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皇明天子》 第一章 临终传位 “千岁,乾清宫就要到了。”王承恩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朱由检闻声,撩开了轿帘看着轿外,近前是坑坑洼洼的宫廷砖石地,昨日下了雨,留在这坑洼之中汇成积水;而不远处是斑驳的宫墙,寸寸皲裂,墙下长着青苔,无人清理;乾清宫的琉璃瓦平日蒙尘,雨水一冲,显得有几分泥泞。 清晨的风从轿窗外吹入轿内,朱由检猛地打了个激灵,清醒起来。 他清晰的意识到这里是大明朝的皇宫。 现在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天启皇帝朱由校病重,他朱由检作为朱由校的弟弟,在经过了多方的博弈之后,在新晋户部尚书施凤来和大明皇后张嫣的支持下,才得到了这进宫探病的机会。 他本来是后世的一个大学生,主修信息技术与管理,熬了个通宵,才赶在交作业截止时间的前一天,将学校布置的大作业完成,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了软轿之内,变成了现在大明信王朱由检。 朱由检,是以后的崇祯皇帝,也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本来他在轿子还有些意识恍惚,因为后世的记忆和今世的记忆,在反复的撕裂和融合,那种感觉如同溺水,令他窒息的同时,又仿若置身于世界之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的同时,也看到任何的色彩。 帘外的清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照拂之下,他如同从溺水中探出头来,这世界也瞬间清晰起来。 他到底是后世的那个学生?还是大明的信王?融合了两份记忆的他,无需分出彼此,也无法分出彼此。 “好大的排场啊。”朱由检眼睛一眯,皱着眉头看着乾清宫门前。 大红色的千灯琼华辇,哪怕是白天,那缀在大辇上的数盏红灯依旧亮着光,灯火的辉煌甚至将晨曦遮掩,乾清宫前一片橙红。 而大辇之侧是数名身着红绢彩画衣的宫女,举着一人高的雉尾扇,上有日月刺绣。而身配腰剑着大红色内侍服的宦官,护卫在大辇两侧,约有五十人之数。 不仅如此,这仪仗之后,还有近百人对襟棉甲的大明锦衣卫! 腰剑宦官,隶属于内番忠勇营净军,约有万人;锦衣卫,大明上十二卫之一,约有四万之众。 朱由检眯着眼看着这仪仗队,根据崇祯的记忆,能在宫里调动内番的人,这千灯琼华辇,必然是那大明奸宦魏忠贤的对食妻子、朱由校的乳母、奉圣夫人客氏无疑。 “老祖太太千岁!”骤然一阵山呼海喝之声传来,喧阒震天,宫女、内宦、锦衣卫皆匍匐而跪。 只见乾清宫的宫阶上逐步走下了一个衣服鲜华、纡青佩紫的女人,缓步踩着内宦的背,款款上了辇轿,在众星捧月之下,扬长而去。 从乾清宫的偏殿跑出一个小黄门,他低着头匆匆的经过了信王的轿子,未曾停留就悄然离开。 朱由检看着手里多出了一封信。 【妖蛤吞月,皇叔切莫服宫里水食。】 这是张皇后的书信,张皇后因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被客氏的心腹借着按摩之名,按死腹中,与客氏、魏忠贤一众不共戴天。 堂堂大明皇后都被暗算,其他宫嫔又当如何自处?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书信默默的放在了袖子之中,张皇后在提醒他不要被暗算。 阉党横行于宫廷,也在外廷张翼,收拢着因为东林党势大,逐渐败退的齐楚浙西京党的文臣,进而把控朝政。这时,一些无耻的士大夫,已经投靠在阉党的旗帜之下了。 朱由检看着这封书信,不由的一阵叹息,阉党坏,东林就是好的吗?朝堂上这种二元对立的局面。 这让朱由检不由的心生叹息,他清楚自己面对的什么样的局面。 陕西起义,无休无止,民不聊生,江浙南直隶结党营社呼啸于士林,朝堂之内更是党争纷扰不休,甚至连已经被镇压了三次的建州谋反,都发展到了现在后金直逼山海关的局面。 无人关心朝政如何,无人关心百姓,更无人关心大明天下何去何从。 大明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的模样?大明朝原来不是这样! 元末,凤阳大旱,朱重八全家饥荒而死,他被迫剃度出家,说是化斋,实则乞讨度日,开局只有一个碗,筚路蓝缕,结局是复我中华之衣冠,再造中华盛世! 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 而永乐大帝,更是六扫沙漠!郑和七下西洋,彰大明之盛、半天下之财货之余,放弃中原一惯以山脉、关隘、海洋建立的固守本土之战略,四面出击,将战火点燃在他国境内,将战争拒之以国门之外! 扬鞭域内,威扬四海! 哪怕是土木堡之变,大明皇帝被俘,精锐尽失,三大营名存实亡,甚至有扣门天子之耻,但依旧有三十万大明志士,死守京师,气节犹存。甚至多次出击,以图收复河套。最后以隆庆和议,俺答封贡以互市弦控域外。 而现在呢? 阉党横行,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一个个名字之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朋比为奸,大兴诏狱,惨祸盈朝。 终于到了魏忠贤的时候,连锦衣卫都落入了阉党之手。 齐、楚、浙、宣、昆、东林,结朋党营社局建学院,上控朝堂、下结乡绅、煽动百姓,只为排除异己,且愈演愈烈。 哪怕是起义军攻破北京,南明依旧是党争从无断绝,致使民不知法,法不束民,天下乱象频生。 争国本、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案案惊心!以至于扬州三日、嘉定三屠、广州血海千里、淮河浮尸溢河,篙无下杆之处。 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入宫见朱由校是为了继承大明皇帝,自己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 “信王觐见。”从乾清宫的正门前突然传来一声高喝。 王承恩赶忙撩开了轿帘,扶着朱由检说道:“千岁,轮到我们觐见了。” 朱由检用力的定了定神,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慌,走出了轿子。 “参见皇兄,皇兄安泰。”朱由检进了乾清宫西暖阁,走过了长长的红毯,穿过几名重臣和太监,来到了雕栏床帏之前,行了一个拜礼。 大明朝私底下和常朝,并没有那么多的严苛到几近变态的规矩,比如面圣不得直视圣颜、奏事只能跪奏、见到皇帝猛的一磕头、山呼海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近前来。”朱由校虚弱的声音,从床帏中传来。 这个呼风唤雨、言出法随的大明皇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哪怕是厚重的床幔都无法遮挡腐朽的气息,面若金纸肿胀了数分的脸颊,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朱由检坐了床边,抓住了朱由校已经抬不起的手臂,眼中已经被泪水打湿。 朱由校用力的探着身子,看着朱由检的脸庞,虚弱的说道:“这是又长胖了吗?都是那些个庸医,说什么不能见风寒,也不能多见人,朕已经有数月未曾见你了。” “说起来,你这信王本来岁禄应该是万石,可是这国帑空虚,只能给你暂定三千,而且到现在,你还住在英国公的老宅里,倒是委屈你了。朕还担心把你给饿瘦了,这又壮了几分,好,好,好。” “不委屈,不委屈。”朱由检摇着头说道。 哪里有什么委屈?皇兄朱由校对他素来极好,正月里礼部、户部定信王禄的时候,朱由检反复下旨定万石,可是国帑无粮可支,只能定三千石。而英国公老宅子的事,更是在去年搬移出宫,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重病数月、已至弥留之际的朱由校,居然还记得这两件事,朱由检没什么可以委屈的。 朱由校挂着惨淡的笑容说道:“这数月朕躺在病榻上,不得乱动,整日以灵露饮为食,所思所想甚多。纵观朕这一生,皇兄我凡事愦愦,喜木工修殿不喜朝政,总觉得聒噪无比,方酿成今日亿兆生灵离心离德,民乱不断,忠良惨祸盈朝,国帑空空如也。” “至于悔吗?朕不悔。” “倒是你,德约,万万不可以学了皇兄,咳咳。” 朱由校强撑着身子撩开了床幔,对着站在外侧的重臣说道:“吾弟当为尧舜!” “陛下圣明!”几位文渊阁学士齐声说道,皇位交替是重中之重,围绕着皇权的争斗,终于随着朱由校的话,有了结果。 朱由检连连摇头,说道:“这皇位是皇兄的,也只能是皇兄的,皇兄一定会好起来的!太医,太医!” 天启皇帝扯着嘴角牵强的笑了笑说道:“好了,好了。朕的身子,朕还不知道吗?怕是过不了今天了。” “朕还有几件事要交代,皇后张氏出身书香门第,喜静爱读书习字,一直也看不太上朕这个喜欢倒腾墨斗锯尺的粗人。我走后,你一定要对其恭敬,莫要把她赶出宫去,她没个营生,性子又孤高,出了宫,难活。” 说着天启皇帝瞪了瞪眼,用力的握了握朱由检的手腕:“忠贤…咳咳…魏忠贤与王体乾善视中宫、后宫,可用!” 朱由检当然感觉到了这股力道,不过朱由校病重,兄弟情深的朱由检也顾不得这些,连连摇头说道:“皇兄会好起来的!这皇位是皇兄的。臣不应。” 他当然不能应了皇位这件事,这不是在诅咒朱由校死吗?依照大明朝的惯例,应该三推才就。 但是朱由校留遗诏和他拒绝皇位这不矛盾,内阁几位大臣该拟诏拟诏,丝毫没有耽误。 “九千岁老祖爷爷到!”乾清宫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喝。 朱由检紧皱着眉头看着宫外而来的魏忠贤,此人不宣而入,而且这九千岁老祖爷爷的称呼,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值门口中宣告? 一个老祖奶奶千岁,一个九千岁老祖爷爷,加起来正好万岁。 第二章 一退再退 只见魏忠贤身穿大红色的蟒服疾走几步,来到案几之前,盯着传位的圣旨看了半天。 直到他看到了那一句【忠贤宜委用,善视中宫,后宫】,眉毛一挑,紧绷的脸色才挂上了满意的笑容,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从旁侧小太监端着的托盘上取来印玺,盖在了传位诏书之上。 “好了,德约,朕和忠贤说两句体己的话,你且先回吧。”朱由校自然看到了印玺落在传位诏书上,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 朱由检点了点头,将朱由校的手放在了床幔之中,说道:“皇兄好好休息。” 朱由校却强撑着掏出了手,挥了挥。 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但君臣有别。自大明嘉靖皇帝之后,大明的皇室都有一个两龙不相见的迷信,既然是已经订好了传位,自然是两龙无疑。 朱由检站起身来,走到了魏忠贤近前,拱手说道:“见过二兄。” 二兄,这个称呼是唐玄宗李隆基时,李唐宗室对千古贤宦高力士的称呼,朱由校恩宠魏忠贤,引经据典,将其套到了魏忠贤身上,这二兄的称呼就变成了他魏忠贤的。 魏忠贤略带疑惑的回礼道:“臣见过千岁。” 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能不说话就不说、对宦官专权颇有微词的信王,怎么突然见面打起了招呼? 不过魏忠贤看看病榻上的朱由校,再联想到圣旨上的内容,心中安定了几分,大约是病榻上的皇帝说和了几句。 “恭送千岁。”魏忠贤看着朱由检要走,急忙说道。 从今天起,信王就不是过去那个岁禄万石的亲王,而是大明的太子,明日的皇帝了。 朱由检看了看魏忠贤身后几名配着腰剑的内操净军,嘴角抽搐。 剑履上殿!你魏忠贤想做什么!千古贤宦,你魏忠贤可配得上这二兄之名? 不过他没有喜怒言表,面无表情的准备离开乾清宫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宫女,拉倒了侧殿。 “千岁,皇后有请。”宫女小声的朱由检耳边说道。 朱由校已经生病数月,朱由检一直没有得到机会进宫探病,他急的心急如焚,猛一听到可以进宫探看的消息,急气攻心就让后世来的“外邪”入了体。 而这探看的机会,是在朝中大臣施凤来和皇后张嫣支持下才得到的。 朱由检只看到一个女子挽着衣裙角匆匆跑了过来,身材颀秀丰整,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一双若水秋波的眼眸,透着焦急。 整个人迎面走来,若是朝霞映在雪上晶莹,又像是刚出水的芙蓉那般澄澈。 崇祯当然是见过这位皇嫂,但是魂替崇祯的朱由检,可没见过,记忆终归是记忆,再深刻的记忆,也不如这迎面走来更加真实。 当这皇嫂从记忆中走出来,仿若从画中走下,朱由检第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行步如轻云之出远岫,吐音如白石之过幽泉。 “皇叔切莫再犹豫,帝位之事义不容辞!且事态紧急,恐怕会发生变故,我已经叮嘱了王伴伴,今天你不回信王府,先去你丈人南海子的家里(现北京大兴区)躲一躲。” “切记,闻马蹄疾驰声,乘快马速逃直奔南京,遗诏已经到了驿站,准备送往南直隶。我也交待给王伴伴了,你听见了吗?”张嫣放下了衣裙角手里捧着一本书,急切的说道。 张嫣看着不说话的朱由检略带奇怪的问道:“我跟你说话听到了没!” 朱由检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听到了,去南郊南海子的丈人家躲着,一旦发觉有人要杀我,立刻逃难,而且我只能去南直隶。不过皇嫂,这南郊南海子,距京城不过二十余里,这躲到那里,有什么用吗?” 张嫣听到了复述,知道这皇叔听进了她的话,松了口气说道:“倘若真的有变,南海子在南郊,你还能跑的掉,若在信王府,必不可能去得了南京城。魏珰在南海子有数千内操,你切记小心。” 珰:是一种妇女戴在耳垂上的一种装饰品,多数都用来指大太监。 朱由检不由有些哑然,无奈点头说道:“皇嫂言之有理。” 张嫣点头,转身又提着衣裙跑向了乾清宫正殿,朱由检也在宫女的指引下,避开了内侍,走到了自己的软轿之前。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他需要警惕魏忠贤,那张嫣呢? 皇权交割,自古血雨腥风。 站在王承恩身侧的另外一名宦官俯首说道:“千岁,老祖太太千岁有请。” 这宦官不用说,必然是那魏珰走狗。客氏有请,在这宫里,他朱由检不得不答应。 “拜见老祖奶奶。”朱由检小心的行了个礼,见过了客氏。 客氏有妖蟆吞月,肋生双翼的传闻,当然朱由检长于红旗之下,万万不信这等吞月妖蟆的传说,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人。 是人,被杀,都会死。 “前几天,皇帝问老身,天下何人可为君王?老身可是给举荐了你。今日老身到了乾清宫,皇帝告诉老身,将来信王登了大宝之位,就许老身太后,这件事,想必刚才皇帝已经告诉你了。”客氏笑盈盈的光着脚,从珠帘之后,缓步走出。 放屁,明明是皇后张嫣反复提议!当着魏忠贤的面说这事,旧东林趁机以张皇后为首,京中数社大肆宣传,整个北京城都知道! “这信王殿下,几个月没见倒是越发长得俊俏了,这男人和男童终归是有几分区别,出了宫娶了妻,就是不一样,眉眼都张开了。”客氏的手在朱由检的脸上划过,眼神中带着一丝贪欲,另外一只手端着一个乳白色的夜光杯。 放浪的语气还有酒气扑面而来,而朱由检却没有理会这妖妇的动作,他似乎是被这个动作吓住了一样,愣在当下。 他很紧张,以至于手心都是汗。 他当然不是害怕客氏在这慈宁宫杀了他,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尽出? 给他客氏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大明朝做出这等事来!而且那是鱼死网破的孤注一掷的做法,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天启皇帝还活着,她的地位还在。 朱由检在思考这妖妇的问题到底是何意!天启皇帝在交代遗嘱的时候,并没有交待客氏如何处置! 而起,大明朝什么时候有太后了? 当魏忠贤领着小太监端着印玺,从殿外走来的画面,在朱由检心头浮现,还有那垂危之下,重重的一握。让他如同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杀魏忠贤者,天启也。 他低头说道:“将来得登大宝之位,必然履诺!还请乳母安心。” “好!哈哈!今日准备了宴席,信王就留宿宫中如何?以前你也住在宫里,无须避讳。”客氏笑盈盈的在朱由检脸上继续抚动着。 虽然客氏长的不错,保养的也还可以,三十多岁,半老徐娘,有书曰:时将四十,颜色如二八。 但是朱由检还是忍不住的恶寒:“皇兄病重,我无心宴乐之事,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客氏一脸失望,连连摇头说道:“皇帝病重,你这胆子,还是太小了些,既然不愿,那就回吧,以后要常来常往,多亲近。” 朱由检回到了轿子之内,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慈宁宫,脑子有病才跟你这老妖婆常来常往! 王承恩扶着从慈宁宫走出来的朱由检上了轿子问道:“千岁,我们回王府吗?” 朱由检来回看了半天,才发现刚才那个魏珰的走狗已经不在了,他低声说道:“去南海子岳丈家中。” 王承恩带着四抬大轿在北京的外城转来转去,可是这眼看着就要转到了傍晚时分,依旧没办法出城。 王承恩走着走着退后了两步,在轿窗旁小声的说道:“千岁,有人跟着我们,我带着人去把他们杀了。” 轿子应声而停,朱由检撩开了一个轿窗,这是一个偪仄狭窄的丁子巷,而他现在的位置就在这丁字的尾巴上。 墙角堆着鸡笼,发霉和恶臭混着在昨夜的积水里缓缓散开着,还能看到细红色的跟头虫,在街尾巴的大瓮里翻滚。 王承恩带着两个轿夫直奔来路而去,有人跟着,他们也不可能出城去,街道尾可以听到搏杀的呼叫声和兵器碰撞清脆的响声。 朱由检准备放下轿帘的时候,忽然瞟到了站在轿子旁的一个轿夫,从腰部,掏出了腰剑。 还有人? 朱由检略微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轿外,这是个封闭的丁字巷,王承恩堵在街口,没人才对。 正在疑惑的朱由检,眼角瞥到了一阵寒光,下意识的一躲,上臂内侧传来一阵的剧烈的吃痛感!这轿夫从轿窗直刺而来! 腰剑,内操禁军!这两个轿夫要杀自己! 轿夫一击不中正要抽剑离开,朱由检突然心一横用力的夹住了腰剑,在轿子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把短刀,一刀扎在了对方的脖颈处! 血液带着温热和特有的铁锈味激射而出,喷薄在了他的脸上。 对大明世界的一切不适应,一切的不真实和剥离感,在鲜血喷薄而出洒在他脸上的一瞬间,变得格外的真实! 这就是大明! 已经发生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的大明朝! 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王承恩!”朱由检奋力的怒吼着,放开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轿夫。 另外一个轿夫呢?会不会也是要杀自己的人? 朱由检手持着短刀,喘着粗气用力的呼吸着,他紧紧抓着刀,盯着轿帘,王承恩赶来的这段时间很短,但是他感觉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王承恩的呼喝声以及脚步声,似乎被放慢了无数倍。 似乎刺杀的腰剑随时都有可能破轿而入,狭小的轿子变得阴森,似乎是择人而噬。 “千岁?千岁!”王承恩看着朱由检身上血流不止的样子,表情从狰狞变得进一步扭曲。 朱由检刚要递一刀的时候,看到是王承恩,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外面解决了?” 王承恩不断的点着头,外面的争斗已经结束。 “千岁你忍着点,这里不是一个久留之地。”王承恩撕下了自己的袖子。 朱由检接过了云锦布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腰剑并不宽,刺空以后伤口并不是很深,也就是流血有些多,看起来比较吓人。 “看把你吓得,皮外伤罢了。”朱由检看着王承恩担忧的脸色,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王承恩和还活着的两个轿夫,带着朱由检奔着城门方向而去,在一民宅里,换了一身行装,将身上的锦服褪下,换了身麻布衣,就奔着永定门而去。 待出了永定门没多久,朱由检忽然停下,看了一眼远处的正在关闭的城门:“信王妃还在城里。” 第三章 千岁万岁 “来不及了,千岁,城门关了。”王承恩似乎也是一脸焦急,他看着远处缓缓关上的城门,似乎是在懊恼自己没有把问题考虑周全,他焦虑的说道:“千岁,这样,千岁先去南海子,我去城里接信王妃。” 这进宫出宫、甩开跟踪被刺杀、再逃出城,已经将时间拉倒了傍晚时分。 朱由检撩着轿帘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王承恩,他需要知道王承恩是否真的忠心于自己,看看他到底说不说实话,这显然是早做下的准备。 “千岁爷。”王承恩被朱由检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平日里信王殿下的眼神何曾如此犀利过?何曾如此的明白过?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信王府人多眼杂,千岁到南海子的事,还是莫要有人知道的好。宫里宫外,盛传千岁要做万岁了,臣这也是没法子,若是信王妃不在信王府,那魏珰也就知道千岁在南海子了。” 朱由检看着欲言又止的王承恩点了点头,放下了轿帘说道:“走吧。” 次日的清晨,朱由检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的看着趴在院门外槐树上,手里拿着一个千里镜,东张西望的王承恩,对王承恩更是高看了一眼。 他们到了南海子,却没有去岳丈家中,而是来到了一处破旧的庙里,这庙里长满了野草,一看就是久没有人的地方,更别说香火了。 但是锅碗瓢盆,四匹骏马,还有五六个番子,显然是早有准备。 王承恩连公然和魏、客作对的张嫣都不信任,而是选择了一处可以看到岳丈家的高处,趴在树上张望着。 王承恩抓着树杈说道:“千岁,灶上热着两个鸡子,还有今天臣打的野鸭,知道千岁爱干净,里里外外洗了三遍,也炖了多半个时辰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几张纸放下,对于阉党一栏,上面写着王承恩的名字。 魏忠贤必定要除掉,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天启皇帝走了,由他朱由检当家,那这个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必然要兑子一样兑掉,这也是每个刚登基的皇帝要做的事。 本来朱由检还在想,魏忠贤这样心狠手辣人做掉之后,从哪里找一条比魏忠贤更会咬人的狗。 现在不用顾虑了,王承恩足以胜任。 心狠手辣,而且绝对的忠诚,甚至他为了朱由检的绝对安全,连信王妃都给放弃了。 这一切的布置,包括民宅、干净的麻衣、轿子里的暗格、短刀、这间庙,大概都是宫里传出张皇后谋立信王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至于为什么历史上,王承恩咬人不疼,或者很少咬人,大约是崇祯这个皇帝主人,没放王承恩出去咬人。 略显有些蠢笨,这是自己吗? 朱由检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今人视古,古人视今,多少让他分不太清楚,而后他也懒得分辨。 昨日他将自己脑海中关于明末的大事都连夜写在了纸上,当局者迷,眼下大明从皇帝到百姓,都不觉得大明朝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但是站在历史的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大明已经行将朽木,无药可医,大明朝从中老年,走到了老年的地步,而且是垂垂老矣。 而一年后的己巳之变,鞑子进关,就是一场大明这个老年人的一场重病,自此以后,重病缠身,一蹶不振,再无半分挽救的可能。 自己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吗? 可以! 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并没有多少的畏惧,反而略带有些兴奋! 害怕吗? 朱由检其实挺怕的,魏忠贤掌控锦衣卫四万人,净军一万人,在城里的时候,在轿子里的时候,他是真的怕。 尤其是,昨天刺杀自己的轿夫,真的是魏忠贤的人吗?有没有可能,是张皇后呢?或者是东林党? 但是怕,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反而会因为恐惧,输一辈子! 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何不试着以大明江山为纸,书一卷浩然长歌! 当然,这都得他当上皇帝再说。 而且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很容易让必胜的局面,变得混沌起来。 毕竟大明朝有过一对兄弟,兄弟情深的朱祁镇和朱祁钰。 朱祁钰把扣门天子朱祁镇的宫门给砌死了,关了朱祁镇整整八年。 而朱祁镇出来之后,直接夺门之变,重新变成了皇帝,朱祁钰享年三十岁,离奇暴毙。很长时间里,连个皇帝的庙号都没有,没有庙号就没有祭祀。 而现在的朱由检和朱由校的兄弟关系,擅动,只会让张皇后和朝臣们的努力,全都白费。 “王伴伴,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朱由检剥开鸡蛋,看着王承恩一直盯着自己看,疑惑地问道。 王承恩摇头,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昨日那种伤势下的镇定,让他觉得自己的千岁爷有一点陌生和改变,有点像桑蚕咬破虫茧探出头时,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沉着和勇敢。 他将这种陌生和改变,归咎到了从信王到储君的变化。 王承恩摇头说道:“千岁昨日入宫前,还略微有些…慌乱,今日与昨日大不同,臣嘴笨,说不花来,千岁身上透着一股劲。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囊锥露颖!” 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屁精。” 正在吃早饭的朱由检,并不知道,他对明末了解太过贫瘠,以至于他以为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比如魏忠贤弄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指定为太子,并不是他的臆想,而是正在发生。 昨日申时,朱由检被刺杀出城的时候,醉心于锯尺的天启皇帝,已经撒手人寰,抱着他亲手制作的《江山在握》墨玉梨木笔架,彻底的离开大明天下。 随即魏忠贤就将整个乾清宫封锁,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焦急的在乾清宫前走来走去,手里握着一份圣旨,这也是一份遗诏。 只不过是由阉党编纂,它同样合理合法。由礼部尚书,大明首辅黄立极书写,同样有天启皇帝的印玺。 但是现在这个圣旨,没有受诏者。因为他等的那个【皇子】,还未诞生。 “王体乾,你去老祖奶奶那里看看,到底好了没有!这要是再不成事,这东林人就冲进宫了!到时候,我可拦不住!田尔耕,你去守住午门,切记不能放任何东林人进来。” 魏忠贤气急败坏的继续说道:“李朝庆,令我内操诸子,剑出鞘,随时应变!” 养着五虎、五彪、十狗、千子万孙的魏忠贤略微有些慌张,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年因为赌债,不得不摘下半个男人根给催债的钱债血尝,当然那些人现在早就被他一刀一刀活剐了。 客氏在天启皇帝卧床不起之后,就已经弄了八个未显出身段的孕妇进宫,养在了掖庭,即使以魏忠贤权倾天下的本事,情急之下,人不知鬼不觉的弄八个不显身段的孕妇进宫,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是这八个孕妇养了几个月,只有两个产子,一女,一夭折,剩下的六人依旧待产。 所以才让魏忠贤如此的焦急,他倒是想直接抱到宫里一个男娃,直接指认,可是在天启皇帝生病的消息传出之后,东林党控制的各社人,就已经把各宫门都给堵了。 他也不是那根深蒂固的唐朝前辈们,他权倾朝野也才五年时间,他就是再厉害,也不能真的把控朝野,东林党势力依旧庞大,而他阉党内部也不是风平浪静。 阉党把控的外廷,多数都是齐、楚、浙三党与东林党斗争失败之后,被迫跑到他羽翼之下避难。 天启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阉党把控的外廷,俨然已经有了失控的征兆。比如户部尚书施凤来,就是他的扶持才入了阁,但是他支持张皇后。 无数人已经盯上了从龙之功,盯上了倒阉的功绩。 大明的政坛正面临着一次洗牌,危机与机遇并存,无数人在这次的皇权交割中下了赌注。甚至将身家性命摆在了赌桌之上,如同一个个赌红了眼的赌徒。 他不得不像当年赌上蛋,再次下注参赌,这种参赌的感觉让他很不爽,因为他十赌九输。 魏忠贤相当清楚,一旦天启皇帝病逝,皇帝不是他扶持的儿皇帝,他必然倒台,尤其继任者,是一个对阉党豪不掩饰轻蔑的信王。 田尔耕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一不注意被脚下的坑坑洼洼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的跑到了乾清宫下,大声的喊道:“九千岁!午门城门被锦衣卫打开,朝臣已经从午门进来了,张皇后手捧遗诏,领着朝臣们奔着乾清宫来了。” 王体乾也从慈宁宫的方向疾驰而来,说道:“九千岁,太祖奶奶那边诞生了一个男婴!可是不足月夭亡了。” “什么?!” 魏忠贤闻讯一口气没喘过气来,厥了过去。 等魏忠贤被王体乾掐着人中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大臣们正在和净军对峙,而魏忠贤看着乾清宫的牌额,最终摇了摇头,天命不在他这一侧。 进宫里的妇人不能显出身段,否则东林控制的社人,怎么可能放有身段的女子进宫? 后来东林党的一些朝臣们,还请了太医院的太医,在宫门口对进入大明皇宫的宫女诊脉,他就再没了机会送妇人进宫。 而天启皇帝走的还是太早了些,哪怕再晚上一个月,足月的孩子诞生,他也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而且魏忠贤看着大明朝臣的义愤填膺,包括一些过去依附他的朝臣,也在怒吼的模样,他忽然怀疑,自己真的指定太子,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大明的朝臣以骨头硬闻名,他杀了一批又一批,真的能够摄政?况且还有个有大义的信王! 早知道就该动手杀了信王才是!哪怕到时,扶植一个福王一脉的人,也好过现在。 大明朝有三推才就的惯例,也就是说按照惯例,信王还会有两次进宫的机会,可是天启皇帝就这么走了,明明早上还能清醒的说话,还在询问鞑子、陕西民乱、江南织造等事。 这傍晚时分,就走了,让魏忠贤措手不及。 “放下佩剑,放朝臣们入乾清宫。”魏忠贤摇头说道。 一步错,步步错,现在造反已经来不及了,毕竟还有个南直隶,只有想办法控制信王才可以。 早秋的风,吹动着南郊南海子的芦苇荡,激起了南海子阵阵涟漪,而趴在树上一整天的王承恩,突然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奋力的喊道:“千岁,千岁!我看到了施凤来!施凤来捧着诏书来了。王文政你去看看,是不是来接千岁的诏书。” 一个轿夫猛地一个激灵,从地上窜了起来,骑着快马而去,没多久又骑着快马而回:“千岁,是懿旨!接千岁回京。” 朱由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张梳理的纸张,填进了火塘之中,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映着臂膀上的伤口,站起身来说道:“以后,要叫万岁了。” 第四章 坚不可摧 朱由检骑着高头大马,入了永定门,慢步在北京城的街头,身后是泾渭分明的五百对襟棉甲锦衣卫,手持钩镰枪腰配手铳,还有五百大红袍净军配腰剑。 锦衣卫由英国公张维贤率领着,文官施凤来节制,而净军则是由忠勇营提督涂文辅率领。 在锦衣卫和净军的护持之中,还有一台三十二人抬着的玉钩罗幕轿辇,罗幕在京城的风中随意的飘荡着,比朱由检做信王的四人抬的轿子要威风,比客氏的千灯琼华辇也要威风数分。 他之所以骑着马,而不是坐在轿辇之上,只是他的一个小小的试探,他在试探自己说话是否管用,经过短暂的交涉,他御马而行,穿街而过。 天无时不风,地无时不尘。每一吹号,飞埃寸余。 凄厉的风带着惨烈的呼啸声,在北京城肆虐着,稍一起风,北京城就笼罩在了漫天的黄沙之中,眼前一片朦朦。 今人视古,古人视今,是两个奇妙的视角,而第一次融合了这两个视角的朱由检,对着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有着好奇,都在用着两种视角去观察,昔日的熟悉,也变得陌生。 他看着北京城漫天的黄沙,只想到了两个字,那就是环保。 当然,他不是在考虑【中国人每吃一口牛肉,亚马逊的原始森林就要冒起一股火】的脑瘫环保,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大明京师沙尘如此之大,而宣府却无事。 他稍微琢磨了一会儿,再看着过去熟悉的街景,在两种视角之中,变得陡然陌生,他有了一些明悟。 京师内城、外城,共有三十六坊,居百万之众,而多储柴薪,堆叠在仓储之中,这些柴薪,都是京师百姓的劳役,给紫禁城和官署用的柴。 而自小长在宫中的他,自然也知道宫中用的柴都是精挑细选。 信王时的他,一直认为天下人都用柴薪烧火做饭取暖,如同和晋惠帝言何不食肉糜一样,觉得天下百姓都有肉吃。 “还玩不玩火!家里从三月起存的柴都被你点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还要读书,读书也就罢了,你玩什么火!到时候惜薪司的官差来了,你让娘亲怎么给他们说!你是要气死老娘才是吧!看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喧闹声忽然传来,朱由检不由侧目看着一妇人追打着十多岁的孩童,孩童在街上狂奔,大概是忙着跑路,差点迎面撞到净军的身上,被净军的内操一瞪眼,吓得愣在原地哇哇大哭起来。 储柴堆积,稍有不慎,就会失火,看来是这家顽童点了火,把自家堆得柴薪给烧了。 而且看起来这笔柴薪是要上交给惜薪司。 惜薪司,是大明皇宫里,官宦官署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一,主要就是负责收集给皇家、勋贵、官署等用柴。惜薪司收集柴料的来源很多,比如佥派军民采纳、山厂采烧、折银召商买办等等,但是这些法子,都不是大头。 惜薪司最主要的柴薪来源就是徭役。 设有砍柴夫、五人设佥点夫头,百人设一员,仅北京城在册柴砍柴夫就有十多万,设有抬柴夫,和砍柴夫一样,也有十数万之人多。 在过去习以为常运转的制度,终于在朱由检眼里变得有些不对劲儿起来。 “我能免了这家人今年的份额吗?你看今年他家交不上了。”朱由检忽然勒马问着旁边魏珰走狗涂文辅。 净军提督都是宦官,涂文辅自然也不例外,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千岁虽未登大宝,但先帝宴去,千岁有懿旨在手,自然言出法随,可是这事,臣只能差人补齐,不能免去。否则京中就要失火无数了,还请千岁体谅。” 朱由检微微皱眉,懿旨、遗诏这是两个东西,一个是现在的张皇后拟的旨,而另外一个天启遗诏,这不一样。 他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很伶俐,此事就交给你办。” 涂文辅立刻翻身下马,匍匐在地说道:“千岁仁善,臣定当竭尽竭力,以尽君事。” 朱由检示意涂文辅起来,他的感觉有些奇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躲在大楯之后,小心用着短剑试探着皇权这面大楯是否坚固。 而涂文辅的反应,恰好说明了这面大楯,坚不可摧,这还没有登基,就有人纳头就拜,以至于让朱由检都有些所料未及。 “臣愿为陛下牵马坠蹬。”涂文辅小心的牵着朱由检座下大马的缰绳,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差池。 魏忠贤在乾清宫前晕厥的那一刻,涂文辅的心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大明的天,终究要变了,这天压下了,首先就得压死魏忠贤。 捎带着他们这些千子万孙们,都得跟着遭殃,朝中那些明公们,绝对不会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这个时候,但凡是能找到门路求生,就会如同落水之人,想要抓住浮萍。 信王殿下平日里对宦官不假辞色,行路之中,突然询问,他觉得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 行至午门,身后千人,皆下马解掉配剑、钩镰枪和手铳,而朱由检端坐在马上,摸了摸自己腰上的剑,看着等在门口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问道:“我用不用下马,解剑?” 田尔耕没有多言语,先是查验了懿旨无误,又是查看了王承恩递上来的腰牌,与宫中留底合二为一之后,田尔耕才俯首弯腰低头说道:“臣不敢请千岁下马解剑,千岁请入宫!” 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使,左都督,魏珰走狗,五彪之一。 “净军内操不都是可以在宫中配腰剑,为何也都解了?”朱由检看着身后净军被搜身的模样,又多问了一句。 田尔耕没有抬头,低着头弯着腰继续说道:“皇后懿旨,宫内不可见凶器。几个千户,已经带着人把宫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给收拾干净了,连宫里的大梁、琉璃瓦、宫墙都检查过了,工部还派了人,擦了下琉璃瓦。” 又是懿旨。 朱由检看着田尔耕的模样,忽然厉声说道:“抬起头来!” 田尔耕闻言将头抬起,而在田尔耕的眼神里,朱由检罕见的看到了一丝恐惧和迷茫,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被朱由检的这一声厉喝,暴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朱由检翻身下马,整理了下田尔耕的兜鍪顿项低声说道:“以后,挺着腰杆子做人,你是我大明京营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锦衣卫的左都督,你弯着腰,我大明的军卒就得弯着腰,你驼着背,我大明的军卒就得驼着背。” “堂堂正正。”朱由检拍了拍田尔耕的肩膀,走进了缓缓洞开的大门。 他最终还是没有肆意的在宫中驰骋,选择了下马,但是也未曾解下配剑,手里有把短兵,心里也安稳一些。 田尔耕喃喃的说道:“堂堂正正?” 信王真是个妙人,他一个纯爷们,天天匍匐在一个蛋的魏忠贤脚下当狗,是他乐意的吗?居京师而大不易。 狗哪里有,选择主人的权力。 朱由检信步走过了午门,踏过了金水桥,一步步的走到了皇极殿,站在恢弘的皇极殿前的月台上,看着反射着夕阳金光闪闪的皇极殿。 万历二十五年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和三座城门被天火所焚,经过了长时间的修建,经历了三十年,前后经过了三朝,才在二十天前,天启七年八月二日,宣告竣工。 所有人都说这天火是上天给大明皇帝的警示,为此争吵无数,皇权、臣权在反复的拉扯中,这三大殿才算是重新立在大明皇宫之内。 这真的是上天的警示吗?是在说大明皇帝无德招致天罚吗? 放特么的狗臭屁! 大明朝皇宫三大殿焚毁一次,而鞑清整整焚毁了五次! 这要是大明皇帝无德遭了天谴,那鞑清皇帝岂不是连人都算不上了?直接碳化? 也没见哪些个鞑清的肱骨之臣们,别着劲说是上天示警,反而捧臭脚一样,盛赞建立在番薯、全民胃酸、衣不裹体基础上的康乾盛世,天下皆称千古一帝。 呸! 分明是没有避雷针,导致了这京师最高的建筑物,在雷雨天气的时候,容易吸引天雷导致。 “王承恩你过来,把这事,今天就给我办了。”朱由检让王承恩走过来,他要给大明的皇宫,不仅仅是三大殿,其他的宫室,也都安上避雷针。 朱由检越发肯定了天启皇帝临终前的那一握,对他的交代,意思是手里得有一把刀,否则什么事都办不成。 修三大殿的三十年里,动工最快的就是,天启五年到天启七年这段时间,两年就修好了,之前一直在磨嘴皮子,工部的图纸今天需金丝楠木、明日需要金柱、后日就说,要花费采木料五万块,就需银九百三十万两。 而天启皇帝两年修的这个三大殿,所有的花费都算上,也就五百九十五万七千五百一十九两七钱六分八厘四毫一丝六忽一微。 然后就被扣上了亡国之策的帽子! 一个宫女低着头,匆匆赶来,先行了个蹲礼说道:“皇后请千岁前往乾清宫,商议明日登基大典之事。” 朱由检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皇后张嫣,这个漂亮的不像人间女子的人,一道懿旨招他入宫,一道懿旨整个宫内不得见兵刃。一道懿旨自己就得遵从。 第五章 薄凉寡恩 积雨云终将夕阳给掩住,颜色从红黄变成了黝黑,时不时,有电闪雷光在云层中不断的闪耀着,偶尔还能听到轰鸣之声。黑沉沉的阴云将整个天空压低,暴雨随时可至。 乾清宫正殿放着天启皇帝的灵柩,祭祀的哀乐在整个乾清宫回荡,朱由检看着这天象,脸色阴晴不定。 “千岁,你要办的事,都办好了,没费多大劲。铁索绑在钩镰枪上,装几个木架子,将铁索顺到地面坑洞之中。三大殿顶上插了五把,各偏殿宫室插了三把,午门五凤楼插了五把,都办妥了。”王承恩拍着手走了进来,先是向着朱由检汇报。 “臣参见皇后千岁。”王承恩汇报完之后,才向等在一旁的张嫣行礼。 朱由检听到避雷针已经装好了,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天空的阴云说道:“皇嫂,你说那群狗东西,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着今天暴雷天至,天火把刚修好的三大殿再给烧了,就开始奋笔疾书,明日登基大典之后,好把皇兄钉成一个只知道钩锯、劳民动众、不恤民情的昏君!” 张嫣看着天空阴云密布,再看着一脸淡然的朱由检,摇头苦笑道:“朝臣?那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说不定早就写好了奏疏,哪里还用现在写?他们就等着三大殿再烧起来呢。” “前几日下雨,建极殿就引了天火至,得亏雨下的及时,才没烧起来,司礼监就收到了不少的奏疏。” 说着话,一道撕裂半个天空的闪电,迅速的划过,如同蛛网一样的分支,将整个天空照亮,建极殿顶上的碳化黝黑色的伤口,在雷光中若隐若现。紧接着就是一阵轰鸣之声,从天边传来。 朱由检听到张嫣这个大家闺秀突然口出脏字,有些意外,他更加意外的是张嫣对朝臣们的态度,这种态度终于让朱由检轻松了几分:“还是皇嫂明白,那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绝对烧不起来。” “这等天雷滚滚,今天不烧,明天还要烧。”张嫣眼神中充斥着担忧的看着天穹说道:“你倒是淡然处之,明日是你的登基大典,一切布置都在皇极殿布置,这要是烧起来,你明日还登基吗?倒是一点都不显得惊慌。” 张嫣靠在偏殿的凭栏上,一天的忙碌,她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要给天启皇帝守孝,她只能硬撑着,明日还有她谋立的信王登基,她更是忙碌万分。 朱由检倒是落了个轻松,只去个人就行了。 “受伤了?”张嫣看着朱由检的臂膀上沁出的血红色,讶异的问道。 朱由检一听到这话,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本来他就在怀疑那个被掉包的轿夫,是不是张皇后掉的包!进了宫之后,左一句懿旨!右一句懿旨! 弄的他更是心烦气躁,张嫣一提起这事,他的脸色就变了。 “皇嫂不知道吗?”他的语气有些重,说话自然有点冲。 王承恩赶忙解释了下朱由检被刺杀之事,小巷子里的搏杀都讲了个明白,还有那轿夫是个内侍,也说的清楚。 张嫣并没有恼怒,一脸的疲惫反而露出了几分轻松来,看着朱由检的生气的模样,笑着说道:“倒是越来越有皇帝样子,谁都不信,这一点,倒真的是你们朱家人,朱家人都这么薄凉寡恩。” “等先帝入了陵寝,我就去陵寝守孝,守孝三年,也就不回来了,就近找个道观做个三姑八婆。这事也定好了,阁老们都批了蓝,你明天登基,就批了红,也就是了。” “大明朝,受不住第二个移宫案了。” 张嫣说着将手伸了出去,她想知道到底下雨了没有,可惜让她失望的是,雨未至,雷正急。 天空被暴雷照亮,大地随之明暗不定。 “呀!” 张嫣猛地缩回了手,一道雷光,带着呼啸从低压翻卷着的阴云中,仿若要将一切撕裂,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还有嘶嘶的破空之声,猛地砸向了建极殿! 雷光打在了建极殿之上,瞬间分出了五个枝丫,落在了固定在建极殿顶部的钩镰枪上,顺着铁索,泛着电光分着叉,滚滚而下,落在了刚挖的坑洞之中,再没有声响。 “走水了!走水了!”有些机灵的内侍看到暴雷落下天火将至,早就喊了起来,提着桶奔向了大瓮之中取水,就要灭火。 张嫣惊讶的看着完好无损建极殿,在暴雷的轰隆之声,她转头看向依旧淡定如常的朱由检,吞了吞喉咙惊异的说道:“为什么没有烧起来?” 要是烧起来,后世那些直插云霄、顶楼就在云中的楼宇,岂不是早就被劈了不知道多少次? 这是科学。 “天人授梦,此乃御雷之术。”朱由检无比确信的说道。 张嫣一脸不信的看着朱由检的模样,摸了摸鼻尖,怀疑的说道:“御雷之术?” 朱由检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将这个话题岔开,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皇兄走的时候,特意交待了要善待皇嫂。” 他已经看完了奏疏,按照流程,只要朱由检批了红,张嫣出宫为尼,已经成了定局,就是张嫣再栈恋皇宫的奢靡,朝臣们也不允许。 移宫案后,大明的天子,哪里还有家事可言? 朱由检之所以不批复,是这道奏疏,就是他制衡皇后的一道杀手锏。 他面对还是一片混沌的朝政,还是有些迷茫,但是他把这道奏疏放在了袖子里,和那封信放在一起。 张嫣闻之,摇头说道:“他还是那么薄凉寡恩,人走了,还让我给你们朱家人做牛做马。谁贪恋这富贵?那就让她拿去好了,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书?”朱由检看着张嫣手中的书籍疑惑的问道,守孝需要用到书籍吗?至于这怨怼之词,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应。 这本书他倒是第二次看到了,上一次见到张嫣,她就抱着这么一本书。 张嫣将手中的书籍扬了扬手,转身准备去正殿继续守孝,她带着一丝笑意说道:“《赵高传》,先帝在的时候,我拿着这赵高传讲给他听,他才应了传位给你的事。只不过当时情急之下,没讲完。趁着守孝的功夫,我说给他听。” 朱由检没由来的一阵恶寒,自己这位皇兄,人都走了还不清净,这也太狠了,走的路上,还要听赵高传。 “王伴伴,你说那轿夫到底是不是皇后换的?”朱由检看着婀娜多姿,如同杨柳摇荡的张嫣,问着王承恩。 张嫣现在才二十一岁的年纪,正是女人大好芳华,身段刚刚长开,正是风情万种的时候,女要俏,一身孝,身着孝服的张嫣更俏丽几分。 王承恩仔细的琢磨了一下,说道:“不管是不是,千岁手里有本奏疏了。” 互相交锋一番,朱由检依旧不知道张嫣是不是值得信任,这等和妖蛤吞月客氏过招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这是一个连妖蛤都吞不下的人。 客氏为何被称为妖蛤吞月? 选侍赵氏与客氏不合,被矫诏赐死; 裕妃张氏刚刚有了身孕,被客氏关在神龛之中活活饿死; 冯贵人劝朱由校罢内操净军,被客氏矫诏赐死; 趁着朱由校去外城天坛祭祀之时,掩杀胡贵人,说是得了急病而死; 而大明皇后张嫣,初有身孕,就被客氏的心腹勒腹流产,再不能生育。 而客氏和魏忠贤,做这些事,上上下下无人敢说,无人敢应,这是何等的后宫统御力? 这客氏,太妖孽了。 他本来觉得汉时吕后,把刘邦生前的宠妃戚夫人做成人彘,螨清时慈禧不喜欢儿媳妇珍妃,绑着石头坠了井,已经是最恐怖的宫廷斗争了。 没想到这客氏比老妖婆慈禧还要狠毒几分! 朱由检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对着王承恩说道:“王伴伴,给我找一本《权谋残卷》来,还有内起居实录拿来。” 朱由检的记忆里有《厚黑学》的记忆,但是厚黑学这东西,放在眼下这环境里,压根就不够看。 他反而是记起了当初张居正写过一本关于权谋的书,名叫《权谋残卷》,没写完,张居正就撒手人寰了。 作为权倾朝野的张居正,他写的权谋之术,应该有一些参考的意义。 刚一打开书,张居正那个正人君子,道德圣人的读书人的形象,瞬间崩塌。 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妙手空空、釜底抽薪、上楼撤梯,这类与君子挂不上钩的计策,被张居正说是虽曰巧智,岂无大谋? 也与他之前读的书完全不同,例如这人构我,我亦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与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下腐儒何其多?但张居正绝对不是其中一个。 讲的都是做事的一些章程,唯独没有那劝人以身饲鹰,做一副圣人楷模,也不劝人用道义去感化他人。 倒是和后世某个说书的人那句:【不明白任何事就劝你大度点的人,要离他远点,雷劈会连累你!】有些类似。 道义能感化别人,那后金鞑子,早就被腐儒们感化到原地抹脖子,去往极乐世界了。 腐儒们高喊着水太凉、头皮痒,纳头就拜,也说明了道义这东西,只有在势大时,忽悠人的。 “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朱由检翻动着只有两页的《权谋残卷》,张居正走的太早,要是这书再厚上几分,面对即将而来的大变局,他也会有更多的底气。 为何张嫣听到朱由检怀疑她,却不恼怒? 正是因为同盟之间,有间隙则明明白白的说清楚,就不会让谗言趁机而出,让间隙越来越大,致使离心离德,最后分道扬镳。 以前的崇祯就是个信王,也没想着当皇帝,准备安安心心的就藩之后,开开心心的做一头大明朝养的猪。 毕竟大明朝养了几十万这样的猪,也不多他信王一个。 过去,心宽体胖,那是大明朝上下对藩王的要求,但是现在既然是做皇帝,太过周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朱由检对明公们有着天然的敌视,正式基于大明朝的明公们,也想把皇帝变成藩王那样心宽体胖的猪。 而现在的倒魏活动,就包含着绝对的祸心,他们不仅仅想要把魏珰给除了,还要把大明天子这头野猪的獠牙给拔了。 在朱由检的记忆里,历史上的崇祯,就是这么让人把唯一剩下的獠牙给拔了,还心甘情愿。 “美色置于前而心不动者,情必矫也。” 有美色置于面前,而无动于衷的人,那一定是装逼犯。 读到这句的时候,终于让朱由检平静了几分,皇嫂太过漂亮,每次出现都让朱由检有几分过度的在意,他也终于找到了,让他心中那几分礼教崩塌的恐慌感,减弱的道理。 “王伴伴,给张居正平反是不是挺麻烦的?”朱由检放下了残卷,笑着问道。 王承恩一愣,张居正在死后就被抄了家,四天后他的嫡系心腹就被赶出了庙堂,之后就是一次反对者的狂欢,他想了想说道:“那是挺麻烦的,不过天启二年,先帝就借着给千岁封王,给张居正平了反,恢复了名誉。” “平反了?”朱由检不由的点了点头,他过去看不太上张居正,觉得张居正是个权臣罢了,现在想想还是太过片面了。 世人都说他的皇兄蠢笨,但是独揽朝纲七年,真的蠢吗?他忽然想到了临终前,朱由校说的那句我不悔。 何尝不是一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呢? “老祖奶奶千岁在殿外了,说要见信王。”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由检撇了一眼这传讯的小黄门,对着王承恩说道:“下次再说就掌嘴。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老祖奶奶和老祖爷爷这两个词,我恶心。” “是。”王承恩点头说道。 朱由检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迎接着迎面而来的客氏,说道:“老祖奶奶千岁。” 站在旁侧的小黄门,目瞪口呆的看着大明信王,这还是那个周正的信王吗?嘴上说着恶心,脸上满面春风。 第六章 去吧皇叔 “哎哟哟,还叫我一声老祖奶奶,千岁折煞我了。”客氏一脸谄媚的说着话,宫人们抬着珊瑚、金银、锦衣、字画帖的大箱子就入了殿门,还有四个貌美的宫人款款而来。 客氏这会儿还哪里有妖蛤吞月的气势,满眼都是笑意说道:“信王千岁明日大典,这宫里的用度无数,平时呢,我也是大手大脚惯了,还说信王登基,无恭贺之物,没成想在宫里找了找,还有一些,就给千岁送过来了。” “眼看着忙碌,信王府都还没整个搬到宫里,我就先给千岁送了几个侍候的宫人,都是伶俐人。” “那就谢过老祖奶奶了。”朱由检打量了一下这四个宫人,身段不错,样貌也不差。 “信王千岁,他们都在说信王殿下有御雷之术,可是真的?”客氏忽然神秘兮兮的问道。 朱由检眼睛一挑,点头说道:“老祖奶奶,此乃天机。” “我懂,我懂,我这就去正殿了,信王留步,不用送了。”客氏嘴里客气着,可是看着朱由检还是送出了殿门,倒是眼角挂着笑,只是建极殿的雷光环绕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而且到现在整个皇城还在雷光之中,一闪一闪,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这不是朱由检为了震慑他们故意为之,是大明朝还没有电缆,只能让铁索裸着。 朱由检一展袖子,看着客氏的背影,略带几分睥睨的说道:“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 他一直盯着四个宫人看了半天,直到把她们看的脸色有些羞红之后,对着王承恩说道:“搜一下她们几个身上带着什么没有?” 王承恩的手脚很快,没一会儿从从四个人的身上翻出了四个荷包,王承恩撕开之后,俯首说道:“遍索其体,虚无他物。只带佩香丸一粒,大如黍子,名迷魂香,虎狼之药。” 王承恩略微有些犹豫,信王殿下一向周正,群臣皆称其善,对这等淫家之物,恐怖了解不深,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即红丸。” 朱由检点了点头,看着这四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可惜都带刺。他挥了挥手,让几个女子离开,对王文政说道:“送到浣衣局去。” “王伴伴,去惜薪司把账目拿来,朕要看看。” “是,千岁。”王承恩自然听到了朱由检话里的自信,不过他还是小声说道:“千岁,袖子里的饼先对付着,宫里的食物和水还是暂时不要食用的好。” 朱由检点头,示意王承恩去就是了。他只是从皇权的大楯后探出身子罢了,并没有飘到天上。等到信王府的人入了宫,他才是彻底周全。 他袖子里揣着三张死面饼,腰上别着一个水袋。都是入宫前的布置,正如张嫣的那封信里,那句勿服宫中水食。 端详着客氏送来的礼物,朱由检脸上逐渐的挂上了微笑,他以为的阉党,是上下一心,团结在魏忠贤的周围,哪怕是魏忠贤起事,他们也跟着盲从。随时如同一股泥石流,将还未登基的信王府,冲的一干二净。 只是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阉党的本质,一盘散沙。 大抵分为极端偏激类的人,誓死要弄死信王,来维护魏忠贤的利益!这些人最大的特点是蠢。 大概连魏忠贤都没有这个勇气,否则客氏今天就不是送国色以媚上了。 还有就是大多数随波逐流之人,信王登基依旧信任魏大珰,哪怕是不信魏珰,信王殿下也要过日子,也需要依靠内侍,大大家日子照旧。 也就是大太监们死一批,他们死后留下的坑,在内侍们的眼里,就是机会。大多数的人,在面对危机的时候,选择观望,再随波逐流或者择机上位。 当然还有一批人,只是无奈的依附在魏珰的羽翼之下,报团取暖,五虎五彪,魏忠贤最仰仗的十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是宦官,剩余的都是全须全尾的男人,天天对着半个蛋的魏忠贤磕头叫爷爷,他们心里也不乐意。 王承恩是一个一切都想在千岁之前的人,惜薪司的账目被抱到千岁面前之时,还端着个火盆,取了几个样本放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这是乾清宫和祭祀时,才能烧的红萝炭,是长柴之一,乃是杨木烧制,取自紫荆关外六十里的金水口,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王承恩拿起大约有一尺长,直径有两三个拇指大小,带着些许红色的长条木炭放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这是各宫娘娘用的马口柴,马水口产的,膳房也用。这些都是碎杂柴,内侍们每年入冬的时候领的。” 摆在面前的几个炭、柴,品相不一。 朱由检点了点头,秉烛看起了惜薪司的账目,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腹中饥饿,才吃了几口冷饼,吞了几口水。 他看着手中的账目略微叹气的说道:“仅仅京师各官衙用柴四千二百四十二万斤,炭九百万斤,宫里的柴薪年耗用木柴两千六百万斤,炭一千二百万斤。这还仅仅是京师,南直隶和京师都差不多。还有藩王的账目,勋贵的账目,这是一笔大生意呀。” 仅仅京师宫廷、官署用柴、炭高达九千万斤,惜薪司为了筹措这些柴炭,只能大起徭役。连年砍伐,伐木取材,折枝为薪,烧柴为炭,导致木植日稀。 整个燕山都在这种需要下,被挖成了秃头山,一起风,则黄沙遍地。朱由检进城看着满天的黄沙,想到的环保,就是这惜薪司的账目。 为什么不用煤呢? 大明有祖训【凿山伐石之禁】,正统年间,以英国公张辅不顾禁令,在京师的西山开凿煤田,被都察院请以之罪,英宗朱祁镇特赦,才免去了刑罚。 但是京师周围的柴炭,根本无法满足百万京师之人的用度,尤其是在皇室和官署这两个大户吞柴之下,禁凿山伐石慢慢无法执行。 嘉靖年间,西山采煤,蔚然成风,勋贵自行开窑,火并打的整个西山都是一片血红。 万历年间,张居正在京师西山和大明山西道等地方设立煤监,征收税科,正式参与到了西山煤业的争夺之中。 张居正死后,就有人煽动窑民进京请愿,万历皇帝迫不得已,废掉了煤监,但是继续征收煤科。 无监何以征科?全凭自觉吗? 最后万历皇帝实在是征不下去了,勉强维持着一个架子,一月天子、红丸案的主角朱厚熜,在万历年间,彻底废止这征煤科之事。 很多人都说魏忠贤捞钱有一手,可是让大明朝的那些个吊书袋的文人们,也说不清魏忠贤的钱,到底是哪里搞来的。 而惜薪司的账目就反应了这个问题的一部分,魏忠贤就是架着张居正之前留下的坑,私设煤监,在山西道、京师西山有很多的煤监产业,年结余四十余万两。 而且这惜薪司的账目上,还有各勋戚、朝臣、缙绅名下矿产的名录,有多少窑工;年产多少煤;征多少科税;在五口子抽分局有多少煤监;科银具体消耗账目;甚至连贿赂大臣的钱有多少,分发给征科的内侍、打手的钱财,都在账目上写的明明白白。 看完账目,朱由检只能连连感慨,他甚至能想象魏忠贤报账的时候,皇兄天启皇帝连连点头的模样,皇兄为何信任魏忠贤?他现在心里终于有了一条明悟。 魏忠贤,真特么是一条咬人的好狗! 可魏珰在咬人的过程中,也在大肆培养自己的党羽,他给了皇帝一百万两银子,他自己得拿两百万两。 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查账,魏忠贤及其朋党的钱财账目,也在其上。阉党旗下的矿窑名录也在其中,并且不用缴纳科税。 围绕着魏珰手下的勋贵、外戚、朝臣也不少,都以东林为首的利益团体。 王承恩行吗? 他看着王承恩敦厚老实的样子,虽然王承恩心思机敏,考虑周全,但可能是跟这皇帝时间太久了,他的下限要比魏忠贤要高数分。 这王承恩注定成不了魏承恩,也无须成为魏承恩。 “根据大明祖训,这些山石皆为我朱家山石,王伴伴,你说对吗?”朱由检合上了账目,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要他说,天启皇帝派出了魏珰去咬人,还是做得不够彻底。 关键在执行的过程中,魏珰不光收东林党的科,连砍柴夫的科也收,弄的民怨四起。 就该按着张居正的法子去收拾这帮勋戚、朝臣、乡绅。 动西山煤田,结果无外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日,皇弟朱由检急病,大渐,崩。 王承恩没有回答,他靠在乾清宫的金柱上睡着了,自从信王进宫开始,他就一直没有休息,终于算是稳定了些,他靠在柱子上就昏昏睡去。 张嫣带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她要给朱由检更换行装,然后准备大典之事,王承恩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张嫣拉紧了朱由检的腰带,将十二旒冕带在朱由检的头上,看着一身龙袍的朱由检点了点头:“礼仪比较长,拜宗庙的时候,你切记抖擞些精神,列祖列宗们都看着呢,在皇极殿宣旨的时候,你可以稍微眯一会儿,王伴伴,你切记,宣旨完叫千岁一声,好让朝臣们朝拜。” “这里是刻好的十二枚大宝印玺。都是上好的玉料做的。先帝那套印玺,没从魏珰那里要过来,那索性就不要,刻上一套新的,其他的都准备好了。” 张嫣最后给朱由检正了正衣冠,笑着说道:“去吧,皇叔。” 第七章 驱逐客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