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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地恶灵》
第一章 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月
克罗兹船长登上甲板,发现来自天空的幽灵正在攻击他的船。在惊恐号上方有几十道隐隐闪现的光束向他直刺而来,却又倏地缩了回去,仿佛恶狠狠的幽灵正伸出绚烂的手臂准备发动攻击,最终却下不定决心,骨架清晰可见的灵质手指伸向惊恐号,张开、准备捕攫,然后又收了回去。
外面的温度是华氏零下五十度,而且还在迅速下降中。稍早之前,就在一天中仅有的一小时微弱晨光出现之际,天空出了一场大雾。为了降低船上人员被落冰击中以及船因覆冰过重而翻覆的风险,三根中桅和更上方的上桅、上索具、最高桅都已被拆下收起。如今雾已散去,短了一大截的船桅看起来就像被粗暴修剪过的树枝,枝叶落尽、包覆着冰雪,反射出从昏蒙地平线一端舞动到另一端的北极光。
克罗兹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船四周锯齿状的冰原先变成蓝色,接着释放出血光般的紫.99lib.红,最后发出翠绿的光,颜色像极了他童年时的北爱尔兰山丘。在距船首右舷约一英里远处,遮挡住姐妹船幽冥号的巨无霸冰山也一度如幻象般出现光彩,好似是靠着冰山内部的冰冷火焰发出光芒。
拉起衣领,仰起头,这是他四十年来检查船桅及索具时养成的习惯,克罗兹注意到头顶上的星光冰冷而稳定,但靠近地平线的星光不只在摇曳,还会在注视它们时移动,时而左蹦右跳,时而上下轻摇。
克罗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上回与罗斯到南极,以及前几回在北极水域探险时都经历过。参与那次南极之旅的一名科学家(他在冰雪中度过第一个冬天时只做了一件事:磨制并擦亮自己的望远镜镜片)就曾经跟克罗兹说,可能是因为有一层厚重但不稳定的冷空气,覆盖在冰封的海面及看不见的冰冻陆块上所造成的。当光线在其中不断快速折射时,就会造成星光扰动。他口中的冰冻陆块,指的是人类尚未亲眼见过的新大陆。或者,克罗兹心想,是白人未曾见过的北极圈内新大陆。
克罗兹和他的朋友、当时的探险队总指挥詹姆士·罗斯,就发现一个过去没人知晓的大陆――南极洲。那不过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他们用罗斯的名字为那里的海洋、峡湾及陆地命名,用赞助者和朋友的名字为山岭命名,用他们的两艘船(现在这两艘船)的名字,为两座能从地平线上看见的火山命名,于是那两座冒着烟的山就叫做“幽冥”和“惊恐”。克罗兹很讶异,他们没有用船上那只猫来为重要的地形命名。
也没有用他的名字来命名。在一八四七年十月,在天色昏暗的冬日傍晚,没有任何一块北极或南极的陆地、岛屿、海湾、峡湾、群山、冰棚、火山,或他妈的随便一座浮冰山叫做: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
克罗兹没有让脏话脱口而出,即便他现在正有此打算。他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好吧,他想,同时调整脚步,让自己在这船身朝右舷倾斜十二度、船首下垂八度的结冰甲板上保持平衡,这三年来我经常喝醉,不是吗?一直没清醒过来,自从苏菲……不过,跟那可怜又不幸、再怎么清醒也没用的废物富兰克林比起来,我就算是喝醉,也是比他强得多的海员及船长。连他那头脸颊红润、口齿不清的宠物卷毛狗费兹坚也一样,跟我没得比。
克罗兹摇摇头,踏着结冰的甲板朝船首走去,走向在摇曳闪烁的极光下唯一看得到的守卫。
这守卫身材短小、长得像老鼠,名叫哥尼流·希吉,副船缝填塞匠。在这里担任守卫的每个人在黑暗中看起来都一样,因为他们领到的是同样款式的御寒衣物:在一层层法兰绒和羊毛衣外头罩着厚重的防水大外套,肥胖的袖口突出两个球茎形的连指手套,带有耳罩的厚重烟囱帽的威尔斯假发紧紧包住头,通常还有长长的保暖巾缠住整颗头,只剩下冻僵的鼻尖露在外面呼吸。不过每个人打理或穿上御寒衣物的方式仍有些不同:有人多围了一条从家乡带来的保暖巾,有人硬是多罩上一顶威尔斯假发,有人则是让母亲、妻子或爱人亲手编织的彩色手套从皇家海军的制式手套下隐约探出头来。所以,即使他们人在外头被黑暗包围住,离克罗兹还有一段距离,克罗兹还是能够借此辨认出船上尚存的五十九名军官与船员。
希吉这时正顺着被垂冰包覆的船首斜桅方向往船外眺望。皇家海军惊恐号受到冰层推挤,现在是船尾向上、船首向下,船首斜桅最前面的十英尺埋在海里,形成一道冰脊。这位副船缝填塞匠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思绪或寒天中,没注意到船长正朝他走来。克罗兹走到希吉身旁的护栏附近才停下。护栏宛若一座冰雪筑成的祭坛,而守卫的霰弹枪就靠在祭坛上。在酷寒的户外,就算戴着连指手套,也没人想碰一下金属物品。
克罗兹倾身接近在护栏附近的希吉时,希吉动了一下。惊恐号的船长看不见这二十六岁小伙子的脸,倒是看见他呼出的气立刻变成一朵可以反射北极光的冰晶云,从小个子被威尔斯假发及层层保暖巾缠绕住的大圆头外飘出。
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军人无须行礼,连航海中常用的手指触额礼也可以省略。不过裹着厚重衣物的.99lib. 希吉,还是行了甲板人员为了感激船长探访所行的古怪小曳步――耸肩――点头礼。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守卫的值班时间已从四小时降为两小时(克罗兹心想,在这艘太过拥挤的船上,我们不仅有足够的人员可以轮班,守卫人数再加倍也没问题),而且从希吉的慢动作可以看出他已经快冻僵了。虽然克罗兹告诉过他们很多次,在甲板上要不时活动筋骨,走动一下或原地跑步,必要时还可以上下跳,只要随时注意冰上的情况即可,但他们却宁可不动如山,仿佛自己穿着汗衫在南洋海面上,全神贯注地观察美人鱼何时会出现。
“船长。”
“希吉。什么事?”
“没事,他们开枪后……就那一声枪响……差不多两小时前,长官。刚刚我听到,我应该是听到……也许是一声尖叫,有个东西,船长……从那冰山后面。我跟厄文中尉报告过了,不过他说,那大概只是冰在作怪。”
幽冥号方向传来枪响之事,克罗兹在第一时间就被告知了。当时他很快登上甲板,不过枪响没有再出现,他也因此没派人到另一艘船上去通报或到冰原上去调查。摸黑到冰冻的海里本身就很危险,更何况现在在满布陡峭冰脊及高大善变雪脊的蛮荒冰原里,还有那只……东西……在等着,派人出去根本等于要他们去送死。现在两艘船唯一能互通信息的时间,只有接近正午那段一天比一天短的微亮时光。再过不了几天就不再会有真正的白昼了,只有北极的永夜。二十四小时的夜。一百天的夜。
“也许是冰,”克罗兹说,心里想着厄文为何没跟他报告疑似有尖叫声。“还有枪响,那也是冰在作怪。”
“是,船长。是冰没错,长官。”
两个人心里却都不相信。毛瑟枪或霰弹枪的枪响都非常独特,即便是从一英里外传来也不容易误认,在如此接近北极之地,声音更传得异常遥远而清晰。不过,浮冰确实比先前更紧迫地压挤着惊恐号,并且不时在隆隆作响、呻吟、破裂、脆折、怒吼或尖叫。
最困扰克罗兹的是尖叫声,他每晚仅约一小时的熟睡时间经常会被打断。声音像极了他母亲临终前几天的哭嚎……也像他老姨妈说的故事中,女巫在夜里预测家人死期已近时发出的哀号。两种声音都让当时年纪小的他辗转难眠。
克罗兹慢慢转过身。他的眼睫毛已经结成冰框,呼出的气与鼻涕也在上唇结成硬皮。船上的人已学会把胡子塞进保暖巾和毛衣里,塞得愈深愈好,即便如此,他们还经常被迫剪掉与衣物冻成一团的毛发。跟大多数军官一样,克罗兹每天刮胡子,为了节省燃料,侍从送来的“热水”通常只是勉强融化的冰,这让刮胡子成为一件苦差事。
“沉默女士还在甲板上吗?”克罗兹问。
“哦,是的,船长,她几乎一直在。”希吉的声音轻许多,好似担心声音太大。即使“沉默”听见他们的对话,也不可能听得懂他们的语言。可是船上的人却相信――随着冰原里那只东西潜伏在他们附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更加相信――这位年轻的爱斯基摩女人是拥有神秘力量的女巫。
“她跟厄文中尉一起待在左舷的哨站。”希吉加了一句。
“厄文中尉?他不是一小时前就下哨了吗?”
“对,长官。不过这几天,不管沉默女士在哪里,中尉都在,长官,希望您不会怪我直说。她不下到船舱,他也不下去,除非他不得不下去,我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人能像那个巫……女人,在外面待那么久。”
“盯着冰原,专心顾好你的工作,希吉。”
克罗兹粗哑的声音让这副船缝填塞匠再度动起来,只是这次的耸肩礼比较敷衍。然后他转过头去,雪白的鼻子再次朝向船首外的黑暗。
克罗兹大步朝左舷的守望哨走去。八月时,他们以为有机会脱困,足足兴奋了三个星期。但是上个月他又要大家准备让船在此过冬。克罗兹再次下令转动下桅,让它们顺着船轴的方向形成一道主梁,接着他们搭起金字塔形的帐篷,把大部分主甲板盖住,重新把八月时在空欢喜中拆下并收藏起来的木制屋椽装回去。即使大伙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的工夫,在甲板上留下来当隔冷层的雪中铲出几条厚约一英尺的信道,用尖嘴锄、冰凿等工具除冰,清掉落在帐篷里的雪沫,最后再放入一道道的沙来增加走道摩擦力,甲板表面仍然结着一大片冰。在前后左右都倾斜的甲板上,克罗兹的移动方式与其说是大步走,还不如说是在做优雅的滑冰动作。
这时段的左舷守卫是见习生汤米·伊凡斯(注:英文人名THOMAS有两种简称,TOMMY和TOM,本书中提到的汤马士·伊凡斯、汤米·伊凡斯及汤姆·伊凡斯都是指同一个人)。他在船上最年幼,总是把他母亲织的一顶怪模怪样的绿色针织帽,整个紧罩在他肥大的威尔斯假发上,让克罗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离开哨所向船尾移动了约十步,想让第三中尉厄文及沉默女士保有一点隐私。
克罗兹想踢人,踢每个人的屁股。
爱斯基摩女人身穿毛绒绒的毛皮外衣、连衣帽及裤子,看起来就像一头短小圆肥的熊。她半背对着身材高大的中尉,厄文顺着护栏紧靠着她,没有碰到她,但比起军官与绅士们在露天派对或游艇上与淑女们保持的距离来说,他们两人的距离近多了。
“厄文中尉。”克罗兹并非有意要在问候中加入强烈的喝斥,可是这个年轻人的直觉反应还是让克罗兹有点得意。厄文当下吓得魂不附体,像被一把利刃刺了一下,几乎失去平衡。他用左手抓住结冻的护栏,然后――虽然他明知船困在冰中时的行礼协议,还是坚持举起了右手――行了正式军礼。
这行礼还真荒唐,克罗兹心想。穿戴着肥大的连指手套、威尔斯假发以及层层御寒衣物的年轻厄文,原本就很像一头在行礼的海象了,再加上这小子并没有用保暖巾盖住他刮干净的脸――也许是想让沉默女士看看他有多英俊――因此鼻孔下方悬挂了两根长长的垂冰,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海象。
“不用多礼。”克罗兹半斥责地说。你这白痴,他心里补上一句。
厄文僵直地站着,注视着沉默,至少是注视着她毛茸茸的连衣帽后边,然后张口想说话。但是,他很显然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99lib.又闭上嘴。他的舌头和他冻僵的皮肤一样惨白。
“现在不是轮你值班,中尉。”克罗兹说。他再次从声音里听出自己的权威。
“是,是,长官。我的意思是:不是,长官。我的意思是:船长您是对的,长官。我的意思是……”厄文再次闭上嘴,不过嘴里的牙齿还在不断打战。在这酷寒天气里,牙齿可能会在两三个小时后碎掉,真正爆裂开来,让骨头及珐琅质碎片散落在两颚紧合后形成的空穴中。根据克罗兹的经验,有时候还可以在牙齿爆裂前先听到珐琅质的龟裂声。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约翰?”
厄文想要眨眼,但他的眼皮已经被冻僵在睁眼状态。“您命令我看好我们的客人……要留心……要照料沉默,船长。”
克罗兹叹出的一口气变成冰晶,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随后掉在甲板上,仿佛许多粒小钻石落在地上。“我不是指每一分钟,中尉。我要你看好她,向我报告她做了什么事,让她远离船上的不幸与伤害,而且不要让船上任何人做出……占她便宜的事。你觉得她现在待在外面甲板上,有被人占便宜的危险吗,中尉?”
“没有,船长。”厄文的话听起来不太像是回答,反倒像问句。
“你知道一块肉直接摆在外面多久会结冻吗,中尉?”
“不知道,长官。我的意思是,知道,长官。非常快,长官,我想。”
“那你应该要知道,厄文中尉,你已经冻伤六次了,而且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冬天。”
厄文中尉忧愁地点了点头。
“不99lib?到一分钟,没受衣物保护的指头或拇指或躯干外任何部位,就会被冻成棒冰。”克罗兹继续说,他知道自己根本在胡诌。在温度只有零下五十度的情况下,肉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会结成冰,不过他希望厄文不知道。“在那之后,暴露在外面结成冰的地方会像垂冰一样断掉,然后脱落。”克罗兹补了一句。
“是的,船长。”
“那么你真的认为我们的客人有可能会……被人占便宜……在甲板上,厄文?”
在回答之前,厄文似乎在思考。克罗兹明白,这名第三中尉花了很多时间在思考其可能性。
“到下面去,约翰。”克罗兹说。“请麦当诺医生看看你的脸和手指。我对上帝发誓,如果你又严重冻伤,我一定会扣你一个月的皇家探索队薪水,并写信告诉你母亲。”
“是的,船长。谢谢您,长官。”厄文又敬礼,知道自己得识相些。他低身钻入帐篷里,朝主梯道走去,一只手仍半举在空中。他没有回头看沉默。
克罗兹又叹了口气。他喜欢约翰·厄文。这小子志愿参加探险,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他在皇家海军优良号服役时的伙伴,第二中尉哈吉森及大副宏比。不过优良号是艘糟透的三舱层船,在诺亚忙着制造他的方舟之前就已经是艘老船了。那艘船现在没有任何船桅,而且永久停泊在朴茨茅斯,作为皇家海军训练新秀炮手的训练船。克罗兹知道它停在那里已经超过十五年了。
不幸的是,先生们,他们第一天上船时,克罗兹(他那天醉得比平常还厉害)曾告诉这几个男孩:你们四周看看,会注意到虽然惊恐号和幽冥号都设计成炮舰,先生们,但是两艘船加起来连一门炮都没有。从优良号来的年轻志愿者啊,除非把储藏在粮食库的霰弹枪及陆战队的毛瑟枪也算成炮,否则我们就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武装!跟那个贱亚当出生时一丝不挂的贱样一样,毫无武装!换句话说,先生们,你们这些火炮高手对这次探险一点也没用,就像乳头对公猪来说一样,完全没用。
克罗兹那天的挖苦并没有浇凉这几名年轻炮兵军官的热情,厄文和两个同伴甚至更迫切想到冰雪中冻上几个冬天。当然,那时是在一八四五年,英格兰一个温暖的五月天。
“现在这个可怜的毛头小子竟爱上了爱斯基摩女巫。”克罗兹嘀咕出声。
沉默缓慢朝他转过身来,仿佛听懂了。
平常她的脸不是藏在连衣帽的深槽中,就是被连衣帽的狼毛制宽饰边遮住五官,不过今晚,克罗兹倒是看见她的小鼻子、大眼睛以及整张嘴。北极光的脉动在她的黑眼睛里闪烁。
对克罗兹船长来说,她并不迷人。她有太多野蛮人的特征,所以不太能被视为完全的人类,更别说她的身体会有什么致命吸引力了――即便他是一个长老会信徒的爱尔兰人。此外,他的心与他的下半身仍然对苏菲·克瑞寇记忆鲜明。不过克罗兹看得出来,为何远离家乡、亲人及自己甜心宝贝的厄文会爱上这未开化的女人:光是她本身的奇特,或许得加上她的出现及她男伴惨死的凄凉景象,正好与外头黑暗中那只怪兽发动首次攻击诡谲地交织在一起,这些就已经像是一团火焰,召唤着无可救药的年轻浪漫主义者――第三中尉约翰·厄文像只振翅疾疾的飞蛾向前扑来。
另外早在一八四○年在范迪门陆块探险时,克罗兹就发觉――启航前几个月,他在英格兰又确认了最后一次――他已经太老,不该再谈恋爱了!而且他太爱尔兰了,太平凡了。
现在他只希望这个年轻女人到外面的冰原里走走,不要再回来。
克罗兹还记得四个月前那天,当天下午,跟她在一起的爱斯基摩男人才噎死在自己的血里。麦当诺医生检查过她之后,向富兰克林和他报告。麦当诺说,根据他的医学判断,这名爱斯基摩女孩大约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原住民的年龄实在很难判断,初潮已经来过,不过从各种征象来看,她还是处女。麦当诺医生还说,这女孩从不说话或发出声音,即便目睹了父亲或丈夫被枪杀后躺着等死,因为她根本没有舌头。根据麦当诺医生的看法,她的舌头不是被割掉的,而是从舌根处整个被咬掉,不是被她自己咬掉,就是被其他人或其他东西。
克罗兹相当吃惊。主要不是因为得知她没有舌头,而是因为听到这个爱斯基摩姑娘是个处女。他在北极圈附近待过的时间够长了,尤其是参加培瑞群岛的探险时,他们还曾待在一个爱斯基摩村落附近过冬。他很清楚此地原住民把性交看得很随便,男人们常会拿太太或女儿来跟捕鲸人或皇家探索队的探险者换取不值钱的小东西。克罗兹知道,这些女人还会为了乐趣自己送上门来。当那些船员们正绷紧神经、气喘吁吁、哼哼唧唧地在女人两腿间办事时,她们还能咯咯笑闹,或是跟其他女人或小孩闲聊。跟动物没两样。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眼中,她们穿的毛皮或带毛的皮衣根本可以看成她们自己野兽般的外皮。
船长举起戴着手套的手轻触帽檐。他的帽子被两圈厚重的保暖巾紧紧裹住,让他此时不可能脱帽或把帽子轻轻提起。“向你致意,女士,而且我建议你尽快回到自己的舱房里。外面变得冷飕飕。”
沉默盯着他看,没有眨眼,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长睫毛上完全没有结冰。当然,她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他。
克罗兹象征性地把帽子往上提了一下,然后继续在甲板上巡行。他爬上被冰推高的船尾,然后顺着右舷那一侧甲板向下走,中途还停下来跟另外两个轮值的人说话。这让厄文有足够时间到下面的船舱脱下御寒外装,也才不会让人觉得,船长喜欢紧跟在他的中尉后面。
当他正准备结束跟最后一位冷得发抖的守卫――一等水兵宣克斯的谈话时,二兵威吉斯,船上最年轻的陆战队士兵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威吉斯只在制服上套了两件宽松的衣服,还没说出要传递的讯息前,牙齿就已经在打战了。
“汤普森先生向船长致意,长官,工程师说船长应该去底舱看看,越快越好。”
“为什么?”如果锅炉终于坏掉了,克罗兹知道,他们就全完蛋了。
“船长,对不起,长官。不过汤普森先生说船长必须下去,因为水兵门森几乎在抗命了,长官。”
克罗兹把身体站直。“抗命?”
“汤普森先生是说‘几乎抗命’,长官。”
“把话说清楚,二兵威吉斯。”
“门森不愿意再扛任何一包煤炭经过死人房,长官。他也不愿意再下底舱。他说他是很有尊严地拒绝,长官。他不上来,就坐在主梯道最底层,不愿意再扛煤炭回锅炉间。”
“你在胡说些什么?”克罗兹感到一股熟悉又阴沉的爱尔兰脾气已经蓄势待发。
“是那些鬼在作怪,船长。”陆战队二兵威吉斯透过打战的牙齿说。“我们在搬运煤炭或从更里面的储藏室拿东西的时候,都听得到它们的声音。所以大家现在都不愿意到底舱下面,除非有长官命令,长官。底舱有东西,躲在黑暗里。在船里面,有个东西一直在乱抓、乱撞,长官。那可不是冰。门森很确定那是他的老伙伴沃克,他……它……和其他堆在死人房里的尸体,用手指东抓西抓想跑出来。”
克罗兹克制止住冲动,打算用一些事实来安抚这名陆战队二兵。年轻的威吉斯不见得会因为他的话而宽心。
第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死人房中乱抓乱翻的声响,几乎可以确定是成千上百只啃咬威吉斯同伴们冷冻尸体的大黑鼠。克罗兹比年轻水兵清楚得多,挪威的老鼠是夜行动物,在漫长的北极冬天,它们从白天到晚上都在活动,而且牙齿一直在长。这表示,这些该受咒诅的害虫或害兽一直在咀嚼东西。他看过它们咬穿皇家海军的橡木桶、一英寸厚的锡板甚至镀铅的板子。老鼠在下面对付水兵沃克和他五个可怜同餐桌的伙伴(包括克罗兹的三名优秀军官)的冷冻尸体,比一般人咀嚼一条盐腌的冰牛肉片还容易。
其实克罗兹并不认为门森和其他人听到的只是老鼠的声音。
根据克罗兹在雪地度过十三个冬天的悲惨经验,老鼠通常能很轻声而且很有效率地把你的朋友吃掉,只有当疯狂嗜血、狼吞虎咽的禽兽转而想自相残杀时,才会偶尔发出尖叫。
在底舱制造出乱抓乱撞怪声音的,是另有其物。
克罗兹决定不去提醒二兵威吉斯第二个简单的事实:虽然船舱最底层温度通常很低,可是比较安全,因为它位于水位线或冬季海水结冻线下方。不过,由于冰的压力,惊恐号的船尾现在推到比正常位置高了十来英尺。这部分船身虽然还封在冰中,但封住它的不过是几百吨参差积叠的海冰堆,以.99lib.及为了增加船身隔冷效果、由船员们额外堆进去的几吨雪。雪被堆高到离船护栏只有几英尺。
克罗兹怀疑,某个东西已经向下挖穿几吨雪,并且像挖隧道般挖穿了像铁一样硬的冰板,来到船身外,那东西用某种方法察觉出船身内部哪里贴有铁板(例如储水槽),然后再从中空的外侧储藏间中选出一间――死人房――借此直接进入船里,而它此刻正在撞打、刨抓,想进到船内来。
克罗兹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有那么巨大的力气,那么死命的坚持,以及那么邪恶的智力――冰原上那只怪兽,正试着从船下方攻击他们。
克罗兹船长没有再跟陆战队二兵威吉斯多说一句,就下船舱解决问题去了。
第二章 富兰克林
北纬五十一度二十九分,西经零度零分
伦敦,一八四五年五月
他曾经是,而且永远都会是那个“吃自己鞋子bbr>.99lib.”的人。
在启航的四天前,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终于染上早在流传的流行感冒。他很确定,他不是从水手或伦敦的码头工人,也不是从他一百三十个船员与军官身上(他们都和拖车的马一样强壮健康),而是从珍恩夫人社交圈中的某位爱拍马屁的病猫那里感染到的。
吃自己鞋子的人。
依照传统,到北极探险的英雄人物的妻子都会织一面旗,让丈夫带去插在他们到达的最北点,或者让丈夫在完成走通西北航道的使命后将旗子高高升起。富兰克林回家时,他的妻子珍恩已经快要完成她的丝质国旗了。约翰爵士进到客厅后就半瘫在马毛沙发上,靠近她坐的位置。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把鞋子脱掉,不过显然有人帮他脱了,不是珍恩就是他的仆人,因为不久之后他就整个人躺在沙发上呈半昏睡状态。他的头很痛,肚子比他在船上时还不舒服,而且皮肤发烫。珍恩在跟他谈她那天有多忙,自己一个人没间断地说话。约翰爵士试着去听,但是他的高烧却像起伏不定的潮水带走他的意识。
他是吃自己鞋子的人,而且已经二十三年了。自从他第一次走陆路横越加拿大北部想要找出西北航道没完成任务而于一八二二年回到英格兰,这称谓就跟着他了。他还记得他回来时,人们的窃笑及对他开的玩笑。富兰克林吃了他的鞋子,在历时三年的凄惨行程里,他还吃过更糟的东西,包括岩粥,用从岩石上刮下的苔藓煮成的恶心稀粥。
在外面待了两年后,他们没有东西吃了,他和他的人(富兰克林在茫茫然之下把他的军队分成三组,自己带一组,然后让另外两组人自生自灭)为了生存,就拿靴子和鞋子的上面部分煮来吃。约翰爵士――他那时候还只是约翰而已,因为后来又做了一趟长途的内陆航行,加上一段差劲的海路北极探险而被封为爵士,虽然任务还是没完成――在一八二一年,许多日子除了咀嚼没有鞣过的皮革碎片外,什么都没得吃。他的手下们连水牛皮睡毯都吃了。接着有些人继续去吃其他东西……
不过他从来没有吃过人。
直到今天,富兰克林还是怀疑他那支探险队里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好友及首席中尉约翰·理查森医生,是否也都能和他一样成功抗拒诱惑。当他们分成几组各自挣扎,想尽办法要穿过北极的荒地及林地,回到富兰克林的临时小要塞冒险堡以及真正的要塞天佑堡与决心堡时,发生了太多事。
九个白人和一个爱斯基摩人死了。一八一九年,三十三岁、粗短身材、开始秃头的年轻中尉约翰·富兰克林从决心堡带了二十一个人出来,但后来死了九个,沿途吸收的当地向导也死了一个,富兰克林先前不愿意让这个人离开探险队自己找粮食的。两个人被残忍地谋杀,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毫无疑问是被其他人吞食掉。但是只死了一个英格兰人,只死了一个真正的白人,其他人都是法国船工或印第安人。
探险算是成功了――只死了一个英格兰白人,即使其他人几乎都变成讲话含糊不清、满脸胡子的枯瘦骨架。他们之所以能活下来,都是因为那可恶、性欲过剩的准尉乔治·贝克穿着雪鞋走了一千两百英里路把补给品带回来,而且带来更多比补给品还要重要的印第安人,让富兰克林和他这票快死掉的同伙有得吃,而且有人照顾。
珍恩·葛瑞芬在一八二八年十二月五日、芳龄三十六岁时,嫁给刚封爵的富兰克林爵士。他们到巴黎去度蜜月。富兰克林并不特别喜欢那城市,也不喜欢法国人,但是他们下榻的旅馆倒是相当高级,食物也很棒。
富兰克林一直有点害怕他们到欧陆旅行时会碰上那个叫罗热的家伙――彼得马可·罗热,就是因为打算出版一本鬼扯的字典或什么的,而得到文学界注意的人。他曾经向珍恩·葛瑞芬求婚,但是和她年轻时的求婚者一样被她拒绝了。富兰克林后来曾经偷看过珍恩在那时期写的日记(他还为自己的罪行找了借口:她希望他去找出并且浏览她许多本用小牛皮装订的日记,不然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让他读到她在爱人罗热最后娶了别人后,用细密、娟秀的笔迹写下的一段话:“我一生的罗曼史已经结束了。”
乔治·贝克准尉和一群印第安人打猎回来时,他的伙伴罗伯·胡德准尉和绿袜子已经连续在六个几无止尽的北极夜里发出做爱的声音。于是两个人安排在隔天日出时(大约早上十点)来场一决生死的决斗。
富兰克林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位肥胖的中尉连粗野的船工和态度轻蔑的印第安人都没办法约束,更别说去控制顽固的胡德和冲动的贝克了。
两位准尉都擅长绘画,也都是地图绘制专家。从那时候起,富兰克林就不再相信艺术家了。巴黎雕塑家为珍恩夫人做手部雕塑时,或伦敦一位爱洒香水、有性怪癖的人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为她画油画时,富兰克林都不让他们单独与珍恩相处。
贝克和胡德在晨光乍现时要一决生死,富兰克林却无能为力,只好躲在木屋里,祈祷最终伤亡的结果不会让已经做了许多妥协的探险变得毫无原则。他的任务指示并没有明确告诉他,在这趟长达一千两百英里的内陆、沿海岸、顺河流的北极之旅,他应该要携带食物。他只好自掏腰包,提供食粮喂饱十六个人。他假设印第安人接下来会为他们打猎,好提供他们充足的食物,就像向导们会帮他背袋子,并且替他划桦树皮独木舟一样。
选择采用桦树皮独木舟是个错误决定。事情过了二十三年,他终于愿意承认,至少对自己承认。在进入有冰块阻碍的水中,沿着北边海岸线才走没几天,脆弱的船就开始要解体了。那时他们离开决心堡已经超过一年半。
富兰克林双眼紧闭、眉头发热、头部肿胀,一面听着珍恩喋喋不休地闲扯,一面回想那个早晨,他躺在厚重的睡袋里,当贝克和胡德在木屋外各走了十五步,然后转身要开枪时,他用力把眼睛闭起来。该死的印第安人和该死的船工,他们原始野蛮的天性把生死决斗看成余兴表演。富兰克林还记得,绿袜子那天早晨容光焕发,全身闪现出性爱的光芒。
即使躺在睡袋里,双手捂住耳朵,富兰克林还是听得到起步、转身、瞄准、发射的口令。
接着两个扳机声,然后是群众大笑。
负责下决斗口令的苏格兰老水兵约翰·黑本个性难搞、没半点绅士风度,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将两把特别预备的手枪里的火药和子弹取走了。
在拍膝大笑的印第安人及一帮船工的不断取笑下,泄了气的胡德与贝克分道扬镳。不久后,富兰克林命令乔治·贝克回决心堡去,向哈得逊湾公司买更多生活必需品。贝克一去几乎是一整个冬天。
富兰克林吃了自己的鞋子,也靠着岩石上刮下来的苔藓维生,这种粘滑食物连有教养的英格兰狗吃了都会吐。不过,他从没吃过人肉。
在那场决斗后,又过了漫长的一年。与富兰克林的小组分头出发后,理查森的小队发生一件事。参与探险的乖戾、半疯狂的易洛魁族印第安人麦可·泰罗霍,射杀了艺术家兼地图绘制员罗伯·胡德准尉,子弹正中额心。
在谋杀案发生前的一星期,印第安人带回一块味道强烈的腰腿肉给那群饥饿的人吃。他坚持那只狼要不是被驯鹿用角刺死,就是被泰罗霍用鹿角刺死,印第安人的故事总是变来变去。一小队饿坏的人将那块肉煮熟吃了,不过理查森医生还是在肉被吃光之前发现,那块肉的皮上有些刺青。医生后来告诉富兰克林,他可以确定泰罗霍带回来给他们吃的,是那星期死在途中的一名船工的尸体。
理查森在刮岩石上的苔藓时听到枪声,饿坏的印第安人刚好与被枪射死的胡德单独在一起。自杀,泰罗霍坚称,但是理查森医生之前处理过不少起自杀案,知道子弹射进罗伯·胡德脑中的方式,不会是自己开枪造成的。
现在这名印第安人拥有的武器包括一把英国刺刀、一枝毛瑟枪、两把装满火药随时可以发射的手枪,以及一把和他前臂一样长的刀子。还活着的两个非印第安人黑本和理查森,合起来只有一把小手枪和一枝不可靠的毛瑟枪。
理查森现在是英格兰最受人尊敬的科学家与医生,也是诗人罗伯·彭斯的朋友,不过当时他只是一位有潜力的探险队医生与自然学者。他一直等到麦可·泰罗霍某次从外面搜寻粮食回来,确定他的双手都抱着柴火时才举起手枪,冷血地把子弹射入那印第安人的脑袋里。
理查森医生后来承认他吃了胡德的水牛皮毯,但不论是黑本或是理查森――那小队唯一存活的两个人――从没提到之后那个星期,在他们艰苦跋涉回冒险堡的路上,他们可能吃了什么东西。
在冒险堡里,富兰克林和他那组人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来或走路。相较之下,理查森和黑本看起来有元气多了。
约翰·富兰克林可能是个吃自己的鞋子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
“厨师今天会准备烤牛肉,亲爱的。你最喜欢的。因为她才刚来――我可以确定之前那个爱尔兰女人会虚报斤两,偷窃对爱尔兰人来说和喝酒一样自然――我就提醒她,你的牛肉一定不能太熟,牛排刀一碰到时应该要渗出血来。”
富兰克林在逐渐退逝的热潮中浮沉,尝试理出思绪来回答她,但是头痛、恶心及高热的巨浪还是令他无法招架。汗水穿透他的贴身衬衣及高领。
“海军上将汤马士·马丁的夫人今天寄来一张可爱的卡片和一束很美的花,我完全没料到,但我必须承认那些玫瑰放在玄关真的很漂亮。你看到那些花了吗?你参加酒会时有时间跟马丁上将说话吗?当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不是吗?即使他的身份是海军总司令?他当然没有部长或首席参谋们优秀,更不用与你那些北极议会的朋友相比了。”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有很多朋友。每个人都喜欢他,却没有人尊敬他。几十年来,富兰克林很清楚前面那点,却避免去想后面那点,不过现在他知道了:每个人都喜欢他,但没有人尊敬他。
在范迪门陆块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在塔斯马尼亚监狱事件以及他拙劣的处理方式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莲娜在他离开她去第二次重要探险时,开始走向死亡。
他知道她即将死去,她也知道她即将死去。她的肺病,以及双方对于她会在丈夫死于战争或探险之前就先病死的共识,在他们结婚当天就已经像第三者一样出席典礼了。在他们二十二个月的婚姻中,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唯一的小孩,小伊莲娜。
他的第一任妻子身材娇小、脆弱,却拥有惊人的意志力及体力,曾经要求他继续第二次探险,去寻找西北航道,还说这趟陆海路并用的探险应该要沿着北美洲的海岸线走。她说这话时嘴里已经咳出血来,她也知道她人生快到终点了。她说,在她人生结束时,如果他身在别的地方,对她而言会比较好一点。他相信她。或者说,至少他相信对自己会比较好一点。
约翰·富兰克林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他祈求上帝让伊莲娜在他出发前就先过世,但她撑过去了。他在一八二五年二月十六日出发,在前往大奴隶湖(注:加拿大第二大湖)的途中写了很多封信给他的爱妻,在纽约市及奥伯尼(注:美国纽约州的首府)把信寄出。四月二十四日,他在彭圭森英国海军基地得到她过世的消息。她在他的船离开英格兰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一八二七年,他结束探险回来,伊莲娜的朋友珍恩·葛瑞芬已经在英国等他了。
海军上将的酒会到今天还不满一个星期,不,是刚好一个星期,在这该死的感冒之前。当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以及幽冥号与惊恐号的所有军官和副官都参加了酒会。此外,参与这次探险的一些非军职人员――幽冥号的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惊恐号的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以及几位发饷官、船医及主计官也参加了酒会。
穿着崭新的蓝色燕尾服及蓝色金边长裤,配上饰有金穗的肩章、典礼佩剑以及纳尔逊时代的三角礼帽,富兰克林看起来相当风光。他的旗舰幽冥号的船长詹姆士·费兹坚常被称为全皇家海军最英俊的人,当时看起来就和这位战争英雄一样抢眼有礼。费兹坚当晚几乎风靡众生。法兰西斯·克罗兹则和平常一样,看起来僵硬、笨拙、忧郁,并且带着一点醉意。
但是珍恩弄错了,北极议会的会员们并不是富兰克林的朋友。事实上,北极议会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个名誉学会,不是真正的组织,不过它还是全英格兰最难入会的“老男孩”俱乐部。
酒会时他们全混在一起:富兰克林、他的领导军官们,以及传奇的北极议会里那些高个儿、消瘦、灰发的成员。
要成为这个议会的会员,基本条件就是带领一支探险队走向北极圈的最北端……而且活着回来。
拥有会员资格的那一长排人当中,富兰克林的排名算是落尾端。他只能为自己的毫不起眼感到汗颜及结舌。梅尔维尔子爵在其中最值得注目。他曾经是海军部的部长,也是这次探险的赞助人约翰·贝罗从前的赞助人。不过梅尔维尔并不是北极探险老手。
那天晚上的富兰克林有点紧张,对他而言,北极议会这些大多是七十多岁的真正传奇人物比较像是《麦克白》里十三个女巫,或类似群聚的灰色幽灵,不像是活着的男人。他们当中每一位都比富兰克林更早去寻找西北航道,而且都活着回来,不过都只剩半条命。
那天晚上富兰克林在想,在北极圈过冬后,有人还能真的活着回来吗?
约翰·罗斯爵士的苏格兰尖脸上棱面比冰山的棱面还多,眉毛向外突出,就与他的侄儿詹姆士·克拉克·罗斯从南极旅行回来后所描述的企鹅颈毛与羽毛一样。罗斯的声音粗哑,像拖着一块沙石划过破裂甲板的声音。
约翰·贝罗爵士比上帝还老,而且权力是上帝的两倍。他是英国专业极地探险之父。当晚在场的所有人,即使是白发的七十几岁老人,都只能算是男孩――贝罗的男孩。
即使与皇室成员相比,威廉·裴瑞依然是绅士中的绅士。他曾经四次试图穿越西北航道,却只是去目睹船员们死亡,他的怒气号被冰挤压、碎裂、沉没。
刚被册封为爵士的詹姆士·克拉克·罗斯适逢新婚。他的妻子要他发誓不再从事探险。如果他愿意,这次探险的总指挥会是他,而不是富兰克林,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罗斯和克罗兹站在一起,离其他人有些距离,他们喝着酒,谈话声却轻柔得像在密谋似的。
那可恶的乔治·贝克爵士!要与曾经是他手下的小小准尉(还是个好色之徒)同享爵士头衔,富兰克林一直无法释怀。在这欢庆的夜晚,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几乎希望黑本在二十五年前没把火药及子弹从决斗用的手枪里取走。贝克是北极议会中最年轻的成员,即使经历了皇家海军惊恐号被猛烈撞击而且几乎沉没的悲惨事件,他看起来还是比其他人都快乐且自鸣得意。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本身滴酒不沾。在喝了三个小时的香槟、葡萄酒、白兰地、雪利酒及威士忌之后,其他人都开始放松,他身旁的笑声愈来愈大声,大厅里的谈话也愈来愈不正经。富兰克林却变得更加镇定,他明白,这次酒会以及这些金质钮扣、丝绸领结、闪亮肩章、精致美食、雪茄及笑容,都是为了他而准备。这一次,全部都是为了他。
所以,当老罗斯冷不防把他拉到一旁,在雪茄的烟幕及水晶酒杯反射的闪闪烛光中,咆哮着向他发问时,他吓了一大跳。
“富兰克林,你是根据什么鬼理由要带一百三十四个人去啊?”他的声带像沙石磨过粗糙的木板,发出刺耳声。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眨了眨眼。“这是一次重要的探险,约翰爵士。”
“天杀的十足重要哪!如果你问我,我会这样说。如果发生状况时,光是带三十个人横越冰地,进到船里,然后回到文明世界就已经够难了。何况一百三十四个人……”老探险家发出粗鲁的声音,像要吐痰似地清了清喉咙。
富兰克林微笑点头,希望这老人不要再缠他。
“而且你的年纪,”罗斯继续说,“你已经六十了,知不知道啊?”
“五十九,”富兰克林生硬地说,“爵士。”
老罗斯浅笑着,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一座冰山。“惊恐号是多少?三百三十吨?幽冥号大约是三百七十?”
“我的旗舰是三百七十二吨,”富兰克林说,“惊恐号是三百二十六吨。”
“两艘船的吃水都是十九英尺,对吗?”
“是的,爵士。”
“真他妈的疯了,富兰克林。你这两艘船是有史以来到南北极探险的船舰中吃水最深的。所有关于这两个区域的证据都显示,你们要去的地方水并不深,而且到处都是浅滩、岩石及暗冰。我的胜利号吃水只有一英寻半,九英尺而已,已经驶不出我们过冬时待的浅水湾了。乔治·贝克指挥你那艘惊恐号时,还几乎把他的屁股都摔到冰上去呢。”
“两艘船都已经巩固了,约翰爵士。”富兰克林说。他感觉汗水正从他的肋骨和胸部流到他肥胖的肚皮上。“它们是目前世界上最坚固的履冰船。”
“那么关于蒸气机及动力引擎的那些胡扯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并不是胡扯,爵士。”富兰克林说,他可以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压抑。他完全不懂蒸气机,不过他的探险队里有两位好工程师和费兹坚,后者是新成立的蒸气海军部门的成员。“这些引擎有非常强大的动力,约翰爵士。它们能让我们在船帆失效时破冰前进。”
约翰·罗斯爵士哼了一声。“你的蒸气机甚至不是航海用的引擎,我没说错吧,富兰克林?”
“不是,约翰爵士。但是它们是伦敦与格林威治铁路公司能卖给我们的最佳引擎,而且已经改装成船用引擎。它们是两头威力强大的野兽啊,爵士。”
罗斯啜了一口威士忌。“是啊,威力强大,除非你打算在西北航道上架设铁道,然后让动力车头在上面行驶。”
听到这里,富兰克林耐着性子轻笑了几声,但是他看不出这评语有何幽默之处,而且粗俗的言语对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他常常无法分辨别人的玩笑话,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但也不是真的那么威力强大,”罗斯继续说,“他们塞进你的幽冥号船舱的那部一点五吨重的机器,只能产生二十五匹马力。至于克罗兹那部引擎更没有效率……顶多二十匹马力。但是,要把你们拖离苏格兰的那艘船拖运者号,它的蒸气引擎较小却可以产生两百二十匹马力。为什么?因为那是一部船用引擎,是专为航海设计的。”
对于这点富兰克林不置可否。他笑了笑,为了填补片刻的沉默,他向端着香槟刚好走过身旁的侍者招手,拿了一杯。因为喝酒有违他的原则,他之后就拿着杯子一直站在那里,偶尔望着气泡渐稀的香槟,想找机会在没人注意时把酒处理掉。
“想想看,如果没有那两部引擎,你那两艘船的底舱还可以多塞进多少补给品啊!”罗斯抓着话题不放。
富兰克林环顾四周,好像要找救兵,但是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在跟人交谈。“我们已经有足够三年用的存货了,约翰爵士。”他最后说。“如果缩减每日的配额,我们还可以撑上五到七年。”他再次露出微笑,试着要软化罗斯僵硬的表情。“而且幽冥号和惊恐号都有中央空调系统,约翰爵士。我确信你会希望你的胜利号也有这种装备。”
约翰·罗斯爵士暗淡的眼神中发出一道冷光。“胜利号像一颗蛋一样被冰层压碎,富兰克林。你那先进的蒸气中央空调对此也没辙,不是吗?”
富兰克林再次环顾四周,希望费兹坚能看见他,甚至克罗兹也可以,谁来解救他都行。只是,似乎没人注意到老约翰爵士和胖约翰爵士正聚在此热烈地(或是单向地)对谈。一位侍者经过,富兰克林把没动过的香槟放回托盘上。罗斯眯起眼睛打量富兰克林。
“光是要让其中一艘船在北极有一天的暖气,就要烧掉多少煤炭,你知道吗?”这个苏格兰老人继续追问。
“嗯,这我真的不清楚,约翰爵士。”富兰克林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他真的不知道,也不特别在乎。工程师们会去负责蒸气引擎和煤炭的事,海军部会事先帮他们计划好。
“我知道,”罗斯说,“光是要让热水保持流动,使船员们的起居区有暖气,你一天就需要用掉一百五十磅的煤,而光是要让蒸气引擎保持运转,你一天就要用掉半吨你的宝贵煤炭。假设这两部丑陋的炮舰能有四节(航速单位,一节等于每小时一海里)的速度,那么你一天就要用掉两到三吨的煤。如果你还要船破冰而行,你要用掉比这更多更多的煤。你船上带了多少煤?富兰克林?”
约翰爵士船长舞了舞他的手,才发觉那动作有点轻蔑,甚至没有男子气概。“哦,差不多是两百吨吧,爵士。”
罗斯再次眯起眼看他。“准确地说,幽冥号和惊恐号各九十吨。”他粗声地说,“而且那是在你刚离开格陵兰岛,还没穿过巴芬湾之前,根本还没碰到真正的冰。”
富兰克林笑而不答。
“假设你到了要过冬的冰封之地,而九十吨煤炭的百分之七十五还没有烧掉,”罗斯继续说,就像船穿过软冰一样向前进逼,“你的蒸气机在正常而不是在冰封情况下,可以再运转多少天?十二天?十三天?还是十四天?”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完全没有概念。他虽然专业而且熟悉航海,但基本上不会去考虑这种事。或许他的眼神反应出他一时的恐慌,不是由于煤炭,而是由于他在约翰·罗斯爵士面前表现得像个白痴,因为那个老海员正用钢钳般的手指抓住富兰克林的肩膀。罗斯倾身靠近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闻得到他口里喷出的威士忌味。
“海军部要怎么计划搜救你,富兰克林?”罗斯粗声问。他的声音很低,四周都是宾客们在酒酣耳热之际的笑声及闲聊声。
“搜救?”富兰克林眨了眨眼。两艘全世界最先进的船只,为了在冰中航行,船身做过结构补强,以蒸气为动力,装载了五年或更多冰地所需的补给品,船上人员全都是约翰·贝罗爵士亲自挑选,会需要或有可能需要别人的救援?富兰克林做梦也没想过,这想法实在太夸张了。
“你有没有打算在沿途经过的岛上贮藏一些东西,设立补给站?”罗斯轻声说。
“贮藏?”富兰克林说,“把我们的生活必需品留在沿途?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如果你必须走冰地来脱困,你的人员和小船就有食物和庇护所。”罗斯语气强烈,眼睛闪着光。
“我们为什么要走回巴芬湾?”富兰克林问,“我们的目标是走通西北航道啊!”
约翰·罗斯爵士将头退了回去,把富兰克林的上臂抓得更紧了。“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搜救船或搜救计划?”
“没有。”
罗斯抓住富兰克林的另一只手,使劲捏压,让庄重的约翰爵士船长几乎皱了眉头。
“那么,小伙子,”罗斯轻声说,“如果我们在一八四八年还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一定会亲自去找你。我发誓。”
富兰克林猛然醒来。
他全身被汗浸湿。他觉得眩晕而虚弱,心脏怦怦跳,随着每声心跳,头就痛得宛如教堂大钟在他头颅里撞击。
他惊骇地看着自己。他的下半身正盖着一条丝巾。
“这是什么?”他紧张地大叫,“这是什么?有一面旗子盖在我身上!”
珍恩女士站在一旁吓呆了。“你看起来很冷,约翰。你一直在发抖。我就拿它当毯子帮你盖上。”
“我的天啊!”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大喊,“天啊,女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国旗是盖在死人身上的吗!”
第三章 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月
克罗兹船长顺着短梯下到主舱,推开密封的双重门,因为迎面拂来的热气而步履蹒跚。虽然靠热水循环运作的暖气系统已经停机几小时了,五十几个人的体温及烘培食物残余的热气还是让主舱的温度相当高,虽略低于冰点而已,却比外面高了八十度。对在甲板上待了半小时的人来说,相当于全身裹着衣服去洗蒸气浴。
因为待会儿还要继续往下走到没有暖气的下舱与底舱,所以克罗兹没把御寒外套脱掉。也因此,他不能在温热的主舱里待太久。不过他还是停了一会儿,每个船长都是这样,四周看看,确定他上甲板去的半小时里,一切都还维持原样。
虽然这里是船上唯一可以睡卧、饮食及起居的船舱,却和开采中的威尔斯矿坑一样黑暗,舱顶的小天窗在白天及现在长达二十二小时的夜里都被雪覆盖住。鲸油灯、提灯及蜡烛东一个西一个,照亮小小的圆锥形区域,不过大部分人都是凭记忆在昏暗###,记住如何避开那多不胜数、若隐若现、堆99lib?积在地上或悬挂在空中的食物、衣物、帆具以及睡在各自吊床上的人。所有吊床都挂起来时――每个人十四英寸宽――除了沿着两侧船身走的那两条十八英寸宽走道之外,船舱里就完全没有走路的空间了。不过现在只有几个吊床挂起来,值大夜班卫兵的人要在上哨前先补些睡眠。谈话、笑闹、咒骂、咳嗽等声音,以及被惹毛的狄葛先生响应的锅铲声与粗野谩骂,嘈杂到能盖过冰层的挤压声与呜咽声。
这艘船在设计图上标示挑高七英尺,但实际上,头顶上有厚重的横梁,脚底下有些悬挂在横梁下的货架,上面还储放了数以吨计的杂物与额外的木料,对船员来说主舱高度不到六英尺。因此,惊恐号上少数特别高的人,比方说躲在下层船舱的门森,就得一直保持驼背的姿势。法兰西斯·克罗兹没那么高,即使他戴着帽子而且围着保暖巾,在走动时也不需要低头。
在他右手边,从他所站之处通向船尾的走道,看起来像是一条低矮、阴暗、狭窄的隧道,其实那是通到军官区的舱道。军官区是由十六个有隔间的小卧铺及两间狭窄的军官用餐房构成,专供军官及士官长们使用的拥挤空间。克罗兹的房间和其他人的一样大,六英尺乘五英尺。舱道很暗,而且只有两英尺宽,一次只能容许一个人走,他还要低下头避免撞到悬垂的货架,粗壮的人甚至必须侧身才能在狭窄的信道中前进。
军官寝室占去船身长度九十六英尺之中六十英尺。此外,因为惊恐号的主舱只有二十八英尺宽,狭窄舱道就成为要到船尾的唯一一条直线信道。
克罗兹可以看到位于船尾的会议室溢出的光。那里虽然像阴间一般寒冷黑暗,他手下几位还活着的军官正在会议长桌旁边一派轻松地抽烟斗,或是从藏书一千两百册的书架上拿书来读。船长听见演奏音乐的声音:一张手风琴的金属音乐盘正在播放五年前伦敦音乐厅相当流行的旋律。克罗兹知道是哈吉森在播放音乐,这首曲子是他的最爱,而且总是会惹火爱德华·利铎中尉――克罗兹的执行长暨古典音乐迷,让他气得几乎要发疯。
军官区那边看来很不错,克罗兹转过身来看这一面。一般船员的起居区占了剩余三分之一的船身长度――三十六英尺,却挤了四十一名船员及见习生,他们是原本名册上的四十四人中存活至今的。
今天没有安排课程,而且不到一小时之内他们就要打开吊床,钻进去休息,所以大部分人都坐在他们的海员箱,或是一堆堆收存起来的东西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抽烟或说话。中央是费兹尔专利火炉,狄葛先生就是在这里烘烤他的比斯吉(注:biscuit,美国用语,指小面包、软饼)。对克罗兹而言,狄葛是全舰队最棒的厨师,而且是个战利品,因为就在探险启航之前,克罗兹才从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的旗舰上把这位难以驾驭的厨师偷过来。他随时都在烤东西,通常是烤比斯吉,并且同时诅咒、拍打、狠踢及痛骂他的助手。船员们在靠近超大火炉时总会加快脚步,从附近的一个舱孔直接消失到更下层的船舱去把存货带上来,而且动作必须非常快,以免被狄葛先生满口怒气扫中。
在克罗兹眼中,费兹尔专利火炉看起来就和底舱的蒸气引擎一样大。除了有个超大的烤箱及六个大炉火座外,这个大型铁制新玩意还内建了一部脱盐机及一部巨大的手动抽水机,可以直接从海里或底舱中一排大贮水槽中任何一个汲水上来。但是,现在外面的海水和底舱的水全都结冻了,所以狄葛先生炉火上几个直冒泡的大锅,必须忙着融化从底舱水槽里切下再搬过来的大冰块,以供应船上所需的水。
在狄葛先生的置物架和壁橱(原本前方舷墙的所在)再过去一点,船长看见船首舱的病床区。船上已经有两年没有病床区了。这区域本来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板条箱与木桶,需要看船医或助理船医的船员就只能在船上时间早上七点半到狄葛先生的火炉附近看病。现在船上的存货愈来愈少,生病或受伤的人数愈来愈多,木匠就在船首舱隔出独立空间来当病床区。不过,船长还是可以看到穿过板条箱那类似隧道的信道,里面的空间是他们留给沉默女士睡觉的地方。
在六月的某天,他们花了不少时间讨论,富兰克林坚持不让这名爱斯基摩女人待在船上,克罗兹接纳了她,但是他和他的执行长利铎中尉对于该让她住在哪里有过一番荒唐的讨论。他们知道,即使是一个爱斯基摩女巫,住在甲板上或者最底下两层的船舱里也一定会冻死,所以他们只剩下主舱可以选择。她当然不能住在船员的起居区,虽然拜冰上那只东西之赐,那里的确有些空的吊床。
在克罗兹十来岁还没当船员前,以及后来他当准尉在船上实习的时期,偷渡上船的女人都是被送到船的最底层、最前方的锚缆收置间里。那里没有一丝光线,也几乎没有新鲜空气,散发着恶臭,离带她偷渡上船的幸运儿住的水手舱倒还不算远。但是即使是在六月,也就是沉默出现的时候,皇家海军惊恐号锚缆间的温度也低于零度。
不行,让她跟船员在同一个区域起居,不能列入考虑。
军官区?也许可以!那里有空房间,因为有几个军官已经死了,甚至被撕碎了。但是利铎中尉和他的船长很快就认为,男人睡觉时如果在薄隔间及滑动房门外有个女人,那样很不健康。
那怎么办?他们不可能特别为她安排睡觉的地方,然后派一名武装守卫随时保护她。
最后的点子是爱德华·利铎想到的:在原本该是病床区的船首舱###一些储藏箱,制造出能让她在里面睡觉的小洞窟。船上唯一一个整晚、每晚都醒着的人就是狄葛先生,他总是尽责地在烘烤他的比斯吉及煎早餐要吃的肉。即使狄葛先生曾经对女人感兴趣,但至少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外利铎中尉和克罗兹船长还考虑到,住在靠近费兹尔专利火炉的地方,会让客人感到温暖。
安排很成功,没错。但是沉默女士受不了闷热,她在隐藏在板条箱及木桶间的小洞穴里睡觉时,只好全身赤裸地躺在毛皮上。船长无意间发现了,影像就此停留在他脑海里。
在自己还没和火炉上的大冰块一样开始融化前,克罗兹赶紧从钩子上取下一个提灯点亮,把舱口盖打开,爬梯子到下舱去。
说下舱“很冷”是过于轻描淡写。克罗兹知道,在他还没到极地航行之前,他常常如此形容。实际上,光是从主舱爬六英尺长的梯子下去,温度就下降了至少六十度。这里是绝对的黑暗。
克罗兹照着船长平常的工作,花了一分钟四处看了看。提灯发出的光很微弱,大约只能把他呼出的雾气照亮。他四周是由板条箱、大桶、锡罐、酒桶、木桶、煤炭袋及被帆布盖住的一堆堆东西布成的迷阵,这些东西是船上仅剩无多的补给品,从地板直堆到舱顶。
即使没有提灯,克罗兹也能在这黑暗、到处有老鼠尖叫的地方走动,他熟悉船上的每一英寸。有时候,尤其在深夜,当冰块在呜咽作响时,克罗兹会发觉惊恐号就是他的妻子、母亲、新娘及妓女。如此亲密地认识由橡木与铁条、麻絮与压舱物、帆布和铜框所构成的女人,将会是他唯一能有及会有的婚姻经验。他对苏菲还能有别的想法吗?
在夜更深、冰的呜咽转为尖叫时,克罗兹甚至会认为船已经成为他的身体及心灵。外面,在甲板及船舱之外,死亡正在等待,永恒的冷。但是在这里,虽然被冻结在冰里,带着温暖、谈话、动作及神智的心跳仍然持续,即使已经非常微弱。
克罗兹明白,当他进到船里更深的地方,就仿佛走入一个人身体或心灵的更深处,在那里遭遇的事物不见得都会美好。下舱是肚腹,是贮藏食物及生活必需品的地方,每件东西都依照其需求的急迫性来储放,让那些被狄葛先生用叫骂及捶打派来的人,可以很快拿到他们要的东西。再下面一层,就是他现在要去的底层,是更深处的内脏及肾脏。几个大水槽、大部分的煤炭和更多补给品就摆放在这层。不过最困扰克罗兹的是三层船舱与心灵状态的对比。
在他一生中大半时间里,忧郁一直像鬼魅或瘟疫一样缠着他。他知道成年后在极地黑暗中度过的十二个冬天,使他的秘密弱点变得更糟。他还觉得,因为苏菲·克瑞寇拒绝他,所以内心的苦楚最近又更加剧烈地发作。克罗兹认为,有些许光亮、偶尔过于温暖但还能居住的主舱,相当于他心灵中的清醒部分;至于与下舱对应的,则是愁云笼罩的心灵世界。这些日子他经常栖身在此听着冰的尖叫,等着金属栓锁及木梁固定架因为过冷而爆炸;最后,最下方的底舱,带着可怕味道及死人的房间,对应的就是疯狂。
克罗兹摇头甩开思绪。在堆积如山的木桶与板条箱之间,有条直通船首的下舱走道,他顺着它望下去。提灯的弱光被前方粮食房的舱壁挡住,而往两侧的走道变得比主舱通往军官区的舱道还窄。两条狭窄的走道让人必须挤身在粮食房与置放惊恐号仅存的煤炭袋的储放区之间,才能通过。木匠的储藏间要向前朝右舷侧走,水手长的储藏间则在左舷侧。
克罗兹转过身来,用提灯照向船尾。一些老鼠懒懒地从灯光照到的地方逃离,消失在装盐腌食物的木桶和装罐头食物的板条箱之间。
即使只靠提灯微光,船长也可以看到烈酒房的挂锁还锁得好好的。克罗兹手下的军官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取兰姆酒,加水调出当天中午船员的饮酒配额――四分之一品脱酒精度一百四十的兰姆酒,配上四分之三品脱的水。烈酒房里还储藏了军官们的葡萄酒与白兰地以及两百枝毛瑟枪、餐刀及军刀。皇家海军的惯例向来是从主舱的军官区及会议室开一个舱窗,直接通到位于正下方的烈酒房。一旦有叛变发生,军官们也能先一步拿到武器。
位于烈酒房后方的是弹药储藏室,里面有一桶桶火药及子弹。在烈酒房两侧则有各种储藏间及储物室,包括一些链索储置室;船帆间,里面放了一堆冰冷的帆布;御寒衣间,船上主计官黑帕门先生从这里发御寒外衣给船员。
烈酒房和弹药储藏室的更后方是船长的储藏室,放的是船长个人的,而且是自费的火腿、乳酪及其他奢侈品。船长偶尔会有摆桌宴请军官的习惯。虽然和已故富兰克林船长在幽冥号的储藏室塞满的高级食物相比,克罗兹储藏室里的收藏毫不起眼,但是克罗兹现在几乎空了的食物储藏室至少已经在冰雪中维持两个夏天及两个冬天了。此外――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微笑――里面有个不错的酒窖,军官们到现在都还蒙受其利,里面还有他不可或缺的威士忌无数瓶。幽冥号上可怜的船长、中尉和非军职人员已经两年没有烈酒可喝了。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本人滴酒不沾,所以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军官们用餐时也不碰酒。
这时,在那条从船首向后通过来的狭小走道中,有盏提灯向克罗兹浮动过来。克罗兹马上转过身,看到一只毛茸茸像黑熊的东西,巨大的身躯正塞挤在储煤区与粮食房的舱壁之间。
“威尔森先生吗?”克罗兹问。从他的圆胖身材以及他穿戴的海豹皮手套与鹿皮裤――都是启航前发给每位船员的配备,但是很少人穿在法兰绒与毛质制服外面――克罗兹认出这位木匠副手。他们还在外海航行时,这名副手利用他们在狄斯可湾丹麦人的捕鲸站里获得的狼皮,缝制了一件宽大并坚称是很温暖的外衣。
“船长。”威尔森属船上最肥胖的人之一,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下方夹着好几箱木匠工具。
“威尔森先生,替我向哈尼先生问好,你能请他和我一起下底舱吗?”
“是,长官。底舱的哪里,长官?”
“死人房,威尔森先生。”
“是,长官。”威尔森好奇的眼神才多停了一秒,提灯的光马上在他眼里产生反光。
“还要请哈尼先生带一根撬杆,威尔森先生。”
“是,长官。”
克罗兹站到一旁,挤身在两个小木桶之间,让这位较胖的人可以跟他错身而过,然后爬梯子上到主舱去。船长知道自己可能是在无端打扰他的木匠――要这位先生在寝室即将熄灯之前再费一番工夫把御寒衣物全都穿上,却没给他一个好理由。但是他有个直觉,宁可现在去打扰他,而不是再晚一点。
在威尔森肥大的身躯挤过通往主舱的舱口盖后,克罗兹船长把下面的舱口盖也打开,往下进入底舱。
整个底舱所处的位置比船外冰平面还低,所以几乎和船身外的化外世界一样冰冷,而且更加黑暗,没有北极光、星光或月光来柔化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煤屑及煤烟味,还混杂着污物、污水的臭味,克罗兹看得见黑色煤粒在嘶嘶响的提灯四周翻转飞舞。从后方黑暗里传来刮抓、滑动、急走的声音,克罗兹知道这只是锅炉房里有人在铲煤。锅炉残余的热气足以让梯子底部不时溅起的三英寸高的污水不至于结成冰。
更前方,也就是船首深埋在冰里的位置,积了几乎一英尺深的冰水,虽然船员每天都会花六小时或更多时间来把水汲走。惊恐号与任何生命体一样,会透过一些维生机能呼出水气,其中包括了狄葛先生从不休息的火炉。虽然主舱的湿气一直很重,而且到处都是冰框,下舱维持在结冻状态,底舱却像个地牢,每根横梁下都垂着冰柱,融化的水落到地板积水上,溅得比脚踝还高。沿着船身两侧整齐排列了二十一个铁储水槽,其扁平的黑色表面又为底舱增添几许寒意。探险队启航时,储水槽里装满了三十八吨的清水,现在却成为穿着盔甲的冰山,碰上它的铁皮,你就会失去自己的皮肤。
马格纳·门森就如二兵威吉斯所言在梯子底部等候,不过这个大块头一等水兵是站着,而不是屁股坐在梯子上。这里的横梁不高,这大块头的头和肩膀被迫弯下。他苍白、凹凸不平的脸以及布满短须的下颚,让克罗兹觉得他很像一颗去了皮的白色马铃薯塞在威尔斯的假发里。在刺眼的提灯照射下,他的眼神并没有遇上船长的瞪视。
“出了什么状况,门森?”克罗兹的声音里没有刚才对守卫及中尉发出的喝斥味。他的音调平和、冷静、确定,但每个音节背后都带有教训与责骂的力量。
“是那些鬼魂,船长。”人虽然长得非常高大,但是马格纳·门森的声音却像个小孩,音调高而微弱。
一八四五年七月,惊恐号与幽冥号在格陵兰岛西岸的狄斯可湾暂时停靠,当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就已经觉得他该把探险队中的两个人开除,一名陆战队二兵及惊恐号上的制帆匠。克罗兹建议将他船上的水兵约翰·布朗及二兵艾特肯也一起开除,他们几乎没有用处,一开始就不该让他们参加这次旅程。不过在那之后,克罗兹偶尔会希望他当时就把门森跟那四个人一起送回家。即使这个大块头还不算低能,但也相去不远,让人看不出其间的差别。
“你知道惊恐号上并没有鬼魂,门森。”
“是的,船长。”
“看着我。”
门森仰起脸来,却没有面对克罗兹的目光。船长相当讶异,在巨大的一张脸上,门森暗淡的眼睛竟然非常渺小。
“你是不是违抗了汤普森先生的命令,不愿意把煤炭搬到锅炉间,水兵门森?”
“不是,长官。是,长官。”
“你知道在船上违抗任何命令的后果吗?”克罗兹觉得自己在跟小孩子讲话,虽然门森应该至少三十岁了。
大水手的脸突然亮了起来,因为他知道问题的正确答案。“喔,是的,船长。鞭刑,长官,抽打二十下。如果我抗命超过一次,那就是一百下。如果我抗命的对象是真正的军官,而不只是汤普森先生,就要被吊死。”
“你答对了,”克罗兹说,“但是你知道,只要船长认为合适,他想要怎样处罚抗命的人都可以吗?”
门森的眼睛向下看着他,暗淡的眼神透露出困惑。他听不懂这问题。
“我的意思是,只要我觉得合适,我要怎么处罚你都可以,水兵门森。”船长说。
那张麻脸上的困惑表情逐渐缓和下来。“喔,是的,当然,船长。”
“我可以不抽你二十鞭,”法兰西斯·克罗兹说,“而选择把你关到暗无天日的死人房里二十个小时。”
门森原本就冻僵、没有血色的五官这下失去更多血,克罗兹已经准备好要在他昏倒前闪到一旁。
“你……不会……”男孩般的嗓音像是在震动。
四下冰冷,只有提灯嘶嘶作响,感觉上克罗兹沉默了许久。他让这名水手去感觉他的表情。最后他说:“你认为你听到什么声音,门森?有人说鬼故事给你听吗?”
门森张开嘴,似乎很难决定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肥大的下唇结了冰。“沃克。”他终于说。
“你怕沃克?”
詹姆士·沃克是门森的朋友,年纪与这白痴差不多,也不比他聪明到哪里去。他最近才死在冰上,至今才一个星期。船上的规定是,船员要在船附近的冰上挖一个洞,即使冰层像现在厚达十到十五英尺。如此一来,一旦船上失火,他们才有水灭火。沃克和他的两个伙伴先前就是被派到黑暗的冰上去执行挖洞任务。他们要把先前挖好的洞再凿通,如果不用大铁钉去撞,这种洞不到一小时会再封冻起来。当时那只白色的“惊恐”突然出现在一道冰脊后面,撕扯掉那水兵的一只手,并且一下子就将他的肋骨撞成碎片。在船上的武装守卫还来不及举枪瞄准前,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沃克讲鬼故事吓你?”克罗兹问。
“是,船长。不是的,船长。是他说的那些话。在那个东西杀死他的前一天,他跟我说:‘马格纳,如果哪一天冰上那只地狱来的鬼东西抓走我,’他说,‘我会穿着白寿衣回来,在你耳边告诉你地狱有多冷。’所以,天啊,帮帮我,船长,詹姆士跟我说了这些。现在我听见他正想从死人房里出来。”
仿佛事先安排好似的,这时船身突然吱嘎作响,他们脚下寒冷的舱板发出呻吟,横梁上的金属托架也用呻吟响应,而且在四围的黑暗里有刮与抓的声音,似乎从船尾传到船头。船外的冰仍然不太安分。
“这是你听到的声音吗,门森?”
“是,船长。不是的,长官。”
死人房位于朝船尾去的右舷侧,离他们约有三十英尺,就在最后一个发出呜咽声的铁水槽再过去一点。但是当船身外的冰停止作声时,克罗兹只隐约听到从更后面的锅炉间传来铲子推送声及刮扒声。
克罗兹受够了门森的无稽之谈。“你知道你朋友不会再回来了,马格纳。他被牢牢缝在他的吊床里,和几个冻得硬梆梆的死人在一起,用三层最厚重的帆布缠裹起来,放在多出来的船帆储藏室里。如果你听到那里有任何声音,那是该死的老鼠在打他们尸体的主意。你明明知道,马格纳·门森。”
“是,船长。”
“在这艘船上不准有任何抗命行为,水兵门森。你现在必须做选择。汤普森先生要你搬煤炭,你就搬煤炭。狄葛先生要你下来拿存粮,你就来拿存粮。立刻而且有礼貌地听从命令,或者面对审判……面对我……并且准备自己一个人在阴冷、没有提灯的死人房里待上一整夜。”
门森没再说一句话,只用手指触额行了一个礼,然后提起先前放在梯子上的一大袋煤炭,搬运到船尾的暗处。
工程师只穿着一件长袖汗衫及灯芯绒裤,和四十七岁的老炉工比尔·强森一起在铲煤。另一个炉工路可·史密斯正趁着两次轮值中间的空档,待在主舱睡觉。惊恐号的炉工班长,年轻的约翰·托闰敦,是探险队第一个过世的人,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一八四六年的元旦,不过他是自然死亡。这名十九岁的男孩很可能是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到海上航行来治疗肺结核。可是当船在第一个冬天被冰困在毕奇岛的港湾里时,他就在病了两个月之后向死神投降了。培第医生与麦当诺医生告诉克罗兹,这男孩的肺就和扫烟囱人的口袋一样,结结实实地塞满了煤屑。
“谢谢你,船长。”年轻的工程师在两次铲煤间的空档停了片刻。水兵门森才刚把第二袋煤炭放下,又回去搬第三袋了。
“不用客气,汤普森先生。”克罗兹看着炉工强森。他比船长年轻四岁,看起来却比他还老三十岁。在他饱受岁月雕刻的脸上,每条深浅不一的皱纹都被黑煤与尘垢装点得更清晰。连他没有半颗牙齿的牙床也被煤灰弄成灰黑色。克罗兹并不想当着炉工的面去责备工程师――他也算是个军官,虽然不是军职人员,不过他说:“我希望,将来如果还有类似事件发生,我们不会再叫陆战队士兵去传递消息。”
汤普森点头,用铲子把锅炉的铁炉栅铿锵关上,接着身体倚着铲子,要强森到上面去跟狄葛先生要些咖啡。克罗兹很高兴炉工走了,不过他更高兴炉栅关上了,在走过冰冷的地方后,这里的温度让他有些恶心。
船长必须为这位工程师的命运抱屈。士官长詹姆士·汤普森是一级工程师,毕业于沃威奇的海军蒸气机工厂,全世界训练新一代蒸气动力工程师的最佳机构。但是在这里,在这艘封冻在冰里、一年多来没靠自己用力移动过半英寸的船上,他只穿着一件肮脏的汗衫和普通炉工一起在铲煤。
“汤普森先生,”克罗兹说,“很抱歉,你今天从幽冥号回来后,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话。你有机会跟葛瑞格先生谈话吗?”
约翰·葛瑞格是旗舰幽冥号上的工程师。
“是的,船长。葛瑞格先生认为等到真正的冬天来了之后,他们就不可能再去修复受损的驱动轴了。即使他们能够钻一条信道到冰下面去,把最后一根螺旋桨换成临时赶工出来的那根,幽冥号在蒸气动力下仍然哪里都去不成,因为新换上的驱动轴本身也弯曲得很厉害。”
克罗兹点头。一年多前,幽冥号死命要在冰里前进时,弄弯了第二根驱动轴。在那个夏天,这艘吨位较重、引擎也较有力的旗舰带头在冰堆中前进,让两艘船有水道可走。但是在他们后来被冰困住长达十三个月以前碰到的最后一块冰,竟然比尚未接受考验的螺旋桨及驱动轴上的铁还硬。那年夏天潜到水里的船员全都冻伤,而且到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根据他们的说法,不只螺旋桨破裂,连驱动轴也弯曲、断裂。
“煤炭呢?”船长问。
“幽冥号有足够的煤来提供……大概……四个月的暖气,每天只让热水在主舱流通一小时,船长。明年夏天就完全没有煤炭来发动蒸气引擎了。”
如果我们明年夏天能脱困的话,克罗兹想。有了今年夏天的经验(冰没有任何一天有融化的迹象),他现在是个悲观主义者。在一八四六年夏天,他们还能自由行动的最后几周里,富兰克林以非常惊人的速度消耗幽冥号的煤炭存量,他很确定只要能把最后几英里的堆冰撞碎,探险队就可以到达沿着加拿大北岸的西北航道,而在晚秋时,他们就可以在中国喝茶了。
“那么,我们自己的煤炭使用状况呢?”克罗兹问。
“也许足够提供六个月的暖气,”汤普森说,“但前提是,我们把一天有两小时的热水降为只有一小时,而且我建议尽快在十一月之前开始执行。”
那只剩不到两个星期。
“蒸气引擎呢?”克罗兹问。
如果明年夏天冰有软化的迹象,克罗兹打算叫所有幽冥号上还活着的人都挤到惊恐号上来,然后孤注一掷,全力沿着来时路线撤退,顺着布西亚半岛与威尔斯王子岛中间那条无名海峡往上走。两年前他们仓促地从那里航行下来,然后经过沃克角及贝罗海峡,再像软木塞从瓶口被拔出来一样,从兰开斯特海峡退出,接着装上所有的帆并燃烧剩余的煤,“如烟如絮地”前进,向南冲入巴芬湾,必要时连多余的帆桁及家具也拿来烧,从而得到最后需要的蒸气动力,并且尽可能让船行驶到格陵兰周边的开放水域,捕鲸船就可以发现他们。
不过即使奇迹发生,他们真能从冰中脱困,还是需要蒸气引擎动力来对抗向南流动的冰,以便向北走到兰开斯特海峡。克罗兹和詹姆士·罗斯曾经指挥惊恐号与幽冥号从南极的冰里脱困,不过他们当时是顺着洋流与冰山航行。但现在,在该死的北极里,两艘船却得逆着从北极下来的冰流航行,才能到达可以让他们逃离北极圈的海峡。
汤普森耸了耸肩,看起来筋疲力尽。“如果我们从明年一月一日就关掉所有暖气而还能勉强活到明年夏天,就可以在无冰的状况下……有六天蒸气动力?或者五天?”
克罗兹又点了点头。汤普森几乎给他的船宣判死刑了,不过,这并不表示两艘船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外面黑暗的走廊传来一些声音。
“谢谢你,汤普森先生。”船长从铁钩上把提灯提起来,离开光亮的锅炉房,踏着积水及黑暗向前走去。
汤马士·哈尼在走廊上等着,他的烛光提灯在气味很差的空气中劈啪燃烧。他把铁杠杆像毛瑟枪般举在前方,用很厚的手套握着,还没把死人房的门闩打开。
“谢谢你来这里,哈尼先生。”克罗兹跟他的木匠说。
没有任何解释,船长就把门闩撬开,进入冷到会把人冻死的储藏室。
克罗兹忍不住把提灯举高,去照亮后面的舱壁,也就是堆放六个用帆布包裹尸体的地方。
那堆尸体正在扭动。克罗兹早猜到了,他预期会看见帆布下面有老鼠在动,不过他发现的竟是:帆布裹尸布上面有一大堆老鼠。有一大立方块的老鼠在舱板上方,边长超过四英尺,几百只老鼠正忙着抢好位置去吃冰冻的死人,尖叫声非常响亮。更多老鼠在脚下,在他和木匠的脚间急速钻来钻去。赶着去吃大餐,克罗兹心想。它们一点也不畏惧提灯的光。
克罗兹把提灯照回船身,在随着船身而倾斜的舱板上朝左舷走去,并且开始沿着倾斜的墙巡行。
在那里。
他把提灯拿靠近一点。
“啊,我会被诅咒到下地狱,还会被当成异教徒吊死。”哈尼说,“对不起,船长,但是我没想到冰移动得这么快。”
克罗兹没有回答他。他弯腰低头,仔细察看船身弯起而凸出的木板。
船身厚木板被挤得向内弯起,与其他地方优雅的弧形相比,这里的木板几乎多凸出一英尺。最内层的木板已经裂开,至少有两条厚木板的一头已经松落。
“天啊!”木匠也弯身站在船长旁边,“这些冰还真是他妈的怪兽,对不起,船长。”
“哈尼先生,”克罗兹呼出的气在厚木板的冰上多洒了些冰晶,反射着提灯的光,“除了冰,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样的破坏?”
木匠大声笑,然后突然停止,因为他发现船长并不是在开玩笑。哈尼的眼睛张大,接着眯眼。“再跟您说一次对不起,船长,不过如果您的意思是……那是不可能的。”
克罗兹没有说话。
“我的意思是,船长,船身是用最好的英格兰橡木做的,厚达三英寸,长官。而且为了这次探险――我的意思是,因为这里的冰,长官――他们还用了两层非洲橡木,每层有一点五英寸厚,把它的厚度加倍,长官。而且非洲橡木板是沿着对角线方向加上去的,长官,比单单是直条加厚还来得坚固。”
克罗兹着手检查两条松脱的厚板,试着不去注意他们身后及身边像河水般翻涌的老鼠,以及从后方舱壁方向传来的啮噬声。
“而且,长官,”哈尼继续说,声音在寒冷中更显沙哑,呼出的兰姆酒气在空气中瞬时结冻,“在三英寸的英格兰橡木和三英寸沿对角线加上去的非洲橡木上,还补加了两层加拿大榆木板,长官,各有两英寸厚。这让船身厚度又多了四英寸,船长,而且这两层木板与非洲橡木成斜对角交叉。也就是总共有五层木板……在我们与海之间隔着十英寸厚的全世界最坚固的木材。”
木匠突然把嘴闭起来。他想起刚才说明的船体结构细节,船长其实都知道,因为在船启航前的几个月里,克罗兹就亲自在造船厂监工。
船长站着,用他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去触摸最内层木板脱落的地方。那里的间隙超过一英寸。“把提灯放低一点,哈尼先生。用你的杠杆撬开松落的地方。我要看看冰对外面那层船身橡木做了什么。”
木匠照做了。铁杆在撬开和铁一样冷的木板所发出的声音以及木匠的出力声,几乎盖过身后老鼠狂野的咬啮声有几分钟之久。弯曲的加拿大榆木被撬开、掉落,两层裂开的非洲橡木也被撬掉,只保留船身原有那层现在向内折弯的英格兰橡木。克罗兹走得更靠近一点,提着他的提灯,让两个人看得见现在的状况。
船身有个约一英尺长的裂缝,里面的冰碎片及冰柱反射出提灯的光。但是在裂缝中央,有个远比前者更令人害怕的东西――黑暗。没有东西。在冰里的一个洞,一条隧道。
哈尼把一根碎裂的橡木再向里面扳一点,让克罗兹可以用提灯把洞照亮。
“他妈的耶稣基督,他妈的老天。”木匠喘着气。这次他没跟船长说对不起了。
克罗兹很想去舔他的干嘴唇,但是他知道,在零下五十度的黑暗里会有多痛。他的心剧烈跳动着,他也很想和木匠一样,用一只手去扶船身,使自己镇定下来。
一阵能将人冻僵的空气从外面冲进来,差点将提灯吹灭。克罗兹只得用另一只手挡住风,让火苗继续抖摇,让两个人的影子在舱板、舱梁及舱壁上乱舞。
船身最外层的两片长木板已经被某种无法想象、无法抵挡的力量撞碎,而且向内折弯。透过微微抖动的提灯发出的光,他们清楚看到裂开的橡木上留有巨大的爪痕,一条条已经结冻却依然鲜艳的血迹。
第四章 古德瑟
北纬七十五度十二分,西经六十一度六分
巴芬湾,一八四五年七月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一日
今天我写了一封信给我哥哥,我是这么写:“军官们对于走通西北航道都抱持相当高的期望,还希望在明年夏季结束前就到达太平洋。”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对这次探险的期望(也许有人会觉得我很自私):我们能多花一点时间才航行到阿拉斯加、俄罗斯、中国及太平洋的温暖海域。虽然我受的是解剖学训练,而且只是以助理船医的身份被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招募上船,但事实上我不只是船医,我是个医生。而且我承认,虽然我是以业余身份参与这次探险,但我希望能在这趟旅程里愈来愈像一名自然学者。我个人从来没有接触过极地的植物与动物生态,但我计划亲身去熟悉下个月就将启程前往的冰雪国度的生态。我特别有兴趣去了解北极熊,因为从捕鲸船及极地探险的老前辈那里听到的说法,大多数都太像神话了,让人难以置信。
藏书网我认为这本私人日记非常非常特别。虽然下个月启航后,我就会开始写正式的航海日志,把所有跟我的专业有关的事件,以及身为助理船医及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西北航道的探险队员,在皇家海军幽冥号上观察到的事全都记录下来。但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还需要做另一种记录,更私人的记录(即使返国后,我也不会让别人读),这是我的责任。如果不是为别人,至少也是为我自己留下记录。
到目前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与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一起参与的探险,绝对会成为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趟经历。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八日,星期日
所有人员都上船了,为了明天的启航,还有最后一些准备动作正二十四小时不断进行,尤其要把超过八千罐(费兹坚船长这么跟我说)在最后一刻才会送到的罐头食物装上船。今天,约翰爵士为我们幽冥号上的船员和惊恐号上愿意过来参加的人主持了一场礼拜。我注意到,惊恐号的船长,一位名叫克罗兹的爱尔兰人,并没有来参加。
没有一个人在参加过这场历时颇长的礼拜,听了约翰爵士今天非常长的讲道后不会深受感动。我怀疑全世界没有任何一支海军的任何一艘军舰,会有如此虔诚的船长..。在未来的旅程中,我们毫无疑问会安全无虞,一直受到上帝圣手的保护。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九日
多完美的启航!
因为从来没在海上旅行过,更别说是身为受人瞩目的探险队的一员,我完全不知道该期待什么,不过再怎么准备,我也料想不到这一天会是如此光荣。
费兹坚船长估计,会有超过一万个诚心为我们祝福的人及各界重要人士挤在格林海瑟码头为我们送行。
演讲一个接一个,直到我觉得只要夏日的天空还充满阳光,人们不会愿意让我们启航。乐队不时演奏着音乐。珍恩夫人――她先前与约翰爵士一起待在船上――从梯板走下船,幽冥号六十几名人员兴奋地对她欢呼。乐队又开始演奏。接着,当船缆全都解开时,欢呼声如雷响起,而且持续了好几分钟,这时即使是约翰爵士亲自在我耳边大喊,我也听不见他的命令。
昨天晚上,郭尔中尉和史坦利总船医好心告诉我,在扬帆时军官照例不该表现任何情绪。虽然我只是职务上相当于军官,当我与几名穿着帅气蓝色外套、排成一列的军官站在一起时,即使心里觉得很威风,我还是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不过这只有我们。水手们肆意放声喊叫,挥舞着手帕,甚至还让自己悬挂在梯索上,我还看到许多浓妆艳抹的码头妓女在跟他们挥手道别。连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也向珍恩夫人、女儿伊莲娜和他的外甥女苏菲·克瑞寇挥舞一条红绿相间的手帕。她们也对他挥手,直到跟在我们后面的惊恐号挡住望向码头的视线。
我们被蒸气拖船拖着走。在刚开始的一段旅程中,有强大动力的全新蒸气快帆船皇家海军拖运者号,以及一艘租来帮我们携带部分必需品的货船小巴瑞多号,会跟在我们后面航行。
就在幽冥号要离开码头时,一只鸽子停在主桅高处。约翰爵士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女儿伊莲娜正在大声喊叫,但她的声音被欢呼声与乐队声淹没了。她那时穿着亮绿色的丝质洋装,撑着翠绿色的洋伞,非常引人注目。接着她用手指向鸽子,约翰爵 58eb." >士和许多军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上看,露出微笑,然后也指给船上其他人看。
我必须说,与昨天做礼拜时的讲道内容比起来,鸽子的出现可以说是上帝会保护我们的最佳保证。
一八四五年七月四日
横越北大西洋到格陵兰的旅程实在惊险。
虽然我们被另一艘船拖着前进,但在那三十个暴风雨的日子里,我们的船还是不断上下摆动、左右摇晃、翻滚,摇晃到最低点时,船两侧密封起来的炮座离水面不到四英尺,有时船甚至无法前进。过去这三十天中,我有二十八天在晕船,而且晕得很厉害。维思康提中尉告诉我,我们的速度从来没超过五节。他向我保证,这种状况对只能靠帆来前进的船来说相当可怕,但是对最新科技的梦幻产物幽冥号及我们的伙伴船惊恐号(两者都能靠隐藏在船下的蒸气动力推进器前进)来说,就构不了太大威胁。
三天前我们绕过位于格陵兰南端的再会角。我必须承认,看到这块大陆以及它直逼到海的陡峭岩壁与看不见源头的冰河时,我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这震撼强度与海上颠簸对我的肠胃的折磨强度有得一比。
老天啊,真是个寒冷的不毛之地!何况现在还是七月呢。
不过,我们的士气非常高昂,船上所有人对约翰爵士的经验和判断力都很有信心。昨天,最年轻的中尉费尔宏中尉信心十足地跟我说:“在以前的航行里,我从来不曾像这次一样觉得船长就是我的同伴。”
今天我们来到丹麦人的捕鲸基地狄斯可湾。数以吨计的补给品从小巴瑞多号搬到我们的船上,下午我们把船载来的十头牛宰了。今天晚上,两艘探险队船上的所有人员都有新鲜的肉可吃。
根据我们四位船医的建议,今天有四个人被探险队开除,他们会随着?拖船和货船回到英格兰。其中包括幽冥号的军械匠汤马士·伯特以及三名惊恐号上的人:陆战队二兵艾特肯、水兵约翰·布朗以及惊恐号主要制帆匠詹姆士·伊烈特。两艘船上人员的清单上只剩下一百二十九人。
今天下午随处可见丹麦人的鱼干和煤灰形成的云。好几百袋煤炭要从小巴瑞多号搬上我们的船,而在军官们的鼓励声中,幽冥号上的船员正忙着用侧面光滑的石头――他们称之为“圣石”――反复磨擦甲板,要将它磨干净。虽然有这件额外工作,大家的心情还是很好,因为大家都知道,今晚可以大吃大喝一顿。
除了四个要被送回家的人以外,约翰爵士还会把六月的人员名册、正式公文和私人信件一起交由小巴瑞多号带回去。接下来几天,每个人都会忙着写信。
第五章 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九日
克罗兹梦到在鸭嘴兽池畔的野餐,还有苏菲在水里抚摸他.的身体,然后他听到一声枪响,猛然醒来。
他在卧铺上坐起来,不知是几点,也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虽然白天与夜晚早就没有区别,因为太阳从今天起开始消失,直到二月前都不会再出现。不过,在还没点亮舱房内的小提灯看表之前,他就知道时间很晚了。船上出奇的安静;除了受挤压的木头及被冻在冰里的金属发出嘎吱声外,非常安静;除了熟睡船员的鼾声、屁声、咕哝声以及厨师狄葛先生的咒骂声外,非常安静;除了船外冰原几无间断的呻吟、撞击、断裂、翻涌声外,99lib?非常安静;在今晚几个与安静相违的声音外,还要加上强风发出的女妖般的尖叫声。
吵醒克罗兹的不是冰声或风声。是枪声,霰弹枪声。穿过层层橡木板及覆盖在外面的冰与雪,声音有些模糊,但百分之百是霰弹枪声。
克罗兹睡觉时,大部分衣服都还穿在身上,现在他已经把其他层衣服都套上了,只差穿上御寒外套。侍从汤马士·乔帕森这时正用他独特的轻声三连敲在敲门。船长把门拉开。
“甲板上有状况,长官。”
克罗兹点点头。“今天晚上轮谁站卫兵,汤马士?”他的怀表告诉他现在几乎是民用时间的凌晨三点了。在乔帕森大声把名字念出来的前一刻,他记在脑中的每月及每日轮值表就让他想起了人名。
“比利·史壮和二兵海勒,长官。”
克罗兹再次点头。他从壁橱中拿出手枪,检查火药,把枪塞进腰带,然后挤过侍从身旁,从位于右舷侧的船长小舱房里走出来,穿过隔壁的军官用餐房,接着很快地穿过另一道门,向前走到主梯道。在清晨这一时刻,主舱大半在黑暗中,狄葛先生的火炉例外。但是当克罗兹在主梯道底部停下脚步,从钩子上取下他的厚重御寒外套费力地穿上时,几间军官、副官及职员卧舱里的灯也开始亮起。
有些门拉开了。大副宏比向后走到梯子旁,站在克罗兹身边。第一中尉利铎匆匆从舱道向前跑,带着三把毛瑟枪及一把军刀。跟在他后面的是哈吉森中尉与厄文中尉,也各自带着武器。
在梯子前方,水兵们还在吊床里发着牢骚,但是有个二副已经把一些人 8d76." >赶出来了――让睡梦中的人从吊床上滚下来,然后推他们到后面去拿御寒外套及武器。
“有人到甲板上去看那枪声是怎么回事了吗?”克罗兹问他的大副。
“梅尔先生在负责,长官。”宏比说。“他叫你的侍从去找你后,就到甲板上了。”
鲁本·梅尔是水手舱班长,一个沉稳的人。至于在左舷担任守卫的水兵比利·史壮,克罗兹知道他曾经随皇家海军百瑞德号出海过,他不会朝鬼影子开枪的。另一个值班的卫兵威廉·海勒是目前陆战队士兵中最老的一个,而且照克罗兹估算也是最笨的一个。他三十五岁了,却还是个二兵,常生病,也常喝醉,更常是一副无用的模样。两年前,他最要好的朋友比利·艾特肯在狄斯可岛遭开除、被皇家海军拖运者号载送回家时,他差点也有同样的命运。
克罗兹把手枪塞进厚重毛外套的大口袋,从乔帕森手上接下一个提灯,用一条保温巾缠住自己的脸,然后带头爬上倾斜的梯子。
船外就和鳗鱼肚里一般黑,没有星光,没有北极光,没有月光,而且很冷。厄文中尉六小时前被派上来量温度时,甲板的温度是零下六十三度,而现在,狂风咆哮着刮过残根般的船桅,扫过结冰的倾斜甲板,带来大量的雪。罩在主梯道舱口盖上方的帆布帐篷已经结冻,克罗兹从里面走出来,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贴住脸来保护眼睛。他看到右舷闪烁着提灯的微光。
鲁本·梅尔一只脚跪着,在照料仰躺在地上的二兵海勒。海勒的帽子和威尔斯假发都掉了。克罗兹还看到,他的半颗头颅也不见了。他头上似乎没有血迹,不过克罗兹看到陆战队士兵的脑在提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浆状的灰色东西上已经结了一层光亮华丽的冰晶。
“他还活着,船长。”水手舱班长说。
“他妈的耶稣基督。”挤在克罗兹背后那群船员中有人说。
“行了!”大副喊出声来,“别他妈的亵渎神。没人问你,你就他妈的别说话,魁斯比。”宏比的声音介于獒犬的咆哮与牛的鼻息之间。
“宏比先生,”克罗兹说,“派水兵魁斯比用最快的速度到下面去,拿他自己的吊床来把二兵海勒抬下去。”
“是,长官。”宏比和那水兵同时回答。快跑的皮靴在甲板上砰砰作响,不过很快就被尖叫的风声淹没了。
克罗兹站着,让提灯绕圆圈晃动。
二兵海勒在结了冰的梯索下方站卫兵,那旁边的粗厚护栏已经被打碎。克罗兹知道,在缺口之外,冰雪堆积得像雪橇的滑坡道,向下延伸三十英尺或更长的距离。只是在一片黑漆的雪中看不见大部分斜坡。在克罗兹用提灯照亮的一小圈雪上,并没有任何明显的足迹。
鲁本·梅尔举起海勒的毛瑟枪。“发射过子弹,船长。”
“风雪这么大,二兵海勒可能是在那东西发动攻击时才看到它。”利铎中尉说。
“史壮呢?”克罗兹问。
梅尔指着船的另一边。“不见了,船长。”
克罗兹对宏比说:“找一个人留下看着二兵海勒,等魁斯比带着他的吊床上来时,把他抬下去。”
两位船医――培第和他的副手麦当诺突然出现在灯光圈中,麦当诺只穿着几件轻薄的衣服。
“老天保佑,”跪在陆战队士兵旁边的总船医说,“他还在呼吸。”
“尽你所能照料他,约翰。”克罗兹说,然后指着梅尔和挤在旁边的水兵。“你们其他人都跟我来。.99lib?把武器调整到随时可以发射,即使得脱下连指手套也都给我准备好。威尔森,把两个提灯都拿在手上。利铎中尉,请到下面去再选二十个人,要他们穿上全副御寒衣物,给他们毛瑟枪。不是霰弹枪,是毛瑟枪。”
“是,长官。”利铎在风中大声回答,但克罗兹已经带着那一群人向前走,要绕过积雪及帐篷,沿着倾斜的甲板向上朝左舷的哨站走去。
威廉·史壮不见了。他那条长长的毛质保暖巾被撕碎了,碎片散挂在缆索上剧烈飘舞。在这里站卫兵的人常喜欢缩在左舷厕所的背风面来躲避强风,而史壮的大外套、威尔斯假发、霰弹枪以及一只手套就掉在厕所背面的护栏附近。不过这里看不到威廉·史壮的人影。护栏的冰上有些红色污渍,他一定是站在这里,然后突然看到巨大的身影从呼啸的风雪中冒出来攻击。
克罗兹没说半句话,就叫两个带着武器的水兵提着提灯继续往船后方走,三个朝船首去,另一个带着提灯到位于船中央的帐篷下面去看看。“请把梯子拿过来,包伯。”他跟二副说。二副的肩膀上扛着一团他刚从下面带上来的新鲜(也就是还没结冻的)绳索。绳梯很快就挂在船边了。
克罗兹带头爬下绳梯。
左舷侧的船身露在冰海外,沿着船身堆积的冰和雪上面有更多血迹。一道道在提灯照射下看起来黑漆漆的血痕,从炮口位置向外延伸,进到由冰脊及冰塔构成、随时在改变布阵的冰原迷宫。在黑暗中,这一切只能用“感觉”而非“看见”。
“它希望我们跟到外面去,长官。”第二中尉哈吉森说,他边说边倾身靠向克罗兹,让他的声音在狂风呼号中也清晰可闻。
“当然,它就是这么想。不过我们还是要跟下去,史壮有可能还活着。那东西干过相同的勾当。”克罗兹看了看背后。除了哈吉森,只有三个人跟着他从绳梯上爬下来。其他人要不是在甲板上搜寻,就是忙着把二兵海勒搬运到甲板下面去。船长之外,只有另一个人带着提灯。
“阿米提,”克罗兹对白胡子里已经塞满雪的弹药士说,“把你的提灯交给哈吉森中尉,然后跟着他走。吉伯森,你留在这里,等利铎中尉带着主力搜索队下来时,告诉他我们往哪里去了。跟他说,千万不要让他的人随便开枪,除非他们能确定枪口不是在对着我们。”
“是的,长官。”
克罗兹跟哈吉森说:“乔治,你和阿米提先朝船首走大约二十码,接着和我们保持平行,一起向南搜索。尽可能让我们随时都能看见你的提灯。”
“是,是,长官。”
“汤姆,”克罗兹对最后剩下的年轻人伊凡斯说,“你跟着我走。把你的贝克步枪准备好,不过击铁先扳到一半就好。”
“是的,长官。”这男孩的牙齿在打战。
克罗兹先等哈吉森走到他们右方二十码处――他手中提灯的光在大风雪中看起来非常微弱――才领着伊凡斯走进由冰峰、冰塔、冰脊构成的迷宫里,追踪冰上间歇出现的血痕。他知道,再迟个几分钟,血迹可能就会被雪盖住。这位船长甚至连将手枪从大外套口袋里取出来都嫌麻烦。
在离船将近一百码左右时,皇家海军惊恐号甲板上提灯的光已经看不见了。克罗兹看到一道冰脊――因为冰板在海平面下彼此碾压与翻挤而被推出表面的长条冰堆。到现在,克罗兹和已故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探险队的每个人已经在冰雪中度过两个冬天了,他们都见识过冰脊在巨大的轰隆声及撕裂声中,魔术般地向上升起,接着还横越冰冻的海面快速延展,速度有时快得让人追不上。
这道冰脊至少有三十英尺高,垂直的冰砾堆由许多大块冰岩叠成,每块冰岩至少都有汉萨姆双人座马车(注:hansom cab,一种在车后驾驶的双轮小马车)一样大。
克罗兹沿着冰脊走,把提灯尽可能举高。西边哈吉森的提灯已经看不见了,也都看不清楚惊恐号附近。到处有雪峰、漂冰、冰脊、冰塔挡住视线。在惊恐号与幽冥号相距的一英里间有座巨大冰山,在有月光的夜晚还可以看到另外五六座。
但是今晚竟看不到冰山,只看到这三层楼高的冰脊。
“在那里!”克罗兹在风中大叫。伊凡斯靠了过来,举起他的贝克步枪。
白色冰墙上有一道黑色血痕。那东西已经把威廉·史壮带到冰砾构成的小山上面了,而且选择了一条近乎垂直向上的路。
克罗兹开始攀爬,右手拿着提灯,用空出来的手戴着连指手套去摸索,试着找出裂缝与破口,可以把冻僵的手指及结冰的靴子放进去。乔帕森曾经在他一双靴子的鞋底钉上长钉,以增加在冰上的抓地性,但他刚才并没花时间去穿上那双靴子。他现在穿的普通水兵靴在冰上很容易踩滑,或直接刮过冰面。但他发现,上方二十五英尺高的地方还有更多冰冻的血迹,就在冰脊顶端的乱冰下方,所以克罗兹右手拿稳提灯,左脚反复猛踩一片倾斜的冰板。尽管大外套的羊毛因此一直锉刺着他的背,他还是用这方式爬到冰脊上方。船长的鼻子失去知觉,手指也都麻木了。
“船长,”伊凡斯从底下的黑暗中问,“您要我也上去吗?”
克罗兹喘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他的呼吸稍微顺一点后,他对下面说:“不用……你在下面等。”他现在看到哈吉森的提灯光出现在西北方,离这冰脊还有三十码以上。
他挥动手臂以便在风中保持平衡,整个身体倾向右边,因为强风的气流把他的保暖巾向左拉直,几乎随时都能把他直接推倒。克罗兹将提灯伸出去照冰脊南边。
这一面几乎是垂直陡降三十五英尺。没有威廉·史壮的人影,冰上也没有黑色的血痕,完全没有任何活物或死物来过的迹象。克罗兹无法想象有东西能顺着如此陡峭的冰面走下去。
他摇了摇头,发现眼睫毛几乎已经冻在脸颊上了,克罗兹开始顺着上来时的路爬下去,有两次还差点跌在突出的冰刺上。最后还因为踩滑而直接从将近八英尺的高度,摔到伊凡斯所在的冰原表面。
但是伊凡斯不见了。
贝克步枪躺在雪上,击铁还是扳到一半。漩涡状的雪上并没有足迹,没有人或其他东西的足迹。
“伊凡斯!”克罗兹船长的声音用来发号施令已经有超过三十五年的历史了。他可以在西南风中狂吼,或是船在冰风暴中吐着白泡沫穿过麦哲伦海峡时,让士兵们听见他的声音。现在他把他能运用的所有音量全都贯注于一气:“伊凡斯!”
除了风的呼啸外,没有回音。
克罗兹举起贝克步枪,检查里面的火药,朝空中开了一枪。那爆裂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甚响亮,但是他看到哈吉森的提灯突然转向他,从惊恐号方向来的另外三盏提灯也变得隐约可见。
离他不到二十英尺处有东西发出吼声。当然这有可能只是因为风找到穿过或绕过冰峰或冰塔中的一条新信道,但是克罗兹很清楚并非如此。
他放下提灯,在口袋里摸索拿出手枪,用牙齿把连指手套咬掉,让肉和铁扳机之间只隔着一层很薄的羊毛手套,然后将这把多了也无益的武器举在胸前。
“出来吧,你这对贱眼睛!”克罗兹大叫,“你出来,有种就来找我,不要找一个小男孩,你他妈的被染梅毒的海盖特妓女生的、只会舔人屁股、喝人尿水、强奸老鼠的毛茸茸小鱼卵!”
除了风的呼啸外,没有回音。
第六章 古德瑟
北纬七十四度四十三分二十八秒,西经九十度三十九分十五秒
毕奇岛,一八四五――四六,冬天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一八四六年一月一日
皇家海军惊恐号的炉工约翰·托闰敦今天一早过世了。新年第一天。我们被困在毕奇岛的冰里已经进入第五个月了。
他的死是预料中的事。几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很清楚,托闰敦在参加这次探险时,肺结核就已经到了末期。如果去年夏末他的症状早几个星期出现,他就会被拖运者号送回家,甚至在那之后,我们还是可以请两艘捕鲸船将他送走。我们在往西航行横越巴芬湾,并穿过兰开斯特海峡,进到目前过冬的北极荒原之前遇到那两艘船。讽刺而可悲的是,托闰敦的医生告诉他,出海航行有益于健康。
当然,托闰敦是由惊恐号的培第总船医与麦当诺医生负责治疗,在诊疗时,我有好几次也在场,而且今天早上这位年轻炉工死了之后,几位幽冥号的船员就护送我到他们的船上去。
十一月初,他的病情开始加重,克罗兹船长就免去这二十岁小伙子到通风不良的底舱当炉工的职责。在底舱,光是空气中的煤灰就足以让一个肺部功能正常的人窒息。托闰敦从那时开始,就走上肺结核病人向下盘旋至死的不归路了。不过,要不是另有因素促成,托闰敦还有可能多活几个月。
亚历山大·麦当诺医生告诉我,托闰敦最近几个星期已经非常虚弱,连由同餐桌的伙伴陪伴在主舱稍微走动一下都没办法,却又不幸在圣诞节得了急性肺炎,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处于病危当中。今天早上我看到他的尸体时吓了一跳,约翰·托闰敦的尸体竟然那么消瘦。不过培第和麦当诺医生都解释说,他已经两个月没胃口,即使改变饮食,以罐头的汤及蔬菜为主,他还是持续失重。
今天早上我看着培第与麦当诺整理尸体。托闰敦穿着干净的条纹衬衫,头发最近才剪过,指甲也很干净。他们用干净的布条缠绕他的头,以免下巴掉下来,再用更多白棉布条缠住他的手肘、手、脚踝及大脚趾。这样是要把四肢固定在躯干上,以便量出这可怜男孩的体重――八十八磅!也是为尸体下葬做准备。我们完全没有考虑要解剖尸体检验,因为肺结核并发急性肺炎很显然就是这小伙子的死因,不解剖也不用怎么担心其他船员会受到尸体内脏污染。
我协助两位惊恐号的船医同事,把托闰敦的尸体抬起来放进棺材里。棺材是他们船上能干的木匠汤马士·哈尼和他的副手――个叫威尔森的人――用心制作的。他们没有使用任何固定的榫。两位木匠用船上的桃花心木精心设计并制作了口棺材,并且在底部铺了一层木屑,托闰敦头部下方的木屑堆得特别厚。因为目前尸体腐败的味道还不重,所以空气中主要都是木屑的味道。
一八四六年一月三日
我一直在回想昨天约翰·托闰敦的葬礼。
包括我在内,幽冥号只有几个人来参加葬礼,不过,我和约翰爵士、费兹坚中校以及几个军官,徒步从我们的船走到他们的船,然后又往毕奇岛岸边走了两百码。
我一直无法想象,有哪年冬天会比今年正折磨我们的冬天还糟糕。我们在面积不小的得文岛西南端、毕奇岛的背风岸下锚,但被冻结在这个小湾里。即使有变化无常的冰脊、恐怖的黑暗、呼号的暴风以及不断威胁我们的冰,费兹坚中校和其他人却跟我说,这里的情形已经不错了,如果我们离开这个停泊处,状况还会糟上一千倍。在停泊处外,会遇到冰从北极直流而下、仿佛遭遇北方之神派出万火奔窜的大队敌军。
约翰·托闰敦的同船伙伴把覆盖着蓝色毛质宽巾的棺材搬过船的护栏(护栏被冰柱撑得比平常还高),再轻轻垂放到船外。惊恐号的水兵则把棺材绑在一个大雪橇上。约翰爵士在棺材上覆盖一面国旗,接着托闰敦的朋友和同餐桌的伙伴装好背带,拉着雪橇走了大约六百英尺,到达毕奇岛尽是冰与砂砾的岸上。
当然,一切都在近乎完全黑暗的情况下进行,因为即使在一月的正午,太阳也不会出现,而且已经连续三个月不见太阳了。他们告诉我,还要一个多月,那颗“亮星”才会再度出现在南方水平线上。整个行列――棺材、雪橇、运输工、军官、船医、约翰爵士、穿着全套制服(外面却套着和其他人同款外套)的皇家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唯一光源,就是我们从冰海走到冰岸上时随着我们一路漂动的提灯光。最近有几道冰脊在我们与毕奇岛的沙岸之间隆起,不过惊恐号上的人已经事先劈砍并铲走一些冰,让我们在走这段伤心路时无需绕太多路。
刚进入冬天时,约翰爵士下令在连接两艘船与砂砾地峡的最短路线上,沿路架设一些坚固的桩,牵起绳索并挂上提灯,因为我们已经在地峡上盖了一些建筑物,其中一间(如果船不幸被冰毁掉的话)可以让我们存放两艘船上的大部分存货,另一间可以当临时供人住宿的屋子,兼做科学观测站;第三间是军械锻造室,设在这里可以避免火焰和火花,以免不小心让易燃的船舱失火。我已经知道,水手们在海上最害怕的就是火。不过,这一路的木桩及提灯后来还是被废弃不顾,因为海中的冰层不断在移动升起,将我们的东西抛散或摧毁。
葬礼进行时在下雪。在这片连上帝都弃之不顾的北极荒原上,风势和平常一样强劲。埋葬地北边耸立着一道全黑的峭壁,就像月球上的山岭一样遥不可及。幽冥号和惊恐号的提灯在狂刮的风雪中成为一点一点非常微弱的光。偶尔在快速移动的云层间可看见一小片冰冷的月,但即使是薄而淡的月光,也很快就再度消失在风雪与黑暗中。亲爱的上帝,这真是冥府般的荒凉之地啊。
在托闰敦死后几小时,惊恐号上几个最强壮的人就不停工作,用鹤嘴锄和铲子帮他挖坟墓。按照约翰爵士的命令,坟墓规定得有五英尺深。洞是在冻得最硬的冰及岩石地上挖出来的,我才看了一眼,就知道这项挖掘工程的艰巨与费力。旗子被移开,棺材被小心地,甚至是恭敬地放进窄坑里。棺材上很快就盖满了雪,在提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克罗兹的一名军官把木制的墓板摆在适当位置,然后一个巨人般的水兵抡起一把特大号木槌,猛力几锤将它打入冰冻的砂砾地里。这面精心雕刻的木制墓碑上写着:
衷心记念
约翰·托闰敦
他于公元一八四六年
一月一日
在皇家海军惊恐号上
离开了这世界
得年二十
约翰爵士主持礼拜,并念颂悼文。葬礼进行很久,他的声音轻而单调,只有风声及与会人士为了避免脚趾冻伤而跺脚的声音偶尔干扰他的谈话。我必须承认,在狂号的风和我的胡思乱想之间(想到这地方如此孤寂,记忆中又浮现那穿着条纹衬衫的尸体及被缠起来的四肢,这尸体刚刚才被放进那冰冷的洞里,在在都令我郁闷,最令我感到压抑的是砂砾地峡上方那道永远黑暗的峭壁),约翰爵士的悼词我几乎没听进几句。
一八四六年一月四日
又有一个人过世了。
这次是我们幽冥号上的人,二十五岁的一等水兵约翰·哈特内。就在下午六点(我还是用这种方式在想时间)过后,在桌子顺着链条被放下来、我们正准备吃晚饭时,哈特内踉跄地撞在他弟弟汤马士身上,然后摔倒在舱板上咳出血来,过没五分钟就死了。他在主舱前方的病床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史坦利船医和我都在他身旁。
他的死让我们很震惊。哈特内完全没有出现坏血病及肺结核的症状。费兹坚中校当时也和我们在一起,他惊愕的表情全写在脸上。如果这表示瘟疫或坏血病正开始在船员间蔓延,我们得马上了解状况。我们当下(布帘还没拉开,也还没有人来为哈特内做安葬准备)就决定要解剖尸体,做进一步检验。
我们把病床区的桌子清干净,搬来一些板条箱,把外围的人和我们隔开,以免我们的动作受到干扰,还用布帘尽可能将验尸区围起来。我也拿来我的工具。史坦利虽然是总船医,却建议由我来解剖,因为我受过解剖学的专业训练。我划了第一刀,开始解剖。
匆忙之间我采用了“倒Y字”切开法,那是我在受训期间快速解剖尸体时习惯采用的切开法。常见的Y字切开法是从两个肩头斜向下切,让 Y字的两臂在胸骨下方会合,而我用了倒Y字切开法,Y字的两臂是从靠近髋关节的地方开始,斜着向上在哈特内的肚脐附近会合。史坦利批评了我一下,让我觉得有点难堪。
“速度最重要。”我轻声跟船医伙伴说,“我们要尽快完成工作,船员们一定不希望知道他们的伙伴正在被我们开膛剖肚。”
史坦利船医点点头,我继续做下去,仿佛要证明我刚才的说法没错,但哈特内的弟弟汤马士这时开始在布帘另一面大哭大叫。哈特内的死和托闰敦的死很不一样。托闰敦是在惊恐号上慢慢走向死亡,船上的人有时间调整心态面对他的死亡,也有时间将他的个人物品打包,并且帮他写信给母亲。但是约翰·哈特内突然倒下就死去,船上的人全吓坏了。没人能忍受船医们正在他的尸体上动刀。现在,只有费兹坚中校的身躯、阶级与风度挡在忿怒的弟弟、慌乱的船员和我们的病床区之间。我可以听得出,要不是汤马士的同餐桌伙伴拉住他,而且费兹坚也在场,他早就冲进来了。当我用解剖刀划过肌肉组织,并用刀子及肋骨撑开器把尸体打开时,我还是听得见布帘外几码处的抱怨与怒气。
我先把哈特内的心脏取出来,截掉几根连在上面的血管。我把心脏拿到提灯光下,史坦利接手拿过去,用一块布把上面的血洗掉。我们两个人都盯着它。看起很正常,没有明显病变。史坦利继续把器官拿在光源下,由我在右心室及左心室各划了一刀。把坚韧的心肌向后剥开后,史坦利和我一起检查里面的瓣膜。看起来也很健康。
把哈特内的心脏丢回他的腹腔后,我用手术刀快速一划,将这一等水兵下半部的肺割开。
“在那里。”史坦利说。
我点了点头。那里不仅有明显的伤痕及肺结核的征兆,也有症状说明,这水兵最近还饱受急性肺炎之苦。约翰·哈特内和约翰·托闰敦一样都得了肺结核,不过这位年纪较大、较强壮(照史坦利的说法)、较粗野、嗓门也较大的水手隐瞒了他的症状,甚至连自己也隐瞒了。直到今天,他才晕倒并且死去,差几分钟就可以吃到晚餐的腌猪肉。
拉起他的肝并且割下后,我拿到灯光下观察,史坦利和我都相信,除了看到足以确认他得到肺结核的迹象外,我们也看到哈特内是个大酒鬼的证据。
就在隔着一层布帘的几码外,哈特内的弟弟汤马士怒气冲冲地吼着,在费兹坚中校严厉喝斥下才勉强制止住。我可以从声音中听出其他几位军官――郭尔中尉、维思康提中尉、费尔宏中尉,甚至德沃斯,船上的二副――也都出面安抚及威吓这一群近乎暴民的水手。
“我们看够了吗?”史坦利低声问。
我再次点头。哈特内的身体上、脸上、嘴里、器官中都没有任何坏血病征兆。虽然我们仍然无法了解,肺结核或急性肺炎或两者并发,怎么可能让这名一等水兵这么快死去,但是至少很明显的是,我们不必担心他的死是瘟疫造成的。
从船员起居区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大,所以我很快把一小块肺、肝和一些器官放进腹腔里,就放在心脏旁边。我没花时间去将器官归回原位,只是大约把它们塞成一团。接着我将哈特内的胸板大致放回原位(后来我才发现,我把上下弄颠倒了),接着史坦利总船医用一根大针及粗帆线把倒Y字切口缝起来,他的动作又快又有自信,任何制帆匠都会羡慕他的好身手。
在接下来一分钟,我们帮哈特内把衣服穿回去,僵硬的尸体已经开始为我们带来麻烦了,然后我们推开布帘。史坦利的声音比我低而且有磁性,他向哈特内的弟弟及其他人保证,我们只剩下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清洗这位同船伙伴的尸体,之后就可以准备下葬了。
一八四六年一月六日
这次的葬礼对我而言其实比前一个更难过。我们再次庄严地从船上走到墓地,这次的主角是幽冥号和其船员,虽然麦当诺医生、培第船医和克罗兹船长也从惊恐号过来加入我们的行列。
棺材再次覆盖着旗子。他们为哈特内的上半身穿了三件衣服,包括他弟弟汤马士最好的衬衫,却只用一条裹尸布把他赤裸的下半身包起来。棺材放在挂着黑纱的主舱病床区时,上半部的盖子没盖上,几个小时后举行葬礼时上盖才会钉上。雪橇再次缓慢地从冰海走上冰岸,提灯藏书网漂动在漆黑的夜里。今晚有些许星光,也没在下雪。陆战队士兵们有事要处理,因为有三只大白熊正在冰中四处嗅闻,朝我们走近,就像几具白色幽灵浮现在巨大冰墙之间,士兵们得发射毛瑟枪将它们赶走,看得出他们射中了其中一只熊的侧面。
约翰爵士再次念颂悼文,不过这次比前一次短,因为哈特内不像年轻的托闰敦那么讨人喜欢。我们又一次穿过吱嘎作响、刺耳、呜咽的冰原,走回船上,只是这次在冰冷之中有轻舞的星光为伴。我们身后唯一的声音,就是铲子及鹤嘴锄等工具渐趋微弱的刮地声,几名船员正在将冰冻的土填入新挖的洞里,洞就在托闰敦那座完美的坟墓旁。
或许是那道俯视全局的黑色峭壁,破坏了我在第二次葬礼中的情绪。这次我故意选择站在背对峭壁的位置,并 4e14." >且尽可能靠近约翰爵士,以便听到他带着希望与安慰的话,但是我还是不断感觉到那一整片冰冷、全黑、垂直耸立、毫无生命、不带一丝光线的无情厚石就在我身后,仿佛它是通往“从来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回来的国度”的一道大门。相较于那块黑色、看不见表情的石头呈现的冰冷现实,约翰爵士充满同情与勉励的安慰话语几乎没有发挥效果。
两艘船上的气氛都很低迷。进入新的一年还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死了两个伙伴。明天我们四个医生已经约好要在一个隐密处――惊恐号主舱的船长室――讨论该做什么,来避免在这看..
似受诅咒的探险中失去更多人命。
第二座坟墓的墓碑上写的是:
衷心记念
约翰·哈特内
皇家海军幽冥号一等水兵
他死于公元
一八四六年一月四日
得年二十五
“万军之耶和华如此说:‘你们要省察自己的行为。’”
《哈该书》第一章七节
在今天的最后一小时,风开始刮起来。时间将近午夜,幽冥号主舱里大部分的灯都熄了。听着风的呼啸,我想到在黑暗、刮着大风的砂砾地上,那两堆由石砾堆成的冰冷矮石堆,我想到两个躺在冰冷坑洞里的死人,想到那片看不出表情的黑色岩面,还可以想象如排枪齐发的雪粒已经开始猛力击打在两面木制墓板上,要把上面的字全毁掉。
第七章 富兰克林
北纬七十度三分二十九秒,西经九十八度二十分
约在威廉王岛西北偏北方二十八英里处
一八四六年九月三日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很少这么满意自己。
前一个冬天船困在毕奇岛(大约是目前所在位置东北方数百英里处)着实令他难堪。他很愿意向自己或同辈朋友承认这点,可惜在这次探险中,他并没有同辈朋友。死了三个队员,先是一月初的托闰敦与哈特内,接着是四月三日的皇家海军陆战队二兵威廉·布蓝尼。全都死于肺结核并发急性肺炎。对他来说是挺大的震撼。富兰克林从没听说过,有哪次海军探险在航行初期就有三个人因为自然疾病而死亡。
三十二岁的二兵布蓝尼墓碑上的刻字是富兰克林亲自选的:“今日就可以选择所要侍奉的”,《约书亚记》二十四章十五节。不会有路人经过布蓝尼、哈特内与托闰敦在混杂砂砾与冰的地峡上的三座孤寂坟墓,所以这段话就像说给不存在的读者听,也一度像是在对幽冥号及惊恐号上那些还不到叛变地步但也相去不远的不悦船员发出的挑战。
哈特内死后,四位船医就会面商议,判断有可能是初期的坏血病让他们体力变弱,使急性肺炎和肺结核这类先天缺陷演变成致命。史坦利、古德瑟、培第与麦当诺四位船医向约翰爵士建议改变大家的饮食。最好有新鲜的食物(除了偶尔会有几只北极熊出现在冬天的黑暗里,几乎没有他们能吃的生物,而且他们也发现,吃这种巨大笨重野兽的肝可能致命,但原因不明),没有新鲜的肉和水果时,应该让船员减少他们最爱吃的腌猪肉、腌牛肉或腌鸟肉的分量,多多进食蔬菜汤之类罐头食物。
约翰爵士听从了建议,下令将两艘船上的菜单改成至少有一半食物要取材自库存的罐头。这招似乎奏效了。从四月初二兵布蓝尼过世起,到一八四六年五月下旬两艘船重获自由、不再困在毕奇岛的小湾为止,不再有人死掉,甚至没有人得重病。
在那之后,冰块快速散裂开来,富兰克林就照两位优秀的冰雪专家为他选择的水道路线,蒸气机与船帆并用,向南及向西航行。套句富兰克林那一辈喜欢用的话,他们走得“如烟如絮”。
伴随阳光与未结冻水域回来的还有大批动物、小鸟和水中生物。在又长又过得异常缓慢的北极夏日里,太阳几乎直到午夜都还在地平线上,温度有时会超过冰点,天空中则布满成群的候鸟。富兰克林能从水鸭中辨认出海燕,从小海雀中辨认出绒鸭,从所有鸟类中辨认出活泼的小海鹦鹉。在幽冥号和惊恐号四周愈来愈宽的水道中,有不少会让美洲原住民捕鲸人眼睛一亮的鲸鱼出没,此外还有多得不得了的鳕鱼、鲱鱼和其他小鱼,以及更大型的白鲸与北极鲸。船员们把捕鲸的小船放到海面上出去捕鱼,还经常射杀较小的鲸鱼当消遣。
每天晚上,每支狩猎队回来时都带着新鲜的野味当晚餐。一定会有鸟肉,还有可憎的环斑海豹 4e0e." >与竖琴海豹,它们冬天躲在洞里时不可能射到或抓到,但现在它们正不知羞耻地待在未冻水域的冰上,成为明显的射击目标。
船员并不喜欢海豹肉的味道,?因为它油脂过多且味道干涩。不过这些流线型动物丰富的皮下脂肪对在冬天里饿坏的胃还是有吸引力。他们也射击一些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大海象,它们吼叫着,用长牙沿着岸边在找牡蛎。有些狩猎队会带回白北极狐的毛皮与肉。不过大伙对缓步而行的北极熊倒是视而不见,除非这些步履蹒跚的野兽准备要攻击或杀死他们。没有人真正喜欢白熊的味道,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更美味的肉可吃。
“我们一直避免去碰触沿岸新结成的冰,那些才比较有威胁性。再来就是快速流动的冰,这些冰能把任何船的船身撞碎,即使是结构经过强化的幽冥号或带头的惊恐号也一样。不过,就像我刚说过的,我们也避开了快速流动的冰……到目前为止。”
瑞德在流汗,他很显然希望自己没扯那么久,他很清楚自己还没回答约翰爵士的问题。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说到会移动的冰,约翰爵士和各位长官,我们到目前都还没有碰到太多浮冰的碎片、厚一点的漂冰和冰山块,那些从真正的冰山脱落下来的小冰山。我们之所以能避开,是因为我们一直都能找到没结冰的宽敞水道及开阔水域。但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各位长官。随着夜愈来愈长,圆形薄冰现在随时都在,而且我们还碰到愈来愈多漂流的小冰山和冰丘。就是这些漂流的冰丘,让我和布兰吉先生非常担心。”
“为什么,瑞德先生?”约翰爵士问。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和往常一样,对听取各种不同冰况的报告感到无趣。对约翰爵士来说,冰就是冰,是该去冲破、绕过、战胜的东西。
“是雪的问题,约翰爵士。”瑞德说,“在那些东西上面堆积的厚雪,长官,以及在它们侧面的潮位线,种种都告诉我们,我们遇见的是陈年的堆冰,真正麻烦的堆冰。藏书网就是这种堆冰将我们封冻起来,各位知道吗?就我们目前所看到,或者乘雪橇向南及向西侦察到的,各位长官,全都是堆冰。除了在威廉王陆块南方的极远处,好像还看得到一些没结冻水域闪现的微光。”
“西北航道!”费兹坚中校轻声说。
“也许!”约翰爵士说,“非常有可能。不过要走到那里,我们必须先穿过超过一百英里,甚至是二百英里的堆冰。我听说惊恐号的冰雪专家有一套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我们西方的冰况会变得这么糟。布兰吉先生?”
汤马士·布兰吉并没脸红。这位年纪较大的冰雪专家说的话,是由一个个断续爆裂的音节组成的,声音粗得像毛瑟枪的枪响。
“进到那一堆冰里是死路一条,我们已经走过头了。事实上,自从我们出了皮尔海峡后就面对了一条冰流,情况恶劣到可以和巴芬湾北方任何一条冰川相提并论,而且冰况一天糟过一天。”
“为什么会这样,布兰吉先生?”费兹坚中校问。在他自信的声音里听得出些许口吃。“虽然季节已经很晚了,但我知道在海水整个结冻前,我们应该还找得到没结冻的水道,而且在接近大陆的地方,比方说在威廉王陆块半岛的西南方,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应该都还找得到尚未结冻的海面。”
冰雪专家布兰吉摇摇头。“不,我们现在谈的不是圆形薄冰或海绵冰,各位先生,我们碰到的是堆冰。它是从西北方来。我们可以把它想成连成一串的巨大冰河,在它向南流的沿途不断崩裂出冰山,并且将数百英里的海冻结起来。我们只不过是之前一直受到保护,没有直接面对到罢了。”
“受什么保护?”葛瑞翰·郭尔中尉问。他是个相当英俊且讨人喜欢的军官。
回答的人是克罗兹船长,他向布兰吉点点头,示意他先退回原位。“我们向南走的时候,是我们西侧的岛屿在保护我们,葛瑞翰。”这位爱尔兰人说。“就像一年前我们发现康华里陆块其实是一座岛一样,我们现在知道威尔斯王子陆块其实是威尔斯王子岛。这一大块陆地一直阻挡掉冰流的威力,直到我们从皮尔海峡里出来。现在我们看得出,有一整片堆冰向南推挤,穿过我们西北方那些管他叫什么名字的岛,然后很可能就一路走到我们前方这块大陆。不论顺着大陆海岸往南还能碰到什么未结冻水域,我们是撑不了多久的。如果坚持要向前走,最后只好在空旷的堆冰里过冬,结果就是:我们自己也一样撑不了多久。”
“这只是一种意见。”约翰爵士说,“谢谢你提出想法,法兰西斯。不过我们现在必须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嗯……詹姆士?”
费兹坚中校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神情轻松而且能掌控全局。从参加这次探险以来,他的体重增加不少,钮扣几乎快要从制服上蹦开来了。他脸颊红润,波浪状的金发留得比他在英格兰时还长。他向长桌边每个人露出微笑。
“约翰爵士,我赞同克罗兹船长的说法,无法登陆而困在面前这堆冰里绝对会很不妙,但是我不认为这就是我们硬向前走的必然后果。我相信我们所领受的命令是,尽我们所能向南走,不是航行到未结冻水域去完成发现西北航道的使命,我个人认为在冬天来临前可以完成这任务,要不然就是靠近海岸找个比较安全的水域,也许是个海湾,让我们可以过个舒服一点的冬天,就像我们在毕奇岛那样。至少,根据约翰爵士前两次的陆路探险以及其他人先前几次航海探险的经验,我们知道,沿岸的海水通常会因为河流带来温度较高的水而比较晚,甚至很晚才结冰。”
“如果我们朝西南走,却到不了没结冻的水域或岸边呢?”克罗兹轻声问。
费兹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么做,至少在明年春天冰融化时,我们会更接近目标。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法兰西斯?你该不会真的想建议我们把船再沿着海峡开回毕奇岛,或者撤退回巴芬湾吧?”
克罗兹摇头。“现在把船开向威廉王陆块的东边,并不会比开向它的西边难到哪里去。事实上,开往东边还更容易些,因为根据我们的了解和侦察队的报告,那里还有一大片未结冻的水域。”
“开往威廉王陆块的东边?”约翰爵士的语气透露出诧异。“法兰西斯,这是条死路。没错,我们会受到这块半岛保护,但是也可能会因此被冻结在东边,在距离这里几百英里、明年春天的冰不见得会融化的一个长峡湾里。”
“也许……”克罗兹说,他环顾长桌旁众人,“也许威廉王陆块也是一座岛。在这种情况下,它可以保护我们,让我们不至于受到从西北方漂来堆冰的直接冲击,就和过去这个月威尔斯王子岛给我们的保护一样,而且威廉王陆块东边那一片没结冰的水域很有可能会延伸到海岸边。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顺着较温暖的海水往西再多航行几个星期,或许还可以找到一个完美的港湾,或许是某条河的河口,如果我们还得在冰里度过第二个冬天的话。”
房间里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
幽冥号的维思康提中尉清了清喉咙。“你相信怪人金恩博士的理论?”他轻声问。
克罗兹皱了皱眉头。他知道理查·金恩博士的理论。金恩根本不是航海人,只是个平民。人们不喜欢他,也不把他的话当话,因为他认为――而且大声表达他的意见――约翰爵士这次大型航海探险活动愚笨危险且耗费惊人。金恩根据他制作的地图以及几年前参与贝克陆路探险的经验,相信威廉王陆块其实是座岛,而在他们更东边、看来像个岛屿的布西亚,其实是个长条形半岛。金恩主张,寻找西北航道最简单又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派遣几小队人马在加拿大北边走陆路,顺着沿岸较温暖的海域向西前进。他还认为,北边这数十万平方英里的海洋里布满了迷宫般的岛屿及冰流,足以吞噬一千艘幽冥号和惊恐号。克罗兹知道在幽冥号的藏书中有一本金恩的颇具争议性的书――他借了那本书读了,现在还放在惊恐号上自己的卧舱里。他也知道,他是这支探险队唯一读过或会去读这本书的人。
“不,”克罗兹说,“我并不接受金恩的理论,我只是提出一个很有可行性的建议。各位想想看,我们过去以为康华里陆块很大,极可能属于北极大陆,但是我们在几天内绕行它一周了。我们当中很多人认为得文岛会一直向北及向西延伸,直通到不冻的北极海,但是我们这两艘船走到了它西边的端点,而且还发现了几条通往北边的未结冰渠道。
“我们领受的任务指示,要我们从沃克角直接向西南方航行,但是我们发现威廉王陆块直接挡住了我们的路。更重要的是,它毫无疑问是一座岛。而我们在向南航行时,往东方瞥见一条冰位较低的冰带,很可能就是把索美塞特岛与布西亚半岛分开的一条结冻海峡,这证明金恩是错的,布西亚并不是向北直通到兰开斯特海峡的连通半岛。”
“没有任何证据告诉我们,那个冰位较低的海面是一条海峡。”郭尔中尉说,“把它想成是被冰覆盖住、地势较低的砂砾地,正如我们在毕奇岛所看到的,还比较合理些。”
克罗兹耸肩。“或许吧,但是我们这次探险得到的经验是,之前被认为是非常大或是连通的陆块,到头来都被证明只不过是岛屿。我建议调转航向,避开西南方的堆冰,先向东航行,再向南走,顺?着很可能是威廉王岛的东岸前行。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受它保护,不需要碰上布兰吉先生所谈的那个……在海里漂移的冰河……即使后来发现苗头不对,它其实是条又长又窄的峡湾,我们还是很有机会能在明年再向北绕过威廉王陆块,回到我们现在的位置,而且情况也没有变得更差。”
“除了燃烧掉的煤炭以及浪费掉的宝贵时间外。”费兹坚中校说。
克罗兹点了点头。
约翰爵士搓磨着他圆鼓且刮得很干净的脸颊。
在一阵沉默中,惊恐号的工程师詹姆士·汤普森说话了。“约翰爵士,各位先生,既然大家谈到船上煤炭的库存,我想我要说,我们的库存已经非常非常接近无法再回头的地步了,我是说真的。光是上个星期用蒸气引擎在堆冰边缘硬撞出路来,就用掉煤炭存量的四分之一以上。现在的库存量只比百分之五十多一点而已……如果蒸气机正常运转的话撑不到两个星期,要像之前破冰前进的话,更是只能撑个几天。如果我们再被冰困在这里一个冬天,光是提供两艘船的暖气就会用掉大部分煤炭。”
“我们随时都可以派人上岸去砍树来当柴火。”坐在克罗兹左边的爱德华·利铎中尉说。
房间里除了约翰爵士之外,每个人都笑开了,大大缓解了紧张气氛。或许约翰爵士想起他第一次到美洲大陆北岸的陆路探险。北美大陆的苔原从岸边向南延伸足足有九百英里深,之后才会出现第一棵树或真正的灌木!
“有个方法能让蒸气动力航行的距离达到最大。”在大伙儿大笑之后较轻松的沉默中,克罗兹低声说。
大家的头都转向惊恐号的船长。
“我们把所有人员及煤炭都从幽冥号搬到惊恐号,然后全力一搏。”克罗兹继续说,“不是硬穿过西南方的冰堆,就是顺着威廉王陆块或是岛的东岸下去勘察。”
“全力一搏。”在大伙儿还因为惊讶而沉默的时候,冰雪专家布兰吉复述了克罗兹的话。“对,这很有道理。”
约翰爵士一时只能猛眨眼。当他终于能再发出声音时,语气还是难掩他的讶异之情,好像克罗兹刚刚又说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笑话。“放弃我们的旗舰?”他终于说出口。“放弃幽冥号?”他环顾整间舱房一回,仿佛只要请军官跟他一起欣赏一下他的舱房,问题就都解决似的。舱壁上有一排又一排的陈列架及书籍,桌上有精美的水晶与瓷器,头顶上方的整面舱板里装着三座普雷斯顿专利豪华天窗,能让夏末的光充足地洒进舱房里。
“放弃幽冥号,法兰西斯?”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比之前更强硬,语气却像是想请人为他解释某个他没听懂的晦涩笑话。
克罗兹点头。“它的主驱动轴已经撞弯了,长官。您自己的工程师葛瑞格先生刚才告诉我们,即使是搬到旱地上的造船厂也无法修复,无法被抽出来,更不用说现在我们的船还塞在堆冰里。情况只会越变越糟。同时考虑两艘船,那么我们只会有几天或一个星期的煤量来对抗堆冰。如果失败的话,两艘船都会被冻在海里。如果被冻在威廉王陆块西边那片空旷大海里,我们将完全不知道洋流会把那整块冰和我们带往哪里去。很有可能会被推到陆块背风岸的浅水湾,这意味着完全的毁灭,即使这两艘船是最顶尖的船。”克罗兹一面看着四周的东西和从天窗射进来的光,一面点头。
“但是如果我们把煤炭全都集中在受损比较轻微的船上,”克罗兹继续说,“尤其是如果还很幸运能在威廉王岛东边发现没结冻的水道,我们就会有超过一个月的煤炭量,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沿着海岸往西航行。幽冥号是被牺牲了,但是也许会――将会――在一个星期内走到转折点,然后回到我们熟悉的几个沿岸峡角。并且在今年,而不是在明年,就走通西北航道,进入没结冻的太平洋。”
“放弃幽冥号?”约翰爵士又重复了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不悦或怒气,他只是感到困惑,大家在讨论的想法实在太荒唐了。
“惊恐号上会变得非常拥挤。”费兹坚中校说。他似乎在认真考虑克罗兹的提议。
约翰爵士船长转向右边,看着他最喜欢的军官,然后脸上慢慢出现冷冷的笑容,表情就像是大家不只是故意讲了一个他听不懂的笑话,他自己还是那笑话的笑柄。
“没错,会很拥挤,但是只有一个月或两个月,大家应该勉强还能忍受。”克罗兹说,“我船上的哈尼先生和你们船上的木匠维基斯,会监督内部舱壁的拆卸工作。除了大会议室可以改装成约翰爵士在惊恐号上的舱房,军官餐厅或许可以留下之外,所有军官舱房全都拆掉。这样空间就会很充裕,即使还要在冰上待一年或更久。这两艘原本设计来当炮舰的船,别的优点不说,至少船舱空间特别大。”
“把煤炭和船上的补给品全移到惊恐号上要花不少时间。”维思康提中尉说。
克罗兹再次点头。“我已经请我的主计官黑帕门先生初步估算过所需时间。你们可能还记得,这次探险的罐头食物承包商葛德纳先生,直到我们航行前不到四十八小时才把食物送来,所以那时必须大幅重新安置库存。但我们还是实时完成,使船能如期启航。黑帕门估计,藏书网如果两艘船的人员在漫长的白天都全力工作,晚上睡觉时只留一半的卫兵,那么把一艘船所能承载的物品全搬到惊恐号上,只需要不到三天的时间。我们大概会像个人口众多的家庭拥挤几个星期,但之后会像是重新出发:煤炭存量充足,食物够我们再吃一年,船的一切功能也正常。”
“全力一搏。”冰雪专家布兰吉又说了一次。
约翰爵士摇摇头,笑了笑,好像他终于受够了这笑话。“嗯,法兰西斯,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但是我们当然不会放弃幽冥号。当然,我们也不会放弃惊恐号,如果你的船遭遇一些小小的不幸。好,在今天这个会议我还没听到的提议是撤退回巴芬湾。我可以假设没有人想提议这么做吗?”
第八章 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九日
距离约翰爵士在幽冥号上召开那次重要会议,已经过了一年两个月零八天,两艘船还是冻结在距离一八四六年九月那天所在位置不远处。从西北方来的洋流会让整个冰层一起移动,但过去这一年里,它让冰海、冰山、冰脊及两艘受困的皇家海军船舰缓慢地绕圈子转,所以两艘船的位置大致上维持不变,还是被困在威廉王岛西北方二十五英里处。它们就像军官会议室中金属音乐盘上的一块铁 ,继续缓慢地旋转着。
在十一月的白天,或者说是在这几小时黑暗里(其间曾经出现日光),克罗兹船长整天都在寻找失踪的船员威廉·史壮和汤马士·伊凡斯。当然没人指望这两个人还活着,虽然被冰上那东西抓走的风险很高,但他们还是继续在搜寻。船长和船员完全没有考虑别的做法。
他们同时派出四支队伍,分四个象限(注:平面直角坐标系里的横轴和纵轴所划分的四个区域,分为四个象限)去搜索。每队五人,一个人拿两盏提灯,另外四人带着装好弹药的霰弹枪或毛瑟枪。每四小时换一次班。每当一队人冻到发抖,从外头回来时,要去换班的一队已经穿好御寒衣物在甲板上等候出发:枪枝清理完毕,装好子弹,随时可以发射,提灯里也早装满了油。他们接着就到前一队人刚才停止搜索的方向继续搜索。四支队伍藏书网从船所在位置,向外绕着愈来愈大的圆圈搜索那一片混乱的冰原,甲板上的守卫可以从寒雾及黑暗中看见他们的提灯,但是,小冰山、大冰岩、冰脊或过远距离的阻碍,会使他们时隐时现。克罗兹船长和一名提着红色提灯的水兵走过每一个象限,确认每一队的状况,然后回到惊恐号,探视船上的人员及状况。
他们搜索了十二个小时。
在暮班的二钟响时,下午六点,最后一批搜索队全回来了,没有任何一队发现失踪的两个人,但是有几个水兵面带愧色,因为他们朝着乱冰中的狂风,甚至直接朝着冰开枪,把冰塔想成逐渐逼近的白熊。克罗兹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他随着这些人进入主舱。
克罗兹爬下梯子时,大多数船员已经将湿外衣及靴子收好,到船首区用铰链垂放下来的餐桌旁去用餐,军官们也都到船尾区用餐了。侍从汤马士·乔帕森和利铎中尉赶忙过去,协助他将衣襟结了冰的几层外衣脱掉。
“您冻僵了,船长。”乔帕森说,“您的皮肤冻伤得发白了。请到后面的军官用餐房来吃晚餐吧,长官。”
克罗兹摇头。“我必须去找费兹坚中校谈谈。爱德华,我不在的时候,有从他们船上来的信差吗?”
“没有,长官。”利铎中尉说。
“请吃些东西,长官。”乔帕森继续催促他。身为一名侍从,他的身材算是相当高大,在恳求船长的时候,他低沉的声音变得像是怒吼,不像是哀求。
克罗兹摇头。“麻烦你帮我打包几块比斯吉,汤马士。我可以在去幽冥号的路上吃。”
乔帕森看起来对这愚蠢决定很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很快走到正忙着用大火炉烤东西的狄葛先生那里。此时正是晚餐时刻,主舱暖烘烘的,算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温暖的,温度可升高到四十几度。这些日子以来,船上只燃烧极少量的煤来产生暖气。
“您想要带几个人一起去?”利铎问。
“不带人,爱德华。大伙儿吃过后,我要你再安排至少八队的人到冰原里做最后四小时的搜寻。”
“但是,长官,您是不是该考虑……”利铎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
克罗兹知道他想说什么。惊恐号与幽冥号之间的距离虽然约莫一英里多,但这一英里路孤寂又危险,有时甚至要花上好几小时才能走完。碰上暴风雪,或是冰原上的风稍大些,就有可能迷路,或在强风中寸步难行。克罗兹不准船员单独走这段路,必须传信息过去时,他至少会派两个人去,而且命令他们一碰上坏天气就要折返。两艘船间那座高达二百英尺的冰山经常会挡住视线,让他们看不见彼此船上的闪光与火焰,虽然每天都有人去把路铲通铲平些,实际上却可说是个迷宫,由不断移动的冰塔、满布冰阶的冰脊、翻倒的小冰山及杂乱的冰阵所构成。
“没问题的,爱德华。”克罗兹说,“我会带着我的指北针。”
利铎中尉露出微笑,虽然在这区域待了三年,这笑话早已不好笑了。根据仪器测量到的结果,两艘困在冰里的船的所在位置差不多正好在地磁北极上方。所以,指北针在这里和探测杖一样没用。
厄文中尉侧着身子走过来。这个年轻人被冻伤的脸颊上有几块白斑和几片被冻死而翻开的皮肤,涂在上面的药膏闪闪发光。“船长,”厄文急促地说,“您在外面的冰上有没有看到沉默?”
克罗兹已将帽子和围巾脱掉,正用手拨掉被汗水和雾气弄湿的头发上的冰屑。“你是说她没在病床区后面让她藏身的小洞里?”
“对,长官。”
“你到主舱其他地方找过了吗?”克罗兹主要是担心,在大部分人都出去搜索或在甲板上守候时,这个爱斯基摩女人去了她不该去的地方。
“是,长官。没看到她的踪影。我问过一些人,不过昨天傍晚以后就没有人看过她。就是在……攻击发生之前。”
“那只东西攻击二兵海勒和水兵史壮时,她在甲板上吗?”
“没人知道,船长。她有可能在甲板,那时候只有海勒和史壮在甲板上。”
克罗兹叹了一口气。他想,六个月前,这位神秘客和这梦魇一起出现,现在如果她被与她的出现息息相关的生物抓走,就真的太讽刺了。
“去搜整艘船,厄文中尉。”他说,“每个偏僻角落、缝隙、壁橱及船缆房都要搜。要用地毯式搜索,并且要假定如果她不在船上,那么她就是……被抓走了。”
“您说得很对,长官。我要找三四个人帮我搜寻吗?”
克罗兹摇头。“就你一个人,约翰。在熄灯就寝前,我要其他人再回冰原搜寻史壮和伊凡斯,如果你没找到沉默,就自己选择加入其中一队。”
“是,是,长官。”
这时有人提醒他病床区有伤患,于是克罗兹向前经过船员用餐区走到病床区。即使在暗无天日的日子,在餐桌上用晚餐的船员通常都会有提升士气的谈话及欢笑,今天却是一片死寂,只有汤匙刮过金属及偶尔的打嗝声打破沉静。船员们都累坏了,瘫在用来当椅子的海员箱上。船长从他们身旁挤过去时,只有几张疲倦、无精打采的脸仰起来看他。
克罗兹在病床区帘幕的右侧木柱上敲门,然后走进去。
培第医生正在病床区中央的一张桌子旁,为一等水兵乔治·凯恩的左臂缝合伤口。他抬起头看到克罗兹,“晚安,船长。”他说。凯恩用他没受伤的手碰触前额行礼。
“怎么了,凯恩!”
年轻水手开始发牢骚:“我爬一座他妈的冰山的时候,他妈的霰弹枪管滑进我的袖子,碰到我他妈的光溜溜的手臂,船长,对不起,我讲话很粗。我把枪管抽出来,他妈的六英寸肉就跟着掉出来了。”藏书网
克罗兹点头,然后四处看了一下。病床区很小,不过里面已经挤进六张床了。其中一张是空的。三个人正在睡觉,据培第和麦当诺的说法,他们大概是得了坏血病。第四个人,大卫·雷斯,两眼直盯着天花板,他一直有知觉,但不知怎的,已经几乎一个星期没反应了。在第五张床上的是陆战队二兵威廉·海勒。
克罗兹从右舷侧的钩子上再多拿一盏提灯,举在海勒上方。这士兵的眼睛闪着光,但是当克罗兹把提灯移近他时,他并没有眨眼。他的瞳孔看起来一直都是放大的,头颅已经用绷带缠裹起来,但是血和灰色物质又开始渗漏出来。
“他还活着吗?”克罗兹轻声问。
培第走过来,用一块布抹去手上的血。“是的,很奇怪地活着。”
“但是我们在甲板上看见他的脑还在。我现在还看得见他的脑。”
培第疲惫地点点头。“是没错。如果不是在这里,他还有可能恢复健康。当然,他会变成白痴,不过我可以用螺丝把一片金属固定在他原来头壳的位置,他的家人们可以照顾他,如果他能存活的话,把他当宠物来养。但是在这里……”培第耸了耸肩,“肺炎或坏血病或饥饿会夺走他的生命。”
“有多快?”克罗兹问。水兵凯恩已经穿过帘幕走出去了。
“天晓得!”培第说,“还要再继续搜寻伊凡斯和史壮吗,船长?”
“是的。”克罗兹把提灯挂回靠近入口的钩子上。阴影再次笼罩陆战队二兵海勒。
“我想您一定知道,”精疲力尽的船医说,“年轻的伊凡斯或史壮能活着回来的机率是零,但是,每次搜寻很可能会带来更多的皮肉伤、冻伤及更多需要截肢的状况,许多人已经失去一根或更多根脚趾了,而且在慌张中难免会有人开枪打到别人。”
克罗兹平静地看着船医。如果有哪个军官或船员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他一定会叫人鞭打他。但是因为这个人的社会地位及疲惫状态,船长没跟他计较。麦当诺医生已经因为流行感冒而躺在吊床上三天三夜了,所以培第这几天非常忙碌。
“继续搜寻的风险让我来担心就好,培第先生。你只要担心如何去帮那些笨到会在零下六十度将金属直接放在自己皮肤上的人把皮肉缝起来就好。此外,如果外面那只东西把你抓到暗夜中,你难道不会希望我们去找你吗?”
培第笑得相当无奈。“如果这只北极熊老兄把我带走,船长,我只能希望我当时带着手术刀,这样我可以将它插入自己的眼睛里。”
“那你就随身带着手术刀吧,培第先生。”克罗兹说完,穿过帘幕走到安静的船员用餐区。
乔帕森已经用手巾包好一些比斯吉,在厨房温热的光中等他。
外面的寒冷阵阵逼近,克罗兹觉得脸、手指、腿及脚像被火烧一样,但还是走得相当愉快。他知道这比感觉麻木要好得多。即使脚下及周围的冰在黑暗中不断在缓慢呻吟与尖叫,风不断在呼啸,他也不在意。他很清楚,有东西正在跟踪他。
他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要走。今晚的大半路程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攀爬、急走与用屁股向下滑,爬上、翻越再滑下冰脊。走了二十分钟后,云散见月,四分之三个月亮露脸,照亮了幻境般的情景。一轮明月相当清亮,冰晶月晕围绕在四周。后来他发现,那其实是两个同心的月晕,较大那圈的直径足以盖住东方三分之一的夜空。
天上无星。克罗兹把灯弄暗以节省油量,然后继续走,用带来的船矛去测试前方的每束黑影,要确定那只是阴影,而不是裂口或冰隙。他已经到达冰山东侧,月亮在这里被挡住了,冰山在冰原上投射出一片黑漆且扭曲变形的阴影长达四分之一英里。乔帕森和利铎坚持他应该带枝霰弹枪,但是他告诉他们,他并不想带那么重的东西上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并不觉得霰弹枪对心中想到的敌人有任何作用。
突然出现异常宁静的片刻,一切竟出奇地同时停止作声,让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克罗兹突然想起童年时的经历。某个冬夜,他很晚才回家,因为从下午到傍晚他都和朋友们在山丘上玩。一开始他低头快跑,想要越过结霜的石南灌木地,后来在离家还有半英里左右时停下来。他还记得自己站在那里,望着村庄里发亮的窗户。当时,冬季夜空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已经渐渐褪去,周围的山丘也开始变成模糊、黝黑、看不见实体的形影,对年纪幼小的男孩来说,这幅情景相当陌生。直到在愈来愈弱的光线中,连他原先看见位于村庄边缘的家也失去所有特征,甚至看不出是个立体物。
克罗兹记得,那时雪花开始纷落,而他独自一人站在石头围成的羊栏外的一片黑暗中。他知道会因为太晚回家而被甩巴掌,更晚回家只会让他被修理得更惨,但是他不想朝家的光亮走去。他要享受夜风的温柔声音,也因为在这嗅出即将下雪的暗夜里,在这多风、芒草冻结的草地上,他是唯一的男孩,或许也是唯一的人类。他与透着灯光的窗户及温暖的壁炉分属不同世界,他很清楚自己属于这村庄,此时却不属于村庄的一部分。这感觉很恐怖,几乎像是偷尝禁果,因为他私自发现自己竟然与寒冷及黑暗中的每样东西与每个人都是分离的。现在他又重新有.了相同感觉,这些年来,他在地球两极从事探险任务时,相同感觉也曾经多次出现过。
有个东西从高耸的冰脊上下来,跟在他后面。
克罗兹把提灯调亮,放在冰上。金黄色的光圈只能照到十五英尺远,之外是一片黑暗。他用牙齿咬掉厚手套,让它落在冰上,右手只剩下一只薄手套。他把船矛交到左手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枪。冰雪在冰脊上滑动发出的沙沙声愈来愈大,克罗兹也把击铁扳好。冰山的阴影挡住了月光,船长只能看到冰块的巨大黑影在火舌闪烁的光中不断晃动与推移。
接着,有个毛茸茸难以辨认身形的东西,沿着他刚刚爬下来的冰棚移动,就在他上方十英尺、西边不到十五英尺远,只要一跃就可以扑到他身上。
“站住。”克罗兹立刻拔出笨重的手枪,“表明你的身份。”
那身影没有作声,继续移动。
克罗兹没有开枪。他丢下手里的长船矛,拾起提灯拿向前方。
看到这毛茸茸东西呈波浪般前进时,他几乎要开枪了,但最后一刻他还是克制住自己。这身影向下滑了一点,然后快速移动,显然已经下到冰地上。克罗兹让手枪的击铁回复原位,把枪放回口袋,然后弯腰去捡他的连指手套,提灯还拿在手上。
沉默女士走进光中,她的毛皮外衣和海豹皮长裤让她看起来像只短小圆胖的动物。她把连衣帽向前拉得很低来挡风,所以克罗兹看不见她的脸。
“真该死,女人。”克罗兹低声说,“你只差一秒就被我难以自制的水手开枪射死了。你到底上哪去了?”
她又走近了一些,几乎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脸还是被连衣帽中的黑暗笼罩。
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后颈直传下背脊。克罗兹想起他祖母摩伊若曾经描述过,有个透明的骷髅脸就藏在女妖的黑色连衣帽里,于是他把提灯举在他们两人之间。
这位年轻女人的脸是人而不是女巫,她黑色的眼睛大大睁着,反射着光,脸上没有表情。克罗兹想起他从来没看过她脸上有表情,或许只能勉强说看得出她有些好奇吧。即使是他们开枪射死可能是她的丈夫、兄弟、父亲的人,让她亲眼看着那人死在自己的血中,她也是毫无表情。
“难怪船员们会认为你是带来厄运的女巫。”克罗兹说。在船上,在船员面前,他总是对这位爱斯基摩女巫很客气,而且照规定行事,但是现在他既不在船上,也不在船员面前。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和这可恶的女人同时远离他们的船,而他非常冷,也非常累。
沉默女士盯着他,接着伸出一只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克罗兹把提灯放低点,看到她要拿一样东西给他,一个柔软的灰色物,像是已经去掉内脏与鱼骨、只剩皮肉的一条鱼。
那是一条船员的毛袜。
克罗兹接过来,用手去感觉在袜子脚尖部位的一团东西,当下确定那是人脚的某个部位,很可能是大脚趾及其他脚趾,还带着血,而且是温热的。
克罗兹到过法国,认识一些派驻过印度的人,他听过狼人及虎人的故事。在范迪门陆块,也就是他认识苏菲·克瑞寇的地方,苏菲告诉他一些当地传说。有些土著可以变成怪兽,他们称为“塔斯马尼亚恶魔”,这种生物能把人的手脚直接扯下来。
克罗兹摇了摇毛袜,看着沉默女士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和惊恐号的船员在冰原里挖的洞一样黑,船上的死人就是从这些洞投入海中,这些洞最终又会封冻起来。
那是一团冰,不是脚。但是袜子本身并没有被冻硬。毛袜待在零下六十度的户外还不是很久。合理的猜测是,这女人身上带着这只毛袜从船上过来,但是克罗兹却不认为是如此。
“史壮呢?”船长问,“伊凡斯呢?”
沉默对这些名字没有反应。
克罗兹叹了口气,把毛袜塞进外衣的口袋里,然后拾起船矛。“我们现在离幽冥号比惊恐号还近。”他说,“你现在只能跟我一起走了。”
克罗兹转身背向她,再次感到一阵寒意从后颈直传下背脊。在愈来愈强的风势中,他脚下嘎吱作响,朝着幽冥号的轮廓走去。一分钟后,他听见后方传来她踩在冰上的轻柔脚步声。
他们攀爬过最后一道冰脊,克罗兹看到幽冥号的灯光比他以前所见到的还亮。这艘船正困在冰中,怪异地被举起,船身倾斜得非常厉害,光是在他看见的左舷侧,帆桁上就悬挂了一打甚至更多提灯。非常浪费灯油。
克罗兹知道,幽冥号受损的程度比他的惊恐号还严重。除了去年夏天那根长驱动轴――这根轴设计成可以适时 62bd." >抽出来以防被海面下的冰碰坏,但是在七月破冰而行时却没有去注意――被撞弯、螺旋桨也不见了之外,这艘旗舰在过去两个冬天里,受损的程度远比它的姐妹船厉害:在勉强能当避风港的毕奇岛海湾里,海里的冰严重扭曲、挤裂、压松了船身的板条,而幽冥号受伤害的程度甚于惊恐号。
去年夏天,他们抓狂地想要在冰里硬冲出一条路来,让旗舰的舵受到损伤,因为天气严寒而爆裂的螺丝、铆钉、金属支架的数目,也是约翰爵士的船比较多;用来破冰的船身铁皮层脱落或扭曲的程度,也是幽冥号较甚。虽然惊恐号也被冰层向上推高,受到压挤,但是皇家海军幽冥号的情况更严重,在过去两个月(也就是在第三个冬天),它仿佛位于冰制基座上,整艘船被推起,海冰的压力还同时顺着船首的右舷侧、船中央的底部、船尾的左舷侧,在船身撞出一道长长的裂?99lib?t>痕。
克罗兹知道,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的旗舰永远无法航行了。它现在的船长詹姆士·费兹坚和船员也都明白。
在走进船上提灯照亮的区域前,克罗兹躲到一座十英尺高的冰塔后面,把沉默拉到身后。
“喂,船上的人!”他用能让整座造船厂听见口令的声音大吼着。
霰弹枪声轰然响起,离克罗兹五英尺远的一座冰塔应声碎裂成四散的冰屑,反射出提灯的微光。
“停止射击,你们这些该死的瞎子,你他妈这些笨蛋死脑筋头壳装屎的白痴!”克罗兹咆哮着。
某个军官从头壳装屎的白痴守卫手上夺下霰弹枪时,幽冥号上起了一阵骚动。
“没事了。”克罗兹对畏缩的爱斯基摩女孩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他停下脚步,不只是因为沉默女士没有跟他进到光里。这时他可以借着反射的光看见她的脸,她正在微笑。她那两片从来没移动过的丰润嘴唇正轻微地弯起,微笑,好像她明白,而且很喜欢他刚才那场暴怒。
但是,在克罗兹能确认她真的在微笑之前,沉默又回到杂乱的冰堆阴影里,消失了踪迹。
克罗兹摇了摇头。如果这个疯女人想被冻僵,就由她去吧。他有事要和费兹坚船长讨论,随后还要在黑暗中走一段漫长的路回到自己船上,然后才能躺下来睡觉。
疲累的他这才发现,至少在过去半小时内,他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脚的存在。他不稳的脚步踩在肮脏的冰雪坡道上,朝着已故约翰爵士残败不堪的旗舰甲板走去。
第九章 富兰克林
最后这件事确实有点困扰约翰爵士。他再怎样也不希望被人“搜救”,不管那支仓促成军、趁夏天短暂雪融到来的搜救队是走陆路还是海路,也不管带队的总指挥是那满口威士忌味的约翰·罗斯爵士,还是年轻的詹姆士·罗斯爵士(虽然他已经不再从事极地探险,但是约翰爵士相信珍恩女士一定会逼他复出),对他来说都是羞愧与耻辱。
但是约翰爵士还是能保持冷静,因为他知道,海军总部不会那么快就被说动,即使像他妻子珍恩善于利用杠杆原理的人也不例外。约翰·贝罗爵士和传奇的北极议会的成员,更不用说约翰爵士在皇家海军探索队总部的长官们,都很清楚幽冥号与惊恐号带了三年的存粮,如果减少每日配额,还可以撑更久。何况船员们还有捕鱼及打猎的能力,只要他们看得见猎物。约翰爵士知道他的妻子,他那位不屈不挠的妻子碰到这种情形一定会尽一切努力组织搜救队。但是几乎可以确定说,皇家海军的美好惰性会保证这支搜救队到一八四八年的春天及夏天,甚至更晚,才组织得起来。
也因此,约翰爵士在一八四七年五月底组了五支雪橇队,朝几个方向的地平线出发去了解状况。其中一支奉命沿着来时路,找找看有没有未结冻的水域。他们在五月二十一、二十三及二十四日三天出发,而郭尔中尉那一队――最重要的一队――最后出发,朝着东南方的威廉王岛去。
除了勘察外,第一中尉葛瑞翰·郭尔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把这次探险开始以来,约翰爵士写的第一份现况报告存放在陆地上。
这件事是富兰克林的海军军旅生涯中最接近违命的一次。海军总部给他的命令是,在探险中要随处堆起锥形石碑,在其中存放现况报告。如果他们的船没有如期出现在白令海峡,皇家海军搜救队将会知道富兰克林朝哪个方向走,以及知道他们可能延迟的原因。但是富兰克林并没有在毕奇岛留下信息,虽然他有整整九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一份。
事实上,约翰爵士很不满意他们第一个冬天在那么冰冷的地方下锚,那年冬天有三个船员死于肺结核及急性肺炎,也令他相当羞愧,所以他私下决定只把坟墓留在那里,当做他唯一要传递的信息。幸运的话,在世界各地大幅报导他成功走通西北航道这项伟大事迹的多年之后,才会有人发现这几座坟墓。
但是现在距他上次传送急件公文给上级几乎有两年了,所以他口述了一份现况报告让郭尔记下,放在一个密封的铜罐里。他总共有两百个铜罐子。
他亲自告诉郭尔中尉及二副查尔斯·德沃斯信息要放在哪里。大约在十七年前,詹姆士·罗斯爵士的探险队曾经到过威廉王陆块,他们在旅程最西点堆了一个六英尺高的锥形石碑,铜罐就是要放入那个石堆里。富兰克林知道,皇家海军要找这次探险的消息时,一定会先去那里,因为那是每张地图上的最后一个地标。
那天早上,在郭尔、德沃斯及六个船员出发前,约翰爵士在他的专属舱房里看着自己地图上那一处用潦草字迹写的最后地标,忍不住露出微笑。十七年前,罗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就别提它现在的反讽效果了――将沿岸最西边的岬角取名为胜利角,并把附近的高地取名为珍恩·富兰克林岬与富兰克林角。现在约翰爵士看着因光阴侵蚀而变成暗褐色的地图,在画得非常仔细的胜利角西方,只有一些黑线及一大片没有标示的区域,他觉得,他和这些人好像是被命运或上帝故意带到这里来的。
约翰爵士自认为他的口述信息――郭尔中尉用笔录下来――简洁有力:
一八四七年五月某日。皇家海军幽冥号及惊恐号……在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的冰上过冬。一八四六到四七的冬天,先顺着威灵顿海峡向上走到北纬七十七度,再沿康华里岛的西岸回航,最后在北纬七十四度四十三分二十八秒,西经九十度三十九分十五秒的毕奇岛过冬。约翰·富兰克林指挥这支探险队。一切状况良好。由两位军官及六个船员组成的侦察小队,于一八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离开船的所在地。葛·郭尔中尉。查·德沃斯二副。
富兰克林告诉郭尔及德沃斯,把铜罐封起来并塞进詹姆士·罗斯的石碑之前,要记得在纸上签名并填上日期。
富兰克林口述信息时没有注意到――郭尔也没有更正――他把他们在毕奇岛过冬的年份讲错了。去年,他们受困在有陆地遮蔽的毕奇岛冰冻海湾,那是第一个冬天(一八四五到四六);今年,他们被困在一望无际的堆冰中,这才是一八四六到一八四七的冬天。
没关系。约翰爵士相信他现在只是在给后代人留下一份次要信息,有可能只是留给某个藏书网皇家海军历史学家,他也许很想在约翰爵士未来的探险报告中(约翰爵士已经计划好还要再写一本书,书的出版会让他的私人财产能和他太太的财产相提并论)多加一点佐证史料,而不是在口述一份不久就会被每个人读到的报告。
郭尔中尉的雪橇队出发的那天早上,约翰爵士穿着厚重的衣物到冰上去送行。
“各位,你们需要的东西都带了吗?”约翰爵士问。
第一中尉郭尔点了点头,他在所有领导军官中排第四,仅次于约翰爵士、克罗兹船长及费兹坚中校,他的下属二副德沃斯脸上闪现一道笑容。太阳非常明亮,几个人已经戴上幽冥号补给官欧斯莫先生发的格子网护目镜,以防眼睛被眩目的日光照射而看不见东西。
“是的,约翰爵士。谢谢您,长官。”郭尔说。
“一大堆羊毛吧?”约翰爵士开了个玩笑。
“是,长官。”郭尔说,“八层织得密实的高品质诺桑伯兰新剪羊毛,约翰爵士,把内裤也算进去的话,那就有九层。”
听到两位军官们开玩笑,五个船员都笑了。约翰爵士知道,这些人很喜欢他。
“准备好在外面的冰上扎营了吗?”约翰爵士问其中一人,查尔斯·贝斯特。
“喔,是,约翰爵士。”矮小但粗壮的年轻水兵说,“我们有荷兰帐篷,长官,还有八张可以垫也可以盖的狼皮毯。还有补给官用很好的哈得逊湾牌毛毯帮我们缝的二十四个睡袋,约翰爵士。我们在冰上会比在船上还温暖呢,长官。”
“很好,很好。”约翰爵士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望着东南方的威廉王陆块――或是岛(如果法兰西斯·克罗兹那离谱的理论可信的话)。它看起来只是地平线之上的天空里一小片较暗的区域。约翰爵士向上帝祷告,他真的很希望郭尔和他的手下能在岸边发现没结冻的水域,不管是在把信息藏好之前或之后。约翰爵士已经不惜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甚至之外)强迫这两艘船(即使幽冥号已经损坏相当严重)穿越前方变软的冰层(但愿它真的变软了),进到能给他们更多保护的沿岸水域,以及能给他们获救希望的陆地。在那里,他们可以找个安静的海湾或碎石沙洲停留,木匠与工程师可以为幽冥号做些必要修复:把驱动轴弄直,换上新的螺旋桨,用支柱撑起已扭曲的内部强化铁条,或许也换掉一些脱落的铁皮,好让他们继续前进。
如果无法修复,那么约翰爵士认为――但?99lib.他还没跟任何一位军官提过――就要照克罗兹前一年提议的凄惨计划,让幽冥号下锚,把船员和即将告罄的煤炭一起移到惊恐号,然后这艘拥挤――却兴致高昂,没错,约翰爵士很确信,兴致高昂――的船就会顺着海岸向西航行。
在最后一刻,幽冥号的助理船医古德瑟请求约翰爵士让他加入郭尔的小队。虽然郭尔中尉和德沃斯二副对此都不太热衷,因为在军官或船员中,古德瑟并不太受欢迎。但是约翰爵士同意了。助理船医要求参加的理由是,他需要收集更多关于可食野生动植物的信息,来对抗极地探险队最怕的坏血病。他特别有兴趣的是白熊的生活习性,在这怪异又不像夏天的北极夏天里,他们唯一看得到的动物就是白熊。
现在,约翰爵士正看着这些人把装备绑到沉重的雪橇上,矮小的医生悄悄靠过来跟他谈话。
这家伙个子小,脸色苍白,看来虚弱,下巴后缩,两颊留着怪异的胡须,还带着一种奇怪、连对人通常很和善的约翰爵士也不敢领教的阴柔目光。
“再次谢谢您让我参加郭尔中尉这一队,约翰爵士。”矮小的医生说,“这趟出去,对于从医学上来评估各种抗坏血病性质的动植物,包括威廉王陆块的陆地上肯定有的苔藓在内,可能无比重要。”
约翰爵士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这船医不可能知道,他这位总指挥曾经靠这种苔藓煮的稀汤维生好几个月。“非常谢谢你,古德瑟先生。”他冷冷地说。
约翰爵士知道这只笨手笨脚的年轻鹦鹉喜欢人家称他“医生”而非“先生”。但这称呼有问题,虽然古德瑟的家世不错,但他毕竟只受过解剖员的专业训练。照理他的位阶只相当于两艘船的士官长,所以在约翰爵士看来,这位非军职助理船医只能被称为“古德瑟先生”。
刚刚还轻松地和船员开玩笑的指挥藏书网官,这时突然变冷淡,让这位年轻船医难堪得脸都红了。他把帽子戴紧,笨拙地向后退了三步,回到冰上。
“喔,古德瑟先生。”富兰克林补上一句。
“是,约翰爵士?”这位年轻新贵满脸通红,几乎尴尬到舌头打结。
“你要原谅我,那份要塞进威廉王陆块詹姆士·罗斯碑里的正式公报上只提到郭尔中尉侦察队有两个军官和六名船员。”约翰爵士说,“我在你请求加入之前口述完那份文件。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也会加入,那我就会说:两个军官、一个助理船医和五个船员。”
古德瑟看来一时有些困惑,不太确定约翰爵士的意思,但他还是鞠了躬,又拉了一下帽子,喃喃地说:“很好,没有问题,我了解,谢谢您,约翰爵士。”然后又向后退开了。
几分钟后,约翰爵士看着郭尔中尉、德沃斯、古德瑟、莫芬、菲瑞尔、贝斯特、哈特内及二兵皮金登穿越冰原,消失在东南方。看起来面有悦色又冷静如常,他其实正在思索失败的可能性。
在结冻的冰海里再过一个冬天,再过整整一年,足以让他们一物不剩了。探险队的粮食、煤炭、油料、当油灯燃料的焦木醚以及兰姆酒,都会告罄。最后一件东西消失时,很可能就是船员发动叛变之际。
不只如此,已经可以预期一八四七年的夏天将会非常寒冷,而且没有半点融冰迹象。如果一八四八年的夏天也和今年一样,在冰里再多待一整个冬天或一整年,绝对会把他们一艘或两艘船全部摧毁。就如同之前的失败探险,那时约翰爵士和船员们必须弃船逃命,拖着长舟、捕鲸船及匆忙拼凑起来的雪橇,穿越不甚结实的冰原,祈祷上帝让他们看到未结冻的水道。即使有幸发现水道,一旦雪橇不小心撞破薄冰层而落入海中,或是逆风又把沉重的小舟再吹到堆冰上时,他们又会死命诅咒这些水道。何况找到水道也意味着,饿得没有力气的船员接下来要日以继夜地不断划桨。约翰爵士知道,接下来就是陆路的逃命之旅:八百英里或更长的路途,藏书网看起来千篇一律的岩石与冰;湍急的河流,里面到处是巨石,每颗都足以把小舟撞碎(根据他的经验,再大一点的船就没办法在加拿大的河里航行);还有那些怀着敌意的爱斯基摩土著。即使看起来很友善也是骗人的,其实他们另有所图。
第十章 古德瑟
北纬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经九十八度四十一分
威廉王陆块,一八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至六月三日
哈利·古德瑟医生坚持加入这支侦察队的一个原因是,他要证明他和大多数船员一样强壮与能干,但他很快就发现实情并非如此。
即使郭尔中尉和德沃斯先生都反对,但他第一天坚持要和船员一样轮流拉雪橇,好让五个该拉雪橇的船员中有一个可以跟在旁边稍做休息。
古德瑟根本无法达成所愿。制帆匠和补给官制做的皮质和棉质挽具,对古德瑟的窄肩及凹胸来说太大了。这件挽具用一个结巧妙地系在拉绳上,水手们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打出或解开,古德瑟却一辈子都学不会。即使把挽具前面的腰带绑到最紧,挽具还是会从他身上滑落。接着他会在冰上踩滑,一再跌倒,让其他人不得不停下拉车的脚步,暂停片刻,喘喘气,再重新拉雪橇。古德瑟医生以前从没穿过船上发的冰靴,那些穿过鞋底的鞋钉常让他绊倒。
戴着沉重的网格护目镜时看东西会有困难,但如果把护目镜推到前额上,照射在北极冰原上的太阳光又会在几分钟内几乎让他瞎掉。他穿了很多层羊毛衣,其中好几层已经被汗水浸湿,就算他的身体正因激烈运动而过热,他还是在发抖。挽具压迫他的神经,让血液不易流到他瘦小的手臂及冰冷的手上。他的连指手套不时掉落在地上。呼吸急促,喘气声愈来愈大而且持续不断,让他觉得很丢脸。
如此荒谬地度过一小时后,巴比·菲瑞尔、汤米·哈特内、约翰·莫芬和陆战队二兵比尔·皮金登――另外四个拉雪橇的人,查尔斯·贝斯特这时跟在旁边走――都停下来拨掉连帽外套上的雪,彼此对望。古德瑟一直没办法跟上拉雪橇的节奏,但没人说半句话。在某次暂停时,他接受了贝斯特接替他拉雪橇的提议,从挽具里脱身,让真正的船员来拉那辆沉重、货品堆高的雪橇,雪橇的木制滑板随时都可能冻结在冰上。
古德瑟精疲力竭。在冰上的第一天早上,他已经因为拉了一小时雪橇而累得要命,如果现在可以把睡袋放在狼皮毯上摊开,然后倒头睡到隔天,他会非常高兴。
这一切发生在碰上第一道真正的冰脊之前。
放眼望去,船东南侧的冰脊在刚开始两英里内算是最矮的,仿佛是因为惊恐号在那里,所以背风面的冰就平缓许多,把冰脊都逼到更远的地方去。但是第一天傍晚,真正的冰脊就升起,挡住他们的去路。这些冰脊可是比两艘船在冰上过冬时阻隔在它们之间的还高,仿佛愈靠近威廉王陆块,冰层下方的压力就愈大。
碰上前三个冰脊时,郭尔中尉领他们朝西南方走,去找冰脊上的较低点或向下倾斜的地方,让他们可以不费太大力气就爬过去。虽然会让他们多走不少路,也多花些时间,但总胜过把雪橇上的货物全卸下。不过,第四道冰脊他们就绕不过去了。
只要暂停的时间超过几分钟,他们当中一个人――通常是年轻的哈特内――就必须从雪橇上绑得好好的货物里拿出一罐焦木醚燃料,点燃一 4e2a." >个酒精炉,用锅子把雪融化成热水,不是用来喝――要解渴的话,他们随身塞在外套内以防结冻的水壶里就有水――而是要把温水浇在雪橇的滑板上。疾行的滑板会在宛如粗织布的冰雪表层上割出辙痕,如果雪橇停下来,辙痕会自动冻结。
这辆雪橇的移动方式,完全不同于古德瑟在他富足童年看过的平底雪橇及轻雪橇。大约两年前,他第一次到堆冰上冒险时就发现,即使穿着真正的皮靴,也根本没办法像他在家乡结冰的河面或湖面玩耍一样,在这里的冰海上快跑或滑冰。海冰的某种特性――可以确定是它的高含盐量――会增加摩擦力,使滑行的轻松度降到几乎是零。对希望像小男孩滑冰般在冰上快跑的人来说也许有点扫兴,对于去拉、推以及用人力拖曳满载数百磅物品、本身也重达数百磅的雪橇横越冰原的队伍来说,必须多花上许多力气来应付。
这就相当于要拖曳数千磅笨重的木材与货物经过粗糙的岩石地,而翻越一道冰脊的难度,可能就相当于翻越四层楼高的巨石与砂砾堆。
放眼望去,第一道挑战不过是横阻在往东南方路上无数冰脊中的一道,应该有六十英尺高。
解开绳子,把固定住的上层食物、装燃料罐的箱子、狼皮毯、睡袋、厚重的帐篷拿下来。雪橇的负荷量减轻了,地上就多了五十至一百磅捆起来的东西及箱子。他们得先将这些东西拉到陡峭、倾倒、参差不齐的冰脊上,然后才能来谈如何移动雪橇。
古德瑟很快就发现,如果冰脊只是个别突起,也就是说,只是从较平坦的海冰上直接突起的一条脊,爬上冰脊就不会是令人丧气的苦差事。没有一片结冻的海是平滑的,但怪异的是,每道冰脊周围五十至一百码内的海冰,都成为由崎岖的雪堆、倾倒的冰塔、巨大的冰岩所构成的迷宫。在开始真正攀爬冰脊之前,你必须先解开并走过这迷宫。
攀爬冰脊从来就不是沿直线前进,它是一种折磨:你得一下子往前、一下子往后,不断在看似坚固却是一踩即破的冰面寻找踏脚处,或在一块随时可能脱落的大冰块上寻找扶手处。八个人就是以锯齿状的路径向上攀爬,还经常直接沿对藏书网角线斜移,同时把重物向上传给另一个人。他们用鹤嘴锄在冰丛上劈砍,来制造踩阶及棚架,尽可能不让自己摔下去或被摔落的人撞到。从结了冰的连指手套中滑脱而摔落地面的行李,会引来下面五个船员的咒骂。在郭尔或德沃斯叫他们住口之前,他们咒骂而吐的气早已变成几朵冰晶云了。每件东西都必须打开、再打包,至少重复十次。
最后终于轮到沉重的雪橇了,大约有一半的东西还绑在上面。他们必须拉、推、抬、撑,把困在冰塔中的雪橇移出来、调整角度、再次抬起,然后拖到陡峭的冰脊顶端。即使到了冰脊顶端,这些人也不能休息,一旦放松一分钟,就会让八层被汗水浸湿的外衣与里衣开始结冻。
把新缆索绑在雪橇后方的垂直柱与十字支架上后,几个人就到前面去扶着雪橇让它向下降。通常是由身材壮硕的陆战队员皮金登以及莫芬和菲瑞尔负责,其他人则扣好他们的索耳,让雪橇在四处喘息、呼叫、警告声及更多咒骂声所编成的切分音合唱中,往下移动。
接着,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把行李重新装上雪橇,检查绳索有没有绑好,把雪煮沸,倒在结冻在辙痕里的滑板上,然后重新出发,在冰脊另一面的杂乱冰阵中奋力向前。
三十分钟后,他们会再碰上另一道冰脊。
对哈利·古德瑟而言,在冰原上过的第一夜是次可怕的回忆。
这位船医一辈子没露营过,但是他知道葛瑞翰·郭尔说的是真的。郭尔笑着说,在冰上做每件事都比平常慢五倍:解开行李、点燃酒精灯及酒精炉、架好褐色的荷兰帐篷、把螺丝钉固定在冰上当锚桩、摊开许多捆毛毯及睡袋,尤其是加热带来的猪肉与汤罐头来吃。
还有,他们得不停地动,挥手、抖脚及跺脚,要不然四肢会冻僵。
德沃斯先生提醒古德瑟,正常的北极夏天(去年夏天从毕奇岛向南破冰而行就是一例)在这纬度上的无风六月阳光天,温度可以高达华氏三十度。不过今年例外。郭尔中尉在晚上十点测量气温,这时他们停下工作准备就寝,太阳还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天空也还很明亮,温度计的读数是华氏零下二度。他们中午停下来喝茶及吃比斯吉时,是正六度。
荷兰帐篷很小。在暴风雪中,这顶帐篷可以救他们的命,但是在冰上的第一夜天气晴朗,而且几乎无风,所以德沃斯和五位船员决定到帐篷外,睡在狼皮毯及防水帆布上,只盖哈得逊湾牌的毛毯睡袋。如果天气突然变坏,他们会退到拥挤的帐篷里。在与.t>自己争辩好一阵子后,古德瑟决定和船员一起睡外面,而不单独与郭尔中尉睡在帐篷里,即使郭尔既能干又和蔼可亲。
日光近乎令人发狂,将近午夜才稍微变暗,但天空亮度还是像伦敦夏天晚上八点钟左右,古德瑟睡得着才怪。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但他无法入睡。他发现,劳累一天之后的疼痛和酸痛让他更难入眠。他多希望自己带了镇痛剂。只要服用少数剂量,就可以减轻不舒服感,让他睡着。古德瑟和那些有医师证书可以开药的船医不一样,他并没有药瘾,只使用鸦片让自己容易入睡,或让自己在需要专心时能集中注意力。一个星期顶多一次或两次。
天气很冷。吃完加热过的罐头汤与罐头牛肉,又在乱冰堆中找到一个较隐密的地方解放了一下,这也是他生平的第一次,而且他知道动作得快,不然身体某些重要部位会冻伤。之后古德瑟就到六英尺乘五英尺的大狼皮睡毯上,摊开睡袋钻进去。
不过,他并没有钻到让自己觉得温暖的深度。德沃斯跟他说,他得把皮靴脱下来一起塞在睡袋里,这样皮革才不会被冻硬――古德瑟的脚底曾被一只皮靴靴底的钉子刺到――衣物全都要穿着睡觉。羊毛衣(所有的羊毛衣,古德瑟今天已经很有经验了)全被他整天的汗水和呼出的蒸气浸湿了。好个没完没了的一天。
大约在午夜,光线有一阵子变得昏暗,让他看见一些星星。两年前在冰山上做特别观测时,有个军官私下为他解释过,其中有些其实是行星。不过,日光一直没消失。
寒冷也没有消失。不再移动或活动后,古德瑟瘦小的身体对寒冷更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寒冷从睡袋太宽的开口跑进睡袋,也任由寒冷从冰地上穿过垫在下面毛已落光的狼皮毯偷偷爬上来。寒冷也像手指冰冷的掠食者,爬穿哈得逊湾公司制的厚毛毯。古德瑟开始发抖,他的牙齿在打战。
在他周围有四个人在睡觉,另外两个人担任守卫,打呼声大到让船医不禁怀疑,在他们西北方几英里远处,在无数道冰脊之外――亲爱的上帝啊,我们回程时还要再翻越这些冰脊一次――在两艘困在冰上的船上船员们会不会也听得见这些粗嘎、充满鼻音的打鼾声。
古德瑟在发抖。照这样下去,他很确定他撑不到早上。他们会把他从皮毯与睡袋里叫醒,结果却只发现一?
具冻僵、蜷曲的尸体。
他尽可能钻到毛毯缝成的睡袋深处,把已经结了一道冰的开口在头上方封起,在睡袋里面吸着自己的酸汗味和呼出的气,不再让自己暴露在冰冻的空气中。
除了狡猾的光,以及那潜伏着、更狡猾的冷,那是致命的冷,在毕奇岛几个墓碑上方黑色峭壁的冷,坟墓的冷,除此之外,古德瑟知道还有那些声音。这位船医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过去两个黑暗冬季里,船上横梁的呜咽声,船上过冷的金属偶尔发出的嘎吱声与劈啪声,以及仿佛用老虎钳紧钳住两艘船的冰发出的怪声。但是在这里,在他和冰之间除了几层羊毛及狼皮外一无他物,所以在他身体下面的冰的呻吟及动作,就变得更可怕,好像他睡在一只活生生的野兽肚子上。即使是他过于敏感,冰在下面移动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让他在将自己像胎儿般紧紧蜷曲起来时感到头晕。
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他是靠着从睡袋口透进来的光看怀表的,哈利·古德瑟开始陷入类似睡眠的半睡状态,然后他被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吵醒。
睡袋因为他的汗水而冻得僵硬,他像新生儿要咬破胎膜一样与它奋战,终于,古德瑟让头与肩膀从睡袋里露出来。夜里冰冷的空气打在他脸上,冷得足以让他停止心跳。现在天空被日光照得更亮了。
“怎么了?”他大叫,“发生什么事?”
二副德沃斯和三个船员站在他们的睡袋上,戴了手套的手拿着带着入睡的长刀。郭尔中尉从帐篷里冲出来,全身衣服都穿好了,空手拿着一把手枪,没戴手套!
“快向我报告!”他对着查理·贝斯特(两名守卫之一)大吼。
“中尉,是熊。”贝斯特说,“有两只很大的家伙,整晚都在这里窥探。您还记得我们停下来扎营之前,在离这里大概半英里的地方就看过它们。不过它们越来越靠近我们,不断在绕圆圈,最后约翰和我只得开枪,把它们赶走。”
古德瑟知道,约翰指的就是二十七岁的约翰·莫芬,今晚的另一个守卫。
“你们两个都开枪了?”郭尔问。中尉爬上附近冰雪堆最高点,用铜望远镜在这区域搜寻。古德瑟很讷闷,为什么郭尔的手还没有冻在金属上。
“是,长官。”莫芬说。他正重新把弹药从后膛装填到霰弹枪上,戴着羊毛手套处理弹药显然很不方便。
“你们有没有射中它们?”德沃斯问。
“有。”贝斯特说。
“不过没什么用。”莫芬说,“只是霰弹枪,距离又超过三十几步。熊的毛皮很厚,头颅更厚。不过至少我们让它们负伤逃走了。”
“我没有看到它们。”郭尔中尉站在比他们高十英尺的冰丘上说。
“我们猜它们是从冰上那几个开口不大的洞里出来的。”贝斯特说,“约翰开枪的时候,比较大的那只就是朝那里跑。我们原本以为它快要死了,但是等我们追得够远,才发现那里并没有尸体。它不见了。”
雪橇队先前就注意到冰上有些较松软的区域,不规则形状的洞直径大约有四英尺。环斑海豹挖的呼气孔可没这么大,对白熊来说却太小,而且间隔太远。洞上面总是结了一层几英寸厚的软冰。刚开始他们看到这些洞,还燃起找到未结冻水域的希望,但后来发现这样的洞太少.99lib?,而且彼此距离太远,只不过是一些容易陷落的冰层。前一天下午稍晚时,走在雪橇前方的水兵菲瑞尔就差点掉进一个洞里。他的左脚踩了进去,连膝盖都没入。一行人因此停下来,让这发抖的水手换穿羊毛衣、靴子、袜子与裤子。
“好吧,反正也差不多该换菲瑞尔与皮金登担任守卫了。”郭尔中尉说,“巴比,到我的帐篷去拿毛瑟枪。”
“我使用霰弹枪好点,长官。”菲瑞尔说。
“我可以用毛瑟枪,中尉。”那个壮硕的二兵说。
“那么就去拿毛瑟枪,皮金登。用霰弹枪的小弹丸乱射只会激怒它们。”
“是,长官。”
贝斯特和莫芬两人显然不是因为冷得发抖,而是因为在外面站了两小时的卫兵。他们带着睡意脱下皮靴,爬进等着他们的睡袋里。二兵皮金登和巴比·菲瑞尔则是将他们肿大的脚硬塞进刚从睡袋里取出的皮靴,无精打采地朝附近的冰脊走去,开始站卫兵。
古德瑟抖得更厉害了,现在他的鼻子与脸颊也和手指与脚趾一样失去知觉。他屈身躲到睡袋更深处,祈祷上帝让他入睡。
但他并没有睡着。两个多小时后,二副德沃斯开始叫醒大家,要他们从睡袋里出来。
“我们还有一整天的事要做,小伙子们。”二副很有活力地大叫。
他们离威廉王陆块的岸上,还有超过二十二英里的路程。
第十一章 克罗兹
(前缺)
“不,不,当然不,是我自己太愚蠢。接下来两个星期我会处罚约翰,不让他喝兰姆酒。我再次道歉。”
克罗兹叹了口气。“别这样。如果你想惩罚他,就帮他多挖一个屁眼,但是不要拿走他的兰姆酒。这艘船的气氛已经够差了。沉默女士刚刚跟我在一起,穿着她那件天杀的毛茸茸外衣。强斯可能是看到她。如果他真的把我的头轰掉,那也是我不够机警。”
“沉默跟你在一起?”费兹坚挑起眉毛。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冰上搞什么玩意。”克罗兹粗哑地说。受了一天冰寒,又经过一阵大喊,他的喉咙很痛。“在离你这里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她悄悄地潜近我,那时我也差点向她开枪。我们现在在这里说话,年轻的厄文很可能正把惊恐号整个翻过来找她呢。我派这小子负责留意这个爱斯基摩荡妇,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船员们认为她会带来厄运。”费兹坚的声音非常非常轻。在拥挤的主舱里,声音很容易就穿过隔间。
“嗯,他们不这么认为才奇怪呢!”克罗兹感觉到酒精的作用了。从前一天晚上起,他就没再喝酒了。现在酒精让他的肚子及疲累的大脑很舒服。“这女人在恐怖事件开始发生的那一天和她巫师父亲或丈夫一起出现。她的舌头被某个东西从根部咬掉。船员难道不该把她视为罪魁祸首吗?”
“但是你让她待在惊恐号上超过五个月?”费兹坚说。这位年轻船长并没有责怪之意,他只是好奇。
克罗兹耸耸肩。“我不相信巫术,詹姆士,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带来厄运的人。但是我相信如果我们把她放到冰原上,那家伙会吃掉她的内脏,就像它现在正在吞吃伊凡斯与史壮的内脏,也许还有你那二兵日德的内脏。他是不是比利·日德,那个红头发、老爱跟人谈论那个作家――狄更斯?――的陆战队士兵?”
“威廉·日德,是的。”费兹坚说,“两年前在狄斯可岛船员们赛跑的时候,他跑得非常快。我想或许派个有速度的人……”他停下来,咬了咬嘴唇。“我应该等到.99lib?白天才让他出发。”
“为什么?”克罗兹问,“白天也不会怎么亮。说实在的,即使在正午,天空也不会亮到哪里去。白天或晚上已经没差别了,再来的四个月也一样。外面那东西不会只在晚上出来狩猎,或是只在黑暗中发动攻击。搞不好你的日德不久后就会出现。我们派出的信差之前也曾经在外面的冰原里迷路,过了五六个小时,才一面发抖一面咒骂地回到船上。”
“或许吧。”费兹坚的语气透露出他的怀疑。“我会在白天派搜索队去找他。”
“这正是那东西希望的。”克罗兹的声音非常疲倦。
“或许吧,”费兹坚回答,“但是你刚刚不是才跟我说,昨天晚上和今天一整天你都派人在冰原里找史壮与伊凡斯吗?”
“如果我一开始没带伊凡斯出去找史壮,那男孩现在还会活着。”
“汤马士·伊凡斯。”费兹坚说,“我记得他,个子很大。他不能算是男孩吧,法兰西斯?他应该……已经有……怎么说?二十二或二十三岁了吧?”
“汤米今年五月满二十岁。”克罗兹说,“他在船上过的第一个生日,正好是我们启航的次日。船员们心情都很好,帮他剃了光头庆祝他的十八岁生日。他好像也不在乎。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他曾经在皇家海军山猫号上服役过,之前则是在一艘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上工作。他十三岁时就到海上航行了。”
“我记得没错的话,就跟你说的一样。”
克罗兹笑得有些悲哀。“和我一样。看看这带给我的好处。”
费兹坚把白兰地放回壁柜锁起来,回到长桌。“告诉我,法兰西斯,在……是一八二四年吗?……你们被冻在这里的时候,你真的扮成贵妇人老侯普纳的黑人仆役?”
克罗兹又笑了,不过这次轻松许多。“没错。一八二四年裴瑞的黑克拉号与侯普纳的怒气号一起向北航行,也是要来找这条可恶的西北航道,那时我只是黑克拉号上的一名准尉。裴瑞的计划是让两艘船穿过兰开斯特海峡,然后顺着摄政王子峡湾向下走。但我们那时并不知道布西亚是个半岛,直到一八三三年,约翰和詹姆士·罗斯那次探险后才明白。裴瑞认为他可以向南航行,绕过布西亚,然后拼死命直航到富兰克林在六七年前经由陆路探勘过的海岸线。但裴瑞太晚出发了。为什么这些笨头笨脑的探险队总指挥老是太晚出发?还好我们很幸运,在九月十日,也就是一个月后抵达兰开斯特海峡。但是冰在九月十三日就开始作怪了,我们完全没有机会可以穿越海峡,所以黑克拉号的裴瑞和怒气号的侯普纳中尉只好叫我们夹着尾巴向南逃。
“一场强风把我们吹回巴芬湾,我们算很走运,在摄政王子峡湾附近找到一个非常小的停泊港,在那里过了十个月,把我们的乳头都冻掉了。”
“但是,”费兹坚露出一丝微笑,“你扮成小黑童?”
克罗兹点头,喝了一口酒。“在冰中过冬时,裴瑞和侯普纳两人喜欢叫大伙儿穿着奇装异服办化装舞会的狂热分子。举办化装舞会是侯普纳的点子,他称为‘大威尼斯嘉年华’,时间是十一月一日,刚好是太阳接下来会消失几个月而船上士气开始低迷的时候。裴瑞穿着一件大斗篷从黑克拉号走下来时,所有人早已经聚集好,大多数人都变了装,因为两艘船上都有一大箱各式服装。他一直没把斗篷脱掉,当他终于丢掉斗篷时,我们看到裴瑞扮成那个老船员。你还记得在查腾附近,会为了半分钱而演奏小提琴的那个装了假足的家伙吗?喔,你当然不记得,你太年轻了。
“我认为裴瑞这个老家伙想当演员胜过当船长,他每个地方都学得很像。他演奏起小提琴,用假肢单脚跳来跳去,然后大叫:‘大老爷们,给可怜的乔一个铜板吧,他为了保卫他的国王及国家,失去了他的谋生工具!’
“结果船员们笑得东倒西歪。侯普纳对于弄假成真的无聊玩意可是比裴瑞还热衷,他扮成一名尊贵女士来到化装舞会,穿着当年巴黎最时髦的款式,胸线放得很低,用硬衬布撑起的大褶裙蓬比他的屁股还高。至于我,因为那时候还精力过盛,更别说还笨到很多事都不懂,也就是说,才二十几岁。我打扮成侯普纳的仆役,亨利·帕肯·侯普纳这老头曾经在某家讲究衣着的人喜欢去的伦敦服饰店买了一件正统的仆役衣服,他把那件衣服带来北极,只为了让我穿一次。”
“船员们看了有没有笑?”费兹坚问。
“喔,船员再一次笑得东倒西歪,这时已经不太有人注意裴瑞和他的假肢了,大家都在看老亨利慢慢走进场,藏书网
我跟在他后面帮他捧高丝绸的下摆。他们怎么可能不笑呢?扫烟囱的人与穿着缎带衣的女孩,拾荒者与鹰勾鼻的犹太人,砌砖工人与苏格兰高地勇士,土耳其舞者与伦敦卖火柴的女孩?你看!这就是年轻的克罗兹,那个年纪越来越大的准尉,自以为将来会成为海军上将,但是到现在连中尉都还没升成呢。他大概忘记,他不过是另一个肤色暗黝的爱尔兰黑鬼。”
费兹坚有一分钟之久没说话。克罗兹可以听到黑暗的船首那边吱嘎作响的吊床上传来此起彼落的鼾声与屁声。就在头顶上甲板某处,有个守卫正在跺脚以防脚冻僵。克罗兹有些不好意思,他竟然这样结束他的故事。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跟人这样讲话,但另一方面,他还是希望费兹坚会再拿出白兰地,或者威士忌。
“怒气号和黑克拉号什么时候才从冰里脱困?”费兹坚问。
“隔年夏天的七月二十日。”克罗兹说,“但是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
“我知道怒气号后来被撞毁了。”
“没错。”克罗兹说,“在冰开始软化后五天。我们先前沿着索美塞特岛的岸边缓慢前行,希望不要与堆冰正面接触,也避开老是会从海岸峭壁落下的石灰岩。有一阵强风把怒气号吹到一处满是砂砾的沙洲上。我们靠人力拉,用冰钻与汗水换取自由。但是,接着两艘船都被冻住了,一座可恶的冰山,就像蹲踞在幽冥号和惊恐号之间这个贱货一样大,推挤着怒气号去撞向岸边的冰,把舵扯掉,把船骨撞成碎片,把船身木条压弯折断,害得船员们只能日夜不停地用四个水泵轮流把水汲到船外,让船勉强浮在水面上。”
“而你们也真的撑了好一阵子。”费兹坚很快地回答。
“撑了两个星期。我们甚至用缆索把船绑在一座冰山上,但是他妈的那条缆索断了。接着侯普纳试着把船抬高来修理龙骨,就像约翰爵士对幽冥号的打算,但是那场暴风雪破坏了这点子,而且两艘船都有被推挤到岬角背风岸的危险。船员们终于在抽水时累倒了,累到听不懂我们的命令,而在八月二十一日,裴瑞下令所有人都到黑克拉号上,然后解开船缆,让船不致被推挤到岸上,而可怜的怒气号被挡住去路的冰山一股气推上岸,直接被推挤到海滩上。我们连将它拖离岸边的机会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冰将它撞成碎片。最后我们终于在惊险之中让黑克拉号脱离困境,每个人日以继夜地把水汲出船外,木匠也二十四小时抢修船身。
“所以我们从来就没接近过西北航道,也没发现什么新陆地,还损失了一条船。侯普纳后来被送交军事法庭,裴瑞也把那看成是他的案件,因为侯普纳一直在他的指挥下。”
“每个人都被判无罪。”费兹坚说,“甚至得到舆论的称赞,我记得。”
“只有称赞,并没有晋升。”克罗兹说。
“但是你们全都活下来了。”
“是的。”
“我想要在这次探险中活下来,法兰西斯。”费兹坚的语气轻而坚定。
克罗兹点了点头。
“我们早在一年前就该照裴瑞的做法,将两艘船上的船员全都安置在惊恐号上,向东绕过威廉王陆块。”费兹坚说。
这次轮到克罗兹扬起眉头。不是因为费兹坚同意威廉王陆块是一座岛,他们在今年夏末派出的雪橇侦察队就已经确定这事实了,而是因为他竟然会同意他们去年晚秋就应该放弃约翰爵士的船,全力逃跑。克罗兹知道,对任何一国的海军的任何一位船长来说,最困难的事就是放弃自己的船,对皇家海军来说尤其困难。虽然幽冥号的总指挥是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但是詹姆士·费兹坚才是真正的船长。
“现在为时已晚了。”克罗兹身体有点不适。休息室有几面舱壁靠近船身,上方有三座普雷斯顿专利豪华天窗,虽然里面很冰冷,却还是比冰原上的温度高出六十或七十度,两个人可以看到他们呼出的气。克罗兹的脚,特别是脚趾,正在解冻,感觉就像有锯齿般的别针及灼热的针头猛刺着他。
“是的,”费兹坚同意,“但是你够聪明,在八月就用雪橇把一些装备和粮食运到威廉王陆块上。”
“那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补给品,如果我们真的决定要以那里为我们的存活基地,需要运送的东西还要多很多。”克罗兹粗声说。他先前下令从船里搬出两吨的衣物、帐篷、求生装备、罐头食物,贮藏在岛的西北岸上,如果他们入冬后很快就必须放弃两艘船的话。但是运送动作不只慢得夸张,而且相当危险。几个星期辛苦的雪橇运送,只搬了一吨左右的货粮――帐篷、额外的御寒衣物、工具和几星期的罐头食物。没有其他东西。
“那东西不会让我们待在那里。”他低声说,“我们早在九月就可以全都搬到帐篷里住,我已经派人整理过土地,我们可以搭起二十来个帐篷,你还记得吧!但是帐篷营地对我们的保护比不上船。”
“是比不上。”费兹坚说。
“如果两艘船撑得过这个冬天。”
“对。”费兹坚说,“法兰西斯,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船员把那只生物称做‘惊恐’?两艘船都一样。”
“没有!”克罗兹觉得受冒犯。他不希望他的船名用在邪恶事物上,即使那只是船员们在开玩笑。但是他看着詹姆士·费兹坚褐绿色的眼睛,发现这位船长很认真,所以船员们想必也是认真的。“惊恐?”克罗兹把怒气吞了下去。
“他们认为它不是动物。”费兹坚说,“他们认为它的狡藏书网猾来自别处,不属于自然界……是超自然……他们认为在外面黑暗冰原里的东西是个恶魔。”
克罗兹几乎要吐口水来表达不以为然。“恶魔?”他轻蔑地说,“这批船员也相信鬼魂、仙女、带来厄运的人、美人鱼、诅咒以及海怪。”
“我看过你刮船帆召风。”费兹坚带着微笑说。
克罗兹没有说话。
“你活得够久,也到过够远的地方,所以你看过一些其他人不知道存在这世上的东西。”费兹坚补上一句,显然想缓和气氛。
“对。”克罗兹大笑一声,“企鹅!我多么希望它们是这里最大的野兽,但它们只待在南方。”
“南极那里没有白熊吗?”
“我们没看过半只。七十年来向南航行的捕鲸队或探险队中,也没有人曾经在朝着或绕着那雪白又多火山的冰冻陆地航行时看过半只。”
“你和詹姆士·罗斯是最早发现那个大陆的人,还有那些火山。”
“对,是我们没错,而且詹姆士爵士因此得到很多好处。他娶了一个美人,封为爵士,幸福快乐,不需要再到寒地受冻,而我……我是……还在这里。”
费兹坚清了清喉咙,似乎要改变话题。“你知道吗,法兰西斯,在这次航行之前,我还真的相信有未结冻的北极海存在。我还很相信国会听从那些所谓‘北极专家’的预测是对的。就在我们启航前的那年冬天,你还记得吗?就刊登在《泰晤士报》。那些专家谈热压障碍,谈在冰层下方流动的墨西哥湾流会向上将暖流带到不结冻的北极海,还确信在这里的某处有大陆,虽然我们还没看见。他们非常确定有大陆存在,甚至提案并通过法律,派遣南门及其他监狱的囚犯到北极圈来铲煤。他们相信在离这里只有数百英里远的北极大陆一定有藏量惊人的煤。”
克罗兹这次真的幽默地大笑起来。“对,最晚到一八六○年代,蒸气船就会定期搭载旅客做横越不冻北极海之旅,到时这些人铲的煤炭,可以让旅馆有暖气,也可以让蒸气船的燃料补给站有充足的煤。哦,老天啊,让我成为南门监狱里的囚犯吧!根据法律规定,也基于人道主义,他们的囚房是我们舱房的两倍大啊,詹姆士。而且我们的未来既温暖又有保障,只需要在那样奢侈的环境里,轻松地等待北极大陆被人发现并且开始殖民的好消息。”
这次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这时上方甲板传来砰砰的重击声,是快跑的脚步,而不只是跺脚声。接着传来更多声音,而且有一阵冷空气滑过他们脚边。有人把在舱道深处的主梯道舱口盖打开,再来就是好几双脚匆忙爬下阶梯的声音。
敲门声在休息室的薄门上轻轻响起时,两位船长正静静地等候。
“进来。”费兹坚中校说。
一个幽冥号船员带了两个惊恐号的人进来:第三中尉约翰·厄文与一个叫宣克斯的水兵。
“很抱歉打扰,费兹坚中校,克罗兹船长。”厄文说话时牙齿略微颤抖着,他的长鼻被冻得发白。宣克斯还拿着毛瑟枪。“利铎中尉派我用最快速度来向克罗兹船长报告。”
“继续说,约翰。”克罗兹说,“你现在没在找沉默女士了吧?”
厄文失神了一秒钟。“最后一支搜索队回来时,我们看到她还在外面的冰上。不是的,长官,利铎中尉要我请您马上回去,因为……”年轻中尉停了下来,好像一时忘掉利铎要他来报告的事。
“考区先生,”费兹坚对带领两个惊恐号人员进来的幽冥号值班大副说,“麻烦你退到外面舱道,出去时顺便把门关上,谢谢。”
克罗兹也注意到这时出奇的安静,打呼声及吊床的嘎吱声似乎突然都停了。在船首方向的船员睡卧区里有太多只耳朵已经醒来,在聆听他们对话。
门关起来后,厄文说:“是威廉·史壮和汤米·伊凡斯,长官。他们回来了。”
克罗兹眨了眨眼。“你在讲什么鬼话,回来了?还活着?”他感觉到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涌起的希望。
“喔,不,长官。”厄文说,“其实……只是……一个身体。所有搜索队都回来准备休息的时候,有人看到它被船尾的护栏撑住……大概在一个小时前。值班的守卫什么都没看见。但它已经在那里了,长官。照利铎中尉的命令,宣克斯和我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冰原来向您报告,船长。徒步跑过来。”
“它?”克罗兹怒声说,“一个身体?回到船上?”对惊恐号的船长来说这完全说不通。“我记得你刚刚说的是,史壮和伊凡斯都回来了。”
第三中尉厄文的整张脸已经冻成白色。“他们是都回来了,船长。或者,至少是他们的一半。当我们到船尾去检查被撑在那里的身体时,它就倒下去了,然后……嗯……分成两半。就我们所看到的,腰部以上是比利·史壮,腰部以下是汤米·伊凡斯。”
克罗兹和费兹坚只能彼此对望,说不出别的话。
第十二章 古德瑟
北纬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经九十八度四十一分
威廉王陆块,一八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至六月三日
经过五天辛苦横越冰原之旅后,郭尔中尉的信息贮置队终于在五月二十八日晚上到达威廉王陆块的詹姆士·罗斯碑。
他们接近时,直到最后一刻才看见岛的身影,并且发现一个好消息:靠近岸边有些水滩里有可以饮用的淡水。但也有一个坏消息:这些水滩大多是从一列几乎无缺口的冰山底部渗出来的,有些冰山高达一百英尺或更高。冰山被海上的冰推挤到浅滩上及岸边,看起来就像是一道白色的城堡围墙,顺着视线所及的海岸线伸展下去。他们花了一整天才翻越这道障碍,而且不得不将一些毛毯、燃料及补给品留在海面的冰上,以减轻雪橇的负载。麻烦的事还有一件,他们在来路上打开的某些汤罐头与猪肉罐头根本是坏的,必须直接丢掉,使得回程只剩不到五天的食物量,如果其他罐头没坏掉的话。除此之外还要加上一点,这地方显然已经是海边,冰却还有七英尺厚。
对古德瑟而言最糟的是,威廉王陆块(他们后来知道的..威廉王岛)是这辈子最让他失望的地方。
在北边的得文岛和毕奇岛常有强风,即使在最佳状况下也不适合生存,除了偶尔看得到一些苔藓及低矮植物外,几乎算是不毛之地,但是跟目前威廉王陆块的景象比起来,那里算是伊甸园了。毕奇岛有裸露的地面,有沙与泥土,有雄伟的峭壁和海滩,在威廉王陆块全都没有。
在他们翻越冰山屏障后的半小时里,古德瑟还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他已经准备好要和同伴一起庆祝登陆成功,因为这是他们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脚踩在陆地上。但是在过了冰山之后,海中的冰就换成杂乱的岸边冰。几乎没办法判断岸边的冰在哪里结束,海岸是从哪里开始。到处都是冰、脏雪、更多的冰、更多的雪。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一个被风刮到没有积雪的区域,古德瑟和几名水兵扑向那块砂砾地,四肢跪在结实的地面上,像是在向上帝献上感恩。但是地上的小圆石还是被冻得相当僵硬,和伦敦冬天的圆石一样坚硬,却冷上十倍。这股寒意穿透他们的裤子及几层盖住膝盖的衣物,进入骨头,也向上穿过他们的连指手套,传到手掌及手指,仿佛是地底深处冰冻的阴间正向他们发出沉默的邀请。
他们又花了四个小时才找到罗斯碑。理应有六英尺高的石堆,在胜利角或附近应该很容易找到,郭尔中尉先前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但是在这片空旷的岬角地,冰堆经常高过六英尺,而且强风早就把石碑最上方的一些小石块吹到地面了。五月底的天空并没有夜空该有的黑暗,天空不断发出微光,很难看出东西的立体形状或判断距离。唯一看得比较清楚的是熊,因为它们会走动。五六只饥饿好奇的熊已经若即若离地跟踪他们一整天了。除了偶尔看得到熊步履蹒跚的笨拙动作外,其他东西在灰白的光中都看似不真切。一座看起来高五十英尺、离他们半英里远的冰塔,实际上只位于二十码外,而且只有两英尺高。一片裸露的砂石地看起来只有一百英尺远,竟位于被风不断吹蚀、没有突出特征的岬角上,离他们有一英里之遥。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石碑,根据古德瑟那只还在走的表,当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所有人都累得两臂下垂,模样和水手们说的猿类没两样。每个人也都累得不想讲话。雪橇还留在他们刚上岸的地方,离这里大约半英里。
郭尔把两份信息――他遵照约翰爵士的指示多抄了一份,打算贮放在更南边的岸上――的一份拿出来,填上日期,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二副查尔斯·德沃斯也签了名。他们把纸卷起来,装进带来的两个密封铜罐的其中一个。将铜罐丢入里面空无一物的石碑里面后,他们把先前移开的石块放回原处。
“嗯。”郭尔说,“就是这样了,对吧!”
他们走回到雪橇,正准备吃午夜的晚餐时,夹带闪电的暴风雪就来了。
在翻越冰山时为了减轻背负重量,他们把厚狼皮毯、铺地的防水帆布以及大多数罐头都堆放在冰上。他们想,食物既然是装在密封且焊合起来的罐头里,一直东闻西嗅的白熊就不会感兴趣,即使感兴趣,也吃不到罐头里的东西。他们的计划是,在陆地前进时只带两天减分量的食物配额,而且所有人都睡在荷兰帐篷里。如果在路上看到且射到猎物,也可以拿来打牙祭,不过,在他们看到这地方的荒凉景象时,就自动打消这想法了。
德沃斯指导他们预备晚餐。他把专利炉具组从设计精巧、层层收纳的一系列藤篮里拿出来。不过,他们打算在登陆后第一顿晚餐里吃的四个罐头中有三个坏掉了。于是他们只剩周三配额减半的腌猪肉――这一直是船员们的最爱,因为它有许多脂肪,不过在一天的辛劳后,这分量根本不能解除饥饿感,而最后那罐没坏掉的罐头上标示的是“特级清乌龟汤”,没有人喜欢吃。根据经验,它既非特级也不清,而且很可能与乌龟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过去一年半里,也就是从托闰敦死于毕奇岛之后,惊恐号的麦当诺医生非常在意船上的储粮。在几位船医的协助下,他不断忙着实验,想找出什么样的食物摄取比例最能避免坏血病。古德瑟听这位年纪较大的医生说,这次探险队的食物承包商来自杭迪屈(Houndsditch),名叫史蒂芬·葛德纳,他用非常低的投标金额取得了这份合约。可以确定的是,女王陛下的政府和女王陛下的皇家海军探索队总部,都被他用还没处理好的、而且很可能是有毒的食物瞒骗过去。
听到罐头里装的是腐坏的食物,几个船员的下流言词在冰冷空气中此起彼落。
“冷静下来,小伙子们。”郭尔中尉忍受了一两分钟水手们用最粗俗下流的言词连番乱骂之后说。“你们听听我这个建议:我们现在就把明天那份的罐头也打开来吃,吃到我们满意为止,然后再想办法在明天晚餐前回到存放食物的冰上,即使那表示明天我们还是要到午夜才有得吃?”
大伙儿发出欢声表示赞同。
他们接下来开的四个罐头里有两罐没坏掉,其中一罐很奇怪,是没有肉的“爱尔兰炖肉”,平时这种罐头大家只会勉为其难地吞下肚,另一罐是听起来很好吃的“牛颊与蔬菜”。他们觉得牛肉应该来自制革厂,蔬菜则来自某个存放菜根的荒废菜窖。不过总比没得吃好。
他们才刚把帐篷架好,将睡袋摊开,放在帐篷里当床垫,在酒精炉上把食物热好,把温热的金属碗盘传到每个人手上,闪电就开始打下来。
第一道电光打在距离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让每个人手上的牛颊、蔬菜与炖汁全都洒了出来。第二道闪电的落点更接近了些。
他们冲向帐篷。闪电从天划下,击打在他们四周,就像连珠炮在攻击。直到他们在帐篷里叠成一堆,八个人挤在原本设计来容纳四个人及一点轻装备的帐篷里。水兵巴比·菲瑞尔看着支撑帐篷那几根包铁条的木支柱骂道:“哦,他妈的。”随即抢着去找出口。
和板球一样大的冰雹正从天坠落,把碎冰片弹飞到三十英尺的高空中。闪电的爆裂火光破坏了午夜的北极微光。一道道闪电相去不远,彼此重叠,闪光在天空中划出烈焰,让他们的视网膜因为光影残留而暂时目盲。
“不,不!”郭尔大叫,声音压过雷声。他将菲瑞尔从帐篷出口拉回来,把他推倒在拥挤的帐篷里。“在这岛上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是最高的东西。你当然可以使尽全力把包着金属的帐篷支柱丢得远远的,但还是要待在帆布下面。进到你的睡袋里,然后躺平。”
他们争相照着做。在威尔斯假发或帽沿下面,在缠裹很多圈的保暖巾上面,他们的长发像蛇一样扭曲着。暴风雪愈来愈猛烈,各种声音震耳欲聋。透过帆布与毛毯打在他们背上的冰雹,就像一个个大拳头把他们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古德瑟在被冰雹痛殴时大声呻吟。不过害怕的成分还是大于疼痛,这次连续痛打,已经算是他从中学以来被打得最痛的一次。
“他妈的神圣耶稣啊!”汤马士·哈特内大叫,冰雹与闪电愈来愈严重。稍有头脑的人都躲在哈得逊湾牌毛毯下面而不是躺在上面,试着拿毛毯来缓冲冰雹的威力。帐篷的帆布几乎让所有人都窒息了,在他们下面的薄帆布一点也没办法阻止寒冷向上流到他们身上,还把所有人的气息全都取走。
“天气这么冷怎么还会有闪电暴风雪?”古德瑟向郭尔大叫,在这窝惊骇的人中,他们两个恰好躺在一起。
“这种事偶尔会发生。”中尉喊回去,“如果我们决定离开船到陆地上扎营,就得把一大堆讨厌的避雷针带过来。”
这是古德瑟第一次听到弃船的想法。
先前在吃晚餐时,他们聚集在离帐篷不到十英尺的一块巨石旁,而这时候闪电碰巧打在那块石头上,然后反弹飞过他们被帆布盖住的头部上方,击打到另一块离他们不到三英尺的巨石。接着每个人把头压得更低,试着抓住下面的帆布,让自己能躲到岩石旁边。
“我的天,郭尔中尉,”约翰·莫芬大叫,他的头最靠近已经塌下来的帐篷开口,“情况这么糟,外面竟然还有东西在走动。”
郭尔大喊:.“熊吗?这时候还在四处走动?”
“太大了,不可能是熊,中尉。”莫芬喊着回答,“那是……”这时闪电再次打中那块巨石,然后在他们身旁爆炸,产生的静电让帐篷的帆布在空气中跃起,每个人都畏缩地把身体压得更平,脸部紧贴着地上冰冷的帆布,只顾着祷告,不愿再多说话。
这次攻击持续了一个小时之久。古德瑟只能将它想成攻击,就好像是希腊诸神因为他们擅自在北风之神的管辖区过冬而大发雷霆。在最后一声雷响之后,闪光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接着朝东南方逝去。
郭尔第一个从帐篷里出来,不过即使是古德瑟心目中毫无所惧的中尉,在这阵轰炸停止后,也整整停了一分钟之久才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双膝跪地爬出来,而且停下四下张望,好像四肢还在麻痹之中或是在向人求饶。东方的天空是由空气对空气或空气对地面的放电形成的一幅晶格图案。雷声隆隆地传过这平坦的岛,震动大到足以在皮肤上产生实际压力,让他们忙着捂住耳朵,不过冰雹已经停了。撞击到地面上的小白球,放眼所及堆积了两英尺高。一分钟后,郭尔起身,开始四处察看。其他人也僵硬地站起来,缓慢地移动,试着活动四肢,古德瑟猜他们的手脚也都被打到瘀血了,因为他将自己的疼痛视为他们集体被上天惩罚的象征。午夜的微光被南方一整片厚云层挡住,看来,真正的黑暗已经来临。
“快来看这个。”查尔斯·贝斯特在呼叫。
古德瑟和其他人都聚集到雪橇旁边。在晚餐被中断之前,罐头食物和其他东西都已经拆封,堆在煮食区附近。闪电好像刻意去击打由罐头堆成的矮金字塔,而避开雪橇。葛德纳的罐头食物全被闪电击得四散,就像被炮弹打中一样――九柱球的游戏一次全倒。焦黑的金属以及还冒着蒸气的劣质蔬菜与腐败的肉,散落在半径二十码的范围内。在船医的左脚附近,有一个烧焦、扭曲、变黑的容器,侧面的“厨具(I)”字样还看得很清楚。那是他们旅行膳食工具组中的一件,在他们忙着去找掩蔽处的时候,它正好放在酒精炉上热东西。在它旁边装有一品脱焦木醚燃料的金属罐爆炸了,破裂的碎片朝四面八方飞去,显然在他们挤在帐篷里的时候,碎片刚好从他们头上飞过。假如闪电把放在木箱中的燃料罐――雪橇上的两把霰弹枪与弹药就在它们旁边几英尺――点燃了,他们全都会被烧死。
古德瑟有股想笑的冲动,但是他又怕自己会同时哭出来。一时之bbr>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约翰·莫芬爬到帐篷附近,在一道刚被冰雹摧残过的低矮冰脊上。他大叫:“中尉,来看这个。”
大家也爬上去看他在注视的东西。
就在矮冰脊背面,有一些几乎不可能有的足迹。足迹从南方的乱冰堆附近开始出现,一直延伸到西北方的海面才消失。这些是不可能的足迹,因为它们比地球上现存所有动物的足迹都还大。这五天来,他们已经看过白熊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那些脚印有时也非常大,有些还长达十二英寸,但是这些不清楚的足迹却比那些还要再大一半,有些看起来甚至和人的手臂一样长,而且这些足迹毫无疑问是新的,因为凹痕不是在原先的雪中,而是被压在厚厚的新鲜冰雹上。
不论行经营地的是什么,都是在闪电与冰雹风暴正大的时候来的,正如莫芬所说。
“这是什么东西?”郭尔中尉说,“这不可能啊。德沃斯先生,麻烦你到雪橇上帮我拿一枝霰弹枪和弹药过来,谢谢。”
“是,长官。”
二副还没把霰弹枪拿回来,郭尔中尉就已经迈步朝西北方去追踪足迹了,而莫芬、陆战队二兵皮金登、贝斯特、菲瑞尔和古德瑟也步履维艰地跟在后面。
“这些脚印太大了,长官。”陆战队士兵说。古德瑟知道皮金登会被选进侦察队的主要原因,他是两艘船上少数曾经猎捕过比鹅还大的猎物的人。
“我知道,二兵。”郭尔说。他从二副德沃斯手中接过霰弹枪,冷静地装填了一发弹药,然后七个人继续大步踩在冰雹堆上,朝着被冰山保护的海岸线外的黑云走去。
“或许不是脚印,而是某种……北极兔或是会在融雪上蹦跳的东西,它用整个身体来产生凹痕。”德沃斯说。
“对。”郭尔心不在焉地说,“或许是这样,查尔斯。”
但是,它们确实是脚印。哈利·古德瑟医生很清楚,每个走在他旁边的人也都知道。虽然古德瑟从来没有猎过比兔子或鹧鸪大的东西,但他看得出来,这并不是某种小动物用整个身体反复地先向左跳、再向右跳产生的凹痕,而是某只动物先用四脚走,然后――如果足迹可信――近乎是用两只脚走了将近一百码所留下的足迹。从那里开始的足迹就像是人的足迹,如果有个人的脚和他的前臂一样长,步幅将近五英尺,而且没留下趾痕反倒是留下爪痕的话。
他们到达饱受强风侵袭的砂石地,在好几个小时前,古德瑟还曾经高兴得在此四肢跪地。这里的冰雹撞碎成无数的小碎冰片,整个区域还是光秃秃。足迹到这里就停了。
“大家散开。”郭尔说,不过他的霰弹枪还是轻松地夹在手臂下,仿佛这里是艾塞克斯,而他正在自家庄园里散步。他用手去指每个人,指出要人去勘察的地方。这个多石区域不比一个板球投打区大多少。
看不出有任何离开砂石地的足迹。他们慢吞吞地前进,不希望岩石区外还没被破坏的雪被自己的脚印破坏掉,前后搜索了几分钟,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所有人都站着不动,看着彼此。他们几乎站成一个圆圈。没有任何离开这块岩石区的足迹。
“中尉……”贝斯特开口说。
“再安静一分钟。”郭尔很快地说,语气还算温和。“我还在思考。”他是唯一在移动的人。他大步走过所有人身旁,望着四周的雪、冰、冰雹,模样像是要找出对他们恶作剧的小男孩。暴风雪已经向东走得更远,光线变得更强了。现在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在石头外侧的雪和冰雹层都没有被碰过的迹象。
“中尉。”贝斯特还是忍不住开口,“是汤姆·哈特内。”
“他怎么了?”郭尔骂了一声。他正开始要绕第三圈。
“他不在这里。我刚刚才想到,我们从帐篷里出来后,他就没跟我们在一起。”
古德瑟猛然抬头,然后和其他人同时回头看。身后三百码左右的矮冰脊挡在那里,使他们看不见坍塌的帐篷和雪橇。在一整片白色与灰色的空间里,没有别的东西在移动。
他们全都拔腿往回跑。
哈特内还活着,但他失去了知觉,人躺在帐篷帆布下面。厚帆布被拳头大的冰雹撕破了,冰雹就从破口处打进帐篷,头的一边被打得红肿,左耳在流血,但古德瑟很快就发现他还有微弱的脉搏。他们从坍塌的帐篷里把这昏迷的人拉出来,同时拿了两个睡袋,尽可能让他保持温暖及舒适。黑云又开始飘到他们头上。
“情况有多严重?”郭尔中尉问。
古德瑟摇了摇头。“不知道,要等他醒来……如果他还醒得来。我很讶异我们当中没有更多人被打昏,刚才可是有许许多多坚硬物体倾泻而下啊。”
郭尔点头。“他哥哥约翰去年死了,我很不希望我们在那之后再失去汤米。他们的家人会承受不了打击。”
古德瑟记得他在准备约翰·哈特内的葬礼时,为他穿上他弟弟汤马士最好的法兰绒衬衫。他想到在北方数百英里远的地方,那件被埋冻土底下的衬衫以及被雪覆盖的砂砾地,在黑色峭壁下方,冷风正吹过两座木制墓碑。古德瑟忍不住发抖。
“我们都快冻坏了。”郭尔说,“我们要补点睡眠。二兵皮金登,去找一些可以当帐篷支柱的杆子,然后帮贝斯特与菲瑞尔再搭起帐篷。”
“是,是,长官。”
两个人在找帐篷杆子时,莫芬就把帆布拉高。帐篷已经被冰雹摧残得看起来就像是一面战旗。
“我的老天。”德沃斯说。
“睡袋全都湿透了。”莫芬说,“?99lib?帐篷里面也湿了。”
郭尔叹了口气。
皮金登和贝斯特带回两截焦黑、弯曲的铁骨木杆。
“支柱被雷击中,中尉。”陆战队二兵报告,“看起来是木头里的铁骨引来闪电,长官。它现在已经不能当帐篷的中央支柱了。”
郭尔只是点点头。“我们的斧头还在雪橇上。把斧柄拆下来,再拿多出来的霰弹枪,用两样东西一起当双支柱。需要的话,可以融掉一些冰来做支架。”
“酒精炉已经爆裂了。”菲瑞尔提醒,“短时间之内我们没办法将冰融化。”
“雪橇上还有两座酒精炉。”郭尔说,“我们的水壶里也有些饮用水。它现在是结冻的,可以放进衣服里让它融化。把水倒进在冰地挖出来的洞里,很快就会冻结。贝斯特先生?”
“是,长官?”年轻矮胖的水兵回答。他努力忍住一个哈欠。
“尽你所能将帐篷打扫干净。用刀子把两个睡袋的缝线割断,今晚我们可以挤在一起取暖,然后用它们来当‘垫被’与‘盖被’。我们需要一些睡眠。”
古德瑟端详着昏迷的哈特内,想看看他有没有苏醒的迹象,但是这个年轻人还是像一具尸体,他得检查他的呼吸好确定他还活着。
“我们一早就要往回走了吗,长官?”约翰·莫芬问,“我的意思是,去拿贮放在冰上的物品,然后回到船上?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食物在回程上充饥了。”
郭尔笑着摇了摇头。“几天不吃不会怎样,老兄。既然哈特内受伤了,我会派你们四个人把他放到雪橇上,然后到贮放东西的地方去。尽可能把那里弄成最好的营地,我会带另一个人照着约翰爵士的指示再往南走。我必须把给海军总部的第二封信放好。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尽一切可能往南走,看看那里有没有未结冻水域的迹象。如果不去,我们这趟就白来了。”
“我自愿和你一起去,郭尔中尉。”古德瑟说,听到自己的声音时他还觉得有点讶异。基于某种原因,一直和这位军官在一起对他而言很重要。
郭尔看起来也很讶异。“谢谢你,医生,”他轻轻地说,“但是,也许你和受伤的伙伴在一起比较对吧?”
古德瑟耳根都红了。
“贝斯特会和我一起去。”中尉说,“在我回来之前,二副德沃斯负责指挥返回冰上的队伍。”
“是,长官。”两个人同声说。
“贝斯特和我大概在三小时后出发,我们会尽可能向南走,只带一些腌猪肉、装信息的罐子、一个水壶以及一些毛毯,还有一把霰弹枪。我们大概会在午夜时掉头回来,并且试着在明天早上四点前到冰上和你们会合。在回船的路上,雪橇装载的物品重量会比先前轻,除了,嗯,哈特内,而且我们已经知道翻越冰脊的最佳位置了,所以我跟你们打赌,我们在三天内,而不是五天,就可以回到船上了。
“如果到了后天午夜,贝斯特和我还没有回到冰上的营地,德沃斯先生就带着哈特内回船上。”
“是,长官。”
“二兵皮金登,你会不会觉得特别累?”
“是的,长官。”三十岁的陆战队士兵说,“我的意思是不会,长官。我可以做任何您要求的任务,中尉。”
郭尔微笑着。“很好,你负责接下来三个小时的守卫。我唯一能答应你的是,等雪橇队在今天稍晚到达放粮食的地方时,你可以第一个去睡觉。去把没当帐篷支柱的毛瑟枪拿在手上,但是人留在帐篷里,偶尔把头伸到外面观察一下动静就好。”
“没问题,长官。”
“古德瑟医生呢?”
船医把头抬起来。
“可不可以请你和莫芬先生把哈特内先生带到帐篷里,让他舒服一点?我们要将汤米放在我们的正中间,让他温暖一点。”
古德瑟点点头。他走过去,没将他的病人从睡袋里移出来,直接搀扶着病人的肩膀把他抬起。昏迷的哈特内头上的肿块,就和医生苍白的小拳头一样大。
“好了,”郭尔看着正被撑起来的破烂帐篷,透过打战的牙齿说,“其他人现在可以把毛毯摊开,大家就像孤儿一样挤靠在一起,试着睡一两个小时吧。”
第十三章 富兰克林
(前缺)
“他是我的病人。”古德瑟说话时倔强又大胆。约翰爵士完全没料到这个矮小的船医竟会如此顽固。“我必须把他弄到可以动手术的地方,尽可能把子弹从他身体里取出来。不行的话,至少也该将血止住。把他抬进去,谢谢各位。”
抬着爱斯基摩人的船员看了看他们的探险队总指挥,想知道该怎么办。约翰爵士一时困惑到说不出话来。
“赶快行动啊。”古德瑟用自信的口气命令着。
船员们显然把约翰爵士的不作声当成默许,抬着灰发的爱斯基摩人爬上由雪堆成的坡道,进到幽冥号的甲板上。古德瑟、爱斯基摩姑娘及几位船员跟在后面,其中一些人扶着年轻的哈特内。
富兰克林几乎隐藏不住惊吓与恐惧,还站在原地低头注视着郭尔中尉的尸体。二兵皮金登与水兵莫芬正在解开将郭尔固定在雪橇上的绳索。
“看在老天分上,”富兰克林说,“把他的脸盖起来。”
“是的,长官。”莫芬说。在冰原及冰脊上颠簸,赶了一天半的路之后,哈得逊湾牌的毛毯已经从郭尔脸上滑开,现在这名水手才将它拉起来。
约翰爵士还是可以透过红毛毯的凹陷处,看到这位英俊中尉嘴巴大张的凹洞。“德沃斯先生。”富兰克林急促地说。
“是,长官。”二副德沃斯移步过来,用手指触前额,他先前一直在监督船员们解开绑住中尉身体的绳索。富兰克林看得出,这位脸被晒伤成肉红色又被风刮得伤痕累累、络腮胡杂生的二副,已经累到只能行举手礼了。
“你要确定郭尔中尉会送到他的舱房里,然后你和沙金先生在费尔宏中尉的监督下,准备为他安葬。”
“是的,长官。”德沃斯和费尔宏同声回答。
菲瑞尔与皮金登虽然疲累不堪,却还是拒绝其他人协助,两人把中尉的遗体抬起来。郭尔的尸体就和木柴般僵硬。他的一只手弯曲着,伸出来的那只手掌因为日晒或腐坏而变黑,看起来就像冻结在空中、作势要攫取猎物的一只爪子。
“等一下。”富兰克林说。他突然想到,如果派德沃斯去处理,他得等上好几小时才能听到队伍的副领队向他正式报告,而那可恶的船医已经带着两个爱斯基摩人走了。“德沃斯先生,”富兰克林说,“你大致安置好郭尔中尉的遗体后,就到我的舱房来找我。”
“是的,长官。”二副疲累地回答。
“不过,你可以先回答我,郭尔中 5c09." >尉最后和谁在一起?”
“我们全部的人,长官。”德沃斯说,“不过,我们在威廉王陆块上或在它附近的最后两天,是水兵贝斯特和他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查理知道郭尔中尉做的每件事。”
“很好。”约翰爵士说,“去办你该办的事吧,德沃斯先生。我很快就能听到你的报告了。贝斯特,你现在就跟我和费兹坚中校一起走。”
“是,是,长官。”这名水手边说边把挽具上的最后一条皮绳割断,因为他已经没力气去解开结了。他连举手行礼的力气都没有。
水兵查尔斯·贝斯特站着,向座位上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费兹坚中校与克罗兹船长(这位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在雪橇队登上幽冥号后的几分钟内,碰巧为了其他事来拜访)报告,他们头顶上的三座普雷斯顿专利豪华天窗,因为有终日不断的阳光提供光源而呈现乳白色。富兰克林的侍从艾德蒙·侯尔偶尔也当秘书,坐在军官后面做记录。贝斯特理所当然是站着,克罗兹建议让这疲惫的人喝一点白兰地提神。约翰爵士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他还是同意请费兹坚中校从他私人收藏中拿一点酒出来。烈酒似乎让贝斯特重新有了活力。
微微晃动的贝斯特在报告时,三位军官不时用问题打断他。当他巨细靡遗地描述到威廉王陆块的艰辛路程时,约翰爵士忍不住催他赶快跳到最后两天发生的事。
“是,长官。嗯,第一天晚上在石碑附近被闪电与雷声攻击后,我们发现……脚踪,足迹……在雪地上,我们想睡个几小时,但是没能如愿,郭尔中尉和我带着一点食粮出发向南走,德沃斯先生则是带雪橇和帐篷里剩下的东西以及当时被冻得冷冰冰的可怜哈特内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们彼此说了‘明天见’后,中尉和我向南,德沃斯先生和他的人朝海上的冰走。”
“你们身上有没有带武器?”约翰爵士问。
“有的,约翰爵士。”贝斯特说,“郭尔中尉有手枪,我拿了一把霰弹枪。另外一把在德沃斯先生那一队人手上,二兵皮金登还有一把毛瑟枪。”
“告诉我们,为什么郭尔中尉要把你们分成两队。”约翰爵士说。
贝斯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是接着就开窍了。“哦,他告诉我们他要遵照您的吩咐,长官。石碑附近的营地被闪电摧毁,帐篷也受损之后,大多数队员必须回到先前设在海冰上的临时营地。郭尔中尉和我继续走,打算把第二个信息筒存放在更南边的沿岸某处,.99lib?并且顺便看看南方有没有未结冻水域。结果一点都没有,长官。我是说,未结冻的。门都没有,你连想都他妈的都别……在黑暗的天空下看不到一丝水的反光。”
“你们两个走了多远,贝斯特?”费兹坚问。
“我们到达大海湾时,郭尔中尉估算我们已经向南跨越雪地及冰冻的砂砾地走了四英里路。那海湾很像我们一年前过冬的毕奇岛海湾。但是你们知道,即使我们是在陆地上,要在雾里、风中、冰上走四英里有多辛苦,长官。我们可能实际上走了至少十英里,才前进这四英里。海湾被冻得很结实,和这里的堆冰一样坚固。这里在夏天时,海湾里的冰和海岸之间经常会出现一小片没结冻的水,但是那里连一点点水也没有。所以我们穿越海湾的开口处,长官,沿着一个突起的海岬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然后郭尔中尉和我在那里立了一个石碑,没有罗斯船长的那么高或漂亮,这点我很确定,但是很坚固,而且够高,可以一眼就看到。我们把石头堆到和眼睛一样高,把装在精巧铜罐里的第二封信息文件放了进去,中尉跟我说内容和第一封完全相同。”
“然后你们就掉头回来了?”克罗兹问。
“不是的,长官。”贝斯特说,“我承认我那时候已经没力气了,郭尔中尉也一样。那一整天我们走得实在很辛苦,连雪脊都觉得很难跨越,当时还有大雾,我们只有在雾稍稍散去时才偶尔瞥见海岸。我们搭好石碑、把信息放进去时,已经是下午了,但郭尔中尉还是要继续沿着海岸向南走六或七英里。有时候我们看得见东西,但大多数时候看不见。不过,我们可以听见。”
“听见什么,小伙子?”富兰克林问。
“在跟踪我们的东西,约翰爵士。有只个头很大的东西,在呼吸,有时候会低声吠叫……你们知道的,长官,就像那些白熊,好像它们在咳嗽?”
“你认得出那是熊的声音?”费兹坚问,“你说过你们是在那块陆地上放眼望去最大的东西。假如有只熊在跟踪,在雾稍稍散去时,你一定会看到它。”
“是的,长官。”贝斯特说。他眉头紧皱,好像快要哭出来。“我的是意思是,不,长官。我们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熊,长官。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可能可以看到,也应该会看到。但是事实上我们没看到,也看不到。有时候我们听到它就在我们背后咳嗽,在雾中,离我们才十五英尺,我拿霰弹枪对准它,郭尔中尉也在手枪里装好弹药。我们等着,几乎屏住呼吸。但是雾散以后,我们可以看到一百英尺远,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在那里。”
“那一定是幻听的现象。”约翰爵士说。
“是的,长官。”贝斯特表示同意,但语调透露出他其实不了解约翰爵士的用语。
“岸上的冰会发出怪声。”约翰爵士说,“也可能是风。”
“喔,是的,是,长官,约翰爵士。”贝斯特响应,“只不过那时候没有风。但是冰……那就有可能,长官。总是有这个可能。”他的语气却像是在说这是不可能的。
约翰爵士转移话题,似乎有点恼怒。“你进来前提到,你和另外六个待在海冰上的人会合后,郭尔中尉就死了……被杀了。你就直接讲这一段吧。”
“是,长官。是这样的,当我们向南走到我们所到的最远处时,应该接近半夜了。我们前方的天空已经看不见太阳了,但是天空发出金色光芒……这里的半夜您应该很清楚,约翰爵士。有一阵子雾变得很薄,我们爬上一个满是岩石的小山丘……其实也不算山丘,只是一个比四周平坦冰冻砂砾地高约十五英尺的高地……我们可以看到海岸蜿蜒着向南延伸到模糊的地平线,也常常瞥见沿着海岸线堆积的冰山突出在地平线上。没有水。一路下去一切都冻成固体。所以我们掉头往回走。我们没有帐篷与睡袋,只有冰冷的食物可以嚼。我还因为这样掉了一颗牙。我们两个都很渴,约翰爵士。我们没有炉子来把雪或冰融化,而且又只有郭尔中尉放在外套和背心里面水壶里的一点点水。
“所以我们整晚赶路。先是在勉强可算夜晚的微光时段走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又继续走了好几个小时,有五六次我走路走到睡着,根本只是在绕圆圈,直到最后跌倒在地上。郭尔中尉抓住我的手臂,摇摇我,带我朝正确的方向走。我们经过刚堆好的石碑,越过海湾。差不多在第六钟响的时候,太阳爬上高空,我们就走到前一晚扎营的地方,就是靠近第一个石碑的地方,我是指詹姆士·罗斯爵士纪念碑。其实那应该是两天前的晚上,就是我们被第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雪侵.99lib?袭的时候。我们又继续向前走,沿着岸边冰山上的雪橇痕迹,然后再次走到海冰上。”
“你说,‘第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雪’。”克罗兹打断他的话,“意思是还有其他暴风雪吗?你们不在的这段期间,这里也有好几场暴风雪,不过最猛烈的那场好像是在南方。”
“喔,是的,长官。”贝斯特说,“即使雾很浓,雷声每隔几小时又会隆隆响起,我们的头发被吹乱,好像想脱离我们的头,而我们身上带的任何金属――皮带扣、霰弹枪、郭尔中尉的手枪――会开始发出蓝光。我们在砂砾地上找个可以蹲坐的地方躺下来,试着让自己成为地面的一部分,而世界就在我们四周爆炸,就像特拉法加(Trafalgar)的炮火一样,各位长官。”
“你那时候也在特拉法加,水兵贝斯特?”富兰克林冷冷地问。
贝斯特眨了眨眼。“不是的,长官。当然不是,长官。我只有二十五岁,长官。”
“我当时人就在特拉法加,水兵贝斯特。”约翰爵士口气强硬地说,“那时我担任皇家海军贝勒冯号的信号官,船上四十个军官中有三十三个在那次行动中殉职。请你克制一下自己,在接下来的报告里,别用你没经历过的事比喻,不管是明说或暗喻。”
“是,是,长……长官。”贝斯特结巴地说,语气里不只有疲累与悲伤,还夹带着说错话的恐惧。“对不起,约翰爵士。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应该……也就是说……”
“继续说下去,水兵。”约翰爵士说,“不过,直接跟我们说郭尔中尉死前几小时发生的事。”
“是的,长官。嗯…藏书网…如果没有郭尔中尉帮忙――愿上帝祝福他――我没办法爬过那一片挡路的冰山,不过我们最终还是办到了,然后直接走到海冰上,朝离我们大约只有一英里或两英里的海上营地走去,德沃斯先生和其他人在那里等我们。可是没多久我们就迷路了。”
“你们怎么可能会迷路?”费兹坚中校问,“你们不是跟着雪橇的辙痕走吗?”
“我也不知道,长官。”贝斯特说,他的声音因疲累与悲伤而无精打采。
“当时有雾。雾非常大。大半时候,我们往任何方向都看不到十英尺远。阳光让每件东西都闪闪发亮,让每件东西看起来都是平的。我猜同一座冰脊我们可能就爬了三四次,而每爬一次,我们的方向感就变得更混乱。再加上在海冰上,有些地方的雪被风刮走,使得雪橇的滑板没留下任何痕迹。不过事实上,各位长官,我认为郭尔中尉和我两个人在半路上睡着了,所以不知不觉跟丢了雪橇的辙痕。”
“嗯,”约翰爵士说,“继续说。”
“好,接下来我们听到枪声……”贝斯特接着说。
“枪声?”费兹坚中校说。
“是的,长官。有毛瑟枪声,也有霰弹枪声。在大雾中,枪声在四周的冰山与冰脊间产生回音,听起来就像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枪响,但是枪声很靠近我们。我们开始在雾中大声打招呼,很快就听到德沃斯响应我们的招呼声。三十分钟后――雾过了这么久才稍稍散去――我们跌跌撞撞走到海上营地。队员利用我们不在的大约三十六个小时已经把帐篷补好了,大致修补好了,就搭在雪橇旁边。”
“枪响是要引导你们找到他们吗?”克罗兹问。
“不是的,长官。”贝斯特说,“他们是在射熊和爱斯基摩人。”
“解释清楚。”约翰爵士说。
查尔斯·贝斯特舔了舔他破裂而凹凸不平的嘴唇。“德沃斯先生可以解释得比我清楚,各位长官。大致的情况是,他们前一天回到海上营地,然后发现罐头都被打开,而且散落一地,全被糟蹋了。他们认为这是熊干的好事,所以德沃斯先生和古德瑟医生决定开枪射击在营地四周嗅来嗅去的熊。就在我们到达之前,他们刚射中一头母熊和它的两只小熊,正在处理那些肉。但是他们听到有东西在周围移动,各位长官,很像我先前提到的在雾中的咳嗽声与呼吸声。然后,我猜就是那两个爱斯基摩人,那个老人和他的女人越过冰脊走来,但在雾中看起来只是出现了更多的白色毛皮。二兵皮金登发射他的毛瑟枪,巴比·菲瑞尔发射他的霰弹枪。菲瑞尔两个都没打中,但是皮金登正中了那男人的胸膛,他倒了下来。
“等我们到那里时,他们已经把被射中的爱斯基摩人、那女人以及一些白熊肉带回海冰上的营地,在冰上留下一道道血迹,长官,我们最后一百码左右的路程就是跟着血迹走的,而古德瑟医生正在挽救爱斯基摩老人的生命。”
“为什么?”约翰爵士问。
贝斯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他人也没说话。
“很好。”约翰爵士最后说,“你们和二副德沃斯,以及其他几个营地的人会合之后又过了多久,郭尔中尉才受到攻击?”
“不会超过三十分钟,约翰爵士,很可能还更短。”
“是什么东西挑动对方攻击?”
“挑动?”贝斯特重复了一下。他的眼神看起来已经不集中了。“您的意思是,比方说开枪射杀白熊?”
“我的意思是,攻击发生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水兵贝斯特?”约翰爵士说。
贝斯特摸摸自己的前额,嘴巴张开好一阵子才开始说话。
“没有东西挑动它。我那时在跟汤米·哈特内说话,他在帐篷里,头上缠满绷带,不过已经清醒,从第一场闪电暴风雪之前某个时刻开始,他就不记得任何事了。德沃斯先生在监督莫芬与菲瑞尔把两个酒精炉装好,以便煮些熊肉来吃。古德瑟先生当时已经把老爱斯基摩人的毛皮外套脱掉,正打算在老人的胸部挖一个可怕的洞。那女人一直待在旁边观看,不过我当时没看出她到底站在哪里,因为雾又变厚了。二兵皮金登则是拿着毛瑟枪站在一旁守候。突然间郭尔中尉大叫:‘安静,大家安静!’我们全都闭起嘴巴,停止说话或工作,只剩下两个酒精炉的嘶声以及大锅上融雪冒泡的声音,我猜我们想炖白熊肉来吃。接着郭尔中尉拿出手枪、装上火药、扳好击铁,然后离开帐篷走了好几步,然后……”
贝斯特停了下来。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无法集中了,嘴巴还是张着,附着在下巴的唾液闪闪发光。他看着某个不属于约翰爵士舱房里的东西。
“继续说。”约翰爵士说。
贝斯特的嘴巴在动,但是没发出声音。
“继续说吧,水兵。”克罗兹船长用较温和的声音说。
贝斯特把头转向克罗兹,眼睛还是注视着远处某个东西。
“接着……”贝斯特开始说,“接着……冰就直接升起来,船长。就升起来,然后包围住郭尔中尉。”
“你在胡扯什么?”在一阵沉静之后,约翰爵士发出斥责,“冰不可能直接升起来。你到底看到什么?”
贝斯特没有把头转向约翰爵士。“冰直接升起来,就像我们看过那些突然升起的冰脊一样。只不过那不是冰脊,不是冰,它直接升起来而且有个……形状。一个白色的形状,一种体形。我记得它有……爪子,没有手臂,至少一开始时没有,但是有爪子,非常大,还有牙齿。我还记得那些牙齿。”
“那是一只熊。”约翰爵士说,“一只北极白熊。”
贝斯特只是摇了摇头。“很高。那东西似乎就从郭尔中尉下面升起来……将郭尔中尉围住。它实在……很高。比郭尔中尉还高两倍,你们知道他跟一般人比起来算是很高大,但那东西比他更高大。那东西……围住他……的时候,郭尔中尉就好像消失了。我们放声大叫,莫芬趴在地上找霰弹枪,二兵皮金登边跑边把毛瑟枪对着那东西,但是他不敢开枪,因为那东西和中尉现在已经合而为一,然后……然后我们听到压碎与断裂的声音。”
“那只熊在咬中尉?”费兹坚中尉问。
贝斯特眨眨眼,看着脸色红润的中校。“咬他?不是的,长官。那只东西没咬他。我连它的头都没看到……不能算看到。只有两个黑色的圈圈浮在十二三英尺的空中……是黑的,但又是红的,你们知道,就像一只狼转头对着你,而太阳光刚好照到它的眼睛一样。压碎与断裂的声音是郭尔中尉的肋骨、胸部、手臂与骨头断裂的声音。”
“郭尔中尉有没有大声呼救?”约翰爵士问。
“没有,长官。他没发出半点声音。”
“莫芬和皮金登有没有开枪?”克罗兹问。
“没有,长官。”
“为什么没有?”
贝斯特露出怪异的微笑。“为什么,根本没东西可射啊,船长。前一秒钟,那东西还在那里,上升到郭尔中尉上方,把他捏碎,就像你或我把一只老鼠捏碎一般。但后一秒钟,它就不见了。”
“你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约翰爵士追问,“它要逃回雾里的时候,莫芬和陆战队二兵难道不能朝它开枪吗?”
“逃回?”贝斯特跟着说了一遍。他那诡异、令人不舒服的笑容更明显了。“那个形状并没有逃走,它只是再回到冰里,就好像太阳走到云的背后,东西的影子就突然不见了。等我们到郭尔中尉那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却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那时雾已经散去。冰上没有洞,也没有裂缝。连竖琴海豹用来换气的呼吸孔都没有,只有郭尔中尉躺在那里,整个人被压碎了。他的胸部整个向内凹,两只手断了,耳朵、眼睛、嘴巴都在流血。古德瑟医生把我们全都推开,但是他也无能为力。郭尔已经死了,而且开始变得和他下面的冰一样冷。”
贝斯特那诡异、惹人厌的笑容时隐时现,他破裂的嘴唇在颤抖,但还是张开到露出牙齿,眼睛比先前更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你……”约翰爵士才开口就停了下来,因为查尔斯·贝斯特昏倒在舱板上。
第十四章 古德瑟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六月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一八四七年###
当史坦利和我将受伤的爱斯基摩男人身上的衣物脱光时,史坦利提醒我,这人身上还有个护身符。一块扁平光滑的石头,比我的拳头还小,形状像白熊,看来不是雕刻出来的,而是天然形成,表面被拇指抚摸得相当光滑,像极一只有着小小的头、长长的脖子、粗壮而伸直的腿、正迈步向前的活熊。当初在冰原上检查这受伤的男人时,我就看见这个护身符了,不过当时我不觉得有问题。
二兵皮金登毛瑟枪射出的子弹,就从护身符下面不到一英寸的地方进入原住民的胸膛,打穿他第三与第四肋骨间的肌肉,稍微擦撞到上方的肋骨,然后穿过左肺,卡在他的脊椎,使他的神经受损。
我没办法救活他。根据先前的检查,如果我试着取出子弹,他一定会马上死掉;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止住他肺里的出血,但是我已经尽力了,让这个爱斯基摩人抬到史坦利船医和我在病床区搭设的手术室内。昨天回到船上后,史坦利和我用最冷酷无情的工具在他前方与后方的伤口探查半小时之久,并且用力割开伤口,直到在脊椎里找到子弹,并且确认他正如我们所预料,不可能活太久。
但是这个异常高大、体格强健的灰发野蛮人,>.99lib?显然还不想让我们的预料成真。他还活着,继续让气息从他破裂、血淋淋的肺里呼出来,也不断咳血。他继续用他那对令人不安的浅色眼睛瞪着我们,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照史坦利的建议,麦当诺医生也从惊恐号过来,把爱斯基摩女孩带到病床区后方的凹室里去检查,我们用一条毛毯做帘幕,将两区隔开。我相信史坦利船医并不是真的想叫麦当诺去检查这女孩,他只是希望当我们忙着检查她丈夫或父亲血淋淋的伤口时,她能被请到病床区外……看起来这病患和女孩对足以让任何一位伦敦淑女以及还在受训的外科医生马上晕过去的鲜血或伤口,没什么特别感觉。
说到晕倒,史坦利和我刚检查完垂死的爱斯基摩人的伤势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和两个搀扶着查尔斯·贝斯特(听说他在约翰爵士的舱房里晕倒了)的船员正好走进来。我们叫那两个人把贝斯特放在一旁的病床上,我只粗略检查了一分钟就列出他晕倒的原因:一、极度疲累,我们每个参与郭尔侦察队的人,在持续奔波、挨饿十天之后(在冰上最后两天两夜除了生熊肉外,几乎没得吃),都会有这样的状况;二、体内水分丧失殆尽(我们没有时间停下来用酒精炉融雪来喝,所以用直接嚼冰与雪的笨方法,不但没补充到水分,反倒还消耗了身体原有的水分);三、还有一个在我看来非常明显的原因,但是询问他的军官们竟然没看出来。可怜的贝斯特站着向船长们报告,而且他的八层羊毛衣有七层还穿在身上,他们只给他一点时间去脱掉沾了血迹的大外套。连续十天十夜在平均温度接近零度的冰上活动后,幽冥号的温暖对我来说已经难以忍受,到病床区后我就把衣服脱到只剩两层。对贝斯特来说,船舱的温度当然更快令他支撑不住。
我们向约翰爵士保证贝斯特会康复,给他闻闻嗅盐,他几乎就能起来走动了,之后约翰爵士用略显嫌恶的眼神看着那位爱斯基摩病患,当时他人趴在床上,血迹斑斑的胸部与腹部朝下,因为史坦利和我在探刺他的背部,要把子弹找出来。我们的总指挥问,他会存活吗?
“不会太久,约翰爵士。”史蒂芬·撒母耳·史坦利说。
听到他们在病人面前这么说,我的脸扭动了一下。在将死的病患面前提到最不乐观的评估时,医生通常会用中性的拉丁文来表达,但是我马上就明白,这个爱斯基摩人不可能听得懂英语。
“帮他翻身,让他正面朝上。”约翰爵士下令。
我们很小心地照着做,虽然对这灰发的原住民来说,这样的疼痛比施以酷刑还难受,但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们用探针挖刺他时,他一直是清醒的。他的目光定在我们探险队总指挥的脸上。
约翰爵士倾身靠向他,提高音量慢慢说,好像对方是个耳聋的小孩或白痴。他大声问:“你……是……谁?”
爱斯基摩人仰脸看着约翰爵士。
“你……叫什么……名字?”约翰爵士大喊,“你……哪……族?”
垂死的人没有回答。
约翰爵士摇了摇头,露出厌恶的表情,虽然我并不清楚是爱斯基摩人胸部裂开的伤口,还是他那土著特有的顽固,使约翰爵士厌恶。
“另外一个原住民呢?”约翰爵士问史坦利。
总船医正忙着用两只手压住伤口,用沾满血的绷带包扎,就算不能完全止血,也希望能减少从这野蛮人肺里涌出来的血量。他朝着凹室帘幕点了点头。“麦当诺医生和她在里面,约翰爵士。”
约翰爵士粗率地穿过毯子帘幕。我听到结巴的声音和几个零落的词,接着我们的总指挥又出现了。他倒着走出来,脸上红得发亮,让我差点以为我们这位六十一岁的总指挥中风了。
接着约翰爵士的红脸因为震惊而显得苍白。
这时我才想到,里面那年轻女人刚才一定全身赤裸。几分钟前我曾经顺着半开的帘幕瞥见凹室里的情形,我注意到,麦当诺用手势要她脱去外衣(她的熊皮毛衣)时,那女孩点了点头。在脱掉厚外套后,她的腰部以上就没有任何衣物了。
当时我正忙着在桌子上打点那垂死的人,还是留意到,这不失为在宽松毛皮下保暖的好方法,相较于可怜郭尔中尉的每个雪橇队成员都穿了许多层羊毛衣,这种保暖效果好多了。在毛皮或动物的毛发底下不穿任何东西,可以让身体变得温暖,必要时(例如在费力工作时)也可以让身体变得够凉,因为汗水能很快从身体释出而被狼皮或熊皮的毛吸收。相反地,我们这些英格兰人穿的毛衣几乎都是一下子就被汗水浸湿,而且从没机会真正变干。只要我们不再走路..或拉雪橇,毛衣很快会结冻,失去隔冷效果。我们回到船上时,我已经很确定回程时背上的重量,差不多是去时的两倍。
“我会再……再找个更合适的时间来看她。”约翰爵士结结巴巴地说,然后从旁边退了出去。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看起来在发抖。让他发抖的,是这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刺激他感官的伊甸园胴体,还是他在病床区的凹室里看到别的东西,那我就不确定了。他没再说半句话就离开了手术室。
一会儿之后,麦当诺把我叫到后面的凹室里。那女孩――年轻女人,我先前已经注意到她的性征了,虽然科学上早已证明,野蛮部落的女性会比文明社会的年轻女士更早进入青春期,而且早很多。她已经穿上她的厚毛皮外套以及海豹皮长裤了。麦当诺医生看起来有点焦虑,甚至有些烦躁,当我问他有什么问题时,他用手势叫爱斯基摩姑娘把她的嘴张开。接着他举起提灯,用一面凸透镜来聚光,要我自己看。
她的舌头在接近舌根的地方被截断。不过还留下一小截,我觉得这已经足以让她勉强吞咽及嚼食大多数食物,麦当诺也附和我的意见。但是,如此看来,她绝对无法发出复杂的声音(如果任何一种爱斯基摩语言可以算是复杂的话)。那是旧疤痕,不是最近才造成的。
我承认自己那时害怕得把头转开。谁会对一个小孩子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当我用“截断”这个词时,麦当诺医生轻声纠正我。
“你再看一次,古德瑟医生。”他的声音非常轻,“它并不像是用环型切割手术截断的,也不像是用石刀这类原始工具切的。这个可怜小姑娘的舌头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咬掉的,断的地方那么接近舌根,不可能是自己咬的。”
我从那女人身旁走开一步。“她还有其他地方有问题吗?”按照我过去的习惯,我用的是拉丁语。我读过关于黑暗大陆及###教世界中一些野蛮习俗的报导,据说他们会拙劣地仿照希伯来人对男孩子做的事,对他们的女人行使残忍的割礼。
“没有。”麦当诺回答。
我当下以为自己知道约翰爵士为什么突然脸色苍白,而且显然受到惊吓。但是当我问麦当诺他有没有把这项观察告诉总指挥时,这位船医却跟我保证他没有。他说约翰爵士进到凹室,看到那个爱斯基摩女孩一丝不挂后,就略显激动地离开了。接着,麦当诺开始把他刚为这位俘虏(或客人)做的快速体检结果告诉我,后来史坦利船医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那个爱斯基摩男人死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原来是有个船员来找我,要我到约翰爵士与另外两位船长跟前报告。
我看得出来,约翰爵士、费兹坚中校及克罗兹船长,对我关于郭尔中尉的死做的报告感到失望。虽然通常我会因此感到难过,但是这一天也许是因为极度疲累,也因为我在加入郭尔中尉的冰上侦察队后,心态有了改变,长官们的失望没有影响我的情绪。
我先把垂死的爱斯基摩男人的情形报告了一次,接着提到那女孩失去舌头的怪事。三位船长喃喃讨论起来,但只有克罗兹船长发问。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对待她,古德瑟医生?”
“我完全不知道。长官。”
“有可能是动物干的吗?”他追问。
我停了一下。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有可能。”我最后说,虽然我很难想象什么北极肉食性动物会咬掉一个小孩的舌头,却留下她的性命。但是话说回来,很多人都知道爱斯基摩人习惯和凶恶的狗住在一起。在狄斯可湾我就亲眼见过一次。
他们对这两个爱斯基摩人不再有任何提问。
他们想知道郭尔中尉被杀的细节,也想知道杀死他的是什么生物,我告诉他们真相。我当时正在挽救爱斯基摩老人的性命,他出现在雾中,被二兵皮金登开枪击中。在葛瑞翰·郭尔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我才抬头看了他一下。我还解释说,不断移动的雾气、各种尖叫声、让人分心的毛瑟枪响、中尉手枪走火的声音、跪在雪橇边的我受限的视界、快速移动位置的人与光,在在都干扰我,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看到什么:我只看到有个很大、白色的形状围绕着倒霉的军官、他手枪的火光,还听到更多枪响,接着雾又把一切笼罩住了。
“不过,你可以确定那是只白熊?”费兹坚中校问。
我迟疑了一下。“如果真的是白熊的话,”最后我说,“它就是只大得超乎寻常的北极熊。在我印象中,那是只像熊的肉食性动物,巨大的身躯、巨大的手臂、小小的头、黑曜石般的眼睛,但是细节可不如这些描述那么清楚。大致来说,我记得的是,那东西似乎是凭空出现,直接升起来环抱住郭尔中尉,而且它站立起来的高度是郭尔中尉的两倍。那真是恐怖。”
“这我相信。”约翰爵士冷冷地说,我甚至觉得像是在刻意挖苦。“但是,古德瑟先生,如果它不是熊的话还能是什么?”
我先前就注意到了,约翰爵士从没有按我正式的职级称我为医生。他用“先生”称呼我,就和他称呼任何一个副官或没受军官教育的士官长一样。我经过了两年才明白,这位我相当尊敬、日渐衰老的探险队总指挥,是不会用同样的尊敬来回报只不过是个船医的我。
“我不知道,约翰爵士。”我说。我只想赶快回去看我的病人。
“我知道你曾经表示过你对白熊很有兴趣,古德瑟先生。”约翰爵士继续说。“原因是什么?”
“我受过解剖学的专业训练,约翰爵士,而且在这次探险启航前,我还梦想成为自然学家。”
“现在不想了吗?”克罗兹船长用他温柔的爱尔兰腔问。
我耸了耸肩。“我发现田野调查不是我的强项,船长。”
“但是你曾经解剖过我们在毕奇岛及这里打到的白熊,”约翰爵士紧抓着话题,“研究它们的骨胳与肌肉组织,而且和我们一样在冰上观察它们。”
“是的,约翰爵士。”
“你觉得郭尔上尉身上的伤口,和这种动物制造的伤痕吻合吗?”
我迟疑了一秒。在我们把可怜的葛瑞翰·郭尔的尸体搬上雪橇,然后像恶梦般穿过堆冰回来之前,我已经检查过伤口了。
“是的,约翰爵士。”我说,“就我所知,这区域的北极熊是世界上体形最高大的掠食者。和北美洲最大型且最凶猛的灰熊比较,它只有灰熊的一半体重,用后脚站立起来可以比灰熊高出三英尺。它的力气也非常大,可以轻易把一个人的胸部压碎,损害他的脊椎,就像可怜的郭尔中尉的遭遇。不仅如此,北极白熊是唯一惯于把人类当成猎物的掠食者。”
费兹坚中尉清了清喉咙。“我说啊,古德瑟医生。”他轻声说,“我在印度曾经看过一只非常凶猛的老虎,根据村落里的人的说法,它已经吃下十二个人了。”
我点点头,在那时刻我突然发现自己非常虚弱。疲累对我身体的影响就好比浓度极高的酒。“长官……中校……各位先生们……你们的人生阅历都比我丰富得多。不过根据我大量阅读跟这主题相关的书籍得到的心得,陆地上其他肉食性动物,狼、狮、虎,还有别种熊,有可能在受到挑衅时咬死人,而且其中某些动物,比方说您提的老虎,费兹坚中校,如果因为生病或受伤而无法猎捕到平常的猎物,就会变成习惯吃人肉。但是只有在北极的白熊,北极熊,平常就把人类当猎物来跟踪、猎捕。”
克罗兹点了点头。“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古德瑟医生?在书里读到的?”
“在一定程度上是,长官。但是在狄斯可湾的时候,我大半时间都花在与当地人讨论熊的行为,当我们靠近巴芬湾停泊时,我还到冒险号及威尔斯王子号上请教马丁船长与达拿特船长。这两位先生不仅回答了我关于白熊的问题,还带我认识他们几个船员,其中包括两个年老的美国捕鲸人,他们在冰上待过十多年。他们都知道许多白熊潜伏攻击爱斯基摩原住民的故事,甚至提到人们受困在冰海时,白熊将他们从船上直接抓走的轶事。其中一个老人,我记得他叫康诺斯,他说一八二八年他们船上就有两个厨师被熊杀死,其中一个是在主舱遭到攻击,当时其他人都在睡觉,而他正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忙碌。”
克罗兹听了之后,露出微笑。“或许我们不该听信一个老水手说的每一句话,古德瑟医生。”
“是的,长官。当然不能完全听信,长官。”
“好,那就这样了。古德瑟先生。”约翰爵士说,“如果还有别的问题,我们会再请你回来。”
“是,长官。”说完,我疲惫地转身,准备回船首方向的病床区。
“哦,古德瑟医生。”我还没走出约翰爵士舱房的门,费兹坚中校就叫住我。“我有一个问题,虽然我很不好意思承认我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为什么白熊要被称为Ursus maritimus(海熊)?应该不是因为它喜欢吃水手吧?”
“不是的,长官。”我回答,“我想是因为它比较算是生活在海上的哺乳类,而不是陆上的。我读过一些报导,上面说有人曾经在离岸几百英里的海里看过它,而冒险号的马丁船长也亲自跟我说,这种熊在陆上或冰上发动攻击的速度很快,能以超过二十五英里的时速冲向你,在海里也是最善于游冰的生物之一,游程可达六十或七十英里,而且中途不用休息。达拿特船长说,有一次他的船在离陆地很远的海中,以八节的速度乘风航行,竟然有两只白熊和船并肩游了十海里左右,最后索性把船抛在身后,以白鲸般的自在速度游向远方的浮冰。所以这个学名……Ursus maritimus……虽是哺乳类,却大致上算是海里的生物。”
“谢谢你,古德瑟先生。”约翰爵士说。
“不客气,长官。”说完我就离开了。
一八四七年### 续
爱斯基摩男人在午夜刚过没几分钟就死了。不过他死前说了一些话。
当时我正坐着睡觉,背就靠在病床区的舱壁上,史坦利把我叫醒。
灰发男人正躺在手术台上垂死挣扎,手臂晃动的方式看起来像是想游泳到空中。他穿孔的肺正大量出血,血也从他的下巴涌流到缠裹了绷带的胸膛。
我把提灯光调亮时,爱斯基摩女孩从她先前睡觉的角落爬起来,我们三个人倾身向前看着这垂死的人。
老爱斯基摩人弯起一根强壮的手指戳自己的胸部,在相当靠近弹孔的位置。他每喘一口气就汲出更多鲜红的动脉血,但是他咳嗽带出的声音可能只是一些字。我用一根粉笔把他的发音写在石板上,那块石板是有病患在睡觉时,史坦利和我沟通的工具。
“安卡库特·图库路克!夸鲁伯维酋……安卡库特·图库克……帕尼格……通拔克!塔尼克……拿努阿巴苗·图库脱亚西路……尤米阿帕·图库脱亚西路……纳努克·图库卡!帕尼格……通拔克·纳努克……安卡库特·库库路克!”
接着出血状况严重到让他无法再说话。血像喷泉般从他身体里涌出来,让他呛倒,即使史坦利和我将他撑起来,试着帮他清通呼吸道,他还是只能呼吸到自己的血。在经过最后一段恐怖挣扎后,他的胸部不再起伏,躺回我们的手臂里,原本瞪视的眼神变成僵直、没有生气。史坦利和我让他躺回平台上。
“小心!”史坦利大叫。
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位船医在警告我什么。老人已经死了,不会动了,我靠到他身边时也测不到脉搏和呼吸。不过,接着我转身看到那个爱斯基摩女人。
她从手术台上拿了一把沾满鲜血的手术刀,走近我们,举起那把武器。我一眼就察觉,她根本没在注意我。她的眼神固定在那人死后的容颜及他的胸膛上,他可能是她的丈夫、父亲或兄长。在那几秒钟内,由于完全不知道她的异邦部落有什么习俗,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疯狂行径的影像:女孩把男人的心脏挖出来,也许还进行可怕的仪式,然后把心脏吃掉;或者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或者切下他的一根手指,或者在他身上那些类似水手纹身图腾的网状旧疤上,再多加几道。
她没有满足我的疯狂想象。在史坦利还来不及抓住她,而我只想得到防卫性地蜷缩在那死人身上时,爱斯基摩女孩使出外科医生般伶俐的刀术,让手术刀闪烁地向前移,她显然经常使用锋利无比的刀子,切断了系在老男人胸前护身符的牛皮绳。
她取走那块扁平、白色、沾了血迹的熊形石块及被切断的牛皮绳后,将它们隐密地藏在毛皮外套里、她身上某个地方,然后把刀子放回手术台。
史坦利和我面面相觑。接着这位幽冥号的总船医就叫醒担任病床区助手的年轻水手,要他去通知当班的轮值军官,请对方转告船长:老爱斯基摩人死了。
我们在凌晨一点半,也就是三钟响左右,埋葬了爱斯基摩人。我们把他的尸体用帆布包起来,塞进冰上离船只有二十码的防火洞里。这个防火洞让我们可以汲取到冰下十五英尺深处的活水,是这寒冷夏天唯一还保持畅通的洞。就如我先前说过,水手们最怕的莫过于火了。约翰爵士的命令是把尸体丢到这个洞里。当史坦利和我努力想用船矛把尸体塞进狭窄的洞里时,我们听见东方几百码处的冰原里传来砍凿声及偶尔的咒骂声。二十人组成的工程队正在连夜赶工,想挖出一个更像样的洞,以供隔天或是同一天稍晚郭尔中尉的葬礼使用。
现在在深夜里,还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读圣经――如果有人带到冰上来读的话,但实际上没人会这么做――微弱的光让我们两个船医及两个被叫来帮忙的船员更容易戳、刺、推挤并让尸体滑动,将爱斯基摩人的尸体深深塞进蓝色的冰里,最后让它落入下面的黑水中。
爱斯基摩女人安静地站着、看着,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有一阵风从西北偏西的方向吹来,让她的黑发从有污渍的连衣帽中扬起,就像乌鸦颈毛一样横飘在她脸上。
执行埋葬任务的原本只有我们几个人,史坦利船医,两个喘着气、轻声咒骂的船员,原住民女人,还有我。但是后来,克罗兹船长和一名高瘦的中尉也出现在风雪中,看我们做最后阶段的打点或最后两个阶段的使劲猛推。终于,爱斯基摩男人的身体滑过最后五英尺,消失在冰下十五英尺的黑色洋流里。
“约翰爵士的命令是,不准这女人在幽冥号上过夜。”克罗兹船长轻声说,“我们来带她回惊恐号。”克罗兹对着那个高大的中尉(他的名字我现在想起来了,叫厄文)说:“约翰,她就由你负责了。帮她找个船员们看不到她的地方,或许是病床区前方的货物堆里,并且确保她不受到任何伤害。”
“是,长官。”
“对不起,船长,”我说,“但是为什么不让她回到她族人那里呢?”
克罗兹听后笑了笑。“通常我会同意你,医生。但是就我们所知,在方圆三百英里内没有任何爱斯基摩人的部落,连个小村落也没有。他们是漂移的民族,尤其那些我们称为北方高地人的部族。但是,这个老人和这年轻女孩怎么会在夏天来到这么北方的堆冰呢?这片堆冰上没有鲸鱼、没有海象、没有海豹、没有驯鹿,除了白熊和冰上那只凶手外,也没有其他生物。”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听起来似乎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有一天,”克罗兹说,“我们存活的关键在于能不能找到爱斯基摩原住民,并且和他们交朋友。难道我们要在还没和她成为朋友之前就让她走吗?”
“我们开枪打死她的丈夫或父亲。”史坦利船医说。他的眼睛注视着那年轻女人,她依然盯着现在空无一物的防火洞。“这位沉默女士可不见得会对我们宽宏大量。”
“没错。”克罗兹船长说,“我们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可不希望再看到小姑娘带着一队愤怒的爱斯基摩战士回到我们船上,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谋杀我们。不,我认为约翰爵士船长是对的……在我们知道该如何处置她以及处理自己的问题前,应该把她留下来。”克罗兹对着史坦利笑。这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对克罗兹船长的笑留下印象。“沉默女士。这名字很好,史坦利。太好了。走吧,约翰,走吧,女士。”
他们向西顶着风雪,往第一道冰脊走去。我顺着雪堆爬上幽冥号。我要回到我的小卧舱,对现在的我来说它就像最完美的天堂。我要好好睡一整晚实实在在的觉,自从十几天前郭尔中尉带我们朝东南偏南的冰原走去以来,我就没好好睡过觉了。
第十五章 富兰克林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六月十一日
约翰爵士过世那天,他差不多已经从撞见爱斯基摩姑娘一丝不挂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根本是同一个年轻女子,同样一个十来岁的黄刀印第安妓女。在一八一九年他命运多舛的第一次探险中,魔鬼就派她――爱拈花惹草的罗伯·胡德的十五岁姘头绿袜子来引诱他,这一点约翰爵士非常确定。现在引诱他的女人,同样拥有在黑暗中也能发光的咖啡色皮肤,同样的身高,同样那种女孩子的圆形乳房,同样的褐色乳晕,在性器官上方也同样有像乌鸦羽毛般漆黑的暗色阴毛。
同样一个在梦中勾引男人的女妖。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看到她光着身体躺在病床区、麦当诺船医的桌台上,就在他的船上,一时大惊失色。但是约翰爵士很确定,在那天似乎没有止尽、令人不知所措的剩余时间里,他并没有让船医们及另外两位船长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郭尔中尉的葬礼在###星期五当天很晚才举行。一支人数众多的工程队花了二十四小时才挖穿冰层,让他的遗体可以葬到海里。要完成这件工程,他们必须先用黑色炸药把如岩石般坚硬的冰层最上方的十英尺炸掉,再用鹤嘴锄、铲子挖出一个宽口坑洞,以便能把剩下五英尺左右的冰打穿。他们在中午完成工作时,幽冥号的木匠维基斯先生与惊恐号的木匠哈尼先生,已经做好一个精巧的木制平台,搭在十英尺长、五英尺宽的洞口上直通暗黝之海。带着长鹤嘴锄的工程队人员留驻在坑里,随时注意不让平台下方的冰再次冻结。
船上的温度较高,郭尔中尉的身体开始快速腐败,所以木匠们先用桃花心木做了一个非常结实的棺材,里面衬了一层馨香的香柏木。
两层木料之间还加装了一层铅,而非一般在帆布埋葬袋里装入两颗铁球,以确保尸体会沉到水里。铁匠史密斯先生铸造、锤打,并且镌刻了一面漂亮的纪念铜牌,用螺丝锁在桃花木棺材上。因为这次葬礼兼具岸边土葬与一般海葬的性质,约翰爵士特别要求棺材一定要做得够重,好让它马上沉下去。
在八钟响,暮班第一段刚开始不久――下午四点钟――两艘船的人员聚集在离幽冥号四分之一英里的埋葬地。约翰爵士下令,船上除了留下基本数目的守卫外,所有人都要参加葬礼。他还规定制服外面不可以套上别的衣物。所以时间一到,一百多位穿着正式却一直在发抖的军官与船员就聚集在冰上。
郭尔中尉的棺材从幽冥号船侧放到冰上,然后绑在为了今天悲惨任务而强化过的大型雪橇上。约翰爵士将自己的国旗覆盖在棺材上。接着,三十二个水兵,二十个来自幽冥号,十二个来自惊恐号,慢慢拉着棺材雪橇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到达埋葬地点。当中最年轻的四个人在船员名单上还是见习生:幽冥号的乔治·钱伯斯与大卫·杨格以及惊恐号的罗伯·高汀与汤马士·伊凡斯,在蒙着黑布的鼓上敲奏着慢版的进行曲。这支严肃队伍由二十个人护送,包括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费兹坚中校、克罗兹船长以及其他军官与副官(留守在两艘几乎空无一人的船上的人除外)。每个人都穿着正式的军服。
在埋葬地点,穿着红外套的皇家海军陆战队火枪队已经站着等候了。他们由幽冥号三十三岁的中士大卫·布莱恩带队,队员包括下士皮尔森、二兵哈普魁、二兵皮金登、二兵希里以及二兵日德,这些人全都来自幽冥号。旗舰上的陆战队只有二兵布蓝尼缺席,因为他去年冬天就过世了,被埋在毕奇岛。此外还有中士妥兹、下士黑吉斯、二兵威吉斯、二兵黑蒙、二兵海勒、二兵达利,他们都来自皇家海军惊恐号。
虽然水星就要落下,星期天的黎明却相当晴朗,而且比前一天冷了三十度,中午的温度是零下九度。约翰爵士发布消息说,当天大家都要参加幽冥号上举行的主日礼拜。
约翰爵士船上的船员和军官每个星期都得参加主日礼拜。在暗无天日的几个冬天月份里,他就在主舱里主持礼拜。不过,只有最虔诚的惊恐号船员会越过冰原来参加礼拜。因为主日礼?99lib?拜是皇家海军的要求――与其说是规定,不如说是传统――克罗兹船长在星期天也会安排礼拜,但是因为船上没有牧师,所以礼拜变得徒具形式,有时只是读读船上法规,而且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不像约翰爵士那样热切地让礼拜进行九十分钟或两个小时。
但是这个星期天,大家都没有别的选择。
在三天内,克罗兹船长第二次带着他的军官、副官及船员们越过冰原到这边来,这次大家都在制服外面套上大外套并戴着手套。他们到达幽冥号时才惊讶地发现,礼拜竟然要在甲板上举行,约翰爵士则是要站在后甲板区讲道。虽然上方的天空是淡蓝色的,今天没有冰晶的金色圆顶,也没有具有象征意义的幻日,但是风非常冷,在后甲板区下方的船员们挤在一起,自我安慰地想要借此取暖,而两艘船的军官仿佛一整队穿着大外套的侍从,全都站在约翰爵士后面,站在甲板饱受风霜洗礼的那一面。十二个陆战队士兵再次排成一列,站在甲板背风面,中士布莱恩站在最前面,士官们则聚集在主桅前方。
约翰爵士站在罗盘箱上,箱子上罩着先前覆盖在郭尔中尉棺材上的国旗,以符合“神圣讲道坛”的规定。
他只讲了一个小时左右,所以没有人冻坏脚趾或手指。
约翰爵士的本性与倾向都偏好《旧约》胜过《新约》,所以他带着大家回顾几个旧约先知的预言。他的讲道一度集中在先知以赛亚关于地球的预言:“看哪,耶和华使地空虚,变为荒凉;又翻转大地,将居民分散。”随着愈来愈多经文及解说出现,连主甲板上穿戴大外套、围巾、连指手套那群人中最迟钝的船员也慢慢开始明白,总指挥在讲这次寻找西北航道的探险以及目前受困在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的窘境。
“地必全然空虚,尽都荒凉;因为这话是耶和华说的,”约翰爵士继续说着,“地上的居民哪,恐惧、陷坑、网罗都临近你……躲避恐惧声音的必坠入陷坑;从陷坑上来的必被网罗缠住。因为天上的窗户都开了,地的根基也震动了……地全然破坏,尽都崩裂,大大地震动了。地要东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
仿佛是要证实这悲惨预言,幽冥号四周的冰原上突然传来大声的呜咽,船员脚下的甲板也开始移动。上方结了冰框的船桅及帆桁似乎在震动,在淡蓝色天空中轻轻旋转。没有人离开队伍或发出声音。
约翰爵士从《以赛亚书》跳到《启示录》,让他们看到还有更多的悲惨景象在等待背弃上主的人。
“但是如果他们……我们……不违背与上主所立的约呢?”约翰爵士问,“请你们看约拿的例子。”
几个船员一时轻松地呼了一口气。他们很熟悉约拿的故事。
“上帝差派约拿到尼尼微城去大声责备那地方的人,因为他们罪恶满盈,”约翰爵士大声地说,他一度过于微弱的声音此时突然变大,强度与抑扬顿挫甚至可以和受神感召的国教派牧师媲美,“但是约拿――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伙伴们――他逃离上主给他的使命,也逃离上主的同在,反倒往约帕去,跳上第一艘驶离的船,那艘船恰好要开往他施,在当时世界的尽头之外。约拿愚笨地以为自己可以搭乘这艘船到远离上主国度的地方。
“现在,伙伴们,我们正因为利维坦恶灵化身成怀有敌意的白熊而苦恼。不过那东西毕竟只是白熊,不管它想怎么效忠我们的敌人,它都只是一只没头没脑的野兽。和约拿一样,我们要向上主祷告,让这恐怖的东西离开我们,而且可以确定的是,上主会听我们的祷告。
“杀掉这只不过是野兽的东西吧,伙伴们,在成功的那一天,不论是我们当中哪个人下手杀掉,我发誓我会自掏腰包付给你们每人十英镑金币。”
挤在船腰的船员开始窃窃私语。
“每个人十英镑金币。”约翰爵士重复了一次,“不是只给像大卫杀死歌利亚一样杀死野兽的人奖赏,而是每个人都有奖赏,大家都有份,而且得到同样多。此外,你们还会继续领到皇家探索团的薪水,还有我承诺将来再多付给你们和你们签约金一样多的津贴,只为了报答你们愿意再多待一个冬天在这里吃好吃的食物、吹暖气、等待雪融!”
如果做礼拜时可以笑出声的话,当时肯定会有人笑出来。但事实上,船员们只是互看彼此面色苍白、几乎冻伤的脸。一个人十英镑金币,约翰爵士还答应回去后再额外给和签约金一样多的津贴。许多人一开始就是看在高额签约金分上才参与这次探险,大多数人都能拿到二十三英镑!当时一个人一星期的房租只要六十便士,租一整年只要十二镑。这还只是加在皇家探索团一般水兵一年六十镑薪水之上的福利而已,却已经超过岸上任何工人薪水的三倍。木匠的薪水是七十五镑,水手长是七十镑,工程师可以拿到整整八十四镑。
船员们面露微笑,并且偷偷在甲板上跺脚,以防脚趾冻坏。
“我已经命令惊恐号上的狄葛先生和幽冥号上的沃尔先生,今天为我们预备一顿节庆晚餐,来预祝我们必能战胜的不幸,这次探险任务必然成功。”约翰爵士从装饰国旗的讲道坛上向下喊。“我也准许两艘船上的人今晚可以多喝一份兰姆酒。”
幽冥号的船员只能垂着松垮垮的下巴彼此对望。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会容许大家在星期天喝酒,而且还多喝一份?
“大家和我一起来祷告吧,伙伴们。”约翰爵士说,“亲爱的上帝,再次转眼向着我们,哦,上主,赐恩典给你的仆人。求你使我们早早饱得你的慈爱,好叫我们一生一世欢呼喜乐。
“求你照着你使我们受苦的日子和我们遭难的年岁,叫我们喜乐。
“愿你的作为向你的仆人显现;愿你的荣耀向他们子孙显明。
“愿主我们神的荣美归于我们身上;愿你坚立我们手所做的工;我们手所做的工,愿你坚立。
“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圣灵。
“起初、现在、直到永远,阿门。”
“阿门。”一百一十五个声音响应。
约翰爵士讲道后的四天四夜里,有一场六月暴风雪从西北方来,让可见度变得很差,活动起来也很不方便,但是在冰冻的海面上却不时传来霰弹枪的砰砰枪响和毛瑟枪的达达声。每个可以找到理由到冰原上的人(狩猎队、防火洞维护组、两艘船间的信差、测试新雪橇的木匠、获准带船狗涅普顿出去散步的水兵)都带着武器,朝着任何移动中或是在风雪或雾里看起来像是会移动的东西开枪。没有人被误射致死,但是有三个人得去找麦当诺医生或古德瑟医生,请船医帮忙把射在大腿、小腿及臀部的霰弹枪碎片取出来。
星期三,一支狩猎队真的带回一只白熊尸体――绑在两部连在一起的雪橇上――以及一只和小牛一样大的小熊。
有些人开始大喊大叫,要求付给每个人十英镑金币,但即使是到船北方一英里射死野兽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它太小了。他们有两把毛瑟枪与三把霰弹枪,总共开了十二枪才射倒这头熊,熊摊在满是血迹的冰上还不到八英尺长,而且还太瘦,是母的。他们杀死母熊,但留小熊活口,拉着它跟在雪橇后面回来。
约翰爵士下船来检查这头已死的动物,夸赞那几个人为大家找到了食物。虽然每个人都不喜欢吃煮熟的熊肉,而这只瘦熊的肉看起来肯定比以前的更多筋更难嚼,但是他指出,这并不是利维坦化身杀死郭尔中尉的怪兽。约翰爵士解释说,所有亲眼见到中尉之死的人都很确定,就在临死之前,这位英勇的军官还朝着那只怪兽的胸膛发射了手枪。这只母熊虽然身上满是弹孔,但它胸部却没有手枪的旧伤口,也找不到手枪的子弹。真正的白熊怪兽,约翰爵士说,要根据这样的特征来辨认。
有几个船员想把小熊当宠物养,因为它已经断奶了,可以吃解冻的牛肉,而另一些人则当下想把它宰了。约翰爵士听从陆战队中士布莱恩的建议,下令让小熊活着,用项圈和链子将它系在冰上的一根桩上。就在星期三晚上,六月九日,中士布莱恩和妥兹,还有大副爱德华·考区以及这趟旅程仅剩的制帆匠老约翰·莫瑞,请求到约翰爵士的舱房报告。
“我们在这件事上的做法不对。”中士布莱恩说,他是这一小群人的发言人。“我是指猎杀野兽。”
“错在哪里?”约翰爵士问。
照布莱恩的手势来看,他指的是外面满是血迹冰上正被屠宰的母熊。“船员们不是猎人,约翰爵士,我们两艘船上没有半个真正的猎人。我们出去打猎的人以前在陆地时只是偶尔猎猎小鸟,不是猎大型动物。嗯,也许我们可以射倒鹿,或是北极驯鹿,如果我们能碰上一只的话。但是白熊是可怕的敌人,约翰爵士。我们先前能射杀白熊,多半是因为运气好,而不是猎技高超。白熊的头颅厚到能挡住毛瑟枪的子弹。它身上有非常多脂肪与肌肉保护,就像古代骑士受甲胄保护。它是强而有力的动物,即使是体型较小的熊,您自己也看过,约翰爵士,用霰弹枪打它的肚子,或用步枪射它的肺,也不会让它倒下来。还有,很难找到它们的心脏。这只瘦巴巴的母熊需要霰弹枪与毛瑟枪合计开十二枪,而且都是近距离发射才能射倒。即使是这样,它还是很有机会逃脱,如果它不是要留下来保护幼子的话。”
“那么你如何建议,中士?”
“建一个隐匿棚,约翰爵士。”
“隐匿棚?”
“就好像我们要猎鸭一样,约翰爵士。”妥兹中士说。这名陆战队士兵苍白的脸上有一道紫色胎记。“莫瑞先生知道如何制造。”
约翰爵士转身对着幽冥号的老制帆匠。
“我们可以使用原本要做驱动轴替换品多出来的几根铁棍,约翰爵士,然后把它们弯成我们要的护栏形状,”莫瑞说,“当成隐匿棚的轻框架,就像帐篷。您知道的。”
“只是它不像我们的帐篷一样呈金字塔形,”约翰·莫瑞继续说,“反倒是长而矮,上方是一道突出的遮棚,差不多就像村郊市集的帆布棚架,长官。”
约翰爵士露出微笑。“难道我们的熊不会注意到冰上多出一个村郊市集的帆布棚架吗,先生们?”
“不是的,长官。”制帆匠说,“我会在晚上,或我们称为夜的微明时光来临前,把帆布剪好、缝接好,将它漆成像雪一样白。把这隐匿棚靠在一个矮冰脊上,让它们混合成一体。只有细长的枪枝发射狭缝会稍微被看见。维基斯先生会用葬礼时平台上的木头在棚架内装设一条长椅,让射手们可以脚离冰地、温暖地坐在板凳上等候。”
“你预计要安排几个射手在这个……猎熊隐匿棚?”约翰爵士问。
“六个,长官。”布莱恩中士回答,“我们需要一起发射排枪,才能射倒野兽,长官,就好像在滑铁卢,要数千个人才能打倒拿破仑的手下。”
“万一这只熊的嗅觉比在滑铁卢时的拿破仑还好呢?”约翰爵士问。
有些人在窃笑,但是中士妥兹说:“我们考虑过,约翰爵士。最近这些日子,风大多是从西北偏北方向吹来。如果把隐匿棚放在可怜的郭尔中尉下葬处附近的矮冰脊上,长官,我们就可以把西北方一整片空旷的冰原当成杀戮区,那里有将近一百码的开放空间。白熊很可能会从上风处较高的冰脊上爬下来,约翰爵士。当它到了我们设定的地方,一排接一排的米尼式子弹会射入它的心和肺,长官。”
约翰爵士在考虑。
“但是得叫大家不要随便走动。”二副爱德华·考区说,“如果冰原上有一大堆人晃来晃去,而且随时听得见他们和哨兵对着冰塔和阵风胡乱开枪,不会有任何一只识相的熊会走进船周围五英里内,长官。”
约翰爵士点点头。“你们打算用什么引诱熊进到杀戮区呢,先生们?你们考虑过用饵吗?”
“是的,长官,”中士布莱恩的脸上现在带着微笑。“我们要用新鲜的肉引诱凶手进来。”
“我们并没有新鲜的肉,”约翰爵士说,“连只环斑海豹都没有。”
“不,长官。”这名脸部轮廓鲜明的陆战队中士说,“但是我们有那只小熊。等到隐匿棚搭建完成,我们就把小熊宰了,血流得越多越好,长官,然后把肉放在离射击区不到二十五码的冰上。”
约翰爵士说:“所以,你们认为我们这只动物会吃同类的肉?”
“哦,是的,长官。”中士妥兹说,他紫色胎记下方的脸变红了。“我们认为,这只动物会吃任何在流血或闻起来像肉的东西。当它来的时候,我们就把成排子弹射到它身上,长官,接着每个人就可以得到十英镑,然后过完冬天,获得胜利,然后回家。”
约翰爵士慎重地点了头说:“就这么做吧。”
星期五下午,六月十一日,约翰爵士和维思康提中尉到外面去检查猎熊的隐匿棚。
两位军官不得不承认,即使近到三十英尺,隐匿棚还是几乎看不见,它的地面和背面直接贴在一道矮冰脊上,约翰爵士几天前就是在这里诵读悼词。白色的帆布交叠得相当完美,在枪枝发射的狭缝上,帆布条间隔不等地垂着,将结实的水平置枪架分成好几段。制帆匠兼军械匠巧妙地将帆布固定在铁制的长杆与肋条上,即使风像现在这般猛烈,把雪刮得在冰原上狂飞,帆布还是纹丝不动。
维思康提领着约翰爵士沿着冰脊背面一条冰滑的小径走――射击区看不到这地方――接着越过矮冰墙,从帐篷后面一个狭缝进入隐匿棚。中士布莱恩和几个幽冥号的陆战队士兵――下士皮尔森、二兵希里、日德、哈普魁和皮金登――在里面藏书网。探险队总指挥走进来时,几个人站起来迎接。
“喔,不,不,各位,坐着就好。”约翰爵士非常小声地说。在这窄长方形帐篷两侧的铁护栏上,有些弯曲的铁制镫具,馨香的厚木条架在上面,让陆战队员即使不站在狭窄的射击狭缝旁边,也可以坐着达到射击高度。另外还有一层木条让他们的脚可以不踩在冰上,而毛瑟枪就摆在前方随手可及的地方。这拥挤空间里弥漫着新木材、湿羊毛及枪枝润滑油的味道。
“你们在这里等多久了?”约翰爵士小声地问。
“还不到五个小时,约翰爵士。”中士布莱恩说。
“你们一定很冷吧。”
“一点也不冷,长官。”布莱恩低声说,“棚子够大,我们可以偶尔在里面走来走去,而且木条能让我们的脚不被冻坏。惊恐号的陆战队会在妥兹中士的指挥下,在二钟响时来接替。”
“有没有看见什么?”维思康提中尉小声问。
“还没有,长官。”布莱恩回答。这位中士和两位军官倾身向前,直到脸碰到从射击狭缝吹进来的冷空气。
约翰爵士看见那头小熊的尸体,它的肌肉在冰上异常鲜红。除了小小的白色头颅外,他们把它身上的皮全剥掉,让血流出来,再用桶子盛起来,把血洒在四周。风吹着雪横越过宽广的冰原,在一整片白色、灰色、淡蓝色的背景中,鲜红的血令人感到不安。
“还得看看我们的敌人会不会吃同类。”约翰爵士小声地说。
“是的,长官。”中士布莱恩说,“约翰爵士,要跟我们一起坐到长板凳上吗?长官,这里还有很多空间。”
其实没有多少藏书网空间,尤其是除了原先就在木条上排排坐的几个胖屁股外,还要加上约翰爵士的大屁股。由于维思康提中尉还站着,陆战队士兵尽可能把身体往前移,所以木板凳上可以挤坐七个人。约翰爵士发现,坐在这高高位置上,冰原上的情形一目了然。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觉得,他和其他男人从来没有这么愉快相处过。约翰爵士花了很多年才明白,他和女人――包括有艺术气质、容易紧张的女人,例如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莲娜,以及强势、不屈不挠的女人,例如他的现任妻子珍恩――在一起时,会比和一群男人在一起自在得多。但是在上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后,他的军官与船员给他的微笑、点头以及真诚注视表达的认可,胜于他四十年军旅生涯的任一时期。
没错,他是一时兴起答应给每个人十英镑金币,更不用说将相当普通水手五个月薪水的签约金再加倍了。约翰爵士的财源宽裕,即使钱在他离家三年多的时间里变少了,他还是很确定,珍恩女士的私人财产可以支付因荣誉而起的新债款。
不管怎么说,约翰爵士认为,答应给赏金以及出人意料地容许船员们在他禁酒的船上喝酒,都是神来之举。约翰爵士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探险队藏书网中最有前途的年轻军官之一郭尔中尉突然去世而心情沮丧。冰原上找不到任何未结冻水域的坏消息,加上还得在冰上过黑暗冬天的悲惨宿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沉重打击。但是答应给每个人十英镑金币,并容许两艘船上的人大吃一餐,让他暂时克服了这难题。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四个船医上星期才告诉他:有愈来愈多罐头食物已经腐坏,很可能是因为罐头焊接不够结实。约翰爵士目前只能暂时把这事搁在一旁。
风吹着雪横越广大冰原,让那具小尸体在它凝结并且结冻的X字形血迹中忽隐忽现。没有任何东西从附近冰脊及冰塔走过来。约翰爵士右边的人轻松地坐着,其中一个嚼着烟草,其他人把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扶在竖立的毛瑟枪枪口上。约翰爵士知道,只要他们的复仇者一在冰上出现,连指手套会在一瞬间全脱掉。
冰冷的水让约翰爵士激烈跳动的心脏暂时停歇。他想大叫,却只吸进咸咸的海水。
我在海里面。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海里面。多么奇妙啊!
接着他挥舞双手,身体不断翻转,感觉自己的大外套已被撕碎,碎片和破布正从他身上剥离。现在他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腿,脚在冰冻的水中踩不到东西。约翰爵士拼命用手臂和手掌抓水、划水,还不知道自己在这片可怕的黑暗中是在努力游向水面,还是把自己推到更幽深的黑水里。
我快淹死了。珍恩,我快淹死了。参加探险队这么多年来,我考虑过各种最终死法,亲爱的,但是我从没认真想过我会淹死。
这时约翰爵士的头撞到坚硬的东西,几乎把他撞得不省人事。他的脸再次被压到水面下,咸咸的水再次充满他的嘴和肺。
接着,亲爱的,上帝的保佑带领我到水面,或至少让我呼吸到那一英寸夹在海面与上方十五英尺的冰之间的空气。
约翰爵士的手慌乱挥动着,身体翻转成背部朝下,腿还是没有任何用处,手指在上方的冰上乱刮。他强迫自己让心脏和四肢平静下来,他需要克制自己的动作,好让鼻子在冰层与冰冷的水之间找到一丝丝空隙。他在呼吸。他抬高下巴,把海水咳出来,并且用嘴巴呼吸。
谢谢,亲爱的耶稣,上主……
约翰爵士压住想要大叫的冲动。他沿着冰层底部爬,像是在爬墙。冰层的底部不太规则,有时向下突出进入水里,让他得不到一丝空气,有时却又向上升起五六英寸甚至更高,他几乎能让整张脸浮出水面。
虽然在他上面有十五英尺厚的冰,却还是有微弱的光线――蓝色的光,上主的光――在离他眼睛仅几英寸的粗糙冰切面上折射。部分日光从那个洞――郭尔的葬坑――射进来,他刚才是从那里被丢进来的。
我唯一要做的事,我亲爱的女士们,我亲爱的珍恩,就是找到回冰上那窄洞的路,也就是说,确认自己所在位置,但是我知道我只有几分钟……
不是几分钟,是几秒钟。约翰爵士可以感觉到冰冷的水快要将他冻到失去生命了,而且他的脚显然状况严重。他不仅无法感觉到脚的存在,还感觉到它们并不存在。海水中有他的血的味道。
接着,女士们,全能的上帝,我看到了光……
在他左边。开口在他左手边十码或不到十码的地方。
这里的冰比黑色的水面高,空间足够让约翰爵士把头抬起来,用他秃而冰冷的脑门顶着粗糙的冰喘气,水和血从眼睛里流出来,并且看见救赎主的光辉就在不到十码远的地方。
某个巨大而潮湿的东西在他与那片光之间升起,四周变得完全黑暗。他原先可以呼吸的几英寸空气突然被夺走,取而代之的是难闻之极的腐败口臭扑面而来。
“请……”约翰爵士气急败坏地开口,边说边咳。
潮湿的恶臭味接着环绕住他,巨大的牙齿在他脸的两侧合起,他的头两侧、耳朵正前方的骨头和头颅整个被咬碎。
第十六章 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十日
五钟响,清晨两点半,从幽冥号回来的克罗兹船长已经检查过威廉·史壮和汤马士·伊凡斯的尸体。冰原上那只东西将它们靠在船尾后甲板区的护栏上,并且看着它们被搬进船舱下面的死人房存放。现在克罗兹坐在他的舱房里,看着桌上的一瓶新威士忌及一把手枪,陷入沉思。
克罗兹的小舱房有将近一半的空间被嵌在右舷船身的卧铺占去。卧铺看起来很像小孩子的床,侧边加高、刻了图案,下方有几个内嵌橱柜,凹凸不平的马毛床垫的位置差不多和他的胸部一样高。克罗兹在真正的床上从来就睡不好觉,他常常希望能再睡他还是初级军官、准尉以及船上见习生那些年里睡的摇晃吊床。固定在船身的卧铺,可说是整艘船最冷的睡卧处,比士官长们的卧铺还冷,因为他们的小舱房在主舱船尾区中央。跟船首区幸运的船员睡的吊床相比,他的卧铺更冷。吊床悬挂在船员用餐区,旁边就是散发热光的费兹尔专利火炉,狄葛先生每天都在那里煮食二十个小时。
嵌在升高而内倾船身上的几个书架上摆了一些书。就克罗兹的卧榻来说,这些书或多或少发挥了隔冷效果,虽然效果不大。天花板下方还有更多本书塞在垂挂在弧形木梁下方长约五英尺、几乎和舱房同宽的书架上,书架下方三英尺左右就是位于卧铺与走道间的外翻式书桌。普雷斯顿专利天窗的黑色圆孔在舱房正上方,凸而不透明的玻璃塞在被三英尺高积雪及帆布覆盖住的甲板里,无法为舱房带来一丝光线。冰冷的空气不断从天窗流进来,就像死了很久却还挣扎着想呼吸的生物呼出的冰冷气息。
克罗兹的书桌对面是装设洗脸盆的窄架,脸盆里没有水,因为水会结冻,克罗兹的侍从乔帕森每天早上会从火炉那里为他取热水来。在书桌与洗脸盆之间,小舱房只剩下一点点空间让克罗兹站立,或者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桌前一个没有椅背、不用时可以收到洗脸盆下的凳子上。
他继续看着他的手枪和威士忌。
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常觉得他对未来一无所知,除了他的船和幽冥号将永远不能再靠帆或蒸气动力航行之外。但是他提醒自己有件事可以确定:在他的威士忌告罄时,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就会开枪把自己的脑袋轰掉。
在已故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的储藏室里装满贵重的瓷器(当然全都有约翰爵士名字的缩写与家族徽章)以及切工精细的水晶容器、四十八只牛舌、同样刻有他徽章的漂亮银制品、好几桶烟熏的西伐利亚火腿、堆成塔状的格罗斯特郡重乳酪、从住在达吉林的亲戚农场特别进口的一袋袋茶叶,以及许多瓶他最喜欢的覆盆子果酱。
克罗兹也带了一些特别的食物,以便偶尔宴请军官,但他的钱和专属船长的储物空间,大多献给了三百二十四瓶威士忌。不是什么高级的苏格兰威士忌,但对他来说已经够了。克罗兹知道,自己早就是重量不重质的酒鬼了。有时候,就像夏天特别忙的时候,一瓶酒可以让他喝上两个星期或更久。其他时候,譬如过去这星期,他一个晚上可以喝掉一整瓶。自从去年夏天越过两百瓶的门槛后,他就不再数空瓶了,不过他知道他威士忌存量已经所剩不多。在他喝完最后一瓶的最后一滴酒,侍从告诉他已经没有酒时(克罗兹知道那一定会是晚上),他计划好要扳起手枪击铁,让枪口对准太阳穴,然后扣下扳机。
他知道,一个讲求实际的船长会提醒自己,烈酒房里还有为数不少的烈酒,四千五百加仑浓缩的西印度兰姆酒,每一瓶酒标示的酒精强度都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之间。这些兰姆酒每天以“及耳”( 注:Gill,一及耳等于四分之一品脱。)为单位,分配很少的量给船员们喝,船上剩下的已稀释与未稀释的兰姆酒,多到能让人在里面游泳。一个比较不吹毛求疵而习惯豪饮的酒鬼船长可能会把船上的兰姆酒当成自己的备用酒,但是法兰西斯·克罗兹不喜欢兰姆酒。威士忌才是他的酒,没有威士忌,他就差不多完蛋了。
看到年轻的汤米·伊凡斯身体被拦腰截断,还穿着裤子的腿看似一个滑稽的Y字,靴子则被鞋带紧紧系在脚上。这让克罗兹回想起,他被叫去看离幽冥号四分之一英里处的残破猎熊隐匿棚的那天。他知道,再过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是六月十一日那场灾难满五个月的日子。一开始,克罗兹和几个跑去察看的军官搞不清楚隐匿棚到底出了什么惨事。隐匿棚的结构被撕成破片,用来当框架的铁棒被弄弯且撞坏,长板凳也被撞成碎片,而在碎片之中躺着中士布莱恩的无头尸体,他是探险队军阶最高的陆战队士官。他的头――克罗兹到达时还没被找到――被打落后在冰原上滚了三十码,才停在那具被剥了皮的小熊尸体旁边。
维思康提中尉断了一条手臂,但不是被白熊怪兽弄断,而是他自己在冰上跌断的,二兵威廉·皮金登的左肩被他隔壁的陆战队士兵二兵罗伯特·哈普魁开枪射中。哈普魁的肋骨断了八根、锁骨粉碎、左手臂脱臼,他后来说他被怪兽的大爪斜斜猛力一击。二兵希里和日德都活了下来,没受到严重的伤,不过两人都因为自己惊慌落跑、跌跌撞撞、惊声尖叫、手脚并用地在冰原上爬而感到羞愧。日德逃跑时还断了三根指头。
不过,真正引起法兰西斯·克罗兹注意的,是约翰·富兰克林爵士那两只还穿着裤子与靴子的腿与脚。膝盖以下完好无缺,两脚却是分开的,一只还在隐匿棚里,另一只却掉在葬坑的洞口附近。
他一面喝着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面想,是什么样的邪恶智能,竟然会从膝盖把一个人的脚截断,然后带着还活着的猎物进到冰洞里,把他丢进去,等稍后再来处理。克罗兹试着不去想接下来冰层下方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几个晚上,在喝过一些酒、试着要让自己入睡时,他还是看得出那里上演过可怕的事。他也很确定,上星期这时候葛瑞翰·郭尔中尉的葬礼,其实是在准备一顿特别的大餐,给那只已经在冰底下等待及窥视的熊吃。
克罗兹并没有因为葛瑞翰·郭尔中尉的死而太难过。郭尔是那种家教很好、受过良好教育、出身英国国教派、读私立学校、曾经..是皇家海军的战地英雄军官,天生就有领导才能,与上司与下属都处得来,事事谦虚,属于生下来就是要做大事、连对爱尔兰人都很好的举止优雅的英国人。这四十多年来,法兰西斯看过太多他妈的高级名流笨蛋被拔擢在他之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东西到底有什么样的邪恶智力,竟然能在几乎找不到猎物的冬天里杀了猎物而不吃,反倒把一等水兵威廉·史壮的上半身与年轻的汤姆·伊凡斯的下半身送回来?伊凡斯是五个月前郭尔葬仪队中负责敲打蒙鼓的“船上男孩”之一。什么样的生物会在黑暗中将这年轻人从克罗兹身旁抓走,却不去动站在三码外的船长……并且还把一半的尸体送回来?
船员们知道答案。克罗兹也知道船员们知道答案。他们知道那是冰原上的恶魔干的,不是某只长得特别巨大的北极熊在搞鬼。
法兰西斯·克罗兹船长并非不同意船员们的看法,虽然今晚稍早他与费兹坚中校喝白兰地时,还把此看法斥为无稽之谈。不过,他还知道一些船员们不知道的事:想在这恶魔国度杀死他们的恶魔,并不只是那只要将他们一个个杀死、吃掉的白色毛茸茸怪物,而是这里的一切:永不停歇的寒冷,不断挤压的冰,闪电暴风雪,海豹、鲸鱼、鸟类、海象及陆上动物全都绝迹的怪异现象,不停向他们逼近的堆冰,在结冰的白色海上勇猛前进的冰山(它们背后留下的未冻水面还不到一艘船的长度),像白色地震般突然爆发的冰脊,舞动的星星,马虎封装变成毒物的罐头食物,迟迟不来的夏天,一直不解冻的水道。每一样东西。冰原上那只怪兽只是想置他们于死地的一种恶魔面貌,而且那恶魔希望他们每个人都受尽折磨。
克罗兹又喝了一口酒。
他对极地心态的了解更胜过对自己的。他觉得古希腊人说的对。他们说,在地球这个圆盘上有五个气候带,其中四个是相同的、相对的、对称的(就和许多希腊的事物一样),像蛇身上的环带一样缠绕着世界。两个是温带,适合人类居住;中间的环带赤道带,并不适合任何有智能的生物。不过希腊人却因此误以为没有人能居住在那里,克罗兹认为,那里只不过是没有文明人罢了,他曾经到过非洲和其他赤道地区,确信那些地方是不会产生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至于两个极地区域,早在探险家们到达北极与南极的荒原以前,希腊人就推论说,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适合人类,连旅行经过都不合适,更不用说要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了。
那为什么,克罗兹想,像英格兰这样蒙上帝祝福、被主放在两个温带中最温和、最绿意盎然、最适合人类居住地带的国家,会不断把船只和人员丢到北方及南方极地的冰上?那些地方连穿着毛茸茸外衣的野蛮人都不愿意去。
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为什么法兰西斯·克罗兹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两个让人不敢领教的地区,去效命于从来就不肯定他的能力与价值的国家及官员们?而且他还心知肚明,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极地的寒冷与黑暗中。
船长记得自己还是小男孩,在他十三岁到海上航行前,他就已经把深层的忧郁像冰冷的秘密一样藏在心底。在那一个冬夜,他站在村落外的山丘上,愉快地看着灯光渐渐消逝,忧郁的本质就慢慢显露出来。他会找个小地方躲起来,幽闭恐惧症对法兰西斯·克罗兹来说从来不是问题。虽然对黑暗产生深深的恐惧,把黑暗看成是偷偷取走他母亲与祖母性命的死神,可在其他男孩们在阳光下戏耍时,他却独自倔强地躲在地窖里寻找死神。克罗兹还记得那个地窖像坟墓一样冰冷,有寒冷与发霉的味道,黑暗及不断向内压挤的力量让他心中只剩下晦暗的思想。
他在小酒杯里盛满酒,然后又喝了一口。冰的呜咽声突然加大,船也用呜咽来响应,它尝试在冰冻的海###,却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自己压挤得更紧,并发出呻吟。底舱的金属框架被压缩着,突然发出的破裂声听起来很像手枪的枪声。船首区的船员与船尾区的军官们打呼声不断,他们早就习惯那些想把他们压扁的冰在夜里发出的各种怪声。在零下七十度夜里甲板上值班的军官,一直靠跺脚来保持血液流通。四声响亮的跺脚声在船长听来,像是疲倦的父母在告诉这艘船,不要再出声抗议了。
克罗兹很难相信苏菲·克瑞寇曾经到过这艘船,就站在这间舱房里,说它多雅洁、整齐、舒适;成排的书显得舱房主人多有学问,透过天窗洒进来的南半球自然光多怡人。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一八四○年十一月南半球的春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星期左右,当时克罗兹也是搭乘幽冥号与惊恐号,在去南极的路上顺道造访了澳洲南方的范迪门岛。那次探险队的总指挥是克罗兹的朋友,社会地位比他高的詹姆士·罗斯船长。他们暂时停靠在侯巴特城,要把最后一批补给品装上船,然后再前往南极水域。犯人流放岛的总督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坚持这两位年轻军官――罗斯船长与克罗兹中校――在访问期间要住在总督官邸。
那段时光相当美妙,而且对克罗兹来说有致命的爱情魔力。
他们到那里访问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就来探视探险队的两艘船。船相当干净,重新整修过,存粮也差不多都备妥了,那时年轻的船员还没留胡须,也还没被接下来的两个南极冬天弄得憔悴不堪。罗斯船长以主人身份接待约翰爵士总督和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到船上参观时,克罗兹发现他成了总督外甥女――有着暗褐色头发及明亮眼睛的年轻苏菲·克瑞寇的护花使者。那一天,他坠入情网,而且怀着盛开的爱情进入接下来两个南极冬天,爱情发展成萦绕在他心里的一股执著爱恋。
在总督官邸里那几顿有仆人扇风、时间拖得很长的晚餐里,大家都能尽兴畅谈。总督富兰克林五十中旬,看起来心力交瘁,因为成就没受到肯定而丧志。他在范迪门陆块的第三年,当地的媒体、地主、官僚政客群起反对他,让他更加消沉。不过他和妻子珍恩夫人都因为皇家探索团同乡(或者像约翰爵士喜欢称呼他们的,他的“探险队同胞”)的造访而重新有了活力。
苏菲·克瑞寇一点都没有不快乐的迹象。她聪颖、活泼、有朝气,有时候她的意见或胆量还会让人吓一跳,甚至比她那位颇有争议的舅妈珍恩夫人还令人惊讶。她年轻美丽,似乎对四十四岁的单身中校法兰西斯·克罗兹的见解、生活以及各种想法很感兴趣。克罗兹其实不习惯这阶层的社交,所以努力让自己有最合宜的举止,酒也喝得比向来喝的少,并且只喝葡萄酒。他原本犹豫要不要讲的笑话,却都能让她哈哈大笑。面对他试探性的隽语,她总是会用愈来愈高层次的机智来回答。对克罗兹来说,这就像是在跟比自己厉害许多的对手学网球。到了第八天,也就是这次长访的最后一天,克罗兹已经觉得自己不输给任何一个真正的英格兰人。他是生在爱尔兰的绅士没错,但是他已经走出自己的路,拥有有趣精采的人生,不输给任何人,而且在克瑞寇小姐美丽的蓝色眼睛里,他比绝大多数的人来得优秀。
当皇家海军幽冥号和惊恐号离开侯巴特城的海湾时,克罗兹还是称呼苏菲“克瑞寇小姐”,不过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彼此之间的秘密连结:偷偷互视、朋友般的相对无言、共有的笑话以及私下的相处。克罗兹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恋爱。在他原本的人生中,“罗曼史”等同于造船厂妓女户、暗巷里的私娼、为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和人做那码子事的原住民女孩,以及在伦敦高级妓院被敲几次竹杠。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知道,一个女人能穿的最迷人且最性感的服装,就是许多层的保守衣物,就像苏菲·克瑞寇到总督官邸吃晚餐时的穿着,有足够多的丝质纤维遮住身体的曲线,让男人能专心欣赏她令人愉快的机智。
接下来:近两年的堆冰、瞥见南极洲、忍受企鹅栖息地的恶臭、按照两艘疲累的船为远方两座冒烟的火山命名、黑暗、春天、怕被冻在海上、全靠风帆力找到并且辛苦行经现在被称为詹姆士·罗斯的海,最后穿过波涛汹涌的南海航道,回到住了一万八千个囚犯和一位非常不快乐的总督的岛上,进到侯巴特城。这一次他们没有安排参观幽冥号和惊恐号。两艘船全都是润滑油、煮食、汗水及劳务的臭味。参与南极之行的男孩,这时几乎都成了眼睛凹陷、满脸胡子的男人,他们一点都不想再参加皇家探索团的任何探险活动了。除了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之外,每个人都想尽快回到英格兰。
法兰克林·克罗兹只想再看到苏菲·克瑞寇。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他透过甲板和冰雪隐约听到在他上方的船钟敲了六下,清晨三点了。
五个月前约翰爵士被杀害时,船员们都很难过。大多是因为随着这位大腹便便又秃头老人的过世,他答应要给每个人的十英镑以及和签约金一样多的津贴都不算数了。不过,富兰克林死后,船上的情况几乎没有改变。费兹坚中校现在名符其实地成为幽冥号的船长。笑时露出闪亮金齿、手臂还在吊绷带的维思康提中尉接替葛瑞翰·郭尔在探险队的领导地位。似乎没人对此有意见。克罗兹船长接掌探险队总指挥的职务,不过现在探险队困在冰上,他也没办法有什么作为和富兰克林不同。
不过,克罗兹在当下做了一件事:搬运超过五吨物资穿过冰原到威廉王陆块,安置在罗斯纪念碑不远的地方。他们现在已经很确定那是一座岛,因为克罗兹派遣过雪橇队去侦察那区域。克罗兹还亲自参与五六次先遣的侦察任务,为之后的人在冰脊和沿岸地带的冰山障碍中开辟较好走的路。他们带去额外的冬季御寒衣物、帐篷、用来搭建小木屋的木材、装干燥食物的木桶、数以百计的罐头、避雷针(连约翰爵士舱房里的铜制床杆也拿来当避雷棒),以及万一在接下来的冬天被迫放弃两艘船,船员们可能会需要用到的生活必需品。
在冬天再次来临前,又有四个人被冰上那只生物夺去性命。其中两个人是在克罗兹也亲身参与的侦察任务中,被那只东西从帐篷里抓走的。不过,他们自八月中旬起就停止运输任务,主要原因是恐怖的闪电与浓雾又回来了。一连三个多星期,两艘船都笼罩在浓雾中饱受闪电攻击,只能进行可以短时间内回到船上的冰上活动,大多是狩猎队出去打猎,另外几次则是防火洞工程队出去维修。等到怪异的浓雾和闪电终于停歇已经是九月初,严寒与冰雪又回来了。
虽然天气变得很恶劣,克罗兹还是派遣贮粮雪橇队到威廉王陆块去。不过,自从准副迦尔斯·马克宾和一名水兵在雪橇队三部雪橇前方几码处被杀之后,克罗兹就“暂时”停止置放存粮的旅程。因为风雪刮得很大,没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但他们临死之前的尖叫声,在其他船员及带队军官第二中尉哈吉森耳中听来异常清晰。从那次暂停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在十一月一日之后,已经不再有任何一个神智清楚的船员会志愿到黑暗里去参与历时八到十天的雪橇之旅。
船长知道他至少必须在岸上贮放十吨的物资,目前为止才运送过去五吨而已。但问题是,在那低矮、饱受强风吹刮、尽是砂砾与冰雪的沙洲上扎营,会让他们变得毫无防卫能力。那夜,那东西在威廉王陆块上直接将船长方形帐篷旁的一个帐篷撕裂,要不是水兵乔治·金纳德和约翰·贝慈及时逃命,恐怕也凶多吉少。只要他们还能撑下去,两艘船的船身与突出在海面上的甲板,都可以成为各式各样的墙,把船变成堡垒。相较之下,待在砂砾地上的帐篷里,不论他们彼此靠得多近,都至少要派出二十个武装士兵在四周日夜看守。即使如此,那东西还是能在守卫反应之前就侵入。每个曾经随雪橇队到过威廉王陆块、在那里的冰上扎过营的人都知道这点。夜晚也愈来愈长,待在帐篷里没受到保护的恐惧,就像对北极酷冷的恐惧一样,愈来愈深地渗入船员们的身体。
克罗兹又多喝了一些威士忌。
一八四三年的四月―南半球的初秋,虽然那时白天还很长且温暖,幽冥号和惊恐号回到范迪门陆块。
罗斯和克罗兹再次成为总督住处的座上宾,不过这次,富兰克林总督与夫人脸上都蒙上一层阴影。克罗兹不想特别去注意,能再次接近苏菲·克瑞寇,他就已经非常快乐了。不过,幽冥号及惊恐号在南方冰地上探险的期间,侯巴特的气氛、事件以及阴谋、背叛、揭发与危机等,也已经让向来不受拘束的苏菲受到影响。住在总督官邸的前两天,他就听到一堆消息,得以拼凑出富兰克林夫妇沮丧的原因。
情况似乎是,当地的势力――以善于诋毁人,并且会在背后出卖人的殖民地大臣约翰·蒙塔古船长为代表――很早就认定约翰爵士办不好事,也看扁他那发言坦率、不合传统的妻子珍恩夫人。克罗兹唯一从约翰爵士那里听到的是(其实是他们三名男士在官邸藏书颇丰的书房里喝白兰地、抽雪茄,而沮丧的约翰爵士忍不住跟罗斯船长诉苦时,克罗兹碰巧听到的。),当地人“欠缺敦亲睦邻的情谊,并且令人遗憾地,极度缺乏公共精神”。
从苏菲那里,克罗兹知道约翰爵士已经(至少在社会大众眼中)从“吃自己鞋子的人”变成(套用他自己的形容词)“连苍蝇都不会去伤害的人”,并且很快又变成(如同塔斯马尼亚半岛广为流传的形容词)“穿着女生衬裙的男人”。苏菲跟他保证,之所以会有最后这种诽谤,一方面是因为约翰爵士和他的妻子一直想改善当地土著以及岛上在不人道情况下劳动囚犯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殖民地的人不喜欢珍恩夫人。
“你知道,前几任总督只会把囚犯们租给当地的农场主人或城里的商业巨子,让他们去执行那些疯狂计划,抽取佣金,并且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他们两人在总督官邸庭院的树阴下散步时,苏菲·克瑞寇解释。“约翰舅舅不跟他们玩这种游戏。”
“疯狂计划?”克罗兹问。他发现,当他们两人在天快黑的温暖傍晚单独散步、轻声细语地交谈时,苏菲的手正搀着他的手臂。
“如果农场经营者希望在他的土地上开一条新路,”苏菲说,“总督就应该借给他六百个饿得要死的囚犯,或者一千个。这些人要从破晓一直工作到日落,脚上带着铁链,手上铐着手铐,忍受热带的热气,没有水或食物。而且,如果他们跌倒或脚步蹒跚,还要被人鞭打。”
“我的天哪。”克罗兹说。
苏菲点点头,眼睛仍然注视着庭院的白石路。“虽然岛上没发现黄金,殖民地大臣蒙塔古叫囚犯去挖矿坑,然后囚犯就被派去挖凿。他们挖了四百英尺深,计划才被废止,因为这里的地下水位很浅,坑里不断冒出水来,而且据说在那可恶的圹坑中,每挖深一英尺,就会有两三个囚犯丧命。”
在还没再说一次我的天哪之前,克罗兹就把话吞回去了,不过他心里也只有这句话要说。
“你离开后一年,”苏菲继续说,“蒙塔古那只黄鼠狼、那只毒蛇,就捏造玩忽职守的罪名,劝约翰舅舅将某个和这里的士绅相处融洽的本地医生解职。约翰舅舅与珍恩舅妈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虽然事实上珍恩舅妈并不赞成把那医生解职。你知道,约翰舅舅多么讨厌流言蜚语,更别说去制造任何痛苦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常说他连一只苍蝇也不会去伤害……”
“是的。”克罗兹说,“我曾经看过他很小心地把一只苍蝇从饭厅里移走,然后放了它。”
“约翰舅舅听从珍恩舅妈的建议,让那位医生复了职,这使他成为蒙塔古一辈子的仇人。私下的争吵与指控开始浮出台面,基本上,蒙塔古开始把约翰舅舅称为骗子及懦夫。”
“我的天哪。”克罗兹说。他心里想的其实是:如果换成我在富兰克林的处境,早就把这他妈的蒙塔古叫出来决斗,先在他的两颗卵蛋里各塞入一颗子弹,然后再把最后一颗子弹送进他的脑袋。“我希望约翰把这个人开除。”
“喔,他正是这么做,”苏菲苦笑着说,“不过那只让事情变得更糟。蒙塔古去年搭船回英格兰,约翰舅舅宣布解除他的职务的信也同船寄达。可悲的是,蒙塔古恰好是殖民部部长史坦利爵士的好朋友。”
哇,总督这下真的完蛋了!克罗兹想。他们已经走到庭院远处的石板凳了。“太不幸了!”他说。
“事情比约翰舅舅与珍恩舅妈想象的还糟。”苏菲说,“康沃尔的《纪事报》上刊载了长篇文章,题目是《极地英雄的低能统治》。《殖民时报》甚至还怪罪到珍恩舅妈头上。”
“为什么要怪她?”
苏菲冷笑。“珍恩舅妈和我很像,非传统。你看过她在总督官邸里的房间了吧?上次你来,约翰舅舅有带你和罗斯船长参观?”
“哦,是的。”克罗兹说,“她的收藏品实在很棒。”珍恩夫人的起居室,也就是容许他们参观的部分,从地毯到天花板尽是动物骨架、陨石、化石、原住民战斗用的棍棒、原始的鼓、木雕的战斗面具、看来似乎能让皇家海军惊恐号以十五节速度前进的十英尺长桨、许许多多鸟类标本,而且至少有只猴子标本达到专业等级。克罗兹从没在博物馆或动物园里看过这样的收藏,更别说是在一位女士的卧房里。当然,法兰西斯·克罗兹也没什么机会看到其他女士的卧房。
“有个参观过她卧房的人写信到侯巴特的一家报社,我逐字念给你听,法兰西斯,‘我们这位总督夫人在总督官邸里的几间私人房间,看起来比较像博物馆或动物园,而不像一位女士的起居室。’”
克罗兹发出咯咯声。他也有同样的想法,心里有点罪恶感。他说:“那么,这个蒙塔古现在还在搞鬼吗?”
“还变本加厉呢!史坦利爵士,那条毒蛇背后的毒蛇成为蒙塔古的后盾,让那卑鄙小人复职,官阶和约翰舅舅将他解职的职位差不多,并且寄给约翰舅舅一份申诫令。珍恩舅妈私下告诉我,文件的内容十分不堪,简直就和用马鞭抽打差不多。”
克罗兹啜饮了一口威士忌,决定下一趟的雪橇之旅要亲自带队。在看不到获救希望,也没办法多发一份兰姆酒给船员喝的情况下,温热的食物最能振奋士气了。所以接下来的几趟雪橇之旅,要把四艘捕鲸船上的烹调用炉拆下来。假如两艘真正的船舰被废置在海中,四艘捕鲸船就变成用来航行的结实小船了。惊恐号和姐妹船幽冥号上的费兹尔专利火炉太重了,没办法搬到岸上,而且直到克罗兹下令弃船的前一分钟,狄葛先生都还会用火炉烤比斯吉给大家吃,所以最好还是用小船上的火炉。
四个火炉都是铁制的,和撒旦的蹄一样重,再加上雪橇还得载运更多用具、食物及衣物到岸上贮放。不过火炉上岸后会很安全,可以很快就点燃,虽然煤炭本身也要被拖行二十五英里,穿过遍布冰脊、像地狱一样冰冷的海冰。威廉王陆块上没有树木可当柴火,它南方几百英里内的陆地上也没有。克罗兹决定,接下来就把火炉送过去,而他也会跟着去。他们会拉着雪橇穿过绝对的黑暗以及难以置信的寒冷,让恶魔走在最后头。
一八四三年四月,克罗兹和苏菲·克瑞寇第二天早晨就一起骑马出城,往鸭嘴兽池骑去。
克罗兹原以为他们会搭四轮马车出城,就像他们当日进入侯巴特城寄住时那样,但是苏菲准备了两匹装好马鞍的马和一只驮着野餐用品的载物骡子。她骑马的样子跟男人一样。克罗兹发现,她穿的暗色裙子其实是一条七分裤,她穿来搭配裤子的白色帆布罩衫既女性化又有点粗野。她戴了一顶宽边帽,让阳光不会晒到她的肌肤。她的高筒靴擦得晶亮,皮质柔软,看起来要花上法兰西斯·克罗兹一年的船长薪水才买得起。
他们向北骑,远离总督官邸及首都,沿着一条窄路穿过农场,经过流放罪犯看守所,穿过一片雨林,进入地势较高的空旷郊野。
“我还以为鸭嘴兽只出现在澳洲。”克罗兹说。他在马鞍上一直找不到舒服的骑乘姿势。他从来就没有太多机会或理由骑马。随着马鞍的上下震动与弹跳,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这点令他相当难堪。苏菲在马鞍上则是神色自若,她和马的动作完全合一。
“哦,不,亲爱的,”苏菲说,“那些怪异的小生物只出现在北方大陆沿岸某些地区。但是在范迪门陆块上,到处都有它们的踪迹。不过它们很害羞,现在已经没办法在侯巴特城里看到它们了。”
听到“亲爱的”的声音,克罗兹感到脸颊一阵温热。
“它们危险吗?”他问。
苏菲轻松地笑着。“公的在求偶季节确实有些危险。它们的后腿上有一根秘密毒刺,刺的毒性在繁殖季会变强。”
“可以杀死一个成人?”克罗兹只在图片上看过这种滑稽小生物,对于它的危险性,他半开玩笑地表示关心。
“除非他的身材特别娇小。”苏菲说,“不过,遭遇鸭嘴毒刺攻击而活下来的人说疼痛相当难熬,他们甚至宁愿去死。”
克罗兹向右看着这年轻女子。有时他很难判断苏菲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认真。以目前情况来说,他假设她是在说真话。
“现在是繁殖季吗?”他问。
她又露出微笑。“不,亲爱的法兰西斯,繁殖季在八月到十月,我们现在应该很安全,除非碰到一个恶魔。”
“哪个恶魔?”
“不是的,亲爱的,是一个恶魔。你可能听人说过塔斯马尼亚恶魔。”
“我听说过。”克罗兹说,“据说它们是种很可怕的生物,上下颚可以张开到和一艘船底舱的舱口一样宽,以凶狠著称,是贪得无厌的猎食者,能将一匹马或一只塔斯马尼亚虎整个吞下肚。”
苏菲点头,表情严肃。“这全是真的。这种恶魔全身是毛、胸腔容量很大、食欲很好,而且相当凶猛。如果你听过它们的声音――我们不应该称那声音叫吠声、吼声或咆哮声,听起来还比较像是精神病院失火时会听到的一团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与叫骂声――我跟你保证,即使是像阁下法兰西斯·克罗兹这么有勇气的探险者,也不敢再在夜里一个人走进这里的森林或原野。”
“你听过它们的声音?”克罗兹问。他再次注视着她那张认真的脸,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跟他说着玩。
“喔,有的。那声音无法形容,恐怖之极。那声音会让猎物僵住,让恶魔有充足时间张开它无比庞大的牙床,把受害者整个吃掉。这声音可怕的程度只有它猎物的尖叫声能比拟。我听过一整群羊惊慌地咩咩尖叫,因为一只恶魔正要把它们整群吃掉,一次吃一只,连半只蹄都没留下。”
“你在开玩笑吧!”克罗兹说,两眼仍然盯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说真的。
“我从来不会拿恶魔开玩笑,法兰西斯。”她说。他们正骑入另一片黑暗森林。
“你说的那些恶魔会吃鸭嘴兽吗?”克罗兹问。他是认真的,这问题听起来很蠢,他很高兴詹姆士·罗斯或他的任何一位船员没听见他发问。
“塔斯马尼亚恶魔真的什么都吃。”苏菲说,“不过你运气还不错,法兰西斯。恶魔只会在夜里出来狩猎,除非完全迷路,我们应该可以在夜晚来临前就看到鸭嘴兽池以及鸭嘴兽,吃完我们的午餐,然后回到总督官邸。如果天黑时我们还待在森林里,就要靠上帝来救了。”
“因为有恶魔?”克罗兹问。他故意问得很轻松,但是他感觉得到藏在语调里的紧张。
苏菲拉扯缰绳让她的母马停下来,她对着克罗兹微笑,真诚、灿烂、完全绽放的笑容。克罗兹也让他那匹前行的马停下来,动作却很笨拙。
“不是的,亲爱的。”年轻女人轻声说。“不是因为恶魔。是因为我的名誉。”
克罗兹还来不及想出回答,苏菲却大笑起来,用马刺踢马向前冲去。
酒瓶里的威士忌已经不够盛满两杯了。克罗兹把其中一大半倒出来,把酒杯举在他与隔间墙上那盏闪烁的油灯之间,看着火光在琥珀色的液体里舞动。他慢慢喝下这杯酒。
他们没有看到鸭嘴兽。苏菲跟他保证,在这距离森林里的路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直径不到五十码的圆形小池塘里,总是看得到鸭嘴兽,而且它的巢穴入口通常就隐藏在从岸边伸入池里纠缠盘结的树根背后。但是他就是没看到。
然而,他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苏菲·克瑞寇。
他们在鸭嘴兽池畔树阴多的一面享受了一顿美好午餐,一条昂贵的棉质桌巾铺在草地上,桌巾上有野餐篮、杯子、食物容器及他们两人。苏菲叫仆人准备了几包烤牛肉,用布包起来并做好防水处理,然后放进算是这里最昂贵、但在克罗兹先前待的地方却是最便宜的“冰”里,以防牛肉在早晨骑马途中坏掉。他们也带了煮熟的马铃薯和几小碗美味沙拉。她还带了一瓶上好的勃艮地葡萄酒和几个约翰爵士收藏的刻徽水晶杯。她喝得比这位船长还多。
用完餐后,他们斜躺下来,两人相距不到几英尺,东拉西扯地谈了一小时,眼睛一直盯着池塘的深色水面。
“我们是在等鸭嘴兽吗,克瑞寇小姐?”克罗兹趁着谈论极地危险及美景的小空档问她。
“不是,如果它真想让我们看到,我想我们应该早就看到了。”苏菲说,“我刚刚只是饭后休息。现在我们可以下水游泳了。”
克罗兹疑惑地看着她。他当然没想到要带泳裤。他也没有泳裤。他知道她一定又是在嘲弄他,不过她说话时又是一副正经样,让他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这使得她略带淘气的幽默感,对他更有吸引力。
她继续开很有挑逗性的玩笑,她站起来,拍掉暗色七分裤上的几片枯叶,然后环顾四周。“我想我就到灌木后面把衣服脱掉,然后从长着草的岸边进到水里。当然,我也邀你一起到水里游泳,法兰西斯,或者你也可以依照自己对绅士风范的认知,选择要不要下水。”
他用微笑让她知道他是个有教养的绅士,不过他的微笑有点漂移不定。
她直接走到浓密的灌木丛后面,没有再回头看。克罗兹还是待在桌巾上,斜着身体半躺着,刮得很干净的脸上神情愉快。他看到她白晰的手臂突然将身上那件白罩衫向上提起,然后披挂在高大的灌木上时,他的表情冻僵了。不过他的###并没有冻住。在他的灯芯绒长裤和过短的背心下面,克罗兹的私密在两秒钟内就从“稍息”直接变成“登上后桅顶端”。
苏菲的暗色七分裤,以及一些白色镶着花边、不知如何称呼的内层衣物,在几秒钟后也和浓密灌木上方的罩衫摆放在一起。
克罗兹只能瞪着眼前的景象。他方才轻松的笑容已经变成死人般的瞠目结舌。他确信他的眼睛快要从头部蹦出来了,但是他无法转过身去,也无法把他的视线移开。
苏菲·克瑞寇走进阳光里。
她一丝不挂,双臂轻松垂在身体两侧,手指略为弯曲。她的乳房不大,但是很高,很白,尖端两颗大乳头呈粉红色,不像克罗兹之前见过的所有女人(妓院妓女、缺牙的娼妓、原住民女孩)一样是褐色的。
他曾经看过真正全身赤裸的女人吗?一个白种女人?在此刻,他觉得没有。即使他曾经看过,他知道现在那一点也不重要了。
阳光反射在年轻苏菲令人眩目的白肌肤上。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身体遮起来。克罗兹还僵在原先的呆滞状态及无神表情中,只是他的###有了反应,变得更肿胀与疼痛。克罗兹真正吃惊的是:他心中的女神、英格兰女性的完美典型、他早就在心理上与情感上认定为他的妻子及他未来儿女母亲的女人,竟然会有这么浓密、华美的阴毛,看来就像急于挣脱倒三角形里的黑色V字规范。不受规范是他目前近乎空洞的心灵所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词。她已经把她的长发解开,任之垂到肩膀上。
“你也要下水吗,法兰西斯?”她站在草地上轻声唤他。她的语调平和,就像在问他想不想再多喝一点茶。“或者,你只是想继续睁着眼睛看?”
她没再多说,以一个优美弧线跃入水中,苍白的手掌与白晰的手臂最先穿破镜面般的水面,身体其他部分接着也进入水中。
这个时候克罗兹开口,准备说话,但是他显然说不出话来。一会儿之后他就把嘴巴闭了起来。
苏菲轻松地游来游去。在她强壮、雪白的背部后方,可以看到她白色的臀部不断向上翘起。她的湿头发在背上分叉开来,仿佛有人用最黑的印第安墨水在她背上划了三笔。
她的头冒出水面,双脚轻松地踩着水,让自己停在池塘远处,靠近她刚到时就指给克罗兹看的那棵大树。“鸭嘴兽的巢穴就在这些树根后面。”她大声说。“我不觉得它今天想出来玩。它太害羞了。你可别跟它一样啊,法兰西斯,拜托。”
像是在做梦一般,克罗兹发现自己站起来,朝苏菲对面岸边一处最浓密的灌木丛走去。当他着手解开钮扣时,手指抖得非常厉害。他发现自己把脱下来的衣服都叠成一个个密实、整齐的小方块,再把这些方块放在他脚旁草地上一个大一点的方形上。他相信他花了很长的时间,但他剧烈的勃起一直不消退。
克罗兹站在树丛后面,听着苏菲游泳溅起的水花声,却还是下不定决心。他知道,他再犹豫一下,苏菲就会从池塘里爬上来,回到她的树丛帘幕后面等身体变干,而在他今后一生,他会一直咒骂自己是笨蛋、没种。
克罗兹透过灌木丛的树枝缝隙窥视苏菲,等到女士转身背对他,朝远处岸边游去时,他才赶紧把自己丢入池塘里。其实他的动作比较像跌进水里,而不是跳进去,不过因为他现在一心只想在克瑞寇小姐转身面对他之前,把那根###弄进水里,不被她看见,所以也就顾不得形象了。
等到他从水里浮上来嘶嘶喘着气,她正在二十英尺外的水里踩水,对他微笑。
“我很高兴你决定下来和我一起游泳,法兰西斯。现在如果公鸭嘴兽带着它的毒刺出现,你就可以保护我。我们要检查巢穴的入口吗?”她优雅地转了身,朝悬垂到水面上的大树游去。
克罗兹发誓在水中要和她保持十英尺――不,十五英尺――的距离,然后,他跟在她后面像狗一样划水,有如一艘快沉没的船无法抗拒背风岸的魅力。
这池塘比他意料中还深许多。他在离她十二英尺处停下来,笨拙地踩着水,好让头能保持在水面上。克罗兹发现,即使在岸边,就是大树树根顺着高约五英尺的陡峭堤岸向下伸入水里、岸上垂下的长草投射出黄昏阴影的地方,他不断摆动的脚和不断探试的脚趾,还是无法一下子就踩到池底。
突然,苏菲朝他游了过来。
她一定是注意到他眼神中的惊慌,他不知道要奋力向后划,或者只是警告她,他现在正在###嚣张的状态下。她停下来用蛙式划水,他可以看见她的白色乳房在水面下晃动,接着她向左侧点了点头,然后轻松地朝树根方向游去。克罗兹也跟着游去。
他们攀附在树根上,彼此距离只有四英尺左右,还好他们胸部以下的水颜色很深。苏菲用手指着树根纠结的池堤上一个可能是鸭嘴兽巢穴入口,也可能只是泥巴凹陷的地方。
“这只是个野营巢穴,或者叫单身巢穴,而不是孵育巢穴。”苏菲说。她的肩膀和锁骨都相当美。
“什么?”克罗兹问。他很高兴,而且有些讶异他说话的能力已经恢复了,但是并不满意自己发音古怪、放不开,而且牙齿还在打战。这里的水不冷。
苏菲微笑着。她的一缕褐发就贴在她尖锐的脸颊上。“鸭嘴兽会挖两种巢穴,”她轻声说,“有些自然学者称这一种叫野营巢穴,不管是公的或母的鸭嘴兽,在繁殖季外都是住在这种巢穴。单身鸭嘴兽住在这里。孵育巢穴则是母鸭嘴兽为了繁殖后代而挖的,在做完那件事后,会再挖一个小房间做育儿室。”
“哦。”克罗兹说。他紧紧抓附在树根上,就像从前在飓风中、在两百英尺高的索具上紧紧抓住船的缆索。
“母鸭嘴兽会下蛋,你知道吗?”苏菲说,“就像爬虫类一样,但又会像哺乳类一样分泌乳汁。”
在水面下,克罗兹可以看见她胸部两颗白球正中央的两颗黑褐色圆圈。
“真的啊?”他说。
“珍恩舅妈可以算是一个自然学者,她认为在公鸭嘴兽后腿上的那根毒刺不仅可以用来和其他公鸭嘴兽打架,也可以让它在和母鸭嘴兽一起游泳及交配时勾住对方。或许,当它紧靠在交配伴侣身上时,那根刺不会分泌毒液。”
“是吗?”克罗兹回答。不过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不是吗?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苏菲抓着纠结的树根,让自己更靠近克罗兹,直到她的胸部几乎碰到他。她把冰冷的手――有点大得超乎寻常――平放在他的胸部。
“克瑞寇小姐……”他说。
“嘘。”苏菲说,“不要出声。”
她把左手从树根上移开,放到他的肩膀上,整个人勾挂在他身上,就像她先前勾挂在树根上。她的右手向下滑移,横过他的肚子,去触摸他的右臀,接着又将手收回到他身体正中央,然后再次向下伸。
“喔,天啊。”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她的脸颊靠着他的脸颊,湿头发贴在他的眼睛上。“我现在是不是摸到一根毒刺啊?”
“克瑞寇小……”他说。
她的手用力挤压那根。她优雅地漂浮起来,霎时之间,她两只有力的腿已经靠在他左腿两侧了,接着她让她的重量及温暖摩擦着他的身体,向下滑移。他把那条腿稍微抬高些,将她推高,让她的脸能浮在水面上。她的眼睛闭着。她的臀部坐在他腿上,双乳平贴在他的胸膛上,右手开始抚摸他全身。
克罗兹发出呻吟声,但只是一种期待的呻吟,而不是松弛的呻吟。苏菲靠在他的脖子上,也发出轻柔的呻吟声。她的下体紧贴着他那只抬起的大腿。他可以感觉到她下体的热气和湿润。怎么可能有东西比水还湿?他很纳闷。
接着她热切地发出呻吟,而克罗兹也把眼睛闭起来。他有点遗憾这样就不能再看见她,但是他别无选择。她的身体再次用力压在他身上,一次、两次,然后第三次,而且她的抚摸变得快速、急促、熟练、清楚、渴求。
当他在水中剧烈地悸动与抽搐时,脸就埋在她的湿头发里。克罗兹在想,这一阵又一阵的射精也许永远不会停下来,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马上向她道歉。不过,他又再次呻吟,而且几乎已经抓不住树根。他们晃动着,脸颊沉到水面下。
这时最让法兰西斯·克罗兹感到困惑的是――此时宇宙中每一件事都令他困惑,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打扰他――这位小姐正压着他,大腿紧紧夹住他,脸颊用力靠着他的脸颊,但双眼紧紧闭着,还有她也在呻吟。女人真的不会有男人那种强烈的感觉?有些妓女也会呻吟,当然是因为她们知道男人喜欢听这种声音。很显然,她们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但是……
苏菲抽身回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轻松地笑着,嘴唇整个吻到他的嘴唇上,把腿抬起来成为大折叠刀的形状,用力一踢,让自己离开树根,然后朝着放置她的衣物、此时正略微晃动的灌木丛游去。
接下来的一切让人难以置信。他们穿好衣服,捡起野餐用品,把东西装载在骡子上,登上马鞍,然后两人骑回总督官邸,一路上没说半句话。
接下来的一切同样让人难以置信。当天晚上吃晚餐时,苏菲·克瑞寇开心地笑着,并且和她的舅妈、约翰爵士、甚至是当天特别多话的詹姆士·克拉克·罗斯船长聊天,而克罗兹却大半时间都保持沉默,只是一直看着桌子。他只能佩服她的……那些法国人怎么说的?sangfroid(泰然自若),而克罗兹的心思和灵魂还沉浸在身体在鸭嘴兽池经历的高潮里几乎停不下来,身体里的原子被散射到宇宙各角落。
苏菲轻笑出声,并且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快速朝四周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看到或听到他们,连囚犯也没有。“请不要在乎昨天的事,克罗兹中校。我们过了很棒的一天。在池塘的那段……插曲……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很愉快。那只是我……本能……的反应,或者说是,在那些时刻里,我们一时感觉彼此特别亲近而有的后果。但是,请你不要误以为,我亲爱的法兰西斯,只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片刻的轻率举动,你就要对我负有任何责任或义务。”
他看着她。
她还是微笑着,但是并没有他习惯的温暖。她异常轻柔地说,声音穿过热空气,强似一声坚定的耳语,“这并不表示你已经玷污我的名誉,中校。”
“克瑞寇小姐……”克罗兹又想说话,但随即停下来。如果现在是他的船被推挤撞向岸边、水泵失去作用、底舱积了四英尺深的水而且水位还在升高、索具纠结、船帆破裂,他知道要下什么命令,包括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此时,他完全一筹莫展。在他心里只有节节升高的疼痛及震惊,让他受伤最深的是,他认出某种非常古老、他非常了解的东西。
“如果我要结婚,”苏菲继续说,再次打开她的阳伞,在她头上转了转,“对象也会是我们耀眼的罗斯船长。虽然我命中注定不会只是个船长夫人而已,法兰西斯。他得被册封为爵士……不过我相信他很快会被册封了。”
克罗兹注视着她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到一些开玩笑的迹象。“罗斯船长已经订婚了。”他最后终于说,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已经受困多天、没水可喝的人发出的嘶哑声。“他们计划在詹姆士回到英格兰后就马上结婚。”
“哦,呸!”苏菲站起来,把阳伞转得更快。“今年夏天我自己会搭乘快速邮船回英格兰,甚至是在约翰舅舅被召回之前。詹姆士·克拉克·罗斯还没有完全认识我。”
她低头看着还在原处的他,他仍然荒谬地单膝跪在白色砂砾地上。“还有,”她愉快地说,“即使罗斯船长娶了那个痴痴等他、伪装有皇室血统的年轻女子,婚姻也不能阻止任何事。他和我常常谈到她,我可以跟你保证她是个没头脑的人。婚姻不是死亡,也不是《哈姆雷特》里从来没人能回来的‘未知国度’。我们已经知道有男人从婚姻里出来,然后找到真正适合他们的女人。记住我的话,法兰西斯。”
他终于站了起来。他站着,把粘在他最好的礼裤膝盖上的白色砂砾拍掉。
“我得走了。”苏菲说,“珍恩舅妈、罗斯船长和我今天早上要到侯巴特城,去看几匹范迪门公司刚刚进口来配种的新种马。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去,请不用客气,法兰西斯,不过,在去之前拜托你先去换套衣服,也顺便换一>副表情。”
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前臂,然后走进总督官邸,沿路转着她的阳伞。
克罗兹听到甲板的钟敲了八响。现在是清晨四点。如果船在海上,通常再过半个小时,船员们就会从吊床上被挖起来,开始磨甲板及清洗东西。但是现在,在黑暗中、在冰上,而且是在风中,克罗兹听得见风还在索具之间咆哮,这意味着很可能又有一场暴风雪,而现在才不过是他们第三个冬天的十一月十日,船员们可以睡晚一点,一直闲散到晨班的四钟响,也就是早上六点。那时冰冷的船会活跃起来,船舱会充满大副及二副的吼叫声以及船员们穿着毛皮鞋的脚踩在舱板的声音,接着就是大副、二副扬言要把吊床割断,让它和包在里面的船员一起落到舱板的威胁声。
与平常的海上任务比起来,这里真是个慵懒天堂。船员们不仅睡得晚,还可以在八钟响时在主舱吃早餐,然后才去执行早上的勤务。
克罗兹看着威士忌的瓶子与杯子。两者都是空的。他举起那把沉重的手枪――在装填好火药及子弹后更加笨重。他的手还分辨得出轻重。
接着他把手枪放进船长外套的口袋里,把外套取出来挂在钩子上。克罗兹用乔帕森每天晚上特地为他准备的干净布,把威士忌酒杯擦干净,然后放回抽屉。再来他很小心地把威士忌空瓶放进盖着的藤篮里,这篮子是乔帕森专门为此而放在滑门旁边的。克罗兹在黑暗中尽了一天的职责,回到舱房时,藤篮里又会有一瓶新的威士忌。
他一度考虑穿多一点,把他的毛皮鞋换成真正的皮靴,套上保暖巾、帽子及全副御寒衣,然后上到甲板去,走出船外走进黑夜及暴风雪中,等待船员们起床,然后再下到船舱去和军官们一起吃早餐,接着一整天都不睡觉。
有好几个早晨他都是这样。
但是,今天早上不能。他太虚弱了,而且天气冷到让只穿着四层羊毛衣与棉衣的他连站在这里一分钟都受不了。清晨四点,克罗兹知道,正是夜晚最寒冷的时刻,也是大多数生病或受伤船员放手让灵魂离开,让自己被死神带走,进入真正未知国度的时刻。
克罗兹爬到毯子下面,把脸沉进冰冷的马毛床垫里。大概还需要十五分钟或更长的时间,身体的热度才会开始让这摇篮般的空间变温暖。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在那之前睡着。运气好的话,在另一个黑暗寒冷日子到来之前,他还可以像醉鬼一样睡上两小时。运气好的话,在快昏睡过去时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第十七章 厄文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沉默女士不见了,将她找出来是第三中尉约翰·厄文的职责。
船长并没有命令他去做,不过这么说也不确切。在六月,也就是大约六个月前,克罗兹船长决定把爱斯基摩女人留在皇家海军惊恐号上时,船长曾经告诉厄文要负责看好她,至今克罗兹船长没有废除命令,所以厄文认为得为她的行踪负责。况且,这位年轻人爱上她了。他知道那很笨,甚至很疯狂,竟然去爱上一个野蛮人,一个连基督教都不信的女人,而且还是没受过教育的原住民,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任何语言都一样,反正她的舌头被截断了),但厄文还是爱上了她。她的某种特质让高大、强壮的约翰·厄文很难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现在她不见了。
星期四,也就是两天前,他们发现她不在她该在的地方――主舱病床区前方零乱区域的一堆板条箱后面。不过船员们已经很习惯沉默女士来来去去的古怪行径,她不在船上的时间和她在船上的时间差不多,即使是晚上。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四下午,厄文跟克罗兹船长报告说沉默不见了,虽然船长、厄文和其他船员在两天前(也就是史壮与伊凡斯的尸体被发现那天)的夜里,还看见她出现在外面的冰上。船长说不用担心,她会自己出现。
但是她没有。
星期四早上暴风雪就来了,带来很多雪和强劲的风。辛苦地在提灯光下维修惊恐号与幽冥号之间路碑(每三十步一个、由冰砖堆起的四英尺高锥形柱)的工程队在下午被迫撤回,而且从那时起就无法再到冰上工作。幽冥号来的最后一位使者,星期四当天很晚才到达,而且因为外面有暴风雪而不得不留在惊恐号上过夜。他说沉默也不在费兹坚中校的船上。到星期六早上,甲板上的守卫已经变成每一小时换一次班,但值完班下到船舱的船员身上还是都结了层冰,并且冷得发抖。每三个小时就有一组工程队得带着斧头到甲板上,冒着强风把还没拆下的帆桁与缆索上的冰砍掉,以免船只因为上端太重而翻覆。落下来的冰对在甲板上值班的人是很大的威胁,对甲板本身也是伤害。更多的船员必须趁雪还没堆积到无法把船舱口打开之前,辛苦地铲掉惊恐号上的结冰以及前倾甲板上的积雪。
星期六晚上晚餐后,厄文中尉再次向克罗兹船长报告,还是没人见到沉默的踪影。船长回答:“如果她在今天这种天还在外头,那她很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约翰。不过,我准许你今天晚上在船员就寝后搜索整艘船,即使最后只是确认她并不在船上。”
虽然今天晚上厄文担任甲板值班官的值班时间在几小时前就结束了,这名中尉还是穿上他的御寒衣物,点亮一盏油灯,再次从梯道爬上甲板。
情况还是没改善。要说出哪里不同,那现在的情况比五小时前厄文下船舱吃晚餐时还差。风从西北方呼啸而来,吹来许多雪,能见度降到只有十英尺,甚至不到十英尺。每件东西表面都重新结起一层冰,虽然由五人组成的劳务队还在罩住的舱口因积满雪而凹陷的帆布帐篷前方,大喊大叫地卖力砍冰。金字塔形帆布帐篷下方的厄文辛苦地从高约一英尺的雪沫中走出来,手中提灯被风吹向他的脸。他要找的是这群在黑暗中工作的人中手上没拿斧头的人。
水手舱班长鲁本·梅尔是这时段担任守卫、顺便监督劳务队的士官。厄文顺着他在左舷侧的提灯微光找到他。
梅尔就像个盖了雪的羊毛堆,脸被一层又一层的厚羊毛保暖巾缠裹起来,就像隐藏在连衣帽里一样,靠在他粗大臂弯里的霰弹枪表面也结了冰。他们两人都要大叫才能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
“看得见什么东西吗,梅尔先生?”厄文中尉大喊,倾身靠近那团羊毛包头巾,那是水手舱班长的头。
这个较矮的人把围巾往下推了一点。他的鼻子像垂冰一样白。“你是指铲雪队吗,长官?他们爬上第一节帆桁后,我就看不见他们了。我只能一面靠耳朵听,一面暂时代替年轻的金纳德担任左舷守卫,长官。他是第三夜班铲雪队的一员,长官,但是到现在人都还没完全解冻。”
“不是,我是指冰原上的情形!”厄文大叫。
梅尔大笑。他的声音的的确确被蒙住了。“这四十八个小时以来,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得到冰原的情况,中尉。这你是知道的,长官。你之前才去过冰原。”
厄文点头,用自己的保暖巾把前额和脸的下半部围得更紧些。“没有人看见沉默……沉默女士?”
“什么,长官?”梅尔先生倾身靠近他,霰弹枪成为他们两人之间一根结着冰框的金属与木头圆柱。
“沉默女士?”厄文喊着。
“没有,长官。我知道已经有好几天没人见过那个爱斯基摩女人了。她一定已经离开了,中尉,死在外面某个地方。我们总算摆脱她了。”
厄文点点头,用他肥大的手套在梅尔肥大的肩头上拍了拍,然后避开主桅下方从船尾绕过,因为在吹刮的风雪中会有巨大冰块从天而落,像炮弹一样撞击在甲板上。他去和正站在右舷侧守望的约翰·贝慈说话。
贝慈没看到任何东西,他甚至连五个带斧头出来工作的铲雪队员也没看到。
“对不起,长官,但是我并没有偷懒。劈砍声、掉落声、风刮声和冰击声全夹杂在一起,我怕我会听不见船钟响,长官。我这一班还要很久才会结束吗?”
“梅尔先生敲钟的时候,你会听见的。”厄文大喊。他倾身靠近被冰罩住的羊毛球,那是这二十六岁小伙子的头。“而且他会绕到这里来确定你知道要下哨才会下船舱去。我先走了,贝慈。”
“是的,长官。”
厄文中尉绕到帆布帐篷前方,在那里等风雪稍停的空档,他听见爬在主桅帆桁及嗡嗡发声的索具上干活的船员们的咒骂与喊叫――狂风不断想将他吹倒。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过甲板上两英尺高的新积雪,潜身进入冰冻的帆布帐篷里,手脚并用地爬进舱口,顺着梯道下到船舱。
他已经在船舱搜寻过很多次了,尤其是病床区前方剩下的板条箱后面,这女人之前就是以这里为窝。不过,现在厄文是向船尾走。时间已经很晚了,船上相当安静,只听得到甲板上守卫的跺脚声,冰块撞在甲板的声音,前方船舱吊床里累坏了的船员的打呼声,狄葛先生发自火炉边的锅碗碰撞声与咒骂声,还有持续不断的刮风声与冰的摩擦声。
厄文在黑暗、狭窄的舱道中摸索前进。除了梅尔先生的房间以外,军官区的每间寝室里都有人。就这点来说,皇家海军惊恐号算是幸运。幽冥号已经有好几个军官被冰原上那只东西杀害了,其中包括约翰爵士和郭尔中尉。除了年轻的炉工班长托闰敦一年半前在毕奇岛死于自然疾病外,惊恐号上的军官、士官长或士官还没人死掉。
会议室里没有人。这里现在已经很少暖和到让人能在此长时间逗留,连书架上皮革装订的书看起来都冷冰冰,转动时能播放音乐盘乐曲的木制仪器在这些日子也很安静。在厄文穿过空无一人的军官与副官用餐房回到梯道间之前,他注意到克罗兹船长舱房里的灯还亮着。
下舱就和平常一样,非常冷也非常黑。由于船医们发现许多罐头已经腐坏,导致食物配额极度减缩,因此愈来愈少存粮搬运工会下来这里;另一方面,由于煤炭的存量所剩不多,开暖气的时段也减少,因此愈来愈少煤炭袋搬运工在这里走动。厄文发现这时整个冰库般的空间只有他一个人。他向前走了一小段距离,在回头走向船尾时,黑色的木梁和结冻的铁托架在四周呜咽。提灯光似乎被厚实的黑暗吞噬了,他自己呼出的气结成的冰晶雾,也让他很难看见昏暗的光。
沉默女士也不在船首区域――不在木匠储藏间、水手长的储藏间,也不在这两间封闭舱室后面几乎空无一物的粮食房里。在惊恐号启航时,下舱的中段原本堆满了板条箱、木桶及一包包补给品,但现在的船舱空间大多都空出来了。沉默女士也不在船中央。
厄文中尉用克罗兹船长借给他的钥匙进入烈酒房。借着昏黄提灯的微光,他看见里面还有些白兰地和葡萄酒,但是巨大主储酒桶里的兰姆酒存量已经不多了。兰姆酒被喝光时,船员们每天中午也就不再有配额的酒可以喝了,厄文中尉知道,皇家海军每一位军官都知道,到时就得特别担心叛变。船长的主计官黑帕门先生和底舱班长格德先生最近报告说,根据他们估计,兰姆酒还可以维持六个星期左右,而且那是在标准浓度――四分之一品脱的兰姆酒用四分之三品脱的水稀释成一及耳的酒再被减半的情况下所做的估计。而且船员们已经在抱怨了。
厄文并不认为沉默女士有可能偷偷进入锁起来的烈酒房,即使她真的如船员们私下传说拥有女巫力量。但他还是仔细地搜寻房间,每个桌面及台面下方也不放过。头上方的架子上一排一排的短弯刀、刺刀和毛瑟枪,在提灯光中冷冷地闪烁。
他向后走到弹药储藏室,那里面还有非常充足的火药与子弹。他也探头看了一下船长私人的储藏室,只有克罗兹所剩不多的威士忌还在架子上,他的食物最近几个星期都拿出来分给其他军官们吃。接着他也到船帆室、御寒衣间、船尾的缆索储置间及大副的储藏室去找。假如约翰·厄文中尉自己就是想在船上找地方躲起来的爱斯基摩女人,他想他可能会选择船帆室,那里面有成堆成捆的备用帆布、帆脚索以及很久没使用的帆具。
不过她不在那里。厄文先从御寒衣间找起,透过提灯的光,他看到一个高大、不出声的身影站在房间后方,肩膀靠在黑暗的舱壁上,不过后来他发现那只是几件羊毛大外套以及挂在木钉上的一顶威尔斯假发。
把这些房间都锁起来后,中尉爬下梯子到底舱去。
第三中尉约翰·厄文虽然因为金发、娃娃脸、容易脸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是他之所以爱上爱斯基摩女人,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为爱忧愁的处男。事实上,和那些喜欢在水手舱大谈性事伟大事迹的吹嘘者比起来,厄文与女性的经验丰富许多。他十四岁时,厄文的叔叔就带他到布里斯托尔码头,介绍他给一个干净、讨人喜欢的码头妓女,并且付钱让他学习经验,不只是在暗巷里膝盖急促颤动一阵子而已,而是在某间可以眺望码头的老旅馆屋檐下一个干净的房间里,有模有样地度过晚上、深夜、早晨。这让年轻的厄文对这种生理活动有一定的品味,而且后来也做过很多次。那名妓女叫摩儿。
厄文也不是对社交圈中的小姐没辙。他还跟布里斯托尔名望第三高的唐威特·哈里逊家族最小的女儿交往过。那女孩叫艾蜜莉,甚至主动促成两人私密接触。对大多数年轻男人来说,若能在这样的年纪就有这等经验,要他们卖掉自己左侧的卵蛋也甘愿。厄文抵达伦敦,在炮手训练船皇家海军优秀号接受海军炮兵教育时,几乎每个周末都在约会、献殷勤,享受好几个迷人的上层社会年轻小姐的陪伴,包括热心的莎拉小姐、害羞但到头来却常有惊人之举的琳达小姐,以及私底下真正不可思议的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贝瑞小姐。才刚认识对方不久的第三中尉,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和她订婚,而且准备要结婚了。
约翰·厄文并没有结婚的打算,至少不是在他还只有二十几岁时。他父亲和叔叔都告诉他,二十几岁时应该要去多看看这世界,放纵一下情欲,而且最好也不要在三十几岁时结婚。他也看不出有什么道理就得在四十几岁时结婚。虽然厄文从来没考虑要参加皇家探索团,他从来就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一想到要被冻结在南极或北极,他也觉得荒谬且可怕,但是他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订婚的那星期,这位第三中尉就听从年纪比他大的两位好友乔治·哈吉森与弗瑞德·宏比的怂恿,到皇家海军惊恐号面谈,申请调到这艘船来。
在那美好的星期六春天早晨,克罗兹船长显然还在宿醉中,而且心情不好,怒目圆睁、皱着.
眉头、满脸不以为然地揶揄他们。他嘲笑他们在一艘没有船桅的船上接受炮兵训练,并且要他们告诉他,他们在一艘只装备轻兵器的探险帆船上能有什么用处。接着他尖锐地问他们愿意“尽你们生为英格兰人的职责吗?”然后很快地就让他们知道被录取了。厄文现在突然回想起这句话来。不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指的英格兰人现在正困在离家一千英里的冰海里。
艾碧卡·伊莉莎白·琳卓·海德贝瑞小姐知道后当然是快疯了,很难接受他们的订婚期还要持续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是厄文中尉先安慰她说,参加皇家探索团赚来额外的钱对他们来说绝对必要,接着再解释说,这次的探险以及回来后写的书可以带来名声与荣耀,对他未来的发展也非常重要。他的家人知道这些事的优先级,即使艾碧卡小姐不知道。接着,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用拥抱、亲吻及专业的抚摸技巧,哄劝她别再流泪及生气。他的抚慰动作发展到相当激情的地步,厄文中尉知道,距离那次抚慰已经两年半了,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当爸爸了。
不过几个星期后,惊恐号的系船缆滑落,被两艘蒸气动力拖船带开,他向艾碧卡挥手道别时却没有任何不愉快。那位哀伤的年轻小姐站在格林海瑟的码头,穿着绿与粉红的丝质洋装,撑着阳伞,挥舞着她用来搭配衣服的丝质手帕,而用一条比较普通的手帕擦拭她不断涌 51fa." >出的泪水。
他知道约翰爵士预期在走通西北航道之后,要在俄国和中国短暂停留,所以厄文中尉已经计划好,要转换到派驻在当地水域的皇家海军船舰,或者甚至离开皇家海军,写他的冒险游记,然后帮忙照顾他叔叔在上海的丝绸与女帽生意。
底舱比下舱更暗,更冷。
厄文讨厌底舱。比起他自己的冰冷舱房及光线微弱的冰冷主舱,底舱更容易让他想到坟墓。他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下来,大多是来监督船员们用裹尸布包起来的死尸――或死尸的某部分――放进上锁的死人房。每次他都会想到,会不会在不久之后就换成另一个人监督船员将他的尸体放进来。他举起提灯,穿过半融的冰泥及浑浊的空气向船后方走去。
锅炉房看起来是空的,接着厄文中尉看到靠近船尾舱壁床上的身体。这里没有提灯的光,只有红色的矮小火舌偶尔从四个关着的炉栅中伸出来,而且在昏暗的光中,床上伸开四肢的身体看起来像是死了。那个人双眼瞪着低矮的天花板,而且不会眨眼。厄文进到房间,把提灯挂在靠近煤斗的钩子上时,那人也没有转头。
“你来这有何贵干,中尉?”詹姆士·汤普森问。这位工程师还是没有转头或眨眼。从上个月某天开始,他已经不再铲煤了,现在他瘦而白的脸上长出胡须,眼睛深陷在暗色的眼眶里,头发因为沾上煤屑与汗水而参差不齐地乱长。炉火变得很微弱,锅炉房里的温度接近冰点,但汤普森却还是只穿着裤子、汗衫和吊裤带躺在床上。
“我在找沉默。”厄文说。
床上的人继续盯着上方的舱板。
“沉默女士。”年轻中尉加以说明。
“那个爱斯基摩女巫。”工程师说。
厄文清了清喉咙。空气中的煤尘浓度很高,令人难以呼吸。“你看到过她吗,汤普森先生?或是听到不寻常的声音?”
汤普森还是没有眨眼或转头,他轻声笑着,声音听来令人很不舒服,像是罐子里有一堆小石子在摇晃。他的笑最后结束在一声咳嗽上。“仔细听。”这工程师说。
厄文转头。这里只有平常的声音,只不过在这黑暗底舱里,声音比其他地方大:冰挤压船身发出的缓慢呻吟声、在锅炉房前后方的铁水槽与强化结构发出的哀鸣声、在几层甲板上吹刮的劲风传来的遥远呻吟声、落冰撞击在船上引起的木梁振动声、船桅在底座中晃动发出的单调噔噔声、时有时无的船身刮抓声,以及从锅炉及四周热水管不断传来的嘶嘶声、尖叫声与扒抓声。
“还有另外一个人或东西在底舱这里呼吸。”汤普森继续说,“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吗?”
厄文竖起耳朵听,虽然听到锅炉声确实像只巨大的东西在大声喘气,但是没听到呼吸声。“史密斯和强森在哪里?”中尉问。这两个人是二十四小时和汤普森在这里工作的炉工。
仰躺着的工程师耸耸肩。“这些天来已经没多少煤炭好铲了,我一天只需要他们几小时而已。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在热水管线及控制阀之间匍匐前进,中尉。修补、缠带子、更换零件。尝试让这个……东西……运作,每天把热水送到主舱几小时。两个月之内,顶多三个月,它就会成为仅供欣赏的机器。我们已经没有煤炭来发动蒸气引擎了,很快也不会有煤炭来产生暖气。
厄文在军官用餐房听过这样的报告,但是他对这件事没有太大兴趣。三个月离他似乎比一辈子还遥远。他现在只想确定沉默在不在船上,然后去向船长报告,如果她不在惊恐号上,他必须去找她。再来他还要确定能再活上三个月,才会碰到煤炭告罄的问题。他打算到时候再来担心。
“你有没有听到传言,中尉?”工程师问。床上长长的身形还是没有眨眼或转头来看厄文。
“没有,汤普森先生,什么传言?”
“就是冰原上那只……东西,那个幽灵,那个恶魔……可以随意进到船里来,夜里在底舱的舱板上走动。”汤普森说。
“没有。”厄文中尉说。“我没听过这件事。”
“如果你独自一人留在底舱,值班时间够多,”床上的人说,“每件事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和耳朵。”
“晚安,汤普森先生。”厄文拿起他劈啪作响的提灯走回舱道中,然后向船首走去。
底舱还需要搜寻的地方所剩无几,厄文也已经决定要尽快完成工作。死人房锁着。中尉并没跟船长借钥匙,不过在确定那沉重的锁还很坚固且锁得好好之后,他继续向前走了。他可不希望看到那群制造出翻抓与嚼食声的家伙。透过厚橡木门,他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
沿着船身摆放的二十一个巨大铁储水槽,没有让爱斯基摩人躲藏的空间,所以厄文直接走到煤仓,他的提灯在浓浊、被煤灰染黑的空气中发出微光。煤炭袋曾经装满每个储藏室,而且从船身底部一直堆到上方舱板的横梁,现在剩下的煤炭袋只排放在每间被煤烟熏黑的储藏室边缘,像是由沙包堆起的低矮屏障。他无法想象沉默女士会以没光线、发臭且有害健康的地狱之坑当新的庇护所。舱板盖满了秽物,而且有老鼠四处乱窜,但是他还是必须查看一下。
在搜寻过煤炭储藏间及储放在船中段的货品之后,厄文中尉走到船首舱剩余的板条箱和木桶那里,两层舱板之上的同样位置,正好是船员起居区及狄葛先生的大火炉。一个较窄的梯子从下舱向下通到储物区,数以吨计的木头悬挂在头上方沉重的梁木上,把这里弄成一个迷宫,让中尉不得不半弯腰走动。不过和两年半前比起来,这里的板条箱、木桶以及一堆堆的货物,已经少很多了。
不过老鼠变多了,而且数量多很多。
厄文在几个较大的板条箱之间寻找,并且四处张望,以确定漂浮在融雪中的木桶不是空的就是密封着。当他绕过垂直的船首梯时,看到一道白色闪光,听到急促的呼吸与喘气声,他也注意到,在提灯光昏暗的圆圈外,有东西仓皇移动的沙沙声。那东西很大,在移动,而且不是那女人。
厄文没有武器。他直觉的想法是,把提灯丢下,然后摸黑跑回船中央的梯道间。但他没有,这想法在还没成形前就被打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大喊:“谁在那里?报上名来!”声音比他自以为能发出的更有力道、更有权威。
接着,在提灯照射下看到他们。那个白痴,马格纳·门森,探险队最高大的人急着要把裤子穿上,他那几根粗大、肮脏的手指笨手笨脚地在扣扣子。离他几英尺远的哥尼流·希吉,副船缝填塞匠――他身高只有五英尺左右,眼睛晶亮,脸型如貂――正在整理他的吊裤带。
约翰·厄文一时张着嘴、垂着下巴,花了好几秒钟搞清并接受他所见到的事实――鸡奸。当然,他以前就听说过船上有这种事,还跟同伴们开玩笑谈论过,也曾经看过优秀号的一个海军少尉在承认有这种行为后,被架着绕行整个舰队接受鞭打,但是厄文从没想到他所在的船上……会有干这种事的人……
大个儿门森威胁性地朝他跨出一步。这家伙体形实在够大,不论走在船舱哪个地方都得弯腰屈身,以免撞到横梁,使他养成驼背、拖着脚步走路的习惯,甚至在空旷地方也是如此。现在,他两只巨大的手在提灯光中发着光,看起来就像行刑的人要走向刑罚罪犯一样。
“马格纳。”希吉说,“不要。”
厄文的下巴垂得更低了。这两个……鸡奸者……是在威胁他吗?在女王陛下的皇家海军军舰上,鸡奸者的法定刑罚是绞刑,能被改判成绕行整个舰队(在港口中一艘船、一艘船地轮流上去)并用九尾鞭抽打两百鞭,就算是法外开恩了。
“你好大的胆子!”厄文说,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门森威胁他的态度,还是他们两个干的勾当。
“中尉,”希吉说,字词顺着副船缝填塞匠和笛音一般高的利物浦口音快速涌出,“很抱歉,长官,狄葛先生派我们下来拿一些面粉,长官。有一只该死的老鼠冲进水兵门森的裤管里,我们正要把它弄出来。这些肮脏的小东西,这些鼠辈。”
厄文知道狄葛还没开始烤他夜里该烤的比斯吉,而且主舱中的厨师储藏架上还有很多面粉。希吉根本没把谎言编得合理一点。这个矮小的人不断打量的晶亮眼睛,让厄文想到在他四周摸黑乱跑的老鼠。
“如果您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们会很感激您,长官。”副船缝填塞匠继续说,“马格纳可不希望被大家嘲笑,说他怕一只小老鼠爬上他的腿。”
这些话既是挑衅也是反抗,几乎像一道命令。这矮小的人脸上流露着一波又一波的不屑,而门森只是两眼无神地站在那里,像驮负重物的野兽哑口无言,那双大手仍然弯曲着,被动地等待他的小爱人发出下一道命令。
沉寂在三个人中间蔓延。冰挤压着船,发出呻吟声,船骨也嘎吱作响,老鼠在附近跑来跑去。
“你们两个给我滚出这里。”厄文终于说,“现在!”
“是的,长官。谢谢您,长官。”希吉说。他把放在他附近舱板上的提灯罩子打开。“走吧,马格纳。”
两个人挤着爬上狭窄的船首梯,上到黑暗的下舱去。
厄文中尉还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听着船的哀鸣与脆裂声,却没听进心里去。这可怕的吼啸声只像远处传来的一首挽歌。
如果他向克罗兹船长报告,就会有一场审判。门森,这位探险队的土包子白痴很受船员们喜欢,虽然他们常取笑他怕鬼魂与妖精。他那三个同伴的粗重工作都是他做的。希吉虽然并不特别讨非军职士官长或一般军官喜欢,却相当受到一般水兵尊敬,因为他能帮朋友们弄到额外的烟草、额外的一及耳兰姆酒,或是拿到一件他们欠缺的衣服。
克罗兹不会吊死他们两个人,约翰·厄文想,但是船长最近几个星期心情特别差,所以对他们的处罚可能会非常严厉。船上每个人都知道,几个星期前,船长还曾威胁过门森,只要他这家伙胆敢再不听命把煤炭搬到底舱的话,他就会把他锁进死人房,让他和好伙伴沃克被老鼠啃食过的尸体待在一起。如果他现在决定执行处罚,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另一方面,厄文中尉在想,他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如果真的开审理庭,他能将手按在《圣经》上作证吗?他没看到任何违背伦常的事。他并没当场抓到两个鸡奸者在性交,或……摆出不自然的姿势。厄文听到呼吸声、喘气声,还有显然是其中一人发现有提灯靠近发出的提醒声,接着就看到他们两人仓皇地把裤99lib?
子穿上,把衬衫塞进裤子里。
在正常情况下,这样足以让他们当中一个或两个被绞死。但是,现在他们受困在冰海里,获救前还不知道要再等几个月或几年?
这么多年来,厄文第一次很想坐下来大哭一场。从几分钟前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复杂到超乎预期。如果他举发这两个鸡奸者,没有任何一个同船伙伴――军官、朋友、下属――会再像以前一样看待他。
如果他不举发这两个人,他就要准备忍受希吉此后对他的所有无礼态度。不敢举发希吉的懦弱行径,在接下来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会让他被希吉勒索。他以后再也无法好好睡觉。他在外面的黑暗中值班或待在自己的舱房里时,也不再能完全放松――是指在有只白色怪兽要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死的状况下所能放松的最大程度――因为他随时要提防门森的白手掐向他的喉咙。
“哦,操我的!”厄文大声向底舱嘎吱作响的寒冷大骂。注意到自己的用词后,他大笑出来,笑声比他说的话更诡异、更虚弱,也带着更多不祥的预兆。
除了几个大木桶和船首的锚缆收置间外,他每个地方都找过了,他已经准备要放弃搜寻,但是他想等到看不见希吉和门森后,再上到主舱去。
这里的水比他的脚踝还高,厄文走过几个漂浮的板条箱,已经很靠近向下倾斜的船首。他浸湿的靴子穿破薄冰前进。再过几分钟,脚趾肯定会冻伤。
锚缆收置间是船首舱最前端,就在两侧船身在船首接合的地方。它其实不是一个房间,两扇门只有三英尺高,里面的高度也不到四英尺,而是置放船首锚使用的粗重大缆的小空间。锚缆收置间随时都因为河底或河湾的泥巴而臭气冲天,即使船在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就起锚离开,臭气从来不会完全消失,盘绕堆栈起来的粗重锚缆几乎塞满这低陷、黑暗、有邪恶味道的空间。
厄文中尉撬开锚缆收置间那两扇不太情愿被打开的门,把提灯移近开口。在这里,船首和船首斜桅直接受到移动冰堆挤压,因此冰的碾磨声特别大。
这时沉默女士的头突然抬起来,她的黑眼睛像猫眼一样反射着光。
她全身赤裸,只有几条白里带棕的毛皮像地毯一样摊在下面,而另一条厚毛皮――或许是她的毛衣――披在她的肩膀和赤裸的身体上。
锚缆收置间里面的地板,比外面积水的舱板高了一英尺以上。她已经调整过锚缆的摆放方式,将它向左右推开,在纠结缠绕的巨大麻绳堆中弄出一个低矮、周围衬着毛皮的洞穴。一个装了油或皮下脂肪的小食物罐上冒出火焰,提供光线和温暖。爱斯基摩女人正准备吃一块红色、生腥、还带着血的腰腿肉。她用一把短且锋利的刀子,快速地从肉上割下一小块,直接送入嘴里。那把刀有骨制或角制的刀柄,上头还有图案。沉默女士跪在地上,倾身靠向火焰及肉,两个小乳房向下垂,这让有文艺素养的厄文中尉想起曾经看过的“母狼育婴”雕像(注:意大利首都罗马的一尊著名青铜雕塑:一头母狼哺育两名男婴。相传这两名男婴就是罗马城的缔造者罗穆卢斯和雷穆斯。)。
“非常抱歉,女士。”厄文说。他用手碰触一下帽子,然后把门关上。
中尉在雪泥中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害得老鼠们又乱窜了一阵子,在五分钟内,他第二度试着分析自己受到的惊吓。
他该让船长知道沉默藏在哪里。光是她让火舌烧出灯外这可能引发火灾的危险动作,就该立即处理。
但是她是从哪里弄到那把刀的?看起来是爱斯基摩人制做的,而不是船上的武器或工具。当然,在六月,也就是大约五个月前,他们就搜过她的身体了。难道她一直藏着?
她还可能藏了其他东西?
还有这新鲜的肉。
船上并没有新鲜的肉,这点厄文很确定。
她有可能自己去打猎?在冬天、在强风下、在黑暗中?而且要猎什么东西?
外面的冰上或冰下只有白熊以及那只随时想偷袭幽冥号和惊恐号人员的东西。
约翰·厄文有个可怕的想法。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回头再检查一下死人房的锁。
接着他有个更可怕的想法。
99lib?
威廉·史壮和汤马士·伊凡斯的尸体只有一半被找到。
约翰·厄文中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颠簸、摸索着朝中央梯道走去,两脚在冰及雪泥中不断踩滑,然后挣扎着往上爬,死命冲向透着光的主舱。
第十八章 古德瑟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六
我们并没有足够的食物在冰上度过另一个冬天和夏天。
我们本来应该还有足够的食物。约翰爵士在两艘船上准备了充分的食物:每个人宽裕地吃,可以吃上三年;减量但仍然让船员们每天有力气从事粗重活,这样可以吃上五年;极度紧缩但依然没人会饿着,则还可以吃上七年。根据约翰爵士的计算,两位船长克罗兹和费兹坚也算过,皇家海军幽冥号和惊恐号的存粮应该能让我们撑到一八五二年。
然而,我们即将在明年春天把最后的存粮吃光。如果我们后来全都因此而丧生,原因追究起来就是谋杀。
惊恐号的麦当诺医生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船上的罐头食物有问题,约翰爵士过世后,他把自己的担忧也告诉了我。去年夏天我们第一次到威廉王陆块勘探时,发现所携带的罐头食物――贮放在较底层的罐头――有腐坏及含毒问题,证实了麦当诺的担忧。十月,我们四位船医向克罗兹船长及费兹坚中校请愿,希望他们容许我们全面盘点。接着我们四个人把两艘船主舱、下舱及底舱里数以百计的板条箱、木桶及沉重的罐头搬出来,然后抽样打开检查。一些船员被派来帮忙,我们盘点了两次,以免出错。
两艘船上超过一半的罐头是坏掉的。
三个星期前,在原本专属约翰爵士大而冰冷的舱房里,我们向两位船长报告结果。费兹坚名义上虽然只是个中校,但探险队的新总指挥克罗兹称他为“船长”,其他人也就跟着这样称呼他。参加那次密会的人有:我们四个船医、费兹坚及克罗兹。
克罗兹船长――我必须记住他毕竟是个爱尔兰人――勃然大怒,我从没看过人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要求一个完整的解释,好像我们这些船医该为富兰克林探险队的存货及食物负责一样。另一方面,费兹坚从一开始就对罐头及将罐头封装起来的食物供货商有疑虑,他是这支探险队或全体海军人员中,唯一表达过这疑虑的人,但是克罗兹还是难以相信这种犯罪的欺诈行为会发生在皇家海军的船舰上。
克罗兹惊恐号上的总船医约翰·培第,是我们四个医生中参与海上任务最多的人,不过他的经验大半是在皇家海军玛丽号上,和克罗兹的水手长约翰·雷恩一起,而且那是在地中海上,船上存粮中罐头占少数。同样的,在幽冥号上,我名义上的上司、总船医史蒂芬·史坦利也没有处理过这样大量的罐头。史坦利医生平常注意的是船员该吃他认为能预防坏血病的食物。抽样检查的结果显示,剩下的食物、蔬菜、肉类、汤罐头中,可能有一半有毒或坏掉,他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只有麦当诺医生有自己的理论。他先前和克罗兹船长的主计官黑帕门一起看着这些罐头被装上船。
几个月前,我在日记里写过,除了幽冥号上一万份烹煮后保存起来的肉之外,我们的罐头食物有水煮和火烤的羊肉、小牛肉以及各种蔬菜,包括马铃薯、红萝卜、防风草和各种汤,还有九千四百五十磅的巧克力。
艾力克斯·麦当诺先前是我们探险队医务方面的对外联络人。他负责和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负责人以及某个叫史蒂芬·葛德纳的人(也就是后来我们的食物承包商)打交道。麦当诺在十月的时候就提醒克罗兹船长,有四家承包商参加约翰爵士探险队的罐头食品投标――侯迦斯公司、甘伯公司、库伯及艾维斯公司,以及刚刚提到的葛德纳先生。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麦当诺医生曾经提醒船长,葛德纳的投标金额只有其他三家比他有名的食品公司的一半。而且,其他三家承包商定下在一个月或三个星期内交货的时间表,葛德纳却保证可以立即交货,板条箱及拖运费全包含在内,不额外收费。当然,这样立即送货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他的食物品质真的如他所宣称,并且都是照他所说的方式烹调与处理的话,葛德纳承包这个案子肯定会让他赔本。但是除了费兹坚中校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点。
海军总部和皇家探索团的三个委员都参与了这次承包商遴选,除了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财务长外。他们当下就建议接受葛德纳的提案,付给他全额金钱,也就是三千八百多英镑。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对葛德纳一个外国人――根据麦当诺的说法――更是如此。艾力克斯·麦当诺说,这个人唯一的罐头工厂是在摩拉维亚的哥拉兹。葛德纳接下了海军史上最大的一笔委托案,九千五百罐重量从一磅到八磅不等的肉类与蔬菜罐头以及两万罐汤罐头。
麦当诺带来一张葛德纳的传单,费兹坚一眼就认出来。上面写的内容让我看得口水直流:七种羊肉料理、十四种小牛肉料理、十三种牛肉料理、四种小羊肉料理。菜单上还有罐焖野兔、松鸡、兔肉(洋葱或咖喱口味)、野鸡以及五六种其他野味。如果皇家探索团想吃海鲜,葛德纳可以提供带壳龙虾罐头、鳕鱼、西印度龟肉、鲑鱼排以及亚茅斯熏鲱鱼。要吃点特别的只要十五便士,葛德纳的传单上有:松露野鸡、辛辣口味的小牛舌以及法拉门达牛肉。
“事实上,”麦当诺说,“我们很习惯吃装在马具桶里的腌马肉。”
我在海上的时间已经够长,听得懂他的话:用马肉来替代牛肉,直到后来水手们索性把盛肉的木桶称为马具桶。但是他们能吃到盐腌的肉就很高兴了。
“葛德纳对我们的欺骗还不止如此,”麦当诺在脸色苍白的克罗兹船长及气得频频点头的费兹坚中校面前继续说,“他为便宜的食物贴上定价贵很多的罐头标签,比方说,平常的‘炖牛肉’装在贴着‘炖牛腰’卷标的罐头里。炖牛肉定价九便士,但是改贴的标签却让他可以收十四便士的钱。”
“天哪,老兄,”克罗兹气炸了,“每个食物供应商都是这么对待海军部。欺骗海军的行为和亚当的包皮一样古老。但这并不能解释我们为什么会突然几乎没有食物可吃。”
“不是的,船长。”麦当诺继续说,“问题出在烹煮与焊接。”
“你说什么?”这个爱尔兰人追问,显然正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克罗兹的脸在他那顶旧帽子下面,显得又红又白。
“烹煮与焊接。”艾力克斯说,“就烹煮来说,葛德纳先生夸口他可以利用一套获得专利的流程,把大量的硝化苏打(氯化钙)加到大缸滚水里,使烹煮过程的温度快速上升,主要是用来加快生产速度。”
“这有什么问题?”克罗兹问,“这些罐头已经过了预定交货的期限。总得有人在葛德纳的屁股下面烧把火吧!他哪有专利的制造流程可以让速度加快?”
“是的,船长,”麦当诺医生说,“但是,在葛德纳屁股下面的那把火,比肉、蔬菜及其他食物下面的火还大,匆忙煮食的食物一下装到罐头里。许多医疗界人士都认为,将食物完全煮熟不会残留可能致病的毒素,但是我亲眼见过葛德纳的烹煮过程,那些肉、蔬菜和汤煮得根本不够久。”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呈报给皇家探索团的委员们?”克罗兹责备他。
“他呈报了。”费兹坚懒懒地说,“我也呈报了。但是只有德普佛食物供应厂的财务长听得进我们的话,可是在承包商遴选案上他并没有投票权。”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过去三年里,我们的食物有一半以上腐坏,这是因为烹煮方法有问题?”克罗兹的脸上仍布满红色与白色的斑块。
“是的,”艾力克斯·麦当诺说,“但是,出问题的还有焊接技术。”
“罐头的焊接?”费兹坚问。他对葛德纳的不信任显然还没延伸到这项技术。
“是的,中校。”惊恐号的助理船医说,“把食物保存在罐头里是最近的发明,是我们这新时代美妙之处。但是,根据过去几年的使用经验,我们已经很清楚,如果不想让罐头里的食物腐坏,沿着圆柱体罐头的缝隙把凸缘结实焊接好相当重要。”
“葛德纳的人没把这些罐头焊好?”克罗兹问。他的声音像是一声低沉、带着威胁的咆哮。
“我们检查的罐头有百分之六十没有焊接好。”麦当诺说,“没有仔细焊接的罐头隙缝导致密合不完全。不完全的密合加速了牛肉、小牛肉、蔬菜、汤及其他食物罐头的腐败。”
“怎么会这样?”克罗兹船长问。他摇摇宽大的头,仿佛刚刚被撞了一下而觉得头昏。“我们这两艘船离开英格兰后不久就航行在北极海域里。我以为这里已经冷到可以把所有东西冻到世界末日。”
“显然不是这回事。”麦当诺说,“剩下的两万九千罐葛德纳罐头里,有许多罐已经裂开。另外一些则是因为腐败食物产生的气体而胀大。或许某些有害的蒸气在英格兰时就进入罐头里,或许有些在医学及科学上都还不为人知的微生物在转运过程中,甚至还在葛德纳的食物工厂时,就侵入罐头里。”
克罗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微生物?我们应该实际一点吧,麦当诺先生。”
助理船医只能耸耸肩。“也许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切实际,船长。但是您并不像我花过几百小时的时间,睁大眼睛对着显微镜看。我们不太知道这些微生物是什么,但是我跟您保证,看过一滴水里有多少只这种东西后,你就会变得很清醒了。”
克罗兹脸上的红白斑块本来已经淡了些,听到这几句好像反映他经常不太清醒的评语后,脸又变红了。“好吧,有些食物坏了。”他粗鲁地说,“我们能做什么来保证船员们可以放心食用剩下的食物?”
我清了清喉咙。“您是知道的,船长,在船员们夏天的饮食中,每天有一又四分之一磅的腌肉,每周蔬菜只有一品脱的豌豆及四分之三磅的大麦。不过他们每天都有面包及比斯吉吃。进入冬天之后,为了减少煤炭消耗量,在面粉类食物方面,烤面包的分量减少了百分之二十五。如果我们开始把剩下的罐头煮久一点,也恢复烤面包的分量,不仅罐头食物中坏掉的肉不会再危害我们的健康,还能预防坏血病。”
“不可能的。”克罗兹生气地说,“我们剩的煤只够让两艘船保持目前的温暖到四月。如果你怀疑我的话,可以去问工程师葛瑞格或惊恐号的工程师汤普森。”
“我不怀疑您的话,船长。”我难过地说,“我已经跟两位工程师谈过了。但是如果不把剩下的罐头食物煮久一点,我们食物中毒的机会将相当高。我们可以做的是,把明显坏掉的罐头丢掉,也不要去吃没有焊接好的罐头。但这样一来我们的食物存量就会少很多。”
“用酒精炉来加热如何?”费兹坚问,神情略显兴奋。“我们可以使用野营用的火炉加热汤罐头以及我们担心有问题的罐头。”
这回是麦当诺在摇头。“我们测试过了,中校。古德瑟和我做过实验,用有专利的‘烹调用具牌’酒精炉加热所谓的炖牛肉罐头,结果一品脱的乙醚燃料还不能把食物完全加热,温度还是很低。而且我们的雪橇队――或者我们全部的人,如果我们被迫弃船的话――?99lib?到了冰上必须依赖酒精炉把冰与雪融化成水来喝。我们应该保留这些乙醚燃料。”
“我们的雪橇队第一次到威廉王陆块去勘探时,我也跟着郭尔中尉去,我们每天都会用到酒精炉。”我轻声补充,“船员们只使用适量的乙醚和火焰加热,罐头汤一开始冒泡,就等不及舀出来吃了。里头的食物只是温的。”
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
“根据你的说法,如果需要的话,我们接下来一年或两年的罐头食物,有一半以上是坏掉的。”克罗兹最后说,“我们的煤炭存量有限,不能用幽冥号或惊恐号上的大型费兹尔专利炉或比较小的捕鲸船铁火炉来重新煮食物,而你现在又告诉我,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来燃烧乙醚酒精炉。那么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五个人都没作声。唯一想得到的答案是弃船,然后找个气候温和一点的环境,最好是南方某个岸上,在那里可以射杀一些新鲜猎物。
克罗兹好像看出我们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笑了,一种独特的爱尔兰式微笑,我那时这么认为。然后他说:“问题是,各位,两艘船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去猎捕或射杀海豹或海象,就算这些动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也没有人有射击大型猎物的经验,例如我们到现在还没看过的驯鹿,连我们那些值得尊敬的陆战队员也一样。”
其余的人还是保持沉默。
“谢谢你们这次尽心竭力做了盘点,而且给我这么详细的报告,培第先生、古德瑟先生、麦当诺先生,还有史坦利先生。我们会继续把你们认为完全密封安全的罐头,与那些没焊接好、鼓起、胀大或是一眼就看得出腐坏的罐头区分开来。我们还会维持目前所采用的方式:正常分量三分之二的食物配额,直到过完圣诞。到那时候我会推出一个更严苛的食物配额。”
史坦利医生和我穿上许多层御寒衣物,到甲板上目送培第医生、麦当诺医生、克罗兹船长和一支由四个带着霰弹枪的水兵组成的护卫队,展开他们在黑暗中返回惊恐号的漫长路程。看着他们的提灯与火炬消失在风雪中,听着强风在索具间呼啸,夹杂着冰层挤压幽冥号船身发出的碾磨声与呻吟声,史坦利突然倾身靠近我,对着我蒙住的耳朵大喊:“如果他们错过了路碑而在回程迷路,或是冰原上那只东西今天晚上抓到他们,那他们就太幸福了。”
我只能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总船医。
“活活被饿死非常恐怖,古德瑟。”史坦利继续说,“相信我。我在伦敦看过,我也在船难中看过。死于坏血病更可怕。我还宁愿那只东西今天就把我们全杀死。”
说完,我们就下到阴暗、只有些许火舌在摇曳的主舱,那里的严寒和船外但丁 href='/article/9347.htm'>《神曲》中的“第九圈北极夜”有得比。
第十九章 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五日
十一月第三个星期,星期二的暮班时段,冰原上那只东西登上幽冥号,抓走大家敬爱的水手长汤马士·泰瑞先生,将他从靠近船尾的岗哨攫走,只把他的头留在护栏上。泰瑞所在的船尾岗哨没有血迹,结了冰的甲板或船身上也没有血迹。结论是那只东西把泰瑞带走,带他走了数百码路,进入外面的黑暗,在那里,冰塔像树一样长在浓密的白色森林里。然后那只东西杀了他,将他肢解,或许接着将他吃掉。之后,在右舷或左舷守卫发现水手长不见之前,再把泰瑞先生的头送回来。船员们愈来愈怀疑,杀害同船伙伴及军官的东西,是否真的为了食物而杀?
几个在下哨时发现水手长头颅的守卫,一整个星期都在反复诉说可怜的泰瑞先生的遗容:嘴巴大开,仿佛在惊叫时突然被冻结住,嘴唇向后开到牙齿全露出来,眼睛向外凸。他的脸上或头上没有一处齿痕或爪痕,只有脖子上有残破的撕裂伤,细管状的食道像老鼠的灰尾巴伸出来,脖子里的白色脊髓清楚可见。
还存活的一百多名船员突然间都找到了宗教信仰。幽冥号上大多数船员对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举行礼拜的事抱怨了两年,不过现在,连醉了三天才醒来已经认不得《圣经》的人,也觉得非常需要获得精神上的安慰。汤马士·泰瑞被断头的消息传开后――费兹坚船长已经把用帆布包起来的一团东西放进幽冥号底舱、密闭的死人房――船员开始要求船长为两艘船上所有人举行一场联合主日礼拜。在星期五的夜里,貂脸哥尼流·希吉来找克罗兹,提出了请求。希吉先前出过一次火炬施工队的勤务,去修理两艘船间的冰地路碑,那时候他就趁机和幽冥号上的人谈过这件事了。
“没有人有异议。”副船缝填塞匠站在克罗兹船长狭小的舱房门口说。“大家都希望能有个联合礼拜。两艘船一起,船长。”
“你能代表两艘船上的每一个人说话吗?”克罗兹问。
“是的,长官,我能代表他们。”希吉说,脸上闪现的微笑曾经代表胜利,现在却只是把他所剩六颗牙中的四颗露出来。矮小的副船缝填塞匠唯一有的就是自信。
“我怀疑这一点。”克罗兹说,“不过我会和费兹坚船长谈谈,然后让你知道要不要举行礼拜及如何举行。不论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你都可以当我们的特派信差,去通报所有人。”希吉敲他的门时,克罗兹正在喝酒。他向来对这喜欢多管闲事的矮小船员没好感。每艘船上都有自以为是的“海上律师”,就和老鼠一样,是海上生活的一部分。出乎克罗兹意料的是,希吉的文法虽然很破,而且没受过正式教育,他竟然有本事成为艰苦航程中煽动叛变的海上律师。
“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举行一个像约翰爵士――上帝祝福他,让他的灵魂安息,船长――过去主持的礼拜,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全部都……”
“这就是全部了,希吉先生。”
那星期克罗兹酒喝得很凶。过去像雾一样笼罩着他的忧郁,现在就像厚毯一样盖在他身上。他认识泰瑞,认为他是超级能干的水手长,也觉得他的死法实在太恐怖了。不过不论南极或北极,极地同样也提供了无数种恐怖的死法。皇家海军也差不多,不论平时或战时。克罗兹在他的军旅生涯中亲眼见识过几种恐怖死法,所以,虽然泰瑞先生的死法是他见过较不寻常的一种,而且最近如瘟疫般一起接着一起的暴力致死案例,也比他从前在海上见过的真正瘟疫还可怕,但是让克罗兹更忧郁的,却是探险队中存活者的反应。
詹姆士·费兹坚虽然是幼发拉底河的英雄,但他已经开始失去信心了。他的第一艘船都还没有离开利物浦,就因为媒体报导而成为英雄。当时年轻的费兹坚跳船去救一名快淹死的海关职员,这名英俊的年轻军官就如《泰晤士报》记载,“受到身上大外套、帽子及一只高价名表的束缚”。利物浦的贸易商知道,99lib.克罗兹也很清楚,被收买而且也拿到钱的海关官员的价值有多高,因此赠送给他一面铭谢银牌。海军部先注意到那面银牌,然后注意到费兹坚的英勇事迹――虽然在克罗兹的经验里,军官下海救人是每个星期都有的事,因为大多船员不会游泳――最后才注意到费兹坚是“全海军最英俊的人”,而且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
这位崛起的年轻军官,并没因为两次自愿带突击队去对抗贝都因的土匪而名声受损。克罗兹在官方报告中注意到,费兹坚在某次突击行动中折断脚,而在第二次进攻中被土匪俘虏,但这位全海军最英俊的人最后还是逃了出来,使费兹坚在伦敦媒体及海军部眼中成为英雄。
接下来是鸦片战争。一八四一年费兹坚表现出他是个真正的英雄,被他的船长及海军部褒扬不下五次。年纪轻轻的他才三十岁就升为中校,这个全海军最英俊的人还被指派担任单桅帆战船皇家海军克丽欧号的指挥官,灿烂前程似乎全摆在眼前。
但是,接下来,战争结束了,皇家海军前途看好的军官身上似乎都会突然碰上难以捉摸的和平降临,费兹坚发现他没有船可以指挥,只能待在陆上,而且只能领半薪。克罗兹知道,如果皇家海军探索团给约翰·富兰克林爵士的指挥权,算是上帝给这名声不太好的老人的一份礼物,那么皇家海军幽冥号实质的指挥权,对费兹坚来说就是闪闪发亮的第二次机会。
现在“全海军最英俊的人”的脸颊不再粉红,也不再有他从前充满激情的幽默感。每天食物配额即使只有正常时的三分之二,大多数军官和船.员都还能维持平常的体重,因为皇家探索团成员的饮食比百分之九十九在岸上的英格兰人还好,但现在是船长的费兹坚中校已经瘦了三十多磅。他的制服宽松地罩在身上,他那男孩般的卷发无力地从帽子和威尔斯假发下面垂下来。费兹坚的脸,过去总是有点圆嘟嘟,但现在在油灯或提灯的映照下,看起来憔悴、虚弱、脸颊凹陷。
这位中校在公共场合的举止还是和往常一样,总是能轻易地把自我调侃式的幽默及坚定的掌控力配合起来。但是在私底下,当他和克罗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就比较少,也不怎么笑,经常不专心而且有点可怜。事实上,克罗兹为忧郁症所苦的征兆已经很明显了。有时候这情形就像是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只不过从镜子回瞪他的那张忧郁的脸,是一个标准的英格兰绅士,而不是默默无闻的爱尔兰人。
十二月三日星期五,克罗兹在霰弹枪里装上弹药,然后独自一人走上惊恐号和幽冥号之间那条冰冷、黑暗、漫长的路。如果冰原上那只东西要抓他,克罗兹想,即使再多几个带枪的人陪他,结局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约翰爵士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吗?
克罗兹藏书网安全抵达幽冥号。他和费兹坚讨论当下情况:船员们的士气、他们希望能举行礼拜的请求、罐头食物的状况、圣诞节过后随即实施严格食物配给的必要。他们意见一致地认为,在下个星期天举行联合礼拜可能不错。因为船上没有牧师,也没有自封的传道人,在今年六月以前,富兰克林一直身兼这两种角色,所以两位船长都要讲一篇道。克罗兹讨厌这件事更甚于去看码头区的牙医,不过他知道这势在必行。
(下缺)
第二十章 布兰吉
(前缺)
他和瑞德能完成任务,引导 4e24." >两艘船向南、再向西,离开他们第一次过冬处(在毕奇岛与得文岛附近)两百五十英里以上,布兰吉对此感到相当自豪。但是另一方面,汤马士·布兰吉却也咒骂自己是个笨蛋及恶棍,因为有他的协助,两艘船及船上一百二十六条灵魂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两艘船大可从得文岛撤退,退出兰开斯特海峡,接着顺着巴芬湾向下走,即使得等上两个甚至三个寒冷的夏天,才能从冰里逃脱也没关系。毕奇岛的小海湾可以保护两艘船,?99lib?不受一整片广阔海冰蹂躏。兰开斯特海峡的冰迟早会融化。汤马士·布兰吉很懂那里的冰,它的行为完全遵照极地冰的行为模式:危险、致命,只要走错一步或稍有迟疑就能夺走生命,却是可预期的。
但是,这里的冰不一样,布兰吉想。他在黑暗的船尾跺着脚免得脚结冻,看着提灯光映照在左舷与右舷,只见贝瑞与韩弗带着霰弹枪在踱步。这里的冰和他经验中的那些冰不一样。
十五个月前,早在船被冰冻在这里以前,他和瑞德就警告过约翰爵士及两位船长。放手一搏,布兰吉建议。他同意克罗兹的想法,他们需要趁着还有些未结冻水道时转身溜走,在那好久之前的九月里,用他们的最大蒸气动力航行到最靠近布西亚半岛的未冻水域。那水域很靠近一个已知海岸,至少对先前皇家探索团及布兰吉这种捕鲸船老兵来说,布西亚的东侧海岸已经为人所知了。几乎可以确定,在那错失时机的九月的一个星期内,或许两个星期内,那里的水都还维持液态。
即使他们受到冰丘状浮冰及老旧堆冰(瑞德称它们为螺旋堆冰)阻挡,没办法借助蒸气动力再次向北沿着海岸航行,至少在罗斯所谓的“威廉王陆块”的保护下,他们会比现在安全无数倍。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那陆块低矮、冰冻、受尽狂风横扫,而且常有闪电肆虐,但还是足以庇护两艘船,让它不会受到恶魔差派来、不断从西北方吹袭的北极暴风、大风雪及酷寒侵扰,也不必面对海冰的不断进击。
布兰吉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冰。堆冰的一个优点是会漂移,即使你的船像毛瑟枪子弹射入冰山被冰冻起来。两艘船看似僵结,事实上却在移动。一八三七年,布兰吉还在美国捕鲸船普露瑞巴号上担任冰雪专家时,冬天在八月二十七日那天就带着怒吼逼近,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包括经验丰富的美国独眼船长,随后他们被冻结在狄斯可湾北边几百英里远的巴芬湾里。
再来的北极夏天糟透了,几乎和今年(一八四七年)夏天一样冷,没有出现夏天该有的冰雪融化、空气变暖,也没有鸟类与野生动物返回的迹象。所幸捕鲸船普露瑞巴号位于一片尚能预见的堆冰上,它向南漂移了七百多英里。到了夏末,他们到达冰层边缘,才穿过漂浮着海绵冰的海面、狭窄的水道以及俄国人称做冰间湖的一种会自动打开的冰层裂缝,向南航行。最后捕鲸船终于到达未冻水域,朝东南方航行到格陵兰的港湾,让船重新整修。
bbr>??但是布兰吉知道,在这被上帝放弃的白色地狱里,情况不能相提并论。这里的堆冰,就如他在一年又三个月前向船长们描述的,比较像是从北极推压过来、看不见尽头的冰河。而且,在他们南方有一大片地图上尚未标记的加拿大极区陆地,他们的西南方有威廉王陆块,东方与东北方有难以到达的布西亚半岛,所以这里的冰无法真正漂移,就如克罗兹、费兹坚、瑞德及布兰吉反复做过许多次的星、日六分仪定位法所确定的,他们只是不厌其烦地绕着一个周长十五英里的圆圈旋转,就像是钉在一张金属音乐盘上的两只苍蝇――底下会议室里的人早就不想再听唱盘里的音乐了――哪里都去不得,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原来位置。
这一大片广阔的堆冰比较像布兰吉经验中位于海岸附近的快流冰,只不过,这里海上包围着船的冰层厚达二十至二十五英尺,不像一般的快流冰只有三英尺厚。这里的冰层实在太厚,让99lib.两位船长连每艘被困在冰海里的船在整个冬天里都该保持畅通的防火洞,都无法保持畅通。
这里的冰连让他们埋葬死人都不允许。
汤马士·布兰吉怀疑自己已经成为邪恶的工具,或许只是愚笨的工具,他运用他三十余年来担任冰雪专家的专业技能,让一百二十六个人做了一趟不可能的两百五十多英里冰上之旅,来到只能坐以待毙的地方。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声霰弹枪发射的声音。另一声尖叫。
第二十一章 布兰吉
(前缺)
“掉到甲板上了。”这个水兵说。他颤抖得非常厉害,两手都没戴手套。他缩着身体向汤马士·布兰吉靠过来,好像这位冰雪专家是个热源。“那东西把帆桁打掉时,我的灯掉在甲板上,火在雪中熄灭了。”
“你说‘那东西把帆桁打掉’是什么意思?”布兰吉逼问。“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能把主桅的帆桁打掉。”
“它能。”韩弗说。“我听到贝瑞发射霰弹枪,接着他大叫几声。然后他的灯就熄灭了。然后我看到一个东西……很大,非常大……跳上帆桁,接着所有东西都坍塌下来。我试着向帆桁上那只东西开枪,但是霰弹枪走火了。我把它留在护栏那里。”
跳到帆桁上面?布兰吉心想。那根被转动过的主桅帆桁位于甲板上方约十二英尺的高处。没有东西可以跳到上面去,况且主桅上包了一层冰,没有东西能爬着到那上面去。他大声说:“我们必须去找贝瑞。”
“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再到左舷那边去,布兰吉先生。你可以把我呈报上去,让副水手长强森用九尾鞭抽打我五十下,不过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到那边去。”韩弗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布兰吉只能勉强猜出他在说什么。
“冷静下来。”布兰吉斥责他。“没有人会被呈报上去。雷斯在哪里?”
从右舷守卫的有利位置,布兰吉应该可以看到大卫·雷斯的灯在船首发出亮光。但是船首是一片黑暗。
“我的灯掉下去的时候,他的灯也同时熄灭了。”韩弗透过他打战的牙齿说。
“去把你的霰弹枪拿过来。”
“我不能再回到那个有……”韩弗说到一半。
“你被老天弄瞎了眼吗?”汤马士·布兰吉吼着,“如果你不在他妈的一分钟内把武器拿回来,用九尾鞭抽打五十下会是你他妈的最不需要担心的事。现在就去!”
韩弗移动脚步,布兰吉跟在他后面,随时注意着船中央那一堆坍塌的帐篷。因为雪刮得很大,灯只能产生直径不到十英尺的光球。这位冰雪专家把灯和霰弹枪都举得高高的。他的手臂非常酸痛。
韩弗尝试用他几根已经冻得没知觉的手指,从雪中取回武器。
“搞什么鬼,你的连指手套和手套哪里去了,老兄?”布兰吉语带责备。
韩弗的牙齿打战得很厉害,根本无法回话。
布兰吉放下自己的武器,把这水兵的手臂拨开,然后捡起这水兵的霰弹枪。检查过这把单管枪的枪膛没被雪塞住,并且把后膛打开后,就把枪交还给韩弗。布兰吉得把枪塞到这个人的手臂下,好让他可以用两只冻僵的手抱住。布兰吉也把自己的霰弹枪夹在左臂下,以便能很快抽出枪来。接着,他从大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子弹,装填到韩弗的霰弹枪里,再帮他把后膛紧紧盖上。“如果有任何一个比雷斯或我更高大的东西从那帆布堆里出来,”他几乎是对着韩弗的耳朵喊,因为风也在狂吼着,“你就瞄准它,并且扣下扳机,即使你得用你他妈的牙齿来扣扳机。”
韩弗费劲地点了个头。
“我现在要到前面去找雷斯,帮他把前舱口打开。”布兰吉说。在结了冰的帆布、移位的冰雪、断裂的帆桁及翻倒的板条箱构成的一片黑漆混乱中,看来没什么东西能顺着倾斜的甲板往下朝船首走去。
“我不能……”韩弗的话被打断。
“你就留在原处。”布兰吉急促地说。他把提灯放在这吓坏的船员旁边。“我带雷斯回来时可别向我开枪,不然我发誓我的鬼魂会到死都缠着你,约翰·韩弗。”
韩弗苍白的脸再次点了个头。
布兰吉开始朝船首走去。走了十来步后,他就离开提灯光照亮的范围了,但是他的视力在暗黑的夜里一点也不管用。坚硬的雪粒像小弹丸打在他脸上。在这无止无尽的冬天,只有极少数的索具及支桅索还留在船桅上,而此时在他头上,强风在船索间呼啸着。非常暗,布兰吉必须用还戴着连指手套的左手拿霰弹枪,用右手触摸结了一层冰壳的护栏来引导自己前进。照他的判断,主桅前方的帆桁也塌下去了。
“雷斯!”他大叫。
在狂舞的雪中,某个巨大、看起来大略是白色的东西从那堆残骸中缓缓走出来,挡住他的去路。这位冰雪专家无法分辨这东西是白熊或是纹了身的恶魔,也无法确定它是在他前面十英尺,还是在三十英尺外的黑暗里。但是他知道,他要继续往前走到船首的路已经被堵住了。
接着这东西用后脚站立起来。
布兰吉透过它阻挡住的风雪感受到它的黑暗身形,虽然只能隐约看到一大块黑影,却知道它非常巨大。小小三角形状的头抬起――真的有颗头在黑暗里吗?――高过原先帆桁的高度。仿佛有两个洞打在那苍白的三角头上,难道是眼睛?但是那两个洞的位置起码比甲板高出十四英尺。
不可思议,汤马士·布兰吉心想。
它向他走过来。
布兰吉把霰弹枪移到右手,让枪托抵在肩上,用戴着连指手套的左手扶稳枪身,然后发射。
从枪管窜出的闪光与爆炸的火花,让冰雪专家瞬间瞥见那双黑色、死沉、不带感情瞪着他的鲨鱼眼。不,那根本不是鲨鱼的眼睛,爆炸后的视网膜残像让他大约有一秒钟暂时看不见东西,之后他才发觉这点。那两颗黑色圆圈比鲨鱼瞪人的黑眼珠带着更骇人的恶意,也更有智能,那是掠食者将你看成食物的无情瞪视。两只宛如无底黑洞的眼睛,比布兰吉的高出许多,眼睛下方的肩膀比布兰吉双手张开还宽,随着那隐约的身形向前逼近,那对眼睛也愈来愈靠近。
布兰吉根本没时间重新装填子弹,于是把没用处的霰弹枪扔过去,然后跳到绳梯上。
这位冰雪专家因为有四十年的航海经验,所以能在黑暗及风雪中清楚知道结了冰的绳梯的准确位置,连看都不用看。他用没戴连指手套的右手抓住绳梯,双腿向上甩去,让靴子勾在横索上,再用牙齿把左手的连指手套脱掉,整个人几乎倒挂在向内倾斜的绳梯内侧,然后开始往上爬。
在他臀部及两腿下面六英寸处,有个东西劈过空气,力道不下于用两吨的攻城大槌以最大力臂摆荡产生的威力。布兰吉听到绳梯上三条粗实的纵向缆索被撕裂、断掉……不可能!……然后开始向内摆荡。布兰吉差点被甩到甲板上。
他勉强攀附在绳梯上,把左腿跨到还没断掉的几条缆索外侧,连一秒钟也不敢耽误,紧抓着冰滑的缆索,再次往高处爬。汤马士·布兰吉仿佛变回十二岁、还未定型的男孩,像猴子一样在缆索上爬,把三桅战舰上的船桅、船帆、缆索以及高处的索具,都当成女王陛下专供他戏耍的游戏场。
他现在离甲板已有二十英尺,快要到达第二根帆桁的高度。这根帆桁的方向仍维持正常,与船身成九十度。但这时在他下面的那东西再一次击打绳梯底部,将木头、暗榫、木钉、冰与铁滑轮,全都一起从护栏扯下来。
在黑暗中,布兰吉的手没抓到他预期悬在那里的缆索。不过在跌落时,他冰冷的脸倒是撞到了它,汤马士·布兰吉用两只手抓住缆索,一股劲沿着冰冷的缆索向下滑了六英尺,接着开始狂乱地让自己钩悬在缆索上,身体往上拉,朝着缩短的主桅(竖立在甲板上的高度还不到五十英尺)的第三根、也就是最高的帆桁靠近。
那东西在他下面吼叫。接着第二根帆桁、支桅索、滑轮及缆索一起向下坠落,撞在甲板上,发出另一道吼声。两道吼声中较大声的,是依附在主桅上的怪兽发出的。
这条缆索只是条悬垂在离主桅八码左右的普通绳索。主要用途是让船员能从桅顶横杆或更上方的帆桁快速下到甲板上,而不是要让人爬。但是布兰吉现在真的在爬。即使缆索上结了一层冰,而且不断在风雪中飘动;即使汤马士·布兰吉的右手已经失去知觉,他还是在索梯上爬,就像个十四岁的见习生,在某个热带傍晚的晚餐后,和船上的男孩们到高处的索具上嬉耍。
他没办法把自己拉到最顶端的帆桁上面,它结的冰实在太厚,但是他抓得到那里的支桅索缆索,于是就从那条缆索移到帆桁下方被放松、折拢起来的支桅索。有些破裂的冰从这里猛冲向下面的甲板。布兰吉想象――或是希望――他会听到从船前方传来的撕裂声与击打声,仿佛克罗兹和其他船员正想用斧头把被封的前舱口劈开,从船舱里出来。
布兰吉像蜘蛛一样攀附在冰冻的支桅索上,他往下朝左方看去。或许是风雪变小了,或许是他的视力变好了,或许两者都是,现在他看得到这只怪兽的庞大身躯。它正爬到第三根,也是最后一根帆桁的高度。它的身形在主桅上显得相当大,让布兰吉觉得它就像一只大猫爬在一根非常细的树干上。不过,布兰吉想,它看起来当然一点都不像猫。它只是像猫一样用爪子深深刺进表层的冰,刺进皇家橡木以及连中型炮弹都无法打穿的铁皮里。
布兰吉继续沿着支桅索向帆桁的边缘移动,使得结冰的支桅索缆索及船帆像浆得过硬的棉布一样嘎吱作响,并且造成不少冰块脱落。
在他身后的巨大身影已经爬到第三根帆桁的高度了。布兰吉感觉到帆桁与支桅索在震动,然后向下沉,因为主桅上那只笨重东西正把它的部分重量往帆桁的两边移。布兰吉想象这只东西的两只巨大前臂已经攀在帆桁上,想象它腾出一只和他的胸部一样大的熊掌拍打上面这根比较细的帆桁,于是他在帆桁上加速横向爬,现在离主桅几乎有四十英尺,快到五十英尺之下的甲板边缘外了。船员在船帆上工作时,如果不小心从帆桁或支桅索的外侧掉下去,就会落到海里。如果布兰吉这时掉下去,则是会落在六十英尺之下的冰上。
某个东西阻挡住布兰吉的脸和肩膀:一张网,一张蜘蛛网,他被网住了。刚开始他差点尖叫出来。接着他明白那是什么――绳梯,由绳索串成专供船员攀爬的方格,从护栏直通到第二桅顶横杆。不过为了过冬,他们已经重新调整索具,让绳梯直通到主桅残枝的项端,以便工作队可以上去除冰。缠住他的是右舷的绳梯。被那东西巨大爪子猛力击打两下后,这绳梯已经受护栏及甲板上系索处的牵制。交织绳索构成的方格上面结了厚厚的冰,好似一面面小帆,松开的绳梯被风吹得飘出船的右舷侧。
再一次,布兰吉还没给自己时间思考就行动了。如果他有时间考虑在离下面的冰超过六十英尺以上的情况下,要不要做接下来的动作,他一定会否定。
他从嘎吱作响的支桅索上纵身一跃,跳向摇摆的绳梯。
如他所预期,他突然加上去的重量让绳梯朝主桅荡了回来。只差那么一英尺,他就会撞上攀附在帆桁T字型部位巨大而毛茸茸的东西。四周太暗了,汤马士·布兰吉只能大略看出它可怕的身形,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在一截长长像蛇一样扭动、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世界上的脖子上方,有一颗和自己躯干一样大的三角形脑袋猛然甩动了一下。而且,就在他一秒钟前才荡过去的地方,比布兰吉冻僵手指还长的牙齿突然在空气中猛力咬合,发出很大的“啪”声。冰雪专家呼吸到这东西的口臭味,那是食肉动物及掠食者口中特有的温热腐肉味,而不是他们在冰原上射杀及剥皮的北极熊口中的鱼腥味。他闻到的是混杂着温热人体腐肉臭味及某种硫磺味,温度高到能和蒸气锅炉开口处的热气相比。
就在这时候,汤马士·布兰吉才明白,他私底下认为迷信又愚蠢的那一群船员其实是对的:这只从冰原来的东西除了有动物的血肉之躯及白色的毛皮之外,也是一个恶魔或神祇,是他们该让步、敬拜或望之即逃的势力。
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在他下方摆荡的绳梯可能会被那附近的帆桁残枝卡住,或者在他摆荡过中线后,会被左舷侧的帆桁或支桅索阻挡。如此一来,那东西就可以把他像困在网中的大鱼一样慢慢拉过去。不过他的重量与扭动的动量让他在摆荡到主桅的左舷侧后,又继续摆了十五英尺以上。
现在绳梯正准备要将他再朝着那只在风雪及黑暗中伸出的巨大左前臂荡过去。
布兰吉扭摆身体,让重心移向船首方向。他感觉得到那些杂乱、破裂的索具也跟着他的惯性在移动。在接下来的摆荡中,他放开两只腿挥摆、乱踢,想借此碰触到这一侧的第三根帆桁。
当他摆荡到帆桁上方时,他左脚的皮靴碰到它。深刻痕的靴底在冰上踩滑了,靴子就从帆桁旁边经过,当绳梯要荡回船尾时,两只靴子踩到包着一层冰的帆桁,然后他用尽腿的力气猛推。
那面纠结在一起的绳梯缆索网再次摆荡着经过主桅,然后顺着一个弯曲的弧度朝向船尾。布兰吉的腿悬空,还在距离那堆毁坏的帐篷与物品五十英尺的高空上胡乱踢着,他弓着背紧靠在绳索上,朝向主桅及正在等待他的东西荡过去。
爪子在离他的背不到五英寸的空气中划过一下。虽然处在恐惧之中,布兰吉还是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他知道他那一踢产生的弧形,已经让他在摆荡回来时距离主桅几乎有十英尺。那东西肯定已经把它右掌的爪子——或手,或钩爪,或恶魔的指甲——深深刺入主桅中,然后全身近乎悬空,用六英尺或更长的巨大左臂来抓他。
不过,它没有碰到他。
布兰吉再一次荡回到中间时,它不会再失手了。
布兰吉抓住绳梯边缘,然后以他平常沿自由的缆索或绳梯下滑时的速度,尽速下滑。他麻木的手指不断碰到绳梯的横索,每次的撞击力道都让他有从索具上脱落、掉进黑暗里的危险。
绳梯已经到达摆荡弧形的最远点,大约是在右舷护栏的外侧,开始要再摆荡回来了。
还是太高,当他上方那团纠结的绳索朝着主桅摆回来时,布兰吉这么想。
那只生物可以轻易地在绳梯摆荡到船中线时将它抓住,但是布兰吉现在已经在那高度之下的二十英尺处了,用冻僵的手攀在一条条的横索上继续往下爬。
那东西开始把一整团索具往上拉。
真是操他老天的吓人,那重达一吨或一吨半的结冰绳梯外加一个人,就像渔夫撒网后把网拉上来一样轻松又自在地往上拉时,汤马士·布兰吉竟然还有时间这样想。
这位冰雪专家照着他在最后向内摆荡的十秒内计划好的,顺着索具往下滑移,同时前后挪移重心,想象自己是在绳索上摆荡的男孩,以增加横移的弧度,即使上面那东西正把他愈拉愈高。在摆荡过程中,不管他往下移动有多快,那东西都能以同样速度把他拉得更近。他很快就会到绳梯的最底部,但到那时,那只生物大约也已经把他拉到旁边,虽然此时他们还在五十英尺高的空中。
此时绳梯还有足够的宽松部分,让他可以弯向右舷二十英尺。他的两手握在纵向的缆索上,两腿伸直抵在横向的缆索上。他闭起眼睛,脑中再次出现男孩在绳索上摆荡的景像。
在离他不到二十英尺的上方,传来一声带着期待的咳嗽。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抖动,整个索具连同布兰吉,突然又上升了五或八英尺。
布兰吉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离甲板二十英尺还是四十五英尺,他心中只在意自己向外摆动的时机。在他向右舷的黑暗荡去时,他猛然扭转身旁的索具,两脚踢开绳索,将自己拋向空中。
摔落的过程非常漫长。
他首先在空中再扭转一次身体,以免落下时是头部、背部或肚子着地。掉落在冰原上是死路一条,如果直接撞到护栏或甲板的话会更糟,但这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招式可使了。这位冰雪专家在摔落之际,很清楚他的生命这时完全由简单的牛顿运动定律来决定,汤马士·布兰吉的命运现在只是弹道学上的一则小习题。
他感觉到自己即将越过右舷护栏,而他的头离护栏只有六英尺,在下半身撞上惊恐号船侧的冰雪斜坡之前,他赶紧弯起两腿,做好着地准备,同时把两只手臂往外伸展。在他盲目地向外摆荡时,已经做了最佳的死亡机率估算,然后尝试让自己坠落弧线的终点,刚好落在船员离船或回船时习惯走的那条硬得像水泥的冰坡道前方,也让他的冲撞点,刚好落在捕鲸船置放处两个雪堆后方。那两艘捕鲸船被翻转过来,用绳索绑住,再用帆布盖住,埋在冰冻的帆布及三英尺厚的雪下方。
他着陆的地点恰好介于冰坡道前方与捕鲸船后方之间的一块雪地斜坡。撞击的力道让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左腿的某块肌肉被撕裂了,或者某根骨头折断了。布兰吉还有时间向随便一个这么晚还没睡觉的神祷告,希望断裂的是肌肉而不是骨头,接着他滚下既长又陡的斜坡,一路咒骂及大叫,在笼罩着船的暴风雪范围内,另外扬起一场小风雪。
在离船三十英尺、被雪覆盖的海冰上,布兰吉终于仰躺在冰上停止滚动。
他用最快的速度估量了一下现状。他的手臂没断掉,只是右手腕受了伤。头部似乎毫发无伤,肋骨也受了伤,让他呼吸困难,不过他觉得这也许是害怕或兴奋造成的,而不是肋骨断裂的问题。但是左腿的伤势让他痛得想骂人。
布兰吉知道他必须爬起来,并且开始跑……现在!……但是他无法照自己的命令做。他非常满意目前的状态:仰躺着,在黑暗的冰原上张开四肢,把身上的热气散到下面的冰以及在他上面的空气里,试着让自己的气息与理智再回到身上来。
现在他确定前甲板上有人在呼号及大叫。一球一球的提灯光出现在船首附近,每个都不到十英尺宽,照亮那一道道被风吹得往水平方向飞窜的雪。接着,布兰吉听到沉重的撞击声,那只恶魔般的东西已经从主桅滑落到甲板上了。再来是更多船员的大叫,现在他们相当有警觉,虽然仍没办法清楚地看到那只生物,因为它处在船中央那团由断裂帆桁、掉落的索具及四散的大木桶构成的混乱中,离船首还有一段距离。这时一把霰弹枪发出了怒吼。
忍着疼痛与伤势,布兰吉四肢着地跪在冰上。他的内衬手套已经完全不见了。两手裸露,头也是裸露的,系着灰条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在他激烈的逃命过程中,发辫的结松开了。脸颊、手指和脚趾已经没有知觉了,靠近躯干的部位则让他疼痛。
那东西正快速地越过右舷护栏朝他扑来,它四只巨大的腿腾空一跃,被提灯光从后方照亮的身躯飞越了那道矮障。
片刻之间,布兰吉站起身来,往外冲进到处是冰塔的黑暗海冰原里。
途中不断踩滑、跌倒、爬起来、再继续跑。在他跑到离船约五十码左右时才明白,这不等于签下自己的死亡令吗?
他应该要尽可能留在船附近。他应该绕过两艘已经变成雪堆的捕鲸船,沿着右舷侧的船身往船首方向跑,再翻越已经深深插入冰里的船首斜桅,然后努力跑到左舷侧,一边跑一边向船上的人呼救。
不,他发觉,如果这么做的话,在他还没穿过那一大团纠结不清的船首索具前,他可能就一命呜呼了。那东西在十秒钟之内就会抓到他。
为什么我要朝这个方向跑?
在故意从索具上摔下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一个计划。那个计划现在跑哪儿去了?
布兰吉可以听到,从他背后的海冰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刨抓声。
有个人,也许是幽冥号的助理船医古德瑟,曾经告诉过他和其他船员,一只白熊在海冰上追逐猎物时的速度可以有多快。每小时二十五英里?没错,至少有这么快。布兰吉从来就跑得不够快。何况现在他还必须闪避冰塔、冰脊以及快到跟前才看得见的冰裂缝。
这就是我跑向这边的原因。这就是我的计划。
那只生物在他身后大步追,闪避布兰吉在黑暗中笨拙地先行转弯绕过的尖锐冰塔与厚板冰脊。这位冰雪专家就像个破风箱一样气喘吁吁,在他身后这只身形巨大的东西却只稍微发出一点咕噜声。它是心情愉快?满怀期待?它每走一步,前掌就猛力踩在冰上一次,步幅相当于布兰吉的四倍或五倍。
布兰吉现在已经在离船约两百码的冰原上了。他撞上一块他闪避不及的大冰岩。他的右肩撞了上去,当下和身体其他麻木部位一样完全麻木了。布兰吉这才发现,自从他开始奔跑逃命以来,他一直像蝙蝠一样盲目。惊恐号上的提灯已经落在他后方很远很远,远得他无法置信,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转身去找了。这里离船那么远,提灯发挥不了照明效果,而且还会让他无法专心逃命。
他现在做的,布兰吉知道,就是按照心里的一张地图快跑、闪躲及突然改变方向。那张地图上标示了从皇家海军惊恐号周围到地平线各个冰原、裂缝及小冰山的位置。布兰吉有超过一年的时间在注视这片冰冻的海以及其中的裂口、冰脊、冰山及突起物,而且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可以透过微弱的北极日光来观察。即使在冬天,他也利用在月光、星光及舞动的北极光下值班守卫的几小时,用冰雪专家专业的眼睛,研究受困船舰周遭的冰况。
现在,他记得,在离船两百英尺的杂乱冰原里,在他刚刚才跌跌撞撞爬过的冰脊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他能听到那东西也在他身后不到十英尺之处跳过冰脊——是一片由冰山断片(也就是从较大的冰山崩裂而成的小冰山)所构成的迷宫。由竖立着、茅屋般大小的冰岩堆积成一座小山岭。
在他身后那个看不见的身影仿佛知道那厄运难逃的猎物要往哪里去,它发出咕噜声,而且开始加快速度。
晚了一步。布兰吉闪避过最后一个高耸的冰塔,进入冰山迷宫。不过在这里,他心中那张地图就帮不上忙了,他只有从远处或透过望远镜看过这片小冰山荒原。在黑暗中他撞上一面冰墙,反弹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四脚并用地在雪中向前爬,在布兰吉还来不及让呼吸及神智恢复之前,那东西离他只剩几码远。
在茅屋大小的两个小冰山间,有个缝隙还不到三英尺宽。布兰吉慌忙跑进缝隙里,而且还是四脚着地,两只没戴手套的手和下面的黑冰一样没有感觉而且非常遥远。那东西也同时到达这裂缝,一只巨大的前掌伸进来抓他。
它那大得不可思议的爪子在距离他的靴底不到十英寸的地方刮起碎冰。冰雪专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联想猫抓老鼠的画面。他在狭窄的缝隙中站起来,在完全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没用的,这冰巷太短了,还不到八英尺长,而且通往一个敞开的区域。他听到那东西在跑跳、咕哝着要绕过他右侧的冰障。留在那里就像是要在别无长物的板球柱之间寻求庇护一样。至于原先那条窄巷,它两侧墙上的雪比冰还多,只供他暂时藏身而已。如果在那黑暗缝隙里待上一分钟,那东西就会把开口挖大,然后爬进来。待在那里只能等死。
印象中曾用望远镜看过几个被风吹蚀的小冰山,究竟……在哪个方向?在他的左边,他想。
他摇摇晃晃地向左走,撞上一些小冰峰及冰塔,被一个只下陷两英尺的冰隙绊倒,爬上一个锯齿状的低矮冰脊,滑了下来,再重新爬上去,而且听到那东西猛冲着绕过冰障,然后在他后方不到十英尺的地方紧急煞车。
这块冰岩再过去就是较大的冰山了。他先前用望远镜观察到,里面有个洞的冰山是在……
……这些东西每天、每个晚上都在变动……
……受到冰层无情推挤,它们会坍塌、重新长出来、改变外形……
……那东西正跟在他后面,要用爪子爬上冰坡,来到这片平坦、令他无处可逃的冰台上。布兰吉站在这里犹豫不决……
阴影、缝隙、裂缝、冰中的死巷。没有一个大到能够让他把身体塞进去。等等!
竖立在他右侧的小冰山表面有个高约四英尺的洞。天上的云稍微分开了,五秒钟的星光足够让布兰吉在黑暗的冰墙上看到不规则的圆形洞口。
他向前冲,整个人扑进洞里,不知道这个冰隧道是十码深还是十英寸深。他的身体塞不进去。
他最外面几层御寒衣及大外套,让他过于臃肿。
布兰吉把衣服撕掉。那东西已经爬上最后的斜坡了,现在就在他后面,用两条后腿站起来。冰雪专家看不见它,他甚至没花时间转头去看,但是他可以感觉它正用后腿站立。
没有转身,冰雪专家将他的大外套及外层羊毛衣等厚重衣物用最快的速度朝后面那东西投掷过去。
那东西发出吃惊的吠声——一阵硫磺臭气的风——接着是布兰吉的衣服被撕碎,然后整个被远远拋掷到冰原迷宫的声音。这个投掷动作对它的干扰,让他获得了五秒钟或更多时间。
他再次把身体向前,挤进冰洞。
他的肩膀刚好塞进去。他靴子的脚尖前后摆动、踩滑,最后终于踩稳。他的膝盖与手指也在寻找使力点。
当那东西伸出爪子要抓他时,布兰吉离洞口还有四英尺。它用爪子把他脚上的靴子和他的脚撕裂。冰雪专家能感觉到爪子割进肉里的可怕冲击力,他想(希望)只是脚跟被扯掉而已。他无法知道真相。他喘着气,对抗这突如其来、连他受伤而麻木的腿也感受得到的剧烈刺痛,他爬着、扭着,强迫自己进入洞的更深处。
冰洞愈来愈窄,紧紧挤压着他。
那东西用爪子扒着冰,它抓伤他的左腿,爪子朝布兰吉从索具上掉落受伤的左腿进攻,把肉撕扯下来。他闻到自己的血味,那东西一定也闻到了,因为它的爪子停了一秒。接着它吼了一声。
冰隧道里的吼声震耳欲聋。布兰吉的肩膀卡住了,他无法再向前,而且他知道身体的后半部还在那怪兽伸爪可及的范围里。它又吼了一声。
这声音让布兰吉的心脏与睪丸都冻僵了,但是他并没有吓到无法动弹。冰雪专家运用他拥有的几秒钟缓刑时间扭动身躯,退回到他刚刚才爬过的宽松空间,硬将两只手臂往前伸,然后用尽他仅剩的力量去踢冰,同时用膝盖摩擦冰,努力让自己挤过即使身材不高大的他也应该无法穿过的狭孔。在推挤过程中,他肩膀和身体两侧的衣服与皮肤都被磨掉了。
过了最狭窄的部分后,冰穴开始变宽且往下。布兰吉趴着往前滑,他的血成为滑行的润滑剂。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残破不堪,他感觉到冰的寒冷正在侵袭他绷紧的腹部肌肉与缩紧的阴囊。
那东西发出第三声吼叫,但是那可怕的声音似乎比前一次远了几英尺。
最后一刻,就在他从一条冰隧道的边缘掉落到开放空间前,布兰吉很确定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了。这条冰隧道最有可能是许多个月前的融雪造成的,它已经贯穿那座小冰山,同时又把他丢到冰山之外。突然间,他已经仰躺在星光下。他可以闻到也感觉到他的血正渗到新落的雪上。他也可以听到那东西正跑着绕过冰山,先向左,再向右,急着要抓到他。它应该很有把握,只要跟随人类的浓烈血味就可以找到它的猎物。这个冰雪专家受伤太严重,也太疲累,无法再爬往别处。该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吧,但愿水手们的上99lib?帝把他妈的正准备吃他的这家伙送到他妈的地狱里去。布兰吉最后的祷告是,那东西的喉咙会被他身上某根骨头卡住。
又过了整整一分钟,那东西又吼了五六声,一声大过一声,却一声绝望过一声,每一声都发自周围黑夜里的不同地点。布兰吉这才发现,那东西没办法到他这里来。
他躺在星空下的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位于一个不到五英尺乘八英尺大小的长方格里,由至少三座受海冰压力推挤及翻转的厚冰山围出的封闭空间。其中一座冰山在他的上方倾斜,就像一道即将倒下的墙,但是布兰吉还是看得到星星。他也可以看到从他这副冰棺两侧两个垂直的洞射进来的星光,还可以看到那只掠食者用巨大的身躯在两个裂缝的另一端挡住星光,离他不到十五英尺,不过冰山间的裂口都不超过六英寸宽。他爬进来的融冰隧道,是进入这空间的唯一信道。
那怪兽继续吼叫、踱行了十分钟。
汤马士·布兰吉逼自己坐起来,让被刮伤的背部与肩膀可以靠在冰上。他的外套与御寒衣物都不见了,他的裤子、两件毛衣、毛质与棉质衬衫以及毛质内衣全都成了染血的破布,他准备在这里冻死。
那东西没有离开。它不断绕着由三座冰山构成的长方格,就像伦敦新开的某家时髦动物园里一只坐立不安的肉食性动物。只不过,现在关在笼子里的是布兰吉。
他知道,即使奇迹出现,那只东西离开了,他也没力气或意志再从狭窄隧道爬出去。就算他有办法从隧道爬出去,还是会像到了月球表面一样――月亮此刻正从翻滚的云背后冒出来,用柔和的蓝光照亮四周的冰山――被困在一堆小山之中。即使他奇迹地爬出冰山群,回到船上的三百码距离对他而言也不可能走完。他已经无法感觉身体或腿的移动了。
布兰吉冰冷的屁股及赤脚深深陷入雪中。这里的积雪特别深,因为风吹不进来。他在想,惊恐号上的同伴们会不会发现他?他们有什么道理要来找他?他只不过是另一个被冰原上那东西带走的伙伴而已。至少他的消失不需要麻烦船长再安排人去抬一具尸体,或者把他的残尸用船上的好帆布包裹起来,送进死人房里――这样做有点浪费。
从裂缝及隧道深处传来更多吼声与噪音,不过布兰吉没去理会。“去死吧,你和那只生你的母猪或恶魔!”冰雪专家用麻木、冻僵的嘴唇喃喃地说。或许他根本没说出口。他发现冻死一点也不痛苦,同时失血而死也没关系,他的伤口及裂口流出的血有些已经冻结了。事实上,那是非常平和……非常安详的死法,一种很棒的方式去……
布兰吉发现有光从裂缝及隧道照进来。那东西想用火把及提灯骗他出来。他才不会被这种老计谋给骗了。他会保持安静,直到光离开,直到他身体的最后一小部分也滑入轻柔、永恒的睡眠里。他不会让那东西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对决后,因为听到他现在发出的声音而得意。
“天杀的,布兰吉!”克罗兹船长低沉的牛吼声从隧道里隆隆传来。“如果你在里面,就回答我,你这天杀的,不然我们要把你留在这里了。”
布兰吉眨了眨眼。或者,试着要眨眼。他的睫毛与眼睑都结冻了。这是那只恶魔般的东西使用的另一种计谋或策略吗?
“这里。”他沙哑地说。然后再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些。“这里!”
一分钟后,惊恐号上最矮小的船员之一副船缝填塞匠哥尼流·希吉的头与肩膀轻易地从洞里探出来。他拿着一个提灯。布兰吉懒懒地想,他好像在看一只尖脸、矮小的地精灵出生。
结果,四个船医都得来治疗他。
布兰吉偶尔会从那愉快的意识迷雾中走出来,看看事情的进展,然后再退回去。有时候是他自己船上的船医培第和麦当诺来治疗他,有时候则是幽冥号上的外科医生史坦利与古德瑟。有时候只有四位船医其中一位,来负责切开、锯断、藏书网包扎及缝合的工作。布兰吉很想告诉古德瑟,只要北极白熊决意要快跑,会比每小时二十五英里还要快得多。但是,接着问题又来了,它真的是一只北极白熊吗?布兰吉不这么认为。北极白熊是这世界上的生物,但是那东西却来自别处。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对此毫不怀疑。
最后结算起来,这次的“屠杀清单”没那么糟。一点也不糟,真的。
约翰·韩弗到头来根本毫发无伤。在布兰吉把提灯留给他后,这名右舷守卫就把灯火弄熄逃出船外。当那只生物往上爬,想去抓冰雪专家时,他绕着船跑到左舷侧躲了起来。
布兰吉原本以为死了的亚历山大·贝瑞,后来发现在坍塌下来的帐篷及散落的小木桶之下。那东西最早出现时,他正站在那里担任左舷守卫,后来那东西才把那根做为前后走向脊梁的帆桁打坏。贝瑞的头被撞得相当严重,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完全没记忆,但是克罗兹告诉布兰吉,他们找到这家伙的霰弹枪,而它确实发射过。当然,冰雪专家也开了枪,从近距离朝着像墙一般出现在他上方的身影开枪。但是,在甲板上这两个地点,都找不到这东西的血迹。
克罗兹问布兰吉怎么可能,两个人在近距离朝一只动物发射霰弹枪,它怎么可能没流血?但是冰雪专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在心里,当然,他知道答案。
大卫·雷斯也还活着,没有受伤。这名四十岁的船首守卫一定看到且听到许多,很可能也包括冰原上那东西在甲板上的第一次现身,但是雷斯不愿意谈起。大卫·雷斯再次变回只会安静瞪着东西看的人。他先被带到惊恐号的病床区,但是因为所有医生都需要这个沾了血迹的空间来处理布兰吉的伤,所以雷斯就被担架转送到幽冥号比较宽敞的病床区。根据来探视冰雪专家的多话访客的说法,雷斯就此躺在那里,不眨眼地注视着上方的横梁。
布兰吉可就没那么幸运了。那东西用爪子从脚跟处扒掉他一半的右脚掌,麦当诺及古德瑟把剩下部分也切除,并且做了灼烧处理。他们向冰雪专家保证,在木匠或军械匠的帮忙下,他们会做一个皮制或木制的义肢,用带子固定在他脚上,他以后还是可以走路。
他的左腿被那只生物摧残得最严重,许多部位的肉被扒掉,深可见骨,连长长的腿骨上也有爪子的抓痕。培第医生后来也承认,他们四位船医原本都认为他们得从膝盖部位为他截肢。但是极地气候的少数好处之一就是,伤口感染及腐烂的速度比较慢。在把骨头接好并且缝了超过四百针之后,布兰吉的腿虽然有些扭曲、到处是疤痕,而且肌肉的纹理也不见了,但竟慢慢愈合了。“你的孙子们一定会很喜欢这些疤。”另一位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来探望他时这么说。
不过,寒冷也让他付出代价。布兰吉没有失掉任何一根脚趾,他那只受损的脚需要它们来保持平衡,医生们这么告诉他。但是,除了右手大姆指以及左手大姆指和两根最小的指头外,他失去所有的手指。古德瑟显然对这种事有些研究,他向布兰吉保证,将来有一天,他只用左手两根相邻的手指就能够写字及优雅地用餐,而且,用那两根指头和右手的大姆指就可以扣好裤子及衬衫钮扣。
汤马士·布兰吉对扣裤子及衬衫钮扣一点屁兴致也没有。目前还没有。他还活着。冰原上那只东西用尽全力要让他翘辫子,但是他仍然活着。他可以品尝食物,和同伴们闲聊,喝他每天配额的兰姆酒。他那双还缠着绷带的手已经可以拿他的白镴马克杯了,并且看书,如果有人愿意帮他捧着书的话。他已经决定,在卸下余生的尘世纷扰前,要读读《威克菲德的牧师》。
布兰吉还活着,而且他决定要尽他一切所能保持目前状况。现在,他有种很奇怪的幸福感。他期待回到自己在船尾区的那间小舱房,就在第三中尉厄文和船长侍从乔帕森两间同样狭小的舱房之间,可能就会在今天之后的任何一天,只等船医们确定伤口的缝合、拆线工作已完成,并在伤口嗅闻,以确认没有其他感染。
现在,汤马士·布兰吉感觉很幸福。夜深了,他躺在病床区的床铺上。在病床区外距离只有几英尺远的熄了灯的船员起居区里,船员们或发牢骚,或低声谈话,或放屁,或笑闹。他听见狄葛先生咆哮着对他的助bbr>手发号施令,这位厨师还要继续烤他的比斯吉直到深夜。汤马士·布兰吉也听见海冰挤压皇家海军惊恐号发出的呻吟声与巨吼声,他要让这些声音,和他早就成为圣人的母亲所哼的催眠曲一样,送他进入梦乡。
第二十二章 厄文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第三中尉约翰·厄文想知道沉默是如何上下船却不被人发现。今天晚上,距他第一次发现这爱斯基摩女人的栖身处刚好一个月,他要解开这个谜,即使他必须付上脚趾与手指冻坏的代价。
厄文发现她之后的隔天就向船长报告:爱斯基摩女人已经把她的窝搬到底舱前方的锚缆收置间。他并没有提到她似乎是在那里吃鲜肉的事,主要是因为,在惊讶地瞪视火焰照亮小房间的那一秒中,他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很有把握。他也没向船长呈报副船缝填塞匠希吉和水兵门森两人在底舱干的看来是鸡奸的勾当。厄文知道他背离了他做为皇家海军探索团一员的专业职责,没让他的船长知道这件惊人且重要的事,但是……
但是怎么样?约翰·厄文唯一想到为这严重违纪行为脱罪的理由是:皇家海军惊恐号上的鼠辈已经够多了。
但是,沉默女士能神奇地在船上来无影去无踪,在迷信的船员眼中,正是女巫身份的最终证据,但在克罗兹船长和其他军官看来却只是神话,不值得注意。但是对年轻的厄文来说,比副船缝填塞匠和船上那白痴是否能在发臭阴暗的底舱中让彼此满足要重要得多。
而且那暗处散发着恶臭,厄文想。他躲在船首锚缆间附近的柱子后面,蹲伏在露出雪泥表面的板条箱上守候已经三小时了。这冰冷、黑暗的底舱,臭味一天比一天糟。
至少现在,在锚缆间外面的矮平台上已经没有装着剩余食物的盘子、一杯杯的兰姆酒或一些异教避邪物了。就在布兰吉先生奇迹式地从冰原上那东西手中逃脱后不久,有个军官就把船员们先前的作为告诉克罗兹。船长听了火冒三丈,并且威胁说,下一个愚蠢、迷信、糊涂、不像基督徒地把食物或加水稀释过的兰姆酒留给原住民女人吃喝的人,将永远不再有兰姆酒可以喝。她是个异教的小孩,虽然有机会看到沉默女士光着身子或是听医生们谈论她的水手,都知道她不是小孩,并且小声地把事情转述给其他人听。
克罗兹也非常清楚表明他的立场,决不容许有人配戴白熊避邪物。他在前一天的礼拜中宣布,实际上只宣读了..一段船上法规。虽然许多船员还很想再听他读《利维坦书》,只要他在哪个倒霉的船员身上看到任何一根熊牙、熊爪、熊尾、新刺青或其他避邪物,他就会叫他多站一班大夜班或者做两次厕所便盆清理工作。突然间,异教神物的迷信在惊恐号上消失了,虽然厄文中尉听他在幽冥号上的朋友说,在那里还相当流行。
厄文有好几次想跟踪这个爱斯基摩人,探查出她夜里在船上的鬼祟行迹,但是在不愿意让她知道他在跟踪她的情况下,他跟丢了。今天晚上他知道沉默女士还在她的小密室里。三个小时前,船员们吃过晚餐,而她也安静地(几乎没人看到地)从狄葛先生那里领到她配额的“可怜的约翰”:鳕鱼、一块比斯吉及一杯水。她带着食物下到底舱时,他跟着从主梯爬下来。厄文派一个人守在前舱口,就在大火炉前方,还叫另一个好奇的水手看好主梯道。他的安排是,两个守卫每四小时交换一次。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如果爱斯基摩女人今天晚上爬上这两座梯子其一,厄文就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也知道她去的时间。
但是已经过三个小时了,锚缆间的门还是紧闭着。在底舱船首唯一的照明是从储藏间矮而宽的门缝渗漏出来的些许光线。这女人在里面仍然有光源,蜡烛或是没有屏蔽的火焰。光是这点就足以.
让克罗兹船长在一分钟内从锚缆间把她拉出来,将她送回主舱病床区前面的储物区里的小巢穴……或者把她丢到外面的冰上。船长和其他经验丰富的水手一样,都非常害怕船上有火,何况他对这爱斯基摩客人没有好感。
突然,在这不太紧密的门周围那圈长方形弱光不见了。
她睡了,厄文想。他可以想象她光着身子,就像他之前看到那样,在房间里将毛皮拉起来盖住身体。厄文也能想象,隔天一早某个军官会来找他,然后发现他的躯体已经没有气息,蜷曲着躺在雪泥泛滥的底舱中某个板条箱上。他显然是个没有绅士风范的卑鄙小人,在偷窥船上唯一的女人时冻死。这肯定不是让约翰·厄文中尉可怜的父母会觉得欣慰的英勇捐躯报告。
就在这时,一阵真正冰冷的空气吹进原本已经冰冻的底舱,好像有个不怀好意的恶灵在黑暗中从他身旁拂过。有那么一会儿,厄文感觉颈后的寒毛全竖立起来,但是,一个简单的想法接着冒出来:这是一阵气流,好像有人打开门或窗户。
他知道沉默女士是怎样神奇地进出惊恐号了。
厄文点亮提灯,从板条箱上跳下来,踩过不断溅起的雪泥去拉锚缆收置间的门。门从里面固定住了。厄文知道船首锚缆收置间里面没有锁,外面也没有装锁,因为没人有任何理由去偷锚缆。显然,这个原住民女人自己找到固定门的方法。
厄文早就准备好了。他右手带着一根三十英寸长的撬杆,他知道将来得向利铎中尉,甚至向克罗兹船长解释他造成的损坏。他把杆子较窄的那一端塞进三英尺高的门缝里,然后使劲撬。门发出嘎吱声与呻吟声,却只打开了一两英寸。厄文用一只手让撬杆维持在原处,把另一只手伸到油布外衣、大外套、内层外套及背心下面,从腰带上拔出船刀。
沉默女士用某种方法把钉子钉到锚缆间两扇门的背面,然后用有弹性的生皮革材料——肠?肌腱?——反复缠绕钉子,直到两扇门像被白色蜘蛛网固定住。厄文这下子不可能进到里面而不留下痕迹了,撬杆痕是一例,所以他用刀子对着缠绕多次的肌腱藏书网猛砍。这件工作可不容易,一股股肌腱比生皮或船上的缆索更经得起利刃切割。
当肌腱终于都掉落后,厄文把发着嘶嘶声的提灯伸进低矮的空间里。
在四个星期前就看过的洞窟般住所,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除了他的提灯外没有其他的火。在地板稍微升起的小密室里,缠绕收起的锚缆被向后推,上端被拉向前来制造出洞穴的样子。这里也有她刚刚才用过餐的迹象:地上有个惊恐号的白镴盘,上面剩一些“可怜的约翰”的碎屑;一个白镴的甜烈酒马克杯以及看起来像是沉默女士用被丢弃的帆布条缝制成的收纳袋。小房间的地板上还有一盏船上的小油灯,里面的油只够让船员夜里到甲板上厕所时使用。厄文脱掉他的连指手套和内层手套去摸油灯时,热气管还相当温暖。
但是没有沉默女士的踪迹。
厄文其实可以试着朝不同方向拉扯、扭动沉重的锚缆,看看后面还有什么东西,但是根据他的经验,这个三角形的锚缆收置间剩下的空间里一定还是密实堆放着船锚缆索。他们启航已经有两年半了,缆索还是带着泰晤士河的臭味。
但是沉默女士已经不见了。她不可能穿过上方的舱板或横梁,进到上面的船舱,或穿过船身到船外去。所以迷信的船员是对的?她是爱斯基摩女巫吗?一个女巫师?异教的灵媒?
第三中尉约翰·厄文不相信这些。他注意到刚刚那阵微风已经不在身旁流动了,不过他提灯里的火焰还是随着微弱的气流在舞动。
厄文伸直手臂移动提灯。在这拥挤、狭窄的锚缆收置间里,这就是仅剩的空间了。然后停在提灯火焰舞动最厉害的地方:船首尖端偏右舷处。
他放下提灯,开始移开锚缆。厄文马上发现,她安置这许多船锚缆索的方法非常巧妙,看起来像是由不少锚缆盘绕成的一大团东西,下面其实是空心的,上面的锚缆是从另一团拉过来,可以轻易拉开、放进她的空巢穴里。在假锚缆后面的,是船身宽而弯曲的肋条。
再一次,她很小心地做了最佳选择。探险队启航几个月前,惊恐号为了从事冰上任务而重新装修时,锚缆间的上方与下方就架设了不少由木头或铁制梁柱构成的复杂网状结构。在船首附近就有铁制的直梁、橡木的横梁、三倍厚度的支柱、铁制的三角支架,巨大的橡木斜梁前后交织,有些甚至和船身的主肋条一样厚,构成这艘船的现代强化设计,来对抗北极的冰。厄文中尉知道,有个伦敦记者曾经描述说,数以吨计的木制或铁制强化梁柱以及船身两侧的英格兰橡木上加贴的非洲橡木、加拿大榆木及更多非洲橡木,足以制造出一块“大约厚达八英尺的巨大梁木”。
厄文知道,关于船首和船身的评论完全正确。但是在这里,也就是最后五英尺左右的船身肋条在船首接合的地方(在锚缆间里面及其上方),却只有原先做为船身板的六英寸英格兰橡木,不像船身两侧其他地方有十英寸厚的夹层实木。这种设计的基本想法是:在离大幅强化的船首不到几英尺的左舷与右舷区域应该少贴几层护木,船只在破冰过程中遭受严重挤压时,才会有它需要的弹性。
的确,船首真的有弹性。船身两侧的五根横木条,配合上用铁与橡木强化的船首与舱内区域,创造了世界上其他国家海军或民间探险队都无法企及的现代破冰技术奇迹。惊恐号及幽冥号已经到过地球上其他履冰船不可能存活下来的地方。
这个船首区是个奇迹,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再牢固了。
厄文伸出提灯去探测气流,靠没戴手套的僵冻手指去感觉,并且用刀去 68c0." >检查一条三英尺长、一英尺半宽的船肋板松动处。他花了几分钟才找到风口。就在那里。弯曲船肋的后端是用两根长钉固定住,但两根钉子这时的功能却像是某种铰链。船肋的前端只是被塞在固定位置,离巨大的船尖与从船头通到船尾的龙骨只有几英尺。
厄文用撬杆把船肋撬松,让它掉下来,心想这年轻女人是怎么光用手指就办得到。他感觉一阵冷空气猛灌进来,并且发现自己正穿过船身一个三英尺长、十八英寸宽的洞,注视船外的黑暗。
这是不可能的。年轻的中尉知道,惊恐号的船首从船尖向后的二十英尺内都特别安装了一英寸厚的锻造、轧制铁板构成的铁护甲。即使舱内的梁木掉落,占了后面长度三分之一的船首区还是有护甲。
现在情况却并非如此。寒风就从被拆掉的横木后面的冰黑洞穴吹进来。因为惊恐号船尾下面的冰向上堆高,使船不断向前倾,船首已经被压迫到海冰下面。
厄文中尉的心跳剧烈。如果明天出现奇迹,惊恐号可以重新浮在水面上的话,船会马上沉到海里去。
有可能是沉默女士干的吗?这想法比起迷信她能神奇随意地出现消失,更令厄文中尉胆战心惊。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竟可以把船身的铁板撕掉,把要用造船厂设备才能弄弯并用长钉固定的沉重船首肋条拆下,并且准确地知道要在哪里拆,才不会引起船上六十个对这艘船比对母亲面容更熟悉的船员注意?
厄文双膝跪在低矮的空间里,他发现自己张开嘴巴在呼吸,心脏在狂跳。
惊恐号在这两个夏天与冰的激烈对抗中横越了巴芬湾、穿过兰开斯特海峡、一路绕过康华里岛到达毕奇岛过冬;次年夏天向南冲过海峡,经过船员们现在称为富兰克林的海峡。他只能确信,在次年夏天快到尽头时,海平面下的一些船首铁护甲已经脱落。之后船被冰抓住时,厚重的船身肋条才开始向内移位。
不过有没有可能是冰以外的东西造成橡木船肋脱落?会不会是其他东西,某只想要进来的东西?
现在这不重要了。沉默女士顶多才离开几分钟,而约翰·厄文一心一意想跟踪她,不只想知道她到外面黑暗中何处,也想知道她是不是自己寻找及猎杀鲜鱼或猎物。这里冰层这么厚,又冷得可怕,应该是不可能,否则太像奇迹了。
如果是的话,厄文知道,这事实可能让所有人得救。厄文中尉和其他人一样,听说过葛德纳供应的一些罐头已经腐坏。两艘船上所有人也都听过他们的存粮在明年夏天前就会告罄的传言。
他没办法进入洞里。
厄文用撬杆去撬旁边的船肋,但是,除了这块半悬的木条之外,其他的都像岩石一样坚固。这个十八英寸乘三英尺的船身缝隙是唯一出口。但他太臃肿了。
他脱掉油布外衣、厚重的大外套、保暖巾、帽子及威尔斯假发,先放进前面的洞里……虽然他是船上最瘦的几名军官之一,他的肩膀及上半身还是太宽。纵使冷得发抖,厄文还是解开背心钮扣,把里面的羊毛衣也脱掉,然后一并塞进黑色洞穴里。
如果他现在没办法从船身出去,就要费尽口舌去说明,为什么他从底舱上来后外面几层衣服不见了。
他进去了,非常勉强。厄文一面抱怨咒骂,一面挤身进入狭窄的空间里,连羊毛衬衫的钮扣也挤掉了。
我现在是在船外,在冰下面,他想。这想法似乎不太真实。
他处在覆盖住船首与船首斜桅海冰中的一条狭窄洞穴里。里面的空间不够让他把外套与衣服穿上,所以他将它们向前推。他考虑要回锚缆间拿提灯,但想到几小时前他在甲板上担任值班军官时,天空中还有一轮满月,于是他选择带走铁撬杆。
冰中洞穴看来至少和船首斜桅一样长,超过十八英尺,而且很可能是前一个夏天,冰短暂历经几次融化、冻结周期时,船首斜桅的长木条前后移位造成的。厄文终于从隧道里冒出头来时,还多爬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已经出到船外。细长的船首斜桅、绑在上面的缆索以及冰冻的第二斜桅支桅索构成的帘幕,都还笼罩在他头上,他发现这不仅挡住看到天空的视线,也挡住船首卫兵的视线,让守卫看不见他。在船首斜桅之外,惊恐号看起来只是浮现在他上方的一幢巨大黑影,冰原上只出现几道细弱的灯光,而前方的路则是继续通往由冰块与冰塔构成的乱堆中。
厄文发抖得很厉害,他开始将保暖衣一一穿上。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以至于无法扣上羊毛背心的钮扣,不过那不重要。大外套很难套上,但至少它的钮扣大多了。等到他穿好油布外衣后,这位年轻中尉已经冻到骨子里了。
往哪里去了?
乱冰堆离船首有五十英尺远,是一片由冰岩与风蚀冰塔构成的森林,沉默有可能朝任何一个方向走。但是从隧道出口处开始,似乎有一条接近直线、比较低矮的路通到船外的冰原。要离开船的话,至少这一条路阻碍最少,隐蔽性也最高。厄文站起身,右手提着撬杆,跟着滑溜溜的冰凹槽向西走去。
要不是听到不属于这世界的声音,他不可能找到她。
他现在已经离船数百码,在冰迷宫中迷了路。脚下蓝色的冰凹槽早就不见了,或者说,已经和许多类似的沟槽混在一起了,虽然满月与星星将一切照得像白天,却没看到有任何东西在动,雪地上也没有足迹。
接着就是那不属这世界的哭号声。
不,他停在路上,全身发抖。他已经因为寒冷而颤抖了好一阵子,现在他发抖得更厉害了。他发现,这不是哭号声,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哭号声。这是某个怪异得不得了的乐器……部分是风笛、部分是号角、部分是双簧管、部分是长笛、部分是人声,吹奏出没有旋律的乐音。音量大到他在几十码外就可以听见,不过他几乎可以确定甲板上的人听不见,尤其今夜的风出乎寻常是从东南方吹来。所有的音仍然是由单一乐器发出的合成音。厄文从来没听过像这样的声音。
演奏似乎是突然间开始,节奏就像性爱进行曲愈来愈快,然后全曲嘎然而止,仿佛已达到生理高潮,一点也不像有人正照着乐谱演奏。声音是从一片冰塔荒原里传来的,冰塔旁边有座高大的冰脊,就在克罗兹坚持在惊恐号与幽冥号间维持通畅的那条两侧有火炬路碑的路北边不到三十码远。今天晚上没有人在维修路碑,厄文独自与这片冰海相处。他,以及制造乐曲的人或东西,今夜与冰海为伴。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由巨大冰岩与高耸冰塔构成的蓝冰迷宫中,搞不清楚方向时就举头观望明月。这颗黄色的球很像突然出现在星空中、大小达到最大的行星,不像厄文这些年在陆上或海上短暂执行任务时看见的月亮。月亮旁边的空气似乎随着寒气晃动,仿佛空气本身也在接近冻结边缘。上层空气的冰晶产生了一个很大的双轮月晕包围着月亮,两个圆圈下方被冰脊及旁边的冰山挡住。在最外层的月晕上,有三个明亮发光的十字架,像极了银戒指上的钻石。
在这靠近北极之地,此等现象中尉之前就曾经在冬夜里看过几次。冰雪专家布兰吉解释说,这只不过是月光在冰晶中折射,就像光在钻石中折射。不过当那古怪乐器再次鸣响与呻吟,现在在冰后面不到几码处,节奏一直加速到近乎狂喜的地步,然后突然停止,这让置身在散发蓝光冰原上的厄文,多了几分宗教上的敬畏与惊奇。
厄文试着想象是沉默女士在吹奏目前还没人见过的爱斯基摩乐器,比方说用驯鹿角制作的类似巴伐利亚号角的乐器。不过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首先,她和已死的同伴来时并没带乐器。其次,厄文有种奇怪的直觉,他认为吹奏这个不知名乐器的人并不是沉默女士。
现在只剩一道矮冰脊隔在厄文和传出音乐的冰塔间,厄文爬过最后这道冰脊,继续用四脚向前爬行,以免有深刻痕的靴子踩在硬冰或软雪上发出的碾碎声被人听见。
那鸣声似乎就在下一个发蓝光的冰塔后面,这冰塔被风吹蚀得很像一面厚旗。鸣声又开始响起,很快就发展成厄文到目前为止听到最响亮、最骤急、最深沉、最狂野的声音。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他正在勃起。这乐器深沉、隆隆、簧片振动的声音是如此……原始……让他的生殖器被挑动起来,虽然身体还在发抖。
他从冰塔旁边窥视。
沉默女士就在一片平滑的蓝冰上,离他约二十英尺,冰塔与大块的冰环绕着这区域,让厄文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置身在史前巨石群中。带着冰晶月晕并与星光交错的月光从上面洒射下来。连影子都是蓝色的。
她全身赤裸,跪在她的外衣毛皮上。背部四分之三侧对着厄文,他看到她右胸的曲线,也看到明亮月光照亮她长又直的黑发,在她背部结实的肉上洒上银白色亮光。厄文心跳得非常厉害,他很怕她会听到他的心跳声。
沉默女士并不是单独一人。就在这空地另一面,爱斯基摩女人所在处再过去一点,有个东西填塞在两块巨大的特鲁伊特冰石间的阴暗处。
厄文知道它就是冰原上那只东西。白熊或白恶魔,就和他们在一起,几乎就浮现在这年轻女人的正上方。中尉的眼睛张得老大,还是很难看出它的形状:蓝白冰上的蓝白毛皮、壮实冰脊与雪脊下方的壮实肌肉、一双不能全然与那东西背后漆黑区分开的漆黑眼睛。
他看到异常长的熊颈上有个三角形头颅,正像蛇一样在跪着的女人上方六英尺处及后方摇摆、晃动。厄文试着去估计头颅大小,为将来猎杀行动作参考,但他无法判断带着两颗漆黑眼睛的三角形头的准确形状与大小,因为它不断做着奇怪的动作。
但这只东西此时正出现在女孩上方,它的头几乎就在她上面。
厄文知道他应该大叫,戴着手套的手拿着撬杆冲向前去。除了已经收进刀鞘里的船刀外,他没带任何武器。他试着去救这女人,但是他的肌肉无法听从命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心怀混杂着性兴奋的恐惧继续看下去。
沉默女士伸出她的手臂,手掌朝上,好像天主教的神父在诵读弥撒文,并期待着圣餐神迹。厄文有个在爱尔兰的表哥是天主教徒,有次去拜访他,跟他去参加了天主教的礼拜仪式。那种怪异神奇的仪式正在这里的蓝色月光下上演。没有舌头的沉默女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她手臂张得很开,眼睛闭着,头向后仰――厄文又向前爬了一段,现在可以看见她的脸――她的嘴巴张得很开,仿佛一个祈愿者正等着领用圣餐。
那只生物的脖子向前及向下猛冲,和眼镜蛇的攻击一样快速,而且那东西的上下颚大开,似乎要在沉默女士下半部的脸上咬合,吃掉她半颗头。
厄文几乎要叫出声来。仪式在这一刻的沉重以及促使他变得无能的恐惧,让他保持默不作声。
那只东西并没吃掉她。厄文发现,自己正注视着那怪兽蓝白色的头,那头至少比女人的头大三倍。它把巨大的上下颚合起来,并没有紧咬住,反倒是刚好与她张开的嘴以及向上抬高的颚接合。她的手臂还是向着夜晚伸开,几乎像是已经准备好要去拥抱那一大团正环抱着她的皮毛与肌肉。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