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高层大楼矗立如剑刃
无眠者的酒吧浴在星光下
玫瑰凋谢于斗牛场中央
古老旅馆的床单遗留了体香
孤寂公路上影子无限延长
金属交击的火花比流星更短促
我宠爱的你此刻身在何地
户外运动专用的OAKLEY不碎纤维护目太阳镜,反映出上方那片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
“今天的天气实在完美。”
康哲夫独自站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脉间一面悬崖峭壁之上。雄纠纠的六尺二寸壮躯平日看来犹如一座活铁塔,可是站到高达海拔二千八百七十六尺的山岩上,俨如显得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麻雀。
康哲夫那双长年带着淡淡哀愁的眼睛,透过护目镜极目远眺,凝视以灰岩和白雪层层构成、坚刚得令任何男人心弦震动的山脉峻线。紧紧撑着黑色塑料衣的宽厚肩膀,略带激动地微颤。
他降下视线。悬崖下白雪皑皑的平缓山坡尽显眼前。
此刻的他正准备一跃而下,在距离崖顶四百一十公尺的那片雪坡上安然着陆。
一切装备已再三严密检查妥当——没有第二次机会。错误的代价太大了。
康哲夫回过头,瞧见遗留在崖上的十字镐、登山索及其他杂物。
“就留
九九藏书在这儿吧……总会有需要它们的人经过。”
他拍拍背在身后的最重要伙伴——昨夜他在山脚旅馆中亲自细心折叠完好的降
落伞。
99lib?
“来吧……要飞了。”
康哲夫长长吁出一口白雾,再次望向崖下。崖石、树木、房屋……一切远近景物映在眼底。清晰的高度感带来的浓烈恐惧与刺激,是高空跳伞无法比拟的。
虽然隔着特殊塑料保暖衣,康哲夫仍清楚嗅到,自己一百九十六磅的身躯迅速分泌肾上腺素而透出的特殊气味。
他极度享受临跳跃前一刻这股急促涌向遍体神经的危机感。
——纯粹的危机感。没有轰隆炮声、凄厉惨呼声伴随,眼前也不见浓稠的血污与呛目的浓烟。代之是刮过耳梢的风声与无垢的蓝天。
康哲夫右手轻轻一抛,一颗缚着长长红丝带的橘子,沿着自然而顺畅的曲线,约以时速二百公里(与人体下堕速度相同)飞堕重崖下,把崖面上的侧风方向与力度
清楚显示在康哲夫眼前。
康哲夫回想起来:自己第三次作这种BASE JUMPING(低空悬崖跳伞)时,竟然不慎略为低估了风力,水平刮来的侧风把他狠狠吹回崖岩的方向。那次他几乎可以伸出指尖触摸粗糙的崖壁。
那是最危险的一次。这趟的情况好得多了,风势非常和缓。
康哲夫双足一前一后,稳稳踩着崖端的岩石,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将要跃下的路线。
——降落伞能顺利张开吗?
——侧风会不会突然增强?
——摔到雪
九九藏书
地上不会死得太难看吧?……
康哲夫不禁苦笑:自己在这种时刻竟还有胡思乱想的心情——
双足离开崖石的一刹,康哲夫有一股不是往下堕而是往上飞的错觉。
——很奇怪啊。紧张的感觉总是只延续到跃下前一刻为止。身体一旦失去了任何凭借,心灵反而生起安祥无比的踏实感觉……
康哲夫在暗中数算时间,降伞必须在跃出后四至七秒内拉出。这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时机,太早身体便过于接近崖壁,太迟则降伞没有足够时间消
缓下堕的力量,甚至来不及完全张开。
康哲夫的右手伸向伞包末角,紧握拉柄。身体在三百多公尺高空中作最后冲刺。
鲜橘色的降伞犹如火焰般夺伞包末端而出。首先是轮胎大小的辅助小伞。小伞内侧灌满风后,像向天发射的弹头,猛力拉出宽大的主伞。
凤凰翅膀似的橘红色降伞怒然吃风横张,缓缓飘降向千里茫茫白雪。远看那一点伞影是何等孤寂。
着陆后不到七十二小时,康哲夫接到了自美国维珍尼亚州兰格雷下达而来的任务。
第一章 超高层剑士
步出“纪伊国屋书店”大门后,康哲夫走上了东京新宿东区的繁盛夜街。
他穿着每次出差最喜爱的“制服”——一套在任何场合都不会太起眼的浅灰色西服。虽然并非顶级品,但剪裁十分适合他那高壮的身材。黑色粗框平光眼镜,掩藏了一双比常人锐利的眼睛。
手提公事皮包外表平平无奇,但背面的皮革内藏着一层超轻量合成纤维,九毫米口径以下的普通手枪绝对无法贯穿。
康哲夫走在人行道上的身影,略带着远行人独有那股风尘仆仆的气味。除了高壮的身躯外,他的外表看来与一般游走于大都会中的推销员无异。
新宿,东京都仅次于银座的副都市中心。不假外求的超巨型百货公司、走在时代尖端的时装名店、装修豪华亮丽的咖啡室与酒吧,犹如耐性奇佳的猎人,以香气扑鼻的诱饵静待消费欲高涨的猎物。
Kirin Beer、Seven Star、National、三菱……色彩狂乱流动的霓虹广告板,还有时刻播放出当红艺能偶像容姿的巨型电视屏幕,映得康哲夫目为之眩。
他知道就在自己足底之下,还有偌大一座如古代克里特岛迷宫般的全天候营业地下城。男女人群如蚂蚁般涌动穿梭于地面与地底之间,无孔不入地填塞每寸可供满足欲望的空间。
没有多少路人留意到这个在傍晚七时东新宿街道上孤独步过的男人——除了迎面碰上的一群打扮趋时的上班族女子之外。康哲夫那雄伟的身材与充满书卷气的学者面貌,吸引了她们涂着各色眼盖化妆的眼睛。
康哲夫向她们报以深具风度的微笑。擦肩而过后,他再次露出一贯带着淡淡愁色的眼神,漠然扫视这个异国都市——这个外表强大无伦、拥有惊人能量的高度资本主义文明。
——多少部电脑操纵着这个都市的各种基本调控系统?东京上空正划过多少枚人造卫星?有多少艘美国和俄罗斯核子潜舰在日本海深处游弋?装有核子弹头的北韩“劳动一号”飞弹正遥遥瞄准这里吗?……
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微细差错,这片外貌光鲜漂亮的文明随时可能毁于一夕。
——多脆弱啊……
康哲夫踏着发亮的意大利制皮鞋,步进了人群熙攘的新宿车站东口。
从车站西口走出、三井大厦、京王旅馆、东京希尔顿大厦……康哲夫在洁净而冷清的商业区街道上寻找了约五分钟,终于发现了此行的目的地。
“高桥重工大厦”矗立在新宿中央公园东面,中间只相隔一条街道。大厦为巨型三角柱体状的全玻璃幕外壁设计,远看犹如怒突于黄金商业区上的一柄锐利日本剑。
康哲夫微笑。
“不愧是高桥……”
据说它还是一座“智慧型大厦”,于建造时已预先架设了许多可供下世纪科技使用的庞大网络系统,大厦办公厅的价值亦因而比其他普通商厦高逾一倍。
康哲夫托托鼻梁上的眼镜框架,步进了“高桥重工大厦”的玻璃自动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具有非凡气势的华丽大堂。地面铺着古雅的大理石板,木纹优美的巨柱延伸到三层楼高之处,加上适度设置的观赏植物和西洋风挂画,颇带着后现代设计的味道。
康哲夫惊叹之余,已在短时间内辨识出大堂内三名便衣警卫与十二部监视摄影机的位置。正前面深处的电梯大堂走廊内可能还有更多。
康哲夫走到左面的询问柜台。
柜台后一名身穿整齐制服的警卫从椅子站了起来,礼貌地向康哲夫鞠躬。
“先生是访客吧?”
康哲夫点点头。“我来找……”他发现柜台朝外成四十五度斜角的正面处,安装有一个二十九寸屏幕,映出“高桥重工”商标的高解像电脑绘图。
康哲夫指着屏幕:“是按这儿吗?”
“嗯。”警卫点点头。康哲夫的日语已算十分流利,但警卫亦分辨出他不是本地人。
康哲夫伸出右手,按在屏幕画面上。“高桥重工”的标志随之消失,画面变成了一副日、英语字母键盘的图像。康哲夫的食指轻轻在“键盘”上点按,打出了主人的名字。
指头最后按在“输入键”上。大约隔了五秒钟,画面再次出现变化,这次不再是电脑绘图,而是活生生的真人——一个身穿蓝色和服、笑容可掬的年轻小姐。
“晚安。”“和服小姐”透过画面深深一鞠躬。“阁下是康先生吧?”
“是的。”
“社长已在八十三楼办公厅等候。请用八号专用升降机。我会通知升降机操作员接待阁下。”“和服小姐”的语声非常动听,看来是千中选一的接待人才。
“谢谢。”康哲夫以英语回答。他略嫌日语的“谢谢”过于冗长。
当他抬起头时,清楚看见了那名警卫目中的讶异之色。
“先生,请……”警卫步出了岗位,深深鞠躬。“升降机在这边。”
在那位“和服小姐”——增田明子的引导下,康哲夫走过铺着厚厚地毯的现代化办公厅走廊。
走廊灯光非常柔和,空气比街上还要清新。
“空气很好呢。”康哲夫漫不经心说。
在前引路的明子微笑说:“嗯,是经过双重电离子处理,还加注了2%的氧气。”
康哲夫瞧着增田明子婀娜的背影。明子一把长发柔和如水,轻轻伏在水蓝色的和服上,充分表现了日本女性那种温顺的美。
“这套和服很适合增田小姐呢。”康哲夫不禁由衷赞美。
“谢谢。”明子脸颊绯红,连化妆品也掩盖不了。“不过是制服而已。”
康哲夫看见了,走廊尽头是一道看来非常厚重的巨大木门。双敞的大门装有木条柜架,上面整齐排列着发亮的铜钉,简直就是战国时代城砦大门的缩影。木门古雅的外貌,跟走廊的现代化设计极大对比。
“社长就在里边。”明子在木门之前站住。看来她无意推开木门,引领康哲夫进内。
“高桥大概不喜欢下属打扰他吧……”康哲夫微笑心忖,随即说:“到这儿就可以了,增田小姐。我自己进去吧。谢谢你引路。”
正不知怎样解释的明子吁了一气,说了几句礼貌的道别话后,再次屈身鞠躬,便从原路离去了。
“砦门”打开后,门内情景教康哲夫愣住了。
藏在这道位于八十三楼高层的木大门之后的,竟然是一座极度空旷的传统日式庭园,建坪恐怕在五百平方米以上。
整座庭园上方的天花板高达二十余尺,看来是把八十三楼和八十四楼打通改建而成的;地面是一片天然草地,微微湿润的泥土上栽种了一丛丛青竹树;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从“砦门”入口开始,蜿蜒于竹干和日式石灯笼之间,绕过一座养有锦鲤的流动水池,伸向庭园深处。
“敢在超高层大厦顶层建一座大庭园的人,全日本也许再 4e5f." >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康哲夫不禁失笑。
他踏着碎石路步向庭园深处。四周宁静异常,只余水池上竹管的淙淙流水细音。
深入庭园之际,康哲夫渐渐感受到空气中一股无形的迫力。
绕过水池畔的竹树后,碎石路尽头一座小建筑物映入康哲夫眼帘。
一座以纸门间隔的传统日式道场。
道场的木地板玄关高出于草地上约半尺。玄关上的正面纸门板敞开了,可见内里的情景:
一名身材横壮的男人背向康哲夫,堂堂然跪坐在道场正中央,面向壁上的神龛。
男人理了短短的平头,宽阔的肩膊满满撑起那套玄黑色的厚布剑道服,左腰带上斜佩着一柄黑鞘金锷的古雅日本长剑。
男人静寂如山岩,保持跪坐的体势。
壁上神龛供奉着鲜菊花,两旁各挂了一卷巨大的毛笔字帖,字体苍劲刚坚:
剑禅一如
无念无想
康哲夫感觉到的那股迫力,正是从男人背项透来。
康哲夫止步,沉静地凝视道场内不动如山的男人。他察觉到男人身上散发的气迫已渐渐上升至顶峰——
——白光闪现。庭园内石灯笼的光华仿佛亦为之黯然。
男人右臂向前平举,单手持着露出优美弧刃的长剑。剑刃水平停顿在男人身体右侧,剑尖指向前方。男人的左掌稳稳握着左腰间的鞘口;双膝早已离开木板地面,右足平踏在前,左腿虚跪,以足趾支撑着依旧沉稳若巨岩的身躯。
这拔剑水平一斩的动作几乎肉眼难辨。
男人缓长地吸气间,平持的长剑开始缓慢地移向头顶。扶在鞘口处的左手顺畅地伸出,以双手握持剑柄。
剑柄停顿在男人头顶上方约一寸处,银白剑刃呈水平,尖端朝后对着康哲夫,形成火焰般的“大上段”架式。
康哲夫看得连呼息也热起来了。
男人浑身发出的压迫感充溢整座庭园四方八面。眼前幻想中的敌人已被这股无匹气势牢牢困顿,无处可逃——
弧形锋刃挟带猛烈破风之音,以劈破高山的雄健威力从中央垂直斩下,刹那间却再度静止于男人肚脐的高度,仿佛从未移动过。
发出这记强劲的破面斩时,男人没有如一般日本剑士般吐出粗壮的“气合”(日本武道专用语,指出击一刹那呼出的强烈呐喊),而是静静地从齿缝间喷出尖细的气息。
男人把左掌收回左腰握着鞘口,右手挥刃朝身前划出一道弧形轨迹。此动作称为“血振”,其意是挥去剑刃上的血渍。
“血振”后,男人缓缓把长剑收回黑色剑鞘,双腿随之恢复跪坐的姿势。一切动作就如电影的慢镜头般,依旧不失森然的气势。
康哲夫知道,这正是日本武道之精髓——“残心”:在出招之后,即使成功击杀敌人,武士仍不能让体态和气势出现丝毫可乘之隙,必须牢固保持完美的警戒和气度,这正是“残心”之要诀。
康哲夫感觉男人身上的罡气此际才点滴平缓下来。男人徐徐把左腰带上的长剑连鞘解下,恭敬地放于身体左侧地上,然后双掌按地,向正前方的神龛鞠躬敬礼。所有动作仍是如此一丝不苟。
这完全体现了日本民族的个性吧,康哲夫心想。外国人往往误解了,日本人对一切事情外观的微细枝节如此重视是虚伪的表现:事实上,日本人坚信人的心灵诚正、严谨与否,往往表现在一言一行的微小举止之中,故此才执念严守这种生活态度——武士、武道家更是个中表表者。
“你来了。”男人头也不回,以略带关西口音的日语说。
康哲夫轻轻抹去额角的汗珠:“高桥先生的居合道
又进步了不少。很凌厉的气迫呢。下次升段是什么时候?”
“大概要等到六十岁吧。”男人转过脸来。阔大而轮廓坚实的黑脸,直挺的鼻梁,丰厚的嘴唇,唇上和下巴留着半白的粗硬胡须。容貌原本甚为平凡,但在长期严格修炼下,却自然而然地显现出充满气魄的魅力。
高桥龙一郎,五十一岁,剑道八段范士,梦想神传流居合道八段范士。现任日本剑道协会副理事长,世界剑道协会特别理事,剑风以雄浑沉着见称,是“全日本剑道选手权大会”史上首位取得二连霸的知名剑豪。
同时,他亦是日本十大企业之一“高桥重工”二代目社长,十八年前继承了父亲高桥彻的事业后,一手把原本属于中级企业的“高桥重工”提升为日本的第一流商社。
不过最令高桥龙一郎深感自豪的仍是自己在剑道界上的成就。在老人院般的剑坛领导层中,战后出生者就只有他一人。这般“年轻”便能晋身剑道界高层,部分原因当然是他在比赛场上的惊人实绩;而他在工业界的显赫地位,亦是他能跻身于剑道老前辈间的重要因素。
此外,高桥龙一郎更是当今日本有数的铸剑名匠,其作品“龙月”、“草上雪”等深受剑道界、刀剑鉴赏界以至收藏界的一致赞许;而“高桥重工”旗下的子公司“龙美堂”,也是日本刀剑铸造业界中首屈一指的领导者。
这正是康哲夫专程到东京来找这位老朋友的原因。
高桥龙一郎把康哲夫引领到道场后一个房间。房间位于“高桥重工大厦”三角形建筑朝向正北方的尖端。呈梯形的房间依旧是雅淡的日式传统布置,地板铺着榻榻米,中央放了一张矮几,此外再无甚家具。梯状的空间加上简单的摆设,使人产生一种房间比真实面积还要宽大的错觉。
正面窄小的墙壁上挂了一幅轴卷,上书:
战气 寒流带月澄如镜
康哲夫一眼看出,这是一代日本剑圣宫本武藏的手笔真迹,价值当在五亿日圆以上。
房间两侧的素白纸门板敞开了,露出门后的双层玻璃幕墙。居高俯视而下,西面正是新宿中央公园;东方则是高楼大厦如群山峦叠、灯火密布如蝗群眼睛的新宿都市中心繁华夜景。
康哲夫感觉就像处身于一艘大战舰的高昂舰桥上,默默凝视尖锐的舰首排开沉默而广阔的海洋,缓慢而无声地前进。
他站在东面的玻璃前,俯看自己刚才曾亲身步过的那个以欲望构造而成的城邑。
——在这片纵横街道与混凝土硬块交织成的梦幻海洋上,浮沉多少炽热动人的美丽恋爱与泯灭情义的斗争?埋葬了多少传奇与悲剧、希望与挫折、忠诚与虚伪、勇敢与怯懦、高贵与卑劣?……
而一无所觉的混凝土海洋,仍然沉默地荡漾在五月的晴朗夜空之下。
站在康哲夫身旁的高桥龙一郎张开丰厚的嘴唇:“我常常面对这片夜景打坐冥想,培养心中的气势。”
高桥招呼康哲夫在矮几对面盘膝坐
下。康哲夫把一直提在手上的黑色公事皮包平放在几上。
“从美国飞来后一直没有睡吗?”高桥把覆在几上的两只小巧茶杯翻开,提起以冰盘镇着的古雅茶壶,往康哲夫面前杯子里倾出晶红色的冰麦茶。
康哲夫略一点头道谢,呷了一小口冰冷的麦茶,吁出长长一口气。“我的生理时钟大概还停留在美国东岸时间。”
“何必这样奔忙?”高桥笑说:“‘龙美堂’产品改良部长的位子还空着呢。仍然没有兴趣来帮忙吗?”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每月的薪酬还够我花。”康哲夫轻轻解开领带的束缚。
“我还不想当上班族呢。”
高桥抚摸黑白夹杂的胡子,微笑不语。
“请你打造的东西完成了吗?”康哲夫直接道明来意。
“上个星期才完成。”高桥从矮几底下抽出一件长形物体。一柄形貌极为简拙的长剑。“它不是日本剑。恕我不能把它挂到墙壁上。”
康哲夫恭敬地把长剑接过,拔剑出鞘。
“刃尖的形状和角度、锋口的厚度、剑身的长度和重量,全部按照你两个月前寄给我的资料铸造。”高桥说。“刃身下段由于资料不详,只能按前段的形状顺势直线铸下;剑柄跟剑鞘暂且依日本式制造。剑锷护手则没有加上。”
“太好了。谢谢。”康哲夫凝视剑刃锋锐的前端。
铸造刀剑的程序绝不简单:首先为“造形”,以高热融化铁胎,倒入预制的凹模内,冷却形成一柄长方形的铁棒。
第二步是“锤炼”:先替铁棒接上临时长柄,继而以重锤把棒身锤平,用干草和特别溶剂除去铁内的杂质。
把锤薄的铁片放在鼓风炉上炼烧至通红后,匠师便以凿子将铁片拆为两半,重叠在一起,又把经过折叠的铁片再次放上洪炉炼烧,复再移放在铁砧上锤打、折叠。如此经过无数次重叠工序后,原始的剑刃便成为许多重软、硬薄层组合而成的精钢。
假若是坚刚质实的名刃,折叠次数往往多达数千次。
下一步骤为“炼硬”,又称“回火处理”:把刃身炼烧到一定温度(只有名匠才能从其色泽作出准确判断),然后迅速浸泡入冰冷的液体中。这一工序的目的是令剑刃外层变得坚硬,内部则保持较柔软,构成了剑身的无匹韧性。
同时,匠师亦会进行“整形”:在炼烧之前,先把将会成为刃锋一边的适当部位锤薄。由于剑刃两缘厚薄不一,在加热和冷却的过程中,两边的扩张与收缩的速度和程度便出现差异,渐渐自然形成弯弧的刃形。
最后加上打磨、刻镂纹饰和血坑、开锋等后期工序之后,一柄坚刚利剑便诞生了。
若是精心铸制的罕有作品,以上工序往往要为时经年;但在“龙美堂”细致的分工下,加上“高桥重工”的高科技协助,普通“量产型”商品可在一个月内完成。
“很奇怪的刃形呢。”高桥瞧着康哲夫提在手上的长剑,一只手捧着冰冷的茶杯。
“到底是哪一国的兵器?”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你可是CIA的刀剑类凶器专家啊!”
“只是分析员而已。”康哲夫伸出左手食指,沿着剑刃的平面抚摸。“这种剑形的来历,我确实无法分辨。”
“它是……命案的凶器吗?”
康哲夫点点头。他把长剑收回鞘内,安放于矮几上,然后打开公事
.99lib?皮包的钢锁,掏出内里一叠8R大小的照片。
“我来东京的目的除了拿这柄剑外,也要带一些东西来请你鉴辨一下。”他把相片放在矮几上,推到高桥面前。
高桥放下茶杯,以衣袖抹干指头上的水渍,然后拿起照片逐一翻看。
十五张照片全拍摄一道伤口——一名黄种男人的喉管和动脉遭利刃割破的伤口。照片以不同角度、距离拍摄了创口的形状,还有验尸解剖后的分析照片,以高解像电脑绘图重构的各种纵、横切面图像和立体全息图(Hologram)。照片上有不同箭嘴及英语文字标示伤口上各处特征。
每张照片左上角都有一小行相同的文字:“受害者代号:HO43-8”
“很详尽细致的图解呢。死者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吧?”高桥鹰眼似的细目不离这堆照片。
“你也知道我不能说。”
高桥点头。“很利落的斩法——不,应该说是‘削’法。”他的右掌微握,缓缓在半空中比划,下意识地模仿击杀图中男人那一式剑招。“凶手只是以剑刃前端三公分划破死者的咽喉。准确而致命。这个男人死时大概来不及露出惊栗的表情吧?”照片只集中拍摄喉部伤口,并没有把死者的脸容纳入镜头内。
高桥露出着魔似的神情,提起几上的长剑,把剑刃轻轻拔出,细心端视刃尖。
“的确像是这种形状的剑刃,锋口的角度也很吻合……你就是用照片上那道伤口分析出凶器的形状来吗?”
“嗯。”康哲夫脱下平光眼镜,收进西服上衣内袋里。“我用电脑根据伤口的形状、深、浅,分析出刃尖的形状及锋口的角度和厚度;还根据伤口的长度、深浅变化、凶器的速度,计算出凶器的大概重量和运行角度,再估量出整柄剑的长度。虽说有十分精密的电脑程序帮助,可也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心血呢。”
康哲夫再喝一口冰茶,以左手指头捏按疲倦的眼皮。“在兰格雷时,我一共选出了十七个缩小模型,经过试验后,以这种刃形最为接近。”
“极度凌厉的招术。”高桥凝视那幅立体全息图。“挥剑的速度大概达到每小时二百三十公里。”
康哲夫目中露出钦佩之色。“是二百一十至二百四十公里。跟你差不多吧?正因为这个吓人的数字,局内一名专家甚至假设,凶器有机械驱动的成份。”
“但是这些照片已推翻了这个假设。”高桥把那柄奇异的利刃再次收回木质光滑的剑鞘内。“你也看过剑道比赛吧?”
“当然。可惜你取得全日本二连霸的时候,我还是纽约市一个小学生。”康哲夫露出微笑。
高桥发出豪爽的笑声。“比赛中双方对峙时,总是保持着‘一足一刀’(前进一步即可攻击对方的距离),互相以竹剑尖端探索对方的剑路——这是双方都摆出中段平青眼架式(以剑尖指向敌人双目之间)的情况而言。”
高桥收起笑容,抚着下巴的硬须。“假若是实力高强的剑士,往往能透过剑尖接触洞悉对手架式的空隙、体势的弱处、呼吸的节奏,甚至情绪的状态,从而寻出制胜之道。真正高手对决,往往在这交剑的一瞬已分出胜负。”
他指向茶几上一幅高解像电脑绘图说:“图中所见,伤口的深浅轨迹随着死者喉部器官、血管的构造起伏而变化。那就是说:
凶手能够把触觉延贯到剑尖之上……凶手是一名异常可怕的超剑士!”
康哲夫一懔。他认为高桥龙一郎绝对有作出如此判断的权威:纵然已身居世界百大富豪之一,坐拥数以百亿美元计资产,但在剑道之上,高桥确是以生命奉献于“道”之究极的现代武士,货真价实的“武道家”。
高桥轻抚几上的剑柄。“这会不会是……中国剑?”
“这可能是土耳其、中东或印支半岛某种罕有的传统兵刃。但我直觉认为这不是中国刀剑。”
“因为连你也没有见过这种剑形的关系?”
康哲夫摇摇头。“中国各宗各派异种兵刃何只百千,我又怎可能全部见过?只是凶手这种峻烈的实战格斗技……中国恐怕已经失传了。”
“顾老师呢?”高桥仍是不死心。“你找过他没有?”
康哲夫再次摇摇头。“师父在半年前从纽约市失踪了。”
“顾老师”就是康哲夫在剑术上的启蒙恩师顾枫,顶尖中国剑术大师兼刀剑研究学者,大英博物馆荣誉顾问。他曾修习、涉猎、观摩、研究的中国剑术派别达二百种以上。
顾枫在四九年后移居台湾,其后又辗转东渡美国定居,在纽约市开设剑术馆,但一直少人问津——东方武术热在美国兴起之际,美国人大都投向空手道、跆拳道和各种中国拳术的武馆,对于在现代社会用途不大的剑术兴趣厥如。
“什么?”高桥失声说:“顾老师失踪了?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他瞧瞧康哲夫。“看来你并不太担心。”
康哲夫笑说:“我想他不过独自躲了起来而已。多年
来,他总是偶尔孤身前往深山大泽与天地修炼。我一年前见过他,精神比我还要好呢。”
高桥不禁神往地叹息:“真是中国剑道的达人啊……比起来,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只能坐在这幢超高层大楼上,把新宿夜景想象成汪洋大海……”
“你为什么认为凶手用的是中国剑法?”
“我只是想:这柄剑的 5f62." >形貌背后,似乎蕴藏了非常深厚悠久的文化,不免便联想起中国。不过现在细想下来,凶手使用的招术却又不像中国剑法,倒有点儿西洋剑的味道……哲夫,你要到欧州去吗?”
“说不定。”康哲夫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要去找达奎那小子?那个胡乱杀生的狂人……”
“我也要告辞了。”康哲夫把几上散布的照片收回公事皮包内。高桥找来了一个深蓝色的长型布囊,刚好可以把那柄仿制凶器连鞘装到里面。
“万分感谢你的帮忙。”康哲夫站起来向高桥鞠躬说。“有机会再跟你喝一杯清洌的麦茶。”
高桥也站了起来,但康哲夫说:“不用相送了。”
当康哲夫在房间外的木板玄关上穿回皮鞋时,后面又传来高桥的声音。
“哲夫,在案件完结后,假如方便的话,可以把有关这柄剑跟这个剑士的事情告诉我吗?”
“尽力而为吧。我也不晓得,到时CIA愿意公开多少内情……这真是一宗背景复杂的命案啊。”康哲夫叹息,边缚着鞋带说:“何况,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茫无头绪。”
“说不定CIA要跟你解约了。”高桥豪笑。“到时再来找我吧。‘龙美堂’的职位仍然等着你。”
“高桥。”站在玄关前的康哲夫回头。“过去你给我的已是一生也偿还不完。我不想再欠你更多。”康哲夫的语气第一次显露着激动。“到你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到日本来。”
高桥眼瞳一亮。“当我有困难的时候,你真的愿意……帮助我吗?”
康哲夫转过身。“一个人站上了你今日的地位,还会看见‘困难’这个字眼吗?”
当康哲夫带着笑声,沿着碎石小路步出庭园后,高桥龙一郎再次踱向朝东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壁跟前,从三百公尺高空俯视依然繁盛如昔的新宿夜色。
“剑士们啊……”他喃喃说:“我们是一支正濒临灭绝的族裔……”
第二章 六本木野花
康哲夫闲逛于新宿中央公园的辽阔草坪上。他眺望矗立在公园东面外的“高桥重工大厦”。从那高入云际的三角形顶峰上,他仿佛再次目睹高桥龙一郎的森然剑光。
草坪四周树木下的暗角隐约藏着一双双年轻情侣。舌尖相交的热吻与趋时女装底下的大胆摸索似在宣告,都市的欲望之风也吹到这幽静的市肺里。
康哲夫戴回那副厚框平光眼镜,从公事皮包掏出一具薄型的手提无线电话。
他挑选了草坪一处无人而空旷的地方,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揭开手提电话的折叠式键盘时,他仍留神四方是否有人接近。
电话随着手指的按动而发出生硬的电子音调。康哲夫每到一处出差,都可从当地美国使馆人员手上取得一具手提电话,能直拨美国维珍尼亚州兰格雷的CIA总部的防窃听线路。此外,使馆也能替他安排一辆汽车,还有手枪、
.99lib.t>烟幕弹、避弹衣等轻级自卫装备。不过康哲夫讨厌汽车,尽可能还是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他也从没有要求配备任何攻击性武器。
——他曾跟自己起誓:这一生绝不再杀人。
电话一如预料地等了许久才接通:“我是奥逊。”英语的男声带着事务性的生硬语气。
“我是康。”康哲夫以英语回答:“你好吗,夏维?”
“是康吗?你在东京吧?”夏维·奥逊的语气一瞬间缓和下来。“事情进行得怎样?”
康哲夫瞄瞄公事皮包旁。裹在布囊下的长剑横卧在草地上。“还顺利。那件东西已到手了。能替我安排把它送到西班牙吗?”
“交给使馆人员便可以。”奥逊的声音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自信与权威。
康哲夫也不大清楚,夏维·奥逊在中央情报中居于何职,只知道他隶属反情报分部东亚组,距离CIA局长大概五至七个阶段。情报机关总是复杂得惊人的组织。
“从你的声音听来,还没有什么重大头绪吧?”奥逊虽已身居管理要职,那股“情报员式”的嗅觉仍是非常敏锐。
“嗯。”康哲夫回答,随手从皮包中抽出一张相片。稀微月光之下,照片中那道翻出坏死喉管组织的伤口更形凄惨诡异。
“连高桥也看不出来吗?”奥逊说。“也好,起码这一点跟你的推论吻合。”
“不要对我寄望太大。”康哲夫说。“还有其他专家呢!”
“没有一个有用的家伙。”奥逊笑说。“汤马斯那老头还在坚持他那套‘机械驱动’理论,又说正在研究把凶器的什么‘感应机制’复制出来。Shit。不知又要浪费多少钱了——白宫正要削减情报机关开支呢。”
“他仍然不相信人类挥剑也能达到那种速度吗?我应该带他到东京来看看。”
“那老头对人体潜能一无所知。”奥逊忧虑的说。“现在只有靠你了。”
“我觉得有关的线索资料还是不足……现场仍保持原状吗?”
“直至今年十二月——假如还没有破案的话。你想亲身去看一看吗?”
“在去马德里之前。”康哲夫说。
“不信任我们的搜证人员吗?他们已经尽力了。另一件重要的物证就是他们找出来的。”
“是那块纸片吗?”
“对。”奥逊从地球另一面透过电话长叹一口气。“就是发现了那块纸片,我才支持你循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
“多谢。”康哲夫把那张照片放回皮包内。“我也不想令你失望。毕竟这是我两年来唯一的任务。我不想白拿华盛顿的薪资。”
“康,努力的同时也要小心些。不要走得太近。你不是行动组的人员。”
康哲夫无言。
“还记得你在这里说过的那句话吗?”奥逊继续说。“‘有机会真想与这么厉害的剑手见面。’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绝对不可以。不要尝试接触那家伙。一取得证据便要向我报告。明白吗?”
“是的。”
谈话结束后,康哲夫再次仰视剑锋似的“高桥重工大厦”。
——很美啊……
把那柄奇怪的长剑交托到位于赤阪区的美国大使馆,安排了付运往驻马德里使馆的手续之后,康哲夫坐出租车到六本木区。
他下榻的旅店就在六本木。
六本木堪称东京的“外国人区”,这儿外国餐馆与酒吧林立,是吸引极多崇洋青年的高消费地带。
康哲夫游走于灯红酒绿的夜街上,脑际没有丝毫睡意。兰格雷那边现在大概是早上十时吧。
康哲夫脱下平光眼镜,用手帕拭去镜片上的灰尘。
镜片反射出海水荡漾般的诡异蓝色光彩。
康哲夫抬头,寻找发出那股诱人蓝光的源头。
一个写着“Sleepless”(无眠)的淡蓝霓虹招牌,悬挂在前方一幢大型商厦的三层楼高处。缓缓变幻的蔚蓝色彩,像从海面反射而来的月亮光华,透出吸引 6bcf." >每个独行者的诱惑气息。
海……康哲夫心头涌起一股温暖的感觉。就像许多男孩子一样,少年的康哲夫也曾狂热地向往海洋。
阳光下带着咸味的清冽海风……双脚踏在甲板上那股浮沉飘荡的无拘感觉……仿佛蕴藏天地间无限奥秘的水平线……
男孩子长大了,居住在远离大海的地方。有死去的亲人,血管里流着悲哀的记忆。
杀过人,也差点给别人杀死。今天这个提着公事皮包走在东京六本木街道上的三十二岁男人,却没有忘怀少年时那个海洋的梦。
——海……
康哲夫不觉步进了大厦的玻璃大门。
浮在矿泉水上的冰块缓缓融解。水晶玻璃杯子裹上形状不规则的水纹,静静站在桌面上。
康哲夫仰视黑夜里的稀微星光。位于大厦顶层的Sleepless酒吧,整幅天花板都以透明纤维玻璃建造,宽广的穹苍一览无遗,予顾客一种身处室外的舒畅感觉。
酒吧内的色士风手独奏爵士乐曲,是Duke Ellington的《Solitude》。寂寞音符透过扬声器均匀飘散到酒吧每个角落,音量恰到好处,既不妨碍顾客谈话或独自沉思,又不至听不清楚那情调浓厚的旋律。
很棒的地方啊,康哲夫想。难怪一杯矿泉水也要卖两千日圆。
康哲夫脱去眼镜,解下了领带,在皮沙发上尽量放松四肢,眼睛仍不离上方那片晴朗的夜空。
他苦笑:在资本主义的都市里,想真正偷闲休息一下也要花钱……难道这就是人类追求了几万年而终于得到的“幸福”生活方式吗?温室效应、爱滋病、精神分裂、家庭制度土崩瓦解……这些都是“幸福”的必然代价吗?
轻细的电话铃声响起了。
康哲夫凝视放在面前玻璃桌上那具外型典雅的仿古电话。卧在黑色金属机体上的木柄话筒随铃声微微颤动。
“真的响起来了……”
Sleepless酒吧的特色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具这样的电话。顾客可以透过电话向柜台叫来饮品及小吃;但这些电话更重要的功能是全部互相接通,客人可以拨号与任何一桌的人谈话,而接电话者却不知道是哪一桌打来。这纯粹是方便都市单身者“狙击”猎物的游戏吧。
——很聪明的噱头……口袋里有钱却又寂寞的人实在太多了……
康哲夫向店内四周扫视。酒吧间非常大,大概有三、四十张桌子,此际已几乎全满了,占大半都是像康哲夫般孤身而来,其中男女顾客都有,不少已把电话话筒放在耳边。
“是谁呢?”康哲夫没有发现特别显眼的人。都市人的脸孔和背影总是大同小异。
桌上的电话仍旧响着。
康哲夫略犹疑了一会儿,终于把话筒拿起来。
“你见过绿色的花瓣吗?”
话筒传来一把略带沙哑99lib?的女声,以日语询问。
“什么?”康哲夫感到一阵混乱。
“绿色的花。花瓣呈翠玉瑕纹般的深沉绿色。花蕊却是鲜黄色。”女声带着一股梦呓般的奇幻语气。康哲夫听得出,那并非地道的日语,可也十分流利。
“没有……世上有绿色的花吗?我好像听说过,中国有一种绿色的菊花,我可没有见过。”
“不,不是菊花。是一种野生的花……许久、许久以前曾经盛开在某处大地上的一种野花。”女声显得越来越模糊了,忽然间又像从梦呓中清醒过来,以非常亲切、活泼的语气问:“你喜欢它吗?”
那语音间迅速而奇异的转变,令康哲夫微觉惊讶。他再次扫视店内。似乎没有一个拿着话筒的女子具有这般奇妙的气质。
“你喜欢吗?”女声再一次询问,仿佛真的很急切想知晓真实的答案。
“不知道。”康哲夫只能这样答。“我根本没见过——”
“太可惜了……”她叹息。“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会真正喜欢这样的花。”
“你怎么知道?”他握着话筒的手掌微微渗汗。
“眼睛。”
“……”
“你的眼睛啊。你是个拥有悲伤过去的男人吧……我看得出。”那个“她”又渐渐恢复了梦呓般的语气。
“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亲人离去了吗?”她继续说。“是妻子……还是妈妈……”
康哲夫脸上迅速抽搐了一下,但训练多年的钢铁意志瞬间又把那一丝激动压抑了下来。
“你是心理医生吗?”他以异常冷硬的声音问,仿佛在小心提防心灵的防线再次崩溃破漏。
“不……也差不多啦。有人说,艺术就是治疗心灵的最佳药物。”她的语音中带着充满憧憬的兴奋。
“那么说,你是艺术家啦?”康哲夫不知不觉间再度缓缓卸下心理的盔甲,甚具兴趣的问。女子的声音仿佛具有软化人心的奇妙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说话次序毫无逻辑可言。
“我……”康哲夫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
“Kanzhev?”她爽朗地笑了起来。“看不出你是俄罗斯人。”
“不,我的姓氏是‘康’。我是中国人。”
“中国吗?”她的语气第一次显得像个清醒的人。“我真想去一趟。中国真的像书本上所说那么美吗?”
“不晓得。由于某一些原因,我也没到过中国。我在美国出生。”
“噢。原来你是美国人。不喝酒的美国人,说来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你怎么知道……”康哲夫拿起桌上的杯子。
“我原本想送一杯酒给你喝。可是柜台告诉我你喝的是矿泉水。”
“多谢了。”康哲夫向这个看不见的她略一举杯,呷了一小口冰凉而略带咸味的水。
“为什么不喝酒?”
“为了某一些原因,我不饮用任何会令人上瘾的东西。”他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你的‘原因’可真多……烟也不抽?咖啡也不喝?”
“不。”
“那么你无聊、寂寞、伤心的时候,还可以干些什么?”
康哲夫微笑。“找一处又高又宁静的地方,然后瞪着眼睛跳下去。”
“不会摔死吗?”
“不会。风会托着我的翅膀。”
“翅膀……?”
“很大的一双翅膀。”康哲夫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堆奇怪的话。“颜色像火焰般的翅膀。”
“很美的画面呢……好,下一回我就画这个。”
“你是画家吗?”
“媞莉亚。”她的声音非常奇特。
“什么?我听不……”
“媞莉亚。我的名字……也是野花的名字……”电话挂断了。
康哲夫拿着话筒站了起来。Sleepless里依旧洋溢着男女互相“狙击”的那股愉快中带着刺激的气氛。康哲夫断定那个刚挂断电话的神秘女孩并不在自己视线之内。
话筒里持续发出单调的声响,他却仿佛仍听闻那名字的回音。
“媞莉亚……”
凌晨五时,康哲夫仍然毫无睡意。
黑暗中,他拨开被褥,坐在软绵绵的床上,按摩疲倦的眼睛。
他站了起来,赤着脚走到酒店房间的小阳台前。揭开深棕色的窗帘后,不夜的东京城光华透过阳台玻璃映入瞳孔内。
“.
终于要告别这个都市了……媞莉亚……她正在绘画那双火焰翅膀吗?……”
坐回床上的康哲夫扭亮了床头的阅读灯,从公事皮包中掏出一个长型的公文纸袋来。纸袋上没有印刷任何组织或公司的名字标记,只是简简单单地写着一列代码:
HO43-8
他解开纸袋口的绳子,抽出内里一个黑色的塑胶文件夹子。他准备趁着要搭乘明早十时四十分飞往香港的航机前,再次细心研究这份详细的档案。
姓名:Phil (陈长德)
性别:男
年龄:47
国籍:美国
种族:华人
血型:A+
身高:5尺10寸
体重:156磅
死亡时间:199X年12月2日02:30至04:00之间
尸体发现地点:香港港岛区浅水湾道XX号‘潮轩’16A室(死者寓所)
估计死亡地点:同上
死因:颈总动脉破裂导致失血过多……
第三章 凶宅
非洲。黑色大陆。
半跪在舱门前的康哲夫,透过防风护目镜俯视下方黑暗一片的大地。
军用运输机强大的引擎噪音仿佛已触及人类听觉的最大限度。机体因空气乱流而猛颤,加倍刺激康哲夫那颗本已怦怦乱跳的心脏。
在康哲夫眼中看来,机腹下方那片黑暗大陆既非倒退,亦非前进,而是凝止胶着于时间的裂缝中,直到永恒……
他抬起头,以惶惑的眼神瞧向蹲在他身旁的史葛·莱利。莱利正在整理挂在肩上的伸缩枪托式XM-177突击自动步枪。他与康哲夫穿着同一样式的黑色突击队军服,背着同一样式的降伞,左肩处缝着“第六空降连”同一样式的纹章:一只坚刚的鹰爪下,紧抓住一具破裂的骷髅。骷髅空洞的眼眶各冒出一条形态狠毒的眼镜蛇。纹章下方以英语写着这样的句子:
“我们死后必升天国,因为活着时我们已身在地狱。”
“害怕吗?”莱利瞧着康哲夫,以吼叫般的音量问。
康哲夫从吵杂的引擎声里辨别出莱利的问话,微微点头。
莱利引颈瞧向下方的黑暗。“不用怕。”他似乎没有理会康哲夫是否听得到。“我们的心比它还要黑暗。”
黑暗……康哲夫突然感到双足离地。猛烈的侧风把他往横方远远吹走。堕入无边黑暗中的康哲夫以求救般的悲哀眼神往上仰望,意图寻觅运输机透出的微弱亮光。
——莱利,你在哪儿?……
“乱流已经过去了,各位乘客请放心。刚才引起的不便谨此致歉。”机长以英语说。
坐在“日航”客机商务客位上的康哲夫从深远的梦境中苏醒,发觉自己仍握着那个文件夹子。
整份五十六页长的文件他已阅读了超过十次,已完全掌握了死者陈长德的特征、身份与背景。
简要而言,陈长德是以香港为基地的中、美双重间谍。任职香港大学客席教授(历史系)只是掩饰,实际上他是美国CIA的情报员,专责刺探中国武器销售的情报,特别是向伊朗、巴基斯坦等国家输出导弹技术方面的情况。
同时,陈长德亦是善于利用情报关系网大搞地下军火交易的贩子,近年主要替中国大陆的情报部门采购美国军事设备及零件,例如用于导弹上的红外线瞄准技术、超级电脑科技等,都是美国明令禁止向中国销售的器材。
根据CIA的情报,陈长德暗中隶属一个规模不小的国际性黑市军火交易网,它专门为第三世界国家、受到联合国武器禁运制裁的国家、各地叛军集团、恐怖组织、分离主义种族部队、非政治性军事组织(如私人军队、雇佣兵团)等服务,直接、间接把一批批造成大量死亡的武器,交到以恐怖血腥手段达到目标的人手中。
中、美双方由于同样需要陈长德那干练的手腕,一直未有对他采取任何行动,任其在两国情报网的夹缝间逍遥地累积财富。
“而我却要耗..费心力,寻找杀死这种人的凶手……”
康哲夫竟不禁敬佩起这个杀手来。不论其动机为何,这名神秘的“超剑士”(高桥龙一郎的形容词)已不啻替国际社会除去了一条遗害巨大的寄生虫。
“也好……就看看这个剑士是怎样的家伙吧……”
康哲夫把文件夹子合了起来,放回位于座椅内侧的公事皮包里。
——剑士……
“不要尝试接触那家伙。”康哲夫回想夏维·奥逊的话。
黄昏六时步下赤红色的出租车后,康哲夫对香港职业司机的技术由衷地佩服。
香港岛南区的浅水湾道是一条教人惊异的险径:狭窄无比的单线双程道路,紧紧夹在笔直的山壁与高耸的悬崖之间,中段还绕过无数弧度惊人的弯角。乘出租车还可以;更教康哲夫不解的,是连庞然巨物般的双层公共汽车,也能在狭道上如过山车似地顺利穿插,在初夏时分接载无数兴奋的弄潮儿往返。
——真想不透,那些富豪巨贾的宅邸都挑在这儿……
“潮轩”是矗立在浅水湾道旁山坡上的一幢豪华住宅大厦,楼高十八层,朝南一方的住宅阳台能轻松地眺视港岛南岸风光。
康哲夫掏出洁白的手帕抹去额上的汗珠,沿着车道爬上山坡,走到了“潮轩”楼下大堂的正门前。
“先生是访客吗?”大堂警卫打量着康哲夫一身毕挺的西服,礼貌地以广东话问。
康哲夫感到一股无由的亲切感。他自小在纽约唐人街长大,广东话可说是他的母语。
他向警卫说出了“主人”的名字。“是十六楼A室。杰克逊先生。”
警卫核对过住客名册后点点头,按钮打开了大堂的电子闸门。
“要喝点冷饮吗?”穿着领口解开的白衬衫、没结领带的文尼·杰克逊问。
康哲夫摇摇头。
杰克逊是驻美国领事馆的人员。最初揭发陈长德凶杀案的是CIA的联络员,他们设法把整件事情掩盖,并在领事馆协助下把尸体偷运离境。当中国情报员发现陈长德“失踪”时,要插手已经太迟。豪宅业权早已从CIA旗下一间假公司转移到领..事馆手上,技术上属美国治外权领域。CIA为保持凶案现场的原状,着令驻港领事派员驻守此住宅。
康哲夫在面积约二千平方英尺的住宅内踱步观看。住宅为两层复式,以大厅一条古雅的弧形木阶梯连接。
大厅的陈设华丽得令人窒息:欧洲产的厚地毯、比普通人的睡床还要宽大的真皮革制沙发、种种叫得出品牌的最高级家具器材……
“有什么感觉?”长着一头金发、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的杰克逊拿着Budweiser啤酒罐笑问。
“刺眼的感觉。”
“嗯。”杰克逊目中透出殷羡之色。“仔细瞧瞧吧。水晶吊灯、酒吧柜台的框架、墙上的挂饰,还有那个投射电视屏的外框……全部是纯金造的!”
杰克逊吹了一记口哨。“那套多媒体影音系统最吸引我。电视屏足有五十来英寸大呢。CD、DVD、DAT……”他呷了一口啤酒。“房子在我们看来好像小了一点,但在香港来说,可是不得了的大豪宅呢。”
康哲夫瞄瞄四周。
——纯金……Damn……
他知道这一切是用什么钱买回来的。
康哲夫指向木质光亮鉴人的阶梯——扶手上的镂饰也是纯金吧……
“书房就在上面吗?”
杰克逊点点头。“那家伙就死在里边。怎么样?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没有。”康哲夫挽起公事皮包,步上了阶梯。“你留在这儿看看电视吧。我想独个儿进去。”
把墙上的灯钮按亮后,首先映进康哲夫眼中的是地毯上一圈以细胶带围成的“人形”。
“人形”细致地显示出死者伏尸的位置和姿态。颈项部分的地毯上染着一滩褚黑色的污渍。
——血……
康哲夫闭上眼睛数秒。尽管经过处理,书房内仍透出一股淡淡的尸臭。
心情平缓下来后,康哲夫再次把藏在眼镜片后的双目张开。
现场状况维持原样的程度极高。CIA人员当日抵达时,看见住宅大门并无关上而感到可疑,遂入内发现已死去十八个小时的陈长德。除死者本人及该名联络员外,整幢住宅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指模。
书房非常宽敞,地面铺着跟大厅一样的浅蓝色厚地毯。“人形”位于书房中央地上,再后面就是长达六英尺的木制书桌,桌前的皮革大班椅正对房门。
康哲夫步近书房左面的墙壁。上面整齐挂着一排八张证书文凭,还有几幅现代画、中国字画及几件细小的艺术挂饰。所有画框同样是纯金打造。
屋内一切黄金、现金及贵重物品并未失去(陈长德的书桌下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便装着万多美元钞票),可以断定凶手不是偶然而至的劫杀犯。由于所有门窗都没有破坏迹象,陈长德与凶手认识的可能性甚高。
问题是:已经确定杀人凶器为长达七十公分以上的刀剑,凶手是如何把凶器带进来而又不引起死者怀疑?
康哲夫根据CIA人员搜证情报,很快便从那面墙壁上找出答案:一幅中国字画旁有一对小挂钩,朝右上方约呈四十五度斜行排列,两只挂钩间的距离与凶器长度吻合。挂钩的样式与悬挂其他字画、文凭所用的钩子相同,而整幅墙壁就只有这两只钩子空着。
几乎可以肯定,凶器最初就是挂放在此处。凶手杀人后已将之带走。
“这么说,凶手的身份跟那柄剑的形状根本无关吗?他只是偶然把凶器拿到手?……”
康哲夫回过头,跨过地上的“人形”走到房间正后面的书桌前。
除了死者颈项上的伤口外,CIA至今所掌握的线索只.99lib.
有三点。其中一点就位于书桌后方的墙壁上。
“第一项线索就在墙壁的小型保险柜上。”夏维·奥逊以伸缩金属棒指向投射在白色屏幕上的幻灯片影象。
康哲夫与长方型会议桌前十多名专家及侦查人员,一同聚精会神地观看那幅拍摄了凶案现场的幻灯照片。
兰格雷CIA总部反情报分部会议室内,充溢了苦恼的气息。
奥逊是外表看来只有四十岁的黑人,一头鬈曲的短发却已花白。深灰色斜纹西服裹在他壮熊般的身躯上。
“钢材制的保险柜嵌在书桌后方的墙壁内。尸体被发现时,它已经被打开。”奥逊手上的棒子点向幻灯照片上的保险柜门。“保险柜有钥匙及密码锁双重保安装置,是德国制的精品,密码锁转轮上遗有死者的指模。”
“这么说是死者生前亲手把它打开的。”一名四十多岁的金发男子说。彼得·卡诺斯,反情报部干练的行动组长。“是在凶手胁逼之下吗?”
“无从肯定。”奥逊说。
幻灯影象转为保险库的特写。
奥逊继续其简报:保险柜是死者收藏重要资料及 6587." >文件之处。CIA把遗留在柜内的电脑磁盘及文件解读后,发现当中除了陈长德替中、美双方刺探的情报内容外,还存有大量有关黑市军火及艺术文件交易的资料记录。
“同样无法断定……”奥逊说:“凶手是否从保险柜内夺走任何东西。”
康哲夫点点头。如果凶手连这些甚具价值的情报资料也没有取去,他(她)拿走的(假如真的有拿走)会是怎么样的东西?
“至于这些资料内的一项重要发现,请林先生解释一下。”奥逊指向坐在他身旁的一名华裔男子。
林西蒙,第三代美国土生华人,CIA内一个监察国际军火动向小组的主管。
理平头的林西蒙看来比较像日本人,站起来的身躯只有五尺四寸,与那身毕挺西服甚不相称。
“从这批资料中,我们获得一个惊人的发现。”林西蒙操着流利的英语说:“陈长德近期正为一名不明买家采办两台代号为‘老虎A63’的货品。”
他手中握着一叠文件,目不转睛地看着,以机械似的事务性语气说:“按照我这个小组所搜集的情报,‘老虎’是陈长德在黑市军火交易里,用于战斗机或攻击机的代码。”
会议室内大部分人为之动容。
林西蒙继续说:“可是,‘A63’这个密码,在陈长德从前所有黑市战机交易的记录中从未出现过。我们估计,这代表一款从未流入黑市的新型机种。”
卡诺斯切齿说:“难道是……我国的现役喷射战机?”
林西蒙再次扬起毫无感情的波动的语声,才把会议室内的低声议论打断。
“此外,根据保险柜内存放的记录,这名订购了两台‘老虎A63’、代号为‘1/30’的客户,与陈长德的交易关系已有六年之久,交易次数逾三十宗,采购项目几乎每次不同,自动步枪、榴弹炮、手提火箭炮、肩托式地对空导弹、小型战斗艇、装甲战车、红外光夜视镜、雷达侦察系统都有,估计总交易额恐怕是只有跨国企业财团才支付得起的天文数字。”
会议室内空气更加凝重。
“据我局专家臆测,这名‘1/30’买家可能只是一名黑市军火销售商,购入这样大批的武器,目的是转售渔利。”
“假若不是转售脱手呢?”卡诺斯从椅子站了起来,身躯足足比林西蒙高了两个头以上。“那岂非能组成一支可媲美小型国家军队的先进武装部队吗?”
林西蒙的眼睛第一次离开手上的文件,以略带轻视的眼光瞧向卡诺斯。“当然不一定。这支‘军队’仍欠缺一种东西:人。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操纵这些精良武器,它们与废铁没有分别。”
林西蒙的语声就如机关炮般。“要培养一批具有丰富知识、技术和经验,并且能真正投入实战的兵员和指挥官,其耗费的资财和时间往往还在武器装备的数倍之上。尤其在现今已讲求电脑化和信息化的现代精密军事上,军人的素质绝不能输于企业界或学术界人员。这也是现时各先进国家正在积极开发全自动无人驾驶武器和军用机器人的主要原因。没有了‘脑袋’,枪弹是无法杀人的。”
“正如没有了剑士的利剑一样……”康哲夫在会议桌前喃喃说。
在场所有人纷纷瞧着康哲夫。“剑士”这个用词在这里已变成极度敏感的字眼。
康哲夫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奥逊瞪过来微带愠怒的目光。
会议室内唯一对“剑士”没有反应的是林西蒙。他那专业性的语气,未因有康哲夫插口而引起丝毫改变。
“这名‘1/30’买家的军备采购质量,确实不低于中东、非洲、南美那些野心勃勃的小国。遗憾的是,我们竟在陈长德遇害之前,对这项足以威胁国际军事平衡的事情一无所知……”
坐在他身旁的奥逊再次站了起来,皱眉说:“为了这件事,我们受到极大的压力。这宗凶案必要尽早侦破……”
“陈长德是绝对唯利是图的情报贩子,这名买家有什么力量令他守口如瓶呢?”
康哲夫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右手按着皮革大班椅的椅背,凝视已被侦查人员处理一空的保险柜。
“陈长德是被灭口吗?难道那名‘超剑士’与这个神秘大买家有关?……凌厉的剑技和现代化军备,看来风马牛不相及……”
康哲夫从西服口袋掏出一副掌上电脑,把自己刚才一些想法及疑问输入了记忆体后,再走到书桌左侧墙壁的巨大书柜前。
这是发现第二项线索的地方。
康哲夫伸出右手食指,往书柜上排列整齐的书脊扫去: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司马光的 href='6042/im'>《资治通鉴》、马克思的《资本论》、弗洛伊德的 href='865/im'>《梦的解析》、《大英百科全书》、四个版本的英语《圣经》、《孙子兵法》、日本古代的武士道教材《叶隐闻书》、《毛泽东选集》……还有大堆字典、法律书籍等,就是文学、艺术等类型的书一本也没有。没有希腊史诗,没有莎士比亚,没有半本小说。
“第三行……找到了。”康哲夫的手指停留在一排历史书籍中央的一条间隙处。
左面是一套三册讲述美洲印第安人传统生活的丛书;右面则是一部有关澳洲土人历史的大型画册。
这儿明显缺去了一本书,但无从断定是否被凶手取去。
根据右面那部澳洲土人画史封皮上留下的痕印所示,这本失踪的书为硬皮封面,长二十公分宽十三点五公分,厚度无法肯定,估计在二点五至三点五公分之间。
书柜上所有书籍均严格地按总类编排,所以可判断这本失踪的书一定与历史有关——而且是古老少数民族的历史。
“凶手取走这样一本书会有用途吗?”康哲夫只感大惑不解。
忽然他又想起那柄形貌古怪的长剑。
“我只是想……”高桥龙一郎的说话从康哲夫脑际再次响起:“……这柄剑的形貌背后,似乎蕴藏了非常深厚悠久的文化……”
——那本书的内容,难道正与这柄剑背后的文化有关系吗?
康哲夫把这个发现记进掌上电脑内。不过他并未存有太大的寄望:毕竟要在浩瀚书海中,单凭着封皮大小的资料寻找一本内容不明的书,实在不大可能。
康哲夫脱去眼镜,走到书桌后面,坐在真皮制的高级大班交椅上。
他放松四肢,仰躺在舒适的椅背上,双眼瞄向横放在身前的书桌。
柚木制的巨大书桌长达六英尺,上面铺上一大块晶亮的玻璃。书桌中央摆放了一块皮革制的写字垫和各种文具。钢笔是英国出品的高级货。左面堆放了一小叠文件档案,和三四部不同语言的小字典。右面是一台私人电脑,接驳了解调器和图文传真机。野兽牙齿般的键盘上铺了薄薄一层灰尘。
书桌左上角一件摆设吸引了康哲夫的注意。是一具彩色地球仪。面向康哲夫的一边是亚洲地区。
康哲夫无意识地伸出左手指头拨转那个地球仪。象征几千里的距离在他的指甲下缓缓掠过。
“就是把全世界都握在手上又如何?一片金属百分之一秒的移动,便把你拥有的一切夺去了……你什么也不能带走……”
“第三项线索是由法医从死者尸体左手食、中二指之间发现。”奥逊指挥职员打出另一幅幻灯照片。
“就是这一小块破旧而粗糙的纸片。面积不足一平方公分,略呈三角状,似乎是从纸张上撕下的一小角。纸上没有遗留任何颜料或墨渍。”
卡诺斯抚摸金棕色的胡子说:“说不定是凶手从死者手上夺去纸张而遗下……”
奥逊点点头。“这物证奇怪之处在于其质料。经过我局专家化验后,断定纸片由某种植物的纤维压制而成。但是连植物学专家也无法从其化学成分及纤维组织推断出植物品种。”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啊。”卡诺斯笑说。“单是在南美亚玛逊森林,恐怕便有数以万计植物品种是人类前所未见的了……”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奥逊宽阔的脸上找不到半丝笑意。“一位专家对纸片样本进行过碳十四化验,结果推断出,制造这块纸片的植物生长于大约公元九二五年……”
“公元九二五年……”康哲夫的指头把缓缓旋转的地球仪按停了。停留在眼前的刚好是中国和西亚一带。
公元九二五年,中国正处于五代分裂时……战争仍由冷兵器主宰,大马士革钢,也就是镔铁,已经从丝绸之路传入许久,钢制刀剑盛行……
至于欧洲,康哲夫记得大概是中世纪初期吧……十字军东征跟恐怖的宗教审判还未发生,政教合一问题却惹起东西基督教会之争……
逾千年前制成却仍保存完好的纸片,古代少数民族的历史书,前所未见的剑形……康哲夫感觉到,贯串着这些事情之间的一条丝线正若隐若现。他却未能从中归纳出任何稍具雏形的结论。
“假如……”他脑里忽然跳出一个假设。一个大胆得连他自己也失笑的假设。
要把这个假设,跟双重间谍兼军火贩子陈长德,还有秘密而庞大的黑市军备买家联想起来,便更加困难了。
他从公事皮包中抽出一个小小的纸袋,袋口有一个已破裂的盖印蜡封,下面还盖有CIA的徽号及“绝密”字样。
康哲夫打开纸袋,抽出内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名中年华裔男子的样貌。半白头发,唇下留着八字胡子。原本尖细的眼睛惶惑地瞪得大大,明显呼吸困难的嘴巴张成非常奇怪的形状。苍白的皮肤失却一切生命力,上面还隐隐呈现斑点。咽喉处有一道康哲夫非常熟悉的横切割创口。血渍已洗清。
陈长德虽已四十七岁,但经过情报员严格训练的身体仍硬朗非常。他在二十六岁正式投身CIA工作,在考核中“近身格斗”和“实战射击”两项均评定在八十分以上,相等于A级。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一柄“史密斯&威尔逊M649”九毫米口径自动手枪仍插在腋下的枪套里。
陈长德生活在世界最危险的舞台上,其警戒绝没有放松的道理。
康哲夫把照片放在书桌上,从椅子站了起来,走到房间中央地毯上那块“人形”前。
根据搜证资料显示,陈长德乃俯伏倒下。其尸体正面脸部有碰撞地面造成的瘀伤。
“这么说,他几乎是在中剑后即时倒地,没有怎样挣扎过便已断气……”
康哲夫瞧瞧地上的“人形”,发现一件极怪异的事情:
尸体俯伏时头部的方向,刚好背向着装有小挂钩的那一面墙壁。
陈长德肯定是从正面中剑。这么说,凶手是从那面墙壁上取下凶器,再绕到死者面前发招吗?
康哲夫摇摇头,排除了这个可能。面对陈长德这种厉害人物,凶手断不会冒险,一定在把长剑取到手后即时出击。否则陈长德应该有拔枪的时间。
但是,此际凶手却位于陈长德背后,他如何切开陈长德的咽喉?
从地毯上的血渍看来,陈长德死后未被人移动过。
假若不是亲自到现场来看看,康哲夫亦无法察觉当中的矛盾。
“难道说,凶手能使出从敌人背后出剑而命中对方正面的奇怪招术吗?”
这样的剑术,康哲夫连听也没有听闻过。
尽管书房内有适度的中央空气调节,康哲夫仍然感觉背项渗出冷汗。
他从西服内袋里掏出手帕,却连带一本狭长的小册也跌了出来。
掉在地毯上的是明晚八时十五分起飞往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机票。
“达圭……看来只有达圭那小子才能破解这个谜题了……”
康哲夫回到市区时已近晚上十时。星期一晚上的中环区犹如空袭过后的防空避难所,被数量惊人的上班族群匆忙丢弃,空余下日间那股教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氛围与带着钞票味道的硝烟气息。
位于维多利亚海港南岸的中环,是全香港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所在。以毕打街的“置地广场”为中心点,香港几乎所有最重要的建筑物都聚集在这片靠山面海的小小地区内:香港政府的行政机关;立法会大楼;香港各超级富豪、巨型企业、主要银行集团的“旗舰”大厦;世界各地超一流名牌的驻香港总号;领事馆区;联合股票交易所;“香港苏豪区”——兰桂坊;大会堂……稍往东一点的金钟区则有驻军基地、高等法院、港岛区警察总部……
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命脉地带、香港的“华盛顿+华尔街”,每到星期天便成为数以万计菲律宾、泰国等外籍女佣野餐聚会的场地。
——真是个奇怪的社会……不过比起华盛顿满街的露宿者来说,菲律宾女佣的野餐园游会还是好得多。
他庆幸今天不是周日,可以自由地在冷清的中环街道上闲逛。
公事皮包已放回酒店的单人房间里。康哲夫双手轻松地插在长裤口袋里,拾级步上“都爹利街”末端的长阶梯。这儿以四根全香港仅存的煤气街灯柱而知名。
横亘在阶梯顶端的是冷清无人的雪厂街。康哲夫无意识地朝往最少行人的方向,信步往西爬向上坡的道路。
在昏暗街灯下,陈长德那副“死相”再度呈现在他眼前。
“凶手真的从他背后出剑吗?”
康哲夫想到另一个可能:陈长德原本就面朝凶手,只是中剑后自己做出反射性的闪躲动作,或是对手剑刃上带来的推力,导致他身体转向一百八十度伏倒。
第二种情况可以推翻。正如高桥龙一郎所形容,这名超剑士的招术是“削”而非“斩”,再加上凶器锋利程度惊人,虽然其出剑的速度和力量甚猛,带来的推力仍不致令陈长德一百五十六磅重的身躯翻转。
至于说他本身的闪避动作令身体转向……康哲夫认为,陈长德虽然经过特工训练,但在猝然面对时速达二百三十公里的剑招时,能否作出反应实属疑问。
令康哲夫更肯定自己想法的,是陈长德死亡时的目光。那猛瞪的眼睛明显失却焦点。康哲夫深信:不要说那道致命的剑光,陈长德受到致命一击之际,就连夺去自己性命那人的脸孔也无法看见。
“眼睛……”康哲夫步过一间已关门的艺廊。
——“你的眼睛啊。你是个拥有悲哀过去的男人吧……”
——媞莉亚……
——你见过绿色的花瓣吗?……
——绿色的花吗?……绿……!
康哲夫霍然止步,回首。
他瞧向透出昏黄灯光的艺廊橱窗,返身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已关店的艺廊内里漆黑一片,只有橱窗内几盏灯光仍然亮起,展示出一堆如被遗弃的孤儿般的艺术作品:釉彩斑斓的陶瓷器具;图案奇怪的毛织地毯;长着三只眼睛的人脸雕像;透过光线也仿佛发出霉味的油画……
——油画。
就在一堆带有不知名东方民族风格的陶器后面,那幅几乎有一公尺高的油画斜倚在橱窗左下角处。
粗糙笔触绘出绿瓣黄蕊的奇怪花朵,荡漾在浅蓝油彩绘成的水池上。
康哲夫愣愣地脱下眼镜,俯视油画右下角处的作者题名:
Tilia
“媞莉亚……!”
“你在叫我吗?”
康哲夫背后传来那把认识的声音。呓语般又略带沙哑的女声。
第四章 黑色大陆·杀人机器
康哲夫已经记不起来:上一回与初次见面的女孩子造爱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酒店房间中一片漆黑。康哲夫清楚感受得到她轻轻呼在他赤裸胸膛上的温暖气息。
熟睡中的娇小身躯缓缓有致地起伏。
他把右臂伸进雪白的被单里,温柔但有力地抚摸她的肩背,让她更贴近自己的怀抱。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从前与他交往过的女子,不算多也不算少。大部分都上过床。然而每度激情发泄过后,他总是无法按捺一股急欲离开对方身体的厌恶感。
这种反应连他自己都觉得自私、可鄙,却在努力尝试多次后仍无法克服。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为了逃避这股感觉带来的内疚感,而婉拒了几个投怀送抱的女孩。
此刻他却情不自禁地紧拥着她。
假如不是怕把她弄醒,他还想更用力的拥抱她,抚摸她柔软的短发,亲吻她温暖的嘴唇……
“光听我的声音,想象不到我是这副德性吧?”
五个小时前坐在兰桂坊“爵士俱乐部”里的康哲夫苦笑。他的确想象不到:仅及颈项的短发直而柔软;麻质的开领短袖衬衫加上洗得发白的蓝牛仔布吊带裤子;墨西哥式的黑色短皮靴。颈项、手腕和十指上一件饰物也没有。
媞莉亚呷了一口黑啤酒,瞧瞧仍是穿着那袭深灰西服的康哲夫。
“不怕人家误会你拐带未成年的女学生吗?”媞莉亚笑说。
“爱喝黑啤酒的女学生,我还是头一遭遇见。”康哲夫淡淡回答。
媞莉亚咬住下唇,强装出有点恼怒的样子,但两颊的笑窝已出卖了她。
康哲夫凝视她五官细致的脸庞。酒吧间内的现场爵士乐队奏出轻快的Big Band曲子,但他连半个音符也没有听进去。
——尖瘦的脸庞不算绝美。纤细的身躯也没有诱人的曲线。骤眼看来的确跟那把带着成熟魅力的沙哑声线不大相配。但要是仔细观察那红润柔滑的古铜色肌肤与猫一般的灵动眼神,却不得不承认她是最适合那把声音的主人。
“怎么样?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
媞莉亚指指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瓶。“你不喝酒的原因啊。”
“那是个漫长的故事。”
一阵沉默。
“不喝酒,你那双火焰翅膀烧什么燃料?水吗?”
康哲夫笑了。“不用燃料。那幅画动笔了没有?”
“还缺背景的构思。”一提起作画,媞莉亚的眼睛亮了起来,连说话的语气也清晰了许多。“上回忘记问你。你从什么地方跳下去?”
“瑞士的雪山。”
“果然是很棒的背景!”她欢喜得把半杯黑啤酒喝光。
“为了问背景的事,专程到香港来找我吗?”
媞莉亚露出雪白的牙齿。“要不是知道你在说笑,这个玻璃杯子早已摔到你头上。我讨厌男人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语气。”
“很遗憾。”康哲夫笑得更愉快。“我也是男人。”
“你不同那种整天想把全世界都弄到手的家伙。我看得出。”媞莉亚向女侍叫了另一杯黑啤酒:“我不是说过吗?你的眼睛……”
“画家的观察力果然比普通人都强。”
媞莉亚露出一副充满孩子气的自信表情,像是在说:“当然!”
“你不像日本人。”他们一直以日语交谈。
“因为我根本不是。”
“嗯……Tilia是作画的笔名吗?”
“是真名字。原本比这个长得多。媞莉亚只是简称。怎么样?想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人吗?”
“你不说也没关系。”
“真没礼貌!”媞莉亚轻轻拍打康哲夫按在桌面上的左掌。“你应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
“我很有兴趣知道。”康哲夫抚摸被打的手掌,强忍着笑。
“没诚意!”媞莉亚的语气非常认真。
刚把黑啤酒送上的女侍应给她这喝骂声吓得愣住了。
康哲夫再次凝视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庞。他发现她的眼珠竟在黑色中暗藏墨绿。
“我很有兴趣知道。”他的表情也认真起来了。“真的。我真的想知道,哪一个国家有你这般可爱的女孩。”
“不用卖乖啦。”媞莉亚提起酒杯,仰首呼噜呼噜的一饮而尽。
她掏出一方纯白的手帕,把沾在唇上的泡沫抹去。
“走吧。”她站了起来。
“去哪儿?”
她从座位下抽出随身的军用绿色帆布袋,朝着愣愣坐在椅子上的康哲夫,露出带点狡黠的微笑。“跟我睡,然后我便告诉你我从哪儿来。”
“还没有睡?”伏在康哲夫怀中的她再度恢复那梦呓似的语音。
“没有。”康哲夫微笑垂头,瞧着她在漆黑中睁开的一双睡眼。眼珠上那层墨绿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淡采。
“很舒服啊……”媞莉亚像猫儿般的娇小身子在被单下轻轻挪动,细小但形状姣好的乳房摩擦着他的胸膛。“可以继续这样躺着吗?”
“好啊。我不累。”他像哄孩子般温柔地扫抚她的短发。
“还想知道吗?”
“……?”
“我从哪儿来啊。”
“很想——不,应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
她噗嗤一笑,轻轻捶打他肩膊。
“不想说吗?”
“不……只是……”她的笑容消失了,视线转向天花板,思想一瞬间仿佛从黑暗中飘扬往远方……“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国家啊……!它很久以前已经存在,可是如今只余下很少很少的人……”
“是个很小的民族吗?”
媞莉亚点点头。“小得说不出来……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
“说了等于没说……觉得受骗了吗?”
“没有。最少我知道了:像你这样的女孩,世界上已经不多。”
她带点激动地抱紧他魁壮的身躯。
“你知道自己说话有的时候很有意思,有时候又很气人吗?”她咬着下唇道。
“怎么气人?”
“总是那样理智、冷冷的,极力掩饰自己真正的感情。”
康哲夫无言以对。
“只有内心软弱或受过伤的人才常常那样说话。”她抚摸他的胸膛。“看见这些伤疤,便..知道你不是软弱的人。”
康哲夫的身子微微一震。
“怎么得来的?”她伸出手指,沿着他胸前一条从右腋直贯到心窝、隆起如蚯蚓般的伤疤轻轻划过去。“背项上也有七、八道吧……还有左臂上那个蝎子刺青……怎么弄来的?”
“……”
“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吧?我想听。”
“好吧。”
康哲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扭亮床头的阅读灯。
“我杀过人。”
二十二岁的康哲夫凭着连教授也为之激赏的优秀论文,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毕业。夏季期间已决定以担任教授助理的半工读方式,继续攻读硕士学位。一条既平坦又光明的成功大道正在面前等待他。
母亲的重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经诊定为某种罕见的心脏异常。主诊医师告诉康哲夫,除了进行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外别无生机。
——妈,你不能死!
康哲夫从不知晓谁是自己的父亲。
母亲多年来身兼父职,在纽约唐人街的洗衣店..
跟饭馆咬牙干活,凭着一双细小的妇人之手,把唯一的儿子抚养成人。
年青的康哲夫还没有机会向伟大的母亲偿还这一切恩典。
五年前母亲拥有了自己的小型洗衣店;不久后康哲夫又取得了大学奖学金。本以为否极泰来,幸福的生活将从此降临……
命运对待这对孤独的母子是何等残酷。
连毕业礼帽也没有心情戴上的康哲夫,焦急地筹措昂贵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费。
住院跟使用维持生命设备的费用,早已把医疗保险花得七七八八;就是把洗衣店顶让他人,所得亦仅及手术费五分之一。
对一个年仅廿二岁的毕业青年而言,根本毫无足够的信誉、地位跟社会关系来筹集如此巨额的一笔金钱。
唯一能协助他的人——剑术恩师顾枫,偏在此重要时刻独自流浪修行,影踪无觅。
随着母亲的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渐渐消失,康哲夫急得快要疯了。
他想到犯罪。贩毒。一次便够了……
他寻找一些本已不再想见面的儿时朋友。有两个在三年前一场毒品生意争夺战中,早已死于波多黎各人帮会的轻机枪之下;一个刚被裁定谋杀罪名成立,在新泽西州监狱服无期徒刑。
余下好几个“朋友”都教他失望而回。没有任何贩毒集团认为他们需要一个从无前科的麻省理工毕业生。
这时,他却从一个在唐人街地下赌场工作的小混混口中得知一条门路:一个雇佣兵集团正在招募精英,听说有好几个黑道杀手,都为了逃避敌对黑帮的狙杀,或是为兵团的丰厚条件吸引而加入了……
那是笔足够支付手术费有余的军饷。母亲的洗衣店也不用顶让了。
——那毕竟是她半生的心血!
——病好了以后,她还可以继续当老板娘……
雇佣兵团的招募考核,在纽约市一座不为人知的荒废仓库内进行。据说投考者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最后都给抬离仓库。
整个考核过程进行三天之久。结果不论在体能、技击、近身兵器搏斗、智商测验、语言能力等项目上,康哲夫均取得无懈可击的成绩。
按照规定,资质能力特别优异的投军者,获准预先整笔提取军饷。
康哲夫提起钢笔时,闭目想象母亲康复后的笑脸。
眼角有点湿润。他以为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流泪。
他挥笔签下一纸服役五年的合约。
四天后,当母亲接受只有50%成功机率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的同时,康哲夫已坐在前赴巴黎的飞机上。
“几天以后,我在巴黎的总部,收到了母亲手术成功的消息。”康哲夫坐在床上,闭目回忆这段一直不愿回忆的往事。
媞莉亚擦去凝在眼眶的泪水,把头伏在康哲夫腹上。她有点不祥的预感:康哲夫话中毫无喜悦之情。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一心一意下地狱去。”康哲夫左手用力地抓住床单。“那时候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从地狱中活着回来。”
就是凭着这股决心,康哲夫捱过了整整一年无情的残酷训练:被绑缚双手从五层楼高的船桥上抛进海中,靠自己的力量脱身;在零下温度的雪地上抱着二百磅重的假人不停扭打两小时,稍一喘息便受到无情的鞭打;训练忍耐电极、火灼、击打足底等等惨酷的拷问……
此时,战斗技能训练的时间表也排得密密麻麻:射击、搏斗、跳伞、攀山、潜水、特技、驾车、驾船、潜匿、救伤、搜索、侦察、逃逸、机关架设及破解、炸弹处理……
一身伤痛和火药气味,陪伴康哲夫渡过二十三岁生辰。
母亲正渐渐康复的消息,激励他渡过这段前所未有的艰苦时光。
——妈,我会活着回来看你!
训练结束之日,康哲夫获编配那个可怕的肩章:鹰爪、骷髅、眼镜蛇。
正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康哲夫,随即又被投进更深层的地狱里。
“如果现世上真的有地狱,地狱就在那里。”康哲夫避开媞莉亚明澄的双目,别过头凝视光亮的阅读灯。
“那儿堪称‘世界的肛门’。”
他闭目。
非州某小国早就陷入多年的旱灾与饥荒,叛乱而引发的全面内战更加深她的不幸。
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国家。
——也是康哲夫首次杀人的地方。
受雇于该国政府军的雇佣兵团“第六空降连”第四分队在某个夏夜出动,空降突袭叛军一个重炮阵地。
首次出征的康哲夫口咬着刺刀,匿伏在黑暗中的山岩间。
长期的艰苦训练,并没有磨蚀他对刀剑制式及技艺的浓厚兴趣。在有如联合国般的训练营里,他得以接触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传统刀剑;跟从恩师顾枫苦修剑术的他,也随着多次的异种剑技比试,体悟出更多剑法的原理和精奥之秘。
现在,他却要以这种艺术般的剑技,刺杀素未谋面的人。
敌方一名迫击炮兵成为他首件牺牲品。
当他把刺刀锋刃抵在炮兵喉头上之际,康哲夫清楚感觉到对方喉结的耸动,触摸到对方唇上湿冷的汗水。
那一瞬间,他犹疑了。
——我要杀人?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名炮兵趁机作出反抗。
康哲夫感到左腰处涌出一股岩浆般的火荡热流。
右手抽动的速度迅疾如条件反射。刺刀深深划破炮兵的咽喉。
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哀伤,康哲夫无法控制泪腺的分泌。
满脸泪湿的他昏厥了。
“就是这里吗?”媞莉亚以细长的手指,触摸康哲夫左腰上那道寸长的伤疤。
伤疤斜斜地挂在他结实的腰肌上,下垂的左端呈尖针状逐渐消失,右端却带着一堆紊乱的星型疤肉。
“他用的是刀背上带有锯齿那种军用求生刀。”康哲夫垂首凝视伤疤。“我的反应若迟上半秒,死在那片山头上的便不是他。”
躺在医院的第三天,史葛·莱利少尉到来探望他。莱利是第四分队的队长。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有着典型的盎格鲁·萨克逊轮廓和金发、脸色晒得如古铜的莱利笑着说:“我们的心,比那片大地更黑暗。”
康哲夫似乎充耳不闻,呆滞的眼神望向病房窗外。
初次杀人带来的心灵创伤,比肉体所受的刀伤还要深。
“可是你跟我们不同。”莱利抚摸康哲夫的黑发。“我看得出。”
他站了起来,也望向窗外。非洲的阳光暴烈得惊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你加入雇佣兵团。但是在这里只有一条原则:活下去。”
莱利打开了房门。
“无论花什么代价,也要拼命活下去。”
莱利离去后,康哲夫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光采。他瞧向早已关闭的房间。
“一部新的杀人机器诞生了。”康哲夫说。“为了生存而杀人。”
他赤身站在酒店的落地大窗前,把深色的厚布帘抓起一角。映入眼前的是维多利亚港灯火灿烂的夜色。
“我小时候在纽约贫民区长大,亲眼见过许多可怕的事。但是到了战场上,我才真正体会到……”
他伸手指向繁华的中环地区和对岸的尖沙咀区。
“我们埋首经营的这个都市文明是何等脆弱,它在对照真实、惨酷的人生时是何等虚伪。”
“联合国不是有提供拨款和物资救济的吗?”康哲夫问坐在身旁的莱利。
他望向军营铁丝网外。十几个形销骨立的饥民在外头空地上茫无目的地步过。他们眼神呆滞,骨架突露的瘦小手腿上,黝黑的皮肤完全失却光采,肚皮却如怀胎妇人般不自然地高高鼓胀。步行的动作犹如刚从土里爬出来的丧尸。
“他们为什么还要饿肚子?”康哲夫不忍再看下去。
莱利无言,从迷彩军服的口袋中掏出一颗七点六二口径的步枪子弹。
“我们吃的、花用的、还有用来杀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粮食。”
康哲夫愕然。
“所谓的人道援助,全部都流进军阀的口袋中了。我们这种职业杀手所得的一切,都是从那笔脏钱而来。”
莱利指向铁丝网外头的饥民:“我们正在啖食他们的血肉。”
康哲夫从同袍口中得知:莱利出身于美国陆军特种部队“绿扁帽”,曾在越南参战,所得的荣誉勋章填得满一个酒杯。
越战结束后,他返回了位于俄勒冈州老家,一个月后与妻子离婚,头也不回地加入了雇佣兵团。
“那是为了她好。从首次踏进越南丛林开始,已经注定我不能再像从前般生活。战场才是我真正的家——尽管我仍然讨厌它。”
康哲夫知道,莱利仍旧深爱他的妻子。他每月支付给她的赡养费,比法院命令的金额多出一倍。
莱利偶尔会露出吓人的眼神,可以盯着别人几分钟不放。
数次出战后,康哲夫才体会到莱利是个多么杰出的指挥官。第四分队的成员对他的敬佩和信赖,比对一个五星上将还要高。他是那种能够凭敏锐的生存直觉带领部下逃过最危险的领袖。每支军队里面总有几个拥有这种异禀的人。
康哲夫渐渐习惯了战争,也习惯了杀人。每次以刀锋刺杀敌人的瞬间,体内的另一个他都能自动说服自己:
——那不是人。是物件。
这大概是某种保护自己心智的反射机?制吧。以枪弹射杀敌兵时便更容易了。
军队内充斥毒品和同性恋。不少人都难以抗拒服用软性毒品来麻醉战斗带来的心灵痛楚。
康哲夫却一直保持克制,远离这些令人沉沦的诱惑。
——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去妈妈的身旁!
母亲是他求生意志的唯一支柱。
这根支柱却在意想不到之际崩溃了。
那一天是他参战的第二年,距离五年兵役合约结束的日子还有一段漫长光阴。
一夜突袭后,他带着疲乏但兴奋的.99lib?心情返回军营。首次击杀了双位数字的敌兵后,按照规定他可获一天特别休假。
在军营等待他的是一封电报。
“是人工心脏移植手术带来的排斥性并发症。”康哲夫把头脸埋在媞莉亚赤裸的胸前,紧抱着她的腰肢。
她感觉到胸脯上有点湿润。
“就在我夺去十六条生命那一夜,死神也夺去了她的生命。”
“不要哭……”媞莉亚抚摸他的头发。“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我没有……后悔,只是想:为什么上天要对她如此残酷……临终前,她连唯一拥有的一个儿子的脸也看不见,甚至连儿子正身在何地,正干着怎样可怕的事情也无法知道……”
接着那一天的休假晚上,他尝了第一枚药片。左手仍紧捏着那封电报不放。
脑袋里一阵莫明的奇异冲击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飘离了非洲。
在红色降伞的带引下,赤身裸体的康哲夫缓缓飞扬到北方……
足底忽然踏着软绵绵的陆地。他垂下头。是雪,漫山遍野、没有尽头的雪原。他不觉寒冷,只管拼命地往前方奔跑。
不断奔跑间,感觉身体渐渐变短小了。步幅越来越窄。皮肤恢复白皙嫩滑。体毛消失无踪。
他回复了五岁时的模样,一跃扑进母亲的怀抱内。
母亲温暖的笑脸就是天空,丰腴的胸脯与手臂就是大地。
母亲的怀抱就是他身周世界的一切。
——“妈,我回来了……你为什么哭?”
康哲夫感觉眼皮如铅般沉重,蜷伏在这宁静柔软的怀抱中,陷入前所未尝的深沉睡眠。
从幻觉中醒来的痛苦,比未吸毒前更甚。
康哲夫对现实世界已毫无眷恋,只想永远活在那安祥的幻觉中。
可是连毒品也出卖了他。
往后几天,不论他再吞多少片药,也无法再次返回那片幻境。只有许多奇怪扭曲的图案、以惊人速度狂乱流动的光影、 6df7." >混和几十种花香的浓烈气味……没有半丝母亲的音容。
体力和反应都不觉减弱了,但他在战斗中的表现比从前还要凌厉、狠烈。杀人之际,他不必再把对方幻想成物件了。
——他已视现实中的自己为死物。
唯一激励他仍然在战阵上拼命求生的,只有那一次重遇母亲的幻觉。
药瘾渐渐加深。
莱利看见他逐渐黯淡的眼神,只能垂头叹息。
——谁也帮不了他……
康哲夫开始尝试更厉害的毒品。
——妈,我一定能够再次找到你……
他决心,在下次重返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时,便立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已特别准备了一颗子弹。
媞莉亚瞧着伏在自己腹上熟睡的康哲夫。
她擦干眼眶的泪。
康哲夫并没有把自己过去的故事说完。
“跟我到西班牙去,好吗?”他在快要昏睡前问。“我要告诉你……把我过去的一切告诉你……”
媞莉亚强忍着哭声:“好……”
康哲夫却已听不见了。
第五章 杀牛者彼德洛
乌黑猛牛的雄壮身躯静静伫立在沙土地上。一双向上弯曲的坚硬牛角,在烈日下显得尖锐如剑。
晶亮的牛眼中,反映出荡漾的红色。
健蹄急飞。粗壮的尾巴剧烈挥动。
八百多磅重的躯体,以惊人速度穿过粉红布巾。
当康哲夫进入露天座席间时,斗牛表演已进入中段。在圆形斗牛场中央、集万千观众注目于一身的已是今天第三头猛牛。
分为三层的“斗牛纪念广场”(Plaza de Toros Moal de las Ventas),二万二千余观众席座无虚设。这座位于马德里市东北部的建筑,是西班牙境内最巨型的斗牛场,另外还附设“斗牛博物馆”,详尽介绍斗牛历史和陈列与斗牛有关的各种文化。
今天刚好是五月十五日圣依希洛节,连续二十三天的斗牛表演揭开了序幕。
康哲夫感到酷热迫来,脱去了棉麻西服外套,露出内里的浅绿色短袖衬衫。这套便服是在香港时媞莉亚为他挑选的。
“丢掉这套灰西服吧。”她那天忽然说,“跟盔甲没有两样。”
康哲夫感到嘴唇很是干燥。马德里位于西班牙中部,是全欧洲最高的首都(海拔二千公尺)。典型的高原大陆性气候。
在三名助理斗牛士交相以粉红布巾挑拨猛牛后,表演进入第二阶段。
戴着白色圆帽的马刺手,骑着裹以重甲的骏马出场了。
马刺手策马转动,随即吸引硕大的黑牛奔来。马刺手紧握手中长矛,乘着怒牛的来势急刺其背项。
背带血花的黑牛轰撞在马甲上,发出沉厚的碰响。
二万二千观众爆出惊呼声。
——“为什么人总喜爱看流血?”
康哲夫无声叹息,架起一副方型的墨镜。
血流得更多了。
马刺手策马退去后,又轮到三名一身绣金衣服的助理斗牛士显身手。他们手中各握着一双饰满雪白纸花的短矛,轮..流以优雅的姿势把六柄短矛刺到怒牛的背项上。
牛血把纸花染成鲜红,再流注到牛腹处。漆黑的牛身燃起了伤痛的火焰。
距离虽远,康哲夫仿佛清楚瞧见牛目中的哀恸与愤怒。
四周的观众已进入了醉酒般的亢奋阶段,纷纷掏出手帕在空中挥舞,赞赏这头格外骁勇的动物。
“彼德洛(Pedro)!彼德洛!”
整齐的呐喊声,混杂在节奏明快的《Espana i》斗牛曲旋律中。
“彼德洛!彼德洛!彼德洛!”
音乐突转为嘹亮的号音。一条高壮的身影自斗牛场边的甬道大闸步出。
“彼德洛!”
猛牛的最后对手出现了:高壮的身躯披着和牛身同样乌黑的战衣,宽广的两肩上饰以金甲。柔长的黑发束成辫子搁在背后,并没有戴上斗牛传统的小帽。踏出的步伐隐然有一股舞蹈似的优雅。
二万多条手帕如波浪涌动。
斗牛士把赤红布巾披在左臂上,布下隐隐闪现银辉。他驻足于黑牛前十多公尺处,向它缓缓鞠躬敬礼,举止一如十七世纪的西班牙年青贵族。
“彼德洛!”一名肤色古铜的高大西班牙少女奔到场边的围板前。低领口衬衣下的丰满胸脯在奔跑中上下跃动。
她抛出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斗牛士白皙的俊脸牵动,形状优美的薄唇展露充满魅力的微笑。他伸出右手把空中的玫瑰接过。
斗牛士以手指拈着玫瑰,收到腹前,再向四周的观众鞠躬。
“容许我把这头英勇雄牛之死,献给在座所有美丽的女士。”..斗牛士的语声恰如音乐。
“噢。”康哲夫身旁一名高佻得像模特儿的美女发出绝望的叹息。“彼德洛,我愿意为你而死!”
康哲夫听得苦笑。
——这小子……
斗牛士再次面对雄牛,目中的温柔之色顿然消失。他把玫瑰花衔在口中。
“来吧。只有真正的勇者才配死在我的剑锋下。”
他把挂在短棒上的赤红布巾放在身侧,悠悠晃动。
尘土飞扬。牛躯急速冲而至的一刹,斗牛士美妙地向后弯腰、旋身,千钧一发间闪过了锐利的牛角。
数滴牛血溅到斗牛士的黑衣上。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观看斗牛,康哲夫仍不禁对表演者的身手赞叹不已。
被送进斗牛场的牛只都不是普通的品种,而是由牧牛场特别培养、血统已保持了数百>.年的纯种斗牛,天生便具有这种强悍的体质与特性。
这种斗牛天性喜爱冲撞攻击任何迅速移动的东西。牛实际上是色盲的,斗牛士使用红布只为了加强观感。康哲夫听说过,曾有一头走失的斗牛,猛然冲向一列横越它面前的火车而丧命。
斗牛士在数分钟间表演了多次不同的闪躲花式,引来观众一浪又一浪的惊呼。
背带着六根短矛的猛牛并无半点疲倦迹象。康哲夫听到身旁一些观众开始忧心地窃语,赞叹这头雄牛前所未见地顽强。
“真是可敬的对手啊。”斗牛士微笑凝视面前不足十尺外的敌人。
“是结束的时刻了。”他把右掌伸向红布后,拔出了藏在布里的长剑。
笔直、狭长的剑锋银光闪烁。十字形的剑锷上饰有一颗绿宝石。缠着黑皮革条的剑柄旁设有半圆形护手,上面镂刻了细致的雕纹。这是普通斗牛士绝不会使用的罕有极品。
银白剑锋闪现后,全场观众立时为之屏息。
牛角的尖端微微颤动。
斗牛士双足并立成丁字,腰身优雅地后仰,右掌高举剑柄,剑尖斜斜下垂指向猛牛的两目之间。
仍旧衔着玫瑰花的嘴唇牵起。
与花色同样鲜艳的红布巾悠悠晃动,犹如荡漾中的一片血海。
牛蹄在嘹亮的号音中跃飞。
一秒之间,牛角狠狠穿越了虚空的红布。
玫瑰花瓣如血滴般散落。
猛牛强健的四腿瞬间软倒,八百多磅的巨躯颓然在斗牛士背后伏倒。
已脱离斗牛士右手的剑柄直指向天。笔直的剑锋毫发不差地深深没进牛背两边肩胛骨之间的三寸缝隙内,刺破了强壮的心脏。
健牛仍未断气,牛头在无力地挣扎摇动。
斗牛士闭目,俊美的脸庞露出一抹哀愁。
他无言伸出右手。身穿金衣的助理斗牛士把一柄十字形匕首交到他手中。
斗牛士把红布巾抛去,提着匕首缓缓步向苟延残喘中的黑牛。
斗牛士以漂亮如古代贵族下棋般的姿态,把匕首尖锋准确地插进牛头骨底部,迅速结束了它的痛苦。
残酷中的仁道。
康哲夫不得不承认,坐在他面前的彼德洛·达奎·加比奥的确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达奎被誉为近百年来西班牙最伟大的斗牛明星,传媒更给了他一个光荣无比的外号:“再世彼德洛”。
彼德洛·罗美洛是西班牙现代斗牛之父,据记载他在一七七一年与一七九九年之间共杀死了超过五千六百头猛牛而从未受伤,是传说中的无敌勇者。
达奎穿着古典式的麻质无领开胸衬衣,握着注有葡萄酒的水晶玻璃杯子,走到窗户的小阳台前。他那六尺四寸的身躯比康哲夫还要高,身材则稍为瘦削一点。
窗外可俯视斗牛场内的情景。杀戮仍在进行中。
每一场斗牛表演均有六头牛上场,分别由三位斗牛士宰杀。其中第一及第三头猛牛,规定由当天三人中名气最响亮的斗牛士负责。
“康,我知道你不大欣赏斗牛。”
康哲夫喝下半杯冰水,吁了一口气,把杯子放回面前的小圆桌上。
“没有高桥那么讨厌。他形容这是‘胡乱的杀生’。”
达奎呷一口冰凉的葡萄酒,指向窗外的斗牛场。“不对。上场的雄牛都拥有经过严格挑选的血统,天生便是有高贵、勇敢、骄傲的本性。它们生下来的目的便是在场上与我们一见胜负。这跟别人养饲牛只作食物并没有分别。”
康哲夫默然,掏出手帕拭抹额角的汗珠。
“可惜……”达奎把杯中酒一口喝干。“经过数百年保持纯粹血统后,今天的斗牛已比它们的祖先衰弱了许多。我真的羡慕罗美洛,他曾经跟真正最勇悍的猛牛对抗。”
达奎把空酒杯放在窗台上,回首露出令女士们难以抗拒的迷人微笑。“我们已有多久没见面?三年吗?你的衣着品味进步了。”
康哲夫抚抚身上的浅绿衬衫。“不是我自己挑的。”
“是女人吧?”达奎手抚下巴,打量着康哲夫的衣衫。“色调配衬十分好。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女孩子,而且非常美丽……”
“又来这一套了。”康哲夫苦笑。“不用证明啦。谁不晓得阁下在女人与剑上的丰富知识?”
“剑……”达奎瞄向横放在小圆桌上的一个长条形布囊。“可以打开让我看了吗?”
“就是为了给你看才带来。”
达奎急不及待地把布囊取过解开。
“是日本剑吗?”他把那形状奇特的剑锋拔出。“不。看来不是。”
“是我托高桥打造的。”康哲夫随之简略说明这柄剑的来历,只是把陈长德的身份隐去不谈。
达奎并非仅只是斗牛场上的明星。今年已三十岁的他,自小已对西洋剑击技艺产生浓厚兴趣,少年时代已在现代剑击竞赛的“重剑”与“军刀”两项上取得优异成绩,被视为未来的奥运剑击夺标好手。
但一如高桥龙一郎一样,体内流着真正“骑士”血液的达奎,并不因已经体育化的现代剑击而满足,转而钻研古典剑技。
其中他特别专研自十七世纪流传下来的古西班牙剑术:这种被称为“死亡之舞”的剑法承袭了中世纪的激烈实战技巧,揉合传统西班牙的华丽舞蹈而成,杀敌于优雅动态间。达奎斗牛时异常漂亮的闪身动作也是从中领悟出来。
由于欧州的古剑击技术已多散失,达奎于是对中世纪以来的欧洲剑、刀等短兵刃,以至中古骑士的盔甲制式进行深入研究,期望能依据古剑的外形设计,重构出其运用方法及特有招术。
为了这些艰辛的考究,达奎甚至放弃了攻读一流大学的机会,以致他后来虽然取得杰出研究成就,却因缺乏学历而不受学术界的认同,投稿论文从来不受重视。
康哲夫瞧着正在细心观察剑刃形状的达奎。“怎么样,有把握还原出它的用法吗?”
达奎把剑用双手握住,挥动了数记,随又改为单手握剑,作出数记刺击的动作。“重量肯定跟真正的那一柄相同吗?”
“当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差距不会太远。”
“不对。”达奎抚摸剑身近柄处的一段。“这儿的孤度应该加大一些,宽度也应扩大约两公分。这样才能更充分把力量贯注到前面的刃尖上。”
“有问题吗?我可以再铸一柄。”
“不用浪费时间99lib?。我能够修改一下。不打紧吧?”
康哲夫摇摇头。“反正不是物证。”
达奎瞧瞧康哲夫放在圆桌上那幅照片。“剑招虽然威力强劲、速度惊人,但招式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啊。”
“最初我也是这么想。”康哲夫喝了一口冰水,续道:“但假如凶手是在死者背后出剑呢?”
“什么?”达奎瞪着眼。“不可能吧?”
“按我的推测,这是事实。”
“不……”达奎扭动手腕,把剑尖反向指着自己,轻缓地比划着。“不可能,除非剑刃比这个短一半……”
“剑身的长度误差不会超过三公分。”
达奎摇头叹息。“那可真是前所未见的招术……连中国剑法也没有吧?”
“据我所知没有。”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把它暂时放在我这里吧。”达奎说,“给我一些时间。我有信心找出答案。”
“我也对你有信心。”
两个在不同世界里以剑维生的男人,会意地相视一笑。
“但是……”达奎收起了笑容。“我替你做这件工作是有条件的。”
康哲夫闭目。“彼德洛,算了吧……”
“不!”达奎双足站成丁字形,左手卷曲收到耳旁,右掌握剑向前,以西洋剑击的迎战体势朝向康哲夫。
“在我还原出那一式反削的剑招后,你要跟我比试一次——用你的中国剑术。”
康哲夫沉默坐在椅子上。
“十四年了……我们相识十四年了吧?”达奎把剑垂下,转身远眺窗外。“纽约。为了一个名字——顾枫老师,我远渡到大西洋对岸那个奇异的都市。在顾老师的剑术馆里,我们初次见面……”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康哲夫仍闭起眼说。
达奎点点头。“可是到现在,我还常常在睡梦中看见顾老师的剑光。十四年前的影像,对我的心灵是个绝大震撼……多少年来,我一直梦想与他比试。可惜我知道,即使在今天,我跟他仍有距离。这是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
“你的剑技还在进步中啊。”
达奎叹息。“可是当我的实力达到能跟顾老师相捋的时候,他恐怕已不在人世……”
他挥剑指向康哲夫。
“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完成我的心愿!代替顾老师拔剑吧。”
康哲夫睁开眼,站了起来。
“我已没有资格跟你比试。”康哲夫垂头瞧着自己双手。“我已失去作为一个剑士的荣耀。这双手只会把剑弄脏。”
“剑根本没有脏洁之别。”达奎俊美的脸上透出傲气。“只有胜利之剑与失败之剑的分别。”
“这只是你们西方人的看法。”康哲夫把挂在椅背上的棉麻外套拿起来,转身步去。
“无论如何……”康哲夫临行前说:“我仍然希望你能帮助我找出那柄剑的主人。”
男人步向马德里马哈斯机场候机大堂的公用电话座。大约五尺六寸的身躯非常瘦削,却披上一件只有伦敦街头才常见的长雨衣,与南欧的热情气息极不相衬。
男人提起话筒,投下硬币。
“我已经到了马德里。”男人的英语夹带着奇怪的腔调。
“很好。”电话另一端是一把苍老的男声,“你的工具已放在指定地点,去拿吧。”
“什么时候需要用?”男人空着的右拳捏得发响。
“五天后再决定用不用得着。二十日,马德里时间晚上十一时,再打这个电话。”老人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威严。
“我看还是快动手吧。”男人的语气中透出悍烈之气。“反正已经不是第一个。”
“不到必要时,尽量避免惊动那人背后的‘力量’。还没有到宣战的时候。”
“他知道了多少?”
“不多也不少。关键是,他还不晓得我们的存在。只要他还未知道这一点,你便没有需要动手。我们有可能说服他。”
“我们能及时察觉吗?”男人舐舐嘴唇。
“‘她’会告诉我。”电话中的老人说。“不用再问。这五天好好准备一下。不要喝酒。那人曾经是军人。”
“不信任我吗?”男人目中有一股被轻视的怒意。
“那人修炼的日子不比你短。”
男人恨恨地把电话挂断。
就在男人转身欲去的一刻,等在他背后的一名西班牙少年刚好把松掉的鞋带缚好,迎面站了起来。
少年眼见快要跟男人面对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呼。
男人刹那间自他面前消失。
少年愣住了,后面却传来一记切齿般的骂声:“小心!”
“对不起!”少年以西班牙语道歉,呆呆目送男人长衣飘飘远去的矫健背影。
少年深深记得,在刚才几乎迎面相碰的一刹,男人目中激射出的那股凶狠之色。
第六章 红蝎刺青
只有两座位的浅蓝色迷你型小汽车,在晚上十一时多穿过马德里市的心脏——“太阳门广场”。
小汽车走得不快。深夜街道的交通仍然繁忙。
坐在助手席上的媞莉亚好奇地望向车窗外。
林立于街道两旁的各式餐馆、酒吧、咖啡室依旧灯火明亮。游人密布,在店门和人行道穿梭进出。
汽车偶尔在指挥灯前停下时,媞莉亚清楚看得见酒吧内挤满了酒酣耳热的顾客,还有正忘我地演奏的乐师,和在桌子间钻来钻去的侍应生。
纵使隔着玻璃窗,她仿佛仍听闻他们热烈豪快的对话,碰杯痛饮的清脆声音,当然还有热情奔放的西班牙旋律。
她转头瞧向握着方向盘的康哲夫。
“都快要午夜了,街上还是那么多人跟车子。”
“对于马德里人来说,如今才是晚餐刚结束的时刻呢。”康哲夫微笑。“马德里一天的划分方式,跟世界任 4f55." >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怎么说?”
“马德里人的午饭时间大概由下午二时至四时才开始,这一顿最少也吃两个钟头,不到下午六时是没有人回去工作的。”康哲夫扭动方向盘,车子往左转入另一条较宽阔宁静的大道上。
他续道:“晚上九时半至午夜是他们的晚饭时间,不过之前也会喝一杯下班酒,来一点小吃。至于迪斯可舞厅或摇滚音乐酒吧的高峰时段,则非到次天凌晨二时不会开始。”
“哇!”媞莉亚两眼依旧望向车窗外。大道旁的景物已变成中世纪风格的古典建筑:又尖又高的塔楼、粗壮的大理石柱、矗立广场喷泉上的铜像……“那么他们什么时候睡觉?”
“天晓得。”康哲夫加快了车速。“总而言之,在主要的卡斯特拉大道上,凌晨三时99lib?的交通与下午三时的情形毫无分别。”
车子进入了市广场地带,这儿是马德里酒吧与小吃店最集中的一区。马路上拥挤得多,车子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据说马德里全市有超过八千家酒吧,大约每六百个居民.便有一家。”康哲夫在等候指挥灯变成绿色时说。“据说马德里一条街上的酒吧数目,比整个挪威还要多。”
媞莉亚终于放弃了观看,把背项倚到座椅上。她穿着纯白色的丝质衬衫跟牛仔裤,衬衫下摆没有卷到裤腰里,任其潇洒地盖在外面。
“老实说,马德里人这种生活方式很是懒惰。”康哲夫瞧着身旁的她说。
“不。”媞莉亚露出小而洁白的牙齿微笑。“他们是太热爱生活享受而已。也许是受到东方文化影响而产生这种浪漫的价值观吧。”
“对的。”
“哦?”
“西班牙分别曾被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帝国和西哥德人统治。”康哲夫说。“到八世纪笃信回教的摩尔人从北非而来征服西班牙多地,直至十五世纪末才彻底败亡。就是这段时期,摩尔人把伊斯兰文化带来了。还有血统呢。看看许多西班牙人,不论头发、皮肤跟眼睛的颜色都比其他欧洲人深。
“说不定连美洲阿兹特克族的古文明也对西班牙人产生影响呢。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肆意蹂躏时,也不免受到鲜烈的古印第安文明熏陶……”
“于是也就培养出现代西班牙人这种热爱享受的性格吗?”
“大概是吧。西班牙曾是十六世纪的‘海上霸王’,拥有最庞大的殖民帝国。但多年以来,把持财政的贵族就是只爱享受,专注于掠夺、收藏稀有宝物和艺术品,忽略了工、农业的投资,导致西班牙向欧洲邻国欠债累累,经济陷入泥淖。最后在一五八八年五月,西班牙向称‘无敌舰队’的一百二十七艘战舰被英国舰队击败,一代霸权从此衰败。”
“这也活该。”媞莉亚神色变得凝重。“我在想:他们只是为了自己享乐,多少印第安部落被残酷地摧毁、奴役?是灭族啊!”
康哲夫发觉她语音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他瞥见她眼角有些湿润。
“这是没办法的啊。”康哲夫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屹立不倒的文明。”
“包括我们现在的文明吗?”
康哲夫凝视前方已变得疏落的长街。路灯有如带着凄艳颜色的黄昏夕照。
“我也不知道。”康哲夫苦笑。
辽阔的草原上渗满了露水的淡淡香熏。原来黑沉的穹苍已渐渐转化为海洋般的深蓝。一层浅灰色的云雾凝留在极处的地平线上,趁着曙光未露之际作最后的安眠。
康哲夫与媞莉亚相拥,躺在一片平缓的草坡上。鸟语打破宁静,间歇的啁啾在风中远扬。
康哲夫感觉到,媞莉亚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冷得如雏鸟般微微颤抖。他脱下西服外套盖在她身上。
媞莉亚带着朦胧欲睡的眼神,仰首亲亲他的下巴。“谢谢。”
“要回车上去吗?”
媞莉亚摇摇头。
“假如现在就是世界末日,那有多好。”
“为什么?”康哲夫抱着媞莉亚瘦小的腰肢问。
“就这样一直跟你拥抱着,躺在这片草地上……”她像梦呓般说:“……静静地等待黎明,直到地球历史的尽头……假如是核子大战,就让我们紧拥的身体一起化为尘埃……”
“就这样死去,没有任何遗憾吗?”
媞莉亚像个孩子般咬着下唇,搔搔短发,然后慢慢点头。“有两件事。第一是还没有画过一幅自己真正满意的作品。”
“另一件事情呢?”
“还没有听完你上次说的往事。”媞莉亚把脸埋进康哲夫宽厚的胸膛上。“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说完吗?”
康哲夫原本微笑的脸僵住了。他感到有点冷。
“伤口勉强地结疤,只会在下面一直肿痛腐烂啊。”她的嘴巴贴在他胸前,语音有点模糊不清。“诚实地面对它吧。男人要哭的时候,便应该痛快地流下泪水来。”
强烈得闭起双目仍能透过眼皮袭来的眩光。超越了听觉的极限、仿佛令全世界也停顿了一秒钟的隆然巨响。刚服用过毒品的康哲夫,对那一刻的记忆便只有这些暴烈的音影。
背项的剧痛把他从深远的蒙昧中唤醒。睁开眼皮后,好久才再度习惯非洲的阳光。耳膜仍隐隐生痛。
背上插着六块爆飞碎片的康哲夫,勉强撑起乏力的身躯。软弱的双腿感觉大地似在震动。
军营已经“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大片焦黑的废墟。散布的残缺肢体上聚集着乌黑的苍蝇。灼热空气中流漾汽油弹爆炸过后的呛喉气味。瓦砾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莱利!你在哪儿?
康哲夫拖起蹒跚的脚步,四处寻觅。
——莱利,你不会死。战场是你的家。世上哪有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死去的笨蛋?不。连我这个只会吸毒的废物也活下来了,你一定也活着。你在哪——
康哲夫的眼睛找到了答案。
一具无头尸身的军服上别着“第六空降连”的纹章,下面加缝了一个绣着“第四分队”字样的长方型小布章。再下方有两条“V”字型的黑布横杠,代表分队长。
死尸右手上紧紧捏着一张照片,一角已被烧焦。照片上的美丽金发女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康哲夫凝视已透出晨光的地平线。“敌方轰炸机来临的时候,连莱利这种人都逃不过死神的呼召;而正沉醉在毒品药力中的我却生存到今天。”
离开军部医院后,康哲夫不但未有戒除毒瘾,反而更习惯了注射止痛药。
身体比前更消瘦的他还要面对三年多的兵役期。由于第六空降连的第四、第六分队已在空袭中全灭,他被改为编配入第七分队。
第七分队有两个别称。在雇佣兵团的正式文件上,它被名为“特殊任务分队”,除了它之外,只有专门保护重要人物的第一分队和负责刺探侦察的第二分队有此名衔。
第七分队在军队中更广为人知的另一个称号是“蝎子部队”。
康哲夫伸出左臂。暴露在晨风中的是前臂外侧一个红色的蝎子刺青。
媞莉亚凝视那个因岁月而变得色泽黯淡的刺青。简单的赤色线条勾划出一只静静伏卧的小蝎子。尖利的蝎尾弯成钩状。刺针般的蝎足四张。锯齿状的双钳呈弧形守在头部前,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以为自己已到过地狱最底的一层。”康哲夫以仍带悸惧的眼神瞧向自己臂上的刺青。“谁知那儿下面还有更深之处。”
步进远离其他军营的“蝎子部队”营房后,康哲夫有一种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疏落地点起蜡烛的营房内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暗室里烟雾迷朦,当中有康哲夫熟悉的大麻气味。胡乱悬挂的吊床如热带雨林中垂下的藤枝。康哲夫蹲身越过时,踏破了地上一个空空的注射针筒。
空气闷得令人作呕。康哲夫全身冒出黏稠的汗。一条条爬虫动物般的身影,在阴暗处随着摇滚乐狂怒的结他声蠕动。
身影渐渐靠近康哲夫。他恐惧,却无法动弹。两边腋窝不知何时被人紧紧托起。他像玩偶般被抬进营房深处。
那里比较光亮。烛光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型海报,是“猫王”皮礼士利迷人的微笑。
一名高大得像灰熊的男人盘膝坐在海报前,赤裸上身,下面穿着迷彩军裤与长靴。除了在健身运动杂志上,康哲夫从未见过身体如此魁梧、肌肉如此发达完美的身体。光滑、绷紧如卵石的健肌,组成一副常人难以负荷的重型胄甲。男人犹如一座有生命的堡垒。
男人双手捧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刮得光秃秃的头颅低垂,研读《启示录》的经文。
康哲夫被抛到男人面前地上。男人的光头缓慢抬起。
这是康哲夫第一次与雷诺·霍勒少校见面。
正如有人天生害怕蛇或老鼠、畏高、惧怕处身狭窄空间里一样,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见一、两个令自己毫无来由地极度恐惧的人。
对于康哲夫来说,霍勒少校无疑就是这个人。
在烛光晃动下,霍勒那张圆宽而颧骨高隆、没有半根眉毛、胡须的脸庞,令康哲夫心脏急促乱跳,四肢发麻。
霍勒一双充满奇异欲望的眼睛盯视康哲夫的脸。他伸出厚重的手掌来,抚摸康哲夫的下巴,再扫扫他的额头。
霍勒咧嘴而笑。
“欢迎到‘蝎子部队’来。”
第六空降连第七分队的成员,在雇佣兵团中拥有特殊优异的待遇。由于这支分队对雇主收费特别高昂,队员薪饷也较丰厚,或可按比例把兵役合约期缩短。
然而从来只有极少数雇佣兵自愿被编入这支“蝎子部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它专责怎么样的“特殊任务”。
那种任务在书面文件上,称为“消除非军事人员任务”。
所谓“非军事人员”,也就是平民。
雇主在怀疑某条村落匿藏有敌对间谍或重要叛乱分子时,便会雇用“蝎子部队”出动。
结果只有两个:间谍或叛徒被确认捕杀,或是“蝎子部队”把整条村落的“非军事人员”全部“消除”。
大多数情况是后者。
“蝎子部队”就是恐怖的死人贩子。
康哲夫却无从抗拒这头红蝎的诱惑,只因它能供给他当时最需要的东西——毒品。
太阳已从地平线露出五分之一,康哲夫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媞莉亚紧紧拥抱他微颤的身躯。
“在第一次任务中,我完全无法制止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光之后,我还在吐。”
“怎么样?吐完了没有?”
康哲夫大力喘着气,嘴边沾满唾涎和胃液。他抬头。霍勒少校的眼神令他的胃袋顿时停止活动。
霍勒沾着血污的手,递来一柄背带锯齿的求生军用刀。是刚才康哲夫呕吐时掉下的。
霍勒把刀柄塞到康哲夫右掌里,无言向一旁指指。
康哲夫随着那方向瞧过去。
一个黑种女人像猪般被绑在树干上。下身赤裸,双腿无力地张开。
康哲夫不忍地别过头去,却再次看见霍勒那带着鼓励性的亢奋眼神。
康哲夫宁愿再瞧向那个年轻的可怜女人。
女人肿胀的脸木无表情,看来已完全失却思考的能力。
但她双眼深处的痛恨和悲哀,康哲夫知道自己毕生也不会忘记。
——去吧!
心理上的“自卫机制”在呼喊他。
——干吧!解除她的痛苦!
康哲夫紧握刀子,一步一步走向她……
把沾血的刀抛去后,霍勒少校从后拍拍康哲夫肩膀。康哲夫如感触电。
“你现在真正成为我们‘蝎子部队’的一员了。”霍勒向康哲夫展示手臂上的红蝎刺青。
“回军营后,我给你弄一个。”
毒品的药力已充分散发,康哲夫却仍感到左前臂上那股火辣辣的痛楚。
在重金属摇滚乐音中,凶猛的红蝎子爬到他的皮肤上,永远俯伏在那儿。
三个月里,康哲夫跟随霍勒少校出动了六次。
要剿平这些村落,他们的雇主——当地军阀原本只需出动轰炸机,在上方投一个固体汽油弹便完事。然而为了防止这种“处刑”的丑闻传出而令外国中止援助,他们宁可雇用“蝎子部队”伪装成敌对叛军或是逃兵流匪行事,把自己的丑行推得一干二净。
正是为了伪装保密之故,“蝎子部队”绝不在目标村落内留下任何活口——包括婴儿。
一次又一次的任务,并未令康哲夫的神经麻木,每次他仍是禁不住呕吐。这时霍勒就会站在他身旁扫抚他的背项,以奇怪的眼神瞧着他痛苦的侧脸。
康哲夫知道霍勒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每夜他在营中睡觉都有队员“陪伴”。
康哲夫再一次开始想到自杀。世上已再没有任何理由支持他生存下去。
——妈妈,我到你那儿去,好吗?
自杀念头的种子一旦在心里萌芽,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自行生长。
——是时候了。
再过五天,就是康哲夫离开母亲,加入雇佣兵团的三周年。
他决定就在那一天。他掏出那颗早已准备好的子弹,拼命把它擦得发亮。
就在“那一天”的两日前,雇佣兵团的宪兵部派遣两名人员进入“蝎子部队”那座昏暗军营里,把康哲夫带走。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霍勒少校向康哲夫挥手说。他的表情像是一头没能把眼前的羔羊咽喉咬破的老虎。
四个小时后,宪兵把淋浴洁净的康哲夫推上军用直升机。直升机飞返该国首都机场,康哲夫在宪兵陪同下,转乘民航机直飞巴黎,返回雇佣兵团总部。
媞莉亚掏出雪白的手帕,抹去康哲夫眼角的泪珠。
“命运是个奇妙的家伙。”康哲夫握着媞莉亚的手。“那个人再迟一点出现,我的人生早已结束了。我也永远遇不上你。”
媞莉亚激动地把嘴唇凑向他的脸。
由于毒瘾发作而浑身颤抖、唇色灰白的康哲夫,勉力把会客室的门打开。
室内那个理平头、穿着毕挺西服的壮年男人,霍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康哲夫看见男人的脸,激动之下昏厥了,软瘫在地上。
“哲夫,真的是你吗?”高桥龙一郎急步趋前蹲下,把康哲夫的头颈抱起来。“为什么?”
高桥龙一郎到雇佣兵团总部,是亲身从雇佣兵中挑选成员,组织“高桥重工”企业的私人卫队。
大型企业组织私有武装部队,并不是什么特殊事例。美国便曾有一名跨国公司的富豪派遣了企业的突击队,把在中东国家沦为恐怖分子人质的员工救出,一时传为轰动新闻。
高桥正好在雇佣兵团精锐突击兵员的档案中发现了,七年前他到纽约拜见中国剑术大师顾枫时认识的这个英挺青年的名字。
日本京都市郊,一座古拙的佛寺半隐在丛丛樱树之间。
古寺深处一间阴暗的禅房,日复一日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给我!……嚎……喔……给我……打……针……杀!杀了我!……我……死……死……让我死……”
古寺的住持老和尚盘膝静坐在正堂的不动明王像前,双目轻轻闭上,对惨烈的吼叫充耳不闻,口中念念有词:
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
或漂流巨海,龙鱼诸鬼难,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
或在须弥峰,为人所推堕,念彼观音力,如日虚空住……
“救我……给我打针!痛……啊……好冷……死……我想死……”
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杻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
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或遇恶罗刹,毒龙诸鬼等,念彼观音力,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冬去。雪融。春至。樱花盛开。
樱花落尽那一天,禅房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体重只得一百二十磅的康哲夫,蹒跚向禅房外迈出第一步。
尽管举步如何艰辛,他仍毫无向旁人求助之意。密密围绕着髯须的嘴巴紧咬住下唇,专心致志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眼神中重现失却了许久的生存欲望。
走进佛寺正堂时,他已恢复了往常的步履。他凝视在不动明王像前打坐的老和尚。
老和尚背朝康哲夫,眉毛没有抬一抬。
“康先生,恭喜你。”
“大师,代我告诉高桥先生,我已经痊愈了。”康哲夫瞧向庄严威武、单手持剑的不动明王。
“你不当面向他道谢吗?”
“我要先回去……”康哲夫闭目:“到家母的墓前。”
康哲夫转身后,老和尚忽然说:“康先生,肉体的病痛容易克服,心灵的创伤却难复原……人寻找不到生存于天地间的意义,则不论身体如何健壮,家财如何丰厚,地位如何尊贵,也不过行尸走肉……”
媞莉亚和康哲夫挽手在草原上漫步。晨光洒遍一身。虽然彻夜未睡,他们同时感到浑身散发一股对明天充满希望和期待的活力,连步伐也不觉轻松起来。
“整形医生替我把臂弯上的针孔疤痕都消除了。”康哲夫伸出左臂。“但我决定一生也不消灭这个红蝎刺青。我要让它提醒我地狱的模样,告诉我把握从今开始每一刻的生命。可是我总是做不好,许多时候总沉缅在过去的悲哀中……直至我遇到你……”
媞莉亚听得满心欢喜,紧紧挽着康哲夫的手臂,但心头又不禁有点疑惑。“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我只是静静地听你说过去的事情啊……”
“这已足够了。”康哲夫凝视她微笑。“也许你年纪还小,不明白要寻求一位好的聆听者是多么艰难的事啊……”
“我才不小呢。”媞莉亚像小女孩般跃向前面,奔跑开去。“已经二十三岁啦!”
康哲夫笑着追逐过去,却见媞莉亚驻足在小路旁竖立的一块木板前,凝视观看。
“什么事?”康哲夫凑前时,媞莉亚伸手指向前方草坡下。
一座面积不大的牧场背靠着小树林而建,四周围起木栅栏,十来头乳牛在栅栏内静静嚼草,还有几头小牛则伏地睡眠。庄园中央的两层高木屋外墙简单地漆上深棕色,烟囱后冒出早餐的炊烟。
“这座牧场要出让呢。”她指指身边的木牌。
“价钱不算贵。”康哲夫搂着媞莉亚,细心阅读求售广告上的字句。
媞莉亚忽然默默无语,凝视康哲夫。
他从她的眼神中,已经了解她心中所想。
“待我完成手上的工作后,我们便回来这里。”康哲夫说。“好吗?”
媞莉亚蓦然露出悲哀的眼神。
“现在不行吗?”她像哀求般问:“把一切都抛弃,现在就留在这里,不行吗?”
康哲夫像看着淘气的小孩子般。“手头的事情总要干完啊。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媞莉亚打断他:“不!现在!除非你根本不想……”
康哲夫摇摇头。“我想。可是……为什么非要现在不可?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催逼着你?告诉我啊……”
“男人总是这样的吗?”媞莉亚回复了梦呓般又带点冷漠的语气。“总是让幸福从身边溜走……”
她奔跑朝着小汽车停泊的方向离去。
康哲夫茫然瞧着她娇小的背影。纯白衬衫在草坡上轻轻飘扬。
他蓦然想起:
——她还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到香港去……为什么?这么凑巧?……
他猛力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但那一点点疑惑,还是在心头渐渐扩散。
汽车停在马德里市郊一座废弃的仓库外。引擎和车灯随即关掉。
身穿长雨衣的瘦削男人跨出车门。他步向没有一丝灯光的仓库。
仓库内的空气透着霉味。男人借着窗户透来的月光摸索前行。
走到仓库中央时,男人突然止步,立定,膝盖微屈,双手护在头脸前,腰背拱起,身姿犹如一只欲扑向猎物的野兽。
“很好。”仓库内传出另一名男人的声音。“警觉没有减弱。证明你没有喝酒。”声音回荡间显得充盈而粗豪,具有古代堂堂武将般的言谈语气,透露极度的自信。
瘦削男人把戒备放松了:“你也来了吗?”
“你的‘工具’。”黑暗的一角忽然飞出一柄长棒状物件。
男人把物件单手接过。“喀尔塔,你来干什么?”
“跟你的任务一样。”
“还有另一个目标吗?”男人右手握住长棒的一端,双手拉动,拔出一抹银白的光华。
凶厉的剑刃反射着月光。
“我要去找那个中国人。”“喀尔塔”恨恨的说。
“不行!”男人挥动剑刃。“他是我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亲自找那中国人吧?”
男人点点头。“是为了‘她’?”
喀尔塔在黑暗中无语。
“放心吧!”男人豪笑。“我代替你干掉他!”
喀尔塔似乎默想了一会儿。“好吧。你负责中国人。我去找另一个。‘主公’叫我传令:可以动手了。”
“‘主公’已决定放弃这个中国人了吗?太好了。你说另一个,是什么人?”
“一个很好的对手。”喀尔塔兴奋地说:“这人可能领悟出我的秘招‘帕那喃斯’。我不能容许这种事。我要把它收回来。”他顿一顿,又说:“我有一个要求。”
“……?”
“别斩那中国人的咽喉。”喀尔塔一字一字的说:“不要让他死得太舒服。答应我吗?”
男人无言,以豪迈的手法把剑刃收回鞘内,转身步去。
那记剑锷与剑鞘吞口撞击发出铿锵之音,兀自在仓库内激烈回响。
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回答。
第七章 十世纪幻国
彼德洛·达奎·加比奥的宽袖无领白衬衫渗满了汗水。他微微喘气,把水平指向前方的长剑收回来。
他盘膝坐在巨大的石地牢中央,把长剑横放在地板上,仔细地端详。
达奎不单拥有堪称“欧洲第一”的超群剑技,其制剑的工艺也绝不输于高桥龙一郎。短短一天之内,他已按照自己所想,把康哲夫交给他的这柄复制长剑加以精确的修改。
正如他早前对康哲夫所言,剑刃的弧度加大了;刃身基部与剑柄交接处则加固了一层钢箍,令手臂挥动的力量更充分地传达至刃尖。
石牢四角的火炬光华,映照在横亘他面前的银白剑刃上,灿然生辉。
达奎目中所见的,却是那式击杀陈长德的怪异剑招。经过整整四小时试炼后,他已见出这记回斩剑式的端倪,但整体的运行方式仍未充分掌握。
瞧着剑光一会儿后,达奎感到眼睛有点疲倦。他索性翻身仰躺在地上,以双掌作枕,闭目沉思。
他的精神达到了极度集中的超脱境界,其心灵状态与东方的瑜珈冥想相近。
空旷的石牢内寂静无声。
石牢四壁挂满了西方世界的各种传统兵刃:形态长短轻重各异的西洋剑;巨大得有如教堂屋顶十字架的古代双手剑;骑士策马比试用的长矛和厚盾;沉重的战斧、战锤、戟刀……
石牢一角站立了一条人影。是西班牙历史上以武绩留名的国王卡洛斯一世(神圣罗马皇帝查理斯五世)御用盔甲的复制品。真品收藏在马德里王宫的兵器展览馆之内。
盔甲腰间佩着一柄护手镂刻细致、剑锷饰有绿宝石的长剑,正是达奎在圣依希洛节用以刺杀斗牛的那柄宝剑。
达奎依旧仰卧默想。
他从康哲夫口中得知,凶手自陈长德背后出招,反削命中其正面咽喉。这个动作达奎已大致模仿成功。
但他深信这式奇招并不是如此简单:假若从敌人背后偷袭,根本不用费力气绕向对手正面出击,人身背项便有超过十处一刺致命的弱点。
达奎认为:创制此式的高人,原意一定是设想在敌人正面发动,却出其不意地反袭其背项!
“假如真的是这样……不行,身体跃动时露出太多空隙……但假如先引诱敌人出剑,自己再配合时机出招……把剑收到左肩上,左腿跃起时再多加一些力量,腰身向前稍稍缩紧……”
达奎忽然睁眼,整个人从地上跃起,把长剑抄到手中。
他再度把刃尖直指向前,摆出西洋剑击的迎敌架式。
假如说高桥龙一郎的居合斩架式稳如盘石,达奎的对敌姿势则可用平静的湖水作比喻:湖水远观虽与岩石同样凝止不动,细看却有微微的水波起伏荡漾,不滞于物。
达奎的体势亦是一样,指向前方的剑尖以不规则的节奏微幅浮动:双足以趾尖缓缓爬行,不断地调整距离……达奎的架式就如水般无从捉摸,无法困限。
平静的湖水忽如瀑布激流急泻——
达奎的身体像飞翔的燕子般轻巧跃起,以诡异的弧形角度迅疾前冲!
达奎顺着跃冲的势道急旋身体。剑锋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斩出。
一记凌厉的破风之音划破石牢内凝滞的空气。达奎随之着地,但因前冲的势道还未充分掌握,足下微一踉跄,险些失足仆倒。
俊美的脸庞展现灿烂的微笑。
“成功了!”他凝视手中长剑,思绪沉浸在领悟了崭新剑技的喜悦中。
——哲夫,这次非要你跟我比试不可!
石牢大门旁一角阴暗处突然传出鼓掌声。
达奎一懔。刚才专心地思索剑法,竟然被人偷偷潜入也毫无所觉!
“请。”达奎仍不失贵族般的优雅气度,伸出左手向那暗角一招。
一名身穿灰色长雨衣的男人自暗处缓缓步出,步履间隐然带着极森严的气势。
男人身高体格与康哲夫相差无几,双手下垂,阔步而立,那身姿神态竟犹如古时站在百万雄师前的先锋大将。
达奎一懔。男人透出的压倒性气势实是当世罕见。
他仔细端详男人面容:脸色黝黑中带着旺盛血气,双颊略瘦,直挺的鼻梁和突出的颧骨有如历经风霜磨炼的岩石,眼神却非常年轻;黑中带棕的长发束成马尾辫,唇上和坚强的下巴蓄着黑硬的短须。
一张丝毫不像二十世纪人类的脸庞。
“阁下与那个中国朋友很是不错。”男人充盈豪迈的语音在石牢内回荡。英语的腔调颇为奇怪。“短短时日内,凭着些许线索,便还原出我苦修多年的秘招。刚才那一斩已具七成模样。”
达奎表面亳不动容,内心却感震惊:
——康哲夫正在苦苦追寻的神秘凶手,竟就是此刻眼前这个威武堂堂的汉子!
——他绝不像刺客啊……先把他擒下来再问!
达奎恢复自信满满的迷人微笑,犹如在斗牛场上面对雄牛时一般。
“先生的口音有点特别,不知是哪一国来的贵客?”
“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男人自傲无比地咧嘴而笑,左手伸进了雨衣襟内。
达奎瞬即紧握长剑,蓄势待发,紧盯男人襟下左手掌的动作。
达奎随又放松了下来。从他丰富的剑术经验及知识,已断定男人的动作并非拔枪。
一柄连鞘长剑自雨衣下出 73b0." >现。剑柄长达一英尺,裹缠以细藤;鞘长三尺,以乌黑皮革制,两端包着铜色的金属,整柄剑的装饰极为简单,剑锷护手亦只是一片古拙的金属横条,全无镂饰。
男人右掌握剑,以刚猛的动作拔出剑刃。
刃形与达奎手中的复制品几乎一模一样。
达奎无语,摆出对敌的姿势。
男人的拔剑动作,已比任何言语更清楚地表达了意思。
——一决高下!
男人抛去剑鞘,以双手握剑,摆出一个达奎从未见过的异样架式。
达奎半生研究欧洲的古剑技,曾从无数典籍图画中复原出许多失传招术,他在剑术上的分析解读能力已几乎达到专门科学的层次。
他即时看出:对手的架式蕴含诱敌进击的意识。
剑术以至其他武术千流万派,但归纳而言,临阵对决时采取的战略亦不外乎下列五种:
1.直接攻击:以最迅速、威力最强、运行路线最短的招式进攻敌人。
2.连续攻击:以不同角度招式结合,连环密集攻敌,令对方招架不及。
3.封锁攻击:箝制敌人身体、四肢或兵器,再施以迎头痛击。
4.虚招攻击:以身体或武器之假动作,令敌人作出错误反应,再发出真正攻击。
5.诱敌攻击:故意露出破绽,引诱敌人出手,我方才朝着对手出招时露出的缺口反击。
如今站在达奎面前的男人,显然正是使用第五种战术。
“想引诱我进攻吗?……”达奎默想。“难道他想施出那一招绕道反斩?”
达奎了解男人心中所想,不禁对他露出微笑。
男人也从达奎的眼神中,知道他了解自己心中想法。
“不错!我要让你瞧瞧这秘招的真正面貌!”
两个剑士已浑忘生死荣辱,完全沉醉在握剑对峙的兴奋喜悦之中。
对真正的武者而言,这种喜悦比性爱还要刺激!
两人表面上并无动作,实际上四条腿正以微细的步履,渐渐拉近彼此的距离。
达奎持剑的右腕略一抖动。
——好!就让你见识西洋剑击天下无匹的刺击!
达奎右足迅疾迈出,全身拉成一条直线,利剑如蜂针般凌厉刺向男人右胸!
——事实上达奎这一剑仍保留了四成力量,以备应付预料上必将反袭而来那式回斩奇招。
达奎却估计错误了——男人的反应动作比他想象中迅捷得多!
男人自达奎眼前消失无踪。
——后方!
达奎完全捉摸不到对手的位置,只是凭着对那式奇招的了解,本能地前冲低首,顺势把长剑向后方低处反削!
达奎感觉一股锐利的急风划过后颈。他顺着前冲的势道远远跃开,方才转身。
男人定立在他前方。
达奎摸摸后颈。皮肉并无损伤,一绺长发却已被对手利刃削断。
但男人长雨衣的袍角,也被达奎的反削割破!
男人垂头瞧瞧衣袍破口,目中闪出怒火。
——火中燃着强烈的争胜雄心!
“我这秘招名为‘帕那喃斯’。”男人说出一个奇怪的字词。“在我们的语言中,那是‘回鸦斩法’(Rounding Crow Slash)的意思。”
“‘回鸦斩’吗……”达奎沉吟,瞧着自己手上那柄复制长剑。
男人扬眉。
“不称手吧?请换剑。”
达奎点点头,抛去长剑。
——他相信眼前的男人绝不会乘机偷袭。
男人果然以剑支地,静静站着。
达奎走到石牢角落的卡洛斯一世盔甲前,把盔甲腰间那柄杀牛宝剑轻轻拔出。
银刃反照出夺目光采。
“好剑。”男人不禁赞叹。
达奎凝视剑锷上的绿宝石。“这柄剑名叫‘童贞圣母的眼泪’。”
把这柄宝剑握到手上后,达奎露出一副混合着骄傲与哀愁的表情。
那神情与他在斗牛场上即将要刺杀壮牛时一模一样。
男人瞧见了,脸容顿时肃然。
达奎以沉稳的步伐走回石牢中央,面对男人。
“真正的死斗快要开始了。”达奎着魔般说,语声仍是如音乐般动人。“让我俩其..中一人美丽而峻烈地死去吧——在最年轻、旺盛之际撒手尘寰,就如同殉教者萨巴斯津一样……”
男人懔然。眼前的达奎跟刚才简直有如两个人般。
男人再次摆出那引诱对手的架式。
“又再让我先出手吗?”达奎举剑。“这次你会后悔。”
银光急闪。达奎又一次朝男人右胸刺剑。
男人冷笑,准备再次以迅速的身法回避反击。
但达奎比他更快地扭转身体,动作一如曼妙的舞蹈。
“死亡之舞”!
达奎以不同的优美姿式连刺三剑,角度全在意料之外,男人只有闪躲和举剑格架的份儿。
达奎种种快速、巧妙而美丽旋动、移步身法,原是斗牛场上用以闪避狂牛冲击的姿势,如今却连贯为一套密集追击敌人的致命舞蹈!
男人完全无法捉摸达奎如穿花蝴蝶般的身法,只能不断后退回避。
达奎的“舞步”越来越急。
“童贞圣母的眼泪”的锋锐银芒,不断从男人身前或两侧划过。男人的雨衣又多了四道破口。
“舞步”一直紧迫男人向后急退的身体。
男人再退三步——背项贴到石壁上!
“舞步”骤然停顿。
男人感到一股不祥之兆。
一束极盛的银光迎面射来!
男人本能地扭头闪避,横向跃出!
男人再度以‘回鸦斩法’的身法跃起,但这次却是纯粹的闪躲,不单无力回身反斩,反而要借势往横方滚地而去。
只是相差刹那,“童贞圣母的眼泪”刺进了石壁中达一寸之多!
男人滚到达奎的数公尺外方才站起,右耳血泊直流,沾到下巴的胡子上。
达奎的身体停顿良久,方把宝剑从石壁拔出,发出一记极度刺耳的刮声。
他转身瞧着男人,露出可惜的表情。
男人摸摸右耳,愤怒地看着手指沾染的鲜血。
男人单手举剑朝天,狂暴地吼叫!
“你以为我只有‘回鸦斩法’一式秘招吗?”男人戟剑指向达奎,盛怒说。
他伸出沾血的另一手。“你要为这鲜血付出代价!我要教你明白,你们的欧洲剑技是如何不堪一击!”
“哦?”达奎以看着狂怒斗牛的眼神看着他。
男人的神情却蓦然平静下来了。他双手举剑过顶,刃尖直指向上。
“这是你一生最后瞻仰的剑招。”男人合眼,一步一步缓缓后退。
达奎感到奇怪,却并无狙击向前,只是再次举剑摆出“死亡之舞”的优美架式。
男人继续后退。两人的距离已超过二十步。
“这秘招的名堂是‘一心一步’。”男人止步,睁眼。“是我国剑坛的最高剑技之一。”
达奎无法了解、分析男人这个简单的举剑姿势。这个架式简直全身都是空隙,双手举剑过头也只能单纯垂直斩击,全无奇特变化可言。
达奎更不明白,男人何以要把距离拉得这么远。
他只好静待男人出招。
男人的架式有如一座峭拔高耸的尖山。
男人目光直盯达奎双眼。
达奎只感男人的眼瞳深睿无比,内里似乎蕴藏着一股不断狂乱流动的事物……
达奎看见了。是浪涛。
是在飓风下奔涌、旋转、吞吐不竭的浪涛……
男人就在此刻发动,迈出极宽大又极急密的步伐,直奔向达奎!
达奎把持剑的手肘收屈,准备迎击。
男人在奔跑间,轻轻把高举的长剑垂下来,刃尖直指达奎的咽喉。
剑刃降下的动作是如此轻盈,但在达奎眼中所见的,却是一座瞬息间挟着千顷气势迎头崩倒而下的高山!
达奎的心首次涌现一丝恐惧。
男人奔至达奎身前六尺时,手上长剑无声无息地刺出。
刃尖如毒蛇的利牙直取达奎喉头。
达奎眼目充血,紧盯面前刺来的剑刃。
他决定以千锤百炼、锋锐无比的“童贞圣母的眼泪”,把敌人长剑削断!
银光划出。
“童贞圣母的眼泪”削向男人长剑前..端五寸处——达奎深知对方的剑以此部位最为脆弱!
两剑即将交击——
“嗖!”
“童贞圣母的眼泪”只削过空气。
全速前冲中的男人,竟在双剑交击前刹那霍然止步,双肩向后强烈收缩,手中长剑仅仅闪过达奎的削击。
男人先前那股如巨浪拍岸般刚猛的攻势,突化为静谧柔和如止水的停顿。
瞬息的时差,令达奎的反应神经暴露出无可弥补的破绽。
男人完全静止的身体,便在这破绽闪现的刹那再度跃出,速度竟比刚才快上一倍!
而他手上长剑缩而复伸的诡速,更远在达奎梦想之外!
长剑尖端两寸没入达奎的咽喉。
“童贞圣母的眼泪”剑尖刺在石地板上。
男人垂下沾血的长剑,俯视缓缓跪地的达奎。
达奎竭力以宝剑支撑着身体不倒,保存骑士的骄傲。他露出疑惑的眼神。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男人语声中竟带着淡淡哀怜。“我的名字是喀尔塔。朔国‘镇魂流’剑士。”
男人“喀尔塔”口中几个语音奇异的名词,达奎至死也听不明白。
温室内闷热而潮湿,康哲夫感觉如身在伯利兹的热带雨林。
身穿实验室白袍的乔西·曼多萨教授,带领康哲夫走过温室中央的小路,途经数以百计常人无法叫得出名字的植物。
康哲夫把西服外套搭在左臂上,右手提着公事皮包,默默随着举止文静、充满学者气味的曼多萨前行。
灿烂阳光从透明的天花板玻璃射进这所位于托利多市南郊的温室内。康哲夫仰首。
他想起初次遇到媞莉亚那间六本木“Sleepless”酒吧,露出温煦的微笑。
抵达曼多萨教授设有空气调节的办公室后,康哲夫松了一口气,安坐在教授办公桌前的木椅上。
“假如不是为了保护电脑,这里才不会装空调设备呢。”曼多萨教授把以木杯装着的冰水送到康哲夫手上。
康哲夫呷了一口冰水,环顾办公室的陈设。室内家俱大多非常陈旧,木制的桌椅带着刮痕,漆色剥落,恐怕已使用了二十年以上;没有沙发,室内一角却横着一张以粗麻绳织成的吊床;其中一面墙是整个古旧的书柜,塞满大大小小的书籍和档案,还有五、六堆塞不下的书籍和纸张叠放到地上和书桌上;另一堵墙上除了一块黑板外,全钉满了奇花异草的特写照片、显微镜摄影照片等,还有数十个细小的透明塑胶密封袋钉在墙上,袋内装着五颜六色的花瓣、树叶、种子标本。
除了书桌上的个人电脑终端机、文具、简单的化验用具之外,室内便再无其他设备。其余的空间都放满不同的盆栽植物,令办公室看来十分狭小。
实在难以想象:学术成就高如曼多萨教授,竟蜗居在一间如此细小、破旧的办公室内埋头研究,连学历证明也没有挂半张出来。康哲夫想起陈长德那间豪华的书房。
四十六岁的曼多萨教授坐在办公桌另一头,稀疏而半白的头发蓬乱。但那张晒成古铜色、皱纹满布的脸却笑得很优雅,让人觉得他生活上没有什么欠缺的东西。
“哲夫,为什么久久不来探望我?”曼多萨左手肘支在桌上,手指托着脸颊。
“我许多次打算要来。”康哲夫愉快地微笑。“可是每次一想起,恐怕你又去了苏门答腊或是秘鲁,还是免吃闭门羹为妙。”
“不对。最近我主力在扎伊尔干研究工作。”曼多萨一提起“研究”,眼瞳便发出光芒来。
植物学家曼多萨教授在十多年前曾是学术界响当当的名字,二十七岁发表的博士毕业论文已经一鸣惊人,其后远赴美国多间大学深造、讲学、研究数年之久,康哲夫正是于麻省理工攻读时遇上他。
但就在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上发表奠定性论文的前夕,他却突然失踪,抛弃一切职务、地位,隐居于婆罗洲、伯利兹、马达加斯加等地的雨林地带进行研究工作,一直只与“地球之友”等国际性环境保护组织联系。
多年来,他的名字已从学术界消失,当年的同窗纷纷赶过了他。
两年前,曼多萨回到西班牙,自资建立了这间位于托利多市郊的研究中心,经济情况颇为拮据。
“我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每当有人劝告这位被视为“过气天才”的疯子时,他只是这样回答。
康哲夫别过头,看看壁上挂着那块黑板。
黑板上只写着两行白粉字,字迹已模糊,显然写上了很久都没有擦掉:
“地球上超过一半的生物种类都居住在热带雨林里。”
“热带雨林正以每天46620.8公顷的速度消失。”
康哲夫再瞧着依然故我的曼多萨。
——这个男人的确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康哲夫不禁喟叹:看看当今学术界众多投机取巧、沽名钓誉的“伪学者”,像曼多萨这种人的消失速度不是比热带雨林还要快吗?……
“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聊天吧?”曼多萨搔搔头发说。
“有一件事麻烦你。”康哲夫从公事皮包抽出一张纸。
曼多萨接过来看看。纸上文字以电脑打印编列,上面有五十多种化学物质名称,旁边注明了成分比例。
“这是一种不明植物的成分内容。”康哲夫说。“你能找出它是什么吗?我需要知道植物的名字和品种,还有产地来源。来源追溯得越早越好。”
这就是陈长德手指间遗留的那块纸片中分析出来的资料。
“这个有点困难啊。”曼多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份资料。“其实你也不用亲身来。”
“我知道如果中央情报局找你,你一定不肯接手这项工作。”康哲夫笑说。“我还是亲自来拜托你比较有把握。酬劳方面……”
曼多萨肃然。“如果你是以私人身份来拜托我,就不要谈金钱。”
“不。”康哲夫摆摆手。“钱反正是CIA的。与其让他们把钱花在其他无聊事情上,倒不如用来资助你们的研究更有意义。”
“说得也是。”曼多萨也笑了。“马德里政府连一个比塞塔也不肯给我。哲夫,你还会留在西班牙吗?”
“我不知道会逗留多久。也许一生也不走了。”
“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替CIA工作。”康哲夫想着媞莉亚。“此后我会在西班牙定居。离这里不太远,可以时常来看你呢。”
曼多萨观察了康哲夫的笑脸好一会儿。“怎么?找到值得共处一生的女人吗?”
康哲夫以笑声作答。
“对了。”康哲夫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有一种绿色的花吗?”他回想媞莉亚当天在电话中的说话:“花瓣深绿色,带着翡翠般的瑕纹,花蕊是鲜黄色的……”
曼多萨再次搔搔头发,想了好一轮。“记忆中没有见过。假如要查清楚也可以……”
“不用了。只是听说来的。好像是很久以前曾在某处盛开的野花……”
“很久以前的某处地方吗……”曼多萨的搔首动作忽然停住了。“……对了!在那本书上!”
“书?”
曼多萨几乎以飞奔的速度扑到墙壁的书柜前,四处搜弄。
“在哪里呢……”他找找堆叠在地上的书本,也看不见,再往上看看。
“我记起来了,在上面!”曼多萨把刚才自己坐着的椅子搬到书柜前站了上去。
他从书柜最高一层,抽出一本约有两英寸厚、蓝色硬封皮的书。
曼多萨把书上铺积的尘垢拍去,一边从椅子步下来,一边翻看。
“就在这里,看!”他把翻开的其中一页递到康哲夫面前。
康哲夫把书接过,循着曼多萨所指之处阅读。
那是一首题为《出猎》的诗歌。
……背着角弓
以千斤之力紧挟马鞍
我们挥剑策马
飞驰而过
被五月风吹得燃烧的
那片长满媞莉安罗吉(注5)的大地
直赴南方的尽头……
看见“媞莉安罗吉”这个字,康哲夫整个人呆住了。
曼多萨指向书页边缘。“注解5是这里。媞莉安罗吉:朔语意思为‘绿野花’,深绿花瓣,黄蕊,盛开于夏季,以六至八月间最为美丽。”
“朔语是什么?”康哲夫看看书的封面。他最初以为这本书只是诗集。封面的设计非常简单,中央是一个白色的新月形图案,缺口向右。图案上方印着书名:
《朔月王国传说》(The Legend of the Crest Kingdom)
新月形图案下方,则有小字写着“约翰·霍尔姆斯著”。
“这是什么类别的书?”康哲夫急切地问,一边翻看内页。
“这是一本十分奇异的书。”曼多萨在脑海中搜寻着回忆。“是这位作者送给我的。内容有关一个据说存在于十世纪中叶前的岛国。”
“是像阿特兰斯那种传说中的失落文明吗?”
“可以说是这样。但奇怪的是,霍尔姆斯先生在书内极详细地描述了这个王国的历史和文化,看来不像是杜撰。常理来说,这种只供人茶余饭后闲聊的传说,没有人有闲功夫穿凿附会那么多枝节。”
康哲夫点点头。粗略一看,书中分为多个部分,分别描述这个“朔月王国”的历史、民风、文化、技术、文献等。
“如果只是出于幻想的国度……”康哲夫说:“根本不会有什么文献,对吗?”
“嗯。难道全都是后人虚构杜撰的吗?”曼多萨指向书页。“可是这里刊载的诗歌已有四十多篇啊。这完全不合理……除非……”
“除非这个国家真的曾经存在?”康哲夫把书合上。
他的心乱至极点。
“那是一个奇妙的国家啊……”康哲夫想起媞莉亚的话。“它很久以前已经存在,可是如今只余下很少很少的人……”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从公事皮包中掏出掌上电脑,按键找出资料。
“……宽十三点五公分,长二十公分。”
他立刻量度这本《朔月王国传说》的封皮大小。完全一样。
陈长德的书柜中缺去的就是这本书。康哲夫整个人震住了。
“曼多萨教授,你认识这位霍尔姆斯先生吗?”
曼多萨点点头。“霍尔姆斯是一个怪诞的老头。”
康哲夫留意到他在说“是”字时用了过去式。“他已经死了?”
“就在出版了这本书的几个月后。是两年前了。”
康哲夫闭起双眼。
“霍尔姆斯是英国人,早年是一位颇负盛名的历史学家和博物学家。他对中世纪以后的历史和文物兴趣不大,却对远古文明如罗马帝国、希腊、波斯、中国、印度、古埃及、巴比伦、还有南美的印加帝国、马雅文明,甚至《古事记》、《日本书记》等记载的日本半信史时代文明都甚有心得。”
曼多萨坐了下来,续说:“至于众说纷纭的传说国阿特兰提斯,更是他早年醉心研究的项目。他一直希望证实,阿特兰提斯曾经真的存在,不过后来放弃了。四十岁之后,他停止发表著作,隐居在苏格兰一座古堡中。有人传言他在这段时期从事许多不法地下交易。想不到相隔二十六年后,他又写了这本书。那时他已患上肺癌,医生都束手无策。
“这本书甫面世,曾引起一场小小的哄动。但霍尔姆斯一直拒绝就此书的内容接受访问,书内也从未提出这个朔月王国存在的证据,热潮很快便消退。如今记得这本书的人恐怕不多了。”
“他是病死的吗?”康哲夫双眉一扬。
曼多萨摇摇头。“被杀。有人闯进他的古堡。听说警方后来归类为劫杀案,凶手却一直没有找到。”
康哲夫站了起来,把书扬一扬。
“可以借给我吗?”
“送给你。”
坐在小汽车>..的驾驶座上,康哲夫努力在组织思绪,久久没有发动引擎。
他从公事皮包拿出掌上电脑和无线电话,再从皮包一个小间隔找出一副小型的解调器,将电脑与电话接上。
利用无线电话的线路,他把掌上电脑接通了苏格兰新闻媒体的大型电脑资料库,从中找出有关霍尔姆斯被杀案件的报导。
康哲夫注目于电脑的液晶体屏幕。
“一九九X年八月十四日,约翰·霍尔姆斯在昂迪斯达古堡寓所中遇害,终年六十六岁……凶手以利刃割破霍尔姆斯喉部……”
康哲夫猜对了。他再拿起接着解调器的电话,拨了另一串号码。这次电脑接上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档案网络。经过保安系统核对身份后,他成功直入档案库。
CIA果然存有霍尔姆斯的档案。正如曼多萨所言,霍尔姆斯确曾从事黑市古董文物交易,而且活动范围非常广泛,包括亚太地区……
康哲夫想起了,亚洲正是陈长德的根据地。资料上说明,陈长德除了贩卖军火之外,也有沾手黑市艺术品交易。康哲夫曾在陈长德书房看见几幅书画。
一条线在康哲夫脑海内越来越清晰了,而这条线却又牵着媞莉亚……
康哲夫刚把解调器拆去后,无线电话响起来了。
“是康吗?”话筒传来夏维·奥逊威严的声音。“你现在是否一个人?”
康哲夫感到不知所措。他还未决定是否要把所知之事告诉奥逊。“对。我一个人在车上。”
“康,你没有事吧?”
“什么意思?”康哲夫心头涌现不祥的预感。
“你是不是找过一个叫彼德洛·达奎·加比奥的斗牛勇士?”
“是……究竟……”
“他昨晚被杀了。被人用利刃刺破喉部。”
愤怒和悲哀并没有影响康哲夫的思考能力。他已有太多失去至亲好友的经验了。
——他们怎么会找上达奎?
康哲夫迅速搜查自己的公事皮包,终于从一层皮革里衬底下找出一枚只有指头大小的金属圆片。
康哲夫把它放到左掌心上,猛力一握。那枚高性能窃听器随着一记响声爆裂。碎片刺得康哲夫掌肉出血。他毫无痛觉。
“是什么声音?”电话内的奥逊急问。
“没有事……”
“康,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不要冲动,把凶手交给我们处理。”奥逊以命令的语气说。“你在托利多吧?找托利多市警方保护你,我们会通知他们。彼得·卡诺斯和他的手下大约三个小时后便会抵达马德里。”托利多距离马德里只有七十公里。
康哲夫默然。
“康,跟你一起到西班牙的那个女人极有问题。她用的那本日本护照名字叫‘水野恭子’,经过我们查核是假的。如果遇上她,用一切方法把她留住。康,这纯粹是公事。”
——不再是了。
康哲夫心中这样想着,发动汽车的引擎。
他决心要在CIA人员到来之前找到媞莉亚。
第八章 托利多暗杀剑
位于海拔五百三十公尺高原上的古城托多利(Toledo),四百多年前曾是世界顶峰霸权的心脏。
荣登“神圣罗马皇帝”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文韬武略,在十六世纪初以首都托利多为立足点,挥军欧洲决战群雄,更横渡大西洋彼岸,征服墨西哥的皮泽洛帝国及印加帝国,扩张一时无两的巨大殖民版图,史称西班牙“黄金时代”。
在此以前,托利多曾被罗马人、西哥德人与摩尔人统治,这种时期的不同建筑风格仍完整存留至今,包括中世纪最复杂的街道网和阿拉伯风格的古城垣。直至一五六零年,西班牙王国才迁都至马德里。
今日的托利多仍保存着当年那个金汤城池的风貌:城市的东、南、西三面均为塔尤河围绕,临河处矗立着飞鸟难渡的悬崖绝壁,进城唯有经过城北五道桥梁。托利多据有如上帝巧手创造的绝妙天险。
当康哲夫的小汽车沿着塔尤河畔的环回公路行驶,托利多城东景色出现在左边车窗外时,天色已渐黯淡。太阳降到古城的后面,令托利多城显得幽暗阴森。
康哲夫焦急地踏尽油门。他后悔没有租一辆速度快一点的车子。
——媞莉亚……
小汽车直驰向托利多城北。
“为什么?为什么?”
站在托利多城西曲折石板街道上的媞莉亚,激动地握着公共电话的话筒。
“不是我下的命令。”话筒内传来一把苍老的男声。“喀尔塔擅自行动,我也联络不上他。”
“不行!”媞莉亚双眼红了。“这个中国人十分有价值,我们不能放弃……”
“太迟了。”那个老人说:“喀尔塔已经干掉他的好友。他恐怕已经成为我们的敌人。”
媞莉亚流下了眼泪,滴落在纯白的衬衣上。
“喀尔塔太鲁莽了,为什么不跟猜德连同时动手?”老人威严的声音中带着愤怒。“那个中国人恐怕已经察觉。媞莉亚,不要再见他。”
媞莉亚并没有告诉老人:窃听器的讯息在不久前已突然中断了。
“媞莉亚,尽快离开托利多。我也无法阻止猜德连跟喀尔塔。你先回来。用另一本护照。小心CIA。”电话立时挂断,通话时间刚好没有超过能追踪电话来源的限度。
媞莉亚呆呆地把话筒挂回电话机上。她把用以掩饰面目的宽边大圆帽摘了下来。
——在马德里杀死那个斗牛士的是喀尔塔,到托利多来的便一定是猜德连。
她想起这个令人畏惧的男人,身体不禁颤抖起来。
——猜德连会在什么地方伏击哲夫?哲夫是不是已经躲起来?
媞莉亚沿着如迷宫般的中世纪街巷前行,苦苦思索。
——不。哲夫就算知道一切,也一定会来找我……旅店!
她亡命般飞奔过石板街道。墨西哥式皮靴踏得哒哒作响,引得途人回头送目。
美国中央情报局反情报部行动组长彼得·卡诺斯的魁伟身躯步下私人喷射飞机,踏上了马德里拉哈斯机场的停机坪。傍晚急风吹得他的金发蓬乱。
七名与他穿着一式一样毕挺黑西服的彪形汉子,也随后逐一从飞机步下。七人都是卡诺斯在海军陆战队时已精心培育、挑选的干练部下。
一辆插着美国星条旗的黑色平治六门轿车停在飞机前。几辆西班牙警车也在等待。
平治轿车的驾驶座车门打开,一名年约三十岁的温文男人步出,头发向后梳得极整齐,戴着圆框眼镜。
“我是使馆文化官杰克·麦卡菲。”男人自我介绍。“卡诺斯先生,你们的入境手续已预办妥当。”
“很好。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卡诺斯高傲地瞧着这个“文化官”,又瞄瞄站在麦卡菲后面的二十多名便衣刑警。“他们在干什么?”
一名壮年高级警官排众而出,操着生硬的英语说:“你好。我是西班牙警队的冈萨里斯上校。我们想确定各位没有携械入境。那是违反我国法例的。”
“没问题。”卡诺斯的西班牙语异常流利。他曾在中美洲干过不少“工作”。
卡诺斯及七名部下接受刑警的迅速搜身,确定连一枚子弹也没有带来。
“冒犯了各位。”冈萨里斯上校道歉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卡诺斯完全没有理会他。“安尼东和艾迪,”他指挥其中两名部下。“你们两个留在马德里请这些刑警先生协助,搜集有关那个斗牛士被杀的线索。其余五人跟我到托利多。”
六人身手矫捷地登上大轿车,其中一名满脸髯须的魁伟部下坐上驾驶席。在六个巨汉前显得如小孩的文化官麦卡菲则坐到助手席上,负责带路。
轿车在两辆警车开道下,沿特别通道驶出机场,进入了高速公路。
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卡诺斯,朝后面渐渐远离的警车挥挥手。
“Adios(再见)!”
在前面助手席坐着的麦卡菲头也不回的说:“你们需要的东西在座椅下。”
后面五人抓起座椅的暗格。
麦卡菲依旧望向前方车窗。“奥地利制格洛克17自动手枪连皮套八柄;完全装填的子弹夹五十排;两柄MP5K手提轻机枪连弹夹二十排。足够了吧?”
“做得好。”卡诺斯一边检查枪械,一边微笑说。
康哲夫没有把小汽车泊好便携着公事皮包跃出车门,奔入了“乔西·加比尔旅馆”的楼下大堂。
“乔西·加比尔旅馆”是一幢只有三层高、三十八个房间的小旅店,整座建筑的历史已有八十余年,外表古旧朴素,但内里非常舒适。所有房间都有面对街道的阳台,向东一面可远眺高耸的大教堂九十公尺高塔楼。
“是康先生吗?”肥胖的老主人加比尔拨拨灰白的头发,从柜台后惊奇地瞧着神情焦急的康哲夫。加比尔自从成为旅馆第三代主人之后,接待过的中国住客不超过二十个,当然一眼认出了康哲夫。
“我妻子回来了吗?”康哲夫急忙伸出手索取房间钥匙。
老加比尔摆出空空的双手。“她回来了,在上边——”
康哲夫已从柜台前消失。他迈出矫健的步伐,五阶当一步登往三楼。
三楼走廊颇为黯淡。外头已几近天色全黑,走廊内光线不足。
康哲夫在走廊前站住了。
——要怎么跟媞莉亚说呢?
“男人总是这样的吗?”他回想起她说过的话。“总是让幸福从身边溜走……”
康哲夫多次想举步。走不了。手臂和双腿都传来麻痹的感觉,血液汹涌地冲向脑袋。
——许多年没有尝过这种感觉了……
种种影像如电影的快镜般在他脑海中迅速掠过:脏乱的纽约唐人街;母亲卧在病床时那张僵硬的脸;史葛·莱利的无头尸身;霍勒少校的狞笑;京都城郊的樱花;阿尔卑斯山脉的皑皑峻线……
——这就是我的人生吗?
“人寻找不到生存于天地间的意义,不过行尸走肉……”老和尚最后的说话在他心里响起。
康哲夫迈出了第一步。
“还有多久到托利多?”卡诺斯把自动手枪插进左腋下的皮?.套内,询问坐在前头的麦卡菲。
“大约三十分钟。”麦卡菲托托圆框眼镜,瞧着一根根灯柱从轿车两侧飞快掠过。
媞莉亚坐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旅馆房间内。
房间大门传来扭动门锁的声音。
她拼命想呼喊,但嘴巴被胶带紧紧封着,只能从鼻子发出绝望的闷响。
大门打开,露出一线垂直的微弱光华。
她流泪。
踏进漆黑房间的一刹那,康哲夫本能地把公事皮包举到身前。
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震荡他双臂。
康哲夫最初以为是子弹。错了。
锋锐的剑尖贯穿公事包前面的皮革、皮包内那本厚厚的《朔月王国传说》、皮包背面内藏的防弹合成纤维、皮包背面外层皮革,刺进康哲夫右胸三公分。
康哲夫感觉到那片锐利的金属仍在他的血肉内前进。
剑尖再刺进半公分——
康哲夫向前蹴出一腿。
随着一记沉重无比的声响,利剑离开康哲夫胸肌,脱出皮包。
受到蹴击的反作用力,康哲夫往后飞跌,仰倒在走廊上。公事皮包掉在一旁。
大约在地上只躺卧了两秒钟,康哲夫瞬即翻身站起,朝向房门摆出迎敌搏击的架式。
房间内已不如先前般黑暗。正对着房门的一面百叶窗帘被撞得扭曲,窗外透来淡淡灯光。康哲夫瞧见媞莉亚娇小的身躯坐在房间角落一张椅子上,不断蠕动挣扎,似乎被人绑缚。
康哲夫胸前衬衫已染满大滩鲜血。他的呼吸开始重浊。
被撞歪的百叶窗帘前缓缓站起一条人影。身材瘦削的男人穿着雨衣,勉力挽着银光熠熠的长剑,蹒跚举步。
男人忽然跪倒地毡上,全身抽搐,嘴巴呕吐鲜血。内脏明显已被康哲夫危急时发出惊人力量的一腿蹴至破裂。
男人右掌握剑支地,左手抱着肚腹,竟然笑了起来。混着唾涎的鲜血不断从口中喷撒出。
“中国人……”康哲夫只听到男人口中这个字眼,接着一连串古怪的语句则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康哲夫保持警戒的姿势——虽然他已几乎确定敌人再无法攻击。
男人突然用口咬住长剑,双手伸向胸前用力一掰。
雨衣内的衬衫自胸口撕破。男人迅速把衣衫从身上褪下,暴露出健美的上半身。腹部有一团黯黑色的瘀斑。
男人把沾满血水的长剑再次握到手里。他把剑尖倒转指向自己毛茸茸的胸膛,右掌握着刃身后段没有开锋之..处。
康哲夫蓦然明白男人要干什么。他放松了架式,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帕,按住右胸的伤口。
男人凶厉的目光与康哲夫对视。
剑尖刺进了男人胸口正中央约半公分。男人紧咬着沾血的下唇,双臂鼓尽气力推动长剑。剑尖呈弧形轨迹划向右胸下方。经过右乳时,男人痛苦地吐出一口浓血。
康哲夫吃惊地半跪下,瞧着男人缓缓地把剑刃推到右胁,划出一条像四分之一个圆圈般的凄烈弧状血痕。
男人咬紧牙龈,交换双手位置,左手握剑柄,右掌推刃身,这次从右胁把锋刃划向下腹,继续那道弯弧的轨迹。
刃尖割过皮肉的声音令人震栗。男人双手的颤抖越来越强烈,创痕呈不规则锯齿状。
剑刃经过男人腹部那团褪色瘀斑处,创口流出浓血,锋尖最后停留在肚脐,男人才把长剑拔离身体。
从胸口中央至肚脐,男人在自己躯体上完成一道缺口向右的朔月形伤痕。
男人豪迈地狂笑,以骄傲的眼神瞧向媞莉亚,再看看康哲夫。
康哲夫闭目。
男人把长剑交回右手,挥动利刃朝咽喉一抹。
男人无声俯伏在血泊中。
康哲夫吃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男人的尸身旁,把遗留在地上的长剑拾起,走向媞莉亚。
媞莉亚不敢正视康哲夫。
康哲夫左掌仍按着右胸伤口,右手提剑挥斩,削断了把媞莉亚缚在椅子上的绳索。
康哲夫同时仆倒地上。
媞莉亚撕去嘴巴上的胶带,哭着扑向康哲夫仰卧的身躯。
“我……”媞莉亚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半个字。
康哲夫苦笑,伸出右手食指按在她唇上。指头沾着他的鲜血。
“快……离开,CIA的人……随时到来……”康哲夫吃痛皱眉。“把我……皮包里的书……带走……”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媞莉亚轻抚康哲夫冰冻的脸颊。
“我会……找到你……”
“你还会相信我吗?我欺骗了你……”
康哲夫闭起眼睛微笑。“你把真名字告诉了我……我……相信你……”康哲夫咳嗽了一轮。“我不会死……比这个重十倍的伤……我也活了过来……快走吧……媞莉亚……多美的名字啊……”
卡诺斯在医院手术室门外顿足叹息。不过迟了二十多分钟,原定的计划便全部告吹。
卡诺斯原想利用康哲夫作饵将杀手生擒。如今他只能寄望在那具胸口划有弯月伤痕的尸体上。
杀手身上全无任何可资证明身份的东西,这一点卡诺斯早已料到。他的行动组部下迅速把杀手的面貌、指模、身体特征透过图文传真送往CIA,希望能找出一些什么。
卡诺斯深知这方面的希望也非常渺茫。他自己就认识不下二十个全无身份登记及刑事记录的职业杀手。他们从不缴税、从不投票、没有申请过任何社会福利、行事时不用同谋、与雇主联络的手法极度安全。他们是社会上的“隐形人”。
卡诺斯心头有一个重大的疑问:为什么用剑?陈长德、达奎、霍尔姆斯(他已得知康哲夫曾利用CIA的电脑资料库搜寻霍尔姆斯的资料)全部死于利刃之下。连袭击康哲夫也不例外。为什么不用枪械、炸弹、毒气、弩箭,甚至汽车?连刺杀剑术高手达奎也坚持用剑。为什么?
托利多这名杀手为什么要在自刎前,在身体上割出这道月形伤痕?卡诺斯不敢想象这有多痛楚。恐怕比日本武士传统的切腹自尽还要痛楚十倍。
部下之一森普斯沿着医院走廊跑过来,向卡诺斯报告:“那个女人失踪了。恐怕在托利多警察封锁桥梁之前已经逃掉。我们已根据旅馆东主和住客的描述完成拼图。要发出去吗?”
卡诺斯用力地摇头:“这样反而会吓跑她。我们要让她松懈下来。康的公事皮包内有没有线索?”
森普斯摇道:“里面的文件资料全部是CIA发出的,内容我们都知道。那部掌上电脑有密码锁,要交给专家才能破解。此外再没有其他特别物件。”
“妈的!”卡诺斯低骂。
“还有一点。”森普斯说:“康先生的皮包背面内藏有一层防弹纤维,连九毫米口径手枪子弹也打不透。那名杀手的长剑却把它贯穿了。没有这层纤维,康先生的身体恐怕已被洞穿。”
卡诺斯额上渗出汗珠。“那柄剑有什么特别?”
“比剃胡刀还锋利。而且极度坚硬。邦纳一眼看出,剑身的金属折叠最少达一千次。”邦纳是刚才负责驾驶轿车的那个魁壮部下,是在海军陆战队时已十分出名的用刀高手。
卡诺斯以手指按捏眼皮。案件似乎已越来越复杂。“血型测试方面怎样?”
“不符合。这个杀手与刺杀那名斗牛士的凶手不是同一人。”西班牙警方在达奎被杀的现场,搜集得到凶手遗下的血液。“他使用的这柄剑,形状也与杀死斗牛士及陈长德的凶器不同。”
“那是说最少还有另一名杀手?”卡诺斯目中闪出亮光,轻抚下巴的胡子。“他说不定会来找康哲夫。”
“还会吗?”森普斯的眼神带着疑问。“康已在我们保护之下,这没可能!”
“说不定。”卡诺斯摸摸腋下的手枪。“对那种疯狂的狗杂种来说,没有‘不可能’这个词。”
“中校,”森普斯仍以昔日的军阶称呼卡诺斯。“我们要按原定计划,利用康把凶手诱出来吗?”
“不用太着迹地放松戒备。太容易吃的饵,鱼儿反而不会上钓。”卡诺斯返首瞧向手术室的门。“现在最重要的是等康哲夫清醒过来。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在卡诺斯与森普斯对话的一个小时前,康哲夫开始接受手术。
麻醉师向康哲夫施行全身麻醉后,手术师的助手把手术器具一一放在康哲夫身旁。
麻醉师却估计错误:曾染上深刻毒瘾的康哲夫,拥有对麻药异于常人的抵抗力。
他比常人迟了一分钟才完全昏迷。就在这一分钟间,康哲夫的左手缓慢地伸向盛着手术工具的盘子,在没有任何人察觉下取走一柄锋利的手术刀。
他的手收回白布被单下,把手术刀藏在衣袖内。在失去知觉前,他命令自己的手掌紧握刀柄不放。
“康哲夫还有多久会清醒?”卡诺斯问。
“最少要在三个小时之后。”森普斯略带倦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卡诺斯瞧瞧腕表。凌晨四时十二分。
“森普斯,你去小睡片刻。”卡诺斯从森普斯手上接过手提电话。这具电话兼具与美国大使馆和西班牙警方联络之功用。卡诺斯腰间另有一部无线电对讲机,是他与五名部下联络的工具。
森普斯走进访客休息室后,卡诺斯拿起对讲机:“邦纳负责守在病房内。其余三人稍息,随时候命。相信对方现在才接到刺杀康哲夫失败的消息,今夜不会再动手。”
卡诺斯在通话完结后并没有睡觉。他走进一间借用的办公室里,在书桌上展开这所医院的平面图。
卡诺斯在五个多小时前拒绝了西班牙警察的协助。他讨厌不够专业的人碍手碍脚。
卡诺斯用红色笔在平面图上划线,专心地策划如何以康哲夫为中心、由他与五名部下组成滴水不漏的诱捕网。
这不是容易的工作,但卡诺斯决心要在这三个小时内完成计划,因为康哲夫清醒后,卡诺斯又要忙于亲自进行不停不休的讯问。
康哲夫在早上六时零二分已开始恢复知觉。他对麻醉药的抵抗力再一次令他人计算错误。
康哲夫没有睁开眼睛,以免被人发觉。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右胸的伤口并没有传来痛楚,但却有一股奇怪的浮肿感觉。四肢乏力。他知道这是大量失血造成的现象。
比较灵敏的是听觉。从空气的流动,他确定自己还在室内。没有手术室的浓烈消毒药水气味。眼皮没有透来光亮。
他尝试睁开眼睛一线。室内果然没有灯光。这令他更迅速恢复视觉。这时他才记起那柄手术刀——麻醉药令他思考迟钝,但也开始渐渐复原。他捏捏左手,感觉到那沾满黏稠汗水的金属握柄。
他小心以手术刀轻刺自己的左掌心,那丝痛觉比他预料中清晰。他庆幸最少还有一条左臂能够用。
他以毫分为单位的幅度,极缓慢地逐点逐点移动头部,眯着眼睛察看病房内的情形,在黑暗中辨别出一条灰熊般的身影。
外号“恐龙”的邦纳·狄奴背向康哲夫的病床坐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窗户和房门的状况。这个六尺六寸高、长有一脸髯须的吓人巨汉左手把玩着一柄步枪刺刀。一挺MP5K轻机枪平放在他双膝上。
邦纳在越南丛林作战的四年间杀过的敌人,据他自己计算最少一百二十个。其中一百零三个是用刀子。其余才是用枪弹、手榴弹和火焰喷射器。
邦纳提起刺刀,修饰一下自己唇上的髭须。他不需要用镜子,这是战场上学来的技巧。
康哲夫确定了邦纳正背向自己之后,开始轻轻移动双腿。他弯屈一下足趾。还是不大灵活。但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这是逃走的最佳机会。CIA人员对他全无警戒。他们没有想到他会逃走,也没有想到他能够逃走。康哲夫极谨慎地拔去插在臂弯的输血管。当他移动右臂时,右胸伤口第一次传来痛楚。他咬紧下唇。
离开病床是最困难的一步。康哲夫唯一的优势是:邦纳不知道康哲夫会向自己袭击。而且邦纳绝不会杀康哲夫。
但康哲夫也不能杀邦纳——他发誓绝不再杀人。
门外有没有人守备呢?以邦纳面对的方向判断,康哲夫认为没有。
康哲夫从奥逊口中得知到来的是彼得·卡诺斯。他了解卡诺斯是信奉“精兵编制”的男人,带来的部下不会超过十人,而且肯定拒绝托利多警方的协助。
那就是说:只要康哲夫制服眼前巨熊般的邦纳,便有机会成功逃脱。
——有可能吗?
“媞莉亚,”康哲夫默想。“我会来的。”
康哲夫闭起眼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于眉心,展开绵长的呼吸。
这是恩师顾枫在十八年前授予他的吐纳术。他不肯定在这关头有没有用。
随着三次呼吸循环,体内的麻醉药力消退得更迅速了,但同时右胸创口也越来越痛楚。他咬牙强忍。
康哲夫睁目时,邦纳刚好修完了胡子,打了一个哈欠后,把抹净刃身的刺刀插回右靴筒的刀鞘内,再以裤管盖好。
康哲夫微笑。他宁可面对轻机枪也不想面对刀刃。
康哲夫左足开始离开病床,伸往地板上。
房门外突然传来敲声。康哲夫的动作僵住了。
邦纳以异常利落的动作握起轻机枪站了起来,把枪口对准房门。“是谁?”邦纳的语声粗得吓人。
“是迪戈医生。”门后的人以极纯正西班牙语说。“我来检查病人。”
就在邦纳稍稍放松警戒,又未说出那句“进来吧”之前,康哲夫的身体扑起了。
——在邦纳的戒备最弱的一刹。
邦纳听到后面的病床发出异声,但只是以为康哲夫终于清醒了,绝没有想到竟在这刹那受到袭击。
康哲夫紧握手术刀,以刀柄末端捶击向邦纳左后肩颈处。
——这是顾枫告诉他的一个人体秘穴,只要攻击准确和力度充足,如何强壮的人都无法抵受而昏迷,更严重者可导致四肢终身瘫痪甚至脑溢血死亡。
一记沉厚的声响下,邦纳近三百磅重的巨躯软软伏倒。
康哲夫也被那股冲击力震得右胸剧痛,好几秒无法呼吸。
外面的迪戈医生喊道:“发生什么事?”
“没有事。”康哲夫以非常地道的西班牙语回答。“请进来。”
迪戈医生推开房门,跟一名中年女护士踏入病房——
康哲夫微笑以轻机枪指着他们。
女护士惊吓得飞奔出走廊。高瘦的迪戈医生也想逃跑,但一转身便被康哲夫敏捷地扯住后衣领。
康哲夫把枪口指向迪戈的太阳穴,另一手紧按着他嘴巴,喘着气以威吓的语声说:“医生,对不起。你只有一半活命的机会。”
卡诺斯听到女护士的尖叫声后,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速度冲出办公室。他边奔跑边拔出手枪,掏出腰间的对讲机大声吼叫:“全部到病房去!快!”
跑到半途时,卡诺斯听到病房的方向传来连串轻机枪开火的声音。
“他妈的!”
卡诺斯并没有直接冲进病房。他等候其他四名部下到来,在房门两侧全神戒备。
卡诺斯从西服内袋掏出一面小镜子,利用反射角度观看室内情况,然后第一时间当先冲进房内。
其余三人也奔入,只余森普斯在走廊上看守。
病房地上躺着两人:昏迷不醒的邦纳依然伏卧、身穿白袍的医生俯跪在地上,一手抱着后脑,一手按着肚腹,他身体下方有一小滩血渍。
“他射伤了我……”医生用西班牙语痛苦地呻吟,声音颤抖难辨。“他……”
卡诺斯吼叫:“他往哪里跑?”
“不……知道,他没穿衣……喔噢……”
卡诺斯带领部下火速冲出病房,没有再瞧邦纳和医生一眼。他全神记忆医院的平面图,同时掏出手提电话向托利多警察求助。
“这边!”卡诺斯伸出自动手枪指向走廊左面,带着四名部下奔跑。“另一头是死路!”
转过一个弯角后,走廊上刚好有一个当值柜台。一名女护士带点惊慌地躲在柜台后。
“有没有看见赤着上身的人跑过?”卡诺斯以西班牙语焦急地问那女护士。
“他……”她指向走廊尽头的楼梯:“下楼去了……他是……”
卡诺斯没有再听下去。森普斯和其余三人已当先冲向阶梯。
其中一名叫卜逊的CIA人员身手最为矫捷,他一手握着阶梯旁的扶栏,直接跃到下一层。
卜逊着地后,眼睛锐利地搜视各方,立即发现一名赤着上身的男子推开了医院地下一道防烟门,奔向外头的走廊。
卜逊如短跑好手般拼命狂奔,用肩头撞开防烟门。
前面的赤身男子步伐开始慢下来,但快将逃到转角处。卜逊半跪地上,双手握枪向前瞄准。
“停下来!”卜逊尖声呼喊。
“Cripple him!(打跛他!)”后面传来卡诺斯的叫声。
卡诺斯的声音按动了卜逊体内某个键钮。卜逊自动扳机开火。
这一颗子弹令奔跑中的迪戈医生右腿终身残废。
第九章 南崖
警车驶过托利多城南街道,朝西北面的金布伦门而去。
躲在小巷阴暗处的法兰哥瞧着警车远去,方才松了一口气,暗自在咒骂。
——见鬼了!今夜整个托利多都掀翻啦!
法兰哥和他的三个手下被托利多警察称为“蟑螂”:专门向外来游客的钱包、行李伸手的小毛贼。
昨天下午,法兰哥原本盯上了一名日本游客——皮夹里有大叠现钞——立即召集三个手下,预备在晚上觑准机会下手。
谁料刚一入夜,“乔西·加比尔旅馆”便发生杀人案。托利多警察几乎全员出动。法兰哥慌惶与手下分散,自己躲进了城南的小酒馆。
好不容易待至凌晨三时多,风声才静了下来。法兰哥在曲折的中世纪时代石板街道闲逛,希望再碰碰运气。口袋里的钱已不多了,家里的蒂蕾莎又嚷着要买一条新裙子。法兰哥不想空手而回。
有一对到酒吧凑热闹的美国夫妇不幸碰上了他。在刀子胁逼下,他们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给了眼前这个年青的劫匪。
法兰哥暗叹倒霉。现钞不多,信用卡倒有六张。腕表和指环都是烂货。“美国人。”法兰哥苦笑叹气。
再到酒馆喝几杯后,法兰哥徒步回家。就在这时警察再次空群而出。“干什么?”法兰哥大惑不解。难道死的是什么重要人物?他没有再想下去。他只想避免给牵连。他只想回家。
他看看从那个美国男人身上脱下来的腕表:六时二十八分。晨光开始洒落街巷。他尽量躲在暗处行走。
法兰哥忽然停步,凝视前方阴暗的街角。
他什么也看不到,却嗅到一点点血腥气息。
他感觉在那暗处,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是什么?”法兰哥低呼,从西服内袋掏出弹簧刀。“给我出来——”
一团“东西”从那暗处街巷跃出,迎面扑向惊愕的法兰哥!
法兰哥本能地挺刀刺出——
一只湿冷但坚刚有力的手掌,把法兰哥握刀的手腕牢牢捏住。
法兰哥正想挣扎时,那只湿冷的手掌突然猛力扭动。一股强烈刺痛从右腕涌上法兰哥脑袋。握刀的五指松脱。
银光熠熠的刀刃落到了对方那只手掌上。法兰哥忘记了右腕的剧痛,惶恐欲逃——
银刃划破暗巷内窒闷的空气。
——我死了。
法兰哥闭目。眼角涌出泪水。
他的双腿却仍然稳稳站住。两秒钟之后,他再度张目。
身体不感到任何异样。
——我没有死!
法兰哥摸摸刚才被利刃划过的胸口。枣红色的领带被整齐割断。
在确定自己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第一次看清面前的对手——这个以惊人手法凌空斩断领带的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健硕,身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灰色披肩。虽然长着和法兰哥一样的黑发,容貌却明显是东方人。男人脸色非常苍白,似乎有病在身。典型的潦倒流浪汉。
男人左手举刀指向法兰哥。
法兰哥毛发直竖。他知道自己逃不掉。刚才对方一刀斩来,自己连转身也来不及。
“把你的衣服和身上的钱全部给我。”男人操着极流利的西班牙语。“不许说话。只要弄出一点声音,警察赶来时只会找到你的尸体。”
当迪戈医生右膝中枪惨呼倒地时,卡诺斯已瞬间肯定他不是康哲夫。赤裸的背项上并没有康哲夫的斑驳伤疤。
“他威胁我脱去衣服……”迪戈医生一边接受治理,一边被卡诺斯盘问时说:“……他说……医院已给他的手下占据了……还装了定时炸弹……突然他按住胸部伤口跪了下来,我便乘机逃走……”
那名当值女护士的证词也合:“迪戈医生一边拼命跑,一边叫我们快逃,有炸弹……”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卡诺斯向着护士吼叫。“为什么不说是迪戈医生藏书网?”
“我还没说完,你们已追了下去。”护士被骂得脸孔铁青。“瞧见你们的手枪,我心也慌了……”
卡诺斯一拳擂在书桌上。他此刻坐在托利多警局一间办公室内,邦纳、森普斯、卜逊等五名部下也坐在办公室四周。邦纳的左臂仍软麻得抬不起来。卡诺斯不敢相信,一个刚受了严重创伤、动过手术的人,竟能把邦纳这条壮熊般的巨汉一击打昏。
事件已惊动西班牙的刑警部门,马德里外交部也派员来监察。卡诺斯再没有行动的份儿,被软禁在这所警局内。枪械当然全被缴去。
康哲夫已逃出了七个小时,仍然找不到他的踪迹,但估计还没有逃出托利多。卡诺斯在医院时已通知托利多警察,把城北所有出路封锁。托利多城东、南、西三面均是悬崖,下临塔尤河,绝对没有出路。
“狗娘养的西班牙人。”坐在一旁沙发上的邦纳抚摸被康哲夫击中的肩头。“小小一个托利多,连个中国人也揪不出来!”
“那家伙比狐狸还狡猾。”森普斯边说边松去领带。
卡诺斯点点头。他凝视挂在墙壁上的一幅托利多城街道图。大街小巷复杂得像蜘蛛网。他一眼便看出其中几个难于彻底搜索的死角。
卡诺斯检讨自己的错误。最重大一点就是只专注防范敌人从外头潜入袭击康哲夫,完全忽略了康哲夫从内逃出的可能性。
他实在想不透康哲夫为什么要冒险逃亡。是为了与他同来那个女人吗?这是唯一的可能性。看来康哲夫知道的事情的确很多。他甚至可能已查出杀死陈长德的凶手的身份。
卡诺斯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低估了康哲夫的能力和胆识。在这么危险的关头,他竟仍敢假扮医生俯跪在病房内,还用西班牙语回答卡诺斯的问话。最接近时,卡诺斯跟身穿医生白袍、俯伏在地的康哲夫相距不足一公尺。
地上的血大概是他自己的吧,卡诺斯想。看来他右胸的创口爆裂了。
——他能支持多久?
“绝不能给他逃掉!”卡诺斯把拳头捏得作响。“我要亲手抓住他!”
——不能再低估康哲夫!
“把康的个人资料找来。”卡诺斯向森普斯命令。“顺道打通电话到马德里的大使馆,叫那个麦卡菲尽快把我们弄出这所见鬼的警局。也叫安东尼和艾迪到这儿来。我们要集中力量拘捕康哲夫!”
矗立在红木林中的托利多大教堂高耸壮观,自一二二六年开始建造,费时二百余年才完成,故此揉合了哥德式、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种种建筑风格,是托利多城的骄傲标志。
精美的铸铁塑像、木雕、彩绘玻璃窗……大教堂内更收藏了二十幅名画家葛雷柯的力作,与及由金银打造、高三公尺重一百九十五公斤的“圣体光子”塑像,大教堂因而成为游人必至的博物馆。
下午二时的阳光从大教堂屋顶上的“穿透孔”射进,把“穿透孔”上那幅彩绘玻璃画中的堕落天使、婴孩、枢机主教等七色画像投到教堂地板上。
古老的莫扎拉布礼拜堂内一片寂静。已过了早上九时半至九时四十五分的唯一开放时间。头发半白、脸容祥和的费南迪斯神父进入堂内,朝圣像半跪,在胸口划十字,然后静静走到礼拜堂后面。
康哲夫在礼拜堂后一间狭小、阴暗的休息室内盘膝打坐,以恩师顾枫传授的吐纳术减缓右胸的痛楚。
“感觉好了点没有?”推门进来的费南迪斯神父温和的问。“我带来消炎药和纱布。真的不需要带个医生来吗?”
康哲夫苦笑摇摇头。“神父,实在太感激你的收留。”
“曼多萨教授跟我是从小认识的朋友。”费南迪斯把带来的药品放到桌子上。“他相信的人我也一定相信。”
“我是被警察追缉的人啊。”康哲夫把从法兰哥身上抢来的那件西服外套脱下。“你不怕惹上麻烦?”
“在神父眼中,除了上帝,谁也没有权利审判别人。”
“全世界的法官都不会赞同神父的说法——虽然他们不少是基督徒。”康哲夫微笑说,接着把衬衫也解开。
他右胸处裹着的纱布几乎已全都染红。费南迪斯神父谨慎地替他把纱布剪开。
“神父,我想要的东西买到了吗?”
“很难找。有一位教友家中可能有,待会儿我会去问。”
“神父去拿这种东西,恐怕……会惹人怀疑呢。”
“我会说:是工人借用于修补教堂屋顶。”费南迪斯神父笑说:“希望上帝原谅我说谎吧。”
康哲夫笑起来,右胸又再传来痛楚。“可惜不能请神父替我买点吗啡回来。”
“你放心休息吧。警察不会怀疑教堂的。距离天黑还有很久呢。”
“快要天黑了。”森普斯站在警局办公室的窗前。“康哲夫一定会趁今晚逃出托利多吗?”
卡诺斯一边研读康哲夫的个人资料,一边用力地点头。“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不能等太久。”
身材较瘦削的卜逊则走到那幅托利多城全图前端详。“现在整个托利多给包围成鸟笼一样,他有什么方法逃出去?”
卡诺斯问卜逊:“假如你是康哲夫,你会用什么方法?”
卜逊想了一会儿:“制服一个西班牙警察,穿上他的制服,偷一辆警车大摇大摆地走。”
“这种法子他已用了一次。”卡诺斯摇摇头。“再用便太危险了。况且托利多这个小城警察并不多,警员间一定互相认识。”
“挟持人质吗?”森普斯说。“抓一个神父或是什么重要人物……”
“没有用。”卡诺斯又再摇首。“他知道这样做没有可能甩掉我们的追踪。加上受了伤,他无法长时间带着人质跑。”
卡诺斯把手中那叠厚厚的资料丢到书桌上,用手指按摩眼皮。
“Fug bastard。这小子的背景可真复杂。奥逊从没告诉我他当过雇佣兵……”
卡诺斯说到这儿,忽然眼前一亮,再次伸手把那叠资料取来翻阅。
“……这里!曾于雇佣兵团‘第六空降连’服役,专长是……”卡诺斯呆住了。
他转过头,拨开卜逊的身体,凝视那幅托利多全图。
“那个疯狂的杂种……一定是这样!他要用最直接的方法逃出去!”
卡诺斯指向地图下部:托利多南部边沿的悬崖。悬崖之下就是宽阔的塔尤河。
这时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美国大使馆文化官麦卡菲,跟卡诺斯留在马德里的两名手下:安东尼和艾迪,一同步入办公室。
“对不起,卡诺斯先生。”麦卡菲木无表情地说:“我没法把你们全部弄出去——除非你们的目的地是机场。西班牙外交部表示,不能让那么多美国CIA人员在此地活动。”
“叫西班牙外交部的人来见我!”卡诺斯怒吼。
“冷静点,卡诺斯先生。”麦卡菲托托眼镜。“我们不想把这件事搞成国际外交风波。我们难以向华盛顿国务院交代。今早你们被发现持械的事情,已令马德里方面非常不悦。”
“不!”卡诺斯断然说。“康哲夫一定要由我们CIA人员亲手擒回!”
“西班牙警方容许你们其中两人参与行动——以观察员身份。不可携械。必须有西班牙警察陪同活动。”
“两个吗?”卡诺斯握拳。他突然转身,把挂在墙上那幅镶在玻璃架里的托利多地图拿下来,猛力挥到办公桌上。
木框与玻璃碎裂。卡诺斯把内里的地图抽出,扫去上面的玻璃碎片,把地图卷起来。
卡诺斯携着地图走到邦纳面前。“手臂好了吗?”
邦纳无声无息地挥出一记左勾拳。卡诺斯伸臂牢牢挡住。
“好。邦纳跟我两个人出去。你们留下。森普斯,准备好审问康哲夫的房间。”
卡诺斯拉着麦卡菲的手臂步出办公室。
在警局走廊上,卡诺斯展开地图中段,边走边把其中一个地区的街道图指给邦纳看。“等会儿叫西班牙警察把我们载到这里,抵达后我们便乘机把他们甩掉。”卡诺斯悄声说。“市内有不少卖刀剑纪念的商店。找两柄称手的。”
邦纳目光一亮。
“找到康哲夫之后,你喜欢怎样对付他也可以。”卡诺斯阴森地笑。“但要留活口。”
康哲夫戴上从教堂借来的眼镜和帽子,提起装着“工具”的布袋,步向大教堂的后门。
正准备推开门时,后面传来费南迪斯神父的声音。“你需要车子吗?”
康哲夫摇摇头。“走路比较容易躲开警察。多谢了,神父。”
“康先生……你相信上帝吗?”
康哲夫回过头,凝视费南迪斯神父祥和的脸容。
“……我希望真的有上帝。”
“你见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吧?”费南迪斯神父叹息。“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
神父回过头,瞧着圣堂内一尊圣像。“有很多人对过我说:他们相信上帝。其实他们相信的只是自己心中想象的那个‘上帝’。他们信仰的只是自己。宗教对他们来说,只是在感到罪咎时用来减轻痛楚的鸦片。”
“神父,你呢?”
“我一直在找寻上帝之道。我跟曼多萨教授从小在托利多一起长大。成年后,他立志当植物学家,要从热带雨林里找出能够医治癌症的灵药。他选择了救助人类的肉体。”费南迪斯神父回头看着康哲夫:“我则在十八岁开始献身侍奉。我选择了救助人类的灵魂。”
“许多年了,上帝之道并未展现在我眼前。我想祂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行恶的人都在世上享乐,好人反而受苦?为什么有些婴孩一出生便受不治的病症和残障折磨?为什么有权势的人可以命令别人牺牲性命,以保护他们这小撮人自己的利益?为什么?《圣经》跟圣人的著作都无法令我明白。”
费南迪斯神父握住胸前的十字架:“终于有一天,我在外面的红木林中听闻鸟儿的歌唱,摸到树叶上的冰凉露水,感受到透过枝叶洒下的温暖阳光。我豁然明白了。祂告诉我:费南迪斯,不要沮丧啊!现世的一切都总有消逝的一天,唯有爱能脱离时空的桎梏。爱超越官能的欢愉和痛楚、物质的富足与贫乏、转眼成烟的光荣与屈辱。爱是人生存在世上唯一的绝对意义。爱就是上帝。人不能领悟、实践对这个世界的爱,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救赎。”
康哲夫回想起日本京都那位老和尚的说话。他和费南迪斯神父的训言是何等相近。
“教会恐怕不同意你的说法呢。”康哲夫苦笑。
“教会只是在现世上宣扬上帝之爱的工具。教会消失、毁灭了,爱仍会存在。”
康哲夫无言,推开了教堂的后门。
“神父,我们恐怕再也不能再见面了。”康哲夫踏出教堂外,“但是你的说话,我一生都会记着。”
两个小时后,康哲夫抵达了托利多城南端。全城最南的一条行车马路横亘眼前,再过去便只余高耸的悬崖和崖下的塔尤河。
康哲夫谨慎地步过马路。他借着路灯的亮光细看费南迪斯神父送给他的小地图,找寻最后的目的地。
那是悬崖其中一段凹陷处。若从高空俯视,崖壁呈缺口向南的一个“U”字。康哲夫特意挑选从这处狭壁攀下,是为了减少被塔尤河上船只发现的可能。
康哲夫细心地在崖顶上摸索,终于找到一条坚固的岩缝。他把背上的布袋卸下打开,找出小锤和三根金属岩楔,把其中一根岩楔钉进石缝内。
天全黑了,月亮才缓缓爬升上来。是弯弧如眼眉的朔月。
——朔月……朔月王国……
康哲夫用轻而密的手法把楔钉打进岩石里,避免弄出惊动任何人的声响。
完成后,他伸手拉动钉好的岩楔,看看是否稳固。他抓起背包,掏出费南迪斯神父替他从教友处借来的登山索、腰带和钩环。
把腰带穿好束紧在腰身和大腿后,康哲夫把登山索绑到钉牢的岩楔上。所有动作正确而利落,都是在接受雇佣兵训练时练习过上千次的技巧。
就在要把登山索绑牢时,后面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把粗犷的男声:“你看来很藏书网忙吧?让我帮帮忙。”男人说的是美国口音的英语。
康哲夫浑身一震。他迅速从西服内袋掏出那柄弹簧刀,然后回首。
邦纳六尺六寸高的雄伟身躯自黑暗中出现。围绕着胡须的嘴巴在微笑。手中握着一柄古西班牙式短剑,不时在指头间挥转把玩。
康哲夫一眼断定,邦纳身上没有佩枪。
邦纳一步一步迫近过来,空着的另一手抚抚后颈。“很多谢你早上那一记。我倒奇怪你为什么不用刀刃。”
邦纳伸出赤红的舌头,舐舐矢剑的刀脊。“放心。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保证你一生再也不能用双腿走路。”
康哲夫察觉邦纳的目光不时扫向东面。这意味着他还有人支援。是卡诺斯另一个部下还是他本人?邦纳自己是从西面走过来的。他们一定是分兵东西两端,一直沿着悬崖搜查。这处稍为靠西,故此邦纳首先找到。
——没有时间了。一定要迅速摆平邦纳!
康哲夫抚抚右胸。由于仓猝从医院逃出,未经充分输血的身体仍十分虚弱。
康哲夫恐怕自己只能发出一次攻击。要绝对命中、完全制服邦纳的一击。
康哲夫叹息。
——难道要打破不再杀人的誓言吗?
邦纳继续逼近,还开始摆出挥剑的架式。康哲夫一瞧便知他是用刀高手。大概已割破过不少人的喉咙吧?
不断逼前的邦纳凝视康哲夫双眼,注意力其实放在康哲夫握刀的左手上。他决定先夺去康哲夫的攻击能力,再好好整治他。
瞧着邦纳那野兽般凶残的目光,康哲夫自离开非洲以来第一次再度感到恐惧。
邦纳的短剑闪电挥出,事前毫无征兆。是不折不扣生自战场的杀人刀法。
康哲夫及时飞退闪过。左前臂被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弹簧刀几乎脱手。
康哲夫握刀的手指在颤抖。恐惧更浓。
——恐惧……
康哲夫回想起在纽约的剑术馆内,第一次受教于恩师顾枫的情景。
“恐惧是武者最大的敌人。”顾枫的话在康哲夫心内响起。“但是不要试图消灭恐惧。那只会徒劳无功。要学习接受恐惧,习惯恐惧。这是克服它的唯一方法。”
邦纳第二次挥剑打断了康哲夫的思路。这一击砍在康哲夫手中的弹簧刀上,几乎把它打掉。康哲夫惊于邦纳那雄猛的臂力。
这次康哲夫已避退到崖边。后面是一片广阔无际的黑暗,前面是如原始野蛮人般的邦纳。
康哲夫再次努力回想顾枫的教诲。
“重心。任何人摆出任何体势、作任何动作都不能离开重心。只要准确把握对手重心所在,最疲弱、缓慢的攻击也能制服最强壮的敌人。”
康哲夫笑了。这是顾枫第一次授课时对他说过的话。此后康哲夫修习过剑术千招百式,涉猎了世界各地不同刀剑兵刃的技法,反而忘记了恩师最初的教诲。
他又记起顾枫说过:“在我修行之初,一剑就是一剑;练成了数十种剑术之后,我才知道一剑不止一剑;到了今天,我却领悟到:一剑还是一剑。”
康哲夫笑得更有信心。恐惧渐渐消退无踪。
邦纳愕然。
“你没有退路了。”邦纳扬扬手中利剑。“投降吧。我承诺不会伤害你。”
就在这一刹,康哲夫握刀的手臂缓缓递出少许——
邦纳在说话之际同时进击,短剑猛斩向康哲夫握刀的左腕!
——出乎他意料之外:康哲夫递出手臂的动作只为了引诱他进击!
邦纳的短剑挥空。康哲夫已俯身扑向地上。
康哲夫双手反握弹簧刀,鼓尽全身力量插击向邦纳的左脚!
邦纳想闪避,但动不了——左脚是他发出斩击时用以支撑身体的重心足!
弹簧刀刃贯穿邦纳穿着皮鞋的左脚。透出鞋底的一小段刃尖刺在岩石地上而折断。
康哲夫顺着飞扑之势向前翻滚,远远避开正凄厉惨呼、仆倒地上的邦纳。
那一刺的强烈冲击力,震得康哲夫右胸伤口再次破裂。他咬牙忍住痛楚,急促跑到刚才钉好了岩楔之处,匆忙把登山索结上。
崖顶东面远处,传来哒哒的奔跑脚步声。
康哲夫没有理会跑过来的卡诺斯。他把腰带的勾环扣在登山索上,穿上一双厚厚的皮手套,挽住已结紧崖顶岩楔的登山索奔向崖边。
康哲夫爬下崖边,右手拉住登山索上端,左手挽着绳索下端,双足踏上崖壁。登山索中段穿过腰带的勾环,把康哲夫腰身牢牢托稳。
康哲夫穿着手套的双掌谨慎地放松。登山索在勾环间滑动,身体随即展开快速的滑降。康哲夫不时收紧双手握住绳索,有节奏地调节空降的速度。双足在崖壁上一下一下地跳跃,防止身体碰上崖岩。
在崖顶上,卡诺斯已越跑越近。左脚受创的邦纳却拼命爬行,握着短剑爬向登山索缚着岩楔之处。
邦纳爬到距离登山索一臂之遥。他大吼挥剑砍斩登山索。绳索裂开了一半。
康哲夫停止滑降,垂头看着下方黑暗的塔尤河。河面距离他已不足一百公尺。
崖顶上的邦纳再次高举短剑。
卡诺斯走到距离邦纳只有十多公尺处,看见了邦纳的举动。
“不!”卡诺斯惊呼。“邦纳!不要割断它!”
邦纳略一犹疑,短剑仍举在头上。齿缝间在吃痛呻吟。
下面崖壁上的康哲夫以左手握着登山索,右手把腰带上的钩环解离绳索。
“不要!”卡诺斯边奔跑边吼叫。
短剑挥下。
就在邦纳砍断登山索之前一刹那,康哲夫双腿在崖壁上全力一跃,双手放开,身体大字飞堕向塔尤河中心。
就像跳伞时未把降伞拉开之前一样,康哲夫尽量扩张身体减缓下坠的速度。
在接触水面之前一刹,康哲夫急速换成垂直插水的姿势。身体以最细小接触面堕入冰冷的河水。
崖顶上的卡诺斯爬到边缘俯看,刚好瞧见康哲夫没入河中扬起的水花。
卡诺斯急忙掏出手提无线电话与托利多警局通话:“立刻派船到城南的河上!全面搜索!加派人到河对岸,带警犬!”
一如卡诺斯所料,康哲夫的细小身影浮现在河中央,开始向河的对岸游过去。
对岸除了横亘的一条环回公路以外,后面便是大片树林。
等了约三分钟,仍未见西班牙警察的巡逻船开来。卡诺斯眼睁睁看着康哲夫爬上了河岸,开始跑向树林方向。
卡诺斯知道,康哲夫一旦走进树林,便有能力逃过警察的追捕。任何一个受过严格野战训练和具有充足实战经验的突击队员——包括卡诺斯自己——都能达到这一点。康哲夫当然也不例外。
卡诺斯瞧着康哲夫的细小身影隐入树林中。他心里怀疑: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这个可怕的前雇佣兵。
第十章 回归线
连接托利多与马德里之间的M30公路,清晨一片寂静。没有半辆汽车经过的沥青路面中央,几只早起的鸟儿停在白色的路线上休息。
遥远的北方渐渐传来车轮转动和引擎怒吼的声音。一辆运油车像长型坦克般从马德里的方向驰来。公路中心的鸟儿惊散,各自冲上仍未亮透的晨空。
运油车离去。公路再度恢复宁静。除了缓慢变化的天色外,时间似乎停滞不动。
公路东侧有一条小小的支道,伸展入一片平缓无际的草原。朝阳从平原的尽头处升起了一半。
一条孤寂无比的身影远远避开公路,在草原上踽踽独行。步履有点蹒跚,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看来似是个上了年纪但身体仍然硬朗的老农夫。
他走到其中一片比较斜的草坡顶上,站在坡顶小路旁竖立的一块木板前,俯视草坡下方一座倚着小树林而建的牧场。
他托起帽沿,露出一双哀愁的眼睛。
牧场中央的两层高木屋窗户没有透出半点光亮。烟囱没有冒出炊烟。牧场围栅内原有的牛群都不见了。只是相隔四天,这座牧场便已失去了一切生活气息。
康哲夫转头瞧瞧身旁那块写着牧场求售广告的木牌。上面钉着一片写着“已售”字样的小木条。
——媞莉亚,是你把它买下来了吗?
康哲夫缓缓爬下草坡,谨慎地走近牧场。千辛万苦才逃到这里,他可不想被牧场主人当作小贼以猎枪射穿身体。
他勉力攀过牧场外的围栅。右胸一阵发痛。创口的情况不大好,费南迪斯神父给他的消炎药又用光了。
康哲夫以轻细的步伐迅速走近庄园中央,抵达了木屋其中一面墙壁。窗户内的窗帘都垂下了,完全看不见屋内的情形。
康哲夫摸索到屋后的小花园。那儿有一道小小的后门。是那种用信用卡也能够打开的小门锁。可是康哲夫身上如今连纸币也没有一张。
正在盘算如何打开小门时,门内传来一把男人的声音。
“是康先生吗?”说的是英语。
康哲夫一瞬间整个人僵住了,立刻作出戒备的姿态。
“请进来吧。门没有上锁。”
身体的虚弱和伤痛,令康哲夫的思考能力比平日迟钝了许多。然而往日在雇佣兵团染上毒瘾的岁月中,他已习于在脑神经受到干扰的情形下作战。他默想。对方的语气不似带有敌意。如果是警察、CIA或是“朔国”派来的杀手,也一定不会作声示警。
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小门推开。
屋内一片漆黑,从空气中残余的食物和油烟气息,康哲夫断定这是厨房。
眼睛开始习惯了黑暗之后,他辨出前面一张大餐桌后坐着一个人影。那人安静地坐着,双肘搁在桌上,两手支着下巴。一个完全没有攻击性的姿势。
“康先生,请关上门,比较方便说话。”
这次康哲夫听清了:男人英语中夹带着轻微的特殊口音。初次听见的人绝不会察觉其中分别——除了日夜思念着媞莉亚的康哲夫之外。
男人那特异口音跟媞莉亚的一模一样。
“你是‘朔国’的人?”康哲夫把鸭舌帽脱下。
“我国的名字是‘迈尔桑’。”男人按动了他身后墙壁上一个灯钮。厨房天花板中央一个灯泡亮起来。“其意思就正如阁下所说:新月朔国。”
康哲夫打量眼前的男人:眼睛细小,双眉十分稀疏,低而小的鼻子,肤色比一般东方人黝黑,一张毫无半点性格的脸孔,近似东南亚国家的人。一身黑西服倒是非常称身。整体予人的印象是政府的中级公务员、汽车推锁员或是会计所的职员,总之是那种不会吸引人多瞧一眼的类型。
康哲夫发现木桌上放着一件东西:曼多萨教授送给他的那本《朔月王国传说》。书中央有那个洞穿的剑孔。
“媞莉安罗吉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个男人说,“康先生真的能够逃到这里来。”
“你是说媞莉亚?她在哪儿?”
“她已经回到我们的地方。她十分安全,康先生可以放心。她回去的一切程序是我亲自安排的。”男人目中透出自信。“媞莉亚的全名是雯罗·媞莉亚罗吉。‘雯罗’这个姓氏是‘歌’的意思,是我国古代一位王后的姓氏。在其后的大分裂时代,雯罗族也是其中一方割据的诸候,媞莉安罗吉正是其后代。”
男人指指桌上的书。“这些史事,在这本书上也有记载。”
“是媞莉亚吩咐你在这里等我吗?”康哲夫露出焦急的神情。这对他来说是罕有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欢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在他人的眼前。
男人思考了一会。“也可以这样说。她确实在临行前这样要求我。另外我们也有点事情要跟康先生谈谈。”
“你们不是要杀死我的吗?”
“那只是一个可怕误会。”男人微笑。“很抱歉令阁下受伤。但是我国当中有人擅自行动,错误下了格杀的命令。”
——杀死达奎也是误会吗?
康哲夫原本想这么说,但觉得眼前不是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贵国要跟我谈什么?”
“我没有权力与康先生谈这件重要事情。”男人神情非常严肃。“我叫哥喃汉,只是我国一个小官吏而已。我的任务只是把康先生带回我国的首都,与我国最重要的人亲自会面。”
“凭什么要我跟你回去?”
“媞莉亚在那儿等着你。”
康哲夫像被一下子击中要害。他沉默了好一轮。“你们相信我吗?你们能够确定我不是CIA刻意放走的卧底吗?”
“CIA里也有我们的人。”哥喃汉说。“康先生,你已不容于美国政府。即使你把现在所知的一切告诉他们,对我国造成的伤害也不大。就是现在把我抓给CIA也没有用。我持的是马来西亚护照,名字叫‘吴文芳’,职业是家俱商人。你不会找到其他线索,也不会再见到媞莉亚。”
康哲夫拉出哥喃汉对面的一张木椅子,坐下来低头沉思。
“康先生。”哥喃汉整整领带结。“假如你想再见媞莉亚,便没有其他选择。”
康哲夫把眼睛埋在双掌中。“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哥喃汉释然一笑。
“不用焦急,康先生。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一个好医生。”
在法国西南部港埠波尔多一间隐秘的私人医院疗养的两个月期间,康哲夫完全没有刮胡子,如今一脸漆黑浓密的胡须改变了他整个脸形。
把原本整齐得如企业行政人员般的发型理成军人似的短短平头后,哥喃汉替他拍照制作假护照。康哲夫一眼看出造这本新加坡假护照的是一流高手。里面盖上了好几个国家的入境签证。
康哲夫就以这本名叫“王永波”的护照从巴黎戴高乐机场出发往泰国曼谷,再南下印尼,东渡巴布亚新畿内亚,进入南半球的纽西兰。
早在纽西兰首都威灵顿等待他的哥喃汉又为他安排了另一本护照。“朔国人”的安全措施令他叹服。
这次康哲夫以澳洲华侨“刘伟明”的身份出发,到夏威夷檀香山休息了五天。在黄昏的威基基海滩上漫步时,一想到自己两个多月前仍在地球的对面拼死逃亡,康哲夫兴起一股奇异的感叹。
飞机抵达加拿大温哥华后,哥喃汉一如预料般在机场外等候他。接到手上的是一张长途公车的车票。
长途旅程开始令康哲夫感到厌倦。但是一想到媞莉亚的脸,他再次打起精神来,观看车窗外毫无变化的风景。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平原,偶尔会经过附带餐厅的加油站。经过山区公路时停下了两次,都是因为路上挡着小群野生的山羊。
公车越过一辆MTB(多用途越野脚踏车)时,康哲夫不禁向那穿着斑斓紧身衣的车手多看几眼。车手并没有回看他,只是低着头朝光秃秃的公路前方拼命踩着脚踏。不一会脚踏车便化为一颗小小的黑点,被远远抛到后头。
到达加拿大东岸多伦多时已是八月末。头发长了一点,不过仍是野和尚般的平头,与护照中那个“刘伟明”没有两样。
当哥喃汉吩咐他循陆路南下美国波士顿时,他猜测已开始接近目的地。否则哥喃汉不会要他冒险越过美国本土的海关。
在长途公车上,康哲夫已充分练习过澳洲口音的英语——他在雇佣兵团时接触过不少土生澳洲人,这项工作并不太困难。
关员被他明显的口音瞒过了,何况他也在夏威夷出入过一次。
七个小时后,哥喃汉也随同到来。他以汽车接载在机场等候的康哲夫。
车子在市中心兜转。
“把你的护照交给我处理。”坐在驾驶席的哥喃汉向后座上的康哲夫说,“你身旁那个纸袋,里面全是你需要的东西。”
康哲夫把护照交给哥喃汉后,打开那浅棕色的普通购物袋。一个皮夹。一叠美金钞票和十几枚零钱。钞票全是旧的。另外有两张证件,一张是加州的驾驶执照,一张是美国公民的社会保障卡。
“名字仍然是‘刘伟明’,洋名是‘雷伊’。”哥喃汉把那本澳洲护照收入西服内袋后说,“相隔时间太短了,为免你搞乱了身份,还是用这个名字。你本身是美国人,不用担心口音和俚语。”
“我一直有个问题。”康哲夫把钱跟证件收进黑色皮夹时问:“你们很早便认识我吗?”
“你很快便会知道答案。”
“接着我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出生的地方。”哥喃汉微笑。“那个令人既畏惧却又趋之若骛的都市。”他说着把一张由波士顿飞往纽约的机票递给康哲夫。
汽车在波士顿公园广场旁停下来。这儿临近公车总站,正好让康哲夫搭乘公车前赴机场。
“后天晚上八时,到帝国大厦八十六楼的观景台。那儿会有人告诉你要往哪里去。”哥喃汉由始至终连头脸也没有别过来。“你永远再不会见到我。”
康哲夫下车后,哥喃汉驱车不到五分钟,便返回四十六层楼高的“丽丝卡尔顿”酒店。
把汽车交给服务生泊好后,他快步走向酒店大堂的升降机。虽然不需再带引康哲夫,他仍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包括联络在纽约的接头人、销毁康哲夫的假证件等。
在十二楼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上步过时,哥喃汉面容依旧无一丝变化。康哲夫的安危如何,他半点儿也不关心。
但就在打开房间大门的一瞬,他脸上那钢铁一般的自信崩溃了。
在原应空无一人的单人房间里,一名身穿黑皮夹克的高壮男人端坐在床上。坐姿虽然非常轻松,男人却自然散发出慓悍的气势。
男人架着一副墨镜,一头黑中带棕的长发束成马尾,唇上和下巴留着髭须。右耳有一道犹新的创痕。
“喀尔塔!”哥喃汉的声音在颤抖。“你……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迅速把房门关上。
“不懂礼节的家伙!应该称呼我为‘提督阁下’!”男人喀尔塔叱喝。“那个中国人在什么地方?”
“什么中国人?”哥喃汉恢复了平日的镇定。
“不要在我面前搞花样!小小一名‘驿班统’,你的生死都握在我掌中!告诉我,康哲夫在什么地方?”
“没有‘主公’的命令,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哥喃汉神色坚定。“你也知道他是‘主公’的客人,你不能向他动手!上一次你……阁下擅自行动,已令‘主公’大发雷霆,阁下不应再越权行事……”
“我只知道他是敌人!猜德连就是栽在他手上——我们连他的尸体也无法取回!”喀尔塔的语音有如咆吼。“听说猜德连临终前在身上完成了‘血朔’,那意思非常明显——要我们替他报仇!”
“阁下不能违抗‘主公’的命令……”
喀尔塔笑笑。“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你要带他回‘首都’。我的部下会在纽约找到他……”..
喀尔塔站了起来,摘下墨镜,露出星火燿然的瞳睛。
“他没有机会活着跟‘主公’见面。”
十五个小时后,康哲夫架着金丝眼镜,头戴洛杉矶职业篮球队“湖人”的紫、黄色球帽,身穿浅蓝风衣和洗得发白的Levi's 501牛仔裤,足登白色的Nike Air蓝球鞋,步出纽约拉瓜迪亚机场。
纽约。美国文化与经济的心脏。
也是康哲夫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康哲夫站在纽约曼克顿中央公园西侧,位于七十七街与八十一街之间巨大恢宏的“美国自然史博物馆”一楼三号室内。
这个展览厅名为“人类与自然”。康哲夫面对一批古代游牧民族的模型人偶。栩栩如生的小孩和妇女人偶在编织衣裳和挤羊奶。健壮的男骑士则为马匹清洗及修整硬弓。
它们只是这座全世界规模最大的自然博物馆内三千四百万余展品的其中数件。
康哲夫在展览场中呼吸着过去的气息。
“自然史博物馆”是康哲夫少年时最喜欢流连的地方。许多个星期天早上,他急不及待地乘公车从Downtown的唐人街到来,常常呆看着那颗三十四吨重的巨型殒石,或是正对博物馆入口的罗斯福纪念馆内那座全世界最高(五十尺)的恐龙骨化石,直至出神。
年岁渐长后,康哲夫开始领悟到:把这座自然纪念馆建在纽约是何等讽刺。
当他凝视原比例大的鲸鱼模型同时,距离他九公里外的华尔街纽约证券交易所并列的巨大圆柱后,有人动一动指头便赚取了一生也花不完的巨款;而那一夜全市七至十万名露宿者,睡在绘有鲜艳涂鸦的墙壁下或是地下铁路车站的长椅上;辉煌豪华的第五大道上,Tifanny珠宝店内那枚一百二十八克拉的钻石在闪闪发光;同时北面哈林区内,颈挂又长又重的黄金锁链、十指穿满金指环的十四岁黑人毒贩在手提轻机枪的火焰前卧倒;接着苏豪区内无数奇装异服自称“艺术家”的人开始出没,在酒精和性爱中消耗青春……
而眼前的硕大鲸鱼,跟自由岛上女神手持的熊熊火炬一样,纹丝不动。
这时的少年康哲夫便会感到一股无由的孤寂。
今天,快将三十三岁的康哲夫在意料不到的原因下回到纽约市,重返这座久违了的博物馆。那股与高度资本主义社会格格不入而产生的孤寂感,比茫然的少年时更倍为浓烈。
他决心抓紧眼前仅有的幸福。
即便只是最后一面,他也要再见媞莉亚。
就在转身步离展览馆的一刹,他忽然嗅到一点点危险的气味。
虽然只是极轻微的异感,但一如所有曾在修罗场出生入死的战士,康哲夫对直觉的信任比对电脑分析的情报资料尤甚。
“这么快便追踪到这里来了吗?……”
危机感瞬间又消散而去。看来对方还未准备动手吧?
——只能寄望自己比对方更快了。
康哲夫下定决心,再次迈出步伐。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
整个午间和傍晚康哲夫一直在纽约市内各处混迹,转乘了出租车、地铁和公车,步行穿过中央公园空旷的草地三次,又在各座旧住宅大厦的前后门户、纵横走廊与阶梯中穿插,途中到百货公司买了一整套现成的黑西服、白衬衫、黑领带、帽子和皮鞋换穿,提着只装着一份《纽约时报》的公事皮箱,架上墨镜,总之用尽一切自己曾学习过的反跟踪手段。
然而抵达豪华洁净的第五大道与三十三交界处的帝国大厦时,他仍不抱太大自信。毕竟自己孤身一人,身边却围绕了太多暗藏的敌人。
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对纽约街道地形了如指掌。
全高1475.4尺、楼高一百零二层的帝国大厦,曾一度以“世界第一高楼”的荣誉,成为纽约市傲人的标志之一。
可是今天,这座曾在银幕上被一头五十尺高黑猩猩攀爬过的大厦,却面临待价而沽却又乏人问津的可怜命运。
乘坐升降机抵达八十六楼的观景台,康哲夫走向朝南栏杆前,眺视曼克顿市中心的夜色。丛丛密布的高楼大厦犹如一座会发光的森林,又像一头硕大怪兽的嶙峋背项,释放出超巨量的热能与二氧化碳。
“你喜欢纽约吗?”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康哲夫肩膊略一震颤,但瞬间即断定不是媞莉亚。
女人如模特儿般的高佻身躯站到康哲夫左侧,与他并肩眺视夜色。白皙的皮肤不让法国美女,棕色的直长头发层次非常分明,但那秀丽的侧脸轮廓明显像东方人。深蓝色的套装和高跟鞋是只有第五大道上的名店才有的高级品。
康哲夫想不到跟他联络的人,竟是这样一位教人怦然心动的美女。
“我坚持要住在纽约。”女人的语音非常动听。“它是世界的最顶点。实现最高梦想的地方。”
女人把脸转向康哲夫。明澄如水而充满妩媚风情的双眼凝视他。
从她鲜红的嘴唇中吐出两条街道的名字。康哲夫知道那交界处在Midtown东侧,与现在身处的帝国大厦相距并不远。那儿是商业区,IBM大厦、AT&T大厦、菲腊·摩里斯烟草公司大厦等等跨国大企业总部都在该处,再往东的海旁便矗了联合国总部。
“是‘海全企业’的分部大楼。”女人说。“到接待处找李经理,说出你现在证件上的化名,自然会有人带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明早十时至十一时到达。”
康哲夫知道“海全企业”是东南亚的华资大企业,主要从事航运和钢材建设工程,创办人兼现任总裁阮琪原在越南出生,是世界少数最具魄力的华人富豪,在国际工商界的实力可与高桥龙一郎相比。
——连“海全企业”也牵涉在内?这个朔国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我替你预备了今晚休息的酒店房间。”美女把一条房间钥匙交到康哲夫手上。酒店属中等级数,不致引人注目。
三个多月来给人当玩偶般摆布,康哲夫已感到厌烦。但眼前美丽的女人忽然说:“你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
康哲夫一时间无从应对。
女人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拨长发。一阵高级香水的气味随晚风钻入康哲夫的鼻子。
她抚抚左边的银耳环,“怎么样?我跟你回酒店睡一觉好吗?我保证在天亮之后,你永远再不会看见我的脸。”
女人直接的说话反而令康哲夫松了一口气。他微笑,“跟你这样美丽的女人睡觉,恐怕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的梦想。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是因为媞莉亚?”
康哲夫微吃一惊。
“我认识媞莉亚。”女人微笑叹气,再次向市中心的亮丽夜色凝视。“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只有……十六岁。那时候我已感觉到她那张稚嫩的脸里隐藏了一种独特的魅力,是一种不属于世俗的魅力……一股坚强又自主的生命力……很难形容,总之连我也叹服。”
她再看看康哲夫,“也只有独特的男人才会被她这股魅力吸引吧。……你,还有喀尔塔……”
“喀尔塔?”
“你要小心这个男人。”美女脸上一阵苍白。“他是我国先锋大将军,‘主公’座下第一剑士。一个为了取得喜欢的东西而不惜杀人的男人。他要置你于死地,就是为了媞莉亚。连‘主公’也无法驾驭他。”
女人转身步向升降机大堂。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只是回头笑笑,又再扬起柔软的棕发,踏响高跟皮鞋,以婀娜的姿态向升降机门走去。
美女离开帝国大厦后,沿着第五大道往南散步。街道两旁的豪华名店早已关门,但行人道上仍是游人不绝。他们在一个又一个设计精巧、灯光柔和的橱窗前驻足,明知徒劳无功,仍努力试图以视觉满足自己对物质和虚荣的饥渴。
走了十多分钟后,美女驻足瞧向车道,准备招手召出租车。
“嘉蔓。”
美女正要伸出的手僵住了。她回过头。
长发披肩的喀尔塔就站在她身后不足一公尺处。虽已换上一身浅蓝色的便服,他身上依然围绕着那令一般纽约流氓不敢接近的气势。
美女嘉蔓紧紧地皱起黛眉。“不是叫你不要再找我的吗?别影响我工作。”
“你怎么了?”喀尔塔微笑。“刚才那一秒间的表情紧张得要命。跟哥喃汉一样。我真的这么吓人吗?”
“你见过哥喃汉?”
“放轻松点,嘉蔓。”喀尔塔拍拍嘉蔓的臂胳,示意她一道向前走。为免站在街上引人注目,她只好顺从他的意思。
“那个中国人在哪儿?就在这附近吧?”
“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是我的女人。连你也要出卖我吗?”
嘉蔓冷笑,“我‘曾经’是你的女人。”她顿一顿,又说,“我现在只听从‘主公’的命令做事。你也应该一样。”
“我做不到。”喀尔塔凶厉的目光在夜色中闪动。“为了媞莉亚,也为了已殉身的猜德连,我不能让康哲夫活下去。猜德连既在身上画出了‘血朔’,那中国人就要把鲜血偿还在朔国剑士的锋刃上。”
嘉蔓咬着下唇。“既然你是为了得到媞莉亚而杀他,还凭什么期望我会把他的行踪告诉你?我……”
“你说得对。”喀尔塔再度微笑,嘴角带着一抹已掌握一切般的自傲。“其实看见了你,我已肯定他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只是想从你的对答反应中确定一下。”
嘉蔓呆住了。“你……你已派了部下……”
“他活不过今夜。”
进入了第三十四街,第六大道地下铁路车站的上行线入口后,康哲夫双耳忽然听到微弱的鸣音。
他两胁的肌肉如条件反射般绷紧了。这是感应到危机而作出的自然反应。
缓缓步下阶梯时,康哲夫不断扫视阴暗走廊四周;喷满了涂鸦图画和文字的墙壁上残留着破烂的广告海报;仅余十数盏没有给盗走的壁灯半明半灭;地上散布着现代文明不可缺少的各种垃圾;阶梯上和走廊中穿梭的疏落行人带着城市人一贯的冷漠脸孔……
廊道弯弯曲曲,可供罪犯埋伏突袭的暗处死角多的是。
——难道只是抢劫犯吗……
那股鸣音突然加强了。他下意识地回首。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挽着公事皮包,一边谈笑一边步下阶梯,距离康哲夫身后大概十公尺。
左边的男人十分高瘦,但迈下阶级的步伐稳健有力;在他身旁的同伴则横胖得有如一颗圆滚滚的岩石。两人的面目都像亚洲人。
康哲夫迅速回过头来,仍保持和刚才一样的步伐,沿着廊道向前走。
转过一个弯角后,康哲夫却立时抛去手上的皮箱,全速向车站深处疾跑!
——他肯定那两个男人就是杀手!
从后追赶而来的足音,证明他的想法无误。
跑到一段直长廊道的尽头时,康哲夫稍一回头,瞧见两个男人已从西服内抽出明晃晃的锋刃。是美国陆军使用的那种阔刃开山刀,刀刃约一尺多长。
令康哲夫惊奇的是:胖子跑步的速度竟也如高个子一般的快。康哲夫逃跑的目的就是想把对手分开,再予以逐一击倒,这个计策却已失败了。
前面又是一条长阶梯,康哲夫一段接一段地飞跃而下,闪身穿过两名行人之间,终于飞奔到达下面的月台入口。
康哲夫顺着急激奔驰的势道,左掌向前一按,轻巧地跳过了入口的投币闸栏,全没理会看守员的喝骂声。
看守员的声音忽然收起了,他远远躲到一旁——两个持锋锐开山刀的男人一起跃过闸栅。
一列列车刚好驶进月台。原来银色的金属车壁污秽得有如钻过煤矿洞一般。
列车还没有停定,康哲夫当然不能站着等候。他沿着月台边缘,向列车尾部的方向继续奔跑。
在他前方数公尺处的右旁是一条候车长椅,一名满身污烂衣衫的露宿者横卧在上面。露宿者似乎被康哲夫的足音弄醒了,半撑起身子,伸手擦擦惺忪的睡眼。
康哲夫奔过长椅——
——露宿者胸前衣襟内突然闪出一抹银光!
康哲夫稍一回首,一柄双刃匕首的尖端已迫近他双眉之间!
嘉蔓忽然大笑起来。
喀尔塔耸耸眉毛。“你笑什么?”
“你太低估那中国人。”
“……?”
嘉蔓掠一掠耳旁的长发。“我跟你打赌……他一定能活着到‘首都’。如果你输了,便要跟我结婚。好吗?”
“你输定了。”喀尔塔目中闪出怒火。“你要赌什么都可以。”
“说笑罢了。我根本不想嫁给你这种男人。”嘉蔓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你派去的部下能够保住性命。他们毕竟也是我的同胞,对吗?”
在“露宿者”刺出那又急又狠的一剑同时,康哲夫已发出一记旋身横踢!
他早已断定这个“露宿者”也是敌人。
——这么容易给声音惊醒的人,怎会住在地铁站内?更何况他身上并没有跟那套污秽衣裳相配的浓烈腥臭气息。
匕首掠过康哲夫右耳。
康哲夫右足踹在“露宿者”左膝关节上!
——一般传统武术,总有几套所谓“空手入白刃”的招数,不外乎以各种复杂关节擒拿技夺去对手掌上的利器;电影中也往往出现主角把歹人手中利刃踢飞的镜头。事实上这统统是没有面对过真正生死搏斗的人闭门造车、凭空幻想的花巧招术。
——康哲夫这记踹膝攻击,却是经过各种切实分析,得出最合符实际、胜算最高的“赤手对刀”招式。它包含以下所有优点:
1.动作简单而力量强劲。踢击角度低,身体较易平衡。
2.以身体最长的武器(腿)直线攻击最接近的目标(膝),故此速度最快,而且把双方上身距离拉得最远,消减了对方手持兵刃的距离优势。
3.下路踢击被对方以利刃割伤腿部的机会最小。
4.一击命中即可令对方失去活动能力,能立即逃走避免缠斗。
5.不论如何强壮的人亦无法强化关节。集中力量攻击关节是以弱胜强之第一要诀。
——综合起来,这就是康哲夫在雇佣兵团习得最科学化的搏击术!
在坚硬的鞋跟踹踏下,“露宿者”左膝发出令人震栗的筋腱断裂声,随之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
“露宿者”惨呼仆倒。他终身不能再正常步行。
列车缓缓停了下来。
康哲夫没有再看那“露宿者”一眼,依旧朝着月台末端跑去。在他停下来蹴踢对手的时候,那对一高一胖的杀手追得更接近了。
列车的全列车门同时打开。下车的乘客成群地踏上月台,康哲夫立时隐没在人群中。
两名杀手的步伐慢了下来,以焦急的眼神搜寻康哲夫的踪影。几个靠近他们的乘客,被那两柄锋利的开山刀唬得远远走避。
这时列车开始发出气体喷射的声音,车门即将合上。
康哲夫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横身闪进了车厢。这记迅捷的动作被那高瘦的杀手发现了。
“进去了!”高个子呐喊时,车门早已关上,列车开始缓缓发进。
胖子咬着牙,举起手上的利刃,挟带刚猛的力量砍向车门。
车门上具有防撞效能的坚厚玻璃,在刀刃下如脆弱的饼干般被砍得毁碎。
两人顺着列车往前开行的方向跑步,逐一轻巧地从车窗破洞跃入车厢内。
坐在车厢内的三名黑人吓得缩作一团。一个头发蓬乱、穿着皮夹克的波多黎各流氓倚在钢柱扶手上站着,正好面对着那名横胖的杀手。
波多黎各流氓看见胖子手中的大刀,以带有浓厚西班牙语口音的英语喝骂:“What the Fuck……”他同时把右手伸进夹克衣襟,摸到插在腋下枪套上的九毫米口径手枪。
胖子目露杀机。
流氓把手枪拔出了一半之际,一条银色光束横掠过他腹下。
一记令人牙酸的金属磨擦声。
波多黎各人的腰腹,连同他身后那根扶手柱一同被斩为二段!
胖子收回刃锋丝毫无损的开山刀,跨过流氓的尸身,踏着流满鲜血膏肠的车厢地板向车尾方向奔去。
高个子从后紧随。
其中一名缩在座椅上的中年黑人,被这一幕吓得失禁了。他在哈林区街头也从没有见过如此残酷的杀法。
胖子踢开了车厢末端的车门。纽约列车使用的仍然是以挂钩连接车厢的旧货,车厢之间距离足有一尺。
胖子拉开了对面另一道车门。两名杀手就这样越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搜索康哲夫的所在。
两人进入了列车的最后一节。康哲夫仍是影踪不见。
“没有可能!”高个子叫道。“我清楚看见他上了车!”
“是不是在最后一刻又闪了下车?”胖子的声音非常宏亮。看来高个子是他的部下。
高个子摇摇头。“列车离开车站时,我特往外看了一次。月台上没有他的踪影。”
“车轨上呢?”胖子怒道:“说不定他等列车刚离开车站时,从车卡的空隙跳到车轨旁,然后跑回车站……”
高个子额上渗出冷汗。喀尔塔那张威严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他立刻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具手提电话。
胖子把开山刀收回西服内的刀鞘,把高个子手中的电话夺过,拨了一串号码。
“提督大人吗?我是柯库勒。”胖子的声音带着敬畏。“很……抱歉,我们……我丢了他的踪迹……他把我们引开了,现在应该还在三十四街的车站附近,请派人去……是……对不起,我们会在下一个车站下车,然后尽快赶来。是……遵命……对不起……”
列车抵达第四十二街的车站后,两名杀手急促下车,向月台的阶梯跑去。他们一点也没有担心受警察阻拦——夜间列车内的杀人、抢劫、强暴案件在纽约简直是家常便饭。
列车车门再度关上。车身缓缓发动,继续向北驰去。
伏在其中一节车厢上的康哲夫松了一口气。之前他仍在盘算,如果杀手依然留在列车上,他应该如何脱身。
刚才一登上列车,他便迅速打开车厢末端的车门,在车卡空隙处攀上了车顶匿藏。这一着果然把对方愚弄了。
如今在黑暗的隧道中,康哲夫苦思如何安全熬过这一夜,还要在明早准时到达位于Midtown东侧商业区的“海全企业”大楼。
——有什么不会被人发现的通道呢?……
康哲夫瞧瞧隧道两旁,目中忽然闪出兴奋的异采。
早上十时十一分,曼克顿东侧第四十七与第四十八街之间一条冷清的窄巷中央,一片地下水道圆盖自下向上缓缓掀开,厚重的圆盖翻倒到一旁。
康哲夫短发的头颅从水道洞口伸出。乍现的阳光令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他勉力爬到地面上。整整一夜在地下水道中行走,腹中又空空如也,他的体力降到了低点。一张脸沾满了污垢,胸前的衬衫染成暗灰色。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休息。
康哲夫并没从正面走进“海全企业”的纽约分部大楼。杀手可能正在街上等着他。
远远绕过半圈之后,他窜进了大楼用以起卸货物和垃圾的后门,进入大楼地牢的停车场,小心避过警卫员的耳目。
他在停车场的男洗手间内逗留了五分钟,洗净双手和脸庞,从水龙头喝了好几口水,这才吁了一口气。
登上走火用的阶梯后,康哲夫推开太平门,进入大堂的升降机廊道。正在等候升降机的人全都向他投以奇异的目光。
康哲夫钻出升降机廊道,进入了正面的大堂。他只希望对方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公然动手。
他没有理会正过来阻拦的一名制服警卫,径自走向大理石制的接待柜台。
大堂是典型纽约式商厦的普通设计,建于六、七十年代。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木质的外层墙壁跟圆柱。正面墙壁的巨大时钟下挂着一幅油画肖像,康哲夫知道画中的老年肥胖男人就是“海全企业”总裁阮琪。
坐在接待柜台后的一位身材略胖的金发小姐,向康哲夫那身又破又脏的西服投以惊讶的眼光。
“早安。”眼神带着惶惑的胖小姐仍不失礼貌,展露出可掬的笑容。
“我约见了贵公司的经理李先生。”康哲夫已把台词练习过几遍。“我的名字是雷伊·刘。”
“请等一会。”胖小姐捡起桌上的电话筒,以内线与楼上的办公厅联络。
从后面赶来的那个警卫向康哲夫摆出戒备的姿态,右手按着腰上的警棒。“戴维丝小姐,有什么麻烦吗?”
刚结束了通话的胖小姐连忙向那警卫摆手。“不。这位是李先生的客人。”她恭谨地向康哲夫说:“刘先生,请用升降机往三十三楼。李先生已在等候。”
升降机越过了二十九楼之后,内面便只余康哲夫一人。他凝视头上的单位数字闪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升降机门从中央打开。一名穿着称身灰色西服、样貌看似中国人的矮小男子已在门前等候。毕竟在纽约这个混杂千百人种的都市,要确定一个人的真正国籍相当不易。
康哲夫察觉眼前的男子跟哥喃汉非常相似:一张平凡得让人一别过头便会忘记的脸。
“我是李隆生,本企业纽约分部的会计经理。”男子自我介绍后,向办公厅的走廊招手。“这边请。”
走廊两旁布着密密麻麻的办公桌。人人神情木然地埋首工作,纪律明显比美国本土的企业严谨。只有偶尔几名迎面而来的职员向李隆生甚有礼貌地问安。
李隆生的办公室一如他本人般毫不起眼。
装饰性的陈设只有桌上一座小小的牧羊犬塑像。两边墙壁架子上整齐排列着档案、帐目、字典和法律书籍。
正面的办公桌后原本是一面玻璃幕,但此际放下了百叶帘,看不见外头繁盛喧闹的街景。
李隆生把房门上锁,随后又从口袋掏出另一串钥匙,打开办公室左面一道钢门。
康哲夫污秽的皮鞋踏着厚地毯,随着李隆生走了进去。
内里是一间只有十平方尺丁方的小房间。李隆生把钢门反锁后,房间便完全密封。没有窗户,正面却有一道看来极为厚重的保险库大门,是用船舰舵轮般的转盘打开的类型。
“请稍候。”李隆生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张塑胶卡片。
保险库门旁有一副数字键盘。李隆生先把卡片插入键盘上方的槽口,再按键盘输入一串数码。
“我是李隆生。”他朝着门旁壁上一个麦克风说。康哲夫猜到那是声音识别系统。
键盘侧一点小绿灯随电子音响亮起了。李隆生把卡片收回口袋里。
他随之转动保险库门上两个细小的轮式密码锁,这个程序花了差不多半分钟才完成。
李隆生再次提起那串钥匙,小心挑选出其中一条插进库门的匙孔中,扭转了三圈。保险库门传出一记轻快的电子响声。
李隆生扭旋门上的转盘。保险库门向外逐点打开,直至张成一条仅容侧身而过的门缝。
康哲夫率先进去。保险库非常巨大,两侧排列着钢材制的文件柜。他猜想里面放满了一叠叠现钞、债券和股票。
随之步进的李隆生转动库门内的轮子。达半尺厚的钢门关上时发出深沉的异声。李隆生把转轮中央一根短小的杠杆扳下。“这样外头的人绝对无法打开这道门。”他微笑解释。
李隆生领着康哲夫走到保险库中央。这儿空无一物。
李隆生蹲下来,掀起地毯上一条夹缝。下面出现一个小匙孔。
他掏出第三条钥匙插进去。向左转动两圈半,再向右转动四圈。匙孔发出“卡”的一声异响。
李隆生伸出右脚踏踏匙孔旁。一片钢地板从地毯下轻轻弹开拱起。李隆生把整块钢板揭开,暴露出下面一个足容人身的洞穴。内里透出黄色的亮光。
“请康先生到下面去。”李隆生说。
“要到下一层楼吗?”康哲夫俯首瞧向垂直的洞穴。洞穴其中一面壁上有钢制爬梯,下面亮着黄色的小灯。“是到三十二楼去?”
李隆生摇摇头。“你要到的地方,是这幢大楼的三十二楼与三十三楼之间,是一层不存在于一般人认识中的空间。”他顿一顿又道:“也就是康先生此行最后的目的地。”
——媞莉亚就在下面吗?
康哲夫叹服无言。这样隐密的设计的确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他钻下洞穴,双手握住冰冷的爬梯。李隆生把上面的钢板拉合,随着也爬了下去。
梯子并不长,攀了四步便到达地板。
康哲夫踏上了一条走廊的尽头。宽度仅容两人步过、排列着黄色照明灯的走廊另一头是一道双敞门。门前有一条站立的人影,看来十分高大。
两人以不缓不急的步伐走过去。康哲夫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在门前守卫的是一名全身穿着黑色军服的壮汉,身材比康哲夫高出两、三寸。方形的脸庞坚硬得像岩石。壮汉手持MP5A3轻机藏书网枪,腰上佩有短剑和几排弹夹,额顶上架着一副红外光夜视镜。
康哲夫察觉壮汉腰上短剑的制式奇异而古雅、跟一身现代化军事装备甚不协调。
壮汉以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康哲夫。
“这位是‘主公’的客人康先生。”李隆生对那壮汉说。“把门打开。”
壮汉咧嘴一笑,把手上机枪的保险钮拨到“连射”的位置,举起>枪口瞄准康哲夫。
“你干什么?”李隆生挡在康哲夫身前。“要违抗‘主公’的命令吗?”
“我只接到喀尔塔提督的命令:把这个中国人杀死。”壮汉的声线粗哑。“你不想陪葬便躲开一旁。”
康哲夫额上冷汗淋漓,却苦思不出任何脱脸方法。走廊又直又狭,毫无闪躲之处;他与对方还有一段距离,无法在壮汉扳机之前先发制人。
“康先生,不要试图拿这位李经理作人质。”壮汉狞笑。“我会毫不犹疑地先射杀他。”
“李先生,你先返回上面吧。”康哲夫闭目。“你没有必要捱子弹。”
李隆生发出爽朗的笑声,回首瞧着康哲夫。“看来‘主公’没有看错人。”
壮汉眼见李隆生全无退意,目中闪露出杀机。“你真的愿意跟他一起变成蜂巢吗?”
“安全带康先生进去是‘主公’给我的命令。”李隆生异常镇静的说。“在我有生之年,我从未令‘主公’失望过。”
壮汉咬着下唇,把枪举得更前。
“你连同胞也要杀吗?”李隆生义正词严地喝问。
壮汉脸色一阵青白,但仍强辩:“举凡我朔国文臣武将,都必须有在必要之际牺牲殉死的觉悟。这是喀尔塔提督的教诲。”
“那个疯子!”李隆生叱骂。
康哲夫立时察觉不妙。在军人世界中,深得部下尊崇的将领比神更不可侵犯。
壮汉的脸色果然变了。这次把枪口对准李隆生的心窝。
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即将运力的一瞬间,壮汉身后那道外层铺上厚厚防垫的大门自内里拉开了一线。
“把枪放下。不得对客人无礼。”一把苍老的声音,却带着不怒而威的逼力。
壮汉的身体立时有如被尖针刺得泄气的皮球,慌惶地锁上机枪的保险钮,垂手站到一旁。
出现在大门之后的是一名身穿古式绣银长袍的矮小老者,头上浓长的白发整齐地梳理束成辫子,唇上和下巴蓄着又短又硬的花白须,皱纹满布的一双眼睛透出奇异的亮光。
康哲夫却对这种光采非常熟悉:是拥有崇高权力者贯满欲望的瞳光。
两名同样身穿奇异古服的魁壮男人,背上交叉背着双剑,紧紧拱护在老者身旁。康哲夫一眼看出,这两个剑士是那种随时愿意放弃生命的可怕角色,也就是中国古书上所形容的“死士”。
老者伸出左手向康哲夫一招。那只手掌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黄铜指环。原本护在康哲夫身前的李隆生也立时垂首侍立在走廊一旁。
康哲夫想:这种一招手间便令部下感到无地自容的魔力,只有古代的皇室贵胄才能拥有吧?
老者向康哲夫展出融人心魄的微笑。
“康哲夫先生,欢迎光临我新月朔国的临时首都——‘格尼兹龙’。”
第十一章 首都
把浑身上下洗遍了三次,确定身上再无一丝地下污水的臭味之后,康哲夫才踏出那间豪华浴室。
用柔软的毛巾擦干赤裸的身体后,他面对盥洗盆上方的镜子。他决定还是不要刮去胡子。毕竟日后还要借助它的掩饰离开美国。
盥洗室一旁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他穿上那套玄黑色的宽短和黑长袴,还有一双式样特别的草织拖鞋。这些大概是朔国的传统便服吧。
两名身材高壮的大汉一直在室外侍候。他们带引康哲夫走过一条铺着厚地毯的廊道,尽头处是一道双敞大钢门。
大汉一左一右把门推开。展现在康哲夫眼前的是一幅动人的景象。
一座位于深邃星海下的古雅大厅。
康哲夫仰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大厅天花上的星空其实是人工制造的电脑影象——整幅天花就是一片巨大的投射幕。人在厅中走动时,星光也随着视线角度的转变巧妙地移动。
大厅左面墙壁是一幅巨型的浮雕壁画,镶缀上无数七彩玉石与金银碎块,拼合成一名雄壮骑士策马独立山头、高举长剑向天的壮丽图画;下方的山岩以大块的棕色石片堆砌而成,石上泛着美丽的血色瑕纹——这种玉石康哲夫前所未见;骑士一身铠甲铺以金箔,飘扬在山岚中的披风则全以红宝石砌成;“握”在骑士右手上的却是一柄真剑,锋利四射的长刃分割开以白玉与蓝宝石混成的广阔天空,整个构图营造出一股豪迈逼人的气势。
壁画对面的墙上则书满一列接一列的大字——一种康哲夫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以墨绿色的墨水直接写在白壁之上,笔法刚劲而奇,字列成直排,长短不一,看来是一整首长诗。
大厅正中央摆放了一张巨大的矮桌,桌面呈正五角形,镂刻各种花纹,桌上摆满了杯盆餐具,桌子五方各放了供客人盘膝而坐的靠背软垫。
桌前只坐着两个人。坐在正后方主位、正对着康哲夫的就是那个身穿绣银古袍的矮小老人,正轻轻啜着木雕杯子里的醇酒。在他身后墙壁上有一个嵌入壁内的大型玻璃柜,安放了一具灰黑色的石像头颅,圆周足有一个轿车轮胎般大小,雕工精细,却有多处断裂剥落,恐怕已有逾数百载的历史。
坐在老人左侧的是同样身穿古服、理着短短平头的横壮中年汉。康哲夫呆住了——这张脸太熟悉了。
“高桥!”
高桥龙一郎从座垫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哲夫。”高桥微笑。“你终于来了。”高桥说的是中国语。
康哲夫缓缓走到餐桌前,感觉自己的步履竟有点虚浮。“高桥……不,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我真正的名字是孟冈·波瓦多。你不习惯的话,还是唤我高桥吧。反正这也是我的名字。”
康哲夫盘膝坐在餐桌一方,那股不能置信的震撼仍未平伏。
高桥重又坐下,向身旁的老人摆出手掌。“哲夫,这位是我国当今摄政王——萨武德陛下。”bbr>
老者向康哲夫微一点头,随即拍拍手掌。大厅旁的侍从开始把菜端上桌来。
一名女侍正要向康哲夫的杯子倒酒。老者以听不懂的语言喝止她。女侍慌忙抽回长筒状的酒瓶,代之以清水把康哲夫的杯子倾满。
“本王知道康先生不喝酒。”老人萨武德以纯正的中国语说。“请尽量吃。有什么要求可以用英语吩咐这些侍从,不要客气。”
“英语?”
“我国臣民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教育水平都达到大学或以上的程度。”高桥说。“这堪称是全世界教育水准最高的国家吧?”
“我可以跟媞莉亚见面吗?”康哲夫的表情掩不住心中激动。
高桥瞧瞧萨武德。摄政王抚弄手上的黄铜指环,叹息摇头。“暂时不行。自从回来以后,媞莉安罗吉的精神显得有点异常。她一方面渴望跟阁下相见,同时又惧怕——她责怪自己曾经欺瞒阁下。现在她的内心情绪非常不平衡,就像根紧绷的琴弦一样。给她一点时间准备吧,也好让本王和孟冈向阁下解释一切事情,你们见面时会好受一点。”
虽然仍然焦急,但确定了能够再见媞莉亚之后,康哲夫的情绪也平缓了一些,心情和肠胃同时放松了下来,开始填饱那空了整整一夜的肚子。
菜式的配搭和风味都是他前所未尝的。大部分的材料都分辨得出,就是调味跟平日所吃的截然不同。
“高桥。”康哲夫放下有点像叉子的餐具,喝光了一整杯冰水。“是你安排媞莉亚跟我接触的吧?”
高桥点头的动作略带犹疑。
“是因为知道我正在调查陈长德的案件吗?”
“这只是部分原因。”高桥喝光杯中酒,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以你的能力一定有办法查出一些线索来。虽然你不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但我们要确定你已经知道了多少,也要透过你知道CIA知道了多少。”
“所以派媞莉亚来接近我,还在我的皮包里装窃听器吗?”
“那是我的命令。当时媞莉亚正好在东京……”
“她……”康哲夫顿了一顿,再次鼓起勇气。“她一直在进行这种……工作吗?”
“不。”高桥这次的语气斩钉截铁。“但她一直在准备接受这样的任务,也受过这种训练。作为朔国子民,必须有为王室奉献、牺牲一切的觉悟。不过在你之前,我们从没有动用她的需要。”
“高桥,不要告诉她我曾经这样问过。”
高桥点点头。“其实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迟早也会找上你。陈长德之死只是一个机会。”
“那个原因是什么?”
高桥微笑不答,却把左手伸到餐桌底下,按动了一个键钮。
大厅上方的星空消失了。投射幕上的画面变为一幅巨大的地图,一个缺口向右的弯月形岛屿显现在众人头顶。
“这就是我们朔月岛国‘迈尔桑’的全图,面积约二十三万六千平方公里,从最北端的‘北斗角’到最南端的‘南穷头’纵长六百八十三公里。岛中央有‘朔闇山脉’,最高点‘西金峰’高海拔三千四百二十八公尺。”高桥熟练无比地念出这一堆精确数字。
“我在世界地图上可从没发觉有这个大岛屿啊……”康哲夫仔细端详着头顶的地图。
“当然。”高桥目露哀色。“它如今已隐没于北太平洋水平线之下……在玄神历三九七年,亦即公元九四四年,我国遭逢一次极恐怖的强烈地震和海啸,此后四十年朔岛渐渐向下沉没,我国最后几支遗裔只好离开失落的母国土壤,远渡移居其他大陆,有的向东抵达了亚洲和澳大利亚,有的则西渡到美洲大陆。我们的先祖‘发现’新大陆,比哥伦布早了大约五百年呢。”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摄政王萨武德叹息:“那次恐怖灾难带来的惊惧,千年来一直存留在每一个朔国遗民的血液中,代代相传。我们没有一个忘记自己朔国人的身份,还有我朔国过去光辉的历史文明……”
“刚才你说的‘玄神历’是什么?”康哲夫朝着高桥问。
“是我朔国历法,背后有一段神奇的传说。”高桥微笑从椅子站起来,走到萨武德身后。“你看见玻璃柜内这个石像头部吗?这是我国遗留至今最重要的古文物——大玄神‘八鹫摩天’像。可惜只余下头部。祂生有八臂,各持长剑,背插双翅,能越空飞行,是我国信仰的战神。”
高桥接着讲述神像背后充满神话色彩的历史:朔岛北方冥族胧度宗轩(原名胧都命)在玄神历前二十七年继任族长之位,其人雄才伟略,练兵图强,八年后挥军全岛,先以闪电骑兵战统一北地区各部落,继而南下侵略,历战九载,终于征服关南十六族,一统朔岛天下,定都于原名天牙的关京,建立胧照王朝。
此时大厅上方的朔岛全图亮起了关京的位置,是位于内湾中央的一个海港城市。
就在胧度宗轩举行登基大典前,关京却连降三日三夜大雨,大典当天突又天朗气清,臣民大奇。
在关京城西北郊七里(朔国一里约相当于现代三分之一公里)一片土坡上,大雨把泥土冲刷去后,竟出现了这尊玄石神像。胧度宗轩视此为上天授权予胧氏王族永世统治朔国的吉兆,于是迎神像入京建护国神殿,又把登基之年号为“玄神历”元年,自号“玄照大帝”。
“真是一位聪明的国王。”康哲夫冷冷地说。“神像是他派人埋入土坡的吧?借助人民的信仰巩固王政的权威,是最高明的权术。”
高桥与武德相视而笑。
“波瓦多,你没有看错人。”萨武德呷了一口酒。“这位康先生果然是个好男儿——能够看出细微的事情。”
“高桥,把话说清楚吧。”康哲夫深呼吸了一口。“究竟你们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高桥瞧着他的摄政王陛下。萨武德点点头。
“哲夫,请加盟我国。我们需要借助你的才能。”
康哲夫皱眉。
“很久以前——实际上是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看上了你。”高桥顿一顿,又说:“在知道你参加过雇佣兵团以后,这个念头更坚决。你的智慧、力量、胆识,在军事、情报和武术上的技能与知识都不可多得。更重要的是,你没有一般人那种庸俗的欲望。”
“高桥,以你今天的地位,能够找到更多比我更好的人啊!”
“金钱是买不到忠诚的。在商场这么多年,我完全体悟这一个道理。”高桥微笑。“我俩却是深交啊,更何况……”
“更何况我欠了你。”
“不要这样说话。我没有胁迫你的意思。”高桥露出一点难为情的神色,这是康哲夫从来没有见过的。“你自己也说过:在我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会来帮助我。现在是这个时候了。”
“既然你早有这个念头,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提出?”
“现时对于我国来说,保密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一直想让你加入我旗下的‘龙美堂’工作,拉近彼此的关系,再等待适当的时机……”
“然后,你发现我正在调查陈长德被杀的事。”
高桥叹息。“当我收到你寄给我那柄剑的尺寸资料时,才知道你参与了这宗案件的调查工作。我认为已不能再等待了,而且我们也想知道CIA方面得到了多少情报。于是在陛下的许可之下,我派媞莉亚接近你……”
康哲夫露出痛心的表情。
“康先生,不要怪她。”萨武德以明亮的眼神凝视康哲夫。“她真的爱你。”
“我知道。”康哲夫闭起眼说,那神情坚定得就像相信太阳永远从东面升起、水温下降到摄氏零度便会结冰一样。
“我也爱她。”
在朔国临时首都“格尼兹龙”另一头,与康哲夫所在的直线距离三十多公尺处,媞莉亚双手捧着一个木制的圆盘,推开一道双敞大门。
媞莉亚步进一座相当宽阔的大堂,室内充塞着一股肃穆而带有杀伐之气的氛围:木板地中央漆着鲜蓝色的巨大朔月形标记;左面墙壁上整齐地挂满一列百余柄长短形貌不同的古剑,墙前还有个排满长矛、硬弓、巨锤、斧钺、弯刀、带刺盾牌等古旧兵刃的木架;对面的墙壁上则挂着五十八面七彩鲜艳的旗帜,有的绘着兽爪图案,有的是以粗线织成的抽象纹章;旗海之下竖立了二十六具盔甲,有凿痕斑驳而染着锈迹的锁子甲衣、已经褪色的厚皮鞄甲、整套以金银打造的簇新铠甲,也有一副已缺去左臂和腰摆的残甲;正对大门的墙壁则是一个巨型书架,塞满了厚薄不一的古旧册籍,其中数部翻开放在书架下的一张矮几之上。
就在矮几旁,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人蜷曲横躺在地上,肩膀随着绵长的呼吸缓缓起伏,似已沉睡。
“老师,累了吗?”媞莉亚微笑地操着生硬的中国语。“我拿午餐来了。”
她捧着盛有稀粥和几碟小吃的盘子走过空旷的演武厅,把餐食放在矮几上。
“媞莉安罗吉,你说的是中国语吗?”一把男声忽然从向内打..开的门扉后传出。
媞莉亚双肩一震,险些把稀粥翻倒了。她带着惶恐的眼神回头。
门扉推了开来。身穿浅蓝便服的喀尔塔手中把玩着一柄刃身弯细的长剑,微笑着向媞莉亚走近。
“你为了那个中国人而学的吗?”他打量媞莉亚的打扮:黑发已蓄至及肩的长度,用棕色的木发夹挽到后面;轻盈的肢体在素白丝袍下,曲线显得比平时丰满。喀尔塔在心里暗暗叹气。
“我的要求你考虑过了吗?”喀尔塔再走近一步。“我们将是朔国最令人妒忌的一对。”
媞莉亚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头。尽管如此,喀尔塔已从那一闪而过的妩媚眼神中知道她正想着谁。
“别再想他了,媞莉亚,”喀尔塔压抑着心中的愠怒。“那个中国人没有命再见你。”
媞莉亚嘴角一扬。“看来他给了你们不少苦头吧?”
“不,我的部下已把他解决了。”
“你说谎的伎俩真差劲。你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为什么说‘你们’,不敢说‘你’?”喀尔塔不怒反笑。“因为你心中明白:他要是面对面遇上我,一秒钟便要身首分离!”
媞莉亚仿如充耳不闻。“他说过会找到我。哥喃汉会带他来。他一定会带我走。”
“不可能!”喀尔塔扬一扬手中剑锋。“我会亲手斩杀他,那时候你会知道,我跟他比较,谁才是真正的男人!”
媞莉亚摇摇头。“我只知道哪个男人能给我幸福。这个人绝不是你。”
她拨拨背后的柔发。“喀尔塔,我知道你真的喜欢我。可是你还不明白吗?那是‘喜欢’,不是‘爱’。你想得到的东西太多了。你从来只懂得攫取而不肯回馈。那并不是‘爱’。”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喀尔塔愤怒地把长剑插在木板地上。“我堂堂朔国男儿生于大地上,尽平生之力一展雄心抱负,难道这是错误的吗?难道我这样的男人便不值得女人去爱吗?”
“我没有这么说。”媞莉亚淡淡的说。“我只是说我们不相配。我只是说:喀尔塔,我不爱你。”
这句话像一把火焰燃烧着喀尔塔的头发。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他很想哭,但挤不出半点眼泪。他真的很想哭,但做不到。
一记破风之声自喀尔塔左旁响起,把他堕进了冰窖的灵魂抽回来。凭着剑士野兽般的本能,他摆身闪躲、从地上拔剑、转步还击,整套动作迅疾而自然。
两片剑刃在三秒间交击了六次。喀尔塔后跃急退,怕剑斗会误伤媞莉亚。
白发老者手上的长剑却似带着黏性般紧紧缠上。
绵密的交锋令喀尔塔无法摆出绝技的预备架式,只能凭着反射动作不断招架。
“先斩了你这老头!”喀尔塔愤怒地暴喝,把天赋的刚猛力量,加上遭媞莉亚无情拒绝的悲伤,全贯注到剑刃上,猛力斫斩数招。
老者的长剑被刚劲弹开了,只得收兵。
“这几招不错呀!”老者说的是中国话,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望向喀尔塔时全无敌意。“在哪一本书上有记载?”
喀尔塔冷哼一声,挥剑摆出得意的架式。
“不要伤他!”媞莉亚焦急地奔过来,挡在老者身前。
她哀求的眼神令喀尔塔的架式软化了。
喀尔塔沮丧地抛去长剑,转身步去。
“喀尔塔……”媞莉亚轻呼。
他止步。
“……你刚才没有受伤吧?”
喀尔塔很想回过头去,但自尊心令颈项僵硬不动。
——我不要你可怜!
“媞莉亚,即使不是为了你,我仍然要斩杀康哲夫。我要为猜德连杀仇。”
他步出这座气氛凝重的演武厅。
媞莉亚目中闪出焦虑的泪光。她挽着白发老者的衣袖。
“老师,他要杀哲夫啊!”她忘记了老者听不懂她口中的朔语。“怎么办?怎么办?”
老者只懂向媞莉亚痴笑。
“加盟我国吧,康先生。”萨武德说,“你可以跟媞莉亚永远在一起。”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复国?”
萨武德重重地点头。天花板的投射图骤变,出现另一个细小的岛屿。
“这就是新月王国复兴之地。”
康哲夫认得,那是西太平洋一个细小而无人居住的美属岛屿。由于这个小岛既无战略价值,天然资源又贫乏,故此岛上并没有设立美军基地或是观察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荒凉小岛。
“你们疯了。”康哲夫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论这个小岛的价值如何低,它始终是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你们想把它从华盛顿手上抢过来吗?”
“这是我古朔国其中一个偏远的藩属地。”萨武德紧握拳头。“我们有足够的文献证明。在适当时候我国会向联合国正式提交这些记载。”
“你们不可能成功。”
“犹太人做得到的事,我们还做不到吗?”萨武德指的是以色列复国的历史。“以色列人还要面对环绕四周的阿拉伯强敌,我们则只需要对抗美国。不错,美国是现今世上唯一的超级霸权——但却是一个正在不断自我削弱的霸权。”
“以色列复国,是依靠美国犹太人的庞大经济力量和政治影响力而达成的。”康哲夫对这段历史知之甚详。
“你认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吗?”萨武德亲王微笑,望向高桥龙一郎。
康哲夫看见高桥的笑容,完全明白了。
“我的‘高桥重工’,还有‘海全企业’跟东亚多国数十间大型企业和金融机构,背后全都由我国人操纵。”高桥边说着,边喝了一口酒。“近数十年以来,我们就是凭着‘血统’这个外人完全没有察觉的关系网,互相扶持壮大。我们这些企业联结起来,实际上就是一个连美国、日本、欧洲的跨国企业也望尘莫及的庞大‘卡特尔’。”
康哲夫点点头。“有了经济力量,政治力量也唾手可得吧?”他也风闻高桥在东京“豢养”了不少国会议员。“甚至连非法势力也可轻易买得到……陈长德也是其中之一。那个代号‘1/30’的买家就是你们。”
“CIA知道了这一点吗?”高桥首次露出紧张的神情。
康哲夫摇摇头。“他们根本不知道贵国的存在。只是我猜出来的吧。‘1/30’——每个月的一日和三十日就是朔月出现的日子。对吧?”
“康先生的机智令人佩服。”萨武德拍拍掌说。“本王还有兴趣听听阁下猜出了其他什么事情。”
“你们杀死陈长德和霍尔姆斯,是因为他们威胁要泄露你们的秘密?”
“霍尔姆斯‘已经’泄露过我国的机密。他写了那本书。”高桥淡淡的说。“幸好我们动用了评论界的力量,把那本书的知名度完全压了下来,至于陈长德,我们除掉他的原因是:我们已经不需要他。”
萨武德接着说:“最初我们先结识了霍尔姆斯。我国有少量重要文物流入了黑市,需要藉助这位英国绅士把他们收购回来。我们也借着他找上陈长德。”
“为了购买军备?”
高桥点头。“我们认为是时候建构军事力量,需要利用陈长德这种人。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什么也能替我们搞到手。但渐渐我们发现,随着东西方冷战结束,我们的复国大业还要推迟,而积存在手的军备又难于处理……对于我国来说,如何储存军备才是最困难之处,资金反而只是次要问题。”
康哲夫点点头。“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手上过时的武器军备再卖出。”
“不错。”
“所以你们索性杀掉陈长德,接管他的黑市军火生意吗?”
“为了避免引起国际刑警、美国联邦调查局等的注意,我国一向不沾手任何非法生意。”高桥语气坚定地说。“但军事对于朔国复兴实在太重要了。我国必须拥有一定的军事力量,牵制美国不能随便出兵,才有时间运用政治和经济上影响力,确立我国在该岛屿上的自治权。”
“陈长德被你们杀死时,拿在手上的是什么?”康哲夫突然想起那块纸片。
“CIA也知道有这一件东西吗?”
“只有一少角。面积不足一平方公分。但他们化验出是公元十世纪的产物。是你们的什么重要文献吗?”
高桥松了一口气。“是一幅古画,作为军火交易的信物。我们派去的剑士骗得陈长德从保险柜把它拿出来,然后才下手。”
康哲夫凝视高桥的神情:高桥说到杀死陈长德时,脸上没半点异动。这不是康哲夫认识的高桥——最少不是那个斥责达奎“胡乱杀生”的高桥龙一郎。
——国家、民族真的如此重要吗?
“有了军备还不足够。”康哲夫说。“没有懂得使用武器的人,武器也不外一堆垃圾——一堆昂贵的垃圾。”
“你忘记了我国人民本来就以公民身份散处各国吗?”高桥的笑容充满极度自信。
“朔国男儿现时有超过百分之五十五都加入了各国军旅,其中又有约百分之十成功进入精锐的特种作战部队,或是其他需要高超技术的岗位,例如战斗机驾驶员;另外有四十三人己晋升至校级以上的指挥官军阶。我只可以告诉你:朔国武装部队的动员力超出你想象之上。”
“加入我国吧,康先生。”摄政王萨武德那充满威严魅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跟媞莉亚结婚后,你便成为真正的朔国人了。你会即时得到朔军提督的名衔和权力。从陈长德手上夺来的军火买卖网,就交给你全权管理。”
高桥点点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哲夫。我知道你没有热切追求名利之心。可是还有什么事业比建立一个国家更伟大、更令男儿动心呢?”
“你们把这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我。假如我拒绝,是否就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康哲夫的话令高桥为之语塞。在高桥心目中,康哲夫确实是个最令他欣赏的朋友。他甚至视这个中国人为弟弟——虽然他们并没有如亲兄弟般亲切的关系,甚至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却是那种即使分别了几十年才重逢也不会相对无言的知交。
康哲夫喝光了杯中清水,长叹一口气,从座垫上站了起来。
“我活了三十多年,杀过人,看过恐怕是世界上最惨酷的暗角,好不容易从那儿脱身出来,重新出发找寻生存的意义。难道到最后就是要当一个军火贩子吗?高桥,你管这叫做男儿生于天地间的意义?母亲没有这样教过我。顾枫师父也没有。”
“哲夫,你说过……”
“对。我欠了你。可是达奎呢?就跟你一样,彼德洛·达奎·加比奥是我在世界上仅余的朋友——像亲人一般的朋友。而你们却杀了他——”
“我说过,那只是有人抗命造成的误会——”
康哲夫挥手止住了高桥。他望向萨武德。“我明白。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杀死一个人,总有许多理由和原因——蓄意的或无意的。去他的!我讨厌这一套。对我来说,一个人——我的好朋友——被夺去了生命,而那个谋杀的元凶就是你们的人!”
“媞莉亚呢?”萨武德的熊熊目光直视康哲夫。“你能舍弃她吗?”
“我要见她。”康哲夫毫无畏惧地回视萨武德。“我现在要见她。”
萨武德那只戴着铜指环的手突然一拳擂在五角形桌子上。杯盘突跳翻倒。
萨武德站了起来,目光未离康哲夫眼睛半分。
“从来没有人在本王面前敢如此无礼!”
不错,高桥心想。就算是年仅十一岁的当今胧照王朝储君——如今匿居于一处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地方——在这位摄政元老跟前,也恭谨得像日本名校的小学生。
高桥正眼也不敢向萨武德瞧瞧,呆呆地站在一旁。他能感觉得到这位六十三岁亲王身体散发出来如火焰般的怒气。他记得从前只有两次亲眼看见萨武德如此愤怒。两次都以血溅收场。
康哲夫也明白自己此刻是何等危险——萨武德那副皱纹紧紧缠在一起的怒容已说明一切。只要那只戴着黄铜指环的手掌一挥,他的头颅不久后就会沉进哈德逊河。
康哲夫想起了可怕的霍勒少校:霍勒的恐怖存在于浑身的妖邪气味中;而眼前这个只有五尺二寸高的老人则以一股贵族的自傲压倒一切。
“高桥,你说过:金钱买不到忠诚。”康哲夫的目光没有离开萨武德。“威迫也不能。假如我在此刻屈服,我就不是你们想得到的那个康哲夫了。”
他以不卑不亢的神情向萨武德微笑。“你们这种处事的方法,难道就是朔国王室贵胄的风范吗?”
高桥额上渗出冷汗。
博闻强记的萨武德是朔国贵族中百年罕见的奇才,少年时代已广泛研习世界政治、军事、历史、哲学、文艺、经济和各种尖端科技,通晓八国语言,以秘密身份游历十五年,凭着如此卓绝的识见和智慧在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宝座。
但他毕竟具有“贵族”共通的弱点:那股强烈(甚至有时是幼稚)得令庶民永难理解的脆弱而奇异的自尊心。
——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质疑他的气度与能力!
“完了。”高桥心中暗呼。他闭目。
萨武德的表情突然在瞬间平静了。他以出奇地冷静的声音说。“康先生,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要见媞莉亚。”康哲夫一字一字地说,透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萨武德仿如未闻。“康先生,本王敬重阁下是一位罕见的奇男子,就让阁下自己挑选一种死法。”
“陛下!”高桥急呼。“恳求陛下赐他一命!臣下保证——”高桥情急中说的是本国的朔语。
萨武德挥手止住高桥。“怎么样?康先生决定了没有?”
“就交由末将处刑吧。”一把极度洪亮的声音自大厅后传来。
康哲夫转过头,瞧向正推开大门步进的那个男人。他感觉看见的是一颗火热光亮地骤降到地上的流星,教他目为之眩。
穿着一身玄黑色奇特战袍的长发男人,拖着长长的赤红披风堂堂然步进。他身后还跟着每边三名同样穿袍佩剑、高矮各异的战士。
男人左掌按着腰间长剑的金色剑锷,右前臂水平横亘胸前,手掌纹风不动般停在左肩甲前,朝萨武德摄政王摆出刚强无比的军礼。他身后的部下亦同样向亲王敬礼。
萨武德略一点头,向康哲夫介绍:“这位是我胧照王朝禁卫军先锋大将军,当今朔国第一剑豪索戈·喀尔塔提督!”
即使没有萨武德的介绍,康哲夫也一眼看出喀尔塔是个如何强悍霸气的男人。古国王朝的大将军。相藏书网当合衬的身份。
康哲夫虽是初次看见喀尔塔,却有一股如“既视现象”般对对方非常熟悉的感觉。
喀尔塔对康哲夫竟亦有同感——这种想法令他自己也微微吃惊。
——这就是媞莉亚看上的那个中国人?
“康先生。”喀尔塔那张围绕着浓浓髭胡的嘴巴以英语说:“能死在本座剑下是阁下的荣幸。那个西班牙剑士是个不错的对手。希望阁下不会令本座失望。”
康哲夫的眉头压下,紧紧皱在一起。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愤怒。可是那双直盯喀尔塔的眼睛已出卖了他。
喀尔塔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康先生,本座保证阁下死得跟那西班牙人一样舒服。”
“你的朋友却死得太辛苦了。”康哲夫淡淡的说。他眼中的怒火已消退。
这次轮到喀尔塔的脸色变化了。“那是我国剑士最荣誉的自尽方式:‘血朔’!猜德连不愧是朔国男儿!你几乎已死在他剑下!”
“你也差不多死在达奎剑下。”康哲夫指指喀尔塔露出长发外的右耳。
喀尔塔狠狠咬着牙。“陛下,末将要求立即与这个中国人比试!”
高桥焦急说:“喀尔塔提督,这儿没有你的——”
萨武德第二次挥手止住高桥。他瞧向康哲夫。“康先生,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权利。”
——是选择生或死?还是选择如何死?
康哲夫紧握双拳,心中打定了主意。
“我国古代一位圣贤君主,他教导人捕鸟只可三面设网,要为禽雀留下一方活路。”康哲夫缓缓说。“贵国与我本不是仇敌,亲王可不可以接受我提出的一个公平建议?”
“你说吧。”
康哲夫戟指喀尔塔。“我与这位喀尔塔大将军单独比试。如果我胜了,让我活着带媞莉亚离开。我绝不泄漏贵国的秘密。”
萨武德愕然。
高桥呆住了。
喀尔塔叉着腰哈哈大笑。
“你如何保证不会吐露我国机密?”萨武德皱眉说。
康哲夫露出傲然的神情。
“我不能保证,也不必保证。”
“陛下!”高桥龙一郎以铿锵语声说:“臣下以头颅作保!”
他转过头,朝康哲夫微笑。
那笑容令康哲夫感动得有哭泣的冲动。
萨武德沉吟不语。
“陛下,哲夫说得对。”高桥劝说。“我们跟他本来不是死敌。他的建议也够公平。”
“陛下,请批准!”喀尔塔切齿说。“这小子逃不出末将的剑刃!”
“喀尔塔!”萨武德以威严的语音呼喝。
“是!”
“你多次违抗本王的军令,本王按理应革去你大将军之职。”萨武德的目光转向康哲夫。“如今就让你这位朔国第一剑士将功赎罪!”
喀尔塔正要命令部下替他卸去披风和肩甲时,高桥向萨武德请求:“陛下,容许康先生.99lib?一点准备的时间!”
萨武德扫视康哲夫一眼,瞧出这个中国人此刻气势极旺盛。
“批准!一小时后在‘演武厅’作座前比试!”
“比试前我希望先跟媞莉亚见面!”康哲夫说。
萨武德瞧也没瞧他一眼,既无拒绝,亦不首肯,如旋风般带着喀尔塔及众剑士拂袖而去。
在门前,喀尔塔回首盯视康哲夫一眼。
康哲夫从喀尔塔的瞳睛中,仿佛看见两股汹涌翻滚的白色浪涛。
第十二章 异种剑技对决
当黄金剑刃逼迫胸膛时
我宠爱的野花
被幽禁在朔闇山崩落的水晶岩片中
——朔国诗抄
“就是这里。”高桥龙一郎带引康哲夫到达一个房间的门外。“这几个月来,媞莉亚就住在这里。”
高桥正要敲门时,康哲夫握住他的手腕。
“让我来。”康哲夫的语音低沉而颤抖。
他伸出手,却久久无法敲下去。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按着门板,垂下头来。
“高桥,喀尔塔真的是朔国第一剑豪吗?你呢?假若是你,有没有把握战胜他?”
高桥沉默。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在这个重要时刻,他不想挫折康哲夫的意志。
——媞莉亚。如今只有媞莉亚能够激发他的信心。
“我不知道。他有非斩你不?可的理由。”高桥沉重的说。“他也爱媞莉亚。”
康哲夫体内涌起某股冲动。他没有敲门,直接扭开门把。
充溢淡香的雅致睡房内空无一人。
“她不在啊。哲夫——”高桥这才注意到,康哲夫的眼神完全贯注在房间内的一幅油画上:
一个背项长着一双火焰翅膀的健硕裸男,从高昂的雪山之巅翱翔而下。男人身体上疤痕交错,每一道都跟康哲夫身上的一模一样。男人没有脸孔。
“她一直在作这幅画。”高桥说。“她说要等再看见你之后才把脸孔画上去。她从来没有怀疑你来不了,更没有怀疑你不会来。”
康哲夫闭上眼,手按着额头,压抑着咽喉与胸腔中一股翻腾汹涌的血脉。
“她如今在哪里?”
他已经来了。媞莉亚嗅到他的气息。
她抹干眼泪,从演武厅的地板站了起来。
“哲夫已经来了!老师,我知道他来了!”
白发老者充耳不闻般盘膝坐在矮几前,埋首于一堆古旧的剑谱册籍中。
“他来了!越来越接近了……已经到了格尼兹龙来……”媞莉亚神情恍惚地蹒跚步向演武厅的大门。“哲夫,你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你原谅我吗?原谅我骗过你吗?告诉我——”
语声霍然止住。哭泣也停止,连半声抽咽也没有。演武厅死寂如宇宙空间。媞莉亚的墨绿眼瞳凝止在大门上——甚至透视厚厚的钢门,看见了她最想看见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缓慢、沉重得像离开了地球的宇航士。纤细的手耗尽每一分气力把大门拉开。
于是她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她。
在这一刹那,时间的激流凝止不动,尘世停滞在一片死寂中。除了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容,在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其他一切事物,此刻对这一男一女而言全都毫无意义。
朔月岛在诸神的震怒中颤抖沉沦;瓦特的蒸汽机发出健马般的嘶叫;原子弹在广岛炸起巨大的蕈状云;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荒凉土地;柏林围墙轰然崩倒……一切一切曾经惊天动地的历史时刻,对康哲夫与媞莉亚来说也不比四目交投的这一刹那重要。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激情,浓烈的爱升华为一种出奇的宁静——一种从对方眼瞳里终于找寻到心灵依归的宁静。在灵魂的次元里,他们曾隔开了一万年,又从来没有分离过;是浑沌初开时第一对男女,也是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双恋人。
他把她娇小的身躯离地抱起来。她环臂搂着他的颈肩。他的心脏与她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跳动。
“原谅我吗?”她的嘴贴在他语旁细语。温暖的气息吹拂他敏感的耳蒂。
康哲夫激动地点头。
“带我走吧。”
康哲夫的身体霎时变得僵硬。这微细的变化瞒不过怀中的媞莉亚。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他闭起眼。
“是谁令你这样恐惧?……是……喀尔塔!”
康哲夫轻轻把她的身躯放下来,抚摸她柔软的黑发,指头却感受到她后颈的颤震。
康哲夫回头,向高桥投以求助的眼神。
高桥沉默了好一会。要说的话始终也要说出口。
“他要跟喀尔塔作座前比试。”
“不!这不是真的——”
“媞莉亚!”康哲夫紧抓着她哆嗦的双肩。“冷静点!这是我带你走的唯一方法。”
刚才紧偎在康哲夫如炉火般温暖的宽广胸膛上,媞莉亚突然又感觉像投身进南极的冰湖里,本已玲珑的身躯仿佛缩得更细小。透过泪水看见的康哲夫的脸变得模糊而遥远。
康哲夫温柔地为她抹去眼泪。
“不用害怕。为了你,我会战胜他。”
“可是……”媞莉亚的嘴唇吐出一句她不愿说的话:“喀尔塔的剑从来没有败过。”
康哲夫展露出令媞莉亚的心平静下来的微笑。
“我的剑也没有。”
站在一旁的高桥双目亮了起来。他凝视康哲夫。
高桥龙一郎至今未曾娶妻。除了朔国的复兴大业外,他其余的心力全都投注在对剑道的热忱上,大半生融和朔国古剑技与日本剑道,自立一家一流,年青时成为史上首位连续两年称霸的日本第一剑豪。
除了古朔国的历代剑坛传奇人物:“剑圣”大道阵白发、“镇魂家派”最后传人镇魂荆裂、“千手流”宗家兼幻妄剑术大师刚柔七杀叟、“乱神将”后人纵横渡海、一代名将“关南之狼”森罗典等等之外,他最景仰的剑豪莫过于日本一代剑圣、一乘寺孤身独战吉冈一门、岩流岛上以木剑斩杀“天才”佐佐木小次郎的“二天一流”始祖宫本武藏。
武藏终身不娶,在其遗作《五轮书》中更阐明:迷恋女色是剑士的最大障碍。高桥对这项禁欲信条坚信不二,认为爱欲只会削弱男人对剑的热情。
但眼前的康哲夫却令高桥这股信念颓然崩溃。
此刻的康哲夫温柔地抱着媞莉亚,脸上深情洋溢。
但看在高桥眼中,却感到康哲夫的身躯变得很大、很大,身周还仿佛笼罩了一层万刃不侵的气迫。他从来没看见过一个男人拥着自己的爱人时会显得如斯顽强——一股高桥自问从未体验过(即使在全日本选手权大会的决胜战中)的顽强。
高桥惊讶地想:这就是爱的力量吗?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高桥收拾惊异的心情,看看腕表。“我们现在只余下四十分钟作准备。哲夫,你要好好研究战胜喀尔塔之道。”
“你要把喀尔塔的剑法示范给我看吗?”康哲夫眼神一亮。
高桥摇摇头。“我跟他的流派不同,幸好我对他的绝技还有一些研究。到了这地步,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够帮助你。”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高桥无言向演武厅尽头一指。
进入演武厅以来,康哲夫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媞莉亚身上。他顺着高桥手指的方向瞧向书架下的矮几,这才发现厅内原来还有第四个人。
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已抛去古籍,面向这边盘膝而坐,左手握住一柄中国剑支地,发出咈咈怪笑。
“老师!”康哲夫惊呼。“是顾老师!”
在暗室内,喀尔塔已把战甲换成比试用的黑袍。他面对虚空,摆出刺杀达奎那绝技“一心一步”的预备架式,双手擎剑高举过顶,剑尖直指天空,仿如一座高拔尖挺的不动黑山。
他冥想。康哲夫的形象渐渐在闇黑的虚空中浮现。
又是那股熟悉的感觉。分明是第一次和康哲夫见面,喀尔塔的心却燃起故人重逢般的热情。
他转换架式,摆成诱惑敌人的“阴剑”。眼前康哲夫的形象也随之移动,动作一分一毫皆与喀尔塔的相同,直如月亮与水中月影互相映照。
喀尔塔的心乱了。他愤怒。他生自己的气:自己无法激起对康哲夫的仇 6068." >恨之心。
眼前浮在虚空里的中国人,分明就是杀死猜德连、夺去媞莉亚的心的那个可恨的男人。
可是办不到。他恨不起康哲夫来。刚才在厅堂上针锋相对的激烈对话都是假的。他实际上渴望和康哲夫握手、拥抱。
——为什么?为什么……
“你的剑脉乱了,喀尔塔。”一直沉默盘坐暗室角落的萨武德,也察觉出喀尔塔心灵的波动。“你不能败。”
喀尔塔把剑缓缓垂下。
“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萨武德的语音不带任何感情。“我也有跟你同样的感觉。假如本王不重视他,也不会动用你——朔国第一剑豪去结束他的生命。”
“陛下……臣下要怎么办?”喀尔塔目中的迷惘神色,萨武德摄政王也是首次看见。喀尔塔,天生的先锋大将军,行事思想皆果断豪快,八方开朗的朔国铮铮男儿,目标既定即一往直前,半生热忱兵法剑道与复兴朔国的野望。
“喀尔塔,”萨武德沉思了一会后终于开口。“中国人有一句古语:‘交无不如己者。’那就是说:只有足堪当自己对手的人,才有资格跟自己交朋友。”
萨武德站了起来。“反过来说:最值得敬佩的朋友,同时也是最值得面对的敌人。喀尔塔,把你对康哲夫的仰慕,转化成向他挥剑的欲望吧。”
萨武德的话犹如水银,豁然贯通喀尔塔脑海内一条弯曲、堵塞的思路。浪涛再次从他眼瞳内扬起。呼吸变得重浊。四肢微微发麻,因为血液都奔涌往五脏六腑。头皮因发根直竖而带来凉快的感觉。
喀尔塔全身上下的神经结构都已转变。他再度举剑时,剑仿佛已化为肉体的延伸。
在高桥龙一郎讲解下,康哲夫终于了解喀尔塔斩破陈长德咽喉那一式“回鸦斩”的真面目。
“我所习的朔国剑道是以刚猛力量为特征的‘炎卷流’和以过人速度取胜的‘千手流’。”高桥以中国语向康哲夫讲解。高桥许多年来一直致力整理朔国古代剑法,还进行剑谱兵书典籍的翻译工作,这些朔国剑派的中文译名早已成为高桥的研究论文中的定译。
四人围坐在那张矮几旁。康哲夫看看身旁的老师顾枫。这位堪称中国现代“剑圣”的传奇老人露出痴迷的眼神,凝神倾听高桥的讲解。他在康哲夫眼中竟变得陌生,完全不像康哲夫二十年来敬仰如生父的顾老师。
高桥向康哲夫解释了一切:大约一年前(也就是康哲夫以为他的老师独自到了深山修炼那时候),高桥向顾老师揭露了朔国的秘密,把他带到“格尼兹龙”这座藏满朔国古剑谱的厅堂来。自此顾枫再没有离开,起居生活一直受到细心照料——媞莉亚回来后更亲身照顾她爱人的这位启蒙恩师。
——我国残留至今的古代剑谱籍册并不齐全,当中有许多缺漏处需要藉助老师的丰富知识来填补,所以我把他请了来。
——也希望藉顾老师来游说我加入朔国吗?
——不错。可惜如今已太迟了……也想不到达奎……
——顾老师毕生也不能离开这里吧?
——你看见吗?老师在这里很快乐。对他来说,朔国剑道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假若我是他,也甘愿在此地终老。
康哲夫没有再问下去。于是高桥开始讲述喀尔塔的剑风。
“……喀尔塔所习的流派比我更杂,但他主要修炼‘镇魂流’:一种外表看来朴拙简单,但内里以微妙的距离、节奏变化令敌人产生错觉,从而乘隙一剑取胜的剑法。在朔国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击败过此流派,另一个人则只能跟它打成平手。”
“这似乎不符‘回鸦斩’的剑路啊。”
“‘回鸦斩’并非‘镇魂流’的招式,而是古朔国末期一位伟人的自创剑技,不属任何流派。”
康哲夫思考了一轮。“这么说达奎一定是死在‘镇魂流’剑法下。我曾经把‘回鸦斩’的特征告诉达奎,他应该有所防备。”
高桥点头。“除了‘回鸦斩’之外,喀尔塔另一得意绝技便是‘镇魂流’的最高秘剑‘一心一步’。由于我不属‘镇魂流’,没有资格观看它的秘卷,对于这剑招我所知不详,只知道它的先兆是在远距离摆出这个起手架式。”高桥站了起来,拿一柄剑作出喀尔塔的那个笔直举剑过头的姿势。“它跟日本剑道的‘大上段’架式有少许近似,但实际剑招的运作和变化则不得而知。”
媞莉亚忧心忡忡地看着康哲夫。
“所以我们还是先专注于破解‘回鸦斩’吧。”高桥深吸一口气,以缓慢的动作示范了这式跃身回旋反斩的剑技。
——的确就是斩杀陈长德的招式,康哲夫想。
“我还有一个疑问。”康哲夫说。“为什么要用剑杀死陈长德和霍尔姆斯?”
“霍尔姆斯写那本书时,癌病已进入末期。《朔月王国传说》出版之日,他已肯定活不过六个月。”高桥说。“霍尔姆斯知道自己死期不远。这个醉心我国文明的英国人,要求死在我国最强剑士的锋刃下。萨武德陛下答应了,派了喀尔塔去苏格兰。
“我们这样做也为了掩人耳目——那时候霍尔姆斯的书才刚出版。英国的枪械罪案并不流行。我们成功把它伪装成劫杀案。”
“陈长德呢?”
“由于涉及军备事务,我国接触陈长德的工作一向由喀尔塔以提督身份负责。用剑是喀尔塔的主意:假若带着枪械容易被陈长德发现,况且喀尔塔知道陈长德房里挂着一柄剑——那柄剑根本就是喀尔塔送给他的。”
“剑锋沾过血后,喀尔塔变得比从前凶暴了,好战心也渐渐膨胀。”媞莉亚接着说。“因此他才敢多次违抗陛下的命令,狙杀你跟达奎先生……”
高桥点点头。“现在的喀尔塔,气势和杀性都达到了前所未踏的高亢水平……”
“哲夫。”媞莉亚忽然感到一阵冷意。“你不是立过誓……不再杀人吗?这次……”
剑室内死寂了好一轮。
康哲夫抚摸媞莉亚冰冷的手。他凝视自己臂上的红蝎刺青。“你忘记了我立誓的前因了吗?那是我的生命重新建立的盘石。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是件可怕的事。我不会再杀人。这一次也不会——”
“但这是生死判于毫发间的对决啊!”高桥激动地惊叫。“哲夫,你不能固执——”
“我明白了!”一直沉静地坐在一旁的顾枫突然整个人跳了起来。“我想到了!我想到破解‘回鸦斩’的剑招了!哲夫,你好好看着!”这是重逢以来顾枫第一次呼唤自己得意弟子的名字——康哲夫庆幸恩师还记得自己。
顾枫提着剑走到空旷的地方,稍一定神,突然振腕挥剑,身躯向后急旋,剑尖循着一条充满几何美感的弧线追刺而去,最后人与剑都化为笔直的一线,完全体现中国剑法“身剑合一”的精奥。
康哲夫和高桥瞪视顾枫的招式良久,哑口无言。
——埋首于朔国剑谱中仅仅一年,七十五岁高龄的顾枫竟能在短短时日内,再度开拓出剑技上如此惊人的进境!
康哲夫终于明白恩师为何变得有点疯癫了: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已走到世界的尽头,忽然发现前方还有一片从未探索过的新大陆,那股亢奋不是一颗衰老的心能承受得了。
“……顾老师。”高桥很久才说得出话来。“这确是破解‘回鸦斩’的绝妙招术,可是……哲夫没有老师您那程度的修为……根本使不出这一式啊……”
演武厅大钢门推开的声音打断了高桥的说话。十名身穿古服的汉子抬着各样仪器鱼贯步入厅内。
“是时候了吗?……”高桥再次看看手上日本制的电子腕表。倒数计时向零迅速接近。
媞莉亚紧紧搂住康哲夫的臂胳。古服汉子同时把他们跟前的矮几移走。
“康先生。”一个汉子操着流利的中国语,捧着一套白色衣袍说:“请更换座前比试用的剑袍。”
康哲夫看看高桥,再看看顾枫,最后凝视媞莉亚。世上三个他最亲近的人都在这里:一个是启蒙恩师;一个是把他从地狱拯救出来的恩人;一个是他深爱的女人。
康哲夫轻抚媞莉亚的脸。四目交流的眼波,传送世界上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达的意念。媞莉亚以微细得只有康哲夫一个人才看得见的幅度点点头,缓缓把挽住他的手放开。
演武厅的名字是“大道阵剑堂”,以纪念扶助朔国胧照王朝第三任国王胧清武复国的“剑圣”大道阵白发。
胧照王朝开国元祖胧度家轩于玄神历十三年驾崩,由生性懦弱的太子胧秀继位。玄十八年,有“潜龙之将”(后追称“乱神将”)称号的纵横冰川发动兵变,弑秀方王自立,史称“冰川之乱”。
其时,秀方王独子胧清武年方二十,在忠心的禁卫军拱护下遁逃关南,巧遇“剑圣”大道阵白发,得传“大道阵流”三十七击剑法及双刃剑、臂甲之制式。胧清武王子从剑道中体悟用兵奇法,重整王师成功北伐,亲手斩下“乱神将”之头颅,复国继任胧照王朝第三代君主,号称“玄照大帝二世”。
从此剑道在朔国关南关北大盛,逐渐由“大道阵流”衍生出数以百计的宗派,在朔国剑坛上互争雄长达四百余年。
“大道阵剑堂”的景观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本挂满整列长剑的一方墙壁缓缓往两旁分裂开,露出一幅分割成三十二个不同大小画面的巨大监像屏幕。
剑堂地板中央的蓝色朔月标志泛出诡异的淡光。天花板则降下了两组仪表显示器。每组上面包括了十五行跳字数码显示器,每行有四位数加上小数点后两位,其右是一幅以蓝线划分为二十乘二十的四百个正方小格的脉波图。
剑堂右首排放剑谱古籍的书架下,整齐陈列了五面大小各异的玄黑皮鼓,一身多彩衣袍的鼓手以刚强而优雅的动作,击打出令人血脉沸腾的战乐。
鼓手后排列着七名赤膊光头的雄伟男子,合和唱出几已失传的朔国军歌:
在怪鸟般的芥州山城凝视下
玄黑盔甲的剑士策马入林
那岂不是
铁蹄踹踤大地的声音吗
在排列了七彩军旗的巨壁之下,一身绣银王服的萨武德摄政王庄严地端坐在金黑二色交缠的豪华王座之上。
王座的椅背造型是一双似欲振动高飞的鹫翅;两边椅把上雕满了各种蕴藏奥义的古老图腾;四根椅脚均刻成兽爪形状,爪甲全部镶以蓝宝石。
萨武德座后一字排列了三十七名穿着颜色、形制各异盔甲的剑士,象征一千四百余年前扶助清武王复位的“三十七御剑族”。
萨武德左首是一列副座,列席者是三位现正身在“格尼兹龙”的朔国贵族宗长兼“摄政王府”阁僚:
身材高胖、予人极大稳重感的“内辅”(内务大臣)葛申·巴杜。
一脸精干的光头老叟“库首”(财政大臣)柏恰·邦夏卡。
还有身任“伯师”(军部后勤总长)的孟冈·波瓦多——高桥龙一郎。
其余十多位“摄政王府”的内阁臣僚,包括“外辅”(外交大臣)、“总参”(幕僚长)、“旗师”(国防大臣)、“传首”(通讯大臣)等重臣,现今都身在“格尼兹龙”外工作。
媞莉亚、顾枫和喀尔塔的六名“先锋军”亲信统领,站立在三位重臣的座椅之后,等待这场近十年来首次举行的“座前比试”。
左首的大钢门洞开。身穿纯白剑袍的康哲夫,与黑袍的喀尔塔并肩挽剑步入剑堂中央。
两人互相未瞧一眼。
大门合上后,剑堂内空气仿佛顿时凝滞起来。敏感的人甚至能嗅出室内所有人身体共同散发出的紧张体味。
喀尔塔面朝萨武德,左手挽着插在鞘内的金锷长剑,右臂横瓦胸前敬礼,以朔语呼喊:“臣胧照王朝禁卫军先锋将、‘镇魂流’军剑士索戈·喀尔塔,谨奉摄政王陛下之命与中国剑士康哲夫座前比试。”
“准予!”萨武德的目光转向白衣飘飘的康哲夫。“阁下为异国剑士,可免吾国礼节。”
萨武德说的仍是朔语,康哲夫一个字也听不懂。反正他根本没准备说些什么。
他拔出手中那柄属于顾枫的“龙泉剑”作为回答。
在剑刃的反映中,康哲夫最后一次凝视媞莉亚忧心如焚的眼神。
喀尔塔亦拔剑。剑刃的形状跟斩杀陈长德及达奎的那柄剑同一模样,康哲夫对刃形的每一公分都熟知不差。
萨武德戴着铜指环的左手一挥。
鼓手狠狠擂响了一面直径达一公尺的大鼓。
随着撼动人心的鼓声,整座剑堂像一副硕大的机器突然开动了!
藏在剑室各处的摄录镜头全部接通了电力。正面壁上三十二副屏幕同时显像,以不同角度和距离拍摄两名即将作生死对决的剑士。
最中央的是最大的十八号屏幕,从天花板正中的高角度俯视握剑对峙的康哲夫和喀尔塔。
左上角和右上角的是一号及六号屏幕,以美国职业球赛中使用的电子追踪摄影机,近距离拍摄康哲夫(一号屏幕)和喀尔塔(六号屏幕)的面部表情。
天花顶上吊下来的两副仪表也同时开动。两幅脉波图有节奏地流出一重又一重的心电波群。左面的显示了康哲夫的心电图,右面的则是喀尔塔的心跳状况。
心电图左边的跳字数码也开始变动。
康哲夫和喀尔塔的剑袍外表是普通布衣,实际上内里夹层藏有好几组幼细的光纤导线。它们从贴在两人的胸口、背项、肘弯、腕脉、颈动脉和大腿动脉上的感应器收集信息,传送到衣袍腰带上的微型电波发信器,再透过发信仪器传达给剑堂内的强力收信器。信息经过电脑运算修正后,便在剑堂上方的数码显示器及心电图上显现出来,清楚表示两名剑士的身体状况。
数码显示器分为三组。第一组显示剑士身体血液循环的状态,即心跳速率和血压水平(包括舒张压与收缩压)。
第二组只有一行数字显示,旁边印着MET三个英文字母。这是显示两名剑士的运动能量消耗状况。MET即耗能当量单位,一个MET相当于基础状态之下,每分钟每公斤体重耗氧3.5毫升时所消耗的能量。这一行数字每隔一秒钟便显示出两名剑士体能消耗的最新情况。
第三组数字显示则未开动。
这就是“座前比试”的真面目:康哲夫和喀尔塔在摄政王座前挥剑对决的同时,他们的身体功能状态,每一寸肌肉的动静,甚至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都丝毫毕现于萨武德眼前!
分隔在发出淡蓝光华的朔月标记两旁,这一对世间罕见的男儿终于正面对峙。
康哲夫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多年前在黑色大陆上,他历尽无数生死悬于一发的战斗,都是在种种敌我双方皆无可挑选的处境中,不择手段地利用一切最佳的优势和杀伤力最强的武器,残酷地置对方于死地。
而像此刻这般在绝对平等的环境下,以相等的武器和条件,与实力相当的敌人公平地生死对决,他却是第一次。
喀尔塔双手握剑,把柄首雕刻着凶猛兽脸形貌的剑柄反举在右脸侧,剑尖微向下垂遥指康哲夫腹部。这正是数月前他和达奎对决时最初摆出的诱敌架式“潜鱼”。
——正如在马德里一战般,喀尔塔准备一开始便使出他的两大秘剑之一:“回鸦斩”。
黄金剑锷在其中好几面监像屏幕上闪出点点星华。
喀尔塔的脸孔毕露于六号屏幕上。一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不喜不怒,不恨不惧,不焦急也不傲慢。
高桥抬头看看数码显示器。喀尔塔的身体状况极度平稳:心率每分钟61次;血压正常,收缩压140毫米汞柱/舒张压83毫米汞柱;心电图显示的心律非常平均。
在萨武德的启悟下,喀尔塔此刻已化为一具没有任何感情的挥剑机器。眼前的康哲夫甚至已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目标”。
康哲夫没有摆出任何传统剑法的架式,而是一如雇佣兵时期在非洲的黑夜里凝视戒备般,身躯如猫般微俯向前,双腿自然地分立,距离相当于双肩的宽度,左手放松护在心胸前,右手像当年握着锯齿求生刀般握着“龙泉剑”,以轻松但绝不软弱的姿势斜指向喀尔塔眉心。
康哲夫的循环系统状态平稳一如喀尔塔,但心跳却更慢一些,数字显示心率为每分钟54次。高桥知道这是康哲夫使用中国吐纳术而造成的现象。
——康哲夫已把他多年修习的中国剑法完全融汇在军队实战搏斗的技艺中。
媞莉亚紧张地凝视上方两幅心电图。
——“座前比试”的结局只有两个:其中一幅心电图首先化为平整的横线,或是两幅同时停顿。
媞莉亚全神贯注于显现康哲夫心跳的那一幅。她心里默默向朔国战神“八鹫摩天”与平安神“慈怡天”祈祷。
康哲夫眉头紧皱。出乎他意料之外,喀尔塔竟没有散发半点愤怒的气息。康哲夫一直心存一点胜算:只要喀尔塔发怒,一定会暴露出可乘的弱点。
但喀尔塔的克制远在他想象之外。
康哲夫连一根指头也不敢移动。喀尔塔的反手握剑架式满是空隙——一种犹如处女的胸脯和嘴唇般教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康哲夫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进攻。如今向喀尔塔的“潜鱼”架式进攻,就像飞蛾扑向烈火一样——结果只有一个:后颈被喀尔塔的“回鸦斩”砍破。
喀尔塔耐心地引诱康哲夫。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十五分钟。假若不是真人就在眼前,旁观者会错觉以为三十二副监像屏幕上的影像全都是凝镜画面。
这种僵持却比快速绵密的激斗更为耗费精力。两人的MET显示数字都已成为两位数,相当于跑步六公里以上时每分钟的能量消耗。
高桥瞧着喀尔塔那“潜鱼”架式,心里默默祈求:“不要……哲夫,不要失去耐性……”
形势就在这一刻改变了。
喀尔塔的心跳率升高为每分钟72次。这数字令萨武德第一次皱眉。
康哲夫的心率却下降为每分钟40次。
喀尔塔看见康哲夫移动了。
这是一种常人肉眼看不见的移动。康哲夫的动作缓慢得接近人类的极限,但却确实是没有间断地以微距移动身体。
——是中国内家剑术的奥义:“不动之动”。
喀尔塔的“潜鱼”架式战法是:引诱康哲夫前冲进击,自己则借机交错回跃到康哲夫侧后方最难防御的方位,发出一击必杀的“回鸦斩”。这是一个外表被动但实际上掌握着主动的绝妙架式。
这种战法的最大关键不在于出剑之时,而在出剑之前精确地掌握康哲夫前冲的时间,由伪装的被动弹指间转化为主动反击。这个适当的时机只有一刹那,太早即无法十足发挥“回鸦斩”的最大威力,太迟则可能自己的身体先被康哲夫的剑洞穿。
但是康哲夫的动作实在太缓慢了——缓慢得喀尔塔无从掌握当中的节奏。正如夕阳下沉时一样,你永远无法准确地断定它在哪一瞬刚好完全隐没在水平线之下。
喀尔塔既掌握不到康哲夫的移动节奏,也就无从找寻发动“回鸦斩”的正确时机!
“好啊!”站在高桥身后的顾枫轻呼。
康哲夫的心率继续下降到每分钟40次。
六号屏幕上近距离显现出喀尔塔额上的汗珠。
萨武德木无表情地抚弄铜指环。他对剑道认识不深,但他看出此际喀尔塔陷入了劣势。
——可是他对喀尔塔具有绝对信心。
媞莉亚屏住呼吸,一时看看壁上的巨大屏幕,一时又瞧着上方的显示仪。她拉着顾枫的衣袖,牙齿紧咬得下唇出血。
康哲夫持续以最缓慢的速度逼迫向进退两难的喀尔塔。
喀尔塔的心率上升至每分钟82次,显示出体内的肾上腺素增加。动脉的舒张压也随着心率加速而上升至101,收缩压亦因肾上腺素令心脏每搏输出量增大而升高到158。
他的呼息变得重浊。康哲夫的剑尖假若再接近三寸,他的“潜鱼”架式即不攻自破。
五分钟过去了。康哲夫的剑尖向前伸延了一寸半。喀尔塔的架式崩溃的临界点渐渐接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却苦思不出应变的方法。
每一秒钟过去,康哲夫的胜算便增加一分,喀尔塔则进一步深陷于败地——
“破!”喀尔塔大喝一声。
两人的心跳在这一刹那同时加速。
喀尔塔不能忍受不战而败。
他出剑,大大地跨出一步——不管这一步踏上金光灿烂的胜利大道还是跌进万劫不复的败亡深渊。
巨壁上的三十二具屏幕,其中二十六面失去了喀尔塔的身影。
只有正中央的十八号大屏幕的摄影机从正上方清楚拍摄到:喀尔塔的雄壮身轻跃起,如燕子般循弧线绕过康哲夫身体左侧飞翔。
“回鸦斩”!
康哲夫的身体刹那间血脉充盈。心率急升为80,血压145/97。
喀尔塔的黑衣身影自他眼前消失。
——喀尔塔惊人的速度和体能超出了康哲夫的估计!
康哲夫告诉自己:
——在后方!
电光火石间,顾枫老师示范的那式破解“回鸦斩”的剑技在康哲夫脑内一闪而过。
短促的刹那中,康哲夫心灵透澈如明镜止水。身体自然而然地模仿顾枫的动作——
——后抑——
康哲夫的脸自一号屏幕消失。
——旋身——
黑、白两条模糊的身影在二十号中距离镜头屏幕上相遇。剑刃映射出七彩的炫光。
——反手回剑——
高桥看见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康哲夫竟真的能够做到这个把身体和剑合而为一的完美动作!
剑堂上方的显示仪上,两列原本毫无动静的数码显示器狂乱地跳动。
——它们标示的是两柄长剑的挥动速度。
九号屏幕展现出喀尔塔优美的“回鸦斩”:凌厉的剑光从黑袍飘扬间水平划出。
康哲夫手中绽射的光华却仿佛把十四号屏幕割裂了。
他这式旋身反刺结合了顾枫毕生剑技造诣的精华,刺击的弧形轨迹刚好克制喀尔塔弧线的飞跃动作——
两名剑士的身体交错脱开。
媞莉亚感觉自己的心脏停顿了。
萨武德的身体微微离开王座而起。
顾枫一脸醉酒般的表情。
高桥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喀尔塔安然着地,向右斜下方挥振剑刃。
二十五号屏幕上清楚显现出从锋刃上洒落的血。
康哲夫半跪在剑堂中央的蓝色朔月之上,以剑支地。白袍背后渗出赤红,往横方渐次扩张。
“为什么?”高桥向上方仰首观看。
数码如铁一般显示:喀尔塔的一式“回鸦斩”,挥剑速度最高峰达时速252公里。这是使用近似职业网球赛中计算发球速度的仪器计量出来的,数字非常准确。
而康哲夫的刺击,时速也达250公里,相信已经是人类的极限。
两组数字虽然相近,喀尔塔的速度甚至微高于康哲夫,但是:
1.双方交剑时以康哲夫身体为核心弧转,故此康哲夫是沿着一个假想的“内圈”出剑,而喀尔塔的斩击则在外围;
2.康哲夫的刺剑轨迹,弧度比喀尔塔的斩击为小。
综合而言,康哲夫的剑招所运行的距离,短于喀尔塔的“回鸦斩”;既然双方速度相约,这便出现一个连小学生也能计算得出的答案:
康哲夫的剑绝对应比喀尔塔的剑更快命中目标!
“为什么?”高桥不断自问。
全场只有三个人能解答这个问题。
顾枫摇头叹息。“哲夫。这是妇人之仁……”
媞莉亚躲在顾枫的身躯背后。她>??不忍再看。她不敢想象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情。
喀尔塔以毫无感情的眼神俯视康哲夫。
“为什么?”喀尔塔的声音仿佛由电子合成器发出。“你刚才的突刺本来可以先一步贯穿我的咽喉或下颚。”
数码显示出康哲夫因失血而动脉血压开始下降。
脸色苍白的康哲夫抬头。他大半的气魄和精力都已耗费在刚才运动量达到34MET的一剑之中。那一剑已是他剑技生涯上一次再难超越的顶峰。如今背肌受创,康哲夫连用力挥剑也不能。
十八号大屏幕不断以慢镜头重播刚才交剑的情景。闪跃的剑光一次又一次映在康哲夫勉强的笑脸上。
“我发誓不再杀人。”
喀尔塔心弦为之一震。他立时警觉到这丝情感的波动有多危险。
“武者有五敌:恐惧之心、执著之心、傲慢之心、爱恶之心、仁慈之心……”
喀尔塔缓缓倒退向后,以朔语念出古朔国“大道阵流”秘诀《阵抄》的名言。
“……生死之别,判于冷刃,毛发不容……”喀尔塔一步一步拉开了和康哲夫的距离,最后双手举剑过顶,剑尖直指向天。
他已准备使出“镇魂流”最高秘剑:“一心一步”。
喀尔塔的剑与身体化为一座纹风不动的峭拔尖山,凝视康哲夫的明澄眼瞳中卷起千顷巨浪,波涛旋转吞吐不断。
心率每分钟58次;血压138/80;心律节奏均衡。
喀尔塔已恢复最佳的战斗状态。
显示康哲夫心脉状态的数字却不断跳动变化,状况极不稳定。他勉力站起来,竟也消耗了3.2MET的能量。
康哲夫终于了解为什么喀尔塔的“一心一步”是几近不败的剑技:它是超越了个人肉体的剑法,是以山和海般宏大的精神力凌驾一切的“心剑”。
喀尔塔的剑犹如凯旋的军旗高举。
康哲夫的剑软弱地歪斜指向喀尔塔胸口。
高桥垂目。胜负已定。
萨武德摄政王兴味索然地闭起眼睛。他只等待听见喀尔塔的剑贯穿康哲夫咽喉的声音。
康哲夫把剑垂下来,不再理会面前如狮子般的“朔国第一剑豪”。他别过头寻找媞莉亚的脸庞。
躲在顾枫身后的媞莉亚感觉到康哲夫穿透而来的目光。她趋前。
康哲夫因为失血而感到少许晕眩。眼前媞莉亚这张混含复杂感情的脸,和记忆中母亲的样子交织融合在一起。
一股潜意识驱使下,喀尔塔也随着康哲夫的视线看了媞莉亚一眼。
他看见了:媞莉亚投给康哲夫的深情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喀尔塔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受到激烈的冲击。
一把飘渺的声音自喀尔塔体内的小宇宙深处响起。是媞莉亚哭泣的声音,自悠远处渐渐传来,最初细不可闻,慢慢每一声抽咽都如在耳边。
喀尔塔的心电图呈现不规则的波律。
他回忆起来:两年多前媞莉亚从东京的艺术学院首次回到“格尼兹龙”。喀尔塔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浑身绽放出鲜活生命力的美丽女人,就是他十三岁时最讨厌的那个小邻居。
为了得到媞莉亚那明澄的灵魂,他立刻抛弃了嘉蔓那个世间难得的尤物。
二十九岁的生命中,喀尔塔从未得不到他想得到的东西。媞莉亚却投进了中国人的怀抱……甚至连嘉蔓也一样——她也为康哲夫而倾倒……
喀尔塔再度凝视前方这个再不是对手的对手。
——就是这个男人吗?他凭什么令媞莉亚心折?他有哪一点比我强?……
“你想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媞莉亚的话再次在喀尔塔的荡漾心湖中浮现。
“我发誓不再杀人。”康哲夫的话则像寒风,令喀尔塔的心湖结成冰霜。
媞莉亚的哭声渐渐远去。
喀尔塔的“一心一步”架式开始摇晃。
萨武德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他扬眉,睁开眼睛。
喀尔塔的心率加快,恢复为正常的每分钟70次。
高桥原本绝望的眼神亮起希望的光华。
顾枫微笑。
喀尔塔瞳内的汹涌浪涛渐渐停竭了。他闭起眼睛。
他的双臂慢慢垂下来,尖山般的架式崩倒。
媞莉亚惊奇地用手掩着嘴巴。她流泪。
康哲夫平静地看着喀尔塔,似乎已透视这个朔国豪杰的心。
喀尔塔睁目。刚才比试时眼中那层不属于人类的白霜消融无踪,恢复了过去如熊熊烈火的眼神。
康哲夫想象得到喀尔塔在一千多年前新月形岛屿的草原上策马横剑的雄姿。
喀尔塔右手五指放松。
黄金锷朔国宝剑坠落“大道阵剑堂”中央地板上。柄首的兽脸雕刻发出惊怖的吼叫。
回响震撼剑堂内每一个人。
萨武德摄政王独自回到自己的王府办公厅。他没有亮灯。自我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格尼兹龙”太久了,他不必眼睛也熟知办公厅内的一切。办公厅就是他指掌的延伸。
安坐在皮革大椅上,萨武德扫视排列在巨大办公桌上的电脑仪器。
右面的屏幕显现纽约华尔街股市瞬息万变的起伏。多年来,朔国旗下企业的许多重大投资决定,都在这面二十四小时展示、分析世界金融状况屏幕前作出。
萨武德按动一个开关。投影机开动,在办公桌正中央、距离摄政王眼前三尺处的空中,以立体全息技术投射出一个影象细致的地球。
凝在空中的蓝色球体可作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旋转。萨武德在操纵键盘上按了一列指令。地球上的大陆等高线和海洋深处随即显现。
电脑鼠标在桌面上移动。地球转到了北美洲东岸。萨武德按下鼠标上的键钮,把这一部分图像在眼前放大。
输入一列指令后,图像以光点显现出朔族人口在此地区的分布状况。只要再细加搜寻,萨武德可以从中抽取任何一名朔国居民的详尽档案资料。
萨武德安坐在皮椅上,便能把整个朔国遗族的经济、政治、军事、教育操纵掌中。
萨武德后仰倚在皮椅上。透过半透明的地球立体像、他凝视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硕大古画:一幅描述“玄照大帝二世”清武王平定“冰川之乱”的功绩图。
真的能够复国吗?萨武德对此从不怀疑。
但如今萦绕他心头的疑问却是:
——复国后又如何?
萨武德知道是谁令他生平第一次生起这样的疑惑。
他凝视停留在半空中,缓缓地倾斜自转的蓝色地球。即令把这一切操之在手,但未能把“康哲夫”这个名字加入朔国人口资料库里,萨武德感到一股无由的遗憾。
游览船从曼克顿南端的巴特里公园开出,在灿烂的夏日下航向自由99lib?
岛。
康哲夫把媞莉亚拥在怀里,一起站在游览船露天甲板的栏杆前,享受海风吹送而来的自由空气。
他们透过墨镜,仰视手持火炬的优雅女神。媞莉亚一刻也不肯离开康哲夫,但又怕拥抱得太紧会弄痛他背项的剑伤。她想了一想,把双掌贴在康哲夫长满胡子的脸颊上。
“好痒啊。”
康哲夫吻吻她的掌心。
“你还没有告诉我:喀尔塔最后跟你说什么?”
“他说:我没有败。”
“就是这样?”
康哲夫微笑不语,仰头观赏越来越接近的自由神像。他从未感觉纽约市像今天如此美丽。
“媞莉亚交给你。”喀尔塔的耳语再次在康哲夫耳畔响起。“你是唯一能够给她幸福的男人。”
一个既可畏又可敬的剑士啊,康哲夫想。
游览船破浪向前。康哲夫把视线降下来瞧着大海,他想到那个千年前沉沦在太平洋海底的朔岛古国,又想到那群难以理解的朔国遗民。
——掌握一国一邦的权力,真的比拥抱心爱的人还要快乐吗?
媞莉亚的发丝随海风飘扬,轻拂康哲夫的脸。
这无疑就是最令他释怀的答案。
1996年原版后记
《幻国之刃》原非一本独立作品,而是一部“外传”。
最初产生“朔国”这个构想,是准备写一系列总题为《武道狂之诗》的长篇架空历史小说。我想对于小说家而言,没有比这种小说更大的诱惑:用笔创造一个虚构的民族/国家,随心所欲地?99lib.操纵她的历史命运。就像在稿纸上扮演“上帝”的角色。
但是对于初出道作家来说,这野心并非实现的成99lib.熟时机。哥普拉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拍《现代启示录》吧?这时我想到:假如兴盛于一千年前的朔国人能存续到今天,会产生怎样的故事?……于是这本小说便先行面世了。
《幻国之刃》的命题是“古代遇上现代”,A meets Modern。
现代都市人的精神文明在退化中。比较祖先们的坚强、专注和浪漫,这一代只能惭愧(更可怕的是人们开始连惭愧也感觉不?t>到)。我深爱古典人物和故事,我相信英雄和诗。我相信自己以后的作品中,也将继续贯彻这种“古典的元素”。
副题《超剑士杀人事件》是初动笔时的暂定书名。书内固然有推理、侦探的素材,但我无意忠于某种已有的小说类型。我心目中的好作品有两个条件:能够超越“类型”,及拥有藏书网
完整的“世界观”。我希望能做得到。
1999年修订版后记
我珍爱自己的每一本作品。对个人写作生涯的影响来说,《幻国之刃》却无疑是最重要的一部。
这并不仅仅因为它是我第一本出版的小说?。创作《幻》的那整整一年,是我写作至今最关键的一段探索历程,基本的风格与文笔都在那三百四十九张原稿纸和无数个深夜中点滴成型。那种用肉眼看着自己进步的喜悦至今难忘。
修订这个版本时心里有些矛盾,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从前买?了原版的读者——那些肯冒险掏腰包买一个名不经传家伙之作的读者。但放着书中许多沙石不管,又对新读者不公平。
故此在修订时我抱着“修而不改”的原则:尽量以删减代替改写,而且绝不更动情节。幸而到最后都没有遇上大难题。
落笔修改时看见自己众多的失误,不禁有点脸红。不过能够看见,最少证明了自己这几年里有进步。步 4f10." >伐也许没有当年般快,可也值得快慰。
后记
一九九四年,“乔靖夫”还没有诞生——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出这个笔名。
当年的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正在报馆当国际新闻翻译员的小子。那一年从年头到年末,我陷入了一股奇怪的狂热之中,工余的时间几乎全都花在爬格子上,把一张张空白的原稿纸,变成这部《幻国之刃》的手稿。写到后段时,我为了能集中精神,甚至请了一整个星期的大假,每天回去母校城市理工的学生餐厅埋头疾书。这部书的初稿,刚好完成于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大除夕还躲在家写小说,可知当年的我有多“宅”。
那时支撑着我写完《幻国之刃》的,就只有“想当小说家”的热切欲望,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根本就不知道这部书有没有出版的机会(结果是在完书的整整一年之后)。当年的我当然无法想象:这部书连同台湾版及这个最新版,99lib?竟然会出版四个不同版本之多(哈哈,如果把内地伪托倪匡前辈名字推出的盗版也算在内,那是五个)。
“大道阵剑堂”这个名称,最初是在《幻国之刃》里出现的。我特别在《武道狂之诗》里再用它,就是为了纪念这部对我的人生和创作历程具有极重要意义的小说。
我在此必定得感谢一个人,她就是铁道馆的璇姐。《幻国之刃》最初得到出版社青睐,是因为她的引介;及后我的写作事业得以延续?99lib?——包括修订再版《幻国之刃》,有赖她极大的支援;而由天行者推出这个最新版,也是多得她二话不说地让出版权。简单说一句:没有她,“乔靖夫”说不定从来不会出现,又或者很早以前就消失了。
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人生中竟然能够认识一个像她这样的朋友,令我怀疑自己前生是不是干了什么特别的大好事。
乔靖99lib?夫
二零零九年七月十二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