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藏地罗生门》 前言 据说,这是第一部涉及西藏民风民俗题材的长篇现实主义玄幻小说, 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崭新的尝试。《藏地罗生门》无论是语言风格还是故 事架构都与我以往的小说有所不同,如果硬要找过去的书来与它比较的 话,可能只有《玛尼石上》勉强可以接近一点。 “羽芊,你为什么要写这么一本小说?”当知道我在写《藏地罗 生门》时,有无数的粉丝这么问我。其中一部分读者看了一些章节后 又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跟我说:“太棒了!好有趣的故事,我太喜欢木 瓜了!” 现在想来,这个故事或许是缘于妙莲收藏的那幅唐卡和林芝漫山遍 野的桃花。 大家都看到了,这本书的作者有两个人:我和妙莲。 妙莲是个在拉萨长大的藏二代,他对藏文化有着近乎癫狂的痴迷, 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关于西藏的神奇故事,逮着合适的机会就会声情 并茂、滔滔不绝地讲述,而且画面感超强。听的人往往如醉如痴,觉得 不过瘾,恨不得把他脑袋扒开把故事抖出来。 认识妙莲很偶然。 每年春暖花开之时,我都会带上小豆子去林芝看开得热闹无比的桃 花,在漫山遍野的粉色里收集些让我感动的故事。当然,在各种各样的 故事里我也总能找出自己感兴趣的点然后写出来。今年三月,一位在《西 藏文学》杂志社工作的好友携夫人也到林芝赏花,知道我也在便打电话 邀我:“中午我的学生妙莲请吃肉,一起吗?有肉有酒还有故事!” 妙莲?好古怪的名字,我觉得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果不其然! 记得那天大家围坐在一棵三抱粗的桃树下,花瓣洋洋洒洒地飘落在 我的头上身上,带着花香的微风扑面而来,透过绽开的花朵,斑驳的阳 光照在身上,着实有些惬意。 肉是大块大块用脸盆装的,吃完一盆又端上一盆。几个大老爷们和 小豆子抓着骨头仰着头啃着,满嘴满手都是亮晶晶的油珠。一桌人大块 吃肉大碗喝酒,只图吃得快活、喝得尽兴,完全没了形象。我只是好奇 地看着他们吃,食物对于我没什么吸引力,一碗面条或是一桌饕餮盛宴 于我都一样,我只在乎花香和有趣的故事。 席间,妙莲一边吃肉一边口若悬河地聊各类唐卡的故事,别人很难 插话。在座的都是老西藏,对唐卡或多或少都有些耳闻,但从他嘴巴里 讲出来的唐卡故事却让我们目瞪口呆。特别是他眉飞色舞讲起他的得意 收藏:一幅十四岁孤女用四年时间绘制的至净唐卡。他还不时翻出手机 内的照片给我们看,告诉我们拍照的时间和地点,不停地说:“看那个 姑娘的眼神,多坚定!”“看小姑娘的脸庞,多干净啊!” 不信吧,他有照片为证。 相信吧,确实过于玄幻。 于是,大家酒足肉饱之后,抱着好奇心,乘兴去妙莲家欣赏他那幅 唐卡。 他家屋子不大,到处塞满了关于藏文化的书,书桌的上方挂着那幅 神乎其神的唐卡。 确实,我当时被那幅唐卡极致的精美震撼到了,透过唯美的画面, 仿佛能感受到小姑娘拿起画笔时的虔诚。 站在这幅唐卡之下,妙莲一脸严肃地指着唐卡告诉我们: “在这幅唐卡里,海在天空之上翻滚;太阳是人们种出来的;身色 各异的姑娘是因为吃了不同颜色的花......” 妙莲还说,因为这幅唐卡,他要去易贡卡钦冰川寻找桃花刀,哪怕 是白雪皑皑的冬天,桃花刀只要一出刀鞘,满天桃花随刀飞舞,锐不可当。 除小豆子以外,大家都拿异样的眼神看他。 妙莲从抽屉深处翻出一张手绘的易贡“绯红之地”的地图递给我看, 我知道他讲的那地方至今仍不通公路,需要徒步进去实地考察才可能绘 制出如此精准的地图,前期准备工作做得如此之细,也由不得我不信。 妙莲接着拿出了一堆风干牛肉和两瓶白酒,大家边吃肉边喝酒边看 着地图,妙莲讲起了书里的这个故事。 一个关于西藏、关于藏文化的温暖故事。 那天我们意犹未尽地离开妙莲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幽蓝的天空上, 狮子座方向的流星雨唰唰地下。 抬头望着天空,我和妙莲商议共同把这故事写出来。 当然,仅仅是这么一个开头还不足以成为一本小说,它还需要很多 的情节来充实和完善。从林芝回来后,我们又在电话里聊了几次。妙莲 是个特别能“八卦”的人,一旦展开,脑洞大开得让人无法想象。我们 就在几次通话中,搭建起了整个故事的骨架。 五月初,我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决定到林芝闭关创作《藏地罗生门》。 我的家在工布老街,不远的地方有个叫森木缘的茶楼,走路不过十分钟。 我每天九点准时去茶楼,下午四点左右离开。写到得意处就会把文字发 给妙莲。他如果不工作,下班后就会来跟我聊聊接下来的故事发展。我 还记得在设计鹦鹉木瓜和图奇这对神奇的活宝时,妙莲讲起他曾经的对 门邻居养过的一只易贡鹦鹉“英哥”的故事。 他们两家关系甚好,有人在时就把家门敞开着,两家女主人一边干 家务一边大声闲聊,英哥就大摇大摆地在两家串来串去。英哥特别喜欢 看男主人玩游戏且每次都看得无比兴奋,特别是看到激烈的战斗场面时, 会跺脚大喊“放大招,快放大招!”男主人嫌它吵到自己,便会吼它滚开, 它极不高兴,离开时还故意往沙发边上的垃圾桶拉屎,然后一晃一晃走 到妙莲家,冲着正在看韩剧的女主人生气大喊“回家回家!拜拜拜拜!”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我们在创作《藏地罗生门》时,把这些 有趣的情节都写进了书里。 为写这本书,我还专门到场景的主要发生地易贡住了两天,感受了 一下妙莲口中的仙境。他说他在易贡修路呆了三年多,一山一水都熟悉 的,易贡的鸡见了他都要仓皇而逃,原因是好多同伴都被他杀掉红烧了。 清晨,易贡湖上云雾缭绕,白云飘荡在山腰间,仿佛置身于另一 个世界。在易贡绯红之地血红的杜鹃旁,我听剽悍的易贡刀客讲述了 强盗扎西的故事,摇曳生姿的易贡美女在远处的茶田里,唱着动人的 歌谣...... 此书经过了三次大的修改。改稿的过程特别辛苦,我在拉萨改第一 遍,妙莲在林芝改第二遍。用妙莲的话说,为不影响工作,整两个月的 时间里,他每晚八点睡觉五点起床,就坐在那幅唐卡下改到八点半,洗 漱后再抖擞精神去上班,虽累但快乐,最后一遍由我统稿发给编辑。 功不唐捐,如今书稿终于要付印了,妙莲说他儿时在桂花树下做的 出书的梦也要实现了,而我也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描述博大精深的藏文 化,算是新的开始吧! 就此搁笔,精彩都在书里。谨以此书献给我深爱的这片土地,以及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善良淳朴的人们! 羽 芊 2019年11月29日于书房 第一章身世之谜1 妙莲的心中藏着三个谜团,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如家里的唐卡 一样魔幻而不真实。 第一个谜团就是门前桂花树上的那只凤头白鹦鹉——木瓜。 从妙莲出生的那天起,它就在妙莲的世界里谜一样地活着,神一 样地存在着。 妙莲爸爸给妙莲讲了木瓜的来历,妈妈听一次就伤心地哭一 次,更让妙莲觉得如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 故事发生在妙莲出生以前,当时妙莲父亲在部队,是一个能 把野菜都做得香甜可口的炊事兵。在部队沿着湍急的河水势如破 竹地攻到一个不知名的山村时,粮食储备告急,宁可饿死也不拿 群众一针一线是铁的纪律。因为部队所在位置与后方隔着连绵不 断的高山峡谷和原始森林,所以补给十分困难,短时间内很难有 粮食送上来。他们的正排长在一次遭遇战里被子弹射穿了脑门, 马副排长临危受命。马副排长姓马,脸长得也跟马差不多,乱糟 糟的头发是自己用大剪刀剪的,长一缕短一缕,加上几个月没洗, 顶在头上如同泥糊的鸟窝。他把所有战士的粮食集中起来,交给 妙莲爸爸管理分配。妙莲爸爸把粮食分成了二十一等份,每份也 就是半两米的样子。一天三份再加些野菜,熬成数得清几粒米的 稀粥,勉强吊着大家的命。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野菜有毒,整个 连队的人都开始拉稀,营房周边都是屎的味道。 更要命的是,唯独妙莲爸爸没有拉稀,强烈的自责让妙莲爸爸总觉得谁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出事的那天下了一通宵的雨,大雾笼罩着整个山谷,不远处 的枪声响个不停。炊事班的帐篷搭在小山坡的平台上,居高临下, 以防万一不敌时,敌人攻上来可以一炮干翻。从山顶往下走不到 十米就是原始森林,到处都能捡到枯死的树枝,妙莲爸爸在淋不到雨的岩洞里塞满了干柴。 听着崖下河水哗哗地响,他就近砍了松枝做鱼竿,绑上缝衣线,再把缝衣针弯成鱼钩,肩上挎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军挎, 里面装着一本刚发的藏汉英三语对照的日常生活手册,对刚从火 力点下来的马副排长说:“我去弄点吃的!” 马副排长浑身上下都是泥和血水,面黄肌瘦胡子拉碴地拎着 裤子刚从帐篷后面出来,有气无力地说:“上面有政策不准去, 要尊重当地老百姓的风俗。鱼是水里的龙族,不能捕,造成不良 影响要被枪毙的。” 妙莲爸爸没理他继续向山下走,马副排长喊了声:“等会儿!” 走进帐篷随手拿了支半自动枪递给他,“闻朝同志,请保护好自己, 谁不听劝阻靠近你就开枪。”再狐疑地看着他,“你开过枪吗?” 妙莲爸爸顺手接过枪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浓 雾之中。新兵入伍训练时他打了五枪全部十环,连他自己都莫名 其妙,明明成心没瞄准靶心,而且以前也没摸过枪。在场的新老 战友都目瞪口呆,大家开玩笑地说他是神枪手转世。新兵训练结 束,部队把他分到人人都向往的尖刀连扛枪,他却坚决不干,跑 去团部当着很多战士的面,一声不吭地给团长磕了两响头,团长 骂了一句:“格老子,是个孬种!”便将他改分到炊事班。没有 任何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从此乐呵呵地跟锅碗瓢盆打起交道来, 再也没摸过枪,更别说开枪了。 妙莲爸爸拎着枪往河边走。这里的老百姓世代不捕鱼、不吃鱼,千百年来河里的鱼都没被人整过,所以多得出奇。这里的鱼 都没有鳞,还长着六根胡子,一条三五斤肥肥的很正常。鱼钩放 下去就开始疯抢,一小会儿妙莲爸爸就钓了三十多条,水畦已经 装不下了。他收起线和钩子,扯下鱼钩放进上衣袋以备下次使用, 然后扔了鱼竿,把鱼抓进麻袋,顺着小河往回走。 怪石嶙峋,杂草齐膝,天上还飘着小雨,能见度极低。妙莲 爸爸不时交换手提装鱼的袋子,一路吹着小口哨,心里着实美滋 滋,他想着再去找点什么佐料,根本没料想到背后的密林深处会 突然传出尖尖细细的女人声音。 妙莲爸爸转身想看清对方摸摸情况,怎奈河水的声音太大, 加上密集的小雨和浓雾,看不到对方,也听不清对方在喊些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以为那个人是想让他放了手上的鱼。开玩笑,怎么 可能把到手的食物放掉呢?而且是在全排战士浴血奋战,饿得皮 包骨头的情况下!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妙莲爸爸放下袋子,从军挎中抽出了 那本语言对照手册看了一下,先用本地话喊道:“缴枪不杀!缴 枪不杀!”又换成英语喊:“缴枪不杀!缴枪不杀!”这是部队 开拔进山时定的规矩,先用当地话再用英语,如果对方没有明确 投降信号,就可以开枪了。 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声音执着地更近一步了。妙莲爸爸想 吓吓对方,他清晰地记得枪口是朝着天上的。 当他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远处传来“啊”的一声。 妙莲爸爸完全傻住,继而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这是他这辈子 第一次流泪。身旁开着花的木棉树,花团锦簇如鲜血一般,而树 顶上站着一只白色的鹦鹉。 “瓜姐,你怎么在这儿?”妙莲爸爸冲鹦鹉喊道,他知道自 己闯下了弥天大祸。他永远都会记得一个紫袍姑娘站在一片荷叶上,鹦鹉木瓜在她头顶上方飞着,姑娘笑着对他说:“我会死在 你的枪下,一定会的!” 妙莲爸爸说:“我今生就再也不摸枪了,你怎么可能会死在我手上?” 妙莲爸爸扔下枪,脚步踉跄地跑过去。 果然是她,依旧穿着那件紫色的袍子。 第二章身世之谜2 “姝桐……”妙莲爸爸喊了一声,赶紧把她抱在怀里。胸口的枪眼咕咕地往外冒血,浓稠的血腥味与森林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妙莲爸爸的泪水滴到了姑娘的脸上,“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对不起!” “我知道!”那个叫姝桐的姑娘嘴角泛起一抹无奈的笑容, “刀那前的誓言都是神圣的,它吃过我的誓言就一定会兑现。所以, 稀伯,你无论打哪都会打中我的心!” 妙莲爸爸流着泪,抱着她。“对不起,对不起!这里有医生, 我马上带你去找医生!” 姝桐看着妙莲爸爸的脸,扬起嘴角,眼神清亮清亮的,嘴唇翕动,勉强抬起手抚摸妙莲爸爸的脸,声音低微。“如果你只有七秒的记忆,你愿意记得谁?”见妙莲爸爸不语,嘴角略动了一下, 眼神暗淡。“你心里只有她,你心里一直只有她!” “对不起,对不起,姝桐,我对不起你……”妙莲爸爸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没有对不起我。”姝桐的手软软地落下,苦笑,“稀伯, 我们的大灾难来了!” “什么大灾难?”妙莲爸爸讶异地问。 “刀那离开了太阳金殿。”姝桐说,声音越发微弱。 “啊?为什么?”妙莲爸爸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我不守承诺,爱上了你!”姝桐苦笑着说。“它生气离开了太阳金殿去了绯红之地,你一定要……要把……把刀那找……找回来……”姝桐身上的袍子已经被血水浸透,染红了妙莲爸爸的军挎,声音渐微,“请一定替我找……找回刀那,挽回我们犯下的滔天罪孽!” 妙莲爸爸脸色都变了,眼泪混着雨水直往下淌。由于惊吓,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好……好的,我一定把它找……回来, 我一定……一定……” 姝桐抬起头,对木棉树上那只白色鹦鹉说:“高贵的木瓜, 请您把唐卡请出来,交付稀伯!” “以命为诺!以命为诺!”白鹦鹉突然特别洪亮地喊了一声, 妙莲爸爸的头顶之上,立刻悬空飘荡出一幅绿幽幽的像玻璃一样通透的唐卡。唐卡中的内容极其丰富且空间宏大,背景是草地、湖泊,天空却是一片波澜大海,前景是一大群绿、黄、白、红等身色各异且半裸的姑娘们,她们手拈着各色花朵,姿态万千,而正中的四位姑娘,则笑盈盈地手持莲花,随意地坐在一朵大莲花上。太阳从陆地升起,光芒四射! “高贵的木瓜,请帮我照顾好稀伯,和他一起找到刀那,带刀那……带刀那回……回……”话没说完,她就在妙莲爸爸怀里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微笑,面容安详。 “姝桐!姝桐!”妙莲爸爸嘶吼着,绝望的声音在山谷回荡。奇特的是,姝桐的身体在妙莲爸爸怀里慢慢地消散了,就像在空气里蒸发掉了一样,凭空消失了。她流在地上的血却慢慢地聚拢升起,汇成一朵闪着金光的莲花,钻进了浮在空中的唐卡背面。 妙莲爸爸对着透亮神奇的唐卡,高举双手行了个礼,当他起身时发生了一件十分奇异的事,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空中的唐卡小心翼翼地取下,再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放进了他的军挎里。 木瓜站在木棉花枝上,说道:“孽缘啊,孽缘啊!”然后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消失不见。 雨,还在下个不停。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刚才的一切,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是妙莲爸爸做的一场梦。 妙莲爸爸胡乱抹去脸上冷凉的雨泪,抽泣着退回去,然后拎起装鱼的麻袋,神情呆滞地往回走,他知道这还在跳动的麻袋, 对全排战士们意味着什么。 “以命为诺!以命为诺!”木瓜不知在什么地方喊着,这喊声唤起了他深藏于骨子里,想忘却忘不掉的往事。 雷声隆隆地响,“啪”的一道闪电,击断了他身后的那棵木棉树,瓢泼大雨倾泻而至,天地间黑得像染了墨汁一样。妙莲爸爸沿着小路往部队驻地奔去,身上湿得透透的,闪电一直在他的身后跳跃,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淌,山路越发模糊。他习惯性地把军挎顶在头上想挡挡雨,但想想不妥,怕雨水打湿了唐卡,又赶紧放下,还把军挎塞进了胸前的衣服里。迷迷糊糊间,他看见已经死去的姝桐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微笑着,胸前开着一朵粉红的莲花,头顶飞翔着那只白色的鹦鹉,闪电不停地落在她身上,晶亮的电光在她身体里窜来窜去。 妙莲爸爸停下了脚步,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说道: “姝桐,以命为诺,我一定会找到刀那的,你放心离开吧!” “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一切都是誓言安排的!”姝桐说, 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反而有几分愉悦,闪电依旧不停地击在她身上,火光依旧不停地在她身体里跳跃。姝桐说完,慢慢飘向远方, 只有余音传来:“晟儿和你血脉相连,你要照顾好他!” “晟儿是谁?”妙莲爸爸喊道,却再没回音。 妙莲爸爸捂着胸口往前走着,山谷里除了白茫茫的雨雾,什么都没有。 见妙莲爸爸提着鱼失魂落魄地进了营地,战友们都围了过来, 七嘴八舌地讨好他,妙莲爸爸却面无表情。他把湿淋淋的枪扔在马副班长的方块被上,就提着鱼走到帐篷后的山泉边,谢绝了战友的帮忙,他用军刀把鱼腹切开,掏去内脏冲洗干净。三十多条鱼, 半个小时全部清理完成,还在悬崖边掐了把嫩嫩的野薄荷。回到帐篷用清水把鱼煮了,放了盐撒上薄荷,香气四溢。饥瘦如髅骷般的男人们轮流从火线上下来,拿着各自的大钢盆,连汤带鱼肉盛得满满的,在帐篷外或站或蹲地敞开肚皮吃起来。大伙儿边吃边开着黄色玩笑,把鱼骨吐得到处都是。 吴猛仔最后一个进来,他胳膊上挨了一枪,缠着绷带,嘴里骂骂咧咧的,一口气吃了三大盆。大家劝他少吃点,说他在拉稀, 吃多了不好。他骂道:“你们不安好心,老子今天死明天死都不知道,不想当个饿死鬼。”大家便不再说什么。 额头上缠着绷带的马副排长,拿起他的洗脸盆打了冒尖的一盆,边吹气边剔鱼刺说好吃好吃。刚刚吃完就听到前面传来换人的哨声,他放下盆哼着家乡小调,红光满面地抹着嘴走向阵地, 再也没有回来。 妙莲爸爸没吃,尽管他也饿得皮包骨头,但那天就是吃不下。吃饱了的战友都回到火线上去了,伤兵呼痛的喊叫声也小了些。 妙莲爸爸当晚开始发高烧,身体烫得像火炭,还不停地说胡话:“刀那,刀那……”吴猛仔采了退烧的草药熬了给他喝,却根本不管用。第二天早晨,妙莲爸爸自己强拖着无力的双腿,去林子里拔了点草药干嚼着吃了。 早饭后突然接到撤退的命令,全排 29 名战友只剩下 13 人。大伙背着背包走在湿漉漉的森林里。没走多远,妙莲爸爸就轰然倒在草地上,把同行的战友吓坏了,围在妙莲爸爸边上不知所措。 大家都沉默着,入过战场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活着或死亡都交给上苍!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小声说“我们走吧”,妙莲爸爸不怪说出这话的战友。身边的这些人,除了自己,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你天天面对死亡就不会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了,有时反而盼着死亡早一点降临到自己身上,从此解脱。 第三章身世之谜3 树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白色的鹦鹉,它定定地看着下面的人,说道:“与子同袍,何患无衣。与子同袍,何患无衣……”声音越来越大。吴猛仔听后突然说:“我们从家乡出发时,他媳妇跪在地上让我照顾她的闻朝哥,我答应她只要我活着,她的闻朝哥就会活着,你们先走吧,敌人可能一会儿就过来了,快去赶上大部队,我们在后面慢慢追你们!” “与子同袍,何患无衣!牲畜都知道这理,看来是天意, 要死就死在一起吧。别让鸟把解放军战士看扁了!”这话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有人出手去扶妙莲爸爸,其他人也跟着伸出手来, 三天两夜,大家硬是连架带抬地把妙莲爸爸扛回了多龙镇,镇上七十多岁的老藏医给妙莲爸爸吃了几颗黑乎乎的药丸,暂时退了烧,不过他看着妙莲爸爸呆滞的目光,摇着头说,“你这个病不是药能治好的。心病只能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 战争结束后,妙莲爸爸本可以转干留在部队,要知道那个年代转干是件多么荣耀的事,但他没有,而是带着唐卡回了老家, 在县委招待所当了一名厨师,木瓜也就在县招待所院子东侧的那棵千年桂花树上,掏了个洞安了家。洞里面经常出现胭脂、口红、粉饼等,不知它从哪儿搞来的闺房用品,还常常把自己黑色的鸟喙涂得鲜红,站在窗台上摇晃着翅膀,得意地跟写作业的妙莲说:“木瓜美吧?唉,可惜小屁孩欣赏不来!”说完一脸不快地飞到妙莲的肩上,“木瓜抑郁了,知道什么叫抑郁吗?抑郁就是不开心。” 木瓜抑郁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整个湖南,甚至南方各省都没有它的同类,用木瓜的话说,它再漂亮也没雄鸟欣赏。木瓜很少在自己窝里待,经常一消失就是几个月,估计是四面八方寻找同类,或是有别的什么神秘事儿。有一次木瓜寒冬腊月了还没回来, 妙莲无意中听到妈妈在问爸爸:“西藏那边冷吧?瓜姐会不会冻着饿着?” 爸爸说:“不会吧?”那口气,感觉木瓜和爸妈之间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妈妈经常笑盈盈地讲一个笑话,惹得一家人笑到人仰马翻。妈妈说,妙莲刚出生那天,按照浏阳的习惯,被放在一个褐色的大木盆中,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温温暖暖的,就一张皱巴巴红兮兮的脸露在外面。木瓜站在桶边上歪着脖子认真瞅了很长时间, 突然跺着脚吼了一句:“闻夕,咋整的哟?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妈妈赶紧讨好地说:“瓜姐,都是我的错,不会生得像您。要长得像您就漂亮了。”然后木瓜就气呼呼地飞走了。 每当四下无人时,妙莲爸爸总会抓一把莲子,去皮去芯,然后一颗一颗地抛向空中,木瓜便会神一样地出现叼住。而妙莲喂木瓜是爬到树上,躺在枝丫间让它站在自己肚子上,伸开手掌让它一颗一颗地用爪子抓着吃。木瓜对于妙莲送来的莲子是不太满意的,总是一脸不高兴地说:“要去皮要去芯。要像你爸一样去芯才不苦,对待高贵的女士一点都不细腻!” 妙莲刚会叫妈妈的时候,妈妈就抱着妙莲对着木瓜说:“这是你瓜婆婆,莲儿,叫瓜婆婆!”木瓜气得直跺脚,说这个名字太难听了,而且把它叫老了,闹着要换一个称呼。 “那就叫瓜姥姥吧?”爸爸凑过头来笑着说。木瓜跳起来更不乐意了,“不干不干!” 最终商量无果,于是妙莲从小就直呼它的名字:木瓜。 求它办事儿时叫瓜姐。生气时就叫它瓜婆。 这故事神奇吧,你信吗?但妙莲不得不信。因为每年的 6 月 20 日妙莲爸爸都会莫名其妙地发高烧,第二天又莫名其妙地好了。老天爷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在他生命中有个不该忘的日子和不该忘的人,还有那个诺言。 6 月 20 日,瓜姐也肯定会回来,待在桂花树上,不涂口红, 整天都不开心。 幼时的妙莲常常见到爸爸在夜深无人时,从军挎中拿出唐卡,让其悬在空中呆呆地看着,然后又悄悄收起来放进军挎, 塞在竹书架后专门掏的洞里,竹书架上放满了毛主席选集。鹦鹉木瓜和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军挎,就成为了妙莲一家永不示人的秘密。 第二个谜团就是妙莲妈妈天生就有耳洞,以及只有她会编天人结。 妈妈是县花鼓戏团的当家花旦,家里的奖状、锦旗多得数不过来。在妙莲的记忆中,妈妈永远都是拿着剧本,坐在妙莲爸爸为其做的小板凳上轻轻吟唱,高兴时扭动腰肢翩翩起舞,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般,完全生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记得那时演的舞剧是毛主席的词《蝶恋花·答李淑一》, 妙莲上小学一年级, 坐在台下看着妈妈优美的舞姿,天真地认为他妈妈就是嫦娥下凡。 团里的漂亮女演员,人人耳朵上都挂着珍珠,或是精美的黄金饰物,就算条件不好者也会挂一对塑料耳环,而妙莲妈妈的耳垂天生就有个小洞,却从不见她佩戴饰物。 当时妙莲家的生活条件并不差,两个大人养活一个孩子。在那个每家每户两三个孩子都算少的年代里,只有一个小孩的家庭非常少,所以妙莲家的生活相比其他子女多的家庭算是不错的了。妙莲小时候总喜欢摸着妈妈软软的耳垂入睡,小伙伴吴雪的妈妈打耳洞后化脓感染,耳垂上抹了红红的药膏,妙莲便问妈妈,有耳洞为什么不戴耳环呢?妈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妙莲爸爸怎么哄都哄不住,妙莲不停道歉,又是撒娇又是卖萌, 妈妈才止住了哭声。 好奇心爆棚的妙莲便悄悄问爸爸:“妈妈不戴耳环,为什么打耳洞呢?” 爸爸说:“天生就有的,别再问了,让你妈妈伤心!” 妙莲无兄弟姐妹,父母也都没有亲戚,想找人问问都不可能。于是妙莲只得拿着新鲜的莲子,爬上桂花树问木瓜,有好几次木瓜被妙莲逼问得紧了,眨巴着小眼睛很不屑地说:“小屁孩儿, 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更让妙莲奇怪的是,他脖子上佩戴的一块枫叶形墨玉,吊绳会自动或变长或变短,永远处于最合适的长度。妙莲好几次解开绳结,但无论如何再也编不回去了。去找爸爸,爸爸说不会,让他去找妈妈。妈妈三下五除二就编好了,笑嘻嘻地又带回妙莲的脖子上。 妙莲说:“妈妈教我吧,我真的好想学。帮同学也编一个。” 妈妈说:“教不会的,这是天人结,天人合一知道吗?” 妙莲睁大眼睛流着鼻涕看着妈妈,脑子里只有迷茫!迷茫! 迷茫! 妙莲妈妈还对太阳有着迷之崇拜,只要不下雨,她必去河边看太阳升起落下。有次妙莲陪她一起去,在空旷的沙滩上,妈妈搂着他的肩说:“这里多好啊!太阳不用种,每天自己升起又自己落下,每个生命都能享受太阳的温暖,多好啊!天上还有月亮有星星,多好啊,莲儿,你永远不会忘记爸爸妈妈的!对吧?” 妙莲以为妈妈每天给自己讲山海经讲糊涂了。“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妈妈,你们是我最爱的人啊!” “我的莲儿真好!”妈妈把他搂在胸前,用下巴摩挲着他的 头发,看着渐渐火红的太阳,喃喃地问:“莲儿,如果你只有七秒的记忆,你最想记得什么呢?” 妙莲想了一会儿说道:“嗯,我要记住爸爸烧的甲鱼,还要记住莲花,还有木瓜,还有吴雪,还有桂花糕,还有……” 妈妈笑了,拍拍妙莲的小脸,“傻孩子,七秒怎么能记住那么多东西呢?” 妙莲也笑了。 妙莲妈妈特别喜欢吃莲子,磨成粉熬成糊或是摊成饼都行, 只要有莲子,妈妈可以不吃其他任何东西。家里有一个精美的小石磨,是用妙莲爸爸和吴猛仔一起去山上采的麻石雕成的。从妙莲有记忆以来,入秋以后一直到来年春天的每个早上,妙莲爸爸都会到附近的池塘中采新鲜莲蓬,一麻袋一麻袋地堆放在走廊上, 然后让妙莲剥出莲子晒干,留给妈妈和木瓜吃。 妙莲几乎每天都是在吱啊吱啊的石磨声中醒来,那是爸爸在走廊上磨去了绿芯的莲子。爸爸说:“我答应过你妈不让她吃任何苦,所以要把莲芯去掉。”莲子磨好后就放到走廊上的蜂窝煤灶上小火慢熬。估摸着妈妈在河边练早功、吊嗓子、看完太阳往回走时,爸爸就把莲子羹舀到青花碗里,添上一勺桂花蜂蜜,上面再撒点院子里采的新鲜花瓣,放在桌边晾上,妈妈到家时温度刚刚好。妙莲和妈妈香香地吃,爸爸干着家务呵呵地笑。 第四章身世之谜4 妙莲爸爸还有一个绝活:挂团鱼。家里有一根食指粗的长尼龙绳,绳子一头用三十公分长的细鱼线,绑着上百个自制的大号鱼钩。他一手拎着那一簇鱼钩,一边沿着岸边慢慢地走,仅看水里冒的泡泡,就知道水底下是鲤鱼、鲫鱼,还是团鱼,甚至是公是母是大是小他都能知晓!如果是团鱼,妙莲爸爸会把他手里一大把鱼钩甩过去,形成一个直径约六十公分的圆形,慢慢地顺着冒泡泡处沉下去,再慢慢平拖上来,一只肥肥的团鱼就挂在那一大簇鱼钩里,拼命挣扎得浑身是血也跑不掉。妙莲爸爸说,这是他在河边经常观察水面下的团鱼研究出来的。妙莲根本不信,因为好几次妙莲跟着爸爸去挂团鱼,发现爸爸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团鱼在哪里。 妙莲相信,爸爸知道深渊底下的秘密。爸爸说:“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看破天机不是好事!” 这种捕捉团鱼的方法杀气太重,所以妙莲爸爸从来不对外说, 更不会常常去挂,除非觉得儿子身体又需要补补了,才会去挂一只回来清蒸上。 那天马县长跑来跟妙莲爸爸说他儿媳妇生了一个胖小子,让妙莲爸爸弄两只团鱼给他儿媳妇补补身体。妙莲爸爸笑嘻嘻地连声说好却就是不动,他就一直笑嘻嘻地继续当他的厨师。 妙莲爸爸是县城里出了名的暖男,因为他太宠老婆且宠得毫无原则。他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妙莲妈妈,每顿饭都会弄得色香味俱全,特别是那些新鲜花朵,有的是他自己在院里种的,有的是他去公园采回来的,每天不重样。他说,爱自己的女人,就是要宠她一生一世! 每天傍晚,爸爸就站在走廊上的蜂窝煤前,一边炒菜一边听妈妈唱歌。 这时,木瓜也会飞过来,静静地站在窗台上听妈妈唱歌。妈妈唱的歌有些妙莲能听懂,有些妙莲听不懂,妈妈说:“那是威哈诃卓的语言,你当然听不懂了。”妙莲以为威哈诃卓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名字。 第三个谜团就是,自己为什么叫妙莲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妈妈虽然说在怀他时,常常梦到自己和很多姐妹在一望无垠的莲花上嬉戏玩耍,清爽的笑声回荡在碧绿碧绿的天空,所以给他取了这个女兮兮的名字。 妙莲一直觉得木瓜知道他家所有秘密,包括自己名字的来历, 只是它不说。其实大人们一直没弄明白为何妙莲不断地问自己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个奇怪的名字给他的童年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羞辱和烦恼。从上小学那天起,妙莲就成了所有同学嘲笑的对象, 同学里包括长得像公主的吴雪,都会用怪怪的音调喊他“莲姑娘、莲姑娘”。最让妙莲受不了的是,班上几个以旱鸭子为首的男同学,常把妙莲架到男厕所,扒下他的裤子,戏弄他,然后哈哈大笑,好像那玩意儿不应该长在他身上似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把妙莲没有包皮的事儿到处传扬,搞得他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 让他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提心吊胆,下课时尽量一个人呆坐在座位上,放学后尽量走没人的小巷。 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女兮兮的名字,妙莲都有些抑郁了。他常常一个人像猴子一样嗖嗖嗖地爬到那棵千年桂花树顶找木瓜玩,但木瓜经常四处远游不在家,于是他只得骑坐在粗粗的枝干上,看着树下不言不语。这棵桂花树足足有五层楼那么高, 四个大汉都抱不过来,主干直溜光滑,院里的小孩只有妙莲可以爬上爬下。藏身在茂密的枝叶间,远离了那些嘲笑他的同学,置身于这片独立的领地里,他就是国王,木瓜是宰相,淡黄色小米大的桂花是他们的臣民。 木瓜飞出去不在树上的时候,妙莲实在无聊,放学后就会背着书包坐在河边,对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流着黄浓鼻涕发呆。 河对岸就是白云缠腰的天马山,那里的悬崖和山林妙莲都极为熟悉,因为每年爸爸采草药都会带上他,采回来的小药丸。老中医曾经带过两个徒弟,都因嫌三年学徒没工资跑掉了,老中医常跟妙莲爸爸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苦很难学好医术,见妙莲记忆好便教他背些药方,有时喝了小酒后高兴了, 还会说些病症,问妙莲用什么方子,妙莲总能答对。 山脚下有座清朝时洋人修的教堂,当地人叫它洋屋,里面住了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流浪小哑巴。 当然,洋屋现在是没有洋人的。下雨天不能爬树找木瓜玩, 妙莲就去中药铺,听白胡子老中医讲故事,有次就讲到那个教堂。他说洋屋以前有一个长着金色头发、高鼻梁,戴着金丝眼镜的西洋人,领着一帮孩子唱圣歌,唱完后还会给每个孩子分一块糖。有一次洋人出门突然带回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姑娘做婢女,没事就搬个小凳在教堂门前的空地上教那个婢女画画,画的全是长翅膀的光屁股小男孩和小女孩。后来,小姑娘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眉目如画,一根长辫垂到屁股上,把周围十里八乡的男人都变成了虔诚的基督徒。长大后的婢女仍画画,有时在布画上,有时在墙壁上画,但她不再画小男孩小女孩,开始画光屁股的男人女人。有天早上,洋人突然**裸地死在了床上,身旁除了那个吓得话都讲不清的婢女外,还有一幅她未完成的画,据说是圣母出浴图。当官的查了一阵子没查出什么名堂,就把婢女砍了,把婢女和那幅没完成的画一同埋入了地下。 再之后,阴森森的教堂变成了临时监狱,监狱搬走后,就变成了五大队的粮食仓库。对于五大队,妙莲唯一的记忆就是在洋屋前的土坝子上放映《红灯记》的电影。妙莲和吴雪早到了会儿, 他们把纸板放在地上占好位置,然后绕到洋屋的后面,趁没人注意,从雕花的窗子格翻了进去。两个小孩随意走在空旷的大厅里, 透过杂乱的农具缝隙,瞟见一幅壁画的局部:裸体的女人抱着婴儿,身旁还有两个长有翅膀的小孩,而在他们的脚下,波光潋滟、莲花盛开。吴雪小声说:“那是圣母玛丽亚抱着刚出生的圣婴。” 那时吴雪正在跟人学油画,虽然天天画陶罐,不过已足以让她在妙莲面前嘚瑟了。 吴雪看着壁画,好奇地说:“明明画的是西方神话故事,为什么要加上东方的莲花?” 妙莲说:“可能是那个小女孩画的,她是中国人,当然画莲花了!” 吴雪没说什么,妙莲便以为自己答对了,心里暗自得意。出门时,他还掏出口袋内的芝麻饼,递给坐在门坎上的哑巴,哑巴冲他啊啊啊着,妙莲理解为他在说谢谢,便挥着手豪气地说:“不用谢了!”便和吴雪并肩离去。妙莲家住在县委大院里,一幢三层的红砖碧瓦小楼,民国时期建的,院子里有妙莲爸爸退伍时回来种的香椿,已经高过屋顶。春天椿树发芽,各家炒鸡蛋时拿着绑了长杆的镰刀割几枝下来,切细打入鸡蛋,搅匀后用猪油一炒, 香味飘得满院都是。 香椿树又细又高,爸爸怕妙莲摔下来,坚决不让他上去掰春芽,也如其他人家一样用镰刀割。妙莲觉得爸爸就是看不起他爬树的技术,有次他趁着爸爸腰伤发作躺在床上休息的间隙,想让爸爸看看自己有多能耐,便趁他不注意噌噌噌地爬上了门前的香椿树,一直爬到最上面,还故意吊在枝杆上悠来荡去。木瓜就跑去告状,说妙莲在爬香椿树了。爸爸就喊道,“妙莲你下来去买包盐。”妙莲一听要他去买盐,就麻利地滑了下来。因为每次父母让他去买东西,都会多给一毛钱。他可以买上五颗水果糖,明天悄悄给吴雪,再剩下的五分钱他可以看三本画画书。 妙莲从树上下来,兴冲冲地跑到父亲床前,父亲一把抓住他, 两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椿树不是桂树,树干脆容易断,断了摔死你呢!” 第五章身世之谜5 院子正面是办公大楼,一楼门廊有两根大柱子,香樟木的, 有些年代了,凑近仍能闻到淡淡的香味儿。胖厨子说解放时那里摆放过两具日本兵的尸体,妙莲晚上从不敢一个人去那里,老觉得那两个鼻子下面长有一撮小黑胡子的日本兵还躺在那里,而且会随时爬起来。 传说老桂花树比县城里有着千年历史的八角楼还老。十月桂花盛开,整个县上的人都能闻到它的香气。 围绕着这棵老桂花树,各式各样的故事层出不穷,有神话的, 也有现实的。比如八月十五月桂仙子下凡,就落在树顶上;比如刘老二家的婆娘因为把刘老二和杂货铺的老板娘堵在床上后,回来就吊死在桂花树上;等等。本来院里有两棵桂花树的,按照“双桂当庭”的风水,是一东一西对植的“夫妻树”。只是西墙角的那棵在妙莲出生前就死了,只留下个枯树桩。吴雪的妈妈在歌舞团写剧本,说话本就带着诗意,她说:“活着的桂花树是一个女子,丈夫死了,留下她独自活着,十分忧伤。” 每年十月,桂花盛开,吴雪便会提着小篮子来找妙莲,因为她奶奶喜欢吃桂花糕,特别是用这棵桂花树的花做的米糕。用花骨朵做出的米糕最香,所以采桂花要趁天刚亮,花儿还未打开时。吴雪把带来的报纸铺在树下压上小石子,妙莲拿着小竹竿,在树枝间穿梭跳跃着打桂花,微黄的桂花像雪一样飘落在报纸上,一小会儿就铺了厚厚一层。吴雪见妙莲在树上跳来跳去,便会紧张兮兮地喊:“妙莲小心!妙莲小心!”吴雪越喊妙莲在树上跳得越欢,花香和笑声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喜欢桂花糕的人便说,等这两天空了也来采一些。 桂花的香、吴雪软糯的喊声,是妙莲童年里最快乐、最美妙的记忆。但木瓜总是酸味十足地对妙莲说:“哼!小小年纪,就知道拿别人的东西泡妞。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她可不是你的菜!” 妙莲记得在小学三年级那年,桂花开了,自己拿着小竹竿如同往年一样在树上跳来跳去,吴雪在树底下紧张地看着。当妙莲从一根枝干稳稳地跳到另一根枝干上时,透过茂密的叶缝看见惊讶得张大了嘴的吴雪,妙莲便有些得意了。在醇厚的桂花香气里, 妙莲掏出小刀悄悄地在瓜姐家的上方端端正正地刻了“吴雪”两个字,刻完后妙莲看着自己的杰作,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吴雪”。 吴雪在树下,仰首答应着:“哎,妙莲,你小心点啊!” 从此以后,妙莲不再流黄鼻涕,并总是在甜甜的桂花香里想到吴雪,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坐着还是躺着。这个秘密妙莲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包括爸妈,以及后来的好兄弟蛆婆和茅室板板。 但这让木瓜非常非常的不开心,每次看到这两个字总是非常轻蔑地说:“妙莲啊妙莲,你像你爸爸一样是个情种!会惹祸的。” 世间的事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妙莲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去了十五中读初中。但他真正的梦魇才开始。因为每晚的梦里,床底下都会钻出很多恶魔把妙莲追得大汗淋漓, 直到木瓜飞来赶走恶魔为止,以至于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忍不住要看看床底下。 同样的,妙莲这个该死的名字,让他在新学校又迅速成名, 走到哪儿都有怪腔怪调的“莲姑娘”的喊声,让妙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永不见人。 如果说妙莲在初中还有什么开心事的话,就是吴雪和妙莲在同一个班里。但吴雪的同桌是打小学开始就喜欢欺负妙莲的旱鸭子,他是这所学校校长的独子,成绩年级倒数第二,他仗着老子是校长,比以前更飞扬跋扈了。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在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听评书《岳飞传》,看武打片、练武功、组织帮会就成了大多同学们的课外活动。旱鸭子说他练的是西毒的蛤蟆功,动不动就把妙莲当成沙袋练飞腿,只要一下课,“莲姑娘接腿!”“莲姑娘接招!”的声音随着飞腿就到,让妙莲防不胜防, 妙莲常常被一脚踹得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很少有躲过的时候。 随着旱鸭子自称蛤蟆功练到第九重,同年级的 45 班、46班中十个成绩差不多的男孩子结拜为兄弟,以旱鸭子为大哥,号称“蛤蟆帮十兄弟”。他们每天逼着妙莲去县委招待所食堂偷馒头、偷小菜孝敬他们;逼着蛆婆和茅室板板去广播站偷线圈、拆黄铜卖钱孝敬他们。如果不从,立即就揍而且是往死里揍他们,常把妙莲他们三个打得鼻青脸肿,还不准他们告老师,否则下次会揍得更惨。如果吴雪看到了妙莲他们被欺负,她一定会跑过来,拉起妙莲就走,还狠狠地训斥旱鸭子:“张同学,你们拉帮结伙欺负人,我要告诉张校长!”张校长也就是旱鸭子他爹,当然,吴雪从没告诉过张校长,因为告了也没用。张校长五十岁才娶了供销社的社花,生下了旱鸭子后,宝贝得跟他的金牙一样,除了怕他有危险不能下河去游泳外,什么都可以干。因此旱鸭子是全班男同学中唯一不会游泳的,所以才得此绰号。 不过,吴雪的成绩在全年级是万年第一,加上长得又漂亮, 是男同学心里的女神。虽然旱鸭子知道她不可能去告诉他爸,但只要吴雪出面,旱鸭子还是会给她几分面子的。 “莲姑娘有吴娘娘罩着!”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同学们中这么传着。这让妙莲觉得十分羞愧,宁可被旱鸭子他们十兄弟狠揍, 也不愿意让同学们这么嘲笑他。 学生生活对妙莲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妙莲期盼着早点毕业进厂工作。妙莲没想考高中,更不想上大学,只要是有同龄人的地方, 妙莲都不想去。 这一切的改变是在妙莲十三岁生日那天! 那天早晨非常燥热,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妙莲一口气吃完了爸爸煮的白水面,穿上民警兰的新裤子,还有爸爸的旧军装。他还在军帽里塞了一条妈妈的红丝巾,以使自己显得高大些,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对于那个年代的人,这是最牛的装束了。军装大了不是很合身,特别是裤腰,妙莲在前面叠了个大大的折子还是显得异常的空荡,身子塞在里面就像只瘦弱无力的鸭子。妙莲随手抓了一把莲子,噌噌地爬上了桂花树,浓密的枝叶让下面的人完全察觉不到他。 妙莲刚躺在树干上喊了一声木瓜,木瓜就从树洞里得意洋洋地走出来:“今天木瓜可是专为寿星打扮的。”它黑色的鸟喙, 涂得鲜红,跟吃了西瓜、喝了人血一样。 妙莲打开手掌,木瓜看了一眼,小小的圆眼睛翻得全是眼白, 小小的脑袋扭到一边。“勒个说了多遍哈,芯是苦的。晓得对最漂亮妹仔,服务要细腻她才开心嘛。”木瓜摆着四川腔,应该是刚从四川回来。因为木瓜每次从哪个地方回来,就会操一段时间那个地方的腔调。 妙莲只得咬开莲子,去皮、去掉绿色的莲子芯,一脸忧心忡忡的。 “打梦脚哦,勒喀不像喀寿星嘛。”木瓜依旧操着四川普通话。妙莲不接话,把手中的半瓣莲子喂给木瓜。 “哈儿哦,整他撒!”木瓜的声音有点大,它知道妙莲在想什么。 “他们是十兄弟啊,他们都会蛤蟆功。十个人往死里整我。” 妙莲语带哭腔。 “用刀砍噻!砍死那群龟儿,年轻娃,要日龙日虎才厉害嘛!”木瓜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大了,仿佛整个院子都能听到它的喊声,头顶上长长的白羽毛都竖成了冠。 妙莲爬下树,从竹书架后取下了黄色的军挎,把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唐卡拿出来,放在书架后面的洞里。斜背起挎包,在炉子旁取花卷时,妙莲鬼使神差地操起了一旁的菜刀想放进军挎里, 但当触到包里面的东西时他惊出一身冷汗——那幅唐卡竟然还整整齐齐地叠在里面,可他明明记得放在书架后的洞里了。妙莲跑进屋,拿开书架发现洞里的唐卡果然不见了。妙莲又试了一次, 取出唐卡放进洞里,可是瞬间唐卡又飞回军挎内。妙莲无奈,只得把菜刀别在屁股后面。 自幼妙莲爸爸就不让他碰刀,任何刀都不行,说小孩子玩刀容易伤到自己。 当妙莲挺直小身板走到学校大门前时,旱鸭子正带着十兄弟中的四个人,站在大门口说说笑笑,商讨今天欺负哪个男同学, 泡哪个女同学。一见妙莲,他们就围了上来,上下打量,不怀好意地说:“莲姑娘哪弄的军装?让哥哥们试试!”说完旱鸭子把妙莲的军帽一把抢过去戴在头上,纱巾飘落。 这时妙莲看到木瓜站在远远的旗杆上,头上的羽毛竖得老高老高,气得在那跺着双脚大喊:“整撒,砍他龟儿子嘛!” 妙莲二话没说从背后抽出菜刀直接劈头就砍,旱鸭子绝对想不到他欺负了一年多的小虾米居然敢拿明晃晃的菜刀砍他,吓得转身就逃,围着操场哇哇乱叫。妙莲握着菜刀,只感觉那刀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根本不受控制,自动就往旱鸭子头上招呼,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握住刀柄才不让刀飞出去,旱鸭子被削掉的头发如牛毛般飘洒,同时飘扬着的还有从旱鸭子身上削下来的皮夹克。在外人眼里,只见妙莲不停地抡着刀,一边追一边喊“老子今天砍死你!”疯狂的样子好像就是要和旱鸭子做一个彻底的了断。旱鸭子边沿着跑道狂奔边喊着“兄弟们救我啊,兄弟们去找我爸啊!”妙莲最终把旱鸭子逼进了女厕所,伴随着厕所里几个女同学的尖叫声和旱鸭子的哭喊声,“蛤蟆帮十兄弟”彻底解散了。 第六章身世之谜6 自那以后,木瓜再也不叫妙莲小屁孩了。自那以后,妙莲有了蛆婆和茅室板板这两个崇拜者。三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逗弄从对岸过来要饭的哑巴。 自那以后,旱鸭子被他老子严加管教起来,他老子上班他上学,他老子下班他回家,他再也不练蛤蟆功,也不出来混了,成绩也由最后一名升到了仅次于吴雪的第二名。 这三个谜团让妙莲困惑的同时,新一桩要命的事儿又发生了。 那年的 6月 20号是星期天,妙莲爸爸照例发烧。妈妈关上门, 恭恭敬敬地从军挎中取出唐卡往空中一抛,唐卡自动展开,跟镜子一样平平展展地悬在空中,发出绿幽幽的光芒。 满满一桌子红红绿绿的菜中间是一只用红辣椒蒸的甲鱼。那是妙莲爸爸昨天在河边乱石堆里套的,他说儿子又瘦了要补补。在妙莲的记忆里,这次爸爸发烧破天荒地没有躺着,而是靠在门框上唱湖南民歌《采槟榔》,妈妈开始跳舞,看向妙莲的眼神是那么忧伤。 木瓜呆呆地站在树顶,不说话也不打扮。 那夜出奇地祥和,妙莲昏昏沉沉地回到房间睡觉,只记得透过窗子天上密密麻麻满是星斗,特别像张老师的麻子脸。 晚上妙莲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到木瓜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 还梦到妈妈在亲他,眼泪滴到自己脸上。还梦到爸爸妈妈跪在木瓜面前,而木瓜像县太爷一样,站在凳子上不停地点脑袋。早晨醒来时天还没亮,隔壁父母房间很安静,妙莲也不以为异,因为父母上班时间比他上学早。 上午班主任把妙莲叫出了教室,说有人找他。四个穿着白衣服的警察和一条狗站在操场上,警察的帽子压得很低,只看见下半截脸,其中一个高个子推着爸爸的永久牌自行车,问道:“是你们家的自行车吗?” 妙莲说:“是的!” 接着,警察问了很多关于妙莲父母是否经常吵架这一类的奇怪问题,妙莲说:“没有,从来没有过。” 最后,警察带了妙莲回去。打开爸爸妈妈的房间: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竹子书架、一个衣柜,干干净净满满当当地挤满了房间,和往常一样。妙莲搬开竹书架,那个军挎和里面的唐卡还在原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的。枕头上放了一个信封,里面有妈妈的戒指和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妙莲: 爸妈去找刀那,妙莲坚强,听木瓜的话,照顾好自己。爸妈永远爱你! 1993.03.13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时间。因为那天是 1984 年 6 月 21 日, 离纸条上的日期还有好久好久。 几个警察满脸狐疑,他们问妙莲:“ 什么是刀那? 你知道吗?” 妙莲低头摇了摇,害怕地说:“我不知道,没听说过!” 警察告诉妙莲,早上有个小哑巴去报案,用手比划出来的意思是他看见妙莲父母将自己用麻绳绑在一起,抱着磨盘,跳进了道吾山下的樟树潭。 妙莲带着警察到走廊上打开放煤油炉的柜子,那里平时放的是爸爸当做传家宝的为妈妈磨莲子的小石磨,磨盘确实不见了,妙莲的内心已经被恐惧和害怕占据,身体冰凉冰凉的,灵魂好像飘出了体外,站立不稳,警察说了些什么根本没听进去,只看见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 妙莲随同警察来到樟树潭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两艘小船还在忙碌,说是从外面刚请来的潜水员,还有好多县上的人在那看热闹,妙莲感觉这一切都像幻觉一样不真实,甚至想哭都哭不出来。 樟树潭的面积不足二十亩,流进流出的溪水也不是很多。道吾山一带产名贵的菊花石,传说菊花石会唱歌。而这个潭是采菊花石留下的大坑,由于水生的菊花石质地更好也卖得更贵,便有水性好胆子大的人常来此处放炮采石,因此潭虽不大,水却很深。 关于这个樟树潭,还有一个故事。据说在明朝时有个寡妇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被家族族长按族规处理:沉潭!沉潭那天寡妇哭得非常厉害,潭边的几亩荷花也开得异常鲜艳。那年夏天, 潭边也不知是谁种的还是自然长出了两棵紧紧挨着的樟树苗,经年之后,两株樟树长到了一起,两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樟树潭因此得名。或许是因这个传说,也或许是长在一起的两棵樟树,触动了恋人最柔软的部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变成了情侣殉情的圣地。相爱的两个人不被容于现世,便相约在此,牵手纵身一跃,以求来世圆满。 妙莲以前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潭水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甚至还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第二天晚上终于打捞上来一个小巧玲珑的磨盘,却不是妙莲家丢失的那只,更别说妙莲爸妈的尸体了,根本就没见着。于是各种传言出来了,有人说他们贪污公款去了**,还有人说妙莲妈妈跟一个富商跑了,妙莲爸爸追出去了。众说纷纭,反正妙莲爸妈就像破灭的肥皂泡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 父母的后事处理完后,妙莲才发现好久没见木瓜了。趁着那晚月圆,妙莲爬上桂花树轻轻喊着:“木瓜,木瓜,木瓜你在吗?” 木瓜神色忧郁地出现在洞口,没有涂口红。 “怎么回事?爸爸妈妈哪去了?你知道吗?”妙莲像连珠炮一样地发问。 “秘不泄,秘不泄!”木瓜声音很小,完全不像平时那样趾高气昂歪着脑袋一副全天下它最漂亮的样子。 “你到底说不说?”妙莲没想到从小伴他长大的木瓜会这样。“秘不泄,秘不泄!”木瓜缩着脖子转身钻进洞里。 “瓜婆,滚!滚蛋!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说完,妙莲气呼呼地滑下了树。 “你敢喊我瓜婆,敢吼我滚!”木瓜生气了,钻出树洞,白眼在暮色里一闪一闪的。它在妙莲家一直被妙莲爸妈当祖宗一样供着,从来没人敢吼它。 “瓜婆滚!瓜婆滚!瓜婆滚!”妙莲想也没想,站在树下骂道。 “你还敢骂三遍!我走了,求我我也不回来。”曾经被供得像祖宗一样的木瓜受不了了,转身进了树洞。 那晚,妙莲脑子里全是木瓜委屈的样子和爸妈相亲相爱的笑声。早上天麻麻亮,他又爬上了桂花树,树洞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口红和胭脂乱七八糟地堆在里面,从那时起,木瓜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警察又来过好多次,翻啊找啊问啊,最后也不再来了。 第七章红狐女神1 妙莲高中毕业那年,故意考砸,回街道待业。 妙莲爸爸的好兄弟吴猛仔在部队做了很大的官,专程赶过来问妙莲愿不愿意去当兵,妙莲摇摇头,他又问妙莲继续复读还是进工厂,妙莲说:“我要去西藏找爸妈,他们一定在青藏高原上的某个地方。” “西藏?”吴猛仔摇头叹息,他认为妙莲伤心过度,说的是疯话。 其实妙莲没有疯,这确实是他心里的想法。这段时间每到深夜,妙莲都会把竹书架后的唐卡拿出来,让绿幽幽的唐卡飘浮在空中,一个人静静地寻找头绪。 妙莲爸爸曾经给妙莲讲解过这幅唐卡:这幅唐卡来自遥远而美丽的西藏,唐卡内的阳光是从地下照耀出来的,因为太阳是种出来的,四位姑娘是在为太阳浇水,还有一群半裸的各种肤色的姑娘嬉坐在莲花之上。 爸爸还指着唐卡比划着问妙莲:“为什么唐卡中左侧的水平面,会比右侧的高出 3.1 厘米呢?” 妙莲摇摇头。他仔细看,唐卡中生长着莲花的水平面确实不一样高。 爸爸说:“因为那里的地面是方的,不是圆的,东高西低!” 妙莲觉得唐卡内的神话世界挺好玩的,为此还去查过与唐卡 相关的资料,他的《现代汉语词典》中没有唐卡这个词条,只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条相关新闻。一位副总理会见了西藏来的十多名唐卡画师,并亲切地合影留念。 “唐卡,西藏!”妙莲对这两个词极为敏感。他从毛主席选集里取出两张发黄的报纸摊在桌上,看着上面画着的精美八宝吉祥图案陷入沉思。这肯定不是巧合,父亲和母亲,以及自己的名字, 也许还有木瓜的来历,都与西藏有关。 蛆婆听到妙莲要去西藏的消息,兴奋地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一起走,我陪你去西藏找叔叔阿姨!”白胖的蛆婆只穿着背心, 站在昏黄的电灯下,特别像一只厕所里拱动着的蛆。 蛆婆为什么叫蛆婆,这是全县人都知道的秘密。因为他爷爷张瞎子以测字算命为生,他算命可是一口清,从不模棱两可糊弄人,而且极准!那天他掐指一算,算得自己命中因为泄露天机太多,老天罚他一生没有儿女,但老了必会有一孙子为靠。张瞎子其实并不瞎,因为算命时总是神秘兮兮地闭着眼睛,所以得此绰号。他还拉得一手好京胡,没事的时候一人拉首《二泉映月》, 有点瞎子阿炳的味道,人缘也极好。 张瞎子择一吉日大宴亲朋,当众宣布每天早起要去捡孙子。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的除夕早上,在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中, 他在县人民医院女厕所里面捡到一个被丢弃的刚出生的大胖小子。那就是蛆婆。 原本张瞎子给他取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大号:张宝明。但因为在厕所捡的,大家都叫他这个绰号。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张瞎子带来一个胖乎乎的戴眼镜的一口长沙腔的女人,见面就紧紧地抱着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说是自己年轻时不懂事作的孽, 可怜了孩子。走时留下一千元现金交给张瞎子,说是给蛆婆娶媳妇用,当时那可算是一笔巨款。 他奶奶躺在床上已经瘫痪十多年了。或许是命中注定,妙莲筹备出发的前几天,蛆婆爷爷为他奶奶采草药时摔断了腿,爷爷奶奶躺在一张床上,对蛆婆说把门关严实,把窗户用报纸糊上, 再把蜂窝煤炉子拿到房子里面来,命中他们老两口要一起去天堂。蛆婆特别像个男人似的笑着说:“瞎说啥?放心活着吧,有我呢!” 蛆婆第二天就系着塑料围腰去了菜市场当猪肉贩子,中心菜市场声音最大的肯定是他。 妙莲把装着唐卡的黄色军挎斜挎在自己身上,从此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场合,都一直背着这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军挎,显得非常另类和滑稽。妙莲把平时爸爸出差用的花尼龙袋找了出来, 装上自己的衣服以及妈妈平时喜欢穿的红色棉衣。已经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吴雪,送给妙莲一个蓝色塑料壳子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都是吴雪亲手抄的歌词,第一首就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上车前茅室板板把自己用汽车钢板磨的飞刀递给了妙莲,说用来防身,妙莲没有接,摆了摆手说:“谢谢好兄弟,再见!” 西宁到格尔木的火车咣当咣当地摇晃,窗外平坦无聊的世界被电线杆隔成一帧一帧的画面,慢吞吞地向后移动,整节车厢里只有妙莲和另一个无精打采的老男人。在空空荡荡的格尔木火车站,一群小混混要抢妙莲的军挎。他们用穿着军胶鞋的脚,踩妙莲的头、踢妙莲的肚子,妙莲紧紧地抱着军挎趴在地上,任由他们折腾。出门之前妙莲就做好了准备,电视上天天播放的各种案件,能落在别人身上当然也可能落到自己身上。 忽听一个尖尖的声音在喊:“警察来了,快跑啊!”那群小混混闻声一哄而散,妙莲的军挎才得以保住。 妙莲捂着血淋淋的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往四周望了望,感觉刚才是木瓜的声音,但周边除了一排排空荡荡的木椅子外,什么都没有。 格尔木的天特别蓝,周边的山光秃秃的,不像家乡湖南那样 放眼皆绿。穿着单衣的妙莲感觉到了阵阵寒意,赶紧从花尼龙袋里翻出厚衣服套上。 中午妙莲找到一辆回西藏的东风大货车,师傅露出白白的牙齿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说:“我的名字,张次仁,驾驶员。车费 60 块,向毛主席保证,别人也这么多!”妙莲听父亲说过, 藏族人只要这么一说,就不可能是假话。 妙莲爬上车,两个座位上反铺着羊皮军大衣,柔软暖和,两边倒车镜上挂着新新的哈达,后视镜上挂着塑封的领袖像,随着车不停地晃荡,有些催眠。上车时,张次仁说:“窗子有病。” 妙莲没听懂啥意思,也没放在心上,这在后来的路上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妙莲昨晚在火车上一夜没睡,随着车子有节奏地摇荡,睡意很快袭来,歪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醒来时车子已经开始翻昆仑山口。 这里感觉比格尔木冷多了,妙莲把铺在坐垫上的羊皮棉袄穿上,看着窗外。生于水乡的妙莲,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天是那么近,雪山就像穿着白色盔甲的战士,昂然屹立在苍穹之下;大地辽阔的一眼望不到边,五颜六色的小花贴地生长;目光所及之处,白云好像从青草之上长出来一般,而车子顺着笔直的公路钻进了天地之间的夹缝里。 张次仁皮肤黝黑,五官普通,粗硬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有点乱, 脖间戴了一串菩提佛珠,皮夹克里的白衬衫领口和袖口已经脏成黄灰色。他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脸绷得紧紧的,整个人仿若一座铁塔。 见妙莲醒了,张次仁看着妙莲怀里的军挎笑道:“啥宝贝啊? 睡觉也抱着!” 妙莲没吱声,张次仁就不再问他这个,而是没完没了地聊起他的经历和理想。他告诉妙莲,他七岁时父亲把他送去村子东头的寺庙里做僧人,也就是汉族所说的出家人。后来村里来了一群人,那些人走时他悄悄跟着去了县城,一个叫张卫东的把他领到学校,递给他一个红本本说,你还小,还俗吧,要好好学习,等有了我们的觉悟再来北京找我们。那个时候西藏的学校读书不要钱,包吃包住,一年给两次零花钱,比帮人放羊收入还高。接待他们的老师问我叫什么,他说他叫帕加,也就是猪屎,老师瞪大眼睛看着他,还是张卫东小声说,就叫张次仁吧,长寿又吉祥。然后摸了摸他光光的头,叫他今后有什么事一定去找他。他放学后就经常去张卫东宿舍玩。张卫东后来离开了我们县,去了北京艺术大学里当老师,临走时跟他说一定要学一门手艺,于是他就学了开车。这辆车子的钱就是从张卫东那里借的,去年才彻底还清,今年春节他准备去北京看张卫东,也看看北京的天安门…… 坐车遇到话唠是一件很烦的事。妙莲眼皮又开始打架,却不好意思睡,毕竟搭人家的车这点礼数还是得有。妙莲不停地揉眼睛, 强打精神不时应和一声,其实他聊了些什么,妙莲大多没听清。 青藏线的路基下都是千年不化的冰,雨季一来就开始翻浆, 大坑连着小坑特别烂。车子不停地上下颠簸,张次仁也不停地抽着烟,看着远处的雪山喃喃地念:“但愿不要下雪,平安翻过山口就好了。上个月这里翻了一辆车,两个司机,冻死了!”他把手放在额头上碰了碰,然后问妙莲:“你到西藏干什么?” 第八章红狐女神2 妙莲说:“找人,找唐卡!”没有说是去找爸爸妈妈。父母的莫名失踪太过神奇,说出来没人会信,妙莲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费力解释那么多。“哦,唐卡!”他喔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说:“拉萨有个八角街,唐卡多得很嘛。靠近河坝林的地方有座清真寺,清真寺边上有个喝甜茶的红道馆,是拉萨消息最灵的地方,每天去那里 喝茶的人很多,找人嘛,就去那里打听,肯定会有消息的。” 妙莲点头答应着。 车子在笔直的公路上不急不慢地晃荡,天在头顶,地在脚下。张次仁换了个磁带,车里响起苍凉的西藏民歌。俩人继续闲 聊,其实主要是张次仁在说妙莲在听。妙莲感觉头有些痛,太阳穴突突地跳,妙莲知道这是高原反应,过去听父亲说过。他说治高原反应最好的办法就是多休息少活动,于是妙莲就停车尿尿、上车睡觉。在车上迷迷糊糊晃了两天,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阿吉终于到了!”张次仁说,脸庞因为兴奋而充血,显得更加黑红发亮。 妙莲以为到了今天的住宿地,伸出头一看,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什么都没有。张次仁却已经打开车门往河滩上走去,妙莲只得无力地跟在他后面,张次仁说:“这就是沱沱河,长江的妈妈, 内地人喝的水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妙莲第一次听到“长江妈妈”这种说法,笑了一下,歪歪扭扭地走到江边撒了泡尿,暗想这尿要是能流到家乡去,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儿。 张次仁一边采花一边说:“你别看这个世界那么大,其实每个人心里真正能装下的地方很小。就像我,别看车轮子一滚就几千公里,可在我心里,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阿吉才是我的福地!”他手上已经拔了几支蓝色的花,但仍弯着腰不停地寻找,肥硕的身体被正午的太阳压成了一个饼印在大地上。“我的女人只喜欢这种花!”张次仁嘿嘿地笑,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弯腰掐断脚边绿绒蒿的茎,小心地将它移到另一只手里。 妙莲觉得这花特别眼熟。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这花就是军挎里的唐卡上面每个仙女手里拿着的蓝莲花,也叫乌巴拉花。 妙莲盘腿坐在沙地上。本来是想帮他采的,张次仁却阻止了妙莲,说是送心爱女人的礼物必须亲自来。他说这话的语气和表情,让妙莲想起了爸爸,想起那个总是吱吱作响的小石磨,想起爸爸盘腿坐在门前剥莲子的样子。妙莲的妈妈呢?在妙莲爸爸剥莲子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妙莲望着远处的雪山陷入更深的沉思里。妙莲妈妈坐在妙莲爸爸身边的小木凳上,静静地看着妙莲爸爸,或者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阳光,偶尔妙莲妈妈会说,“这太阳多好啊,人人都能享受,我们也不是食物”,妙莲爸爸便会看着妈妈,眼神里的心痛溢于言表,莲子也就剥得更快了一些。 妙莲扯了一片绿绒蒿的花瓣举到眼前,半透明的花瓣,蓝茵茵的,就像妙莲头顶上的天空。妙莲爸爸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时, 无数次提过这种植物,他的笔记本里还夹了几片绿绒蒿的花瓣。不过妙莲爸爸也没有弄明白,明明叫绿绒蒿,为什么开的花却是蓝花。妙莲把花瓣含进嘴里,无意识地咬了一下,有些轻微的苦涩, 神思再次恍惚起来。妙莲妈妈有一条蓝色真丝连衣裙,胸前有五颜六色的亮片,长及脚踝,是妙莲爸爸在新疆出差时买回来的。那个年代,女人很少穿裙子,穿真丝连衣裙的就更少了,男男女女都穿着宽松的黑白灰的衣服,如果不看脸,老的少的都一样。如果哪个女人某天穿一件稍微亮丽的衣服出来,都会被人盘问“是不是要去走亲戚啊”,如果回答“是”也就过了;如果不是走亲戚穿那么漂亮,要不了一个小时,闲话就会在各个角落里滋生。 妙莲的妈妈是个例外,原因是有妙莲爸爸撑腰。她有各式各样的裙子,她也敢穿各式各样的裙子,都是妙莲爸爸出差时买回来的。有嫉妒的女人便说妙莲爸爸无能了,不但不打骂女人还把女人当祖宗供着。 妙莲妈妈很少穿那条蓝色的裙子,她说她不喜欢蓝色,她喜欢粉色。不过那一年春节县委礼堂举行联欢会,妙莲妈妈穿着那条蓝色的裙子,挽着系了蓝色领带的父亲出现在礼堂时,所有人 都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甚至忘了礼节性地夸赞一下扯着母亲裙摆的小屁孩妙莲长得乖。 妙莲眯眼看着远处,发现蓝色的花丛里有三个红点在移动, 连忙掏出望远镜,只见三只火红的狐狸正欢快地向妙莲这边跑来。 妙莲惊讶地喊道:“红狐狸,三只!” 张次仁没有看妙莲,他正把采来的花摊在地上认真挑选再洒上水。 妙莲看着狐狸越来越近,再次说道:“张师傅,来了三只狐狸,在你右边!” 他这才抬头看去,笑眯眯地看着狐狸,招呼道:“你们来了!”就在妙莲错愕间,三只狐狸已经跑到张次仁身边,大的绕 着他欢快地跳跃着,小的爪子搭在他的裤腿上,发出嘤嘤的叫声,仿佛就是他养的宠物。张次仁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小狐狸的脑袋。“等会儿,等会儿,我把花弄完就去给你们拿吃的!” 他把选出来的花用草茎扎成一束,举起看了看又调整了一下, 再用手舀了些水洒在上面,放在灌木的阴影里。这才去车里取了藤编的方形小筐子回来,筐子里盛着淡黄色大块大块带骨头的干牛肉,他举着筐子,两腿相交慢慢坐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 再把筐子放在怀里,两臂护着,反手抓着一把柄上镶了精美银饰的小刀,刀刃朝内开始削肉。他把削下的第一块肉递给母狐狸, 看了妙莲一眼,笑着说:“挺好吃的,你来尝尝!”说完又削了一块递给妙莲,惹得两只眼巴巴的小狐狸不高兴地吱吱叫了起来,站起来扒他的衣袖。 妙莲接过肉,小心地咬了一口,有点淡淡的腥味,还能接受, 于是把剩下的肉全放进了嘴里。坐在张次仁身边的一只尾巴尖上没有毛的小狐狸,狐疑地看着妙莲,小眼睛圆溜溜地转动着。妙莲伸手想摸,张次仁用刀背挡了妙莲一下,“你不熟,它咬人!” 妙莲收回了手,顺手拿了片他削下的肉,迟疑着递给小狐狸。小狐狸看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小眼神一闪一闪的,终是躲开了。 妙莲笑了笑,把肉放进自己嘴里,咬了一半,又递到母狐狸面前。母狐狸倒是很给面子,毫不迟疑地一口吞下。妙莲又拿了肉给两只小狐狸,这回小狐狸倒是不害怕了。 “它们尾巴上的毛怎么秃了?”妙莲问。 “哦呀,那是洞官拉措的召唤,被那里的画师取去画唐卡了!”张次仁说,“用红狐尾巴上的毛做的画笔特别好用,画的唐卡最有灵气,传说画的仙女眼睛会动会流泪!” “洞官拉措的召唤?”妙莲自言自语,觉得这个词好怪,感觉张次仁什么都知道,忙问:“张师傅,你会画唐卡吗?” “不会,但以前在寺庙里见过很多,听过很多关于唐卡的故事。”张次仁给自己嘴里塞了块肉,回答道。 俩人闲聊着,张次仁削肉,妙莲喂狐狸,偶尔也喂自己一口。三只狐狸两个人就这么坐在花丛里,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一筐干牛肉吃得精光。 张次仁拍了两下空筐子,意思是告诉狐狸没肉了,便收起刀仰躺在草地上,美滋滋地哼起了小曲。时间对于张次仁来说是以天计算的,享受当下的生活是融入到骨子里的信仰,为了生活去争分夺秒对于藏民族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三只狐狸并没有离去,继续绕着他们转来转去。张次仁对妙莲说:“大狐狸叫阿吉,是我取的!”张次仁摸着母狐狸的脑袋, 火红的狐狸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三年前他开车路过这里,停车撒尿时看到两只鹰叼着两只火红的狐狸从他头顶上飞过,而一只小狐狸就在离他车轮不远的雪地里瑟瑟发抖,他喊了句“菩萨啊” 就跳过去,把抖个不停的小狐狸抱上了车。草原上的狐狸一般都是金黄色的,和大地以及秋天的草原颜色一样,既容易隐藏又方 便捕捉猎物土拨鼠,也不容易被天敌老鹰盯上。红狐狸极为少见, 所以也特别稀罕。张次仁把小狐狸抱上车,从没坐过车的小狐狸一路上不停地呕吐,他只得在前面不远处的小餐馆停下来。虽然作为大车师傅长年跑青藏线,但为了省钱,他习惯了自带干粮, 哪儿困就停哪儿,一觉醒来继续赶路,从来没有进过这家五年前突然冒出来,并且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的“忆君餐厅”。 那天雪太大,天地混沌一片,车里就像冰窑一样,张次仁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狐狸掀开厚厚的帘子,一股热气夹带着熟悉的牛粪味儿扑面而来。看到有人进屋,正忙着擦拭桌子的女子抬起头来,这是一个白净清爽的女人,操着浓浓的外乡口音,“你要吃什么?” “牛肉汤,饼子!”张次仁说,掏出小狐狸,“再给我一碗牛奶,它快死了!” 女人过来,看了看饿得气息奄奄的小狐狸,从木头小柜上取了一袋军用牛奶倒在碗里,接过小狐狸,把碗凑到小狐狸嘴前, 嘴里发出哄孩子的“哦哦”声,饿极了的小狐狸跟抢似的,叭叭地喝了起来。 那一瞬间,张次仁的心里动了一下。 走时,他把小狐狸留给了老板娘。回到拉萨后他很快又拉了一车货,车不停人不休地赶回这个海拔 5000 多米的小餐馆,然后慢悠悠地补轮胎、把可修可不修的零部件都检查一遍,顺便把漏风的小餐馆也维修了一遍。小狐狸知道他是自己的恩人,他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那个老板娘的眼神,也常常有意无意地追随他的身影。 第九章红狐女神3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阿秀。还从其他过路司机嘴里知道了她的故事。阿秀是四川自贡人,她男人在这里当兵修路。在五年前的一场暴风雪中,部队派她男人和他五个战友去牧场救一个被风雪困住的藏族姑娘,那时她男人牺牲了。部队说是冻死的,但她看到男人的遗体时,就知道男人一定是活活饿死的。她想把男人带回家乡,但部队说她男人死时跟他的战友紧紧地抱在一起。他可能更想待在这里,和他生死与共的战友们在一起。她信了,同意把她男人葬在雪山脚下。只是,在他男人下葬后不久,她就在六个一字排开的墓碑旁边开了这个小餐馆,吃饭时会多摆一双筷子一个碗。长大后的阿吉就在荒地上掏洞安家,找了只叫阿雄的公狐狸,再没离开。而张次仁的车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停在阿秀的院子里。 阿吉开春前生了两只小狐狸,一只叫拉姆,一只叫央金。有天阿吉带着两只小狐狸在草地上玩耍,刚刚捕食回来的阿雄则蹲在一旁守护着。正在屋里煮肉的阿秀突然听到老鹰的唳叫,赶紧拿着锅铲跑出去,但阿雄已经被鹰叼起飞到半空,阿吉护着两只小狐狸藏在牛粪堆里,绝望地嘶叫着却不敢出去。 按理说,被叼走的该是小狐狸,或者是生产完还没恢复体力的阿吉。但是没有,阿吉和它才生下不久的两只小狐狸都好好的, 身强体壮的阿雄却被鹰抓走了。 “它之所以被抓走,是因为它有一颗做父亲的心!”张次仁捋着怀中狐狸光滑的皮毛说,“与众不同的漂亮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人也一样。它们爸爸被鹰抓走后,阿吉就带它们搬到这边来了, 在那边土堆下挖了个新洞!” 吃饱喝足,妙莲和张次仁上车,三只狐狸立着棍子般光溜溜的尾巴站成一排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张次仁冲狐狸们挥了挥手,自言自语道:“没有了阿雄找食物,阿吉要养两只狐狸很难的。冬天就要来了,下次一定要多带点肉,把两只小狐狸养得肥肥的才行。” 妙莲爬上车,打了一个带着浓浓的牛肉味儿的饱嗝。 妙莲昏昏沉沉地捧着绿绒蒿,张次仁不停地提醒妙莲,不要晒到或者碰坏了,还不时大吼几句民歌,歌声巨难听,他说歌词的意思是:妹妹的鞋子在集市上丢了要哥哥给买新的。后来妙莲每次路过音响店,都会情不自禁地进去找这首歌,但老板都说没有,妙莲想着肯定是张次仁自己瞎编的。 过了一块锈迹斑斑的写着“雁石坪”的路标后,不久,车子停在一个木头搭建的房子前。这个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公路边,像是随时要被风刮跑似的。用红油漆写的“忆君餐厅”四个大字招牌立在蓝天白云下,要笔锋没笔锋、要力度没力度,明显是小学一年级的写字水平。妙莲举着花跳下车,空地上一头拴着的戴着红色项圈的藏獒直起身来,狮子一样毛茸茸的脑袋,雄赳赳气昂昂地晃了几下。妙莲以为它要扑自己,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哪知道它突然伸直四肢卧下,脑袋放在前肢上,三角眼温柔无比地看着妙莲,仿佛给妙莲磕长头一般。 妙莲有些搞不清状况,看向张次仁。 张次仁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卡卡不咬人!”说完过去摸了摸藏獒的脑袋,藏獒回舔着他的手心。 一个穿着红色棉衣戴着绿头巾的女子掀帘出来,她就是张次仁说的阿秀,忆君餐厅的老板娘。张次仁把有些发蔫的花递给阿秀,阿秀说了声谢谢,捧着花向不远处的六个土堆走去。 妙莲跟着张次仁进到屋里,牛粪炉子燃得旺旺的,水壶冒着热气。妙莲坐在炉边的小凳上,伸直手臂烤着。别看现在六月天, 妙莲家乡已经热得可以在地上煎蛋,但唐古拉山上依旧白雪飘飘、寒风刺骨。 阿秀迟迟没有回来,张次仁无聊,就跟妙莲聊起藏獒来。他说藏獒其实不是狗而是兽,狗咬人咬腿,而藏獒会像野兽一样直接咬脖子,一口致命。在草原上,藏獒是牧民帐篷里最重要的财产之一,是牧民的安保队长,无比忠诚,总是尽心尽力地保护主人、保护羊群。卡卡来自玉树草原,它的母亲是一头金獒,张次仁常帮它的主人带东西,他家生了小獒后,让张次仁选一只,张次仁一眼便看中了卡卡。 卡卡是张次仁出家时在寺庙里的名字,他把这个名字送给了小獒。卡卡胆子特别大,无所畏惧,开始张次仁把它放在老家, 让它跟弟弟放羊。有天牧场的屋子突然闯进两头熊,恰好被回来的弟弟发现了,但又不敢去赶熊,只能远远地看着,盼着两头熊什么时候闹过了自行离开。一直等到下午太阳快下山,卡卡赶着羊群回来。卡卡一见熊 , 狂吠着就冲进屋去,和两头熊咬在一起。两头熊被卡卡低沉的声音和无畏的勇气吓跑了,但獒腿上也受了伤。等卡卡的伤好后,张次仁就把它带到忆君餐厅,送给了阿秀, 说她一个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常有棕熊和狼群出没, 有头獒守着比较安全。 阿秀回来就开始忙活,高压锅突突突地响了,房间里很快就充满猪肉罐头炖白菜的香味,阿秀又从筐子里翻出几颗土豆,放在铁皮炉上烤。趁着女人做饭,张次仁拿着铁锹砰砰砰地铲女人床底下的冰,用铁桶装着冰倒在门外,他不想让女人睡在冰上, 太冷了。 铁皮炉子边上,牛粪火旺旺的,冰天雪地间的小屋内热气升腾。张次仁和阿秀互夹着菜,说着妙莲听不懂的话。妙莲端着碗, 嚼着半生不熟的米粒,总感觉摆着空碗的座位上,有个穿军装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饭后,阿秀收拾好桌子上的狼藉,把妙莲带到一间小黑屋子里说:“你睡这里吧。”妙莲看了一眼床底,黑乎乎的冰块和床板连到一起了。妙莲和衣钻进又冷又硬的被窝,隔壁传来了女人奇怪的**声,隔着一层木板就好像在耳边一样,平息了一小会 儿就又开始了,一晚上就那么不间断地响着。半夜突然刮起了大风,狂风打着旋地嚎叫着,隐隐约约夹着一群狼的嚎叫,睡在外面的卡卡发出了低沉的吼叫,配合着女人软绵的**声,让这夜越发迷乱! 床板下的寒气一股股地往上冒着,冻得人根本睡不着,加之睡前喝了过多的酥油茶有些尿急,妙莲索性钻出冰冷的被筒,套上鞋子。门半开,门前的汽灯依旧亮着,藏獒卡卡趴在地上,脖子上的那根随时可以挣断的铁链,让妙莲实在没有勇气走出大门。 屋内女人奇怪的叫声没完没了,而且越来越凶,中间还夹杂着张次仁喘着粗气的闷哼。妙莲给牛粪炉加了几块牛粪,一小会儿绿绿的炉火就蹿了上来。妙莲感觉尿憋得更加难受,试了几次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突然一个穿着黑色藏装大约十来岁的小女孩,夹着冷风走了进来,她梳着满头小辫,脸颊上有着暗红色的高原红。她没有看妙莲,而是径直走进厨房,拿出一个大馒头, 轻车熟路地打开牛粪炉子的顶盖,放在牛粪上烤着,一小会儿就把馒头烤成了金黄色,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 她把烤得焦黄焦黄的馒头,掰开一半递给妙莲,说道:“你也吃吧,特别香!” 妙莲接过馒头,说:“我叫妙莲!” 小女孩很认真地吹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说道:“我知道,瓜姐没来吗?” 妙莲看了她一眼,满脸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木瓜?” “知道啊,它年年都会过来的,还会给我带礼物。我头上的 羽毛就是瓜姐送我的。”姑娘没有抬头,“它说它在执行一个特别重要的任务,在绯红之地!” 妙莲想问她是谁,深更半夜从哪儿来的,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怕不怕狗?怕不怕卡卡?” “不怕!”她仍然没有抬头,“卡卡也是我朋友!” “你帮我牵一下它嘛!”妙莲说,心想刚才难怪她进来时卡 卡都没叫,“我要去方便一下!” 女孩说:“可以呀!”便拿着馒头出去走到卡卡边上,对站起来的卡卡说:“别动,是我朋友,你要敢动一下姑娘捶你!” 妙莲觉得那声音特别像木瓜,但对方明明是一个小女孩。妙莲走到东边空地上,对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雪山畅快淋漓地撒着尿,撒得老远老远。满天的星斗又让妙莲想起了父母出事的那个夜晚, 同样的繁星满天,第二天他们就突然不见了,就像狂风过处,只留下痕迹却没影踪。 第十章红狐女神4 妙莲整理好裤子,双手插在裤兜里,本来是想吹两声口哨的, 但想着深更半夜的,万一惊动什么野兽,就算不是狼,来只狐狸也会吓人一跳的,便算了。于是转身,想对那个美丽的小姐姐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姑娘不见了,卡卡仍然躺在雪地里,脑袋上站着一只白鹦鹉。妙莲有些不信,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白鹦鹉也不见了,只有獒睡在雪地里。 妙莲想着小姑娘也可能方便去了,便站定,望着远处隐隐的山际线,心里绮念丛生。 深夜,寒风凛冽,在唐古拉山上站半个小时绝对需要勇气。妙莲想跺两脚,一是想提醒姑娘,自己还在等她;二是想让冻得僵硬的腿活动一下。 “嗨……哈罗……”妙莲喊了两声,回答妙莲的除了呼呼的寒风外,再无其他声音,就连阿秀那连绵不绝的奇怪**声也停止了。 獒仍然卧在雪地上,这个世界仿佛停止了转动。妙莲陡然感到后背升起一阵凉意,赶忙跑进屋里,小屋里热腾腾但却空荡荡的,但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早上阿秀装了一玻璃瓶红通通的辣子肉丁放到车上,还递给张次仁两百块钱,让他带到拉萨寄给她老家的父母。 张次仁坚决不收钱,说:“你妈就是我妈,给咱妈寄个钱怎么能让你拿呢?那样做的话还要我这个男人干什么?走了!”张次仁说这话时,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油门轰得跟战斗机一样响。那只獒原本是跟在阿秀身边的,不知什么时候它转到妙莲这一边,两只前爪搭在车门上,隔着车窗对妙莲哈着大嘴唾沫乱飞,下吊的三角眼里竟然有些不舍。 “人熊!”这是妙莲猛然看到它硕大脑袋时脑海中闪过的一个词。他没敢摇下车窗,尽管清清楚楚地从它眼神里看到了炙热, 但还是没能战胜与生俱来的恐惧感。 此物,太过凶悍! 阿秀喊了声“卡卡”,它便极不情愿地下去了。 大货车喘着粗气费力地爬到坑坑洼洼的公路上,慢慢悠悠地向前行驶,木板房矗立在风中,两片松动的木板吱吱作响。 妙莲看到阿秀站在那拼命地挥手,一时激动,忘了张次仁“窗子有病”这话的严重性,随手就去摇车窗,想伸出手挥挥。当车窗摇下一半的时候,只听到“咚”的一声,车窗玻璃彻底掉了下去。 “窗子死了。”张次仁都快哭了,他说这下只有到拉萨或格尔木才修得好,上次也是这样把他快整死了。他穿上铺在座位上的皮大衣,也让妙莲赶紧穿上自己座位上的。 张次仁虔诚地念道:“保佑啊!顺利翻过唐古拉,天黑前赶到安多。” 倒车镜里,阿秀和卡卡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凝视远去的车,还是在凝视不可知的未来! 整齐划一的墓碑沉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爆胎和补胎之中,最邪气的是一次爆两个“双胞胎”。张次仁一边笑嘻嘻地说“真灵验, 跑长途的男人不能碰女人,迟早要出事!”一边轻车熟路地拿着千斤顶和套筒换胎。呼啸而来的大货车停下,下来两个司机帮忙, 一边开玩笑说“是不是干了坏事,黑脸都发白了”,一边帮忙干活, 临走前还把自己车上的火补胶、后备胎留给了张次仁。 他们都劝张次仁车窗坏了就别往前走了,唐古拉山口就是风雪仓库,前方乌云黑压压的,肯定雪大。 张次仁笑着回答:“车上有暖气,不怕的!”其实他们也没有回头路可走,离他们最近的就是阿秀的餐厅,往回走太没面子了。 妙莲帮着滚了一下轮胎就气喘吁吁、头痛欲裂,那感觉就像处于濒死状态。张次仁不停地提醒妙莲:“多喝水多喝水,水里有氧。”还说:“过两天你就好了,高反这玩意儿就两三天,最多一星期你就活蹦乱跳了。” 妙莲苦熬着,第一次觉得时间是按分秒算的,在妙莲揉着太阳穴,苦盼着高反快点过去时,张次仁补了句:“上个月一个汉族人高反得肺水肿死了!”吓得妙莲恨不得一拳打掉他黑脸上露出的白牙。 “冷死姑娘了。”后面车棚里突然传来木瓜的声音。 “木瓜、木瓜!”妙莲兴奋极了,就像流浪儿找到亲人的感觉,他匆匆爬上车栏往里瞅,黑黢黢的车棚内什么都没有,张次仁说他神经病,货箱里只有杂物哪有水果,他以为妙莲说的“木瓜” 是水果。 妙莲蔫蔫地回到驾驶室,他也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天空开始变暗,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而且越来越大,顺着没有玻璃的车窗就往里面猛灌,妙莲感觉跟坐在风雪中一样, 一小会儿就变成了个雪人,整个身体就像脱光了被丢到冰水里张次仁脱下自己的大衣交给妙莲,让他堵上车窗,“我开暖气了,坚持两三个小时,翻过唐古拉山,雪肯定就小了,山脚下的头道班有家回族餐厅,我们去吃羊杂汤。吃得暖暖和和的。” 不知道是安慰妙莲,还是安慰他自己。 妙莲举着军大衣堵住车窗。雪是堵住了,但风一点都堵不住, 张次仁的宝贝暖气一点用都没有。而且这样的姿势特别累,不到十分钟,妙莲手上一点力气都没了。 于是妙莲换了一招,一条腿跪在座位上,半蹲着用后背堵着车窗,把窗子挤得严严实实的,将风雪堵得一点都进不来。随着嗞嗞的暖气声,驾驶室终于慢慢回暖。只是妙莲的后脑勺不停地撞着车顶,像和尚敲木鱼一样,一会儿头就被撞晕了。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往下撒,雨刮器飞快地运转,仍赶不上雪落在车窗上的速度,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车前灯照的路。张次仁看着妙莲像只虾一样古怪的姿势,笑着说:“坚持一会儿,这条路我熟,一直是直直地缓慢上坡,放心吧。” 妙莲只得苦笑,胸前的军挎荡来荡去。货箱里传来“稀稀嗦嗦” 的声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木瓜就在后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妙莲仍晕乎乎地在咬着牙坚持,张次仁却突然刹住了车,平淡地说了一句:“堵车了。” 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串红晃晃的灯光,在大雪纷飞中一闪一闪。张次仁朝着妙莲笑了一下,感觉堵车是件大喜事一样,说: “我们吃肉喝酒,高兴一下,来来来,阿秀送的肉!”说完打开车门,大雪瞬间涌了进来。驾驶室的温度骤然下降。张次仁钻出去,在驾驶室顶上忙活了一会儿,拖进来一只生羊腿,又从座位中间摸出一瓶江津白酒和一把银饰小刀,对妙莲说:“你休息一下, 我来堵一会儿!” 说完,他和妙莲换了个位置,也像妙莲一样跪在椅子上,弯腰用背顶着窗外的风雪。说来奇怪,这个姿势也特别适合割肉, 张次仁把羊肉顶在肚子上,刀刃向内切一大块递给妙莲说:“那块肉好,有油。阿秀就是能干,会挑肉!” 妙莲一咬,果然满嘴冰渣加满嘴油,爽死了。 张次仁用嘴把酒瓶盖咬开,递给妙莲,“喝一口,抗高反抗寒!”妙莲接过,对着酒瓶猛喝一口,白酒就生羊肉,果然绝配。特别是一路上用那么古怪的姿势坚持了三四个小时,腰酸背疼脚麻的,一大口白酒下去,哇,立即就顺爽多了。 于是俩人就在唐古拉呜咽的风雪里,一口酒一口肉,一口肉一口酒。这是妙莲人生第一次痛快淋漓地喝酒,就像是送给他特殊的成人礼一样。但他要是知道,当时是在唐古拉山 5200 多米的山口,而且遇上了有记录以来夏天最大的暴风雪,就是给他们挂九个挡,也不敢像木瓜说的“日龙日虎地瞎整”。 雪越来越猛,雨刮器刷刷地刮,也还是看不到对面前方的灯光。 张次仁一直不停地割肉,不停地吹牛。他说他一年要吃掉两头牛几十只羊,所以强壮威猛地像野牦牛一样,和女人干那事可以一晚上八九次,而且光着身子睡在雪地里啥事没有。 妙莲似懂非懂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裸地听人说男女方面的事。 “兄弟喝,酒管够肉管饱,喝醉了就不想她了。”说着说着他舌头就大了,“阿秀……” 喝完第二瓶的时候,妙莲模模糊糊地看到张次仁在冲他傻笑,还在嚷嚷着“阿秀……” 妙莲趴在方向盘上,梦到了爸爸妈妈在桂花树下聊天,妈妈抱着自己,爸爸在给木瓜剥莲子,桂花不停地飘落,洒满自己一身, 木瓜就不停地清理他身上的桂花。没过多久,妙莲觉得好像回到了湖南的夏天,奇热无比,只想脱掉衣服,木瓜便用尖尖的鸟喙叨他的耳朵,十分疼。只要妙莲感觉热想脱衣服,木瓜就叨他的耳朵,一直反复。后来妙莲看书才知道,俄罗斯街上冻死的酒鬼, 都是感觉到自己热,脱得精光就冻死在马路上了。 当妙莲被人摇醒的时候,太阳已挂得老高,蓝天上一朵云彩都没有。身边围着一群当兵的,用奇异的眼神瞪着他们。妙莲披着军大衣趴在方向盘上,头上身上基本没有雪,张次仁盖了件军大衣蜷缩在副驾驶椅子上,身上一尺多厚的雪,只有脑袋露在外面,呼噜声还震天地响。 士兵们把车门外的雪铲开,打开门把冰棍般的妙莲拖出来, 一个当兵的一脸狐疑地看着满驾驶室的鸟爪印,说道:“真见鬼了,这样都还能活着?” 妙莲感觉**里好像结满了冰,双手轻轻捶打自己的身体, 很久才慢慢恢复了知觉,他感到耳垂肿了,疼得要命,一摸脸上, 到处都是口红。“木瓜,木瓜!”妙莲大喊,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蓝天上几只秃鹫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盘旋着。 当兵的把张次仁身上的雪扒开,他睁开眼,骂了一句:“一晚上都梦见一只白鹦鹉把它身上的雪往我身上拨,把老子压死了。” 听当兵的说,那天因为高原反应冻死了九个人,其中一对双胞胎小女孩死在父母的怀里。 当晚十点多,八十多辆车在推土机的开道下,才慢慢开到了唐古拉山脚。在唯一的一家回族人开的清真餐厅里,妙莲和张次仁各吃了四五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粉汤,才算真正缓过命来。 第十一章拉萨向东1 到拉萨后,妙莲住在区计委对面的地矿局招待所。是张次仁帮妙莲找的。他说这儿方便价格还便宜,他喊了声坐在门前似睡非睡的老头,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拍了拍妙莲肩膀说:“我跟老头说好了,一天十块钱,你安心住在这儿,我要去给阿秀的母亲寄钱,不陪你了,明天还要去阿里地区送货。” 妙莲伸手从军挎里准确抽出六张十元大团结递给他,张次仁摆了摆手说:“头道班的羊肉粉汤算是我请的,你不用给我了。钱是出门人的胆,千万别乱整花光了。” 妙莲点点头,可惜他没听进去这要命的忠告。 招待所院子里有棵大柳树,上面有很多麻雀,还有一个木头棚子。棚子内住了一个时刻提防偷寄放在院内车上货物的人,是一个长得有些贼眉鼠眼的老头,他爬上爬下的,感觉就像个麻雀头子。妙莲住的三楼正好有根树枝伸过来,枝丫上还有窝麻雀, 四只还没长毛的小麻雀,只要母鸟一飞来就张开大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傍晚的时候上百只麻雀一窝蜂地飞来开会,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皮发麻。 因为高反,妙莲头痛欲裂地倒在木板床上,正感觉人生绝望时,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滚”,吓得麻雀们一哄而散,整个地矿局招待所就此清静了下来。 在老家时,木瓜也是这么威风凛凛地赶走其他鸟的,从来没有鸟儿敢在桂花树上停留,更别说造窝了。妙莲兴奋地爬起来,冲到窗边,小心翼翼有些讨好地喊:“瓜姐,瓜姐,是你吗?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瓜姐……”四周静静的,只见一团白雾朝布达拉宫的方向飘远。 妙莲只得怏怏地回到床上,裹着酥油味的被子再次陷入晕晕沉沉中。 从那以后好多天,麻雀都不敢到这个树上来了。 拉萨的天空很蓝而且神秘高远,每家的屋顶角上都插着经幡, 呼啦呼啦地响,像是有人在念咒语。每幢房子都涂着惨白惨白的石灰水,画着漆黑的窗楣,特别有异域情调。大昭寺的门口永远有很多穿着各式衣服,戴着木头手套的人在哗啦哗啦地磕长头。那些额头但凡有一个圆圆老茧的人,要么是从很远的地方虔诚地一路磕到拉萨,要么就是住在老城以磕头为生。这两类人是很容易分辨的,只是用劳其体肤的方式表达信仰的叩拜者,面孔会经常换,可能今天出现明天就不出现了,因为他们要去其他寺庙朝佛,又或是朝佛完成后,很快就返回家乡去了。而以磕头为生者几乎天天、月月,甚至年年都能看到他们,围着那条青石板筑成的古转经道,伸展了四肢,匍匐于地,一圈又一圈,偶尔停滞接过转经人递上的供养继续“劳动”。 红道馆是一家纯藏式的甜茶馆,表面看上去跟街头巷尾的甜茶馆没什么区别,都是以红茶、牛奶、糖煮在一起的英式奶茶为主, 兼卖一种有点夹生的骨头汤煮的藏面。进来的人不管认不认识, 把钱丢到红色的桌子中间,坐下便开始天南地北地聊,系着黑色长围裙的小姑娘,拎着铝壶给你倒上茶,然后从桌子中间拿走所需的钱。 妙莲穿过八角街如迷宫般的路,来到张次仁所说的江湖信息汇集的红道馆时,已经是中午。破烂不堪的门脸不太显眼,门框上方挂着廉价的白色荷叶边,不大的店堂里,东一堆西一堆地挤满了人,他们或是聊天下象棋、或是玩克郎棋,没人注意到进来了一个陌生人。提着铝壶的姑娘过来问妙莲:“你坐哪儿?”妙莲目光呆滞地看着姑娘,姑娘往墙边一指说:“你就坐那吧。” 朝着姑娘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坐着七八个和妙莲差不多大的小孩, 估计是逃学来喝茶的,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聊着二战希特勒的爱将隆美尔的传奇。一个说坦克炸飞了鞋底,隆美尔居然没事;另一个说他肯定是战不死的,只有他的主人希特勒才能要他的命。妙莲不想听一群小屁孩口沫横飞地胡诌,当然在别人眼里妙莲也是这样的小屁孩,只有妙莲自己明白,在父母莫名失踪之后,自己拔节而长已成大树。 妙莲坐到一桌看上去比较成熟的人身边,几个大爷正在激情专注地聊天。说是美国夏威夷海滩发生了一件怪事,两个在海边椰树林里躲迷藏的孩子,看见两个小矮人突然出现在海滩,把一位黑人姑娘塞进一幅画里就全消失了。另一个则说德国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失踪者是一对白人夫妇。还有个老人说,这种事日本早就出现了,一个村子的人全都消失了,也是被一幅画带走的。“你说这是真的吗?一幅画就能把人带走?”持念珠的老头说,嘴角还有着酒沫。 老头身边的中年人说:“他们的上帝跟我们的菩萨不一样,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妙莲发现四个神秘的人坐在墙角,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三个老头一个中年人,每人手里都慢悠悠地摇着一个转经筒,其中一个银白色头发的老头像是个瞎子, 没牙,瘪着个嘴。其他三个人好像对他格外尊重,每当跟他说话的时候,都要站起来低着头弓着腰,“格拉,格拉”地叫他。 妙莲好奇,侧耳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其中一个穿着黄绸子藏装的老头略胖,中指戴了一颗硕大无比的红宝石戒指。他站起来弯着腰,指着那个中年人说:“格拉, 仁布这次获得了唐卡画展的第一名,打败了雪域参展的一百多名高手,替我们替老师您长了脸啊。” 瞎老头腰板直直地坐着,依旧瘪着嘴,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另一个穿着黑色藏装的瘦老头看架势不对,也站起来弯腰说: “请格拉教诲!” 中年人也诚惶诚恐地赶紧站起来,把瞎老头的茶端起来放在他手里:“师爷爷,您请喝茶,开示一下我!” “哎,人行邪道啊!”瞎老头慢吞吞地说,“仁布,你坐下吧。”然后看着黄绸子老头儿,“我闭关十年,仁布都被你们耽误了!” “请格拉开示!”他们三个齐声说,好像是事先约好似的。“我跟你们两人讲了很多遍了,画唐卡的人,一动了讨喜的 念,其实就已经走偏了。你们两个画了一辈子的唐卡,知道什么叫唐卡吗?你们都先坐下吧,站那儿我看着累!”三人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瞎老头端起甜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慢悠悠地说:“唐卡就是我们画师用最美好的祈愿,创造的一个无边无际的精神世界,恭请无数人的幸福,安置在里面啊。” 瞎眼老头一脸肃穆, “一个真正的唐卡画师,就是用自己的一生创造一个美好干净的世界。” “那什么是最好的唐卡?”其中一个人问。 妙莲摸了摸自己军挎内的唐卡,似懂非懂地听他们说。 “唐卡的最高境界就是干干净净,干净到了极致的唐卡就是 至净的唐卡,就有了灵性。每一笔,画的人心里面要都宁静如水, 没有丝毫杂念。我们四个心都不静啊,画不出来的。”瞎老头不紧不慢地说。 “世间真的有至净唐卡吗?”那人追问道。 第十二章拉萨向东2 “那我们能看到吗?”另一个中年人也小心问道。 “能吧?我师爷爷说他眼睛瞎了的时候曾出现了一幅,是一位从神秘地方来的画师画的。”瞎老头继续摇着手中的转经筒, 一脸的悲戚,“师爷爷说,等我眼睛瞎了还会出现一幅的。现在我眼睛瞎了呀!” 妙莲似懂非懂地听着。很多年之后妙莲才知道,因为画唐卡太费眼睛,一般四十多岁的画师就不敢再画了,如果继续画一定会眼睛瞎的,从没有例外。 喝多了甜茶,尿来得也快,妙莲跑到墙根下解决了。回来时,?发现小方桌空了,那几个人像突然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 妙莲喊来服务的拉珍,问她:“这个桌子的人呢?” 拉珍像遇到鬼一样地看着他:“一直没人啊!”她转念一想, 妙莲可能是无话找话,想泡她,便笑吟吟地问妙莲还要几磅甜茶, 妙莲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这儿的甜茶,跟家乡的果汁一样是论杯的。 “八磅五元,三磅两元!”姑娘说,指了指桌上的两个壶, 声音清脆得就像桂花树上的百灵鸟。 磅,这个来自于地球另一端的量词:一磅等于?0.907 斤,它就这么突然地、毫无预设地进入了妙莲的脑海,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妙莲又要了一壶三磅甜茶,仿若喝啤酒一般,自斟自饮,继续听别人吹牛侃大山,本想再找到聊唐卡的人,但后来一直没再出现。 天黑的时候,张次仁和一个叫阿旺的小伙子走进甜茶馆。阿旺年龄跟妙莲差不多,大高个,壮得像头牦牛,气宇轩昂地站在妙莲面前,居高临下地扫视了妙莲两眼,坐下,开始吹嘘起他昨天跟人打架的事儿,他一人打三个,居然没有输。妙莲似听非听地看着他,偶尔随着他的语气表示惊讶或是膜拜。等他吹完了自己的英雄壮举后,这才在妙莲的小心引导下,说自己就是西藏通,?天上的事儿也晓得一半,地上的事儿全晓得,哥们有事儿尽管找他便是,自己有很多兄弟在这儿,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好兄弟生死与共有今生没来世。妙莲没明白他最后一句是啥意思,不过还是赶紧点头表示感谢,问他是否知道唐卡的事。阿旺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知道啊。我叔叔就是西藏最牛的唐卡大师,青孜派的正宗传承人,都说他画的金刚张力特别好,藏区画得比他好的不多。” “哇!唐卡传承人?能带我去见他嘛?”妙莲大喜过望地说,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旺面带难色,说是明天早上五点就要和张次仁去阿里地区送货物,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拉萨,晚上叔叔又要闭关静心不见客。 “一个月后?”妙莲都快哭了。 “阿旺,明天一早你先陪妙莲去找你叔叔吧,我们晚点出发没关系。我在招待所等你。”张次仁挺义气地说。 “我们是六辆车的车队,约好了时间的。咋整?”阿旺有点担心。那时候去阿里地区的距离奇远,路又不好,单边都要开十多天,所以驾驶员都喜欢结伴而行,路上有个照应。 “没事的,我们开快点可以追上他们。”张次仁这话,让妙莲很感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个大哥他认定了。 一整夜,妙莲都没合眼,脑子里一直有一个武功超群的老人在晃来晃去。同房的躺下就开始打呼噜了,巨响。 天刚亮阿旺就在窗外喊,说是跟叔叔约好了,快点。两人一路小跑来到八角街一棵大柳树旁的藏式房子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阿旺推门进去沿着陡峭的木梯子上了二楼,进了一间画室就急急地说:“叔,这是我好兄弟妙莲,他有事问你。我先走了,去阿里送货。”说完冲妙莲挥挥手就转身跑了。 屋子里是一个穿着黄色毛衣的清瘦老人,白发长须,仙风道骨的样子。他让妙莲坐下来喝酥油茶,问妙莲有什么事儿。 “叔叔,我是从湖南来的,我有一幅唐卡,想向您请教一下。” 妙莲说。 “唐卡?是扎卡吗?”老人看着妙莲两手空空,不像是带来了唐卡的样子,以为只是一幅小唐卡,也叫扎卡。便指着周围的墙问:“是这样的吗?” 妙莲这才注意到,画室墙上一幅连着一幅地挂满了唐卡,每幅都用镜框精心装裱了。除正中悬挂的一幅《一佛二仆》外,其他基本上以发怒的金刚为主,画得活灵活现。虽然每尊都面目狰狞,但细细看也不觉得恐怖。 妙莲摇摇头,从军挎中小心拿出了唐卡,轻轻往空中一抛,?犹如神助,一幅绿幽幽的透亮的唐卡平平展展地悬在眼前,一群身色各异的美丽姑娘戏坐在莲花之上。 “啊!”老人张大嘴,瞪大着眼睛,定住了。 “叔叔,您有这种唐卡吗?”妙莲也没想到老人的反应会这么大,愣住了,忙问。 “没有没有,叔叔哪有这等福气啊,这可是传说中的至净唐卡,能看上一眼就死而无憾了。”老人合掌在胸前,依旧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卡,问妙莲:“这么尊贵的唐卡是哪来的?” “是我家的,我爸爸的一个朋友送的。”妙莲说,终于找到高人可以解开心中的谜团了,妙莲有些高兴。 “画这幅唐卡的人心得有多静啊,才能画出如此干净至极的唐卡。”老人感叹道。 妙莲似懂非懂,忙问:“为什么这幅唐卡两侧的水平面不一样高?还相差 3.1 厘米?真的是东高西低吗?”这是他们父子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 老人沉吟良久,五指合拢手心向上,指着唐卡两侧的海平面 说:“唐卡画的是无边无际的空间。两边的水平面不一致,说明这幅唐卡表现的空间特别的宽广,我估摸着算,大约这幅唐卡表现的空间面积应该是 163 万平方公里。” 老人只用手指在唐卡上比划了一下,就得出?163 万平方公里的数据,妙莲有点将信将疑,又问第二个问题:“叔叔,您知道为什么这幅唐卡的阳光是从地底下照耀出来的吗?” 老人摇摇头说:“不知道,可能画的是修行者观想的世界, 也有可能画的是另一个时空吧!” “叔叔,您知道是谁画的吗?它的来历?”妙莲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只知道这是唐卡中最高级别的至净唐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前听说过世间有这样的唐卡。”老人非常肯定地说。 妙莲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能站在边上看着老人,凭他对唐卡的那点知识,想提个问题都很难的。 “这天空中飘荡的是吉祥的罗布,也就是宝贝的意思。”老人依旧五指并拢手心向上,这是一个非常体现尊重的手势,指着唐卡中的一朵莲花,告诉妙莲,“你看这莲花,我大致算了一下, 大约画了三千万笔之多,就算画师以一秒画一笔的速度,不眠不休也要画一年,整幅唐卡可能要画一千年啊,这不是我这个凡人能想象的。” 妙莲瞪大眼睛看着老人,一千年,怎么可能啊?这牛吹得也太大了点。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你怎么折都不会坏,只有至净唐卡才能达到啊。”老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第十三章拉萨向东3 没有找到与父母失踪有关的线索。妙莲还是有点失望,他起身准备告辞时,老人恭敬地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我亲手叠一下这幅尊贵的唐卡?” “好啊!”妙莲说。 “等我一会儿!”老人激动地说,进了里屋。半个小时过后, 老人穿着崭新的衣服出来,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把唐卡整整齐齐地叠好,高高举过头顶交给妙莲,说道:“感谢你,让我有了这等福气,亲手摸到了至净唐卡。” 妙莲毫不在意地把唐卡揣进军挎内,和老人一起走出画室。老人拍着妙莲的肩膀说:“这幅唐卡是不世出的至宝,轻易不要给别人看了,怕遇到贪心之人,起了祸端!” “好的,谢谢您!”妙莲挥手与老人告别。 妙莲站在阳光里,听着杂乱的人声,有种说不出来的凄楚与怆然。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颠沛流离, 认识的张次仁和阿旺都去阿里了,妙莲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沿着拉萨河边踽踽独行。远处,很多女人在河里光溜溜地洗澡,互相嬉闹着,打着水仗,洗干净的衣服、被子挂在灌木上或摊在鹅卵石上。整个河两岸都是女人们快乐的笑声。因为在拉萨一年一度被称为“嘎玛日曲”的淋浴节已经开始了。传说这七天内,弃山星照耀着拉萨河水,河水都会变成甘露,可以洗去疾病和灾难。 妙莲拖着腿没精打采地随意走着。 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有一老一少正忙碌着宰牛剥皮,五六只肥硕的红嘴乌鸦在血污中寻找着碎肉,嘎嘎地争吵个不停。 妙莲看着他们明晃晃的尖刀,对他们说:“把我杀了吧。” 他俩原本低头在打理牛的内脏,突然抬头哈哈大笑,满手是血,露出一口白牙,妙莲也只有跟着苦笑。 人生就这样:你是真心的,别人却以为是笑话! 不远处的拉萨大桥被经幡挂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只有桥中间第七个桥墩因经幡都是从这绑的,所以留有一个缺口,正好对着拉萨河清澈的主河道。妙莲趴在桥栏上往外看,发现桥墩顶上有一个洞,洞里有一窝野鸽,两只小鸽子羽毛还未长齐。 妙莲看着卧在窝里的小鸽子,挺羡慕它们,有窝的鸟儿多幸福啊!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突然从碧绿的藏柳和土坯砌的矮墙间走了过来,妙莲喊了声“妈妈”,便拼命跑了过去。拉萨这个菩萨赐福之地或许真有奇迹出现,他的妈妈真的出现了。那个女人像没有听见一样,径直往前走去,妙莲一直追,在小路拐角处快追上时,他再一次大叫了一声“妈妈”,那个女人转过头来,她的脸是木头雕的,圆圆的眼睛,张着血红的大嘴,凶神恶煞地吐着舌头,吓得妙莲“啊”的一声转头就跑。那两个宰牛的人看到哈哈大笑,因为空旷的河边,只有妙莲一个人在那又喊又叫又跑又跳,像神经病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妙莲在街上无目的地游荡着,累了就回招待所睡觉,饿了就找个茶馆吃碗半生不熟的藏面。这几日,他几乎把城里有限的甜茶馆吃了个遍,也把拉萨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那时候拉萨也不大,从城中心的八角街出发,走不了多久就到了城外的青稞地。 那天,他在冲赛康里乱晃,有些累了,便靠在墙边。老城里住了不少老百姓,来来往往的,倒也热闹。 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三个人都戴着墨镜、打扮怪异,大大的墨镜把脸遮去了一半,手上还各拿一个套绳甩来甩去,走路一摇一摆的。如果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三人脑袋便齐刷刷地跟着路人移动,伴之以深呼吸,满脸陶醉的样子。这时,一个戴着红珊瑚吊坠耳环、脖子上挂着大项链的胖女人走了过来,瘦高个兴奋地指着她,跟另两个人说道:“快看快看,这个是被圈养的!”由于他的声音和表情过于夸张,胖女人停下脚步盯着他,大声骂道:“你才是被圈养的!”然后甩手一耳光打在瘦高个脸上,悻悻离去。 瘦高个捂着脸,看着胖女人的背影一脸错愕:“我怎么可能被圈养?她……” 胖子正盯着另一个女人胸前的大项链,奇怪地说:“这儿的女人怎么都自己套自己?” 小男孩的身体此时跟着身前的一个路人倾斜,不停地说:“好香啊,真是太香了,这真是个好地方……” 妙莲忍不住扑哧笑了,觉得这三个活宝十分有趣,正要过去搭讪,却见一个值勤的小警察跑了过来,用警棍指着他们:“喂, 你们三个,干什么的?拿着绳子想干什么?是不是要套狗?” 胖子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扭着脑袋很不高兴地说:“套狗?我们套人哦!” 小警察一听生气了,板着脸吼道:“套人?难道你想套我吗? 把绳子交出来,我看你们三个就不像好人!” 三人互看一眼,齐齐把绳子往自己脖子上一套,还绕了两圈, 昂着头说:“我们套自己,不行吗?” 小警察瞪着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三人玩的什么操作,过了一会儿,才板着脸指着他们斥道:“我跟你们说,别想干什么坏事, 不然被我逮到,饶不了你们!”转身走了。 一旁看热闹的妙莲顿时笑晕了,对他们说道:“佩服佩服, 你们敢跟警察杠,英雄!”要知道妙莲在老家时和蛆婆、茅室板板三个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勾当,平常一见警察叔叔就心虚,碰上都是绕着走的。“你是谁?”三人中的小孩看着妙莲问,语气不怒自威。而胖子和瘦子已经凑到妙莲身边深深嗅了起来,那表情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我叫妙莲,湖南来的,你叫什么?”看着白白胖胖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男孩,妙莲满脸堆笑。 “我叫诺雪卡!”小男孩说。 “诺雪卡,本地人吧?”妙莲说,突然觉得肚子在咕咕叫, 他伸手搭在小男孩肩上,豪气地说:“走,哥们,我请你们吃饭!” 四人在街上找了一家清真饭馆,妙莲要了碗子茶,还有两大 盘手抓羊肉,热情地招呼他们:“吃吧,吃吧,哥们,这家的手抓羊肉是最好吃的!”然后向他们递上筷子。 三人捏着筷子,头尾不分。妙莲心里暗想,这三人应该是从牧区来的,不会用筷子,他拿起一块手抓羊肉啃了起来,见对面三人腰板挺得直直的,流着口水,以为他们不好意思,于是说道: “吃嘛,吃嘛,不用客气,我请客,手抓羊肉管够!” 三人还是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妙莲流口水。 妙莲咽下嘴里的羊肉,说道:“你们吃嘛,怎么不吃呢?我说过我请客!” 小男孩摇摇头,说道:“我们不吃这个!” “那你们想吃啥?自己点嘛!”妙莲说,夹了一筷子孜然羊 肉放进嘴里,一股辛香味儿从口腔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美妙美妙,过瘾过瘾!” “我们吃的东西这儿没有!”诺雪卡说,见妙莲撸起袖子露出白嫩嫩的胳膊,他咽了下口水,“你的手臂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妙莲哈哈乐着,把手臂伸到诺雪卡面前,开玩笑地说:“那给你吃嘛!”诺雪卡呲着牙正要凑上去,妙莲已经收回手,“你还真要咬啊?胳膊有什么好吃的,屁股才好吃呢,肉多!” 瘦高个和胖子点头称“是”,深情款款地看着妙莲。 “你真的答应给我吃?”诺雪卡看着妙莲,认真地问道。 “咱们是哥们了,你什么时候想吃,说一声就妥了!”妙莲笑着说,开始大快朵颐。 “好!”诺雪卡说,深情款款地看着妙莲,仿佛他就是自己的盘中餐了。 第十四章拉萨向东4 一顿饭下来,虽然那三个人一口没吃,在妙莲心里也算是请过客了。既然请他们吃过饭,那自然就是朋友。于是四人勾肩搭背一起逛八角街、一起打望美女。但那三人打望美女的方式太特别了,一般人见到美女顶多是多看两眼或是吹个口哨,有意思了再去搭讪,继而再谈。这三位犹如公狗发情,直接上鼻子,也不说话,绕着人家嗅来嗅去,色眯眯的,一副老流氓的架势,常被女人追着骂,有好几次都差点动起手来,让妙莲觉得与他们为伍十分丢人。关键那三人还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被骂时一脸无辜地跟妙莲抱怨,说这儿的女人太不温柔,应该好好驯养才行,搞得妙莲以为他们是从外太空来的。都什么年代了,女人还要驯养? 就在他们又要追着一个姑娘跑时,妙莲一把扯住了后面的诺雪卡,板着脸对他训斥道:“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也跟那两个老流氓一样,看到漂亮女孩就流口水,像什么话?你爸妈没告诉你这种行为很没教养吗?” 诺雪卡一脸无辜地看着妙莲,妙莲认真地扮演起家长的角色。“男孩子就算喜欢一个女孩,也不能在大街上盯着人家流口水, 知不知道?很不礼貌的,会被人嘲笑的,女孩子会看不起你,她看不起你就更不会喜欢你了!” “我们不用她喜欢!”诺雪卡说。 妙莲一愣,瞪着他:“既然这样,那你们追着人家……呃……”他指了指在女孩边上深嗅的瘦高个和胖子说,“这是什么行为?” 诺雪卡笑嘻嘻地说:“他们只是喜欢美味的食物!” “太重口味了吧!”妙莲说,心想,这三人严重不正常, 该不会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还是不要跟他们在一起了, 免得被人打。趁着那三人盯上一个磕长头的女孩后,妙莲脚底抹油溜了。 整整一天,妙莲都是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度过的,下一步是回老家还是继续在西藏游荡,他还没拿定主意。不过既然到了这里,总该去布达拉宫看看。 妙莲坐在石梯上,木然地打量着四周。周边的山光秃秃的, 寸草不生,天蓝幽幽的,白云好像是画上去的,下面是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身后的金顶下是历代**喇嘛的灵塔。或许很多人会对此情此景感慨万千,但妙莲此时只感觉到饿。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了,前几天跟那三个流氓混在一起,吃喝全是自己掏钱,每次都大大方方点一桌子菜,那三个人还只负责参观, 真是浪费。身上仅剩的几块钱,也在早上布达拉宫脚下的“雪” 茶馆里面花光了。此时,身上除了爸妈的那一枚象征着爱情的戒指和唐卡外,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给了八角街入口的那家尼泊尔商店。在尼泊尔国王和王后的相片下,那个干涩的老头用极低的价钱,收购了妙莲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对于那块爸爸一直戴在手上的金灿灿的铜壳手表,他肯定以为是妙莲偷来的, 非常不屑地给了妙莲十块钱。 妙莲开始往下走,路过窄窄的过道时,发现原本坐在卡垫上的老僧人不在了,一个铜盆里面装满了善男信女们捐献的各种面值的钞票。妙莲随手在里面拿了一张十元,突然发现那个黑黑的瘦高老僧人站在旁边,他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那表情仿佛捉迷藏的小孩好不容易抓到对方一样,透露出极大的喜悦。他从铜盆里再找出四张十元的钞票,叠整齐后递给妙莲,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别说话!菩萨给你的。”又拿起供碗里的两个糖递给妙莲,笑眯眯地用手背朝向门,示意妙莲赶紧离开。 妙莲揣着钱含着糖从布达拉宫下来,广场上夜市的小贩开始出摊,人声嘈杂,小孩子在古柳上爬上爬下,大人各自忙碌。妙莲沿着北京中路往东走,在冲赛康路口看到有个卖牛肉的铺子, 案板上摆了大大小小不下十把剔肉的刀,整整齐齐。而铺子的老板是一个猛汉,头上盘着红璎珞,左耳上吊着大金环,黑红的脸庞像抹了一层酥油般油光发亮,食指和中指拈着刀柄慢慢转动, 茫然四顾,如同女人拈着绣花针走神一样。 显然今天生意不错,案板上只剩下一条肋骨。无聊的老板又在木柱上涂了个红点,站好了瞄准圆心,扔出小刀正中圆心,然后取下刀后退十步,再一次随手扔出,仍然准确扎中圆心。他显然对自己的刀技是极满意的,每次命中靶心总会瞄一眼围观的人群,在大家“啧啧”的赞叹声中,迈着大步过去,取下刀子。 因为被搬家具的人堵住了去路,妙莲索性站在一旁看店老板耍刀,一个卖圆根的老头喊:“朵起,你说你有彩虹刀,让咱们开开眼啊。” 肉铺老板朵起夹起三支小刀,一边瞄准一边回答:“以前这把刀的主人说过,刀出鞘就要见红,见过彩虹刀刃的人都是死人。你敢看吗?”三把小刀飞出,两中一脱靶,看热闹的人群发出轰然的赞叹声,这时冒出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班门弄斧,咋洗得脸呢?” 朵起顿时怒了。自己是“彩虹刀洛桑群培”的传人,每晚都在乌孜山顶明月之下练刀,如果是在旧西藏,说不定自己也像强盗扎西一样,是一个称霸一方的刀客。他还专门托了收破烂的四川老头在老家找来很多武功秘籍的手抄本,什么九阴真经、纯阳功、铁砂掌、降龙十八掌,都一一练过,特别是独创的飞刀绝技, 不敢说独步武林,独步西藏还是敢说的。街头巷尾那些混混拿根 烧火棍,往别的商铺门前一站,老板就得赶紧给他们拿钱。但是他们就是不敢到朵起的肉铺来,不但不敢来,就是在外面碰到, 也是点头哈腰大哥长大哥短的。现在,居然有人说他班门弄斧, 这口气咽不下去,难不成对方技术比自己高明啊? 朵起起身过去拔刀,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请您来指教一二,也让我长点见识!”说着回过身来,寻找着刚才说话的人, 但大伙儿都是一脸茫然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朵起用刀尖指着众人,沉声说:“刚才说我班门弄斧的那位, 没胆出来了吗?”挡在妙莲前面的几个人看到刀指到跟前,赶紧摇头往后退,刀尖停在妙莲面前。 “就是他,背挎包的那个,刀神!”那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妙莲知道是木瓜在说话,只是不知道它在哪个旮旯,他生气地骂道:“瓜婆,你是不是疯了?” 朵起以为妙莲在骂自己,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抓住妙莲的胳膊就往里扯,恶狠狠地说道:“你今天不给哥好好指点一下,就别想离开!” 妙莲胳膊被他扯得生疼。朵起抓起案板上的刀递给他,脸上满是嘲讽。妙莲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地四处寻找着,想把那只该死的鸟找出来,可周围除了各式样的人脸外,哪里有鸟? “快点!”朵起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刀尖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不屑地说,“你如果不想指点也可以,给我磕三个头,叫三声阿爸,就让你离开!” 妙莲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就有些生气:“凭啥?”他接过刀,学着朵起的样子,脑子里突然一道红光闪过,手腕一动,刀子已自动飞出,正中红心,周围人的嘴张成圆形,鸦雀无声。 第十五章拉萨向东5 朵起瞪着眼,看看小刀又看看瘦不拉叽的妙莲,再看看小刀再看看瘦不拉叽的妙莲,最后大步过去拔下刀递给妙莲,“再来一次!” 妙莲木然地接过小刀,手腕略抬,刀又飞了出去,还是正中红心。这回妙莲不等他行动,就自己过去拔出小刀,拿上桌上的两把小刀,三把刀一起夹在手指间,退回原地,不用瞄准,抬手三把小刀就自动飞出,三把刀尖齐齐插在红心上。 拔刀、退回,插中红心! 拔刀、退回,插中红心…… 不知道中了几回,轰然的欢呼声把妙莲从混沌状态拉回现实, 妙莲就像大冬天里撒了一泡尿后打了个冷颤,看清周围的环境后顿时傻眼,觉得握着小刀的掌心像被火烧一样,赶紧把刀扔到案板上,从人缝里钻出,急慌慌地向黑洞洞的巷子里跑去。朵起在后面大声喊道:“喂,喂……”妙莲跑得更快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觉自己满身大汗、气喘如牛,妙莲才停了下来,看了看两边的高墙,左边一条小巷右边一条小巷,均不认识。于是捡了个一边白一边黑的石子,默念“白左黑右白左黑右……”五遍后往天上一扔,落地后黑色朝上。妙莲便跑进右边小巷,直到前面出现人流才停止,发现自己已到八角街的东北角。这条圆形的街就是一个异次元的空间,中心点就是大昭寺内 文成公主千里迢迢带进吐蕃的释迦牟尼像,然后八条小巷由此处呈放射状通向时空之外! 所以无论妙莲从哪一个巷子进去,七弯八绕之后最终还是会回到圆上。天快黑的时候妙莲又转回到八角街上,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这里自己就无处可去了。沿着转经道顺时针转到第十八圈时,行人已经寥寥无几,昏暗的星光下,石板路泛着淡淡的荧光。已是深夜,转经人要么已经回家,要么在路边自己的被窝里安然入睡。昏暗的小巷就变成了狗的世界,它们一群有几十只, 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狂吠着从妙莲身边呼啸而过,也不知它们在追撵什么。 空荡的街道上只剩下妙莲,和一个穿着真丝藏裙的美丽姑娘。姑娘手上套的木板摩擦着古老的地面,哗啦作响,显得格外刺耳, 她一板一眼地用身体丈量着转经道,用这样的方式祈求她这世的缘分或是来世的幸福。姑娘轮廓分明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得非常精致,妙莲每次错身时都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如此一圈又一圈筋疲力尽地转着,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又是终点,爸爸妈妈在轮回的哪一段节点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姑娘不见了,暗蓝色的天空布满了星星,妙莲背着挎包机械地走着,脚感觉快断了一样,十几度的温差使得妙莲瑟瑟发抖。当他再一次转到大昭寺门口的唐柳边时,那个美丽的姑娘正坐在自己的卡垫上,半掀着被子向妙莲招手:“过来, 明天再转!” 妙莲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原因无他,她裹成蝉蛹状的被窝太有吸引力了。 她把被筒掀开一角,妙莲钻进去后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双胸紧贴自己的后背。她从后面给妙莲嘴里塞了一块白色的东西,说道:“奶渣,我自己做的。含到嘴里睡,会梦到吃牛肉。” “我叫妙莲,你呢?” “我叫去去,泉水的意思。我是从易贡过来的,我想为阿爸阿妈祈福。”姑娘说。 “你爸妈也来了吗?”妙莲轻声问,没人回答他。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轻轻的鼾声,妙莲闻到了姑娘身上有一股温馨的味道,他感觉自己有了男人的生理反应,觉得很羞愧,想控制一下却越来越厉害,渐渐地,他也睡着了。那晚妙莲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有爸爸妈妈还有去去,他们在一起,爸爸做菜,妈妈唱歌,去去在采莲子。妙莲笑醒过来,发现被筒里已经没了人,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木板擦地的沙沙声,树梢上的月儿冷冷地看着妙莲。妙莲从被筒里掏出挎包,背好,起身,把布达拉宫老僧人给的钱掏出来,放在被筒里,转身踩着月光,消失在野狗成群的巷道里。 去去磕完早上的长头,买了包子回来,发现妙莲已经离去, 她收起被子,捆好放在墙角,坐在上面吃早点。这时,三个拿着绳子的人过来,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吃东西。 瘦高个突然在她脸上闻了闻,闭上眼睛陶醉地说:“真是香啊,这是我闻到的最香的肉了!” 去去以为他想吃包子,便把剩下的包子全递给他,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个不好吃,你好吃,上品食材!”另两个看着去去连连点头,口水直流。 去去直觉遇到流氓了,把包子往跟前的小男孩脸上一砸:“死流氓,滚远一点!”包子馅糊了诺雪卡一脸一身,去去恨恨地说: “再不滚,我叫警察了!” 那三人这才退远了点,不过并没离开,眼睛仍死死盯着去去。去去懒得理他们,喝了两口水,继续磕长头。她今天的任务是要磕十八圈,早上已经磕了一圈,还有十七圈呢。 那三个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去去后面,偶尔有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传进她耳里,“她应该是最漂亮的了,三姐肯定满意!”“不知道她身上有没有疤?如果有疤,在婚礼上用就不够吉祥!”“我们先看一下!”去去磕到第九圈的时候太阳挂在正中间,不停地三步一叩让她微微有点出汗。她拿着几件要洗的衣服和一块香皂,穿过拉萨体育场来到河边,今天是“嘎玛日曲”的最后一天,去去想再好好地洗洗她的长发,想着盘成一个什么新的样式。 蓝天上,弃山星若隐若现的在山顶之上。 此时此刻,这里全是女人的天地,河滩上挤满了几十个欢笑忙碌的女人,有的**半蹲在水里,有的穿着大裤头光着上身, 蹚过齐腰的河水,到仙足岛晾她们洗的衣服。一大群开心的小屁孩在晒得滚烫的鹅卵石上打闹。 去去脱掉衣服,飞快地跑进冰冷的河水里半蹲着,歪着头用香皂洗她乌黑的头发。 突然,去去听到身边女人们的哄笑。原来那三个带上墨镜的流氓站在河边盯着自己看,三个男人见一群洗干净的女人出来, 顿时哈喇子直流,鼻翼不停地抽动,仿佛绝佳美味上桌了。 “香啊,真香!”瘦高个说。 “大补,有记忆的,一个顶好多沙契啊!”胖高个说。 “嘎玛日曲!嘎玛日曲!”女人们大喊,朝着那三个活宝挥手,让他们下水,哈哈大笑声在清清的河水中回荡。 这三个不伦不类的人根本不管,仍直勾勾地盯着去去看。冷不丁地,四五个穿着大裤头光着上身的壮硕女人,笑嘻嘻地跑过来,抓着小个子男人的手和脚,“一、二、三,丢!哈!哈!哈!” 把小个子男人丢进了河水里。另外两个赶紧跳下河去把他救上来, 然后三个人落汤鸡一般地落荒而逃。 女人们笑惨了。去去也笑了,这是她从易贡出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妙莲中午十二点从地矿局处招待所出来,拿着退的住宿押金去了门前不远的川菜馆,点了三个菜:一个是妈妈爱吃的莲子百合,一个是爸爸爱吃的红烧牛肉,还有一个是妙莲爱吃的豆腐。他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里扒着,轮流夹起每道菜放进嘴里,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是人生的最后一顿饭,明早太阳出来应该和父母在一起了。 第十六章拉萨向东6 入夜,妙莲饥肠辘辘地围着八角街孤零零地转着,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叫去去的姑娘。估摸着天快亮了,妙莲一路走一路开始捡鹅卵石,然后往裤兜里塞。胃有些疼,那是昨天中午吃多了的缘故,三个人的饭全被他一个人吃了。到拉萨大桥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进入密集的经幡阵后,妙莲把脚步放慢了些, 五颜六色的世界过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了,能多看一眼算一眼吧。不是留念,也没有伤感,只是觉得,既来这个世界一遭,就带点记忆离开吧。 早就选好了位置,是经幡群里的大洞,从那里跳进清清的河水,不出二十秒,妙莲就可以像梦里那样和爸爸妈妈团聚了。妙莲掏出包内的唐卡,放在栏杆上,谁捡到就算谁的吧。哪知他放上去,唐卡就“咻”一下自动回到包里。他不信,再次掏出来放在栏杆上,唐卡仍自动回到包里。妙莲索性取下军挎包往河水里扔去,哪知道军挎电光火石般又回到他身上。 “算了!”妙莲不再管挎包,站到洞前,探头看了看下面清澈的河水,深深吸了口气,抓住栏杆,正打算跨过时,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妙莲右边,她轻轻拍了一下妙莲的肩膀。 妙莲转身看着她不太清楚的五官,发现她额头还有一只眼睛, 发出淡淡的蓝光。 妙莲惊问:“你是谁?” “妙莲坚强!”她说,声音非常温柔,像是从天空里传过来一般。 在桥头绿色的执勤小屋中,守桥的小战士和衣靠在凳子上睡得正香,突然嘹亮的军号声传来,他赶紧站起来立正,揉着眼睛四下看了看,自己在值班室啊,哪儿来的军号声?正要重新坐下, 突听一声字正腔圆的喊声:“部队,立正!”小战士本能地以为班长来查岗了,双脚并拢站得直直的。“部队,稍息!”那个声音喊道。小战士放松了点,用眼角的余光寻找班长的影子,窗外除了一只白色的鹦鹉用尾巴对着他外,什么都没有。“部队,快去救人,有人要跳河牺牲了!”那个声音又干净利落地下达命令。 小战士心里发毛却“啪”地敬了个军礼,“是!”拿着枪向外跑去,果然瞧见经幡处有个人影,他边跑边喊:“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 “搭车的!”妙莲说,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慢慢变淡,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小士兵跑到妙莲跟前,拿枪指着他:“是去林芝吗?” “是的!”妙莲随口说,以前隐约听爸爸妈妈说过林芝这个地名。这才感觉自己全身已经湿透,江风吹过,瑟瑟发抖。“你病了吗?”他问。 妙莲没有吱声,但抖个不停。 “我是日喀则白朗的大洛桑,村子里面有四个叫洛桑的,我年龄最大,所以叫大洛桑,大家都叫我小个子大洛桑。你呢?” 小战士脸黑个小,很难和大字联系起来。 妙莲说:“湖南浏阳的,妙莲。” “妙莲?扎西达杰里的妙莲吗?”他问。 这话妙莲没法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扎西达杰是什么。扎西达杰就是西藏人特别喜欢的八端吉祥图,有宝幢、宝瓶、宝伞、白海螺、妙莲、吉祥结、金轮、双鱼这八种吉祥物。这时,从桥的另一头过来一辆北京 212 ,开着大灯,小个子大洛桑伸手拦住问去哪。 “林芝!”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戴眼镜的人说道。 小个子大洛桑指着妙莲:“他要去林芝,搭个车!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坐不下了,没看到后面坐了四个吗?”瘦小的驾驶员说道。“他病了,搭他一下!”小个子大洛桑说。 “不行!”戴眼镜的干脆拒绝,“我们有秘密任务。” “敢骗老子,欠揍!”没想到小个子大洛桑人小火气大,他打开副驾驶室的门,伸手把戴眼镜的拽出车就要开揍。 驾驶员赶紧下来,小心说道:“别动手,别动手,我们搭他就是了!” 小士兵放开戴眼镜的,对妙莲说:“你上去!路上敢对你不好,告诉兄弟。”然后绕到前面看了看车牌,“师傅,谢了啊!” 妙莲莫名其妙地爬上车,北京 212 后排特别窄,已经挤了三个男人和一个胖女人,再加上妙莲就是肉贴肉了。车里的人都是四川泸州的,在工地上干活。戴眼镜的是老板,他说他叫王眼镜, 开车的叫王平。他的帆布包里装着好几本文物方面的书,他和王眼镜是堂兄弟,平时在工地上开翻斗车。后排的三个瘦子都是王眼镜的老乡。胖女人是王眼镜的老婆,刚生小孩一个月,肥大的**一碰就会流出奶水,她在车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的时候说想她刚满月的女儿,笑的时候是在听黄色笑话。 实在太挤了,妙莲大半个屁股坐在胖女人的腿上。她说她如果不是借了全村人的钱,买了个日本的小松 220 型挖掘机,怕自家这个好色的男人亏完了,这辈子都还不起,她才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不过说着说着就说到,去年王眼镜和一个女的在山洞里不干好事,被她抓了个现行的事情,然后就开始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忘恩负义。”王眼镜便辩解:“有本事的男人都花, 不花的肯定不行了。”其他人听着他俩扯皮昏昏欲睡。 “小孩,你去林芝干什么?”王眼镜见其他人都在睡觉,便没话找话地问妙莲。 “打工!”妙莲说,抱着挎包在怀里,漠然地看着窗外,心里却在算计,身上没有一分钱,连下顿饭都是问题。“你还没扁担高,能干啥?哪个要你哦!”王平把着方向盘, 斜睨着妙莲说。 “找到工作没?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王眼镜关心地问。妙莲赶紧讨好地说:“我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什么都能干。王老板,你工地还要人不?” 他瞟了妙莲一眼:“一天10块,包吃,干不干?” “干!”妙莲说,“谢谢王老板!” “我们干的是保密工程,**交代了只干不说。连跟家里面写信打电话都不能说,大家都一样,听到没?”王眼镜神秘兮兮地交代。 “**什么保密工程会让你王眼镜干哦?”坐在后面被挤惨了的三个男人齐声说,看来没一个人相信。 “交桩的时候交通局的刘科长交代了的,只做不说。王眼镜你说对吧?”关键时候,胖女人还是特别维护自己家的事。其实“交桩”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工程关系到她一家人的幸福,所以拼命地记着与之相关的事,包括似懂非懂的术语。 过了达孜县,车子就在搓板路上颠簸跳跃,颠得妙莲的肋骨疼,车屁股后荡起一长串灰尘。翻米拉山时,白雪皑皑,212 喘如老牛还动不动开锅,大伙儿便走一段歇一段。王平下去撒尿, 见到车顶上停了只白色的鹦鹉,回来时说道:“鸟也知道累啊, 还要搭车!” 妙莲心里动了一下,心里想着那只鸟是木瓜就好了。自从在老家叫它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心里实在是有些想它了。 第十七章拉萨向东7 汽车一路哐哐地向林芝驶去,到了八一镇,王老板喊着下车,把妙莲带进路边的木板房,他说:“累死球了,明天再走。” 妙莲吃了一惊,看着稀稀拉拉的灯火,问他还有多远。他说如果102 的通麦天险不塌方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到易贡,妙莲便不再问什么,跟着他们进了房间。大通铺,一人 10 块钱。安排好住的地方后,王眼镜带妙莲他们去旁边的木板房,点菜时,胖女人不停地说,够了够了,点那么多也吃不完,最后硬是让店老板取消了两个肉菜。 吃完饭出来,王平提议去街上逛逛,胖女人说,她累了要睡觉,不跟他们走,王眼镜便带着他们往亮灯的地方走去。但很快王眼镜就说有事要办,单独离开了。那时的八一镇就一条石板路, 几间木板房,到处都是沼泽,还不如内地一个大一点的村庄热闹, 一泡尿的功夫就把这个所谓的城镇逛完了。 几个人里面,王平是唯一上过高中的,算是有点文化的了。他说这是他第三次来西藏,理所当然地为他们介绍起了工布的风土人情,特别是美丽的工布姑娘。他口沫横飞地说,他们修路的那条沟里女人贼漂亮,只要用点心思就能追上,去年他们工地就有个山东来的男人看上了一对姐妹花,最后把姐姐的肚子搞大, 却把妹妹带走了。不说姑娘的王平还是不错的,他会说些西藏各地区的地质结构,什么横断山脉啊、喜马拉雅的水汽通道啊,藏族历史与宗教的关系啊等等,听得几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工友们一愣一愣的。王平说他自幼就喜欢历史,可惜家里条件不好,家里没钱上不了大学。 妙莲默默地跟在他们身边,心里寻思着怎么打听一下爸妈的消息,却不知道该从哪儿打听起。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他们只得回到与王眼镜分手的地方等着。等了半个小时,王眼镜才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的陪同下走了过来,女子娇滴滴地挥手说:“王哥慢慢走,下回再来哈。”妙莲他们才踩着灯光回到客栈。本来胖女人和王眼镜睡在隔壁的木板房里,但王眼镜却非要跟他们一起睡在大厅炉子边上。半夜,胖女人扯着嗓子喊王眼镜,王眼镜装睡不理,最后还是王平说了句:“还让不让人睡了,你去吧!” 王眼镜才极不情愿地去了隔壁。 第二天仿佛是进了仙人府,318 国道不愧为世界上最美的道路,雪山、森林、河水,窗外的每一帧都是一幅绝美的油画。车子呼哧呼哧地爬上色季拉山垭口,如长矛一样刺向天空的南迦巴瓦峰显现在眼前,阳光照在雪山顶上,金光闪闪,旁边是它的妹妹加拉白垒峰。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从来没见过这么气势磅礴的阵仗。只有王眼镜不屑一顾地说,“这算啥子哟,我们工地上的杜鹃叫映天红,树干长得比胖姐的大腿还粗,有三层楼高, 花是血红血红的,把整个天都映红了,当地老百姓都把那地方叫绯红之地。交通局的刘科长说了,我们的工程叫绯红工程。” “绯红之地”,妙莲以前听爸爸妈妈提起过这个词,但没有过多地再去回想,因为王眼镜眉飞色舞的描述,已经让他从好奇变为了憧憬,妙莲已经开始期待那一番绝美的景象了。 天黑前,他们沿着一个美丽的湖边颠了很久,车子才停下。妙莲斜背着挎包下来,见森林边上稀稀拉拉有几间木头房子和一排花胶布帐篷。一群黑色的小猪追着一头瘦骨嶙峋的母猪吭哧吭哧地跑过来,硬是把母猪扯倒在地,挤在母猪肚子下开始喝奶。 王眼镜吩咐大伙儿把行李拿进其中一个工棚,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军大衣的老头走了过来,看了妙莲一眼说:“怎么多了个人?没有铺盖哦。”王眼镜说:“是路上捡的,把你的大衣给他盖吧。”老头嘟囔着:“出来打工啥都不带,打啥子工嘛!”就把大衣扔给了妙莲,妙莲被大衣上的汗臭味熏得胃里直翻腾,王平把他的被子拨了拨,说:“你愣着干啥,放下。”妙莲便把大衣放在他的被子边上。 “你放心,这儿晚上不冷!”王眼镜说完出去了。 啪!啪!啪! 妙莲被鞭炮声和公鸡的惨叫声吵醒。 妙莲走出工棚。天才蒙蒙亮,四周的山若隐若现。帐篷的左边是一台崭新的挖掘机和四台新旧不一的翻斗车,整整齐齐地排着。可能是昨晚上赶到的,晚上睡得太死了,大家忙碌了一晚上, 妙莲一点都不知道。 只见王眼镜左手抓公鸡翅膀,右手拎着菜刀,嘴巴咬着大公鸡的鸡冠,在工棚前的空地上疯跑,脸涨得通红,动作怪异,好像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一样。他突然停下来,把那只惊慌失措的大公鸡举过头顶,不停地原地转动,嘴中念念有词:“前吉祥后吉祥!左吉祥右吉祥!我用大公鸡敬山神、土地公公婆婆,佑我开工大吉,四方吉祥!保各位工友平安吉祥!”说完咔的一刀把大公鸡的头砍了下来,提着鸡脚用鸡血朝东西南北洒了个遍, 特别是挖掘机的前面。 胖女人满脸崇拜地跑过来,把这只可怜的公鸡接过去,嘴中喊着:“庆祝开工,中午吃鸡哈。” 王眼镜拍拍手,叉着腰大喊:“开会喽,分班组,领任务。” 有人陆陆续续从工棚里走出来,蓬头垢面,在满是鸡血的草地上歪歪扭扭地站成二三排。妙莲一看,大约有 30 个人,多半是晚上和翻斗车一起赶到的。 王眼镜面对着大家,双手合掌举过头顶,大声说:“刚才已敬过山神,拜过土地了,绯红工程正式开工,大家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王眼镜继续发表他的动员讲话,吹起大牛:“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易贡乡,这里是零桩号,我们要沿着圣水河和若果河,修一条到昌都边坝县的 99.7 公里长的等外路。刘科长说了,虽然这条等外公路实际上没啥人走,却加强了西藏和内地的联系,多了一条战略通道。这是保密的工程,秘密任务知道不?王眼镜左一个国家战略右一个战略纵深,时不时地把深不可测的刘科长抬出来,果然有用,大伙儿都信了,这群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人,立马都觉得自己肩上扛着国家的未来! 胖女人在一棵红豆杉树下,边拔鸡毛边认真听着,对自己的男人充满了崇拜。 接下来就是分班组,看来王眼镜跟大家都很熟,知道每个人的特长。首先是炮工组四人,这可是工地上最危险玩命的工种, 为表示尊重,任何工地炮工组都是第一个分班组。接下来是挖机组、装卸组、泥工组、石工组、材料组等,王眼镜一一分配完毕。只有妙莲背着挎包笔挺挺地站在那,没有领到任务,有点不知所措,生怕王眼镜又不要自己了。 王眼镜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工棚,拿出红绿两面小旗递给妙莲,认真地说:“你到安全组,既是组长又是安全员。绿旗行、红旗停,工地的安全都在你手上,责任重大哦!” 妙莲把旗子接过来,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比划了一下,感觉威风凛凛。 胖女人连忙问:“我呢?” “后勤组组长,管伙食陪老板睡觉。”王眼镜笑答,大伙儿都哄堂大笑起来。 这时,一大群绿色鹦鹉飞到周边的杜鹃树上,“咋洗得脸! 咋洗得脸!”喊个不停,妙莲知道木瓜肯定就在周边的林子里, 估计还在生自己的气不肯现身。 在一片长满树苔的红豆杉林前,随着几声放炮的巨响,号称保密的绯红工程开工了,周边易贡乡的老百姓也都赶过来看。 妙莲只是打打旗子的安全员,听起来好像很轻松,干的活却绝不比其他人少半分,搬石头、填土方,哪里缺人手就去哪里, 一天下来手上全是血泡。挖机组的王平开的是王眼镜家倾家荡产买的挖机,见妙莲用野刺挑泡,便扔了双手套给妙莲,嘲笑说:“不好好读书出来打什么工哦,你以为钱是那么好挣的吗?” 确实累,妙莲的衣服从来就没干透过。易贡雨多,妙莲时常光着瘦骨嶙峋的上身,背着挎包拿着小旗,挺直小身板冒雨打着旗子。王眼镜说了,哪怕下个刀子工程都不能停。 “没办法,家里条件不好!”妙莲说,他坐下,小心把掌心最大的水泡挑破,渗出的血丝开成八瓣莲花。 第十八章百命彩虹1 拉萨除了夏天,极少会下雨,弯弯的月亮每晚都会照例升起。 朵起像一百年前的强盗扎西一样把彩虹刀背在背上,长发披散着往城外走去。 在西藏,好刀都有自己的名字,朵起背上的这把刀“洛桑群培” 更是赫赫有名。 朵起心里想着那天遇到的那个刀法比他还精妙的奇怪小孩, 事后他在老城转了两圈都没再找到他,对方可能离开了。朵起和平时一样,健步登上乌孜山山顶的小平台,悬崖边上有块巨大的岩石,特别像鸟,尤其是月光下的影子。朵起便把石头称作鸟石。 身体好的男人从山脚爬到鸟石处少说也要四十五分钟,朵起身体强健,只需一半的时间。 月光下,朵起像平时练刀一样,跳上鸟石,解开长发,站定, 反手扣住刀柄上的牛皮绳,“唰”的一下把刀抽出来,在自己头顶飞快地转着,然后猛地抓住刀柄,“啪”一声劈了出去,白天是一道彩虹,晚上是一道亮光,刀比风先到,风比刀迟钝,真的是威力无比。 “好臭的刀法,别站在我身上。” 不知道是石头还是影子突然尖声说道,把朵起吓得赶紧跳了下来,弯腰说道:“得罪,请石神赐教!” “要想学到精妙的彩虹刀法,必须找到刀神。”还是听不出来声音从哪儿传来的。 “请问刀神在哪?我去找他拜师学艺!”朵起跪下说道。 “你师傅脖子上戴着一块枫叶形的墨玉,上次你已经见过他了,老厉害了!”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尖锐的声音明显感觉是在“他呀?”想起那个瘦不啦叽的小伙子,朵起半信半疑,“他是刀神?” “你找到他,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刀神的刀法天下第一、出神入化!”鸟石好像知道朵起的心思,“不信?刀遇到他会自动弹出!” “他在哪里?”朵起问。 “易贡的绯红之地!”说完,一道白雾从鸟石后飞出,融入明月里。 迟疑了一会儿,朵起将信将疑地爬起来,纠结万分,寻思着是不是真的要把牛肉摊子盘出去。第二天,朵起去找二叔商量, 二叔思考良久:“一百年了,强盗扎西还可能活着吗?你去拜师练刀法有什么用?找谁报仇去?” “强盗扎西也是易贡人,菩萨让我去肯定有道理。”其实朵起也有点犹豫,彩虹刀法只是用来杀人,仇人可能死了一个世纪了,不报仇练那干啥。 “菩萨的事菩萨说了算。”二叔说,于是他俩找相识的喇嘛算了一卦,答复是菩萨指点的路总归是没错的。 于是朵起下定决心去易贡寻找妙莲,跟他拜师学刀法,为此还专门去街上买了砖茶等礼物,打算带给易贡的好朋友拉加久美和铁匠跛脚老头。 凌晨四点,朵起挤上客车,占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满天星斗,让他信心倍增,憧憬着早日学成归来。 拉萨到林芝一天就这一班客车,挤得跟渔仓里的沙丁鱼一样, 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打着手电筒的女售票员毫无顾忌地大力推着站在车门口人的屁股,不停地喊着,“大家再往里面挤挤,还有买了票的乘客没上车,车子一开就不挤了。” 车子一出城就颠得离谱,一车人摇摇晃晃,脑袋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车顶,所有人都尽量紧紧地抓住周边能抓的东西。人们总结出了一条经验,在西藏坐客车,除了屁股不疼哪都会疼。 朵起把用帆布包着的彩虹刀“洛桑群培”立在两腿间,双手紧紧抓住刀柄,尽量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不晃动,他觉得一个武功高手被汽车折磨成这样是很没面子的。看到旁边一个穿藏装的美丽姑娘握着扶手,紧闭着小嘴,表情平和淡然,额头上有一块淡淡的紫色印记。西藏人都知道这是磕了长头去朝圣特有的标记, 朵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便忍不住时时转头窥一眼姑娘。 朵起拍了拍姑娘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位置,意思是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说:“谢谢,不用了。” “你好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朵起有点不好意思, 感觉自己在搭讪,但真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可能吧。”姑娘弯腰点头,露出了洁白的门牙,好美!朵起第一次觉得除了另一个女人外,还会有这么美的。 朵起想找点什么话题聊聊的时候。车子突然停在一片空旷的草地旁,驾驶员大声吆喝了一声:“方便喽,男左女右。” 于是大家鱼贯下车,女人们三三两两踩着紫色的细花去找隐蔽处,男人们则方便多了,直接掏出家伙浇灌草原。 朵起有个尿尿心得,就是看着蓝天吹着口哨闻着花香,尽量尿得远远的高高的,特爽。这是草原人民才有的享受。 到了终点站八一镇的时候,天上已挂着一轮月亮,朵起看了一下表,十二点一刻了。他爬上车顶,和几个小伙子一起解开包行李的帆布,帮忙把行李卸下来。驾驶员拿着长长的手电筒在下面指挥,确认大家的行李。 朵起突然发现,远处有三个半夜还戴着墨镜的男人往这边望, 神色慌张,打扮怪异。这让他一夜都没睡好,而且隔壁的呼噜声太大了,头对着头的,中间仅仅隔着一层糊着报纸的三合板。 天蒙蒙亮,朵起拎着彩虹刀,登上八一镇东边的比日神山。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路过这个美丽的小镇,早晨都要登上神山去练会儿刀,沾点仙气。朵起沿着毛纺厂水塔边的陡峭小路往上走去。 “比日”,在藏语中意为猴子,也就是说,这山是属猴的人的祈福圣地,属于苯教十二座神圣的仙山之一,不高,和城周边的山比起来就像个馒头,但在仙界的辈分却比珠穆朗玛峰都高, 属于个子小但德高望重的那种。传说神山上有个神奇的好人洞, 好人进洞可以平安出来,坏人进洞则直接掉进 18 层地狱,所以从来没有人去尝试过。无论是谁,都不敢保证自己百分百是好人啊。山腰间有一条插满了五彩经幡的转经小路,弯弯曲曲的,是转经人用脚踩出来的。 但今年不是猴年,而且时间也太早,小路上空无一人。 朵起健步登上山顶,把包刀的帆布解开,把刀背在背上,平息静气。 这时一只白色的鹦鹉飞了过来,急急慌慌地喊着:“朵起, 救人!” 朵起迟疑了一下,盯着它,这鸟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快点,磨蹭啥,快快快……”鹦鹉用命令的口气说,向西边飞去。 事出蹊跷必有妖!朵起一下来了精神,快步跟了过去。 第十九章百命彩虹2 窄窄的转经路两边挂满经幡,拐过弯,见昨晚见过的那三个戴墨镜的人手持绳索正在追一个姑娘,套绳直往姑娘的头顶上招呼,不过幸好有经幡挡着才没被套上。姑娘被吓得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朵起冲过去挡在中间,厉声吼道:“哪来的?大白天敢在西藏调戏姑娘!”他上下打量着三人,见它们穿着怪异,肯定不是西藏人。 “滚远点,别误本王子办大事!”中间那个发育不全的小个子说,昂着头一副拽上天的样子。 英雄救美是武打电影里面最常见的场景,今天居然让他朵起碰到了。朵起有些兴奋,他把右手高高举起,中指扣住背上刀柄的皮绳扣,这是他练了千遍的彩虹刀出刀鞘的姿势,得意洋洋地说:“别逼老子出刀,出刀要弄人命的。” “他们一直跟着我,要抓我!”姑娘躲在朵起的背后,探出脑袋喘着粗气说。 朵起冷静地说:“别怕,有我!”果然是她,就是车上那位额头上有块紫痕的姑娘。 不远处高高的青冈树枝上,白色的鹦鹉跺着脚兴奋地喊着: “太嗨皮了,砍啦,吹噻!”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上次看到这么刺激的场景,还是妙莲追砍旱鸭子的时候。 “哼,你想杀我?试试!”小个子看了看身旁两个跟班,叉着腰大咧咧向前走了十几步,停在朵起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要杀不了本王子,就给本王子滚远点!” “别逼我啊!”这阵势让朵起心里发毛,不由得向后退去。“来呀,出刀呀,砍本王子呀 !”小个子气势更猛,把脑袋伸到朵起面前,“让你见识一下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 “朵起,怕球哦,见义勇为不坐牢的!”白鹦鹉的这句话, 惊醒了梦中人。朵起站住不再后退,说道:“你敢再往前走一步,老子就真出刀啦!” “再走一步?本王子再走十步咋啦?出!”话音未落,“啪!”一道彩虹过来,小个子的脑袋随即掉落在地上。朵起吓坏了,正要转身而逃,一阵桀桀的冷笑声传来,朵起浑身顿起鸡皮疙瘩, 抬头看去,只见被他砍掉脑袋的小个子脖子上又长出个脑袋来, 圆鼓鼓的眼睛跟铜铃一样,小个子毫不在意地掏出副墨镜,架在朝天的塌鼻子上,继续伸着脑袋,恶狠狠地往前走来。 “啪!”又是一道彩虹,小个子新长出的脑袋随即又掉到地上,但脖子上立即又长出个脑袋,和前面那个脑袋的区别就是没有墨镜。 “好好好,朵起威武,砍砍砍……”站在经幡上的白鹦鹉兴奋地转着圈,兴致高昂。 朵起愣愣地看着小个子,又看看地上的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什么情况?妖怪吗? “这是彩虹刀啊,小王子,别斗气了,快走。”小个子身后的两位捡起地上的脑袋,跑过来,架着小个子就往山下跑,小个子拼命地挣扎着,吼道:“你等着,本王子迟早要吃了你,刺身, 不加芥末,刺身,不加芥末……” “有种别跑!”朵起来劲了,大步追了上去。 三个人一溜烟不见了。 “没看过瘾呢。”白鹦鹉说完,悻悻地飞走了。 太阳费力地从东边爬上山尖,微风吹拂着满山的七彩经幡, 猎猎地唱诵着经文。小路上只剩朵起和那个姑娘。 朵起说:“别怕,他们不敢再来找你了。” “谢谢叔叔!”姑娘轻声说,这一声叔叔,把朵起的任何想法都叫没了。 “你叫什么?”朵起问,其实他心中有一个猜测。这张脸太熟悉了,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去去!”姑娘回答道。 “啊?易贡龙津村的拉加久美的女儿去去?叔叔和你爸可是好兄弟哦,一起猎过人熊的。”果然猜得不错,太像她妈了。 “是拉萨卖牛肉的朵起叔叔?我爸爸时常讲到和你一起杀人熊的故事。他最羡慕的是你这把强盗扎西的彩虹刀了。”去去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看着朵起,父母出事以来,她第一次感觉有了依靠。 两个人并肩走下山。朵起问道:“你姨妈还好吧?上次听你阿爸说,她搬到山里去了!” “挺好的,我就和姨妈住在一起!”去去说。 “你一个人来这儿干嘛?”朵起问。 “我到拉萨为爸爸妈妈祈福。路过这儿,阿爸阿妈都是属猴的,所以上山为他们转山!”去去说。“他们呢?”朵起问。 “都去香巴拉了。”去去说。 手握彩虹刀的朵起站在边上,有些失神。 俩人回到八一镇毛纺厂,工人们都去上班了。毛纺厂是当年为躲避美帝国主义的轰炸,把沿海的工厂搬往内陆,也就是所谓的“三线建设”时从上海搬过来的工厂,设备、技师和工人都来自上海,生产的熊猫毛毯是全国一流的。 在厂部大门旁的波密姐妹甜茶馆里,去去哭泣着向朵起讲述了当时发生的恐怖事情。 穿过一片红色的杜鹃花林,多吉次仁和拉加久美扛着刀走着, 这一带是盘羊和獐子出没的地方。兄弟俩每年都会来这里两次, 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片林子、每一条溪流、每一个小道,而每一次出动足以扛回半年的食物。 他俩蹲在一坨黑色的屎旁边争论着,是豹留下来的,这毫无争议。但多吉次仁说:“是公豹的,且刚刚离开不久,你看那掌印。”拉加久美说:“是母豹,而且是怀了孕的母豹留下的。”猎人们就是这样,水平高低就看对脚印和屎的判断能力, 看到一坨屎,就能知道什么动物、什么时候留下的,甚至连这个动物想干什么、往哪去、打算从哪回,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然后在动物的必经之路设下套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烧火煮茶, 往火堆扔一小块酥油,向山神祈祷猎物早点钻进套子,再慢慢等待。狩猎这活,在外行看来复杂无比,而内行做起来就是烧火煮茶那么简单。 在荒郊野外看到一坨新鲜的屎,职业病让俩人免不了研究半天。最终,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为了不伤和气,他们相互捶了对方一拳,打赌谁输了就把身上带的酒给对方。 多吉次仁打了个唿哨,本来在树林里乱吠、寻找目标的猎狗阿扎跑了出来,闻了闻屎,便向前小跑着,多吉次仁和拉加久美手握着腰间横插着的长刀柄,跟在狗屁股后面,俩人迈着八字步仿如在镇上闲逛,聊着村里那个叫央金的姑娘下个月就要出嫁的事儿,可惜大伙都白费了心思,央金居然被山那边不认识的男人弄走了。 拉加久美则说,他想为女儿去去买一颗红珊瑚和一串蜜蜡, 女儿大了,该打扮一下了。 多吉次仁顺手用刀在树枝上砍些痕迹,作为回来的记号,说他去年打的那个红狐皮送给央金了,口气是万分的后悔。拉加久美示意他先别说话,盯着前面竖起耳朵后腿放低了的猎狗阿扎。 易贡的原始森林里,野生动物特别多,豹子是常客。每片林子里都有豹子出没,所以这里的家家户户都喜欢养上一两只猎狗, 它们对豹子的气味特别敏感,能迅速觉察并追踪到豹子,以便主人能躲避或猎杀。 第二十章百命彩虹3 拉加久美和多吉次仁原计划不是来猎豹子的,否则就会把村里所有的猎狗都带上,他们只是来收前几天下的套子,所以只带了已经十岁的老狗阿扎。但是每年藏历三月份左右,许多动物都从冬眠中出洞了,这也是豹子可以饱餐一顿的捕猎好季节。 早上收了两只盘羊,一公一母,俩人坐在草地上忙活半天, 才把盘羊扒皮去内脏打理好了放在马上,按计划应该启程回家, 因为明天要转场,要把牛从冬季牧场赶到夏季牧场去,这可是一个苦差事,人少了干不了。 老狗阿扎停住了脚步,鼻子朝着前面的青冈林使劲嗅着,兄弟俩停住脚步,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他们估计豹子就隐蔽在树林某处,盯着猎物。于是取出牛皮绳,用小竹签撑起,很快就做成了几个活套,分别设在豹子可能经过的地方。做好这一切,俩人便带着狗悄悄去了豹子的下风处,在一个石头下面盘腿而坐, 把旁弓猪肉削成小块,一口肉一口酒,虽然没有说话,却都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信心。老狗阿扎懒洋洋地躺在边上,识趣得绝不发出一点声响,默默地等着他俩扔过来的肉皮和骨头。 突然传来“嗡”的一声,远处的青冈林内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兄弟俩拿着酒囊相互祝贺了一下,得意地笑了,谁都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多吉次仁把手上还剩不少肉的骨头都给了老狗阿扎, 便头枕手臂,躺在落叶上眯眼打起盹来,拉加久美则继续喝酒吃肉,享受美好的狩猎生活。 等多吉次仁从幸福的假寐中醒来,刚好夕阳映红了山林,层林尽染,树影斑驳,远处的铁山如梦如幻。多吉次仁甚至还想, 等草场搬迁完后,没事了就去捡些铁矿石,请村里坡脚老头儿打把长刀。 老狗阿扎最兴奋,吠叫着,率先向有动静的青冈林跑去,多吉次仁和拉加久美则慢悠悠地到达现场,等看清套到的猎物时俩人大吃了一惊,居然……居然套到一只黑色的母豹,两只豹崽挤在母豹肚子下,瑟瑟发抖。 母豹倒在长满青苔和杂草的地上,四根牛皮绳紧紧地勒在它的脖子上,显然经过很久的挣扎,已经断气了,只是两眼睁得大大的,圆圆的眼眶里满是血红的泪水。 多吉次仁和拉加久美傻呆呆地看着母豹,易贡人世代都进山打猎,但从没见过黑色的豹子,猎犬阿扎也呆呆地看着死去的黑豹,不再叫唤。 周边的映山红杜鹃花正盛开,夕阳照在雪山上,闪着金光。对猎人来说,所有套子上的猎物都是大自然赐予的。醒悟过来的多吉次仁吩咐阿扎做好警卫便走了过去,抓获猎物是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开心的是辛辛苦苦终于见到成果, 危险的是浓重的血腥味会吸引附近山林里其他食肉动物。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层担忧,眼看就要天黑了。今天肯定赶不回去了, 他得赶紧处理完眼前的事儿,再赶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按理, 猎人向大自然讨食是他们的本能,从小就在森林里进进出出,森林就是家,就是成长的摇篮,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害怕的,只是黑豹还是让俩人心里有些不安。 拉加久美抓住两只吓傻了的小豹子,把它们拴在树上,然后掏出刀和多吉次仁一起剁下母豹的四只豹掌,扔进袋子里,开始扒豹皮、分切豹肉。 两匹马背上全都是肉,多吉次仁和拉加久美背着猎物的皮子, 手上抱着胖乎乎的豹崽子,老狗阿扎走在前面,人和狗都有些兴奋。 天黑前,两人在溪边找了个平整的草地,燃起篝火,多吉次仁切了块酥油,扔进火里敬山神,感谢他赐予的猎物也祈求平安度过今晚。俩人吃了些干肉,钻进豹皮做的睡袋里,却没有睡意,俩人谁都没有说话,睁着两眼透过树梢看着又圆又大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猎人和猎物的宿命:这世取了你的命,下一世把命还给你! 往复循环,永无止境! 半夜,老猎狗阿扎开始发疯似地叫唤,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兄弟俩以为来了偷食的野物,爬出睡袋,拿着刀在周围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发现。 俩人莫名其妙钻进睡袋,但刚刚睡着又被老狗阿扎的狂叫惊醒,便又爬出来拿着刀四处寻找,还是什么都没有,拉加久美骂了老狗阿扎一声,俩人再次钻进睡袋,任老狗阿扎时不时地狂叫, 也不理它。 清晨,两人从睡梦中醒来,多吉次仁坐起来,在残余的灰烬边没有见到阿扎,以为它去哪儿撒尿了,便喊了一声阿扎,寂静的山林里传来阵阵回音,却没听阿扎的吠声。 拉加久美爬出睡袋,突然发现昨晚拴在树下的两只小豹子不见了,牛皮绳仍在树底下,他过去捡起绳子,看了看断面,切口整整齐齐的,明显不是咬断的。难道昨晚在这片森林里过夜的不只他们两个? 他正要喊多吉次仁过来看,去检查马的多吉次仁却大声喊他过去,他只得扔下绳子赶到拴马的地方,多吉次仁指着装满羊肉的袋子,说少了一条腿和那张黑豹的皮。 三十多年的狩猎经验,根本不用细看就知道有没有野物靠近过。拉加久美皱起眉头,过去把袋口重新捆紧,说了句小豹子也跑了。 兄弟俩不想在此多作停留,茶也不烧肉也不吃了,赶紧牵着马上路,边走边喊老狗阿扎。平时只要主人出声召唤,就会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跑到跟前的阿扎,今天却任凭两个主人喊破喉咙都没有回应。两个老猎手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却又说不清楚这种不安来自于哪里。来自于马背上的猎物吗?在多年的行猎中,死于他们枪下或是套子下的生命成百上千,都是上天赐予的食物而已,任 何一个猎人都不会因为猎杀了某条鲜活的生命而内疚。那是因为天气?这阴沉沉的天气确实让人有些不舒服。不过山林里,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太阳的,老天爷变脸不过几个小时的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这山里的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长在猎人的骨子里,流淌在猎人的血液里,晴还是雨,对他们的来讲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是因为那两只逃走的小黑豹吗?俩人同时想到这个问题,心里都不约而同地一颤,心情越发沉重! 黑豹,是仅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精灵,传说见到黑豹的人要么永生要么永死! 永生者,再不会死,就不会有来世! 永死者,再不会生,也不会有来世! 多吉次仁先发现了鹅卵石上的异样。 原本那异样是不起眼的,一团黄乎乎的东西,和周围的环境差别并不大,若是普通人可能就忽略掉了。 但多吉次仁没有忽略掉,因为他太熟悉这山里的一切。一个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是极容易发现异样的。 多吉次仁指给久美看。久美把装皮子的袋子放在地上,下到河边,过去看了看,招手喊多吉次仁过去。 阿扎血肉模糊地躺在鹅卵石上,毛茸茸的身体扭成“s”型, 四肢朝天举起,脑袋和脖子都惨不忍睹。 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干净得就像是有人在其他地方杀了阿扎后扔到这儿来的一样。 久美突然问多吉次仁:“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多吉次仁语无伦次地说:“二十号,六月二十号!明天要转场。” 久美和多吉次仁赶紧牵上马,急急地回到龙津村,已经是下午了。两人把豹子肉扛在肩上,牛气哄哄地在村里走着,挨家挨户地给大家送肉。只有村头的孤寡老太太帕多说她吃素,谢绝了。后来她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那恐怖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去去也说不清,只知道哭。去去在波密中学听说此事赶回龙津村时,整个村庄都被毁了,没有一栋完整的房子。爸妈躺在倒塌的房屋门口的血泊之中。全村人只有帕多活着,她像疯了一样,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嘴中不停地喊:“是大黑豹,是大黑豹,大黑公豹!” 公安部门成立了一个大规模的专案组,林业上也派来了动物专家,待了一个多月,四处搜索线索,发现满村庄都是杂乱无章的豹爪印,每个爪印都带着血痕。几个有经验的猎人蹲在地上研究了很长时间,得出的结论是:几十只野兽是从村旁的圣水河里来的,又在圣水河边消失了踪迹。大家扩大范围搜索,别的地方丝毫也没有痕迹。 血案成了悬案。 第二十一章百命彩虹4 去去的姨妈米唯雅住在易贡深山里,是去去唯一在世的亲人了。去去只得去投奔她。米唯雅坐在一张精美的“九宫八卦”唐卡前,口中念念有词,闭目算了良久后,说:“去去,这世上, 没有无缘无故的伤害,战争也好、打猎也好、吵架也好,都是因为太执着于自己,认为自己才是这世界的主人,对别的生命可以随便取舍。咱们的祖辈杀了那么多野兽,雪山里的动物都快被咱们的祖辈杀完了。如果它们再不反抗,只怕是明年或者后年,大雪山除了人,就再没其他生命了!” 去去争辩道:“可是,姨妈,猎人的工作就是打猎,不打猎, 我们吃什么?” 米唯雅叹息一声,说道:“所有生命都是相生相克的,你播下种子,给予它生存的机会,是为了来年的收获;你养羊养牛, 寻找水草丰茂的牧场,是为了获取奶和肉。可是,你们没有养这山林里的其他动物,为什么要取它们性命呢?就算我们比它们强大,也不应该赶尽杀绝,给动物留条生路,就是在给我们自己留活路啊!” “姨妈,这个世界,大家不都是那么做的吗?它们为什么要单单对付我们村子呢?” 米唯雅叹了口气,说道:“去去,你过来!” 去去过去。 “你看那里!”米唯雅指着面前的唐卡说,“看着这幅唐卡!”去去凝视着唐卡,见唐卡呈淡蓝色,就像清早的天空般清爽干净,慢慢地变得透明,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继而形成强大的漩涡,去去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进去,穿过蓝色的隧道掉落在柔软的草丛里,前方不远处,两只小黑豹在母豹的带领下嬉戏玩耍着,一派温暖祥和。突然,密集的枪声响起,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母豹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的鲜血咕咕往外冒着,两只小豹子吓坏了,围着母豹转来转去,低声呜咽,母豹挣扎着抬起前爪,一掌打在其中一头小豹子身上,小豹子被打了出去。 母豹的眼睛里流出两道血红的泪,盯着小豹子,嘶吼咆哮赶着它走!猎手兴奋地吹着口哨从掩藏的林子里跑了出来,领头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龙津村最著名的猎人。他指挥猎狗开始围捕小豹子,两只吓坏了的小豹子东奔西跑,最终却被有经验的猎狗早一步堵住去路,眼看多只猎狗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两只小豹子只能退到母亲身边,无助地哀鸣着。 猎人们开心地大笑着,其中笑得最大声的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拉加久美。 母豹勉强抬起血肉模糊的爪子把两个幼崽拢在怀里,用鼻子蹭着它们的身体,企图以最后的一丝力气抚慰住幼子的惊恐。 去去想跑过去,想请求父亲放了那两只小豹子;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脚却纹丝不动,嘴里也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看着父亲狞笑着拿刀向母豹走去,惊恐的小豹子不顾一切地往母豹怀里挤,小眼珠里满是绝望。这时,母豹抬起头,拼尽全身之力发出一声悲鸣,没等去去反应过来,它就已经一口一个咬在了小豹子脖子上,两只小豹子瞬间毙命,去去的父亲愣了一下,还是拔出刀挺进了母豹的脖子,再剥下豹皮,装进袋子里。猎人们欢呼着, 有人开始割豹肉,有人开始生火…… 去去不忍再看,回过身来,却看见阿妈坐在窗前飞针走线, 正在用父亲上个月打的红狐皮给女儿做帽子,她要赶在新年前让女儿戴上。这时,父亲拿着刚刚打的野鸡走了进去,他的脚上正套着用小豹子皮做的靴子! 去去含泪低下头,突然感觉背心有一股吸力,身体不由自主地重新旋转起来,等她再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原地了,米唯雅在身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去去伏在地上,泪珠纷纷。 米唯雅无奈地说:“你爸爸杀的黑豹不是这个世界的,你爸爸罪孽深重,你得去拉萨大昭寺磕长头,为他们祈福消灾。” 去去端起茶杯,停止了述说,眼里泪光隐隐。朵起问:“那你今后怎么办?” 去去说:“听说易贡茶厂正在招工,我想去试试。” “我也要去易贡找师傅,一起走吧。”说完,朵起结了茶钱。“你养了一只白鹦鹉吗?”走出茶馆门,朵起看了看两边的树,没有见到那只鸟,便问去去。 “你说的是今天那只踮起脚来跳舞的白鹦鹉吗?我以为是叔叔养的呢!”去去也觉得那只白鹦鹉太神奇了。易贡的林子里绿鹦鹉一大群一大群的,从早吵到晚,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漂亮的。第二天,朵起和去去两人爬上了一辆装满粮食的东风车货箱, 坐在平展码着的麻袋上。这种搭车方式西藏人戏称为“扛大箱”, 驾驶员一般不收车费的。 原本驾驶员想让去去坐在驾驶室里,但去去见他尖嘴猴腮而且一直盯着自己看,便说了声谢谢,说不用了,爬进了后车厢, 坐在朵起边上。 虽然路还像昨天那样,坑坑洼洼的,好在车子装满了,重车不颠。 朵起盘着腿,怀抱彩虹刀,正襟危坐,他的心里琢磨着在比日神山救去去的事儿。如此看来,不知道自己的刀法和当年这刀的主人强盗扎西的刀法有没有差距,又不可能随便杀人,连个检验的地方都没有! 衡量彩虹刀刀法的标准其实很简单,把碗口粗的一段青冈木抛向天空,“啪”的一声,能把木头在空中劈成两截的,你就可以出师,称为刀客了。“啪啪”两声,把青冈木头劈成三截的, 你就可以在江湖上横行了,朵起觉得自己差不多应该是这个境界, 但这种练法太伤刀了,他舍不得尝试。 传说强盗扎西能把木头劈成四截,不过只是传说,因为从来没有人见他出过刀。朵起认为,强盗扎西的刀法被人神话了,普通人不可能达到三刀四段的水平。 过去易贡圣水河边有一个巨大的银矿,上千人开采矿石,然后烧青冈木炭炼银子。当时全西藏的银币基本上都出自易贡。现在银矿采完了,矿石堆上长出了挂满绿萝的映山红杜鹃。 头戴红色英雄结的强盗扎西就在那一带流窜作恶,他的标准出场方式就是歪着屁股骑着一匹没有马鞍且伤痕累累的黄马,背上插着一把彩虹刀。整个易贡无人是他的对手,不服气的都变成了死人。抢钱也就罢了,关键他还特别好色。很少有漂亮女人能逃出他的魔掌,当然也有很多女人是自愿的,瞒着丈夫悄悄和他到杜鹃林里幽会,回来后脖子上总能多一颗红珊瑚什么的。 堆松村的六个小伙咽不下这口气,有拿猎枪也有拿长刀的, 结伴去找他报仇,结果一个都没活着回来,最后倒是有没头的尸体从圣水河上漂过。 果若银矿是波密王最重要的税收来源,这样任由强盗扎西胡闹咋行。于是官府重金在昌都街上贴告示悬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最后来了四个系着黑色英雄结,手持宝刀,胸前挂着一大串天珠和红珊瑚的康巴刀客。 康巴刀客在藏区很有名,好多家族世代以此为生。 第二十二章百命彩虹5 领头的叫占堆,是丁青人,他大声对波密王说:“先不收钱, 等我们提着强盗扎西的人头再来领赏。他太牛了,我们四兄弟本来也要找他干一场。” 波密王背着手,看着这四个人,表情略显怪异。波密王出身平民,年轻时是波密地区赫赫有名的刀客。当时的老波密王有两个闭月羞花的女儿,听说求亲的豪门公子快把王宫门槛踏破了。还是刀客的波密王也动了心思,一方面是想扬名立万,二也是仰慕两位美人,于是立马横刀在王宫大门口站了三天,专治各种不服气的刀客,这些刀客不是断手断脚,就是被抬走直接送到天葬台。最后老波密王亲自出来,迎他进去一起喝酒吃肉,一直喝到第二天中午,两个人都烂醉如泥,开始称兄道弟了。 老波密王躺在卡垫上,说:“兄弟,你是来求亲的,也别这么横,总得拿点聘礼吧。” “我除了这刀,什么财产都没有。”他说。 “有性格,我喜欢,那就入赘吧。”老波密王说,事情就这 么定了。但两个美丽的女儿争着要嫁,哭着谁也不让谁。老波密 王无奈,只得摇头说:“也好,就一起嫁给他吧,免得今后两个女婿争王位。” 就这样,老波密王死后,他就成了唯一的王位继承人——新一代波密王。 波密王吹着酥油茶的油花,面无表情地说:“像我们康巴人的性格。只是我太老了,否则真想和你们一起去找强盗扎西,见识见识他的彩虹刀法。”稍停顿了一下,波密王又说:“酬金我还是先付给你们,先寄回去吧,等杀了强盗扎西,我再给你们赏钱。” 占堆说:“我们肯定能杀掉他!” 波密王拍了拍占堆的肩膀问:“有儿子了吗?” “有,刚弄上的,还在老婆肚子里。”占堆笑答,其他三个 人也跟着自信满满地笑着。 结局大家都猜到了,但没有人看到。只是那整个夏天,易贡的鹦鹉都比较亢奋,在枝头闹翻了,相互见面就说:“过瘾了, 打得舒服的很!” 没看到那场热闹的鹦鹉都快抑郁了! 占堆就是朵起的太爷爷。朵起爷爷其朱是遗腹子。“其朱” 在藏语里是小狗的意思,是太奶奶随口取的小名儿。 七岁那年,其朱和阿妈一起按照康巴人的习俗,找了一块拳头大的松香,埋在沼泽地里,做好记号后,四处拜师学习刀法。二十年后,其朱和阿妈一起来到沼泽地,挖出松香,只见那块松香和埋下去时一模一样。按照康巴人的习俗,如果埋的松香消失或变小了, 多大的仇恨都要一笔勾销,如果没有就是上天让你去报仇。 妈妈说:“松香还在,阿爸的仇就还在,你去报仇吧。” 其朱咬着牙点点头,跪在地上给妈妈磕了三个响头,就怀揣着松香出发了。 在易贡的松玛朗措湖边,其朱找到了头发都已花白的强盗扎西,他拿出怀中的松香,对强盗扎西说:“我是丁青占堆的儿子, 带着仇恨来找你。受死吧!” 强盗扎西手执彩虹刀,背对其朱,面朝湖水。幽蓝的湖水里映着白云,他缓缓地说:“二十七年了,你还是来了!但你的声音充满恐惧和胆怯,你是杀不了我的。”那伤痕累累的黄马站在他身边,鬃毛稀疏,也老了。 “生死是小,仇恨是大。康巴人没有怕死的,如果我今天死了, 我儿子会继续来找你报仇的。”其朱说完,把手中的松香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按照康巴人的习俗,这就表明,今天仇恨必须了结, 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强盗扎西转身,轻轻地拍了拍黄马的屁股,声音依旧非常缓慢:“既然这样,那你就过来试试吧,我让你三刀!”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其朱抽刀冲了过去,“刷刷刷”三道白光射来,但强盗扎西只稍稍晃动了一下身体就躲过去了。当其朱砍第四刀时,“啪!”的一声,强盗扎西用没出鞘的彩虹刀重重地敲在他头顶,使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满脸是血,头上的黑色英雄结也散开,凌乱的长发垂在胸前。 其朱踉跄着站起来,男人上跪天下跪父母,绝不能跪在仇人面前。但他哭了,十分伤心,他明白自己和仇人的刀法差距太大, 就像围棋业余初段和职业九段对弈,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强盗扎西飞身跃上他的老黄马,矫捷的身姿根本不像一个老人。刚才还无精打采的黄马也立马来了精神,嘶鸣着,两前腿悬空立起来。强盗扎西把手中的彩虹刀抛给其朱,朗声对他说:“我还有诺言去兑现,一百年以后你让你的后代来找我,做个了结,见刀取命。这刀叫‘洛桑群培’,曾收过九十九人归天。”说完策马而去。 从那以后 , 高原再无强盗扎西的讯息。这是整整一百年前的事了。 靠在朵起肩膀睡着的去去醒了,问朵起在想什么。 朵起说:“我在想我太爷爷,我的刀就是他留下的!”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像是从灰里面钻出来的一样, 除了眼睛和牙齿以外,全身都是厚厚的一层土,样子很滑稽,便不由自主地乐了起来。 王眼镜把工地的各项工作安排妥后,说是去拉萨进材料,扔下胖女人和大家就走了,王平他们说,他在鲁朗有一个情人,胖女人不知道。过了一周,王眼镜带了几辆货车回来,里面装着水泥钢材,回来第一件事就急急地找一天到晚研究古董的王平,商量去打把真正的易贡百羊刀,说是刘科长搬了新家,让他去铁山捡点矿石炼铁,请高手打把百羊刀,放在家里镇宅子,刀钱他出。 王眼镜觉得刘科长的事儿都是天大事儿,刻不容缓地要去办。王平面带难色,说恐怕很难,搞不成。 王眼镜急了,连问为什么。 王平说:“我对西藏的老刀有研究,现在打易贡藏刀都不是用古法,而是用汽车钢板打的,简单而且钢好。谁还会真正地走三天去九鬼山捡铁矿哦。炼铁打刀,一个壮劳力没有三个月打不成一把刀。费工费力不挣钱。” 王平来西藏打工多年,一有时间就在工地附近的村里窜,从老百姓处收些廉价的老东西,拿他的话说,倒腾出去也赚不了几个银子。但他也曾失手过,他收过一幅从寺庙里面偷出来的明早期堆绣唐卡《狮吼观音》,原以为能卖了发笔大财,娶个漂亮老婆。没想案子很快就破了,小偷被抓,供出他来,让他因为收赃物被关进局子里一个多月,吃了不少苦。所以王平说的话,王眼镜是信的。“那咋办?我答应刘科长的。”王眼镜脸急得通红,说话都有点结巴。 “找汽车钢板打把假的百羊刀呗,钢火还好,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来。”王平说。 第二十三章百命彩虹6 王眼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刘科长是他的大恩人,原本他只是人家工地上的一个小技术员,整天被人吼来吼去,挣不到几个钱。刘科长去工地看项目,闲暇时找王眼镜下象棋,两人不分胜负对上了眼,结果刘科长逢人就说王眼镜人品好。又给了王眼镜一个这么大的工程,就连一条烟一瓶酒都不肯收王眼镜的。现在就交办这点小事,他王眼镜都办不好,还怎么做人啊?所以王眼镜豪气冲天地说:“我就是把天挖个窟窿,也要为刘科长整一把真正用九鬼山上的铁打的易贡百羊刀。” 因为九鬼山有铁矿,所以也叫铁山,是一座立在易贡湖边的神山。不知道为什么,当地人叫它“帕根桑布”,翻译过来就是老爸威武的意思。传说,用九鬼山顶上的铁矿百炼成钢,然后用山腰上的泉水淬火打成刀,就相当于是融合了九鬼的肉血,再锻打九百九十九次,就成了易贡百羊刀。据说放在家里百邪不侵, 啥脏东西都不敢进家来。这刀过去在西藏是用来杀人的宝刀,现在是镇宅子的极品。 难怪一向非常清廉的刘科长也想要。 大晚上,两人在王平住的工棚里嘀咕了半天,胖女人喊了好几次,王眼镜才磨磨蹭蹭地过去。小别胜新婚,一会儿,整排工棚都听到了他们小两口幸福的怪叫声。有些工友们受不了,用鞋敲着隔板抗议:“王眼镜,你两口子整轻点撒。” 胖女人才不管,继续放肆地向人们宣泄着她的幸福。 第二天中午,王眼镜和王平扛了一箱沱牌大曲,说是去易贡边上的木板房找一个跛脚老头。出发时正好遇到妙莲坐在炉子边等饭吃。王眼镜冲着妙莲喊:“贼娃子,躲懒嗦,过来扛酒。” 妙莲满心不情愿地背着挎包扛着酒,跟在他俩屁股后面走。 路上,王平告诉王眼镜,跛脚老头是易贡湖边最好的铁匠, 也可以说是西藏最牛的铁匠,他打的刀“砍毛断过羽折”,胖女人切菜的刀就是从他家买的,切菜砍骨头从来不用磨。妙莲想起胖女人剁包子馅时发出 “哚哚哚”的声音,配合着她胸脯上上下下地跳跃,让本想去偷个馒头的民工眼睛发直,脚像定住了一般挪不动的场景,便觉得好笑。 铁匠这个职业,在不杀生的大环境里并不受人待见,原因就是他们打出的刀,虽说方便了人们生活,但也间接取了很多性命。所以老头尽管有很高超的手艺,能挣钱,但周围的人除了找他打农具外,并不愿与他有其他方面的来往。尤其是在强盗扎西背着他家打的彩虹刀横行易贡之后,村民们更是不待见他了,铁匠偶尔参与村里人的婚丧活动,也不能与其他人坐在一起,就连酒杯都不能放在一张桌上,要么放在地上,要么自己拿着。 也就是说,跛脚老头不缺钱,但很缺朋友。只要有人对他稍加和颜悦色,他就会回报你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王眼镜和王平商量了一夜,就是准备利用他这点。 老头儿看到他们进院,铁锤一丢就迎了上来,弯腰吐舌抱搓着双手,用生硬的普通话说:“王老板,进屋进屋。”然后拐进屋, 端出旁弓肉,拿出两张新的卡垫,铺好请他们坐下,再走到院门边喊地里的女人回来打酥油茶。 王眼镜盘腿坐在门廊前的卡垫上。客厅正中供着一幅《唐东杰布》的唐卡,在西藏,他是石匠、铁匠的祖师,只要是铁匠家都会供他的唐卡。王平站在唐卡前欣赏着,问跛脚老头卖吗?跛脚老头像是没听见般不理他,打开红色的藏柜,拿出酒杯。 王眼镜打开带的白酒,倒在银碗里,站起来,双手捧着银碗说:“久闻大哥打刀的盛名,心里非常敬佩。今天我按西藏的习惯,给我大哥唱首歌,敬个三口一杯的美酒。”说完唱了一首西藏的敬酒歌,嗓音还不错,看来是练过的。 唱敬酒歌和三口一杯是藏区喝酒的礼节。一杯酒,喝一小口添满,再喝一口再添满,如此三次,不管盛酒的杯子多大,最后一口都必须干得底朝天。 王眼镜一轮敬酒猛招下来,老头儿就醉得舌头打架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开始大吹特吹起他的爷爷,说他爷爷当时手持百羊刀参加江孜战役,斩杀了好几个英军。 “百羊刀,一百只肥羊才能换把刀。那是杀人的,出鞘要么取别人命,要么别人取自己命!”跛脚老头捏着小酒杯一口灌下, 口齿不清,“我爷爷说,不是有身份的贵族,不能给他打,给多少钱都不行!” “哥,我虽然不是贵族,但刀是送给大领导的。不丢你的人。” 王眼镜也有点麻了,给老头倒上酒,两人又干了,说道:“帮我整一把真正的百羊刀,弟我亏不了您的!” 老头勉强睁着醉眼摇了摇头。 王平赶紧过去补台:“需要什么?您尽管说,多少钱我老板都给得起。” 老头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不是钱的事,兄弟,确实做不了啊,一来没有好铁,十多年前我去请铁矿,腿摔断了, 去不了铁山;二来我老了,百羊刀要锻打九百九十九次,我也打不动啦!” “那咋办?”王眼镜是真急了。 跛脚老头还是摇了摇头,把碗中的酒一口干了。 妙莲一边听着,一边拿着一条煮熟的藏香猪肉,用刀一大块一大块地切下来,蘸辣椒吃。他们说的百羊刀妙莲是知道的,早先他看过的一篇关于江孜战役的文章就记述了百羊刀。那是 1904年的 3 月,青草刚开始发芽,英国派出大量的步兵带着枪支大炮进入了我国西藏。英国人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而对方不过是长刀猎枪,这场战争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哪知道英军到达日喀则的江孜后,当地人同仇敌忾、前仆后继地抗击侵略, 枪弹耗尽白刃攻上。战争持续了三个多月,双方血流成河。荣赫鹏的日记里这样记述:“果然,就在当夜,黎明时分,我们被袭击了。”“我们突然被西藏人奇怪的战斗喊声惊醒,几百个西藏人粗暴而尖锐的声音,‘基、呼、呼、呜、呜、基、呼、呼、呜、呜……’就在几码的距离,一个骑马的士兵手持转动的长刀,刃上有像彩虹似的漂亮花纹,挥动间闪耀着七彩斑斓的光,然后便像切西瓜一样切掉了我们守卫士兵的脑袋。在我们的矮墙外面,接着就是几百支短枪的爆裂声,子弹从四面八方呼呼飞来,他们的枪炮喷出长条的火舌。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应该是过了几分钟之后, 我们的哨兵才上阵还击。”“天亮了,我们看见几百个西藏人从墙外、树后和附近的地里向我们放枪。有几个人顽强地抓着我们士兵从墙孔伸出去的枪口,企图把枪支拔走。我们的狙击队从卫城的屋顶还击,把他们大多数人打死了。”“不能想象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们的勇猛,他们十五个骑黑骡子的战士和四十名步兵, 就在那个持着百羊刀的士兵带领下,冒着我们暴风雨般的火力, 从江孜宗**猛冲而出,想去救援他们认为在帕拉遭遇到强烈压迫的战友们,结果这支援军全部中弹死亡,无一生还。作为战利品, 我把这把刀带回了英国。” 妙莲吃着肉,看着院子,见一只鹦鹉从堆放整齐的柴垛上跳了下来,慢慢走进院里,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油润细腻,像是木瓜又不像,妙莲正要细看,它却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妙莲,视线相接,豆眼里金光闪烁,妙莲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仿佛看到一个男人骑着枣红色的马,手中转动的长刀在他头顶形成一个白圈, 彩虹随长刀飞出,血光喷涌。听到“扑……”的一声,妙莲才回过神来,那只鸟儿笑了一下, 突然不见了。妙莲定了定神,看过去,白晃晃的太阳下,哪里有鹦鹉,只有三只觅食的老母鸡。 妙莲不敢确信刚才是不是真的见到鸟了,便问老头儿:“你家养了鹦鹉吗?” 老头儿睁着浑浊的醉眼看妙莲:“鹦鹉?什么鹦鹉?易贡鹦鹉太吵了,又爱传闲话,赶都赶不走,谁养啊?”他说完,举起杯子把白酒灌进了肚子,抹着胡子上的酒渍,越发地醉眼迷离。 妙莲碰了碰倒啤酒的王平:“王哥,你看到了吗?从那个柴火堆上下来的鸟,白色的!” 王平说:“白母鸡我倒是看到一只,没看到鸟!”其他人也奇怪地看着妙莲。 妙莲不再说话,悄悄掐了一下大腿,目光从院墙上过季的经幡穿出去,落在远处隐隐的山脊上,愈发心事重重。 天黑透了,跛脚老头彻底醉了,把王眼镜当成了铁杆朋友, 躺在卡垫上,拍着胸脯口齿不清地说,他要亲自带王眼镜去铁山请最好的矿石,打一把最牛的刀,不让他兄弟在大领导面前丢人。 走出跛脚老头的家门,小风一吹,王眼镜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边吐边对王平说:“喝醉的人说的话,能当真吗?” “他发了誓的,会算数!”王平说,站在路边撒尿。他喝的是黄河啤酒,喝多了尿多但没醉。他心里还惦记着跛脚老头家那幅唐东杰布的唐卡,是大开门清代的,画工也了得,如果拿到内地去,肯定会卖个好价钱。 第二十四章去去来处1 易贡这个地方的气候和妙莲老家一样,雨水充足,随便哪个空地一挖,都是黑黢黢的腐殖土,感觉插根棍子都能活,种什么长什么。 妙莲听茶场职工自豪地炫耀:易贡,在藏语中意为美丽的地方。十八军进军西藏后就曾把军部设在易贡湖边,军长张国华曾给周总理写信,说是易贡太美像仙境,想把新西藏的筹备委员会确定在易贡,但没有获得批准。但部队在湖边种有一片茶园,后来成为了名声远扬的易贡茶场。 到这里的第二天,胖女人就喊妙莲翻地,把从老家带来的菜种子撒了下去,只浇过一次水。昨天早上妙莲去看时,发现上海青和莴笋都已经长出小苗了。 原本妙莲是去不了铁山的,因为胖女人让妙莲跟她去易贡茶场找老百姓买菜,而且王眼镜觉得妙莲身子单薄,背不了几斤铁。 胖女人对妙莲还是比较关照的,说他人虽然小,但有眼力, 干活不偷懒,不像其他人,只要老板的眼睛不在就开始抽烟。每当厨房有什么活,胖女人总喜欢叫上妙莲。工地两天才吃一顿回锅肉,而且每人的碗里不会超过三片,平时都是青菜、土豆、白菜老三样,连油腥都没多余的一滴,吃得大伙儿想吐。胖女人每次叫妙莲干活后,总会偷偷给他一块肥肉。去山下卖菜,最早也要下午才能回来,也就是说,午饭要在下面解决。以胖女人的性格, 肯定不可能吃素嘛。对于妙莲这个在深山老林里做苦力,瘦得走路都有些飘的小孩来说,能多吃一顿肉还是很开心的。 但出门前,王眼镜的一个老乡去树林里拉屎,被蛇咬到了屁股,他抓着蛇脖子,惊叫着冲进帐篷,大家都围了过来,跛脚老头看了一眼说,无毒,不会死人。当然,屁股上有两个小血洞肯定是去不了铁山了,但炮工和挖机师傅更不可能去的,去了工地就停工了,所以王眼镜便临时叫了妙莲跟着去。 世间的事就这样,很多故事或许只源于一坨屎。 一行八人,有的拿着蛇皮袋,有的背着背篓,大伙儿都穿着平时干活的衣服和塑料胶鞋,感觉就像逃难似的。 跛脚老头背着一个巨大的獐子皮包,肚子上横别一把大砍刀, 一摇一晃地走在前面带路。他时不时提醒大家:“盯着地上点, 九鬼山满山都是绿宝石,捡到了可以镶在刀上的。” 后来妙莲才知道,跛脚老头没说假话,只不过这绿宝石只有米粒般大小,密密麻麻地嵌在绿色花岗岩石中。绿宝石不稀罕, 但满山的绿色花岗石特别稀罕。据说这样的石头属于奢侈品,在日本,是做墓碑或骨灰盒最珍贵的材料。 大家一听有宝石立即来了精神,嘻嘻哈哈地伸着脑袋到处寻找,王平拿着小手电,不时眯眼对着石头照射。妙莲斜背着军挎, 背着一个装青椒、馒头和卤牛肉的竹背篓,香味就在鼻间萦绕, 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咽口水,但又不敢偷吃,大伙的眼睛都在看着呢。三个小时才走到山脚下,已经累得歪歪倒倒的王眼镜一声令下,大家找了个有水的地方休息。带的开水早在路上就喝光了,妙莲转了三个石头,就地取了泉水,捡来干柴开始烧水。跛脚老头儿过来,从背包里掏出茶叶、木碗、酥油、糌粑、盐、旁弓肉……妙莲惊奇地看着他,感觉他的獐子皮背包就像一个百宝袋。 一人一个大馒头。大伙儿把易贡生辣椒掰开,沾点盐夹在馒头中间狼吞虎咽。跛脚老头用刀给每人分了一块一两左右的旁弓肉。这种肉是易贡深山里独有的。把吃青稞长大的藏香猪杀了, 收拾干净,用盐腌好挂上,等滴干净血水后,压在石头下,放进青稞谷仓里发酵,一两年才取出来吃,奇香无比。 草地向森林延伸,野花酣畅淋漓地开着。原始森林以高山松为主,枝干上挂着微黄的松萝,随风摇曳,仿如处子脚边的裙幔。妙莲盘腿坐在草地上,用打火机引燃干柴,放上水壶,王平又拖过来一根干树枝,手脚并用折断丢在草地上,蹲在妙莲身边,等妙莲烤好了石头上的旁弓肉,就拿过去,“嗯,香!” 王眼镜对跛脚老头儿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哥,侍候得十分周到,跛脚老头答应给他打百羊刀,他开心极了,心里想着送刀时跟刘科长再谈一下其他工程的事。其实,在易贡会打百羊刀的不只跛脚老头一个,很多铁匠都会。不过铁匠易找,高手却难寻。而老头儿恰好是高手中的高手,易贡的其他铁匠都是他的徒子徒孙。甭管刀质量怎么样,就凭老头儿的名号,递出去的礼物就有了分量。老头儿呢,他要的是尊严,高超的铁匠手艺虽让他生活得比普通老百姓要好,但也让他失去了朋友。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被人看不起的状态,突然来了个认同他的人,甭管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会格外珍惜。王眼镜的出现,就是给老头儿灰暗的交际圈注入了一抹阳光,让他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跛脚老头喝着小酒,打开了话匣子,说道:“其实我是有汉族血统的。文成公主嫁来西藏时从内地带来了一大批铁匠、木匠, 其中有一个打唐刀的高手,他爱上了松赞干布的贴身女仆,两人经常在林卡里偷偷幽会,让人看见了,按规矩女仆是要被卖掉的, 而男的肯定是要下牢的。两个人就偷偷逃跑了,本来是要到波密八盖那边的,路过易贡湖的九鬼山时,男的闻到铁锈味儿,他就说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福地,就留在了这里,打刀生子,生子打刀,到我这一代,谁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打了多少刀。” 王平给老头斟上酒,满脸堆笑,知道老头没有吹牛,因为易贡刀的技法,确实是内地已经失传的大唐唐刀折花刀工艺。 跛脚老头得意了,抹着嘴说道:“九鬼山上的铁打的刀有两种,一种是百羊刀,用一百只肥羊换一把刀,有钱的贵族、特别厉害的刀客才能换到,除了杀人,什么都做不了,杀气重,放到家里百邪不侵。我年轻的时候打过几把,都被人换走了。不过,百羊刀虽说厉害,但在我们易贡藏刀里也只能算老二!” 王眼镜推了推眼镜,说道:“还有比百羊刀更厉害的吗?” 王平和妙莲都瞪大眼睛听老头儿吹牛。 老头儿笑眯眯地喝了口小酒,衣襟上都是馒头渣,他把头凑到王眼镜跟前,小声嘀咕着,偶尔几个字断断续续钻进耳朵里,“当然有,彩虹刀……我家老辈人打过一把……” “彩虹刀?”王眼镜惊异地喊道。老头儿直起身子,不再说话。 “哥,那你能不能给小弟打一把?”王眼镜拿过妙莲刚烤好的馒头,讨好地递给老头儿。 老头摇摇头:“打不了,找不到材料了!” 妙莲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个人骑着马从太阳里冲出来,两尺长的大刀在头顶上呜呜旋转着,头顶上罩着一道彩虹圈, “哥,哥……”王眼镜把削好的旁弓肉递给老头儿,满脸讨好,“你说要什么样的材料,弟我就找人弄去嘛,哥你就给弟整一把嘛, 也让你弟回去在大领导面前显一显我哥的手艺!” 老头儿嚼着肉,口齿不清:“打彩虹刀要蜘蛛矿,只有彩虹洞才有。我太爷爷的二弟和村里的铁匠一起把彩虹洞堵住了,并发誓不让后代找到。” “蜘蛛矿?啥东西?没听说过!”王眼镜不信。 王平说:“他说的是SpiderWeb,就是蜘蛛线,很多矿石都有。矿石在自然发育的过程中会伴生一些其他矿物质,也就是杂质嘛,那些杂质有粗有细,有松有密,形状像蜘蛛,各种颜色都有, 只有红色的蜘蛛矿打出来的刀才有彩虹。但为什么要堵住彩虹洞呢?也堵住了子孙们的财路啊。”王平无限感慨,“有什么比花花绿绿的钞票更重要的?你家祖宗疯了吗?把子孙的财路堵了!” “哎 !”跛脚老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一百年前吧,或许更早一点,我太爷爷和他弟弟二人都是易贡最好的刀匠,只有他俩才会打彩虹刀。但彩虹刀杀气太重,波密王想要一把,他们都借故推托了,因为每打一把他们就会病好长时间。” 大家都停下,不吃东西了,盯着跛脚老头。 树上的几只绿鹦鹉也静了下来。妙莲盯着鹦鹉,觉得十分奇怪。从他到易贡开始,无论去哪里,哪怕是撒泡尿,都能看到当地的绿鹦鹉在他头上转。 跛脚老头儿喝了一口酒,神神叨叨地继续讲着当年的事。“有一天,从昌都来了一个叫扎西的康巴壮汉,胸前佩戴了一颗至纯九眼天珠,抱着一个沉重的红木箱找到我家,二话不说打开红木箱子,我太爷爷和他弟弟眼珠子都瞪圆了。木箱里有满满的红珊瑚和蜜蜡以及金银穗子,他要换一把彩虹刀用来找仇家报仇。我太爷爷很犹豫,他是知道扎西这个人的,他家和另一家是世仇, 两家杀来杀去,代代寻仇,扎西父亲就死在我太爷爷打的刀下。我太爷爷就跟扎西说,波密王让打都没同意,给你打会惹麻烦的。扎西扯下胸前的九眼天珠,随手扔到红木箱子里,仅一颗天珠就能值一百头耗牛。我太爷爷动心了,关上了红木箱,对扎西说, 四年后的今天,你过来取刀吧!” 跛脚老头儿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小酒,“我太爷爷和他弟弟用了半年时间去九鬼山彩虹洞采蜘蛛矿石,采了三千多斤,日夜不停地炼铁锻打,整整四年时间,终于打出了一把彩虹刀,扎西也如约而至,取他的刀。”其实,后面还有故事跛脚老头儿没说,主要是没好意思说。 第二十五章去去来处2 扎西拿着彩虹刀,用手指试着刀刃,阴森森地问老头儿的太 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洛桑群培!”他太爷爷回答,声音有点胆怯了。 “那好吧,我的这把宝刀就叫洛桑群培。”扎西平缓地说。他太爷爷没接话,这话他没法接,心却彻底慌了。因为西藏刀客有个习惯,自己的宝刀都会取个名字,而且名字越邪气越好, 最好是试刀时杀的第一个人的名字,这样死者的灵魂就永远附在刀上了。 “把寄放在你家的宝物还给我吧,可以饶过你的家人不死!” 扎西说。 当时跛脚老头儿家里老老少少有十多口人,他太爷爷的阿爸还躺在客厅的红色藏式床上,老得不能说话了。他太爷爷没法儿, 只得进里屋抱出了那个红木箱子,对扎西说:“我们到外面说话吧?别吓到老人家。”太爷爷的二弟拎着刀想跟着去,他太爷爷拦住他说,家里一家老小需要个男人照应。 在易贡湖边一片盛开的桃花之中,宝刀“洛桑群培”发出的第一道彩虹,让他太爷爷的脑袋翻滚在空中,最后喊出的一句话是:“强盗扎西!” 这就是强盗扎西名字的来由。 后来强盗扎西凭借着削铁如泥的彩虹刀,在易贡一带作恶多端,无人能敌。他太爷爷的二弟自感罪孽深重,就和村里的铁匠一起把彩虹洞堵住了,全村的铁匠都发誓,再也不打彩虹刀。“洛桑群培”是最后一把。“真的假的?”王眼镜问。 “哪会有假啊?连易贡的鹦鹉都知道。”跛脚老头说。 沉默良久,王平试探说:“后来强盗扎西的刀在哪里?我有个哥们专门收藏刀的。” “强盗扎西的彩虹刀在我朋友朵起的身上,他也经常来易贡, 他刀法不错,要找强盗扎西报仇!” “一百多年了,强盗扎西早就死翘翘了,报屁仇啊!”王平说。“朵起认为他还活着。”跛脚老头儿说,不敢肯定,“我们走吧,早去早回!”老头起身,提起獐子皮口袋。 朵起,这名字在西藏很少见,不可能是重名吧?妙莲想起冲赛康的肉贩子,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也没敢细问,把东西装进背篓里,王平提起框放在妙莲背上时,说了句:“也不知道你爹妈怎么想的,让这么小的娃儿出来打工。” 妙莲没吭气。他没告诉任何人父母失踪的事,因为总感觉他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到另一个地方去了。王平把棍子塞给妙莲,说道:“蛇多,小心点。你老背着这个破挎包干啥? 不嫌累啊!” 妙莲嗯了一声,仍然没接话。 一行人默默地走着,树林越来越密。跛脚老头不停地砍着挡在路边的荆棘或小树,这是森林人的习惯。既为了方便走路,也是在维护道路,易贡雨水多,荆棘长出来不砍去的话,小路上很快就会长满,不好找路也不好走。 旁边树林里传出采松茸的女人和孩子的欢笑声,可能今天收获比较多。松茸这种菌类在世界上都是奢侈品,只有富得流油的日本人才吃得起。据说日本人一般认为像什么补什么,未打开伞盖的松茸特别像男人粗大的生殖器,所以肯定壮阳。二是美国人在日本广岛丢***的时候,传说松茸是唯一活下来的植物,所以肯定也是抗癌的极品,所以采松茸的人很多。松茸出产的季节, 有日本商人直接住在八一镇收购,为保证新鲜,从山上采下来后马不停蹄地在二十四小时内运进日本,第二天就能在超市见到。 在西藏,林区人的生活普遍比农区要好,主要就是林下资源丰富, 药材、蘑菇、虫草,一年比一年价高。易贡夏天太热,大牲畜受不了,特别是毛长皮厚的牦牛,一家最多不过几头,夏天放养在高山牧场里,用于产奶和获取酥油。 天黑透了,一行人才摇摇晃晃到达九鬼山悬崖下,前面再无去路,老头儿指着崖壁边的一个山洞说:“这是十人洞,今晚上就在这儿住吧。上九鬼山请铁矿的人都会在这儿住的。” 大家伙儿进入洞里,洞中间是三块石头架起的火塘,边上堆着柴火。西藏人有个习惯,洞里面的柴火随便用,但走的时候用了多少你得补充多少,再有人来时就可以用上干柴了。每个人都遵守规则,既方便别人也方便自己。 大家围着火塘吃肉喝酒,听跛脚老头聊刀、王眼镜聊女人、王平聊唐卡,不时哄堂大笑着。妙莲摆弄着脚上两个鸡蛋一样大的血泡,有点想哭。 第二天一早,洞外传来“咋洗得脸,咋洗得脸”的声音,妙莲闻声冲出了洞,是一大群易贡绿鹦鹉在青冈树枝头上叫,像是刚学来的话,特别兴奋的样子。 “瓜婆,有种你永远躲着!”妙莲悻悻吼道。山脚下的田园村庄宛如仙境,雪山围绕着美丽翠绿的易贡湖,白云挂在山腰间, 湖边采茶的女人们像蚂蚁一样在茶园里忙碌。 跛脚老头弯腰走出洞,自言自语道:“咋整的哟?以前易贡的鹦鹉都喜欢看打架凑热闹,现在乖了,大清早开始讲吉祥话儿了!” 所有的人低头走出了洞,其实洞口很高,站着走出来也不会碰到头的,只是大家都条件反射般低头而已。太阳从东边出来了,圆圆的,像个饼。 跛脚老头指着洞上方黑色的石壁说,那上面就是铁矿石。 王眼镜望着悬崖有些傻眼,“哥,那么高,我们怎么爬上去?”?“这是神山,不能去直接采。捡掉下的,是地上山神赐的!” 老头儿笑眯眯地说,踮着脚尖走到崖下,弯腰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用鼻子不停地嗅:“用鼻子,闻有铁锈味儿的地方就有,我的祖先就是闻到了铁锈味儿留在易贡的。” 大家各自散开趴在地上寻找,地上满是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突然,跛脚老头指着一个草丛说:“这下面有!” 大家扒开草皮,果然见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黑色矿石。挖出来大家都傻眼了,特别重,至少有五六百斤。几个工人过来合力把它抱起来,才走两步又不得不扔在地上。 大家找来石头砸,石头碎了,铁矿石上只留下几个亮点。 跛脚老头说:“看来你们内地人也没有啥新办法嘛,还是用我们的老办法吧。”说完,指挥大家去找干柴和水。把矿石烧得滚烫,然后用水淋上去,黑漆漆、亮晶晶的矿石纷纷崩落下来。大的如巴掌,小的如同指甲盖。大家学着跛脚老头的样子,念念有词地谢过山神后,把矿石捡到洞门口堆在一起。 折腾了整整一天。跛脚老头说:“百斤矿一斤铁,打把百羊刀应该够了。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请矿石下山才叫真的累。” 第二天下山时,妙莲背篓里的矿石是最少的,但他在家里娇生惯养,第一次背这么重的东西,才走几步,肩膀就被勒得红红的, 只得走走停停。大家都是干体力活的粗人,谁也不可能停下来照顾你。一小会儿,前面的人就不见了踪影。 妙莲抹去汗水,看着寂寥的树林,其他人早不见了踪影。他后悔跟着王眼镜来捡铁了,要是跟着胖女人去茶场买青菜就对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又走了十多分钟,见跛脚老头坐在一棵枯木上抽烟。见到妙莲,他摁灭烟头,起身把妙莲背篓里的矿石抓了几把放到自己背篓里,再把大砍刀递给他说:“我和大家说好了,你慢慢走,我们在前面的**温泉泡温泉等你。那可是个神泉,刚出生的小孩被丢进温泉泡一泡,出来立马就能爬起来走路,对骨头特别好,我年轻时请矿石把腿摔断了,就是在**温泉泡好的。” 妙莲接过大砍刀说了句:“谢谢你!” “我在沿途砍上记号,你看着点,如果实在迷路了就一直往山下走!”跛脚老头说。 妙莲点点头,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在易贡的林子里,黑熊特别多,遇到了千万别跑,更别蹲下。蹲下的人,在熊的眼里就是头野猪,会主动攻击的。如果实在害怕了就大声地叫,只要不是带崽的母熊,都没事儿的。”跛脚老头边走边交代,“我就是请矿石时遇到了带崽子的母熊,没办法跳下山崖摔断腿的。”跛脚老头虽然跛,但一摇一晃的,走得很快, 转眼就只剩下妙莲一个人咬牙切齿地走在遮天蔽日的青冈密林小路上。来的时候大家说说笑笑没啥感觉,而午后的林子,看向任何一处都觉得阴森恐怖。妙莲后背发凉,但除了一步一步往前挪外也没别的办法,听天由命吧。 第二十六章去去来处3 突然,妙莲发现幽暗的林子深处有团红色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吓得妙莲心脏狂跳,直接反应是碰到野兽了。赶紧停下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发现红光还在原地闪耀,不像是野兽的样子, 想起跛脚老头说的山里产宝石的话,妙莲心想也许碰到红宝石了。 妙莲卸下背上的背篓,提着砍刀走了过去。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空地,厚厚的腐叶土上有一个一米来高像绽开的莲花般的红宝石,从内向外闪烁着神秘的光,频率快得像人的心跳,一条手臂粗的白蛇绕在宝石上,鲜红的信子一伸一缩。“妙莲救我!”不知从哪儿传出个声音。 妙莲吃了一惊,四处看了看,没发现有人啊。“妙莲救我!”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妙莲定睛看去,感觉声音是从石头内发出的,而缠住石头的白蛇比刚才又收紧了些。他顾不得多想,手腕一抖,手中大砍刀就飞了出去,直接落在白蛇的脑袋上,切掉的白蛇脑袋飞出老高, 咬在远处的青冈树枝上,满是鲜血的蛇身剧烈地扭动着,滚下宝石,瘫在地上。 “谢谢妙莲!”本来像莲花一样绽开的红宝石慢慢合了起来, 变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红宝石,闪烁的红光也渐渐熄灭。 原来它真会说话!妙莲盯着石头,满脑袋问号,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刀那!刀那!”木瓜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妙莲转头看去, 见木瓜从透着稀疏阳光的青冈树顶上飞了下来。 妙莲再回头时,红宝石已经不见了,白蛇的尸体还在,尾巴仍在微微扭动。 木瓜落在地上,像找食的老母鸡般在宝石消失的地方拼命地刨着,语带哭腔不停地喊着:“刀那,出来啊!刀那,快出来啊!” “木瓜,到底怎么回事?”妙莲问道。刀那这个词对他来说太熟悉了,父母就是因为要找它才离开了家。 “密不泄,不能说啊!”木瓜依旧在快速地刨着土,松软的地已经被他刨出一个大坑,白色羽毛上都是黑色的土渣渣。 “瓜婆!”妙莲生气地看着它,心想,什么天大的秘密?比爸妈的命更重要吗?他跑过去,想把木瓜抓住。 木瓜见他靠近,一拍翅膀机敏地飞走了,留下尾巴依旧在扭动的白蛇尸体和累得半死的妙莲。 天地恢复了静谧,太阳愈发毒辣。妙莲无奈,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回到原地,重新背起背篓往前走,走到**温泉的时候,工友们正**着身体,有说有笑地泡在泉水里。 王平光着屁股坐在泉边正在煮清茶。西藏的清茶就是把砖茶和盐一起煮,又解渴又补充体力,加上酥油就是每家每户必喝的酥油茶。妙莲端了一碗茶坐到一边,把一坨酥油放在清茶碗里, 用嘴巴吹着喝,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碗里。 回到村里,天刚擦黑,工地上打工的人们,提着青稞酒、拿着哈达出来迎接,人们把哈达系在跛脚老头儿家外面的炉子烟囱上,把青稞酒撒在炉子上,嘴里喊着:“开炉炼铁,吉祥如意。” 然后所有人都在跛脚老头家的院子里喝酒吃肉,一轮圆月挂在天上。 这是妙莲人生中第二次喝醉。他抱着跛脚老头家后院的藏獒哇哇地哭,把那只可怜的藏獒郁闷坏了。修路的生活简单而枯燥。 易贡的山太年轻,山体陡峭且结构又不稳定,到处都是松散的破碎体,只要挖开地表就开始不停地塌,下雨塌天晴也塌,工程进度极度缓慢,非常艰难地向森林深处推进。 “砰,砰,砰”,开山放炮声不时地响起,妙莲拿着红绿两面旗子负责指挥车辆和行人进入放炮危险区,绿旗行、红旗停, 样子显得有些滑稽,特别是永远背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军挎。王平曾好奇地问妙莲:“你挎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一天到晚背着!”妙莲从不吭声。 当天晚上,王平趁着妙莲睡着后,把他的军挎偷偷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幅唐卡。他小心展开,半透明的唐卡悬在空中,把他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当即想都没想就卷起唐卡塞进衣服包里,出了工棚向山下飞奔,工钱什么的也不要了……这样一幅国宝级的宝贝如果出手,他敢肯定,别说自己将财富万贯,就是儿子、孙子未来也将成为豪门之后了。 月光下,王平在森林小道上慌慌忙忙地走着,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喊着,“一二一、一二一!” 王平走一步,它喊一声,王平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吓得王平头皮发麻,东张西望,无果后拔腿狂奔,一个飞翔的鸟的影子始终跟在他身后。 王平跑到了易贡茶场的公路边,蹲在茶叶地里,打算等到天亮搭过路车离开,邪气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王平大松一口气,想着即将到来的财富,心里美滋滋的。他忍不住掏了掏口袋,哪里有唐卡?他以为自己丢在路上了,赶紧往回找,找了一路,什么都没有。进帐篷一看,妙莲还在睡觉,军挎就在他枕下,他小心过去,抽出军挎,发现唐卡好好地在里面放着。他正准备再次拿走唐卡时,工棚外面突然传来小孩的声音:“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干坏事,我要告诉你妈妈……”妈哟,太邪气了。王平吓得赶紧把军挎放回原位,轻手轻脚地钻进自己被窝。 工地生活中,妙莲最开心的就是吃饭,胖女人做的易贡辣椒炒回锅肉简直美味极了,而且胖女人端上桌前总是单独留一小碗给妙莲,让他吃得满嘴流油。 工地生活中,妙莲最不开心的就是拉屎,工地上有一个木板搭的简易厕所,妙莲基本不去,因为妙莲每次去蹲坑时都会发现黄狗,眼巴巴地在坑底下等热气腾腾的屎吃。更让妙莲受不了的是,偶尔胖女人也会急急忙忙跑到他隔壁解手,中间的木板隔着很宽的缝,不同器官发出的各种各样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让他见到胖女人就尴尬。妙莲一般都到青冈林里解决,但每次又都有一大群当地的绿鹦鹉飞过来喊:“快去报告瓜姐,妙莲臭死了,妙莲臭死了。”几只胆大的绿鹦鹉还飞到妙莲身后,歪着脑袋, 边看边喊:“快去报告,是稀屎。” 被一群鹦鹉围观拉屎,妙莲十分生气,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满山的枫树,把天空映得绯红。易贡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春天的杜鹃花和秋天的枫叶都会红遍满山,人们都把这片区域叫做绯红之地。 王眼镜说,进入秋季雨水少,正是道路施工的旺季,大家加班加点努点力,力争在明年雨季来临前打通毛坯路。刘科长来检查工地好几次,每次都顺便让王眼镜陪着去跛脚老头儿家看看百羊刀的进展。 跛脚老头总说:“人老了,没了力气,至少要明年夏天才打得好!” 刘科长说:“不急不急,慢工出细活,我有耐心!” 王眼镜常常当着工友的面拍刘科长的马屁,说刘科长官大了脾气更加随和。然后点头哈腰地跟在刘科长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每次刘科长走了后,王眼镜都要召集妙莲他们开个大会,传达领导的指示精神。主要还是质量、安全、进度等,工地上老生常谈的事儿。还跟妙莲说,他是安全员,全权负责工地的安全生产。这让妙莲感觉肩上担子很重,只要一放炮,就早早拿着小旗守到路口挥来挥去。 那天,一个黑塔般的大汉身后跟了个天仙般的藏族姑娘,从妙莲身旁经过,妙莲认识他们,不过没打招呼。大汉是拉萨卖肉的朵起,姑娘是大昭寺磕长头的去去。妙莲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他俩也没认出妙莲。几个月的工地生活,风吹日晒的, 脸早黑得像个煤球,头发也长得跟女人一般长了,身上还穿着爸爸留下的脏得不成样子的军装,把麻绳当腰带系在腰间,没妈宠着的孩子,确实落魄得不成样子,妙莲不想让去去看到自己这么落魄的形象。 第二十七章去去来处4 妙莲把红旗横在胸前,像模像样地喊:“哑炮了,按安全规定在两个小时之后才能通过,请在这边休息一会儿!” 两人停下来,盯着妙莲身前又脏又黑的挎包看。 去去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朵起叔叔,内地人都喜欢‘为人民服务’的挎包吗?”自从大昭寺那晚之后,去去每晚都会梦到那个背着挎包的男孩。 一语道醒梦中人,朵起看着妙莲灰扑扑的脸上有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突然兴奋地叫了声:“你是妙莲?师傅,格拉,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妙莲惊呆了,眼睛瞪得溜圆,问朵起:“啥玩意儿?你叫我啥?” “师傅,是菩萨指引我来找你学功夫的。”朵起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师傅,你教我彩虹刀法吧!” 妙莲还是没明白,再次问道:“啥?你说啥?彩虹刀法?” 去去看着妙莲的脏样子,想起了什么,脸顿时红了。 “对,彩虹刀法!”朵起说,“菩萨说,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教我彩虹刀法!” 妙莲一句“神经病”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瞪着朵起,心里转了一遍小九九,故作高深地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现在不行,你的基础还没打好,等你打好基础再来找我吧!” 朵起一听,顿时无比兴奋,冲妙莲直直跪了下去,“梆梆梆” 地磕起头来,可把本来开玩笑的妙莲吓坏了,腿一软坐在灌木丛里,没想到灌木上有刺,他捂着屁股跳了起来,转身就往山上逃去。开玩笑嘛,虽然成为武林高手是自己的梦想,但毕竟是梦想, 到现在,论打架,自己就只是砍旱鸭子那次侥幸胜过,之后便再没赢过,反之鼻青脸肿倒是经常的事儿。 朵起见妙莲跑了,赶紧起身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叫:“师傅,你别走啊师傅,我是诚心要跟你学武功!” “我没武功,我只会打旗子,刚才开玩笑的,你找错人了!” 妙莲说。前面一颗大树挡住了去路,眼看就要被朵起追上,妙莲赶紧抓住藤条,飞速爬到树上,叉开腿坐在树枝上,不经意间看到下方白色杜鹃花丛里有一对黑幽幽的眸子正盯着他,尖利的鸟喙还涂着口红,不是木瓜是谁。 “瓜婆,你给我出来!”妙莲生气地吼道,估摸着这事儿肯定与它脱不了关系。 此时朵起已到树底下,仰首看着妙莲,抱拳说道:“我是认真的,师傅,我会好好跟你学习!”说完又要跪下去。 妙莲顾不得找木瓜的麻烦,赶紧乱摇着手说道:“不要跪, 不要跪,你真的搞错了,我只是个打工的,修路打旗子,不信你去问工地上的人嘛!” 朵起态度诚恳,看着妙莲说:“师傅,你不要推辞,菩萨指点我时还说,我的刀见了你会有感应。刚才我在下面你在上面, 我的彩虹刀就开始跳出来了!” “不可能,你吹牛!”妙莲说。 “真的,真的,师傅,菩萨还说,我师傅脖子上还戴了一块墨玉,枫叶形的。” 妙莲条件反射地伸手摸脖子,一想不对,赶紧把手放下。自己脖子上这块玉,进西藏后从来没让人见过,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他怎么会知道? 朵起笑了,说道:“我没说错吧,师傅?” “你这纯属蒙的,是不是去去告诉你的?”妙莲说,心想也许那晚跟去去一个被筒被她发现了也说不定。去去的脸蛋蓦地红得如杜鹃花,低着脑袋用脚尖擦地,小声说道:“我哪里知道?” 妙莲顿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子对朵起尴尬地说道:“我不是你师傅,真的,你走吧,回拉萨去卖你的牛肉!” “菩萨都说了你是我师傅,那还能有错?”朵起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妙莲,认真地说:“师傅,我叫朵起,今年 35 岁,老家在昌都丁青。师傅,你下来嘛!” “不下去!”妙莲坚定地说,“你走了我才下去,免得大家尴尬。”然后又认真劝起朵起来:“兄弟,你真认错人了。你回去吧,回拉萨去卖肉。这个季节生意很好的,游客多,他们都要买肉当礼物带回去的,赶紧了,回去回去!”他也不想想,哪有游客会千里迢迢从拉萨带生肉回去。 “师傅,我为了找你,已经把铺子兑出去了。从今往后我都跟着你,好好练习彩虹刀!”朵起认真地说。 一听他把铺子卖掉了,妙莲顿时瞪大了眼,“这什么事儿! 你确定不是认错了人?” “当然不是。”朵起说,从怀里掏出把柳叶状的小刀,举起给妙莲看,“师傅,你看这个,这是你上一世用过的,刀只有回到主人手里,才会变成飞刀,那天你在肉铺拿着它时,次次都击中红心,这就是证据!” “那只是碰巧运气好,不作数的!”妙莲说,“不信你把刀扔上来,我再扔给你看!” “好的,师傅!”他说,把刀往上一抛,妙莲顺手抄在手中。正好有只麻雀从面前飞过,妙莲手腕一扬,尖刀不知怎么就飞了出去,妙莲眼睁睁地看着麻雀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朵起欢呼一声,过去捡起麻雀冲妙莲晃着,去去也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妙莲。妙莲吓坏了,伸出右手,对着张开的五指看了又看,完全不敢相信这只手刚才干了什么。 朵起拿着麻雀和柳叶刀回到树下,开心地说:“我没说错吧!师傅,你的刀只认你!”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妙莲讪讪地说,眼角的余光瞥见花枝摇动,一道白影向上飘来,落在自己肩上,小眼睛黑亮亮的, 不是木瓜还能是谁。妙莲偏了脑袋看它,本来想讽刺它两句以报它不辞而别的仇,但触到它黑亮亮的小眼睛,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鼻腔塞塞的,所有的怨气烟消云散了。 木瓜在妙莲肩上踱了两步,对下面的朵起尖声喊道:“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你能做到吗?” 朵起突闻这声音有点熟悉,一看妙莲肩上就是比日神山上喊自己去救去去的鹦鹉,心想那天肯定是菩萨让这只神鸟去找自己的,于是更加相信拜妙莲为师是菩萨指引的了。便极严肃地回答道:“丁青朵起发誓,弟子能做到!” 木瓜凑到妙莲耳边轻声说:“收下他,他可以保护你,陪你找爸妈。” 妙莲对于木瓜的话一般都言听计从,也大致相信。听木瓜这么一说,赶紧板着脸摆出师傅的样子配合木瓜演戏,只不过瘦削还脏如泥猴的妙莲,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武林宗师,倒更像个街头小混混。“好吧,你重新磕头。刚才磕的不算,我没做好准备!” 去去“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朵起倒是毫不含糊,跪在地上严肃认真地磕完三个响头。妙莲抱着树干麻利溜下,立在朵起面前,看着他,学着武侠书里师傅收徒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道:“想练成我的独门绝技,就要先打好基础,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准偷懒!”心里却在想, 先糊弄过了这一关再说,反正见事不对溜之大吉就是了。 朵起狂喜,连连表示自己不怕吃苦,一定跟着师傅好好练习,起身站起,高兴得就像只猩猩,搓着手嘿嘿地傻笑。 去去笑嘻嘻地走过来,盯着站在妙莲肩上的木瓜看,“你叫木瓜?谢谢你救了我!” 木瓜点着脑袋说道:“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妙莲好奇地问去去啥事,去去把比日神山上木瓜喊朵起救自己的事笑嘻嘻地说了。 往回走时,妙莲和去去走在前面,朵起跟在后面。 去去边用手指逗木瓜玩,边把朵起怎么找他的事儿全讲了。还介绍说朵起是著名的刀客,飞刀技术出神入化,尤其猎熊的本事更是了得。易贡这边猎熊都是带狗拿枪。只有朵起肩背着刀, 看见熊就追,不管公母和大小,从不失手。 妙莲把红旗横在胸前,像模像样地喊:“哑炮了,按安全规定在两个小时之后才能通过,请在这边休息一会儿!” 两人停下来,盯着妙莲身前又脏又黑的挎包看。 去去捂着嘴巴吃吃地笑:“朵起叔叔,内地人都喜欢‘为人民服务’的挎包吗?”自从大昭寺那晚之后,去去每晚都会梦到那个背着挎包的男孩。 一语道醒梦中人,朵起看着妙莲灰扑扑的脸上有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突然兴奋地叫了声:“你是妙莲?师傅,格拉,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妙莲惊呆了,眼睛瞪得溜圆,问朵起:“啥玩意儿?你叫我啥?” “师傅,是菩萨指引我来找你学功夫的。”朵起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师傅,你教我彩虹刀法吧!” 妙莲还是没明白,再次问道:“啥?你说啥?彩虹刀法?” 去去看着妙莲的脏样子,想起了什么,脸顿时红了。 “对,彩虹刀法!”朵起说,“菩萨说,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教我彩虹刀法!” 妙莲一句“神经病”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瞪着朵起,心里转了一遍小九九,故作高深地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现在不行,你的基础还没打好,等你打好基础再来找我吧!” 朵起一听,顿时无比兴奋,冲妙莲直直跪了下去,“梆梆梆” 地磕起头来,可把本来开玩笑的妙莲吓坏了,腿一软坐在灌木丛里,没想到灌木上有刺,他捂着屁股跳了起来,转身就往山上逃去。开玩笑嘛,虽然成为武林高手是自己的梦想,但毕竟是梦想, 到现在,论打架,自己就只是砍旱鸭子那次侥幸胜过,之后便再没赢过,反之鼻青脸肿倒是经常的事儿。 朵起见妙莲跑了,赶紧起身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叫:“师傅,你别走啊师傅,我是诚心要跟你学武功!” “我没武功,我只会打旗子,刚才开玩笑的,你找错人了!” 妙莲说。前面一颗大树挡住了去路,眼看就要被朵起追上,妙莲赶紧抓住藤条,飞速爬到树上,叉开腿坐在树枝上,不经意间看到下方白色杜鹃花丛里有一对黑幽幽的眸子正盯着他,尖利的鸟喙还涂着口红,不是木瓜是谁。 “瓜婆,你给我出来!”妙莲生气地吼道,估摸着这事儿肯定与它脱不了关系。 此时朵起已到树底下,仰首看着妙莲,抱拳说道:“我是认真的,师傅,我会好好跟你学习!”说完又要跪下去。 妙莲顾不得找木瓜的麻烦,赶紧乱摇着手说道:“不要跪, 不要跪,你真的搞错了,我只是个打工的,修路打旗子,不信你去问工地上的人嘛!” 朵起态度诚恳,看着妙莲说:“师傅,你不要推辞,菩萨指点我时还说,我的刀见了你会有感应。刚才我在下面你在上面, 我的彩虹刀就开始跳出来了!” “不可能,你吹牛!”妙莲说。 “真的,真的,师傅,菩萨还说,我师傅脖子上还戴了一块墨玉,枫叶形的。” 妙莲条件反射地伸手摸脖子,一想不对,赶紧把手放下。自己脖子上这块玉,进西藏后从来没让人见过,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他怎么会知道? 朵起笑了,说道:“我没说错吧,师傅?” “你这纯属蒙的,是不是去去告诉你的?”妙莲说,心想也许那晚跟去去一个被筒被她发现了也说不定。去去的脸蛋蓦地红得如杜鹃花,低着脑袋用脚尖擦地,小声说道:“我哪里知道?” 妙莲顿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子对朵起尴尬地说道:“我不是你师傅,真的,你走吧,回拉萨去卖你的牛肉!” “菩萨都说了你是我师傅,那还能有错?”朵起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妙莲,认真地说:“师傅,我叫朵起,今年 35 岁,老家在昌都丁青。师傅,你下来嘛!” “不下去!”妙莲坚定地说,“你走了我才下去,免得大家尴尬。”然后又认真劝起朵起来:“兄弟,你真认错人了。你回去吧,回拉萨去卖肉。这个季节生意很好的,游客多,他们都要买肉当礼物带回去的,赶紧了,回去回去!”他也不想想,哪有游客会千里迢迢从拉萨带生肉回去。 “师傅,我为了找你,已经把铺子兑出去了。从今往后我都跟着你,好好练习彩虹刀!”朵起认真地说。 一听他把铺子卖掉了,妙莲顿时瞪大了眼,“这什么事儿! 你确定不是认错了人?” “当然不是。”朵起说,从怀里掏出把柳叶状的小刀,举起给妙莲看,“师傅,你看这个,这是你上一世用过的,刀只有回到主人手里,才会变成飞刀,那天你在肉铺拿着它时,次次都击中红心,这就是证据!” “那只是碰巧运气好,不作数的!”妙莲说,“不信你把刀扔上来,我再扔给你看!” “好的,师傅!”他说,把刀往上一抛,妙莲顺手抄在手中。正好有只麻雀从面前飞过,妙莲手腕一扬,尖刀不知怎么就飞了出去,妙莲眼睁睁地看着麻雀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朵起欢呼一声,过去捡起麻雀冲妙莲晃着,去去也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妙莲。妙莲吓坏了,伸出右手,对着张开的五指看了又看,完全不敢相信这只手刚才干了什么。 朵起拿着麻雀和柳叶刀回到树下,开心地说:“我没说错吧!师傅,你的刀只认你!”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妙莲讪讪地说,眼角的余光瞥见花枝摇动,一道白影向上飘来,落在自己肩上,小眼睛黑亮亮的, 不是木瓜还能是谁。妙莲偏了脑袋看它,本来想讽刺它两句以报它不辞而别的仇,但触到它黑亮亮的小眼睛,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鼻腔塞塞的,所有的怨气烟消云散了。 木瓜在妙莲肩上踱了两步,对下面的朵起尖声喊道:“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你能做到吗?” 朵起突闻这声音有点熟悉,一看妙莲肩上就是比日神山上喊自己去救去去的鹦鹉,心想那天肯定是菩萨让这只神鸟去找自己的,于是更加相信拜妙莲为师是菩萨指引的了。便极严肃地回答道:“丁青朵起发誓,弟子能做到!” 木瓜凑到妙莲耳边轻声说:“收下他,他可以保护你,陪你找爸妈。” 妙莲对于木瓜的话一般都言听计从,也大致相信。听木瓜这么一说,赶紧板着脸摆出师傅的样子配合木瓜演戏,只不过瘦削还脏如泥猴的妙莲,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武林宗师,倒更像个街头小混混。“好吧,你重新磕头。刚才磕的不算,我没做好准备!” 去去“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朵起倒是毫不含糊,跪在地上严肃认真地磕完三个响头。妙莲抱着树干麻利溜下,立在朵起面前,看着他,学着武侠书里师傅收徒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道:“想练成我的独门绝技,就要先打好基础,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准偷懒!”心里却在想, 先糊弄过了这一关再说,反正见事不对溜之大吉就是了。 朵起狂喜,连连表示自己不怕吃苦,一定跟着师傅好好练习,起身站起,高兴得就像只猩猩,搓着手嘿嘿地傻笑。 去去笑嘻嘻地走过来,盯着站在妙莲肩上的木瓜看,“你叫木瓜?谢谢你救了我!” 木瓜点着脑袋说道:“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妙莲好奇地问去去啥事,去去把比日神山上木瓜喊朵起救自己的事笑嘻嘻地说了。 往回走时,妙莲和去去走在前面,朵起跟在后面。 去去边用手指逗木瓜玩,边把朵起怎么找他的事儿全讲了。还介绍说朵起是著名的刀客,飞刀技术出神入化,尤其猎熊的本事更是了得。易贡这边猎熊都是带狗拿枪。只有朵起肩背着刀, 看见熊就追,不管公母和大小,从不失手。 第二十八章去去来处5 去去讲得高兴,妙莲听得认真。 去去小声问妙莲:“朵起的刀法了得,为啥一定要拜你为师?” 妙莲摇了摇头。 走出林子,妙莲看了一下太阳,说道:“再见,再见,我要回工棚吃饭,稍晚点吃的都被他们抢完了,汤都不会剩! ” 去去紧跟着妙莲后面。那架势,就是要跟定妙莲。朵起问道:“格拉,我去哪里呢?” 妙莲扣了扣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要说别人,就是妙莲自己,也觉得这一切就是个玩笑。朵起是一个大高个,头戴红色英雄结,耳朵上还吊着个纯金大耳环,粗糙的五官像是被砍刀砍出来的一般,抬头挺胸往那一站,绝对论得上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妙莲呢,一米六五,瘦得跟猴一样,旧军装在身上晃荡, 在工地上打个旗子一天能挣十块钱,这还是老板可怜他。 差异如此巨大的两个人是师徒关系,谁信? 朵起也知道妙莲的为难之处,一个打旗子的小工,带别人回去吃饭是不太妥,便说道:“师傅,我就住在跛脚老头家,还有点事要办,明天我去找你!” 妙莲继续抠他的头,说道:“朵起大哥,能不能不叫我师傅? 我不习惯!” “那咋行?就叫格拉吧。”朵起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其实格拉在藏语里就是师傅的意思。 “嗯。”妙莲算是答应了。 “去去,格拉就交给你了。”朵起抱拳对去去说。 妙莲和去去踩着刚开出的小碎石块路,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低吟浅唱仿如古曲。 妙莲突然带着个大美人回到工棚,立即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 吃饭对工地上的男人们来说是最大的事儿,开饭就跟抢一样。现在大伙儿也不急着去灶台打饭了,而是围着去去转来转去,开一些黄色玩笑,过个嘴瘾。大家在工地上睡了三个月素觉,看到母猪都是美女,会**的胖女人更是风华绝代。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个美丽的藏族姑娘,所有人的雄性荷尔蒙顿时都逼到了头顶。 去去红着脸不理他们,跑去跟胖女人说事儿。 只有王平盯着不远处青岗树尖上的白鹦鹉,他这还是第一次在易贡发现白色的鹦鹉,心里琢磨着怎么抓住它卖个好价钱。 饭后,去去拎着一大桶热水,拿着胖女人的香皂让妙莲去洗澡。 妙莲嘟囔着:“我又不脏。”接过水桶和香皂走到板房后面的小块空地上。三个月来,这是妙莲第一次洗澡,身上的泥儿好像永远都搓不完一样。洗完,脸白多了,身上轻了一些,有种飘飘欲仙想飞的感觉。 汽灯下,去去把妙莲的头发剪得像狗啃的一样,她歪着脖子瞅了好久,得意地说:“发型不错。”围在一旁的工友们大笑,说妙莲本来是披头士,现在变成了狗啃哥。 晚上,去去就跟胖女人睡,两人嘻嘻哈哈讲到很晚。 被赶出来的王眼镜说,他要到跛脚老头家喝酒,问王平去吗? 王平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一早,去去就把妙莲喊起来,说她跟胖女人说好了,结了妙莲这几个月的工钱,要去县里给妙莲买衣服和生活用品,特别是木瓜吃的核桃,还有香皂。妙莲瞪大眼睛看着去去说:“你咋能这样,我要存钱给我妈买礼物的!” 去去嘻嘻地笑,小声说道:“老板娘答应我在后勤保障组做事,挣了钱还你,小气鬼!” 胖女人一边切泡菜一边大声说:“去去今天开始就是我的手下了,到波密算出差,买点菜回来!” 去去笑嘻嘻地答应着,早饭都没吃就跑去搭车了。 到第二天中午,王眼镜才红着眼睛回来,身后跟着扛着整只风干猪肉的朵起。 王眼镜给大伙介绍朵起时,只用了四个字:“一条好汉!” 王平问:“为什么?” 王眼镜说:“喝酒了得!” 大伙好奇,问道:“能喝多少?”因为王眼镜喝酒也是三斤不倒的量,能让王眼镜佩服的人不多。 王眼镜笑而不答,伸出食指。“一箱啊?”大伙不解。 “一直喝!”眼镜说,“我们三人喝了一天一夜,把跛脚老 头家的酒喝完了,又把村里小卖部的酒全部喝完了,我都喝得断片了。我们喝酒,还商量了一件大事。”然而什么大事,王眼镜却不肯再说。 朵起把猪肉挂在妙莲的工棚里,说道:“格拉,这是旁弓肉,烤一下就能吃。” 见所有工友都在看自己,妙莲有些脸红,“朵起,我真不是你师傅,我从没学过刀法,真的,不骗你!” “格拉,刀法,您不用学,您的前世是最牛的刀客,比强盗扎西还牛!”他掏出那把已经洗干净的小刀玩着。 妙莲想起父亲从不让他碰刀,以及那次拿菜刀砍旱鸭子时, 每挥一下菜刀都好像要脱手而去的事情,心里也有些疑惑,难道人真的有前世?自己的上一世难道是一个横行江湖、人人仰慕的大侠?如此一想竟有点小得意。见下面十来米的坡下,原本青葱的杂草蔫了个两米左右的圆,而圆心中独绽一株红艳艳的野草, 朝阳下,细细的草叶如丝般飘逸。索性就瞄准了它,小石头呼的一下飞出,别说没有砸中小草,连干枯的圈子都没进,落到完全不相干的灌木丛里去了。妙莲干笑了下:“看嘛,我说嘛,我这技术,怎么可能是你师傅呢?” “师傅,您的手是使刀的,石头不属于你!”朵起说,把小刀递给妙莲。 妙莲迟疑着,最终还是学着朵起的样子,两指捏着刀柄举到眼前,眼睛盯着小草的根部,原本细细的草茎突然变大了,就像一根柱子立在那儿,妙莲手腕略一用力,手指松开,小刀“嗖” 的一下飞了出去,草断刀落。 朵起憨憨地笑着,下去把刀捡回来给妙莲,“师傅,在您的刀没有找回来之前,这把刀您就暂时用着吧。您的刀,是与您的灵魂连在一起的!” 妙莲说了声“谢了朵起”,接过小刀掂了掂,感觉这把刀和普通的小刀并没什么不同。刀身细长,刀把上缠着黑黑的牛皮绳, 随便哪个帐篷都能看到这样的小刀,插在肉盆上削肉用的。妙莲捏着刀柄,旁边突然飞来只小鸟,拍着翅膀,啾啾地叫个不停,妙莲的目光落在鸟儿脖子上,那里有圈白色的羽毛,就像戴了个围脖。突然间妙莲手心里窜出一股无形的热力,就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头系着小刀,另一头系着鸟儿的脖子,刀尖颤动着, 好像随时都要脱手而去。妙莲赶紧捏紧刀柄,收回目光,那股神秘的力量便莫名地消失了。 妙莲把刀放进裤兜里,心里越发疑惑。如果说之前发生的一切还有巧合成分的话,此时发生的一切又用什么解释呢?小石子和小刀对准的都是那颗小草,为什么小石子完全不受控制,而小刀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抵达呢? 朵起跟妙莲说起昨天喝酒的事,王眼镜跟跛脚老头和他商量好了,朵起负责去九鬼山找彩虹洞,王眼镜负责提供资金,跛脚老头儿负责技术,要打一把新的彩虹刀捐给博物馆,向世界展示藏文化的博大精深。 “格拉,没有提前请示您,我就答应他了,下次不敢了!” 朵起低声说。 妙莲没有说话。 去去大包小包地从波密采购回来不久,妙莲立即变了个样。用去去的话说是有点帅了。 从此,工棚多了去去大声喊妙莲的声音。只要妙莲不及时答应,去去就会对着空地前的青冈林里喊:“瓜姐,你家妙莲又不见了,快去找找。” 胖女人听后笑着说:“妙莲今后肯定会得气管炎的。” “啥气管炎呀?他的包都不给我看!”提起妙莲的挎包,去去有点小情绪。好几次去去都想看看妙莲的挎包里藏了啥,妙莲都摇头拒绝了。 吃过晚饭,两人无事去圣水河边走走,去去讲家里发生的事, 妙莲听;妙莲讲家里发生的事,去去听。 不同的故事,相同的结局!木瓜就住在旁边的青岗树林子里,没有固定的窝,它的身边总跟着一群绿色的当地鹦鹉,呱呱地叫着讨好它,木瓜就好像是大人不跟小孩玩一样的,一脸不屑。 易贡的绯红之地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豆杉林。在自然界, 红豆杉和鹦鹉是共生的。红豆杉的果实被鹦鹉吃到肚子里再拉出来,落在土里后会更快发芽,所以红豆杉越多,鹦鹉也越多。这段时间,人们总看见上千只鹦鹉齐声叫着“咋洗得脸、咋洗得脸”, 顺着山谷的夹缝中飞过。 入冬后,下了好几场雪,雪白的易贡森林就像童话世界一样。工地的活儿只得暂时停下来,大伙儿待在工棚里等着重新开工。 那天也是雪夜,妙莲坐在木头搭的床边,望着窗外的雪景若有所思。去去边帮妙莲叠衣服边跟他闲聊:“前几天给你讲的那三只路过工棚的红狐狸,今天中午又回来了。狐狸生活在草原上,它们在林子里找不到吃的东西,好瘦,我给它们拿了几块羊肉,红狐狸们正吃得起劲时,你们收工回来了,狐狸都被你们吓跑了。” “三只红狐狸?会不会是张次仁养的?”妙莲说。心想从沱沱河到拉萨、再到易贡最少也要十几天吧。 去去听妙莲讲过进藏路上发生的事儿,说道:“不可能啊? 从那曲的嘉黎县抄近路过来也要两三天吧。”去去皱着眉头说, 她的地理成绩虽然比不上妙莲,但至少还有生活常识,知道狐狸不一定要走公路的。 “红狐狸在易贡林子里又找不到吃的,跑这么远,来干嘛?” 妙莲也觉得奇怪。 “会不会是洞官拉措在召唤它们?”去去停下手中的工作, 看着妙莲说,“前几天过去的时候还是毛茸茸的漂亮尾巴,今天过来时,尾巴上光秃秃的,难看死了,难道像姨妈说的,它们是给洞官拉措的画师送毛笔去的?”“去去说大声点,什么洞?什么毛啊?我们一点都没听清。” 隔壁传来工友们略带猥琐的笑声,工地的生活太单调了,大家都趴在墙壁听两人说话,寻找刺激呢。 去去红着脸,跑出了妙莲的房间。 第二十九章洞官拉措1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易贡湖畔的油菜花开了,空气中都带着甜味,金黄与翠绿交相辉映,再加上云雾的晕染,仿佛不是凡人的栖息地。这个季节最忙碌的就是蜜蜂,无论是蜂场中的还是绝壁上的,都忙着收集花粉、酿蜜。最开心的是去去姑娘,每天都穿着妙莲送的红毛衣去油菜地旁边采野菜,去青冈林里找蘑菇。 这个季节的易贡雨水充足,森林里新的生命拼了命地生长着。去去自幼在山里长大,对大自然送上的食物自是十分熟悉,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只需看看就知道了。 因为无情草,事情发生了转折。 雨后的清晨,妙莲拿着小旗准备搭车去工地前方,见去去蹲在一株半米高长满尖刺的野菜旁,小心翼翼地用两根小木棍在采其嫩叶,采下来后用头巾兜着。妙莲问她:“我们今晚吃这个吗?” 去去红着脸,完全答非所问:“注意安全,中午早点回来啊!”妙莲伸手欲采,去去阻止他,“你别动……”去去话还没说出口,妙莲便感觉手跟火燎了一样火辣辣地痛,赶紧收回手狂甩。去去忙把妙莲的手按在自己头顶上,轻轻摩擦,说道:“无情草不能碰的,有毒。还好还好,你只摸了一点,不是很严重, 头发能把扎在肉里面的小刺吸出来。” 妙莲看着她头顶的发丝,问道:“你说那草叫什么?无情草? 有毒?”“无情草,给无情的人吃的,吃了就有情了。”去去脸更红了, “皮肤碰到会长很多疹子,又痒又痛!” “你不是说它有毒吗?”妙莲不解。 去去小声说:“你放心吧,煮熟了就不会有毒了。毒死妙莲了,去去怎么办?” 妙莲略偏了头,看去去拍打自己的手,见她脸蛋红扑扑的, 修长的眉毛入鬓,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长发随意编了个辫子垂在起伏的胸前,自有一番不同于城里姑娘的美丽。 去去见他盯着自己看,便有些不好意思,问他:“手好些了吗?快去工地吧。” “好像好点了,我走了。”妙莲说,经过去去柔顺的头发的摩擦后,不知是不是这偏方真有用,妙莲感觉手没那么痒痛了。 一上午,妙莲都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中午回到工棚,妙莲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去去和胖女人好像商量了什么大事一样。胖女人吼着让妙莲洗头、洗手、换干净衣服, 然后让她坐在一张简易的桌子边。 去去穿着一身新的粉色藏装,端出一碗青绿的汤,放在妙莲面前,红着脸坐在妙莲的对面,双手支着漂亮的小脑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看着妙莲吃。 妙莲觉得不像是在吃东西,更像一个**的仪式。远处,木瓜像家长一样,威风凛凛地站在高高的青冈树枝头看着妙莲,周边几百只当地绿鹦鹉“咋洗得脸,咋洗得脸”放肆地大吵着,气氛异样。 “就我一个人吃独食吗?”妙莲不解,看着旁边一脸笑容的胖女人问。 “我也想让王眼镜吃一碗,去去不干。”胖女人回答。“这是啥?”妙莲问去去。“去去专门给你炖的,无情草炖牛肉。”胖女人抢着回答。“去去,你嘴里在嘟囔什么?”妙莲是第一次吃这么有仪式感的东西,他用勺子舀了一勺汤,清香扑鼻。 去去不理妙莲,嘴里依旧在不停地嘟囔着,一直看着妙莲把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才红着脸站起,边跑边喊出了一直嘟囔的话:“无情草,治无情,不离不弃一世情!” 妙莲一脸错愕地看着去去跑回厨房。 远处,只见朵起扛着一只宰杀好了的羊走过来,跛脚老头一摇一摆地跟在后面。 “格拉,我们今天过来喝王老板的好酒!”朵起说,把羊放在木板上,交代胖女人烧一大锅热水,他来煮味道好些,让胖女人去做辣椒蘸水。 王眼镜闻声从房间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记账的破笔记本, 耳朵上夹着支圆珠笔,连声说:“欢迎,欢迎,昨天刚到的二十件泸州老窖,是我老家的好酒。今天我们好好地整一场。” 王眼镜性格耿直、酒量又好,和他们两个特别合得来,三人一喝起来就昏天黑地,醉兮兮地敲着桌子,反反复复地唱《兄弟背歌》: 兄弟啊! 昨天我们酒杯铿锵 昨天我们激情飞扬 雪山下 仰天躺 拆掉的是心墙 紧握的是力量 兄弟啊! 今天我们天各一方 今天我们没有悲伤 大森林 寻方向 干杯的是兄弟 绯红的是家乡 背着兄弟我走 背起兄弟我唱 今生完成今生的诺言 再来一次不醉不散场 胖女人说这样对身体不好,想管不敢管,一管王眼镜就拍桌子要揍人。 西藏的羊只吃青草、喝矿泉水,肉极好,能生吃,煮法也比较特殊。烧开的锅里放点盐、加块姜,羊肉放进锅,再烧开就好了。把一整只羊放到桌上,插上几把刀,刀切上去,微红的血水顺着刀尖流出来,肉外面是白的,里面是粉红的,蘸上辣椒,一口一块, 又润又香。 吃完午饭,工友们继续去工地干活。剩余的人围坐在工棚空地前的圆桌旁,圆桌上只放着一只完整的羊。 跛脚老头年岁大,坐在北方的主位,妙莲和王眼镜坐在他两侧,朵起、王平、胖女人就随意围坐一圈。工地上没有酒杯,只得将就,每人面前放一个大小不一的吃饭的碗,胖女人给每个人倒上一碗酒,一圈下来两瓶酒就没有了。 去去拿着自己吃饭的碗也跑过来,让胖女人给她也倒了一碗酒。坐在朵起的边上,撒娇说道:“朵起叔叔,去去也要喝,今天去去高兴!”说完喝了一大口。 绿鹦鹉们站在青岗树枝上,喊着“咋洗得脸,咋洗得脸”,吵个不停。 朵起对高高在上的木瓜说:“瓜姐,你也下来喝一杯呗。” “不喝,姑娘喝醉了不漂亮了。”木瓜回答道。 “瓜姐,能不能让小的们别吵了,吵得我头皮发麻,喝酒太吵了我容易醉,就喝不过王老板了。”朵起拱着双手说。 “今天妙莲有大事,木瓜专门叫小的们过来烘托气氛的。” 然后问去去:“去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大家都看着去去,去去害羞得指甲盖都红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去去,倒是指示呀!”木瓜根本不管去去是否害羞,凶巴巴地问。 去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谁稀罕陪你们,我们走喽。”木瓜忿忿不平地说,“轰” 的一声,木瓜带着那些绿鹦鹉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周边终于安静下来,只有风刮着树叶,唰唰地响。 大家边喝酒边吃肉边聊闲事儿。 朵起说:“这个冬天我找遍了九鬼山,没有发现彩虹洞的痕迹。王老板带回来的金属探测仪也没用,上山一打开就叫个不停, 整座山都是矿都是宝也麻烦,不好找!” “功不唐捐,就这么一座山,慢慢找,肯定能找到的。”王眼镜信心满满地说。 “我爷爷说过,站在彩虹洞口就可以看到弋塔凡那的顶峰。” 跛脚老头儿说。 去去平时不喝酒,今天不知怎么了,兴奋得很,一杯接一杯, 一会儿起来敬大家一圈,一会儿又起来敬大家一圈。 敬完第一圈,去去的脸变得红扑扑了。敬完第二圈,去去不时拿眼风扫妙莲。敬完第三圈,去去就变成话唠了。 敬完第四圈,去去摇摇晃晃地去青岗林吐了。 王眼镜觉得扫了大家的酒兴,对妙莲说:“这么贵的酒,吐去去闹着还要喝,但有些站立不稳了,妙莲把她扶回了房间。一躺到床上,去去就开始低声哭了起来,说她想阿爸阿妈了。 “去去,别哭了,你阿爸阿妈在天上,好着呢!”妙莲端来脸盆放在床前,安慰她说。 “除了姨妈,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你不知道,妙莲,我多想有个兄弟姐妹啊!” “没事,没事,你把我当弟弟嘛!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最亲的姐姐!”妙莲这么一说,去去居然放声大哭起来,弄得妙莲更加手足无措。 “别哭了啊,我说的是真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也是一个人, 你当我姐姐好不好?”妙莲说,拿了湿毛巾给去去擦脸。 去去一把推开他,越哭越大声:“你根本就是骗我的。什么姐姐弟弟,你连个挎包里的东西都不给我看,还说是亲人!” 妙莲有些懵了,他不知道去去是真醉还是假醉,只得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幅唐卡,等你睡醒了就给你看。” “不行,就现在看,我现在就要看,除非你现在给我看,否则就是骗我的!”去去耍起赖来。 妙莲只得打开挎包,取出唐卡,说道:“这幅唐卡里,藏着我爸爸妈妈的秘密,你不要对外人说。”自从来了西藏,接二连三发生在妙莲身上的怪事,让他不知所措。但八角街那一晚,妙莲从心底感激去去在自己快被冻死时所给予的温暖,想起了那个散发着淡淡少女香气的被筒,第一次让他从心到身都开始蜕变, 脱掉了小男孩的壳,换上了男人的心。 第三十章洞官拉措2 “唐卡怕折、怕潮湿,你这样装着不会坏吗?”去去坐起来, 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姨妈的宝贝唐卡——《九宫八卦》,被她小心翼翼地挂在佛堂里,从来不让别人碰的。” “我这幅不会。”妙莲说,把唐卡往空中一抛,碧绿的唐卡立即平平展展地悬在空中,如水波般清澈透亮。 去去张大嘴,完全傻掉了,她连忙下床,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念诵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妙莲收起唐卡,给去去倒了一杯加了白糖的开水。 “哪来的?”去去喝着水,问道。 “我爸说,是一位阿姨送他的!”妙莲说,“我总觉得,找到这幅唐卡的来历,就可以找到我爸爸妈妈了。” “到哪儿去找呢?”去去问,“你爸爸又不在,都没人问!” “我觉得木瓜知道,不过我问了它很多次,都翻脸了它也不说。”妙莲有些无奈,“木瓜挺神秘的,我总感觉它心里藏了一件很大的事儿!” “我陪你去找叔叔阿姨!”去去醉兮兮地说,又问:“你知道去哪里找吗?” “不知道,我在拉萨看了很多唐卡,那些唐卡和我这幅一点都不像,有个画师跟我说,我的唐卡是至净唐卡,当下的画师都达不到这个水平。”妙莲说。 “我们绯红之地的洞官拉措有许多画师,”去去兴致勃勃地说,“我姨妈有幅《九宫八卦》,就是洞官拉措的木易大师画的, 漂亮极了。我们去找大师,也许木易大师知道这幅唐卡的来历!” “洞官拉措?召唤红狐狸的地方吗?”妙莲觉得这思路有点对。 “是啊,不只红狐,我姨妈说,好多其他动物也会去的,都是去贡献身上的毛的,用来做画笔!”去去说,“听姨妈说,红狐狸尾巴上的毛,是专门用来画眼睛的。” “那……我们去找木易大师问问!”妙莲下定了决心,说道: “明天我就找王老板请假。” “嗯,我陪你去!”去去说,脸上的红潮褪去了一些,眼波流转。 隔壁,王平像壁虎一样,趴在墙壁上听着。 第二天一早,妙莲和去去找王眼镜请假。 王眼镜两眼通红,昨天的酒还没醒,摇头说:“不行,易贡的雨季马上就来了,现在抢进度,正缺人手了。” 王平快步从自己房间出来,手搭在王眼镜肩膀上,把他拉到自己房里,两人嘀咕了半天。王眼镜出来,立马转变了态度说:“去吧,算是公差,工钱照算。但是王平必须跟着去!” 妙莲望着王眼镜,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王眼镜是老板,他没有办法拒绝,只得点头同意。 “格拉去哪,我就去哪,我去收拾一下东西!”朵起说,他和跛脚老头正蹲在地上洗脸。昨晚上他们三个喝到很晚,都喝麻了,三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勉强眯了会儿。 “到了板门殿就要注意了。”跛脚老头儿醉兮兮地说,昨夜的酒还没完全醒,“很多猎人进了洞官拉措森林就没出来过!” “不怕,有我呢!”朵起信心满满地说。 “洞官在波密土语里面就是灵魂的意思,洞官拉措就是灵魂之湖。洞官森林邪气得很,森林上都飘着死人的灵魂,谁进去都要迷路的,猎人都不去那地。听说不能顺河走,顺着河走永远走不出迷魂阵,不过只是传说,真的假的不知道。”跛脚老头含糊不清地说。“不顺河怎么走?”朵起也糊涂了。顺着河水走,是野外找路的常识。 “你们跟着星星走吧。马不会走错路,星星不会骗你。就算找不到洞官拉措,至少可以走回来!”跛脚老头说了当地的一句谚语,所有人都半信半疑。 “白天哪有星星?”朵起说,浑然不当回事。他是猎人出身, 从来没有他走不出的森林。 三天之后,王眼镜亲自开车把他们四人送到山门村。从山门村往里走就是传说中的绯红之地,没有路只能步行,四人下车取行李。朵起卸下行李,帮大家背上,王眼镜和王平站在远处嘀咕着什么。站在妙莲肩上的木瓜不耐烦了,操着四川方言吼道:“眼镜,撇脱点嘛,磨皮擦痒干啥子?” “晓得,晓得!”王眼镜朝木瓜笑了笑,点头说道。他对这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鹦鹉很是尊重,因为他在易贡见多了神奇的事情,谁知道这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不会异于常人呢? 大伙儿跟眼镜挥手告别。四人一鸟,向神秘的绯红之地正式进发了。 绯红之地,是一处在易贡沟深处像莲花一样盛开的隐秘之地, 漫山遍野都长满了杜鹃——映山红。如今正是花开之时,血红的杜鹃花连绵成海,把蓝天映得绯红。远处的雪峰仿佛伸手可及, 陡峭的山峰似刀凿斧砍,直插云霄,峻岭巍峨之上跳跃着金色的光芒,薄如蝉翼的白云在山尖上流淌着,丝丝缕缕、飘飘荡荡, 一会儿散去一会儿聚集。这片远离人间烟火的天地,宛如一个巨大的调色盘,保持着原始的模样,随着四季梦幻地变化着。 朵起背着从跛脚老头处借来的巨大獐子皮背包,包上横绑着他的彩虹刀,手里拿着从跛脚老头那借来的大砍刀,不停地砍树开路,嘴里喊着:“去去、格拉,跟上,小心点!” 第一天的行程比较顺利,早早赶到了道格藏布和圣水河的交汇处。一座简易的木头房子搭在草地上,是牧人夏季挤奶的地方, 去去说,猎人把这里称为“板门殿”,这是猎人的宫殿。 王平四处转着。他出来前做过功课。从地图上看,道格藏布是圣水河左岸的支流,藏布的尽头就是洞官拉措,简单易找,没跛脚老头说得那么邪乎。 但实际上,这一路行来,他发现比跛脚老头说得邪乎多了, 很多植物他完全没见过不说,就是动物,也长得奇形怪状的。比如说,他们中午就碰到一群红色的猴子。 第二天,天刚亮,四人早早出发,顺着道格藏布拐进了一片森林,发现两岸全是悬崖峭壁。只得钻进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 这里除了狗熊钻过的痕迹以外,没有任何路可走,得一边走一边自己开路。朵起靠远处的道格藏布和若隐若现的太阳分辨着方向,不停地挥舞砍刀,砍开碍事的荆棘,让后面的妙莲和去去好走一点。 奇怪的是,他们进入森林后不久就开始起雾了,而且越来越浓,到最后已经隔几步就看不清对方了。 “大太阳下起雾,像恐怖片一样。”王平心里有点发毛,紧紧跟在朵起后面,不停地四处环顾。王平老听跛脚老头儿说朵起的故事,感觉朵起就是森林的神,有他在胆子大多了。 “不是雾,是死人的灵魂飘在林子里,不会伤人!”朵起说。“你不说还好,一说更吓人。”王平说,神神叨叨地四处看着, “我咋感觉后面有人呢,你们有没有觉得?” “在哪?”朵起停下来四处打量。 “好像有三个戴墨镜的在那边,一晃而过!”王平指着白茫茫的不远处,紧张地说。王平一说戴墨镜的三个人,去去顿时紧张起来,往妙莲身边靠了靠。“戴墨镜的?在比日神山上就是戴墨镜的妖怪要抓我!” 她抓住妙莲的胳膊说。 妙莲想起在拉萨见过的那三个人,便朝林子方向喊着:“是诺雪卡吗?别装神弄鬼了,快出来吧。”他听去去说了比日神山的事后,感觉那三个想抓去去的人就是自己在拉萨见过的那三个人,只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抓去去。 妙莲右手插在裤兜里,握着朵起送他的小刀,手心满是汗水。妙莲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严厉告诫过他,不准靠近任何刀具, 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别的小伙伴在帮父母砍柴、切菜、做家务活时,他拿着书本在背“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别的小伙伴学着武打片里的样子舞枪弄棒、义结金兰、要去闯荡江湖时, 他在研究甲骨文的“死”字为什么左边躺着一具尸体,右边跪着一个人;别的小伙伴吹着小号、迈着正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长街时,他面对混浊的江水吹奏着长箫,箫声悲戚……回想整个成长期,要么在想着改名字,要么在跟古诗、古文、古音作斗争。当然,这也缘于他有一个超级喜欢太阳还会跳舞的母亲。妙莲甚至想,父母是不是特想生个女儿,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女兮兮的名字,明知他是男孩还是按女孩来养,不准他碰刀玩枪,只让他背那些酸溜溜的诗词歌赋。 妙莲父母做梦都想不到,某一天,他们文弱的儿子会走进一片靠刀说话的原始森林。 朵起把手中的大砍刀递给王平,从背上拔出彩虹刀,对着远处浓雾弥漫的森林大声喝道:“有种你们就出来,看你还有多少只脑袋砍!” 远处白雾茫茫的,寂静无声。 第三十一章洞官拉措3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朵起把彩虹刀插回刀鞘,从王平手上拿回大砍刀,低声对大家说:“跟紧我,咱们走!”然后继续砍去挡路的杂草和灌木。 透过浓雾和密林树顶,大家都隐隐约约感觉外面是艳阳高照,而他们却在恐怖的密林和浓雾之中完全摸不清方向,只是本能地跟着朵起往前走。 蹲在妙莲肩上的木瓜也来了精神,眨巴着小眼睛东顾西盼。“格拉,您看!”朵起指着前方一棵红豆杉上的刀痕说,“早上我们从这里走过了。我还说有时间的话,采点红豆杉果子给木瓜吃,现在又经过这棵树,说明我们在林子里转了个大圈,回到原地了。” “我们不是一直跟着下面的道格藏布往前走的吗?”王平紧张地问。 “把太阳和河流两个作为参照,一路留下砍痕,自古猎人都是这么做的。任何地方都不应该迷路。”朵起也迷惑不解。老猎人在深山里迷路,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什么时间?”妙莲问。 王平看了看手腕上二十块钱的电子表说:“下午四点半!” 一直没吭气的木瓜突然从妙莲胸前的挎包里伸出脑袋,冲王平喊道:“放屁!” “你个傻鸟,你自己看!”王平生气地把表伸到它面前,电子表清清楚楚显示着四点三十。 木瓜把眼睛翻得全是眼白,不屑地说:“太阳在头顶,影子在树下,标准正午!” 它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同时看向太阳,确实,小蛋黄一般的太阳隐隐约约就在头顶上。“瓜姐,你到上面去看看好不好?” 妙莲讨好地对木瓜说,把它从挎包里抓出来,往空中一扔,木瓜便拍着翅膀往上飞去,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落在妙莲肩上,“看不清,看不清,木瓜看不清!” “瓜姐,你也搞不清方向?”妙莲小心问它。“全是雾!”木瓜点着脑袋说。 “鸟不是靠感觉找方向吗?”王平斜视着它说,“你是不是被圈养久了,失去了鸟的本能?”上次偷妙莲唐卡时那个喊“一二一”的绝对是这只傻鸟。 木瓜翻他一眼说道:“蠢人,你来!” “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我告诉你,你不过是只鸟,把我惹急了,把你烤了吃!”王平生气地骂道。 木瓜尖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高傲地说:“这世上, 能烤姐的人还没出生!”然后用小眼睛看着朵起,别有深意地说: “朵起,有人要把瓜姐烤着吃了,你有什么意见?” 朵起把刀往脖子上一扛,看着王平,狠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王平气得满脸通红,心想老子如果不是想发大财,鬼才在这儿受你这只死鸟的气。脸上却已经谄媚地笑开了,点头哈腰地看着木瓜:“瓜姐,瓜姐,我不过是跟您老人家开个玩笑嘛,别当真,别当真!” 木瓜“咔咔咔”地笑着,一本正经地教训王平:“王平,做人要善良,知道不?咋洗得脸!”其他三人见此,哈哈大笑起来, 紧张的气氛也稍作缓解。 去去从背包里掏出两颗核桃,捡起石头砸了起来,木瓜立即自动屏蔽掉王平,飞到她边上,深情款款地看着。去去把核桃仁清理干净,递给它,用乞求的口吻说道:“瓜姐,你就再飞上去好好看一下,好不好?我们都原地转一上午了,太累了,求求你了瓜姐!” 木瓜忙着把它最爱的核桃仁放进嘴里,不高兴地说道:“去皮去皮,核桃皮有点苦!”去去便小心把核桃皮剥掉,再递给它,木瓜用爪子捏着核桃仁,吃得渣子掉一地,“好嘛好嘛,等我吃完了再去找,这地方我以前来过,雾太大了,也差点没飞出去!” 听到木瓜无意中的一句话,其他三人都没在意,妙莲心里却木瓜吃完核桃,满意极了,拍着翅膀说道:“你们待在这里, 不要动,我再去看看!”说完飞走了。 四人便按它的吩咐待在原地,大伙吃了点东西,找树靠着休息。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木瓜终于飞回来了,爪子上还带了两把野玫瑰,扔在妙莲面前,喊着:“玫瑰浴,玫瑰浴!”木瓜是只特别爱洗澡的鹦鹉,大冬天在冷水里也可以洗得很开心。 妙莲有些尴尬地笑着,取出木碗打来水,又扯下花瓣洒进去。木瓜开心地跳进碗里,一边洗一边发出呜呜的满足声,就差没哼小调了。对于爱美到不管不顾的木瓜小姐,妙莲也是十分无奈啊, 蹲下讨好地帮它浇着水。其余三人站在一旁抱臂围观。 “怎么样瓜姐?找到洞官拉措没有?”妙莲理着它的羽毛, 小心翼翼地问。 木瓜踩得水花四溅,不急不忙地说:“名都,名都,完全名都!” 妙莲有些傻眼,瞪着它,不知它这是什么表达方式。 去去说:“它说的是我们的话,‘名都’就是没有的意思!” 妙莲停止浇水,失望又不好说什么。要知道木瓜是只自尊心 极强的鸟,父母失踪后自己向他打听消息不成,不过是随口说了句“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结果它就真的不见了。 “浇水,浇水!”木瓜不满地吩咐他。 妙莲不高兴地说:“你真是只神鸟,连藏语都会说了!”只得继续侍候它。“咋洗得脸,咋洗得脸!”木瓜拍着翅膀快乐地喊着。“你要怎么洗嘛?”妙莲以为它不满意自己的服务,一把水浇在它脑袋上。木瓜头顶的冠顿时竖了起来,开心地在碗里跳着转圈,“咋洗得脸,咋洗得脸!” 去去双手撑着下颌,看着木瓜,若有所思地说:“瓜姐,你说的是不是扎西德勒?” 木瓜猛点着头,用小眼睛看着她,一副遇到知音的样子,“咋洗得脸,咋洗得脸!” “神奇!”妙莲说,“一句祝福的话被你说成这样!” 王平凑了过来:“现在怎么办?如果往回走还来得及!” 妙莲看着去去,去去也在看着他,四目交汇,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咋洗得脸,咋洗得脸!”木瓜从水里跳了出来,抓着妙莲的衣服爬到他肩膀上,展开翅膀开始晾干,水珠滴下来,把妙莲的肩头打湿一片,“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我招呼小的们去找啦!” 妙莲顿时大喜,去去过来看着它,满眼都是讨好的意思:“哇噻,瓜姐,最捧了!” 果然,一会儿一只绿鹦鹉飞了下来,落在草地上,“报告瓜姐,名都!” 木瓜弯着脖子,理着翅膀上湿漉漉的羽毛,慢吞吞地说道:“知道了,再去找。” 一会儿又有三五成群的鹦鹉飞了下来,吵吵闹闹地说:“报告瓜姐,名都!” “再去找!”木瓜说,从容地指挥着它的绿鹦鹉队伍。如此来来去去,可能有好几百只。 朵起坐在边上好奇地看着。 “报告瓜姐,洞官拉措不名都。”一只红嘴绿鹦鹉落下来,身后跟了二三十只过来抢功的黑嘴绿鹦鹉,一齐喊着:“洞官拉措不名都,洞官拉措不名都!”易贡当地的绿鹦鹉,公的嘴巴是红的,母的嘴巴是黑的,非常好分辨。“好,办得好,你们功劳很大。”木瓜和稀泥,接着问:“找到洞官拉措了?” “名都啊。”红嘴绿鹦鹉说。 “名都啊。”刚才还在抢功的其他黑嘴绿鹦鹉也就跟着说。妙莲觉得很滑稽也很无奈,刚准备站起来和大家商量怎么办时,那只红嘴绿鹦鹉得意地说:“我请了大拽哥图奇来找,在绯红之地它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拽哥图奇就是拽!”所有的绿鹦鹉齐声喊道,看来图奇在这一群鹦鹉里威望极高。 “谁呀?能找到洞官拉措!”木瓜说话音未落,一只白色鹦鹉拽兮兮地飞了下来,个头比木瓜整整大了一圈,昂头挺胸、一摇三晃,好像它就是森林之主,其他的绿鹦鹉一见它就都安静了下来,特别是那些绿色黑嘴母鹦鹉,不时拿小眼神觊觎它。 “拽啥拽?你知道洞官拉措?”木瓜高傲地问道。 “知道的,知道的,轻车熟路,经常去的。”见了木瓜,叫图奇的鹦鹉豆眼闪亮,立即不再拽了,鸟喙贴到地上低头说道。“洞官拉措在哪?”木瓜冷冷地问。去去崇拜地看着木瓜, 真心佩服它面对超级大帅哥也能淡定自如的本事。 “洞官拉措在长庚星正西方上部,好找的,好找的,吩咐就是!”图奇连声说。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这个“长庚星正西方上部” 是什么位置。最后还是妙莲小心问道:“瓜姐,长庚星我知道, 就是太白金星,那个西方上部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二章洞官拉措4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朵起把彩虹刀插回刀鞘,从王平手上拿回大砍刀,低声对大家说:“跟紧我,咱们走!”然后继续砍去挡路的杂草和灌木。 透过浓雾和密林树顶,大家都隐隐约约感觉外面是艳阳高照, 而他们却在恐怖的密林和浓雾之中完全摸不清方向,只是本能地跟着朵起往前走。 蹲在妙莲肩上的木瓜也来了精神,眨巴着小眼睛东顾西盼。“格拉,您看!”朵起指着前方一棵红豆杉上的刀痕说,“早 上我们从这里走过了。我还说有时间的话,采点红豆杉果子给木瓜吃,现在又经过这棵树,说明我们在林子里转了个大圈,回到原地了。” “我们不是一直跟着下面的道格藏布往前走的吗?”王平紧张地问。 “把太阳和河流两个作为参照,一路留下砍痕,自古猎人都是这么做的。任何地方都不应该迷路。”朵起也迷惑不解。老猎人在深山里迷路,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什么时间?”妙莲问。 王平看了看手腕上二十块钱的电子表说:“下午四点半!” 一直没吭气的木瓜突然从妙莲胸前的挎包里伸出脑袋,冲王平喊道:“放屁!” “你个傻鸟,你自己看!”王平生气地把表伸到它面前,电子表清清楚楚显示着四点三十。 木瓜把眼睛翻得全是眼白,不屑地说:“太阳在头顶,影子在树下,标准正午!” 它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同时看向太阳,确实,小蛋黄一般的太阳隐隐约约就在头顶上。“瓜姐,你到上面去看看好不好?” 妙莲讨好地对木瓜说,把它从挎包里抓出来,往空中一扔,木瓜便拍着翅膀往上飞去,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落在妙莲肩上,“看不清,看不清,木瓜看不清!” “瓜姐,你也搞不清方向?”妙莲小心问它。“全是雾!”木瓜点着脑袋说。 “鸟不是靠感觉找方向吗?”王平斜视着它说,“你是不是被圈养久了,失去了鸟的本能?”上次偷妙莲唐卡时那个喊“一二一”的绝对是这只傻鸟。 木瓜翻他一眼说道:“蠢人,你来!” “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我告诉你,你不过是只鸟,把我惹急了,把你烤了吃!”王平生气地骂道。 木瓜尖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高傲地说:“这世上, 能烤姐的人还没出生!”然后用小眼睛看着朵起,别有深意地说: “朵起,有人要把瓜姐烤着吃了,你有什么意见?” 朵起把刀往脖子上一扛,看着王平,狠狠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王平气得满脸通红,心想老子如果不是想发大财,鬼才在这儿受你这只死鸟的气。脸上却已经谄媚地笑开了,点头哈腰地看着木瓜:“瓜姐,瓜姐,我不过是跟您老人家开个玩笑嘛,别当真,别当真!” 木瓜“咔咔咔”地笑着,一本正经地教训王平:“王平,做人要善良,知道不?咋洗得脸!”其他三人见此,哈哈大笑起来, 紧张的气氛也稍作缓解。 去去从背包里掏出两颗核桃,捡起石头砸了起来,木瓜立即自动屏蔽掉王平,飞到她边上,深情款款地看着。去去把核桃仁清理干净,递给它,用乞求的口吻说道:“瓜姐,你就再飞上去好好看一下,好不好?我们都原地转一上午了,太累了,求求你了瓜姐!” 木瓜忙着把它最爱的核桃仁放进嘴里,不高兴地说道:“去皮去皮,核桃皮有点苦!”去去便小心把核桃皮剥掉,再递给它,木瓜用爪子捏着核桃仁,吃得渣子掉一地,“好嘛好嘛,等我吃完了再去找,这地方我以前来过,雾太大了,也差点没飞出去!” 听到木瓜无意中的一句话,其他三人都没在意,妙莲心里却木瓜吃完核桃,满意极了,拍着翅膀说道:“你们待在这里, 不要动,我再去看看!”说完飞走了。 四人便按它的吩咐待在原地,大伙吃了点东西,找树靠着休息。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木瓜终于飞回来了,爪子上还带了两把野玫瑰,扔在妙莲面前,喊着:“玫瑰浴,玫瑰浴!”木瓜是只特别爱洗澡的鹦鹉,大冬天在冷水里也可以洗得很开心。 妙莲有些尴尬地笑着,取出木碗打来水,又扯下花瓣洒进去。木瓜开心地跳进碗里,一边洗一边发出呜呜的满足声,就差没哼小调了。对于爱美到不管不顾的木瓜小姐,妙莲也是十分无奈啊, 蹲下讨好地帮它浇着水。其余三人站在一旁抱臂围观。 “怎么样瓜姐?找到洞官拉措没有?”妙莲理着它的羽毛, 小心翼翼地问。 木瓜踩得水花四溅,不急不忙地说:“名都,名都,完全名都!” 妙莲有些傻眼,瞪着它,不知它这是什么表达方式。 去去说:“它说的是我们的话,‘名都’就是没有的意思!” 妙莲停止浇水,失望又不好说什么。要知道木瓜是只自尊心 极强的鸟,父母失踪后自己向他打听消息不成,不过是随口说了句“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结果它就真的不见了。 “浇水,浇水!”木瓜不满地吩咐他。 妙莲不高兴地说:“你真是只神鸟,连藏语都会说了!”只得继续侍候它。“咋洗得脸,咋洗得脸!”木瓜拍着翅膀快乐地喊着。 “你要怎么洗嘛?”妙莲以为它不满意自己的服务,一把水浇在它脑袋上。木瓜头顶的冠顿时竖了起来,开心地在碗里跳着转圈,“咋洗得脸,咋洗得脸!” 去去双手撑着下颌,看着木瓜,若有所思地说:“瓜姐,你说的是不是扎西德勒?” 木瓜猛点着头,用小眼睛看着她,一副遇到知音的样子,“咋洗得脸,咋洗得脸!” “神奇!”妙莲说,“一句祝福的话被你说成这样!” 王平凑了过来:“现在怎么办?如果往回走还来得及!” 妙莲看着去去,去去也在看着他,四目交汇,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咋洗得脸,咋洗得脸!”木瓜从水里跳了出来,抓着妙莲的衣服爬到他肩膀上,展开翅膀开始晾干,水珠滴下来,把妙莲的肩头打湿一片,“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我招呼小的们去找啦!” 妙莲顿时大喜,去去过来看着它,满眼都是讨好的意思:“哇噻,瓜姐,最捧了!” 果然,一会儿一只绿鹦鹉飞了下来,落在草地上,“报告瓜姐,名都!” 木瓜弯着脖子,理着翅膀上湿漉漉的羽毛,慢吞吞地说道:“知道了,再去找。” 一会儿又有三五成群的鹦鹉飞了下来,吵吵闹闹地说:“报告瓜姐,名都!” “再去找!”木瓜说,从容地指挥着它的绿鹦鹉队伍。如此来来去去,可能有好几百只。朵起坐在边上好奇地看着。 “报告瓜姐,洞官拉措不名都。”一只红嘴绿鹦鹉落下来,身后跟了二三十只过来抢功的黑嘴绿鹦鹉,一齐喊着:“洞官拉措不名都,洞官拉措不名都!”易贡当地的绿鹦鹉,公的嘴巴是红的,母的嘴巴是黑的,非常好分辨。“好,办得好,你们功劳很大。”木瓜和稀泥,接着问:“找到洞官拉措了?” “名都啊。”红嘴绿鹦鹉说。 “名都啊。”刚才还在抢功的其他黑嘴绿鹦鹉也就跟着说。妙莲觉得很滑稽也很无奈,刚准备站起来和大家商量怎么办时,那只红嘴绿鹦鹉得意地说:“我请了大拽哥图奇来找,在绯红之地它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拽哥图奇就是拽!”所有的绿鹦鹉齐声喊道,看来图奇在这一群鹦鹉里威望极高。 “谁呀?能找到洞官拉措!”木瓜说话音未落,一只白色鹦鹉拽兮兮地飞了下来,个头比木瓜整整大了一圈,昂头挺胸、一摇三晃,好像它就是森林之主,其他的绿鹦鹉一见它就都安静了下来,特别是那些绿色黑嘴母鹦鹉,不时拿小眼神觊觎它。 “拽啥拽?你知道洞官拉措?”木瓜高傲地问道。 “知道的,知道的,轻车熟路,经常去的。”见了木瓜,叫图奇的鹦鹉豆眼闪亮,立即不再拽了,鸟喙贴到地上低头说道。“洞官拉措在哪?”木瓜冷冷地问。去去崇拜地看着木瓜,真心佩服它面对超级大帅哥也能淡定自如的本事。 “洞官拉措在长庚星正西方上部,好找的,好找的,吩咐就是!”图奇连声说。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这个“长庚星正西方上部” 是什么位置。最后还是妙莲小心问道:“瓜姐,长庚星我知道, 就是太白金星,那个西方上部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三章洞官拉措5 木瓜抬起脑袋,好像陷入了久远的记忆里,愣愣地不说话。去去摸着木瓜的羽毛,温柔地问:“瓜姐,它说的西方上部是什么意思嘛,你给我们解释一下?” 木瓜偏着脑袋说道:“长庚星的方向,西方上部 45 度角, 就能找到洞官拉措!” 妙莲觉得鸟们对方位的描述太奇怪了,人根本就搞不懂。他转头看看在自己肩上踱步的木瓜,“你的意思是,我们明天早上看着长庚星走吗?” “等一下,有三个小罗刹跟着你们,我去把他们赶走。”图奇说完飞向树林上空,冲着不远处大喊:“阿拉帕根来了,阿拉帕根来了,弄你们!弄你们!”声音嘹亮得出奇。 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慌乱的跑步声,图奇得理不饶人地追着喊:“阿拉帕根来了,弄你们!弄你们!” 去去想象着三个戴墨镜的男人狼狈逃窜的样子就很开心,对妙莲说:“还有比瓜姐更厉害的鹦鹉啊?阿拉帕根也是鹦鹉吗? 这么牛,光名字就可以把他们吓跑。” 妙莲也是一脸错愕,朵起、王平更是! 木瓜飞上枝头,难得的安静。 一会儿图奇飞了回来,嘴里嚷嚷道:“格老子的,赶走了!” 见到树枝上的木瓜立马又把鸟喙贴到地上,态度殷勤恭顺。“瓜姐, 我把他们赶走了!” “带我们去洞官拉措吧!”木瓜也不看它,只是吩咐道。 “好的,好的。不过洞官森林的灵魂迷住了所有的眼睛,要等晚上长庚星出来才能找到方向。只是……”图奇迟疑了一下。“别卖关子,有屁就放。”木瓜有点不耐烦了。 “只是索神扎西可能不会让你们进去,一百年来不是洞官拉措请的客人从来没进去过。”图奇说出了它的担心,“那些人类要请唐卡,都只能等在板门殿,画师定期会送些唐卡出来!”“对,我听姨妈说过,她在板门殿苦等一年,才请到一幅洞官拉措的唐卡!”去去赶紧说。 木瓜斜视着图奇:“你没办法?” “索神扎西曾在刀那前发誓,守护去洞官拉措的溜索一百年, 今年正好是百年祭,也许能通融。不过,瓜姐,到了那里,你们最好见机行事!”图奇也没有把握,盯着木瓜,高压电频般不停地放电。 “嗯。”木瓜好像没看到图奇放电一样,淡淡地点头。 易贡海拔虽然只有两千多米,但是处于喜马拉雅的腹地、横断山脉的核心地带,雪山林立但气候温润,昼夜温差大;由于交通不便,这方水土上的人和动物没有外来的打搅,既相互扶持也相互依赖,维持着奇妙的平衡。这个地方不但美丽,神秘的事儿也多。 四人坐在大青石上吃东西,隐隐约约看着头顶的蛋黄太阳慢慢消失。图奇飞出浓雾喊道:“长庚星出来了,听我指挥,出发! 纬五进下十三。”四人只得起身。 白天不走,晚上走,朵起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怪事,但也没有别的好办法。自己这个老猎手已经迷失了方向,只能听图奇指挥。他扛着刀走在前面,腰上的藤条一端拴在妙莲手腕上,妙莲拿着手电,一手拉着去去,去去拉着王平,四人就像被绳子拴成了一串蚂蚱,跟着图奇在树林里绕来绕去。 当听到图奇再次喊出“经三四上右二下”时,朵起好奇地问: “瓜姐,经三四上右二下是啥意思?”他从来没听过这么指挥路的, 完全搞不懂。 木瓜站在妙莲肩上,身子随着妙莲的脚步一摇一晃:“听我的,向偏左的方向走。”木瓜不屑于回答朵起的问题,就好像你让人英译汉,还要讲明原因一样。图奇在上空飞着,不时发出“经七去上三二”这样的指示, 木瓜把它翻译成“向左向东向下”此类大家能听得懂的话。大家弓身,小心翼翼地走着,朵起凭着猎人的敏感,发现图奇指挥的路确实是森林里相对最好走的路,只有王平不时回头看看后面, 紧张得脸色都有些变了,他担心草丛里蹿出毒蛇、担心灌木后面蹿出野兽、担心崖洞里跑出山鬼…… 天黑透了,雾越来越浓,到最后他们甚至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背影。 王平心里一直怀疑木瓜的来历,图奇的到来让他更加深信木瓜不是一只普通的鹦鹉:一般的鸟类在晚上啥都看不见,更别说飞行、指挥人走路了,这两只肯定不是一般的鸟类。 图奇指挥,木瓜翻译。四人虽然走得不快,但是不走弯路就是最快的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感觉水汽越来越重。太阳从东方升起时, 他们终于穿过了白雾笼罩的洞官森林,远处山脚下突然出现了一片湖,好似圆圆的红珊瑚。湖水其实是无色的,只因四周杜鹃花连绵成片,倒映在湖面,将整个湖水都映染成了红色,晶莹剔透的雪山之下都绯红如血,仿如火红的仙境。 兴奋之余,他们发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四人所处之地是高高的悬崖上面,深峡内是汹涌的道格藏布,横空绑着一根藤做的溜索。只有通过溜索到达对岸,才有一条小路能到洞官拉措。悬崖这头绑溜索的大树下,盘坐着一个清瘦的老头儿,屁股下垫了一张黄马皮,白发飘散在后背上。 “你是索神扎西?我们借溜索一用。”朵起说,他觉得眼前这个白发老头故作玄虚,不像真正的高手。 “你们有洞官拉措的莲印吗?”索神扎西伸出鸡爪般的手, 声音却像从他身后的青冈树干中发出来一样。四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妙莲小声说:“大师,莲印是什么?” “如果洞官拉措邀请你们来,就会在你们手上留个莲印!” “大师,我们……我们来是寻找木易大师的,有事要请教他, 您就放我们进去吧!”去去上前,恭敬地说。 “没有莲印不能进去!”索神扎西说,闭上了干瘪的眼睛。“我们非要进去呢!”朵起习惯性地扣住了背后彩虹刀的皮绳,沉声说道。 “回去吧。”白发老头看了眼朵起的刀柄,眼内光芒闪烁, 冷冷地说:“拿着彩虹刀‘洛桑群培’就了不起吗?彩虹刀法会吗?” “既然知道刀的名字,还不让开!”朵起说,向前跨了一步。图奇连忙飞过来,对朵起说道:“别惹他,他是索神扎西,你惹不起的!” “什么索神扎西,没听说过!”朵起冷笑,“我连强盗扎西都不怕,还怕你吗?你不是问我彩虹刀法吗?彩虹刀法我是学了点,一知半解,正好向您老人家请教请教!”朵起说,一副完全看不起对方的样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朵起,其实也没见过啥世面。 “那好吧!”白发老人盘腿腾空而起,然后慢慢地把双脚伸直,缓缓落在树根前,“让你爷爷三刀,就让你九刀吧。” 一听这话,朵起顿时反应过来,鲜血直冲头顶,“你……你就是强盗扎西?” 索神扎西不说话,白须飘飘,眼神空洞,仿佛看着四人,又仿佛根本就没看。 “强盗扎西,彩虹刀的前主人,杀我太爷爷,侮辱我爷爷, 今天终于找到你了,来吧,咱们的仇该了了!”朵起恨恨地说。索神扎西背着手来到悬崖边一块稍微大一点的草地上,四周崖上,血红的杜鹃花团锦簇。他淡淡地看着朵起说:“彩虹刀, 刀心合一方护主,你还差得远!” 朵起把獐子皮大背包卸下来,丢在地上,对妙莲说道:“格拉,弟子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请把这把彩虹刀交给我弟弟!” 说完挥着刀冲了过去,朝阳映在刀身上,彩虹飞舞。 白发老人的身体好像是空气一样,只是轻轻晃动,朵起怎么都砍不到他。到第九刀,“啪!”的一声,朵起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动,转了好几圈,顿坐在草地上,刀也扔在一旁。 “朵起叔叔!”去去跑过去扶起朵起,朵起一把把她推开。“可杀,不可辱!”朵起血性大起,捡起刀,亡命般地向悬崖边的索神扎西冲了过去,起了同归于尽的心。 “有种,像个汉子!”索神扎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朵起的头发,把他的头夹在腋下,顺手夺过彩虹刀,再飞起一脚, 把朵起踢得远远的,淡淡说道:“就这点本事,还想报仇?” 朵起趴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如同当年他爷爷报仇时一模一样。 “老人家,老人家,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您消消气!”图奇一看架势不对,立马劝架:“给阿拉帕根一个面子,我让他来感谢您老!” “当年我和你爷爷有个约定,见刀取命。你今天既然带刀来了,我答应守在这里的时间也恰好到了,也该兑现当年的诺言!” 索神扎西走到妙莲跟前,俯视着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地上的黄马皮,对妙莲说:“拜托这位小兄弟, 这马一直跟我在一起,今后就让它跟我永远在一起吧!”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 第三十四章洞官拉措6 “雅布,雅布!”图奇点着头说。妙莲问去去“雅布”是什么意思,去去捂着嘴巴悄悄说:“好的。” 白发老人走到林子边,捡起一根手臂粗的青冈椴木,对朵起一听说彩虹刀法,朵起赶紧爬了起来。 “你一刀几段啊?”白发老人问朵起。 “三段!”朵起心虚地回答,这已经是顶尖彩虹刀法了。传说中,只有眼前的强盗扎西能一刀四段,但从未有活人见过,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 “看仔细喽。”强盗扎西淡淡地说,把手中的椴木用力抛向空中,执刀腾空而起。只见彩虹绕着他的身体旋转,“啪啪啪啪”,空中的椴木被砍成了四段。半空中的强盗扎西接着下一个动作, 更让在场的人和鹦鹉都惊掉眼珠。 他大喊了一声,“以命为诺!”然后“唰”的又一道彩虹, 强盗扎西把自己的脑袋切了下来,没有头的身体稳稳落下,双手还高高举着彩虹刀,鲜血喷涌,洒落在旁边的杜鹃花上,花朵更红、更艳。 妙莲愣住了,就在强盗扎西死去的这一瞬间,精妙无比的彩虹刀法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朵起腿一软,跪倒在草地上。 王平吓尿了,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以命为诺!”妙莲自言自语道,他这才明白强盗扎西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大家一起在背阴处挖了一个深坑,用黄马皮包裹着强盗扎西的尸体,放进了坑里。两只白鹦鹉也默默地用爪子帮着填土。 朵起在强盗扎西的坟前插了一个木板,用彩虹刀刻了四个字: 以命为诺。 妙莲跪在强盗扎西的坟前,“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感谢您用生命教会我刀法!” 别人都不明白,只有妙莲自己知道,自己成了强盗扎西这一生中唯一的徒弟。 在旧时的西藏,要过大江大河都只能靠眼前这种藤做的溜索, 非常危险,经常有人掉进江里,所以要过这种溜索的人,都要吃得饱饱的,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大家吃中午饭的时候,图奇飞到溜索上,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说:“没事啊,结实着呢。” 去去钻进跨江溜索上吊着的一个圆形藤圈中,对大家说:“我轻点,先试着过去。”这种方法过江,第一个过去的人是最危险的, 虽然藤特别结实,图奇也检查过,但日晒雨淋,谁知道什么地方朽了,索断了掉到江里就肯定没命。 “去去,小心点!”妙莲轻声说,生怕声音大了,把藤都震断了。 妙莲滑溜索时,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溜索光滑,包浆很厚,说明维护得很好,经常有人用。 朵起滑溜索是轻车熟路,喊了声:“格拉,让让。”跳起来借力一溜就过来了。 王平滑到江中心不停地抖,悬在空中进退两难。木瓜飞到妙莲肩上轻声说:“这人一直想偷唐卡,我让图奇去啄他的手,结果了他。” “别,别!”妙莲赶紧制止木瓜,虽然他也感觉王平对自己的唐卡图谋不轨,但也不至于要了人家的命吧? 朵起又爬上溜索,把王平拉了过来,皱着眉对王平说:“你是不是尿裤子了?怎么身上那么骚!” 眼前,一条红杜鹃夹着的小路通往一个看似红色的湖,湖面白云飘荡,一个高高的碉楼立在湖边不远处。 去去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热泪盈眶,喃喃地说道:“我们到了,洞官拉措,传说中的灵魂之湖,我们到了!”然后向下走去,图奇飞到去去的肩膀上,对站在妙莲肩上的木瓜说:“谢谢我噻,我可全是看你的面子。” 木瓜白了它一眼,飞到妙莲的另一个肩膀站着,扭头不看图奇。 “你牛啥?我可是有房子的帅哥,我的房子是阿拉帕根亲自搭的,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图奇说,它开始亮房产证泡妞了。 “有啥了不起?我过去住的是白银黄金打造的宫殿!”木瓜扭着头不屑一顾地说。 一句话就把图奇治得服服帖帖。 图奇飞起来说:“我走了,我去找阿拉帕根,也要一个白银金子造的房子,有啥了不起?” “不送,谁也没留你!”木瓜白着眼珠说。谈恋爱嘛,有好房子的漂亮女方总是优势杠杠的。 “我去建个宫殿就是!”图奇说完,飞走找它说的阿拉帕根去了。去去笑着对木瓜说:“鹦鹉嫁人也要比房子呀。” “有房也不行,姑娘压根就没看上它!”木瓜拽兮兮地说。说话间,一行人顺着悬崖边的山路走进了绯红之地的山谷深 处,来到洞官拉措湖边。尽管来之前大家知道了洞官拉措的神奇, 然而此时,当真正面对这方山水时,还是被震撼到了。对面的峭壁上错落有致地排着几百个山洞,插在峭壁上的木棍栈道将山洞连接起来,山洞口坐着的人都在静静地画唐卡。湖边也有很多画唐卡的画师,从长相上看,老的少的都有,衣着简朴、表情沉静, 画框清一色由原木铆成,框架粗细不一,有的甚至还带着树皮。对于突然而至的四个外人,画师们仿如没看见,继续安安静静地盘坐着画唐卡。 唐卡画布上的画面基本一样:天空碧绿,阳光从地下照耀着, 莲花盛开着。佩戴着璎珞、半裸着身体、颜色各异的女人,坐在莲花之上。 “请问哪位是木易大师?”妙莲轻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也没人问他们为何来此,就好像他们来或是走, 根本就与画师们无关。 妙莲立在一个中年男子的画框边,对方正在为坐在唐卡正中间的姑娘开脸,这是画唐卡的最后一个步骤了。突然,画布上的所有颜色如水一般向下流去,滴到地上,把沙子染得五颜六色。 妙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惊讶地问:“这什么情况?”?“我的心不净!”画师说,“索神扎西是不是仙去了?”他放下笔,走到湖边,盘腿坐下,双手合十,对着湖面端坐如石。妙莲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敢打搅。 湖边盛开着高大的红杜鹃。杜鹃本是灌木,长成乔木者甚为稀少。正是盛花时节,花儿一团团地如血一样地盛开着,山风拂过, 花瓣纷纷扬扬散落在湖边,香气馥郁,花枝如帘。有一位老年画者盘腿坐在歪脖子的杜鹃树下,须发皆白,穿着灰色布袍,正手持小锤一点一点地砸着绘画用的原料。 从古至今,西藏人总想把自己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献给神佛, 所以唐卡的颜料全部采用金、银、珍珠、玛瑙、珊瑚、绿松石、孔雀石、朱砂等珍贵的矿物宝石,以藏红花、大黄、蓝靛等植物为原料,以示其神圣。这些天然原料保证了所有的唐卡色泽鲜艳, 虽历经千载仍璀璨夺目。 老者把用绿松石磨好的绿色粉末,放进身旁一个似石非石、似铁非铁的黑色小碗里,起身,端着碗走到杜鹃树下,小心把花朵上的水珠抖进碗里,再回到画框前,拿起画架边用松萝丝做成的笔,沾了颜料,晕染在仙女的衣襟上。他极慢地做着这一切, 时间在这儿仿佛是静止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时间。 下面有一棵一抱粗的老杜鹃树,枝干开叉处有一个树瘤形成的小窝,里面有一个碧玉的小香炉,煨了的青烟飘飘忽忽,向下泻了一地。老人晕染完仙子的衣襟,又抖了点花瓣上的露珠,让颜色变得更淡了些,又换了白色的羽毛画笔,涂抹另一个仙子的裙摆。他不急不躁地画着,慢条斯理地画完一笔后,持笔顿住; 闭目,久久,再睁眼,落下第二笔。似乎,他每画一笔都需要深思熟虑;又似乎,他每画完一笔后就不再关心。 这时,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到了妙莲身边,一笑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你们是从龙津来的吗?” 眼睛却看着妙莲肩上的木瓜,满脸好奇,“它怎么是白色的?我们这儿的鹦鹉都是绿的。” “小屁孩,知道啥!”木瓜头倒转过来,抓着妙莲的衣服, 一步一步挪到军挎边,掀开盖子钻了进去。 去去怕小男孩纠缠木瓜忘了正事儿,赶紧说道:“是的是的, 我们是从龙津来的,小朋友你怎么知道?” “我师傅说的啊!”小男孩说,黑白分明的眼珠灵动地闪着, 漆黑的小脸蛋上沾了不少颜料,手上还握着一个贝壳,显然小小年纪的他还没能进入画师的状态,“师傅说今天有两个人要来见他,一个是去去姐姐,还有一个是妙莲哥哥,是你们吗?” 妙莲内心狂喜,心想果然碰到高人了,不但知道他们要来, 连他们的名字都算出来了,等会儿请高人算算爸妈的方向,“是是是,是我们!”妙莲说。 小男孩扔掉手上的贝壳,一本正经地说:“师傅说我只能带去去姐姐和妙莲哥哥去见他!”“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跟你去!”妙莲转身对朵起说,“在这等我们一会儿。” “格拉,听您吩咐!”朵起回答,心里却一直想着妙莲刚刚在强盗扎西坟前磕头的事儿。 “你们去吧,我看看。帮我问下这些唐卡卖吗?价钱好说。” 王平一边对妙莲说,一边弓身在画师之间走来走去,心中暗暗窃喜,不管哪一幅唐卡都是无价的宝贝,只要整一幅带回去,准会发大财。 “等我一下!”小男孩便跑到自己的画框前,收拾好地上的颜料。妙莲跟过去,一看他的唐卡,差点没笑出声来,只见黑金刚怒目圆睁,手持金刚杵,脚踩着小怪兽,着实呆萌可爱。 朵起和王平留在原地,妙莲和去去跟在小男孩身后,向坡上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妙莲问他。 “我叫罗布,不过我师傅叫我罗儿!” “你怎么不叫鼓儿?”妙莲笑着说道。 “他本来就叫鼓儿,他那个蠢师傅说要入乡随俗,给他改成了罗布!”不甘寂寞的木瓜,在军挎内大声说道。 “你咋知道?”妙莲说,又帮它解释,“哦,我忘了,你上次来过!” 木瓜不再说话。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雪迪就叫我鼓儿。我跟她说了很多次我叫罗儿,它就是不信!” “雪迪是谁?”妙莲问。 “我养的鱼,它叫雪迪,这么大了!”小男孩想了想,把手放在自己脖子处比划了一下,甚是得意地说:“雪迪五岁了,比我小两岁,师傅说,等雪迪长到七岁,我就可以骑了!” 妙莲心想,小朋友就是小朋友,想法清奇,骑鱼,像骑马那样,拴根缰绳,绳子一抖,鱼翅抖动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可能吗? 不过小朋友喜欢幻想,他说天上的云能修房子也正常。 “鱼怎么能骑呢?又不是马!”去去认真地说,“你要是喜欢骑马,我那匹送你好不好?它很听话的!” “不要,”罗儿摇头,认真地说,“马又不能在水里游,我不要!” “好吧,罗儿,你应该养海马,海马可以在水里生活。不过, 海马可能驮不动你,它太小了。”妙莲开玩笑地说。 “海马不小啊,盖涅爷爷的坐骑就是海马。太凶了,我现在还不敢骑,等我再长大些,我找盖涅爷爷要一个小海马。”罗儿说。 “可以可以,你好好养,小海马就能长成大海马!”妙莲摸摸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附和着。小孩子就是单纯,他们总认为看到的一切就是真的,没有看到的、想象出来的,他们也认为是真的。就像自己小时候,总相信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森林小木屋是存在的;相信对着阿拉丁神灯许愿,愿望就能实现;相信飞毯可以带着自己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长大后才明白童话只是童话,是大人编出来哄小孩睡觉的。 顺着山坡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他们到了半腰上的平台。这儿的植被比下面要丰富一些,地上成片的烂漫野花,如同天然的毛毯铺在天地间。树叶深绿,微风和煦,阳光温柔地抚摸着花草, 一群拖着长尾的山鸡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亮丽的羽毛在绿叶中闪动。灌木上开着细碎的花朵,山鸡不时跃起,不知是在吃花, 还是在吃花上的虫子。高一些的杜鹃开得最是欢快,红的、白的、紫的,在蔚蓝的天空下恣意盛放,蝴蝶伴着野蜂在花丛间飞舞。雪山是永远不变的,银光闪闪,夏天如此,冬天也如此。这片天地, 史前固定下来的形态,时光变化,日月永恒。 第三十五章吉祥猴头1 到了石柱跟前,小男孩让他们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了进去。妙莲看着眼前明显不同于周围的高大石柱,感到很好奇,把手搭在柱上,抬头仰望。发现这些石柱足有三米高,是统一的青黑色, 仿佛油浸过一般光滑圆润。妙莲随意滑动着手掌,掌心竟渐渐温热,也就是说,这些石头已经玉化。他掏出随身小手电 , 摁亮后压在石柱上,果然出现明显的光圈。妙莲收起手电,摩挲着石柱, 突然感觉掌下有纹路,仔细看去,发现石柱上有很多凹陷的类似于枫叶的图案,跟自己脖子上戴的玉一模一样。正要细看时,小男孩出来了 ,“师傅请你们进去!” 妙莲和去去便跟在他后面向里走,里面并不大,约有二十平米,中间有一个石台,背对他们立了一个人。妙莲估计那就是罗儿说的师傅了,便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大师!” 那人身子没动,笔尖上还挂着一抹粉红,他缓缓抬起手腕, 悬停在画布上方,几次想落下,又都停住了。如此迟疑良久,终究落在中间立有姑娘的莲花瓣上,笔尖轻轻一顿,颜色深浅渐变地晕染开去,然后他弹掉毫毛转过身来。这一回身,去去和妙莲都惊到了。只见老者白须灰袍,银发高高地挽在头顶,用一根树枝随意叉成髻,手腕上挂着一串黑色的念珠。念珠的形状,跟妙莲脖子上的墨玉一样,呈枫叶形。 老人双手合十说道:“画师木易,见过两位贵客!”木易说话文绉绉的,普通话发音并不标准,倒不影响交流。去去低眉垂目,恭敬行礼:“大师好!” 木易的目光落在妙莲身上:“你叫妙莲?” 妙莲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回答:“是的,大师,请问您怎“洞官森林里的鹦鹉告诉我的。”木易说,“你们能到这里, 想必是见过索神扎西了?” “是的,我们见到了,不过他已经走了!”妙莲把经过讲了一遍。 木易大师双手合十:“当年我们被魔王追杀,是索神扎西带我们来这世外仙境,承诺守护我们一百年。今日届满,没想到他以这样的形式与我们告别。” “强盗扎西因为一个诺言,变成了索神扎西,太神奇了!” 去去惊讶地说。 “世间很多事就像变魔术一样,看似神秘,其实一点就破。请问两位找我有何事?”木易问道。 妙莲合十说:“大师,我有一幅唐卡,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总觉得他们失踪跟这幅唐卡有关,想请您看看唐卡出自何处!” 说完伸手从军挎里掏唐卡,结果发现木瓜正蹲在唐卡上,便把它往边上扒了扒,木瓜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弄醒,有些起床气,不高兴地用四川话吼道:“干啥子?你弄我干啥子?”木易听见明显愣了一下,继而不着痕迹地笑了,一旁的罗儿兴奋地瞪大了眼, 盯着妙莲。 妙莲从木瓜肚子下抽出唐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大师,我养了只鹦鹉,它是个话唠!” “妙莲哥哥,你的鹦鹉真好玩!”罗儿虽然还站在大师身边, 头却向前探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装满好奇,恨不得直接冲过来把木瓜捞出来。木瓜一听罗儿的话有些不高兴,伸出白脑袋吼了一句:“小屁孩,玩什么玩?姐又不是宠物!” 罗儿顿时乐了,正要搭话,被木易轻斥了句,“罗儿,不得对木瓜无礼!”罗儿只得退回去,规规矩矩地站好。 妙莲捧着唐卡向木易走去,木易接过,还没打开,脸色就变了, 双手仿佛捧着一个至上宝物,他十分小心地拉开一角,唐卡自动升起,然后慢慢舒展后悬停在空中,如同一张水波镜面,莲花上的少女或坐或站,巧笑嫣然。 木易双手合十,伏下身体,以额触地,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起身说道:“此唐卡乃世上孤品,我无法识得它的来历,你如果想了解,可去独松村独松庄园问我师尊!” “大师,我就住在独松村,是森玛米唯雅的侄女。独松庄园早就废弃了啊,只有悬崖上的佛堂还在,有一个老大爷带了一个哑巴,住在那里,那个老大爷倒是会画唐卡,不过画得不好,没有人去请他画唐卡!” “唐卡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用心与不用心之别!”木易说, “师尊把自己关在独松庄园,画一幅至净唐卡已经百余年,我也有二十年未曾见他老人家了。” “好吧。”妙莲收起唐卡,有些无奈地说。 木易看着妙莲,淡淡地说:“身在世外,莲在心上,身在与不在,影都在你心里!” 妙莲心里一滞,不知说啥好了。在父母突然消失的日子里, 一个人茕茕孑立,他始终相信,父母只是去了其他地方,一时不能回来看他。木易这话无疑在说,他的父母还活着,没有自杀, 没有沉在那个千年冰冷的水塘里。妙莲有些不甘心地问:“大师, 我父母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 “莲篷为子开,花蕊为蜂来。他们因为你才在这个世间停留,早晚都是要离开的。你、我、他……我们都只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萤萤之光,闪过就灭了,何必长久挂怀!” 妙莲以为他指的是“人总有一死”之类的禅语,心里一酸,想到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母亲,顿时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大师,我是不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去去有些不忍,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代他向大师求请:“大师,您是活菩萨,就帮他算算吧,他真的特别想他阿爸阿妈!” “我只知道你父母现在挺好的,详情真不清楚。注定要相见, 自会有那一天,何必急于一时!”木易说,显然不想过多透露天机。 不过对于妙莲,这已经起到了极大的安慰作用,还有什么比父母活着的消息更让他兴奋的呢?他抽了一下鼻翼,对木易深深一揖。而原本一直安静待在军挎内的木瓜,此时却突然探出头来, 脑袋一歪,黑豆般的小眼睛鬼兮兮地对着木易眨了眨,木易一喜正要说话,木瓜摇摆了几下脑袋,又缩回军挎去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出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木易脸色一变, 对他们说道:“天色已晚,你们出去往东走,山坡上有个碉楼, 今晚各位就住那里吧!” 妙莲和去去弯腰,再次谢过,起身时,木易又说:“桌下袋子里有些野核桃,是小徒罗儿从后山唯一一棵千年核桃树上采的, 味道自与其他果实不同,你们晚上无事,可以当零食!” 去去答应着,再次弯腰合十谢过。木瓜把涂着口红的鸟喙伸出袋外,点了两下。木易笑了笑,长袖一挥盘腿坐下,陷入冥想不再说话。 妙莲和去去走出石柱大门后同时愣住,外面居然已是黑夜, 一轮圆月倒映在湖面上。感觉进去没一会儿啊,怎么天就黑了呢? 明明记得刚才和木易大师告辞时还是阳光普照,从石台出来不超一分钟,怎么就两重天地了呢?妙莲回头看去,想弄明白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时间,可是,近在咫尺的院内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妙莲看着去去,见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满脸疑惑。正要说话, 却见朵起和王平背着行李飞奔上来,王平一见妙莲,结结巴巴地喊道:“我们遇到神仙了,妙莲,他们画的唐卡太美了!精细之美,震撼人心。” 妙莲向湖边看去,原本在湖边画唐卡的那些人一个都不在了: “哦,他们都走了啊?” 王平指着对面的峭壁,语无伦次:“不是的不是的,他们…… 这样,呼……飘进了唐卡里!”他抬起两臂,平行放在胸前,呈壁虎状,“然后唐卡飘到悬崖里去了!” “王哥,你说他们进了唐卡?”去去不信。 王平使劲点头:“真的,真的,绝对真的!”。妙莲看向朵起:“朵起,你说!” 朵起说:“格拉,是真的,那些唐卡画师都进唐卡里休息去了!”朵起自幼就听着各种神佛故事长大,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个世界就只有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世界是共享的,植物、动物、人类和神仙住在一个空间,只是没有碰面而已。 “你看你看,我没骗人嘛!”王平点着头,再次惊恐地瞄了瞄身后,像后面有鬼一样。 妙莲和去去同时跑到山坡边,向下望去,见森林环绕的湖面波光粼粼,湖边白沙如涟。难道真如朵起所见,那些人走进画里去了? “他们画的都是至净唐卡吗?”去去喃喃地说,“妙莲哥, 你说他们画的全是至净唐卡?” “什么至净唐卡?”王平瞪大眼问道。 第三十六章吉祥猴头2 “我姨妈说,至净唐卡是画师用意念创造的五维空间,可以 供人们走进唐卡里生活的。”去去停了一下,又说道:“还有种可能,他们会不会从悬崖上进湖里去了?” 大家都齐齐转头,惊讶地看着去去,怀疑自己听错了。从悬崖上进入湖里?这是什么逻辑? “洞官拉措叫灵魂湖嘛。人逝去后,所有的灵魂都要回到这里,进入湖内的石头城堡,等着轮回。传说石头城堡的大门就在悬崖上,普通人进不去,鬼魂也出不来!”去去说。 “我也听说过,动物死后它们的灵魂也要来这里,住在另一个石堡,两个城堡还有一个共同的大门,由塔鲁看守。塔鲁是世界上个子最高的神兽,他站起来有铁山那么高,不爱活动,整天蹲在门楼处,用身体把门楼堵得死死的,灵魂堡唯一的通道在塔鲁的右眼睛,它的右眼通往悬崖的山口!”王平说。这是他在拉萨街头巷尾找宝贝时,听茶馆的老人讲的。 “从眼睛里进出?”妙莲笑了,“这脑洞开得也太大了点。我们走吧,肚子咕咕叫了!” 碉楼位于小山头上,片石砌成的墙呈方形,厚达一米,高有二三十米,极好找。 不一会儿功夫,四人就气喘吁吁地来到了碉楼门前。门离地面大约有两米高,门口放着一根由 30 多公分的圆木砍成的锯齿状的梯子。朵起登上梯子,推开木门,摁亮手电扫视着屋内,见里面干净整洁,石墙上还有一盏油灯,周边是用一圈木板搭成的简易床。他挥手对妙莲说:“格拉,没人,安全的!” 妙莲用打火机点了灯,见靠墙有一张宽大的长方形原木桌, 桌上放了些笔墨纸等杂物。 “妙莲哥你看,熊皮做的被子!”去去说,果然看见床上铺着熊皮。 听到水滴声,去去循声查看,见屋角居然有一个石窝,石窝上方的石壁内嵌着根竹管,引出一小股泉水,流进了石窝里,石窝壁下有个孔,多余的水就从孔处流出,顺着墙边的小沟排到外面。 去去从行李内取出水壶,朵起和王平出去找柴火。不一会儿, 他们便拖着整棵干树枝回来,扔在雕楼前,四人合力折断,再捡来石头,搭起了简易小灶,开始烧水做饭。 糌粑是去去从家里带来的,还有旁弓肉。在去去忙着揉糌粑时,三个男人开始削肉烤。妙莲盘腿对着火光,军挎被烤得有些烫,木瓜钻了出来,喊道:“热死了,热死了!”抓着妙莲的衣襟爬到他肩上,看到他们吃肉,有些不满地说:“不是有核桃吗? 怎么不拿出来给本姑娘享用?” 去去笑了,赶紧放下糌粑,进去捧了一把核桃出来,交给朵起, 朵起砸好递给木瓜。木瓜一边吃一边说:“不错不错,雪山的打嘎好吃,妙莲,走时再带一袋核桃!” 妙莲嘴里塞着肉,口齿不清地说:“这不好吧?别人的东西, 吃了还拿走,不合适的!” “贡献给侍养官,是木易的福气!”木瓜说,爪子举着半边核桃壳,小眼睛往里探,见还有一点桃仁,便用尖嘴去掏。 “侍养官?什么意思?”妙莲转头看着它,总觉得木瓜身上有很多秘密。 “秘不泄,秘不泄!”木瓜感觉说漏了嘴,喊道。扔掉核桃壳, 抓着妙莲的衣服一步步退到军挎边,熟练地掀开盖子,钻了进去, “睡觉睡觉!”任凭妙莲怎么“喂”,它都不再说话。 昏暗的光线下,灌木丛的另一边,一双幽蓝的眼睛透着淡淡的光晕,一动不动! 去去揉好糌粑后递给三人,妙莲吃得并不多,他自幼对食物就没什么欲望,一碗米饭经常吃一半浪费一半。幸好小时候家境还不错,否则早被大人打死了。朵起把干肉放在石头上烤着,撒了盐和佐料,香气扑鼻,妙莲说道:“朵起,你完全可以不卖肉,开个烤肉馆,保准生意爆棚!” 朵起有些得意:“真的?格拉!”朵起说:“下午我和王哥没事干,挖了些野葱,果然香,难怪冲赛康的野葱卖那么贵,野生的就是不一样!” 去去怕晚上有野兽闻味寻来,捡起地上散落的骨头后扔到了悬崖下。 “把火浇灭了!”妙莲说,“别引起火灾!” 四人吃饱喝足后回到碉楼屋里,展开被子,妙莲和去去在中间,木瓜待在妙莲脑袋边上,朵起挨着去去,王平挨着妙莲,大家都和衣而卧。由于连日的辛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妙莲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王平在外面惊恐大叫:“有鬼啊,有鬼啊!” 妙莲一个激灵,爬起来冲到窗前,只见月光下王平提着裤子, 被三只看不清面目的东西围在中间,那三个东西还不时发出闷哼声,绕着王平转圈,白森森的牙齿在月光下格外吓人。 妙莲吓坏了,喃喃道:“完了完了,有野兽,王平完了!” 朵起已经拉开门冲了出去,一摸后背发现没刀,才想起昨晚把彩虹刀挂在墙上了。这时,背对着朵起的那头野兽冲着王平一声嚎叫,眼看就要跃起,王平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昨晚没有烧完的柴火挥舞,朵起随手捡起灶石砸了过去,正中野兽的头,发出金属的“咣咣”声,野兽转身向朵起扑了过来,其中一只爪子已经搭上了他的左肩,朵起顿时感觉有尖刺扎进了肉里,一股钻心的疼痛蔓延开来,眼看着野兽白森森的牙齿就要亲上自己的黑脸蛋了,他只得用右手死死抓住野兽的脖子,努力把身子向后仰着, 而另外两只围攻王平的野兽,也转而向他包抄过来。“格拉,彩虹刀!”他喊道。妙莲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取了彩虹刀,连刀鞘一起扔了过去。朵起腾出右手接刀,顺势抽出刀身,把抓着他的野兽的半张脸霹雳般地削掉了,另两头野兽见状,明显滞了一下,朵起趁此机会再次抡起彩虹刀,把其中一头野兽削成了平头哥。 朵起食指扣进了刀柄上的牛皮绳套,彩虹刀转了起来,刀身带出圆形的五彩光环,发出清泠泠的啸叫。彩虹刀本就是一把取命的刀,出鞘必见血。过去的刀客,如果抽出彩虹刀没沾血,便会在自己身上拉一刀,以已之血喂刀。 彩虹刀旋转出的光斑越密,它的威力和速度便越强,在其张力达到顶点时,只需猛地抓住刀柄,借力砍出去,触之者非死即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儿传来几声铃铛声,三只野兽转身而遁。朵起跟着追了出去,却发现野兽几个纵身就消失在石柱边了。 妙莲三个人来到了朵起身边,四人探头往里看,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王平拿着手电往里射,电筒的光就像射进了宇宙黑洞里,他说了句:“什么都没有!” 妙莲也有些迷惑,石柱外面,月亮明晃晃的、如同白昼,石柱内却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还是回去吧!”去去有些害怕地说。 朵起扛着刀兴奋地说:“那三个野兽不是我的对手,怕什么, 我们进去找它们!”对于朵起来说,好不容易遇到个可以展示自己功夫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 “反正白天已经进去过,没什么危险的!”妙莲说,心里打着鼓跟在朵起后面往里走,去去和王平也只得跟在他们后面,手电东照一下西晃一下,什么动静都没有。 妙莲见白天所见的画框上多了一幅完整的大黑金刚,主尊脚踩骷髅头、手持法器,甚是威严。有些奇怪,木易大师白天画的唐卡不是这幅,难道在他们离去后大师很快又画了一幅不成?可是看这幅唐卡的成色,又不像是刚刚画的。“走吧!”妙莲说。出了石柱门,回头发现王平不见了,喊了声“王平!”王平匆匆跑出来,“你干嘛呢?这种地方不太对劲,别走丢了!” 四人回到碉楼房子前,低头走在前面的妙莲踢到一个东西, 捡起一看,是被朵起削下来的豹脸,伤处却不见一滴鲜血。妙莲翻过来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喊:“天哪!”他从豹脸后取下一个亮晶晶的金属片,摸了摸,凹凸有致,他赶紧叫王平拿来手电。 “什么东西?这是?”朵起问。 “不知道!”妙莲说,对着亮光仔细看去,见银色的金属牌上刻着几个藏文字母,字母中间有一个蓝色三角形。 妙莲和王平、朵起三人都没看出什么名堂,“看着像是藏文, 但跟我们平常看到的藏文又不一样。”朵起说。 去去接过牌子仔细看了看,惊讶地说:“这是古藏文,跟我们现代的藏文不同。”她把牌子转了个方向,念道:“独松,怎么会是独松?” “你认识这些字?”妙莲问她。 去去点点头:“这上面写的就是独松,独松庄园大门上写的就是这个!” 王平刚才被吓破了胆,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惊惧地问道: “庄园里有人养野兽?” “不可能!”去去说,“独松庄园早就被毁了,只有一个悬崖边的佛堂,三层,破破烂烂的,平时就只有一个看门老头儿和一个哑巴,怎么可能养这种豹子?” “那就奇怪了!”王平说。 “进屋再说吧!”妙莲重新接过银色牌子,捏着往碉楼走去, 其余三人跟在他后面。 第三十七章吉祥猴头3 经此折腾,眼看天也快亮了,大家都没了睡意,索性盘腿坐在熊皮上讨论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儿。妙莲把白天自己和去去在石柱内看到的事跟王平和朵起说了一遍,王平也把刚才自己出去拉屎,怎么碰到三只野兽的事讲了一遍。原来,他昨晚吃多了烤肉, 半夜有点拉肚子,便去外面找了个灌木丛。刚蹲下,就听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三只黑乎乎的野兽趴在地上盯着他,吓得他屎也不敢拉,提着裤子就狂奔,野兽便跟着追了上来,把他围住。 去去说:“三只是豹子,另外一只像獐子!” 妙莲和朵起齐声问道:“还有一只?” 去去道:“是的,藏在灌木里,也是黑色的。” “黑色的獐子?”妙莲看着去去,“你在森林里长大,见过黑色的獐子吗?” 去去摇摇头。 “黑豹、黑獐子……我凌乱了!”王平说,“妙莲,这地方太邪乎了。不能白来,我们买几幅唐卡就赶紧走吧。” 妙莲沉默着,手上握着捡来的牌子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他的目光落在拴牌子的绳上,内心顿时狂跳起来。他赶紧拿过来手电,仔细看去,没错,是他熟悉的天人结。他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墨玉,对比着,绳结一模一样,都是一个紧挨一个、呈莲仔状。这世上,除了母亲,他还从没见其他人会编这种结。 妙莲他们在洞官拉措待了三天,每天太阳射出第一缕光线时, 那帮画师就准时出现在湖边,晚上太阳落下时又准时消失。 罗儿倒是常来找他们玩。他特别喜欢木瓜,找来各种干果讨好它,木瓜对孩子不太感兴趣,爱答不理的。那些画师,每每见到木瓜都恭恭敬敬的。罗儿告诉妙莲,画师们准备为索神扎西披麻戴孝一年,感谢他对洞官拉措一百年来的守护。 王平见罗儿捧着一把干干净净的核桃仁又来找木瓜,问他: “你师傅答应卖我唐卡了吗?” 罗儿说:“师傅说,你能答应不卖吗?” 王平摇摇头:“不卖了发财,拿这些唐卡做什么?” 罗儿说:“ 师傅说,唐卡是生命之门,只有用心守护,心门才会开启,所以不能卖!” 王平说:“你们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唐卡艺术是咱们中华民族的艺术瑰宝,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要让全世界人民都欣赏到咱们这么美好的艺术才对嘛。我们要让咱们的艺术作品走出去,走向世界……”他实在编不下去了,自己住了口。 妙莲决定去独松庄园。 去去说她姨妈就住在独松村,她熟悉路。 临走时,身穿白衣的木易把桌下的核桃全给他们带上了,还把几支画笔交给了妙莲,道“这是红狐尾巴上的毛做的笔,师傅画的唐卡只能用这种笔画。请代我问师傅好。告诉他老人家,木易已经改掉年轻时张狂的毛病,随时等他老人家召唤!” 妙莲点点头。 “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吧?路费总得给点嘛。”王平冲着木易话里有话地说。 “罗儿,上去拿几块做唐卡颜料的石头送给大家吧。”木易笑着说。 “是,师傅。”罗儿答应一声,像猴子一样顺着插在墙壁上的木棍,爬上了碉楼顶上的阁楼,一会儿爬下来,手里拿着四块拳头大的暗红色石头,递给了王平。 王平平时研究宝石多,一眼就看出这东西的价值:红宝石原矿啊!他连忙接过,嘴里说着:“是我要的,是我要的,不值钱的玩意儿,与你们没关系啊。”心里却想,这上面不知道还有什么贵重宝贝,下次来一定要多搞点。 “你背得动吗?”妙莲说。 “做人要厚道!”军挎内的木瓜伸出脑袋朝他尖声喊。 “去!”王平白了木瓜一眼,把沉甸甸的包背到背上,讨好般地对妙莲说:“我这个人啊,为了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累死都得背回去。” 大家滑过无人守护的溜索。罗儿持着五彩幢在前面引路,他们进入了洞官森林,雾气渐渐浓郁,最后完全就像在纱帐中行走。上次进洞官拉措时是晚上,加上心情急迫,他们只是本能地跟着图奇的指挥走,根本就没注意过山体走势和周围环境。原来这里就是一片纯粹的原始森林,所有植物从发芽到枯萎都处于自然状态,在没有任何干预的情况下,有的可以活千年,有的可能第二季就死了,一小片区域内干枯的和活着的,以及半死不活的植物相互穿插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死去的为活着的提供养分,活着的为死去的后代提供荫凉。 长年迷雾笼罩,每棵树的每片叶都尽可能地向上伸展,笔直陡峭的山体如同回形针般绕来绕去,很难用常规的方式,比如太阳的方位或是树的朝向去辨别方向,因为浓雾之下根本就看不见天空。 罗儿举着五彩幢,彩幢下垂着八个铃铛,转动时发出丁零零的声响,在四方都一样的森林里,他如同老山民一样行走自如, 不带半点迟疑。妙莲留意着路线,发现罗儿每过十三棵树就会转向,有时左转、有时右转,有时甚至还斜着往回走十三步再重新换个方向,妙莲记着记着就凌乱了。 “罗儿,你经常出去吗?”妙莲紧走两步,好奇地问他。 “第一次啊!”罗儿说,开心地笑着,门牙缺了一颗,甚“那你怎么能找到方向?” 罗儿转了一下五彩幢,笑着说:“它啊,它带我找方向!” 五彩幢因为旋转,铃铛飞转成了圆形,其他铃铛停止后都不再发出声音,独有一只红色的铃铛始终响着,铃铛朝外的一面还会出现类似于图案的线条。 “你是跟着它走的?”妙莲发现了端倪,问道。 “是的!”罗儿说,“它带路,方向不错,野兽不敢来!” 毕竟是个孩子,说话很简单,勉强可以表达清楚。“真是个好东西!”妙莲说,跟着罗儿向前走,随意问道:“罗儿,你师傅是干什么的?” “唐卡老师!”罗儿说,“师傅教大家画唐卡!” 妙莲笑着说:“我是说,木易大师家乡在哪里?” “威哈诃卓!”罗儿说,“师傅说,我们,所有人的家都在威哈诃卓!” “威哈诃卓?”妙莲听着有些耳熟,但努力搜索着脑中储存的地名,寻遍也没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单凭语感,他想应该是外国的某个地方的城市,“你们不是西藏人啊?” “西藏?什么地方?”罗儿说,旁边明明是平整的空地,他就是不走,却拨开灌木丛跳过去。 妙莲他们也只得跟着他跳过去。“西藏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这里就是西藏嘛,林芝易贡!” “西藏、林芝、易贡?”罗儿一脸茫然,他是真不知道这些地名。记忆中的第一张脸就是师傅,然后就是那些画唐卡的师兄师姐。他本来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们,妙莲他们的到来才让他知道,这个世界除了洞官拉措,还有其他地方、其他人类。 “你从来没去过其他地方吗?”去去问。 “没有!”罗儿用藏语回答,却是地地道道的易贡方言。“你不上学啊?”去去问他。 这回罗儿倒是理解清楚了,答道:“师傅他们教我。阿拉帕根爷爷说,等他们找到刀那,种出太阳,我们就可以回威哈诃卓去了,我要考唐卡学校,还要骑着雪迪去上学!”罗儿认真地说, 小脸庞神采奕奕。 妙莲笑了,“罗儿,你长大了肯定是个好作家!”来的第一天就听罗儿说过雪迪,那时他还认为是小孩子幻想出来的,直到第二天见他真在水边陪一条红色的鲤鱼玩,那鱼如同宠物狗一样摇头摆尾,才知道他不是胡说。罗儿说,雪迪才五岁,一直生活在洞官拉措,罗儿两年前发现它被困在礁石里,就把它救了,从此只要罗儿出现在水边,它就会游过来,罗儿索性给它取了个名字:雪迪,常给它整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时间长了,一个小人和一条大鱼成了朋友。妙莲对罗儿说的“刀那”一词并不陌生,父母就为了找它才离开的。至于罗儿说的种太阳,妙莲只当他在幻想。难道太阳像花一样,是种子长出来的?扯淡吧! 去去则不这样认为。她自幼就听着各种神话故事长大,虽然没见过真的异世界的人,但她对异世界的存在却是深信不疑的。去去一路上都想打听罗儿口中“威哈诃卓”的情况,以及他们又为什么要来绯红之地。不过罗儿眨巴着眼睛说,他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师傅告诉他,威哈诃卓的太阳即将凋谢,刀那又不见了。所有人都将成为罗刹的食物。于是把他们中的精英画师传送到这个地方来,是扎西老爷爷救了他们,并答应守护他们一百年。 第三十八章吉祥猴头4 “强盗扎西救了你们?恶魔变好人了?”朵起不信。他们家族一直流传着强盗扎西十恶不赦的故事,怎么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扎西老爷爷怎么可能是恶魔呢?绝不可能的。”就像听到别人讲亲人坏话一样,罗儿立马翻脸,一点不给朵起面子,直接顶了回去。 “你俩说的扎西,真的是一个人吗?”去去也觉得怀疑,强盗扎西的坏事她听了很多。 “看问题要辩证!”木瓜也不甘寂寞,参与了争论。 “不争了!朵起,这些年肯定发生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妙莲制止朵起,不准他再说,接过罗儿的五彩幢往前走,去去则牵着罗儿跟在他后面。 “格拉,您说的对!”朵起扛着核桃口袋,冷眼看着一直落在后面的王平,面无表情。王平干笑两声,赶紧跑了两步跟上。 一路上王平再累都显得快活,有时还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 心里盘算自己背包里的宝石值多少钱,要剥去原石的皮壳才知道, 说不定值二三十万或者更多呢,那可是个天文数字,这回肯定发大财了。 有罗儿带路,他们很顺利地就回到去圣水河边时住的“板门殿”。房里面桌子上有一坨酥油,去去赶紧烧火打茶。 “去去,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要乱动。”妙莲一脸严肃地说。“就是留给我们用的呀。我们易贡都这样,吃不完的东西留给后面来的人。方便了别人,今后就会方便自己。”去去笑嘻嘻地说,提着水壶到圣水河边去打水。 “去去姐,那座高高的雪山是什么山啊?好高。”罗儿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纳雍嘎布,守护圣山。是我们易贡最高的山。”去去蹲在河边,边打水边说。“哇!天下有这么高的山。”罗儿少见多怪地说。 “这算啥?西藏是山的故乡,比这高的山多了去了。”去去说。“我还以为,世界只有洞官拉措那么大呢。”罗儿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大家坐在地上喝酥油茶的时候,图奇飞了过来,站在正在吃核桃的木瓜边上,得意洋洋地说:“跟阿拉帕根吩咐过了,你们是我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我让他保护你们!” 木瓜很不屑地看了图奇一眼,飞到房子的另一端说:“我们会自己保护自己的,不要你那个仆人阿拉帕根的保护!” 马屁拍到蹄子上,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图奇低下了脑袋。“图奇,你也吃个核桃吧!”去去砸开一颗核桃递给图奇说。“我只吃美味的红豆杉果子,我自己去采,不用仆人喂。” 图奇一点不给去去面子,悻悻地飞走了。 罗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说:“我要走了,天黑前还要赶回洞官拉措。” “路上注意安全!”妙莲有点不放心,一群人都走不过去的洞官森林,却让一个小孩儿单独回去。 罗儿摇了摇手中的五彩幢说:“有它,没事的,回去晚了, 师傅没人照顾!” “格拉,我送罗儿一程,送到洞官森林边就回来。”朵起手提彩虹刀起身说。 妙莲点点头,去去挥了挥手。 木瓜飞到朵起的头顶上站着:“我也去!” 妙莲转身四处看,这才发现王平不在。原来王平一个人蹲在圣水河边,拿着那四块宝贝石头,一会儿打湿一会儿擦干,对着太阳看来看去的,越看越高兴,越看越得意。凭他对这几块石头的判断,不说价值连城至少也是价值不菲,这回发大财是肯定的了。本来王平计划不和妙莲他们去独松庄园,打算一个人回工地, 工钱也不用找王眼镜结了,带上行李直接回内地,把石头变现。转念一想,他们要去一个废弃的老庄园,说不定那里还有更值钱的宝物。贪得无厌让王平下定决心,继续跟着妙莲他们走下去。 一念之间,王平从此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 早上,天刚蒙蒙亮,去去就已经打好了香喷喷的酥油茶,朵起砍了一大堆青冈木,堆在墙角,留给后来的人用。四人吃饱喝足后,一起向绯红之地的深处走去。 川藏公路没修通前,易贡深山有两条古道,一条是从易贡沿若果藏布到昌都边坝,另一条是沿圣水河翻过一座雪山到波密的玉许乡,在交通不便的那些年月里,边坝那边的老百姓带着牲畜产品到易贡交换青稞和皮毛,深山峡谷里经常响起阵阵铃声。独松庄园以及周边的三个村子就位于三条古商道的交汇处。由于若果藏布边上发现了露天银矿,波密王组织了三千来人在此挖矿炼银,那时全西藏铸银币的银子基本上都出自易贡。 后来银矿采完了,采银的矿工也走了。特别是川藏公路修通后,这条古老的商道便很少有人再走,若果村和独松村这两个村的村民,因人多地少,生活日益困难。**便组织村民们全部搬到了耕地条件相对较好的易贡湖边上,唯有去去的姨妈米唯雅不肯离开。六十年代,干部们做搬家工作时,米唯雅望着满眼的绯红, 对来人说:“离开了这片红色,我活不了。” “**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维护这条路的,你要想清楚!”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米唯雅依旧摇头,所以她至今还住在原地。不过村民的房子基本上都变成了断垣残壁,通往易贡湖的马行小道,也因多年没人维护而杂草丛生。 妙莲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其实急也急不来,望山走死马,在深山峡谷内,走得再快,一天也就二十来公里。队伍里除了妙莲外, 朵起、王平、去去都有足够的野外生存经验,一路走来并不觉得有多困难,最开心的就是木瓜,飞在众人头顶,不时嘎嘎叫几声, 吸引来了一群又一群的当地绿鹦鹉“咋洗得脸,咋洗得脸”围着他们一行人叫唤,而且越来越多,好几百只一起喊,吵得人耳朵疼。 朵起伸出大拇指对木瓜说:“咕几,瓜姐,它们太吵了。” “呆男人,不懂得欣赏音乐!”木瓜白了一眼朵起,对绿鹦鹉说:“你们走吧,他们不会欣赏!”绿鹦鹉便一哄而散。 妙莲问去去“咕几”是啥意思,去去笑着说:“求你了!” 峭壁对峙,林木参天,树冠密实得阳光都难以渗透,间或点缀着红彤彤的杜鹃花。古道因为极少有人行走几近荒废,有的地方杂草、灌木长得比人还高,朵起拿着刀在前面开路,妙莲和王平、去去跟在后面。整个白天他们都走在幽暗的峡谷里,但温度却越来越高,王平甚至脱了长裤,只穿一条肥肥大大的花内裤,光腿被带刺的灌木挂得东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他边走边骂,不停地表达自己之所以跟来,是担心妙莲这个小兄弟,怕他一个汉族人进山不放心,否则他这会儿该在八一了,再过两天就该到拉萨了, 再过十来天他就该回到老家了,就差没说再过一个月,自己就该娶老婆生孩子的事了。 原始森林里的村落,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 真要走起来,深沟里上上下下走几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又热又渴的妙莲突然闻到一丝桂花香,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把身体的重量都移到拄着的木棍上,停住,深深一嗅,没错,确实是桂花香。这熟悉的花香离自己已经很久远了,远得就像上辈子的事。家里真的有棵桂花树吗?他真的敲打过小米粒般的桂花来做米糕吗?从茂盛的桂花叶间看过下面过路的人们吗?唉……他想问问木瓜,抬头四处寻找着,除了蓝蓝的天,什么都没有。 就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他们到了一处平台,进了一个用木头围起来的小院子。院中有一条鹅卵石小路,正面是两间还没完全倒塌的木板房,其中一间有火烧过的痕迹,估计应该是进山 的猎人在此歇息过。妙莲他们进了左边木屋,朵起和王平从另一间屋子搬了木板过来,铺在地上,去去从背篓里取了壶,出去了。 在生活能力上,妙莲真佩服去去。她的背筐内就是一个浓缩的家,锅碗瓢盆什么都有。 妙莲透过没门的框向外望去,看见不知啥时回来的木瓜,蹲在旁边的树枝上,不仅嘴壳涂得红红的,就连爪子尖都涂得红红的。妙莲伸出手臂喊了声,“木瓜,过来!”木瓜便飞了过来, 落在他手臂上。妙莲看着它的红嘴壳和红爪子,嫌弃地说:“你咋打扮得跟个罗刹似的哦!” 木瓜昂着头,模仿小女孩的声音撒娇地说:“你从小就不懂欣赏木瓜的美!” 妙莲无语,只得把它放在肩上,摸出核桃仁递上,木瓜便把他的手当餐盘,抓一点吃一点。 “木瓜,我看图奇也蛮好的,给你送吃的,讨好你,你干嘛不理人家?”妙莲说。 “小屁孩,你不懂!”木瓜的爪子在妙莲白衬衣上踩出一串竹叶。 妙莲瞪着它,它倒是悠然地吃它的核桃。 过了一会儿,妙莲又说:“瓜姐,你说我能找到爸妈吗?” “妙莲,不是瓜姐我说你。”木瓜认真地看着妙莲,“要随缘,要随缘!” 第三十九章吉祥猴头5 妙莲扯了扯嘴角,把木瓜放在地上,见外面红霞满天,便起身出了屋子。左边不远处传来水声,妙莲带着一摇一摆的木瓜循声而去,发现树林里有个水潭,青崖上的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如一条白练落在潭里。潭两边一边有一棵野桂花,一半垂在水上, 显然是有些年头了,树杆如腰粗,枝叶摇曳,米粒大小的花朵儿藏在叶下,幽香扑鼻,潭里的鱼儿显然极少受到惊扰,在瀑布下方围成一团,张着小嘴。 木瓜一见水潭就跟见到亲妈一样,直直扎进潭里,扇着翅膀, 哼哼唧唧一副爽歪歪的样子。 妙莲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对面那棵临水的桂花树出神,此情此景真有种与现实脱节的恍惚,如果把这两棵桂花树换成樟树, 是不是跟老家的樟树潭一模一样?他把目光移向瀑布边的石头上,年代久远,勉强可以看清有的刻着佛像,有的刻着六字真言。 妙莲走了过去,站在瀑布边上,因为水汽,玛尼石刻的颜色早已脱落,线条也不是很清楚。在西藏,这样的玛尼石很多,稍微有点名气的雪山湖泊边上都有,人们用这种朴素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对大自然的崇拜与感激。妙莲见一群鱼游在最大的青石下, 有的还不时跳起,看着刚刚洗干净的木瓜跳来跳去,嘎嘎地乐着。妙莲笑了,目光移到石上,见青苔下方隐隐露出些模糊的线条, 既不像佛像也不像藏文字母。 妙莲有些奇怪,他示意木瓜在岸上等着,自己小心踩着石头过去,伸手抹去青苔,一幅完整的玛尼石刻便露了出来,上面刻了一串汉字:闻朝闻夕,永远在一起。 妙莲看着那四个字,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飞快地扒拉掉旁边的青苔,让更多的汉字露了出来。 妙莲轻轻念道: 我知道,我是为了生命在当下的体验而来在每一个当下时刻我唯一要做的 就是全然地允许全然地经历全然地享受看一切如其所示…… 这是海灵格流传最广的诗,也是妙莲最喜欢给吴雪朗诵的诗。体验当下的生命,全然地体验、全然地经历、全然地享受…… 在情窦初开对异性产生朦胧好感的年纪里,妙莲没少背那些高深莫测、好像有学问的诗句,海灵格的诗他几乎全都生硬地背了下来,且在吴雪面前嘚瑟过。当然,他之所以对海灵格特别熟悉还因为妙莲妈妈是海灵格的崇拜者。不过,母亲崇拜海灵格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因为他创造的心理疗法:家庭系统排列(即Family Constellation)法。这种心理疗法的根基是先主观认定, 每个家庭或者组织的潜意识里都有一股原动力,家庭或者组织的现成员潜意识里,都会受到这股原动力的影响。家庭成员或是组织成员在生活中,发生了很多负面事情,比如意外伤害、夫妻不和、亲人反目等,都与这股原动力有关。也就是原动力干扰了“爱的序位”,即 Orders of Love出现错位。海灵格认为这种错位不仅影响现在的生活,还会影响下一代的生活。而让家庭成员包含逝去后的成员重新排位,可以让其回归应有的位置来改善家庭现内部的原动力,释放潜意识里错位排序带来的消极影响,调整被干扰的系统关系,让现实的人重新获得正确的能量,让爱回归流动,打开囹圄。 Therapy这个词准确来讲就是心理治疗的意思,在母亲迷恋海灵格的那段日子里,他没少听母亲提起。只不过,在那个唯物至上的年代里,关于心理治疗基本就等同于迷信。母亲虽然喜欢,也只是偷偷研究一下而已。倒是妙莲,后来为了泡妞去发奋学习,在图书馆找到一本海灵格写的《谁在我家:海灵格家庭系统排列》的书,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啃了个透彻。比如,海灵格认为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是有能量链接的,也就是你现在的所思所想, 会通过某种奇妙复杂的链接方式,和你身边人甚至过世人的所思所想链接起来,也就是“世代间的命运牵连”。举个例子:你的爷爷对你奶奶不好,导致她自杀了,那么这个悲惨命运会降临到你的身上,导致你的家庭不幸福,你潜意识里会害怕你的丈夫某一天,也会如你爷爷对你奶奶那样对你,从而对你丈夫始终有着看不见摸不着的防备。家庭心理学家把它解释为“三角化”,即Triangulation,也有心理学解说为“看不见的忠诚”,用 Invisible Loyalties分析,就是你爷爷对你奶奶不好,你爸爸肯定伤心难过, 而你爸爸出于对自己母亲的爱,心里便对你爷爷怨恨,于是找老婆便不会按照你爷爷喜欢的类型去找,而你母亲会受你父亲影响也怨恨你爷爷,于是乎你爷爷便会想方设法把你爸妈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这就导致你从小生活在不和谐的环境里,无法跟亲人很好地交流。长大后,因为自幼家庭环境的影响,你的婚姻质量也好不到哪儿去。要想改善这种一代传给一代不好的原始负能量的情况,最好的方法就是正视家庭成员的关系,让每个人回归自己的位置。茅室板板有个表姐就住在妙莲他们家不远的街上,患有抑郁症,长期吃药来控制。妙莲是唯一能跟她聊天的人。妙莲刚看完海灵格的书那会儿,无聊时便试着用书里的方法给她治疗,他请了茅室板板、蛆婆、吴雪等人帮忙,周末躲在树林里,吴雪扮演表姐早嫁的姐姐,茅室板板扮表姐独断专行的父亲,蛆婆扮表姐特别受宠的弟弟,另外一个女同学扮表姐毫无家庭地位的母亲, 还有一个女同学扮演表姐早夭的妹妹,妙莲还没完全把大家引导到角色里,表姐就开始抱着“母亲”号啕大哭。原来她父亲一直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家排”开始不久,表姐就跪在“妹妹”身前,连声说着自己对不起她,如不是给自己交学费,她完全可以到县医院去治疗,就不会死了。而面对扮演父亲的茅室板板时, 茅室板板只是瞪着表姐,并没说话,表姐就如一个犯错的稚子, 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满脸惊恐地直往后退。整个过程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表姐已经哭瘫在地上,最终在妙莲的开导下才慢慢释怀,原谅了她的父亲、理解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和他们一一拥抱。从那以后,茅室板板表姐的抑郁症再没犯过。而那件事情过后, 妙莲会心理治疗的事儿在校院里不胫而走,不少有心理问题的同学都来找他,甚至有的老师家庭出了问题,也找他咨询,他的寝室俨然成了心理咨询工作室。最后还是学校找他谈话,不准他在学校搞没有科学根据的迷信,他才停止。 妙莲把周围其他石头都仔细看了一遍,再没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不过,这些文字已经足够证明父母曾经来过绯红之地。他退回岸上,木瓜还站在原地看鱼玩,只要有鱼跃出,它就点着脑袋、开心地转着圈圈并且嘎嘎叫。 妙莲随意打量着四周,突然见树林里有只红狐,毛茸茸的尾巴拖在地上,在白色的兰花丛里跳跃着,不时转头看着他笑。妙莲定了定神,哪里有狐狸,明明就是穿着红衣的去去,在采野菜、找蘑菇。 去去告诉妙莲,这个季节只有露水菌可以吃,如果进入雨季的话,森林里有二百六十多种蘑菇可以吃呢。 说到这儿时,去去突然站住,美丽的脸蛋涨得通红。 妙莲也站住,看着脸红得如杜鹃花的去去问:“咋了?” 去去抬头努努嘴。 妙莲顺着去去指的方向一看,青冈树上长着一个拳头一般大小的白毛蘑菇,便问去去:“这是什么蘑菇?” “吉祥的猴头菇!”去去说完,指了指猴头菇对面的一棵树,那里也长着一颗略大的猴头菇。 “爬树我可是行家,我这就去采。”妙莲得意地说,正准备去爬树的时候,去去拉住他说:“等一下,我们先谢谢菩萨,赐给我们这么吉祥的预兆。”说完去去合掌跪了下来,见妙莲傻站着, 便扯他一起跪下。 “我们一起说,谢谢菩萨!”去去对妙莲说。妙莲只得跟她一起说:“谢谢菩萨!” 妙莲起身,小心爬上高高的青冈树,去去在树底下喊着:“妙莲小心,妙莲小心!”那笑脸,不禁让妙莲想起当年桂花树下的吴雪。 去去小心翼翼地用头巾包着毛茸茸的猴头菇,俩人并肩往回走。 妙莲问:“为什么我们要跪下?” 去去脸又红了,告诉妙莲:“猴头菇都是一公一母双生的, 发现一只,另一只准在对面。如果只采一只,另外一只很快也会死。我们易贡的人都认为,如果两个人在林子里看到了猴头菇,是非常吉祥的事,预示着会白头到老的。” “这么神奇?”妙莲半信半疑。“这不是生长猴头菇的季节,肯定是老天赐我们的,木瓜你说对吧?”去去对妙莲肩上的木瓜说。 木瓜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在院门口,王平正把捡来的干树枝折断,见他俩结伴回来, 酸溜溜地说道:“我们在这儿忙活,你俩倒悠闲,去看风景了啊!” 去去白了他一眼,小心打开头巾,妙莲抱起几根柴火往屋里走,说道:“晚上我们吃猴头菇!”王平把剩下的一根干树枝啪的一声折断,走过来看到去去手里的猴头菇说:“哇,真是猴头菇啊,这个季节都有吗?” 朵起手里拎着几只斑鸠进来,看到猴头菇也惊了,对去去说:“朵起叔叔,晚上正好吃斑鸠炖猴头菇。”去去不接茬,从朵起手里接过斑鸠。 那一夜,整个山沟里都飘着斑鸠炖猴头菇的香味,这也是妙莲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了。 妙莲双臂枕在脑后,看着头顶的木板,缝隙里有些风透进来, 带着潮湿的热气和松涛的呜咽声。月光如丝,若明若暗,淡薄得没有感觉,轻飏飏地渗进来,就像一片放大的羽毛,蓬松柔软。这样的夜对有心事的人来说,漫不经心地就把萧瑟带到了极致。 唰唰唰,妙莲听到朵起在外面练刀,便起床走了出去。 朵起停下来,弯腰对妙莲说:“格拉,打扰您休息了。” “没事,我也睡不着,起来看你练刀。”妙莲说。 “格拉,我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朵起迟疑了一会儿说。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跪在强盗扎西的坟前吗?”妙莲说,“强盗扎西的刀法,确实精妙到了极点。” “格拉看懂了他的刀法?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刀会那么快。所以才起来练。”朵起接着问:“格拉能告诉弟子为什么吗?” “人刀一体,刀随心走。”妙莲勉强答道,转身回到房中, 留下朵起昂着头在山风中凌乱。 月光下,在墙角已经睡着的去去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第四十章绯红之地1 经过一片长满青苔和松萝的红豆杉林子,空气都是甜丝丝的。王平不停地打望,不停地给大伙说这片林子现在值老鼻子钱 了。原本红豆杉是无用之材,雕家具性子大要裂,当柴火烧又烟大,没有人费力不讨好地去砍它,后来发现红豆杉里提炼出的紫杉醇对晚期癌症患者疗效显著,说是植物黄金,于是大家发疯了一样地砍,直到砍得整个非洲一颗都没有了,我国境内云南省野生的红豆杉也没几颗了,这才被国家列为一级保护植物,被称为植物中的象牙,没想到易贡这地方还有这么一大片一大片的林子, 黄金宝地啊! 但大家被以木瓜为首和以图奇为首的两帮绿鹦鹉吵得根本听不见王平的介绍。 木瓜说去去看妙莲的眼神让它脸红,飞到朵起的肩上站着。图奇则在红豆杉树枝上找果子吃,假装没看到木瓜,一群绿 鹦鹉围着图奇喊口号:“图奇帅,图奇帅,图奇天下第一帅!” 另一群绿鹦鹉闻声也飞到枝头,也像喊口号一样地大声吼着: “木瓜美,木瓜美,木瓜天下第一美!” 整个红豆杉林子变成了绿鹦鹉粉丝维护偶像的战场,而且一群群飞过来参与口水战的绿鹦鹉越来越多,“图奇帅”和“木瓜美”的喊声震天,一左一右,难分胜负。 朵起对着图奇作揖道:“图奇大哥,求求你了,比我卖肉的冲赛康还要吵,耳朵疼啊。”图奇白了朵起一眼说:“你不懂,哥在放大招!” “图奇大哥,像你这么泡妞,什么妞都被你吓跑了!”朵起苦笑道。 “朵起老弟,你有妞吗?你就是反面典型,别教育哥。”图奇大声说。 朵起无奈,双手伸出大拇指,对站在自己肩上的木瓜说:“瓜姐,咕叽,咕叽,你们换个地方闹吧,饶了我们的耳朵!” 图奇窥视着木瓜,木瓜装没看见。 妙莲和去去见此情景,心里暗笑却不知说什么好。 王平则心无旁骛地围着一棵两抱粗的红豆杉转圈,“八百年的树龄,准有!” “姑娘最看不起自以为是的!”木瓜说完从林子缝隙飞向了蓝天,左边的那一群也跟着飞了出去,继续在大喊口号:“木瓜美,木瓜美,木瓜天下第一美!” 图奇也带着右边的那一群绿鹦鹉跟着飞了过去,“图奇帅, 图奇帅,图奇天下第一帅!”口号声震天,一点都不输木瓜的粉丝。 森林成了几千只绿鹦鹉打口水战的战场,从红豆杉林子转向天空,整个绯红之地都是它们的吵声,热闹非凡,据说远在五十公里外的波密县城都听得到。 妙莲一行人走出红豆沙杉林子十多分钟后,绿鹦鹉粉丝们的争吵才停了下来。 去去对妙莲笑道:“其实木瓜挺幸福的,她喜欢图奇这种表白方式!” 妙莲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没反应。 “哪个姑娘经得起这样的攻势嘛。等木瓜静下来了,肯定就被泡走了。”一直在静心研究红豆杉的王平说。“不可能,木瓜说它不喜欢图奇 !”妙莲说。“这你都信啊?女人的心理是反着来的,说不喜欢,那就是很喜欢了,对不对?去去!”王平说。 “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吧,要过老虎嘴了。”去去连忙转移了话题。 朵起捡柴生火,去去和妙莲打水烧茶。 王平说是去拉屎,实际上把他的宝贝石头在溪水边打湿了, 对着太阳继续研究,越研究越坚定了这是高品位红宝石原矿的判断。这么大的红宝石要值多少钱啊,他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后悔跟着妙莲他们继续走。这样的一块宝贝带出山去,完全够下半辈子吃喝的了。 听到去去喊自己吃饭,王平亲了一下宝贝石头,然后一个一个地小心翼翼地放回背包的最底层,哼着小曲回到营地。 所谓的老虎嘴,实际上就是悬崖上的一条只有拳头宽的四百多米长的小道,几处地方都是用钢钉打进悬崖里,铺上大小不一的木板。往下五百米就是波涛汹涌的圣水河,两岸谷地,铺天盖地的杜鹃花开得正艳。 王平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昨晚上的梦,一只乌鸦在自己头上拉了泡屎。这也太不吉利了。 去去说,以前两个村子的人轮流维护这条路,铺在铁钉上的木板一年一换,胆子大的骑着马都敢过,没有现在这么危险。 “只要不往下看、脚不抖,老虎就不敢吃你的!”去去笑着说。“格拉,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朵起说完,一溜烟跑向悬崖,放下自己的背包,又一溜烟跑过来,把妙莲和去去的背包背在自己肩上,对王平说:“你等一会儿,我帮你把包提过去, 不习惯走这种路的人,空着手过安全点!” 一提到自己的包,王平就特别敏感。四块宝石,木易当时的意思是每人一块,但自己厚着脸皮一起贪了,幸好他们三个不知道石头的价值,没人找他要,所以,宝石还是放在自己手里保险。而且看朵起轻松地跑来跑去,估计也没那么危险,于是王平摆着手对朵起说:“谢谢兄弟,我经常走老虎嘴的,没有问题!” “那好,你注意点!”朵起说完,一溜烟又跑向悬崖去了。去去牵着妙莲的手说:“别往江下看,踩着我的脚印走,别踩朽掉的板子。”两人贴着峭壁慢慢走过去了。 王平先去尿了泡尿,那天过溜索时尿了裤子,被朵起笑话了很长时间。他背着包,踏上木板,看着对面血红的杜鹃花,再看看悬崖下汹涌澎湃的江水,都与昨晚梦里的景象一模一样,一股无边的恐惧朝王平袭来,他全身如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越想控制却越抖得厉害。 王平本想喊朵起来帮忙,但见他们三个围坐一圈,有说有笑地讨论刚才木瓜和图奇的事儿,估计他们也不会理自己,于是心一横,面贴峭壁,闭着眼,挪一步抖一会儿,抖一会挪一步。 “啪”的一声,王平脚下的朽木板突然断了。王平急忙一把抓住插在悬崖上的锈迹斑斑的钢钉,背着巨大背包的身体悬在空中,脚下白花花的江水奔腾咆哮着。 朵起闻声跑过来,坐在木板上抓住王平的手腕,用力往上拉。无奈王平的背包太重了,怎么拉都拉不上来。 “把包甩了吧,这样是拉不上来的。”朵起屁股底下的木板也嘎吱作响。 王平瞪着双眼看着朵起,绝望地摇了摇头。把包里的宝贝丢了,和自己掉下去有什么区别? 朵起屁股低下的碎木头也开始一块一块往下掉。朵起咬着牙说:“王平,我说最后一次。你要再不把包甩了,我就不管你了。我抓紧你的手,你另一只手松开背包,扔了它!”王平感觉自己的裤裆里湿漉漉的,又尿了。他绝望地看着朵起,心里明白,扔掉背包可能是他活命的最后机会,否则他和朵起都会掉进江里。只得按照朵起说的话,甩掉比生命还重要的背包,眼睁睁地看着包掉进了漩涡之中。“一、二、三!”朵起把王平拉了上来,一只手牵着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峭壁。 一走过老虎嘴,王平就像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躺在碎石地上哇哇大哭,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的宝石啊,你们知不知道那多贵重啊。我的宝贝啊……” “别这样啊。大不了等回去的时候,我们再去洞官拉措问木易大师要几块嘛,还是全都给你。”妙莲哄他说。 “真的,不扯把子,一定要去啊。”王平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边擦眼泪边说:“去去答应才行,你和朵起我信不过!” “好,妙莲说去就去!”去去也安慰王平说,“前面的路就都好走了,转过那个弯就到我姨妈家了。” 王平这才放心,跟着妙莲他们向前走。 接下来的山路果然没有那么危险了,去去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山里的情况。 从高处看,绯红之地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春秋两季是红色莲花,夏季是绿色莲花,冬季是白色莲花,四季不同,莲花的颜色不同。而且它是由五条景色各异的山沟组成,姨妈的家就在这五条沟的交汇点上,也就是在这朵巨大莲花的花蕊之上。 第一条就是道格沟,也就是他们前几天走过的通往洞官拉措的山沟。 第二条就是卡钦沟,里面的卡钦冰川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洋性瀑布冰川,她姨妈说这是神仙们夏天取冰的地方,去去也没去过。 第三条就是若果沟,沿着若果河,两边都是露天的银矿和采矿遗址。若果冰川边还掉过一架二战时驼峰航线的美军飞机,残骸到现在都还在。去去说,她在波密县中学读书时,有几个美国军人专门用美国国旗把几块遗骨包回去了。第四条是仙人沟,沟口有个石碑,上面刻着“进谷者死”,没人敢进去。但经常可以看到很多神秘的动物进进出出。她姨妈喜欢到沟口去打坐,说是沾点仙气。 第五条是嘎拉沟,沟里面有一个外形像白色海螺一样的嘎拉洞措,湖水是乳白色的。而且还有一百多个各色的圆形小湖,像珍珠一样散落在嘎拉洞措湖边。 去去还告诉他们,离姨妈家不远的嗲啊朗措是神仙的肚脐眼, 湖底可能有温泉,水一年四季都是暖暖的,以前村民都在那里洗澡。 第四十一章绯红之地2 走到独松村时,村子大部分的房子都只剩残垣断壁,几匹老马在废弃的房子间游荡。 去去说,马是最恋家的。十多年前当地**组织独松村村民搬到土地肥沃的易贡湖边生活,交通方便后马就没用了,村民们离开前就将自家的马放生,让马儿们自生自灭。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些马每晚还是各自回到以前的家里过夜。 说到家,妙莲感觉自己眼睛涩涩的,他不想让他们发现,便悄悄转过头,装出看风景的样子。 去去指着好像嵌在高高峭壁上一幢金顶的白房子说:“那上面就是独松庄园唯一剩下的房子,上面有个平台,很大很大的。我姨妈说独松庄园没毁前有三十三间屋子呢,现在只有这一幢房子了,其他都毁了。上去的路不好走,我们明天去吧。” 妙莲看着悬崖上隐隐约约的小路点点头。 去去继续带着他们往密林中的小村庄走去。傍晚,他们停在一幢老木头房子前,去去推开原木做的门,看清院中情形后,大伙儿的精神为之一振,连日赶路的奔波都烟消云散。院子很大,院墙下种满了张大人花 。院内则种满了杜鹃,高的、矮的、单瓣的、重瓣的都有。白者洁白如玉、轻薄如纱;红者层层叠叠,宛如红玉挂在枝头上,华贵典雅。铺地的鹅卵石显然是精心挑选的, 有黑白灰三色,白色为主、黑色镶边、灰色配出好看的图案,精致得宛如苏州园林。 四人进了院子,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妙莲想起苏轼的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谁能想到,这原始的大山里,废弃的村庄中,会有这么一个人间仙境? 去去欢快地喊着“姨妈,姨妈”,只听屋里传出一声“哦呀!”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个肤白如雪的中年女子,长发盘在头顶上,五官棱角分明,长及脚踝的黑色真丝长裙勾勒着优美的腰身曲线。去去跑过去,抱着她姨妈的腰撒娇。 姨妈抱着去去,轻拍着她的肩:“哦哦哦,去去回来喽。” 然后看着妙莲他们三个。 之前妙莲一直以为去去姨妈是个老太太,就跟他们路上见到的任何一位山里的老太太一样,穿着粗糙的土布袍子,脸上沟壑纵横,头发很久都不梳洗,乱糟糟的。但面前这位美丽的中年女子, 无论服饰还是动作,都不像长年生活在闭塞之地的山民,反倒更像一位深宅大院的当家主妇。 去去赶紧介绍大家认识。去去的姨妈米唯雅是森林里的桑玛(巫婆),过去帮周围的几个村子的村民驱邪,以此为生。但现在村民们都搬走了,她以什么为生呢?妙莲觉得很奇怪。 大伙儿进屋后,米唯雅便去后院拔了几颗青菜回来,朵起烧火,去去做了面疙瘩。王平还没有从刚才的悲痛中缓过劲来,坐在火塘边像失了魂一样,沉默不语。 桌上放了瓶辣椒,视辣椒如命的妙莲拿起闻了闻,“易贡辣椒!”给每碗放了一勺,吃得大伙儿满头大汗。 吃完面,去去洗碗,妙莲出去大声喊“木瓜”,好一会儿, 木瓜才飞回来,停到妙莲肩上,妙莲给他喂了些核桃仁后,就让它钻进自己的军挎内。大伙儿坐在火塘边烤风干的旁弓肉,朵起把切成薄片的肉铺在烟筒上,清澈透亮,烤到肉片吱吱冒油略卷时,再撒上盐和辣椒,那个香啊,用妙莲的话说,给头猪都不换。 窗台上突然跳上来一只戴着铃铛的黑猫,“喵喵”地叫个不停,妙莲给了它一片肉,挠了挠它的脖子,猫便跳上妙莲的膝盖,没想到木瓜从军挎内探出脑袋,盯着黑猫,恶狠狠地喊了声:“滚!”黑猫吓得瞬间蹿出门外。一直被木瓜欺负的王平看着猫,有些同病相怜,走过去把肉递给猫,无限同情地说:“你居然怕一只鸟! 放心,它不敢把你怎么样的!”然后回头示威般地看着木瓜。 木瓜小眼睛翻得全是眼白,利索地爬到妙莲肩上。 去去笑着说:“它又不跟你抢肉,你看他干什么!”把核桃砸开后放在手心,然后递给木瓜。 木瓜用尖嘴掏着核桃,眼睛却盯着黑猫,黑猫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副想进不敢进的样子,王平阴阳怪气地对妙莲说:“兄弟, 这只母鸟不会是失恋了吧?吓唬一只猫!” 木瓜好像受到天大的侮辱般,对王平吼道:“放屁,不会说人话的东西!” 王平大脑顿时热血上涌,被一只鸟骂还是很没面子的!他拿着刀示威般地对木瓜晃了晃:“你个傻鸟,再骂爷爷,看爷爷哪天不剁掉你的脑袋!” “蠢货,没人品,你妈妈怎么教你的?咋洗得脸!”木瓜再次骂到,普通话还特别溜。 王平起身想去修理木瓜,朵起伸腿拦住了他,妙莲则装没听见。凭吵架,他还真没见过谁能吵得过木瓜的! 去去递给木瓜核桃仁,笑着说:“好了好了,瓜姐,你大度点, 就别骂王哥了嘛!” 这时,在窗边卡垫上打坐的米唯雅站了起来,对去去说了句什么,从柱子上取下一个用毛线拴着的铃铛往外走,叮叮当当的铃声越来越远。米唯雅是桑玛,也叫堪卓玛,在藏地属于有特殊身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修炼金刚乘时,如果内心证悟达到了与之对应的水平,便能沟通阴阳、连接天地、占卜吉凶、预知未来。而一个普通女子在变成桑玛之前,是有一系列神变显现的。比如,她某一天会突然大病、发高烧、开始胡言乱语,而这种胡言乱语可能涉及这个地方的未来。当然这些预言是非常隐晦的,所以要确定她是在发神经病还是真的神灵附体,是需要经过一系列验证的。 晚上妙莲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去去在跟米唯雅说话。 去去说:“我给他做无情草炖牛肉了,那只呆鸟,吃完了就吃完了,到现在连个礼物都没送我。” “我们去去就这么把自己许出去了。”米唯雅惊讶地说。“ 姨 妈 ……” “睡吧睡吧。他吃了你的无情草汤,就不会变心了!” 然后……妙莲睡着了。 早起,妙莲发现木瓜不在房间。 王平还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隔一会儿扇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隔一会儿又扇自己一个耳光,看得妙莲都感觉疼。 妙莲知道他还在想那四块石头的事儿,笑着说:“王哥,你够狠的啊,连自己都不放过!”便出了房门,噌噌下楼。 朵起拿着明晃晃的彩虹刀,不停地转动着,从不同角度仔细打量。“朵起,有什么不对吗?”妙莲好奇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手中的刀问。 “格拉,您看。”朵起指着明晃晃的刀面说,“这刀里显现红、白、银、金、绿五条龙盘旋,游动不止,说明这地方很蹊跷。” 妙莲按朵起的指引仔细地瞧,确实,五条龙形光影在刀中晃动。 “你在别的地方练时,难道不是这样吗?”妙莲第一次听说。“不是,格拉。我在别的地方练刀,一般出现的都是一条呆龙,不会动。只在拉萨的乌孜山鸟石上显现过三条游动的龙,还有就是在比日神山救去去那次,出现过两只游龙、一只下山虎,都不像这里,有五条龙,太奇怪了。”朵起说。 “可能只是光影巧合吧?”妙莲说。去去在楼上喊他们吃早饭,俩人便上楼去了。 妙莲刚坐下,米唯雅就双手端着个大瓷碗放在他跟前说:“这是酥油煮荷包蛋,加了野生蜂蜜的。按我们这儿的风俗,不吃完不能走,全部吃完才吉祥。” 妙莲点头,连说谢谢。心想,这几天太辛苦了,是该好好补一补了。 “怎么只有他的,吃独食啊?”王平看着妙莲狼吞虎咽的样子,愤愤不平地说。 去去“扑哧”一声笑了,羞羞地转身,给王平和朵起各盛了一碗牛奶,放在桌上,又把刚烤好的饼放在他们面前。 朵起撕了一块饼放在牛奶里,说道:“男人一生只能这样大补一次,你还是到别家去补吧。” 西藏的藏鸡蛋特别小,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酥油又奇香, 妙莲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起,一口一个,一口一个,连吃了九个后便有点腻了。用勺子扒拉着碗里的东西,才发现碗里密密麻麻的,还有很多荷包蛋,可能才吃到一小半,心想,这下惨了,这哪里吃得完啊?浓浓的酥油汤现在不是香而是腻了,妙莲龇牙咧嘴,吃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求助般地看着去去,去去低着头,假装看不到他。 妙莲想舀几个给朵起,被朵起躲开了。王平倒是很想吃,刚举起勺子就被朵起瞪了回来。 妙莲无奈,只得勉强自己吃完,感觉脑袋里都是酥油的味道, 吃一个蛋打一个饱嗝,咬着牙终于吃完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