睁地“失之交臂”。 “或者我这样说。”蜀羽微把两只茶杯摆在桌面,一只手落在其中一只杯子上,“陆思凡是陆思凡。”另一只手落在另外一只杯子上,“陆少游是陆少游。陆思凡愿意舍了一切去圆一个极少胜算的梦,而陆少游未必。” “江湖义气是陆思凡的江湖义气。”终于,尚远道长叹一声,似乎终于和什么妥协了一般,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两只几乎一样的杯子上,“我只是一直觉得,陆府是江湖世家而忘了这个世家最初是一个能与皇族平起平坐的世家。” 蜀羽微没再说话。蜀羽微从不认为他蜀羽微本人是大智慧的人能看透一切,他之所以能察觉不对,大概也只是因为身在事外。尚远道看不清,是因为他把内心的渴望加在了现实之上,他希望陆少游也和他的父亲那样是个爽快的江湖人。 但终究,他们所能触及的“江湖”,在云尘皇族的疆域之内。 “这些年你在哪?”许久,还是蜀羽微先开口,“在陆府势力最为集中的楚河,你在哪?” “我一直在楚河。”尚远道平静了下来,他淡淡地看着蜀羽微,“蜀大人是聪明人,一点也不惊讶。” “自从来了楚河,”蜀羽微按了按太阳穴,“我就变得越来越处变不惊了。” “楚河是个好地方啊。”尚远道带着点调侃。 “某种意义来说,是的。”蜀羽微顿了顿,“陆家默许了你的存在。” “而‘楚河之乱’以陆少游斩杀尚乐作为结局,也是真的。”尚远道可能不是个自虐狂,但他却非常镇定地重复了对他而言应该是不想再提起的事情。大概,尚乐之于他,陆家之于他,陆少游之于他,都是真实温柔且残酷无比的存在。 “我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了。”离开时,尚远道这样说,“我把一切压在蜀大人身上。在楚河这个禁锢的囚笼里,我想,为尚大人讨一个说法。” 把一切压在自己的身上……蜀羽微苦笑,他蜀羽微当真不得了,陆少游在他身上压赌注,尚远道也压。深吸一口气,蜀羽微看向窗外,他蜀羽微本人,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可以压赌注的人?但现在看来,这赌注,也只能压在自己身上了。 “你还好?”蒋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蜀羽微旁边。蜀羽微收回目光,笑了笑,“很好。” “你觉不觉得,”蒋林在蜀羽微旁边坐下,“尚远道有点像……”蒋林皱了皱眉头,似乎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合适。 “像在说遗言。”蜀羽微说出了蒋林在斟酌的话。 “……”蒋林抹抹下巴,“你打算怎样?” “故事听都听了,总得做点什么。”看向蒋林,“我能真正信任的现在只有你了。” “我是你的侍卫。”蒋林接下蜀羽微的目光,不闪不躲,“从蒋家军被调出来,我就是你的侍卫。” “我知道。”蜀羽微拍了拍蒋林肩膀,“即使是风云诡谲,现在也没有人会先打我的主意。”摆摆手,“即使要打我的主意,我也只能受着。”看着蒋林的眼睛,“相信我。” “相信你?”蒋林也笑了笑,举起右手,“让我相信一个我单手就能打赢的人?” “你真抬举我,你半只手我可能都打不赢。”蜀羽微按下蒋林的手,“有些事,真的比命重要。” “有些事,真的比命重要?”楚河难得有阳光,但灿烂的阳光之下,阴暗也被衬托得更加阴暗。 尚远道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背后忽然出现的声音,“此处人烟稀少,倒是个安静之地。” “你好像对这儿挺满意的?” 尚远道笑笑:“我不挑地方。” “那就好。” 风起,树婆娑。那些细微的,那些难以查觉的,那些照常过去的,都会被统称为,寻常日子。 “公子?”刚进门的凛迎面遇上一个人,似乎略微有点愕然。 “回来了啊。”陆少游倚着回廊的柱子,似乎在等什么人。“蜀羽微又去了不归崖。”陆少游转身,“只有他一个人,蒋林没有跟着。” 凛看着陆少游的背影:“‘天地阅’真的可以看到世间的所有?” “世间的所有做不到,但据说小范围内是可以的。”陆少游回答。 “据说?” 陆少游回过头:“我只用了一次。在‘可控范围内’所看见的,没有太大价值。”捂了捂脖子,“凛,让蜀羽微知道真相,会不会更好?”抬头,“如果,这是那个人的愿望。” “还没到最后……”凛的声音传来,“还没有到不可阻止的地步。” “凛。”陆少游摇头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如果蜀羽微能查到真相,那就让他自己选择如何处理这个‘真相’。” “他不会查到的。”凛打断陆少游的话。凛不算是冲动的人,对于陆少游,他一直都是敬重的。但此时,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凛。”陆少游转身走向凛,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所谓的。” 凛看着陆少游,一言不发。 “干什么呢这是?”陆少游又笑了,“玲珑弄了些桂花糕,走,一起去吃。”说着,拉着凛就往后厨跑。 人,相互支撑着,于是便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人,相互扶持着,于是所有的苦难都不再困难。孤舟巨浪中,有的人便成为了指引明灯,风雨里散发着柔和温柔的亮光。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北山不归崖,人迹罕至的地方忽然有了人声。 蜀羽微回过头:“阿演?陆家的阿演。” “是我。”阿演走向前,“嘿,又在这见面了。”看着眼前的岩石,“蜀大人,尚远道是条好汉。” “他确实是。”蜀羽微点点头,转身,“你们知道了?” “这儿毕竟是楚河。”阿演笑了笑。 “确实。”蜀羽微点点头,“所以你来灭口?” “这么明目张胆真的好?”阿演翻翻眼,“你好歹是朝廷命官,就这么没了朝廷会借这个理由对付陆府的。” “所以,这就是你们不得不让尚远道活着说出他所知道的事情的缘由?”蜀羽微忽然说,像一支忽然而至,却正中靶心的箭。 “……你在说什么?” “要不我这样说?”蜀羽微负手而立,“朝廷知道尚远道的存在。”摇摇头,“不,应该说,‘有朝廷的人知道尚远道的存在。’” “那我们就更没理由让尚远道活着说出他所知道的事情了。” “尚远道说过,‘楚河之乱以陆少游斩杀尚乐作为结局,也是真的’。”转身看着阿演,“他证明了陆家现在的家主斩杀了逆臣尚乐。”深吸一口气,“我不太愿意相信,到现在的所有事情都是陆少游的意料之内。这样的他,太可怕了。” “他不过是一介凡人。”阿演扭扭脖子,“凡人,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只不过是如何把意外变成自己的掌控之中。”顿了顿,“我不是来杀你的,或者我更希望你可以活到最后。”向前,与蜀羽微并肩站在山崖旁,“我期待,你会以怎样的方式去解读陆少游。” “你可能不用期待。”蜀羽微笑了起来,“我解读他干什么?再怎么想也只是我的想象,真正的陆少游,是活生生的人。像你,也像我这样的人。”光线因山石的阻挡而有阴暗,蜀羽微的笑一半在光线中,一半在暗影里。 阿演看着蜀羽微,忽然凑近:“你还真相信……”一把拽住蜀羽微衣领,“我不杀你啊?” 蜀羽微比阿演高一点,他低头看着阿演:“在圣城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想我死。”握住阿演的手腕,“我不会武艺,也不是什么非常警觉的人,连蒋林也是在来楚河之前才来到我身边。”拉开阿演拉着自己衣领的手,“死和活下来,一半一半的机会。但只要我还没死,就会去做我想做的事情。”松开手,“想我死的人很多,不多你一人,也不多陆家的多少人。” “呵。”阿演揉揉鼻子,“其实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对我的影响并没有太大。”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山脉,“蜀羽微,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自从来了楚河……”蜀羽微苦笑,“我好像没什么不能相信了。” “哈哈哈哈……”阿演笑了起来,如同听到了好笑的事。 “你别笑……你这样笑得我也想笑……” “你是个外人,蜀羽微。”阿演收了笑容,“你是整个‘楚河’的外人。” “虽然不是很懂……”蜀羽微眨眨眼,“我记住了。” 阿演笑笑,没再说话。 “但是我想知道真相。”蜀羽微开口,“一个外人想知道真相不容易,特别是在楚河。” “所以你才想借陆府的力量。”阿演笑了,“怎样,想从陆府借力量却发现陆府才是幕后主使……”看向蜀羽微,“绝望么?” 山风轻吹,蜀羽微理了理衣服,不紧不慢地说:“阿演,你是陆家的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陆家。” “我可能……”阿演眯着眼睛轻描淡写地说着,“在陆府白活了许多年。” 蜀羽微笑笑:“自开国而来,陆家一直在楚河。即使是备受监视,陆家也还是一直存在到今天。”蹲下身,“陆弦音据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先不论真假,能在重重监视之下存在到今日,陆家的人也不可不说是聪明人。”蜀羽微随手拿起旁边的一块碎石,“聪明人很少做有悖常理的事情。”一扬手,石子被丢了出去,噼里啪啦地一路撞击着山崖下坠着。 “在楚河,有悖常理的事情还少么?”阿演目观随着碎石降落到看不见的崖底。 “不少。”蜀羽微站起身,“但陆家确实做了很多很累赘的事。” “因为陆府处在监视之中。”阿演回答,“所以想做一件事,就得绕很远很远,也就显得特别累赘。” 蜀羽微侧侧头,没有认同也没有否认。 “你怎么也绕起了圈子?”阿演看了看蜀羽微,“算了,不重要……” “阿演。”蜀羽微忽然打断阿演的话。阿演转头,蜀羽微正看着他。 “一直到‘楚河之乱’之前,陆少游对于尚乐,是怎样的态度?”停了停,“在尚乐夫妻面前撒娇之外的态度。” 廿三章:暗流之弈 “蜀大人确实敏锐。但要去评论‘楚河之乱’之前的陆少游,你问错人了。”阿演摸摸鼻子,使得他的话带着些瓮声瓮气的感觉。 “那我,应该问谁?” “……”阿演被蜀羽微问住了,“大人居然直接问我应该问谁?” 蜀羽微耸耸肩:“反正有一半的机会知道答案。” 看着一脸“问一下又不花钱”的表情的蜀羽微,阿演眯起了眼:“蜀大人,我觉得最大的‘意外’,可能是你……” “那也只是个可以随时抹去的‘意外’。”蜀羽微淡定回答,“所以我能知道答案么?” “你现在可以直接问陆少游。”阿演呼了口气,“他或者比所有的想象都简单,也比所有人更直接地接触真相。”看了看蜀羽微,“你有顾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有些事情太迟了就太迟了。” 楚河不是个常有风和日丽的地方,常年阴霾笼罩,加之有“冥殿夜问”——陆府的传说。整个楚河一到夜里基本家家闭户,无人敢在街上行走。 时间是冷情的,默默看着楚河在尚乐到来之前的荒芜到尚乐努力之后的渐渐繁荣。如今,时间依然冷眼旁观着,尚乐不在之后,楚河的荒凉。 时间是公平的,草舍茅屋,恢宏宫阙,时间都冷冷地看着,静静看世间的这一切自土地上筑起,然后又倒塌归于土地。 楚河的夜,一般是安静的。今夜,也一切如常。 楚河令府的灯光深夜不熄,在一片漆黑的楚河里如同一团火焰,倔强地在深黑里发散着亮光。烛光跳跃,像人的心跳被具体地展现在眼前。 蜀羽微盯着跳跃的烛火,除了他的眼睛时不时眨动,似乎这个空间里的所有都被静止。七令府本就不多人,现在更像被封印在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与外界隔绝。 “来了?”一直盯着烛火的蜀羽微忽然开口,“来了就进来坐坐。” “不了。”自黑暗中有声音回答,“左丞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保他的性命还是能做到的。” “……谢谢。”蜀羽微目光没有离开烛火,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楚河是个没有未来的地方。”那来自黑暗的声音缓缓而至,“我看着你长大,不想看你就此断送……” “多谢。”蜀羽微打断声音,“这是我选的。” “嗯,我也没什么立场劝你。”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么,关于陆府,你知道了什么?” 蜀羽微眯了眯眼:“问我一个初来乍到的人?” “陆府在楚河,而你是楚河令。”声音说得理所当然,似乎真的是顺理成章的事。 “也对。”蜀羽微的目光从烛焰上移开,“陆府是个好归宿。” “我也这么认为。”面对蜀羽微这不得不说是危险至极的话,声音居然表示了认同,“在楚河这个过于冷漠的地方,陆府确实是不错的归宿。” “但楚河终究是云尘境内。”蜀羽微拿起剪子,剪掉燃尽的灯芯。 “慕阳公主和驸马暗访楚河,”声音忽然自顾自地说起来,“楚河令大人可知这事情?” “我……应该知道吧?”蜀羽微回答得饶有意味。 “公主和驸马现在在陆府内。”声音步步紧逼地问,“所以是大人授意陆府,安顿公主和驸马?” “安公公。”蜀羽微放下剪子,“是下官安排的。在楚河之内,下官自会妥当安顿公主和驸马。” “如此便有劳蜀大人了。”声音渐渐消散,融入暗夜之中。七令府依旧亮着烛光,蜀羽微依旧盯着烛光,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又是一个寻常夜晚。 清晨的楚河微冷,蜀羽微吹灭蜡烛。 “蜀大人。”有人站在房门外敲响房门。 “进来。”蜀羽微认出来,这个人叫做子夜,是陆家派来的家仆之一。 “子夜。”蜀羽微看了看走进来的人,“有人让我提防点你。” “蜀大人,楚河之内,该提防的又何止我一人?”子夜笑笑,淡定回答。 蜀羽微也笑笑:“这大早上的,你要是来跟我说坏消息,那就不用说了。” “好消息和坏消息大人有选择不听的可能?” “那你说。” “慕阳公主召见大人。” 风,是楚河最寻常的存在。只不过楚河的风并不温柔,甚至可以说是诡谲无常。时不时地刮起阵阵妖风,吹得人措手不及。 “可惜了。”陆府之内,本来就极少有人声,但此时却冷不丁地响起一个苍老而略为陌生的声音。 “可惜什么?”陆府家主,在自己家本来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听见忽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楚河这个地方,本来是个灵气充足的好地方。”声音带着酒气,似乎听着也能让人醉倒。 “现在呢?” “现在不行了。”声音的主人一边说一边摇头,满脸都是惋惜。 陆少游笑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看来不仅仅是指人啊。”回过头:“老人家,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入陆家,老人家你又是何方神圣?” “年轻人城府深啊……”那带着酒气的声音主人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坐到了椅子上,“你可以叫我老白。” “老白。”陆少游点点头。一个后辈直呼一个长辈的名字似乎大为不妥,但此时的陆少游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个细节。他走到老白旁边,坐下:“这里没有酒。” “酒喝多了喝茶也可以。”老白回答。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陆少游看着老白,“回去罢,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嗯,陆府确实让人觉得压抑。”老白点头同意,却根本连动都不动,依旧坐在椅子上。 “我不知道你们来自何方。但既然不是此间天地的人,此间天地的事也就请不要插手。”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老白笑了起来,“告诉我,若暝霏在你家被杀,是不是也是你安排的?” 陆少游面对着老白,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像一条清澈的河流,让人觉得单纯却无比危险:“哈?你在说什么?” “呵。”对于装傻的陆少游,老白并没有太在意,猛然往前一贴,与陆少游的脸贴近得只差毫厘。 陆少游没有避开,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 “陆少游,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近地看你?”此时,老白的眼睛醉意全无。 陆少游笑笑,没有回答。 “甚至,木玲珑也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你。”老白继续说着,“应该说,她也不敢这么近地看着你。” 陆少游依然看着老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仅仅是一瞬而过。 “你今年多大?”老白往后退了退,眼神中也带上了往常的醉意。 “十九。”也许是猝不及防被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陆少游有点抓不准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究竟想干什么。 “小屁孩啊。”老白笑了起来,笑得猖狂。“我不会打乱这个世界该有的‘命运’。”老白收起笑容,“但,我劝你也不要妄想改变什么。你我属于不同的世界,我无法知晓你的前世今生。但我毕竟比你多活了许多年。陆少游,得到是要付出的,但付出了却未必一定会得到。”停了停,“你陆少游,极有可能是这个世界的‘意料之外’。不过,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不是我所要担心的事情。” “那,你来陆家,是为了什么?” “就想确认下,老头子能不能找到你陆府主人。” “你找到了。” “嗯,我很厉害。” “……” 老白饶有意味地看着陆少游:“我不会打扰这里……”指了指地面,“……这个世间太久。这个世间于我而言与我的关系并不大,来到这里的我们是这个世间的意外……” “但你们却可以改变我们。”陆少游忽然说,“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被改变。”站起身,俯视着老白,“你们可能是下棋时围观的人,但我们,”伸手抓住老白手腕,“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棋子。棋子无法把你们拉入局,而我们,可以。” “哈哈哈哈。”老白又笑了,“我不想成为你的对手,也不想成为你的盟友。但我喜欢你这样有趣的人。”移开陆少游的手,“年轻人,听我一句题外话,面具戴久了,也就没有自己了。”站起身,“找一隅偏安,或许也是很不错的生活。那样,起码你的木姑娘就敢细细地看看你。” “她……会么?” “那得看你的表现了。”老白回答得饶有意味,“现在她愿意跟着你担惊受怕,偏居一隅安心过日子,她大概也是向往的……” “家主。”老白话没说完,一袭红衣的阮如安忽然闪现,“慕阳公主和驸马来了。” 梦是梦,终究是梦。而梦,终究会醒的。 陆府地面上的建筑大多精致玲珑,虽不是巍峨宏伟却也别有一番细腻匠心。庭院流水,翠竹点缀。据说当年陆弦音独爱竹子,甚至许多年后坊间仍有传言说,若是哪家有人染上顽疾,在家门挂上竹叶或是放一根竹竿,医者陆弦音便会在夜里到来,第二天顽疾便会痊愈。 当然,无依的人们总会想有一人如神明般守护一方,但翠绿的竹子却也由陆弦音开始,世代在陆家种植。 翠微摇,清风拂,熏香淡淡萦绕。陆府精巧布置的房间里,安静地坐着几人。或许他们各有想法,或许他们势力不同,但此时,几乎把这不算大的房子坐满了的几人都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响。 不,声音还是有的。 茶水从茶壶中倒出的声音。 洗茶,斟茶。陆府主人按部就班,不慌不忙。由于脸上戴着鬼面,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茶香萦绕,温和沁人。各怀心事的人各自沉默。只有陆府主人摆放茶具的双手,证明这不是个静止的空间。 “茶喝过了,我们谈谈事情。”先开口的是驸马。驸马何庆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加上长相温文儒雅,倒也是自带一股风流倜傥。 “是。”陆少游放下茶壶,垂手站立。 何庆看了看陆少游,转头看向蜀羽微: “蜀大人一直在调查篡改卷宗一案呢。” “是。”蜀羽微虽然坐着,但全身绷直,整个人显得**却又无比拘谨。 “大人辛苦了。”坐在驸马旁边的慕阳公主开口。对比于驸马,慕阳公主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谢公主。”蜀羽微正要站起身,却被驸马示意继续坐着。“此事乃下官分内之事,惊动公主和驸马,实在是下官失职。”蜀羽微继续说。 “本宫与大人都是为圣上分忧之人,理应相互协助。”停了停,慕阳公主继续说:“如今,大人可查出些什么?” “回公主。”蜀羽微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下官询问过村民,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不归崖藏宝库的传言,但并没有人知道在历年探寻藏宝库的人中有人丢了性命。” “陆府呢?”驸马忽然开口,“大人可曾问过陆府?” 慕阳公主眉头皱了皱,一旁垂手而立的陆少游由于鬼面的阻挡,看不清表情。 “回驸马。”蜀羽微面不改色,“陆家知晓卷宗被篡改。” “看来。”慕阳公主开口,“陆府与大人已经联手调查,相信不久,真相便会公之于众。”转头看向驸马,“驸马,我们可以相信蜀大人和陆府,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答案当然会有,这个我相信。”驸马看了看慕阳公主,“殿下,容我问一些事情。” 慕阳公主闭了闭眼睛:“问。” “蜀大人对‘尚远道’这个名字,可有了解?” “回驸马。”蜀羽微抬了抬头,“尚远道是尚乐的家仆。尚乐被斩杀于不归崖后,尚远道不知所踪。” “陈年旧案,蜀大人难免需要长时间调查。”驸马的手在一旁的茶杯上画了半个圈,“之前,我遇上一个人,他啊,大概是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诸位大可听一听。” 廿四章:我非善类 故事有许多种,脍炙人口的,鲜为人知的。口口相传的是故事,那些被篡改或被隐瞒的,也叫故事。那些发生了又或没发生的,都可以是故事。 时空的交错,故事以不同的形式进行和表达,然后又因为不同的人而有了不同的解读。 “吱——”房间的门被推开,那一瞬,有丝丝光亮漏进这昏暗的房间,但这些光亮也仅仅止步于离门不远的地方。 有人,踏碎这些光亮,走入房间。 “卑职蒋林,见过公主驸马,见过蜀大人。” 八尺男儿,虽仍然青涩却也经历风沙历练。挺胸阔步,自有一股力量之风。 “蒋大人?”慕阳公主皱了皱眉头,“你不是一直在楚河令大人身边?” “回公主。”蒋林躬身行礼,“卑职奉蜀大人之命,一路跟随尚远道。” 慕阳公主深吸一口气:“蒋大人,请继续说。” “是。” 蒋林自小在军中长大,刀光剑影死生瞬息的生活里没有太多繁文缛节。但现在的蒋林眼神却一直定在眼前的地上,看起来顺从却又让人觉得在隐忍些什么。 “尚远道早些时候来找过蜀大人,他希望大人可以替逆臣尚乐平冤。” “尚远道对尚乐叛乱的案子有愤懑也是情理之中。”慕阳公主淡淡说着,“但事情也已尘埃落定。这些年尚远道也吃了不少苦,念他忠义,他若肯隐姓埋名,便由他安安稳稳过日子。”看向蜀羽微,“蜀大人,此事便由你告知尚远道。还有,此后,世间再无尚远道。” “臣,明白了。”蜀羽微行礼。 “慕阳公主殿下。”蒋林抬了抬头,“世间大概已无尚远道。”蒋林说话向来直白,这回倒是难得地饶了一个圈,“卑职看见尚远道被推下了悬崖。” “……”慕阳公主握了握拳头,闭了闭眼,“是么。”缓缓睁开眼,“那么,事情到此为止了。” 暗流汹涌,人命在大潮中,不如草芥。立场间的碰撞,蝼蚁一般活着的人便在瞬间,灰飞烟灭。 逆臣尚乐的余党尚远道被斩杀,好像也是顺理成章,好像本就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好像这样才是“楚河之乱”最终的结局。 “既然篡改卷宗的案子已经明了。‘楚河之乱’的最后叛党也已伏法。”驸马慢悠悠地说,“蜀大人,蒋大人。以后的楚河,便请二位好好用心守护。” “尚远道是被推下悬崖的。”蒋林咬牙,“那个人我认识。” “哦?”驸马饶有意味地挑挑眉,“蒋大人认识?” “认识。” “是谁?” “子夜。陆府派到七令府的家仆,子夜。” “蒋林。”蜀羽微忽然开口,“你别忘了,逆臣是逆臣,逆臣同党,人人得以诛之。” “他有冤屈。”蒋林咬着牙说。 “无证无据的冤屈与证据确凿的真相,蒋林,孰真孰假早已一目了然。” “如果真的一目了然,尚远道为何会被灭口?”蒋林问。 “公道在人心。”蜀羽微回答。 蒋林没有再说话,眼前的蜀羽微,忽然变得无比陌生。 “蒋大人。”驸马站起身,向前走一步,“子夜是陆府派到七令府的家仆。”笑了笑,“有些事情做得太明显不是太麻烦了?”停了停,“再言,陆府真要对付尚远道,尚远道就没机会与你们见面了。要不这样?”看了看慕阳公主,慕阳公主轻轻点了点头。驸马继续说,“逆臣同党是逆臣同党,但我们也需给他一个公道。蜀大人,此事虽发生在楚河地界,但大人以朝廷命官身份再查逆臣冤屈,实在不妥。”停了停,“陆府家主。” 一旁,一直垂手静立的陆少游抬手行礼:“草民在。” “陆府出自百姓,来自江湖。此事先由陆府暗中调查,若真有疑点,再报蜀大人细查。” “草民领命。”毕恭毕敬,陆府家主好像真的把臣服表现得淋漓尽致。 把公主和驸马送走,房间内又一次陷入沉默。许久,垂手而立的陆少游动了动。 “唰!”蒋林的鞭子直指陆少游。 “蒋大人有许多意难平。”陆少游抬头看着蒋林。逆着光,蒋林的表情看不清晰。 “陆少游。人命对你而言是什么?”蒋林冷冷地问。 “人命是到现在为止,你跟蜀大人都还活着。”陆少游答非所问地回答。 “陆少游,你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面对咬牙切齿的蒋林,陆少游显得非常淡定,“蒋大人恐怕是没见过真正的丧心病狂。” “你!”蒋林抬手挥鞭,手却被人在空中拦下。 “蒋林。”拦住蒋林的是蜀羽微,“有什么事,回去我再跟你说。” “还有什么好说?他就是始作俑者。”蒋林甩开蜀羽微的手。但同时,房间也进入了好几个人,使得原本不宽敞的房间更加逼仄。 “蒋大人,这里是陆府。”随着那几人进来的凛走近蒋林,“要做什么之前,还望大人三思。”长剑出鞘,凛一转身,把陆少游护在身后,“我知道你意难平。”凛的目光顺着长剑看向蒋林,“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是去杀尚远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但如你所见,尚远道是子夜杀的。”停了停,“或者说,他本应该被子夜所杀了……” “凛。”陆少游伸手按下凛的剑,“我知道蒋大人对我以及陆府有成见。”看向蒋林,“不过无妨,我本就不是善类。若蒋大人没有证据就要‘替天行道’,只怕连蜀大人也会受到牵连。”顿了顿,“蒋大人背后有蒋家军,蜀大人背后又是不是另有人撑腰?” 蒋林正要说话,却被蜀羽微一把拉到了背后。 “是耶非耶现在一时半会也不会明了。陆公子,我先跟蒋林回去,许多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如此,”陆少游向前一步,“草民送送二位大人。” “有劳公子了。”蜀羽微拉着蒋林,硬生生把他扯出了房子。 楚河的天气无常,不下雨不刮风时会让人觉得莫名压抑。当真是一个不欢迎人也不受人欢迎的地方。 陆家的家主不仅把蜀羽微和蒋林送出了陆府,甚至在他们摘下蒙在眼上的纱巾后还一直送到七令府门口。蒋林对陆府的不待见表现得瞎子都感受到,但陆少游却像又聋又瞎还没有人的感觉一般,一路相送。 陆少游离开后,蜀羽微看了一眼沉默不言的蒋林,被蒋林瞪了一眼后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是,房门被敲响。蜀羽微看了看映在门上的影子,这身装扮肯定是蒋林了…… “我想知道,你要告诉我什么。”蒋林站在门外,长鞭别在他腰间。虽然说蒋家军并没有规定用什么武器,但即使是蜀羽微也知道,长鞭并不是作战时最好的选择。 “你先消消气。”蜀羽微不慌不忙,“我怕你这气头上连我一起打……” “不会。”蒋林双手环胸,“这样感觉在欺负你。” “……”蜀羽微抹抹嘴,“进来坐?” “站着就行。” “行。”蜀羽微走出房间,坐到廊道的矮栏杆上。“有人让我提防子夜。” “你要提防的何止子夜。”蒋林冷冷地说。 “巧了,子夜也是这样回答我的。”拍了拍旁边的栏杆,“小林林,你也坐。” “站着就行。” “好的。”蜀羽微收回手,“你还记得阮如安不?” “记得,也是陆府的人。” “她现在跟着驸马和公主,据说是保护他们安全。” “哼。”蒋林冷笑了一下。 “小林林。”蜀羽微看着蒋林,“是她告诉我要提防子夜。同为陆家的人,阮如安现在也依然在驸马公主身边为陆家提供情报。而她却来提醒我要提防子夜。” “他们陆府的明争暗斗,有什么奇怪?”蒋林不屑地说。 “尚远道还活着。”蜀羽微面无表情地看着蒋林。 “什么?” “尚远道还活着。”蜀羽微重复了一次,“被凛救了下来。陆家的凛。” “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是去杀尚远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但如你所见,尚远道是子夜杀的。”凛的话又一次回响在蒋林耳边,“或者说,他本应该被子夜所杀了……” “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许久,蒋林一字一字地说,“你都做了什么?” “其实我没做什么。”蜀羽微换了个坐姿,“是木姑娘来找的我,然后告诉我这些事。” “木姑娘?”蒋林皱了皱眉头,似乎一下子没记起木姑娘是谁。 “陆少游未过门的妻子。”蜀羽微回答了蒋林的疑惑,“我不知道她告诉我的事情里有多少是陆少游愿意我知道,又有多少是她觉得我应该知道。” “陆少游愿意告诉别人的事,大概也都是不怕你知道的事情。”蒋林深吸一口气,“我是一介莽夫,仿佛与你们不是同一个人间的人。” “我甚至觉得陆少游算准了木姑娘会来找我。”蜀羽微笑了笑,“就像驸马算准了你耿直正义,必定会想彻查尚远道的事情一样。” “……”蒋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果尚远道真的还活着,或许真的让他像自己所看见的那样“被人推下悬崖”,会是更好的方式。但自己却“正义凛然”地又一次把他置于风口浪尖。 “我有些事不明白。”蒋林说,但马上他又摇了摇头,“不,我不明白的不止一些事。” “无妨。”蜀羽微依着柱子,抬头远目苍穹,“我也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蜀羽微。我们现在以‘木姑娘说的都是真话’为前提。”蒋林俯下身,“子夜是驸马安排在陆府的人?” “极有可能。”蜀羽微收回目光,“但他现在的身份是陆家安排在七令府的家仆。” “子夜把尚远道推下悬崖是我作的证明,现在驸马让陆家调查,但陆家恐怕难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蒋林站起身。 “是啊。”蜀羽微眯了眯眼,“到时候驸马再借我的手或者干脆自己出手……” “陆家虽偏居一隅,却是当年与开国皇帝和猎鹰将军共同打下云尘江山的医者陆弦音后人。驸马为何要这样做?”蒋林问。 “因为,”蜀羽微站起身,“他们姓陆而不是姓徐。”转身,看着蒋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另一个姓氏的家族,留着也终究是祸害。另一个姓氏的家族,终究不是善类。” “非我族类……”蒋林的拳头又一次握紧,“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何父亲和兄长一直驻扎在边塞不回圣城了。” “小林林。”蜀羽微拍了拍蒋林的肩膀,“但我还是很感激你能来到我身边。楚河不是个和善之地,蒋家的二儿子再如何也不至于忽然就变成我的侍卫。”停了停,“蒋林,或许真的是我把你连累到了。” “哈?你在说什么?”蒋林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是被调过来当你的侍卫的。在见到你之前,我们没有任何的交集……” “不,有的。”蜀羽微摇摇头,“安公公。” “安公公是国君身边的人,不管你也不管我。” “把你调到我身边就够了。”蜀羽微笑笑,“楚河险恶,安公公倒是有意‘留我一命’。”停了停,话锋一转“驸马要调查尚远道的事情,按照木姑娘的说法,子夜想来是不会逃跑。若直接把子夜抓拿归案,只怕对陆家更加不利。” “如果子夜是一步‘死棋’,”蒋林接上,“我们让他一直‘活着’,他是不是也就没有作用了?” “驸马有的是办法让他成为‘死棋’……” “什么‘死棋’?”忽然,一个声音自回廊上方传来,“蜀大人和蒋大人想得真是复杂。”随着声音,一个人缓缓落在蜀羽微和蒋林面前,“二位大人可知,我为何会叫作子夜?”太阳的光芒下,建筑的影子正好把那人一半身子隐藏在阴影,一半又暴露在阳光下。 他叫子夜,他说他是陆府安排给楚河令的家仆。 廿五章:网中天地 “「阴极而阳始至」。”蜀羽微对于忽然出现的子夜似乎并没有太惊讶,“子夜,又称夜半,或,未央。” “蜀大人,你来楚河当真屈才了。”子夜抬手,凌空一抓,似乎把无形的空气抓出一道裂口,然后从那道凭空而出的裂口里一双紫色的瞳孔慢慢浮现。 “……”蒋林握上长鞭,蜀羽微垂下手,示意蒋林稍安勿躁。 “我想我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子夜凌空轻抚那犹如悬空的瞳孔,“吾名子夜,来自桃源乡。”抬头,邪邪地笑着,“桃源乡异人一族后裔。” 桃源乡异人一族,这个兴起于北山生死关又沉寂于北山生死关的“异族”。这个被陆家最初的家主陆弦音以“陆家血脉”作为“钥匙”,封印在北山的族群。而今,他们的后裔,以“云尘驸马心腹、陆家派到七令府的家仆”如此复杂的身份,站在蜀羽微和蒋林面前。 “我的母亲是桃源乡异人,父亲是随着猎鹰将军来到楚河的一个士兵。”子夜看着自己的手,“异人一族被封印之时,父亲带着母亲逃离了楚河。”冷笑了一下,“他们那时也算是勇气可嘉,不管不顾地觉得自己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顿了顿,“但没有依靠没有支撑的蚁民终究是难以抵挡风浪。”看着蜀羽微,“蜀大人,你是不是会以为我是要为桃源乡异人一族复仇?不,我不是。”子夜一直保持着笑意,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听母亲说过异人一族是自愿被封印的,跟你们传言里被骁勇善战的猎鹰将军击败不同。”子夜的笑意变成不屑,“这样的一族,灭了也就灭了。”一扬手,那凭空出现的眼睛又消失在半空,像空气中的一个裂缝忽然封闭。但马上,那只眼睛在蜀羽微和蒋林身后张开,就像这个人间是一个蟠螭灯,那只眼睛在世界之外窥视这个世界。 蜀羽微没有回头,他是一介凡人,在与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力量之前,他的挣扎与不挣扎都是徒劳。 “呵。”子夜轻笑,“蜀大人处变不惊,也是了得。”话音落,那双凭空出现的眼睛消失,楚河七令府,似乎又变回了凡间。 “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蒋林问。 “因为我忽然不想跟着何庆了。”子夜的笑有点瘆人,“我想,”抬头看着蜀羽微,“跟着你们。” 危险,大概是所有生物本能趋避的东西。然而危险之中的诱惑,却又让人蠢蠢欲动地靠近。最终,人们跨过界限,一脚踏入来自危险的陷阱。 于是,人们把执迷不悟美其名曰:至死不悔。 “比起驸马。”蜀羽微淡淡开口,“我们并不是你的选择。” “但何庆最后不过就是驸马。”子夜饶有意味地看着蜀羽微,“但你,最终会是怎样还是个未知。”向前一步,“而且现在,你也很需要力量不是么?难道到现在,蜀大人你还指望陆府会成为你的力量?”看了看蒋林,“还是说,蜀大人你指望远在边疆的蒋家军?亦或,”转头回看蜀羽微,“‘那位’?” 风又起,丝丝凉意。如同飘落的蛛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网。世间万物,都被包含网中。 “唰!”蒋林长鞭甩出,子夜凌空向后翻身躲开,一扬手,半空中裂出一只眼睛,幽幽盯着蒋林。 那只眼睛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却让人感到极其不舒服。蒋林没有着急下一步,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子夜看着蒋林,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果然是蒋家军的人,如今这样的境地,倒也可以临危不惧。” 蒋林闭着眼,像根本没有听见子夜说话一样。 忽然,蒋林睁开眼,随着眼睛睁开,长鞭又一次挥出,直击向悬浮在半空的眼睛。 “唰!”破空之声响起,仿佛只是蒋林凌空挥动了一下鞭子,鞭子穿过那只眼睛,像并没有打到任何东西一样。但当蒋林收回长鞭,长鞭中却卷着一样东西。同时,那只眼睛瞬间消失。 “呵。”子夜笑了起来,“人们传说蒋家的二儿子是狼,被他锁定的猎物都无从逃脱。”一扬手,被蒋林握在手里的东西却只摇动了一下,并没能被子夜收回。子夜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讶然。 “我是人,不是狼。”蒋林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蜀羽微,“只是眼神比较好而已。” “‘蜃景’?”蜀羽微看着蒋林手中的东西,那东西是一枚泛着冷冷绿光的镜子,周身流动着如活物一样的光泽,“传说异人一族能通过镜子制造幻象,异人们把这些镜子称为‘蜃景’。” “不错。”子夜又一次扬手,这次那枚镜子倒是非常听话地回到子夜手里,“当年异人一族就是通过‘蜃景’制造出幻象,云尘的军士才能被称为‘天选之师’。也正是因为这些幻象,让一无所知的人们以为云尘就是天选之国。”一个笑容在子夜脸上裂开,“可笑至极。”身影忽闪,子夜落到蜀羽微面前,“怎样?蜀大人。我可以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天选之人’。” “子夜。”蜀羽微忽然笑了起来,“我这个人很懒,什么天选不天选的我实在不想去了解。” “是么。”子夜眯着眼睛,“确实,如果论野心,我应该找的是陆少游何庆他们。但他们,都不如你。” “你可知我是个朝廷命官?”蜀羽微忽然问。 “知道。” “你可知为何我父亲获罪而圣上依然愿意把我留下?”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当着蒋林和蜀羽微的面前,子夜一点也不避讳,“因一人而牵连全族的事情不在少数,虽说有人想护你周全,但圣上大可不听取任何人的话语。” “是的。”蜀羽微点头,“所以,圣上之所以还留着我,你说的‘那人’是原因,而另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圣上也知道我是个连成为隐患都懒的人。” “但多的是想让你变成隐患的人。”子夜一直是带着笑意,但子夜的笑意一直让人不寒而栗。 “我并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才成为‘跟着你的人’。我只需要别人这样认为就可以。”转身,“蜀羽微蜀大人,以后,请多多照顾。”伸手,解开绑在头上的发带,“子夜是何庆给我的名字,蜀大人,给我个名字。” 长发如瀑,迎着阳光,有妙龄女子回眸轻笑。 夜如墨,浓得化不开。有灯的微光隐约在墨色里,像一点鬼火,飘忽在苍茫人世间。 “咔吱”一声轻响,简陋却并不破旧的茅草屋门被推开。若暝霏闭目而坐,像入定了一般,对外界没有一点点反应。 来人也不说话,默默与若暝霏席地对坐。 终于,若暝霏睁开眼睛。他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不喜不悲。 “你过得不容易。”若暝霏开口。 “但我却是许多女子所羡慕的。”对坐的人淡淡回答。 “她们不是你,你也成不了她们。” “大概你是对的。” 静默悄悄爬上二人的背脊,顺着背脊缓缓漫上眼角。四目相对,思慕相对。 “我听说你是这里的女主人,是某个人的妻子。”若暝霏淡淡地说,但语气间满是温柔。 “将会是。”对坐的人回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时感觉挺不可思议的,因为上一辈人的承诺,我跟他将会一起度过余生。” 若暝霏从不是一个多言的人,但在木玲珑看来,他或许是最好的倾听者。 “我喜欢他。木家与陆府联姻,多少是有点依靠陆府的意思。但来到楚河,接触过陆少游这个人,我却也是喜欢。”木玲珑的目光落在灯火上,“只是,我大概不是可以与他并肩前行的人。” 若暝霏的目光落在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黑色长发上,相比初见时的淡灰色长发,亮丽的黑色更具人的气息。 “我想请你去帮他。”木玲珑对上若暝霏的目光,“我希望你跟他可以联手……” 若暝霏呼了一口气,“你可以相信他。” “什么?” 若暝霏凝注着她,“并肩前行,除了你与他,谁说了都不算。” “你也该相信自己。”若暝霏看向身旁撑开的银伞,一幅精致的画卷像是被银伞护在身下。他拿取画卷,缓缓揭开红绳。 木玲珑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却也随着画卷渐渐展开,她的眼神已变了,变得温柔,变得感激,最后无所畏惧,一如年少时的自己。 她的风姿正如画中清丽无双的神女,她与画中人虽形不同,却神似已极。 落款处正是“沈沫柒”三字。大抵只有最为珍视的友人,方能看到自己灵魂的样子。 世间的因缘大抵也是最为奇妙的,若暝霏不是少年的阿演,木玲珑也不是画中的神女,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彼此信任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很多话就已不必说。 屋内又只剩若暝霏一人,他的目光定格在伞下的画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驸马的人把楚河所有药草店铺的药草都收下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茶缓缓的蜀羽微听完蒋林的话,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收草药?直接问陆家要不好么?” “说是要行善。在北街口开了个大铺子,有要用药草的直接过去拿就行。”蒋林翻着白眼说。 “这么一弄……”蜀羽微扶额,“好像能侧面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木姑娘说过,尚远道被凛救了……”蜀羽微望向门外,捂着嘴含糊地说。 “怕我呢?”房门被打开,有人不请自来。 “……”蜀羽微看着眼前的人有点恍惚,脑子转不过来的那种…… “你以为何庆不知道木玲珑找你?”那人毫不客气地坐在蜀羽微旁边,“这不,今天就把所有药草收下了,陆府再多存货,也会有用完的时候。” “是啊……”蜀羽微终于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而且近年的陆家很少在江湖走动,百姓寻医问药也不找陆家。估计陆家所存药草不多了。”看着眼前人,“你这变节变得挺彻底的。” “我就是个哪儿有我要的就去哪的人。”贴近蜀羽微,“蜀大人,我想好我的名字了。” “哦。挺好的。”蜀羽微往后避了避。 “蜀大人你一点都不好奇?”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那人却是毫不在意的语气,“蒹葭。” 蒹葭者,芦苇也,飘零之物,随风而荡。 蜀羽微愣了愣,随即说:“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个自称蒹葭的女子浅浅一笑,往后退了退,与蜀羽微保持了一段距离:“陆府主人有意让木玲珑告诉你尚远道在他那,大概也是为了如今被何庆围追堵截时,你可以作为他的力量。你蜀大人啊,无论愿不愿意都身不由己地**控着呢。” “呵。”蜀羽微苦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情愿与天下为敌也不想与陆少游为敌。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可怕。” “但是……”一旁的蒋林开口,“凛为何要救尚远道?除非传言是假的,如果按照传言,尚乐是被陆少游斩杀在不归崖。”停了停,“而这个传言,也已经被尚远道亲口证实。” “那么,”蜀羽微的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如果‘尚乐被陆少游斩杀于不归崖’跟‘凛救了尚远道’都是真的,那么我们就去找出这两个矛盾真相的‘因果’。”站起身走到窗前,“用这个‘因果’解释两个矛盾的真相。” 若说世间的一切都会有诸如“正反”“是非”之类的相对存在。那么对于矛盾的合理解释,又是不是也会顺理成章?存在即合理,而对于合理又会有怎样的解释? 世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悬于天地间的巨网。网中人,细细地寻着网的纹路,如履薄冰。 廿六章:秘密之地 冥府夜问。楚河对于陆家的态度被凝炼在这个传言里面。在陆家现任家主接管陆府的这四年里,陆府乃至楚河都经历了什么?在陆少游接管陆府之后才出现的冥府夜问这个传言,又有多少是来自百姓,多少是陆府有意而为之?真真假假之间无从考究也无人想去考究。那突兀的立在楚河大街上破败的“陆府”,曾经也是有人出入充满着人间烟火气的地方。 陆府人,似乎在忽然的某一天销声匿迹。然后,陆府人又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时时刻刻警示着他们的存在。 蜀羽微见识过陆家人的神出鬼没。这个似乎把楚河地底挖空的家族用他们精湛的机关,把楚河的地底变成四通八达的暗道。隐匿在意想不到之处的出入口,造就了陆家人神秘莫测的传说。 但现在,蜀羽微只能去那个破败的“陆府”门前。一来,他不知道密道的出入口,而且就算找到出入口,也不见得能活着见到想要见的人。二来,蜀羽微看了看旁边一脸毫不在意的人,这个现在叫做蒹葭的人,可能并不是陆家欢迎的对象。 “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蒹葭抛了抛手中的包裹,“我们可是来帮他们的。” “帮也得人家愿意打开门。”蜀羽微伸手扶了扶门框。 “踢开不就好了。”抬脚一踹,大门应声而开。 就……这样就开了?蒹葭的这一脚,只把蜀羽微和蒋林看得目瞪口呆。 “我先进去啦。”蒹葭一抬脚,跨入那座破败的“陆府”。 蜀羽微收回扶着门框的手,只觉得无论是想法还是身体,都跟不上蒹葭的动作…… “三位。”从挂满蛛丝的回廊转出一个人,他的脸上依旧戴着陆府男子特有的鬼面,但穿着的衣服却不是一贯以黑色为主的衣服。 比起那身黑色为主的衣服,此时的陆少游穿着并不华贵。与其说是一家之主,现在的陆少游更像一个符合本身年纪的少年人。 “三位真心实意,少游若再为难,倒真是不识好歹了。” “你不识好歹的事干得还少么?”不等蜀羽微开口,蒹葭抢着说。 “不少。”陆少游向前走,似乎根本不知道蒹葭是谁一样,“楚河之内没有秘密之地,普天之下,只要是在进行的事情,都会有被发现的可能。” “你可以找到一个‘秘密之地’。”蒹葭自信地说。 “可以。”陆少游点头,“不过诸位,少游再啰嗦一句——有些事情,知晓了也就无法全身而退。” “哈哈哈。”蒹葭笑了起来,“陆府主人真有意思,一步步设局拉蜀大人和蒋大人入局的是你。现在还来说什么啰嗦不啰嗦?”停了停,“陆少游,你其实是于心不忍是不是?” 蒹葭的话无礼而猖狂,陆少游听在耳中却并没有太大反应。 “咳。”蜀羽微忽然咳了咳,拿过蒹葭拿着的包裹,“这是蒹葭昨晚‘偷偷拿’的一些药草,如果能用得上,少游你就拿着先用。” 陆少游看着蜀羽微手上的包裹,伸手接过:“多谢了。”停了停,“今夜亥时正,城南门外第三棵槐树之下,少游在那儿等三位。” “你是不是要带我们去妖市?”蒹葭又忽然问。 “‘秘密之地’。”陆少游答非所问地回答。 槐树——人们喜欢它的生命力旺盛,许多时候槐树被赋予吉祥的含义。 楚河本就不是人烟稠密之地,城南门外更是荒芜。荒芜的城南门外不仅没有人,更加是连树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第几棵槐树了。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城南门下,蒋林靠着墙门。瞟了一眼连正规看守的士兵都没有的城墙。现在那儿仅有一个不知何时雇佣的人,在飘忽灯火里打着瞌睡。 “因为没有槐树。”蜀羽微远目前方,“不仅没有槐树,连一棵可以称作树的都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在这了。”蜀羽微说得理所当然,“我们找不到树,就等陆少游找我们。” “万一他不来呢?” “那我们就可以回去睡觉了。而且,我们是提早来了,还没到时候。” 看着一脸淡定的蜀羽微,蒋林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 夜风轻吹,等待的时间总会觉得特别漫长,以至于蒋林有点想念聒噪的蒹葭。 “蜀羽微。”人们常说白天不能说人。现在看来,晚上也不能想谁。人影忽闪,蒹葭落在了蜀羽微和蒋林面前。 “你不是说不来?”蒋林挑眉问。 “不来是因为我想偷偷进陆府。”蒹葭说得理直气壮。 “你居然放弃去妖市的机会想偷偷进陆家?”蜀羽微接问。 “我不太觉得陆少游会带我们进妖市。”顿了顿,“起码现在不会。” “这才是正常想法。所以你为何去陆家?” “因为何庆他们现在住在陆府。”蒹葭绕到蜀羽微面前,“何庆一直想把陆府处理掉,而慕阳公主又一直护着陆少游。如果尚远道真的被凛救了,我觉得把他安排在陆府之内是最安全的。” “对。但是陆家住着何庆和慕阳公主。现在的陆家反而最不安全。”蜀羽微点头,“陆少游再狂也不至于认为公主和驸马是瞎子。” “但陆少游还是会把尚远道安排在身边。”蒹葭看着蜀羽微的眼睛,“自己亲眼看着的,会比看不着的更安心。” “所以,”蜀羽微往后退了退,与蒹葭离开一段距离,“你想看看尚远道到底在哪?” “是。”蒹葭点头,“与其去什么基本不可能去的妖市,倒不如替你看看尚远道是不是真的在陆家。”蒹葭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蒹葭。”一旁的蒋林忽然问,“陆府机关遍布,你怎么进去?” “陆府机关再精密,也是人做出来的。”蒹葭拿出怀里的蜃景,“人力所造的东西在‘超出人力的物件’之前,什么都不算。”嘻嘻一笑,“这就是绝对优势。”转头看向蜀羽微,“我可是说过要跟着你的。” “那还真是多谢了……”蜀羽微抽了抽嘴角,“那么你见到尚远道了?” “没有。”蒹葭回答,“但我看见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何庆带人把陆府围了起来。” 风卷着墨色翻涌。夜,本就没有灯火的楚河像一个巨大的洗砚池,被什么搅动得天昏地暗。 “我们去陆家!”蜀羽微转身正要走。 “三位到了。”一把声音,在夜色里追了上来。 “陆少游?”蒋林转身,离城门不远处,有人脸戴陆府男子标志的鬼面,在微风中静静站立。 “久等了。”陆少游依然站在不远处,“三位请过来。” 蒋林和蜀羽微对望一眼。陆少游所站之处或许因为是在夜里,虽隔得不远,却不能把人看得清楚。 “我们并没有等多久。”蜀羽微边说边往前走,“是我们早到了。” “蜀大人。”面前的陆少游指了指蜀羽微身后,“大人请回头看。” 蜀羽微回过头,原本跟在身后的蒋林和蒹葭不见了踪影!而原本空无一物,从城门而来的道路上却出现了树木。一棵,两棵,三棵……在蜀羽微面前,正好是第三棵树的树干! “楚河是个匪夷所思的地方。”陆少游的声音在蜀羽微耳边响起。他是个男子,但他的声音却并不粗犷,听在耳里倒是有几分柔柔的凉意。 蜀羽微不禁打了个寒颤。 “蒋大人不会有事的。”陆少游似乎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声音离开了一点,“毕竟是‘秘密之地’,多一个人进去便多一分危险,还请大人见谅。” “少游啊……”蜀羽微抬头,头顶的苍穹一片漆黑,连星光都没有,“你刚才可是说,‘蒋大人不会有事的’?” “有那个人在。”陆少游倒是非常直接。 蜀羽微笑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变成了同盟?” “哪有同盟不同盟,不过是各取所需。”陆少游回答。 “也是。”蜀羽微把头低下,“你不是应该在陆家么?” “驸马确实是派人包围了陆家。”陆少游一边回答一边在前面引路。 “我是越来越迷糊了。”整条路,甚至似乎整个空间,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陆少游手中那盒异石,幽幽地发着光亮。蜀羽微跟在陆少游后面,那幽幽的亮光中,戴着鬼面的陆少游更不像一个人。 “有时候糊涂也是好事。”陆少游没回头,继续往前走着,“驸马说看见了尚远道在陆家出现,但他没能把人搜出来。”陆少游云淡风轻地说着,好像很坦率也真的无所谓。 “驸马,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蜀羽微听说过也见识过何家何庆的手段,心狠手辣且工于心计。即使是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对付楚河陆家,他也绝不会冲动地包围陆家。 “驸马太过相信眼见为实。”陆少游还是说得毕恭毕敬,似乎陆家与驸马之间不过是个小误会,不伤大雅。 “眼见为实……”忽然,蜀羽微脑海里闪过“蜃镜”制造出的那只眼睛! “哪有同盟不同盟,不过是各取所需。”陆少游的话,又一次回响耳边。 “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楚河令。”蜀羽微苦笑。 “蜀大人说笑了。”陆少游停下脚步,“我们到了。” 云开见月,随着陆少游的话,一缕月光破开沉甸甸的黑暗,缓缓撒下清晖。 蜀羽微发现,他跟陆少游站在一泓湖水之前,湖面平静如镜。 “少游,刚才我看见槐树的地方,也有水对不。”蜀羽微抬脚看了看鞋底粘上的湿润泥土。 “大人是聪明人。”陆少游蹲下身,“只要能反射出物件的东西,通过‘蜃镜’都可以制造出幻象。”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蜀羽微向前走一步,“蒹葭并没有去陆家,她只是为了拖延我们的时间,才会给我们说这么多话。或许,还为了找机会拿出‘蜃镜’。”蹲下身,“至于为何拖延时间,我想,是为了给你创造更多的时间,等你‘解决问题’。”用手弹了弹湖水,“我没证据,你可以当我乱说。” “这天下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陆少游不慌不忙,就好像蜀羽微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猜到也无所谓,“大人只要知道——驸马和公主不会再查尚远道到底在不在陆家。” “那么尚远道到底在不在陆家?”蜀羽微侧着头看着陆少游的眼睛。 “在,驸马看到的,就是他。”陆少游接下蜀羽微的目光,不躲不闪。一瞬间,蜀羽微反而觉得有种自己做了错事的错觉。 “驸马是个很谨慎的人。”陆少游看着水面,“那就让他自己骗自己好了。眼见不为实,对他来说,也是很好的一堂课。” “‘绝对优势’……”蜀羽微喃喃地说,“人有时候太过相信自己,于是便没有了敬畏与恐惧。总觉得什么都在掌控之中。”站起身,“少游,你也是个挺可怕的人啊。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被动的,现在看来,你反而是主动的一方。” “若我不示弱,他人又怎会得寸进尺。不得寸进尺,又怎会落入我的局中。”陆少游也站起身,“这里便是‘秘密之地’,在楚河之内,也并不难找。” “等等,少游。”忽然,蜀羽微拦住陆少游,“我们所在之地不是什么‘秘密之地’。蒋林和蒹葭所在,才是‘秘密之地’。” 陆少游看着蜀羽微,他似乎只是看着,又似乎是想说什么。鬼面遮挡了他的脸,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这里就是‘秘密之地’。”许久,陆少游开口,“起码对我而言,这里是我小时候的秘密之地。”迈步绕过面前不大的水池,拨开杂乱的杂草,“这里有一个洞,不大,但这儿鲜少有人特意过来,也足以成为我的秘密之地。” 陆少游说着,但蜀羽微听来,他更像在解释什么。像一个被误会了的孩子,努力地证明着什么。 廿七章:一出好戏 当现实被迷雾笼罩,当前方的道路未知而危险重重。人往往便会迷茫而敏感,进而做出与平常不同的反应。 这个荒草掩盖的地方其实并不脏,可以看出有人时不时地整理。 在这并不大的方寸之地,陆少游打开装着异石的盒子,那些发着光的异石没有了阻挡,变得更加夺目。 “楚河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蜀羽微席地而坐,凉凉的岩石透过衣服戳了戳他后背。像顽皮的孩子小小的恶作剧。 “这个地方其实挺好的。”陆少游也坐下,向后靠着洞壁。 皆说相由心生,但蜀羽微眼前这个一脸听话乖巧的人,却也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狠绝之人。 “尚远道是凛救回来的。”开门见山,陆少游没有做任何铺垫地说,“尚远道死了的话很多事很好解决。” 陆少游平静地说出草菅人命的话不是一次两次,但蜀羽微总是听得心里发毛。 “如果没有你的同意,凛也救不回尚远道。”蜀羽微说。 “凛之所以会想杀尚远道,也是因为我。”陆少游坦然承认。 “你是不是算准了凛不会杀尚远道?”蜀羽微眯着眼睛问陆少游。 “可能是。”陆少游侧了侧头。蜀羽微见过的人不少。无论是因为出身还是因为经历,他有许多人比不上的阅人经验。但对于陆少游,他能感觉到来自陆少游的危险,却也能感觉到这危险笼罩之下异常的真挚。矛盾而真实。 “或者,应该是——我知道他会找尚远道。”陆少游转头看着洞壁,“蜀大人,陆少游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哪有料事如神的本事。世事无常,陆少游也好,陆家也好,都不过是随着大流沉沉浮浮地走着而已。” “我分不清你话里的真假。”蜀羽微摇头,“你不止一次地表现出想要‘坦诚’,但我也不止一次地知道你的不坦诚。”深吸一口气,“在我任期之内,楚河终究是我管辖。陆家自开国而来护此间安稳,劳苦功高。蜀羽微本是不足一提的人物,但如今既然承圣恩担任楚河令一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楚河之内,若有不平之事,大可跟我说。蜀羽微自会寻一个公道。” “曾经有一位大人也如大人您这般。”陆少游从身边的盒子里拿起一块异石,异石幽幽的光芒透过他的指缝,宛如陆少游手中握着一团流光,“后来,这位大人被冠上‘逆臣’之名,被我斩杀于北山不归崖,蜀大人。”陆少游抬起头,异石的幽光自下而上地包围着他,“三番四次地试探你的是我,一路拉你入局的是我,最后,如果大人跟那位大人落得一个下场,杀你的可能还是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蜀羽微伸手,盖住了陆少游手上异石的光芒,“我问你,你是不是要我帮忙?”看着陆少游的眼睛,“你只需回答,是亦或不是。” 一个初来乍到的所谓楚河令,此时在问一个久居楚河的大家之主,是不是要帮忙。 “是。”陆少游抬头看着蜀羽微,在异石的幽光里,陆少游的双眼反射着淡淡流光,“陆少游想请大人查明‘逆臣尚乐’的事情。忠臣逆贼,都不应该被草草掩去。逆贼当诛,忠臣也必不可让他蒙冤。”放下手中异石,向蜀羽微缓缓行礼,“草民陆少游,谢过蜀大人。” 人间界,人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交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相互算计。于是,人间界形成了一个个的修罗场,众生煎熬其中。有迫不得已,也有老谋深算,众生皆苦,步履蹒跚地行走在人间界。而有的人迎着狂风骤雨,举起火把,成为周围人依托的星辰,负重逆行。 人们把一切压注在逆行者身上,称呼他们为:希望。 “陆府主人言重了。”蜀羽微扶起陆少游。他一直称呼陆府为陆家,他知道这个家族的厉害。但他也知道,这个家族既然可以有强大的凝聚力,那么,这个家族也就会有过人的“好”。这样,才会让人愿意为之拼上性命。 “别走啦,你走不出去的。”一片漆黑之中,蒹葭打了个哈欠。 “说!”蒋林的鞭子抵着蒹葭脖子,“蜀羽微和陆少游在哪!” “秘密之地啊。”蒹葭瞟了一眼蒋林的鞭子,“先和你说了啊,把我弄死了你就永远出不去了。” “哼。”蒋林冷哼一声,一扬鞭,漆黑的空间被割裂出一道划痕,但很快,那道划痕又被周围的漆黑吞噬。蒋林皱了皱眉头,抬手又是一鞭子。这次的裂缝,也是很快就被再次吞噬。 “啧啧啧,这鞭子落在你手里可惜了。”蒹葭拿起鞭子的另一端,“两军相遇之时,鞭子并不是最适合的武器。但这鞭子,却胜过许许多多的凡人兵器。” “你知道这鞭子?” “我可是异人后裔,这鞭子可是与‘蜃镜’齐名的。”蒹葭看着蒋林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明明拿着无价宝却不自知的人。 蒋林挑挑眉。 “万物相生相克,存在的事物都会有克制的存在。”瞥了一眼蒋林,“估计你也只知道这鞭子厉害而不知为何厉害。” “确实不知。”蒋林点头,“父亲只说让我好好练。” “哈哈哈哈哈。”蒹葭笑了起来,“老将军是个聪明人,有些事告诉你了你也未必能理解。不过,好在你听话,又勉强算是个好人,这鞭子也算认你这个主人。” “什么认主人?” “就是说,”蒹葭走前一步,拍了拍蒋林胸脯,“你是蒋家年轻一辈里面,被这鞭子承认的人。”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蒋林,蒹葭继续说,“你能拿得起这条鞭子,但你哥哥就拿不起。” “不啊,哥能拿起。”蒋林耿直地回答。 “……”蒹葭似乎被一下子噎住,“你们是双生子?” “我哥大我六年。” “这鞭子你哥也用过?” “用过啊。他教的我啊。” “……”蒹葭蹲下身,再次拿起鞭子的另一端,细细看着。 “我明白了……”许久,蒹葭忽然说,“蒋林,这鞭子承认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你们整个蒋家。”站起身,“云尘开国时,跟着云尘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的是陆弦音带领的陆府和猎鹰将军带领的云尘雄狮。而你们蒋家是猎鹰将军退隐之后才慢慢进入大家的视野。” “是的。”蒋林点点头,“蒋家是被猎鹰将军所提拔,才得以替国主镇守云尘边关。” “说得我有点羡慕你了。”蒹葭拿出蜃镜,“那条鞭子叫做‘观象’,观象如果在修炼之人手里,可以破除‘蜃镜’的幻境。我听说当年桃源乡异人叛乱之时,猎鹰将军便是请来修士,拿着观象破了异人一族的幻境。” “后来这位修士成了观星阁的第一位阁主。”蒋林接上。 “小小。”蒹葭呢喃着那个人的名字,“能想出以‘人’作为‘钥匙’结成封印的,也只有她了。”看了看蒋林,“我解释给你听,人这种东西是很脆弱的,但传说中,‘人’是最接近‘神’的存在,而人的血脉通过繁衍,可以一代代地传承下去。也就是说,只要血脉不绝,封印就不会消失。比所有以强大力量结成的封印都好用。” “陆府是个大家族,而且云尘的国君需要这个家族的力量。”蒋林接上,“这样的大家族比一般的人家更容易留下‘血脉’。” “你也不笨啊。”蒹葭戏谑地看着蒋林,话锋一转,“说回观象。蜃镜承认一个主人,而观象却承认整个蒋家作为主人。这便是我羡慕你的地方。”向前一步,靠近蒋林,“如果蜃镜承认整个异人一族为主人,这天下,就得改姓了。” 蒹葭的声音不大,但她的野心,足够大。 “他们都在说驸马带人把陆府围了。”已发生的事,在不同立场的人嘴里以不同的立场说出来。 “是啊,不仅围了还没能搜出个所以然。” “很多人想看驸马的笑话。” “那就让他们有个笑话看。” “驸马为何忽然与陆府联手?” “因为这是你在意的家族。殿下,不是我忽然与陆府联手,而是,只有我成了这个家族最大的敌人,你所在意的这个家族才会更加安全。” “是么。如此,多谢驸马好意了。” “一出好戏,是需要观众的。”当陆少游走进房间时,有人翘着二郎腿,叼着糖葫芦坐在床上。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那当然。”在陆少游看来,眼前这个人在哪儿出现他都不会奇怪,“没人观看的,又叫什么一出好戏。” “嘿嘿。”阿演咬了一口糖葫芦,“我不信你会跟驸马联手。” “驸马也不过是因为公主所以才跟陆家联手。” “我不喜欢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阿演带着戏谑地看着陆少游,“这样的感觉实在不好。” “阿演,我是个正常人,我也不喜欢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陆少游拉过一张椅子坐在阿演面前,“但有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方便立场不同的人达到暂时的‘平衡’。” “那是你的事了。”阿演笑了笑,“我是个看客,我啊,”拍了拍陆少游肩膀,“‘即是他,也不是他’。” 面对阿演莫名其妙的话,陆少游只是定定地看着阿演,然后一滑肩膀,滑开阿演放在肩膀上的手。 阿演笑笑,并没有太在意。向后一躺,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求蜀羽微给尚乐一个说法。” “有些事,公诸于世不过是时间的问题。”陆少游站起身,“我与父亲不同,我永远学不会他的隐忍。当然,我也不会有他的‘江湖义气’。” “这是你的家事,”阿演摆摆手,“我没兴趣。不过,”坐起身,“在我看来,”咧嘴一笑,“你倒是个挺能忍的人。” “那我当你在夸我了。”居高临下,陆少游俯视着阿演,他的眼眸垂下,嘴角带着笑意。一种让人觉得危机四伏的笑意。 “早啊小林林。”当晨曦撒入房间,蒋林一睁眼就看见坐在床边的蜀羽微。 “我怎么回来的……”蒋林揉揉太阳穴。 “我不知道啊。我睁开眼我也在自己房间里了。”伸了个懒腰,“就好像做了场梦一样。” “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忽然一个人推门而入,毫不客气地把蜀羽微挤到了一旁,坐下,“据说昨晚驸马围了陆府是跟陆少游联手的一出好戏。” “你现在说驸马是陆少游的哥哥我都不觉得意外。”蜀羽微站起身,却被蒹葭一把又拉得坐下。 “一出好戏是需要观众的。”蒹葭扯着蜀羽微衣袖。 “我觉得我们挺适合当观众的。”蜀羽微扯了扯衣袖,但并不能把衣袖从蒹葭手里扯回来。 “演给我们看干什么?我们值得他们这样大费周章么?” “不值得。”蜀羽微摇摇头。 “我们之外,还有需要陆府与驸马联手‘演戏’的其他人,”蒹葭凑近蜀羽微,“在楚河这个地方。” “其实我在想。”面对凑近的蒹葭,蜀羽微并没有躲开,“究竟是陆家和驸马联手‘演戏’,还是他们中有一方是迫不得已,才有‘联手’的出现?” “你想到了什么?”蒹葭眯了米眼。 “陆少游也说过驸马带人围了陆家。”蜀羽微摸摸下巴,“我只是在想,驸马和公主来楚河也有一段时间,陆家在这段时间里与公主驸马保持着‘平衡’。但由于尚远道,这个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蒹葭,陆少游说驸马太过相信眼见为实,那么,我问你,陆家和驸马的所谓‘联手’,当中有没有你的力量?” “有。”蒹葭嘴角上扬,“而且,昨晚陆少游跟你说的话,也是真的。”向后靠在床框上,“你猜得不错,他们中确实有一方是迫不得已。” 昨晚的月色并不明亮,那黑漆漆的夜里,有什么勾心斗角,在瞬息纠缠过招,然后又尘埃落定。 又变成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云尘外传一:阵前舞 万物有灵。人类总会臆想出各种各样的性格,标贴在这样那样之上。于是,人类之外的所有便有了善恶之分。 狼会吃羊,所以狼是狡猾奸诈的,羊是温厚善良的。 上官若更喜欢狼。喜欢它们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迷恋它们聚焦在猎物身上的目光。 甚至于渴望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在月下长啸,在旷野奔跑。 这些,都是想象。 上官若没见过狼,这些,都是作为一个人,强加给所谓狼的想象。 “这真的一点都不像你。”夜风吹入军帐,摇晃着烛光。抬起头就能看见那个人像永远睡不醒的慵懒表情。 “我从一月前来到这。”那个人自顾自地说着,“你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我是谁?来自何处?想如何?” “乱世中的书生。”上官若站起来,“你能干什么?” “能干……”那人也站了起来,贴近上官若,“将军能干却不敢干的事情。” 那人的眼睛像狼一样,在烛火中反射着幽幽绿光。 不,乱世崇尚力量,文弱书生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人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会遇到很多不记得姓名相貌的人。但,有朝一日,将军会永远记得我。”那个人成竹在胸地说着,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为什么要永远记得你。”上官若只觉得眼前的人好笑,膨胀到极点的自尊一戳就会破。 “乱世中的弱者活着不容易。”那人的语气忽然平缓了,如锋锐的利刃倏然间入鞘,敛尽锋芒。盯着上官若的眼睛,“我只不过为了活下去,找一个靠山。” “如今天下纷扰,”上官若的目光落在帐中沙盘上,“要活着,谁都不容易。” “将军请看。”陆弦音一把拉开军帐帷幕,军帐外微凉的风吹动燃烧的火把,枯黄的荒草毫无生机地摆动着,一片肃杀。 “你让我看什么?” “这些,”陆弦音指着军帐之外,“都是拜你所赐。” 夜风,很是时候地吹进军帐。呜呜之声如百鬼恸哭,天下同泣。 “我该下地狱。”上官若反而非常平静,“我不得好死。” “你以为你一个人能造成如今的局面?”陆弦音放下帷帐,转身挡住了上官若的视线。 “这个天下,需要一个结果。”向前一步逼近上官若,“饿了有吃的,冷了有衣服穿,想回家了,有个家。”定定地看着上官若的双眼,“你想要么?这个天下。” 上官若看着陆弦音的眼眸,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深渊,诱惑着人的猎奇心,蛊惑着人的心智。 “这天下,是国主的天下。”上官若闭眼转身,“为人臣子,你,休要胡说八道。” “呵。”背后,上官若听见陆弦音的冷笑,“将军赤诚丹心,日月可鉴。陆弦音唐突了。” “陆公子。”上官若没有生气,坐到了床上,招招手,示意陆弦音坐到自己身边。 陆弦音看着上官若,并没有走过去。 “公子能说到这个地步,想必也没把我当外人。” “你错了。”陆弦音双手环胸,“我能悄无声色地来,也能悄无声色地走。” “公子觉得严防死守的军中,你凭什么来去自如?”上官若抬头看着陆弦音。 “呵。”陆弦音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鬼面,“将军,你脸上的鬼面虽然做工复杂,但要仿制,还是可以做出来的。” “但那终究是仿制品。”说着,拿下脸上的鬼面。 “将军这是何意?”看着上官若的举动,陆弦音一时不知眼前的将军想干什么。 “公子选一个。”上官若忽然莫名其妙地说。 “你让我选什么?” 上官若不答,戴上鬼面越过陆弦音走到帷帐前。 “公子请看。”一手拉开了帷帐。帷帐外,月色下,是手持利刃的军士。 “陆弦音。”上官若回过头,“他们跟着我南征北伐六载春秋。所谓死生之交也不过如此。敢问陆公子,他们难道还分不清鬼面之下的究竟是谁?” “所以我才会找到你。”陆弦音看着军帐外那些反射着月光的利刃。 “他们是忠于国主,还是忠于上官若?”陆弦音在上官若耳边轻声问。 “公子选一个。”上官若似乎无视了陆弦音的问题,“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抑或,成为我的力量。” “呵。”陆弦音低低地笑了一下,“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将军这是让我没得选啊。”走出军帐,转身与上官若面对面。“医者陆弦音,愿追随云尘猎鹰将军上官若。”缓缓跪下,“万死不辞。” 那晚被云尘史册几笔带过,也许没有惊心动魄的对弈,也许没有尔虞我诈的用心。然后又是几笔落在史册,勾画医者陆弦音与猎鹰将军上官若如何并肩杀敌,如何联手奠定了云尘所向披靡的雄师。 这些史册有的史册没有的都叫作过去,最后都会被封入尘埃,变成说书人口中的故事。 猎鹰将军勇武无双,医者陆弦音妙手仁心。那些远离了当下的远方英雄,他们就站在那,立成云尘代代传颂的丰碑。 云尘外传二:破阵曲 “你真是个疯子。”军帐内,火把映在上官若的双眸,肆意跳跃。 “啊?”陆弦音回头,“我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将军这话,可真是折煞小生。” “呸。”上官若笑骂了一句,“不过,我应该庆幸,你不是站在我的对立阵营。” “哎呀呀,真是头疼。”陆弦音捂着脑袋。 “你头疼什么?”上官若挑眉看着眼前的人。 “小生身在乱世,手无缚鸡之力。而今又在猎鹰将军上官若上官将军帐中……” “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上官若感觉到太阳穴在猛跳,该头疼的到底是谁啊…… “吃了我?”陆弦音眯了眯眼,“将军真可怕。” 上官若的手抖了抖…… “说正事。”陆弦音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了上官若床榻上。 “你说。”上官若看看旁边的人,挪了挪位置。 “将军害羞啊。”陆弦音玩味地看着上官若。 “并没有。”上官若淡定地看着陆弦音,不客气地一脚把陆弦音踢下了床塌。 “真是薄情。”陆弦音爬起来,拍拍衣服,“今日是将军的生辰。” 上官若愣了愣,转过头:“我都忘了,你却记得。” “我也不是有意记得啊。”陆弦音笑了,“之前听你的兄弟们说起,没想到就记住了。” “呵。”上官若也笑了,“有心了。” “这就有心了?”陆弦音俯视着上官若,“将军真容易满足。” “乱世中,活着已经不容易了。” “即使平世里,也不见得将军会记得自己的生辰。”陆弦音靠近上官若,居高临下本就自带着压迫感。但或许上官若确实勇于常人,又或者是对陆弦音熟悉,此时的上官若只是抬头看着陆弦音,脸上并无不悦。 “你……”陆弦音抬起手,但马上又放下了手,转身,“附近有一处不算高的山。”微微回过头,“将军有兴趣去走走么?” “山上可是能查看地形?” “呵。”陆弦音笑了笑,“将军当真是无趣至极。” 山风微凉,战争的血与火中,倒是难得而意外地宁静。 “以前听长辈说过,传说中的遥远的远方有一个黄金遍地的地方。”山风吹得人微醺,上官若在山崖边坐下,山崖下满眼是战火烧出的荒芜,“那儿没有战乱,没有饥荒。” “‘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陆弦音也坐在了上官若身边。 “是啊,就是孔圣人说的这般。”上官若想在梦呓,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中,陆弦音看见的却是无比坚毅的目光。 “桃源乡啊。”陆弦音拔起身边的野草一株,“渔樵耕读,井井有条。对了,”看向上官若,“还没问过将军家在何处?” “四方未定,无以为家。”上官若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稍纵即逝却也被陆弦音捕获。 “你呢。你的家在哪?” “我的家…”陆弦音笑了,“四方未定,何以为家。” “是么……”上官若抬头,“我是没有可以回去的家,而你是不想回家……” “将军其实可以有家。”陆弦音把拔下的野草放在两手中间吹响,尖锐的声音如暗夜惊鸟的一声凄厉叫声,远远传出。 “真吵。”上官若笑骂了一句。 “我也觉得。”陆弦音放下野草,任由它在夜风中飘飞。 “该回去了。”上官若站起身。 “所以将军你真的是个无趣至极的人。”陆弦音一把拉住上官若。 “阿音,安宁美好并不属于我们……” “为什么?”陆弦音也站了起来,“那什么才属于我们。”指着山下的军营,“我们就应该马革裹尸?” “职责所在。” “我知道职责所在。”陆弦音放开上官若,“但片刻安宁,总是可以拥有的。”远目眺望,“虽然如今确实也不是岁月静好的时候……” “阿音。”上官若转身看着陆弦音,“你是军医,岁月静好也是……” “那将军呢?”陆弦音打断上官若的话,“替国主打下天下后,将军呢?将军打算如何?” “戍守边关,”抬头,“或者,卸甲归田。” “你会死。”陆弦音忽然冷笑着说,“功高过主,谁都留不得你。” “我知道。”上官若淡然回答。 “你知道什么?”陆弦音被气笑了,“拼命为别人打下江山再恭恭敬敬地跪地称臣?” “我本就是世间飘萍,怎样的归宿并不是太重要……” “重要。”陆弦音拦住了上官若,一字一字地说,“非常重要。” 上官若看着眼前的陆弦音,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陆弦音却忽然转过身在草丛里摸索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 陆弦音没回答。 “阿音,你在找什么?” 陆弦音依旧没有回答。 “阿音……” 忽然,陆弦音转身站起,与靠近的上官若几乎脸贴脸。 “咳。”上官若向后躲了一下。但马上,上官若看见陆弦音背后飞起点点萤火,在风里,在夜里,与满天星河遥遥呼应。 “你是个无趣的人。”陆弦音耸耸肩,“但好歹今天是你的生辰。” “很好看。”飞舞的漫天萤火中,上官若微微仰着头。 “你喜欢……就好。”陆弦音低了低头。 “箬。”上官若忽然说。 “什么?”陆弦音看向上官若。 “这是我最初的名字。”上官若蹲下,用手在地上写了一个“箬”字,“后来战乱流离,也是许久许久没有人再喊我这个名字了。”站起身,“也许这个名字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世人记得的是上官若。”陆弦音看着地上的字,“箬是谁?经历了什么?从何而来又归于何处?这些,都不过是与己何关的芸芸众生。” “阿音。”上官若又笑了,“上官若于旁人而言,也不过是与己何关的芸芸众生。” “但我不是旁人。”陆弦音冲口而出,看了看上官若,“起码,对我而言……” “我知道。”上官若低了低头,“我知道的啊……” “你怎么又知道了?”陆弦音双手抱胸,嘴角却带着笑意。 “我不知道的话,”上官若抬起头,“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啧啧啧。”陆弦音摇着头,“都说上官将军宅心仁厚,却原来……” “对你这样的人可不能宅心仁厚。” “你说我这都图了啥?”陆弦音苦笑了一下。 清风徐来,战乱中的片刻安宁,静谧得如同幻境。 “猎鹰将军!”是梦,总是会醒的。忽然蹦出来的声音中,上官若和陆弦音都是一愣。 “说。”上官若闭了闭眼。 “将军请来的异人们已经到达,听候将军差遣。” “我请来的异人……”上官若看了看陆弦音,后者悄悄地把藏在袖内的鬼面露出了一角。 “你真是个疯子。”上官若深吸一口气,“你先回去安顿异人们。” “是,将军。”士兵小跑着离开。 “说。”上官若抬手掐住了陆弦音的脖子,“你答应了些什么?” “我们不存在城下之盟。”陆弦音似乎早就料到上官若的反应,“快刀斩乱麻,当务之急是肃清乱军。”握上上官若的手,“我能请动异人一族,也能让他们乖乖退去。” “我知道你有能耐。”上官若甩开陆弦音的手。 “你知道我有能耐就应该相信我。”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上官若在陆弦音的目光中不闪不躲,“就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才……”忽然,上官若停住了话语。转身,“该回去了,异人一族还在等着。”抬步,“我怎能辜负你给我的厚礼。” 云尘开国传说中有这么一段记载:异人一族善战而不惧伤痛,猎鹰将军的军士与异人一族联手越战越勇、势如破竹。一举攻下当时还叫旭日的圣城未央。以旭日作为据点,不断扩张。铁血之师所到之处无人能敌,但他们所经过的地方也是各方势力割据中百姓伤亡最少的地方。 云尘寒梅傲雪旗所到之处,百姓高歌欢迎,更有城池开城投诚。 当然,传说多少夹杂了当权者名正言顺的修饰,但云尘雄师的传说却也成了云尘百姓茶余饭后的津津乐道。 云尘外传三:余音寂 云尘建国,歌舞升平。载歌载舞,普天同庆。 云尘之北,楚河之内。荒凉的北山山脉如同隔绝了人烟,似乎欢喜也止步于它的奇险。 漫天风雪,在本该炎热的夏季里反常至极。 “将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风雪中凭空而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而站在雪地上的人肩上头顶都落满雪花却仍不说话。 “将军执念深,终究是挥刀自戮。”四面八方而起的声音带着叹息,如同一个友人与另一个无力挽回的友人对话,温柔而绝望。 “本将……”许久,寒风呼啸中,静默的将军缓缓开口,“本将没有想到你们会答应条件。” 凛冽的风忽然小了,似乎谁温和的叹了一口气。 “本将倒是愿意你们覆了这天下。”将军的嘴角扯开一抹自嘲的冷笑。 “将军后悔了?”声音问。 “没有。”将军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 “那……陆弦音呢?陆弦音后悔么?” “陆弦音……”将军抚摸过脸上的鬼面,“这是将军的愿望,陆某,不悔。” “这哪是将军的愿望啊!”那凭空而起的声音终于激动了起来,“阿箬啊,她更愿意跟你一起去死啊!” 风呼啸,夹杂着飘雪,寒冷彻骨。 “是啊……”将军喃喃开口,“她更愿意跟我一起去死啊……”猛地一转身,带动起脚下深深的积雪,“当日,我就该与她一同跳下悬崖,从此世上再无上官若,再无陆弦音!”将军的眼神没有焦距,似乎在他眼中,世间一切都不存在。 “将军。”声音又响起,“我们不怪你。” “为什么要不怪我?” “因为,你已经永远都不会放过自己。” 不悲不喜,古井不波,或者是,哀莫过于心死。有时候放下不等于原谅,只是再也回不去原来,被风吹散了,也就罢了。 “异人一族叛乱已镇压,生死关禁令也已筑起。呵,”将军又是一声自嘲地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上官若,”将军抬头仰望灰蒙蒙的苍穹,“我守信了。我可算如你所说地护得这一方安宁?” “上官若不能死。”声音又忽然出现。 “不能死的是猎鹰将军上官若。”将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至于猎鹰将军上官若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取下腰间的长刀,“这是圣上赐的,赐名‘无锋’。”忽然,将军仰天长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声嘶力竭。然后他重重跪在了雪地上,即使如此,他还在笑着。 漫天风雪依旧,只是,不会再有任何声音任何人与名利双收的将军并肩同行。 天地大,再无知己。 云尘猎鹰将军是许多云尘少年的梦。他的骁勇善战,他的运筹帷幄,他的重情重义。云尘开国之时,甚至有许多人因上官将军的故事而从军。是以那时的云尘雄师空前壮大。这位一生不曾成亲的猎鹰将军就是云尘的战神,叱咤的一生哪怕是许多年许多年以后,也是云尘很多人的信仰。 若暝霏外传一:出鞘剑 【楚河·北山·生死关】 “黑凤蝶……”心魔的声音呢喃,“焚心,你说这尾黑凤蝶究竟来自何处?” “听说过「无念之地」么?”焚心收敛了心神,“据说那儿居住着欲望的本体。” “欲望还能有本体?” “我们所想的,并将之具体化。”焚心抬起手,任衣袖被风吹起,“根据我们所想象而形成的那些或男或女,或人或妖的形象,”手在空中一握,“那都是欲望的本体。” “既然是欲望本体的居住地,又何来‘无念’。”不是疑问,心魔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焚心,你刚才看见的是什么?”心魔忽然问,“是人是妖?是男是女?” “女子。”焚心笑了笑,“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子。” “她就是欲望的本体?”心魔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很是刺耳。 “千人千面,大概谁的想象都不会相同。”低下头,“这大概就是所谓‘欲望’最为诱人的地方。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想象,只属于一个人的专属。” “我看到的也是女子。”心魔的声音带上了迷茫,“我一直想强调与你的不同,我讨厌安安静静就把一切解决了的你。但好像,我完全脱离不了你。” “你就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事实。”比起于心魔,焚心反而非常平静。 “呵,焚心。”忽然,心魔的声音又变得诡谲莫测,“我脱离不了你,你也摆脱不了我。”游移到焚心面前,托起焚心的脸,“让我们,相爱相杀。”说完,心魔凭空消失了,天地皆白中,似乎从始至终都只有焚心一人。 雪,飘飘而落。所有的踪迹,最终都会被掩埋。只是,那条路终究为焚心而开。 焚心眼前所见,却是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这便是那异服少女所授神意么?焚心细细端详,却对上了肉泥中微弱的两点光。 【北山·生死关·无念之地】 异服少女漫步于「生死关」的荒原之上,脚下之路的尽头,正站着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那是一朵无暇的冰兰,迎风绽放。 白衣女子率先开口说:“那场大战,你我又活了下来。” 异服少女摊手摇头:“你认得我呀?可我并不想认得你。” 白衣女子毫不理会她的否认,径自说:“这一次你选择杀戮神明,「宗布神」大羿与「月神」姮娥都成了你开局的垫脚石。”她端详着异服少女,感受她身上浓重的怨气,似笑非笑地说:“好啊你,竟连「中津鬼王」深渊你也不曾放过。常夜呢,你把常夜怎样了?” 异服少女笑笑:“你在下棋的时候,会去关心一颗棋子的生死吗?” 那少女拔出身后大剑,剑尖直指白衣女子,“这世间的一切,不就只是我们之间的一场博弈嘛。” 风雪刮在白衣女子的脸上,却温柔得好似情郎的抚摸。哪怕是异服少女也不能否认,白衣女子是极美的,她的美能令本该无情的天地动容,天下万物都会在她面前尽展温柔。 异服少女也不例外。她这一剑在脑海中已挥了几千几万次,却又不曾斩下白衣女子的头颅。 白衣女子直视那双犹如深渊的眼睛,柔声说:“这便是你玩弄他人命运的理由么?” “你我又何尝不是身处「命运」的迷宫。”异服少女收回大剑,语气森冷如锋:“或许有天能找着迷宫的出口,但我不认为那会是希望。” “人生如戏,不是戏剧,而是一场游戏。这一场按着固定脚本进行的游戏,我们真能掌控所谓的「命运」?若夭,当你寻到那处出口,当你面对唯一的绝望,我真的很期待你脸上的表情。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么美。” 昭走远了,一瞬之间。 若夭的脸上无喜无悲,狂暴的风雪依旧猛烈,只是每每与她触碰,却又变得温柔起来。 这天下万物,对若夭当真是极尽温柔了。 【楚河·北山·生死关】 它睁开肉眼,只看到一幕纯净的黑色。 是她踏光而来,在这片绝望的浪潮,引动流星。 这抹微弱的星光,确实将怪物的世界照亮。 焚心对上那双闪亮的眸子。那是一双满怀人性的眸子,但这眸子却与柔软的肉泥格格不入,眸子是冷硬的,它所拥有的人性,也是其中最为坚硬的一部分。 这怪物的身体已是柔软没了形状,但它的眼睛却至坚至强。焚心来了兴趣,她伸手轻触腐烂的肉泥,毫不在乎恶臭与粘腻。 只是轻轻一触,竟令她神魂倒乱,天旋地转。 焚心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到来,将怪物的世界照亮。 “天际星落,流光照影。” 她痴痴望着夜空中坠落的群星,飞驰的星**汇成一条星河之桥。少年独坐星桥之上,他的背影倒映在焚心眼中。 那背影是瘦削的,但他充满不可逼视的力量,这背影怎会属于人?分明属于金石,寒而不屈。 焚心踏上星空之桥,步履轻盈,小心翼翼。孤独属于安静的世界,孤独不该被打扰。她怀着这份复杂的心情,在那孤独少年的身旁坐下。 少年别过头,却看到春水般的眉眼。虽然只是一瞬,焚心却看到那双冷硬的眼中绽放勃然生机。 焚心即使套上面纱,光凭眉眼的神采,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但这少年却只言未语,木然地望着闪耀的夜空。 焚心本是喜静之人,她像是被少年牵动心弦,与他静坐一起。 这世间真是安静极了,晃神间,焚心甚至悟出永恒,若能与这少年一直在这世间静坐,生命便将永恒。 可是,星空之桥不见了,夜空中闪耀的流星全都不见了。动人的轻吟缓缓响起,夜空中遍布绝望的黑色化作柔软的线条,少年本该冷硬的眼眸也变得柔和。 是两行清泪融化眼中的坚冰,是魂魄中炽热的情感熔解金石。 焚心顺着少年目光所及,看到一名身着赤红长裙的女子。长裙绝非现世衣着,美人即是画外之人。 她,饮一壶桂花酒。 美人醉酒,大概是世间最为温柔的画面吧。焚心似也醉了,她的心声划破动人的乐曲:“「山间朝暮,晦明变化」,你往后便叫若暝霏。我带你走,带你逃离这处绝望。” “你怎知我没有名字。”少年轻声说。他擦干眼泪,眼神如常。 “倘若你还识得她,就不会流泪。我想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你流泪,除了她。”焚心向少年伸出手,轻声说:“离开这里,或有重逢之日。” 少年不为所动:“这是只属于我的囚笼。我……不能。” 焚心握住少年冰冷的手掌,浅浅一笑:“我能。” 牢笼已破,弱茧化蝶。少年终于自由,但这份自由的代价太过沉重,当他知道自己沦为云尘九绝手中棋子的那一刻,为时晚矣。 肉身虽腐,其魂不灭,这少年正是焚心前往生死关的目的所在。 【北山·生死关·九绝地牢】 若瞑霏费力地睁开眼睛,眼皮似有千斤之重。他的脸上满是疲倦,仿佛从一场长眠中挣脱出来。 这番浑浑噩噩过不了多时,若瞑霏已然想起借焚心之力突破禁制。他昏迷了许久,眼下早就没了焚心的影子,环顾四周,视野极暗。 若瞑霏心下一沉,这一路漫长的旅行,终究不过是走入新的牢笼。 “好酒。”声音阴柔悦耳,若不细细品味,还道是哪家未出阁的美人呢。但这声音的主人确为男儿身,只是他的十指纤细娇柔,那玉石精制而成的酒杯竟成了他手指的映衬。他虽戴着一具「阴阳诡面」,裸露在外的皮囊却已胜过太多女子。 “喝酒喝酒,你就会喝酒!”一道娇嗔传来。可这幽暗密室之中,除了这肤如凝脂的男子,却再无他人。 男子似乎在与自己的影子说话:“你不懂酒的乐趣。我虽不能与太白一般斗酒诗百篇,但自古以来,惟美酒与佳人不可辜负。” “是么?那他呢。” 男子放下酒杯,全身放松地靠在躺椅上,也不说话。他从未在乎过时间流逝,他也从来都这般气定神闲,好像在告诉世人他就是时间的眷顾者。 “焚心从生死关捡回来的少年,如果你愿意牺牲那些女人的清白,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诡面之下,男子的目光似也迷离,他悠悠地说:“我不在乎。” “也对。云尘国属于那位女帝,而这天下,是苏苏你的。” 男子说:“为我这般窃取天机,值得吗。”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除了你,这天下也没什么能值得我在乎了。” 女声轻叹:“哪来这么多值不值得,我是你的。” 她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如何来去,她是属于男子的影子,也可能是所有人的影子。这密室之内又只剩男子一人了,他并不感到孤独。在这场漫长的时光旅行中,他若是感到孤独,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清脆的掌声响起,四周燃起了青幽幽的火焰,光焰是冷的,若暝霏的心也是冷的。一层寒意刺入心间,寒意如刀剑。牢狱固然令人心生冰冷的孤独之意,但若暝霏并不畏惧牢狱之冷。 寒意来源于一双眼睛。 若暝霏抬头,他只能看到一双漠视一切的眼睛。 他也看到了若暝霏,居高临下,如同帝王审视臣民。一抹讶异于他眼角闪过,仅一瞬,又恢复如常。 影子出现了,柔软的女声飘过:“你这表情,我只在「朝」身上见过。” “如此根骨,已非人世强者可比。仿佛就是为了完成那件事而生。”这声音虽阴柔动听,却能令人不寒而栗,如同他冷漠的眼睛。 “既是如此。”声音随着主人一道破门而入,这磁性的嗓音甚至引起空气的共鸣,“你又为何搭上她们的清白?” 这是女性的嗓音,低沉而略微嘶哑,但却并不难听,这是种能让人变得慵懒的奇妙声音。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 只是他的声音依旧令人如坠寒冬,“纵然他有绝世天资,也并不完美。而且,我等不起他慢慢变强,也不想等。” “好久不见,晴渝。”他侧眼望去,明月般皎洁清丽的女子倒映在他的眼中。 密室本也昏暗,但这月白长裙的女子散发着淡淡清辉,她的衣领、肩带、护腕无一不用金丝织成,宽大的墨绿束腰包裹着丰腴的腰肢,一头精心梳理的短发更显干练无华。 美人总是能令人眼前一亮,万里挑一的绝色更是能生发光芒。 “我可不想见你。”晴渝负于腰后的手,握得更紧了。 冷焰青幽,牢门洞开。 未见其人,但闻甜香。那是一种令人迷醉的独特体香,也是焕发希望的勃然生机。 来人一袭及地白袍,看不透女子的娇躯玲珑。她的眼睛很大,几欲使五官失调,却让人生出极致的美感。这种极致的眼睛之美,稍大一分,则破坏人的五官之美,稍小一分,则沦为平凡。 那是无可复制的完美,光凭一双眼睛便能令天下男子心旌摇荡,更遑论她本就甜美可爱的脸蛋,诱人的香甜体味。 这样的美人,看起来却只有十三四岁。 若暝霏险些痴了。若非那双大眼睛毫无人性的光彩,若暝霏此刻已落入情欲的陷阱。 他的挣扎毫无意义。 阴柔男子嗤笑:“世间果真没有谁能抗拒「杏绝」的情毒。毕竟,你在毒术上也是天下第一。” 晴渝没有回应。牢笼中的火焰倒映在她的眼中,仿佛有了生命般,由青幽燃为赤红。 燃烧欲望的红色火焰。 牢笼中安静极了,听不到火焰的“哔啵”响声,也听不到帝王的冷笑。若暝霏从未与灵魂离得如此之近,心跳声鼓动如雷鸣。少女身上的白袍缓缓落下,宛如世上最美的写意山水画徐徐展开。 没有一丝瑕疵的凝脂玉肤,娇小却又骄傲的雪峰。鲜艳怒放的蓓蕾,萋萋芳草中流泻的一丝琼浆玉液。 情与欲勾结的毒药在若暝霏的脑海中轰然炸开,连同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也烧得一干二净。 一双温暖的小手爬上若暝霏的胸膛,这双手灵巧滑腻如蛇,在温柔中褪去少年的衣衫,也在温柔中,包裹着少年最后的倔强。 晴渝的任务完成了,她一步一步地退出密室,如履泥沼,如负千斤,直到她确认阴柔男子完全消失在视线中,雾一般的眸子终于凝结成泪。 那人高高在上,他低头凝视牢笼中如野兽般交合的男女。 直至多年后若暝霏才明白那人的可怕,这世间都是他的猎场,他才是真正的猎人。 盘缠已尽,情欲将熄。 若暝霏撑开疲倦的眼皮,在寂静的时光中,与可爱的少女四目相对。她的眼中正流淌着人性的光芒,有怜悯,有悲哀,却唯独没有怨恨。 世上的美分很多种,美人的美更是多到数不清。原来这少女是可爱到极致的美,她本该是给人带来幸福甜蜜的糖,但她现在却像一朵凋零的花,一片消散的云。 哪怕是动一动手指头,她也做不到了。 若暝霏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却发现手腕被一名玄衣如墨的男子紧紧箍住。 “你有何资格再去碰她?”是动听的声音,却如最锋利的刀插入若暝霏的心。 他疼的想哭,却只剩哽咽,发不出一丝声响。 “少年人,你夺走了她的一切。”阴柔男子凝注着若暝霏的眼睛,缓缓说:“她本是世上身法最好的女子,自由如飞鸟。但现在,她再也不能动了。” “是你……干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若暝霏用尽气力从牙缝中挤出来。 阴柔男子戴着「阴阳诡面」,旁人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似乎在笑:“不,是你。” “少年人,你可知世间最大的恶是何种模样么?”阴柔男子抱起少女,语气森冷至极:“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若暝霏只觉一股气堵在胸口,一团火燃在心头。是悔恨?是愤怒?亦或是绝望?他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阻止玄衣男子怀抱少女的尸身离去。纯美可爱的少女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就像黑色世界里唯一的童话剧落下帷幕。 所谓绝望,即是美好的事物在自己眼前被人毁灭。 看,牢门又开了,这次来的会是谁呢?若暝霏已经不在乎了,泪泉如野兽般撕扯沉重的眼皮。 这是一场永不结束的噩梦。 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在大海中漂泊,婉如新月。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像是动人的乐章。但是比起她的歌声,她的容颜却仿佛能夺去一切关注,这是不落凡尘的美。 若暝霏没有睁开眼。在他的世界里,外在的、流于表面的一切,终会腐朽。而直击心灵的歌声却能到达永恒的境地。正如同那些绝世的歌姬,你或许不爱她,却不会讨厌她,更不会反感拥有她,因为你能从她的歌声里听到某种永恒的秘密,是生命的意义?还是生命的乐趣? 没人能知道。 若暝霏只是聆听。直到她说了声谢谢,这声谢谢大概也是世上最动听的道别。 一切化作梦幻泡影。世界碎裂为纯白,随后,空而明之。 只剩书籍不停翻阅的声音。 以及不停翻阅书籍的女子。 无论在怎样的历史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么平凡的女子,平平无奇的相貌,坦荡无华的人生。她大概就是这么一类人的代表,为生活劳碌,为家庭奔波。她的精力十分旺盛,好似永远不知疲倦,她也像常人般渴望富贵,但对于可望不可求之物,她又能看得通透。世间万物,她却独爱乡间趣闻,那些无穷无尽的故事,那些由勤劳的人民创作的神话,无一不是自由的,无一不是神圣的。倘若不是她生来不觉痛感,这平凡的一生也许就会得到圆满。 她是个不拘泥于皮囊的凡人,也是个不用水做的女人。大概,她只是个简简单单的人。这个幻境中空空如也,除了她与若暝霏,再无它物。就是这样空的地方,却让若暝霏心中踏实。 他从踏实的梦境中醒来,眼角却噙满了泪。 缥缈梦幻的香味,脱胎于草木的药香。泪眼朦胧间,他仿佛看到金丝织就的神子。 金光灿灿,端丽华贵。 “尘缘尚且早,剑下弑美好。”那一副慵懒的歌喉低声吟哦,一分磁性中融入三分嘶哑。 美好不应打扰,若暝霏含泪沉默。直到犹如神子的女子一声轻唤,一切恍如大梦初醒。 “你醒了。” 少年忘了回答,他被神子的光华吸引,那光华源于她的脸。 一头精致干练的齐肩短发。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子尚且长留须发,更遑论女子。她的五官虽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妆容太过刺眼,犹如飞凰的妆纹,浴火重生。再美的妆容也掩不住罪印的劣迹,再精致的修发也避不开人性的叛逆。 但她终究是美的,罪孽也掩盖不了如同神子的光华。若暝霏不懂什么世俗,不懂什么罪孽,他只懂得什么是美,只懂得什么是丑恶。也许人性之初,只有美丑之分,好恶相别? “她们……还好吗?”若暝霏问。 她轻声说:“对于自由被剥夺百余年的凡人来说,死未尝不是解脱。” 死意味着什么?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既没了自由,也没了束缚。 时间是种很玄妙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在无边的思绪中也能无限延展。若暝霏的心死了,他的眼睛仿佛在无限的时间里变得空空荡荡。 “你很善良,可能也比谁都要善良。”她抚上少年的手背,触感柔软滑腻,“你毕竟是个孩子,也毕竟不够强大。” 若暝霏空洞的双眼冷冷地平视着女子,他的眼神涣散,他已无法聚焦,“什么是善?什么是强大?”他没有得到回答,这个问题本就少有人能回答。他的手指握得更紧,锋锐的指甲嵌进肉里,他看到了鲜血,却感受不到疼痛。他这才发觉自己已变了,他平白得到了“力量”,却也沦为怪物。 一个活着的人,又怎会心死?一个活着的人,又怎会感受不到疼痛? “你恨焚心么……你恨不恨,那个将你带到此处的女人?”她的声音意外的出现一丝颤抖。 “她的眼睛很美。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一切都美。”若暝霏没有正面回答,却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但这也是最好的答案。那女子笑了,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笑容,但她却在一个孩子面前笑了。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什么好事。”她在笑着,声音愈发温柔:“她只负责将你带到这里,也许还会负责教导你。但她不是害你的人,绝不是。” “是他。戴着奇怪面具的黑衣人。”若暝霏的声音里透着平静,平静的就像暴风雨的前夕,“告诉我,怎么才能杀了他!” “转眼间百余年过去了,想杀他的人早作了枯骨,只有他活着。”她的声音更平静,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说书人,将传说娓娓道来:“你下过棋么?他是唯一的下棋人,没有对手。他在布一个局,一个没有对手的棋局,天下万物都是他的棋子。我是,你也是。” 若暝霏自然不知道什么是棋,他也不需要懂。 “我不是。”若暝霏的眼睛依旧空洞,不含一丝人性的光采。他的心仿佛冷硬,这是属于他的执着,是属于他的“凡心不顾”。 他第一次使用了「力量」,肉掌化剑,掌风锋利。仅是一念之间,他的下身已被鲜血染红。 他在笑,他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 自宫之痛实乃世间最剧痛之一,但这样的痛楚到这少年身上竟如石子入海,甚至无涟漪荡起。哪怕只是一点感觉也好,这仅有的一丝痛意仿佛在证明他若暝霏还活着! 但也仿佛在嘲笑他。 女子瞪大了美目,从若暝霏血染的身子移至地上如虫子般的“物什”。 女子流泪了。她喜欢这善良的孩子,一切的善都值得去喜欢。 若暝霏也流泪了。下身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怪物般的肉体无论如何残害,终究恢复如初,他所作的一切终究只是徒劳。他累了,累得无法不去闭上眼睛沉睡。 “滋滋。” 有什么东西被引燃,忽然飘来一股奇异的气味,似香非香,似烟非烟。 若暝霏醒转,先是摸了下身,私处光滑平整。他的目光竟然在闪动!他向金丝织就的华服女子投去诧异的目光。 “是毒。”她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五寸长的条状物什,前端已被点燃,那股奇异的味道正来源于此,“你并非无敌,世间最烈性的毒药可以克制你的回复,但它也无法杀死你。” 她将条状物什递给若暝霏,轻声说:“这叫「极乐死」。用嘴吸食,而后将香烟吸入肺里,经一循环,最后由口鼻吐出。“ 若暝霏领悟得极快,这也是他平白获得的「力量」的一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平白获得,若暝霏的思绪变得恍惚悠远,他又想起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想起了那声最动听的道别,想起了等同于美好的女子如何被他夺去能力,以致身死。 他痛苦得想要大喊,却发现无力发出声响。他痛苦得想要杀了自己。 但他没有动手。香烟顺着鼻孔窜进肺里,一瞬间所有的痛苦从口鼻喷出,烟消云散。 他照着女子所言之法,贪婪地吸食所谓的「极乐死」。 极乐死果如其名,能令这少年从极乐的云端跌落至死的深渊。他的眼睛又被空洞填满,只剩下重复的动作,将香烟一吸一吐。 “这样就结束了。”他静静地望着女子,缓缓开口:“她们因我而死,只要毁了那东西,只要我再不能做那事,这场噩梦就能结束了。” “是啊。” 她站起身子,将背影留给少年。玉指轻点,以大威能打开了“门”。 “你走吧,已经结束了。” 狂暴的风雪阻挡于神秘结界之外。她回过头,看到了少年眼中时隐时现的渴望。 是渴望自由,还是渴望逃避? 这些已不重要,她已知道,没有「极乐死」,这少年就真的求生不可、求死不能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柔声说:“盒子里有二十支「极乐死」,够你逃避一段时间了。” 逃避。 很是刺耳的字句。若暝霏颤抖着双手,终是如获珍宝般接下了那盒子。 她的眼中溢满了悲哀,但她还是尚能自持,继续柔声说:“若你能完成文宗「侠影」派发的任务,这「极乐死」总会让你吸个够。” “你的身子已被我下了秘法,有了任务我自会联系你。而你完成任务,我也自会来接引你。” 声随风走,人随雪去。 药香依旧四溢。 晴渝静静地负手而立,如同一具金光熠熠的神像。美丽的眼睛漫上一层阴霾,她的声音因痛苦而嘶哑:“我对他下了最烈性、最可怕的毒,可他却以为这是恩惠?呵,可笑!” 有玄衣人从黑暗中踱步而出。他凝注着晴渝柔美的背影,冰冷的眼神如遇暖阳而化。 “这样他就完美了。这样,他就成了我棋局中最完美的棋子。”玄衣人说。 晴渝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抖。也仅仅是轻颤一下。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什么好事。”她的内心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但已没人能听得到了。 【楚河·北山·生死关】 冰雪。 一望无际的银白。 她的长发像是被霜雪浸成银白,她的眉眼纤细柔长。她虽戴着面纱,那双眼睛却有一股奇异的魅力,你不得不承认那双眼睛美极了,一种冰冷到极点的美丽。 她眼前的少年就像一条死狗趴在地上,这样说也不对,他只是快死了。 但他的眼睛虽空洞,却还有力,他的眼睛毕竟没有死去。这是一个极古怪的少年,心已死了,眼睛却还活着。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想起了一百多年前,与之邂逅的故人么? 她此刻沉思的样子像极了海面初生的朝阳。 人性的光落在少年眼里。雪化了,无论多么冰冷的霜雪,终抵不过朝阳的暖和光。 她将身后的斗笠与披风取下,将之穿戴在少年身上,每一个动作都轻极了,每一次对望的眼神都柔极了。 斗笠与披风真是再普通不过了。但却非常温暖,是这白发女子残留的体温么?体温终究只能温暖肉体,而人性的温暖却能直达心扉。 有什么声音,击穿了灵魂的厚度。 大概每个少年郎心中都有一个不甘平凡的梦,大概每个江湖人年少时都想成为一代大侠。 这是属于年少的赤诚,年少时独有的勇敢。 我也曾如你一般落魄过、寂寞过、绝望过,可是生命中总还有希望,就像长夜虽冷,总还有黎明后的阳光。 她是特别的,至少在我眼里是特别的,特别的珍贵。朝语若眉眼间尽是笑意,每每想起那人,再大的苦痛也会化作笑意:“你明明是个无敌美少女,却偏偏干那女人中的糙汉子才愿干的勾当。可能这就是你非凡的魅力吧,可能这就是令我念念不忘的师傅吧?” 我的武功并非全用来搏杀争斗,在我的八式剑意中,「伯言」是特别的,你绝想不到,真的有人会从一个武痴身上悟出这样的武功。 这样一种令人活着的武功。当你有天真的明白武功不是用来争胜,当你有天真的明白兵刃并非用来杀人,你便能真正的活着。 生命就是一个破而后立、向死而生的过程。孤独确实能令人变得强大,但人心却是柔软的,我们毕竟不是石头,毕竟会有不能自救的一天,到了那时,不妨借助他人的力量,借助名为羁绊的力量。人类这种生命,可不是靠着孤独就能存续至今。 那时的若暝霏尚不能明白这番话中真谛,他是死的,心已死了。直至他真的向死而生,直至他遇上一生中最特别的神。他终于理解了朝语若眉眼间的笑意,每每想起那位神,他的眉眼间也尽是笑意:“你已是尊贵的天帝,你已尽得世间温柔,你的美貌足以令天地在你面前低头,但你却选择颠覆,颠覆所有,毁灭一切不公和枷锁。可能这就是你非凡的魅力吧,可能这就是令我念念不忘的心之友吧?” 多年后,若暝霏终于说出了与朝语若近乎一样的话,他眉眼间的笑意,与朝语若的何其相似。在不同的时空中,命运总是如此相似,它是调皮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同样的命运,一遍又一遍的向世人传承活着的意义。 那也是侠的奥秘。 她又要继续远行,什么也没说。她从来都这样,总是没来由地帮助一个人,也可能没来由的就将一个人杀死。她也是个古怪的人,眼睛虽美却已失了生的气力,但她的心却是活着的,只是极少人能看到这颗活着的心。 “谢……谢……”少年似已用尽力气,“恩人……大名……”知恩图报本也是值得用生命守护的东西。 她停住了脚步。时间仿佛在她的眼中静止,她凝注着少年好像很久很久。 久到好似已过了百年。她的声音如同雪遇朝阳而化,空灵柔软,不似凡尘之音:“不必谢我,也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救该救之人,杀该杀之人。” “你只须记得,这世上还有着「花谷」这么一个地方。我是花谷弟子,我没负初心。” 少年嗫喏着说:“花……姐……”他的眼中已噙满热泪,这双活着的眼睛总归还存留一线生机。 白发女子消失在少年的泪眼中,如同融化的雪,不曾存有来过的痕迹。 “花姐么?是呀,我已百年没听过有人这么唤我了。” 白衣女子摘下面纱,目中尽是少年重获新生的背影,“小朝,若你尚在人世,一定也会向那孩子引以援手吧。” 有莫名的力量在他死的背影中注入了生的气息,若暝霏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廿八章:翠竹之所 “两位。”一直没出声的蒋林伸出手,“能先让我下床不?” “咳。”蜀羽微咳了咳,侧过身子让出一个位置,“驸马不是鲁莽的人,我一直这样觉得。” “陆少游也知道驸马不是个鲁莽的人。”蒹葭也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所以,驸马是真的看见尚远道了?”蜀羽微问。 “看见了。”蒹葭站起身,“而且还抓住了。”转身,俯视着蜀羽微,“但后来他把尚远道带出来与陆少游当面对质的时候,他带的就不是尚远道了。” “对于凡人而言,蜃镜拥有绝对的优势。”蜀羽微一伸手,拉了一把刚站起来的蒋林,“腿麻,让我扶一下……” 面对忽如其来加在肩上的手,蒋林翻了翻白眼。 “噗嗤。”蒹葭捂嘴一笑。 “但驸马怎么说也是皇室的人,除了像传说那样以陆家血脉封了异人一族,就没有其他对付异人的办法?”蜀羽微继续说。 “他是不是皇室的人,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蒹葭不屑地冷笑,“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终究不是姓徐,流着的也是别家的血脉。” 蒹葭的话很刻薄,但她讲的又确实是事实。丰临何家永远是丰临何家,不可能是徐氏皇室,即使身为驸马,也永远是比不上另一个家族。一出生,这样的命数便被写定。 “徐氏皇族的人也未必能抵挡蜃镜制造的幻象。”蒹葭瞟了一眼蒋林的鞭子,“姓徐的居然没有把观象收回自己手里,真是意外。” “哈?”蜀羽微听见一个莫名其妙的词从蒹葭嘴里说出来,他感觉一大早脑袋就不好使了…… 蒋林挑了挑眉,并没有接蒹葭的话。 “嘿嘿,这一场闹剧与其说迫不得已,更像是顺理成章。”蒹葭嘿嘿地笑着。 “闹剧也好算谋也好,到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出自你的口。”蜀羽微也站起来,“包括推论,你都处在主导地位。至于真相,我们仿佛除了你,没有其他的途径证明。” “呵。但你并不能从驸马那得到证明。”蒹葭的眼睛一眨一眨,她的瞳色比一般人浅,看起来像带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当然,你也不能从陆少游那儿得到证实。” “是。”蜀羽微无所谓地笑笑,“但我实在想不出陆家和驸马联手的理由。” “比如由于慕阳公主而达成了共识?”蒹葭以问作答。 “我更觉得他们之前的状态才是因为公主而达成的共识。”蜀羽微摇摇头,“驸马从来都不掩饰他想打压陆家,他与陆少游没必要大费周章地联手。”顿了顿,“当然,现在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没准他们是真想联手。” “大人防着我呢。”蒹葭看着蜀羽微,眉目间带着几分戏谑也带着几分坦然。 “蒹葭。”蜀羽微笑着摇着头说,“我现在,可能是对谁都防着。” “不还有蒋大人么?起码你到现在都不需要防着他。” 蜀羽微笑笑,没回答。 “蒋家军满门忠烈,蒋家的人也多是忠直之人。但蒋家军,”蒹葭看着蒋林,“终究是圣上的蒋家军。” “你在警告我?”蒋林坦然接下蒹葭的目光,“从小,父亲就告诉我要忠诚于云尘忠诚于圣上。但父亲也知道,从小我是就一个牛脾气,认定了一样东西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是蒋家军的人,这是我的荣耀。至于我追随着谁,我也有我自己的执着。而且,我会尽我所能,去维护我的执着。” “我说过我想跟着你们。”蒹葭忽然岔开了话题,“其实我是羡慕你们的。”轻笑一声,“明明你们相识也不久……” “一出好戏需要观众。”北山念君庭,素有石亭莺歌之称。位于北山山腰,北山异景之一。北山人迹罕至,鸟类繁多,坐在念君庭中能听见各种鸟鸣,倒也是鸟鸣山更幽的一番意境。 此时的念君庭有人负手而立,那人的身边只带了一个毕恭毕敬的人,但却能让一向大胆的山鸟不敢作声。 “有人给我们演一出好戏,我们看下去就是。”那个毕恭毕敬的人毕恭毕敬地回答,看起来十分乖巧。 “也好。”负手而立的人眯着眼看着山下的楚河,“他们相互制衡是好,他们两败俱伤也是好。” “何庆不是省油的灯,但是现在的陆府家主是陆少游。”负手而立的人继续着,“陆少游不像陆思凡那样一身江湖气,他可以制衡何庆,却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存在。” “总会有办法解决的。”那个毕恭毕敬的人平淡地说着,似乎一个人,一个家族的消失,都不过是今天是个好日子般的平常,“陆府总不会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楚河拥有云尘最大的版图,但由于北山山脉的分割,楚河实际上能居住生活的地方并不大。方寸大的楚河,如今汇聚各路人马。楚河向来像个边陲小镇,但楚河从来都是乱世或平世里鱼龙混杂之地。看似所有力量都不屑于这个荒凉之地,其实这荒凉之地却是各种势力相互博弈拼杀之地。 “家主。”凛在轻功方面确实是一等一的高手,似乎只要他愿意去的地方,他都能瞬间到达。 “凛。”山体之外的陆府破败不堪,但建在山体内和楚河地底的陆府,却极少有破旧的房屋。陆少游所在的房子并不华丽,但可以看出,用料都非常用心,看着朴实无华,细细品来却惊艳意外。 “他还好么?”凛看着陆少游,问。 “还是不肯吃药。”陆少游摇摇头。 “他死了的话,很多事就没那么复杂了。” “是啊。”陆少游回答,“他自己也清楚。” “所以他才会去找驸马。”凛看向房内。房内装饰非常简洁,从门口一眼就看到一个大屏风,屏风上是一座远山图。屏风之后是一张不大的床,隔了屏风,也看不真实。 “或许救他回来和把他换回来都是错的。”陆少游闭眼苦笑,“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带上房门,转身离开。 “家主……”凛的目光又落在陆少游身上,他的拳头握起,沉默地跟在陆少游身后。 “那也是我选的一厢情愿。”陆少游停下脚步,回头拍了拍凛的肩膀,看着凛忽然笑了笑,“别一脸愤愤不平啊,我选的,我没有意难平。” “但你是我们的家主……” “家主又怎么了?”陆少游看着凛的眼睛,“凛,无论你猜到还是没猜到,从现在起,不许跟那个人说一个字。”转身,“大概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解释,也大概有朝一日,我能给你也给其他人好好地解释。”笑了笑,“听不听就不是我的能力范围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不好受啊,陆少游。”忽然,有声音随着风而来。 “谁!”凛伸手拔剑,把陆少游护在身后。 “陆家的机关不行啊。”陆府引以为傲的机关术,在来人的嘴里变成不值一笑的不屑。 那人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凛当然也认出了来人,但他依旧警惕地握着长剑,稳稳地挡在陆少游身前。 “呵。”陆少游并没有生气,甚至比刚才的神情更轻松了些,“少游疏于修习,见笑了。” “不是你疏于修习。”来人似乎并不在意凛的警惕,向前走向陆少游,“而是,天生差距。”咧嘴一笑,“人与‘非人’的天生差距。” “是呢。”陆少游看着走近的人,“但现在,异人一族也只剩下你在人类的领地上苟延残喘,”迈出一步,“真可惜啊。” “异人一族灭了也就灭了。”蒹葭并没有愤怒,“一个软弱的族群,被灭了再正常不过。” “是么。”陆少游笑笑,话锋一转,“你来,有何指教?” 蒹葭并没有马上接话,玩味地看着陆少游。陆少游并不在意蒹葭的目光,泰然自若。 “陆家家风素来大气,宠辱不惊。”蒹葭开口,“风风雨雨许多载,陆家都扛了过来。”嘴角上扬,“不容易啊。” “呵。”陆少游笑得云淡风轻,“陆家偏居一隅,没有多少风雨可以吹打到这里。承蒙圣恩,陆家倒是受到天家不少庇佑,这些年也顺顺当当。” “若你口中的天家,知道现在就有个尚远道在你陆家,会如何?”蒹葭的声音像冷冰冰的蛇,丝丝缠绕,窒息感扑面而来。 “有个什么在我陆家?”陆少游侧着头,似乎没有听清楚。 “尚远道。”蒹葭抬了抬下巴,“在你身后的屋子里。” “我身后没有屋子。”陆少游看着蒹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明明是一张笑脸,却并没有一丝让人觉得他在笑的感觉。 猛然,就在蒹葭的眼前,那些点缀在院落的翠竹移动起来。整个院落像一个移动着的法阵,陆少游身后原本的屋子沉入地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海。 翠竹摇,雾缥缈。氤氲的湿气里,这僻静院落倒有几分安逸的味道。 “少游知道人类在绝对优势之前是无力的。”陆少游主动走向蒹葭,“但人也挺奇怪的,欲加之罪有时却又想有冠冕堂皇的言辞。”停在蒹葭旁边,“对于人类这个种族,我比你清楚。”继续向前走,“外族人,你大可继续查找机关,找出‘证据’去与我谈条件。” “不必了。”蒹葭开口。 陆少游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我一直自信陆府主人不能把我怎样。”蒹葭转身看着陆少游,“但看来,是我错了。” “你没错。”陆少游说,“我确实不能把你怎样。” “为何?” “我答应过一个……”陆少游顿了顿,似乎没想好形容词,“我答应过楚天阔,不动你。” “楚天阔?”蒹葭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妖市掌舵。” “妖市掌舵怎么会替我求情?” “那是你们的事情。”陆少游似乎对于不是自己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等等陆少游。”蒹葭的笑容终于消失,“既然你与楚天阔相识,又何必跟我做交易?” “你记错了。”陆少游回答,“是你说要跟我做交易的。” “陆少游,我是来跟你做交易的。”那日,蒹葭出现在陆少游的面前,她说她能以超过人类认知的“绝对优势”救出尚远道,她说她若救出尚远道便要求陆家答应她一件事。然后她真的救出了尚远道,但蒹葭猛然醒悟,一直,都是她在说,她以为…… 猎人躲在草丛里瞄准了远处的猎物,一眨眼,猎物已至眼前,张开血盘大口。世事无常,大多是用来抱怨命运,但有时,这样的无常也可能因人而造成。 “我好像没什么资格去问你讨要交易的事情。”蒹葭笑了笑,“陆少游,你答应楚天阔不动我,你就不怕我是个祸患?” “这就是楚天阔的事情了。”陆少游也笑笑。 “……”蒹葭看着眼前的陆少游,明明只是个未满双十的人,但他的一怒一笑,仿佛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仿佛皆是步步为营。 “我的母亲和父亲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蒹葭斜倚在院中竹子上,“父亲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别说我的母亲。但是我的母亲告诉过我,凡事过于完美与无懈可击的人,不值得深交。” “我赞同你母亲的说法。”陆少游点点头,“所以我也不是个完美与无懈可击的人。” 蒹葭挑挑眉:“也是,是我太过相信自己。”站直身子,“我错了。” “但我会完成我们的交易。”陆少游微微回过头,“虽然我到现在都不信你真的想跟着蜀羽微,但在短时间内,我答应你,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陆少游,别说你不信,我自己也不相信。”蒹葭笑了起来。 “想就去做,”陆少游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万一成功了呢?” 蒹葭依旧站在群竹围绕的院落,陆府对于她是一个陌生得冰冷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敌方的大本营”。但此时,一生漂泊的她却有点不愿离开这里。院落清静,夕阳余辉轻轻铺开,这个“敌营”居然有着让人安宁的匪夷所思的力量。 廿九章:心之所向 “姐姐是个聪明的人。”有声音轻轻传来。蒹葭转身,院落的石门边站着一个妙龄女子,淡雅的装束,随意轻挽的发髻,不用太多装饰便已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清丽脱俗。 “我叫木玲珑。”女子缓缓走来。 “陆少游的未婚妻。”蒹葭回答,“我还以为陆少游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触。” “曾经是。”木玲珑微微一笑,“但后来发现,也许是藏不住的。” “我不太明白陆少游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你会是他意想不到的力量。”蒹葭看着木玲珑,眼里多了几分艳羡,“大概,你是他最后的温柔,所以才想把你藏起来。” “何止我一人。”木玲珑笑笑,“他的温柔,是所有‘陆家人’。” 人与其他动物争夺生活的地方,也与天灾抗争。这么一个族群,数千载风雨飘摇却屹立不倒,大概便是因为有一群又一群的人,拼死守护“最温柔的地方”。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那是他们的无路可退,也是他们的义无反顾。于是,奇迹被创造,向死而生。 “玲珑骰子安红豆。”蒹葭远目前方,“是你名字的来处么?” “玲珑翦水空中堕,的皪装春树上归。”木玲珑站在蒹葭旁边,并肩而立,“我出生在雪夜,玲珑这个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我也出生在雪夜。”蒹葭眯着眼睛,“异人一族的寿命比你们人类长,我们的成长也比你们人类漫长。”抬起手,似乎托起了没有实体的空气,“我出生在父母东躲西藏的时候,”自嘲地笑笑,“应该是,我的父母一直都在东躲西藏。母亲与父亲结了‘生死契’,共死同生。这大概是他们做的最勇敢的事情了。” “你的父母一直都很勇敢。”木玲珑忽然开口,“他们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里无比卑微,但起码,他们在努力地活下去,也努力地让你也活下去。”看着沉默不语的蒹葭,“姐姐大概也是知道他们,既卑微又伟大。” “他们……”蒹葭别过脸,“弱小且无能为力。”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我是个女子,即使是异人一族的女子也终究比不上男子。我没有什么依靠,但我并不甘心也如我的父母那样东躲西藏。所以,我找到驸马。” 木玲珑安安静静地听着。木玲珑是陆少游未过门的妻子,本应是与蒹葭“敌对”的存在,但现在,木玲珑却是蒹葭的聆听者。 “我说我喜欢蜀羽微你信不信。”忽然,蒹葭猝不及防地说,说完,似乎觉得荒唐,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木玲珑并没有笑话蒹葭,“喜欢一个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定的缘由。” “你……倒是跟陆少游说了一样的话。”蒹葭看着木玲珑,“我跟陆少游说过我想跟着蜀羽微是因为喜欢蜀羽微。”抬眸,忽然,蒹葭的目光停在了一处。 木玲珑顺着蒹葭的目光回头,翠竹轻掩的不远处,原本离开了的陆少游不知何时站在那儿。 “陆少游,你在啊。” “我没想到你们在这。” “是么?”蒹葭扬了扬嘴角,“这里是陆府,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顿了顿,“无妨,你若是想让木姑娘跟我拉近关系的话大可不必。光是妖市掌舵便已在我的能力之上,虽然。你可能也不太容易使唤得动。” “姐姐误会了。”木玲珑转身面对着蒹葭,“我是经过这儿,看见姐姐在这才走过来的。” 看着木玲珑,蒹葭笑着摆了摆手:“我都说了,无妨。”停了停,“我喜欢蜀羽微,想跟着他。这就是我找陆府做交易的原因。但现在看来,尚远道的事情不需要我帮忙,那么,”站直身子缓缓行礼,“大恩不言谢。” “别忙谢。”站在远处的陆少游走过来,“你若认为陆家对你有恩,或许来日,你能还上。” “好。”蒹葭展颜一笑,“陆府多的是有趣的人,有些真真假假的事情我并不是太在意。”后退一步,“我会跟着蜀羽微。”看向木玲珑,“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叫你一声妹妹。我也希望,我们最后,不至于落到刀剑相向的下场。”一甩衣袖,“蜃镜”在空中飞出一个圈将蒹葭围住,金光一闪,蒹葭消失了踪影。 “我回来是想看看尚远道的。”忽然,陆少游说,“我没想到你们在这。” 木玲珑愣了愣,她看着面前看着自己的陆少游。这个人的脸,这个人的声音,都是她木玲珑所熟悉的,但这个人的想法,木玲珑却是陌生的。但现在,这个被称为陆府主人的人,站在陆府之内,给自己解释为何他会忽然折返。 见木玲珑没有回答,陆少游转过头:“我……看看尚远道去……” 话没说完,木玲珑伸手掐住了陆少游双颊,硬生生把陆少游的脸转回来看着自己。 “……” 这世上,大概除了她木玲珑,没有人敢这样掐堂堂陆府主人陆少游…… “我相信你。”木玲珑松开手,踮起脚勾住陆少游的脖子,“木玲珑相信陆少游。” “嗯?那是什么?”木玲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草丛中有一个包裹被半遮半掩。 陆少游示意木玲珑先离开,走向包裹。 “你为何会对尚远道这么在意?”忽然,有声音凭空而起。 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天阔像是陆少游的梦魇。 “我觉得你跟我换‘天地阅’的条件不划算,”见陆少游没回答,楚天阔倒是自己自顾自说了起来,“虽然不划算,但我还是来找你做下一宗买卖。” “天地阅你大可拿回去。”陆少游不动声色地说着,“‘规则之内的可视’,不过是个心里的安慰。” “作为一个凡人,陆少游你的野心未免太大。”楚天阔说着,但声音却没有一点不满,“天地阅在你这,那些规则的管理者们也不是不知道,放着呗。我来,是跟你谈另一宗生意。” “所以,”陆少游俯身拿起草丛里的包裹,“这就是?” “传言妖市里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楚天阔没有形体,但楚天阔的声音像一张网,丝丝紧套着网中的猎物,“起死回生这些触及到‘规则外’的东西,即使是妖市也不会有。”楚天阔的声音带着戏谑。 “达不到起死回生,对现在的尚远道有用就行。”陆少游没有打开包裹,“楚天阔,说出你的条件。” “你倒是爽快。”楚天阔的声音带上了笑意,“我要是说我要你的命来换,你换不换?” “你要了我的命,那你和谁谈生意?” “看样子,你是还想跟我再做生意?” “这话说得,你堂堂妖市掌舵,不做生意,那你开着妖市是想跟那些个规则管理者们闹着玩?” 陆少游说完,并没有听见楚天阔的回答。 “那些管理者们惧怕陆弦音和他的后人得到太大的力量,所以就有了陆府人不得入妖市的规则。”不一会儿,楚天阔缓缓说着,“陆少游你不是陆府血脉,但那群管理者们,最不该让你入妖市。” “我也没入过妖市。”陆少游笑笑,“楚天阔,你说,是不是你来找的我?” “哎呀呀。”楚天阔如果有实体,想必一定是个头疼扶额的模样,“起初我来找你是想看看故人。” “带着‘天地阅’来看故人?” “你不是那个人。”楚天阔说得莫名其妙,但也似乎并没打算解释,反而转换了话题,“包裹里的药不能起死回生,但保住尚远道的性命倒是可以。至于条件,我要你答应我,从此带领陆家退居山林……” “我做不到。”陆少游打断楚天阔的话。 “陆少游,你已经没办法弄到更多的药草了。”楚天阔的声音围绕着陆少游,“蒹葭已不再是何庆身边的人,而你跟何庆所谓的联手如果可以让何庆不再买断楚河的草药,你也不至于愁成这样。” “尚远道不能死,陆家也不会退隐山林。”陆少游放下包裹,“楚天阔,你应当知道,陆家没有办法退隐山林。” “世间像妖市这样,存在于常人理解之外的地方,也是有的。” “哈哈哈哈。”陆少游忽然笑了起来,像听见了可笑的笑话,“楚天阔你是不是活太长活得傻了?想想你的妖市,还不是在规则的管理者们管辖之内?”停了停,“楚天阔,躲藏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把问题除掉,才是。” “我以为活了三辈子你会清醒一点。”楚天阔的声音又带上了笑意,“是,你当真一点都没变。无论多少次转生,你都没变。” “前世是前世的故事。”陆少游理了理衣服,“那些都是已经结束的事情。” “但若无前世,恐怕你陆少游还不够资格与我相遇。”楚天阔的话说得毫不客气。不过想来也是,堂堂妖市掌舵,又何须主动去见一介凡人? “那我会找你的。”陆少游一点也不生气,“妖市毕竟是存在的,找找,总会找到的。” “就像你‘找到’生死关禁忌一样?” “这不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半路就被送回来了。” 楚天阔的声音几乎是贴着陆少游耳边,“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但你是个凡人。” “谢谢提醒。” 这世间大概真有一种人,无比自信的一种人。他们时刻都让人觉得强大而不服输,哪怕一败涂地,哪怕无路可退。 “逆天改命是禁忌,陆少游。”楚天阔好像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我活了三辈子都不清醒?”陆少游回头看着背后的群竹,“有些事无关清醒不清醒,而是想去做。” “你还是你。”楚天阔说得莫名,“但你又不是你。”停了停,“你是人,与我并不是同一族类,你的生死于我而言也无关紧要。但是,陆少游,你应该感谢一个叫做‘昭’的岚山弟子。岚山早已灭了,但岚山弟子昭,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曾死去。” “楚天阔。”陆少游侧了侧头,“为何一个人类可以让你记着许多年?” “不为什么。”楚天阔的声音难得正经一回,“只为了,他即使是脆弱的人类,直到最后也无比坚定自己的梦想。” “楚天阔,你是要我感谢我的前世,还是你把你所理解的,所谓‘昭的梦想’加到了我身上?” “……”陆少游的话淡淡的,没有太激动的感情。但楚天阔却一下子接不住,像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锁着的秘密,被人一下子曝光到日光之下。 “我是个凡人。”陆少游的目光勾勒着这僻静一隅的景色,“虽然我不见得有多少身为凡人的自觉。但被称为凡人的这个族群虽然弱小,但总归是存在了许多年且庞大的一个族群。”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存在。”楚天阔笑着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这个存在,这个一心想打破‘绝地天通’的存在。” “我没兴趣。”陆少游摇摇头,“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啊,其实也没太大远志。我只想守好陆家。” “但陆家又不是独立的存在。”楚天阔接上,“陆家并不独立于世间,也没法独立于世间。陆少游,你得守住的,又何止陆家。” “还真是……麻烦啊……” “对了陆少游,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楚天阔的声音在陆少游耳边,“你本来应该是陆家的血脉,但因为一个人……” “我现在挺好的。”陆少游打断楚天阔的话,“陆家待我不薄,楚天阔,我也是个被寄托了陆家希望的人。”停了停,“再言,我不是陆家血脉,对我来说,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也是。”楚天阔笑了笑,“起码你可以进入妖市。那群大人物千算万算,当真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没能成为陆家血脉。”顿了顿,楚天阔又说,“药既然我拿出来了,就不会带回妖市。至于条件,看在昭的份上,我给你免了。”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谈条件?”陆少游笑了起来,成竹在胸。 “跟你谈了你不是没答应?”楚天阔说着,但语气却很平静,似乎早就聊到了这样的结局。 “楚天阔,除了陆家归隐这个条件,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可以答应你另一个条件。” “昭也说过可以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答应我一件事。”楚天阔呼了一口气,“但我等到的却是他被钉死在岚山之上。陆少游,你不必答应我什么条件,权当是,我乐意。” 三十章:祸兮福兮 千金难买我乐意。妖市,是一个只要愿意就会有收获的地方,妖市掌舵,理应也是个只需“我乐意”的存在。 楚天阔没有形体,但这并不妨碍有人专门跑到妖市等着这个妖市掌舵。 “安公公到来,真是蓬荜生辉啊。”没有形体的楚天阔一说话就容易吓到人。但很明显,眼前这两人,一点也不怕。 “楚掌舵,许久不见。”云尘受那个传说中黄金遍地的国度影响很大,“公公”这个称呼也被沿用,但被称作“公公”的却并非宦官,而是深得皇室信任却没有一官半职的一群人的称呼。 “是很久不见了。”楚天阔的喜怒哀乐全靠声音来表达,但楚天阔又恰巧是最会掩饰自己感情的那种存在,“安公公,楚河位处偏僻,您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上了风公子,真是费心了。” “风晚不小了,该出来见见世面了。”安公公是个五六十岁的人,官场浮沉,他眉宇之间自带一股肃杀,也自带一股莫测。 “晚辈风晚,见过楚掌舵。”站在安公公身后的年轻人抱拳行礼。这些权谋中摸爬滚打的人,礼尚往来间时常暗流汹涌,楚天阔存在了许多年,或许人类这种族群在楚天阔眼里,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楚天阔开门见山,“二位来,不能仅仅是来看我?” “当然不能。”风晚回答。 “呵。”楚天阔笑笑,“风公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跟陆府主人陆少游有几分相似?” “陆家家主陆弦音在投奔开国大帝之前是望月素渊出身,也就是现在云尘的九歌。恰巧,我也是九歌人。” “九歌那地方,人不多。”楚天阔饶有意味地说,“应该是,普通的人,不多。” “那是。”风晚也笑笑,“毕竟是观星阁所在之地。” “风公子不用在意,陆家出自望月素渊,自从望月被云尘所灭,陆家就没回过九歌。风公子与陆少游都是蹁跹佳公子,相似也不足为奇。”顿了顿,“远道而来的二位,可以说你们的条件与需求了。” “素闻妖市,只要想要的便都可换取。”风晚看着虚空,“楚掌舵阅历丰富,不知掌舵可曾听闻一种名为‘醉忘生’的药物?” “听过。”楚天阔的声音带着笑,“传说中开国时猎鹰将军麾下将领骁勇,是因为医者陆弦音给将士们配了‘醉忘生’。” “不错。”风晚点头,“陆弦音用药高超,但关于‘醉忘生’,恐怕也不是很多人相信,陆弦音真的能制造出来。” “少年人,你恐怕低估了陆弦音。”楚天阔的声音懒洋洋地,“‘醉忘生’就是陆弦音这个凡人制造的,最后也是由这个凡人所销毁。”停了停,“他是不是真心依附云尘皇室我不评论,但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人。” “一个能制造出‘醉忘生’并且能把‘醉忘生’的存在消失都把控在自己手里的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人”风晚点头,“醉忘生虽说被销毁,但我想,妖市能人异士众多,想必也会对醉忘生的配方有所耳闻。” “我就知道你们为这个来。”楚天阔了然于心地笑了,“实话告诉你们,妖市没有醉忘生的配方,一点都没有。陆弦音把醉忘生毁得干干净净。”吸了口气,“从制造出醉忘生那一刻开始,他就想着毁掉醉忘生……不,应该是,一边创造出醉忘生时就已经想着怎么毁掉它。” “如果‘醉忘生’真的已完全被销毁,楚掌舵又怎会跟我们说这么多。”风晚的话没有一丝疑问的语气。 “楚掌舵是生意人。”安公公慢悠悠地开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安公公的眼睛像半梦半醒一般眯成一条缝,但那一丝丝的缝隙中却透露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寒意,“妖市从不属于任何阵营,楚掌舵,‘中立’不好维持啊。” “楚某从未说过妖市中立,也从未说过要维持中立。只是啊,有的是一厢情愿认为妖市是中立与希望妖市维持中立的存在。不论是人,亦或是其他族类。”楚天阔回答得不紧不慢,就好像真的这一切都只是被强加的一厢情愿。 “也是。”安公公眯着眼,“楚掌舵自天地初开之时便存在,既没有实体存在也没有寿命限制,当然不需要忌惮任何事物。但是楚掌舵既然存在于世间,也就会与生死所限的存在有关联。楚掌舵不在意生死,可惜并不是所有存在都与楚掌舵一般。” “安公公是聪明至极的人,可惜安公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楚某已不是太在意离别。来了,楚某有茶待客,离去,楚某也不会挂念。来来去去,楚某这儿的过客甚多,要是都放不下,岂不苦了楚某自己?”停了停,“喝了茶,这次安公公和风公子便请回,下次,还望二位多多照顾楚某的生意。” 楚天阔的声音散去,就像此处空间,从头到尾只有安公公和风晚在。安公公和风晚却也没有离开,桌上的茶氤氲着水汽,茶香缭绕,这诡谲妖市中倒有了几分世外之地的气息。 “妖市是找不到醉忘生的。”有声音传来,透过尚且缭绕热气的茶,像从静谧世外忽然坠入尔虞我诈。 安公公和风晚没有说话,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 “不过,你们都不笨。”房门的门帘轻晃,一袭***跃入眼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当诗句里的人物从诗句中走出,虽沾染了尘世烟尘,却更令人物真切起来。 “小女梦妍,见过安公公,见过风公子。” “梦妍,梦魇。妖市,真是个神奇之地。” “风公子果然博闻强识。”梦妍掩嘴轻笑,“想来二位也不愿听废话,那小女就直说了。”梦妍抬眸,半分狡黠半分明媚,“陆家悬壶济世,但药毒同源,生杀之事么,医者倒也可以做到。” “陆家向来与寻常家族不同,很多别的家族可以代代相承之事,到了陆家却无法代代相承。”风晚抬头看着梦妍,他的眸中映出眼前的少女。 “陆弦音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辣之人。他能做出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能当机立断地把他们毁去。陆家人丁越来越单薄,想来也与陆弦音做出太多超越‘规则’的事情有关。”梦妍停了停,“梦妍明白风公子的疑惑,醉忘生被陆弦音毁去,陆家也不会再有醉忘生。” “陆家有个陆少游。”安公公忽然说。 “不错。”梦妍展颜一笑,“陆弦音当年以‘陆家血脉’为钥匙封印了生死关,但正如许多阵法一般,封印是有力量消减的,即使陆家是大族,也看起来被云尘皇室所庇佑,但也终究走到了人丁单薄。” “陆少游并不是陆家血脉,想必姑娘也是知道。”风晚说。 “嘻嘻。”梦妍轻笑,“他不是陆家血脉只会关乎到生死关封印的延续,但是啊,这与他重新制作醉忘生,并不冲突。”眨眨眼,“陆家是陆少游的命,不牵扯到陆家,对他而言一切好说。” “如此,先谢过姑娘了。”风晚勾起嘴角,“那么,我们来谈谈对应的条件?” “风公子说笑了,梦妍又没有告诉二位怎样才能让陆少游说出醉忘生,又怎敢谈条件?”停了停,“不过,若是二位愿意把木玲珑带来,小女倒也会十分感激。” “木玲珑么……”安公公那本就眯着的眼睛现在是眯得一点缝隙都没有,“看来,我们还是把‘礼物’准备得算是有诚意了……” 风晚抬手扬了扬,有暗卫自阴影处走出,暗卫把一个姑娘围在了中间,似乎并没有阻拦却让人无处可逃。 【楚河·陆府】 “这么晚,驸马还没休息?”陆府的夜有点渗人,没有烛火,只有那点缀的异石发着幽幽的光亮,星星点点,在脚边,也在手边。 “陆少游,该说你心大还是狂妄?”陆府主人的卧室,本应该是极为隐蔽之地。但此时坐在房内桌前的陆少游,正穿着一身整理得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服,似乎一直在等待来人。 陆少游没有回答,他看着站在这房门外的驸马,似乎他们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我一直觉得何家家大业大,圣上会有几分忌惮。”门外,那个国主最宠爱的慕阳公主的驸马与门内的陆少游对视,“我输了,陆少游。我赌输了。” “云尘流云有风归燕语这一处销金窟。”陆少游是平民,按理他应该给驸马行礼。但现在,他却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直视着驸马,“风归燕语是流云何家掌管,曾经是云尘‘法外之地’般的存在。那儿的姑娘,那儿的纸醉金迷,吸引着无数贵胄。” “是啊。圣上允许这样的‘法外之地’存在,使我误以为圣上会因为公主而信任何家。”驸马笑了笑,“风归燕语甚至是流云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何家的天下。但何家,终究不姓徐。” “我也没想到安公公会推了你一把。”陆少游的声音很平和。眼前的人明着暗着对他,对陆府都不怀好意,但此时,陆少游仍然是淡然地看着他。 或许抛去了立场,陆府和何家,又或者是这些云尘的显赫家族,归根结底,都是云尘皇室扬手则来挥手则去的存在。 “安公公要推一把还是拉一把,又何须其他人猜到或者愿意。”话锋一转,“我曾是何家最为得意的年轻一辈,何家也曾因我而名动一时。”驸马一直看着陆少游,看着这位另一个世家的公子,“你的父亲医治了我的儿子,陆家本来对我来说是救命的恩人。” “圣上前些日子忽然派人抄了流云何家。”陆少游拿起旁边桌上的茶杯,倒上茶水,“驸马,请。” 驸马的目光从陆少游身上落到茶杯上。他又笑了笑,但并没有向前走。 “是圣上,还是安公公的意思大家都多少明白。”驸马又望回陆少游,“圣上让我跟殿下来到这偏僻的楚河,要抄何家,想来也是早有准备。何家做的事情干不干净何家所有人心里都有数,落了把柄也不足为奇。” “何家在圣上的庇护下曾权势滔天,而现在也不过是说抄了就抄了。”陆少游给自己倒了杯茶,“安公公是在警告其他家族,何家,算是从一开始就布置好的一个玩物。”抬头看着驸马,“无辜也不无辜。” “警告其他家族?”驸马轻蔑一笑,“其他家族是连带警告,最主要的是想警告你陆府。陆少游,没想到你还是没能学乖。” 陆少游放下捧着的茶杯,理了理衣服,坐直了身子:“我觉得我挺乖的。” 不知是年纪不大还是别的原因,陆少游浑身都给人一种听话乖巧的感觉。驸马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子夜,或者现在应该叫蒹葭。这个人,是安公公的人。”陆少游向后微微靠着椅背,“她让你跟我合作,所以你看在公主的面上,与我一同上演了一出好戏。” “可惜啊,我们的这出好戏只有楚河令和他的侍卫是在认真看。”驸马自嘲地说。 “安公公也在看,只不过他看到的是另外的事情。”陆少游顿了顿,“你忠于慕阳公主,这是不对的。” 驸马的表情僵了僵。 “为人臣子,你怎可忠于公主。”陆少游继续说着,“何家被抄了而你却没被波及,何庆,你该不会真以为圣上或者安公公念在公主的情面,留你一命?” 何庆沉默不语。 “他们是想告诉所有人,皇室想抹去谁便抹去谁,想留下谁就留下谁。毕竟何庆,你为了保护慕阳公主,还是会选择继续留在公主身边的。” “保护一个抄我家的人的女儿?”何庆盯着陆少游,他的目光,像两把钳子。 “难道你今晚找我,不是因为觉得已无力保护慕阳公主而向我求助?”陆少游云淡风轻地问。 “是。”被陆少游一语道破的何庆回答得很干脆,“她是她,她的家是她的家。我是戴罪之身,其他家族我不信,但陆府,不,陆少游,我可以相信你。” 静默,何庆和陆少游都没有说话。 “慕阳公主轮不到我来保护。”许久,陆少游先开了口,“她是天之骄女,自有天命护佑。” “天命……”何庆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迈步走进房间,拿起已经凉了的茶水,“陆少游我问你,当年楚河之乱,军队因楚河运河被炸而延误行军。那运河,是陆思凡指使其他人炸的,还是你炸的?” 那是尘封在混乱中的一段故事,隐秘的传闻里,陆思凡被怀疑指使其他人炸运河延误皇室军队进军,但由于当时还是陆家少爷的陆少游斩杀逆臣尚乐有功,陆思凡的过错便被抵消了。 “运河被炸了,军队行军延误。”陆少游又拿起了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茶,“但最后,尚乐还是被斩杀了。”摇摇头,“过程,不重要。” “呵。”何庆咧嘴笑了笑,一昂头,把茶水喝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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