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尚书令》 第一章 近日雨多,小池塘里的红尾鱼被浇打的犯了懒,日下三竿了还躲在展开的荷叶下,任凭傅书业如何用鱼食逗弄都不肯浮出水面。 我冷眼瞧着傅书业忿忿的脸,知道他在与爹娘赌气。 长灯伴读十数载,如今科举近在眼前,傅书业却动了春心。 用阿爹的话讲,这叫犯春中邪,需得抓味上好的金银花疏散风热,清热解毒一番。 而阿娘恨恨地丢下一句前功尽弃便拂袖而去。 傅书业不明白,娶妻和科举有何冲突,值得娘动了这样大的火气,竟几日不同他讲话。 “亚子,你说,阿爹阿娘还会去程家提亲吗?” 提个锤锤,我气的白眼翻出了天来。 那程家姑娘虽是个好姑娘不错,可她爹浑啊!小偷小摸的事儿就不说了,这鲁县的牢房也是几进几出了,在官老爷的簿子上可是提过大名的人,傅书业要是娶了程姑娘这职业生涯多半是胎死腹中了。 傅书业见我不答话,烦躁的用手使劲地抓着头发,院中古树抽芽,新叶落进乌黑的鬓间与秀发缠绕在一处。 落日余晖,薄暮做被,我待的乏了,起身将垫在座下的《乐经》拾起,用力展开书角的折皱,眯着眼道:“傅书业你回不回家。” 傅书业蹲在池塘边,背对我逆着光,闷闷地声音传来:“回去作什么,阿娘不理我,阿爹又不会做饭。” 我一听就乐了,将手里的书卷曲起来塞进袖子,拍拍手喊道:“今儿我做,红烧肉如何?” 傅书业还想抗争一下,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响,摸了摸瘪了的钱袋,傅书业咂咂嘴嘟囔着起身跟上了我。 鲁县原本是个临海的小渔村,这里的村民祖祖辈辈靠海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动人民靠双手创造了一片天。 这里世外桃源与世无争,整个村里的村民祖宗八代都查的清,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然而村外的世界战火纷飞,太掖与金舜两国原本历来交好,世代联姻。不料金舜的老皇帝身子不济,一命呜呼,独留二子,大的身有残疾难堪大任,便由小的那个登基上位,改朝换代。 这一来,可闹出了事。 原来,老皇帝没了,可太掖嫁来和亲的公主还在。 当然,现在是新皇的庶母。 可按照原本两国合约,新皇帝要再娶庶母且为示两国之好不可再纳新人。 公主不肯委身再嫁,新皇不肯履约再娶,一来二去两国关系便僵了起来。 正是草木皆兵之际,两国的边界也摩擦不断。 不知是哪边先动的手,冒着寒光的铁蹄踏入金舜边境之际,新皇拍桌而起,亲手撕毁了合约。 而鲁县,就是此时被误闯此地的金舜官兵发现,并驻扎下来。 这一待,就是八年。 科考在即,原本门可罗雀的城南书斋一时间熙熙攘攘,自新皇登基以来原本已被停罢十年已久的科举又重新恢复。太掖与金舜的大战一触即发,新皇不拘一格降人才,将三年一次的科考改为三年两次,更是破格允许女子亦可参考。这一法令颁布下来,全国上下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纷纷奔赴书斋,一时间四书五经竟都卖断了货。 而阿娘更是了不得,在这法令中竟嗅得了一丝商机。 澄黄的告示张贴在街头巷尾时,阿娘已经收拾好衣物,意要外出求学。 “阿娘,你要抛弃亚子吗?” 阿娘停了手,爱怜的把我拉到街上,指着《论语》对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先吃着鱼,等阿娘回来教你打渔。” 说罢将那本厚厚的册子塞进我的怀里,不给我反驳她的机会,急匆匆的走了。 阿爹关了医馆回家时,正瞧见我借着月色在啃书,傅书业蹲在地上玩泥巴。 阿爹神色不明的笑了笑,破天荒的要亲自下厨。 那晚,傅书业跑了一夜的茅房,而我因为啃书吃饱了肚子免遭一难。 提着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拖着傅书业回了家,阿娘早早地下了课,院子里梳着朝天辫的小姑娘个个脸庞天真,围着阿娘一口一个脆声声地叫着“女夫子”。 阿娘斜着眼瞧了一眼我们,没有吱声,傅书业就像霜打了茄子一样,蔫着头夹着尾巴跟我进了小厨房。 “好妹妹,救救我。”傅书业像没了骨头似的,贴在门框上,两只眼睛泪汪汪像没了家的小狗眨巴眨巴地盯着我。 “与我无关。”我默默地切着肉,淡淡地说着:“我劝你也早些死了心。” 傅书业“哇”地一声嚎了出来,不顾形象地坐在了地上,撒泼似地赖皮:“我不管,我就要娶她!” 我停了手,将刀“砰”地一声扎在案板上,郑重地道:“阿爹阿娘这些年教你读书识字,那些大道理平日里你背的头头是道,如今全进了狗肚里吗?” “傅书业,你清楚,程家在官府是记录在册的,你若娶了她你的身份便不清白了,你科举的资格便也没了,你想得通这个?” 傅书业摇摇头,嗫喏道:“我晓得的。” “那你在执着什么呢?” 傅书业低了头,好一会没了声响。我以为他想通了,便重新执了刀继续剁肉。 “我若不立时娶她,她阿爹就要卖了她去抵债了。” “亚子,帮帮我。”傅书业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向我,长长的睫毛下翻落一颗滚烫的圆珠。 我从没看过这个样子的他,就连小时候被阿爹阿娘混合双打,他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心好像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手上的刀一个错身切上了葱白的手指,鲜红的血珠洇洇流了出来,粘在腥红的猪肉上,有些触目惊心。 阿爹坐在桌首,神色不明,有些花白的胡子一吹一吹地翘着。而阿娘更是神色阴沉,一发不言。 “阿爹。”我先唤出了声,喉咙有些干涩地道:“不若先下聘礼,订下亲事,待哥哥科考高中再迎嫂嫂进门。” “你闭嘴。”阿娘气的眼睛瞪得溜圆,恨铁不成钢地道:“傅书业是个什么水准我还不清楚,他要能一次就考中那真是老傅家祖坟冒了青烟,祖宗显灵了。我本想着,一次不中便二次,二次不中便三次,你问问那程家可能等他?” 傅书业低着头一声不吭,我余光一瞥正瞧见他攥得发白的指节用力地缠绕着衣角。 “亏我还是这鲁县唯一的女夫子,各家各户见了我还要尊我一句。这可好,自家儿子倒不要科举,我瞧着明儿我这女子私塾也莫要开了,我冯停云丢不得这个人。” 瞧着气氛一时僵持了,阿爹连忙出声打了圆场:“不如这样,先按亚子说的定了亲,先把程姑娘救下来,剩下的看书业考得如何再说。” 我瞧着阿娘的嘴动了动,却没出声。摇曳不定的蜡烛照在阿娘脸上显得格外暗淡,昏黄中阿娘一向干练精明的神色全然不见,代替的却是少有的苍白纤弱。 许久,傅书业终于不再沉默,放开了攥得发白的袖口,迎着阿娘如刀锋般的目光,定声道:“纵然日后无缘朝堂,草莽匹夫一生,也断不能负了程程之情。”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先是阿娘掀了桌,熟练地脱下了一脚的鞋冲着傅书业的头掷去,单脚跳着便要去抓破他的脸,叫嚷着“没出息的东西”。 阿爹纵身一扑使出毕生之力牢牢地将阿娘压在身下,我轻车熟路地拽着傅书业从家跑了出来。 阿娘的喊骂声、摔打声和哭喊声渐渐被我们甩在了身后,直到几不可闻。 “傅书业,你做甚么!” 甩开傅书业的手,我动了气,事情并非无转圜的余地,他怎好在此时激怒阿娘。 “你明知道,阿娘多盼着你科举高中,为了一个程程姑娘,也忒伤阿娘的心!” 傅书业丧气地踢了一脚路旁的细柳,柳枝受了力疼地发抖,簌簌地叫喊着,在这沉谧的夜受伤哀嚎。 “我考不中的!”傅书业喊道:“我背书如何你不晓得?四书五经你背的比我还要流利,阿娘与其指望我,不如盼着你,机会还更大些!” “......我不能。” 不知为何我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扯了傅书业的袖子道:“父母在不远游,我若去科考,谁照顾阿爹阿娘。” 傅书业神色古怪地看着我,夸张地用手指着自己,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承认吧亚子,你明明也想去科考的,为什么委屈自己,就为了成全我吗?” 不等我答话,傅书业有些粗暴地从我袖口抽出卷起的《乐经》,神色激动地道:“你若不想,为何天天带着这些劳什子?不是女子就该相夫教子,侍奉爹娘,那也是我的责任。” 傅书业掰过我的肩膀,迫使我直视他的眼,傅书业的眼亮晶晶的,好像天上闪闪的繁星,吸引人去往更广袤的天地。 月光幽幽,半牙的银月悄无声息地挂在天上,如烟如雾。 周遭万籁俱寂,以往入夜呱噪的虫鸣竟也听不见了。耳边只听得傅书业的话,眼睛只看到他黑漆的瞳仁,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 “亚子,去吧,一切有我。” 第二章 傅书业没能如愿娶到他的程程姑娘。 阿娘嘴里骂的狠,可第二日还是和阿爹穿了一身新衣,收拾的板板整整,摸遍了家里值钱的边边角角,清晨便出门直奔程家。 程程姑娘自是喜不自胜,眼中的泪如丝如烟地洒在空中,浇在阿娘心头惹得阿娘先交了几分喜爱予她。 可程程的爹却不干,瞧不上傅家只有一件破漏的医馆,更看不起阿娘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讨生活,一心打算将程程嫁给鲁县县丞做第十八房小妾,以此勾了他在官府的案底。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纵然程程与傅书业再是两心相许两情相悦,也不得不棒打鸳鸯,相忘江湖。 再一个,程程爹欠的债,阿爹阿娘掏空家底也给不上。 程程出嫁那天,傅书业蹲在村口的小池塘边,呆呆地坐了一天。 我没有去找他,我觉得这时候他更想静静。 我一如往常地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给阿爹阿娘做饭,闲了才擦干净手坐在灶台前掏出书来背。 我背的入迷,直到傅书业坐在我身边我才恍然回神。 “你回了?” 傅书业没有答话,从怀里掏出书来,默默地也背了起来。 我没有理他,傅书业是个男子汉了,他要自己消化这些情绪。 阿娘下了学,正瞧见我靠在傅书业的肩膀上打瞌睡,春天的柳絮白的像雪钻进我的鼻子里,随着我匀称的呼吸进进出出。 傅书业嫌弃地看了看自己肩头的一片洇湿,伸出一根指头把我流着口水的下巴推合上,然后转头一脸严肃地冲着阿娘道:“我有话要说。” 人间四月,日和风熏的醉人,余霞将尽时,我才堪堪转醒。 完了。 我睁眼的一瞬间,心就直直地垂了下去,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过,暗叫不好。 我没做晚饭! 迅速地翻身下床,顾不得头上的发髻睡得凌乱,趿拉着鞋就要出屋。 一起身却吓得“啊”了一声。 阿娘翘着二脚坐在凳子上,听闻我起身侧过头来,秀丽的双眸晦暗不明。 “。。。我睡过了。”我有些忐忑地摸了摸头,心里暗骂傅书业这个不牢靠的也不知叫我一声。 阿娘没有说话,只手递给我一包碎银子。 我不敢接,哆嗦着嘴问道:“阿娘可是要将我扫地出门?” “别瞎说,”阿娘像摸村头大黄狗一样温柔地按了按我的头,柔声道:“这是你的盘缠。” 我更是害怕,连忙挤出两滴泪来,抱着阿娘的手嚎着:“亚子一定好好做饭,别赶亚子走。” 阿娘一反常态的没有推开我,任由我把挤出来的鼻涕眼泪蹭了一身。 我嚎着嚎着觉得演不下去了,想要抬起头却被阿娘一把搂紧了怀里。 “亚子,”阿娘声音有些抖:“阿爹阿娘从没想将你困在这一方天地,只是你太小,又是女子,不像傅书业顽小子去外面闯荡闯荡吃些苦头没什么,阿娘只是......只是怕你受委屈。” 我被闷在阿娘胸前,瞪大了眼睛一时忘了动作。 阿娘顺着我的头发捋着,轻柔地将我有些打结的发尾散开,嘴里喃喃着:“亚子是大姑娘了,是阿娘私心,疏忽了。” 我不知道傅书业跟阿娘讲了什么,只知道我很久没跟阿娘一同睡了,阿娘的怀里又香又软。 她搂着我,那一夜我睡得十分香甜。 傅家女儿也要参加科举的消息一时传遍了鲁县,原本对阿娘教学水平持观望态度的人家也纷纷前来将自家女儿送进了私塾。 阿娘这两日数钱数的开心,眉开眼笑细声细语地对我和傅书业说话,搞得我俩心里十分没底。 阿爹这几日医馆也不开了,背上竹篓执拗地要上山采些草药,念叨着要给孩子们备着。 金舜的科考要经过府试、院试最后则是殿试。 傅书业说若能考中府试第一,便可称为进士,回乡便要尊一声老爷,可走仕途了。 “那若能中了殿试第一呢?” “那便是状元。”傅书业眼睛看向村头蜿蜒的小路:“从此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我顺着傅书业的眼睛望去,蜿蜒曲折的盘山小路缠缠绵绵地绕在一起,一圈一圈地让人眼晕。 真的能走出这片天地吗? 我低头看着阿娘新做的绣鞋,脚下是软若绵绵的锦缎,踩脚上犹如踏在云端。 鞋面上绣着花团锦簇,一朵硕大的牡丹纹理向上,蔓延在脚背,绽放的刹是夺目。 我小心地挪着步,只觉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这双新鞋子穿在我脚上实在太过在乎,生怕弄脏了,却反而束缚了。 傅书业眼瞅着我将绣鞋放下,暗搓搓地想伸手摸摸这织锦缎面,被我“啪”地打开了手。 “洗手了没,休要碰它。” 傅书业吸吸鼻子酸道:“谁稀罕。” 府试在即,阿娘为我做了两身新衣,说进了城不能让人瞧了笑话。 傅书业在一旁像个猴似的上蹿下跳地喊着为什么他没有,阿娘翻了个白眼,嘴里嫌弃道:“你是泥里混的,什么新衣穿你身上都熬不过一日。” 阿爹在一旁不出声,默默地磨着草药,将配好的药包分门别类的装好。 阿爹腰上还敷着膏药,他岁数大了,腿脚不像从前利落,采草药还把腰闪了,被一同前去的村民搀着下了山。 我坐在一旁默默地瞧着,心里不是滋味。 “阿娘。” “盘缠亚子你拿好,傅书业不是个过日子的,万不能让你哥摸到钱,不然你俩就等着露宿街头吧。”阿娘像是知晓我要说什么,飞快地打断了我,将两包沉甸甸的钱袋子塞给了我。 我摸了摸怀里前几日阿娘给的盘缠,刚要拒绝,阿娘却冲我一眨眼悄声道:“那是给你应急的,莫声张。” 就这样,大家各怀心事的度过了离家前的最后一夜。 这一夜后,傅书业和我将踏上漫漫科举路,带着阿爹阿娘的骐骥,去拼一个未来。 天刚蒙蒙亮,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朝阳破空而出。 傅家门口的鞭炮声连绵不断地响了起来。 阿爹阿娘早早地起了,应付着前来相送的乡亲们。 我还在朦胧中,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黄泥土的房顶,心里暗暗发誓定要挣个功名让阿爹阿娘不用再辛苦做活,可以住上两进两出的大院子。 傅书业沉着脸站在我身旁,脸色阴沉地想要杀人。 我晓得他因为什么,鲁县民智开化的晚些,这里的村民普遍没有赶考求仕的意愿。 阿爹阿娘是金舜官府接管后才来此定居的,眼瞧着鲁县除了些果腹的营生外再无出息,遂而全力供傅书业和我从小读书识字,力求让我们走出这片方方块块的天。 所以,自科考恢复以来,今年赶考的只有我和傅书业。 这也算个光耀地方的事儿了,鲁县县丞腆着肚子站在院子里,满面红光地冲着阿爹阿娘说些客套话。 俗话说杀父仇、夺妻恨,如今夺妻之人就在眼前,饶是傅书业平日里伪装的再好,如今也要绷不住了。 阿娘心中也有数,赶紧迎着县丞大人进了屋,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意,回身冲我背背手,示意我们赶紧出发罢。 虽然不是没想过出发的情景,可真到了这一天心里还是堵得发慌。 我和傅书业一人背着两包行李,默默地走向了村口,互相谁也不说话。 山上的草绿了,遍地不知名的野花开的灿烂。春风吹拂着抽出嫩芽的柳丝妩嫩地像姑娘的脸蛋。用力地吸上一口,是带着露珠独特香甜的山间空气,比家门口永远扬着尘土的黄土地不知要干净多少。若是往常,能偷溜出来不知傅书业和我要玩疯成什么样子。 可如今这美景美色落在我眼里,却提不起什么兴趣,只闷闷地低头向前走。 “你饿不饿?”傅书业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没精打采地走着,随口答道:“还行。” 傅书业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叨叨起来:“一会翻过这座山,我们便可雇辆马车,再跑个两天两夜便能到了葑祁,到时候寻个清净的客栈,只等着月中报名月末参考了。” “......” “亚子,不如我们先定个小目标,先爬到山腰,然后就把阿娘给带的杏仁酥吃了如何?” “......” 傅书业一边翻着行李一边念着:“阿娘还带了你最爱的蜜饯,你尝尝!” 傅书业不管我答不答话,只自顾自地说着,不一会却没了声响。 “怎么?”我回身瞧他,见傅书业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托着两包银白罗帕。 “喏。”傅书业使劲地眨巴着眼,表情奇怪,把其中一包递给了我。 我接了过来,一股浓浓的肉桂香味迎面扑鼻。 “阿爹怕你手脚会冷。”傅书业吸着鼻子道:“阿爹还给我带了金银花,想来是怕我堵心上火。” 我摸着罗帕,指腹间感受到帕子上的凸兀,小心地将帕子翻过,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句:“凌云千里,韶华不负。” 第三章 放榜这天,葑祁知府的门口围的水泄不通。 傅书业护着我挤进了人群,可人太多了,左挤右挤的傅书业的鞋都被踩掉了。 情急之下,傅书业一把将我高高举了起来,憋足了力气吼道:“快看看上面有没有我傅书业的大名!” 大红的榜单上硕大的‘傅亚子’映入眼帘,我顾不得高兴,连忙眯着眼睛继续搜寻傅书业的名字。 一张看去,没有,再一张,还没有...... 我把这几张榜单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心越看越沉,沉到举着我的傅书业都扛不住放了手,默默地把我放回了地面。 “多大事,”傅书业无所谓地挠了挠头,假装不在乎地道:“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你中了没?” 我低头不说话,傅书业急的转身又冲回了人群,跳着脚搜寻我的名字。 “中了中了!傅亚子你中了!” 傅书业眉开眼笑地跑回来,一巴掌呼在我的肩头,美滋滋地道:“我就说你能行,你看是不是被我说对了!” 我却不说话,我宁愿自己也落榜。 傅书业拉着我非要带我去吃顿好的,说要为我庆祝。 我任由他拉着,进了葑祁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的烧鸡美酒,举杯要与我共饮。 我食不知味地咂着筷子,看着傅书业大口大口地将鸡腿掰开送进了嘴里,一壶烧酒他喝了大半,红晕早已爬上他的脸。 傅书业大着舌头对我道:“亚子......我现在是不是要叫你一声女先生了。” 我皱着眉头,按下他举杯的手,嗅着他一身酒气,道:“你醉了。” 傅书业任由我拿走他的酒杯,看着我痴笑,可笑着笑着他却哭了。 “亚子,”傅书业鼻孔吹着泡泡,迷朦着一双大眼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真心替你高兴,真的,比我自己考上还高兴。” “可是我一想到,”傅书业吸着鼻子哀嚎着:“回去阿娘看我失望的眼神,我就难受。” 就着傅书业的眼泪,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傅家女儿高中府试第一的消息传遍了鲁县这个小城,县丞亲自摆了酒,邀我们一家前去庆贺。 千响的炮仗从村头一直燃到村尾,我被人群簇拥着,就连对傅家瞧不上眼的程程爹也挤在人堆里,挤眉弄眼地想要与我攀上关系。 傅书业躲得老远,人群推搡着我向前,回头只见傅书业站在村口笑了笑,摆摆手,然后转身消失不见。 阿娘关了女子私塾,自从傅书业离家出走,阿娘阿爹日日魂不守舍,我几次夜半醒来瞧见阿爹在院中喝闷酒,阿娘压抑的哭声从屋内传来。 阿爹去葑祁寻过傅书业几次,又托了人打听,只说见傅书业在书斋门口出现过,再去了哪里便不晓得了。 葑祁知府几次派人来询,邀我继续考下去参加院试,我背着阿爹阿娘回绝了。 那人甚是惋惜地摇头,说我是未来的女状元却不求上进,白白得了个府案首的名次。可纵然如此,我好歹也算葑祁头一份的女才子,葑祁知府惜才的很,日日派人来劝言。 阿爹的身子突然坏了下去,行医一辈子,鲁县老老少少都找阿爹瞧过病,可如今阿爹自己病了,他却瞧不好自己。 阿娘守在阿爹的床前,温柔了起来,再不与阿爹拌嘴。 我知道为何阿爹倒了,郁结于心,他挂念傅书业。 从傅书业逃跑我从没在心里怪过他,可如今我却生他的气了。 不论如何,这是他的家,有什么天大的事过不去不能回家? 院试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葑祁知府派来的人恨不得整日整夜的守在我家门外,鲁县县丞也几次派人来看,都被我挡在了门外。 阿爹这个样子,阿娘这个样子,我不能走。 什么功名利禄,壮志未酬,都不重要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求这一切的意义不过是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可如今家不复家,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晚霞散漫,我如往常般出门打水,傅书业却出现在了门口。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竟真的回来了。 葑祁知府的人拎着他,刚及束发的傅书业像只小鸡仔一样被人揪着后脖子推到了我面前。 “亚子。” 傅书业看我面色不对有些忐忑地喃喃着,手脚忙乱地抚平褶皱的衣服,想要挽回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 我静静地看了看他,转头对葑祁的大哥请求,让他带傅书业去洗漱打理一番再送回来。 那人也不废话,拎起傅书业就走。 傅书业慌了神,手舞足蹈地喊着让我救他。 维持着脸上的漠然转身关了门,隔绝了邻里好奇打探的目光。 自阿娘关了私塾,阿爹又病了,我们一家便闭门不出了。外面有些流言我是听到过的,他们说傅家祖上的福气太薄,撑不出一个状元,这不考了个府案首便要香绝了。 我自以为鲁县民风淳朴,可却不曾想,小孩子的恶是纯粹的恶,成年人的善却是复杂的善。 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日夜焚在我心。 傅书业再回时,已是夜深。 葑祁的大哥甚是讲究,并未夜半敲门吵醒阿爹阿娘,而是直接将傅书业空投进了院子,白让我担忧了半晌。 傅书业眉开眼笑地冲我张开了怀抱,像儿时一样,要我跳进去他好将我举起。 我擦了擦眼角,想起小时候村头的大黄狗追着我叫,傅书业一把将哇哇哭的我举了起来,手持不知从何处捡到的木棍英勇地把大黄狗打跑。 那时我觉得傅书业是个英雄,每每偷跑去茶馆听说书的讲白衣大侠手持神兵好不威武时,我都拍着手,脑子里想的却是傅书业打狗的雄伟背影。 那时,他不过总角少年,而我还是黄口小儿。 “阿爹病了,你可晓得?”我没有响应傅书业的热情,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傅书业慌了神,顾不得夜深拔腿便向爹娘屋里跑去。 他的力气甚大,我几乎拉不住他。 “莫要去吵爹娘!”我死死抱住傅书业的腿,压着嗓子道:“阿娘累了这些日子,刚好不容易睡下!” 傅书业挣扎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急地问:“怎么回事?!” 我拉着傅书业进了屋子,将这些日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讲到阿爹病倒了,傅书业再也忍不住,起了身定要去瞧阿爹。 “我都讲了他们睡了,明儿早再去不可吗?”我急着分辩。 “阿爹阿娘早一时看到我,心便早一刻安定下来。”傅书业一只一只地掰开我攥他袖子的手指,坚定道:“况且,你以为阿娘熄了灯就是睡了么?” 说着话,爹娘的屋子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声。 我木然地放了手,看着傅书业大步地迈进了屋。 眼看着爹娘的屋子烛火重新燃了起来,傅书业的身影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瞧见阿娘从床上一个箭步起身扑在了傅书业的身上,似打似骂似心疼,扬起的手掌高高地却没落下,而傅书业第一次没有闪躲阿娘举起的手。 我抱着膀子坐在院中,看着烛影里抱在一起的三人,突然明白了。 傅书业是对的,他一直是对的。 鸡鸣破晓,傅书业一改常态地早起了。 他拎着水桶去村口的老井打水,又劈柴烧火张罗了一桌饭菜,虽然烧糊了,可这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傅书业讲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反常态。 我看着傅书业夹在我碗里的肉,扯了扯嘴:“你做了我的活儿,那我做什么?” 傅书业艰难地吞下了满嘴的食物,噎得他直翻白眼,阿娘却喜滋滋地端了茶水给他。 “你去念书啊!”傅书业理所当然地回答:“你考中了府案首不去院试可就功亏一篑了,我可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毕竟我还指着你出人头地好养活我。” “我不去,”我淡淡地拒绝:“我要陪阿爹阿娘。” “哎呀陪我们做什么!”阿娘叫嚷着,傅书业回来不过一夜间就好像恢复了精气神一样,中气十足地道:“我和你阿爹有书业照料就够了,你在家也没什么用处,还要多添副碗筷。” 阿爹咳了咳,连连点头应和。 阿娘从未如此亲昵地叫过傅书业,阿娘叫我亚子,却不叫他书业。阿娘说傅书业是男孩子,要顶天立地扛起一片天,叫的太亲昵容易让他产生依赖情绪,不利于对傅书业的培养,所以她不叫也不让阿爹叫。 阿娘一向是个有主意有胆识的,就像她从前叫冯翠芬,自读了书便觉得土气,又因跟着阿爹背井离乡,便自取了陶渊明的诗《停云》改了名,以示思念亲友之意。 傅书业淡定地往嘴里又塞了一大口白饭,嚼了嚼慢条斯理地说着:“你不去挣钱,阿爹身子不好,阿娘也老了,难道还要我们养你不成?” 我张了张口,觉得傅书业说的很有道理,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 阿娘看我被难住了,兴奋地冲傅书业比了个大拇指。 就这样,我半推半就地被塞进了葑祁知府派来的马车,重又踏上了征途。 第四章 “哎呦,你晓得吧,那个瘦瘦高高的就是这次中的女进士,厉害着咧!” “嘁,这有什么,考中的不止她一个,我刚踮脚偷瞄了眼大殿,哎呦密密麻麻地都是女子,不得了诶。” “也不知道招这帮小娘子有什么用,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看着一个个弱不禁风的,好似一碰就要倒了噻。” ...... 离家已一年有余,这一年间傅书业来看过我两次,一次带了自己做的烧鸡炖鸡蛋,一次带了阿爹给我制的清凉贴,为我背书提神。 我惊奇于傅书业的创造力,烧鸡炖鸡蛋是如何创造出的,傅书业解释这道菜还有个学名,叫自己炖自己。 想到这,我不禁咧嘴笑了。 宫里的女官甚是威严,不苟言笑,眼神又极为敏锐,一眼便在人群中看中偷偷抿嘴笑的我,将我拎出了列。 “皇宫威严,怎可如此放肆!” 我低着头,心里暗诽,便是笑在皇宫里也是放肆么。 那女官记了我的名字,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遂叫我回了队列,却一直盯着我了。 我心暗叫不好,可莫要在分配上使我绊子。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新中的进士要么分去国子监,要么分去翰林院,虽说我们只能闲散打个杂,可翰林院在我心里的分量却是重于国子监的。 因为进了翰林院日后便有机会做翰林学士,做了翰林学士便可为皇帝起草诏书。虽说也不是什么实权的活儿,可狐假虎威总有那么点厉害的意思。 果然那个厉害严肃的女官叫到我名字时,鼻孔恨不得仰上天去,我瞧着她翻了个白眼,在我填报的意向上狠狠地划了下去,鼻孔里哼了句:“国子监。” 完蛋。 早知道不笑了,都怪傅书业。 国子监之“监”作监察、监视,司马迁曾撰“黄帝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 与钦天监、中书监、牧马监一样,不过国子监兼有国子学性质罢了。 低眉顺眼地被领着排队鱼贯入了国子监的朱漆大门,高高的门槛要人卷起裙子才不会被绊倒,带我们进来的女官说,这体现了国子监的地位,不许我们踩它。 这一届分来的不过四人,其余三人都是家里甚有些基底的,要么是官宦子女,要么是世家贵族。 我低头瞧着脚上阿娘为我做的绣鞋,艳红的牡丹被磨得有些褪色,余光偷瞟其他女子的鞋,个个描金镶银,我有些羞赧地缩回了脚。 只站了不一会,便有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满面油光地出现。原本一脸肃穆地女官脸上却好似种了月季一样,笑得褶子都出来了。 那几人不过稍作停留,我身边的女进士便都被挑走了。 不过片刻间,这诺大的院子只余下我一人。 进进出出忙碌的官员无人顾暇我,行色匆匆面色焦急。 站到太阳西下,我终于忍不住了。 “为何还没给我安排职务?”晓得了女官的厉害,我乖觉地小心问道。 那女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头上的点翠镶珠的银钗随着她低头发出叮当碰撞的响声。 “啊,”女官认真地翻着簿子,直翻到最后才推到我眼前,有些敷衍地道:“自己去算学部报道吧。” 眼前有些破落的院子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木匾牌子,大大的“算学”二字在风雨吹打里摇摇欲坠。 一路问了过来,看到这么个地界,与其他部门精雕细琢的二层小楼相差甚远。 我有些失落。 凭何官家子女便可跟着祭酒、司业、再不济也是个主簿,而我明明成绩要高于她们。 “你便是今年考中的女进士?”付博士翻看着我的档案发问道。 我盯着博士瘦骨嶙峋的手指,恭谨地道:“是,鲁县傅亚子,前来报道。” 付博士没有答话,他在认真地翻看我的档案,目光在我过往成绩上稍作停留,露出满意的神色。 “咳。”付博士清了清嗓子,终于放下了来回看了几遍的档案簿,执起一旁有些刺毛的毛笔,在我的档案签上了名字。 付志梁。 我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以后漫长岁月,他便是我的顶头上司了。 抱着行李从落脚的客栈搬出,住进了不甚宽敞的舍院内,这舍院是为刚入仕途者居,待成家或高升赐邸再搬出。 比屋连甍的一进小院,岁月留下毫不客气的痕迹,灰白的墙皮轻轻一碰便簌簌掉落,落在原始的泥土里用力一碾便融于一体。 屋里靠墙四角各摆放一床一桌,用雕花屏风以作隔档。 挑了张靠窗的床铺,疲倦地仰面躺下,甩开背着的行囊,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咳咳...咳咳...” 原本板正的床铺印出我伸长胳膊的形状,不知积了多久的灰尘被我用力捶到了空中,纵然夜色已至,可呛人的尘还是精准地钻进我的鼻子。 挨着的院落已是黯黑一片,眼瞧着散值的同僚陆陆续续地回舍,继而又三三两两地熄了烛火,我心雀跃地很,仿若早已忘却白天甚觉不公的情绪。 不论如何,我总算考出来了,不是么? 已是子夜,我幽幽地燃着烛火,洋洋洒洒地给阿爹阿娘书了至少五张宣纸的家书。 展开白日付博士签书的档案簿,工工整整地将自己‘算学部-助教傅亚子’誊了上去。 月俸五石,年禄三十六两雪花银,衣赐布匹六,禄粟月给。 更有加俸,是正俸之外的一项固定收入,主要靠各式各样的“赏赐”形成,如定期赏赐、庆典赏赐、功勋赏赐。 “再待亚子几年,定将阿爹阿娘接来同住。” 我拿着算盘噼啪地打着,如今吃住全包,月俸银钱禄米省下,一年便可攒下至少七八十两。 相比阿娘原本辛辛苦苦教学一年,十数学子才可得不过十几两,简直是个旱涝保收的工作。 抱着算盘美美的睡去,嘴角都是香甜的笑。 鸡鸣关吏起,伐鼓早通晨。 付志梁低头匆匆,穿过一众打着瞌睡闲散踱步的同僚,抱着一摞厚厚的《九章算术》推开了算学部的大门。 “付博士早!” 付志梁吓了一跳,原地跳了下脚才注意到拄着扫帚站在屋内正中的我。 “早,”付志梁微微弯曲的背脊直起身来,看了看我手里的扫帚,淡淡道:“谁让你扫地的。” “哈?”我被问的一愣,阿娘教导我到了新环境要手脚勤快些,才能得人喜欢,我谨记在心。 “你来此是做学问的,不是做洒扫小厮。”付志梁放下书听不出语气地说着。 我暗暗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老头不好相与,可得谨慎些。 付志梁端坐在桌前,小心地翻开《九章算术》,随后写了几笔在纸上递予我。 “你解一下。” “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七人,物价53钱。”不过通读下来,答案便心算得出。 付志梁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花白的头发束得紧勒头皮,浑浊的眼睛把我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 “这道呢?” "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我喃喃地念了一遍,不过闭眼片刻,便答:“一亩。” 付志梁坐不住了,仿若木质椅子上撒了钉子,扎得他扭来扭去。 “你如何算得?” “回博士,方田术曰: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以亩法二百四十步,除之,即亩数。” “好好好,”付志梁连连夸赞:“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懂心算,想来令尊定是从小培养了。” 我笑了笑,答道:“阿娘办了家女子私塾,从小就是阿娘教我。” 付志梁更是肃然起敬,站起身,语调尊敬起来:“令堂高瞻远瞩,内外兼备,无人能及。” 今日是我上岗第一天,付志梁带我去了学子处教学。 长长的甬道尽头分了岔路,向西去往男子学堂,向东去往女子学堂。 付志梁嘱咐我莫要紧张,我如今不过助教,只需待在课堂里认真做好听课笔记,学习其他博士授课内容即可。 越往东走学子念书声便减低一分,我心想着女子大多腼腆,便是读书也声若蚊蝇。 这么想着,推开了标着“地字五号”门牌的大门。 空荡的屋子排放整齐地摆着桌椅,我以为走错了课堂。 退后两步再看,对着课表核实。 没错啊。 懵然地步进课堂,对着满堂空寂发呆,就这样待坐了一下午。 付志梁听闻我自己待了一下午,便去广文馆理论。 我讷讷地坐在桌前对着空白一片的笔记发痴。 “忒不像话,忒不像话!”付志梁头发散乱地从外归来,进了屋对我道:“丫头你以后便去听我的课,那些敷衍了事的课不浪费时间也罢!” 付志梁涨红了脸,唾沫横飞地冲我比划着:“旷课却还理直气壮,跟着她们也学不来什么,年纪不大个个心思都在穿衣打扮上,既如此早些出嫁便算了,何苦考学得了功名却不珍重!” 眼看着付志梁喝下溅入他口水飞沫的凉茶,我机械地点头应了。 第五章 付志梁亲自带我。 算学部加我不过三人,付志梁是博士,另有一亲传弟子名为秦离若被派外出公干。 按理说助教都是部里的博士亲自带,可我是女子,跟着付志梁多有不便,便按规矩跟随其他部的女博士先听课学习,待可自行授课时,再回归本部。 跟着付志梁踏入男子学堂的一瞬间,如芒在背。 过路的每个好奇探究的目光压在我的身上,直将我压弯了腰。 “挺起背来傅亚子。”付志梁铿锵有力地说:“如今你可是他们的老师,要言传身教。” 付志梁脚下带风的快步走着,一路学子全都低头避让。 付志梁跪坐在蒲垫上,袅袅的熏香置于案桌之上。 按照教学流程,先要授书。 我眯着眼看着缕缕白烟笼罩下的付志梁犹如要登天的仙人般,神色莫名的半阖双目。 不过片刻,便有一学子躬身向前,拿着书前去请教。 付志梁伸出狭长的手指在学子书上讲解着,那学子抓耳挠腮了片刻,神情豁然开朗便躬身退下。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我一字一字地书写在洁白的宣纸上,认真的做着笔记。 台上的付志梁已开始讲书,我心领神会地将付志梁的教案悬挂在台前。 长长的宣纸一直铺盖到地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算术题。 学子们个个奋笔疾书,赤头白脸地在草纸上运算。 “少有心算。”我默默地又在笔记上添了两笔。 抬头无聊地望去,唯有一人翘着脚满不在乎地瞅着四周。 “不怕完成不了被留堂么?”我好奇地翻开学子名簿,找到他的名字。 “范当生,好有趣的名字。”继续翻看着,留意到名字下方的一排小字,“连跳三级。” 这一下我对他不由得敬佩起来了。 果然付志梁宣布下课时,唯有范当生第一时间交了答案,背着手快步出了屋子。 付志梁再三敲了桌板,屋子里的学子们才都不情不愿地交了答纸,我微微翻阅答得七扭八歪,甚多白卷。 “丫头你有算吗?”付志梁笑眯眯地看着我道:“我瞧你也听得蛮认真。” 我“嘿嘿”一笑,将答纸双手奉上,拍马屁道:“付老火眼金睛,什么也瞒不过你。” 自从跟着付志梁听课,他便许我叫他“付老”,说整日博士博士地叫过于死板,我自是乐不得。 “不错。”付志梁眯着双眼连连点头。 “看来这些对于丫头你来说,过于简单了。” 付志梁熟练地将收上来的答卷扔给了我:“今晚批改好,明儿上课要用。” 我不禁扶额,就知道是这样。 抱着一摞厚厚的答卷苦哈哈地往部里走。 “那个范当生真是讨厌,”擦肩而过的几名学子大声议论着:“可显摆着他了,不过成绩好些,有什么可傲的。” “就是,还藏书,我瞧他分明是白日里装的不学无术,晚上不晓得爬起来怎么背书呢!” “怪不得那脸白的跟纸糊的似的,我娘说只有死人脸才那么白,你们说这范当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行,得把他撵出去,瞧着他就瘆得慌。” 几名学子彼此叫嚷着,互相推搡着转身向外走去。 刚迈进国子监的大门,远远便瞧见路上碰到的学生正激烈地同主簿表达着什么。 主簿身旁站着低眉顺耳的范当生。 我实在太好奇了,便装作试卷吹落,蹲在一旁慢条斯理的捡着,顺便偷听。 “范当生夜不就寝,每每夜深总在屋里走动,扰人清眠。” “范当生早不起床,鼾声如雷,让人无法读书。” 我在一旁偷偷地听着,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拿来告状,当真是无脑子。 “对了,范当生还...还偷藏禁/书!” 主簿本一脸不耐地听着,却到这一句神情一变。 我亦诧异地抬头,那告状的学生信誓旦旦,想来不是编排的。 这就完了。 我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范当生,私藏禁/书,轻则记过,重则劝退。 可惜了这颗好苗子。 我摇摇头准备离去,范当生却突然抬起了头。 “我没有私藏禁/书。”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明明亲眼瞧见你捧着那书在看,休要抵赖!” “就是就是,我们几人还能诬陷你不成!” “就是诬陷。”范当生转而对主簿躬身道:“是与不是,大人派人去一搜便知。” 主簿面色阴沉,略一招手,便有侍从得令前去。 不过片刻,几名侍从便归来,端着一本穿线册子交予主簿。 主簿一瞧,脸腾地红了。 “脏污之物,速速拿开,速速拿开。” 范当生却突然发声:“主簿并未翻查,如何知乃脏污之物?” “你你你...”主簿涨红了脸,磕巴道:“休要放肆!如今物证已在,你虽是优贡生,却也需按规处罚。便罚你记过一次,录入档案,没收赃物,再写万字检讨罢!” 范当生却突然拦住了主簿转身离去的步伐。 “主簿请看。” 范当生劈手夺下册子,“哗哗”地当众翻开,怼在了主簿眼前。 “这...”主簿哑了口:“这些都是你画的?” “正是。”范当生拱手答道:“能被国子监收取,范某感恩戴德,原本打算做肄业礼物赠予老师的。” “有心了。”主簿拍了拍范当生的肩膀,觉得尴尬不已,遂怒瞪了两眼一旁告状的学子。 我踮着脚,纸张翻动中付志梁的画像一闪而过。 啧,原来里面的小人竟是授课老师的画像,这可真是乌龙了。 不过范当生这样一闹,可并不划算啊。 我实在惜才,范当生又着实对我胃口。 我想我找到了当老师的感觉,我要传道于他。 跟着范当生出了国子监,亦步亦趋地跟到城中的茶馆旁。 “跟了这么久,请你喝茶吧。”范当生突然停了脚步,转身目光直视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摸了摸鼻头,有些紧张。 此处车水马龙接肩而踵,应该没有什么风险。 摆出一副老师的派头,学着付志梁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大步迈了进去。 “谁买单?” 举着菜单有些咋舌地看着价码,虽说京城乃国都,可这一壶茶最便宜的也要三百钱。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既然是我邀姑娘喝茶,自是我买单。”范当生十分绅士地掏了钱袋子。 “那...一壶碧螺春!” 范当生煞是肉疼地挑了挑眉,认命地掏了钱。 “你是今日课上的女助教。”范当生晃着茶杯对我道:“我记得你。” 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我索性便也不装了。 “今儿范公子在主簿面前的一出戏,我可看了全套。” “哦,姑娘有何高见?” 我心有不爽,既已认出我,该尊我一句“先生”,一口一个姑娘轻佻了些。 “你很聪明。”我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不虞:“可单是聪明还不够,还应有足够的聪明以避免过分聪明。” “姑娘像在绕口令。” “你故意取了与禁/书一样的名字,又明知他们与你不合,所以你激怒他们前去告状,好在主簿前叫他们没脸面。”我盯着范当生道:“可这样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姑娘为人处世全都想着对自己的好处么?”范当生放下茶杯反问道:“如果天空总是黑暗的,那就要摸黑生存么?” “可范公子,你明知这样做,只会迎来更疯狂的报复。” “这世界真可笑。”范当生摇摇头道:“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 “我不过天性冷淡,一向话少,便被孤立、被诟病。我也曾自我怀疑,也曾努力迎合过。只是合也无味,孤也无味,不若离群索居,逍遥自在。” 看着一脸貌似无所谓的范当生,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看过范公子的档案,公子是个极聪明的,连跳三级说明智商卓群,应当明白不自弃的道理。” “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我看着范当生的眼继续道:“读书是为了思考和权衡,不是么。” “姑娘说的可是简单。”范当生轻笑道:“若姑娘体会过下学发觉床褥泼了水、鞋垫放了针、崭新的书籍涂了墨,而始作俑者却日日夜夜与你共处一室,还能无动于衷想一个周全之策么?” “我不能。” “那又为何高高在上来教育我?” “范公子误会了。”我摇摇头,接着道:“我并非叫公子隐忍,而是想说无谓的争斗除了激化矛盾,别无可用。” “范公子若要出手,务求永绝后患。” “姑娘莫不是教我杀人罢?” “所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摆在公子面前不过两条路,公子若不愿再守下去,不如主动出手。” 范当生起身,向我一拱手道:“请先生不吝赐教。” “下策乃走为上,上策乃离间计。”我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反客为主。” 范当生皱着眉头看了许久,终是展眉,对我再拜了三拜。 第六章 再次上课时,范当生已与上次告状最厉害那人同进同出了。 我翻开了范当生与那人交上来的作业,果然一模一样。 许以蝇头小利便可倒戈相向,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主。 付志梁知晓我私下找了范当生并未生气。 他是个惜才至极的人,范当生在他眼里天赋异禀,是重点培养的好苗子。 在这点上付志梁同我眼光一致。 只是范当生把作业给人抄让付志梁很是担忧,付志梁属于广撒网式培养,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虽然他对范当生被人排挤的事是有耳闻并且心疼的,觉得给那些人点教训也好。 可抄作业超出了他接受的范畴。 所以课后,范当生与那名叫倪实坚的学生被一同留了堂。 “所以,你为什么要抄范当生的作业。”付志梁想当然地训问。 倪实坚低了头,老师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当抄袭发生时必定是差生抄了优生的作业,从不回顾事情的真相。 “先生,”范当生主动道:“是我抄的他。” “你抄的他?”付志梁夸张地笑:“你能抄他什么,姓名吗?” 倪实坚的脸涨红的发紫了,眼眶里转圈圈了一层水雾,却还倔强地挂着不肯流出。 我默默地又翻开了作业,仔细瞧了瞧,果然发现端倪。 范当生从不演算过程,他与我一样,心算出结果。所以每每交上来的作业只有最终答案,没有解题过程。 可这次他的作业上,一步一步地演算过程十分详尽地书写着,与倪实坚的解答过程一模一样。 我默默地推了推付志梁的胳膊,指了指范当生的解题。 付志梁张大了嘴,看看卷子又看看范当生,终于信了。 我看着范当生搂着倪实坚的肩膀出了门,倪实坚将头靠在范当生身上,哭的十分委屈。 范当生要写千字的检讨并在下节课当众宣读。 这千字写的不是检讨,简直是范当生与倪实坚情比金坚的友谊宣读书,将排挤范当生的小团体从内部土崩瓦解。 转眼一月过去。 新秋来临,我的月俸跟随盛开的葵花一样,如期而至。 饶是我晓得月俸五石的概念,可数十斗粮食抬到我面前时还是让人咋舌。 付志梁早已见怪不怪,指挥人帮我抬回宿舍。 “我以为会换算成银两...”我喃喃地说着。 “会换算的,”付志梁拍拍我的肩膀:“别急。” 付志梁没有骗我,这五十斗粮食刚抬进院子,便有人来敲门。 “一两银子换二十斗粮,换不换?” 一个鼠眉鼠眼地脑袋钻了进来,迅速打量了一番我院子的粮食冲我比出个数字。 “二十斗??” 我忍不住喊道:“那我这一院子也不过二两银子多几千铜钱,你也太黑了罢!” 那人迅速撑开了门,对我道:“瞅你面生,刚来的罢?市场都这个价,看你个小姑娘也不容易,我便给你凑个整,算你三两白银,中不中?” “走走走,我不换。”连推带搡的将这人挤了出去,他却十分有把握地道:“我是城西巷口综优粮铺的袁掌柜,需要就去找我!” 袁掌柜说的没错,我当真需要他。 看着他派人将一院子的粮食拉走,然后熟练地从口袋里掏了三两银子给我,潇洒地冲我挥一挥手片叶不沾身地离去。 除了袁掌柜,其余来报价的低的让人发指。 我跌坐在床上,有些失落地摩挲着银子粗糙的触感。 看来一年攒七八十两的愿望有些夸大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好容易不当值,打算出门转转。 城西新开了家首饰铺子,想起阿娘带了几年的木钗子,我便走了进去。 “哟,姑娘选点什么?”掌柜热情地凑了上来。 手指拂过花红翠绿的珠宝,这些首饰青春华丽,可不适合阿娘。 “姑娘是给长辈选首饰吧?”掌柜长期浸润在顾客中,一眼就看出这些当下流行的款式竟没能吸引住我的眼。 “嗯。”我轻声道:“给我阿娘。” “姑娘这就来对了。”只见掌柜麻利地蹲下身,取了一个盒子摆上台来。 “上好的羊脂白玉,质地细腻滋润,这一盒都是从一块玉上切下来的,姑娘您瞧瞧,一点杂质都没有!” 我拾起一支白玉簪,簪首绽放一朵硕大的桃花,甚是典雅。 “姑娘簪发试试。”掌柜推来一个铜镜,我便依言解了发,用白玉簪挽了简单的发髻。 铜镜里的我一身雪白的粗布长裙,亭亭玉立,温润典雅,竟有些端庄的大家闺秀之态。 从没见过自己这么美。 我想我一定是着了魔,不过是一支簪子,哪有这么大的作用。 “姑娘恕我直言,”掌柜的拿起我原本束发的竹钗,经年累月的使用竹简已磨损的发白,掌柜信手从盒里挑了只梅花簪递给我:“白玉簪特别适合姑娘。” 怔怔地捏着簪子,这支比刚才那只簪首要小的多。 不受控制地将簪子向头上插去。 镜中人,澄如秋水,清冷如月。 “姑娘给令堂就选金桃花顶簪,簪首大些更适合年纪长些的人,这支梅花簪简直是为姑娘量身打造,姑娘万不可错过。”掌柜的说着掏出算盘,珠子上下这么一碰便得出一个数来。 “两支打包就算姑娘七千五百钱。” 手里的簪子突然有些烫手,我默默地将簪子放回了桌上。 “诶诶,姑娘别急。这样吧,我就当拉个回头客,给姑娘抹个零七千如何?” “四千。”我淡淡地说道。 “姑娘别说笑,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这两支簪子从同一块玉上取得,这意头也好啊!” 我转身便向外走。 “姑娘好歹让我挣点,要不六千如何,六六大顺也图个好彩头。” “四千五,爱卖不卖。” “得嘞,成交。” 抱着两盒簪子我有些心疼,却也高兴。 我终于自己挣钱,虽俸禄微薄,可好歹自食其力,也该是我反哺的时候了。 想着想着,又进了一家绸缎庄,再出来时怀里已抱着三匹布料。 转悠了一天,数了数剩余的银两,悉数托了人带回鲁县。 我美滋滋地盘算着这笔钱可以让阿爹阿娘改善生活,让阿爹阿娘知道,亚子出息了,可以自己挣钱了。 转眼仲秋,傅书业带了叫花鸡来看我。 他个子又长高了些,洗得发白的裤脚盖不住他清瘦的脚踝,苍白的肌肤暴露在阳光之下。 我听到同僚在身边窃窃笑话他,傅书业原本温柔的神情也窘迫起来。 我不想傅书业被人议论,便拉着他快步离开了门口。 可傅书业却误会了,他以为我嫌弃他给我丢人。 原本亲密无间的二人却因为各怀心思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叫花鸡我吃的食不知味,傅书业也满怀心事。 我开始惦记着多给家里寄钱,盘算着是不是可以做点兼职,却忽略了傅书业眼中渐渐暗淡下去的星光。 从那以后,傅书业便只写信给我了。 范当生要肄业了,自他与倪实坚修好,便再没受过同寝人排挤。 原本三人的小团体,当最能出头的那个倒戈,剩下的二人便不成气候。 我也要迎来第一次的试讲。 我的第一次课,便是范当生的最后一课。 付志梁坐在原本我待的位置,而我站在了他平日的地方。 我将付志梁平日上课的顺序打乱,先从讲书起,再是点书,最后再做授书。 用学生最容易理解的语言将书上晦涩难懂的公式表达出来,我甚至还在案上画了图解。 配以图文形式的讲解果然更容易被学生接受,原本付志梁昏昏欲睡的算学课倒生动热烈起来。 一堂课下来,围在我身边的学生倒比平日付志梁身边的多。 讨论很是激烈。 我的第一堂课,便拖堂了。 直到下节课的学生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围在我身边的学生才不舍的散去。 付志梁说他可以帮我申请提前正式授课,不用再做助教了。 他在我的档案簿上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写上优异的评价,递交了上去。 我很开心。 不是因为提前正式授课,而是这样一来我便可以有加俸的收入了。 我需要钱,太需要了。 每每躺在床上想起傅书业洗得发白的裤脚,我就心口痛。 范当生来看我,他被封作巡检,从九品。 我很高兴,因为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葑祁。 我拜托他去看望阿爹阿娘,范当生自是应了。 临别之际,范当生将那本画满人像的穿线册子送予我。 正中一页,便是我试讲时斗志满满意气风发的样子。 画里的我很瘦,我喜欢。 范当生走了,他说我们很快还会见。 我深信不疑,以他的能力升官调任不过是时间问题。 突然有种园丁的感觉,范当生就是我播种的种子,如今看他远走成才,为社会贡献,朝廷效力,我成就感爆棚。 很快,我的申请批复下来,出人意料的是,我被拒绝了。 原因是同我一道选进来的,均未提出申请。 纵然我再优秀,付志梁再作保。 均被以“不可特殊化”,驳回。 第七章 付志梁十分愧疚,反倒是我想得开明。 朝廷安排的舍院本是四人一间,只是除我外那三人均为京城人士,我便捡了个便宜一人独居了。 想想自己已被优待,不能奢求太多。 付志梁开始带我一起备课,新一批的学子就要入学,各部门都要集体备课,安排新课表。 眼瞧着四门部、律学部、书学部都大敞院门,金丝楠木的桌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院子内从博士到助教,十数人之多。 我抱着厚厚一摞教案刚踏进国子监大门,便被各部各院座无虚席,人满为患的景象惊呆。 “哎你别挡道啊。”一女子清亮的嗓音在身后不大不小地响起。 “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连忙让开了身子。 “我认识你。”眼前女子将我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从鼻子里哼道:“你就是那个从穷地方考出来的傅亚子是吧,你不是算学部的么,跑太学部来凑什么热闹,怎的,想跳槽?” 我冷下脸,看着面前姿容娇艳的女子。 大红的绢花金丝长裙,长长地拖曳在地上,鬓发斜插一支凤蝶鎏金簪,全身上下珠光宝气,自显身份,贵气逼人。 “怎么,才多久便哑巴了?”女子轻蔑地一抬下巴,脚上的芙蓉软底鞋毫不客气地踩在我的脚上,用力地碾了一碾才从牙缝里挤出:“平日在学堂里叫你出尽了风头,如今也该叫你尝尝嫉妒的滋味。” 说罢才带人扬长而去,独留我身处众人议论之中。 “还好吗?”付志梁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直到我退出人群才瞧见他负手而立。 我垂下眼帘,被人当众羞辱的委屈突然涌上心来,许是离家太久,付志梁干瘦的身影竟与记忆里阿爹的样貌重合。 “那是京城府尹独女林菀菀,不同于你是优贡生,林菀菀是例贡进的院里。”付志梁默默地跟在我身边走,语气平常道:“仗着家里,平日骄横惯了,顶撞博士助教也是常有的,莫放在心上。” “可我并不认得她。”我喃喃地困惑道:“她为何向我发难?” 付志梁笑了笑,站定了脚步,看向我:“因为你在读书上优于她。” “丫头,你的课业成绩门门皆是优异,林菀菀与你同一批科考,在授业的这一批女子里,你十分有名气,她从小娇生惯养,突然被你抢了风头,嫉恨你是理所应当。” “说来,我很欣慰你选了国子监,没有同那些追名逐利的一样投奔翰林院,将自己的本事贡献在学术研究里,这才是有意义的,你说对么丫头?” 我不敢点头,我十分羞愧。 付志梁将我视为心怀大义,立志为建设国家而奉献自我的人。 可我初心却只是想着挣钱罢了。 想不通。 偷偷地打量付志梁的背影,一身青色的粗布长袍,袖口处已洗的发白,在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卷起的绒毛。 付志梁将屋里起潮的杉木桌椅搬进院中,想晒晒太阳祛除湿气。 举手投足间,腋下一块不易察觉的补丁暴露出来。 付志梁挣得不算少,又无子女,为何如此艰苦朴素。 “丫头晚上来家里吃个便饭吧。”付志梁停了手向我发出邀请:“正巧内人今日烙饼,不知你爱不爱吃。” 付志梁带我来到京郊的一处二进小院前。 远远地便瞧见小院门前吊着一橙黄的灯笼,虽不甚明亮,可灯身却打理的一尘不染。 一身形佝偻的老太立在门前,翘首以盼着。 “丹琴,我回了。”付志梁一向走路十分均速,到院前时却健步如飞了。 付志梁与夫人携手相伴数十年,伉俪情深,恩爱异常。 而最难得,便是夫人竟比付志梁大了十岁有余。 我从没见过付志梁如此温柔的样子。 在学生面前,他是不苟言笑的先生,在院里是不擅交际的博士,可在他的夫人面前,却笑得像个孩子。 付志梁同夫人在小厨房里一同忙活着,夫人烙饼,他负责切菜端盘。 我们不过三人,却张罗了共八道菜。 酒过三巡,付志梁有些醉了,他红着眼对我说:“文人骚客,对国家建设有何做益,除了写些卖弄风情的文字,无病呻吟一番,那诗词可能填满决堤的河岸,摊派赋税还是谷物比例分配?” 付志梁又喝了一杯,摇摇头道:“文官当道,算学部都没落成甚么样子!先帝在时,算学是如何的鼎盛先进,如今全都破落了。” “我一生郁郁不得志,胸怀抱负却无处施展,除了卖力教书我已无可能做之事。”付志梁撂下酒杯,有些凄凄:“好在我得了你与离若两名弟子,后继有人,甚是欣慰,我金舜算学总算没有绝后。” 付志梁从袖口抽出一沓折叠好的宣纸,递给我。 “这是?” “这些年我和内人接济了些贫困学子,寄希望于未来栋梁,望能重新崛起算学,才能稳固根基建设。” 我默默地展开宣纸,厚厚的纸张上写着密密麻麻地名字和地址。 “这些名字望你回去誊写一份,若日后有机缘,我希望丫头能带他们走上算学的路。” “我老了。”付志梁叹了口气:“今天的话题有些沉重,可我已快到了七十而致事的年岁,左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再看付志梁发白的袖口,我晓得了他为何如此清苦节俭。 可我依然想不通,觉悟不够。 临近腊月,京城突然降了大雪。 棉絮一般轻盈的雪,落在光秃的枝丫上,压得柳树沉了腰。 我从小生在鲁县,那里四季如春,温暖和煦,从未见过如此洁白之物。 傅书业来了信,他言,“秋色已深,塘下日冷,红尾鱼也犯了懒,平日不大追咬池中饵了,落叶纷飞,秋风瑟瑟。算来日子将近,盼妹除夕归来。” 彼时我正被年终总结和为年尾大考出具考题忙的焦头烂额。 傅书业的信被我堆在高高的案台上,一时忙碌起来,便忘了回信。 再想起时,已是小年。 带着发放的年禄和平时攒下的月俸,我开始收拾行李。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平日被束缚劳作的人民全都蜂拥上了街,各个商铺也都在门口竖起打折促销买卖年货的牌子。 付志梁送了我一双云头锦鞋,他记着那日我被林菀菀踩在脚上的样子。 我回赠一支紫毫笔,替换下付志梁那支已经刺毛的毛笔。 城中新开了家典当铺,我是走到附近才发现。 这当铺便开在了范当生请我喝茶的茶馆旁。 “城南二进院绝当,风景秀丽南北通透,交通便利配套齐全。”我轻声念着:“超低价,可分期付款。” 脚不知是怎么不听使唤地走了进去。 当铺老板拉着我一路行至城南,南到不能再南了,再南便是城墙高楼了。 “这是如何体现交通便利的?” “姑娘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便有马夫,这可是四通八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脚力啊!” “那配套齐全呢?” “姑娘您再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有茶水摊、包子摊、首饰布匹摊还有四处行走的赤脚医生,吃穿住行医疗保健,这是全面覆盖。” “那风景秀丽呢?” “姑娘您再再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种有一颗数十年的大槐树,春夏乘凉避暑最是舒坦,绿叶遮荫,护目养神,好不惬意。” “......” 我不说话了,他忒能胡诌。 当铺掌柜推开了院子的大门,入目便是一狭长的区域,正中种着一颗不知名的枯树,许久无人打理不知死了多久。 向左便进了内院,一块四四方方的院落出现眼前,青石白瓦的地砖虽被岁月冲刷的坑坑洼洼,却干干净净地显露原本的色彩。 正中两间厢房,院左有一仓房,右有一小厨房,甚至在厨房前,还有一口井。 住在这里,再也不用出门挑水了。 当铺掌柜看出我眼中的喜爱,滔滔不绝地跟我介绍着房屋的好处,甚至还掏出了房契予我看,以证产权清晰。 “这房子,要多少。”我感觉心狂跳,从未有如此强烈欲望想要拥有一件东西。 “四百五十两白银,概不还价。” 不知如何回的舍院。 我想给阿爹阿娘买两进两出院子的愿望是多么朴实,可我每月到手俸禄不过三两,扣下生活费,若不是朝廷提供舍院,恐怕我早已露宿街头,又何谈报答爹娘。 搬出了算盘,僵着手指计算着。 月俸三两,年禄三十六两,则共七十二两。 四百五十两,要我不吃不喝攒上六年多。 纵然年后我可正式授课,享受加俸,年不过百两。 也要四年多。 难道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夜以继日的兢兢业业,便只能换来在京城无家可归,与家人相隔甚远吗? 我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知识,真的改变了我的命运吗? 傅书业被束在家乡照顾爹娘,只为成全我的理想,阿爹阿娘拼命挣钱,只为我看更远的世界。 可乌鸦尚可反哺,我能做些什么呢?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