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将军家的下堂妾》 第一章 许家 “婶娘,不早了,佛经明日再抄,你早点休息吧。”五岁的许少东稳当当地举着一秉油灯推门进来,劝慰道。 何绵儿正在饭桌旁写字,看他过来,停下笔来,将油灯接了过来。少东这孩子虽然年幼,做事却极为稳当,总是像个小大人一般。 “少东,你先睡,婶娘很快就好。”何绵儿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蛋。 许少东乖巧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母亲刚刚说,夜深天凉,要婶娘注意保暖。” 送走了许少东,何绵儿搓了搓手,初春时候,虽然天气转暖,但晚上写字,手还是会被冻得冰凉。 明日便是需要前往朴慧尼姑庵送佛经的日子,但其实那份佛经她早已在白日抄写好了。 她看着桌上的纸张发起了愣,再过几日,便是清明,也是许云卿的三周年忌日。 许云卿是陈国的征远将军,早已于三年前阵亡。何绵儿最后一次见他,便是在那新婚之夜,只看到了他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虽然他一向讨厌自己,大概是不想看到她的。但少东尚且年幼,婆婆年迈,嫂嫂又卧病在床,除了她,怕是没人能前去他坟墓前,为他烧上一炷香了。 这份佛经,也是她为他尽的一点力,愿他九泉之下安好。 直到丑时,眼睛酸涩,她才停笔休息,却是不到卯时,公鸡刚叫,便又起来开始新的一天。 昨夜夜里,她睡得也不安稳,梦里,是许云卿知她非要嫁过来时,翻过围墙,将她堵在闺房,掐着她的脖子威胁她的那一幕。 “若是嫁过来,一妻一妾,你休想让婉清做妾。”他双眼瞪着她,威胁道。 她被掐得声音都变了,却是不肯松口,道:“做妾便做妾。” 他生气于她的执着,气的是满脸透红,甩袖离开,临走前道:“你若是嫁过来,就抱着我的牌位过一辈子吧。” 谁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 虽然初春,大清早一出门,还是有几分寒意。 现在她们一家四口住在京城城南的郊外,一户三个房间的小院子,附近都是种地的庄稼人,也是天刚亮便要下地的,整个街道倒也开始热闹起来了。 正所谓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何绵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柴准备烧早饭。 没有柴火,何来热水。她打了盆凉水,给自己痛快地洗了脸。 初春时候,凉水分外刺骨。何绵儿本来头脑中还有的几分困意,早已被凉水洗刷的无影无踪。 劈柴不仅是要烧热水,还要准备给许老夫人泡茶,给大嫂熬药。 谁又曾想到,三年前,何绵儿可是御史大人的宝贝千金,莫说是劈柴,就是饭碗都不愿意多端一会。 大清早的,何绵儿劈柴竟是劈出了几分汗意。 不一会,何绵儿听到了大嫂房间的几声咳嗽声,接着便是有人起身的声音。便知大嫂和少东已经醒来。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许家的男儿,从没有一个偷懒的。 许家的老太爷,曾是护国大将军,陪着开国皇帝建立这大萧国。许少东的爹爹许云昌,就是在五年前战死沙场。她嫁的许云卿,更是落了个尸骨无存。 即便是现在许家早已落魄,仅有五岁的许少东,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婶娘,早上好。”许少东不一会便跑了出来。 “少东,来,刚热好的水,洗把脸。”何绵儿一脸慈爱。自许家落败后,少东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说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不为过。 之后,她烧饭时,少东便在旁边摇头晃脑地读着《论语》。 何绵儿看着他,却很是发愁。转眼间少东已经五岁了,等到过了孟秋,便要到能入学的年纪了,可是,现在家里哪里有钱送他去学堂。 大嫂每日吃药是钱,一家四口衣食住行,租的房子,这都是钱,单靠自己绣花与抄经的收入,只能勉强糊口罢了。 正愣神的功夫,少东却是突然问道:“婶娘,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何意?” 何绵儿慌忙地解释,心中却是有些后悔往日在闺中没有好好学习。 按理说,何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何绵儿的爹爹何齐本人当年也是高中进士,一路高升,凭着才学才坐稳了官位。 只是,何绵儿一向骄纵,做爹娘的自然是宠爱有加,学业自然是吊儿郎当了。 早饭时间,许老太太和少东的母亲早已洗漱妥当,几人围坐在一起,听着少东讲自己最近学习的内容。 以往还在将军府时,每日规矩很多,食不言寝不语,加上何绵儿的身份是妾,自然不能坐着吃饭,要忙着来来回回帮忙布菜伺候老太太。 那也是何绵儿第一次意识到,妾的地位低下。 饭后,何绵儿正收拾餐桌,老太太却是在出了门后,又回头道:“一会到我房间里来。” 何绵儿一愣,赶忙答应。心中却是有几分忐忑,她与老太太甚少独自交谈,不知老夫人是有什么事情要询问,莫不是,自己家里人传话了?。她心下一沉。 因着心神不宁,洗碗时,她还不小心磕伤了手,不过,她只是匆匆将伤口冲洗干净,倒了杯茶,便往老太太房间走去。 “老太太,你找我有事?”何绵儿边将茶往桌上一搁,边询问道。 “绵儿,不必拘礼,这个家,辛苦你了。”老太太倒是和颜悦色,何绵儿却是有几分受宠若惊。 何家历代男子,甚少有娶妾的。再加上她是自己执意要嫁过来的,当时还托了皇帝施压,故而老太太虽然不至于刻意刁难,但一直对她没有几分好脸色。 像是这般态度,实在是少有的。 “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何绵儿有些讪讪道。 老太太却是从袖中摸出一个碧绿的镯子来道,“我估摸这几日你要去尼姑庵送佛经,不如找个机会将这个镯子当了。” 何绵儿连连推脱道:“不用的,怎么能去当您的东西呢。” 老太太却是强行塞到她手中道:“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这也不是什么好玉,当年你爹还在草莽中的时候,跟人打赌赢了回来,送给我的。” “那更是不能拿出当了。”何绵儿着急道。 老太太却是执意不松手,只道少东该上学了,让她帮忙物色好一点的学堂。 手中揣着老太太的镯子,背上是抄好的几沓佛经,何绵儿缓缓地往城北走去,时间宽裕,午饭前她应该能到家。 要到城北,必先经过城中闹市,三年的时间,何绵儿已经平凡到跟街上的一般人没有什么差别,自然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认出她。 “陈王府出巡,闲杂人等回避。” 前方有士兵高喊,何绵儿和大家都躲在路边,让开来路,看着陈王府的四匹马拉的大车呼啸而去,上面还有金玉撞击之声。 人群又恢复了热闹。 何绵儿却是望着远去的车辆出神,她知道大车里面坐着的是谁。 第二章 当铺 陈王府的马车上面坐着的,应该是谢婉清。当今陈王的正王妃,却也是昔日许云卿的正妻。 说实话,她实在是佩服谢婉清的手段。 许云卿活着的时候,对谢婉清是百般疼爱。谢婉清的父亲不过是九品官员,在权势滔天的京城中,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是,谢婉清愣是能让许云卿苦等多年,聘她为正妻。 最厉害的在于,许云卿出事后,许家诸人都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谢婉清竟不知有何手段,让已年近四旬的陈王聘她为续弦,明媒正娶。 听说,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她现在,应该很幸福了。 何绵儿加快步伐往尼姑庵走去,朴慧尼姑庵是京城附近大姑娘小媳妇最喜欢去的地方了,因而她才得了这个机会去抄写佛经。 看守庵门的,是最近几个月新来的一个小尼姑,叫明心,性子十分活泼。 一看何绵儿来,便拉着她往侧门走去,“庵里来了贵客,明法师太托我在门口叫住你,从侧门进来。” 明法师太是专管尼姑庵的对内事务,为人和善,对于何绵儿一向礼遇有加。她翻看了几页何绵儿抄的佛经后,便对明心道:“去拿五两善款给何施主。” 明心出去后,明法师太道:“再过几日,便是清明节了。何施主若是有时间,劳烦再抄一些《地藏经》送到庵里来。” 何绵儿最近几日都在为许云卿赶抄佛经,若是再多几份,怕是身体吃不消。 不过,她与庵里一向交好,不好拒绝。她也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赚钱机会,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好,那烦请何施主在清明前一日,过来交付。”明法师太施礼道。 “这是自然。”何绵儿微微颔首,心中暗想,看来家中那副万马奔腾图,却是要晚几日再交付了。 拿着明心送过来的五两银子,何绵儿是心情大好,看来,这个月的房租和饭钱都有了。 明心是个玩心大的,跟何绵儿年纪相仿,非要亲自送何绵儿下山。 山路崎岖,两人一路聊天,倒是畅快。“明心,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来出家了?”何绵儿问道。 明心不以为然地道:“最近几年边境都在打战,我们家里人都死了,我是逃难出来的,师太说,当尼姑就给我饭吃。” 何绵儿哑然,是呀,自许云卿死后,朝中无可用大将,最近几年,边境一直都不太平,听说朝廷是屡屡割地赔款,却还是堵不住边境靶子的胃口。 若是他还活着,大陈国的百姓,生活应该不会如此难过。 告别了明心,下山时,何绵儿看到了陈王府的马车,正停在山下,看来今日的贵客竟是她。 一正一侧,想不到,时隔这么久,有谢婉清的地方,她还是必须从侧门进。 妾果然是妾,她在心中自我嘲讽道。 经过闹市,快到家时。何绵儿心中却是有了主意,她径直地往一家店铺走去。 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当铺,门口斗大的“当”字十分的醒目。何绵儿拿出了上午许老太太交给她的那个镯子。 其实这个镯子,她早已看过,就是最普普通通的玉石,看起来粗糙且毫无光泽,若是在往日,怕是连她们何家的丫鬟都不会去佩戴。 果然,她将镯子递过去,当铺的掌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将镯子扔了回道:“下等玉,一口价,一百文。” 一百文,就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 何绵儿将玉取了回来,想起早上出门时,老太太脸上的期待,她又有些心中不安。 犹豫片刻,她将脖子上的一块玉取了下来。“麻烦,看看这块玉能当多少钱?” 拿着当了的二十两银子,何绵儿走出了昏暗的当铺。 那块玉,是她出生之时,她的母亲给她戴上的,这十九年来,与她形影不离,正因为如此,许家被抄家时,她才能够保留这块玉。 当日,因着她执拗要到许家做妾。爹娘一怒之下,是什么陪嫁都没有给她。 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入,那时她有的,也不过是一身红衣,一块玉,身边几件换洗衣物和几件首饰罢了。 那时她为了报恩,自认有情饮水饱。 自嫁入许家,她身边仅有的几件首饰早已抵挡了用来家用,想不到,竟是连最后的一块玉都留不住。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肉铺。想到今日手中有银子,何绵儿便打算割点肉回去。 少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嫂和婆婆一向体虚,长期不沾荤是不行的。 “朱大哥,麻烦给我割五两瘦肉。”何绵儿打招呼道。 肉铺的主人,是个姓朱的年轻小伙子,看见是何绵儿,还没有说话,倒是先红了耳朵。 看他一刀割下去,却是远不止五两,何绵儿着急道:“多了多了,我只要五两。” 那姓朱的小伙子却是忸忸怩怩地递给了她,只道:“放心,我不多收钱,多的就送你了。” “这怎么能行?”何绵儿道,“你也是做小本生意,也不容易。” 那姓朱的,却是坚持只收她五两肉的钱,多了是一分不收,直到何绵儿板起脸来,威胁道:“若是如此,今后我是再也不会到你家来买肉了。” 姓朱的小伙子才罢休。 何绵儿领了至少一斤的肉回家,少东一看到今天中午能吃肉,高兴地直蹦。 为了怕老太太多想,何绵儿便撒谎声称,那枚镯子当了整整二十两银子。 老太太也是没想到,这下孙儿读书是有了着落,喜悦之情表露在脸上。 饭后,大嫂却是让少东来请何绵儿。 何绵儿的这位大嫂姓江,出身低微,却是饱读诗书。本来身子骨就不是很好,许家长子许云昌五年前战死沙场后,她生下遗腹子,便一直郁结于心,卧病在床。 所幸大嫂性格温和,很有眼界,从少东被她教的那么好,可见一斑。 “绵儿,你坐。”江大嫂并没有像往日一般躺着,反而是热情地招待她。 “大嫂客气了。”何绵儿心知大嫂定是有话要说,否则这位性好清净的大嫂不会来找自己。 “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最近东儿要读书的事情,劳烦弟妹你了。”江大嫂停顿了几秒,接着道:“绵儿,之前一直见你脖子上配戴的东西呢?怎么不见了。” 何绵儿实在是佩服这位大嫂心细如发,她心知对方肯定已经有了猜测。 妯娌之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嫂。 江大嫂叹了一口气,便起身要叩谢她。 何绵儿吓了一跳,立马起身道:“大嫂,你这样太就见外了,少东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江大嫂点点头,道:“若你还是没有其他想法,以后少东就是你的孩子。” 不过,转眼就开始劝慰起了何绵儿,毕竟,她才十九岁。 跟大嫂分别后,何绵儿回去开始抄起了佛经。大嫂的那席话,却是一直在她的心中回荡,对呀,她都已经忘记了,她今年,也才十九岁。 第三章 报恩 三年前,何绵儿年方十六,长相出众,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却是自轻自贱做了许云卿的妾室,她怎能不知背后有多少人嘲讽她。 可是,除了她,还有谁记得,她是为了报恩。 那年她只有八岁,却是调皮异常。一次在外,甩掉了家里的丫鬟之后,她却不慎掉入水中,那时救她的,就是许云卿。 她记得,自己想要赠与了他一枚玉佩作为谢礼。他却是笑着拒绝了。 她那时候,便立誓道,将来我定是要嫁给他来报恩。 他笑了笑道,好呀,小姑娘,等你长大了再说。 这一等,就是八年,这八年,她不知他姓甚名谁,是何家公子,却是一心巴巴地等着他。 直到,她遇见了许云卿。 她满心欢喜地想要兑现这一番承诺。可惜,他却早已忘记了这桩事,对她极度厌恶。 …… 第二日,何绵儿除了做饭洒扫家中这些琐事外,便是忙于抄佛经,倒是大嫂看她辛苦,让少东给她送了杯茶过来。 因着她没时间,午后,老太太便带着少东出去溜达溜达,顺便买买菜。 只是,回来之后,老太太脸上便是乌云密布,就连晚饭时候,都一声不吭。 何绵儿心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而且这件事跟她有关。只是问年幼的少东大概是问不出什么的。 何绵儿一直心神不宁。 果然,晚饭后,老太太便叫她到房间里来。 房间里,油灯暗淡,只剩老太太一个人沉闷地坐在桌前,一声不吭。 这压抑的氛围,不禁让何绵儿想起了三年前相似的一幕。 那时,许云卿出事的事情刚刚过去半年不到,老太太因着这件事,日日卧病在床,头发几乎是花白了。叫她进去时,也是像今日一般,一言不发。 她忐忑不安,主动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却换来老太太的一顿训斥。 听了很久,她才听出,老太太是询问她,是否想要另谋出路,还说愿意的话,她可以立马就写休书,送自己离开。 她那时还沉浸在许云卿离世的消息中,为他难过的死去活来,就差一点随他去了,又怎会想着离开许家。 那晚,老太太逼着她发了誓,才松了口气。 后来,老太太口述,她写了人生的第一份休书,却是写给谢婉清的。 快到清明时节了,夜晚开始打起了雷。 何绵儿这一次没有主动开口,反而是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记得三年前,就是这样一个夜晚,我逼你发了誓,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何绵儿一愣,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被逼着起誓,自然记得。 “我发誓,生是将军府家的人,死是将军府家的鬼,为许云卿守一辈子的寡。”其实后面还有些恶毒的诅咒,她却是开口说不出来。 老太太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何绵儿本要起身服侍,却是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老太太咳了好一阵,才开口道:“绵儿,是我老太婆对不住你。” “老太太,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何绵儿是越发地惊异。 “今日出门,我都听人说了,你也不必忌讳着那桩子誓言,那是我老太婆逼你发的,不算数的,就是有什么报应,也都冲着我来。”老太太看起来满脸疲容。 “你还年轻,我也不想因为我们许家拖累你一辈子。”老太太接着道。 何绵儿不曾想,三年前还逼着她发出恶毒誓言的老太太,今日能说出来这番话来。 “你也不必瞒着我老太婆,我虽然老了,但是心却不瞎。那小子明显对你有意思。”老太太接着有些倦容地道。 何绵儿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什么小伙子?老太太,你听谁说的?” 老太太却是摆摆手,“绵儿,你不欠我们许家什么。许家还是将军府时,你没有沾上一点光,现在也没有必要为了我们牺牲你自己。我瞧着那姓朱的小伙子虽然家境贫寒,但终究是个品行好的,你若是愿意的话,不用顾及我们。” 何绵儿便知,今天中午的事情还是被人瞧见,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没有的事。我早就决定了,要一门心思抚养少东长大,至于其他的,我是想都没想。” 与何绵儿相处了这么多年,老太太也知道,她是一个有一说一的人,这才放下心来,面露喜色。 说实话,现在家里这个情况,若是何绵儿要走,那真的是过不下去了。 “可惜,我家云卿是个没有福气的。”老太太感叹道,“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 “不,老太太,若是当初没有他,哪里会有今日的我。”何绵儿当下一五一十地将许云卿救她的事情讲述给老太太听。 她一向惧怕老太太,倒是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今日为了让老太太宽心,何绵儿便主动讲起了这个故事。 谁料,老太太听完整个故事,脸上竟是阴晴不定。 “这件事,是你几岁时候的事情?”一向沉稳的老太太竟表现的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大概是八岁,是夏天的时候。”何绵儿老老实实地回答。 “云卿真的对你说,等你长大了再说?”老太太不知为何,接着发问道。 何绵儿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即懊恼道:“谁知他后来竟是说话不算数。” “看来真是老天保佑,”老太太感慨道。 何绵儿也接着说了一句:“真是老天保佑。” ……… 为了赶在清明之前将那批佛经抄完,何绵儿一连几个天都没有睡个安稳觉。 终于赶在清明前一天中午,抄完了全部的佛经。 她不敢耽搁,只草草吃了两口饭,便背着佛经往城南朴慧尼姑庵走去。 临近清明,庵内繁忙异常,就连明心都不在门口守着了。 何绵儿熟门熟路地往明法师太的禅房走去,走到门口时,似乎听到里面有人交谈的声音。 “师太,我到了。”为了避讳,她故意提高声音叫道。 明法师太很快开门出来了,在邀请她进门后,便立马转身出去,还顺便关上了禅门。 她回头,正茫然时,听到后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绵儿,”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姨妈家的表哥——陈子仁。 第四章 清明 表哥与她自幼一起长大,说是一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她也知道,表哥一直对她有意,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绵儿,你当真就不愿回头看我一眼吗?”表哥哀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何绵儿顿时觉得有几分心酸,“表哥,你说的是什么话,家中长辈可是安好?”她装作笑吟吟地回头。 “绵儿,你又瘦了。”陈子仁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情地道。 “瘦了不是更好看,亏得你以前还嫌弃我胖。”何绵儿贫嘴道。提起往事。两人都轻松不少。 何绵儿想要将手揪了出来时,却是不小心碰到了昨天的伤口,顿时忍不住“嘶”的发出声音。 陈子仁自然也注意到了伤口,是心疼异常。“绵儿,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上月,何绵儿过来送佛经时,就在山下碰见了陈子仁,他大概是见不得表妹受苦,提出要娶自己为妻。 陈子仁比之何绵儿不过大了两岁,却是至今未婚,全都是因为何绵儿的缘故。 “表哥,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嫁人了,我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以后这话,休得再提。”何绵儿恼怒道。 “绵儿,众人皆知你与许云卿尚未拜堂。他也早已在黄泉之下,你就不能放过你自己吗?”陈子仁一脸悲愤,“你自己看看,你过得是什么日子,这不是让我,还有你父母看了心疼吗?” 他提到父母时,何绵儿终于是有几分动容,不过她狠狠心,咬牙道:“我这个不孝女,又有什么资格让父母心疼。” 爹娘的话,犹在耳边。“你若真要去给人做妾,那我何家,就当从未生过闺女。” 她至今犹记,嫁人那天,临出门前,她跪倒在地,给爹娘磕了三个响头。 自此,恩断义绝。 “绵儿,你不要这么任性,你看那谢婉清,还是正妻,不也是拿了休书嫁给了陈王,现在过得好不开心,她都能嫁的,你又有何不可?”陈子仁是拼尽全力想要说服自己的表妹,救她脱离苦海。 何绵儿早知他会拿谢婉清的例子来劝说自己。 “她是她,我是我,你明知,我是为了报恩。” 陈子仁终于是生气了,自己的表妹,他自问是再了解不过了,不知为何,在这件事情上,竟是如此地顽固。 “什么报恩,我问你,若是那日救你的,是个肥头大耳的屠夫,或者是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男人,你也要报恩吗?” 他没有明说出来,潜台词大家却是都懂。 “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我何绵儿的事,竟是轮到你来管了。”大概是被戳破了心思,何绵儿恼羞成怒,放下佛经往外走去。 明法师太就在不远处,看见何绵儿气呼呼地出来了,只讪讪一笑,递上了银子。 饶是再生气,何绵儿也知,银子不能不要,明法师太也不是她能得罪的起的,故而扯了个难看的笑脸,背着包裹出了庵。 大概是因为中午没吃饱,下山的路,越走越晚。 何绵儿脑中还在回想着刚刚表哥说过的话,其实,表哥说的没错。 当年的许云卿,骑射双全,丰神俊朗,是世家公子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却是备受女儿家的推崇。 她何绵儿,也不过是个俗人,只是,她那时候不愿意承认罢了。 现在的她,只能拼命呕着这口气。这是一条不归路,她只能一路走到黑。 …… 清明节那天,天刚蒙蒙亮,何绵儿便已起身。 她打着哈欠,开始蒸花馍,准备祭祀用的汤汤水水。 酒是昨天回去时买的,许老爷子生前爱喝酒,这几年,老太太都嘱托她备着。 说起来,她竟不知,许云卿喜欢什么。她们几乎没有相处的时间,她唯一知道的是,他讨厌自己。 今年,五岁的许少东也要跟着她一起去上坟扫墓。 清明时节雨纷纷,外面一直下着蒙蒙细雨,上山的道路怕是难走。 何绵儿给两人准备好了斗笠蓑衣,便挎着篮子,牵着少东出门了。老太太年纪大了,拄着拐杖倚在门槛处,目送他们离开。 少东虽然年幼,却很懂事,一路上,听着何绵儿讲着各种清明时节的故事,甚至跟着一起背诵诗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路上已经有不少出发扫墓的人,大家都脸色戚戚,怕是想起了各家逝去的亲人,也只有在这一天,是完全属于他们的。 因着下着小雨,上山的路满是泥泞,难走异常。何绵儿愣是半拽半拉,将少东拉到了山上。 许家的坟墓在山腰上,挺拔的松树底下,一共三个坟堆,看起来整整齐齐,在蒙蒙细雨中,看起来有几分沧桑。 “少东,这是你爷爷,这是你爹爹,这个,是你小叔,你给他们磕几个头吧。”何绵儿指着三个坟堆,依此介绍道。 少东乖巧地跪下,挨个磕了三个响头。他是许家唯一的希望,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 “少东,你爷爷,你爹爹,还有你小叔,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才牺牲的。你将来也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绵儿趁机教育道。 少东站起身来,乖巧地点了点头,帮忙一起放置祭品。 “不过,婶娘还是希望,少东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在少东听不到的地方,何绵儿默念道。 给老太爷子敬好了酒,天也开始放晴。少东被旁边盛开的桃花所吸引,想要去摘几枝,何绵儿就任他去了,她自己,有些话想要单独说。 其实,许云卿当时是尸骨无存,这个所谓的坟墓,不过做了个衣冠冢罢了。 虽然只是心理安慰,她也需要一个述说的对象,那个空空如也的坟墓怕是最好的倾听者。 “许云卿,这是我最近今日写的佛经,愿你有个好去处。”何绵儿将佛经搁下,不顾地面尚且潮湿,干脆坐到地上。 “我心知你肯定厌恶我,不愿见到我。只是,我若不来,怕是少东年幼,一个人也来不了。你放心,再过几年,等到少东长大些,我就不再来了。” 她拿起酒,斟了满满一杯,泼洒在许云卿的墓前,眼泪却是忍不住滚滚而下。 “你我说是夫妻,却是连交杯酒也没有喝过。不过,你大概是不愿意的。酒是好酒,你若是喜欢,就多喝几杯。” “家里一切都好,你娘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 “少东你也看到了,大嫂教的极好,许家也是有后了。” 曾经的翩翩少年,那个会被她气得跑到自己房间,掐着自己脖子逼自己退婚的活生生的少年,那个结婚时,一身红衣,风流倜傥的绝世公子,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一抔黄土。 一抔净土掩风流。 少年逝去了,也带走了她的青春。 第五章 将军 何绵儿看着眼前矮矮的坟墓,心中一时涌起难以名状的悲伤。说实话,前两年,她不愿意离开,大概是心底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还有一天能够回来。 她不希望,有一天,他回来了却发现家中早已是满目疮痍,她想要替他守好这个家。她 不管他承认与否,她在心底,自认两人是夫妻。 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那种,而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可惜,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这一年,她逐渐认清了现实。现实就是,许云卿确实死了,她心中的那个翩翩公子,早已葬身漠北,尸骨无存。 她没有选择离开许家,不过是因为她心中茫然罢了。 她不敢轻易接受表哥的提议,也是因为她还没有想好,自己的未来要走怎样的一条路。 许云卿走了,她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承认这个事实。 “许云卿,愿你来生,不要再遇见我。这最后一杯酒,我敬你!”何绵儿苦涩地笑了笑,潇洒地往地上一抛。 心中默念,“也愿我来生,不要遇见你。” 滚滚黄沙,掩埋了曾经绝代风华的许云卿。 她将最后一杯酒随风扬去,祭奠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 也让往事,随风而去。 …… 下山的路,走的却是不太平。 何绵儿被一个姑娘家挡住了去路。 “喂,说你呢,怎么没看到本小姐要走这边吗?故意挡我的路是吧。”一个骄纵蛮横的声音响起,听来却是有几分熟悉。 何绵儿默默地拉着少东退到了旁边,那姑娘却是不依不饶。 这幅模样,像极了当初的何绵儿。 何绵儿便知,对方怕是故意来找茬的。她往日飞扬跋扈,得罪人无数,这大理寺卿家的二小姐薛灵妍,就曾被她当众羞辱,下不来台。 “哟,我当时是谁呢,原来是御史家的千金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带着个孩子下山呢?”薛灵妍故意拿腔拿调地说道。 接着又做作地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道:“瞧我这记性,这是那个许家二公子的小妾,怎么,许云卿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这是你跟哪个野男人生的杂种?” 何绵儿尚不及有什么反应,旁边的少东却是一头撞了出去,刚好撞在了薛灵笙的肚子上。“不许你侮辱我婶娘!”许少东气愤地道。 薛灵妍不曾想竟是被一个野孩子撞得生疼,当下就扬起手来,想要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何绵儿着急想要拉少东回来,时间却是来不及了。 正当她以为少东挨上一巴掌时,薛灵妍高高扬起的手却是被人紧紧攥住。 少东也趁机溜回到了何绵儿身边。 “大理寺卿家的,真是好教养!竟是当众出言不逊,还想殴打小孩子。”一女子声音传来。 何绵儿抬头,四目相望,竟是故人。 那薛灵妍本在气头上,回头一看来人,竟是顿时蔫了下去,不敢顶嘴。 “多谢。”何绵儿俯身致谢,那人却是转身离开了。 …… “婶娘,刚刚那个为我们解围的女子是谁?”下山路上,少东主动询问。 “是婶娘以前的一个朋友。”何绵儿简单解释一句,便不再愿意开口。 刚刚那人,何止是她的朋友,那曾是她闺中最好的闺蜜——罗水笙,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后嫁入英国侯府。 那时,不便对父母述说的闺阁私房话,都是讲给她听的。 后面,因着她执意要做妾,罗水笙恨她不争气,便不再理她。 就连她出嫁,她都没有露面。 现在想想,为了嫁给许云卿,她众叛亲离,最终也不过是抱着一个牌位过日子。 现在的生活,实在是报应。 下山之后,何绵儿却是没有立马回家。她需要到绸缎庄一趟,告之掌柜的,那副万马奔腾图,怕是要晚几日交了。 “少东,你乖乖站在这里,看好蓑衣,婶娘很快就出来。”因着刚刚坐在地上,下山时又沾了不少泥巴,何绵儿将蓑衣脱了下来,托付给了少东。 她自己转身进了绸缎庄的大门,少东虽然只有五岁,却是让人极为放心的。 等到办完事出来,刚刚熟悉的位置,却是没了少东的身影。何绵儿的心一沉,开始四处张望,不知为何,人群竟是聚集到了一起。 “少东,少东,你在哪里?”何绵儿简单环顾四周,却是没有看见少东,顿时心中一慌,大声喊道。 若是少东丢了,怕是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这时,只见聚拢的人群中,一人骑着马呼啸而去,似乎是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婶娘,我在这里。”少东不知是从人群的哪里钻了出来。 “少东,你去哪里了?婶娘不是跟你说了,要乖乖站在原处。”何绵儿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她甚少对少东如此严厉。 “对不起,婶娘,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少东乖乖站在原地,低头认错道。 只有五岁的小孩子,虽然穿着蓑衣,却是依旧身形单薄,看着有几分可怜。 何绵儿立马就心软了,“少东,以后不许这样了。”说着,她牵起少东软乎乎的小手,往家走去。 “刚刚看到什么了?跟婶娘说说。”何绵儿唠嗑道。 “似乎是什么将军回来了,”少东也听的不是很真切,只是转述别人的话。 “嗯嗯,怕是边疆的将军被皇上招了回来。少东以后,也要做大将军哦。”何绵儿并不当回事,她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中。 到家时,尚不到中午,何绵儿忙着检查少东的功课,似乎听到外面人声鼎沸。 但自从许云卿去世,她们一家四口搬到这里来后,许家人就深居简出。 究其原因,怕的就是有人会借机打击报复。 按理说,许云卿是死在战场上的,留下一屋子的孤儿老小。 皇上无论如何,应该对许家多加体恤,岂料,皇上竟是收回来许家的全部家产,只留了一个空宅子,使得许家人不至于流落街头。 而就连这个空宅子,也被人一场大火给烧了个精光。 从那以后,许家才搬到了现在的住宅,每月二钱银子,暂且租住着。 第六章 婉清 何绵儿已经在张罗着午饭了,外面的喧闹声却是一直持续着,似乎短期并不会消散。 “绵儿,你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许老太太也被外面的吵闹声弄得不得安宁,干脆派何绵儿出去看看。 何绵儿用围裙擦擦还湿润的手,点了点头道:“饭已经在煮了,麻烦您看锅。” 说罢,便解下围裙,略略整理仪容,往外走去。 城郊的人,似乎都聚集在一起,不知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看起来竟是有几分喜悦。 何绵儿凑近些,便看到了附近卖肉的那个姓朱的小伙子,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在摊位上。 她本打算避讳,离他远些,不料,他也看见了她,便快步走了过来。 “你怎么也出来了?”他有些羞涩地问道,笑起来牙齿白得晃人。 “我向你打听点事,大家这是在商量什么呢?”何绵儿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还不知道吧,征远将军回来了!”姓朱的小伙子兴奋地讲道。 何绵儿心中一愣,疑惑地问道:“哪个征远将军?” “就是许家的二公子呀,他活着回来了……”姓朱的一番话,如同一道雷击中了何绵儿,她只觉眼前一黑,竟是站不住了。 “你怎么了?”姓朱的小伙子关切地搀扶住她。 何绵儿这才清醒过来,着急地揪着他的胳膊问道:“谁说的?许云卿真的回来了?” 姓朱的小伙子指着众人道:“很多人都看见了,听说是砍了敌军将军的头颅,一路快马加鞭回来的。” 后面的话,何绵儿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心中发慌,脚下步子发软。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我看你似乎不舒服。”姓朱的小伙子关切地问道。 何绵儿摇摇头,转身就往家走去。 一颗雀跃的心,却是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她越走越快,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绵儿,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仪容不整?”许老太太正拄着拐杖倚在门上,看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悦道。 “老太太……”何绵儿只来得及说这三个字,眼泪便掉落了下来。 这倒是吓得老太太一愣,起身着急道:“怎么了?”心中却是担忧道,莫不是,被人欺辱了? “老太太,云卿他,回来了!”何绵儿擦了擦眼泪,激动地对老太太道。 老太太拄着拐杖的身体像是风中的小草一般,剧烈摇晃,接着颤颤巍巍地问道:“这是真的?怎么可能?” 何绵儿这才冷静下来,上前扶稳老太太道:“是真的,听说很多人都看见了,往皇宫去了。” 老太太一把握住何绵儿的手道:“老天保佑,我可怜的幺儿,竟是回来了。快,扶我进去,我去给菩萨烧柱香。” 许云卿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家。暮气沉沉的许家,似乎多了一丝生命力。 午饭早已做好,但是,除了五岁的许少东嚷嚷着饿,吃了几口外,其他人,都没有胃口。 许老太太不时着急地往门外望,却是不见有人来,只能反过头来询问何绵儿:“绵儿,你听真切了,确实是卿之回来了?” 何绵儿肯定地点点头,劝慰道:“怕是宫中皇上留他商量事情,老太太,要不您先吃饭,饿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江大嫂反而笑道:“娘一向最疼小叔,现在得知小叔要回来,娘怎么能吃得下。” 一家人翘首以盼,从热气腾腾的饭直等到饭已冰凉,却是依旧没有等来许云卿。 何绵儿的那颗心是七上八下,何止是老太太,她也是吃不下饭的。 “绵儿,不如你再去看看,为何卿之怎么还不回来?”许老太太终于是忍不住催促道。 何绵儿应了声,起身往外走去。刚打开大门,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比之之前,却是成熟了很多。 “是你?”那开口的,更是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 何绵儿却是二话不说,往回跑去,“老太太,回来了。” 许老太太听到了声音,急切出来一看,那站在院中间的,可不正是自己三年没见,以为早已逝世的儿子吗? “娘,”那人大喊一声,顿时跪倒在院中。 何绵儿搀着老太太,看着他们娘俩哭作一团,是的了,大嫂说过,他们母子关系是最好的。 母子二人多年未见,抱头痛哭了很久,直到许云卿反应过来,才起身介绍道:“这是宫里来的刘公公。” 只见那刘公公衣着华丽,看起来竟像是个主子,笑眯眯地道:“征远将军的事情要紧,不过,洒家还要给皇帝去复命呢。” 说着,扬了扬手中明黄的圣旨,尖锐地开口道:“圣旨到。” 许家诸人全都跪下接旨。 皇上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富,良田千亩,黄金万两,地契无数,更不要说其他珠宝首饰。 许云卿本人更是被封为了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就连许老太太都被封为一等国夫人。 “征远将军,这份皇上的恩宠,可是独一份的。”刘公公笑道。 许云卿叩谢隆恩,接过圣旨,拱手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 何绵儿自幼出生官宦人家,自然知道这时候应该给跑腿的公公塞些红包。 毕竟,阎罗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人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跟他们搞好关系,至关重要。 只是,家中只剩那二十两银子了,多余的也拿不出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起身将口袋里的银子塞到了公公手中,“劳烦公公不要嫌弃。” 她心知,历来各家赠与宫中公公的,不是金子,就是成叠的银票,怕是这二十两银子,人家根本看不起。 不料,那刘公公拿了银子,放手中掂量掂量,一脸笑容道:“本来洒家是不应该拿这份钱的,可是洒家也想沾沾将军府的福气。” 说着,乐呵呵地将钱塞进怀中,一席话说的主客皆感觉畅快。 送走了刘公公,何绵儿只觉许云卿试探的视线若隐若现,不过,她只能低头,装作没看见。 “儿呀,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到里屋来。”许老太太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幺儿,比之三年前,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不过,却也依旧消瘦。 “娘,婉清在哪里?怎么没看见她,是出去了吗?” 只听得,许云卿疑惑地问道。 刚刚还热闹的场面,顿时静到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第七章 相处 许云卿的问题让场面冷了起来。 许老太太看了低头的何绵儿一眼,拉着儿子的手,道:“你进来吧,我跟你细说。” 何绵儿和江大嫂自然是知道许老太太会说些什么,都不肯进去,悄悄退回了房间。 “绵儿,你这次真的是苦尽甘来呀,”大嫂紧紧攥着何绵儿的手,心中是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 “这次无论如何,你要有个孩子傍身。”大嫂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抓紧,在正妻进门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若说何绵儿刚刚还有几分期待,在听到许云卿回来后,第一时间询问谢婉清的下落时,她便知道,自己嫁过来真是大错特错的一步。 而听了大嫂的话,她更是彻底清醒过来。 即便许云卿回来又如何,她还是一个妾的身份。 即便是生了孩子,也不过是庶出,将来还是要受嫡母管制。 她当年生活环境单纯,父亲一向只有母亲一人,夫妻和睦,自然没人跟她说这些,她便天真的以为,妾也好,妻也好,只要能嫁与许云卿,她不在乎的。 现在的她,既然已知许云卿讨厌自己,又怎会以一个妾的身份生下孩子? 她想起了包中的那封书信,现在许云卿回来了,她未来的路,又该何去何从? …… 许云卿从母亲房间里出来,看着外面朗朗乾坤,蓝天白云,只觉心中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不过短短三年时光,他早已经经历了人生诸苦,也感受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跨出门槛,想起娘亲刚刚说过的话:“儿呀,谢婉清早已不在我们许家。娘知道你钟情于谢婉清,若不是没有办法,娘又怎会替你写下休书。” “那时你出事的消息传来,我日日沉浸在痛苦中,病重不能起身,自然忽视了后院。大概半年不到的时间,一日晚上,那谢婉清突然来找我,说什么也要一纸休书。” “我自然是不肯,莫说是为夫君守孝三年,那时我以为你尸骨未寒,你的正妻就要离府再嫁,传出去,我们许府还怎么做人。” “但她坚持要休书,在我的再三逼问下,她才坦言,已经有小一个月的身孕。我儿,这样的女人,你还惦记着她干什么?她配吗?” “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只记得自己麻木地问道。 “陈王。”母亲说完,母子二人都沉默了。 陈王年近四旬,是当今皇上唯一的胞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起身往何绵儿的房间走去,想起刚刚娘亲说的话,他对于何绵儿,倒是士别三年,刮目相看。 推门进去,何绵儿正在整理书桌,四目相对,两人都觉有几分尴尬。 “我先睡会。”许云卿径直地往床走去,他自从砍下敌人的头颅后,便快马加鞭,一路几乎不眠不休,两天两夜才赶到京城,现在已是强弓之末,疲惫异常。 何绵儿很有眼色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便见那人几乎是立马入睡。 她站在床头,看着他安详的睡容,心中还是不敢相信,许云卿,居然真的回来了。 与三年前比起来,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眼底的疲惫清晰可见。 原来的他,脸上尚且带有几分少年气,现在却是完完全全一副成熟男人的模样。 她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便看到老太太正站在院中,疑惑地看着她。 “他睡着了。”何绵儿尴尬地解释道。老太太,你饿了吧,我去热热饭,叫大嫂也过来吃点。“ 何绵儿转身往厨房走去,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 许云卿回来了,她平静的生活也要被打破了。 饭后,老太太照例给她叮嘱了一番,无外乎也是要有个孩子傍身的话。 是了,对于一个妾而言,孩子是最重要的。 “绵儿,你对我们许家的好,我老太婆是记在心中的。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人欺负你。“老太太信誓旦旦地握着她的手道。 若说何绵儿心中没有任何波澜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未来如何,她心中是一点底都没有。 “绵儿,你也知道,当朝法律,妾不可转正。无论如何,我们许家不会亏待你的。” 老太太也是为她考虑。 对呀,妾不可转正,一日为妾,便终生是妾。 老太太的潜台词,她也听懂了。许云卿还会有一个正妻,这个人一定会出现,可以是任何人,但不会是她何绵儿。 可是,她当初嫁过来,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为何现在,心中又会隐隐作痛。 为了所谓的爱情,众叛亲离,委身做妾,现在的何绵儿,可有几分后悔? 许云卿一觉睡到天色全黑,才醒了过来。 “你醒了?”只见书桌前的何绵儿看了他一眼,道:“我去给你将热的饭菜端过来。” 许云卿其实是被冻醒的,他摸着薄薄的棉被,心中不禁是一阵酸楚。 现下也不过是刚刚春天,何绵儿竟是盖着如此单薄的被子。他一个男子,尚且觉得薄被清寒,更何况她一个弱女子。 起身下床,举目四望,房间里一览无余,只一床一柜,一张大大的桌子,两张板凳,一个脸盆,一个木架,就连多余的镜子都没有一块。 正沉思的时候,何绵儿端着饭菜进了屋。 “先擦擦脸吧”,她又快速地闪身出去,递给了他一块温热的布。 他依言照办,饭菜十分清淡,一盏豆腐,两盘小菜,还有一盘农家小炒肉。 他便知,这肉怕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了,下午的二十两,都给了宫里来的公公。”她不知为何,开始给他解释道。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说实话,漠北三年,他也跟着那边的人一般,大口吃肉,从来没有几乎吃到家乡的饭菜。 这小菜,虽然材料单一,但胜在口味独特,对于他这种好久没有吃过的人来说,实在是美味。 他没有说话,何绵儿自然是忍不住多想了。 许云卿一向话少,但何绵儿也知道,他应该只是在她面前如此,若是那人……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她猛地起身,看到许云卿疑惑的眼神。 “我出去看看厨房里烧着的热水。”她不知为何,又给他解释道。 第八章 发誓 只不过,刚刚出去不久,就被老太太赶了回来。回来时,他已经吃完了饭。不多的几碟菜,被他吃了个精光。 她习惯地收了碗筷,没有在意他打量的目光,径直地去了厨房。 许云卿心中多了几分怜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初的何绵儿是京城出了名的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总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 不过短短三年,她已是梳起了妇人头,操劳家务,照顾许家的老老少少,熟练至此,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 在漠北的三年,他还以为这个人会是谢婉清。想到这里,他眼眸变深。 何绵儿进屋的时候,许云卿正在翻看她抄写的那些佛经。 “这都是你抄写的?”许云卿问道,他想起母亲说的,这三年来,若不是何绵儿日日夜夜忙着抄写佛经、绣花的话,许家又如何能撑的下来。 就在何绵儿思索如何回话的时候,只见许云卿攥着她的手腕道。 “你辛苦了。” 饶是她如何的说服自己,一句“你辛苦了”,还是何绵儿忍不住流下一行清泪。 她苦守许家三年,难不成,只是为了他一句宽慰。若他果真是命丧黄泉,一辈子不回来,这句宽慰的话,她竟是听不到了。 他与她之间,果真是只有客套。 就在她伤心难过之际,只听得他道:“怎么哭了?” 说着便转过她的肩,轻轻亲吻着她脸颊上的那滴泪。 他唇上的温度透过脸颊传递到了她的心中,一时竟让她忘记了哭泣。 这个浅浅的吻不知不觉转成了深吻,两个人克制的情欲都融化其中。 三年前那场没有继续的婚礼似乎在今日又重新开始了。 鸳鸯绣被翻红浪,春宵一刻值千金。 …… 身侧的人早已沉沉睡去,白日已睡足的 许云卿却是无心入眠。 他睁着双眼,终于是有时间开始消化回来之后所见所闻的一切。 “谢婉清!”他轻轻呢喃着这个名字,心中宛若被人狠狠地割了一刀。 他一直以为,谢婉清是他在这个世间少有的灵魂伴侣,是他在寂寞生活中唯一的调味品。 他是许家的男儿,自幼便被严格要求,读书习武没有丝毫敢偷懒。 他一向甚少与人交往。 记得那日,以前的恩师有疾,他前往京城附近的郊外探望,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一群小乞丐。 那时漠北匈奴施虐,大哥虽然苦守,但百姓依旧流离失所。 这些小乞丐便是流落到这里的,京城戒严,严格管控外来人口,他们便只能在郊外流浪。 他决定将身上的银子买些烧饼来给他们填饱肚子,等到买好了烧饼回去时,却看见那群小乞丐正围着一个少女讨要吃食。 那少女却是有备而来,带着一大桶粥,挨个给他们施粥。 那时的他,便动心了。世间怎会有如此善良的女子。 那个女子便是谢婉清,从那以后,他一有空就往郊外跑去。 熟悉之后,她似一朵温柔的解语花,成为他枯燥的生活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尤其是大哥战死沙场后,许家的重担便落在了他一个不满十七岁的人身上。只有她陪伴在他身边。 那时的他,许下承诺,要娶她过门。 虽然她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女儿,但所幸母亲并没有门地之见。 直到,何绵儿哭着喊着要嫁过来。 他那时候气愤极了,一来,除了婉清,他眼中根本容不下别人;二来,他生怕婉清做妾。 但是,他的婚事又怎么能完全由得了他。不知是谁在皇帝面前嚼耳根子,说什么双姝嫁入将军府,对于皇帝气运是极佳。 所以,何绵儿嫁入许家这档子婚事,最后竟是由皇帝钦点。 只是,他生怕婉清做小,一直守口如瓶。反而去激怒何绵儿,逼她做妾。 记得,那日大婚,边疆战事告急,他临走前,对谢婉清道:“家中一切都靠你了,等我回来。” 他也记得,她信誓旦旦道:“许郎,一切有我。” 因为这句话,在军队被人陷害,全军覆没之后,他悄悄潜入了敌营。 这一潜就是三年,他一步步调动着自己所在的军队,直到找到机会,将敌军首领胡尔勒一举拿下。 这三年,他从未担心过家里。他如此地信任谢婉清,相信她说的那句:“一切有我。” 可惜,回来时,她却早已不在。 若不是有何绵儿,他简直不敢想象,母亲年迈,少东年幼,嫂子一向多病。 更有敌人在暗中虎视眈眈,一把火将将军府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心中一阵后怕,抱紧旁边已经熟睡的何绵儿。“谢谢你,”他亲吻她的后颈,庆幸道:“辛亏有你。” 若不是她,他苦苦潜伏三年回来,怕是许家早已不存在了。 何绵儿身子骨十分单薄,他很轻松便能将她拥入怀中。 但他印象中的何绵儿不是这样的。 她是那个为了嫁给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弄的京城人尽皆知的千金小姐。 记得那日,他潜入何府,也曾进入她的闺房,金丝绣被,数不清的珍玩古董,还有各种童趣的小玩意,奢靡又温馨。 而她一看就是那种被宠坏的姑娘,不识人间疾苦。 见他进来,不仅不感到害怕,反而兴奋地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那日可不是与她去叙旧的,他本是好意劝她另觅良人。 谁知她竟是胡搅蛮缠,说什么也要嫁给他。 他一时被她逼得是哑口无言,干脆掐住她的脖子,压她到墙上,希望能够吓唬吓唬她,让她放弃坚持。 谁知,她竟是如此倔强,不仅不松口,还嘴硬道:“做妾便做妾。” 后面,他突然拂袖而去,却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他从未与一个女子如此靠近。 他与婉清相处,一向是规规矩矩,异常守礼。 她那张明媚的脸映入他眼眸,他心中不知为何,竟是有几分触动。 想起了同窗打趣他,“你可是好福气,那何绵儿,可是出了名的绝色。” 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异的感觉笼罩,他涨红了脸,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时的何绵儿,脸上尚且有几分稚气,哪里像现在这般。 想到这里,他亲吻她的发梢,抱紧她,暗暗发誓:“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 第九章 相处 许云卿如何去想,何绵儿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向早起的她到了时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 她穿好衣服起身时,身子略感不适,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去哪里?” 她竟不知,他何时已经醒了。 “去做早饭。”她挣脱道,他倒是乖乖松了手。 “你再多睡会,好了我叫你。”她柔和地叮嘱道。 无论如何,经过昨晚,她与他早已夫妻一体。若是可以,她宁愿这样下去。 她烧好了水,一会的功夫,少东便也起床了,照例是诵读《论语》。 不料,许云卿竟是很快也出来了。看了看少东读的书,他开口道:“少东,小叔教你习武可好。” 少东立马兴奋地拍手叫好。 就这样,一大一小,在日出之时的院中,认认真真地比划着。 何绵儿在厨房熬好了粥,正准备蒸肉包子吃,这肉,还是前几日割回来的。 她正用刀跟肉较劲,便见许云卿走了进来。 “我来帮你切吧。”他伸手要拿刀。 按理说,君子远庖厨,即便是何绵儿以前,也是从来不下厨的。 但是,许云卿那副认真的样子,让何绵儿不忍心拒绝他。 男人果然力气比她大,那厚厚的肉在许云卿的手下,很快被切成了一个个薄片,。 “这样,可以吗?”他有些讨好地问道。 “剁成馅,我们做包子吃。”何绵儿不知为何,轻松了很多,随口应道。 “好,”他又仔仔细细地剁起肉来。 何绵儿麻利地和好了面,调好了馅,开始包肉包。 这中间,许云卿便坐在旁边,帮忙生火劈柴。看着她不停地忙活着,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今日先请个厨娘吧,”何绵儿听到许云卿突然开口道。 “什么?”她刚刚没听清。 他耐心地解释道:“请个厨娘,你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了。”她低头,其实为他洗手作羹汤,她是愿意的。 早饭过后,皇帝派来的人已经开始过来搬家了。 “你们小两口出去逛逛,家里有我和你大嫂看着。”老太太发话了。 临行前,何绵儿看到大嫂冲她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她一时哭笑不得。 她与许云卿出了门去,只见许云卿脚步飞快,而她本就步小,加上身子不爽,落后他好几步。 她生性倔强,也不愿出言哀求,只苦苦紧跟。 正在这时,只见那卖肉的朱大哥正准备出摊呢,推着小车,看见何绵儿一个人走在路上,至于前面那个离何绵儿好几步远的男人,朱大哥根本没看见。 他立马热情地打招呼道:“你这么早出门呀,昨日没事吧,我看你当时脸色不好。”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绵儿只得停下来回应道:“没事的,劳烦您惦记。” “没事就好,这么早出门,去哪呢?”姓朱的还打算再唠嗑几句。 他本是个害羞的,但不知为何,见了何绵儿,倒是打开了话匣子。 就在何绵儿打算再回复时,许云卿却是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她身旁,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何绵儿只觉自己的肩膀全部僵住了。 “这位是?”朱大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疑惑地看着许云卿道。 “这是我夫人。”许云卿冷脸道。 “绵儿,你改嫁了?”朱大哥只觉自己一颗少男之心受到了伤害,不可置信地问道。 不待何绵儿回答,冷面冷口的许云卿已经拉着何绵儿走远了。 “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许云卿步伐飞快,还拉着何绵儿一起。 听着何绵儿求饶,许云卿终于是停下了步子,却是冷口道:“以后,不许你搭理他。” “什么?”何绵儿这次听清了许云卿说的话,却是不太能懂他的意思。 “总之以后,不许跟陌生男人说话。”许云卿冷面继续补充道。 何绵儿有些哭笑不得,“那是这郊外卖肉的朱大哥,你早上吃的肉还是从他家铺子上买的。” “肉回去就扔了,扔给狗吃。”许云卿丝毫不带犹豫地道。 何绵儿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许云卿,而是一个有些幼稚的小男孩。 说实话,何绵儿并不知两人要到哪里去,许云卿攥着她的手却是再没有放下。 两人一路向前,竟是走到了“彩蝶轩”门口。这彩蝶轩是京城出了名的做成衣的店铺,京中的达官贵人几乎都以穿彩蝶轩的衣服为荣。 这次的许云卿倒是体贴了很多,掀开帘子请何绵儿先进去。 四月的天还有些冷,像彩蝶轩这种高档一点的地方,里面都还烧着银碳,门口自然是有门帘。 岂料,何绵儿前脚刚踏入店铺,就被站在门口迎客的小厮往外轰去。 “哪里来的穷酸乞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赶紧滚出去。”那小厮在店铺做的久了,是个惯会看人下菜的主,一看何绵儿这身穿着,便往外赶人。 边出言不逊,边往外推攘。 何绵儿一时不察,被那人推了个正着,加上身子不适,没站稳脚跟,往后倒去。 索性那许云卿就在后面,倒是顺势来了个英雄救美,抱住了何绵儿。 何绵儿倚在他宽广温热的胸膛,这才站稳了脚跟。 许云卿拉着她的手,伸手用剑挡开门帘,直往里冲去。 “不是说了叫你出……”那小厮的话只说到一半,就闭嘴不再说话。 何绵儿便知,他定是被许云卿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给吓到了。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那小厮立马换了个语调,说话也是极尽谄媚。 “给她道歉。”许云卿拉过身后的何绵儿道,他的语气不容任何的质疑。 “云卿。”何绵儿攥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没有必要。” 是了,没有任何的必要。在过去的三年中,何绵儿饱尝人世疾苦,更是体会了什么叫人情冷暖。 为了小厮的这点事情,没有任何的必要。 那小厮早已被许云卿的气势吓得弯了腰,连连作揖,更是不住口地道:“这位夫人,是我该死,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是我该死。” 说着,还啪啪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彩蝶轩的掌柜早已闻声而至,“客官,你别介意,这边请,我给您介绍几个新出的款式。” 看到何绵儿没有丝毫地在意,反而是对新衣服充满了好奇,许云卿即便是心中再有气,也只能就此罢了。 就这样,这日上午,许云卿带着何绵儿逛遍了京城著名的成衣和首饰铺子,甚至连胭脂铺子都不放过。 一时间,何绵儿似乎回到了当初那种锦衣玉食,每日只需要担心今天穿什么好看衣服的生活。 摸着自己粗糙的手,何绵儿心中知道,有什么事情,永久地变了。 第十章 狭路 “云卿,”不知为何,她对于他的名字,叫的是极为顺口。“前面那家糕点铺的海棠糕极为可口,我已经垂涎了好久,你帮我去买些回来吧。” 她有些撒娇地摇了摇他的胳膊。 许云卿抬头看看糕点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乖乖地往前走去。 自己的妻子,自然是要娇宠的。 何绵儿目送着许云卿的背影远去,转身溜进了一个小巷子。 巷子里有一家半闭着的店铺,门口青苔横生,看起来倒是少有人至。 “咚咚咚”的捣药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不绝于耳。 “老爷子,在吗?”何绵儿试探地问道。 里面的捣药声停顿了,苍老而缓慢的咳嗽声响起。何绵儿起身往里走去。 走出小巷,何绵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揣在怀中的药包,想起了老头刚刚警告的话语。 “这避子汤生性极寒,若是长期服用,怕是以后很难再有子嗣,你可要想好了。” 何止想好了,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她早就已经想了无数次。 若是她自甘堕落,去给人做了侍妾也就罢了,还连累自己的孩子做了庶子,那实在是该诛。 庶子庶女的生活如何,之前那个千金大小姐自然是不知道,但这三年,看遍世情的她,却是什么了解。 许云卿早晚会有正妻,会有他自己的孩子。 “你去哪里了?让我好一顿找。”许云卿从不远处疾步走来,看着倒是少了几分从容不迫。 “云卿,你看,马上就三月三了,该是放河灯的时候了,这些河灯,好漂亮呀。”何绵儿指着路边的小摊道。 许云卿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过去。“三月三,到时我带你去放河灯。” 这句许诺,让何绵儿心中一暖。 三月三,是怀念逝去亲人的日子,若不是他回来了,今年的她,大概也是会为他再放上一盏河灯。 许云卿大概是一心想要弥补何绵儿,午饭后,又拉着何绵儿去了戏园子听戏。 许云卿回来的消息早已在京城传开了。这不,戏园子此刻正在上演着“杨家将”的故事,台上的武生乒乒乓乓一顿乱打,引得台下的人好一阵喝彩。 那戏园子里管事自然是个有眼力见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各方势力混杂的京城中混了这么多年还能安然无恙。 许云卿刚刚进门,就被那管事的认了出来。“大将军,您老可好,您能回来,真是洪福齐天。”管事的满脸堆笑。 毕竟,以前许老太太最好这口,许家两兄弟也没少陪祖母过来看戏。 “管事的,照例是厢房,靠南的那间。”许云卿也不多话,拉着何绵儿阔步就往里走去。 “呦,这是将军府的少奶奶吧,小的见过少奶奶。”那管事的竟是拦住了何绵儿问好。 何绵儿微微点头示好,她毕竟是已婚妇人,不便多与外男交谈。 说话间,许云卿又将她往里拉了几步。 “许大将军,您看要不小的给你安排向西的那间厢房,最近那里面重新装饰了一番,是又宽敞又明亮……”那管事的还在絮叨着。 只听得南面厢房中传出一声轻柔的女声,“门外是何人在喧哗?”一番询问是婉转又不缺威严。 声音一出,何绵儿立马回头看向旁边的许云卿,果不其然,他整个人已经僵化在了原地,宛若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一动不动。 “现儿,不许你乱跑。”那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个衣着富贵,虎头虎脑的小胖子灵活地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门外的众人。 “现儿,你再不听话,小心你父王责罚。”就在何绵儿尚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那个女声已经到了门口。 只见一个衣着华丽、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打开门来,柔声蹲下身来,对着小胖子道:“你可不能再调皮了。” 说着,她顺着小男孩的视线往上看去,后面的话却是被堵回了喉咙。 何绵儿叹了口气,俯身行礼,道了声:“陈王妃好,世子好。”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大概是何绵儿的声音终于是打破了刚刚的死寂,满头大汗的管事终于反应了过来,立马过来打圆场: “陈王妃,是小人该死,不小心带客人走错了地方,打扰了您的清净,您还请自便。” 谢婉清却仿佛没有听到何绵儿与管事的话一般,还是傻傻地愣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娘亲,我饿了。”小男孩大概是受不了众人都忽略自己,拽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 后面的丫鬟立马上前,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小男孩一块糕点。 小男孩却是不依不饶,非要让自己的母亲亲自喂给他吃。 谢婉清终于是回过神来,蹲下身去哄孩子,何绵儿只觉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回过头一看,刚刚还站立在这里的许云卿,却早已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少奶奶,您看要不还是去西边那间厢房?”管事的只觉得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不停地搽汗。 何绵儿摇摇头,往外走去。 许云卿去了哪里,她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反倒是谢婉清,她似乎看起来过得很好。还有,刚刚那个孩子。 何绵儿又摸了摸自己怀中的药包,那个孩子,年龄似乎并不算小。 反倒是,看起来有两岁左右…… 何绵儿不敢再往下去想。 她突然记起了谢婉清离府的时候。那时,她尚未从许云卿的死中解脱出来,加上对于前路的迷茫,整个人一天天的痴痴傻傻,竟不知所在何处。 现在算起来,谢婉清的那份休书,还是她何绵儿写给她的。 那时,距离许云卿传来逝世的消息,也不过堪堪半年。似乎很快,便听到了她再婚的消息。 现在想来,一向情深意笃的谢婉清,不顾京城中人的揣测,急着嫁人,怕是早就与那陈王暗度陈仓了。 谢婉清果真是好手段。 何绵儿又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个孩子,机灵可爱。 她很喜欢,也很喜欢孩子,可惜了,她这辈子都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谢婉清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女儿,嫁了陈王做正妻,生下自己的孩子,母凭子贵。 而她,一个堂堂御史的女儿,却是嫁人做妾,终身不会有子嗣。 这实在是所谓的造化弄人。 她可正是一把好牌打了个稀巴烂,难怪父母与她断绝关系。 何绵儿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心中第一次意识到了“后悔”二字如何去写。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不管前途是好是坏,她没有退路,只能一条道走下去。 第十一章 承诺 何绵儿一人独自走回了以前住的小院子,门口人来人往,正是一些在搬家的下人和旁边来围观看热闹的邻居们。 “绵儿,你怎么一人回来了,小叔呢?”江大嫂正坐在院中照看着众人,突然看到何绵儿一人孤零零地出现,立马站起身来关心地问道。她虽一直在后院,却也听闻以前小叔子另有所爱,对何绵儿一向什么没有好脸色,生怕何绵儿吃了亏。 “我放心不下家中,回来看看。”何绵儿随便扯了个谎,绝口不提许云卿的事情。 江大嫂大概是看出了何绵儿有所隐瞒,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怜惜地拍拍她肩膀道:“小叔现在既然回来了,以后你们就好好过日子。” 何绵儿看她表情戚戚,心知大嫂怕是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许云昌,听说两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而且据说许云昌与许云卿兄弟两人相貌颇为相像,也就难怪了。 何绵儿送大嫂坐上去将军府的轿子,叫她先去休息休息,大嫂身子骨弱,这半日监工劳累,也确实是耗费心神。 其实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已是空空如也,何绵儿踏步走入房间,房间的物品也早已寥寥无几,只余少数的桌椅,怕是因着老旧,将军府看不上罢了。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升起几分不舍,这个破旧且略显清寒的地方,是她过去住了三年的家,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容纳她的地方。 许云卿找见何绵儿的时候,她正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单薄的身子骨让人多了几分怜惜。 “对不起,我……”许云卿低头开口道,他担心她还在为下午丢下她的事情生气。他本想解释,那时的他可能没有料到会在那样的一个场合遇见谢婉清,心中没有任何的准备。 “走吧。”何绵儿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道歉,只浅浅开口道,接着侧身大步地踏出了这个院子,没有回头。 “我带你去个地方。”许云卿大概心中过意不去,主动开口道,接着对着她伸出手来。 何绵儿没有拒绝,十指相扣,男子的手温热,握得十分用力,甚至让她感觉有些生疼。 她没有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甚至不去关心这是去哪里的路,她全然地信任他,也十分珍惜这样的相处机会。 大概是内心有幽幽的一声哀叹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怕是过一日,少一日了。 已是黄昏时分,暮色低沉,山路上遇到零星的行人都是下山的,像他们这般朝山上走的,实在是少见。 上山的路崎岖而陡峭,许云卿紧紧地牵着何绵儿的手,有几次,何绵儿甚至怀疑自己是被许云卿提起来的。 越往上去,天色越暗,山谷中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来,倒有几分冬日的寒意。 “到了,”许云卿站在一个矮亭中,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何绵儿眺目望去,才发现此处是城门南面的会山,在半山腰的位置。 远处,茫茫夜色中,京城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从山上望去倒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可惜了,今晚没有星星。”许云卿回头冲着何绵儿解释道。“我在漠北那会,每当想家的时候,总会仰头眺望,看向远处南方天空的星星,想念着家里的人。天涯共此时。” 何绵儿却知道,他一次次仰望天空看向星星的时候,心中记挂的人中,怕是没有自己。 甚至,他怕是早已不记得有她这号人了。 “漠北是什么样的?”何绵儿不再去理会心中的悲凉,有些好奇地问道,她甚少站在这样的高度向远处望去。未出阁前的她宛若骄傲的孔雀,甚少低下头去,脑中只有才子佳人、情情爱爱之类。 嫁人之后的她被柴米油盐压弯了头,也没有来得及向远处看一看。 她对于许云卿生活过的遥远的漠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漠北呀,大漠里全是沙子,天气冷得很,也很怪,风比这里吹得大多了。”提起往事,许云卿眼中的眸子暗了许多,“不过,漠北的天空特别的干净,看上去,星星又大又亮,纯粹极了。” 大概是看何绵儿一脸的向往,许云卿突然开口道:“你还没有去过漠北吧?将来有一日,我带你去看看漠北的星星。” “好。”何绵儿轻轻点头,心中却是知道,承诺这种事情,最是不可靠。不过是听的人当真,说的人高兴罢了。 若是承诺可靠,他怎会忘记八岁那年对自己说的话,“好啊,小姑娘,等你长大了再说。”而今,她已长大,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漠北美丽闪烁的星星,大概只能存在于她脑海中的想象了。 大概是对何绵儿的反应十分满意,也许只是因为很久没有与人敞开心扉地交流,许云卿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讲了一些他童年的趣事。 “那时候我调皮的很,师傅拿这么粗的棍子教训我。”许云卿两手比划了碗口大小的棍子道。 “那老太太肯定心疼坏了。”何绵儿插嘴道。 打在儿身疼在娘心,老太太对许云卿一直十分疼爱。 “我娘才不管呢。”许云卿有些委屈地嘟囔道。 “你是做了什么坏事,才惹得你师傅这么生气,连老太太都不管。”何洛看着如今沉稳甚至有些不苟言笑的许云卿,很难想象他以前居然还有调皮的时候。 “偷偷去玩水。”许云卿开口道,后面有半句,他没有再说,自己差点被淹死了,吓得师傅守了他一夜,以为他活不成了。 “难怪你水性那么好。”何绵儿夸赞道,心中却是绝口没有再提自己被救报恩那档子事,他既然已经不记得了,她再提也是无益。 许云卿的心中掠过一丝怪异,他就是因为不识水性,才差点被淹死。后面被师傅打得更是不敢靠近水池半步,到现在他还是个旱鸭子。 何绵儿又是从何而知他擅于水性? 不过,他没有再问,只轻轻搂过何绵儿的肩,扯开了话题。 第十二章 丫鬟 大概是昨日初承恩露,折腾了半夜,加之这几日为清明节赶工抄佛经,何绵儿只觉身子困乏,靠着许云卿的身子居然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何绵儿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人轻轻盖上了一层衣服。 朦胧地睁开睡眼,看到许云卿只着里衣,何绵儿才意识到两人还在山上。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她登时清醒过来,慌乱地起身,递过他的外衣。 “不要担心,你肯定是身子累了,怪我考虑不周,我背你下去。”许云卿将外衣裹在了何绵儿身上,俯过身去,要背她下去。 不过简单的一个动作,何绵儿不知为何,羞红了脸。 “放心,不会摔着你。”许云卿朗声道。 就这样,略黑的山路上,甚至天地之间,只有一个男人背着他的女人,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明明春寒时期,晚上的风十分地凌冽,刮得人脸面寒,何绵儿却只觉自己宛若被春风拂面,脸烫的很。 “你看,星星出来了。”许云卿站稳脚跟,突然抬头对着天空道。 何绵儿这才发现,刚刚漆黑一片的天上,确实已是满天星斗。 她却觉得,漫天繁星,也不及自己怀中之人万分之一。“真好。”她低下头颅呢喃,自己都不知,是在赞美什么。 两人没有再说话,沉浸在了这美好的氛围之中。 已过了宵禁时分,城门大闭。许云卿却是没有放下何绵儿,径直地往城门口走去。 何绵儿早已看到有两个守城门的士兵,挣扎着要下去。“放我下去。”她轻声道。 “无妨。”许云卿开口道。 何绵儿羞得脸都缩到脖子里了。 “站住,过了宵禁时分,明早城门才能打开,你们先回去吧。”一个略矮一些的年轻守门的士兵开口劝道。 “小哥,行个方便,我们夫妻二人没地方住。”许云卿话语平和,倒没有直接亮出身份。 “不行,不行,今日你他娘的要行方便,明日他也要方便,那宵禁还有个屁用。”另一个略高一点,也年长一些的守卫暴脾气地冲了上来,将许云卿好一顿收拾。 “我是征远将军许云卿。”许云卿利索地掏出腰牌递给这个守卫道。 两个只是守城门的士兵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拦,便是如此重要的人物。更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够见到大名鼎鼎的征远将军。 而刚刚骂了脏话的那个守卫已是满脸恐慌,瑟瑟发抖道:“征远将军,我…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您千万,大人不那啥小人……” “大人不记小人过。”旁边的年轻守卫好心地给补充道。 “无妨,我可以走了吗?我娘子还等着呢。”许云卿一脸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愠色。 “您老慢走。”守卫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腰牌,点头哈腰道。 两人亲自打开大门,笔直地站好,目送着征远将军背着一个女子慢慢远去。 “我怎么就没听说过征远将军娶亲了?”年轻一点的守卫惊讶地问道。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这件事,可就说来话长了……”年长的守卫一脸语重心长道。 漫漫长夜,两人也算是有了一些可以聊的话题了。 何绵儿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盯着雕梁画柱,一时有些愣神,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怕是就在新的将军府,许云卿却不知去了哪里。 外面天际已亮,何绵儿刚刚起身,便见一个身形瘦削的小丫鬟拎着个茶壶推门进来了。 “少奶奶,你起来了?” 小丫鬟性子活泼,人又机灵,立马给何绵儿倒了一杯茶搁在桌上。“您请喝茶。” 何绵儿微微颔首,看了看四周,屋子里富丽堂皇,不乏金石玉器,倒是与之前略显朴素的将军府有些差别。 “少奶奶……”小丫鬟还想接着说什么,被何绵儿开口打断了。“以后,不要叫我少奶奶。” 小丫鬟一时愣在原地,大概是没想到主家居然会提了这么一个要求,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何绵儿自然不是故意为难她,只是自己有自知之明,不过一个妾罢了,叫什么少奶奶,让旁人听了,平添笑料。 “以后就叫我绵夫人吧。”何绵儿主动提议道。京中不论大户还是小户人家的妾室,似乎都是如此称呼。 “是,绵夫人。”小丫鬟倒是听话得很,大概是看何绵儿脸色尚好,便请求何绵儿为自己赐一个名字。 若是往昔,何绵儿自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毕竟家生子必须另外赐名,以显示主人恩赐。就连臣子,都有以皇帝另赐名为荣。 她在闺中时,几个丫鬟都是她懂事之后给另取的名字。明珠、彩凤更是自幼陪她一起长大,说声主仆情深,倒也不为过。不过,说来也已经有三年未见了。 何绵儿低眉,只幽幽道:“不用改名字了,你原来名字如何,就依旧叫什么。”这将军府她不知还能待得几日,就连着小丫鬟,也不知何时便去了他处。她尚且是自身难保,更勿论他人。 “绵夫人,小的自幼唤作阿香。以后就由阿香来伺候主子。”小丫鬟不卑不亢,看起来是个调教极好的。 阿香服侍何绵儿一番洗漱更衣,倒是让何绵儿唏嘘不已。三年多过去了,如何被人服侍这件事情上,她早已生疏。不曾想,今日竟有重回未出阁前的待遇,这倒是她从未想到的事情。 在阿香的建议下,何绵儿穿着一件茧绸浅青色的大衫,上面绣着几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绵夫人本就肤白貌美,正是青春貌美的时候,穿上这件衣裳,更是衬得整个人都很有气质,将军一定会喜欢的。”阿香发自内心地称赞道,绵夫人姿色出众,看来以后要好好打扮一番。 何绵儿却是在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时,屏住了呼吸。这个将军府,真是残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要看清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小妾,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意罢了。 她的荣辱与否,都要看许云卿是否喜欢。 “以后,休要这样说。”何绵儿开口提醒道,语气轻柔,话的内容更是让阿香心中有些疑惑。 莫不是,绵夫人不喜欢旁人夸她好看?阿香虽不解,却也乖乖点头。 第十三章 书院 何绵儿跟着阿香走在偌大的将军府中,小路曲曲折折,坐在其中,倒是容易让人迷了方向。 “老太太他们都在大厅,绵夫人您慢走。”阿香领着何绵儿一道穿过了院子,来到了正屋大厅。远远看去,老夫人与许云卿、江大嫂几人不知是在商量些什么,倒不是很愉快。丫鬟们则是远远立在外面,不敢靠近。 看何绵儿过来,几人立马停止了争论。江大嫂今日气色不错,主动上前来招呼何绵儿入座。 何绵儿微微犹豫,便也入了座。昔日在将军府时,一大家子人聚餐,她从未坐下来吃过饭,都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那时候,谢婉清多是不在席,倒是没有被人看了笑话。 许少东也被人接了过来,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倒是和睦。谈话间,便提到了许少东读书的事情。 大户人家的子弟往往开蒙甚早,若不是许家一直家中窘迫,许少东也早该去学堂了。 “以前少东他爹就是在那鸿蒙书院就学的,不妨也将少东送去那里吧。”老太太毕竟见多识广,直接开口道。 余人各自点头应答,鸿蒙书院虽不是重在应试,却是各家子弟就学的地方,隶属皇家,倒也有小有名气。因为它的入学时候,都要请塾师亲自把关学生,任凭你皇家老子,若是塾师不点头答应,便入不了学。 不过,选择谁带少东去书院的这件事情上,却是出了岔子。 老太太本意就是让许云卿直接带着侄子去跟院长打声招呼便好。叔叔如父,许云卿自然是义不容辞。 饭后几人准备好了献给书院院长的一些贵重礼品,其中不乏百年老砚台—端砚,泾县宣笔以及金丝楠镇纸。零零总总装了一个大盒子放在马车上。 只是,许云卿刚刚扶着何绵儿上了马车,那日宫中来过的刘公公便到了。 “征元将军,您老人家要出去?”刘公公笑得满脸都是褶子,远远走了过来,细着嗓子问道。 许云卿自然知道刘公公是来传达皇上的懿旨,忙道:“不敢,请公公吩咐。” 刘公公笑眯眯地叙述了原委,车上的何绵儿便听了出来,原来是宫中的皇帝正宴请陈王,想让许云卿进宫去,君臣共酌一杯。 陈王与许云卿什么关系,京城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心知肚明,就是不知,皇帝此番邀请,是何用意。 不容得许云卿多想,刘公公依旧笑眯眯地催促道:“将军可别让圣上久等了。” “自是不敢”,许云卿以要跟何绵儿叮嘱几句为由,上了马车。刘公公早已经识趣地站在了远处。 “书院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临时爽约自是不成,这次辛苦你了。”许云卿握着何绵儿的手道,完全不避讳许少东还在车上。“放心。”何绵儿只浅浅说了两个字,抽回了手,许云卿倒是镇定下来。 他心知少东学识都是她一人传授,由她带着去,倒也放心。 交代完了事情,许云卿自然是翻身下车。只听得背后何绵儿不放心地道:“你也,一切小心。” 许云卿嗯了一声,果断下马车。 何绵儿确实不很担心,毕竟许云卿的功绩在此。之前将军府被人抄家,大概是在皇帝心中,许云卿本人其实被当作了通敌卖国之人。碍于许家满门忠烈,皇帝没有大张旗鼓,更是保留了许家的一支血脉。这次他入宫,自是要洗刷掉这一耻辱。 只是不知,当初向皇帝进献谗言的人,究竟是谁? 一路思索着,不知不觉,马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鸿蒙书院到了。远远便听见了学生朗朗的读书声,何绵儿掀开帘子,牵着许少东下了车。 此地远离京中闹处,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一下车,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颗直入云霄的大松树,高大茂密,缺少有像其他松树那般盘旋错致、蜿蜒甚多。 院墙老旧却不显破败,甚是古朴。驾车的仆人早已递上了带来的礼品。 门口看门的老大爷颤颤巍巍地将大门打开,道:“是将军家的到了,只需学子与父母进去。” 说着,指着门里道:“一直沿着台阶往前,有人在里等候。” 何绵儿道了声谢,牵着许少东往里走去。书院内不时传来学生幼稚而又拖沓的读书声,脚下的青石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脚踩上去,倒也舒适。 正前方有一间正屋,何绵儿猜测里面便是塾师所在。有些紧张地给许少东正了正衣冠,叮嘱道:“一会记得先向塾师行礼问好。” “知道了。”许少东乖巧地回答,有婶娘在身边,他一向不慌。 大门敞开,何绵儿在门口轻叩门扉,只听得里面一男子轻声道:“请进。” 何绵儿却是听得那人声音干净清脆,听起来不像一个老学究,倒像是……倒像是一个年轻男子。 想到这里,何绵儿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害羞。 “夫子好。”许少东已经先何绵儿一步看到了里面的人,乖巧地行礼道。 何绵儿俯身行礼,只听得那人走近了道:“客气了。” 何绵儿抬头,四目相对,眼里都是惊讶。眼前的竟是一个堪堪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穿着青葱的衣裳,看起来更显年轻稚嫩。 那人大概不曾想,来的人居然如此貌美丽质,看起来年龄不大,竟是能生出如此大的儿子。 此虽已民风开化,男女之间日常相处还算自由,但年轻男女之间甚少独自相处,更勿论独处一室。 一时之间,两人闹了个脸红,堪堪看向他处,不敢再望向对方。 “你姓甚名谁?今年几岁?读过什么书?”那人低着声音问道,声音温润,倒是生平第一次,塾师不敢望向学生。 “夫子好,我叫许少东。今年五岁。诵读过《论语》。”许少东倒是不卑不亢,大声地回答道。 “读过《论语》的话,那‘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做何意解?”那人倒是真的考究起来学问。 何绵儿紧张得攥紧了手,生怕许少东答不出来。 “我婶娘曾经告诉我,君子就是要做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心胸广阔,时刻都要为百姓考虑,要为国家考虑,不能做坏事。”许少东落落大方地回答道。 那人听了连连点头,问道:“你婶娘是哪位?这番讲解,就是一般的男子,也自愧不如。” 他自是将眼前的人当作了许少东的娘亲,自是以为能够教得五岁孩童说出这番话的人,怕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岂料,许少东拉着旁边的女子道:“这就是我婶娘!就是她教我的。” 何绵儿只见那人惊异地抬头,两人再一对视,只羞得从脸到脖子都红了,急忙又低下了头。 “娘子好家学。”那人低声嗫嚅道。 “不敢当。”何绵儿推脱道。 一阵风吹来,那人闻到了满室飘香,好似海棠盛开。此时不是海棠开放的季节,那人却也知道,这香味来自何处。 第十四章 撒谎 何绵儿晕晕乎乎地出了书院的门,马车颠簸,一阵清风吹来,只听得旁边的许少东道:“婶娘,以后就是由陈夫子给我授课了吗?” 何绵儿这才想起,那人似乎是姓陈,陈虽为国姓,但此姓的人倒也颇多。“应该是,少东还会有其他同窗的,记得要与同窗好好相处,切不可伤了和气。” “婶娘的话,少东谨记。”许少东一向最是听话,倒是让何绵儿欣慰不少。 “婶娘,今晚的宫宴你也要去吗?”许少东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宫宴?”何绵儿竟是完全没有听过这件事,疑惑地问道。 “我娘亲说是宫中举办的,宴请很多人,叔叔也要去。”许少东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知道的实情都说了出来。 何绵儿心中一沉,心知早上几人怕是就在商量此事,不然不会没人通知她。 不过,她一个妾罢了,这种宫中盛宴,宴请的都是各家的夫人小姐,哪里会让一个不入流的妾室也去。何绵儿只觉刚刚填满的心间又缺了一个空洞,满是悲凉。是了,她不过是一个妾,一个见不得世面的妾室。 午饭时分,许云卿竟是满脸怒容的回来了。众人皆知怕是在宫中与那陈王起了冲突,落了下风,故而也不敢肆意,都小心翼翼地谈论着,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何绵儿自是魂不守舍,心中一时想着许云卿可能在宫中遭受的屈辱,一时之间,思虑又飘到了晚上的宫宴。宫中宴会,向来奢侈的很,光是那摆式都各个精美绝伦…… “绵夫人,小心。”阿香眼睁睁看着何绵儿将一个杯碟挤了下去,立马手疾眼快地接了起来,出声警示道。 何绵儿这才如梦初醒,有些歉意地道:“是我疏忽了。” 岂料一直一言不发的许云卿竟是出声问道:“你叫她什么?”一双深眸紧盯着阿香,目光如炬。 阿香自是听出了将军语气的不善,她虽然机灵,却年纪尚小,被这样一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实在是害怕得直发起抖来。 何绵儿自是不忍见她这副模样,放下碗筷淡淡道:“是我让她这样称呼的,京中人家都是这般称呼,若是乱叫,坏了规矩可就不好了。” 她自是知道这番解释可能会让许云卿不悦,但既然他们在宫宴的事情上左右为难,那这个恶人就她来当。 大概是看许云卿铁青着脸,她有些底气不足般接着道:“最好以后大家都如此称呼,才不会出了岔子。” 老太太大概是觉得气氛闹得有些尴尬,立马打圆场道:“我们自家人叫什么,自然是无所谓。就怕下人们胡乱叫唤。还是绵儿考虑周全。” 话说到这一步,何绵儿便知道,不告诉她去宫中这件事,八成是老太太的主意。老太太最重规矩。即便是往昔落魄的时候,也是时时在意这些。 “先吃饭,再不吃菜便凉了。”江大嫂也出来打圆场,众人这才纷纷动起了碗筷,说起了一些今日许少东入学的趣事。 “今日我那陈夫子长得好生俊俏。”不知为何,许少东居然提起了这个话头,抹了抹嘴,还添油加醋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江大嫂大概是觉得孩子说话有些不适宜,毕竟哪里有学生对夫子评头论足的做法,便严厉教训道:“不许胡说。” 许少东一向乖巧,甚少惹母亲生气,这般厉声更是少有的。一时之间,小声解释道:“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婶娘。“ 说着拽着旁边何绵儿的衣袖,边拽边来回摇晃道,“婶娘,你给我作证,我没有胡说。那陈夫子是不是俊俏得很?是不是?“ 何绵儿一时只觉羞愧难当,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偏偏旁边的老太太一脸不悦的盯着自己,让她好生为难。 “我,没太瞧见。”何绵儿不得已昧着良心撒谎道。 “怎么会没有瞧见?陈夫子明明……”许少东说到此处,便被江大嫂厉声打断道:“你婶娘既是说没有,那自然是没有。你怎能如此顽劣不堪,对夫子和婶娘如此不敬?” 何绵儿看江大嫂气得脸色发白,只得心中叹了一口气,劝慰道:“大嫂莫气,少东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 转头对已经满眼泪花的少东道:“还不快跟你娘亲认错?” 许少东这才哽咽着道:“娘亲,我错了。”一番曲折,老太太更是不悦,只装作无心道:“我们妇道人家,还是要少抛头露面的为好。” 何绵儿听了一时心中堵得慌,知道老太太这是借机敲打自己,让自己不要惦记着晚上宫宴的事情。 只淡淡地应道:“绵儿知道了。” 她与那许云卿前后脚回了房间,这时她才发现,许云卿竟是没有单独的房间,一时之间,倒是又惊又喜。 许云卿一言不发,她自是不好开口。她知他今日必定是胸中一团怒火,自当看他不见,自顾自地卸妆收拾。 “绵夫人,你好守规矩。”许云卿不知何时站在了何绵儿身后,语气阴晴不定道。 何绵儿卸金钗的手一愣,接着继续拔了金钗下来,幽幽道:“将军说笑了。” 只见那许云卿猛地握住她的手腕道:“那夫子当真是如此俊俏?” 何绵儿只觉得许云卿说话是前言不搭后语,边抿住嘴道:“俊俏与否,我确实不知。” “撒谎!”许云卿不知为何,突然恼怒。只死死地盯着她看,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蛛丝马迹。 何绵儿眼神躲闪着不愿看他,她心知他定是疑心病犯了,就是不知,这病症何来?“那夫子比我如何?” 许云卿又发问道,问题更加是荒谬可笑。何绵儿只能低头道:“我既不知那人是何模样,又如何与将军您相比。” 许云卿一时醋意满怀,自然是知道何绵儿不说真话,怒然道:“莫不是女人都惯爱撒谎?” 何绵儿此时一想便知,他这不知名的醋意何来。那谢婉清嫁与的陈王虽已年过四旬,往昔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毕竟他的生母当年可是倾国倾城的淑妃,能经年博得盛宠,容貌可见一斑。 “将军即便是胸中有气,也是无济于事。女人撒谎与否,又能如何?将军信我便是。”何绵儿不知自己是为何说出这几句宽慰的话,只觉此话一出,许云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拦腰抱起她便放到了床上,何绵儿惊呼一声,不待她起身,便欺身上前道,“那你承认自己撒谎了?” 四目相对,何绵儿羞怯地闭上了眼。 第十五章 宮宴 何绵儿是被阿香叫醒的,“绵夫人,老太太刚刚打过招呼了,让您尽快梳妆打扮一番,陪她去参加晚上的宫宴。” 何绵儿恍恍惚惚地扶额,看着外面已是夕阳时分,看来自己竟是睡了一个多时辰。阿香的话,她听了一半,只哑着嗓子道:“老太太已经出发了?” 阿香赶忙递上一碗温茶道:“没有,老太太说是等你收拾好了,一并入宫。” 何绵儿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愣神道:“怎么又让我去了?”这实在是不符合老太太的做派,莫不是许云卿说了什么? 阿香老老实实地道:“听说是大少奶奶被小少爷气到了身子,现在正躺着歇息,没法进宫请安。” 何绵儿不知江大嫂是真的身子不适,还是为了成全自己。但外面人催得紧,她没来不及去探望,只由着阿香给她随意打扮了一番,衣服专挑那素净大方的来。她心知今晚必不是能躲得过去的,不知有多少人家等着看她笑话。 退无可退,她只能挺直了身子,全力往前。 饶是再快,那老太太手下的人还是不时地过来催一下。何绵儿快要出门时,猛地想到了一件事。 “阿香,衣柜中有我放的一些药,你记得帮我熬制上一碗,等我回来,切记避开外人。”何绵儿叮嘱阿香道。今晚阿香不入宫中,只她一直跟着服侍老太太。 看着阿香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只听得外面人人喜气洋洋,而她从内到外浸泡着苦涩。 老太太明显已是等待多时,正闭目养神,见她过来,只上下瞥了一眼,道:“年轻人倒是觉多。”一句话说得何绵儿红了脸,马车转动,已是往皇宫驶去。 “今日跟紧我些。”临入宫门前,老太太最后叮嘱了一声。 何绵儿自是知道宫中向来不少那些藏污纳垢之事,便点头应了下来。 宫中到处都是花团簇锦般的宫妃、各家小姐,鱼贯而入的各色官员,倒也热闹的很。 何绵儿在人群中自是看见了不少熟识的面孔,毕竟往日她也是结识了不少手帕交。闺中密友罗水苼自然也在行列。 只是众人既知她的情况,有不屑与之为伍的,自然也有好奇的,但一时之间,竟是无人敢过来与她搭话。 何绵儿便老老实实地低眉坐在老太天旁边服侍,旁人如何去想,她权当不知道。 不过,偶尔抬头的片刻,她瞥到了表哥陈子仁一人偏居一隅,却是不见父亲的踪影。难不成,是父亲出了什么事?何绵儿担忧地思索着。 两人视线一对,表哥偷偷给她使了个眼神,何绵儿心中惦记着父亲,便寻思着一会寻个机会偷溜出去打探一番。 这一等,便是许久。皇上皇后出现之后,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勉励忠臣,共济朝纲的话。之后便是有臣子颂扬了一番海内清平、国泰民安圣主英明之类的话。更有人大大吹捧了一番许云卿年少有为、卧薪尝胆之功绩。 眼前这番人人恭维的场面,倒是让何绵儿想起了昔日将军府被莫名抄家,一把大火烧毁,无人问津时的情景,颇有几分世态炎凉之感慨。 她抬头想要看看许云卿的反应,却只见他偶尔不经意地扫过一处,何绵儿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却只见宫中旁边,一个女子正举起汤勺,哄着旁边的小孩子在喂食。 那人是谁,何绵儿最是清楚不过。不知为何,今晚始终不见陈王的踪迹。 何绵儿只觉嘴中发苦,随意端起一杯水,一饮而尽,咽下喉咙,才发现竟是酒水。 耳边各种互相吹捧的话语,何绵儿只充耳不闻。不知几时,只听得旁边的老太太道:“云卿出去许久没有回来,你去看一看。” 何绵儿应了一声,看向那处,果不其然,只剩一个稚子懵懵懂懂地在贪吃。何绵儿悄悄溜了出去,一阵风吹来,她倒是清醒不少。 春日的夜晚,有几分寒意。她抬头看看天空,今晚无月,满天繁星,有些像许云卿给自己描述的漠北星空,却也像是某种讽刺。 她自是不想去寻找许云卿,耽误了那昔日的一对鸳鸯重续旧情。移步换景,不知不觉,竟是到了水池旁。 “表妹,你走的好生快,我一路追你,竟是追赶不上。”陈子仁突然出现在身后。 大概是因着何绵儿一直精神恍惚,竟是没有注意到有人尾随。 “表哥,我父亲如何?可是身子不适?”何绵儿急切地问道,她虽固执蛮横,头脑简单,却也后知后觉到父母因着她是操碎了心、丢尽了脸面,现在只怕父母身子不适。 陈子仁摇摇头,没有过多的解释。 何绵儿心中放松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心中一酸。父亲多半是怕在众人面前丢脸罢了,是自己多想了。 “绵儿,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陈子仁一脸的痴情,他本以为许云卿去世,他好歹有个盼头。即便是三年五载,总是能等到表妹回头的一天。 岂料那死了的人,竟是还有回来的一天。实在是骇人听闻。 “表哥还是早日婚配的好。”何绵儿丢下这一句,绝了他的念想,不顾陈子仁如何去想,只自己快步往那竹林中钻去,留他一人在原地。 何绵儿本以为这片竹林不大,岂料绕来绕去,竟是找不见出口。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条小路,她正要往外走去。 只听得旁边有女人轻声啜泣,何绵儿顿觉惊恐,身上是汗毛直立,难不成竟是遇到什么索命的女鬼不成? 只听得那女人断断续续地在哭诉些什么,何绵儿一动不敢动,直到听到一声熟悉的“嗯”。 何绵儿才知道,这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己竟是撞到了许云卿与谢婉清两人私会。 她早已就心如死灰,自是不敢生出任何的奢求。但无论如何,亲耳听到这一幕,比任何伤痛都要来的剧烈。 竹林遇风,如鸣佩环,倒也悦耳。何绵儿蹲在原地,只隐隐听到了谢婉清说了些什么“稚子无辜”之类的话,更多的是抽泣。 不知过了过久,她只听得许云卿似乎承诺了什么,那两人前后脚离开了。 何绵儿想要直起身子,却是脚下一麻,摔倒在了原地。 看着密林的树梢偶尔透下来的几缕星光,何绵儿双手祈祷,却依旧不知前路何在。 第十六章 造反 “去了哪里?”许云卿竟是在大殿前等着她,看她衣袖上沾着土,属实有几分狼狈。 “不小心迷路了。”何绵儿只淡淡地回答,全然不去看他的眼。 既是衣裳脏了,自然是不能再回去了。何绵儿自顾自地到了马车上等着宴会结束。心中却是猜测着刚刚听到的事情。 难不成,许云卿竟是想要重新娶那谢婉清回来? 她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怎么可能,有那陈王活着的一日,自然是不会发生。 不过,即便是没有谢婉清,将军府也会有一个新的女主人。并且,何绵儿推测,这一日并不会太晚。 临睡前,趁着众人不注意,何绵儿偷偷叫来了阿香,将那碗黑乎乎的药一饮而尽,药已经微凉,况且极为苦口,何绵儿喝起来却是眉头都不眨一下。 “这件事,保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何绵儿偷偷塞给了阿香一锭银子叮嘱道。 阿香推脱不过,收了下来。心中却是恐慌,不知这是什么奇怪的药,主家竟是要背着众人。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调理身子的药汤。”何绵儿最后叮嘱道,将空碗递了回去。 阿香这才意识到,怕是什么求子之类的汤药,倒是雀跃了起来,连连点头称是。若是绵夫人能一举得男,她自然也可以鸡犬升天。 临就寝前,许云卿突然鼻头轻嗅了一下,问道:“你吃药了?” 何绵儿只觉自己心脏漏了一拍,神色自如地道:“不过是些调理身子的药罢了,一直在吃的。” 许云卿这才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道:“改日寻着要好的太医方便,给你把把脉再看看。” 何绵儿应声称是,心中却是知道,以后喝药最好避着他,让他想不起这番事情来。 很快便到何绵儿月事到来的日子,这一日她却苦等不到。心中不禁惊慌不定,却也不敢与他人诉说。她一向月事极准,像这般日子推迟,倒是少有的事情。 只怕那避子汤不管用,最后还是怀了孩子。她日日心神不定,就连许云卿都看了出来,特意安抚道:“是不是夜里受了凉,气色如此之差?” 何绵儿只点头称是,心中却是越发慌张。所幸,最后月事还是来了。 与此同时,京中出了一件大事。那陈王竟是抛弃妻子,逃往巴蜀一带,勾结了地方大员,图谋造反。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毕竟陈王是当今圣上唯一活下来的亲弟弟,都得当今太后抚养长大。一向是兄友弟恭,举家和睦。 陈王也一直给人印象是和煦文雅之人,整日吟诗作对的一个闲散王爷罢了。说他造反,怕是多数人都不信。 听说太后听闻此事,气得晕过去了好几次。皇帝更是暴怒异常,直斥陈王狼子野心。 有几个为陈王说情的官员,直接被拉到了大理寺的监狱中。若不是太子等人苦苦哀求,怕是当场就要人头落地了。 一时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陈王,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京中大臣更是人人自危,整日写着围剿陈王的檄文,将他变着法的唾骂,他与谢婉清的那一段一直被人讳莫如深的往事,也被拉出来批斗了。 陈王竟是在巴蜀地区拉起来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意图再建伪朝。 许云卿自然是担任了那出剿叛军的首领。于情于理都让众人信服。毕竟论资历,他有斩首敌人的功绩;论私仇,夺妻之恨怕是人人都心知肚明。 这日,何绵儿正在家中与江大嫂讨论着裁制什么颜色的夏装,只见阿香快步走了进来道:“听说将军明日就要去前线了,正在里屋收拾行李呢。” 江大嫂急忙送客道:“他一个大男人能收拾个什么,你快去帮忙,得空了再过来。” 何绵儿不曾想,战事来的如此之快,心中不禁有些担忧。战争,总是意味着流血与牺牲,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心中默默祈祷着许云卿这次能平安归来,可别受了什么伤。 一脚踏进屋子,只见许云卿并未在收拾行李。何绵儿一眼便看到了搁在桌上的那包药,已经被人拆开,正摊在桌上。上次抓的早就吃完了,她偷偷潜出去,又抓了几包回来。 毕竟两人年轻气盛,又日日都待在一起,她总是提心吊胆。 “将军怎么把药翻了出来,小心受了潮。”何绵儿手脚麻利地想要包好。旁边的阿香立马上前来想要自己动手。 “出去!”许云卿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只说了两个字。 阿香愣在原地,她最是怕这位将军。何绵儿悠悠地舒了一口气道:“阿香,你先出去。” 许云卿的态度,必然是知道了什么。不知为何,何绵儿只觉得胸中反而有几分轻松,有一种要摊牌的快感。 “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何绵儿轻飘飘地道,似乎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是什么药?”许云卿手指微颤,指着桌上的草药道。 何绵儿自是不肯看他,反而将那包药仔细地包了起来,缠好了绳子,才悠悠道:“不过是些调理身子的药罢了。” 许云卿简直怒不可遏,捏紧拳头,重重地锤了下桌子道:“撒谎!” 何绵儿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道:“将军既然已经知晓这是什么,又何必来问我呢?” “为什么?”许云卿抿着嘴巴,似乎非要问出个答案出来。一时之间,倒是有种像固执小孩子的感觉,一定要一个答案。 何绵儿一直不知如何回答,说些什么?说自己其实后悔了,即便是与许云卿在一起的恩爱日子,也不过是如镜中之月,转瞬即逝。 他早晚会有正妻,那她自轻自贱走的这一步,断送了自己孩子的前途。 一个庶子,不能继承家业,若是再不受主母待见,前景可想而知。庶女则是婚配命运,全凭主母做主。 一家人不过是水中浮萍,命运由人。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