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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影空来》
序曲
大东景炎十五年,夏。
巍峨的帝城里,最富丽庄严的莫过于皇宫,而皇宫里最醒目的莫过于最中心的八荒塔。八荒塔是一座高约十丈的八角高楼,是帝城最高的建筑,与它隔着数丈遥遥相对的是凌霄殿,这一塔一殿同为皇宫禁地,无诏无旨者,概不许入内。
可此刻夕阳绯艳,霞光满天,却有一道纤影于重重宫阙之上飞纵而过,只是其速度太快,那些侍卫偶有抬头者,目中也不过白光一闪。
那纤影眨间眼便到了凌霄殿前,因是禁地,大殿前后全无人息,侍卫们都是守在数丈之外。
借着满天霞光可看清,那道纤影是一个年约十三、四岁九九藏书的少女,一身白衣,黑发垂肩,清眉俊目,额间坠着一枚以米粒大小的黑珍珠串着的半寸长的月形白玉饰,虽容色稚嫩,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远超她年龄的清逸气度。
白衣少女抬头看着上方的匾额,其上墨底朱笔题着“凌霄殿”三个隶书。她微微一笑,想就是此处了。
轻轻推开殿门,抬步入内,再轻轻合上门,然后举目望去,便见殿中正前方的墙上挂着数幅画像。少女看着那些画像,脚下缓步移过去。
墙上共有九幅画像,画着八男一女,画里的人眉目栩栩,形神入微。少女的目光一眼便停在了唯一的那张女子画像上。画像上的女子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白色朝服,长眉凤目,容光清艳,可那微抬的下颔显露出她高傲而倔强的性格,且眉梢眼角间流溢着一种剑锋般的凌厉气势,令人见之即生出畏缩之心。
“原来她是这样的……”少女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喃喃着。
她这刻心绪略有激动,是以松懈了心神,等到她发觉另有来人却为时已晚,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她反射性转身,殿门轻轻推开,门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少藏书网年。
黑衣少年显然也没料到殿中有人,吃惊的定在那儿。
两人四目相对,依稀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却不知何时何地曾相遇。
面对如此突变,白衣少女先声夺人,摆正颜色喝问道:“你是何人?”并同时细细打量着黑衣少年。年约十五、六岁,修眉秀目,面如美玉,动静间透着一种渗骨的雍雅之态,可最奇异的却是他额间坠着一枚以米粒大小的白珍珠串着的墨玉月饰,除却颜色不同,简直与她额间的一模一样。
在白衣少女打量的同时,黑衣少年也惊异的打量着她,耳闻喝问,眸中流光一闪,温温雅雅一礼道:“我是大皇子的伴读,请问你是?”
白衣少女早有防备,于是下巴一扬,颇为傲慢的道:“本宫的名讳岂是你能问的!”她这刻不曾照镜子,否则她会发现自己此刻神态倒有三分肖似画像上的女子。
“哦,原来是公主。”黑衣少年是个心思复杂之人,此刻禁地相遇,虽存有疑惑,可看白衣少女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平常女子,且自己不想惊动宫中之人,所以并不细究其真假。
“此为禁地,你身为伴读,何以来此?”白衣少女再问。
“喔,我听大皇子说这殿中有开国君臣的画像,一时好奇便悄悄来看。”黑衣少年答得不紧不慢的,看到白衣少女眼中闪过亮光,他心中暗暗一笑,然后赶在白衣少女开口前又道,“公主既说此为禁地,何以也至此?”
白衣少女一愣,但瞬即摆足了娇蛮公主的姿态,“本宫也是好奇这殿中的画像,你要是敢去告密,本宫就叫皇兄砍了你的头!”
“不敢。”黑衣少年微微垂首,然后又抬头看着少女道,“既然我们都是悄悄来看画像的,那我们就互守秘密如何?”
他说话时目光清湛,神色诚恳,可不知怎的,白衣少女瞅着他这模样便有伸爪去抓破那张写着谦谦君子的面皮的欲望。当然,此时此刻,她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放低了声气道:“好吧,我们彼此保守秘密。”
黑衣少年得到应允,于是点头一笑,抬步走入殿中。眼光往墙上的画像望去,一幅一幅的看过去,待看到左边第二幅画像时目光一顿。那画上画着的男子头戴九旒冕冠,身着黑色朝服,容颜之俊美远胜常人,此刻只是看着画像,便让人目有玉色霞烟之感,若看着真人,还不知是何等的惊艳绝伦。
“这位丰昭王当年被誉为大东第一美男,只看此画像便可知其是真真正正的‘美人’呢。”冷不防耳边传来白衣少女略带笑谑的轻语。
黑衣少年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史载其‘风姿特秀’,自然是容貌不凡。”
这一笑,如幽兰悄绽,隐隐似有暗香潜来,让白衣少女看得一呆,片刻反应过来,略有羞恼。她本是性情洒脱之人,却不知为何一看到这少年心底便奇异的生出戒备,可戒备之余似乎还有一种介乎欣赏与讨厌之间的感觉,所以看着少年笑得好看,便忍不住想打压,“你比他还差一点。”
不想黑衣少年却不介意,反道:“多谢公主夸赞。”
白衣少女又一愣。
“既然这位丰昭王是大东第一的美男,公主说我只差一点,那便可算第二了。但丰昭王早已作古,那我岂不是当世第一。”黑衣少年笑得温文尔雅。
白衣少女本是贬人,不想反成了夸人,一口气堵在胸口甚为不适,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很像一种她很不喜欢的动物,特别是那眉眼配上那样的笑,于是她鼻子一皱,嘴角一撇,“狐狸在笑。”
这回轮到黑衣少年发愣了,想他自小到大,谁人不夸他如玉之谦美,如兰之风雅,何曾被贬为野畜过。
白衣少女见他发愣,心口的气顺了,于是转过头继续看画像,一边看一边点评,“这人一身金光闪闪,忒俗气!哎呀,这人一张娃娃脸,看着比我还小……”
黑衣少年见她自顾看画去了,便也转过了头望向墙上的画像,只是目光一移,轻轻“咦”了一声。
白衣少女听得,不由侧目往黑衣少年看去,却见他盯着右侧最末一幅画像,奇怪道:“这人是谁?大东开国一帝七王,本是八位,何以却多了此人的画像?”
白衣少女从进来起便知多了一幅画,但她那时注意力全在那幅女子画像上,没甚在意那多出的一人,这会听了黑衣少年的话,再移目望向那幅画像,一望之下心头也生惊异。
墙上的九幅画像,当中之人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龙章朝服,气度威严,显见身份最为尊贵。而在其画像稍下方,左右分别并列四幅画像,其中七人头戴九旒冕冠身着衮服,唯有右边最末画像上的人却未着衮冕,只是一身常服,而且九幅画像中着衮冕的八人画的皆是正面,唯有此画中人是画着背影。
“这人是谁?为何背对天下?”白衣少女亦禁不住轻语道。
那画上的人看身形是一名男子,高高的山巅上,其宽袍乌发,迎风而立,只一个背影,可那种疏狂洒逸的气度几欲破画飞出,甚为慑人。而且,既然这人画像悬于凌霄殿,必是对江山有功者,那为何这人却要背对江山呢?
“背对天下?”白衣少女无意的一句话却让黑衣少年心头一震。背对天下,是不愿面对天下?还是不能面对天下?他看着画像上的男子,眸中闪过明光,“这可是有意思了,原来凌霄殿中不止八人画像,只是这个要背对天下的人又是谁呢?”他仿佛自言自语,面上露出淡淡的别有深意的笑容。
白衣少女也甚是不解,“真奇怪,史书上明明说凌霄殿里悬挂开国帝将八人画像,并没有说九个人啊。”
两人对着那幅画像,一个疑惑,一个玩味。
目光再望向其余八幅画像,他们与此人同列其中,定然全都知道答案,只是他们永远不会回答。
“威烈帝,皇武王,宁睿王,丰昭王,白文王,华康王,风肃王,南翼王。”黑衣少年目光缓缓扫过画像上那些过往的英雄,心头生出激扬之情。然后目光定在最后一幅画像上,“八人为功勋盖世的开国帝将,金兰之谊更为后世景仰,却在他们八人的凌霄殿里挂上另一人的画像,其中因果绝不简单。”
“这个人……我一定会弄明白他是谁的!”白衣少女目光定定望着画中男子。
“哦?”黑衣少年侧首看着少女微笑,不知为何,他心底有一种感觉,他与白衣少女还会再见的。“不如我们打个赌,看谁能将此中因果查得最为详尽清楚。”
白衣少女侧首看他,目光清亮,“好!不过输了的人要怎样?”
“输了的人……”黑衣少年眸子微微一弯,看着目秀神清的少女,然后转头望向画像上的那些曾经的传奇人物,“输的人永不能背弃赢的人!”
“嗯?”白衣少女对于这个赌注微有怔愣。
“你敢吗?”黑衣少年回眸看着少女,纯黑无瑕的瞳眸深深的看不到底,却隐隐带着蛊惑似的期待。
一瞬间,少女心头微动,于是伸掌,“有什么不敢的,一言为定!”
“好!”黑衣少年伸手。
“啪!”两人击掌为信。
“明年的今日我们再于此相会,以定输赢。”
画像看完了,此行目的已达。
走出凌霄殿后,两人分头离去。当他们再次相逢时,彼此却又都心照不宣的“忘怀”此事。当然,那都是后话。
而在当年的当时
黑衣少年回去后,秘密的找出家族封存着的一些古远札记。
白衣少女回去后,找寻的则是自己的兄长:“写月哥哥,凌霄殿里为什么不止八人?那另外一人是谁?”
博学的月秀公子放下手中的书,目光望向远处长空,轻轻的微带叹息道:“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哥哥放心,我给你备了茶,还备了许多点心。”白衣少女献宝似的从身后提出竹篮,“我们就在这桃花树下说故事吧。”
兄长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妹妹,爱怜的点点她的鼻头,“好。”
春风拂过,桃花树下落英纷纷,仿佛下了一场粉色花雨,轻舞飞扬里,俊秀的少年与少女倚坐桃树,衬着雕楼玉宇,碧空流云,一切都美99lib? 如图卷。
“三百多年前,布衣出身的东始修与其结义的七位弟妹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凭着己身才智武功征战乱世,最后一统天下,缔建了强大辽阔的大东帝国,那是史上奇迹般的壮丽功业。尔后身为长兄的东始修登基为帝,年号‘元鼎’,封赏其弟妹无数荣华,并八人同住于帝都皇宫,真正做到福祸与共,那是史上神话般的绮丽传奇……”
清幽如诗的嗓音娓娓道来,铺开一卷壮丽的山河图,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
第一章 人间龙凤
大东元鼎三年四月。
“退朝!”
随着内侍尖细而响亮的声音,文武百官依次踏出金殿。
三两结伴而行的,五六一群倾谈议论的,从东华门至西武门随处可见这些或老或壮或少的朝廷栋梁们,只不过当这些栋梁瞥见一抹白影时皆纷纷垂首退避。
那抹白影是大东的“凤影将军”风独影,此时的她正是二十二岁的韶华之龄,面如雪玉,长眉入鬓,凤目盈光,容色丰艳。未如百官盛服朝冠,一袭素白罗袍,广袖上以金线綉着繁复精致的凤羽,昂首踏步间衣袖飘举凤羽翩翩,倒真似是凤翅招展,那本是素洁雅淡的白衣反是变得极其华丽高贵。
沿途的官员、侍卫纷纷行礼,她亦只是微微点头便扬长而去,身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的人中有人轻声感叹一句:“风将军这气度呀堪比女王。”
闻者莫不颔首。
大步如飞的风独影自然没有听得这些话,当然即算是她听到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皇宫里宫门如林,台阶遍布,她心里头这刻只是再一次地烦着为什么每次出入宫中一趟都要走这么长的路。
“影。”
即要过宣直门时,一道柔淡的嗓音从斜后方不疾不徐的传来。
这世间会这般唤她的只有一人,虽则只是偶尔。未转身回首,只是唇边弯起浅浅弧度,“四哥。”
丰极一身墨色常服,悠然踱步行来,仿佛玉树徐迎,风神秀逸,沿途官员、侍卫无不注目之。
“去我府中。”他与她并肩而行。
“嗯。”她颔首。
两人出了宣直门,一队巡逻的侍卫迎面而来,见着两人,齐齐停步行礼:“见过太宰大人,风将军(凤影公主)。”
齐扎的声音中却有那么一道突兀的,然后白影一闪,紧接着侍卫首领身后第三个侍卫便飞出丈远。
“七妹。”丰极唤一声,神色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风独影扬着下巴睨着地上的侍卫,冷冷道:“本将什么地方像那种软绵绵胆怯怯的小白兔了?!”
跌在地上的侍卫一脸傻呆地看着风独影,完全反应不过来。
“将军,这小子新来的不懂事,还请将军饶了他这一回。”侍卫首领赶忙跪下请罪,身后众侍卫也一同求情。
“此乃小事,勿需如此,诸位都起来。”丰极向众侍卫摆手示意,然后不给风独影说话的机会,一把拖了她就走。
等两人走得远了,侍卫们才起身,然后首领“啪!”的一掌甩在那名还傻愣着的侍卫脑门上。“死小子!你不要命了!想害我们一起陪葬啊!”
“大人,我……”那名侍卫委屈的看着首领,可怜被打了却不知错在何处。
“来的头一天我就告诫过你们,见到风将军一定要称‘将军'而非’公主‘!这都大半个月了,你竟还给我犯错!”首领怒气冲冲。
“大人,可陛下明明封她'凤影公主‘啊。”那名侍卫不解。
“你还有理了。”首领又一巴掌甩他脑门上,“风将军最厌恶别人叫她'公主‘了,你小子给我记牢了,否则下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侍卫垂首。
“你小子走运,刚才幸好有太宰大人在,否则你小子死定了!”首领再甩一掌。
“好了,大人,你就饶了他,他这次肯定长记性了。”旁边的侍卫上前劝说,“况且他刚才受了风将军一脚,还不知受没受伤呢。”
首领本也就只是气这小子不长记性,骂一通也就气消了,这会听人提起,忙问那侍卫,“可有受伤?”
那侍卫揉揉胸口,还是一脸迷糊状,“回大人,一点都不痛,没受伤。”
“一点也不痛?”首领与众侍卫有些不信,“以风将军的武功,踢你一脚便可取你小命,你竟没一点事?”
“真的没事。”侍卫拍着胸脯点头,表示无事。
“看来这小子走了狗屎运,风将军刚才脚下留情了。”一干侍卫不由都道。
而前边,丰极也在劝说着风独影,“七妹,不是每个公主都是‘绯霓公主’那样的。”
“绯霓公主”乃是当年与他们共争天下的强敌“滔王”之妹,在“滔王”败亡后,其家眷作为俘虏收在军中,他们八人曾有幸见过此公主,后来南片月便笑曰其为“白兔公主”,只因她遇人即怯,遇雷即惊,遇血即晕,遇风即倒。
“四哥,你别提'绯霓'两字。”风独影素不喜如此怯弱无能之辈,所以闻言即皱眉头。她却不知女子柔怯可人更惹男儿怜爱,是以当年军中许多将领倾心“绯霓公主”,最后是宁静远的部将霍君行得公主首肯。两人一是英雄,一是美人,一如松柏,一如菟丝,成婚八载,夫妻恩爱,生有两儿两女,十分美满。而风独影文通百家武敌万军,可纵横沙场谈笑杀敌,那等气概女中独一,又兼得风姿绝丽,倾慕她的男儿自然不少,却是无人敢娶,无人能匹。当然,她至今未嫁并不只是这个原因。
丰极笑笑摇头,“好,不提。”
两人一路出了皇宫。
风独影是骑马来的,随行也就一名侍卫杜康,所以一出宫门,杜康便牵着马迎上来。
“去四哥府。”她吩咐一句。
杜康闻言点点头,没有说话,递过白马的缰绳给她。他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五官端正英俊,只是面容冷寂,气息内敛,似个影子般一点也不惹人注目。
那边丰府的马车过来了,丰极回首看着风独影,示意她与他同乘马车。
风独影却是飞身上马,道:“四哥,我先走一步。”言罢一挥马鞭,白马顿飞驰而去,杜康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丰极想唤也唤不住,只得摇摇头自行上了马车。
风独影一路飞奔,不过一刻工夫便到了丰府,府前的侍卫远远看得迎上前来。她下了马,将缰绳扔给杜康,便自顾往府里走去,杜康将马交给侍卫,跟在风独影身后。府里早有人去通报了大总管,所以风独影刚跨过前院门槛,大总管已飞速前来,见礼后将风独影领到了后府丰极的书房里。
待奉了茶水后,总管便退下了。
书房里,风独影饮过半杯茶后,唤了一声:“杜康。”
杜康听得召唤走了过去在风独影坐着的藤榻上靠最左边坐下,再从袖中取出块干净的白色绸巾铺在腿上。风独影身子平躺下,将头枕在绸巾上,打了个哈欠,不过片刻,便酣然入睡。而被她枕着的人一直静静地闭目端坐,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书房里一片静谧,只有茶香袅袅。
一个时辰后,远处传来的喧嚣声令得杜康睁开双眼,他伸手扶起风独影。
风独影醒来,睁眼,一杯茶已递到面前,接过,饮下茶水,人便已彻底清醒,将茶杯递回杜康,问:“四哥回来了?”
“嗯。”杜康点头,将空杯放回桌上,然后静静站立藤榻旁。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书房的门被侍女自两边推开了,屋外骄阳灿烂,丰极翩翩走入,仿佛携了一身日华,映得书房里光彩熠熠。
风独影目注丰极,道:“四哥,若哪一日边城告急定不能派你去救援。”说着移眸望着丰极身后跟着的侍卫石衍,问:“今日又收了多少诗文,听了多少曲歌?”
丰极容颜俊美无伦,又才华风仪无双,更兼得位高权重,却是至今未娶,可想而知,这帝都里有许多“家中有女初长成”的父母中意他,许多妙龄少女倾慕他。但无论是明着请人说亲保媒的,还是暗着诗文表意的,丰极皆一一婉拒。
可是如此绝伦的人物,即算是明言拒绝,又怎能阻得了那些怀春少女对他的明思暗想。所以这两年,帝都里有两三事的繁盛皆因丰极。
第一宗是凄婉哀艳的闺阁诗文蔚然成风。
丰极是个文武全才,他文章阔朗诗词雄秀,又精通棋画音律,后世评其为“东初第一才子”。因此,那些通识文墨的才女们,一为表自己的才情,二为搏心上人的青睐,纷纷将一腔恋慕倾于诗文之中。有的遣人送与丰极表达心意,有的则被家人或仆从传出闺阁,其中不乏佳句丽章,甚得文人雅士之赞赏。而但凡是得到大家赞赏认同的,有的人会想更胜一筹,还有的人则会仿效,这是人的天性,亦是人的劣性。
第二宗是帝都之人乐艺冠绝天下,数出国手。
以诗文表意何等高雅,却非人人精通文墨,而闺阁之中,多有习琴箫者,因此那些雅擅音律的女子,则以曲传情。只是请丰极来府中听曲,或是去丰极府中为他奏曲,这皆难行之事,于是便有了丰极出行时,沿路乐声飘飘之景。每每他一路走过,或高墙内,或阁楼上,总会飘出或缠绵或清雅的琴曲筝歌,甚至半路上还被人拦住请求留步片刻,听完一曲或留下评言几句。闻得佳曲之时,丰极自不吝啬赞言,而他的赞言只引得他人的争衡,引得更多的人趋之若鹜。
第三宗是“丹阳街”成为帝都最繁华热闹之地。
从丰府到皇宫,这一条街名曰“丹阳街”,是丰极几乎每日都必经之道,所以那些想一睹他丰仪的,想递送诗词与他的,想弹曲与他赏的,甚至某些小官小吏想求见他而不得入门的,都会来此等候。自然,这一条街的人流最多,街边店铺、酒楼、客栈的生意也十分兴隆。
“丰四郎容倾天下”是当时世人于他之赞言,甚至后世史官在为他写传时亦不吝笔墨留下一句:“风姿特秀,朗朗如玉山上行,轩轩如朝霞举。时人皆慕之。”
而听得风独影那略带调笑的问话,石衍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属下不懂曲艺,只知这一路回来乐声未断,什么乐器的都有,属下此刻耳朵里还闹哄哄的。至于诗文……”他双手比划了一下,“属下收了这么多,方才总管看到说今晚又得多烧几根蜡烛了,大人不到亥时是看不完。”
风独影闻言唇角微勾,“四哥,我听说古时有个美男竟生生被人看杀死了,幸而你非体弱之人,否则这日日遭人围看,夜夜秉烛读诗,一千条命也不够用的。”
对于风独影的取笑丰极只是淡淡一挑眉,道:“我听说你从宫中搬了出来。”
此话一出,风独影不笑了。
丰极在一张禅椅上坐下,身子斜斜靠在椅背上。侍女上前为他除下发冠,一头墨发顿如流云迤逦垂地,光可鉴人。此刻的他,不比在朝官面前的端庄雅丽,却仿佛是白鹤翔飞万里后倚壁而立,另有一种散漫倦美之态。
“宫外的日子可舒服?”丰极接过另一名侍女奉上的香茶。
他刚从鼎城回来,八弟南片月便神神秘秘的跑来说要告诉他一个大消息,以为又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谁知却是“七姐从宫里搬出来了”的消息。原本他们八人都住在皇宫里的,只是这两年,几兄弟先后大婚,便都陆陆续续地搬出了皇宫,各自在帝都里另行建府置家,只有七妹一人还留在宫里。
而“凤影将军”搬出皇宫,这在他人看来许是小事一件,但是以他们对大哥也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了解,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对于丰极的问话,风独影抱臂于胸,抬着下巴,垂着眼睛,不发一言。那姿态倒似是等着人给她作解答。
看她那模样,丰极摇头,道:“宫里住得好好的,你干么也要搬出来?”
风独影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他的那些女人太吵了。”
听着这样的答案,丰极顿然失笑:“大哥同意?”
“我一人一剑,谁人可阻。”风独影下巴又抬高了点。
这样嚣张任性得不可一世的话,让丰极忍不住抚额叹气:“你呀……难怪大哥生气!”
风独影听了,不由望向他,问:“四哥何时回的?昨夜宿在宫中?”今日早朝并未见他,显见是昨日便入宫了,否则焉知大哥生气。
“昨日申时回的。”丰极放下手答道,“先入宫向大哥禀报此番巡程,结果被大哥拉着陪他喝了半宿酒,以至今晨起晚了,没去早朝,难得大哥竟能起来去上朝。”
“他去了也没理我。”风独影垂着眼帘,声音有些低,“大哥到现在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丰极听了微露讶色,然后抬手挥退侍女,又看了石衍一眼。
石衍会意,拉着杜康一同退下,并带上了书房的门。
“昨夜大哥虽拉着我喝了半宿酒,却是半宿闷酒,什么话都没说。”丰极转头看着风独影道。所以他也就知道“七妹搬出皇宫、大哥很生气”这两宗,却并不知两人竟是不通一言。以他们大哥对七妹的宠护来说,这种状况还真是前所未有。
风独影想想大哥闷头喝酒的模样也不由得叹口气,道:“大哥这回是真生我气了。你也知我向来讨厌早朝,可这一向我都几乎天天来上早朝了,可大哥他的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看来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了。”
丰极想想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两人却这般模样,肚里忍不住想笑,问道:“二哥呢?你和大哥这般僵着他就没说什么?”
风独影身子一歪靠在一旁的扶手上,以手支颐,颇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道:“二哥只是把剑一指我,说‘回宫!’然后就再也不理这事了。”
“果然是二哥的做派。”丰极不由微笑,又问:“三哥呢?他不是点子最多吗?”
“三哥最可气。”风独影眉尖蹙了蹙,“他约我去他家喝酒,说告诉我好法子,结果他在我酒里下蒙汗药,把我药晕了用被子一卷,再在被子外绑了枝荆条就把我往栖龙宫送,美其名曰让我'负荆请罪'!”
丰极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结果呢?”
“半路上给杜康截了,不然我的脸可丢大了。”风独影回想起那事不由磨牙,“下回三哥别有事给我抓着,不然有他好看!”
丰极想想那情景就觉好笑,问:“那其他兄弟呢,就没支出好招?”
“五哥那老好人,他现在还在为是帮我还是帮大哥、我是回宫里住还是自己建府住左右为难着呢,到现在都没拿定主意。六哥那个大俗人,只说让我去找样大哥喜欢的东西送了去哄他,可这会我便是去天上找件宝贝呈上,大哥也是不屑一顾的。八弟则说让我去找大哥撒撒娇……呸!”风独影说到这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他那小子平日装痴卖乖就得了,还想让我去撒娇,那我不如去跳河来得爽快!”
“哈哈哈……”丰极听着这些兄弟的法子不由得一阵大笑。
“四哥,你别笑了。”风独影难得地露出苦恼之色,“这次大哥生气非同小可,以前他最多也就气我几个时辰,这回可都两个月了。”
“你呀,谁叫你提着剑就冲出来。”丰极摇着头一脸的不赞同,“幸好是向来最宠你的大哥,若换作二哥,估计他当场就折了你的剑,看你还敢不敢冲出宫去。”
“还不是被他的那些女人惹急了。”风独影拧起眉头,“当初你们一个个搬出来时我也就想搬了,只是顾念着大哥一直没动,如今我也只想出来落个清静。”
丰极静静看一眼风独影,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大哥至今都未册立皇后,才有如此局面。”
风独影默然不语。
丰极见她不语,便也不再多言,转而问她:“你如今住哪?”
“二哥他们全都不肯收留我,住客栈又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让杜康寻了处宅子赁下先住着。”风独影答道。
“他们都知道大哥不肯放你出来,自然是想逼你回宫去。”丰极起身踱至窗前开了扇窗子。
书房外种有一株海棠,此刻花蕾满枝,色如胭脂浸染,艳似晓天赤霞。
一阵轻风拂过之际,丰极忽然开口:“影……要不要就住在四哥府中?”
风独影闻言不由移首看向他,墨色的衣,墨色的发,窗边的人仿佛画上遥遥的一侧墨色剪影,看不着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色,亦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她回首阖目,道:“不了,等四哥娶了四嫂,便一样不大方便。”
听到她的回答,丰极垂眸露出一丝淡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惆怅,重新开口,声音依是平静恬淡:“真的不想回宫了?”
“不想。”风独影的声音亦平淡无波,“四哥可有法子化解我与大哥的僵局?”
丰极轻轻笑一声,依旧面向花园,“若要大哥理你还不容易。明日早朝时,你上书请调去最南边的掖城当守将。掖城与帝都两相比较,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咫尺,到时该着急的便是大哥了。”
此言一出,风独影却未有应答,只是转头,看一眼丰极的背影,然后移眸望着窗外的海棠出神。
过得片刻,丰极回身,道:“怎么?不喜欢以退为进之策?”
“四哥。”风独影移回目光看着他,“其实你说的我亦曾想过。”
“哦?”丰极走至她身前,也在藤榻上坐下。
风独影却是沉默了,转头目光又落向了窗外,怔怔看着那树明艳的海棠花。
身旁的丰极便只看得她一张侧面,线条优美,肌骨匀称,仿佛名家选最上乖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却神色间带有淡淡茫然。这种有些柔软的神态在她身上极是少有,也只有他们七个兄弟偶尔能得一见。
许久,风独影才轻声道:“四哥,若大哥准了呢?”
“嗯?”丰极一怔。
风独影收回目光看着丰极,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叹息:“四哥,我最近老在想,我们八人是不是终有分离的一天。”
丰极心头一跳,定定看住风独影。
风独影起身走至窗边,明媚的阳光下海棠韶华正盛,她的声音轻浅却清晰明利:“四哥,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了,可我们却不如以前自在快活。”
静默了片刻,丰极起身走至她身旁,抬手想扶她的肩,却又放下,只是轻声唤一句:“七妹。”声音柔和,带着淡淡抚慰之意。
风独影手伸过窗,折下一枝海棠,垂眸凝视良久,才道:“以前……无论是少时贫苦,还是这一路杀伐征战,我们八人就如同一个人,同欢喜同悲苦。我们八人甚至创下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同住于这历来只住皇室帝家的皇宫。就好比是这朵花,同根同枝同蒂。”她指尖抚弄一下花朵,万般眷恋,却又在下一刻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可是……这两年已不复往昔,我们成了八个人,就如同这些花瓣。”她扯下八片花瓣在窗台上按圈排着,虽形似一朵花,可花瓣之间隔有距离,已无牵系。
蓦然,一阵轻风拂过,窗台上的花瓣顿被吹起,有的飞高,有的飞远,有的飘飘坠落,有的在窗棱上打个圈儿便不动了。
丰极与风独影看着被风吹乱的花瓣,同时心头一惊,然后丝丝凉意漫漫沁来。
“四哥,你说那阵将我们八人吹散的风何时会来?”风独影阖目轻叹。
丰极没有答她,亦不知如何答她。她非平常女子,三两言语便开解无忧,她目亮心明,所有的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是目光追着那被风吹远了的花瓣,直到再也看不到。
一时,书房里静寂如渊,尽管窗外阳光明媚,棠花似火。
那刻,两人并立窗前,同看棠花,所思所想,不约而同。
他们八人具为孤儿,相识于微,彼时年少,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妹),又得遇恩师玉言天,习了文武艺,承了英雄志,凭着满腔热血,赤手空拳打天下,十数年走过,他们终结争伐割剧的乱世,坐拥江山,缔建王朝。
难得的是他们这一路走来,经历了血腥与残酷,拥有了富贵与权势,可彼此相处相待,依如少时赤诚,这亦是他们八人最引以为自豪的。
苍茫山顶之上,浩月明星之下,他们拥立大哥东始修为帝。
虽然,七人亦为人杰,丰极之才具,更为八人之最,可他们七人从未有过为帝之念,无关出身、才能、武艺、文采、谋略……他们记得当年苍茫山顶那刻的感觉,全无私欲,自然而然发乎于心的认为:他们八人打下了这江山,要有一个做皇帝,当然就是大哥。此念至今未变,七人皆同此心。
那一日,苍茫山顶,大哥亦未有推托,就那样应承了,就如同当年八人排年纪时说他最大,该当大哥,以后要照顾好弟妹一般,应承得随性自然,偏令弟妹心安。
虽定君臣名份,但他们八人相处并未有丝毫变化,依旧是相亲相护,同进同退。
东始修在那年的初春登基,定国号“东”,年号“元鼎”。
也在那一年的夏末,新的王朝迎来了第一件喜事:二哥皇逖娶妻。
之所以他们兄弟成亲都如此之晚,缘于当年他们八人的誓言:大业未成,不立家室。
皇逖成亲后,接着老三宁静远、老五白意马、老六华荆台也相继娶妻,一时帝都沸腾欢庆,皇宫里也是热闹非凡。
他们八人是凭着自身的能力打下了如今的江山,但在初期,他们还只拥有两三万兵马之时,却也是得了梁、陈、王、谢、凤五家的财力、兵力相助,才能事半功倍。
梁家乃是胤城之霸主,本也有争雄之心,当年他们兵至胤城,梁家眼见难以抵挡,于是派人说和,愿奉上胤城及梁家所有财富、将兵相助,条件则是要联姻。
是和?是攻?
他们八人商议,自然都认为“和”最有利,只是谁娶梁家之女?
那时兄弟们都年少,对于娶妻一事都不怎么上心,于是几个弟弟合谋,推年纪最大的东始修。东始修却不愿意,于是抓阄,结果抓着的却是最小的八弟南片月,可南片月那时才十岁呢,他是拖着七姐风独影一起抓的,纯粹为着好玩。
自然,抓阄未成。
没得法了,八人便去询问他们的恩师玉言天。
玉言天先是问了八人意见,七个弟妹自是全指了大哥东始修。玉言天闻言思索了片刻,又打量了他们许久,最后颔首,并曰:“势不可分,心不可异。日后此类,亦同今日。”
师命之下,东始修无奈应承,并与弟弟们道:“好吧,我都娶了,只是你们要应我,日后娶妻只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果然,尔后他们日益壮大,陈、王两家降了,谢、凤两家来投,条件无外乎联姻,亦都由东始修娶之。后来在那几年的征战里,亦有各方为着讨好送来的美姬,东始修也都收在身侧,所以至他登基,皇宫里已有妃嫔十多名,再加上如今的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四人妻室,以及侍候各宫各家各人的女史、宫人,宫里的女人甚多。
这些女子却不类他们八人,她们每人一条心,每人皆有所欲。
是以,那深广富丽的皇宫里,顿波澜起伏浪滔汹涌。
当年东始修娶梁、陈、王、谢、凤家之女时皆不分正庶,皆以夫人相称,登基后亦是一视同仁封为妃子,并未在其中册立一位皇后,虽说此举平衡了五家,但后位虚席的结果,便是众妃嫔间相互攀比,明争暗斗。
而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以今时今日之地位娶的妻室自非寒门女子,不是望族之女,便是名门闺秀,这些女子皆有计较,亦非寻常庸辈。
于是乎,宫里便分家分派,妃嫔与妃嫔、妯娌与妯娌、妃嫔与妯娌……许只是为一件恩赏、许只是为谁给谁脸色看了、许只是为今日谁的衣饰把大家都比下去了、许只是为谁的出身更为显赫、许只是为谁的夫婿朝堂上有何精彩言论、许只是为谁的娘家子弟得了肥职、许只是为一句莫须有的谣言……她们互相妒忌、憎恶、争斗、算计,各有图谋,一时间皇宫里乌烟瘴气。
起初,兄弟间曾试着调解,却也只得表面一时的祥和,暗里并未能融合。最后,皇逖主动搬出皇宫,另行在帝都买宅建府,接着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亦仿效,如此皇宫里的狂风巨浪总算是平息一半。再来后,丰极与南片月不想夹在妃嫔之间,也相继搬出,到如今,风独影也搬出来了。
曾经,他们八人令得天下侧目的同住帝宫的绮丽传说,终在今日化作烟云。
而他们,虽以搬离皇宫的方式远离了宫里的争斗,可是朝堂上的争斗却是避无可避。
新朝初立,百官待举,在各方踌躇满志,皆以为自己会成为新朝的柱石之时,东始修在登基当日的一道圣旨便将各方的美梦击碎。
那是东始修的第一道圣旨,授予他的七位弟妹官职。
丰极为太宰,百官之首,总领国政;皇逖为太律,武官之首,掌武事;宁静远为帝都府尹,掌帝都之政务;白意马解廌府尹,掌刑罚政令;华荆台为大司农,掌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财政收支等事宜;风独影为帝城都统,统领禁卫北军,掌帝都的徼巡;南片月为禁中都统,统领禁卫南军,掌皇宫的戍卫。
偌大一个王朝,当不止他们七人,官员数以千计,但地位最高最紧要的官职已为七人分踞。同时,七人皆拥有一等大将军封号;七人可携剑面君;七人可自由出入皇宫;还有当初的同住皇宫……已无须再细数其他封赏,只此几点便已可知皇帝对七人非比寻常的宠信。
站在高处的人,从来万众瞩目,亦是妒忌、攻击的目标。
一开始,以七将的功业授此封赏,倒无人非议,但时日久了,大家自然而然的忘记了七将为王朝流过的血汗,他们也看不到七将为国事辛劳,他们只看得到皇帝的“厚此薄彼”,只看得到七将的尊荣一身,只看得到“最高的位置被七人所据”,所以他们妒忌、不满。
天下已太平,民生亦初复,不用再为征战而苦恼,不用再为安危而害怕,他们如今要考虑的只是自身的权益。他们要谋划的是如何让自己站得更高,如何赢得圣心、赢得百官的拥护,如何让自己得到更多更大的好处,如何让自己的家族更为昌盛,以及……太子该是哪一位?
日子一日日过去,在王朝初兴的同时,朝庭百官亦站住了脚根,为着各自的目的,为着共同妒忌的人,已自觉或不自觉的相互结交、帮衬,其中又以梁、陈、王、谢、凤五家为最。五家之女皆为皇帝生有儿女,五家皆认为皇帝能有今日,自家功不可没,虽则封赏之上,五家皆封侯爵,皇帝未有薄待,但在官职、皇帝的亲近与信任上,远不及七将。五家本就根基深厚,再加这些年的经营,在朝中已是隐然成势。
五家手段不一,互为争斗,目的却是相同:既然不能子以母贵,那便就母以子贵。只有拥有自家血统之人登上帝位,才能保得家族的百年昌盛。
本来以七将之地位,五家莫不想拉拢,可五家亦很清醒的认识到,他们无法成功,七将只与皇帝同心。非友即敌!况且只要有七将盘踞朝堂,又怎会有自己的出头之日!
所以,人才济济,看似和睦平静的朝堂,亦是暗潮汹涌。
他们七人,风光的站在高处,却是四面八方,冷箭时袭。
而自他们搬出皇宫后,各自建府置家,各有生儿育女,再加政务繁忙,可说除却公事上外,私下里八人已少有相聚。他们如今虽彼此心底友爱未变,可亦不得不承认,所关心的、所亲近的人已越来越多,最重要的已不再只是当初的八人。
待得时日更久,或许便是渐行渐远,情谊不再。
这是如此的悲哀,却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无可奈何。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安静的书房里,忽然响起风独影轻轻的低语,“四哥,我们能守住昔年的约定吗?”
丰极胸口一窒,沉默许久,才以一种轻淡却坚定的语气道:“至今时今日,至来年他生,我们八人心意不变,又怎会分离。”
风独影听得,面上浮起一丝淡笑,就好像湖面荡开浅浅一道涟漪,转瞬即消。“世事变幻,从不以人之意志为主。”
丰极默然。
片刻,风独影忽又道:“四哥,你何时会娶妻?听说八弟已有了喜欢的人,或许就快成亲了,到时候……”她的话在这断了,只余下一声浅浅叹息。
那叹息里的惆怅不舍,丰极懂得,因为他知道,她最重视的便是八人的情谊,而若真有一日八人渐行渐远……
“四哥陪着你。你不嫁,四哥便不娶。”他这般应承着。
可风独影闻言却未有一丝欢喜之色,闭上眼,掩了满怀的涩苦。
“咚咚咚!”
书房门被敲响的那一刹,两人已同时敛尽一身情绪。
“大人,将军,大总管来报,午膳已备好。”
石衍与杜康推门而入,正看得窗前两人回首转身,绯艳的海棠花前,一黑一白,仿若并生玉树,姿容无双,风华相匹。
那一刻,两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不由得都呆了呆。
“先用膳吧,用过午膳我领你去看我新种的一株牡丹。”丰极引着风独影往花厅走去。
“哦?什么样的牡丹?那‘苍碧兰’四哥可有种成?”风独影问。
“这世间有什么花是我种不成的。”
“哈哈……”
风独影在丰府一呆便是大半天,直到黄昏时才离开。
落日溶金,暮风徐徐。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街边的摊贩亦在收拾货摊,一日辛劳后,人们纷纷往家赶去,家里有婆娘准备的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儿女在门前翘首等待,人来人往中,那些面孔上都溢着一份安宁平愉。
看着这番景象的风独影站在街上微微发怔。
朝堂上虽有明枪暗箭,朝堂下虽有烦忧难解,可是这些百姓终不再有战祸之危,不再受流离之苦,他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嫁娶生子,代代繁衍,终有一日这片曾经疮痍的土地上会迎来繁华盛世。
于是本来心绪低落的她,这刻不由心头一暖,微有欢喜与欣慰。一时不想回府了,想在这帝城里走走,看看这帝城的街道,看看这帝城的百姓。
杜康牵着马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一路走过,不时闻着饭香,匆匆脚步声里,还有父母呼唤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孩子们追闹着往家奔去的声音,邻里相互的招呼声,甚至哪家夫妻吵架打骂孩子的声音……很是嘈啐,可就是这些汇成了一曲太平乐。
风独影边看边走,心情慢慢变得平静安然,随意的走着,不知不觉中便出了城,到了帝都效外。
渐渐的,目中所见不再是热闹的街道,旷野之外渐显荒芜,人烟亦稀少,远处村庄里有些房屋破败不堪,路旁还有些残垣断壁向世人昭示着战祸留下的痕迹。
百年乱世让这片土地变得贫瘠,也在这土地上的人们心头刻下了伤痕,要这片土地再次变得繁荣昌盛,不是一朝一夕可做到,大东立国三年,正是百废待兴之际。
风独影站在路边,随意望去。
绯红的夕阳下,远处有几堵高低不一的断墙,墙后有些人影与人声,依稀可见袅袅白气自断墙后升起,想来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于此落脚,将各人讨来的捡来的吃食凑一起煮了,将就一顿晚饭。
这些断壁残垣,这些炊烟人影,如此眼熟,就仿佛那些往昔,饥饿、疲累、悲苦日日相磨,瞬间心情再次沉重,目光一黯,不欲再看。她抬步欲离去,忽然听得有歌声传来:“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榖,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踧踧周道,鞫为荗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粗哑的嗓音唱着忧伤的歌,在残阳暮色里,更显沧桑悲凉。风独影脚下不由一顿,转身望向断墙那边。
歌声休止时,那忧伤郁气却萦绕不绝。
“这位大哥何以唱如此哀歌?”蓦然有一道男子嗓音传来,如古琴低吟,沉厚里带出怜悯之情。
“唉!”有人长叹一声,从那粗哑的嗓音可知是方才悲歌的男子,“这位公子,你看那边村庄,家家炊烟,家人满屋,而我亲人尽失,年已将老却无家可归,怎能不伤怀呢。”
“哦?兄台的亲人?”
“都死了。兵祸里我兄弟替我挡乱箭死了,饥荒里我婆娘把糠饼给我吃自己饿死了。”那粗哑的男音更显干涩。
“原来如此。”男子沉沉叹息,尔后却又道,“那大哥就更不应该忧怀了。”
“嗯?这位……公子,此话何解?”男子问道。
“你的兄弟与妻子都为你而死,可见待你情义深重,你又怎能糟踏自己的性命沉溺于忧伤之中,这岂不有负他们相救之情。”男子声音里有着深深的怜惜与劝诫,“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为了回报你的兄弟与妻子,大哥更应屏弃忧伤,好好活下去才是。”
听得那句“死者的死是为了生死更好的活”时,墙外的风独影一震,心神微恍。
墙内却是一片静寂,而后却响起数声冷诮的嗤笑。
“这位公子说的话可真是漂亮!”
“哼!更好的活?好好的活?说得可真是轻巧!难道我们不想活得好?你这等衣食无忧的贵人哪里知我们的艰难!”
“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好好活’的贵人们来的地方!”
断墙里数人阴阳怪气的答话,那冷诮的声音里无不饱含着愤怒与不屑。
“唉!”只听那粗哑男音再次响起,含着深深的无奈与绝望,“这位公子,谁人不想活得好,不想吃得饱穿得暖,不想有爹娘兄弟老婆孩子……可我们就是些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如阴沟里的老鼠般,遭人唾弃,见者打骂,我们只能活一日算一日,哪日里死在了路边也只能喂了野狗落得尸骨无存,死后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说到此处,那人声音哽咽,想是再说不下去。而他的话亦勾动了许多人的心事。有的想起这些年的遭遇,顿指天骂地的抱怨不公;有的想起战祸里惨死的亲人,不由嚎啕痛哭;有的想着日后无望的生活,两眼木呆的望着那口漆黑残破的瓦锅,不言不语。
他们这些人,吃了这顿,便不知下一顿,活了今日,便不知明日可还能看见日头升起。
听着断墙里那一片骂声哭声,风独影的思绪再一次飘向了往昔。当年她与七个兄弟何曾不也是过着如此日子,捡食他人丢弃的馊饭残羹,与鼠虫野兽争半片腐肉,为讨半个发霉的馒头而被泼一身泔水……那些日子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她蓦然扬声道:“虽是一无所有,却非无手无脚,与其整日自怜自怨,为何不凭己之力挣得衣食?”
断墙里的人,嚎哭着,痛骂着,忽然间听得这么响亮的一句话,顿都怔了怔,然后便又是一通斥骂破口而出。
“操他娘的!又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都是些个瞎了狗眼的东西来充他大爷的善人!”
“外面的是当朝的凤影将军。”
“滚你个奶奶的!”
怒骂声里,那道朗如古琴的男音便显得格外的清晰,等到明白过来,断墙里顿时鸦雀无声。
而墙外风独影亦是一愣,暗自奇怪此人何以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她,不过这男子的声音亦有些耳熟。于是,她抬步往断墙里走去。
“凤……凤……影将军?”
墙里的流浪汉们一个个结结巴巴,只因这样的人物于他们来说太过高不可攀了,此刻竟然就近在眼前,而且他们还对她破口大骂,想至此,怎不叫他们惶恐慌乱。
正手足无措时,便见一道白影转过断墙进来,绯色的晚霞镀了她一身红光,衣袖上金色的凤羽在暮风里飘拂,仿佛从天而降的凤凰,周身华彩流溢,艳光慑人。
刹那间,断墙里哗啦啦跪倒一片。
“小人拜见将军!”
那些流浪人一个个匍匐于地。
风独影的目光却越过地上的人群,望向那唯一站立着的男子。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身形颀长,高额挺鼻,容貌虽是及不上杜康的英俊,周身却有一种远胜杜康的卓然雅正的气度,站在那群流浪人中更添鹤立鸡群之感。
“顾云渊?你怎会在此?”风独影微惊,反射性的便想去按一按额头。
风独影唤出那男子名字时,其已端然一礼,虽则弯腰,却不给人以卑屈之态,如松柏迎风时微微的一点头。他抬头时,眉峰微展,自然而然的眉宇间便溢出疏旷张扬之气,“也如将军这般,随意走着就到了此处。”
听得这样的回答,风独影眉尖微敛,但也未再多言。移过目光,扫向地上那群惶然匍匐着的人,皆是衣衫褛褛,乱发污颜。
“都起身吧。”
地上跪着的众人微微抬头,却是不敢起身,目光悄悄往前望一眼,看见那亭亭玉立的身影,越发的自惭形秽,赶忙低下头来,再是不敢看了。
风独影看着那群人,静静的看着。
地上的人群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断墙里一进静寂如渊。
片刻,风独影才出声:“百年战祸里,有无数人如同诸位这般,流离颠沛,本将亦在其中。”她的语气淡淡的,可地上众人闻言却是一震。“食不饱腹、衣不覆体、冷言斥骂、拳脚相加……那些滋味,本将都尝过。可本将也尝过扛百斤沙石换一个馒头的滋味。”她看着众人的目光带着一种千帆过尽之后的平静,“那个馒头是干净的新鲜的,吃第一口没有味道,可细细嚼一下便有了甜味。”
地上众人又是一震,都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她。
难道眼前这位高贵的将军,竟真如民间传说的那样,出身卑微,曾乞讨流浪,曾做苦力……曾历过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屈辱与悲苦?
“本将可以去扛一百斤沙石来换一个饱肚的馒头,你们为什么不可以?”风独影锐利的凤目扫过那些人,“如今天下已定,早非性命朝夕难保之乱世,而你们个个有手有脚,为什么就不能凭己之力去换取衣食?”
她的目光与诘问像刀一般锋利,仿佛能刮开那些人面上的污浊,令他们无地自容。
“将……将军。”人群里有人瑟瑟抬首,“小人来到帝都后,曾想去米行里扛麻袋,却被伙计们乱棒打出……”
那人的话落,顿又有两人附合,亦都是曾想做工换食,却没人肯用不说,反遭了打骂。
风独影不为所动,看着那些人,“被拒了一次,可以再来一次;一个地方不行,换一个地方再来。这世上有世态炎凉,可亦有古道热肠,你们去寻十次、百次,本将不信天下会无一人肯用你们!倒是如你等这般畏缩不前,那活该饿死冻死!”
那话说得忒狠,却又如利剑直指那些人懦弱的本性,顿许多人羞愧难当,垂首哑口。诚如她所说,他们中有的人多年流浪下来,已习惯了乞讨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少数的人曾想过做工换食,只是遭人唾弃打骂后,便再也不动此念,宁肯就这样混混沌沌的活到死的那天,也再不要去丢人现眼,他们只在背后狠狠的诅咒那些打骂他们瞧不起他们的人不得好死,便是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没有那种尝试十次、百次的勇气,他们已对人世、人生绝望。
当这些人羞愧难当之际,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八十里外渭河修堤,正缺人工。”
众人微呆,然后蓦然明白过来,猛地抬头望着她,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却如木鸡般不能动不能言。他们这些被世人所遗弃的人,已在黑暗混沌里流浪太久,当头顶忽然间亮起一盏灯,忽然间有人呼唤他们,他们反而不敢置信,反而不知所措。
这一刻,他们胸膛里充斥着酸甜苦辣悲欢哀喜,可谓百味杂陈百感交集,以至喉咙里堵塞了,只能传出粗嗄急促激动的呼吸,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去河里,洗干净头,洗干净脸,洗干净你们的身体,堂堂正正走出去,这天下谁敢嫌弃你们!”风独影清亮平静的声音里含着一种力量,令地上众人不由自主的挺起腰杆,昂起头颅。眼中望入的是白衣皎洁的女子,沐着残艳的暮光,站在一片残垣之中,却是如此的高岸。“命是你们自己的,这一世是过得像只老鼠还是活得像个人,就看你们自己怎么个活法!”
她的话落下,断墙里有片刻的静寂,然后蓦的有人叩首,哽咽泣道:“拜谢将军大恩!小人没齿不忘将军今日之话!”
他的话仿佛点醒了众人。
“小人拜谢将军大恩!”
“小人明日便出发去渭河,小人修堤换食!”
“小人不要做老鼠,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
那群流浪人满怀感激的叩首而拜。
“都起身吧。”
这一回,所有的人都听从风独影的命令,自地上站起身来。
“这位大哥,听方才你唱的歌,想来是个读书人?”顾云渊忽然道,目光看着人群里那个身形瘦削背有些躬拱着的汉子。
闻言,风独影先看了一眼顾云渊,然后目光也望向那汉子。
“回禀这位大人。”那汉子眼见这位公子与凤影将军是相识的,想来定也是朝中的官员,于是面向顾云渊拱手作礼,虽是声音粗哑,但仪态却是添了份斯文,“小人父辈原是开书坊的,是以自小读了几本书。”
“原来如此。”顾云渊笑笑,然后目光看向风独影。
风独影心头一动,想他倒是细心了,于是对那汉子道:“既然你是读过书的,看你的样子估计也背不动堤石,那便去做些记帐的事。”说着她抬手撕下一块衣袖,袖上一片金色凤羽,她递到汉子面前,“你带上此物,去找监河官王茴王大人,他看到自会作安置。”
那汉子想不到竟能有如此安排,猛地抬头看着风独影,眼中已是溢满泪珠,“扑嗵!”再次当头拜倒,“小人拜谢将军与大人的再生之恩,来生必衔草结环相报!”
“起来吧。”风独影目光再扫向人群,“你们中若习有技艺者,到了渭河后便要报与监河官,他自会量才安置。”
“小人明白!多谢将军提点!”众人再次跪谢大恩。
风独影抬步,无声的转身离开,等众人自地上起身,眼前已只那位曾劝说他们要好好活着的公子。
“天无绝人之路,望各位大哥珍重。”顾云渊冲那些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轻风拂过长空,扫去阴霾与抑郁,令人顿生碧空如洗之清朗。“告辞了。”他拱手作别,然后抬步离去。
身后,那群流浪人兀自沉浸在惊喜与激动中。
出得那一片断墙,顾云渊加快了几步,追上前头的风独影与杜康,“将军这就回城去?”
风独影懒懒的不想答话,伸手接过杜康递来的缰绳“好骏的马呢。”顾云渊看着那匹全身雪白的骏马赞了一声,同时一步跨过,人便站到了马旁,伸手摸了摸马鬃,一派熟捻之态。而白马竟也歪头蹭了蹭他的手,显得极是亲近。
风独影见之长眉一拧,肚子里嗤了顾云渊一声: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它!眼睛却是瞪着白马:平日里一派生人勿近的姿态,为何独对这顾云渊没有脾气?!
顾云渊的目光从白马身上移向风独影,面上笑意盈盈的,可在风独影看来,这笑是怎么看都不怀好意的,立时头皮一麻,抬足便欲上马离开。“这马如此雄骏,驮两个人肯定没问题,将军就把我捎带上吧。”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入耳,于是风独影本来跨上马蹬的脚便挂在那不动了。
“从这里回城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只怕等我走到时城门已关了。”顾云渊抬头看看暗下来的天色,然后又摸了摸肚皮,“唉,可怜我还未用晚膳呢。”
风独影额角边的青筋跳了跳,瞬即飞身上马,“杜康,你带上他。”话还未落尽,手已甩下马鞭,白马顿撒开四蹄飞驰而去。
顾云渊目送白马驮远去,然后回头叹一口气问杜康:“你说她到底是讨厌我呢还是怕着我呢?”
杜康一脸漠然的沉默。
顾云渊看了看杜康牵着的马,颇为惋惜道:“杜康你要是不在就好了,风将军定会携我同乘一骑。”
沉默的杜康依旧沉默,只是将目光看了一眼顾云渊,考虑着是否要助他上马。不想顾云渊却是跨上马蹬一个翻身便已上了马背,那利索的身手倒完全不像他外表呈现出的文弱书生形象。
不过杜康可没心思去探究,抬掌拍在马臀上,于是马儿飞驰,他却是施展轻功,与马并排奔行。
马背上,顾云渊稳稳坐着,并不惊讶杜康的举动,他一边揽着缰绳,一边和杜康道:“杜康,这么些年你日日夜夜都跟随风将军左右,她那些善妒的兄弟何以不动你分毫呢?”
杜康沉默。
但顾云渊完全不以为意,又道:“唉,可怜我从未伴过她一日,更不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数年来却是被她的兄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好不冤枉啦。”
杜康继续沉默,只是鼻吼里终是忍不住微哼了一声:你顾大人做的那些事在她的兄弟眼中那是出格到死一百次也不足惜的!
“杜康,你说我已贬到八品文曹了,下回还有没有可能贬得更低?”
……
“杜康,你这样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她怎受得了你?”
……
第二日早朝,那招以退为进并未用上。
玉座之上,东始修见着殿下那一黑一白并肩而立的身影之时,已主动与她说话了。尽管只是一句“有这样不穿朝服就来上朝的么”,殿下六兄弟已齐齐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场兄妹僵局总算是过去了。若是往日,对于这样的诘问,风独影大概也就随性答一藏书网
句“这样舒服”了事,而今日,在兄长好不容易肯理她的时刻,她也只得乖乖的“哦”了一声,未有多言。
早朝散了后,七人都收到了内侍的传话“陛下请将军去凌霄殿一趟”。
六兄弟应承了后都没有立刻就往凌霄殿去,而是不约而同的缓了缓。
比如皇逖经过明经殿前见几位皇侄在习武,于是顺手指点了几招;宁静远很不小心的在宫中“迷路”了,于是数位女史争先为他领路,一路上娇声软语走走看看好不惬意;丰极半道上折去御花园赏了赏牡丹花;白意马去琅孉阁寻了几本书;华荆台去国库里瞄了瞄那些光闪闪的宝物以滋养眼睛;南片月摸着肚皮到了御膳房,一脸愁苦地说“早膳没吃呢,好饿”,于是下一刻他坐在满桌珍肴前据案大嚼。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六兄弟又不约而同的到了凌霄殿。
推开殿门,宽广的大殿里安安静静的,铺着赤色软毯的地上,风独影头枕一人睡得正香。
看来已和好了。
六人微微一笑。
那被风独影枕着腿睡觉的人正是当朝皇帝东始修。虽是坐在地上,却依然让人感觉到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披着长袍,散着头发,像个不愁温饱而窝居在家的闲汉,只是周身一股凛然气势迫人眉睫,让人无法将之视为闲汉。他这会一手勾一缕风独影的长发把玩着,一手翻看着折子,见六人进来,抬抬下巴指指地上那几堆折子,道:“一人一堆。”
铺着赤色软毯的地面上,除了摆有几张置着茶果点心美酒的矮几以及一些散乱的软垫外,便全是折子了。
“我就知道,被大哥叫来定没好事!”最先叫起来的是南片月,他是八人中最小的弟弟,尽管已二十一岁了,可因为长着一张圆圆可喜的娃娃,所以他看起来依旧像个少年。这刻他看着那一堆堆的折子,把娃娃皱成一张苦瓜脸,“为什么搬出了皇宫还要看这些东西?”
批阅奏折,那是皇帝才做的,也只能是皇帝做的,可他们的大哥显然是个异类,做什么事都要拖着他们兄弟一起。从当年他们八人同住皇宫时起,便日日被大哥拖着一块儿看折子,经常是看到半夜三更的,无人能偷懒。而他之所以那么想搬出皇宫,原因之一便是不想再批折子,只是没想到搬出了后,他们几兄弟也还是经常被叫来这凌霄殿。凌霄殿是皇宫里的禁地,除却他们八人能自由出入外,任何臣子、妃嫔都不得入内,便是侍候的宫人、内侍,未得宣召亦不得近前。而每每他们被传到凌霄殿,人人只道他们八人正在“商议国事”,却无人知晓他们几兄弟是被压迫着操劳“皇帝的份内事”。
“你嚷什么,哪回被叫来凌霄殿能幸免的。”宁静远颇是认命的叹一口气,然后用他那双似乎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一扫,赶紧了在一堆看起来份数要略少一点的折子前坐下,这种苦活,能少一点是一点。
宁静远坐下时,南片月正跳到那堆折子前,眼见着慢了一步,又鉴于“三哥是仅次于四哥后不可得罪之人”的教训之上,他只得另挑一堆坐下,口里却还是不忘嘟囔一句:“一点都没兄长的样子,都不会先让弟弟挑。”
宁静远只当没有听到,手一抖展开折子,那抖开的响声令南片月脑后汗毛竖起,于是不再说话,乖乖的捡起一本折子,眼睛却骨碌碌地窥着其他兄长,想看是否有机可乘。
那边皇逖、白意马并无多言,已各自坐在一堆折子上认真的批阅起来。
华荆台也坐在一堆折子前,却不忘提醒东始修:“大哥,这可不是我份内之事,替你看完这些,那这月的俸碌得多加一百石。”他穿着一身金衣,发束金冠,臂套金环,以至他身形稍一动便有金光闪耀,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听了他的话东始修不置一言,倒是宁静远好心地提醒弟弟:“六弟,你这一身的金光可是让御史台的那些人盯好久了呢。”
华荆台一听顿想起那些钉在身上的带刺的目光,不由指着丰极:“明明四哥腰上那块玉佩抵我十身行头都有余,可那些个御史为何就认定了我是贪官,时刻盯紧了我?”
宁静远摇头:“亏你一向自认精明,可这么简单的道理竟会想不明白。”
“还请三哥指教。”华荆台甚是诚恳的拱手。
于是宁静远以一种悠长的声调叹息的语气向弟弟传道授业:“世人向来以姿色的高低定人品的高下。”
南片月很响亮地“噗哧!”一声,然后又装模作样的赶忙捂嘴,眼珠子在折子与丰极间游移。
“噢!”华荆台作恍然大悟状,然后大度的挥了挥手,“那我只能服气了。”
而丰极却好似没听到这些话一样,他捡着折子随手翻一下,接着便放下,如此这般,片刻工夫便将一堆的折子分成了几个小堆,然后他将这几小堆折子一一抱到几个兄弟跟前:“二哥,这些都是武官上的折子;三哥,这些是官员升迁任免的你斟酌吧;五弟,这些刑案是你解廌府的;六弟,这些是请求减免赋税的;八弟,太常府祭祀事宜你也学学。”于是乎,他的那堆折子便如此分派干净了。
对于折子又有添加,皇逖只管看着批着,没什么反应;白意马也只是摇摇头笑了笑便作罢;宁静远抬眸看着弟弟,开口之前,却看到了弟弟眼中“下次巡视换你”那赤裸裸的威胁,权衡过后,觉得比之数月的舟车劳顿,看几份折子要轻松得多,于是不语;华荆台则更简单了,直接道:“四哥,你种出的那墨雪牡丹我要一株。”他这要求,在座之人无不露出了然神色。那稀世奇花全天下就丰极府上有,他要了去,定会拿去换出千金来。
“财奴。”南片月小声嘀咕。
“是财神将军!”华荆台头也不抬的更正。
南片月瞄了瞄他那一身的金光,决定不与之辩论,而转头对丰极道:“四哥,明明是一人一堆!”
“兄长有事,弟弟服其劳。”丰极笑得极是温柔和煦。
南片月被这过分温柔的笑脸吓得心肝儿颤了颤,但还是不甘的问道:“那你怎么不帮二哥、三哥?”
“弟弟有事,兄长服其劳。”丰极答得理所当然的。
“我就是弟弟!而且是最小的弟弟!”南片月特意加重“弟弟”两字。
“兄长有事,弟弟服其劳。”丰极很是坦然的重复前言。
南片月瞪目结舌。
他很想嚷叫:四哥你就是个两面派!
他还想大叫:真该叫天下人来看看他们眼中完美无缺的大东第一人私底下是如何的厚颜无耻的欺压兄弟!
当然,这些话他只敢在肚子里嚷叫。
他这会只是万般委屈的望向东始修:“大哥,你就不管管?”
“我很公平地分成六份了。”东始修不紧不慢地翻着自己手中的折子。言下之意即你们六人负责批完就行,至于谁看谁不看他是不管的。
“那为什么七姐就可以不看?”南片月看着睡得香甜的风独影很是不平。
可东始修的回答却令他更加郁闷。
“妹妹才一个,自然要好好宠着。弟弟这么多,累死一个,还有好几个。”
说完了,东始修还抬手抚了抚风独影的发鬓,一幅慈爱兄长的模样。
“呜呜呜……”南片月顿掩脸悲泣,“我要割袍断义……明明我才是最小的嘛,为什么没人疼我,呜呜呜……你们一个个就只会欺我年纪小打不过你们……呜呜呜……都没一个人关心我……”
殿中几人纹丝不动,如未有闻,只有白意马转头无奈地看着八弟,虽然明明知道袖子底下的那张脸上肯定没有半滴眼泪,可还是忍不住说:“八弟,五哥帮你分担些。”面貌斯文的白意马在八人中排行第五,也是性格各异的八人中最为温厚的。
果然,南片月立马放下手,笑开了一张娃娃脸:“还是五哥最好了。”说着赶忙把面前的折子全往白意马跟前搬,最后意思一下的留了一份在手,歪在一旁懒洋洋的翻看着,打定主意等兄长们全批完了他才挥朱笔。
“小八,听说你看上了某酒坊卖酒的姑娘。”冷不防宁静远忽然道。
南片月闻言顿坐正了身子瞪圆了眼睛:“三哥想干么?”
他那模样很像那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竖起了全身的毛,防备的看着周围的人。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
鉴于几位兄长的亲事,他认定了那些出身高贵的长相美丽的名门闺秀都是些不好相处的人,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娶个平常女子为妻,而且还不要托媒人说亲,要自己去相。只是……在他刚对某家女子有些上心时,他的几位兄长们便全都以“替八弟把关”的名目跑去围看,结果可想而知,这些故意显摆的大将军把那些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子吓得瑟瑟发抖,一个个再也不与他往来,都言“不敢高攀”。所以这次,他一直悄悄的,就怕又被几位兄长给破坏了,只是……看来还是>没瞒过耳目最灵的三哥。
“不干么。”宁静远闲闲道,“我就是想,你这泼皮耍赖的模样若给那位姑娘看到了,不知人家还敢不敢嫁。”
“哼哼,什么泼皮耍赖,我明明是乖巧可爱。”南片月的脸皮向来是八人中最厚的。
“啪!”他的话一完,头上便被华荆台砸上一份折子,“小八,我实在忍不住想抽你,你也别怪我。”这个弟弟明明都二十出头的大男人了,却老是顶着一张娃娃脸装嫩卖傻,脸皮厚得近乎无耻。
南片月嘴一瘪,又想来场哭闹,那边厢风独影翻了个身,于是东始修手一扬,一份折子贴在南片月嘴皮上。
“做事,睡觉。”他喝叱一声。
南片月眼珠子滴溜一圈,想想吵醒了风独影的后果,又看看一旁斜倚案几,闭着眼睛,貌似悠闲品茗的丰极,决定暂时见好就收,于是把手中折子朱笔一挥,抱头睡去了。
大殿中一时静悄悄的,只有折子翻动声,朱笔沙沙声。
一个时辰后,各人身前的折子都批完了,殿外亦响起了敲门声,然后内侍唤道:“启禀陛下,午膳已传来。”
一阵香味隐隐传来,本来睡得正酣的南片月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用膳啦。”快步跑到殿前打开门,果然门外摆着两条长案,案上满是热腾腾的佳肴。“六哥,来帮我。”
华荆台伸展了一下四肢,走过去帮南片月将两条长案抬了进来。
“凤凰儿,醒来。”那边厢东始修摇醒了风独影,又体贴地递过茶水给她醒神。
于是八人便席地围坐在长案前用膳,八个人便有八种形态。
酒菜并用十分之豪爽的是东始修;一口饭一口菜用得一丝不苛的是皇逖;连挟个菜也要显出从容不迫的是宁静远;吃相优美如一幅画的是丰极;禀承“食不语”细嚼慢咽的是白意马;不浪费一粒饭一滴汤又动作迅速仿佛风卷残云的是华荆台;只捡着自己喜欢的吃的是风独影;敞开肚皮满面笑容满嘴赞叹吃得最欢快的是南片月。
一顿饭,最快的用了半刻钟,最慢的用了半个时辰。
等到全部用完了,殿外侍者又送来了茶水。
撤去了长案,八人或坐或倚地品着茶。一轮茶水过后,宁静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东始修面前:“这是今晨收到的密报。”
东始修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眉头一挑,然后递给皇逖;皇逖看过平静地传给丰极;丰极看了唇角勾起优美的弧度,递给了白意马;白意马看了双眉皱了皱,打算再仔细看看时华荆台手一伸抢了过去,等看清了,财神将军顿摆出了肉痛的模样,然后抛给风独影;风独影一边喝茶一边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便扔给了伸长着脖子的南片月;南片月捧着那张纸,从上看到下,从右看到左,一双圆圆的猫眼越来越亮,并欢声叫道:“蒙成与北海结亲!北海的公主要嫁给蒙成的王!那我们去抢亲吧,把公主抢来了收在大哥的后宫里!”
他话音一落,脑袋上便挨了东始修一巴掌:“你争气一点也该说抢来当自己的老婆!”
“才不要!”南片月立马跳了起来,“那种小兔子我才不养!”
“你以为这种小兔子遍地皆是啊?”宁静远斜睨一眼弟弟,“你想养也没得养。”
“其实……”白意马忽然开口,“五哥倒认为你娶个你口中小白兔样的公主也比你看上的那酒坊里的女子要让我们来得放心。”他乃七人中最具文人禀性的,一向认为娶妻当娶贤,所以更希望弟弟娶个身家清白的女子。
南片月听得这话倒不跳脚了,而是很不屑地撇撇嘴:“五哥,这世间如绯霓公主那样纯洁简单得像只小白兔的公主没几个的,当年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那些豪雄霸主家的公主可有不少头脑心机不输男儿的。况且……”他悄悄转头觑着对面的人,小声嘀咕,“还有某个公主手段之强悍个性之彪悍那是男儿都远不如的好不。”
“啪!”的一声,紧接着便见南片月抚着额头“哎哟!”痛呼,同时一个茶杯盖“嗖!”的从他额前飞离,回到风独影的手中。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把玩着茶盖,凤目微眯,唇角微微勾起:“小八,你说什么?”
“七姐,我说……我说我不要娶公主。”南片月瘪着嘴带着哭腔道,一边眼泪汪汪地揪着一旁白意马的衣袖,“五哥,我痛……呜呜呜……好痛啊……”
那圆圆的娃娃脸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眼里盛满了委屈,眼泪在眼眶里转着,要掉又不敢掉似的,好不可怜。于是一到弟妹跟前便心肠慈软的白意马顿忘了这个弟弟的年龄与本性,赶忙伸手疼惜地揉着弟弟的额头:“不痛,揉揉就不痛了。小时就教过你了,偏你不听话老要去惹你七姐,你看看,又受教训了吧。”
“呜呜呜……五哥,都没人疼我,老打我……”
南片月的委屈装得正有劲时,一直不出声的皇逖蓦然喝道:“都坐好!说正事!”他抬眸横扫一眼众弟妹,满面肃然:“若叫百官看着,你们有何面目统御天下?!”
他那一眼,利光如刀,顿令南片月的“呜呜”全都滑溜溜地咽回肚中。
而这刻,东始修一杯茶品完,于是也颔首附和:“是呢,先说正事,别老记着玩。看看你们,一个个坐没坐相的,哪像国之重臣,叫天下人看见了,哪敢放心将天下交于你们之手,必要兴兵反了。”
皇逖闻言锐利的目光刮了东始修一眼,那眼神不言自喻。
东始修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而其他几个弟妹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然后都赶紧了正襟危坐,就连懒散盘踞在长案上的风独影也直起了腰。
八人中最年长的是东始修,可是最有兄长威严并让弟妹们畏惧的却是二哥皇逖。
坐好后,白意马先开口发表意见:“大哥,蒙成与北海结了亲,于我朝来说非是喜事。”
“狼狈为奸,必有图谋。”宁静远闲闲道,“早前探子曾回报,北海秘密练有精兵十万,已在三月中悄悄地屯在离我朝最近的镐城、僰城、癸城。显而易见,北海这个时候嫁位公主去蒙成,乃为示好,一来出兵我朝之时蒙成不会偷袭北海,二来或是要与蒙成结成盟军,一起攻打我朝。”
“那就打啊,我好久没打仗了,都闲得骨头要生锈了。”南片月一听顿叫嚷起来。
“那可不好,一兴兵必要钱粮,那不等于割我肉吗。”华荆台马上反对。想想国库里这两年经过他的努力越积越多的财物,若一打起仗来必要减少不少,他心头顿是“难分难舍”。
皇逖皱着眉头扫了他俩一眼,南片月缩了缩头。为免兄长利眸削来,华荆台赶忙转头看向丰极作询问状:“四哥你如何看?”
“蒙成、北海觊觎我朝又不是一朝一日之事。”丰极淡然道,“只是而今他们借和亲结盟,合两国之力与我朝形成势均之势,这于我朝不利。”他抬手轻叩几案,和着那极有韵律的叩击声继续说道:“区区北海不成威胁,但蒙成兵强马壮,国人又勇猛善战,却是不容小觑。若他们联兵来犯,我们即算能阻之,必也要损兵折将。况且我朝刚立三年,根基未稳,国力尚弱,若经如此大战,则大伤元气,动摇国本。”
“嗯。”听得他的分析,几人皆颔首认同。
东始修一手懒懒倚在几案上,侧首问一旁沉默的风独影:“七妹呢?”
风独影高踞几案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垂着晃悠悠的,听得东始修问话,她长眉一挑,道:“北海我领兵去平了就是,其他的你们的事。”
“这我喜欢!七姐,我和你一块儿去!”南片月立马响应。
“八弟你不许去。”华荆台一听赶忙阻止,“你那散财童子的架式,每次出兵不知要糟踏我多少粮草辎重,还是七妹好,又打了胜仗又少耗钱粮。”
“我不每次都给你劫回了许多敌方的辎重吗?”南片月不服气。
“可你糟踏的还是糟踏了,你若不糟踏了,那缴回的就更多了。”华荆台恨不得一毛不拔才好。
“六哥,你想要马儿跑又不想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打仗打的就是钱粮,你……”南片月正说得起劲,耳边却听得皇逖重重“哼!”了一声,脑中迅速警醒,赶紧收声,转头笑开一张乖巧讨好的脸看着皇逖道,“二哥,我一向最服你啦,还是你说了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啧!”华荆台不耻的嗤一声。
南片月悄悄瞥他一眼,嘴一歪,横掌做了个刀切状。哼,哥哥姐姐当然是可怕的,可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爱财如命的六哥。
东始修没有理会他俩的小动作,问皇逖:“二弟你有何意见?”
皇逖扫了一眼兄弟妹,答得更是简单:“先破,后交,再收。”
他话一出,几人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点头。
只东始修托着下巴沉吟着。
几人于是把目光齐齐望向皇逖。
皇逖接收到弟妹们的眼神,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然后看着东始修:“大哥,你心中所想,于现在时机不对。”
东始修沉默着,因为以他的禀性,很不喜欢这种迂回的手法。
“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皇帝。”皇逖一见他那神色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赶忙提醒一句。
东始修看着皇逖,皇逖冷冷看着他,两人互不相让的对视了片刻后,东始修移开目光看向其他弟妹,想寻点支持。可惜……
宁静远与丰极无视他的目光,自顾品茶。
“大哥,为君之人一言一行皆足以影响国本,所以必要三思而后行。”白意马只是温和的劝说。
“大哥,要不我们也与蒙成结亲吧,侄女们都太小,那就让蒙成的公主嫁过来。一来你又多位妃子侍候;二来两国结盟后双方和和气气不动干戈不损钱粮于国有利;三来又化解了当前危机;四来……也最重要的是———可顺便赚得蒙成公主丰厚的嫁妆啊!这可是一举数得,你何乐而不为呢?”华荆台面前,利益永远摆第一位。
“大哥,我站在你这一边,我们领兵一起去踩平了蒙成、北海!”南片月向来只管煽动,而不顾后果。
至于风独影么,她这刻正研究着她的衣袖,那绣着华丽凤羽的洁白衣袖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酱黄油渍。她看了片刻,抬首盯住南片月:“方才用膳时坐在我旁边的是六哥和小八。六哥是连不要钱的口水都舍不得漏一滴的,自然不会有要钱买的油溅出来,所以这油渍定是小八你刚才溅到的。”
呃?南片月愣愣的有点反应不过来,其他几人却是习以为常的抚了抚额头,保持沉默。
“小八你回头去找杜康,问清了布料的铺子、做衣裳的裁缝、以及刺绣的绣工,然后做一件一模一样的送至我府中。否则的话……”风独影抬手拍拍南片月的脑袋,眯起凤目,“那卖酒的姑娘我就送去蒙成和亲!”
“……”南片月张口却吐不出话来。就因为他刚才说了那句“某个公主手段之强悍个性之彪悍那是男儿都远不如”吗?
讨完了衣裳,风独影拨出了空闲,先转头看向皇逖责备一句:“二哥,你当年若肯当了皇帝,如今不知要省了我们多少麻烦。”说完了她再移目望向东始修,很是不耐烦的道:“大哥,你要固执又固执不过二哥,要说道理又说不过三哥、四哥,就少磨蹭了,爽快点下决定,否则我可出宫回府了。”
皇逖闻言只能瞪她一眼,表示对这等“大逆之言”的不悦。
而堂堂大东皇帝也只能认命的叹了口气:“若再过个五年或是三年就好了。”
“两军交战,本就要攻其不备,又怎会等你养足了气力磨利了刀剑才开战。”宁静远慢条斯理的将信折好封好再收好。
“好吧,此事便如此定了。”东始修也不再坚持,然后目光扫向宁静远与丰极,不加思索的便道:“三弟,四弟,那‘破’与‘交’就交给你们了。”
宁静远与丰极未有推托,皆点头应承:“是。”
“那今日便散了,余下的各做准备。”>99lib?东始修交待一句便起身。谁做什么谁配合什么,勿须言明,八人默契足够。他走向风独影,笑得温柔:“凤凰儿,大哥送你回宫。”
风独影一甩袖径自出殿去:“我认得路。”
东始修能这么爽快的原谅了她提剑冲出宫去,风独影自也是做出了点让步,答应以后常回宫中住住。而东始修也另给她赐了将军府。
“我们兄妹许久都没说话了,大哥陪你聊聊么。”大东皇帝陛下追着妹妹走了。
“是你不肯和我说话,可不是我不和你说话。”风独影想起这两月的憋屈心里便不爽。
“那也是给你气的。”东始修想着两月的忍耐心里同样的不痛快。
“究其源头也不在我。”
“好好好,是大哥不好行了吧。”
……
眼见两人渐说渐远,殿中几人亦纷纷起身,鱼贯而出。
丰极出了宫门,往凤影宫的方向遥望一眼,只望见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立了会,目送那两道身影隐入重重宫阙。收回目光之际,却在移首的一瞬瞅见长廊后的树荫里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的隐没,他微微一顿,却并未出声,亦未前去搜?寻,而是回身,抬首仰望宫前的匾额,“凌霄殿”三个朱漆大字气势磅礴。
“怎么?”最后出来的宁静远见丰极神色有异,不由问道。
“但愿这凌霄殿不是一个错误。”丰极语气怅然隐晦。
宁静远一怔,然后与他一同仰首看着匾额,许久,他语气坚定:“这是大哥的心意,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唯一,我们绝不能辜负!”
丰极未语,只是颔首。是的,这一份心意之珍贵,无可比拟,前不曾有,后亦不会来,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珍而重之,又才会如此陷入两难之境,可是……他们不想亦不能辜负!
“走吧。”宁静远抬步跟上远去的兄弟。
“嗯。”
两人离去。
身后凌霄殿的宫门由守宫的侍卫轻轻合上,午后灼热的阳光透过门缝悄悄射入,就如同那些无处不在的目光。
第二章 云渊攀凤
半月后,蒙成与北海结亲的消息传到了帝都。
蒙成与北海同为大东北方邻国,蒙成在大东的正北,北海在大东的东北,两国以白龙山为界,蒙成在西,北海在东。三国彼此间都谈不上和睦邻友,年年边地皆有战事,只是都是些小摩擦,不曾大动干戈。
大东地大物博,乃三国中最大国,只是前遭百年动乱,新朝又才立三年,百废待举,是以暂只能算是一个贫弱的大国。
蒙成以国土来算仅大东的三分之一,但其国内沃野千里最适耕种,更有辽阔的蒙成草原孕育肥美的牛羊及强壮的战马,又兼民风彪悍,一直是强国劲敌。
北海国土又比蒙成小,仅约大东半个州大小,它西边是蒙成,南边是大东,而北与东边却是滨临浩瀚的大海———北海,它之国名亦由此而来。其境内多山地,又气候寒冷,一年中有大半时日为白雪所覆,本是个贫瘠的小国,但这一代的北海之君自继位以来奋发图强,一边鼓励国民开山辟田大兴耕种,一边又以北海之中产出的鲜美海鱼及海中珍珠、珊瑚等等珍稀之物销往他国以累财富,历二十年精治,如今亦是国富民强。
蒙成与北海对于大东这一块广袤、肥美的鲜肉一直虎视眈眈。当年中原动乱之际,蒙成即趁机出兵,侵战了纳谷关及周边六百里土地,只是在东始修平定了北方诸雄后,即派皇逖出兵纳谷关,斩五将,收五城,终是将蒙成赶出关去,收回所有土地。也因此,蒙成一向十分忌恨大东,总欲伺机反扑。而北海则因国土的狭小贫瘠,更是觑觎着大东的大好河山。
因此,在这等情况下,蒙成、北海结亲的消息传到大东后,群臣皆惊。
那一日的朝议中,东始修就此事征询百官意见。
百官意见纷纷,但说来说去可总结为三种:一是在蒙成与北海中选一位结盟或结亲,以杜孤势;二是先发制人,北伐北海,再攻蒙成;三则是既不结盟亦不北伐,只屯兵边城以防万一。
但这三种意见都受到不同意见的朝臣的反驳。
反对结盟的曰“堂堂天朝大国,岂能媚下和盟”,反对北伐的曰“蒙成、北海结亲必是共同进退,而我朝初立,国势尚弱,岂能两面拒敌”,反对不结盟只屯兵的则曰“此举过于保守畏缩,反受制于人”。
朝议从大清早一直议到大中午,三方各有各的理,舌战不休,最后还是皇帝开了金口,才让闹哄哄的金殿安静下来。
东始修先曰“天下初定,贵在太平”,又道“邻国有喜,自当相贺,此为礼仪”,再来即言“堂堂天朝大国更应胸怀宽广气量恢宏”,因此他决定派宁静远出使蒙成,一来贺蒙成王与北海公主大婚,二来以示我朝和睦之意。
皇帝玉言一出,主张结盟的顿是理直气壮,大加赞言“陛下圣明”,于是此事便如此定下。
四月二十六日午时,东始修在庆华宫赐宴,百官同殿,为宁静远及随行官员饯行。
未时宁静远出宫,携着贵重的贺礼,领着众随行官员起程前往蒙成。而皇逖、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几人却是一直送出城外。
目送宁静远的队伍远去后,华荆台对身旁的兄、弟、妹道:“我们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去喝一杯吧。”
“好呀。”南片月立刻欢喜应承。
皇逖、丰极、白意马也点头同意。
“不如就去那家'柳谢酒坊‘吧。”风独影则提议道。
南片月顿涨红了一张娃娃脸,结结巴巴的道:“七……七姐……你……你想干么?”那酒坊正是他中意的那女子家开的。
“我听帝都里人说那儿的酒特别香,引得南将军日日前往,所以我就想去瞧瞧到底怎么个香法。”风独影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华荆台立时会意:“好,我们就去那儿。”转过身看着皇逖、丰极、白意马,“二哥,四哥,五哥,我们走。”
因有丰极同行,为免路上又遭围睹,于是六人一同上了白意马的马车,前往“柳谢酒坊”去,半途中风独影想起今日又得去宫中住了,便与杜康先回府一趟安排些事,一会儿喝完了酒便直接回宫,让他们先行。
马车行了一刻钟便到了一座酒楼前。
“到了。”南片月先跳下了马车。
余下四人鱼贯走下马车,便见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从楼里迎了出来。
那女子不高不矮,身段苗条,白皙的面孔上嵌着一双盈盈妙目,容色虽无十分,却是清淡如菊,让人瞅着便格外的舒心怡目。
想着这女子很有可能成为八弟妹,于是四面上神色僵了僵。
原来当初他也是听闻了北海国长公主的美貌,所以在北海说要结盟时便指名道姓地要长公主的,谁知那北海王却只同意出嫁二公主。当然了,这位二公主刚才他是悄悄看过了,那也是千中挑一的大美人,只是心里总是痒痒的想那美名远扬的长公主会如何呢?你看看连大东人都有闻名呢,真不知是何等的美貌呢。于是乎,越想心头那疙瘩越大。
而宁静远垂眸掩去眼中笑意,敬完蒙成王的酒后,目光不经意扫向对面的王弟纳尔图,然后举杯走了过去。
那日,大东帝都南将军府里是融融一片的欢乐。
那日,蒙成国的王宫里是喜庆热闹的一片欢乐。
夜里,当蒙成王拥着美丽的新王妃共入锦帐时,招待各国使臣居住的西屏馆里,宁静远从一个尺来长的看起来甚是贵重的镂花木盒中取出一物,展开时问身旁的侍卫:“赵空,你看这东西旧不旧?”
“旧。”赵空看着那仿佛尘封了十来年的物件。
宁静远眯眸微笑,如同一只搂鸡在怀的红毛狐狸,“那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真。”赵空翻眼望着屋顶。暗想,出自你宁大人之手,自然是假的可以真,真的可以假。
宁静远满意的点头,将那东西重新收入盒中:“人带来了没?”
“带来了。”赵空再答。
于是,那晚的子时,一道人影偷偷摸摸的敲开了纳尔图府的侧门。
元鼎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北海出兵南下,三路进发,直逼大东边境。
二十五日,急报自边城传到了帝都,
帝都里,万事俱备只等此报的东始修振剑而起,召朝臣景辰殿议事。
群臣对于北海来犯,自然分成了主和与主战的两派。
主和的一来认为立国不久,国力尚弱,不宜兴兵;二来认为蒙成与北海新近才结了亲,而在蒙成王大喜不久北海即出兵犯境,显见是宁大人出使蒙成失败了,蒙成必是与北海达成密约,若我朝与北海开战,其必然乘机攻袭我朝,到时两面受敌,我朝险矣。因此,莫若舍些财帛,以求休战。
主战的则认为未战求和,天朝颜面何存,且有一便有二,这等示弱舍财的先例决不可开;况且北海区区弹丸之国竟敢妄图窥视我天朝大国,实在是狼子野心可恨可气,自是应该重兵压境,打他个落花流水,以彰显我天朝神威,叫其不敢再犯。
两派各持己见,东始修不与表态,是以当日未有定论。
二十八日,又有急报传入帝都:蒙成发生内乱,王弟纳尔图举兵谋反。
至于纳尔图举兵的原因,则很简单:王兄夺了本该是他的王位,他有先王的遗诏为证,王位本是要传给他的。
先代蒙成王儿子有七个,只是夭折了两个,成年后莫名其妙的死了三个,最后留下的只此代蒙成王与纳尔图。此代蒙成王为长子,是侧妃生的,纳尔图为第三子,却是王后生的。当年两人为着王位那也是互相较劲了好久的,先代蒙成王在两个儿子中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到最后死的时候都没说个准数。结果,先代蒙成王刚一闭目,长子便集结了国中多位老臣的支持,又先下手为强的带了一万精兵围住了王宫,于是乎很顺利地登上了宝座。如今,纳尔图忽然从先王的某个老侍臣手中得到遗诏,自然就要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按照蒙成王与北海王的秘密约定,五月三十日本是蒙成出兵南下的日子,可此刻蒙成王只能专心平息国内叛乱,哪里还能腾出手脚出兵大东。
那时候,宁静远一行已在归国途中,离帝都还有两日路程。
二十九日,东始修召主和派臣子景辰殿议事,等群臣到齐了,他一把将丰极推了进去,自己拍拍手,很是潇洒的去了凌霄殿。
一个时辰后,丰极率先启门而出,身后群臣相拥,个个满脸敬服。
这世间,有一种力量叫“美”,而这种“美”又兼得了绝伦的才具之时则更为强大,而当这种“美”还拥有了正义与正气之时则是所向披麾。
在元鼎年间,有一句话广为流传:这世上没有人能违背“大东第一人”丰极丰太宰的意愿。
“大东第一人”的称号不是给站在大东最高位置的皇帝东始修,也不是给那个武功盖世无双的“血焰将军”皇逖,而是那个有着“大东第一美男”之称的丰极。
五月三十日,东始修下诏,御驾亲征北海,“凤影将军”风独影随驾,其不在期间,太宰丰极总领朝政,太律皇逖协之。
那日未时,宁静远一行回到帝都。
晚间,兄长弟妹在“柳谢酒坊”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华荆台问他:“三哥,那蒙成的内乱是你搞的鬼吧?”
宁静远正气凛然的道:“我区区书生哪有如此能耐,自然只有精兵数万的纳尔图王才能担此重任。”
白意马为他斟酒:“三哥,你可真厉害,不费一兵一卒便为我们解除了蒙成之忧。”
“哪里哪里。”宁静远摆出谦虚模样,“我也只不过是顺手推波助澜罢了。”
几个兄弟听了他这话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只是推波助澜?这“推波助澜”里不知藏了多少阴毒的诡计。
而南片月看着兄长那虚伪的模样更是寒毛直竖:“三哥,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
“可不。”连风独影都感慨起来,“若哪一日我们几个对立,那我宁愿与武功第一的二哥开战,也不要与三哥你为敌。”
“说什么傻话呢。”宁静远左手抚了抚妹妹的长发,右手拍了拍弟弟的额头,面上一派兄长的慈爱之色,“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疼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会舍得与你们为敌。若真有那一天,三哥宁愿先砍了自己,也不忍让你们为难啊。”
听了他这话,风独影是斜着眼睛满脸怀疑的瞅着他,南片月则抓着他的手一脸欢喜害羞的模样道:“三哥真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啊。”
“说起来……”丰极笑容可掬地看着宁静远,“其实我们也可学学那北海嫁位公主过去,到时岂止解了当前之忧,还可不费一兵一卒的就将蒙成纳入掌中。”
“是呢。”宁静远很顺当地点头,“我当时还真想答应了把七妹……”话到这断了,只因身侧目光如刀,令他幡然醒悟,只是为时已晚。
“砰!砰!”
一左一右两个拳头同时送到,力道都是恶狠狠的。
于是乎,第二日早朝时,群臣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近日又为王朝立下大功的宁静远宁大人,见他两个眼眶都乌青的,不由都关怀备至的问候原因。
宁大人摸摸眼眶,然后一脸无怨无悔的道:“唉,此次出使蒙成任重道远,忧思之下不免有些日子难以成眠。这皆小事,多谢诸位大人的关心。”
哦……众臣闻悉,无不心怀敬重地看着他:“宁大人原来是因为日夜忧虑家国大事才至此,真可谓国之忠臣群臣之楷模啊!”
“哪里哪里。”宁静远诚恳又谦逊地向众臣致谢。
远远瞅着的南片月直觉得牙根发酸,对身旁的华荆台道:“三哥真可怕,比大哥、二哥都可怕,完全可媲美七姐和四哥。”
华荆台摸摸下巴道:“嗯,四哥的可怕被他的美色所遮掩世人都不知道,但七妹的可怕北海人很快便会知道了。”
六月初一,黄昏时,风府来了一位客人。
杜康禀报风独影时,她犹疑了片刻,才道:“请他过来。”
杜康去了,过得会儿,便领着顾云渊到来。
那时正是黄昏薄暮,绯艳的霞光满天地流泻,将院中的绿树红花衬得格外明媚,于是梧桐树下的那一袭白衣便有了一种触目惊心的皎洁。
听得脚步声近前,风独影并未起身迎客,依旧躺在竹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握一卷书搁在腰间,眼眸静静望着天际。
顾云渊到了后也不言语,只是凝眸含笑看着竹榻上的人,就仿佛他是在欣赏一幅名画,而不是面对着一位官阶数倍高于他的大将军。
许久,风独影的视线自天边移回,转头望来,眸中绮霞映染,如琉璃宝石,华光流溢,璀璨慑人,目光对视的刹那顾云渊心头一悸,瞬间脑中空白一片。
“你来何事?”风独影坐起身。眼见杜康已将竹榻上摊着的书归置一旁,她手一抛便将手中的书抛至那垒起的书堆上。
顾云渊收回神思,也不用主人招呼,已自行在竹榻对面的竹椅上坐下,有仆人奉上热茶,然后随杜康静静退下。
“自将军搬出宫,下官还未曾来府上拜访,今日得闲,便来看望将军。”他闲闲笑道。
风独影闻言淡淡睨他一眼,“现在看过了,本将很好,顾大人就请回吧。”
“唉!”顾云渊顿长叹掩面,摆出伤情的模样,“下官才来这么片刻,将军便要赶人,亏得下官这么多年对将军都是情真意厚,却连顿饭都讨不到,将军可真是无情啦。”
风独影眉头跳了跳,扬声道:“杜康,送客!”
“诶,别!”眼见真要遭驱逐了,顾云渊赶忙摆手,“下官是有正事找将军的。”
于是风独影摆手挥退闻声而出的杜康,回眸盯他:“说!”
“咳咳。”顾云渊清了爽子,又端正了仪容,才道:“将军,为何将下官的名字从随军官员名单中划掉了?”
他这话问出,风独影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了,眼眸亦转向别处。
“将军难道是忘了原因不成?”顾云渊挑眉而笑,才端正了没一会便又故态复萌。
听了这话,风独影倒是转回了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此次陛下出兵北海,你以为如何?”
倒想不到她会这样问,顾云渊略作沉吟,才垂眸掩了眼中神色,道:“下官乃是大东的臣子,自是赞同的。”
“哦?”风独影凤目里眸光一闪,看着他再问,“理由呢?”
“当日太宰大人于景辰殿里劝说诸位大臣时便曰‘强敌环视,何谈休生养息;征讨北海,则敲山震虎以慑诸国’。”顾云渊顺口出丰极的理由。
“那是四哥的话。”风独影下巴微抬。
顾云渊抬眸,眼中光芒一闪,便又淡化于无。
风独影心中一动,不由看着他,确切的说,看着他的眼睛。人的心里闪过什么心思,他的眼睛都会有所流露。而顾云渊虽然容貌不甚出色,却有一双出奇漂亮的眼睛,眉弓如石岸突出,嵌于其下的双目便显得格外的深邃,如高山幽泉,不染纤尘的清洌。
过得片刻,顾云渊终还是答了,答得言简意赅:“杀虎自不能待其雄壮凶猛时。”
“哦?”听得此句,风独影挑眉,凤目中隐约一抹赞赏。
“下官回答了将军,将军却还未回答下官呢。”顾云渊一瞬间神色便又恢复随性的轻狂。
风独影敛了敛眉,才道:“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必要去那刀剑如林的战场。”
顾云渊顿展眉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为了相伴将军左右。”
对于他的这些调笑,风独影早已能做到充耳不闻,所以此刻她亦只是凝眸看着顾云渊。这几年来,这人朝上朝下引人侧目,她却一直看不透这人。世人入朝,要么是为国出力为民谋福,要么是贪求富贵嗜好权势,而眼前这个人却全然不是。若是为了富贵权势,他不会数次惹怒皇帝,以至今时今日还只是个八品文曹;若是为了国家百姓,他便更不该言行无忌,以至屡遭贬斥而屈就一身才华;若真是为了她……她摇头屏弃脑中所想。
这个人,他入朝来,难道功名利禄无一所求?
“顾云渊,你有经国济世之才,本是该留名青史之人,他日的太宰之位亦非你莫属,你为何不将一身才华施于家国百姓?”
这一语,实出意料之外,以至顾云渊在闻言的刹那心头巨震,直愣愣的看着风独影。
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已令满朝皆知其心思。有的人嘲笑,有的人赞赏,有的人妒恨,有的人羡慕……而风独影,无论他在她面前说什么做什么,她从来都是漠然无视,仿佛世间并没有一个顾云渊。却不曾想到,她对他还有这样的期待———国之辅宰。
那刻,顾云渊心头升起复杂的感觉,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心酸。
而风独影自竹榻上站起来,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树下立定,仰首看着满树火红的榴花,许久,才淡淡的隐带叹息道:“顾云渊,这石榴花开得虽艳,可若来一场狂风暴雨,必是满地残红,不但艳光不复,来日更不会有果实。”
这样的双关语,顾云渊自然听得明白,他移眸看着她,石榴树下,红花衬映,霞光镀染,那袭白衣在暮风之下绚烂胜锦。于是,他忍不住长长叹息:“将军与下官这一番话语,是因为关心下官,还是想要为朝庭留一个人才?将军划去下官的名字,是因为书生不宜战场,还是因下官痴缠将军?”
他的话问出了,风独影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负手而立,仰望苍穹,那姿态随意却又遥远。
顾云渊看着,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涩苦之情,以至一贯潇洒轻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后以一种自嘲的语气道:“承蒙将军看得起,认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随军出征北海了。”
风独影闻言,回首侧目。
“太宰者,帝之辅也,领百官,治天下,济苍生。”顾云渊放开手,面容已复端静,眼神亦悠长深远,“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将归入我朝,而作为将来要治理它的国之宰辅,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亲身经历,知其地貌,知其民风,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溃,才知如何立它。”
他的话说完,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异光。
“再说,下官虽是跟随北伐大军,但并不去前线战场,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剑弓马非我之长。”顾云渊侧首挑眉,又是一派风流之态,“如果将军还是不肯,那只能说将军太过在意下官了,竟是……”说到这他顿了顿,而对面风独影已斜目望来,可他笑笑,颇是不怕死的道,“将军是舍不得下官有一丝危险啊。”
果然,他话一落,风独影凤目里的目光已化成了剑光,利得能将人斩成几段,可顾云渊坦然对之,无惧无畏,一派潇洒从容。
显然风独影也早有了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过榴花,越过院墙,远远的落去。
顾云渊看着她,无言的笑了笑。
院中静默了那么片刻后,风独影才开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
“多谢将军成全。”顾云渊眉开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与将军出死相随了。”
又来了。风独影无奈抬手按了按眉心,“军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为之。”然后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远处的树荫下走出。“方才你已听到,去将顾大人的名字添上。”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转过身,移步竹榻前,依旧一手按在额头,一手端起茶杯。
顾云渊看到了,可他不动,依旧坐在竹椅上。
等了片刻,不闻顾云渊告辞,风独影终于再次移眸看向他,却不想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让你这般头痛吗?”
幽幽低沉的声音,不同前刻的轻狂调笑,清洌的眸子这刻因为蕴着太多太深的东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见底,被那样的目光看着,风独影不由心弦一颤,刹那怔然。
“这么些年,难道我只是让你头痛?”顾云渊苦笑着叹息。
风独影听着,冷冽平静的凤目里终是波光一闪,“顾云渊,不要将心思放在本将身上。”
顾云渊闭目。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落入耳中,就仿佛一刀刮在心头。
这是数年来第一次,风独影没有对他的心思漠然视之,亦是数年来第一次回应他的那份心思。只可惜……
“顾云渊,世间好女子多如繁花。”风独影放下茶杯,侧首,目光轻飘飘的望向那一树石榴花,“你只要抬头望去,自然能寻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视的。”
顾云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静静看着满树火红明艳的榴花,片刻,他才低声道:“当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见到了你。”
风独影闻言,只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树下,不曾言语,可那纤长的背影自然而然流泻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日你就如这般……”顾云渊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带出回忆之色,“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直往前去,那姿态高贵如云端凤凰,令道之两旁的所有人……无论是官是民,在见着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可我那时却舍不得低头,我望着你,那一瞬间心头生出的念想竟是想与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样跟随你身后,而是站在你身旁与你并肩同行。”
风独影的背影纹丝不动。
顾云渊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应,自顾低声道来:“与你并肩同行,却不是想与你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店铺,许多的东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楼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一人一个边走边吃;想拉你一块儿进街旁的古董铺或是首饰铺里为你挑选一两样喜爱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树,看一看那擦肩而过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诉你,不要那样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尔也转个身回个头,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听着身后的话语,风独影心头如被什么重重磕了一下。
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有人敢与她这样说话。她回身,目光望入一双坚若磐石净如清泉的眼睛,刹那间心神恍荡。
这个人,在屡遭贬斥屡受委屈之后,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时,却依能如此坦然立于她面前,依旧不亢不卑地表达他的心意,数年如一日。蓦地心头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难禁,当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
想至此,她不由对着顾云渊微微一笑,轻松的轻淡的不带一丝高傲冷漠,如暮色里渐渐隐去的晚霞,璀璨慑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残艳余韵却更是荡人心魄。
“顾云渊,你的心意我很感谢,只是……我此生已无此荣幸。”她的声音不再似从高空传来般的遥远,而是如耳边的轻轻细语。
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可看着她唇边那朵若初雪般静寒空华的笑容,顾云渊心头如冬夜般冷寂,“为何?”
风独影抬手,似想摘下一朵榴花,却在指尖碰着花瓣之际收回了手,吸一口气,然后声音和着呼出的气息而出,如同一声低长的叹息。“顾云渊,你看我今日无限风光,可你不知过往的二十年我是如何走过的。”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你不知我这双手上有过多少血腥罪孽,而你亦不能在我五岁之前便与我相识。”抬眸,看着面前的男子,凤目里已重蕴冰雪,“顾云渊,你我离得太远。”
顾云渊一震,还未及开口,风独影已抬手阻止他:“你这样的人,该取个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然后生儿育女,然后一展抱负,做个名垂青史的一代贤臣。我言尽于此。”
话音落下,她不等顾云渊回应,已是转身绝然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长廊尽头,满庭芳华的院子瞬即空寂,顾云渊静静矗立,片刻才轻轻叹息:“那些过往,我未及参与,又怎会在意。你和我是从那日街中我看到你才开始,虽则远,但我自会一步一步走近,终有一日会站到你的面前。”
那句话,要告之的人已然走远,可他对着空旷的院子脉脉诉说,她听不到不要紧,只要他能做到便好。
收敛起心思,打点起精神,他从竹椅上站起,转过身准备离去,却在转身的瞬间身形顿住。
前边的槐树下,丰极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已站立多久。
院子里的两人,一个容貌普通,不过八品文曹,居于官阶之末;一个容倾天下,位居太宰,乃是百官之首。
可是那刻,两个男人隔着数丈之距,遥遥相对。
一个目光深沉,雍容雅丽如玉树;一个目光坦然,颀长雅正如碧松,从容貌到地位都如天地悬殊的两人,竟隐有旗鼓相当之气势。
对视许久,两人彼此微微颔首,然后一个入内,一个出府。
擦肩而过之际,一阵暮风拂过,六月里,却是凛冽如刀。
第三章 天下何限
元鼎三年六月初四。
北征大军起程之日,百官于帝都北门外送行。
城门之前,大军静立,铠甲灿目,一眼望去,那威武雄壮的气势令人屏息。而半空中,旌旗飞扬,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那迎风招展的苍龙旗与白凤旗。赤色旗帜上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盘踞云间,那是乱世中威震群雄的东始修的苍龙旗。黑色旗帜上一只白凤展翅翱翔云空,则是曾令诸英闻风丧胆的风独影的白凤旗。
万军之前,两骑矗立,赤甲黑马的是当朝皇帝东始修,白马银甲的是“凤影将军”风独影。当百官行完礼后,东始修一抬手,大军齐喝,刹时声若雷鸣,气震天地。
喝声未止,风独影马鞭一扬,顿如箭驰去,银甲在朝阳下闪着灼目的光芒,綉着华丽凤羽的白色披风被风吹拂着在半空飘扬,仿佛是真的凤凰展翅,绚烂至极。而在她的身后,千军万马如奔流浩荡跟随,那等雄豪壮观,令群臣百姓震叹惊艳:风将军实不负“凤凰”之名也。
“七妹果然最喜的还是出征。”目送大军之前遥遥领先的一骑,宁静远轻轻感叹。
“这一点上,大哥与七妹是一致的。”白意马则道。
“呵……”宁静远轻笑一声,点头。
“所以大哥才抛下我们兄弟几个,只带上七姐。”南片月嘀咕着。
“八弟你就死心吧,这辈子我都不会给你机会再出战的。”华荆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哼,别忘了大哥才是皇帝,他的话才算数。”南片月不服气。
“咱们走着瞧,看谁的话算数。”华荆台不以为然。
眼见这两人又要斗上嘴了,皇逖目光一扫,顿各自收声。
宁静远看着不觉好笑,目光掠过一旁的丰极,见他依旧望着大军远处的方向,不知怎的心头便有些恻然。
等到大军消失不见影儿,送行的朝臣百姓纷纷散去,六兄弟自也是打算回府。
华荆台正想提议去宁静远府中打劫一顿的,话没来得及说,宁静远却已望着皇逖道:“二哥,我们一道走走如何?”
听了这话,华荆台赶紧道:“三哥你与二哥顺道买些好酒回,我与四哥、五哥、八弟先去你府中等你们啊。”说罢冲着丰极、白意马、南片月使眼色,三人会意,都附和道:“二哥、三哥,我们先99lib?行一步了。”
于是四兄弟打马先去了宁府,赶在宁静远回府前一窥有否藏着蒙成美女。
等人潮都散了,兄弟也走远了,皇逖问:“三弟是有事要与我说?”
宁静远点点头,目光一扫,然后指着数十丈外的一处山坡道:“二哥,我们去那边如何?”
皇逖点头。
骑马到了山坡上,立于高处,竟还可看得远处半空中扬起的滚滚尘土,显见是大军所过之处。两人下马,遥遥望着远处,半晌后,皇逖开口:“三弟要与我说什么?”
宁静远收回目光,“听说二哥有意让顾云渊做我们的妹婿?”
皇逖点头:“我是有说过这样的话。”
宁静远摇头:“二哥,不可。”
“为何?”皇逖目光一闪。
宁静远目光眺望远处片刻,才道:“二哥,我知道你是疼爱七妹所以才如此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唉,其实就这一个妹子,我们兄弟几个又有谁不是疼她入骨。但是……此事却是万万不可为。”
皇逖目光一凝,不语。
“二哥,你我皆知七妹何至今日依旧未嫁。”宁静远望着远处半空中飞舞的尘土,心头便也似灰扑扑的蒙着一层,“若你真要把七妹嫁给顾云渊,先不说大哥与四弟的反应,便是七妹那里也不会答应的。”
皇逖默然片刻,才有些气愤又有些怜惜的道:“就因他二人,才至七妹蹉跎年华,有时我真想给他们一人一巴掌。”
宁静远闻言苦笑:“二哥,若真是一巴掌可解决的事,我们兄弟何至于为难至今。要知道今时今日,一个天下至尊,一个执国太宰,皆是牵一发而举国动,一个不小心便可酿成覆国大祸。”
“唉。”皇逖难得的叹一口气,亦是满脸怅然,“我还真不知到了今日,他们三人到底谁错,又是谁错得更多。”
“谁也没错。”宁静远也叹气,“只是……四弟那事事求全的性子,可谓成也它,败也它,才有了今日进退不得之境。”
“也不能怪四弟。”皇逖摇摇头,“当年之事,换作你我亦只能如此,毕竟是他对不起人家。”
宁静远顿了片刻,抬手抚了抚身旁的骏马,才道:“这些年,你我兄弟皆娶妻生子,唯四弟孑然一身,想来那亦是缘由。”
皇逖没有出声,又沉默了片刻,才转头看向他:“你我便只能如此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个弟弟一直是最聪明的,永远有层出不穷的奇谋异策。
被皇逖那隐含期望的目光一看,宁静远无奈摇头:“二哥,若有法子,我何必等到今天。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可以用计谋用手段解决,但唯一不可改变的便是人之心意,那取决于人之本心。所以……二哥,无论是你为了四弟,还是真的中意顾云渊,那念头都得打消。”他看着皇逖,神色难得地严肃认真,“谋国者不分君子小人,但治国需得君子直臣。顾云渊是君子,是人才,万不可将他卷入其中,那只会毁了他。”
“我知道。”皇逖点头,“只是啊……”
后面的话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宁静远自是明白,他轻轻叹一口气,惆怅无比:“我们只能希望,过些年,他们各自都淡了心思,那时自然就无所顾忌了。”他顿了顿,又轻声道:“又或者就这样过下去,至少我们八人是在一起的,我们的情谊永远不变。
对于他的话,皇逖静了许久后,才道一句:“世事变幻莫测。”
那一日,两人皆默认了维持现状不变,可日后所发生的却也应验了皇逖那句“世事变幻莫测”。
而在遥远的北方,大东皇帝率二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的消息一传到北海王都,顿引起了上上下下的惊慌。
本来北海王踌躇满志。二十年余年的经营已国富民强,又与蒙成结成盟约,正想着挥军南下大展鸿愿,即算是不能问鼎中原,至少也可瓜分大东半壁江山,这既会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千秋功业,亦是为着北海王朝的千秋万代。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刚有了动作,那蒙成竟发生了内乱,不但定好的联兵之举未能成约,而且大东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快,更可怕的是他的主动出兵给了大东征讨北海的大义名份。
如今,北海大军三路进攻大东边城大垅、郢城、宥城,可三城之兵力、粮草竟是出乎意料外的充足,攻城数日,一城也未能拿下,反是己方折了不少兵马,由此看来,南下之事定是早早泄密,让大东人有了准备,而正在这等进退不得的时刻,偏偏又传来了大东大军北伐的消息……正是出师未捷势先消!
而朝中闻得消息,顿时一片慌乱,人人自危,大部分臣子皆上表奏请大王赶紧休兵求和,只有少数臣子表示愿拼死力抗。
北海王坐在朝堂上,漠然的听着殿下大臣们的议论纷纷,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北海今日虽是比过往要富强,但是无论国土、财力、人口皆不能与比它大了十数倍的大东相比。但是强敌在侧,又如何能安心?只有趁其力弱之时一举击溃,才能有自身的百年安好。因此他才定下与蒙成结盟之策,若能合两国之力,必能击溃大东铁骑,吞下大东沃土,只可惜……万事俱备之时,那股东风——蒙成大军——竟不能赴约!如今,北海势单力薄,以弹丸之地的十余万兵马,去抗衡大东的身经百战的二十万精锐铁骑,其胜负……不敢猜想。更何况……这次领兵的不但有大东的皇帝东始修,还有那个令敌闻风丧胆的“噬血凤凰”风独影!
唉!北海王心里无声的重重叹气,沮丧、懊恼、愤慨、无奈等等滋味交夹一起,如一块烙铁在心头翻来滚去。可作为一国之君,他亦不能如朝臣所请般,向大东屈膝求和,那样北海将永世屈服于大东之下,那样他一国之主的颜面何存,他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地下的祖先,他又如何面对国中百姓后世子孙!
权衡良久,北海王下旨,命三路大军退兵,回守镐城、僰城、癸城,必要将强敌阻于国门之外。一自是期望退兵后,大东皇帝眼见边境无事,或也能退兵回朝;二是坚守三城,令得大东久攻不下,那时候与之议和,自比如今求和要来得有颜面,手中亦握住了讲和的条件。
王命传下,北海的三路大军便都停止进攻大东边城,退回了本国的镐城、僰城、癸城。
镐城、僰城、癸城乃北海接壤大东的三座边城,三城的兵马分别为四万,三城彼此相距不远,形天然犄角之势,可互为支援,是以这三城亦可视作为一座拥有雄兵十二万、粮草充足的坚固城池。守这三城的三路大军的将领分别是镐城北弈赫、僰城北弈业、癸城伏桓。其中伏桓是北海卓有战功的名将,而北弈赫、北弈业兄弟则是北海国的三王子、六王子,在国内也是素有能名。此次南下出兵,北海王任伏桓为主帅,派两个儿子为左右副帅,也是存着历练儿子、考察其才之心,以备选立王储。
六月十二日,大东大军抵宥城,当夜休整。
十三日晨,风独影率十万大军先行起程,往北海进发,东始修依停驻宥城。
十三日酉时,大军抵奚山坡,此处距东边镐城五里,距西边僰城七里,直往前走距癸城十里。风独影命大军在此扎营。
闻得东军已至的消息,镐、僰、癸三城三将严阵以待。
十四日,东军却并未有进攻之举,北弈赫、北弈业、伏桓三人分别得探子回报:东军的主将风独影于营前摆下擂台,让众将兵比武,胜者当她的副将。那一日,东军大营里只闻得阵阵喝彩之声。
十五日,东军依旧没有攻城,探子回报北海三城主将:东军在为选出先锋摆酒庆贺。那一日,东军大营里只闻得酒香阵阵。
十六日,东军大营一片安静,还是未有攻城之举。
尽管如此,镐城、僰城、癸城里的北弈赫、北弈业、伏桓警惕如昔,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同样的,他们也没有出城攻袭东军之举。北海王的旨意是“守”,坚守城门,不让东人踏入一步。这同时也是国中大部分臣将的意愿,将东人拒于国门外,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双方言和。因此,主将伏桓下达的命令即是: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但凡一城受袭,两城即救。
十七日,卯时。
天暗人困的黎明时分,东军四万铁骑忽悄悄的迅速地奔袭镐城。
得探子报讯,僰城北弈业、癸城伏桓瞬即分别派遣二万兵马增援镐城。
于是,当四万东军一到镐城外,等候已久的北弈赫便领兵出战,再加上随后赶到北弈业、伏桓增援的四万兵马,兵力悬殊之下,双方激战不到半个时辰,东军即败逃。北军未有追击。
此一战虽小,却是打败了闻名天下的“凤影将军”风独影麾下的将兵,顿令北军上下颇为振奋,倒是三位主将并未如众人般为初战告捷而喜形于色。
镐城里北弈赫只是不屑的笑笑,暗道:那不过是东人的佯败,目的是想引我追击再暗设伏军袭击我罢,小王才不上当。
僰城里的北弈业亦为自己的英明推断而自得:风独影明明有十万之众,却只出兵四万,显然是为着试探我军的情况,这么点小伎俩小王岂会看不出的。哼哼,这风独影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么。
癸城里的伏桓却寻思:威名远播的“凤影将军”便只这么一点能耐?
而紧接着,风独影的举动更是令得不屑的更不屑,自得的更加自得,寻思的更是不解。
十八日辰时,东军四万兵马攻击癸城。
自然,伏桓领兵出城迎战,镐城、僰城里的北弈赫、北弈业兄弟得信亦即派兵增援,半个时辰后,东军败逃。
一时间,三城北军纷纷讥笑:所谓神勇盖世的大东铁骑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堪我北海精兵一击。诸将领更是认为这“凤影将军”的威名想来是夸大了,只从这几日她这等人人皆是一看即知的行动来看,实没什么名将之才,不过是庸昧之辈罢了。
因此,到了十九日,探子回报东军大营卯时有动静时,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北弈业、北弈赫兄弟只是嗤笑一声:这风独影又想攻城了?这回她攻哪呢?她要攻便攻呗,小王等着她。便是癸城里伏桓闻得消息,亦只是命令将兵做好防守或增援的准备。
卯时一刻,探子回报东军往僰城去了。
镐城里北弈赫得知,打着哈欠想:反正伏桓也会派兵增援,东军定又会无功而返,这来来回回的奔波着实也辛苦……于是,他又躺回了被窝,只是派属下一名副将去点两万兵马,辰时出发增援僰城,走走过场吧。
而僰城里北弈业闻说东军来袭,想着东军要来也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于是懒洋洋起身着衣,又吩咐传唤将士于虎啸堂听令。
那一日,旭日自东方升起,金红的朝阳照耀大地,青山绿树,红花赤霞,显得一切都生机勃勃的。
在那明媚的朝色里,一道黄尘横贯半空,滚滚奔来,遮天蔽日。
那是铁骑疾速奔驰扬起的尘土。
所以,当北弈业不紧不慢地洗漱过,正准备用早膳之时,一名士兵慌慌张张地奔来:“殿下,不好啦,东军……东军来了!”
“砰咚!”
碗自北弈业手中滑落,汤汁瞬间浸湿桌布。他抬头看着那气喘吁吁的士兵:“你说什么?什么东军来了?他们怎么可有这么快?”不过两刻,他们怎么会就到了?
士兵还来不及回答,虎啸堂里的诸将也闻报赶到:“殿下!东军已到城下了!”
当北弈业领着众将急奔至城楼时,只见灿阳之下那于半空中迎风飞扬的白凤旗!
“是……是凤……凤影骑!”有人惊呼。
“殿下……这……这是风独影亲自到了!”有人骇叫。
城楼之下遍布银甲耀目的铁骑,银盔之顶皆缀红缨,丝丝缕缕飘扬风中,放目而去,如鲜艳的红绸在飞展,再看却似那滔滔不绝的血河!
那是凤影将军所向披麾的“凤影骑”!
那是破城无阻歼敌无数的“白凤凰”!
“这……”城楼之上,饶是见惯阵仗的北弈业此刻也被城下“凤影骑”的杀气所迫而面色苍白。
“殿下……”身旁副将见其脸色不由担心。
这才是大东铁骑真正的速度吗?迅若奔雷,顷刻即到!
这才是大东铁骑真正的气势吗?势若渊岳,杀意浸肤!
北弈业呆呆望着城楼下。
“殿下,殿下!”副将连声呼唤。
“嗯。”北弈业回过神来,看着副将,“快!再派人往镐城、癸城传迅,请他们速派援兵!”
“是!”
北弈业转头,看看身旁的诸将,竟是一个个面色惨淡神色慌张。
还未战,竟已战意全消!
回转身,目光移向城楼下那遍地的银白嫣红,明明数万人于此,却鸦雀无声,可那气势却仿佛白浪赤洪翻滚而来,那等雄姿是百倍胜于己方。
“传令,全城将士坚守不出!”
“是……是!”
朝阳越升越高。
一刻过去。
两刻过去。
三刻过去。
……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也过去了。
城楼上,那拉弓的手已酸痛,那举刀的臂已酸麻,那准备好的滚木雷石搁满城楼,那滚烫的热油亦已冷去……可是,城楼下的东军没有一点动静,依旧矗立如渊,依旧盔甲如银,依旧刀枪雪亮,就是没有一丝进攻之举。
怎么回事?三哥与伏将军的援兵为何现在还未到?
城楼上北弈业在想。
这东军为何不攻城?
僰城里所有的将士都在想。
他们疑惑于城楼下纹丝不动的数万东军,他们忐忑于援兵为何这么久都不曾到。
“嗒嗒嗒嗒……”
蓦地,远远的有蹄声传来,然后越来越近,放目远望,已见半空中滚滚尘烟。
一时间,城楼上的北军将士无不心喜,这定是援兵到了!
“嗒嗒嗒嗒……”
蹄声越发近了,然后便看到铁骑如云而来,旌旗飘展于半空,顷刻间便到了跟前,待看清了,城楼上的北弈业及诸将士顿如坠冰窖。
“镐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北弈业等还未及回神,那震天的吼声已破空传来,如惊雷乍落,震得僰城所有将士心魂都散了。
“镐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万骑奔来,吼声阵阵,如雷鸣,如洪啸,僰城里一片惊慌。
当尘土止歇,飞骑收足,城楼之上居高而望的北弈业等人已可清晰看到,对面刚至的将兵衣甲染血,刀剑见红,显见是刚经历过一场血战。
而当东军阵前高高挂起一颗头颅时,北弈业眼前一黑,顿一阵晕眩。
“镐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那吼声震天动地,只把城楼上的人惊得魂飞魄散!
诸人看清———那颗头颅赫然是三王子北弈赫!
镐城破了?
镐城竟已被东军攻下了?!
可是,风独影不是在这里吗?那为何镐城会破?伏将军呢?癸城又怎样了?为何援兵不至?
而在僰城上上下下一片慌乱之时,城楼下蓦然鼓声大震。
“咚!咚!咚!咚!咚!咚……”
北弈业醒转神,便闻战鼓齐鸣,然后便见东军阵前,一骑上前,白马银甲,长剑如虹。
“攻城!”
清亮冷利的喝声落下,长剑在空中划下雪亮的弧线。
霎时便见银甲如潮,汹涌奔来。
大东铁骑终于发动攻城。
早已锐气耗尽心慌神乱的北军,哪里抵挡得了养精蓄锐的大东铁骑。
金戈铁马中,厮杀震天!
血雨腥风里,哀嚎恸天!
……
《东书·列侯·凤王传》记: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凤王一日取镐、僰两城。
两城的攻取,无数大东士兵流血,无数北海士兵陈尸,但落到史家笔下,不过寥寥几字。
在僰城攻破,北弈业被生擒时,他依旧不明白,何以他就这样败了,他的兄长北弈赫守着的镐城又是怎么破的,伏桓将军为何不来救?
他自不会知道,当风独影领着“凤影骑”围住僰城之时,当镐城的两万援兵驰出城后,她麾下副将晏瑕叔便领五万大军攻取镐城,而北弈赫还在睡梦之中。
镐城被攻个措手不及,顷刻间便易了主。而两万援兵出城不久即遭伏击,尽歼于蝥谷。至于伏桓,当他准备领兵相救僰城之时,便见城外尘土飞扬,五万大东铁骑将癸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惊震之下,只见城外赤色苍龙旗于风中张扬。那是大东皇帝东始修亲至!那一瞬间,他已知镐城、僰城不妙,当即下令,死守癸城不出。
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天空碧蓝如洗,骄阳华灿如金。
那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不曾为镐城的尸丘而惊,亦不曾为僰城的厮杀而怯。
只是日夕操练少有征战的北军如何是纵横沙场杀敌无数的凤影骑的对手。
王室养尊处优的王子北弈赫、北弈业如何是九岁即在刀剑血火中淬炼的风独影的对手。
更何况,身经百战的大东铁骑在兵力上也远胜北军。
所以,镐城破了,僰城亦收了。
夕阳斜下时,凤影将军的白凤旗已飘在僰城城楼上。
在僰城攻破之时,癸城城楼上,伏桓眺望对面。
如血的残阳之下,五万大东铁骑静若山岳,然后一骑缓缓驰出,即算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亦可清晰感受到那人张扬至极的气势,漫不经心的抬眸扫一眼城楼,仿有雷电疾射,癸城城楼上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便是伏桓亦不禁抓紧了腰间的宝刀,一瞬间汗流浃背。
那人一眼间的气势似可将天地扭转!
那便是大东王朝的开国皇帝东始修吗?!
伏桓紧紧盯着那一骑,想看看那个终结乱世开创新朝号称不世英雄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神骏非凡的骊龙马上,那人布衣散发,剑眉若飞,与其说是盘踞金殿的帝王不若说更似是纵横江湖的大侠,顾盼之间是张扬着豪放霸气。
对面的东始修亦眺望癸城,见城楼将士挺拔,刀戈齐整,自有一种肃严之气,不由赞一句:“这伏桓还不错。”随即又吩咐:“离城百丈扎营。”
“是。”众将领命下去。
待营帐扎好,东始修入营休息时,问他的侍卫龙荼:“风将军今夜在哪里歇息?”
龙荼答道:“风将军在僰城。”
“哦。”东始修点点头,没吭声了。
那时刻,僰城城外东军营前,北弈业一个踉跄,被人推进了主帅营帐。
等他站稳了,抬头便看着正对帐门的一方书案,一名年轻男子正伏案疾书,听到声响,那男子抬头向他望来,目光平静淡然,然后转头将目光调向一侧。
北弈业顺着男子的目光望去,便见一旁的木榻上斜倚着一名白衣女子,正低头看着膝上的一卷舆图,乌黑的长发如一泓墨泉泻下,挡了她的面容,只看得一双纤长的素手在翻动膝上的舆图,手腕转动间带起衣袖拂动,便有华光潋滟,凤羽翩翩。
那一刻,不需看清女子的面容,亦勿需人言明,他自是知道了这人的身份———大东的“凤影将军”风独影。
“将军,北海的六殿下请到了。”安静的帐中,年轻男子开口,那声音平和低沉,甚至对他这俘虏亦做到了“客气”,毕竟一个阶下囚何谈“请”字。
白衣女子抬首,目光移来。
那一霎,仿佛千万颗明珠同时绽放光芒,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有那么片刻后,北弈业才看清了榻上那个素衣如雪的女子,然后忽然明白了何以她能以“凤凰”为名,她何以爱着白衣银甲。
九天之凤,何其耀目,可她只一双眼睛,便熠熠慑人,如日之明灿,兼月之冷华,而这世间,亦只有那最素净的银白,才衬她那周身流溢的艳光炫色。
“白凤凰”之名,名副其实。
可是……亦是眼前这个女子,令他城破将亡,令他数万兵马一日尽殁!
而此刻,她看着他的目光,却能如此的平淡散漫。
瞬间,胸膛里燃起一股愤恨。
押了他过来是想折辱他吗?还是想看他涕下求饶?他堂堂北海国的王子,岂会做寡廉鲜耻之辈。
“成王败寇。小王今日败在你手下,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妄想小王屈服求饶!”北弈业冲着风独影喊道,是一口标准的大东话。北海与东、蒙相邻,常有往来,是以民间多有通晓两国语言的,他们王室子弟更是要能说能写两国的文字。
听了北弈业的话,风独影倒也不惊奇,只是勾唇笑了笑,道:“你已是我的阶下囚,我还需你屈服么。”
北弈业语塞,只觉那笑似乎是在讥笑自己,不由得又是羞窘又是恼怒,恨声道:“你也别妄想扣着我来威胁父王和伏将军。”
“呵呵……”风独影轻笑出声,“本将是要征服北海,又何需用你来胁迫,这等事本将不屑做。”
听了这话,北弈业更是羞窘难堪,“那……那你抓了我想干么?”三哥已亡,僰城破时,诸将大多战死或被斩首,却只有他被留了性命。
风独影目光打量着北海国这位年轻的王子,心想他也许还不到二十岁吧?
而被她这样注目着,北弈业只恨不得能有个什么遮挡一下,不想如此狼狈的暴露于她的目光下,可是偏偏让他形容扫地尊严再无的就是她!那刻的感觉异常复杂,面前这个人是敌人,是仇人,可是……这个仇人……偏有如此惊艳的容色,偏有如此慑人的气势,衬得他有如尘埃。更可恶的是,这个人明明与他年纪差不多,可她已名震天下,而自己在她面前有若丸卵,不堪一击!
于是,他时而愤恨瞪视,时而羞怒垂首,倒令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为人囚徒,命悬一线。
打量了片刻,风独影蓦然开口:“如你所说‘成王败寇’,若是你领兵踏平了我大东,那今日你为座上客,我为阶下囚。只不过,尔等无能,击破北海国门、踏平北海疆土的将是我大东铁骑。所以……尔等国破命亡,亦勿怨我等。”那话,说得漫不经心,可那双凤目里自有一种狷傲嚣张,让人不能平常视之。
北海弈心头一震,一股凉意自脊背升起。
下一刻,风独影收回目光,手一挥,“推出去,斩。”
语气淡淡的,连神色亦未有丝毫变化,可这无情之语不啻九天垂落之惊雷,直震得北弈业心神涣散。
呆呆看着她,那张面容上没有冷绝之气,可他就知道,她并非戏言。
他要死了!他北弈业要死在这里了!
那一刹,死亡的恐惧袭卷心头,不由得全身一颤,如置冰窖,寒浸骨髓。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
可是……他目光死死看着她,牙关死死咬着唇。
他不能开口求饶!他是北海国的王子,他不能没有志气!
帐外守着的士兵并不给他过多的恐惧时间,一左一右进来,抓了他的臂膀便往帐外拖去。
地上留下一道拖痕,几滴水迹。
许是汗,许是泪。
只是,自始至终,并没有惊叫与痛哭。
帐帘垂下。
心底默叹一声,顾云渊回头,望向木榻上神色静然的女将军。
即算是敌人,可那人贵为北海国的王子,是那样年轻的一个生命,就这样斩了,她没有一丝犹豫与惋惜。
似乎感觉到了顾云渊的目光,风独影移眸向他看来。
“只是要斩他,又何必有这一趟。”他道。既不是想要他臣服,亦不是想自他口中探出北军之情况,那莫不如僰城攻破时,便让他与他的将士死在一块。
“因为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风独影的目光还落在帐门口,似乎那里还有那个北海王子的背影。
“哦?”顾云渊唇边浅笑别有深意,“将军难道是好奇这北海国的王子的长相?其实论到容貌,这世间无人能及丰太宰。”
风独影回首横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帐门,“这人虽是个娇生惯养的王子,但大敌当前并未逃走,尽管年轻怕死,可为阶下囚时亦不曾恸哭求饶,可见是个有志介之人。如此看来,生养他的北海王确如民间所说那样,是个明君。而要征服明君治下的百姓……”
“原来如此。”顾云渊垂下眼帘掩了眸光。
风独影移开膝上的舆图,道:“对于这样的人,我不能放他,亦不想折磨他,杀了他便是对他的最大尊重。”她自榻上起身,“杜康。”
帐帘欣动,杜康走入。
“虽则我早有命令,但这刻你去城中走一圈,.有骚扰百姓、抢夺财物、淫掠女子者,无论尊卑,斩立决!”
“是。”杜康领命离去。
“顾云渊。”风独影转身看向他,“镐、僰两城皆发一道命令:两城百姓,无论是官是民,无论老少男女,凡举事暴动者,立斩无赦!”
语气依旧是轻轻淡淡的,可一语之下,许就是血流成河尸横满城……而她要做到今日这样杀人取命毫不犹疑,不知要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做到如此的冷静淡然。
顾云渊一时怔忡,竟未能立即应承。
“顾大人。”风独影那清淡而略带冷澈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云渊回神,离座躬身,“下官领命。”
风独影看了他片刻,道:“顾云渊,你说要知北海,才能治北海,那么从现在起,你便该好好看着,好好想想了。”
顾云渊闻言抬头,笑容写意风流,“多谢将军提醒。”
风独影移步往帐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重新伏案疾书的顾云渊,“初战告捷的消息已传回帝都,想来四哥派来接管的人很快便会到,在他们到之前……”她语调微微一顿,顾云渊不由抬首,便见她凤目里浮起浅浅淡淡的波光,“顾云渊,在四哥派的人到来之前,让我看看你的治国之能。”
刹那,顾云渊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顿时一股滚烫的热流自胸膛涌出,顷刻间便流遍全身。
“顾云渊,本将拭目以待呢。”风独影扬眉一笑,然后掀帘出帐。
帐帘落下后,帐中一片静寂,许久后才响起顾云渊的喃喃自语,“既然你要看,那我自不能令你失望了。”闲闲淡淡的语气里,自有一种凛然自信的气势。
往后几日平静度过。
六月二十二日,癸城城外,东军营帐。
掀开帐帘,里面左边一张床,右边一张榻,正前方一张书案,一张椅子,简单得近乎简陋,完全不似一个帝王拥有的营帐。
此刻营帐里,一个横躺在床上,脸上盖着数份折子,一个斜卧在榻上,脸上蒙着一本书,兄妹两人——一个皇帝一个将军,皆毫无形象可言。
“杜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要饿死我吗?”风独影嘀咕着。
“龙荼去搬坛酒也去了这么久。”东始修哼着,“回头罚他俩的俸碌。”
黄昏薄暮,正是炊烟袅袅时,杜康在热火朝天的伙房里挑着他家将军会吃的菜肴,龙荼则在一堆小山似的酒坛子里挑着他家陛下指名的美酒“屠苏”,并不知营帐里躺着的两人在抱怨他们太慢了。
百无聊赖之际,风独影问:“大哥,这癸城你围了几天了,什么时候攻城?”
“等东西到了,等天公作美。”东始修懒懒答道。
“喔,打算怎么取下癸城?”风独影一边问却一边想,若是换作三哥四哥,在如此绝对优势下,他们定是“围而不攻”以达“不战而屈人兵”,或许三哥还会使使离间计,四哥则派人劝降,他们俩人,三哥是喜欢省力省事,四哥是想完美制胜,至于大哥嘛……
果然,东始修道:“伏桓是北海第一的名将,打败了他,便等于击垮了北海所有将领的心防。”他拔开脸上的折子,坐起身来,“况且,此刻不只蒙成看着我们,周边觊觎的诸国都在看着,所以……攻取癸城不用一点取巧之策,正面进攻,让其彻底崩溃,让诸国看看我大东铁骑不可抵挡之威猛,这才有敲山震虎之功!”
风独影不由得笑了笑,只不过给书遮挡了。她又问:“四哥的信有收到没?”
闻言东始修哼了一声,才道:“不止他,老六的更早就到了。”
风独影自是了解他的心情,想想四哥与六哥的信,于是声音里便带出了笑意:“大哥,他们没用折子,而是以兄弟的名义给你写信,那已是很留情面了,你就知足吧。”
“我还没开战,他们就来了劝诫,想当年玉师都不曾这样管着我呢。”东始修嘟嚷着。
“那是因为玉师知道有二哥三哥四哥管着你,所以他就省了口舌。”风独影取下脸上的书,转头笑看东始修,“大哥,要知道在六哥眼中,你与八弟是一样的。”
尽管她说得很委婉,尽管她顾全兄长的颜面没有把那句“你与八弟一样,出门就要闯祸破财,六哥每每心疼要死,只不过你是大哥,他不敢给你下禁足令罢了”说出来,但东始修已甚感面上无光,瞪着风独影:“你也向着他们,枉费大哥疼你。”
“哈哈……”风独影大笑,“大哥,若他们没道理,你也就不是这般滋味了。”
被她给说中心思,东始修恼不是,怒不是,瞪了她半天,可她自是悠哉浅笑,最后反是自己没了脾气,苦笑了一声,然后叹气道:“想当年我们赤贫如洗时,只以为当皇帝当将军一呼百应威风八面,可今日当上了才知,一国在肩,累不堪言。”
风独影没做声,只是自榻上起身盘膝坐着。
东始修望着帐顶,又默然片刻,才道:“北海之战,速战速决!”
“四哥亦是这意思。”风独影点点头。
东始修将搁在床上的一张矮几拖了过来,准备放置一会儿两侍卫端来的酒菜,一边信bbr>..口问道:“镐、僰两城安置如何?”
闻言,风独影微微一笑,道:“大哥,那顾云渊确是良才。”
“哦?”东始修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衡量她话中有多少深意。
“以往之经验,开头总是要流些无辜之血的,只不过这回,有这顾云渊,看来可以平平静静的等到四哥遣来的官员接收了。”风独影语气里很有些赞赏的意味。
“喔。”东始修依旧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目光盯着自家七妹,只要那张脸上有一丝喜欢的意思,就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要把这顾云渊永远的留在这北海国任职了。“他做了些什么?”
“两城文官,愿意继续留任者,许其原职原俸;所有武官,一律收缴武器革职为民,但不动其田地家财。”风独影道,“‘无煽动,则民事定’这本是四哥信中所说,倒不想顾云渊先行一步。他这招‘以北海治北海’不失为当前稳定民心之良策。”她说完,瞥见东始修的神色,不由摇头叹道:“大哥,顾云渊是良臣。”
“哼!那小子贼心不死。”东始修冷哼一声,“只要他不死心,我就不用他。”这话说得很是任性,只不过此刻面对的不是百官,而是他自家的妹子,所以皇帝荒诞的任性也就不会广传天下。
“大哥。”风独影唤一声,又沉默了,只是看着东始修。
东始修被她目光一看,顿有些悻悻的。
“大哥,近来我常想起玉师的话。”沉默了片刻,风独影忽然开口。
“什么话?”东始修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就是当年玉师单独与我说,你却偷听了的。”风独影垂眸。
“咚!”茶杯落在了床上,茶水瞬间浸湿了衣襟床席,可东始修顾不得这些,猛地抬头去看风独影。
“大哥,那话你本就不信,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大概都忘了。”风独影低垂着头,肩后的墨发垂落,半掩了神色,只有那低低的声音传来,“可是我从来没有忘,所以我以玉师赐我的字为名,时时提醒自己。”
“凤凰儿……”东始修轻轻唤一句。
“大哥。”风独影低低的声音仿似沉沉幽谷里传来,“这世上我最亲的人便是你,我也知大哥视我最亲,可是……大哥,我……我……”她连续两个“我”却依旧是没能完整说出,而这世上,能让“纵千军万马亦往矣”的凤影将军畏缩的不过一二。“大哥,我不愿玉师之言终成谶语。”她抬头,一双凤目如无底之潭,眸光苍凉如夜雪。
“凤凰儿……”东始修心头大震,他的凤凰儿从来骄傲不屈,何曾见过她如此神色。
那样的神色却也只一刹那,风独影站起身,立于帐中,修长挺拔如玉山孤竹,自有一种百摧不折的凛然气度。她微微弯唇,勾起一抹淡笑,若秋日之晨云淡风清,却带了秋之冷瑟。“大哥,听说北海国的长公主有倾国之色,想来那样的美人,四哥总该是欢喜的吧。”
“你……凤凰儿,你……”东始修看着风独影,心头惊震过甚,一时竟是无以成语。
风独影抬步,却又顿住,回头看着东始修,眸中一点光亮如夜空明灯,迎风不熄。
“大哥,自小至大,我们八人有过很多的心愿,可是最初的亦是唯一的,不过是我们八人同心同德,福祸与共,永不分离。”话音落下,亦掀帘而去。
帐外,暮色苍苍,夕阳缈艳,怔怔看着那道纤影渐走渐远,东始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头兵荒马乱一片。
这些年,许是无心,许是有意,终成今日困局。
心动,劫来。
六月二十四日。
这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骄阳如炽。
午时,“咚!咚!咚!”
震耳鼓鸣惊破了癸城外数日来的安静。
当癸城守将伏桓率众人赶到城楼时,便见对面东军已列阵以待,盔甲如银,红缨似火,气势滔天,城楼上诸将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东军终于要攻城了?!
“将军,东军这是要攻城了,可……可我们的援兵还没到。”有将领忧心忡忡。请求援兵的信早就发出了,可几天过去,援兵至今未有消息。
伏桓并没有答话,他只是握紧刀柄,然后沉声吩咐:“叶将军守东门,秦都尉守西门,李将军守北门。”
“是。”众将领命去了。
伏桓守在南门。对面的东军人数远在他们之上,而援兵……他们哪里还能有援兵,北海倾国而出的本打算一扫东朝的最精锐的十二万大军便在这里,如今镐、僰被破,八万已去,只余癸城这四万人马。这是最后的希望,他愿以死相拼,只求守住国门,只是……当目光落在那威武雄壮的东军阵前,便止不住身体里的一阵阵凉意。
或许在蒙成内乱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今日之局,又或许在更早之前,当他们的大王于王宫大殿前放下豪言壮语要征服他朝沃土之刻,便埋下了亡国之祸。
他此刻在此,不过尽人臣之本份,却无力回天。
“为将者,马革裹尸,壮哉!”伏桓喃喃一语。
身后诸将听得,面面相觑,皆满怀黯淡。
“咚!咚!咚……”
“呜!呜!呜……”
鼓声隆隆,号角长鸣。
东军发动攻势,北军严阵以待。
这一战,尽管东始修说了要正面强攻,但他亦清楚,已无退路挟破釜沉舟之决心的伏桓必是死守,那样,即算他能拿下癸城,必也会损失惨重。
因此,当癸城里的北军长弓如满月,刀剑出鞘若霜雪,滚木擂石堆满城头时,对面的东军却并没马上冲过来,而是阵前推出了数百床强弩。
“不好!快!盾甲!”伏桓一声大喝。
同时,东军阵前一声冷喝“放箭!”,刹时铁箭飞射,纷纷如疾雨,落向癸城城楼。城楼上的北军躲避不及,顿一阵“啊呀!”惨叫,血花溅起,死伤大片。
“盾甲!”幸存的将士大叫。
“放箭!”数百床强弩再次射出密集铁箭,城楼上的北军又倒下一片。
很快,城楼竖起了坚硬的盾甲,北军一个个都躲在铁墙之后。而在射出第一批弩箭之时,东军早已抬着云梯在铁箭的掩护下冲向了城前,此刻见北军全身都躲入盾甲之后,东军立即将云梯架上了城楼,如银蚁般迅速爬上城墙。
城楼上有士兵窥得墙下动静,顿大叫:“快!撤甲!东军攻上来了!”
北军赶忙撤去凯甲,举起滚木、擂石掷向云梯上的东军,又或挥舞着刀剑劈向爬上城楼的敌人。
眼见两军短兵相接,北军依仗地利,将爬上的东军纷纷砍落,正在此刻,东军阵前忽推出一排人高的铜镜。那刻午时,正是骄阳最炙之时,万丈金芒自高空洒落,投射在铜镜之上,那一面镜墙顿折射出明烈的强光,刺得城楼上的北军眼睛发痛,视线模糊,纷纷扭头背身躲避强光,又或是抬手捂目揉眼,哪里还看得见爬上的东军。
“快!”东军趁此机会,迅速爬上了城楼,等到北军反应过来时,面前已满是银甲霍霍的东军,刹时便是刀光剑影,浴血厮杀。
城下的铜镜亦在那时撤下了,阵前令旗挥下,大批东军推着撞车冲向了城门。
而冲上了城楼的东军杀倒敌人后,即冲进了闸楼,放下了吊桥。
咔!咔!咔!
滑轮滚动,吊桥缓缓放下。
“守住闸楼!”伏桓一声大喝,飞身冲进了闸楼,手起刀落,将放桥的东军士兵砍倒,随即踢过一柄刀卡住滑轮。
于是,吊桥放下一半时卡在了半空,推着撞车已冲到了护城河前的东军顿只能望河止步。
“让开!”一声清喝响起。
刹时东军如潮水分割,露出中间一条空道,一骑如银箭驰过,瞬间便冲到了护城河前,然后便见马背上那人腾空飞跃,金灿的凤羽在空中飘舞,铺开一道华幕,在万军惊艳之际,削铁如泥的凤痕剑出鞘,顿时剑光如银虹贯天,“叮!叮!”两声,索链断裂,吊桥“砰!”地落下,击起丈高的黄尘,却不能掩半空那道丽影。
那是九天之凤,那是飞天之舞!
也在那刻,东军阵前,东始修抬高臂膀,目望癸城。
“儿郎们,与朕取下癸城。”那语气很是平常,那声音亦不高昂,可当那手轻轻挥下,自有君临天下之王者气势。
“是!”万军齐喝,震天动地。
撞车迅速推过吊桥,“砰!砰!砰!砰!”传来城门撞击的巨响,不一会儿,“轰隆!”一声,城门撞破,铁骑顿如潮涌,攻入癸城。
一场血战展开!
“不许逃!不许退!杀!”
眼见城门破开,可城楼上伏桓依旧稳若铁塔,手起刀落,必是头颅滚地,那等悍勇,顿令那些慌乱的北军士兵定了心神,一个个勇气大增,挥刀杀去,很快的,爬上城楼的东军士兵竟被砍倒半数,城墙被染成殷红,更有一道道血流顺着墙壁蜿蜒而下。
护城河前的风独影仰望城楼一眼,然后再次腾空跃起,半途中足尖在城墙上一点,身形便飞至城楼,人未落下,凤痕剑已挥出,刹时便是数名北军倒下,而她的目的并不是这些北海士兵,身形再次跃起,直往伏桓飞去。
“叮!”眼见剑光袭来,伏桓赶忙举刀一档,剑光散去之际,只瞥见一双冰亮如星凛烈如焰的眼睛。
“本将风独影。”那声音清如凤鸣,在这喊杀震天的战场上,依旧清晰入耳。
“本将北海伏桓。”伏桓朗声大喝。
刹时,长剑如虹,长刀若雪,刀鸣剑啸,声震四野!
那时刻,在东军的后方,远远的山坡上,一人独立,遥望城楼之上。
看那人,飞跃半空。
看那人,剑光炽烈如日。
看那人,挥手间便劈裂了锋利长刀!
看那人,一剑便了结悍勇的北海大将!
……
“这就是可让万军倾倒拜服的‘白凤凰’!”顾云渊掩上双目,却掩不去目中印下的那道耀目身影。
帝都里,七兄弟身边的凤影将军,收敛了一身的光芒与锐气,不过是一个美丽而高傲的女子。而此刻,在这黄沙滚滚血雨纷飞的战场上,她才是展开双翅翱翔九天的凤凰,有炫美之姿仪,有五彩之华光,有灼射天地无与伦比之气焰。
可是……这样的女子,在那一片华耀的光芒之后,往往掩着累累伤痕。
眼见伏桓毙命,癸城内的北海士兵顿溃不成军,东军却更加勇猛势不可挡,北门、西门的李、秦二将闻得消息,哪里还顾得守城之命,令着麾下数百残兵逃命去了,东门的叶将军则是直接投降了。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记:元鼎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帝率军攻破癸城,守将伏桓毙于凤影将军剑下。
数百年后,号为“剑笔”的着名史家昆吾淡在他的《论大东百战》中点评大东征北海这三城之战时,分析了北海惨败之原因:首先大局不利,北海先是失去同盟蒙成的联兵,而后又率先出兵给了大东大义名份;而后是兵力不敌,大东之兵力足胜北海八万有余;再次则是应对大东来势汹汹的北伐策略失当,其一味采取守势,失了锐气,又将十二万大军分守三城,致使兵力分散,若能集十二万大军于一城与大东相抗,定不至败得如此之快;最后则是统帅不敌,伏桓虽在北海被称为名将,但北海内有二十余年的安定,外亦不过与东、蒙一些小摩擦,纵观伏桓一生所历,远不能与自乱世腥风血雨中走来的东始修与风独影相比。
亦因这一战,后世评伏桓其人“名不符其实”,唯一对得起他名将称号的是他的死亡,死在名将中名将的“凤王”风独影剑下,后世之人认为这于他,是一项殊荣。没有人知道,当年,当长剑划破咽喉,当伏桓自高空跌落,他脑中闪过的念头只是: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杀人如折花,了无畏色。
带着一丝无解的悲悯,伏桓于癸城城楼下的黄尘里闭上了双眼。
而伏桓的败亡,对于北海的打击却几乎是致命的。
夕阳如同高贵华美的舞者,在无伦的盛舞之后挽着华艳的彩衣,翩然投入西天的怀抱,然后弦月如同骄傲矜持的仙子,披着银纱羽衣,挥洒着清辉冷光,冉冉自天边而来。
大战之后的癸城,触目所及,是横陈的尸首,是散落的盔甲,是凝固的鲜血。
战士们在收拾着战场,捡起那些折断的刀剑,拾起那些无主的断肢,抬起那些逝去的同伴与敌人……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做着一切,癸城上空笼罩着一股沉甸甸的凝重。
风独影静立城楼,默默望着这一切,淡月疏星里,她的身影显得挺拔却孤峭,仿佛凤凰独立高崖。
尽管攻城取得大胜,只是心里,却难有一丝胜者的自豪与欢喜。
犹记当年第一次血染断剑,玉师问她能否放下手中之剑,从此还于闺阁,平淡亦平坦一生。她那时看着前方持剑而立的兄长,道我要与兄长同行。玉师叹息,问便是一生血腥相伴也不悔?她的回答是抱着染血的剑走向兄长。
自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她是一个杀人者!
无论她这一生建立多大的功业,无论日后史书给她多高的评价,这些都抹不去她身上的罪衅,她的手上沾满着洗不净的鲜血,她的剑上缠绕着无数亡魂,这一生,杀孽如山之重,亦如影随行。
她愿意身犯杀孽,她愿意死入炼狱。
她并不悔当初的选择,更不悔一生所为。
只是……何时才是尽头?
这有如地狱的战场,这些悲惨死去的战士,这鲜血染红的大地……这一切何时才能休止?
已有百年乱世,尔后可有百年太平相报?
她默立城楼,眺望远方,一缕疲倦袭上心头,胸口重山相压,脑中一片茫然。
正在这时,蓦然一缕清亮的笛音飘来,淡淡的却在这沉默死寂的战场上分外清晰,一时所有人无不惊异。
笛音轻淡缠绵,仿佛是微雨天降,飘飘扬扬洒落战场,朦朦胧胧里带出一丝微冷的忧伤,就好似是上苍在替这些沉默着的战士在哭泣,将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和着这雨线似的笛音缓缓倾泄。片刻笛音忽然一转,变得轻隽飘逸,仿佛是微风拂过,吹开了迷蒙雨雾,吹去了忧愁悲伤,清清泠泠的,让人瞬间性空心明;尔后笛音又一转,却是变得轻柔清谧,仿佛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轻轻的抚慰着这些疲倦的孩子,闻者如被母亲拥于怀中,那般的温暖安全……
那一刻,癸城上下无不沉醉于笛曲之中,那笛曲仿佛带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闻之渐渐神情柔和,疲惫者闻之渐渐神色安祥,悲怆者闻之渐渐神态淡宁……便是坚毅如风独影亦为笛曲所憾,心驰神往,耳闻笛音渐趋轻淡,已知笛曲欲终,不由循声环视。
极目望去,城外远处的山岗上隐隐绰绰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动,几乎是未加思索便飞身而起,往山岗飞去,一路笛音袅袅,就如同摇篮曲最后的尾音,淡淡的自梦中远去。
飞至山岗下时,笛曲恰恰终止。
抬头望去,高高的山岗上立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皎洁如玉的月轮悬于其身后墨绸似的夜空上,便仿佛那人是立于月中,天青色的衣袂于夜风中飞扬,朗澈如碧汉,虽因距离远看不清面貌,可风神卓然,俨若天人。
山岗上的人看到了飞身而来的风独影,顿转身离去。
“站住!”风独影再次腾空跃起,径往山岗上飞去。
山岗上的人闻声回首,莹莹月华勾勒出半张侧容,遥遥望去,那眉眼弧线依稀相识,飞纵中的风独影瞟得,顿心神震荡,真气一散,身形便往下坠去,她赶忙收敛神思,借着下坠之势飞落树梢,然后再次提气跃起。
“嘎!”一声清亮的鸟鸣响起,然后一只玄色大雕自夜空飞掠而来,瞬间便至山岗。
“站住!”风独影再次出声,可山岗上的人却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顿,而是跨上大雕。
“嘎!”玄雕振翅飞起。
等到风独影跃至山岗上,玄雕已驮着那人飞上半空。
她立在山岗上,气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飞过长空,飞过明月,渐飞渐远,终是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这人是谁?为何在此吹笛?
只闻方才笛音,倒好似独为癸城吹奏,只为安抚着大战后疲惫麻木的战士与逝去的英魂。
这人是偶尔路过?还是……
想起方才瞥见的那一眼,虽则模糊,那眉目却仿佛在哪里看过。这世间,笛曲能吹得如此动人者,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四哥丰极,可四哥远在帝都,而且他又怎会避而不见?
山岗上,风独影仰望夜空,星月明灿,心头怅然失落。
攻破癸城后,东军稍作休整,于六月二十七日分两路起程。一路由风独影领兵,向东而行,一路由东始修领兵,向西进发,两路大军采分兵夹击之势,继续北海征途。
七月一日,风独影攻破邩城。
七月三日,东始修攻破坪城。
七月七日,风独影攻破坛城。
七月八日,东始修攻破佃城。
七月十一日,风独影抵颧城,守将开城投降。
七月十二日,东始修抵夽城,却发现是一座空城,守将早已率众逃亡。
……
于是大东两路大军挟浩然不可抵挡之势向北海进发,而北海之守将,要么城破殉城,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举城投降,大东铁骑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短短一月内,便已攻占北海大半城池。
至八月六日,风独影与东始修两路大军会于玹城,以合围之势围住了北海的王都。
“射出箭书:大军三日不攻城,是降是战,望北海王慎重。”东始修高踞马上遥指玹城。
“陛下且慢。”一旁随军的侍中徐史打马上前,“而今我朝胜局已定,北海孤城一座。陛下御驾亲征至此,何行箭书,当派使臣携诏堂堂正正入城,由北海以百米锦仗之仪接书,才显陛下之圣君风范,亦彰我天朝泱泱大国之气魄。”
东始修闻言看了徐史一眼,手一抬,龙荼即捧笔上前,他接过笔,顺手从披风上撕下一块,就以龙荼的背为案,挥笔而下,便是龙飞凤舞一行大字。写好了,提着迎风一展,右手再伸,龙荼即奉上了弓箭,拉开长弓时,他转首看了一眼徐史,道:“二十万铁骑已直逼北海王都,天朝气魄还需彰显?灭国在即,难道北海王还不知朕之威?”
徐史愣了愣。
“徐史,朕无需那些花架子排场,朕只要北海王在降与战之中选一个就是!”话音落下,弓弦作响,长箭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飞而去。
眼见铁箭呼啸而过,如一道银电划破长空,万千将士齐齐举起刀枪:“威!威!威!”
那喝声在天地间荡起隆隆回响,仿能撼天动地,直震得玹城之上人心惶惶。
当日,东军扎营于玹城百丈外。
夜沉如墨,星月如银。
风独影掀起帐帘,走出营帐,遥望对面夜色里的玹城。
只要拿下此城,北征便将结束,很快便可班师回朝。
思及帝都里的人和事,心头沉了沉。
对面的玹城里,有那位艳冠当世的北海长公主,不知到底是何等的美色,而……那样的绝色美人,配四哥正当。想到这,心头刺痛,不由深深吸气,耳边听得齐扎的脚步声,那是巡守的士兵到了,足下一点,人便到了帐顶。盘膝坐下,抬首仰望,便见一弯弦月如勾,皎洁的银辉洒下,在这大军驻扎之地,即算是炎夏里亦显出几分凛冽。
静坐良久,她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久久凝视。
那是一块圆形玉佩,却非整玉,而是白、墨、碧三色相嵌而成,白玉与墨玉分别成半环形置于玉佩的左右两边,中间嵌一块椭圆形碧玉,三色美玉嵌合平整无缝,仿如天然。玉佩外围以一层银皮包裹,玉头上串着一根银链,指尖勾着链子,玉佩便垂坠而下,抬臂,玉佩在月光照耀下散发着淡淡柔和莹润的光泽,穿过玉佩,遥望夜空上高悬的明月,倏然想起出征前夕。
记得那夜,他独自前来,两人石榴花树下相对而坐,共品一壶佳酿。那时的月色亦如今夜,沁凉的晚风时时拂过,吹落榴花飞下,坠在他的袍襟,衣黑如墨,榴花艳红,衬着他白玉似的容颜,便成幽艳绮绝的画图。
银链坠着的玉佩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带起淡淡清光,让人忍不住去触摸,可手伸到时,却无法掬握,掌心空空如也。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喃喃一声轻叹,将玉佩收入怀中,蓦地如有所感,转头,便见旁边帐顶上坐着东始修,那姿态仿佛他已在许久。
“大哥。”风独影一惊。
东始修却没有答应,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夜。
“大哥,你怎么在这?”风独影收敛神思站起身来。
东始修忽然笑了,那笑似薄薄的一层纸浮在面上,“凤凰儿,数丈内飞花落叶之声都瞒不过你的耳朵,今夜我近在咫尺你也未有所感。”
“想一些事出了神罢。”风独影淡淡道。
东始修倒没想到她会直接承认了,微微怔了怔,想着她方才拎着玉佩照月的神情,道:“在宫中时,曾听一位宫女唱过一首曲子。”
“嗯?”风独影挑眉,不解兄长怎么这时说这个。
“相送涝涝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东始修目注风独影缓缓念道。
风独影身一震,心头隐约有些慌乱。
“好一句'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东始修却又移开目光,转头望向玹城方向,“或许,即算北海那位长公主美如天仙下凡,老四也不会中意。”
风独影顿时呆住,看着东始修,欲语却无言。
东始修起身跃至风独影所在帐顶上,拉她重新坐下。
“凤凰儿。”他抬臂,厚实的手掌穿过那黑瀑似的长发落在风独影颈后,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叹息,“我有时候想,当年或许是做错了。不该无论去哪无论干什么都带着你,结果你跟着我们一起习文习武,一起骑马射箭,一起杀人打天下……让你走的路与平常的女子不一样。也许,当年应该将你养在闺阁里,习些诗文乐艺,学着刺绣烹饪,长成一个像绯霓公主那样的娇娇女孩儿,然后为你选一个伟岸的男子,与他成亲相守,与他生儿育女,那样于一个女儿家来说可能才是最好的。”
闻言,风独影讶然看着东始修,“大哥为何这样说?”
东始修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她,朦胧的月夜下,那眼神亦显得蒙昧难测。
“大哥,那怎会是你的错,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走的路。”风独影道,自颈后扯下东始修的手,然后就将兄长宽大厚实的手掌握在手中,“而且我不觉得我今日有何不好,或许失去一些平常女子拥有的,但我也拥有了许多平常女子无法企及的。”
东始修目光自风独影的脸上移至手上,反手握住她的手。掌中的那只手看外形甚为美观,如同大多闺阁千金那样白皙纤长,可是握着就能感觉到不同,不是光滑柔软,也不会刺绣拈花,而是遒劲有力,能碎石成沫执剑杀敌。
“凤凰儿,若我这个做兄长的称职,你今日便该是在帝都的某座府邸中,为夫婿磨墨整衣,又或儿女床前哼唱童谣。而不是在这里,在这甲胄重围里攻城杀敌。”
“大哥,你是不是还记着二哥的话?”风独影眉头皱了皱,“你说的那些是很好,但并不一定是我要的,也并不一定适合我。”
东始修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抬首望着夜空出神,许久后,他才以一种无比低沉而怅然的语气道:“凤凰儿,大哥有想过让你与寻常女子那样,嫁个夫婿,生一堆儿女。可是……”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让风独影都感觉到疼痛,尽管如此,她并未抽离手,亦未有吭声。
“凤凰儿,这一路走来你已不是个寻常女子,你是天下侧目的‘白凤凰’,你也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你还是我大东王朝的公主,那些愿与你婚配的男儿,许是喜欢你的地位权势,许是喜欢你的美貌姿容……”他握着她的手越发的紧了,骨节突起发白,可见用力之重,而风独影却依旧不曾抽动分毫,“也许……他们中也有喜欢你本人的,可是他们喜欢的也不过是风光明丽的你,并不曾真正了解你。嫁给这些人,与他们朝夕相处,等他们看到你杀伐决断更胜须眉,看到你于血雨尸山之前面不改色,那时对你必是畏惧重于喜欢,转而躲避疏远。若是这样,大哥如何能放手,又如何能放心。”
“大哥,世间叶公好龙者众多,我自然知道。”听了兄长的这番话,风独影并不惊讶,“大哥说的我都知道,我也了解大哥你的苦心,我们兄妹之间无需有这样的解释。”她低头看着握着自己手的兄长的手掌,自小到大,兄长就是这样紧紧牵着她一路走来,无论何时何种境地,他都不曾放松分毫。她抬起左手覆在兄长的手,施力,紧紧握住,“大哥,我说过,尽管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世上我最亲的人就是你,我视你如父如兄。”
东始修一震,移眸看着她,眼中有一刹悲凄,却快如闪电,而那刻,风独影低头并未看得。他抬起左手,落在风独影的头顶,顺着左鬓一路抚下,抚过耳际,然后停在下颌,手掌微微施力,轻轻抬起那张脸,目光缓缓自那光洁饱满的额头滑过,端详着那端丽而略带凌厉的眉眼……
如父如兄啊……他当然知道,她跟他最亲,她视他最重,可最亲最重也只是如父如兄,永远不会是其他。“呵呵……”轻轻笑着,拉近她,闭上眼,下颔搁在她的头顶,“凤凰儿,我的傻凤凰儿……”他笑着,却满怀凄凉悲怆。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是在……当年她孤军身陷重重敌围生死难测之时?
那样的胆颤魂惊是此生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
是在……当年她一剑劈开了莺燕满楼的飞翎楼时?
那样惊震愤怒的目光如同明剑,一直钉在心头无法拔出。
是在……当年新婚之夜,那个刚换过少女的裙裾与发式的孩子,她扭过脑袋望着别处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却偏偏两手紧张的捏住腰带,以一种很不屑的语气冲他说道“大哥娶了老婆后我就不是最亲的人了吧”时。
那时如何回答的都忘了,可却记得那刻心中蓦然涌来的心疼与心酸。
还是在……当年年幼,他自他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她便已注定?
“凤凰儿。”威震天下的雄主眼中有浮光若水,但被他轻轻阖目掩去,他的声音那样的低沉温柔,仿佛他不是大东的皇帝,而只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凤凰儿,大哥知道你的心思。”
风独影蓦地抬首看住他,眼中有着惊遽。
东始修顿住,看着那双眼睛,忽觉得唇舌干涩,启口艰难。
良久,风独影却开口了:“大哥,二哥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当日宫中就已说清楚了。”
“不,凤凰儿……”东始修摇头。
可风独影却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人活一世,或许总有些懊悔之事。但到今时今日,我没有可悔恨的,也没有要重新来过的,我倒是很庆幸当年是这样与你们一起走过,所以我们八人才会有这样的情义。到今日这般地步,我们还能如初,古往今来亦为罕见。”
对上风独影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那样清澈坚定没有丝毫迷惑。东始修心底沉沉叹息,手掌眷恋地在她的脸颊摩挲一下,然后落下,握住她的肩,“凤凰儿,大哥想要你幸福,你不悔今日模样,可大哥已久不见你有欢颜。只要能令你开怀,便是让你与……”他胸口一缩,气闷难当,那后半句便卡在了喉间。
“大哥你……”
东始修蓦地拥她入怀,双臂紧紧扣着,目光穿透夜色,落向那遥遥的深广无垠的虚空。“凤凰儿,大哥已是皇帝,这天下还有什么是皇帝做不成的。大哥只有问清了,才能答 5e94." >应。”
“大哥……”风独影倏然心惊。
“不要再说,凤凰儿。”大东最伟大尊贵的皇帝埋首在妹妹的发间,声音仿佛自百丈深渊发出,那样的闷沉模糊,“等回到帝都……再说。”
风独影抬起的手放下了,然后静静的抱住兄长。
回到帝都……问清……
他要问谁?难道……
心跳蓦然加剧,然后又慢慢平复。
大哥,岂止是帝王,这世间有许多的事便是神亦无能为力的。
那一夜,话至此结束。
夜深时,两人回到各自的营帐,却是彻夜未眠。
而那夜,彻夜难眠的又岂止他们城里更多的无法入眠之人。
第四章 风雷怒·鱼龙惨
玹城王宫。
月斜辉淡,所有的人都就寝安歇,王宫上下已一片沉静,却有一道身影提一盏宫灯穿行于长廊,来到西边神殿,黑压压的王宫里,只这里的门窗透出一点灯火。
推开殿门,偌大的殿堂里只两侧各燃着一支烛火,大殿正前方的神案上排列着许多的牌位,配着昏沉暗淡的烛火,令得殿堂弥漫一股阴森之气。北海的王此刻正低垂头,跪于神案前。
“父王。”一声轻唤仿若莺啼。
北海王并没有回首,依旧垂首跪着,只道:“这么晚了,璇玑你来做什么?”
“父王既知晚了,便该回宫歇息。”北海的长公主北璇玑移步入殿,将装着硕大夜明珠的宫灯挂在灯架上,顿时殿中光线转明,亦将灯架下那张丽容照得纤毫毕见:眉淡如烟,唇绛如朱,满头青丝半梳扇髻半垂肩后,鬓旁插一对点翠金凤步摇,绯红的玛瑙流苏垂在耳畔,更映得面若桃花,肌若新雪,一袭紫红罗衣拖曳于地,衬着她秾纤合度的身躯,当真是浮翠流丹,般般入画。
北海王直起腰,抬头望向神案上的牌位,长长叹息:“亡国在即,寡人如何能够安眠。”
“父王。”北璇玑矮身去搀扶地上跪着的父亲。
北海王却并未起身,只是转个身在蒲团上坐下,目光依旧望着神案。“寡人在向先祖们请罪,因寡人之错,才铸成今日亡国之祸。”一语毕,已是语声哽咽。
北璇玑挨着父亲坐下,这刻离得近,才发现父亲竟是老了许多,本不过五旬出头一向身强体健精神矍铄的父亲,此刻却是从眼底里透出疲惫与衰老,鬓旁更是添上如霜白发。父亲年少即位,二十余载辛劳勤政,从来都是神采奕奕,可这不过是短短一月,便让他额头眼角纹如刀刻。“父王,切莫过于自责,北海二十余载的兴盛亦是您之功劳。”
“哈哈……”北海王惨淡一笑,“这就是所谓成也寡人,败也寡人。”
“父王……”
“璇玑,寡人是明君吗?”北海王移目看着女儿。
“自然是。”北璇玑想也不想答道,“数百年来,北海一直是贫瘠的边垂小国,可近二十年来,北海有着从未有过的兴盛富饶,令得蒙成、大东这样的强国也为之侧目,这足以证明父王是百年一遇的明君。”
“是啊,北海在寡人的治理下日趋强盛,百姓的日子也日渐安乐,国中臣民皆赞扬寡人爱戴寡人。”北海王望向殿门外,看着夜空上的繁星,仿佛是望见了昔日的繁华锦绣升平盛世。“可是……”下一刻,他满目黯淡,透着深深的怅然悔痛,“这盛世亦是寡人亲手毁了,毁在寡人的狂妄与愚昧之下!寡人悔啊!恨啊!寡人……”他双手抱头然后一下一下狠狠捶头,似恨不能捶开脑袋捶去眼前这悲惨的局面,“寡人为何要不自量力去攻打大东?寡人为何要与那背信弃诺的蒙成结盟?寡人是何等的愚蠢才铸成今日之大错啊!”
“父王!父王!”北璇玑赶忙拉住父亲捶头的双手,“父王,您住手!您快住手!”
“铸成今日大祸,寡人悔啊!”北海王抱头嘶吼。将兵尽殁,大军围城,眼见亡国只在顷刻间,已令得这位曾被谕为明君的一国之主仪态尽失心智尽丧。
“父王!事已至此,悔之无用,莫若图谋后事!”北璇玑厉声道。
抱头的北海王呆了呆,然后放开脑袋抬头看着女儿,似乎有些吃惊女儿如此严峻的语气。“璇玑……”
“父王。”北璇玑神色一缓,语气变得柔和,“您是一国之主,岂能沉溺于悔恨之中而置满城臣民之生死于不顾。”她扶北海王在羊皮垫子上坐好,“父王,东人已射来箭书,称三日内不攻城,叫我们是降是战作个选择。父王您要早作打算。”
许是女儿的镇定安抚了父亲,北海王定了定心神,慢慢恢复了清醒。
一时殿中沉静。
许久,北海王看着女儿:“今日收到箭书之时,寡人便召集群臣商议,主降主战者各有说法。璇玑,你一向聪明有主意,你倒是说说看。”
“父王。”北璇玑却是摇头,“您才是一国之君,不能为他人左右。女儿只是问清父王的决定。降,与父共荣辱;战,与父共生死。”
“璇玑。”北海王轻轻叹息,看着女儿,若有所憾,“若你是个男儿就好了,只不过……”他转而又笑了,“有女若此,夫复何求。”
“父王。”北璇玑依偎着父亲。
北海王抬手抚着女儿的头,这刻,他又是那个贤明慈爱的北海之王。“璇玑,便是为着你,寡人亦不能让你罹此大祸。”
北璇玑抬首,“父王是决定降吗?”
“城中有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北海王轻轻叹息,“寡人可战死殉国,但寡人已带给他们亡国之祸,再不能叫他们受此兵刀之灾。
北璇玑点头,“城中不过两万兵马,即算拼死一战亦不可能守得住,不过是断送更多性命。倒不如直接降了,免去百姓之苦。”
“是啊。”北海 738b." >王苦笑,“他日史书必记下寡人这亡国之罪名。”
“父王切莫说如此丧气之话。”北璇玑站起身来,“北海今日不敌东人,岂就会永远不敌!”她目光望向神案上那些祖先的牌位,“就请列位祖先地下看着,我北氏他日必然归来,洗刷耻辱重修宗庙!”
“璇玑你……”北海王心头一震。
“父王,为着这满城的百姓,北海今日可以降,但我们北氏岂能就此认输认命!”北璇玑扶起父亲,绝美的面容上一双眼眸明光熠熠,“今日之降,不过为他日之复国所必走的一步。”
“璇玑,你心中是否有何计议?”北海王惊异地看着女儿。
“父王,北海可降,北氏不可亡。”北璇玑看着父亲,“东人给了我们三日时限,今日才过第一天。所以,女儿请命父王,这降国之事由女儿来做,东人未曾见过父王,请父王借假死带上一千精兵及忠心的臣将,趁明日天黑遁走,以图他日复国。”
“不可,万万不可!”北海王立即否决。
“父王!”北璇玑急唤。
“璇玑。”北海王看着爱女,一脸的爱惜,“当日蒙成王求娶你,寡人都舍不得,今日又怎舍得让你做此等事。”
“父王。”北璇玑扶起羊皮垫子上坐着的父亲,矗立殿中,面对大殿正前方的列位祖先。“女儿受您养育深恩,自当回报;又生为北氏王族,自当护北海百姓。今日不过屈膝于敌,有何做得做不得的。”
“璇玑,寡人的好孩儿。”北海王抚着女儿,心头甚是欣慰,前刻的那些惶乱与不安早已消失无踪。他放开女儿扶持的手,走至殿门前,望着殿外的夜空,陷入沉思。
北璇玑见此,当下再道:“父王,您就应允了女儿吧。”
北海王未语。
许久,才听他道:“璇玑,你说得对,北海可降,但北氏不可亡。所以明日你与你十二弟收拾收拾,深夜时自宫中秘道悄悄逃出城去。你还如此年轻,还有很长的人生,你十二弟虽小却禀性聪慧,好好栽培,他日或能成大器。”
“父王……”北璇玑闻言不由心焦。
“寡人已经老了。”北海王却打断女儿的话,回身牵过她的手,一同走出大殿,天幕疏星淡月,院中树影婆娑。“璇玑,你看天上这月已如此黯淡,就如同你老去的父王,已照耀不了北海多久。所以,寡人留下,你带着你十二弟走。”
“不。”北璇玑拒绝的声音干脆利落,还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璇玑……”北海王诧异于女儿今日反常的强硬。
“父王,女儿虽为公主,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深宫弱质女流,而十二弟才九岁。”北璇玑神色凝重,“父王想想,古往今来那臣大欺主之事岂是少有?此刻国破家亡之际,最是人心易变之时,而这逃亡路上,必是艰险重重,若半途之上有何异变,以我们孤女幼儿,如何镇得住那些悍臣勇将?”
“这……”北海王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惊肉跳。女儿之言诚然有理,国难当头,最难掌控的便是人心。女儿一直深居宫中,岂懂驾驭臣下,而十二儿年纪尚幼,更不可能成为依靠,兵荒马乱之中那些臣将若然造反,儿女们如何能收服之?!
“女儿深知父王疼爱女儿之心,但此举风险甚重,若女儿与十二弟半路上便化冤魂,那不但白费父王心机,更何谈复国大计!”北璇玑的声音苍凉沉重,她望着父亲,明眸含泪,“父王,您才是北海的王,您才能驾驭那些臣将,您才能教导十二弟成为帝王之材,也唯有您才能名正言顺的号召臣民雪耻复国。”
北海王心头震荡,凝视着女儿,悲切地道:“璇玑,寡人怎能自己逃生而留你在此?”他脑中一念闪过,顿道:“那你与寡人一道离去吧。”
北璇玑轻轻摇头,难止叹息,“父王,大哥、二哥、四哥、五哥早逝,三哥、六哥战死,余下几个弟妹皆未成人,您与十二弟走后,王室何人去献降国之书?何人来为满城百姓作主?女儿身为北海长公主,自当承此重任。”
“不。”北海王怎肯同意留下心爱的女儿去承担亡国之罪,“这大祸本是寡人一手造成,此刻怎能自己逃生而舍下你去承担。”
北璇玑知道父亲是担心她的安危,怕留下她受罪,心头一时感动又悲伤,只是此刻却非感伤之时,所以她再次劝道:“父王,自东人攻占我国以来,还不曾有闻屠城暴事,也不曾有过大肆残杀我北海臣民之事。女儿是北海王室之人,但不过是一个女子,东人反不会防范,更不会无故杀害。”
北海王知女儿说的是事实,也有道理,但是……望着女儿美丽的面容,他心头忧切难止。这亡国公主掳为敌王妃嫔之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若女儿真要以身侍敌,这又是何等悲苦之事。
“父王。”北璇玑自然懂得父亲的忧虑,她只是轻轻一笑,明眸便成一弯月牙,妩媚惑人。“若大东皇帝要收女儿入宫,那岂不正好。”
北海王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女儿。
北璇玑却又瞬即正容敛笑,“父王,若是女儿与十二弟离去,您必死无疑;可若是您与十二弟离去,那女儿还有活命之机,还能等待父王复国之时接女儿回朝。”她伸手握住父亲的手,“父王,孰轻孰重,您自应分明。”
北海王沉默。
他当然知道女儿分析得有理,也知道如此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为君数十载,岂有不能“分明”的,只是……他揽过女儿,轻轻的抚着她的发鬓,细细的看着她娇美的面庞。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的心头肉,要他抛下她,那便是比割肉更痛苦比剔骨更艰难的事!
“父王,国难当头,有许多的将士已为我北海献出生命,女儿区区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朝我北氏重新归来,女儿便是以身侍敌亦有所值,又或是九泉之下必也含笑迎父。”北璇玑抱住父亲,伏在父亲的肩头,轻轻的却语意坚决地道:“请父王答应女儿。”
“璇玑……”北海王胸中激荡不已,以至哽咽难语。
“父王,为着我北氏,为着我北海,请您答应女儿。”北璇玑的声音依旧清醒明智。
一阵夜风吹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
在那轻轻的风叶声中,响起了北海王沉重而无奈的声音:“寡人应承你。可你也要应承寡人,一定等着寡人回来接你。”
“……好。”北璇玑阖目伏在父亲的怀中。
生离之际,诺重如山,却不知风摧石裂,瞬成沙丘。
八月九日,风和日丽。
正午时分,有士兵来报,说玹城里有动静。
那刻,东始修与风独影刚用完午膳,闻报便一齐出帐,远望玹城,果见城楼上竖起白幡,隐隐绰绰许些白衣人登上城楼。
“看来是要降了。”东始修道,“只不过这白幡有些蹊跷。”
“嗯。”风独影点头,“大哥,若北海降的条件是要保留其国号,只作属国称臣纳贡,你答应吗?”
“怎么可能!”东始修眉锋扬起,“当初他敢有狼子野心犯我大东,就该有胆量承担今日亡国之罪。再不然在其与蒙成结盟之际亦存与我朝和睦相处之心,那便不会有今日的兵戈相见。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龙荼、杜康这刻牵过了他们的坐骑来。
“走,我们便去看看这北海到底要如何吧。”东始修翻身上马。
“嗯。”风独影亦跃上马背。
两人纵驰而去,身后龙荼、杜康及数百护卫铁骑相随,扬起滚滚尘烟,一直奔到离着玹城五丈之距,东始修、风独影才勒马止步,高踞骏马,眺望城楼。
城楼的人早已见得,此刻立时有人喊话:“来的可是大东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抬了抬手,于是龙荼上前一步,扬声作答:“正是。”
城楼上静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传话声:“我北海长公主有话要与大东的皇帝陛下说。”
闻言,龙荼望向东始修。
东始修却是望向风独影,似笑非笑的道:“竟不是北海王要与朕说话,反是这个美名远扬的公主?”他复又转头对龙荼道,“也罢,听听这公主要说什么。”
龙荼点头,然后扬声冲城楼上道:“陛下请公主说话。”
话音落下,城楼上又静了片刻,然后便见人影移动,似乎是让开了路,一道苗条的白色纤影越众而出,俏生生立于城楼前。白色的长袍,黑色的长发,不染半点脂粉,亦未有半点修饰,浑身缟素,却仿如一枝绽于初雪之中的白梅,素洁之中自有芳姿丽韵。
是以,不但城下数百铁骑齐齐惊艳,便是东始修与风独影亦觉眼前一亮。
“大哥,这位公主果然是美貌不凡,怪道天下传诵。”风独影望着城楼上的丽人微作感慨。
东始修的目光看了看城楼上的人,然后又看了看身旁的风独影,道:“这公主美是美,但还是朕的凤凰儿更好看。”
他这话声音虽低,但周围一圈将士却是听得了,于是皆忍不住悄悄窥一眼风独影,再看看城楼上的北海公主,心底里暗自将她们作着对比。
风独影却如若未闻,转动着手中马鞭,抬头望着城楼上的美人,道:“这位公主敢这种时刻站出来,敢要求与大哥当面说话,想来是极有胆略之人,倒不可小觑。”
城楼上,北璇玑遥望对面营帐连绵如云,数万铁骑列阵,旌旗摇曳,刀剑光寒,那等凛冽的气势即算隔得这么远亦可感受,心头不由得有些惊颤。低头,便可望见城下矗立的数百骑,最前方有两骑格外醒目,想来定是那大东的皇帝东始修与凤影将军风独影。目光先落在了左旁的女子身上,一眼便为那人周身流溢的锐气所惊,再看一眼便诧异那人容貌身姿,她本以为身经百战不死的女将必是一个体形粗健貌若罗刹的人,不想竟是这般的丰神端丽修长亭匀。目光转向右旁的男子,有一瞬间的犹疑,这真是大东的皇帝陛下?那人在这战场之上,只穿着一身松散的洗得发白的褐色旧袍,头发亦只是以布巾束着,除了腰间悬着的宝剑,全身上下不见一点皇家的富贵气派。可下一刻,看那人从容坐在万军之前,一派渊停岳峙,她便肯定了,这确是大东的皇帝,那位终结乱世一统天下的霸主东始修。
“皇帝陛下。”她于城前微微躬身,“我乃北海王之女北璇玑。”
城下东始修淡淡一笑,“哦,原来是璇玑公主。”
“皇帝陛下。”北璇玑直起身,目注东始修,“您御驾逼临城下,我父王暴病崩逝,遗旨命我等降国。今璇玑谨遵父王遗旨,代表北海王室、代表北海国向陛下递上降书。但在此之前,璇玑望陛下能答应一事。”
闻言,东始修玩味的笑了笑。危在旦夕,这公主却还出言暗指是他逼死了北海王,呵呵……有胆量。只是……北海王暴病崩逝?他转头看向风独影,见她也是眉头微敛。
“不知公主有何事需朕答应?”他没让龙荼答话,亲自扬声道。
“陛下。”北璇玑声音朗澈,神情端肃,“我北海愿降大东,但希望陛下能善待我北氏子孙以及北海臣民,入城之后,不得杀一臣一民。若陛下能答应,璇玑立刻打开城门迎接陛下;若陛下不能答应,那我玹城上上下下必拼死一战!”
果然如此。东始修笑笑,对于北璇玑的要求未有惊奇,亦未有犹疑,只道:“朕答应。”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不但城楼上北海诸臣将放下了心,便是北璇玑也松了一口气,但她却再道:“请陛下对着陛下的士兵、对着玹城的数十万百姓承诺。”
听了这话,东始修倒不急着答应,而是转头跟风独影嘀咕:“呵,这北海公主倒是有意思,难道还怕朕说话不算数吗?凤凰儿,大哥是那样的人吗?”
风独影白了他一眼,“你对别人那是说话算数,对我们兄弟几个说话不算数的多着呢。”
“呃?”东始修噎住。
“陛下,注意场合。”一旁的龙荼赶忙悄声插一句。
“反正又不是为难之事,你就喊一句罢。”风独影倒也不甚在意。
“好罢。”东始修调转头,蕴气于声,朗朗道:“朕今日许诺,若得北海降国,朕必视其臣民为朕之子民,亦厚待北氏子孙,决不妄杀一人。”那声音浑厚雄迈,不但城外万军闻之,便是玹城内的百姓亦清晰入耳。
“好,陛下既能承诺,璇玑亦不悔言。”北璇玑招手,即有四名侍从上前。那四人一人手捧一盒,她启开第一人手中木盒,自其中取出一物,高高擎于手中,“此为我北海国玺。”
城上城下之人莫不移目视之。
那是一块约莫两寸高的四方白玉,玉之顶部雕有雄鹰,鹰眼以黑宝石镶嵌,敛翅傲视,十分的威仪有神,玉之底部刻有“天授北海”四字。
“今日北海降国,璇玑摔国玺于此,请陛下观北海诚心。”言毕,双手猛然向地上掼去,刹那间玉块飞溅,一国之玺顿成碎石!
此举不但城上北海众人震惊,便是城下东始修与风独影亦怔住,实未料想到北海公主竟会当众摔碎国玺。
而北璇玑不等众人回神,又道:“陛下,这是我北海的降书、舆图与户簿。”她抬手示意三名捧盒的侍从上前展示于众,“今献于陛下,自此北海不在,唯有大东。”言罢,立即扬声道:“开城门,迎接陛下入城。”
“是!”
于是,城门“咔咔”打开。
“公主此举只怕不平常。”风独影悄声道。
“嗯。”东始修点头。国玺、降书、舆图、户簿本是要白衣出降之刻献上,而公主此番举动却不知透着何意?
不待他们细想,北璇玑再次出声:“陛下,请您信守承诺,厚待我北海百姓。”
“自然。”东始修看一眼城楼上的北璇玑,然后移目望向城门,那里北海的将士皆放下兵器跪倒于地。北海终是收入掌中!他朗然一笑,抬臂挥手,“听令,两万大军随朕入城,余者驻守城外!”
“是!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雷鸣似的喝声在玹城上空荡起阵阵回响。
喝声休止之刻,城楼之上响起一声尖叫“公主!”,声音太过凄厉,引得城下之人纷纷抬头,便见一道白影自城楼上飞坠而下,仿佛是一片白羽,那么的轻盈,又仿佛孤鸿撞地,那么的决绝。
“公主!”城上北海臣民悲唤。
“啊呀!”城下万军惊愕。
也在那一刹,千军万马望见他们的陛下自马背上飞身掠起,半空中双臂一伸,便接住了那一片盈落的白羽,然后再旋身飞落马背,怀中稳稳抱着北海公主。
“呼!”城楼上惊魂未定的众人稍稍缓一口气。
“喝!”城下的将兵则赞叹他们的陛下好功夫。
东始修看着怀中的女子,双目紧闭,面容惨白,明明纤弱之躯,可这堂堂北海国,在这危难之际,却是这个女子挺身而出,摔国玺,讨承诺,上降书,般般妥当后,一跳殉国。如此烈性,倒着实让他刮目相看,只可惜她生在北海。于是,他忍不住道:“公主敢承降书,却不敢受降国之罪么?”
北璇玑本是存着必死之心,此刻自高空坠落的晕眩间醒转,听得耳边这低沉的话语,霍然抬眸直射,那样冰冷仇恨的目光,便是东始修亦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时刻,城楼上众人回神,纷纷呼唤公主,而风独影亦提醒东始修:“大哥,该入城了。”她目光盯向城门,那里的北海将士已伸长颈脖,显然刚才之事已令他们心怀忐忑,若不当机立断,只怕要生变故。而皇帝不入城,其他人又岂敢先于他一步。
“公主安然。”东始修冲城楼上喊道,然后招来一名都尉,将北璇玑放下,“安置好公主。”言罢,他调转马头,一挥手,“入城!”
“是!”万军齐喝。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在如雷的恭喝声中,东始修与风独影并骑缓步入城,身后大军相随。
前方,是拜倒于地的北海臣将,再远处,有青山连绵大道无垠屋宇重重,那是北海的王城,此刻已敞开大门,迎接它新的主人。
元鼎三年八月九日,这一日于北海来说,是最为悲惨痛苦的一日,因为这是它的亡国日;于大东来说,却是激动欢喜的一日,因为他们的陛下已征服了北海,他们的王朝从今以后更为广袤辽阔。但这一日,在史书上仅记一句:北海长主上降表,帝入玹城,北海亡。
很多的人和事,很多的悲与欢,都不曾记于史册,只有当年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作为凤影将军的从属,顾云渊得与风独影同行。
来到北海王宫,便见宫内一片素白,一路走过,沿途有跪地恭迎的,有痛哭哀嚎的,有惶然逃窜的……那富丽堂皇的王宫在白幡飘飘之下,是如此的惨淡凄凉。
当停步王宫偏殿前,望着殿中停着的灵柩以及一殿哀泣的人,顾云渊终忍不住长长叹息,竟是不忍目睹。
前边风独影听得,回首看他一眼,然后道:“若北海与蒙成联兵南下,那今日国破人亡仓惶恸哭的便是我们。”那声音淡淡的,没一丝情绪起伏。
“今日国破人亡仓惶恸哭的便是我们……”顾云渊喃喃念着这句,再环视这满城的悲恸,顿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直贯眉心,禁不住便是身形一颤。
风独影却不曾再理会他,移目掠过殿中灵柩,思量片刻,招手。
杜康立时上前。
“北海王死得太巧了,你领人搜寻王宫,看有何密室或密道否。”她低声吩咐。
“是。”杜康领命去了。
风独影回头,却发现顾云渊兀自呆立原地,面上神情极是复杂,似乎不忍,又似乎悲怜,更甚至还隐隐流露出一丝惧惮。她不由微怔,就她对顾云渊的了解,他绝不是如此心软胆怯之人,那何以会有如此神情?
这般想着时,她不由转身回走,脚步声惊醒了顾云渊,他闭了闭眼,收敛起心神,对风独影道:“这些……下官也帮不上什么忙,下官还是先回营中去。”说完,他便转身疾步离去,仿佛是不愿在这王都里多停片刻。
风独影望着他的背影,眉尖微蹙,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抬步往王宫正殿走去。
王宫正殿里,此刻高高台阶之上的王座上盘踞着大东的皇帝,那偌大的殿堂里只他一个,却并不显得空旷静寥,他一人之气势便已填满整座大殿。
风独影到时,听见东始修正吩着徐史“即日起,除北海王宫收藏之典藉外,凡北海民间之史、诗、书、典一律征收焚毁!”
徐史闻言大惊,“陛下,这如何使得!”
“嗯?”东始修目光扫过,威若苍龙雄视。
徐史道:“陛下,这些史、诗、书、典皆乃前人智慧,即算是北海人所着,亦是惠及后世之作,岂能就此焚毁殆尽!”
东始修嗤笑了一声,道:“那些前人智慧北海王宫亦有珍藏,自会随朕一起运回帝都,藏于'琅孉阁‘内。但是民间决不可存。”他话音一顿,负手身后,自王座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自然而然流露浩然的王者威势。“今日起,不再有北海国,自然不再有北海之人,以后只有我大东的臣民,其自然要说我大东之话,写我大东之字,学我大东之文化!”
仿佛被这种气势所慑,徐史心头巨跳,片刻后,他恍然大悟,顿俯首跪地:“陛下圣明!是臣愚钝,竟未能领会圣意。”
“明白了就起来。”东始修转过身,看着台阶上的玉座,虽身在下方,可那目光却仿佛垂临。
“是。”徐史起身,抬头看着身前的帝王,沉吟片刻,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说。”东始修道。
“陛下的圣意臣明白了,但是……”徐史斟酌言语,“北海方经亡国,正民心惶惶,若此刻征书焚烧,只怕会引反心,反生暴乱。是以臣想,此事是否缓个三五年,待民心稳定后再潜移默化之,如此则既不惹民怨亦不动干戈便成也。”
“哈……你们这些书生就是好讲什么仁义之道。”东始修摇头冷笑。
徐史垂首默然。
“等个三年五载?可真是迂腐至极!”东始修收笑后斥道,“这就好比,你身上长了颗毒瘤,一刀切下,不但病立刻便好且不留病根,偏你怕痛怕流血,要每日一济汤药的清肝养血化痰解瘀,三五月后这毒瘤是消了肿去了脓,却不知病根未除稍有热毒寒邪入侵便瞬间复发要了你的小命!”
徐史一震,抬头呆呆看着面前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却并没看他,转过身,眯眸睥睨那上方王座,“三五年后……哼!这片土地上说着北海话习着北海字有着北海风俗文化的人缓过了气来……那时候,他们可不会以东人自居,反是报仇复国心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徐史若明白这话,便该知道,你此刻的仁心只会为我大东留下长远的连绵不断的祸根!”
徐史被东始修一番话说说得心头大骇,竟是呆然无语。
“动乱之中民心惶然,但动乱之际亦是施展大刀阔斧之机。”东始修回头看着徐史,“朕给你三月时间,至于是雷厉风行,还是和风细雨,那则是你的事。”
徐史此刻心头早已透亮,顿垂首领命“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东始修点头,“去吧。”
“是。”徐史躬身退下。
东始修转头看见殿外站着的风独影,不由展颜一笑,“凤凰儿来多久了,也不叫一声。”
“大哥事完了?”风独影跨入殿中。
“不过就是受降书,要不了多少时间。”东始修挥挥手,“早知道有这么些琐事,便该把老四一块儿带来。”
对于他的叨咕,风独影习以为常,问道:“大哥以为这北海今后谁来治理最好?”
“治理北海者,必得可怀柔亦可铁血之人。”东始修道。
听了这话,风独影不由笑了笑。
东始修自然知道她笑什么,道:“我们兄弟中,老五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我可舍不得把他派来这里,平日兄弟就已很少聚了,但总算都在帝都,若把他派来这里,那可真是一年难见一面了。”
说话间,杜康来了,见殿前有些走动的侍从、宫人,他便至风独影身边悄悄耳语几句,风独影闻之眉头一皱。
东始修见之,问:“怎么?”
风独影近前一步,悄声与他说了几句,东始修亦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大哥,我去处理,否则必是后患无穷。”
“嗯。”东始修点头,“此事你全权处理便是。”
“那我去了。”风独影转身随杜康离去。
转过重重宫门,来到王宫最北处的一座宫殿前,这宫殿破旧残败,一望便知住在其中之人,若非罪人便是失宠之辈。
风独影踏过门槛,走到庭中,隔着一席草帘,隐约可见前方堂中一道苗条的身影跪伏在地。本来抬起的脚又放下了,她就站在庭中,道:“本将风独影,你可提你的条件。”
“原来是风将军,妾身放心了。”堂中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她的大东话显然不太标准,听起来有些怪异。
“你有何要求?”风独影面色冷然。
“帝都一处全新的宅子,金叶十万枚。”那尖细的女声道。
“本将允你。”风独影没有一点犹疑。
“咯咯咯……”堂中女子笑了起来,“将军真是爽快。”
“把你知道的说给本将听。”风独影没有理会她的笑。
“咯咯咯……将军应承了妾身,妾身自然会说。”堂中女子依旧吃吃笑着。
“说。”风独影言简意赅。
“将军所料不差,大王确实未死,死的不过是一个老内侍,大王已于前日深夜悄悄自王宫密道逃出城去了。”女子明快的声音里含着刻骨的怨毒。
风独影眉一锁,“密道在何处?”
“王宫西边神殿的神案下。”女子答。
风独影立时转身离去,似不愿在这破败的宫殿里多呆片刻。
“妾身多谢将军了,以后在帝都,妾身可以去拜访将军吗?像将军这样了不起的女子妾身甚是钦慕……”身后那女子的声音却依旧传来。
风独影径自离去。
跨出殿门,走出数步远,她蓦然停步,回身望着那草木落落蜘网遍布的宫殿,片刻,启口:“若有一日,当本将落泊之时,杜康你是否会如此?”
如影子一般跟着的杜康却依旧只是如影子般的站在她的身旁,没有回答,亦没有表情。
“本将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不需要报仇,本将答应过他的。”风独影看着杜康,那目光深晦沉祟,“若真有末日之刻,本将自会一剑了断,那时你便自由了。”
杜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站着。
风独影显然也并不要他的回应,“去,你领百人自密道出发,出到城后即发信知会本将方向。”
杜康一躬身,去了。
风独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冰凉。片刻,她亦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自玹城东北方向传来了杜康的信号。
那时,风独影已点齐了一千精锐骑兵,正整装待发。
“大哥,我去了。”风独影翻身上马。
“嗯,自己小心点,早些回来。”东始修嘱咐一句。
“出发!”
风独影一声号令,刹时千骑飞驰,若疾风闪电,眨眼之间,便已远去百丈。
而玹城外的营帐里,顾云渊一整日都呆坐在帐中,显得心神恍惚,直到暮色转浓,有士兵送来晚膳,并点亮烛火,他才是醒神。一看天色,问道:“将军可回来了?”
“听说是有人逃了,将军领着人往东北追敌去了。”士兵答道。
顾云渊闻言心头一跳,“可知是什么人逃了?”
士兵摇头。
顾云渊挥挥手示意士兵退下,看着桌上摆着的晚膳,却是毫无食欲,反是胸膛里透着阵阵凉意,也不知是何原因。
能惊动风独影领兵去追,那逃走的必不是一般的人,难道是?他蓦地起身,找过地图摊在案上,指尖寻着北海,然后一路往上,指尖顿住。这里的尽头是大海,那些人既然往这个方向逃,定是想乘船出海,必早有准备。以风独影的个性,无论敌人逃至天涯海角,她必然是追击到底,不将敌众歼灭,她誓不罢休。
可是……这大海之上,风云莫测,她不曾出过海,更不熟海战,只怕……
想至此,顿时一阵心惊肉跳,竟是坐立不安起来。
走出营帐,外面天光朦胧,远处的玹城亦亮起了灯火,只是寥寥的显得无比黯淡。
这一路而来,已看尽征战杀伐之残酷,也懂国破人亡之悲凉,更知大东帝将之威烈……该看的该知的该懂的,都已历过。
而她……是他的劫?还是他的命?
八月十一日,正午。
当北海王一行在路边用过干粮,正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时,忽然一名士兵指着远处半空中可看得的淡淡黄尘叫道:“那……那是不是追兵?!”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忙移目往士兵指处看去,有的更是跃上高树,果见后边有一股黄尘,虽是离得远,可有经验的看那等奔行速度便知,只怕不要一个时辰就要追上了。
“大王,不好!是东人追来了!”北海左都侯云舜跳下高树,扶起北海王直奔马车,“我们快快上路!”
一行人立时上马车的上马车,骑马的跳上马背,顾不得地上那些没收拾的东西,慌忙择路奔逃而去。
马车里,北海王的十二子北弈思本在甜睡,这刻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揉揉眼起来,“父王,我好困了,再歇息一会儿好吗?”
喘息未定的北海王闻之心头一酸,竟是答不出话来。
堂堂一国之主,不但国破民丧,更是被迫逃亡,已是悲惨至极,此际再听得幼子无心呓语,更叫他情何以堪。这一路之上日夜奔逃,已是疲惫不堪形容狼狈,可他们只敢饿了时稍作歇息,其余时刻无不是拼命赶路,本以为如此速度,即算东人入城后发现了也决计追不上的,可谁想到东人竟是这么快就追来了!
他自不知,风独影与一千铁骑皆是备有三匹骏马,从出玹城起便马不停息的奔行,马累了即换乘一匹,吃喝皆在马背之上,更而且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其骑术之精其御马之速,又岂是坐在马车里的北海王可相比的。
因此,北海王一行不过奔了半个时辰,身后便已可听得铁蹄踏震大地发出的轰鸣之声,半空之中更是黄尘滚滚,那等气势直吓得一些胆小的北海士兵两腿发软,有的仓惶的叫道“追兵来了快逃呀”,有的更是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有的却是掉过马头择道逃命去了!
马车里,北海王遥望后方尘烟,再看随行将兵之惊慌举措,满怀悲怆。
“大王!”一直守护在马车旁的云舜一把将车帘拉下,阻隔了北海王的视线,“只管往前奔去!我们已快至北海边了!臣已早就派人安排好了船!”
马车里北海王听得此话,顿精神一振,又掀起车帘对云舜道:“云左都侯,将那车中之物抛下。”他抬手指向紧跟身后的一辆马车。
疾驰之中,云舜回头一望,然后顿悟:“臣明白了。”随即,他缓下马速,吆喝那辆马车的车夫将车赶至一旁,待所有人都飞奔而过后,他与那辆马车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再奔行了半刻,便可见后方银甲闪耀,蹄声如雷。
云舜蓦地从马背上跃上了马车,自车中搬出一口大箱,一刀劈开箱锁,然后扛起大箱走至车后,打开箱盖倾泻而下,刹时无数的金银珍宝纷落道中,艳阳之下,珠光玉芒灿耀夺目。
“走!”云舜跃回坐骑,追着北海王而去。
可当他追上前头北海王时,身后却不曾蹄声有止,依旧是紧追不舍。而北海王于马车中遥望后方那疾驰而来的敌人,望见那如银洪奔泻的铁骑,心头绝望如灰。
那满地的珠宝,那些士兵竟可视若无睹践踏而过!
“如此雄兵,怪道无敌!”北海王长叹一声,拔剑在手,“天要亡寡人,寡人亦不愿死于东人之手!”
“大王!”云舜一声大喝,勒住奔马,“请快走!臣来挡住东人!”
“云左都侯!”蓦地身旁响起大喝,“请快护大王离去,东人由本将来挡!”喝声止时,一道马鞭甩在了云舜的马臀上,顿时马儿一声嘶鸣,驮着他往前奔去。
云舜回首,便见一人仿若大山,横刀立马于大道。
“高家儿郎们,随本将御敌!”一声狮吼响遏云天。
“高将军!”云舜唤一声,然后咬牙纵马而去,赶上北海王的马车,遥望前方,已闻隐隐海浪之声,不由大喜过望,“大王!前方便到海边了!只要我们一出海,东人决计追不上了!”
几经惊吓的北海王此刻面色惨藏书网白,闻言只是点头不语。
“快!”云舜亲自跃上马车驱马奔驰。
数十丈之后,风独影领兵追到,见前方路中一员猛将领一众士兵横刀挡道,她不曾有片刻犹疑,只是长剑一挥:“杀!”
“是!”
千骑如银潮,迅猛奔去,刹时便是刀光剑影断肢横飞,便有血色翻飞凄呼厉吼。
不过顷刻之间,地上便躺下了百余具北海士兵的尸首。
“追!”风独影只是冷然扬起带血的长剑,眉间煞气慑人。
可她身旁的将士无一害怕,皆目光灼亮地望着他们的将军。
这个被敌人惊恐地称为“噬血凤凰”的人,是领着他们杀敌破城所向披麾赢得胜利与功勋的无敌英将!
“是!”
甩去长剑上的血渍,抹去脸上的血污,悍勇的将士再次扬鞭追敌。
只是,当他们追到海边时,便见两艘大船正升帆而去。
“给他们逃了!”骏马踏着海水,有人扼腕叹息。
“将军,我们还追吗?”有人望着只隔着十来丈却无法触及的大船问向风独影。
风独影目光自大船调回海岸,扫视一圈,见远处隐约有一个渔村,当即吩咐道:“柳都尉,你领人去前方渔村寻大点的渔船,再找一些经验老道的舵手与船工。记住,不许刀剑出鞘,可许诺重金!”
“是!”柳都尉领命去了。
风独影高踞马背,眺望着北海王远去的大船,身旁杜康忽然低声道:“将军不曾有过海战。”
闻声,风独影侧首睨他一眼,没有做声,沉吟片刻,然后转身望向身后高踞马背没有一丝晃动的士兵,道:“懂水性者出列!”
片刻,约五百名士兵列于最前。
“无后顾之忧者出列!”风独影再道。
这一回,五百士兵却无一人退出,齐齐吼道:“水中火里我们皆追随将军!”
风独影神色依旧,抬臂一挥:“歇息,进食。”
“是!”五百士兵下马。
“退后五丈,歇息进食。”风独影再下令。
“是!”余下的五百士兵驱马后退。
眼见士兵皆听命休整,而风独影却依旧高踞马上,面向大海,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北海王的船已越远越小。
“将军……”杜康再次开口。
“本将知道。”风独影不待他说完便打断,“杜康,你我皆受乱世之痛,便更加清楚,绝不能留下祸根!”
杜康默默看她一眼,然后不再吭声。
两刻过后,柳都尉领人回来了。
“将军,村子里没有大船,只寻得了四艘稍大的渔船,每船可载近百人,还有愿随我们出海的渔民十二人,属下皆许他们每人百枚金叶。”
风独影简言只点点头,道:“立刻出海!”
“是!”柳都尉立即去安排人手登船。
风独影随即对杜康道:“你留下,统领余下的士兵,并传迅与陛下。”
杜康迟疑了一下,但在风独影的目光下还是默然垂首领命。
一刻后,风独影与柳都尉领四百名士兵分别登上四艘渔船,升起船帆,驶出北海。
“众兵听令:本将要船行最快的速度!”
“是!”
凤影将军威下,渔民与士兵齐力划桨,于是四艘渔船皆如箭一般飞掠海面。
那日,风力甚强,帆鼓浪涌,船行极快。
只是行了一个时辰后,海上的风越发的大了,吹得人衣裳猎猎作响,那拂在身上的风力令人觉得仿佛只要提脚张臂便可随风飞起。几名渔民望了望天,皆面露忧色,也在那一刻,最前方的渔船上传来士兵的欢呼:“将军!追到了!已可望见前方逃船!”
众将兵皆远目望之,果见前方两艘大船。
“快!”风独影只有简短的一个字。
“是!”众士兵大力划桨。
而有一名老渔民,望了望船头那唯一的女子,心生畏惧,于是转身扯过柳都尉到一旁,低声道:“这位将军,看这天色风雨欲来,我们不能再追下去了,得快点回岸上去。”
“啥?”柳都尉虎目一瞪,想这老头在说笑呢,敌人就在眼前哪有放过的道理。
“将军,老头是在这海里泡了一生了,不会骗你。只看这天色,恐怕不久暴雨就要来了。”老渔民忧心忡忡的望着头顶上的天空。
柳都尉也望了望天空,道:“天色不挺好的吗?”日头老大的,就是上边云朵有些厚,比上午似乎云要多了点。
“唉!将军,你不在这海里讨生你不知这海上风雨的可怕!”老渔民急了,直抓紧了柳都尉的手臂道:“平常的风雨还好,可只要是暴风雨来了,甭管你有多老的经验,你的船再大再好,那也是船翻人亡只有顷刻!”
柳都尉的手臂被老渔民抓得生痛,再看他脸上一脸的焦灼急切,实不像谎话,忙道:“大叔你先别急,我与将军说说。”
“好好好。”老渔民连连点头,放开了柳都尉,忍不住目光悄悄窥一眼船头前矗立的背影,转过身走开,却忍不住嘀咕一声,“咋有女娃娃当将军的?瞧着这模样,比你这将军都要吓人。”他一辈子就是海里捕渔为生,没见过啥官呀兵的,但凡穿甲拎刀的在他眼中都是将军。
柳都尉走至船头,将方才老渔民的话与风独影说了。
风独影眉锋一锁,然后移目看了一眼其他船上的渔民,果见也有几人正望着天空交谈,皆面有忧色。她不由抬头望一眼天空,也只不过这么个把时辰,天便不复出海之时的晴朗,云层愈厚,天色亦沉,显然那渔民的话不假。只是北海王已在眼前,岂有放过之理,若让其逃脱,只怕日后便得更多的人命与鲜血为代价!她微作沉吟,然后道:“半个时辰。”
柳都尉一听却是明白了,忙应道:“是!”他飞身跃上船桅,朗声大喝:“儿朗们,将军有令,半个时辰内歼敌回岸!”
“是!”
应声如雷,船行如箭。
五十丈。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眼见是越来越接近了,前方北海王的船上蓦地一声大喝“射!”,顿时铁箭如雨,纷纷射来。
“避箭!”风独影长剑出鞘,剑气如虹,刹那间划起一堵剑墙,护住了三丈以内的士兵。同时,船上士兵得命,有些矮身躲过,有的提浆扫落,也有的被铁箭射中,顿时血流如注。
“射箭!不要让他们靠近!”对面的船上又是一声大喝,于是又一阵箭雨袭来。
“柳都尉!船为一线!随本将之后!”风独影下令。
“是!”
柳都尉挥下手令,于是片刻间,四艘渔船便排成了一线,以风独影的船在最前方,就仿佛是一面盾牌,挡住了后方的三艘船不受敌箭袭击,同时也就成为了箭跺,承受了所有射来的敌箭。
“划船!”
风独影不惧箭雨一声令下,同时抬手抄起挂在船头的船锚,手臂一挥,长长的船锚甩起,顿将数丈之内的敌箭全扫于海中,顿震得对面船的箭手们一呆。而同时,风独影所在的渔船飞速前行,眨眼间便离北海王的大船只不过数丈之远,她瞅准了左旁大船上一人被数名士兵环护,想这定是北海王了,于是挥臂一甩,船锚瞬间如黑蟒飞过海面,“咚!”的一声嵌入对面大船船身,将北海王的船牵住了。
那时海风狂吹,海面上波浪滔涌,被船锚牵住了两船不断随着海浪的涌动起伏着,倒真似了那句话:一根绳上拴着的蚱蜢。
而对面船上的云舜眼见东人已追到眼前,立时指挥士兵去砍断连着船锚的铁链,又命士兵做好近身搏斗准备。但风独影却并未立刻命令士兵发动攻击,那吹得人站立不稳的海风以及那翻涌着的海浪已令她生出危机之感。她不知这海上的天气竟是说变就变,还变得如此的快,眼前已没有时间彻底歼灭对面两艘大船上的敌人了,她必要速战速决,带着她的士兵回岸上去。所以她目光盯紧了大船上那被数名士兵围着的人,只要斩杀了北海王,便等于斩断了祸根,这些北海的将兵即算留得性命亦不成大患。
打定了主意,她自船头纵身跃起,一掠数丈,直往对面船飞去,人还在半空,长剑已挥出,刹时一道剑光灿如雪虹,挟着撕空裂海之势,从天贯下,直劈向那被众士兵包围着的北海王。
那一剑之光华瞬即映亮了风吼浪翻的阴沉大海,大船之上的人为剑势所慑,竟是不能动弹,只左都侯云舜猛地大喝一声“休伤我王!”,飞身扬刀迎向了半空中的银光。眨眼间,只闻“叮!”的一声脆响,便见半截刀身飞落海中,云舜自半空“砰!”的跌落甲板,伴随而下的是那未能阻住的剑气,犹自若闪电般划空而过,甲板上“哎呀!”几声惨叫,数名士兵倒地不起。
“左都候!左都侯!”大船上数名北海士兵上前扶起云舜。
在士兵的搀扶下,云舜挣扎着起身,胸前巨痛令得他垂首,便见右胸一道长长血印汩汩渗着鲜血。那一剑不但折了他的宝刀,竟是连铠甲都划破了,直接伤及身体!好厉害的剑法!好深厚的功力!
“凤影将军果然是名不虚传!”他抬首望向那自半空盈落铁链的白影,银甲白裳,神容冷然,那便是世无其二的“白凤凰”!
海风不断狂吹,海浪不断翻涌,两船在风浪中摇晃,可铁链上的那人却是稳立如山,黑发似流瀑飘扬脑后,绣着金色凤羽的披风在风中翻飞,仿佛是海中龙女,高贵华美,于这阴沉肃杀的海上唯一的亮色。
风独影调息过后,再次抬臂扬剑,云舜蓦地转头冲着后边的大船大声喊道:“快走!”只有他知道,那艘船上才有着真正的北海王与十二殿下。他吼完了即再次提着断刀迎向了武艺绝伦的凤影将军。也在那一刻,一个巨浪打来,船随浪涌,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却是船锚受海浪所引,自大船上脱开,船身上留下了数尺大的一个大洞口,海水刹时滚滚涌入。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风独影还立在铁链之上,眼见船锚脱开,当下吸一口真气,身如轻羽,随着船锚自海面上划过,再甩向半空。
“快跳船!去那艘船!”云舜冲船上的士兵大声叫道。
“将军!”渔船上的将士也冲着半空大声叫喊,无不是胆颤心惊,就怕他们的将军会被甩向那茫茫海中。而风独影却在半空中身形翻转,伸手揪住了船锚,再顺势一导,卸了冲势,人便随着船锚轻飘飘落回渔船,那姿态仿佛是荡了一回秋千般的轻松从容。
众士兵还未从惊震中回神,便听得一声大喝“不好!”,然后便见对面那艘破了洞的大船慢慢倾斜,显见是入了水,要沉入海中去了,可这时刻偏风高浪急,那船被大浪涌着在海中打了个急转,然后便朝最前方的那艘渔船倒去,那长长粗壮的船桅就仿佛是从天倒下的天柱,直冲渔船砸来!
彼时,风独影刚落在渔船上,迎面便见船桅凌空砸来,若给砸中渔船,那这一船的人必湮没海中。电光火石间,她无暇细想,迅速的再次飞身而起,气运双臂,半空中截住了重逾千斤的船桅,“去!”一声清喝,抱住船桅猛往一旁大海掼去,只闻“砰!”的一声,船桅砸在海面,溅起数丈高的浪花,而她却因连翻飞空运气,此刻终是真气用竭,被船桅带着砸入海中,瞬间淹于浪花之中,不见人影。
“将军!将军!将军!”
渔船上的将士这刻几乎是魂飞魄散,伸长着脖子望向大海,只见浪花散去,海水一翻,船桅浮开,风独影浮出海面,一滩血色在海水里染开。
“不好!将军受伤了!快救将军!”
众人连呼,有懂水性的立马便解下盔甲准备跳入海中救人。
浮出海面的风独影想要游回船上,可风浪过大,反被海浪推得离船越来越远,眼见船上士兵要跳海来救,立时大喝一声:“不许下船!”“船”字还未落尽,一道大浪打来,顿将她淹入海中。
“将军!将军!将军!”
船上将士见着心急如焚,可他们不能违抗风独影的命令。
不一会儿,远处海面上风独影再次浮起,将士们看得,立马抛下绳索,想将她拉近,可海中狂风只吹得那些绳索在海上胡乱飘荡,落不到风独影身旁。
“将军,抓住!将军,快抓住啊!”
将士们一次又一次的抛下绳索,可绳索只在半空上飞荡,怎么也不肯落在海面上。
海浪里,风独影一次又一次的游近,可她游近一尺,风浪一翻便将她推开数丈,饶是她神功盖世,在这徒劳无功的反反复复里,此刻亦已筋疲力尽。又一个大浪劈头盖脸打下,头上剧痛难当,神智隐隐有些昏沉,想来方才所受的伤定然不轻。
待浪头过去,她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游出海面,海天已阴暗如夜,狂风肆虐,大浪滔涌,已是人力不可挽也。
非亡于敌手,乃天要覆灭她!
“柳都尉!即刻掉船回岸,禀报陛下,此为本将遗命!”凝取最后的功力下达最后的命令。她可以死,但她的战士不可亡!
听得命令,渔船上的柳都尉及众将士无不是心恸神悲:“将军!将军!”
有许些士兵眼见已至绝境,猛地甩下盔甲,便要不顾性命安危去救风独影,正在此刻,蓦然有人惊异的指着前方叫道:“快看!”
于是有些士兵抬首,这一看便看得目瞪口呆。
漫天黑云,狂风怒吼,海浪翻涌,远远的却有四条数米长的灰色巨鱼拉着一艘船御风破浪而来,其速如飞,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众将士虽是身临修罗战场亦面不改色,可眼前如此异象却是平生未见,一时皆是魂惊神呆。
巨鱼拉着的船上,船头立着一道修长的天青身影,衣袂在海风里猎猎翻飞,可其人无惧风浪卓然而立,那等气度风范,仿佛是统御大海的海神出行。
海浪里,无力游动的风独影看得这一幕,已是涣散的神智模糊的想,这大约是死前的幻影吧?可勾魂的为何不是黑白无常,而是如此尊贵凛然如神袛?
“天啦!这难道真是海中之神不成?”有士兵忍不住喃喃惊叫。
这话一落,便有士兵冲着那艘船的方向跪下,大声叫喊:“如果真是海神,请神灵救救我们的将军!”
这名士兵的话显然是提醒了众人,于是渔船上的所有将士无不跪下,向船上之人拜倒祈求:“请救救我们的将军!”
“请救救我们的将军!”
将士们急切的吼声冲破狂啸的海风巨浪,直震九宵,直入那天青身影耳中。
他目光扫去,便看到了海浪里有如白羽飘浮却随时有淹没之危的风独影,再移目环视,海面上还飘浮着许些士兵的尸首,显见这里方才有过激烈的战斗。
他轻叹一声,“去把她驮过来。”
风嘶浪吼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拉船的巨鱼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吩咐,最右边的巨鱼头一伏,便潜入海中,片刻后等它再次浮出海面时,宽厚的背脊上驮着昏死过去的风独影,然后尾部一摆,巨大的身躯破开风浪,游回那艘船前。
“那是海豚!”见多识广的老渔民这刻终于认出了那拉船的巨鱼,“那人竟然可以驱使海豚,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海神?”老渔民少年时曾听老人们说过,海中有一种尖嘴的看起来便很和善的巨鱼叫海豚,非常的聪明,会为海中迷路的渔船引路,也曾救过落海的渔民,可他出入海中几十年,也只是偶尔曾在海里远远憋见过跃海嬉戏的海豚,并不曾近距离接触过,而此时此刻竟然真的看到了为人拉船并且救人的海豚,怎不叫他激动。
渔船上的将士们却分辨不出巨鱼是什么,只是眼见将军得救,不由得全都松了一口气,再抬头环顾,北海王的船沉了一艘,另一艘已趁机逃去,只远远瞅见风浪里一点影儿,但这会无人有心思追敌,只记挂着对面船上的将军。
“把船划过去,把将军接回来!”柳都尉下令。
“将军,我们得马上回岸!”同时,那随军出海的渔民皆冲柳都尉叫道。
“将军,此刻风浪这般大,我们根本就靠不过去!”老渔民这刻也回过神来,忙冲着柳都尉喊道,又抬手指着天空,“暴雨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得赶快回去,稍加担搁,我们就都得沉在这海里了!”
柳都尉抬头望着天际,此刻已是乌云密布,天阴沉得仿佛马上就要倾覆而下,他再不知海性,也知渔民所说不假,可是……目光望向远处的那艘巨鱼拉着迅速远去的船,将军还在那里啊,他们怎能丢下将军,他们又如何回报陛下!
“将军既然已被海神所救,定然不会有事,等我们避过暴风雨后再找不迟啊!不然所有人都回不去了!”老渔民急得面红耳赤,“将军,我们虽是为着赏钱舍命出海,可我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还请将军可怜可怜我们,要都葬身鱼腹了,我们那一家子也活不成了!”
柳都尉回身看着船上的士兵,再望望那艘风浪中远去的船,脑中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好!我们回去!”
渔民们松一口气,“快!快转舵!”
四艘渔船掉转船头往回而去,海面很快便只有肆掠的海风大浪在彼此追逐。
八月十三日,戌时。
玹城外的帝帐里,东始修正一边听着徐史的禀报,一边想着凤凰儿追击北王都几天了,日前收到杜康传书说追出海去了,这会也不知追到了没。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接应,龙荼忽奔了进来:“陛下,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
靠在椅背上的东始修顿时坐直了,“传!”同时眉头一皱,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难道凤凰儿没回来?
帐门掀起,一人急急走了进来。
东始修目光一扫,便神色一变。这人他认得,是凤凰儿麾下颇得她重用的柳都尉,可此刻他衣甲上沾着干涸了的血渍,手中抱着头盔,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一派狼狈凄惶的形容。
“臣拜见陛下。”柳都尉跪地行礼。
“起来。”东始修眉头不自觉的锁起,“风将军呢?”
“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臣未能将将军安然带回。”柳都尉将头盔一放,匍匐在地。
一句话听得东始修心惊肉跳,暗中握紧了双拳,“怎么回事?”难道凤凰儿打了败仗?这是不可能的事!
“臣与将军一路追击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边,那北海王备了船逃走,于是将军与臣等征得渔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变,海中交战之时风狂浪涌,将军击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时船桅直冲我们的船砸了过来,将军为救船上将士不慎受伤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将军,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顿悔痛难禁,哽咽难语。
“可是什么?”东始修猛地站起身来。
只一句,却若泰山压顶,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觉得身上仿佛承了千斤万担,动弹不得。
“可是海浪太大,船怎么也靠不过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颤着声,仿佛又回到了那束手无策之刻。
“朕管你急什么!告诉朕,后来怎样?!”东始修暴喝一声。
柳都尉被那一声暴喝直吓得身子一抖,赶忙道:“万幸那时有海神降临,救起了将军。”
顿时,帐中几颗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轻轻放回了原处。
东始修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龙荼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密冷汗,徐史不自觉的放开了揪着前襟的手。
柳都尉微抬头,见陛下神色微缓,当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见将军获救,那时暴风雨将至,便只得命众将士先回岸上。”
闻言,刚刚松一口气的东始修顿面色一冷,“你就这样扔下了凤凰儿不管了?!”
那声音冷若严霜,挟着刺骨割肤的寒意,直冻得帐中三人心颤魂抖。
闻得斥责,柳都尉心头悔痛难当,“臣未能带回将军,臣有罪!”
“砰!”东始修一掌拍在掌上,书案顿从中斩断,案上之物纷纷落地,一直站在书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风扫得连连后退,而那冷峻的声音如从齿缝间逼出,夹着雷霆之威滔天怒火,“你就这样滚回来了?!”
“臣……”柳都尉被吓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后,本想去找寻那艘船,可杜侍卫说他领人去找,让臣先回报陛下。”
“杜康为何在岸上?”东始修又是厉喝一声。以杜康的身手,若随在凤凰儿身边,许就救回了她。
“那……那是将军的命令。”柳都尉颤着声答道。
“混帐!”东始修抬脚一踢,顿将半截书案踢起,直冲柳都尉砸去。
“陛下息怒!”龙荼赶忙飞身截住书案。
“大胆!”东始修赤目怒视龙荼。
“属下知罪。”龙荼跪地俯首。
“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
“这家伙该死!他竟敢扔下朕的凤凰儿!他该死!”东始修如视仇人般恨恨瞪着地上的柳都尉。
“臣罪该诛!臣愿以死谢罪!”柳都尉叩首于地。
“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
“陛下!”徐史眼见下一刻这柳都尉便要给斩下,赶忙出声打断了东始修的话,“陛下,柳都尉无罪!请陛下明察!”
“你说什么?!”东始修瞪着顾云渊,胸口急促起伏,显见是震怒不已。
可徐史依旧直言道:“陛下,当时情况危急,柳都尉此举是为救渔船上数百将士,其有功无罪!”
“大胆徐史!”东始修的声音已冷如九阴之冰,“你以为朕不会斩了你吗?”
“陛下要斩臣,也请容臣把话说完。”徐史仰首直视大东王朝的至尊。
“好!你说,朕倒要看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东西!”东始修锐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面上。
“陛下,风将军既然被救,则性命无忧,只需寻访必可迎回,又或将军回岸后自会与陛下会合,陛下勿须动怒伤怀。”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当机立断,乃为智也;今日此时又敢坦然承罪,乃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该罚,该赏!”
“你!”东始修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为君者,当禀仁慈之心,布德泽天下,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
“你竟敢出言训朕!”这刻,东始修斩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
“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语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于地。
刹时,帐中一静。
就仿佛是有甘霖浇息了大火,有清风吹过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东至尊瞬间褪去了怒火狂色,气息慢慢平缓,目光渐渐清明,而帐中那压着的千斤万担笼着的森严寒气亦似被无形的手拂去了,一时海阔天空风平浪静。
那刻,龙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谢,当然,他并未如此,只是趁机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确无大错。而当前要紧的是找到受伤的风将军,不如由属下亲自去寻找?”
东始修未答,只是高深莫测的看着地上的徐史,片刻后,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寻找,另派人与杜康联系,看他有否消息。”
“是。”龙荼领命出帐。
东始修目光扫过地上的两人,神色平静,似乎已恢复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东皇帝。“柳都尉,徐卿说得对,你有功无罪,等回帝都后,朕必论功行赏。”
“臣……臣谢陛下隆恩!”柳都尉哽声叩首。
而冷静下来的东始修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陈述,当下发问:“柳都尉,你方才说风将军为何人所救?”
“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
东始修一愣,疑窦顿生:“海神?”
“是的,陛下。”柳都尉点头,“那日将军坠落海中,因风浪过猛,将军爱惜士兵性命,不许我等下船救她,而我们抛下的绳索都被大风吹跑,将军虽是武功盖世,可风浪里亦是徒劳无力,怎么也游不过来。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几条数米长的巨鱼拉着一艘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站着一名男子,风神绝世,雍容威严,他指挥着巨鱼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将军。”
说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满脸敬畏之情,“陛下,当时狂风大浪,我等乘坐的船只在风浪里颠簸,随时都有倾覆之危,可那艘船于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无惧风浪,如高山般矗立船头,其镇定从容的风范岂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风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鱼才听他的命令。”说到这,他匍匐叩首于地,“陛下,将军是得到神明恩顾的人,她一定没事,神明一定会把将军送还我们的。”
听得柳都尉一番讲述,东始修满心惊异,难道那时真是海神临世?否则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风大浪里走过,瞬即收敛心神,再问:“那后来呢?”
“后来那些巨鱼又拉着船走了,把将军也带走了,我等怎么喊也没有应答,而那刻随船的渔民道暴风雨即要来临,我们必须赶快回岸,否则便是船毁人亡,臣万般无奈下,只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着头道。
这一回,东始修没有动怒,只是微微颔首,“连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都尉叩首退下。
“你也退下吧。”东始修挥了挥手。
“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
望着他走出帐外,东始修喃喃自语,“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人才……玉师啊玉师,你如今又在哪里呢?”轻轻叹息一声,甚是惆怅。
又过得片刻,龙荼回来,“陛下,属下挑了百名精干侍卫,已命他们出发了。”
“嗯。”东始修揉揉鬓角,刚才一场怒火仿佛烧心裂肺,此刻只是疲惫不堪。“另布告天下:救风将军者重赏千金,安然送回风将军者朕许以官爵。”
“是。”
“你也退下吧,让朕静一静。”
“是。”龙荼先将帐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帐门前又停步,回首看着椅中那个眉头紧锁心神不宁的男人,忍不住劝解道:“陛下,风将军定会安然归来的,您勿须忧心。”
东始修低着头看不见神色,只是抬手挥了挥。
龙荼掀帘而出。
帐中一时沉寂,然后只闻得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语当日玉师亦曾数次提到,叫他引为诫言,只是每每关及凤凰儿时,他总是失控失态,若给玉师知晓,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玉师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话也总能管着朕。东始修倦倦的抚着额头。自登位以来,玉师即抛了他们,已是许些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与师母云游至何处了,小师弟许已长成大人,却不知今生可还有再见之日否。
他一个人坐在帐中,想着玉师,想着当年,想着几兄弟,想着受伤的风独影,想着那救风独影的奇异男子……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传来龙荼的声音:“陛下,璇玑公主求见。”
他怔了怔,暗想这么晚了,公主来干么?“时辰晚了,请公主明日再来。”
帐外静了下,然后传来细细言语声,接着龙荼再次传话:“陛下,公主说有要事相商。”
东始修剑眉一皱,道:“让公主进来。”
片刻,帐门掀起,一道倩影飘然而入,顿令昏暗的营帐里陡生艳光。
“这么晚了公主来所为何事?”东始修抬首看着帐中盈立的北璇玑,即使他见惯美人,看着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赞一句世间少有。此刻她长发披肩,素面朝天,着一袭柔滑似水的浅绿罗衣,从头至脚无一丝脂粉金玉,却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饰,让人看着怡目怡神。
北璇玑环顾帐中一眼,然后盈盈一笑:“璇玑是为陛下解忧而来。”
“哦?”东始修挑眉,“朕有何忧?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璇玑笑靥如花,轻盈移步,如扶风踏花飘至东始修身前,“陛下眉锋紧锁,自是忧结于心。璇玑虽不知陛下何忧,只是……”她缓缓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东始修双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难道璇玑当不得您的解忧花吗?”
东始修一愣。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这么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晓?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璇玑,“得公主如此青睐,朕岂能做榆木之人。”
北璇玑一笑倚入他怀中。
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东始修征北海凯旋。
自此,北海之滨不再有北海国,北海之名只存于历史之卷,这千里江山从此以后便是大东的北州。
北海国非亡于庸主暴君,而是亡于一位明君之手,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后世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感叹:这北海王治国是能手,但显然非将帅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祸国殃民也。而后世评北海之所以灭亡,非是无雄兵,实是缺良将也。但也有人评道,当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胜过伏桓的名将,但在大东铁骑面前亦只能无能为力,因为那时候大东有威烈帝及七大将。当年乱世之中雄主名将何其之多,却都一一败于他们八人之手,纵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
第五章 风采妙·凝冰玉
朦朦胧胧间,她看见一张侧脸,那眉眼间的弧线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你终于来了……”她喃喃一声呓语,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想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她的梦。只是手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她想,这肯定是梦,可是这样就很好了,就仿佛当年,她一推开门,便见他坐在窗前,她看着的便是他的侧影,静谧如画。
迷迷糊糊里,头上剧痛袭来,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谁呢?”随着轻语落下的是一只手掌,仿如冰雕玉琢般优美无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轻轻叹息一声,“你这样的女子竟也会流泪吗?”抬手撑开窗门,清风送入,吹去室中闷热,吹起床榻中人的发丝,如墨绸般铺满枕间,衬着一张失血过多的雪白面孔,褪去了七分凌厉,平添三分羸弱。
“大东朝的凤影将军……”那只优美的手温柔的拂开她脸颊上的发丝,“幼时艰辛,少时征战,你这一生大约一直是活在战斗里,不曾有过休憩。”温柔的声音里有着叹息与怜惜,“那么……在这里,你不是凤影将军,也没有朝臣将士相扰,你就做风独影,于此休憩几日吧。”
昏睡里的人眉间微蹙,那只手伸过去温柔的抚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海风吹拂着海浪,奏起阵阵涛歌。
这样的日子里,在北海玹城,北璇玑正对镜理妆,唇边衔着一抹柔柔淡笑,铜镜里却映着一双冰冷的眼睛;风影将军的营帐里,东始修静静坐着,身旁龙荼正向他禀报;在帝都,丰极几兄弟正在景辰殿处理政务;而在这东溟海边,只有出海捕鱼的渔民与屋前补网的渔妇。
等夕阳西下,晚霞映红海天,一艘艘渔船在嘹亮的渔歌里归来,岸上的渔妇纷纷欢喜的迎向那些安然归来的汉子。
尔后炊烟袅袅,暮色苍苍,灯火渐亮。
待到月明灯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过。
风独影睁眼的第一瞬便闻得笛音,如此的清扬悠远,让她一时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中闻得笛音所以醒来。坐起身,便觉得头脑沉重,还夹着丝丝缕缕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脑袋,头顶上缠着布巾,一时间忆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只是,这是哪里?她移目环视一圈,只见屋中十分的简陋,除了身下床榻,便只一张方桌,两张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声依旧悠扬传来,在这静夜显得格外的空灵,仿佛天地之间万物俱消万簌俱寂只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动,忙下床,拉开门,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里仿与天接边的大海,头顶上一轮皓月仿如一面白色的玉盘悬挂高空,洒下清辉万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昼。沁凉的晚风徐徐拂过,带起浪声滔滔,和着那清朗无尘的笛音,便如一曲无忧的天簌,涤心宁神。
循着笛声望去,远处海边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横笛于唇,发丝轻舞衣袂飞扬,仿佛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尘。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只令得风独影几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样貌,饶是见惯丰极容貌的风独影亦不由呆立当场,暗想这人难道真是海中的精灵所化不成?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是一个俊美得近乎神灵的男子,衣色天青,发如墨绸,周身若笼流光华韵,却有着无比清湛的眉目,就仿佛是修行了千年还差一点点便可飞升的修仙人,犹带着尘世温暖的烟火之气,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虚无飘渺超凡绝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风独影也忘却身外,只是怔立海边,看那人悠然吹笛,听那天音涤尘。
也不知过去多久,当笛曲终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对于风独影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冲着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听吧?”只是一笑一语,自有一种随性洒脱,如清风拂过,令这幽月静海顿然变得轻松明朗。
风独影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隐约觉得这清朗而微显低沉的声音有些耳熟,只是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至于笛?99lib.音……她看着那人的衣袍与身形,心头一动,“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微有讶然,挑眉看她,然后淡然一笑,“是我。”
原来吹笛的人是这样的。得到回答,风独影心头隐隐的松了口气。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见着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却敛了笑,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但转眼他面上又浮起笑容,虽然浅淡,却温柔如此刻的夜风,“你的伤吹不得风,还是进屋的好。”
风独影闻言,却没有动,只是抬眸扫了扫四周,然后将目光落在前方,“这里是什么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浪涌动间便层层波光闪烁,仿佛是一片无垠的银色光海。这样的海天月色,她还不曾见过,却是别有风味,一时看得心旷神怡。
“这里是东溟海边的渔村。”那人一边答着一边跳下礁石。
从他落地的声音风独影可听出,虽是身手矫健但显然并无内力轻功,大约只是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
“原来已经到了东溟海。”她喃喃一句。
东溟海位于大东的东部,虽是与北海相连,但已不在北海之境,这么说来她倒是阴错阳差的从海上回到大东了。那些跟随她出海的将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伤落海的消息,还不知怎生的着急,只怕还会迁怒于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笼。
在风独影沉思时,那人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尽管此时一身旧旧的灰布渔妇装,头上更是缠着土色的布巾,模样刻薄一点可以说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这样沉默站着便有一种高崖凌渊的气势,只是他看着却无由的生出叹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样了?”风独影再次问他。
“应该没事。”他据实答道,“那日你受伤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风浪太大没法接近。后来我虽救起了你,但暴风雨即要来临,风浪里多停留一会便多一分危险,所以只好先回岸,远远的曾见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来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们都安然回岸,又看着自己获救,自然大哥他们也就不会忧心了,风独影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她神色一敛,“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后道:“在下是一名游子,姓易,家中行三,唤我易三即可。”
这样的回答模糊且带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风独影看住他,目光如剑般明亮锐利,似能剖开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并未在她的目光下有丝毫闪躲,而是坦然与她对视,神情间自有一种无畏的随意。
风独影看了他片刻,然后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颔首,“我姓风,排行第七,你唤我风七就是。”
易三闻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了然之色,“那好。风七姑娘,今夜虽是月色不错,但你的伤若吹风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让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说着手一摆做出恭请的姿态,笑意盈盈里自有潇洒不拘的风度。
许是那人的笑让人心神舒畅,风独影唇角微弯,亦勾一抹淡笑,“多谢。”只是这一笑却引得脑袋作痛,先前为笛曲所迷,而后又专注于谈话,倒是忘了头上的伤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风独影跟在他身后,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问他:“你吹的曲子叫什么名?”
“《解忧曲》。”易三答道。
“解忧曲……”风独影默默念一声,“倒是曲如其名,我从不曾听过这般美妙得可一扫人间忧愁的笛曲,仿佛是……”她说到这忽然顿住,只因想起了另一个擅于吹笛的人。
“仿佛什么?”易三回头看她一眼。
“仿佛是……”风独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绸似的广袤夜空,脑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你吹的笛曲,就仿佛是云霄之上天池里的水和着轻风缓缓飘落。”
易三闻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风独影会是这么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颜一笑,“得风七姑娘如此夸赞,倒不枉我为姑娘吹笛一宵。”
这话里略带调笑之意,风独影不由一怔。这么多年来,敢在她凤影将军面前调笑的似乎只有那个胆大包天的顾云渊。
默默想着时,不知不觉便走到了。
夜色里一座老旧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里传来两道平缓的气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进到屋里,易三点亮了灯,风独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处是间堂屋,左右各有一间房,左边那间房就是她睡过的,而那两道平缓的气息却是自堂屋的后边传出。
易三点了灯后便轻步走到堂屋后边,掀了帘子进去,不一会儿出来,手中端着一碗饭一碗鱼,摆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也该饿了,这是幺婶特意热在锅里的,就担心你醒来饿着了。”
那碗鱼是以指长的小鱼过一遍油,然后再细火煮汤,最是鲜嫩甘美。
风独影此刻闻着香,倒真觉得饿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来。
不一会儿吃完了,易三提过一壶茶水,倒了两碗,“这个渔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隶属沛城境内。这屋是海幺叔的,他家就他与幺婶两人。那日风雨里船到了这里,幸得幺叔与幺婶收留我们。”
“喔。”放下碗筷的风独影点点头,这一点头便觉得头脑又重又晕,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一样的疼痛,不由得抬手撑住脑袋。
易三见着,道:“你头上被砸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流血很多,这几天肯定会常有头痛头晕之感,至少也得将养一、两日等伤口结了疤才好些。不过还算幸运,只差半寸便到太阳穴了,否则焉有性命在。”
“嗯。”风独影闭着眼等晕眩过去。
易三看她那样,起身走至堂屋后边,片刻便端着一碗药回来,道:“你喝完了这碗药后再去歇息。”
那药是才从罐子里倒出来的,色泽褐黑,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苦香。风独影面无表情的看着,没有动。
易三看她一眼,将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趁热喝了。”
“不过小伤,过两日就好了。”风独影将药碗推远一点,竭力忍住以手捂鼻的冲动。
易三挑眉,“难道堂堂凤影将军怕喝药?”
闻言,风独影顿下巴一抬,睨着他道:“你用不着激将法,本将不是怕,本将是讨厌喝药!”
“哦?”易三眸光一转,然后云淡风轻的道,“今日烈阳当空,海幺叔出海劳作一天,捕有半筐鱼,然后背着步行数里,到了镇上换回你眼前这剂药。”
风独影沉默。
易三只是将药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冲她微微一笑,似乎说:我不会强压着你喝的。
半晌,风将军低头,如临大敌般看着药碗,然后双手慎重端起,屏住呼吸,再一仰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随即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手便伸向茶碗。
“不行!”易三却压住茶碗,“茶水解药性。”
风独影极力压住喉间呕吐的欲望,眼眸瞪向易三,大有他再不放手便要一掌拍翻他的意思。
“吃这个解苦味吧。”易三手腕一翻,便塞了一样东西到风独影嘴里。
风独影不妨他这招,被塞个正着,顿时嘴里一股浓浓的酸味弥漫开,直酸得她两颊打颤,眼眶里都冒出泪意。
“这酸竹子是幺婶为她家怀孕的侄媳晒的,我想着你喝药后估计也得点东西压苦味。”易三的声音温柔如水,可不知为何风独影听着就觉得这声音里藏着笑意,所以她捂住嘴巴,狠狠的瞪着他:谁稀罕你这酸东西了!只可惜此刻她眉头拧成一团,凤目里蒙着一层水气,大大折了凤影将军的气势,只搏得易三公子哈哈一笑,“这药你还得喝几日,喝惯了就不怕苦了。”
“本将不喝!”风独影使劲咽下那酸竹子。
“都是海幺叔捕了鱼换的药,幺婶守着火熬个多时辰的。”易三闲闲淡淡抛下一句。
“……”
可怜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风将军,此刻看着对面的人,竟是束手无策。
这没法下达命令,也不能一剑解决。
最后风将军起身,丢下一句:“头痛,睡了。”便火速回房,似乎生怕身后又冒出一碗海幺叔一日劳作换来的药汤。
身后易三微笑的看着她,直到帘子落下掩了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静静站立一会儿,也转身回屋歇息。
一夜无话,安然过去。
第二日早上风独影醒来,觉得头也不再痛了,精神也爽了,走出了房便见着了屋子的两位主人。
海幺叔约莫五十来岁,一张脸被海风吹成了黝黑的干桔皮,但声音宏亮身板结实,显得精神奕奕的。而他的妻子幺婶则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眉目慈善,圆圆的脸上不笑也仿佛带着三分笑。
“姑娘可算醒了,头上的伤痛不痛?”见风独影起来,幺婶一脸喜笑的招呼。
“不怎么痛了。”风独影摸摸头,然后冲海家夫妇抱拳道,“海中遇难幸得大叔大婶收留,这分恩情风七记下,日后定当图报。”
“唉哟,这算啥恩情的,谁出门在外不会有个不便的,只要姑娘与公子不嫌弃,尽管住着就是。”幺婶赶忙摆手,又一推幺叔,“老伴你去灶房里把饭菜端出来,我给姑娘打水去。”
海幺叔憨实的笑笑,便转身去了灶房,这时对面房睡着的易三也起床了,幺婶很快打来水,让两人洗漱。
洗漱后,四人坐上方桌用饭。一盆炖得浓香扑鼻的鸡,一碗煎得外黄里嫩的鱼,一碗豆腐,一碗青菜。风独影看着,不由眉尖微蹙。
幺婶瞅见,忙道:“可是不合姑娘胃口?姑娘想吃啥,告诉婶子,回头叫老头子去镇上买。”
那日风雨里易三抱着风独影上门,只道海中遇难,请求收留几日。海家夫妇见他怀中的风独影一身的血,又穿着铠甲,手中还紧握着长剑,换作常人定是惊惧交加,不敢收留。可海家夫妇长居海边,日对这辽阔的大海,养成了一副豁达胸襟,又年已半百,早是历尽人世沧桑,所以看着形容狼狈的两人,什么多话也没问,赶忙请进了屋,烧水、送药、做饭,招待得十分的周到热情。
等到将易三与风独影收拾出来,看着两人出众的仪容,夫妇俩惊异之余也知其定然出身不凡,所以这顿早膳已是做得极为丰盛了,就是担心两人吃不惯这简餐陋食。
风独影却摇头,道:“一餐吃饱就可,大叔大婶不必如此破费。”她出身寒微,知道平常百姓家日子的艰难,而桌上这一顿大约是倾这个家的所有了。
海家夫妇本当她是不满意饭食,没想到她会有这番话,微微惊愣过后,倒是对这姑娘打自心底生出喜爱。
“这鸡是自家养的,鱼是海是捞的,豆腐去镇上用鱼换的,青菜也自家地里摘的,都没花钱,所以姑娘尽管吃。”海幺叔笑着道。
“老头子说的是。”幺婶连连点头,“姑娘既是不嫌弃,那就多吃点,你受了伤,更是要补一补。”说着将一只肥大的鸡腿挟到风独影碗中。
“多谢大叔大婶。”风独影接过了鸡腿,抬头之际正撞上对面易三的目光,不由得微怔。那双眼睛里有着笑意与赞赏,还有着一份令人费解的温柔。
只是易三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拾起碗筷,含笑招呼:“吃饭。”
一顿饭,四人都吃得很香。
早饭过后,幺婶果然是又端来了一碗药,风独影看一眼易三,易三很温和的笑笑。无奈,她只得再次屏息饮下,不过她饮药前先倒了一碗开水在旁,药碗一放赶忙端起开水漱口,喝得太急被呛住了,由不得咳起来。
“姑娘慢点喝。”幺婶看着不由上前替她拍背,“真是个急性子,喝口水也会呛着。”
旁边易三看着,摇头叹息而笑。
风独影又喝了几口才止了咳,背上拍着的厚实手掌让她颇不习惯,不着痕迹的避开,然后顺手将碗放在幺婶手中,“多谢大婶。”
“不谢,不谢。”幺婶接过了碗,“大姑娘中午想吃什么?老头子昨日打的鱼卖完了,可还有些螃蟹,中午就吃蟹如何?”
“行。”风独影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出屋外。
屋子外,海幺叔正将渔船推出海面,看得她出来,冲她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上皱纹层层,如同一朵瘦菊铺展,朴实又温暖,于是风独影由不得回他一笑。
目送海幺叔驾着船远去,她绕着木屋随意走了几圈,便在屋檐前坐下。戎马多年,她从没如此清闲过,呆在这陌生的地方,看着这陌生的大海,颇有些无所适从。
易三出来,看她无聊的坐在阶前发呆,站了片刻,便道:“我要去镇上,你跟我一块去吧。”
风独影抬眸疑惑的看着他。
易三不等她回答,跟屋里的幺婶招呼一声,便抬步前去,“走吧。”
风独影想想与其无所事事的坐在这,不如出去走走也好,便跟在易三身后。
两人走在路上,一开始是易三走在前,风独影跟在后,可走了一段后,就变成了风独影在前,易三在后。
看着风独影扬头挺胸,身形笔直,阔步前行,那姿态不是去闲逛,而是去赴朝会。
“不用走这么快。”易三伸手拉住她。
风独影被他一拉,不由停步。
“去镇上不过几里路,用不上半个时辰便到了。”易三似乎知道风独影不喜欢别人的碰触,很快便放开了手,指向道路两旁,“反正我们只是闲逛,那沿途看看风景也不错。”
路的两旁长着不少野菊,黄的、白的点缀于丛丛野草之间,草地上放养着几头牛羊,不时哞咩几声,稍远一点的农田里长着荗盛的庄稼,有几名汉子赤着胳膊挥着锄头在地里干活,再远一点,那些草庐木屋前有女人咯咯逗弄鸡鸭……清晨的阳光洒落于屋野花树之间,一派明朗和丽,到处都显得生机勃勃。
这样的风光,风独影自然是看到过,却不曾真正看入眼,此刻跟着易三的脚步,慢慢的走着,慢慢的看着,风和日丽之下,倒是真的觉得放松舒服。
“唉呀,不好!”冷不妨易三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快步便往左旁数丈远的一株高树跑去。
风独影移目望去,便见那株高树的杈丫间筑着一个鸟巢,巢里三只嫩黄的小鸟喳喳啼鸣,而在鸟巢的外面一条灰褐色的>..长蛇正把脑袋伸向巢里的幼鸟。
“滚开!”
易三一边跑去一边喝叱,同时弯腰捡起石子扔向树上的长蛇,只可惜离得太远,手法又不准,那石子都穿树而过,并不曾惊动长蛇。眼见着长蛇张开了大口,易三心头一紧,顿是飞快的奔到树下,一拳击在树干上,想摇动高树惊走长蛇。
“沙沙沙!”大树晃动了一下,然后长蛇从空坠落,那刻易三正抬头关切的望向树上,于是长蛇几乎是挨着他的鼻尖擦过,吓得他猛然后跳。等缓过神,按下砰砰的心跳低头看去,长蛇在地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蛇身七寸处贯穿着一个指尖大小的血洞。
他转头往风独影望去,正见她拍了拍手,显然方才千均一发之际是她投石射蛇。抬头望上树杈间,鸟巢里的小鸟儿似乎也知道躲过了一劫,齐齐喳鸣,仿佛向他致谢。
“没事了。”易三冲着小鸟们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回到大路上,对风独影道:“姑娘好功夫。”
风独影却理也没理他,抬步便走,就像只骄傲的凤凰,目不斜视的昂首前行。
身后易三摇头笑笑,然后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约莫走了一里的样子,易三忽然又道:“我闻到桂花的香味了。”他说着站定,并伸手拉住风独影的衣袖。
为免幺婶的旧衣裳扯破,风独影只好停步。
易三左右望了望,然后扯着她的衣袖便往右边的林地走去,风独影只能无奈的任他牵着走。一路走过,桂香越发的浓郁,走出数十米,果然见一株桂树夹在一片柏木林里,千层翠叶里点缀着星黄万点,十分的醒目。
“正好摘些回去泡茶喝。”易三入开风独影的衣袖,悠然走向桂树,并自袖中取出个小布袋,伸手便摘起桂花来。
风独影站着不动,看着前方摘着桂花的人,只觉得莫名其妙。既然要去镇上那就该直往镇上去,要喝桂花茶去买不就是了。
“你也过来帮忙。”易三忽然转身冲她招手,“自己摘的桂花泡出茶来,喝着格外的香。”
风独影鼻孔里嗤了一声,然后抬头望天。她又不是三岁小儿,会被这种话哄住。
易三眼见她不动,便又道:“你这会住在幺叔幺婶家,身无分文,等于是白吃白喝,所以至少摘点桂花回去泡杯茶给他们喝,以回报他们的收留大恩。”说到这,他眸光一转,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有手有却的人都该凭己之力换取衣食才是,焉有不劳而获之理。”
闻言,风独影愣住,呆呆看着易三。“凭己之力换取衣食”不久前她才是说过,倒想不到今日换成了别人来说她。
过来帮我摘桂花吧。“易三微笑依旧。
默立了片刻,风独影终是不情不愿的移步过去,尽管她从来都不曾欣赏过那些摘花闻香、簪花添容的女子。
“把这些黄色的花摘下,不要摘叶子,也不要折了枝干。”易三一边摘一边教她。
本将又不是傻子,难道连这都不知道。风将军肚子里又是冷哼了一声。
尽管这是凤影将军第一次摘桂花,但她摘桂花的动作却是相当的好看。只见她目光一扫,指尖随即划过,便有一撮桂花夹在指间,左掌一伸便接在掌心,再指尖划过,又一撮桂花在手……如此反复,随着左掌上的桂花从小撮慢慢变成小堆,本来不甘的心情也散了,觉得这摘桂花也不错,还可以练习“拂尘指”,而且置身于这沁人脾肺的袅袅桂香里,让人心神安宁又轻快。是以到最后反是比易三摘得更快更多,因为无论是步伐移动还是手指的敏捷,易三都比不上她,而且那些长在高处的花她只需轻轻一跃便掬于掌心。
等到易三喊“够了”时,她瞅瞅自己衣襟里兜着的一大堆桂花,再看看易三布袋还不满三分之一,风将军下巴一扬,道:“回头泡了茶,你只一杯,余者皆是我与大叔大婶的。”
易三看着她那模样不由得发笑,道:“这些桂花若泡了茶足够喝上一月了,所以用不着这么多,你摘的那堆回头叫幺婶做桂花糕吃。”
风将军看看兜着的桂花,想做成桂花糕也不错,只是再一想,泡茶既然不需要很多,那干么要她来摘?难道她被耍了?
她这么想着时,易三已将她兜着的桂花全装进布袋里,然后顺手从桂树上摘下一枝插在风独影乌黑的发髻上,“这就当是你帮忙摘桂花的谢礼。”那一枝碧叶相对,中间夹着三朵桂花,素淡无华,倒衬风独影此刻朴实的装扮。
风独影怔愣着,而易三不等她回神,牵起她的衣袖便走,“走了,我们去镇上。”
被牵着走在大路上时,风独影才回神,抬手碰了碰髻上的桂花,犹疑了片刻,终是未有取下。
于是,凤影将军也做了一回摘花、簪花的女子,闻着幽幽清香,竟是怎么也找不着一点讨厌的感觉。
六村镇不大,其实说白了就是海家村、穆家村、胡家村、王家村、张家村、甄家村这六姓六村组成的小镇。镇上自然是有些店铺的,街道上也摆了些小摊,也有些村人们过往,看着还算热闹,但自然不能与帝都的繁华相比,所以风独影走在这镇上也没啥新奇的感觉。
“你怎么又走这么快了。”不知不觉中风独影又是昂首阔步前行了,易三干脆牵住她的衣袖不放,“你跟着我走。”
于是乎,这一路易三便没放开过袖子,风独影只得放缓了脚步跟着,两人本就形容出众,这一走在街上还不招得满街的人注目。可易三落落大方,完全不在意,风独影更是无视那些目光,偶尔凤目扫过,那些与之目光相撞的只觉寒光沁肌,bbr>99lib?无由的生出惧意,赶忙低头再也不敢多看。
而一个上午,风独影被易三拉着做了许多她从没做过、本来也绝不会做的事。
路过臭豆腐摊时,易三要了两串,一串递给风独影,然后就牵着她在大街上边走边吃;路过首饰摊时,他一个大男人却在那里左挑右捡,还选了几样在她头上比划,最后挑了支雕着凤凰的桃木簪插在她头上;看到了有说书人,他拉着她蹲在路边听了两个章回,人家说书人说时他就在她耳边悄悄说另一版;看到了绸铺店,他又拉着她进去说她也该做件衣裳了,不能老穿幺婶的,一定要她选了颜色才肯走;碰到一群小孩在玩陀螺,他竟然也拉着她要加入,这一回倍感丢脸的风将军强行拉着易公子走了……
直等到饿了,易三又拉她在路边的一个小面馆里用膳,一人一大碗面条,吃得风独影差一点撑着。吃完了面条,两人又喝了一碗面馆提供的粗茶,歇息片刻,结了帐,正要离开时,忽然听得一阵哭喊声传来。
“唉呀!你这夭寿的李麻子!烫坏了我的绣屏啊!后天甄家就成亲了!这可怎么办啊!”女子的哭喊声引得街上许多人围观。
“走,去看看。”
风独影本往另一条街抬去的脚步被易三一扯衣袖,便只能收回。风将军默默叹口气,反正一上午被他拉着做的事多着去了,不差这一宗凑热闹了。
“我绣了整整一月啊,眼睛都要瞎了才绣出这绣屏!李麻子你炉子这一倒,便全毁了!老天爷啊,我可怜的春妞儿啊,这可怎么办啊!老天爷,你太欺我们孤儿寡母了!老天爷啊……”人群中一名妇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大喊着。
“胡顺嫂,我真不是故意了!”旁边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年轻小伙想上前扶她,却被她甩手挣开。
“你不是故意的,可我的绣屏怎么办啊?你毁了我的绣屏,我的春妞儿就得赔得甄家了!你这天杀的!我可怎么办啊?老天爷啊!我的春妞儿才六岁啊!我可要怎么活啊!”妇人捶地大哭,脸上涕泪纵横,十分可怜。
围着人群多是叹息,还有的上前劝说,可妇人坐在地上不肯起身,只是悲嚎着。
两人看着都不明前因,于是易三问旁边一位中年妇人:“大婶,这是怎么回事?”
那大婶回头一看,见一双男女并肩而立,仿若瑶台璧玉,顿时眼前一亮,忙向两人细道详情。
原来地上嚎哭的妇人村人都称胡顺嫂,是个苦命人,自小父母双亡,养在叔家,受尽婶娘打骂,好不容易长到十四岁,被婶娘以五银叶买给了胡顺做媳妇。好在胡顺是个老实人,在镇东头的大户甄家做花匠,挣着的工钱虽不多可也能养家糊口,而后又生了个女儿春妞儿,一家和和乐乐的。可这舒心的日子也没过多久,三年前胡顺得了痨病,一家重担便落在胡顺嫂一个妇人身上,起早摸黑的劳作,可本就是清贫之家,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一家吃喝,又哪来余钱治病吃药的,只好上甄家借,看在胡顺曾做过工的份上,甄家肯了,前前后后借了三十银叶,可最后还是没能把人留住,半年前死了。
胡顺嫂掏空了家底买了棺材葬了男人,可欠着甄家的钱还没还,于是求甄家宽限,甄家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就宽限了半年。只是三十银叶于小康人家来说都是数年的收入,更何况胡顺嫂一个女人,她又上哪挣这三十银叶去,自然是依旧还不上,甄家便要拉她的春妞儿抵债,胡顺死后胡顺嫂就留这么一块肉,要了去就等于要她的命。邻里给她出主意,去求甄家老夫人。
甄老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眼见着胡顺嫂哭得可怜,又曾听胡顺说过自家媳妇绣工好,便给匹绸布,让胡顺嫂绣一幅花好月圆的绣屏,给长孙成亲用,就当是抵了欠债。于是胡顺嫂日绣夜绣,辛苦了一个月终是绣好了,正要送去甄家,大街上却与匆匆赶回家的烧饼担李麻子撞上了,绣布没拿稳掉地上,偏李麻子也没担稳担子,炉子落地上,炭火贱出,落在绣布上,便烧了好大两个洞,这绣屏算是毁了。
听了前因后果,再看地上哭得如丧考妣的胡顺嫂,两人都沉默了。风独影正想着要不要去街上找个富人摸个三十银叶来帮这胡顺嫂时,却见易三走了过去,蹲下身温和的对地上的胡顺嫂道:“大嫂,莫哭,我有法子帮你。”
一听这话,胡顺嫂抬头,泪眼模糊的看着一个仿如天神的男子,顿吃惊得止了哭声。
易三捡起地上的绣布,见白色的绸布上方绣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方一簇红色牡丹娇艳如霞,绣工确实相当精致,只可惜牡丹花上两个硕大的黑洞,生生毁了这花好月圆图。他将绣布递给胡顺嫂,“大嫂,你先回去,明日的辰时你到这里来,我送你一件完好的绣屏。”
听着这话,胡顺嫂顿时呆了,便是周围人群亦是惊愕不已。要知这绣屏胡顺嫂绣了一个月才绣成,便是再绣一件也不可能一日内完成,所以都奇怪这位公子有什么法子可还胡顺嫂一件完好的绣屏。
“大嫂,相信我,明天我会给你一件一模一样的绣屏。”易三微笑道。
那张俊美的脸上绽出微笑时,就仿佛神袛给于的承诺,奇异的安抚了胡顺嫂,于是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来,大嫂起身。”易三扶起胡顺嫂,然后目光看向人群,“麻烦哪位乡邻送大嫂回家去。”
“胡顺嫂,婶子送你回去。”一时便有个妇人上前扶住胡顺嫂,一边走去一边劝说着,“有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绣屏已毁了你哭也哭不回,倒不如先信了这位公子的话。回头婶子也找乡邻想想法子,总不能让春妞儿给甄家拉去的。”
眼见那胡顺嫂走了,人群便也散了。
“你要如何给人家一幅一模一样的绣屏?”风独影满是稀奇的看着易三。
易三回头,目光打量了她一眼,含笑不语。转身,牵着她去买了些丝线,又租了个大的绣架,便与她一道回了海家村。
回到海幺叔家后,易三唤来海幺叔与幺婶帮忙,先请幺婶将买给风独影做衣裳的白绸框在绣架上,然后请幺叔寻来了两根长木,以绳索将绣架绑住,接着搬到屋外将撑着绣架的长木牢牢钉在地里,于是绣架便竖起了米高,他又去搬了一张桌子,上面置着针线与画笔,还有一碗兑得极淡的朱砂水。
忙完了后海幺叔与幺婶继续干活去了,而易三将针与线递给风独影:“帮忙穿个针吧。”
风独影疑惑的接过,暗想他难道要亲自绣花?穿针这事风将军虽是头回做,可凭她的眼力与手法,自然是轻而易举。
穿完了,易三却又递回到她手中。
风独影莫名其妙,凤目斜睨着易三,道:“你难道是想要我来绣?那不怕告诉你,我长到现在,十八般武器件件拿过,就不曾拿过一次针线。”
不想易三闻言,却颇有同感的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姑娘武艺绝伦,所以才求助于你的。”
风独影眉头一挑,“你想求我干么?你要是想帮那位大嫂,我多的是法子。”
易三又点点头,目中含着笑意,“我知道姑娘的法子多,可也不外乎三个。一是自掏腰包给她三十银叶还债;二是勒令甄家再次宽限或是直接销债;三是从甄家或街上顺手牵羊个三十银叶给胡顺嫂。”
身为风将军,当然是选择其一,但此刻不是将军的风独影依照她的脾性很可能选其二、其三,所以被说穿了她也只是下巴一扬,道:“难道不行?”
“当然不行。”易三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首先你我此刻都无三十银叶,肯定是没法自掏腰包的;如果以武力或其他方式胁迫甄家答应了,可你我不可能一直留于此地,而甄家是本地大族,你认为以后胡顺嫂的日子能好过?至于顺手牵羊,六家镇的人都知道胡顺嫂家穷,忽然间有了三十银叶还债,那丢了钱的能不知道原因?况且那些人的钱也许也是有着急用的,你忍心偷?”
于是乎,下巴本来抬得高高的风将军听完后,不由得扭过脸看向另一边。
易三看着她那姿态,不由得摇头轻笑,眸中隐隐流露出温柔宠溺之色,只可惜风独影此刻背着身看不到。“甄家从借债到催债都讲了信用,胡顺嫂也得要讲信用才是。”
风独影听着,便哼了一声:“要绣牡丹屏,你要么去求幺婶,要么你自己绣,求我是没用了,我可不会绣花!”
易三又是一笑,也不再争论。他走到桌旁,拾起画笔,点了一下朱砂水,移步至绣架前,略一沉吟,然后伸臂在绸布上方轻轻一划,洁白的绸布上便出现一道淡红的弧线。画完了,他回头对风独影道:“方才我已见识过姑娘的暗器功夫了,所以姑娘能否试试,以手中的针穿过这处,然后针自这处穿回到将军手中?”按他的说法,也就是针自弧线之下穿过,然后自弧线之上穿回。
风独影看了看一丈外的绣架,“这有何难。”话落时,手一扬,银针飞出,引着钱穿透绸布,她指尖再一勾,穿飞而去的银针便掉头回飞,自那端穿透绸布再回到风独影手中。
易三上前细看,银针所穿位置就是他方才所指的地方,分毫不差,不由望向风独影赞道:“好眼力,好手法。”然后他又指着白绸道,“那姑娘能否以方才的方式将这道朱线穿满?”
风独影不答话,只是手腕一挥,银针刹时飞出,又瞬即回飞,那速度直如闪电般,易三不由瞪大了眼睛,可最后他却是根本看不清楚,只觉眼前银光闪烁,灼得他眼花了乱,直待风独影停手,银光没入她的掌中,易三才觉眼前重复清明,往绸布看去,那一道画笔画下的朱色弧线已被密密紧紧的金黄丝线覆盖,而且没有一针超过了弧线之外。
易三微笑,没有说话,只是在绸布上再画下一道弧线,再次让风独影飞针引线。如此这般,易三画下一道又一道或直或弯的线条,风独影则一次又一次飞针……到了月上中天,银辉泻地时,那些线条已组成了金黄的圆月与红艳的牡丹,铺在洁白如雪的绸缎上,随着海风轻拂而动,就仿似牡丹随风轻舞。
“这……”风独影手握银针,呆呆看着绸布,不敢相信眼前这美丽的圆月与牡丹竟是出自自己之手。
“从此以后,姑娘十八般武艺之外应再加一样绣花针了。”易三满意的搁下画笔,走至风独影身旁,与她并看那月夜下娇艳颤动的牡丹绣屏。
风独影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银针依旧夹在指尖,她猛然烫手般抛开银针,然后转头看住易三,“你若敢叫人知晓这是我绣的,定斩了你!”风将军认为,若叫她的部下知道她堂堂大将军竟然绣花,那真是颜面无存了!
“唉呀!这是姑娘绣的吗?绣得可真是好!”
风将军的话才一落下,屋内海幺叔与幺婶出来,幺婶一见绣布顿惊叫出声,然后喜盈盈的看着风独影,“姑娘原来有这么一手好绣工啊,真是看不出来。”
风独影顿僵在当场。
“哈哈哈哈……”易三仰首大笑。
风独影不动声色的抬足,然后重重落在易三的脚上。“咝!”顿让他痛得止了笑声,而幺叔与幺婶正兀自欣赏着美丽的绣屏。“再笑,割了你的舌头!”风将军狠狠放话。
易三不笑了,只是看着她,眸中波光盈盈,仿佛溢满柔情。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风独影不由一震,只觉得全身都被束住了似的,极是不自在,于是赶忙转过身,回木屋去。可回到房中,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依是不敢置信,这双手从来只拿刀剑,今日竟然拿了绣花针!
这 7b80."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鬼使神差!
风将军狠狠的甩了甩手,似乎想把方才飞针绣花的事给甩干净。
第二日大清早,易三又拖着风独影去镇上送绣屏。
胡顺嫂果是早早等着,一见那完整无瑕的绣屏,激动的向两人跪地磕头:“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旁边的李麻子万万没想到两人竟然真的给了胡顺嫂一块一模一样的绣屏,亦是感激万分,不由分说便从他的烧饼担里拿出几个烧饼塞两人手中,一个劲的说:“恩人,快吃!恩人,快吃!”
旁边几位乡邻也纷纷向两人致谢,感谢两人帮了胡顺嫂。
风独影从来都是为人所敬畏的,如同今日这般被这些朴实热情的乡邻围着表示感激还是第一次,颇有些手足无措,可看胡顺嫂那愁苦的眉头展开,露出欢喜的笑容时,那崩着的身体不由得放松,心头也生出欢快来。
离了众人后,易三继续拉着风独影在镇上闲逛,发现街上有许多在卖花灯,两人一想才知道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了。
逛到申时要回去了,易三又拉着风独影去绸铺店重买了白绸要给她做衣裳,付钱时,风独影瞟见易三荷包鼓鼓的,里面金光闪烁,不由得顿主。一枚金叶等于一百枚银叶,他明明有钱,却不给胡顺嫂,看其为人也不似吝啬寡情之辈,那是为何?
风独影百思不得其解,一路都抱着疑团,回到海家村时正是霞光满天的时候,橙红的霞光里,蓦然一个声音跳入脑中。
“与你并肩同行,却不是想与你就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许多的人,许多的店铺,许多的东西……我想拉着你在路旁的茶楼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铺里买两个包子一人一个边走边吃;想拉你一块儿进街旁的古董铺或是首饰铺里为你挑选一两样喜爱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树,看一看那擦肩而过的人……我就想拉着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诉你,不要那样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尔也转个身回个头,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刹那间,她心跳如鼓。
那是顾云渊曾经说过的话,可是……竟与易三今日所为不谋而合。
竟然……竟然会这般巧?
风独影看着海天霞色,再侧首看一眼旁边神情自若仿佛无牵无挂无忧无愁的易三,心头一片茫然。
用过晚膳后,风独影又坐在屋前发呆。
其实她头上的伤结了疤便无大碍,其实在第二天她便应该离开回帝都去,而她却在这海边停留。她知道兄长他们肯定在担心,可不知怎的,她心里却一点也没有迫切回帝都的想法。
而这两天,呆在这海家村,倒也还算轻松舒服,只是心里老觉有点不对劲。
“给你看一样东西。”正怔神间,身旁传来易三的声音。
她移首。
易三在她身旁坐下,手中端着一个半尺方圆的白瓷海碗,碗里盛着水,水中泡着一枚比鸡蛋要大一圈、壳呈淡青色的蛋。
看着海碗里泡着的蛋,风独影已懒得去奇怪并疑惑,反正怪人做怪事。
“给你拿着。”易三将蛋从水中取出放在风独影手中。
触手,有些微烫。
“这是一枚活蛋,就是上次在海里捡回的,一直养在温水里。”易三将手中瓷碗放下,“你内力深厚,所以拿着时要让你手掌的热度与蛋壳的等同。”
风独影听了这话皱了下眉头,但还是催动内力让掌心发热,“这里面什么?鱼?乌龟?鸟?”
易三微笑摇头。
“总不会是条龙吧?”风独影抬眸睨着他。
“等会就知道了。”易三神秘的笑笑。
“嗯?”风独影不解,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掌心的蛋震动了一下,不由吓了一跳,可去看时它却又不动了,她瞪目看着易三,“这里面真有一只什么东西?”
易三依旧笑而不语,只是伸手拿起风独影另一只手覆在蛋上,“你要这样两只手捂着它,不要放开。”
风独影皱眉,“我可不想拿,把它放回水里就是。”说着她便伸手,想去拿那只海碗。
可易三手一伸,海碗一翻,水全部倒在了屋前的地里,“唉呀,这可得重新烧水才行,委屈姑娘多捧下,我去烧水就来。”说着他捡起海碗,起身进屋去了。
身后,风将军扭着脑袋瞪他,目光绝对的锋利如剑,可惜没能刺穿易公子的背,易公子又没看到,所以杀伤力为零。
回头看着自己的手,几次欲扔了,可手却一直没动,就这样捧着,也不知道是过了一刻还是两刻,风将军手腕都有些酸时,掌心忽然又传来震动,接着有“咚咚”声响,虽则轻微,但凭风将军的耳力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正奇怪时,蓦地传来“咔嚓”声,然后掌心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刹那间,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的凤影将军蓦然“啊!”的一声大叫,那惊恐的声音不但把易三引来了,便是海幺叔与幺婶都惊动了。
“姑娘,怎么啦?”幺叔幺婶关怀的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一张脸都白了,交合着的手一动也不敢动,满脸惊惧看着易三,“快!里面有东西!”
“别怕。”易三走近,微笑着安抚风独影,“我来。”
他伸手轻轻拉开风独影捂在上方的手,顿时露出掌心里的蛋,此刻蛋已破了一个洞,里面一只湿漉漉的脑袋伸出,刹那风独影浑身一阵激淋,完全是不加思索的,手猛然一缩,顿时那蛋壳包着的小东西便往地上掉去,幸好易三眼明手快,赶忙接住了。
“可怜的小东西,才一出世就被你娘抛弃了呀。”易三柔柔道,一手捧着,一手剥开蛋壳,帮助里面的小东西出来。
是一只雏鸟,长着稀疏羽毛的身子粘乎乎的,风独影只看了一眼便马上纵身往大海方向掠去,其迅若雷电的速度,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姑娘,这有什么好怕的。”幺婶不由奇怪的唤一声。
易三抬目,看着那飞奔而去的身影,目光深幽。
风独影奔到海边,忙伸双手在海水里来回甩动,然后又使劲的搓洗着,似乎要搓去方才的湿漉粘乎。
搓着搓着,她猛然醒悟哪里不对劲了。
她——大东朝的凤影将军!从小到大,从来我行我素,兄长们对她亦是百依百顺,从来不会要求她做什么,更不会强迫她做什么。而这人,他没有强迫她,可他每每一句话便让她不知不觉中顺从了,从来没有想过的、从来也不会做99lib?的,可他都轻描淡写间让她做了。
就仿佛……她被他给管束住了!
怎么可能这样?!
那个人,她自信一掌就可让他赶赴阎罗殿,可是……她却不能。她风独影竟然对一个没有武功的、不知底细的陌生男人毫无办法?!
这种茫然不解束手无措的感觉,简直是比百万大军更来得恐怖,更令她惊悚!
“你不该怕才是。”身后传来易三的声音。
她一震,深深吸气,收敛心神。然后站起来,转过身,面上已再看不出丝毫端倪。
易三双手捧着雏鸟,看着她,目光清澈却又深邃,“这只雏鸟是诞生于你的手中。”
风独影闻言一呆,抬起自己的双手,垂眸看着。
这双杀人如麻、沾满血腥的手,竟然也能有生命生于其上?
她抬头,茫然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人生的道路上自然是该有目标,自然也该是勇往直前,但是偶尔也应该放慢脚步,让自己休息片刻,赏一赏道两旁的风景,看一看其他的人事物,听一听路上其他的脚步声,思索一下这一路的得与失,这样……”
易三捧着雏鸟望向大海,神情如天神高贵温柔。
“你才会知道下一步如何走。人生的路那么长,开始的第一步是正确的,可走到中途时路上的风景不同,路上的人事物也不同,也许该换另一种走法。”
那清清淡淡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鸣响于风独影耳边。
第六章 月潮如诉
第二日早晨,风独影一觉醒来,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很特别但听着又很愉快的声间,惊奇之下不由马上起身。
步出木屋,便有清爽的海风拂面,令人精神顿爽。
海边沙滩上,海幺叔在敲敲打打的修理渔船,偶尔也抬首望向海面,远处的海面上……
风独影一眼望去,顿心神一震。
宽广辽阔的大海上,一条灰色巨鱼驮着易三浮于海面,另有三条巨鱼围着易三游玩着,时而飞跃半空,时而潜入海中,时而分头游开,时而首尾相连……在海上游出各种动作,摆出各种姿态,而驮着易三的巨鱼一会儿凸起背脊将他托至半空,一会儿又驮着他转着圈儿的游,伴着巨鱼发出的愉悦叫声……就仿佛是它们在为易三歌唱欢舞。
那时刻,正旭日初升,朝霞满天,倒映得大海一片绯红。而海天一色里,人鱼嬉闹是如此的神奇美妙,仿如一卷旷世难求的画图,却是难以分辨这画的到底是天上还是海中。
风独影一生历过无数奇人奇景,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看呆了。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小鬼就爱玩,看看我一身衣裳全都湿了。”
易三欢畅的笑语洒落海面,随着巨鱼的浮动在海上时飞时落,天青色的衣袍在绯光里飘展,那一抹湛蓝竟是压过了满天满海的霞云,于这绝世画图上横空抹下清光逸影。
“你到底是什么人?”风独影看着海上那抹天青身影喃喃道。
“这大鱼姑娘还没见过吧?”海幺叔见她出来便停下手中活,与她同看海中奇观,“听老辈的说,这鱼跟人一样聪明,叫作海豚。今日一早起来便听着它们的叫声,老头子正奇怪它们怎么会游到海边来时,易公子便出来了,似乎这些海豚是专门来找他的。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事。”
风独影没有吭声,脑中却划过那夜癸外城大雕驮着他飞越长空的画面,还有大海里巨鱼拉着船飞游而至,狂风大浪中他卓然而立有若天神降临……当夜当日,不曾思索,而此刻再看这人鱼相戏图,便有些触目惊心之感。
“老头子,叫公子和姑娘回来吃饭啰!”远远的传来幺婶的叫唤声。
“好嘞!”海幺叔扬声答应,然后冲着大海呼唤,“易公子,吃饭啰!”
“好嘞!”海面上传来回应。
于是海中跃腾着的人和鱼都停止了嬉闹,而后便见海豚们驮着易三将他缓缓送回海岸边,然后放他下来。
“你们都回去吧,下次再一块儿玩。”易三冲海豚们挥挥手。
四条海豚在海水中抬起它们的头,发出响亮的鸣叫,仿佛回应易三的话,然后再一摆尾,游回大海深处。
易三目送海豚的身影消失后才转身往岸边走来,衣发尽湿,本该形容狼狈,可眉目疏朗,步态豪迈,自有一种落拓大方的气度,看到风独影时笑道:“诶,都忘了。方才应该让你也和小鬼们打个招呼,毕竟它们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风独影看着那张沾着水珠映着朝霞的面孔,“你能驱使鸟兽?”
易三脚下一顿,挑起一边眉头,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道:“它们不过看我顺眼,喜欢与我亲近罢了。要知道除了神仙,这世间是无人有本事能驱使鸟兽的。”
听得这样的回答,风独影眉头一皱,却闻得身旁海幺叔的轻轻叹息,心头一动,蓦然明了。
这样的异能,若叫天下知晓,寻常人必是视为妖祸,不是百般迫害必是惊惧躲避,而某些贪婪之辈则会想将此异能据为己有,必生出千百种毒计来收拢或囚禁。
特异的人,总是不容于世的。
“姑娘,回去吃饭了。”海幺叔见她站着不动招呼道。
“嗯。”风独影应声,抬步回去,走了几步,却忍不住回首望向海面。
那里已一片平静,朝阳洒落,浮光跃金,依旧是美如画图,可方才那欢快的鱼歌鱼舞却仿如幻梦,消逝无痕。
用早膳时,幺婶问两人要不要一起去城里,城里今晚会有中秋灯会,可是热闹好看了。
原来今日夫妻俩要去城里与侄儿一起过节。
海幺叔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有四个兄弟,但战乱年头里三个年幼时便饿死了,只余他与一个大哥长大成人,但大哥成亲不久即遭兵祸死了,嫂子生下遗腹子后血崩也死了。两夫妻没儿没女,把侄子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侄子长大后颇是出息,上城里米铺做伙计,不出几年便自己开了家饭馆,对叔婶也很是孝顺,要接两老去城里住,但两老不习惯,还是在村里住着舒服,于是侄儿便常托人捎些米、油、布等日常用物给叔婶,逢年过节更是把叔婶接去城里一起过。
风独影与易三自然是摇头婉谢了。
“镇上也有花灯,虽没城里的多,但也是挺热闹的。”幺婶见两人不去便又道。
“幺叔,幺婶,你们只管去就是,我与风姑娘都还没在海边赏过中秋节的月亮,所以要留在这里赏月。”易三笑道。
于是早膳过后,夫妻两人收拾了几件衣裳以及一些要带给侄子的海味后,又嘱咐了两人几句,便上路了。这儿离沛城有两个时辰的路,夫妻两人今日住在侄儿家,待明日再回。
等两人走了,风独影坐在屋前檐下,眺望着远处,神色平静里带出茫然之色。易三则是找来了纸、笔以及米汤,在桌前画画剪剪粘粘。
一日便如此安静过去。
到了傍晚,两人用过晚膳,便各搬了张椅子坐在屋前,看着夕阳慢慢落下,看晚霞将大海与天空映染成浓重的绯色。
“这样的景色美则美矣,但总觉得太过壮烈,所以它的下一刻便是暗沉无底的黑夜。”易三望着天边炽艳的晚霞轻轻叹息。
风独影转头看了他一眼,有瞬间的恍神。只因暮色里,那人周身流溢的华彩,竟是胜过了天边的霞光艳色。那一刻,她甚至莫名的想着,不知四哥看到他会有何感想。
“又是一年中秋至,可怜天涯飘零人。”易三忽然轻声念道。
风独影听得,心中一动,道:“你想家了回去不就是。”
易三却摇摇头,声音里隐约带出些黯然:“我是被赶出家门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回得去的。”
风独影闻言微愣,侧目看他。想他这样的人会是因为何种事而被驱逐出家呢?虽是好奇,却没有开口询问。
易三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远处,目光惆怅又怀念。
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两人一直坐着,看那最后一点绯色沉入西天,然后夜幕如穹笼盖,一轮淡淡的圆月自天边缓缓升起,几颗疏星慢慢闪亮。
静静坐着的易三忽然站起身,道:“既然是中秋节,虽只我们两人,也要有个过节的样子。”说罢他转身回屋。
风独影自椅上缓缓起身,仰望天幕上的淡月。
中秋节又曰团圆节,只是今年他们八人是没法团聚了,大哥还在北海,她此刻身在东溟,而帝都里的几个兄弟,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在宫中与百官同聚,还是六人一起饮酒赏月,又或者各自回府与妻儿团聚?若是各自回家过节,那四哥……
等到易三再次出来时,天已全黑了,风独影静静矗立仰首遥望夜空,那本是一个寂寞的姿态,可她眉目间却透着一种.99lib.静谧安宁。
易三看得会儿,道:“来帮下忙。”
风独影回神,转头便见易三两手各提一盏花灯,夜色里一团晕红的灯光绕着他,衬着他面上淡淡的微笑,一种贴人心肺的温暖。
“你忙了一天就是为了这个?”她走了过去。
“既然不去城里镇上赏灯,那总要应个景的。”易三伸直了两手,“来帮忙把灯挂上。”
风独影接了花灯,只是轻轻一跃便将灯挂在了屋檐下,落地后走到屋前仰头看去,亦不由得暗赞易三好手艺。
两盏都是莲花灯,碧色的荷叶上托着洁白的花瓣,洁白的花瓣里裹着一团桔红的灯火,灯光跳动便如同花蕊盈摆,一左一右挂着木屋前,在夜色里仿佛莲花盛开,绽放光华。
不一会儿,易三又提了一个竹篮出来,“我们去赏月吧。”说完了便朝海边走去。
风独影看着他的背影片刻,然后抬步跟上,两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静静面对大海。
天边圆月越来越亮,如同一面白玉圆盘,皎洁明亮,投下的清辉,有如薄薄轻盈的银纱,洒落海面,随着波浪起伏,仿佛是月中仙子在风中舞动着她的纱衣,曼妙无伦。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易三轻声吟道,目光望着天边那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幽幽叹息一声,“只是我们此刻看着的美景,并不是人人可与共享的。”
“世事本如此。”风独影眉色冷淡,“所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亦不过是人之自慰。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离了便是分离了,又怎可能看着同样的景色,又怎能有着同样的心思。”
听着这样的话语,易三不由转过头看她。
入目的面孔有高而饱满的额头,有如画一样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梁,有如菱花般端丽的唇瓣,可以说是世间少有的美丽。只是……那斜飞入鬓的长眉眉尾尖细,那双长长凤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间蕴着一种宝剑般的锋利锐气,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语端坐时自有一种凛然威势。这些于一位统领万军的将军来说,那自是相得益彰,可于一个韶华正当的妙龄女子,在如此安宁静好的月夜,依旧如此面容神态,不由让易三叹气之余亦生怜嗟。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出存于心间许久的疑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可风独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际,却懂了他的意思。虽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晓她是谁的。
所以他在问,她一个纤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剑沾染血孽?即算在当初乱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贵了吗,又何必征战北海千里追敌?
她转头目望大海,静默片刻,道:“最初只是为了活着,后来么……”微微一顿,然后依旧是淡淡的道,“想让幺叔幺婶他们这样的人可以日升出海捕鱼,日落收帆归家。”
那话,简单得近乎平淡,可易三听了却由不得为之动容,看着月华之下布衣粗裳亦华容丰艳的女子,忍不住再次发问:“一生亦如此?”
他这些年所接触过的女子,无论是出身高贵的还是出身贫寒的,最渴望的不过是觅得如意郎君,一生过得和美安宁,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恶扬善的侠女,最终也会放下刀剑,与夫婿相守,有儿女绕膝。千古以来,女子所求的莫不过如此!
风独影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无垠的夜海,目光渺远而又清明,半晌后她的声音轻轻传出,如同夜风划开海潮:“走到今时今日,于这王朝、于这天下百姓,已承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手中的剑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头涌起淡淡的钦佩。纵观历朝历代,最为推崇的便是那些缔建功业之后不恋荣华权势而退隐山野的名臣良将。“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鸟尽弓藏亦不悔?”
这一回风独影却笑了,那张充满凌厉锐气的脸上浮现一抹清淡得如晨风拂晓的微笑,让那张脸瞬若晚莲临风,自有写意风华。
“你所说的,于我们八人永不会出现。”她侧首看一眼易三,凤目里清光流丽,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广无垠之上流动着皓洁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说到底那不过凡夫为求得善终。从我拿起剑的那一天起,我便记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于兵’此言。我一生铸下杀戮无数,我便不求无疾善终。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静,“即算真有鸟尽弓藏之时,我亦坦然受之。”
易三久久无语,只是看着她,眼神极是复杂,半晌后,才轻轻叹息:“‘定天下者,必有大爱于天下’诚非虚言。”
“哦?”风独影侧首。
易三莞尔颔首。
于是,风独影亦云淡风清一笑。
“乾坤在握,勿论功过。壮怀意气,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后伸臂提过一旁搁着的竹篮,从篮子里取出一壶两杯,斟满了递一杯到风独影面前,“来,我们为这月圆人好干杯!”
风独影接过,两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饮尽。
“桂花茶。”风独影饮完转着手中的茶杯道。
“这可是你亲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
风独影看着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后忍不住也回他一笑。
眼前这个人无疑与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个兄弟外,她再未有亲近之人,更没有所谓的闺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这个人却让她毫无戒心,与之相处亦是倍感轻松,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并不抗拒。
因为她知道,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尔后自是各奔东西。
易三又从竹篮里取出一碟腊鱼、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两碗豆花,一一摆在礁石上,那姿态好似他摆着的是千金难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这个中秋节可算……嗯,等等,还差一样。”他从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悦耳,这个中秋节可算圆满了。”
话落时他横笛于唇,刹时笛音轻飞,如自月中洒落的清光,盈盈随风飘舞,又若海中翻飞的浪花,绵绵随潮起伏,一刹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开,清音绕耳,暗香浸骨。
风独影听着笛曲,眼眸怔怔望着对面的人,玉面无瑕,清姿妙绝,一时不由神思动荡。
这笛曲她听过,便是那夜的《解忧曲》。
她这一生遇到过许多的人,奇特的也不在少数,可在她的眼中与街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并无区别。而她独独对眼前的他没有戒心,与他相处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她会因他做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她可以和他说一些从未和人说过的话……是否因为这一曲无尘的笛音?或者因为他有一双清澈无欲的眼睛?还是因为海中危难时他若天神降临救下她?又或者因为他知道她是谁……可他不在意不畏惧?
脑中纷纷扰扰,却是理不清,于是她移开目光,抬首望向夜空。
那广袤无垠的墨色里,闪耀着皓月清辉明星寒芒,似在触手可及之处,却又遥遥的在九天之上,就如同那个人……
易三一曲吹完,抬眸之际却瞥见风独影仰望夜空的神色,面容恬淡,目光专注,仿佛她望着的不是夜空,而是在望着某个人,那样执着静谧的神情令他微微一怔,心头生出一点奇异的情绪,于是忍不住道:“你在想着谁?”
这一问,让风独影收回了目光,转过头来望着他,凤目里淡淡一点讶色。
易三也抬首望向夜空,不知这夜空有何奇特之处,可是让她收敛所有的锋芒,露出那样柔软的神情,“你望着那里时想着谁?”
风独影自然不会回答。
于是,易三心头那一点奇异的情绪又深了几分,“你想着的人……”他话音微微一顿,显得有些犹疑,但终还是说出了,“是不是你心中喜欢的人?”
风独影听着并未动怒或是尴尬,只是将目光再次望向九天,然后轻轻的几不可闻的道:“这夜空,与他有些相似。”
“喔。”易三点了点头,心里却再没了追问那人是谁的念头。
两人静静的坐了会儿,都不开口,都只是望着夜空出神。
夜空上的明月似乎总能勾起人许许多多的思绪,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变得多愁善感,特别是那些远离家门的人。
所以看着看着,易三神色有些恍然,不知不觉中,一段往事就那样脱口而出:“以前,我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她与我一般大,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周围的长辈亲友亦一直说,到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成亲,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长大了要娶她做妻子,心底里也一直视她为妻。可是,等到我们长大了后……”他忽地轻轻一笑,面上的神情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她却跟长辈们说,她喜欢我二哥,她只愿嫁给我二哥。”
风独影眉头一动,侧首看他。
“我当时知道了后,也不知是失落还是伤心,只觉得心里堵得很,所以就去找她,问我跟你一块儿长大,你日日与我一起玩耍,我有什么好东西被你抢了也从没抢回过,你在林子里挖的土坑害好几个伙伴们摔断了门牙的事我也从没告诉过别人,对你可算好的了,怎么就没喜欢我反是喜欢二哥了?”易三说到这里依旧是笑着,只是面上有着?淡淡的无奈,口中更是长长叹息一声,“可她的那个理由……却是不知道的更好。”
风独影暗想不知那姑娘说了什么话让他到现在都这样耿耿于怀?想着想着,目光看着月华下那张俊美得有如天神的脸,脑中蓦然灵光一闪,脱口道:“难道是她嫌你生得比她好看?”
话音一落,易三的笑容顿时僵住。
蒙……中了?!风独影吃惊,然后迅速转过头看向大海。
她转过头不久,背后便传来易三幽幽的声音:“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听了这话,风独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笑声清畅,随风入九霄,随风落大海,欢快明亮,闻者心悦。
这刻,若叫认识她的人见到定要目瞪口呆,便是她的七个兄弟见着也要惊愕一番。只因凤影将军会淡笑、冷笑、嗤笑、讥笑……却从不曾笑得如此畅快明朗。
但此时此刻,无垠的夜空、满天的星月以及深幽的大海见证了凤影将军前所未有的欢笑,还有……
一个默默注视着她,心底微微叹息的男人。
等到风独影收声止笑时,才醒起这刻的放纵,心头微窘,为了掩饰,她便问道:“那后来呢?”
易三移开目光,望向大海,淡淡道:“长辈们找来二哥问话,知他们两情相悦,便应允了她与二哥的婚事。”
风独影听着,想起他说过是被赶出家门的,于是脱口道:“你总不至是因为心里不服,大闹了他们的婚礼才被赶出家门吧?”
“哈哈哈哈……”易三听得这话不由得大笑摇头,然后目光落回风独影身上,“若换成了你是不是就这样做了?我告诉你,这事想来好玩,做起来却没意思。因为强求一个不欢喜你的人最后不痛快的肯定是你自己。”
风独影听得这话却呆了呆,藏了许多年的心事蓦然涌上胸口,顿敛了笑容,眸中光芒亦黯淡了。
易三看得她的神色,胸口不知怎的也闷了闷,然后移开目光,道:“我是做了一件被族人视为大逆不道的事才被驱逐出门的。”他说到这,面上的笑容也尽数褪去,望着天上的明月,轻轻的叹了口气,“若这一生一世都不许回去,那么我便只能做这天涯流浪的孤魂。”他声音变得低沉,最后似乎有些不堪明月的皎亮,微微侧首伏在膝上,眉目间隐隐流溢出伤感之情。
他的话虽然说得隐晦,但风独影历经乱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遇过,所以并不惊奇亦不追问,这世上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隐痛。而自遇这人以来,这人一直是无忧无虑又似乎无所不能的,而她所向无敌的凤影将军却是多次落了下风,这刻看他终于眉笼郁色神情忧伤,本该吐一口气才是,可心头反而微生黯然之情。
目光移过,只看得他垂首倚膝,墨泉似的长发披泻而下,月华之下流淌着幽幽银蓝之光,似一段光河闪烁。风独影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伸出手去,触手的瞬间,只觉掌下的长发柔滑如丝,竟是舍不得放开。
等到易三惊讶的抬首之时,风独影才醒悟,立时耳根处发烫,但她强作镇定,就连眉毛丝都没动一根,所以易公子看到的只是冷然沉着的风将军伸着手如同抚慰宠物一般的摸着他的头,于是易公子再次幽幽的道:“男人的头怎能随便摸呢。”
这一句话顿令风将军从指尖到面孔都烫得冒烟,可风将军是杀人都不带眨眼的,哪能被这么件小事给难住了,所以她从容收手,道:“你生成这样,可以不当男人的。”
这话戳中了易公子的死穴,顿令他掩面转头,“唉!唉!唉!你们这些以貌取人的女人,怎能知本公子的好。”他故意连连叹息,然后抬头冲着天边明月吟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到最后,放长了音调反复吟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着吟着,想起少年情怀的失落,思及家人绝情的驱赶,念及这么些年,虽是走遍河山,揽有美景良辰,也醉酒尽欢畅笑天地……却不曾求得知己半个,一路走来只是形单影只,亦无可归之处,顿生出满怀的失落寂寥之情。
听着他吟哦之声越来越慢,音调里慢慢凝结郁情,风独影不由得心头酸软,忍不住再次移眸看他。
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侧面的弧线优美如画,可风独影触目之际如遭雷击,全身剧震,瞬即出手如电,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颤声喝道:“你是谁?”
那一下,五指发力,直捏得易三骨骼欲碎,他忙自伸手扳住风独影的手指,并移过脸看住她,目光清明冷静,“放手!”
风独影一惊,然后回神,指下放松,可并没有放开易三的下巴,扳过了他的脸,伸出左手在他脸上摸索着,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肤光洁温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张假的面皮,于是再次转过他的脸,目光在他的侧面巡视,那眉目间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却又是如此刻骨铭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来不是我做梦,我看到的是你……”
易三抬手拉下她的手,“你……”只及开口,目光与风独影相遇,顿心神一震。
那个一身锐气高不可攀的凤影将军,此刻神情恍惚,眼神如喜似悲如梦似醒,仿佛是看着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人,那样复杂的目光只看得他周身悚然,竟是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目光相对,彼此不言不语,神情各异。
片刻,风独影移开眼眸,将目光转向大海。
一时海边静悄悄的,只有海风拂起海浪声。
许久,易三看风独影依是神魂不定的模样,想起她方才激动的神色奇怪的言语,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方才看着谁?”
话音落时,一阵潮水涌至,拍打着海岸,激起数尺高的浪滔,然后哗啦啦的落下,水珠溅起,飞落礁石,那冰凉的水滴落在面上,如同记忆里那冰寒的剑光,顿令得风独影浑身一抖,几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双肩,但长年征战累下的镇定让她依旧端坐如山。静静望着大海,半晌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启口,声音有些暗哑:“你侧着脸时,眉眼间很像一个人。”
“哦?”易三心中一动,“像谁?”
风独影望着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无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
听到这个回答,易三松了一口气,可又隐隐觉得奇怪,只道:“你有六个兄长,我像哪一个?是不是像你那个天下第一的四哥?”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戏谑,却没能令风独影破颜一笑,她轻轻摇头,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样复杂难辩,“不是,是像我的亲哥哥。”
“嗯?”这一下易三吃惊了,“你有亲哥哥?”这可是从没听说过,天下间都知道他们八个俱是孤儿,是在少时相遇,尔后义结金兰的。
风独影的目光又移开了,沉默的望着夜空,面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这里了。
易三看着她,片刻,淡淡一笑,伸手将茶杯斟满,递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适合倾怀诉衷了。”
风独影转头看着他。
月华似水,玉人无伦,唇边一抹淡笑,净若初雪,朗若青空,耳边潮声悠悠,如歌如诉。
此情此景,怦然心动。
沉吟半晌,她抻手接过了茶杯,依旧回首望着大海,静静的啜着茶。凉了的茶水微有些涩苦,只是一脉桂香却在鼻尖盈绕,吸入心肺之时,那翻涌着的心绪亦随着这一股清凉而慢慢归于平静。
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悠悠吹奏一曲。
“其实我哥哥的事都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只因当初与他分开之时我还是个婴儿。”
月夜良宵,桂香淡淡。
浩瀚的东溟海边,有人将一段沉封的往事,和着幽幽笛曲,诉与沁凉的海风。
“你也知道,在大东之前是历经了七十多年的乱世。中原大地,割据纷争,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张大王的子民,天下战争频仍动乱不安,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那时候饿殍满野枯骨千里。”
笛声“的的”清鸣,仿如颔首。
风独影的目光穿过无垠大海,遥遥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过一次惨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远扬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
笛声蓦然一场,显得高亢激动,仿佛惊震难以置信。
当年乱世之中,攻下城的胜利之军屡有屠城之举,但那多是遭到强硬抵抗后的报复行为,进城之时会屠杀抢掠个一两日,却只有当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华的浦城成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复元气。
高亢的笛声里,风独影目光微冷,道:“当年杨温踞守浦城,王铎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纵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烧杀淫掠,无所不为。”提起当年惨剧,尽管过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满脸愤恨,“大哥的亲人全部惨 906d." >遭杀害,只他一人躲在树上逃过一劫,那年他十岁。但那只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后来的那几日里,大哥东躲西窜,想逃出城去,然后有一日他为避屠城士兵而躲进了一座荒宅里,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婴儿喝血,见大哥闯了进来,赶忙抱起婴儿就要躲,可外面却传来了追兵的声音,而荒宅里四壁空空无处可藏。”
笛声忽然变得急促,亦仿佛置身险境,焦灼不安。
风独影的面上却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婴儿往大哥怀中一放,道我去引开他们,请你护好我的妹妹,若我活着我就来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养大以报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后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们果然追着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机抱着婴儿逃走。”
笛声倏然一缓,似乎高悬的心终于放下,然后轻轻浅浅的,如同询问。
风独影侧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轻轻点头,“那个引开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亲哥哥,那个婴儿就是我。”这一刻,那双明利的凤目里眸光清亮柔和,如蕴着一潭漪漪碧水,“我的亲哥哥,在那么小的时候便以血养我、以命护我。”
因那话语里的温柔,笛声变得清亮明快,庆幸着她的脱险,又赞赏着那个少年。
只是风独影柔亮的目光却在下一刻转黯,“尔后大哥抱着我逃出荒宅,傍暮时悄悄回去一趟,并没有见到我哥哥,后来大哥连续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着,却一直没有等到我哥哥,于是便认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诺带着我逃出了浦城。”
笛声微微一顿,然后变得低沉,如同长长叹息,幽幽吹奏着,在夜风潮声里,显得那样的轻浅,却又那样的清晰,如同呢喃细语,温柔的带出抚慰。
风独影静静听着,许久,她移眸看向易三,“这事已过去许多年,每每想来,虽有憾痛,但亦心慰,因为我的两位大哥都有情有义。”
笛声淡淡,袅袅而止。
易三收笛,看着风独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后来呢?你与你的亲哥哥可有再见?”
风独影目光一闪,然后移首眺望夜海,神情渺远,“自此分离,大哥养育我长大。那包着我的襁褓里藏有一枚玉镯、一枚银锁、三枚金环,襁褓的边角处以金线绣着‘浦城风氏'的字样,大哥便定我的姓氏为’风'。”
易三凝眉,看着她。
可风独影的目光定定的望着远处的海面,仿佛那里有着什么,让她无法移目。
易三端起茶杯,静静饮着,目光望向海面,海浪起伏,倏忽涌上海滩,倏忽又退回大海,如此反复,无穷无尽。
两人望着大海,各自沉于思绪里。
静静的,也不知过去多久,蓦然一声“嘎!”的啼鸣声,一只夜鸟自海面之上掠飞而过,又在冷月银辉里倏忽飞远。
易三回神,看了看依旧面朝大海的风独影,提过茶壶再次斟了两杯茶,一杯递到风独影手中,一杯自己端着,慢悠悠的道:“说起来,你与你七个兄弟的故事早已街头巷尾传说着,我这些年已不知听过多少了,只是难得真实。”他浅浅饮一口茶水,望着长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长夜漫漫,何妨说说故事,以佐良宵?”
风独影眼眸一动,回首,“故事?我们还活着……那些便已成故事?”
易三侧目望她。
目光相遇,一个静澈又深广,一个疑惑微带茫然。
“有一些人死去千万年,亦不会有人传说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们还活着时,天下间已在传诵着他们的事迹,这便是平凡人与不平凡人之间的区别。”易三看着她,“只是那些传说的事,经过许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与真实相差甚远。”他说到这,眸中漾起一丝笑意,“就比如你们八人,民间有的传说你们乞丐、苦役出身,有的则传说你们是苍茫山上的神龙与凤凰之子。”
在那双如水之净如夜之深的眸子里,风独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宁。
许久,她移开目光,抬手支颐,神色平静又显得渺远,“好啊,我告诉你,我与我的兄弟们的出身与相遇的故事。”
易三莞尔:“洗耳恭听。”
沙漏流泄,月上中天。
饮完一杯茶,风独影那独有的清澈而微带冷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哥先是带我逃到利城,那时候占踞利城的是马隐、马健父子,经营有十数年,还算比较的安定。大哥便将襁褓里的玉镯、银锁、金环当掉,仗着那点钱倒是过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说幸好我那时已有七、八个月大了,把馒头嚼碎了也能喂下去,若是个吃奶的娃那可得活活饿死了。而大哥那时才十岁,他家祖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温饱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计坐吃山空,等到银钱用完,便只能流浪乞讨过日。”
“喔。”易三叩着茶杯浅浅笑开,“原来不是神龙之子,是棺材铺之后。”
风独影不以为意,“天下皆知,我们八人出身寒微。”
“哦?”易三目光里带出一点深意,“我这几年看了些史书,史书上的开国之君们即算他出生时是一位奴隶,但追朔到祖上时都是显赫非凡。日后史官为你们编传之时自然也会点缀一番的。”
风独影颇是不屑哼了一声,“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点缀’我们八人。”
“是吗?”易三闻言轻笑,他身子往后一倒,随性的仰躺于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风独影仿佛玉石裁画的下颏,浓密得像墨色纸扇一样的眼睫,海风里,有几缕发丝飘拂,而头顶天幕如绸皓月如轮。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脑中这么想着,口里却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先遇着的是哪个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风独影便也往后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
易三侧首,见两人他相隔不过咫尺,当她眼睛眨动,那眼睫便微微颤动,仿佛是风中的蝴蝶,一时胸膛里传来“砰!砰!砰!”的剧跳,一声一声和着那颤动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来。
风独影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着天上的朗月明星,只是秋夜沁凉的海风拂过时,她不自觉的微微抱起双臂。
易三垂眸看着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长于男人堆里,自然不会在意与一个男人同躺于礁石上。心头顿然忽松忽紧,忽酸忽甜,竟是难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脱下外袍盖在她的身上,“伤口虽结疤了,但女子体性阴寒,你莫躺在凉石上,裹着衣裳吧。”
犹带男子清爽气息的外袍盖在身上,带来一阵暖意,风独影移眸,入目的却是一片殷红,瞬即闭上双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样。”声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过的水。
易三微愣,尔后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红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个裹在天青外袍里的女子。
月华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凌厉,令人不敢亲近。固然她得今日之荣华尊贵,可她这一路走过,所失必胜于所得。一时心头有着从未有过的酸软,想说些什么,可出口时却是淡淡一句:“我倒觉得红色挺好的,像火一样,让人看着便觉温暖。”
风独影听了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睁开了眼,望着夜空。
易三再次躺下,双臂枕在脑后,问:“你说最先遇到的是你三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三岁的时候遇上的。”风独影也将手臂枕于脑后,“我那时还不大记事,所以那也是大哥后来说的。那天大哥刚讨到一个糠饼子,一手牵了我,打算回我们暂住的废宅,经过一条小巷时碰上了一个小孩。大哥后来说起时说,当年那小孩明明骨瘦如柴,矮他足足一个头,而且还冲他笑得很和善,可他看着小孩的眼睛就脊背发凉,仿佛是一匹饥饿的豺狼。所以他那时当机立断,将手中的糠饼子分出一半,而后来三哥也承认,当日大哥要不是分他一半糠饼,他会等大哥走过去,然后从背后用袖子里藏着的一块磨得很尖的石头砸大哥的脑袋。”
易三听了,不由道:“俗话说三岁看老,你三哥是极擅诡道之人。”
风独影闻言,不由侧首看他,想他看人的眼光倒是准。
“而后呢?”易三的目光落在天幕上不动。
风独影收回目光,道:“那时三哥见大哥手中只一个糠饼子都分他一半,认为他讲义气,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吃亏,所以就与大哥说结伙。因为那些流浪汉和乞丐也很多拉帮结派的,人一多,地盘大,能讨到或者抢到更多的吃的。大哥答应了,三哥从小就脑子好使,有他和大哥搭伴,我们就不只吃到糠饼、馊饭了,有时候还能啃到肉骨头,我是到四岁的时候才知肉是什么味,尽管是别人扔地上不要的。”
“你三哥名唤‘宁静远’,其人与名可谓名不副其实。”易三说着,话中颇是感概。
“因为名副其表。”风独影看着夜空,脑中浮现出宁静远斯文儒雅的模样。
“喔。”易三认同的点点头,“而后遇着谁了?”
“三哥之后遇着的是六哥,六哥是平州人,家里是开当铺的。平州被覃梁攻破时,他们家被抢掠一空,他爹娘领着他们兄弟两个逃难出来,一开始还能一日三餐,但很快便只能一日一个馒头,到最后身无余物一天一顿稀饭也喝不上。然后有一日早上六哥醒来,手里握着半个馒头,他爹娘与大哥却不见踪影。”
易三一怔,皱起眉头:“他爹娘抛弃了他?”
“乱世里,这样的事举不胜举。”风独影却是一脸平静。
“那……”易三侧首看她一眼,“你六哥……后来可有与他爹娘重聚?”
“没有。”风独影回答得很干脆,“六哥当年七岁,从我们初步站稳脚根,再到如今手握重权,六哥从不提找亲人的事,他总说那时候年纪太小,早不记得爹娘姓什名谁,找不到的。我想六哥当年能记得他本名叫‘华六合',又怎会不记得爹娘名姓,只不过是他并不想找他爹娘罢了。从玉师赐我们名起,他从来只用’华荆台‘这个名字,便是让他爹娘循着’华六合'这个名找到他的可能都不给的。所以普天只知有‘华荆台’华将军,除我们几人外再无人知晓华将军曾有个名'华六合'。”
“唉。”易三轻轻叹息,却没有说什么。
“六哥如今对他家那三个小子爱之入骨,许就是难忘当年被弃之痛。”风独影心头亦叹了一声,“但这么多年过去,六哥从不提起,面上亦从没有表现,自我们初见始,六哥便是那幅模样了。”
易三挑眉,“哦?是何模样?”
“遇着六哥时,是在利城的观音庙前。去庙里上香的多有些妇人信女,最易讨得果点银钱了,所以那一日我们早早便到了庙前,然后我们见到一个小孩双手捧着一颗洁白光滑的石头,正冲一乘小轿里走出来的少女说‘姐姐,这是我从观音座前得到的石子,它跟随了观音娘娘那么久,肯定得了灵性,我送给姐姐,愿它保佑姐姐找个如意郎君'。那少女听小孩这般说,又看那石子光洁可爱,便接过了。然后小孩再说’姐姐您能随意赏我一样东西吗',边说着眼睛就看着少女腰间挂着的香囊。那香囊甚是精巧,但不过一个不值钱的随身物件,少女见小孩神态憨实,便解了香囊给他。”
听到这,易三忍不住道:“他要香囊干么?那女子既然大方,倒不如问她直接要点吃的实在。”
“那时候我们也这么想。”风独影唇边缓缓衔起一抹淡笑,“那少女给了小孩香囊后便进庙了,而小孩却依旧守在庙门前,庙前人来人往的,过得约莫两刻的样子,一个锦衣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来了,手中摇着折扇春风满面的样子,后边还跟着两个仆人。小孩瞅见年轻男子下了马,便又飞快的跑了过去,说‘大哥哥,这个香囊是刚才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绿衣服的姐姐掉的,大哥哥你要去拜菩萨肯定会碰上那位漂亮姐姐,你帮我还给她好不好?’。那年轻男子听了他的话,顿喜笑颜开的接过了香囊,还顺手甩给小孩三颗银豆子。”
“啊呀,你六哥可真是人小鬼大呀。”易三不得连连赞叹,“哪位少女不想嫁个如意郎君,而给美女送还香囊这等韵事又有哪个男子不乐意做呢。他一颗石子换了三颗银豆,可真会做没本买卖。”
“可不。”风独影凤目里溢满笑意,“我们三个等在庙前那么久都没讨上一个果子,可他一会儿工夫就得了三颗银豆,那去买馒头可是一筐了。所以啊,我三哥立时上前去与他搭讪,也不知他与小孩说了些什么,反正回来时他已与小孩手牵手成了好兄弟。后来六哥总是一口咬定当年年少无知被三哥哄了。三哥则一脸得色说六哥做生意虽是精,但看人处事却还是嫩了点。”
“哈哈……”易三忍不住轻笑,“你们得了你六哥,这以后岂不就不用饿肚子了。”
风独影沉吟了一下,才道:“在利城的时候确实没饿过了。”
“哦?”易三侧目。
“当年六哥被他爹娘抛了后,他一个七岁孩童,不知东南西北,便跟着一群逃难的人走,一路上靠帮人背行李或是替人背小孩得一口半口干粮,就这样到了利城。”风独影眉心微微锁起,“六哥有个怪癖,他宁肯去偷去抢人家的东西,也决不肯伸手向人讨,而且也不许我们去讨。当年利城城破,我们一路逃亡,因为绝了乞讨一途,常常几日吃不上一粒米,只能嚼野草树皮,饿得更惨。”
易三闻言,默然片刻,道:“或许与他爹娘弃他的事有关。无论是亲情还是吃食,他绝不向人乞讨,绝不讨别人不要的。”
风独影心头一震,转头看着易三,想这人倒是心窍剔透,蓦地又想起他说过是被家人赶了出来,想来同病相怜,因此才会如此了解六哥的心思。
易三目光空蒙的望着夜空,声音淡淡的让人闻之却生沉重,“被自己的亲人抛弃,那是一生刻骨铭心的痛。”
风独影回首,仰望天幕,默然无语。
两人一时只是静静躺着,上方有皓月明星,耳际有海风轻吟浪声如歌,气氛安宁静谧。
许久后,易三才再次发问:“你们接下来是遇着哪个兄弟?”
“二哥,也是在利城遇上的。”风独影答道,望着明月许久,眼睛有些累了,便闭目休息。“二哥是利城本地人氏,家中世代打猎为生,但那年李承佑攻打利城,马氏父子为筹粮饷再次加重征税,二哥的爹为筹税银便上山猎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张便可抵税银,老虎肉还能够上父子俩一月口粮。只是二哥的爹没猎着虎,反给老虎咬了,半边身子都没了。”
“啊!”听到这,易三忍不住惊呼一声。
风独影的声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们上山本是听从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银花,那东西可以卖给药铺,得三两个铜络也能换几个馒头。回来时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床破席裹着他爹血淋淋的身子,大哥见着当即扔了金银花上前帮他,后来我们帮二哥埋了他爹。我记得整个过程里二哥都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满脸泪水,而最后他在他爹坟前说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杀了老虎,可人没法杀了税银,所以税银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记着。”
“先贤云‘苛政猛于虎’。”易三声音沉沉的。
“所以我们得了天下后,二哥坚持国库再空亦不许加重百姓赋税。”风独影轻叹一声。
易三点头,“这倒是,比之历朝,本朝的赋税是最轻的。”
“埋了二哥的爹后,天已黑了。二哥很郑重的向我们行礼表示感激,然后又请我们到他家住一晚。说实话,在遇到二哥前,还从没人向我们行过礼。二哥虽是猎户之子,但自小禀性端正,是我们兄弟里最为持重沉稳的一个,从来言出必行,行之必果。”风独影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松,“我们跟着二哥到了他家,才知他家就父子两个,如今他爹去了,家里也就他一个人了。三哥一摸清情况,当夜就寝时便安排大哥与二哥一屋,他与六哥带着我睡另一屋,当年我没明白三哥的意思,后来才是醒悟过来。大哥与二哥都是亲眼目睹亲人死在身旁,两人又都重情重义,所以彻谈一宵后,第二日清晨起来,两人便与我们说,不要结伙了,要结拜。”
“如此你们便义结金兰了?”易三想象着少年时的他们插香叩拜的模样,亦由不得微微一笑。
“嗯。”风独影唇角微微弯起,“我们以前居无定所,总是宿在破庙荒宅残垣断壁间,风吹雨打夏晒冬冻,直到遇上二哥后我们才算有了一处真正的家。尽管那只是两间破旧的茅屋,但二哥的家是我们的第一个家,只是……”她长长一声叹息,“我们那个家很快也没了。”
“哦?”
“因为利城被李承佑攻破,又是一番烧杀抢掠,我们为保性命,只好逃离了利城,一路顺着乌云江往南而去,然后……”风独影微微一顿,缓缓睁目,朗月明星尽落眸中,“然后我们在乌云江边遇上了四哥。”
那刻,易三能感觉到风独影清澈微冷的声音有瞬间的柔软,他不由转首侧目,便见她目望夜空,眸光专注,神情柔婉。她的四哥肯定不同于别人,他想。
“那日我们走了一整日路,傍晚时实在走不动了,见路边有几堵破墙,也算能挡风,便决定在那过夜。然后大哥、二哥、三哥去江边看看能否捉到鱼,我与六哥便去捡些柴草,等大哥他们回来时,不但捉了几条小鱼,还带回了一个大活人。”
尽管已是猜着,易三却依旧忍不住问一句:“带回的就是你四哥?”
“嗯。”风独影微微颔首,“大哥说是在江里捡到的,他们再晚到一点就得淹死了。后来我三哥一口咬定四哥是跳江的,四哥则死不承认,只说是十足掉落水里。只不过看当时四哥被捡回来的反映,倒是三哥说的比较靠谱。”
“哦?”
“因为大哥背回四哥后放他下来,他就一直躺着一动不动,全身都湿淋淋的,我们唤他起来吃烤火,他也不动,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给他吃鱼,他也不接,就像个毫无知觉的木娃娃一样。”风独影叹气道。
易三挑眉,“为何如此?”
风独影摇头,“那晚四哥一直那个样子,后来我们要离开了,大哥、二哥觉得就这样不管他也是于心不忍,两人便轮流背他,如此过了两日,四哥好像忽然醒过神来,然后自己走路,但还是不说话,只是叫走就走,叫吃就吃。三哥有时故意拿话刺他,他也一声不吭的。只不过六哥当时和我们说,四哥身上穿着的衣袍是云锦做的,平常的富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所以四哥的出身定是显贵之家。”
“你六哥那么小眼光就很利呀。”易三笑道。
“后来我们到了嘉城,三哥说不能养个吃白食,便把四哥从上到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又对他说让你笑时就要笑,然后领着他上街去。到了卖包子的摊前,他就戳戳四哥让他笑,于是四哥就冲着那摊主微笑,结果啊……”风独影说到这也忍不住微笑,“那卖包子的竟送给了四哥两个包子,而得了包子之后,三哥再领着四哥去卖饼的摊前,同样让他冲着摊主笑,于是又得了一张饼……如此下来,那一天他们回来时,我们很难得的吃了一饱餐。”
易三听到这,蓦过转过头去。
风独影看着,于是把那句话换给了他,“别忍了,会肚子痛的。”
“哈哈……”于是易三放声大笑,笑声清朗,如笛破长空,“丰四郎容颜绝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看来,果是名不虚传也!”
风独影看着他,继续幽幽道:“按照你青梅竹马的评价,你也可以一笑换饼的。”
笑声顿时止了。
风将军满意的看着笑容僵在那张俊美如神祗的面孔上。
“咳咳……”易公子清了清喉咙,“咱们继续说故事吧。”
风独影笑,高姿态的点点头,道“直到遇到了玉师后,四哥才开口说话,那时我们才知道四哥的身世。”她微微一顿,收敛神色,抱膝于前,眺望海夜,“当年乱世,天下动荡,但南平、江泉两郡却因苏氏而拥有五十多年的定安日子。苏氏本是前朝大将,前朝覆灭后,苏氏拥有重兵,便自立为王,定国号‘永苏',历有四代,外不与群雄争霸,内政权稳定,是以那一带一直比较安康。”
易三听着也颔首,“苏氏最后是降了你们,南平、江泉一带的百姓得以免受战祸,至今都很感激苏氏。”
“不错,苏氏降后,大哥封其'良牧伯‘,五世袭爵。”风独影目光悠远。
“你四哥便是出身永苏?”易三问。
风独影点头,“当年四哥的爹在苏氏为官,官居太常丞,其在朝中有一至交好友官居骑郎将,两家毗邻而居亲如一家。但在苏氏正九年初夏,那位骑郎将因‘持刀犯上'定谋逆罪,旨满门斩首。四哥的爹认定是冤案,上书为好友求情,不果,反遭贬斥。四哥与那骑郎将家的儿子自小情同兄弟,便悄悄把骑郎将的儿子藏在自己房中,结果……不但没有保住他的兄弟,反是连累自家被贯上'同谋’之罪。他爹眼见如此,知已无转还余地,只等第二日苏王下旨便满门满族皆要投入死牢,于是当夜散尽家财,命家中所有亲族与奴仆全部冲逃出门去,能活一个便是一个。”
“人至绝境时,大多会抱着破罐子破摔之念。”易三叹一句。
风独影顿了一下,才道:“四哥被他两个兄长带着逃出了南平城,只是为护他周全,他两个兄长皆身中刀箭,不久便身亡,只活了四哥一个。”
“原来如此。”易三长长叹叹息,“这样倒能理解你四哥当年的反应了,想来是自责甚重,认定一家皆为己所害。”
风独影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目望前方。
“当年苏氏降国,你四哥就没……”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风独影打断了易三的话,“四哥非不顾大局只报私怨之人,况且那早已过十多年,当年的苏王早已崩逝,继位且尔后降国的是其侄子。”
易三静静看她一眼,然后淡淡道:“苏氏于他有灭门之恨,却不曾报复,只怕是所有憎恨尽揽己身。”
风独影心中一动,侧首看向易三,看得半响,她唇角微牵,却又瞬间化去,声音清冷如昔:“四哥心中有恨否,无人能知。只是,自小到大这么多年,四哥总是那么的理智谨慎,他也最厌人感情用事,他做什么都是再三思量,总是那么样的从容不迫,从来不会出错,从来完美无缺。”
“这样的人……”易三眼眸怔怔望着天上明月,仿佛是呢喃自语,“活的最是心累。”
风独影阖目,然后身子往后一倒,仰躺在礁石上,静静不语。
两人并肩躺在礁石上,都不曾言语,一个怔望夜空,一个静听浪声。
良久,易三道:“这样你们已有六人相遇,只余下两人了。”
“嗯,五哥和八弟是最后遇着的,却也是一起遇着的。”风独影轻声启口。
“你们又是怎么遇上的?”易三问。
“遇上四哥以后,我们顺着乌云江走,然后便到了嘉城。那时大哥、二哥已长成半大的小子了,便做苦力挣钱,一天下来两人也能挣得四五个铜络,也够我们一天吃上两馒头了,再加上三哥、六哥时常想法子弄点钱,嘉城又还安定,所以我们便先在那儿住下。几个哥哥都是起早摸黑的去挣钱极是辛苦,所以我便每天起得最早,去买而腾腾的馒头回来,给几个哥哥吃了再去干活。然后有一天,我发觉身后跟着一个小孩,我去包子摊时他跟在我后面,我买馒头时他站在我后面,我回来时他也跟着走,但只跟一段便不跟了。第二天,依旧如此,我虽然是奇怪,但见他没有抢我的馒头便也没在意。谁知到了第三日,我再去买馒头时,那摊主跟我说你弟弟已拿走四个馒头了,他说你一会儿来给钱,我看你是熟客了便答应了。我自然不承认,说没有弟弟。摊主说这两天都跟在你后边陪你一块儿来的怎么不是你弟弟了。这时我才明白是那小孩搞的鬼。”
“哈哈,你们兄弟一个个那么小都那么有能耐啊。”易三听了大笑,“这小鬼定是你八弟了。”
“对。”风独影睁开眼睛,看着天边亮亮的星子,面上浮起浅淡的笑容。“我回去把这事跟几个哥哥一说,大哥、二哥还没什么,三哥、藏书网六哥可是当场跳起来了,说这小鬼胆子可真大,敢在他们面前耍把戏,于是他们俩当日也不做工了,拖着四哥叫上我,说要去找那小孩算账。那时候他正撕开馒头喂躺在地上的一个比他稍大的孩子吃,只是躺在地上的孩子显然正生着病,昏沉着没法吃下去,小孩一边哭一边叫唤着‘哥哥你吃呀,吃了就不会死了’,那境况可是凄惨了,四哥动了恻隐之心,把小孩与生病的孩子都带回了我们住的地方,用平日省下的那点钱请来了大夫。后来三哥、六哥说这样很不划算,不但赔了馒头还倒贴了钱,所以要把那两小孩也收为自己人这样才不算亏,于是就有了五哥和八弟。”
“如此便八人齐聚了。”易三微笑。
“是啊,我们八人齐聚了。”风独影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我们在嘉城住了两个月,廖裕攻打嘉城时,我们再次踏上了逃难之途,依旧顺着乌云江走,一直往南,然后在天支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我们遇上了玉师……”
听到这里,易三猛然坐起身来。
躺在礁石上的风独影依旧闭着眼睛,神情静然,“我们一路走,经过了那个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槐树,那日玉师便在那株槐树下,教村子里的孩童背书。夏日朝阳明灿,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童声朗朗,玉师一袭白衣迎风而立,那于当年的我们来说,有如画图之中的极乐净土。”她的声音轻缓如呓语,遥想当年他们初逢玉言天之时,必亦疑似梦幻。
那刻,面朝大海的易三缓缓收敛起了面上的笑容,眺望夜海,目光悠远,神色庄重。
风独影睁开双目,望一眼夜海星空,然后再次阖目,幽幽长叹:“那么多年的艰苦,而今说来,却不过两个时辰。”
易三默然,只是怔怔望着前方的夜海,神思悠远。
许久,他低头去看风独影,却见她面容静谧,呼吸悠长,竟已进入梦乡。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将外袍拉上一点。
回首,远处木屋前的两盏莲花灯依旧燃着,晕红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格外的明亮。
那一刹,他心头一暖,想到的竟是“灯火催归小院,殷勤更照桃花面。”
第七章 云谁之思
风独影是在海鸟的啼鸣声中醒来,起身之际,顿为眼前的壮景所撼。
那时,正是日出之际,海天相接之处一轻红日如赤色玉盘冉冉升起,满天满海皆是绯色朝霞,天空上的云朵被霞光染成了繁复妍艳的云锦,海面波浪起伏倒映着云霞,仿佛是一幅无垠的彩绸在随风展动,整个天地都笼罩着一片华光艳影中,绮丽无伦。而在那一片壮色之中,还有许多的海鸟,或高空飞翔,或低空翩跹,或掠海而过,那灵巧敏捷的姿态,那清脆悦耳的啼鸣,将那日出丽景衬得更加的鲜活热闹。
半晌后,她才自眼前壮景中回过神来,礁石上只她一人,身上盖着的外袍已换成了薄被,想来是睡着时易三为她盖上的。站起身,拎起薄被正打算跳下礁石,转身之际,却又是一怔。
远处沙地上,易三面向大海席地而坐,身前一块木板上铺着白纸,纸上墨色淋漓胭色如朱,他一手握笔,一手抱酒坛,显然正在作画。红色中衣外随意披着天青外袍,如霞映碧空,发散肩背,如墨泉流泻,时而仰首灌酒,意态疏狂仿若酒仙,时而挥笔洒墨,却眉宇宁静有若书生,这两种天差地远的极致情态却在他一抬首一垂眸间尽敛一身。
她远远看着,恍然觉得他也是一幅画,只是无笔可绘,亦无人可写意。
呆立良久,她才跳下礁石往他走去,还隔着丈远,他便侧首冲她一笑,扫去那疏狂与静远,只留那如赤子般的净朗明澈。
刹那间,她由不得绽颜回他一笑,轻松而愉悦,就如此刻的天地,明朗炫丽。
“看我的画如何?”易三放下画笔,抱起酒坛起身。
风独影垂目看向木板上的画纸,画的正是当前的日出。她并不懂书画,看不出好坏,只觉得画纸描绘出的天空大海气韵深广,日出之色鲜明妍丽,看着胸肺间便生阔朗之情。“好看。”她淡淡道。
他闻之,亦只哂然一笑,“日出之美,总是百看不厌。”
风独影转身眺望大海,悠然道:“我看过的最美的日出是在苍茫山上。”
她记得那年,天下已平,大哥还未登基,那一夜他们八人登上苍茫山顶,醉酒狂歌,笑震夜空,尔后相依酣然睡去,到清晨醒来,便见红日东升霞光满天,那时候所受的震撼,那时候所有的愉悦,是她毕生仅有,想来亦是他们八人毕生仅有。
“哦?”易三挑眉,看着她的背影,然后缓缓道:“你昨日的故事还缺了一页。”
她既觉得他的眉目与她亲哥哥相似,那定是成年后有过相逢。
风独影仿若未闻,只是面向大海,任海风吹拂着鬓发衣襟,她的背影却是纹丝不动。
易三摇头一笑,不再追问,收拾了画与笔墨,转身往木屋走去,“该用早膳了。”
风独影静静矗立片刻,然后也转身回去。
回到木屋,各自洗漱了,然后易三便从灶屋端出热气腾腾的一锅白粥,想来是他早就煮好了的。
早膳后,易三道昨晚没睡好,回屋补眠了。
风独影独自在屋前檐下坐了会儿,然后也睡去了。
两人睡到午时才起,起来自然肚子饿了,当易公子以早膳他做了为由,让风独影做午膳时。
风将军上下将他打量一番,从鼻孔里哼道:“论气势,你不及大哥;论武功,你不及二哥;论头脑,你不及三哥;论容……论风度,你不及四哥;论忠厚,你不及五哥;论钱财,你不及六哥;论可爱,你不及八弟。哼,凭什么要我做饭给你吃。”
实未曾想到风将军会有这么一番长论,易公子怔愣了半晌,才看着风将军幽幽道:“你不会做饭直说就是,找这么一番借口多辛苦。”
这话戳中了要害,再加上易公子饱含同情的目光,刺激得风将军拍案而起,“谁说我不会做饭了,我会打猎,会烤肉!”
“哈哈哈……是的是的。”眼见风将军已要恼羞成怒了,易公子长笑一声,“姑娘只不过是不喜欢淘米,不喜欢洗菜切菜,不喜欢放油盐酱醋对吧?那也行,姑娘既然擅于烤肉,定然会烧火了。来来,姑娘就帮在下烧火就行了。”
易三一边说着一边扯了风独影的衣袖便往灶屋走去。
于是乎,大东朝的凤影将军在人生的第二十二个年头,第一次走进了灶屋。
尽管那顿饭是由易公子掌厨,可灶下为了烧一灶胚火雪白面孔上数道黑灰的人是风将军。
午后,两人不再犯困,便在屋前沙地上划下棋盘,又捡了些贝壳、圆石当棋子,你来我往的杀了数盘,互有输赢,倒是激起了彼此的好胜心,于是一盘又一盘的不知疲倦,直到酉时海幺叔与幺婶回来,两人才自拼杀中回神,抬首便见漫天绯霞,夕阳又已西下。
“今日暂休,明日再战。”易三扔了手中石子起身,转头看向海幺叔与幺婶,“幺叔,幺婶,城里的灯会好看吗?”
“好看。”两人点头,目光看着依旧盘膝坐在沙地上的风独影却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易三看他们如此神色不由疑惑,问:“怎么啦?幺叔,幺婶。”
风独影也移过目光。
夫妻俩对视一眼,然后还是海幺叔开口道:“城里贴了画像,是姑娘的画像。我俩不识字,可听旁人说,那是皇帝陛下发下的旨意,说是凤影将军受伤流落民间,有收留者速报当地官府,并赏千金。”
风独影一愣。
海家夫妇也呆站着,尽管他们先前有想过两人身份不凡,却不曾料到眼前的姑娘竟然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凤影将军,是开创这个太平王朝的功臣。一时看着风独影的目光倒带了些敬重。
易三也呆了呆,然后转头看着风独
影,“倒是想不到动作会这般快,足见陛下与将军兄妹情深。”
风独影眉头一皱,“哼!满天下的贴布告,当我逃犯呢。”
“哈哈哈哈……”易三闻言大笑,并忙不迭的点头,“可不,古往今来,那画像贴上城墙的多是犯了滔天罪行的重犯。”
风独影横他一眼,然后看向海幺叔与幺婶,“大叔大婶可有告知沛城府尹我在你们家之事?”
两人摇头。
“我们看了那画像赶忙就回来了。”幺婶道,看着风独影,想这姑娘大约是要离开了,顿时生出不舍来。
风独影颔首,站起身来,拍去沾身的泥沙,道:“我明日离开。”
三人听了皆一愣,易三嘴唇张了张,但最后还是沉默了,倒是幺婶有些忧心道:姑娘头上的伤不是还没好全吗?要不再休养几日?或让老头子再去趟城里,告知府尹他们,让他们派车轿来接姑娘?““歇了两天已没事了,我自去沛城就是,勿需劳顿。”风独影看着沙地上那盘还没下完的棋,然后移眸看着易三,“以后有机会再与你切磋。”
易三目光一闪,然后颔首。
“那公子你……”幺婶望向易三。既然两人是一块来的,怕不是还要一块走呢。
不想易三却道:“我还得再唠叨大叔大婶几日。”
这话一落,海家夫妇失落的心情顿时好了些,一旁的风独影则面无表情。
于是当夜,幺婶便为风独影整理行装,其实也就是将她原先换下的铠甲、长剑收拾好扎一包袱里。第二日又起个大早,煎了些葱饼、干鱼,用油纸包了,给她带路上吃。
第二日清晨,用过早膳后,风独影便提起包袱告辞上路。
易三、海幺叔、幺婶送她出了村,临别互道珍重,直等风独影走得不见影了,三人才回身往家走去,路上易三问:“大叔,大婶,不跟着去官府领赏吗?”
两人都摇头。
“官府的人说的话哪能当真呢,不欺压咱就高兴呢,哪还敢盼他们的赏呢。”幺婶不以为然道。
“这次不同,当朝皇帝是重信诺之人,由他亲口许下的肯定不会有假。况且……”
易三笑了笑,后面半句“风将军不是这样的人”给咽下了。
海幺叔听了并未动心,只道:“我俩都大半截埋进了黄土里,有手有脚,每日里挣够吃喝就行了,要那么多金子干啥,没的让贼惦记呢。”
易三一笑,没再说了。回首,可望见远处官道上行人匆匆,偶有车马奔驰而过,但风独影的身影早已无踪。虽然她说日后相逢再行切磋棋艺,可是……他们的相逢之日又在何时?便是相逢了,只怕她……想着想着,心底里沉沉的,不由叹息出声。
眼见他频频回首,不时叹息,海幺叔与幺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幺婶道:“公子是舍不得姑娘走吧?”
易三微愣。
幺婶一幅了然的神色,道:“姑娘俊得很,你要喜欢也是当然的。”
“可不。”海幺叔也附和,“要是姑娘不是个将军,就把她留在这里,叔和婶便给你们操办了婚事。”
“就是就是。”幺婶连连点头,“过个一年半载的便可抱上一大胖小子,婶给你们养。”
夫妻俩甚喜易三与风独影,想着要是两人是自家的儿子与儿媳,那该是多和乐的事>。
老两口说得甚是兴起,而易三想象着两人口中情景,一时亦由不得意动神驰。若两个真是能留在这东溟海边,做一对渔翁渔妇,未尝不是人间美事。
只可惜……
却说风独影一路倒是顺当,步行两个多时辰到了沛城,这大半日的赶路,饶是她一身功夫,也颇觉倦累,所以一入城后她即问清了府衙方向便径自过去,行了约莫一刻的样子到了府衙。
沛城虽小,但地处东方,气候温润,有良田沃土,又海产丰富,所以颇为富裕,这府街便修筑得甚是气派。朱色裹着铜皮的大门,一米高的青石台阶,阶下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门前还站着两名带刀衙役。
风独影立在街上仰头看清牌匾上“沛城府”三个浓墨大字后,便直往府门前走去,只是刚抬脚踏上台阶,门前站着的两名衙役立时大声喝住她,“站住!”
风独影止步,抬眸看着那两名衙役。
左边的衙役上前两步,一脸嫌恶的打量她,“去去去!这里是府衙,岂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这大半天的赶路,沿途经过的一些车马总会扬起道上厚厚的尘土,是以风独影全身上下除一双眼睛还是清湛分明外,其余无不是蒙在一层黄黑的尘灰下,又兼一身灰不灰黑不黑的补丁连补丁的渔妇装,头上还裹着一圈土色的布带,那模样比叫花子好不到哪里去。
“府尹何在?”风独影无视衙役的嫌恶。
“府尹大人在没在不干你的事!快快走开!”衙役赶苍蝇似的挥手。
风独影目光一冷,看住那衙役。
“看什么看!”衙役被她目光一看顿时恼火,“快些滚开!别弄脏了台阶还要累我们打扫!”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冲她当胸便踢去,显然是觉得伸手推人会脏了他的手。
这世上多是只敬罗衣不敬人的,也多那等仗着屁大一点权势便欺人的,年幼时的风独影只能偷偷冲这些恶犬丢石子,而长大后的凤影将军此刻只是抬脚一赐,便将那衙役踢下台阶,当街跌了一个狗吃屎,顺带吐出两粒带血的碎牙。
“你!”另一名衙役震惊过后回过神来,立马冲了过来,“你这叫花子好大的胆子!你是不想活命了!”一边说着一边去抽腰间挂着的佩刀,可刀还没碰着,眼前似刮过一阵风,然后便一阵天旋地转,“砰!”的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此番景况顿令街上行人侧目。若只是衙役驱打叫花子,路人也就看一眼走了,毕竟这是常有的事,可这叫花子打官府里的人却是罕有,更何况出手的还是一个女子,是以沿途经过的人都不由得停步远远围看。
风独影只是冷冷瞅一眼地上痛呼连连的两个衙役,便转身步上台阶,片刻便跨过门槛往里走去,倒地的两个衙役见之赶忙忍痛爬起身来去追她,并一边大声叫喊:“快来人!有乱民闯入府衙!”
两人一番叫喊,顿引来了许多衙役,眼见一个浑身灰土的人影立在堂中,立时上前团团围住。
有的问那两衙役怎么回事,有人则喝问何方刁民竟敢擅闯府衙,有人则直接叫嚷把这乱民先拿下再说……一时堂中人声嚷嚷,而府衙门外许些行人亦悄悄围上前来看热闹。
那两衙役进门见有如此多的人,一时胆气壮了,招呼着道:“兄弟们,先把这乱民拿下也好问罪!”
“好!”众衙役齐声应道。
然后一人当先冲风独影走了过去,伸掌想将她拿住,只是手还没伸到,风独影足尖一抬,瞬间便把那人踢翻在地。此举顿令众衙役惊了惊,而先前的两衙役顿叫道“兄弟们,这婆娘有些功夫,我们一齐上!”于是又有三人上前,却照旧被风独影瞬间踢翻在地,这一下惹得余下诸人既惊又怒,刹时齐向风独影冲了过去,扬拳挥掌,气势甚勇。而风独影却只是左手提包袱,右手拔过长剑,亦不出鞘,只是扬剑一番抽、打、点、刺,堂中便痛呼哀鸣此起彼伏,片刻功夫,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众衙役已全部倒翻在地。
风独影矗立堂中,凤目扫一眼地上哀叫的衙役,然后抬步走至大堂正前府尹大位上从容落座,随手将包袱一放,道:“去唤府尹过来。”那冰冷的声音端肃的气度,不但门外围看的百姓悄然生畏,便是堂下那些衙役也有些心惊。
“好你个刁民!府尹大人的大椅是你能坐的吗!快滚下来!”有衙役起身见之顿想去将她拖下,可才一抬脚,风独影挥掌拍下,“砰!”的一声后,座前长案咔嚓从中断裂,顿将满堂的人震住。
“去唤府尹过来,莫叫本将再说第三遍!”风独影目光冷冷一扫,堂中诸衙役门外众百姓只觉似有寒刀刮面,心头生出畏惧,不由自主便噤声息气。
众衙役面面相觑,然后有一人眼见风独影如此气势,心里犯嘀咕,于是赶忙往堂后去寻府尹,其余人等无不屏息等待,风独影亦只是静静坐在座上,面容冷然。
一时堂中门内门外虽有许多人,却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不一会儿,沛城府尹许淮便被衙役以“有胆大包天的乱民闯入府衙要见大人”为由匆匆拉到了大堂上。
“何人要见本府?”许淮理了理被扯乱的官服,抬头看见了端坐堂上的风独影,不由愣了愣,想衙役所说“胆大包天”倒不假,这女子竟敢坐在他的椅子上。再目光一转,见长案一断为二,众衙役皆形容狼狈神色又畏又惧的。他少时也曾看过几本闲书,所以见此情景暗思莫不是哪方侠女要为什么冤案找上他不成?
在许淮怔思之时,风独影移眸往他看来。四旬出头的年纪,白净面皮,三缕长须,不高不瘦的,看起来倒像某个富人家聘的启蒙先生。“你就是沛城府尹?”
“正是本府。”许淮走到堂前,语气甚是和煦,“不知姑娘要见本府所为何事?”
风独影凤目一垂,站起身来。她一起身,堂中众衙役顿不由自主的便往后退一步。“去将城里贴的那些画像全都撤下,然后上书帝都本将安然。”
闻言,许淮顾不得思量衙役们何以如此畏惧,只是满目惊色的看着矗立堂前自有临渊气势的风独影,目光仔细的看着她的面貌五官,再想起帝都加急送来的画像,刹时脑中轰鸣心头巨跳,赶忙上前一步,躬身问道:“请问……可是风将军?”
风独影颔首,手一抬,凤痕剑横于胸前。
许淮目光移向长剑,只见古朴的青色剑鞘上雕着一只凤凰,凤凰的目中嵌一颗鲜红如血的宝石,那栩栩如生的形态,仿佛随时便会展翅飞去翱翔九天睥睨万物。他双膝一屈,当头拜倒:“下官许淮拜见风将军。下官不知将军到了,有失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许淮一跪,堂中那些衙役便愣了神。
“尔等还不快与将军见礼,此乃凤影将军玉驾至此!”许淮回转头喝道。
刹时,堂中哗啦啦跪倒一片,“拜见风将军!”的呼声不断,一个个伏首于地,惶恐不安,只府外那些百姓犹自怔呆。
“府尹起身。”风独影凤目一垂。
许淮起身,恭谨的问道:“将军这是从哪来?下官闻说将军在追击北海王途中受伤落海,陛下焦虑万分,已布告全国找寻将军,幸将军无碍,在沛城…啊!下官糊徐!看将军神色疲惫,定是旅途劳累,不若先去梳洗歇息。啊!将军还没用午膳吧?还是先用膳吧…来人,快去备膳!唉呀,这府衙多有不便,将军还是先去下官家中安顿可好?家中有拙荆婢女……”他一番话颠三倒四的,显见是太过激动,以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风独影确实饿了累了,所以点头应允。
于是许淮将风独影迎到自己家中,许夫人亲自领了婢女侍候梳洗,厨子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膳食,尔后又是安排卧房,又是准备新的被褥,又是请大夫来看伤……许府这一日甚是忙碌。
当夜,风独影便宿在许府。只是躺在熏香缭绕的卧房,身上盖着干净柔软的锦被,如此安宁静悄的夜里,尽管疲倦,她却是辗转难眠,直到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早晨起身,步出房门便见许淮夫妇早候在院中,见她出来,忙见礼请安,又引她至花厅用早膳。
膳后,许淮上前请示:“将军安然归来的消息下官昨日已派人飞报帝都,只不过将军头上的伤还没好全,不如先在沛城休养几日,待伤好后,下官再派车马护送将军回帝都如何?”
风独影却是垂目看着身上穿着的粉色衣裙,那是昨日许夫人送来的,道是她为自家侄女缝的,还未曾穿过,请将军先将就着。“去寻两套男装来。”
“呃?”许淮一怔。许夫人却是反应过来:“将军可是不喜欢这衣裳?妾身马上命人重新为将军做新的,将军喜欢什么样的?”
“做太麻烦了,去衣铺里买两套现成的男装就好。”风独影道,声音淡淡的却自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
许夫人忙答应:“是。”
风独影移目许淮,“既然已飞报帝都,那就勿需准备车马,想来帝都很快便有人来,本将便在沛城暂歇几日。”
“是。”许淮闻之满脸喜色。要知道眼前之人不但是开国功臣,更是皇帝陛下最疼爱的妹妹,若侍候得好,能得她赏识,那日后还不是青云直上。
“你去忙你的吧。”风独影挥挥手。
许淮夫妇退下。
那日,风独影呆在许府,花园里走走,书房里看看,却是百无聊赖满心烦闷。
许夫人看出她的烦闷,于是午膳后便问:“将军午后若无事,妾身陪将军去城中逛逛如何?这沛城虽小,却也有几处精致景点,而且这时节菊花初开,去曲家花园赏菊最好不过了。”
风独影闻言沉吟片刻,道:“不了,去命人备一匹马。”言罢她即起身回转卧房。
许夫人自是不敢不从,忙命小厮去马房牵马。不一会儿风独影出来,身上已换了白色的男装,头上烟青色的纱巾整齐缠绕的包裹着伤口,长发披在肩后以玉环束住,腰间系着枣色墨绣芙蓉锦带,衬着修长的身姿,显得格外的潇洒俊丽。
“将军是要去效外骑马吗?”许夫人猜度她是嫌烦闷要去骑马散心。
“本将去海家村的海幺叔家住几日,帝都若来人了让他们直接来海家村就是。”风独影吩咐一声便出了许府,府门外一名年轻小厮牵着匹黑色骏马早早候着,她接过了缰绳轻轻一跃便飞上了马背,鞭子挥下,骏马便驮着她飞驰而去。
跟出门的许夫人目送她离去后,赶忙派人去府衙告之许淮。
风独影有了骏马,这回只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海家村。海幺叔与幺婶见她返来,又惊又喜,一个赶忙迎她进屋,一个将马牵屋后系着,又去割了些青草回来养马。易三却是不在,幺婶道他晨间闻得读书声,便去了村里的学堂。过得约莫个把时辰后,一辆大马车进了海家村,驶到了海幺叔屋前才停住,却是许淮派人送来米、油、鱼、肉、鸡、鸭、果蔬等等,还带了一名厨子、两名婢女侍候。风独影让幺婶将那些吃食全收了,至于厨子、婢女依旧打发他们回去了。
晚间易三回来,见到风独影,高高挑起眉头笑开,“将军从此以后是要抛了铠甲刀剑,留在这里打鱼晒网么。”
风独影凤目斜睨一眼,不于理会。
当夜,在海边的旧木屋里,在那浅浅的海浪声里,风独影酣然入梦。
第二日清晨起来,屋外已朝阳灿耀。她洗漱了后,见幺婶还在准备早膳,便走出屋子,屋外海幺叔在修补鱼网。信步走至海边,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拂得衣袂飞扬,海浪连锦拍打着沙岸,湖声哗啦哗啦一阵又一阵,远处有海鸟翩跹,传来声声清脆啼鸣,如此的平和祥乐,令她颇有些心旷神怡之感。
沿着沙滩走了一段便停下,负手身后了望远处。这里本是陌生之地,可她在这里却可感受到许久未有的平静,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帝都还是在战场又或是在兄弟身畔,总是有身负重担之感,都不曾有这般的轻松恬淡。这于她是罕有之事,但她不想去寻思根源,她就想在回帝都之前,享受几日这样的清闲安宁。
静静看了会儿,猛地数丈远的海面有人破水而出,激起浪花打破了海面的平静,惊得她心头一跳,然后才看清了是易三。
只见他立在海中,抹去面上的水,仰首呼气,那海面上飞过的海鸟看着他,都围着他忽高忽低的飞翔。他抬起手臂,便有一只轻盈飞落他的指尖,叽叽喳喳一阵脆啼,倒好似是在与他交谈般。风独影见之不由得微微勾唇,海中的易三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转身望来,然后抬手送飞了鸟儿,往岸边走来,赤着的上身亦自海水中显露,以风独影的眼光看去,虽不比军中那些战士壮实,但亦是肩宽胸厚匀称结实,完全不似他着衣时的瘦削。
待他走近了些,风独影问他:“你一大早便游水?”
“我在练习闭气。”易三抬手撩开湿发冲着风独影笑。
那刻他一身水珠,太阳在他身后,便折射出一层水光,步伐移动间,便好似是他披着一身的金光走来,衬着他俊美无侍的容颜,直若海神临世,便是风独影亦由不得刹那目眩。
“我想亲手采珊瑚。”易三走上沙滩与她一道望向海面,“听海幺叔说,那珊瑚得四、五丈深以下的海里才长着,要下那么深的地方,这闭气就得长了。”
“喔。”风独影明了的点点头,正想问问他能闭气多久时,身后却传来了幺婶的声音,唤他们回去用早膳,于是作罢,两人回转木屋。
用过早膳后,海幺叔与幺婶便去村西头的地里干活去了,留下两人在家。
因日头有些晒了,风独影便搬张凳子坐在门前的廊下,右手撑着下巴,眺望着远处的大海。今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映着大海一片湛蓝,更显得天高海阔,无边无际。怔看着那海湖一浪接一浪的冲上海岸,留下一些贝壳蟹虾,又带走一些沙石,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直看得她周身松怠,熏熏然欲睡。
“你为何返来?”冷不妨身后传来易三的问话。
风独影怔然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侧首看一眼易三,然后依旧掉转目光落向大海。
“我有些事还未想透。”
身后沉凝了片刻,然后才响起易三平静的声音:“是你四哥?”
闻言的瞬间风独影转头望向易三,目光明利,仿如冰剑,可易三就那样静静站着,面容平淡,似乎他只是问了一个寻常的问题。
对视片刻,风独影垂眸转头。
易三搬过一旁的凳子也坐在廊下,两人中间隔着那三尺宽的木阶,一左一右的倚着廊柱,倒真似是看门的。
坐了片刻,易三从袖中取出竹笛,随即便吹奏了一交曲子,那曲子柔媚多情却又带着淡淡的忧愁,十分的动听。
风独影亦不理他,只是坐着,目光怔怔望着前方。
不一会儿,一曲吹完,易三却又顺着那笛曲的调子轻声唱了起来:“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倒似是含着十分的情意,“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那一支歌,他喝到最后,却是反反复复哼着一句“不如叔也”,当他喝到第八遍之时,风独影猛然抬头,恼恨的瞪着他,“闭嘴!”
易三却不恼,道:“是嫌这句不好听?那我换成”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如何?”
风独影已握起的拳头听到这一句时,猛然顿住,然后呆呆看着易三。
他念着的这一句,当日在北海玹城时她也曾听大哥念道,那时满心慌乱,而此刻忽从易三口中听到,却是满怀酸涩。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当日这话,又是为谁而念?一时间,她呆坐如泥塑。
易三见此,倒是收敛了笑声,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听到这声叹息,风独影回过神,转过头移开目光,静默了许久后,才问:“你为何知道?”
这话却让易三沉默了,看着风独影漠然的面孔,心头莫名的生了些恼意,于是道:“我怎么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了。”
风独影侧目望他一眼,然后又移开了目光。
“你有什么想不透的?”易三忍不住又问道。
风独影沉默了会儿,没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你的那个青梅竹马的?”
这话倒问住了易三,他想了片刻,才道:“不知道,反正跟她几乎是记事以来便在一起,在我还不知道媳妇儿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媳妇,等明白了意思后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毕竟她可是我们那里最聪明美丽的女孩儿。”
风独影睨他一眼,颇有些鄙夷的样子。
易三摊手,“这怎能怪我分不清,要换作你肯定也一样,你如 4eca." >今不也有想不透的么。”
风独影静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我分得很清。”
她眼眸望着前方,目光空蒙,仿佛眸中有着万千过往。
“我们虽是一起长大,可是十二、三岁时我便知道四哥与其他哥哥是不一样的。我看到他,就会格外的开心;他看我一眼,我就会紧张得动都不敢动一下;玉师教我们的功课,他总是第一个学会,总是做得最好,于是我也就拼命的学,只为他念诗时我能续下一句,只为他吹笛时我能知曲中意,只为他出剑时我可与之折招,只为他知《六韬》、《三略》我便要知行军布阵……他学了什么我便要学会什么,这样便可与他并肩而行,这样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才能永远的与他在一起。”
她说这些话时眸色柔亮,唇边浮着浅浅的一抹笑,眉宇间褪去了凌厉气势,仿佛是蒙着薄薄轻纱的明珠,周身透着淡淡华韵,婉然清丽。
易三看着这样的她,心头又是喜欢又是黯然,于是调开目光,问道:“那时……你四哥可知你欢喜他?”
风独影轻轻一笑,似是讥诮似是无奈,“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不但他知道,几个兄弟其实都知道,那时候都是乐见其成,四哥……四哥他也……”说到这她却是闭目止声,面上浮起苦涩。
易三虽未看她,可也听出她声音中的涩意,思及他们今时今日的兄妹名份重臣之位,亦忍不住婉叹,于是问道:“当初是因何不成?”
“女儿家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可以成亲了,也是在那时候,我们打下了三座城池,虽地盘很小,但只要将闽州拿下,那我们势力大增,便也算是一方霸主,可与其他诸雄并争天下了。”风独影睁眸,目光又是冷清明利。
听到这,易三感慨了一句,“闽州啊,地阔山高,我以前去过,那里地形极是复杂险峻。”
风独影点头,“闽州背依闽山,有着天然屏仗,当年韦氏盘踞闽州十多年,也基本封锁了闽州十多年。韦氏封锁了闽州后在闽州城外建有一座小城,称之为外城,允许天下商贩往来贸易,以供闽州所需。外城之人不能进入闽州,而闽州人除了 97e6." >韦氏派遣的与外城交易的官员外皆不能出城。可以说是闽州人不知天下,而天下人亦不知闽州,又凭借地利,闽州可谓铜墙铁壁,十几年里不乏想要攻占闽州的人,无不是铩羽而归。”
易三于是问道:“那你们又是怎么打下闽州的?”
风独影没有立即就答,而是默望着远处沙滩,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韦氏之主为韦腾,他的王妃有一个小妹妹,姐妹相差二十余岁,是以自小带在王妃身边养着,名为妹妹,但夫妻俩视若己出,极是疼爱。这位小姐精通乐器,尤擅箜篌,为此韦腾专门在王宫里建一座”曲觞园“,园中聚集了许多擅长各种乐器的奇才,小姐便常去园中聆听乐曲,又或与那些人编曲合奏。”
易三想他们明明是在说她与她四哥的事,却特意提到这位小姐,只怕是……他移目看向风独影。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要打下闽州必要知闽州,而在当时,要入闽州城实在太难了,因此当四哥提出他去闽州时,几个哥哥都是赞同的。”风独影微微一顿,似乎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四哥便扮作一个游学书生去了闽州,走之前……他和我说,闽州那里盛生一种玉石,盈碧如水,等他回来定给我带块好玉作信物。”
易三心头一动。想他即承诺“信物”,那便是有求婚之意罢。凝眸看着风独影,见她神色木然,一时胸中竟也有些涩意。
“只是两个月后他回来,告诉我不能送我信物了。”说到这,风独影面上忽然浮起淡笑,只是一双凤目里波光盈盈流动,仿佛承载着三生的哀伤。
“为何?”易三竭力抑制自己伸出手去。
“因为四哥他负了一位姑娘,不只是负了她的满腔深情,更而且害了她的性命。”
风独影垂眸,掩了满怀的思绪,声音轻淡,却难抑苦涩。
“是闽州的那位小姐?”易三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按在风独影肩膀上。
风独影颔首,闭目,那长长的眼睫覆下,仿佛浸了水般浓黑稠密。易三心头顿如针刺了一下,一时呆呆看着她,竟是理不清心头的乱绪亦抹不去心头的刺痛,只是看着那一弯眼睫若墨蝶静静栖息,却一脉忧伤萦萦。
“四哥的笛曲……那是动人心弦之音。”风独影的声音里有着深深叹息,“所以他只在闽州外城吹奏一曲,便惊动了整个外城,隔日便有韦氏官员请他入城为小姐吹奏笛曲。”她唇角轻轻弯起,模模糊糊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我四哥那等人物……
三哥曾对四哥说“老四你若哪天有啥事实在没法解决时,就冲人笑笑,则无往不胜矣”。四哥虽不至古人所说的“一笑倾国”,可当他为你吹笛一曲,当他对着你轻轻一笑时,这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不倾心的。“一声长叹终是轻轻溢出,那栖息的墨蝶再次展翅,那流光灿耀仿若星辰的眼眸再开睁开,“只是当年,四哥与那位小姐间发生过什么,他最后又是如何离开的闽州,他不曾说过,我们也就不得而知。回来后的四哥夜里连发噩梦,白日里木然沉默,那模样几乎与当年初遇他时一样,无论我们问他什么,他都不说。然后某一日,他告诉我,他是个罪人,再也无法送我信物了。”
那一番话说完,易三却仿若未闻,只是怔怔看着她,看那眼眸睁开,看那眼睫翩飞,他恍恍惚惚靠近,慢慢伸手,然后指尖终于碰触那长长密密的墨蝶似的眼睫,柔若轻羽,那刻他有如梦呓般道:“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有这样脆弱如蝶翼的眼睫?”那声音似叹似憾,以至风独影呆愕当场,半晌都未有反应,待回神时,易三早已放开了手,目光遥望前方,面上神色端凝,眉峰紧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千古难题。
风独影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廊下气氛沉晦暧昧。
许久后,易三道:“你有什么想不透的?到今时今日,你们兄妹名份天下皆知,更何况皆是国之重臣,不可能抛了责任去私奔,那还有什么想头。”他的声音清如透明的薄冰。
风独影默然,想起玹城那夜帐顶上东始修与她说的话,那时候攻城在即,她听过即压在心底,可如今思来,那话中透出的意思她岂会不明白。半晌,她轻轻一叹,似无奈似欣慰,“我有一位愿为我做任何事的大哥,即算要冒天下大不违,即算是他不乐意的,只要是能使我开怀,他都会去做。”
易三掉回目光,“你说的大哥是?”
“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风独影微微眯起双眸,仿佛在了望她远方的兄长。
“那……”易三本想说既然有皇帝做主,那想来无甚为难了,可看风独影面容,却没有一丝喜色,眉峰轻笼,眸光渺远,似面前有着千重山万重水,如此之重又如此之遥,一时止了声。想他们如今即算可奉旨成婚,亦将受天下人诽议,更何况……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天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蓦地风独影幽幽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慢步往海边走去,阳光洒落一身,目光从后望去,只觉炽烈刺目。
易三坐在廊下,看着她越走越远。“天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可就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人生在世,总关悲欢离合。她与她的四哥,若在当年名微之时成了亲,则不会有今日的进退维谷。更何况这么些年过去,历过多少人与事,彼此早已不是当年那痴狂情赤的少年。
“或许你自己也理不清。”他喃喃轻语,一时亦惆怅茫然。
那份情,动心太早,刻得太深,怎么也丢不下,怎么也舍不得忘。
只是而今,当期盼多年的就要呈于眼前时,她却茫然了,踌躇了。
八月二十二日,帝都景辰殿。
已是薄暮时分,大殿里光线转暗,殿内侍候侍从们轻手轻脚的点上灯火。猛地,殿门“砰!”的被推开,一人风一般冲了进来,“找到了!找到了!”
殿内的侍从们惊了惊,莫名的看着冲进来的人,那是太宰丰极的侍卫石衍。
“何事这么慌张?”丰极自奏折中抬首。
“大人,风将军找到了!沛城府尹飞书,风将军在沛城!”石衍激动的叫道,冲到书案前呈上一个红漆木筒。
闻言丰极一呆,迅速接过木筒取出书信,一目扫过,面上顿现狂喜之色。然后殿中的侍从便惊讶的看到一贯从容的丰太宰猛然起身,大步往殿外跑去,只不过跑出殿门才步下两级台阶,丰极又蓦地站住。
“大人?”跟在身后的石衍疑惑。
丰极静静站着,然后转过身,神色已是从容静雅,“想起还有奏折没有批完。”他缓缓抬步,一步一步走回大殿,“修书呈报陛下,飞书告知杜康,再派人去各府知会五位兄弟。”
“是。”石衍应承。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定定站在殿门前,仿佛一步有千斤重,跨过的步伐那么的艰难,可他终究是跨过了,重新在案前坐下,“你们都退下。”
“是。”殿中侍从退出大殿,轻轻关上殿门。
殿中静静的,丰极取过一本折子翻开,目光定定看住,可半晌过去,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然后他猛地起身抓起折子狠狠掷了出去,折子砸在一只琉璃蟠龙瓶上,瓶子被带翻落在地上,“砰!”的发出一声脆响,瓶子在地上绽开了花。
殿外众侍从闻得声响忙欲推门而进,却被石衍阻止了。“想是不小心落了东西,不妨事的。”
大殿里,丰极定定立在书案之后如一座雕像,可一双手却微微地颤栗着。
殿外,石衍抬步离去。
许久后,丰极抬手掩面,颓然落座。
人人都赞他行事谨慎,人人都赞他做事稳当,可这刻他恨着自己的理智谨慎!可是……即算如此,他却依旧不能冲出帝都飞去沛城,去找那时刻挂在心头的人,去亲自确定她的安好。他能做的……手滑落,目光茫然落下,只看得一地碎瓶,唇边溢出苦笑,悲凉似水。
这一生,他大概都要如此,永远都被理智紧紧的锁住,他一生或许都不会再行差踏错,可是——悔恨与痛苦——并非只是做错了事才会有。可悲的是,他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他还是无能为力。世人赞他是“完美的大东第一人”,他这一生想来也会做到世人所说的“完美”,而在这“完美”之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何等悲哀的一生。
此一生,必如炼狱,苦楚永随。
“影……”低低念一声,那张被世人倾暮赞誉的无双面孔上,浮现着深绝的痛苦,那是任何一位姑娘见着都会心碎的神情,她们会愿意以性命为代价,只为能抹去他眼底深深的悲楚。可是景辰殿里,这刻只有数盏宫灯,摇曳着烛光伴那沉沦哀伤的身影。
而在宫外,获知风独影在沛城现身的消息,那性格各异的六兄弟反应大体是相似的。
皇府。皇逖正与妻儿一道用膳,闻得消息后,以庄重沉稳着称的太律大人碗筷一扔,不顾夫人的叫唤,冲到马房牵了一匹马便往丰府而去。
宁府。宁静远正在去看望他生病的第五房爱妾的途中,闻得消息后,他掉转了头,吩咐管家去备马车,他要去丰府。
白府。白意马那时正在书房考察长子的功课,闻得消息后,书一放,让儿子尽管玩去,又命管家快快备马,他要上丰府一趟。
华府。华荆台正与账房的管事清点账目,闻得消息后,他捧起一把金叶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冲动的做出事后他肉痛悔恨的事,“全赏你!”一把金叶塞给了管事,而他人已飞奔出府,直往丰府跑去。他的府第离着丰府只有一条街,所以平日很是方便他去蹭吃蹭喝。
南府。南片月正在跨步上马,打算去“柳谢酒坊”找谢茱,闻得消息他脚下踏空,差一点在马下摔个跟头,幸则他反应敏捷,才免了“南将军在自家门前摔一跤”的臭事,然后飞身跳上马背直奔丰府。
所以,当丰极自宫中出来,外间已..是华灯似星。回到府中,便见花厅里五位兄弟酒酣耳热,见他回来,华荆台扯着嗓子叫唤:“四哥快来,我们干一杯!”
“快来快来!四哥!七姐没事了,我们今晚要畅饮通宵!”抱着酒坛盘坐在桌上的南片月已被酒意熏得满脸通红。
各兄弟皆有家室,各府亦是人多口杂,所以每每兄弟们要放纵一番之时,不约而同便会来到丰府。
丰极看着花厅里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几位兄弟,无奈的摇头一笑,然后抬步跨入。
八月二十六日。
东溟海边的海家村,这一日依旧如平常一般平静度过,只是到黄昏时,忽然官道上响起了嗒嗒嗒的马啼声,整齐划一的直奔海家村而来,顿让村里的人心惊肉跳起来,毕竟几年前这样的马蹄声往往代表着杀戮的到来。所以村人有的赶忙关门关窗闭户不出,有的悄悄的爬在院墙上往外偷看,只见一列马队风一般穿过村子,直往村东头最近海边的海幺叔家方向而去。
那时候,风独影与易三如平时一般坐在沙滩上欣赏落日的余晖。当马蹄声传来时,两人移首望去,便见沙尘滚滚,飞骑如电。
“终于是来了呀。”易三轻声道,心底一沉。
风独影起身,面向那渐行渐近的飞骑。
那奔行而来的约有百余骑左右,待驰到距离他们约有四、五丈远时勒马,一阵骏马嘶鸣,百余骑齐齐停住。然后有一人跳下骏马,冲他们飞奔而来,一张俊挺冷漠的面孔,赤然便是风独影的贴身侍卫杜康,奔到丈许之地收住身形,双膝屈地,垂首唤道:“将军!”
风独影移步走至杜康身前,“起来吧。”但杜康却垂着头不起,她微微叹一声,“这并非你的错。”
杜康闻言抬首,依旧是面无表情,可微颤的声音泄露出他的激动:“将军,属下……”
风独影抬手打断他的话,“本将明白,你都不必说,起身。”
“是。”杜康起身。
而几丈外,那百骑均已下马,眼见风独影望来,刹时齐齐跪地行礼:“拜见将军!”
“都起来吧。”风独影抬步走过去。
战士们齐齐起身,目光热切的看着风独影。
“将军……可担心死我们了!幸好您没事!”
“将军,您怎么到这里的?”
“将军,您的伤好了没?”
“将军……”
他们七嘴八舌的问着,无不是激动而欢喜。
风独影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部下,然后微微一笑。
顿时,战士们止声,面上纷纷绽露放松而开怀的笑容,似乎风独影的一笑便给予了他们所有的答案。
安抚了部下,风独影回转身望去,易三静静地站在几丈外的沙滩上,神色淡然,却显得那么遥远。似乎只这么片刻,她与他便已隔了万水千山。
终于……是要离开了。脑中这么想时,心头蓦然涌现淡淡的失落。再转身移目望向木屋,屋前海幺叔与幺婶正相扶而出,猛然见到这彪悍如虎的百余铁骑顿现惊慌,待看到她时,恍然又有些明了。
“这……这些人都是来接姑娘的吗?”
风独影颔首,“惊扰大叔大婶了。”
“不!不!”夫妻俩连连摆手,眼睛望一眼那些战士,赶忙便又移开,只觉得那些人的目光似刀子般扎人。看到风独影亭亭玉立,神色淡定如常,而那些铠甲如雪的战士在她身后一字排开,如同屏障。也直到这一刻,夫妻俩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位姑娘真的是一位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姑娘……”幺婶唤着,却又觉着不妥,忙又改口,“将军是这会就要走?还是……能再住一晚?”她目光看着风独影,颇有些不舍。
风独影沉吟,一时沙滩上静悄悄的。片刻,她看向海家夫妇,“还要再打扰大叔大婶一晚。”
“不打扰不打扰。”夫妻俩赶忙道。“老婆子你快去烧水做饭,这些……”海幺叔看看那些战士,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唤便作罢了,“他们赶了一路,也该渴了饿了。”
“不敢劳烦,我等皆自备干粮与水。”风独影身后一名战士上前抱拳道。
“啊?这……”海幺叔望向风独影。
“勿须烦劳大叔大婶,军中向来如此。”风独影道,她移目看向杜康,“今夜你们也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起程。”
“是!”杜康及百余战士俯首。那爽朗有力喝声直震得海家夫妇心头巨跳,然后望向风独影的目光便带点敬畏。
正在这时,嗒嗒马蹄声响,又有数骑驰来,却是许淮领着数名随从赶到了。杜康自接到飞书后即日夜奔行,到了沛城便直奔府衙,得知了风独影在海家村后即又转奔海家村而来。许淮担心他接了人后直奔帝都而去,那自己一番苦心便要化之流水,是以马上也命人备了马追了出来,可即算他舍命追赶,依旧被远远甩在了后边。
这会他赶到,见礼后,即要迎风独影回沛城。
“许大人请回,本将明日再动身。”风独影淡淡丢下一句,即转过身,目光扫去,望见易三在远处海边的礁石上独自坐着,心头顿起莫名的怅然。
许淮见她神色冷淡,一时心头忐忑,不敢多说,只道:“那下官明日再来接将军。”然后又冲杜康抱了抱拳道:“将军就烦请照料了。”杜康冷淡的点了点头。
许淮又目光望了眼一旁呆立的海幺叔夫妇,颇是和善的笑了笑,才领着随从回沛城去。
许淮离去后,风独影对海家夫妇道:“大叔,大婶,今晚可不用准备晚膳。”
“呃?”海家夫妇疑惑。
风独影也没有解释,望着易三片刻,然后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海边,易三静静看着风独影走来。
到了近前,两人却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望着夕阳慢慢沉入大海。
身后杜康对海家夫妇道:“大叔,大婶,可与我们一道用膳。”
然后他与那百余战士,有的在木屋旁扎下营帐,有的去捡回了干柴,有的下海捉回了鱼,尔后有的燃起篝火,有的准备了锅碗瓢盆,有的取出的带来的干肉、调味、美酒……半个时辰后,沙滩上便飘起了浓浓的香味,顺着海风飘得远远的。
那晚,海家木屋前有了从未有过的热闹。那些战士因找到了自家将军而高兴着,所以即算风独影就在面前,亦不能收敛他们的兴奋之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声歌咏,那是军中男儿的爽朗,风独影贯来如是,易三潇洒从容,便是海家夫妇亦为气氛所染,而忘了身份之别,共饮共乐。
其间,风独影问海幺叔:“沛城府尹如何?”
甚少饮酒的海幺叔这晚喝了几碗酒,已有些醉意,所以听得风独影话,颇是有些茫然。
风独影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其在沛城为官可有暴行?可有贪名?”
海幺叔打了个酒嗝,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倒不曾听过。”
“哦?”风独影想他们平日少到城里,大约也不甚关注这些,转而问道:“大叔家这两年日子如何?每年交多少税?”
听到风独影如此问,夫妻俩不由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要如何答。
一旁的易三却有些明了。这或许便是风独影的报恩方式,与其赠于金银,不若给沛城给海家村一位好父母官。本朝自立以来即行“三十税一”之制,但元鼎元年皇帝颁诏,免天下赋税,以令百姓休生养息,元鼎二年始才行征税。以幺叔、幺婶这等勤劳之家,足可温饱而有盈余,若觉生活艰难,那必是地方官为中饱私囊而暗中额外加重赋税所致。他看着风独影,微微一笑,然后对海家夫妇道:“幺叔,幺婶,直管说实话就是了。”
听了易三的话,海家夫妇放宽了心。
“虽不能穿绸戴银,倒也还过得下。”幺婶先道。
“嗯。”海幺叔点头,“前些年在申大王治下,种了地也吃不上粮,打了鱼也不曾尝过味,一年里官府要来五、六次,除了租子,又是算赋,又是劳役,杂七杂八的,一年收成全交了都不够。”
“是呢,那些年可真苦呢,每日饿得只能灌水饱肚子。”幺婶想起当年便面现苦色。
“老婆子,别想那些。”海幺叔拍拍幺婶的肩,转而面向风独影,“如今地里出的粮可有大半留着自家吃,捕了的鱼不但可以卖了得些银钱贴补生计,也能留下一两条自家吃。”
“喔。”风独影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想来许淮这府尹大抵也还算称职的,他向自己献殷勤虽不讨人喜欢,却不过是为着自身的前途命运,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官场上不可能有清白无瑕之人。
当夜,海家木屋外的热闹直至戌时过半才散了,然后各自收拾睡去。
半夜时分,天地寂静。
风独影睁目,自床上起身。
从窗口往外望去,月色照得沙滩一片银白,只有远处阵阵潮声荡起,似乎是这个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她移步,轻无声息的穿过堂屋,来到右房的卧房。床榻上传来一道平缓的呼吸声,显然易三正在熟睡。
缓缓走近床边,透过窗外照入的月光,可看得易三面朝外的侧卧于床榻,面容安宁,显然好梦正酣。看了半晌,她抬臂,手指伸向易三的颈脖,慢慢的一寸一寸的靠近,然后在指尖离咽喉只一寸时顿住。
目光静静的看着那张睡容,脑中却浮起他坦荡的目光,从容自若的笑容,这样的人……
指尖又推进半寸,几乎已可感受到他皮肤温暖的气息。以她的功力,只须轻轻一划,指尖真气自可割喉如割草芥!然后……这个人便可自这世上消失!
思及至此,指尖颤栗。
这个人,不应该留下!
她的理智清楚的告诉她,指尖又往前移近,于是指下碰触他暖若温玉的皮肤,那一刹,脑中恍然浮现他手指拂过她眼睫的画面,指间蓦然无力。
许久,她心底沉沉叹息一声,收回手,如来时般悄无声息退去。走到门边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语:“为何又不动手?”
她一震,然后慢慢回转身。
床上,易三睁开眼眸,幽暗的房中,那双瞳眸却似发着光般,明亮得让人无法逼视。“你回来,不就是为这吗?”
风独影默然无语。
“可为什么又不动手了?”易三坐起身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她来到这东溟海边是一个意外,她会与他说那么多的事亦是一个例外,可是她若要取他性命却是再正常不过。毕竟,他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那些于普通百姓不过小事,于他们这些主宰天下之人来说却是绝不能宣扬之密事。
幽暗的房中,风独影与静静对视片刻,才开口,声音轻淡却有些暗哑:“自我口中出,入你耳中止。”语罢即抬步离去。
易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呆坐良久,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无法入眠。
那夜,似乎是很平静的渡过。
第二日,风独影起身,步出屋外,便见远处礁石上茕然独立的易三。
她慢慢走到海边,隔着数丈远看礁石上的人,身上衣袍飞扬如天空澄碧,却容颜净丽如高山之雪,数只海鸟在他身畔盘飞,仿佛他是这海中神邸,它们朝着他欢快鸣喝,而他一动不动,似乎是自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那般肃穆如山。
许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易三侧首往她看来,目光相遇,两人默默对视。
“将军。”身后传来杜康低沉的唤声。
风独影回首,木屋旁的营帐早已收拾好,百余战士已整齐牵马等候,许淮亦是早早赶来恭候一旁。海幺叔与幺婶走出木屋,目光皆带依恋的看着风独影。
今日的风独影已换过杜康带来的衣锦。一袭白色罗衣比之女装简单,比之男装繁丽,腰间系着墨绿色的腰带,腰带上又以银线绣着凤凰纹饰,于素净之中又添了浓墨重彩之光,广袖之上金色的凤羽翩然,衬着她绮颜玉貌,只觉风华若霜,气度雍容。
“许大人。”风独影唤一声。
“下官在。”许淮赶忙上前。
风独影看一眼杜康,杜康递过一个锦布包,她接了然后递向许淮:“这里有五十金叶,烦你请城中最好的工匠为海家大叔大婶建一座新的木屋,屋里备足油米柴盐,还要做足四季衣裳。”
许淮愣了愣,赶忙接过,“是。”别说这五十金叶建两幢木屋都绰绰有余,便是风独影不给,只要一句话他亦会办妥的。
海家夫妇闻言顿满怀感动,想要婉谢,可目光与风独影对视时却是说不出话来。眼前的风独影早不是当日落难为他们收留的孤女,亦不是昨夜之前虽冷淡寡言却又透着温情的姑娘,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是气度威严高不可攀的大将军。
最后,夫妇两人只是向着风独影行跪礼致谢。
风独影目光示意,杜康便上前扶起两人。
一切妥当后,风独影抬步,一名战士立时将她的白马牵至跟前,她接过了缰绳,待要抬足蹬上马鞍之时,也不知怎的,忽然回首往海边望去。
海边礁石上,易三高高矗立,身姿挺拔却显得孤峭,她看着心头莫名的堵了堵,一时脚下竟有些沉重。怔立着片刻,她放开缰绳往海边走去。
礁石上,易三垂眸看看脚边的半尺方圆的小篮子,以竹条编成的篮子里用干草做成窝,草窝上一只雏鸟正闭目酣睡,正是诞生于风独影掌心的那只雏鸟,养了十多天,身上子上已长出一层淡青色的细羽。
见风独影走来,易三跳下礁石,提起篮子往她走去。
两人走到近前,彼此相视,然后易三先开了口:“要走了?”
“嗯。”风独影淡淡点头,“日后你若到帝都,我请你喝酒,陪你下棋。”
“好。”易三也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这刻平和得近乎温存,似乎只是至交好友要分别一两日而已。只是…这一去,再会之日又是何时?顿都有了些离愁别绪,心情低落,一时都沉默了。
静立了片刻,易三抬手,将竹篮送到风独影面前,“你我相识一场,这只雏鸟便作临别礼物送与你吧。”
风独影愣了愣,然后故意屈解道:“你是要送我路上烤了吃吗?那不用了,杜康会准备干粮的。”
易三闻言一笑,也故意板着脸道:“谁说给你当干粮了!你以后可以跟它说故事!”
想着那日月夜下说着的长长故事,风独影心中一动,看看雏鸟,又看看易三,然后伸过手去接青鸟,“多谢。”
风独影接过竹篮后,易三却拿起她的手,两人的手一起碰了碰蓝中雏鸟。那刻不知是否阳光太过耀目让人眼花,风独影隐约间似乎瞅见两人交握的手上青光一闪,眨眼再看,易三已放开了她的手,正柔声低语:“小东西,以后乖乖的和她做朋友吧。”
竹篮里的小鸟头动了动,然后依旧沉睡着。
易三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澈柔和,“万物皆有灵,它以后会做你的朋友的。”
闻言,风独影胸膛里蓦然一暖,看着易三,半晌,她道:“我没什么礼物可赠,便赠你一言:日后无论你有多憎恨一个人,无论那人是否十恶不赦,你都不要杀人,杀人必要付出代价,那代价之重、之多,非你可想象。”
易三心头一震,深深看着她。她说这番话,只因她付出之代价已太重、太多,所以才忠言相告吗?
风独影最后冲他淡淡一笑,“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易三静静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很快,百余匹骏马驰骋而去,留下滚滚黄尘,以及身后目送的人影。
“或许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为着日后我不会有遗憾与憎恨。”浩瀚的东溟海边,易三喃喃自语。
风独影一行片刻不曾停歇的奔行,不过半个时辰,便到沛城。
许淮担心风独影会直奔帝都而去,便道,“将军,这些前来迎接您的将士连日连夜的赶路,定十分的劳累,不若在沛城歇息一两日再启程返回帝都如何?”
他的话一落,便有战士朗声对风独影道:“将军,我等弟兄并不劳累,陛下与太宰大人正等着将军回去。”
许淮听了暗暗着急,想沛城这小地方好不容易来了一尊大神,怎么能轻易便送走了,正待说话,风独影却开口了,“今日便在沛城休整,明日再上路。”说着她侧首看了一眼身旁的杜康,那张英挺冷漠的面孔上虽看不出表情,但眉宇间掩不住憔悴疲惫。想这些日子她受伤失踪,他定是日夜搜寻不曾歇息,得了她的消息肯定也是日夜赶奔而来。
许淮闻言大喜,忙道:“下官府中早为将军与诸位准备了住处,请随下官来。”
风独影也没推辞,领了众人到了许淮府中。整座许府显是早有准备,腾空了所有房子,准备了许多床铺,只待他们来住。一番安顿后,风独影即命杜康与诸战士去休息,她独自一人坐在房中打坐调息。
许淮也甚是乖巧,整日都不曾来打扰,只留下几名听候吩咐的仆人,安安静静的让凤影骑的诸战士饱饱的睡了一天。黄昏时,许淮才与夫人过来,摆了丰盛的酒席,风独影倒没拘谨了部下,那些战士自也就敞开了怀畅饮,一顿饭下来,也是宾主尽欢。
许夫人一直站在风独影身后侍候着,十分的周到细致,中途风独影饭饱先离了席,她也静静跟着。到了花园的长廊里,风独影见这边安静清凉,便倚着栏杆坐下,“许夫人,我这不用跟着,你自去用膳吧。”
许夫人却摇了摇头,轻声吩咐随侍的婢女们取来热茶,亲自奉到风独影手中。
风独影接过茶,抬眸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约莫三旬出头的年纪,白皙圆润,秀眉杏目,自有一种端庄持重的大家风范。暗想,这许淮府衙里的衙役不乍样,可娶的夫人却是不错。而这许夫人侍候如此周到,无外乎是想她这位大将军能提拔夫婿,他们所思所想所为她自是一清二楚的,若换在少时,她必生厌恶,如今她却已可坦然处之,何况这许氏夫妇行事虽为讨好,但也并未谗媚得让人生厌。
许夫人看着静静品茶的风独影,也在暗自思索着。自风独影现身沛城,许淮便与夫人言道此乃飞黄腾达之机也,只是也看出了在这位凤影将军面前,无论是阿谀奉承还是财帛相贿,不但是行不通的,只怕还会适得其反,所以对这位将军的招待可以热情周到而不能奢华过度,唯一能行的就是让她对沛城印象深刻,这样才会记住沛城,记住许淮,日后才有提点关照的可能。
因此,眼见风独影饮完了茶,她赶忙接过了空杯,道:“将军明日就要走了吗?沛城好不容易得将军玉驾至此,妾身本想领将军四处转转,一来尽尽地主之谊,二来也让将军看看沛城的风俗民情,三来妾身也可与将军多多亲近。”说到最后一句,想着眼前这人身为女子却叱咤乱世统领万军,心底油然生出敬慕来,“将军这等人物,妾身身为女子十分景仰,但盼能多得点机会学习一二。”
“哦。”风独影只是笑笑。
许夫人看她神情中并未现厌烦之色,于是又试探道:“将军明日何时起程?若是午后的话,倒还可以去曲家花园看看。”
风独影闻言移眸看了许夫人一眼,这“曲家花园”她已是第二次提到了,于是道:“这曲家花园有什么好看的?”
见她发问,许夫人心头振奋,道:“曲家花园以花闻名,现今菊花开得正好,乃是赏菊品酒的时节。”
“喔。”风独影不置可否的应一声。
许夫人接着又道:“本城的人爱去曲家花园其一是因园中的四季鲜花,其二却是因为曲殇姑娘的箜篌。”
闻言,风独影蓦然抬首望住许夫人,目光如剑,又亮又利,直看得许夫人心头巨跳,想自己方才可有说错了话。
“你方才说谁?”风独影问她。
“曲家的……曲殇姑娘。”许夫人微有忐忑,不知本来冷淡的将军何以蓦然变了神色。
“曲觞?”风独影凤目瞳孔收缩,声音隐带颤意,“她……她弹箜篌?”
许夫人点头,眼见风独影神色大变,也不知到底何处不妥,只能据实答道:“曲姑娘的箜篌乃是沛城一绝,本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独影猛然站起身,许夫人不由得后退一步,正惶然时,却见风独影背转过身去,一时瞅不见其神色,更是慌张,满腹疑问,却又为她气势所慑,不敢出声。
而背过身的风独影暗自握紧了拳,脑中兵荒马乱一片。
她近来所思所想无不涉及丰极,与之相关的人、事、物自是极为敏感,此刻只不过从许夫人口中听到“曲觞”二字便立刻想到了“曲觞园”,只听说那曲家小姐擅弹箜篌便联想到了闽州那位精通乐器尤擅箜篌的小姐。尽管自己告诫自己,只是一个相同的名,只是会弹箜篌,与那人应该没有关系,毕竟那人可是死了许多年了,是四哥亲口告知的,而且当年攻打闽州时,韦腾夫妇亦死在乱箭之下……可就是止不住心头思绪翻涌。
沉默了许久,她收敛心头乱绪,力特平静的道:“许夫人你给本将说说这曲家花园,还有那位曲觞姑娘。”
正自惶然无解的许夫人闻言,忙将这曲家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这曲家是五年前迁来的,家资甚巨,来了沛城便卖下城中一座老宅及大片土地,将老宅修葺一翻,便是今日的曲府,又在城里开了米铺、绸铺、当铺、酒楼等,如今已是沛城首富。曲家人口简单,就夫妻俩及一个妹子,曲家老爷夫人皆是年近五旬,虽膝下无儿无女,但夫妻颇为恩爱,视其妹子有若掌上明珠,疼爱非常。
曲家夫人好弄花草,曲家老爷便在曲府的一旁另造了一所园子,专供夫人种养花草。这曲夫人甚有奇能,什么花都能养,以至那曲家花园里鲜花绚丽,四季不断,看过的人无不赞叹,于是便有些久人雅士慕名前往,又兼得曲殇姑娘尚待字闺中,貌美多才,颇有些君子好逑之意。
曲家老爷每日里接待各方来客颇有些烦累,便干脆敞开了花园大门,让城中百姓可自由进出观赏,而那位曲殇姑娘有兴致时也去园中与那些文人雅士谈经论道,又或是弹奏一曲箜篌以饷众人。日子久了,这曲家花园便在沛城出了名,不单本地人氏爱去,有些过往的客人也会慕名一观。
“哦?”风独影听过后,沉吟片刻,道:“那明日本将倒也要去看看。”
许夫人闻言大喜,忙道:“妾身这就去和老爷说,让那曲家准备准备。”
“不用。”风独影阻止了她,“明日本将就携杜康前往,只当是普通游客,勿要惊动任何人。”
许夫人自然应承。
于是当日酒罢宴散后,风独影吩咐部下明日依旧在沛城休顿,后日起程。
众部下向来对她敬若神明,自不会有异议。
当晚各自安歇。
半夜里,风独影睡了一觉醒来,见窗外月色如水,四周静幽一片,正想翻身再睡时,却闻得屋外一道气息,轻缓低长,那是内力深厚者才能发出的。她心中一动,起身下床,推开房门,便见院中杜康孤身而立,见到了她,也没言语,只是默默静立。
“为何还不去睡?”风独影步出房门。
隔了片刻,才听得杜康低低的声音,“不敢睡。”
听得回答,风独影看着院中静静矗立的人,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移步走至院中,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杜康依旧矗立不动。
风独影仰头,望着夜空上的明月,半晌后道:“你放心,我不会忽然不见,以后无论到哪我都带着你,便是赴死也会带着你。”
她的话一落下,杜康崩得笔直的身体蓦然放松,仿佛如释重负。
风独影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反应,不由得轻轻一笑,道:“他此刻若能看到你我,必然欣慰。”
杜康沉默着,只是转过身面向着她。
“今日你我终如他所愿,相依相存,他必然放心。”风独影仰着头轻轻道,仿佛是对着天上的明月说话。
杜康依旧不语。
风独影自然不需要他的应答,两人一坐一站,自然而安宁,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你去睡吧,明日陪我去曲家花园。”
“是。”
杜康退下后,风独影依旧静坐院中,举头望月,神思悠远。
第二日,一早便起了淡淡的雾气,许氏夫妇本担心风独影会觉得扫兴而不去了,不想风独影并未在意,用过早膳便问曲家花园如何走。
许淮本想亲自带路,但风独影道他身为府尹,一经现身必然引起百姓注目,所以问清了大概方向后便与杜康出门了。
曲家在沛城之南,离城正中的许府并不远,两人行了两刻便到了。
曲府乃是一座百年老宅,后经曲氏修葺,已是焕然一新,宅院深深,古木森森,望之便生深广幽静之感。而附于曲府一旁的曲家花园,白墙黑瓦,有翠枝红花自墙头伸展,雀鸟啼鸣,显得生气盎然,只是立于园外,便已闻得花香阵阵。
两人入园,便见淡淡雾气缭绕里,树木苍翠,一丛丛菊英烂漫,明丽之余更增朦胧幽远之感。虽是时辰尚早,但园中已颇有些游人了,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轻语阔笑不时传出,一派欢朗悠闲。
园中有些游人见得园门前又来两人,皆举目望去,这一望顿感眼前一亮。那一男一女白衣青袍,明明是清淡素雅之色,却因着那两人的容颜气韵而生出绮云丰艳之感,特别是那女子,周身似有华光盈绕,驱散了雾气,令她身畔的菊花似也染了明光,格外的鲜妍明丽,一时纷纷注目于他俩。
眼见园中游人皆移目过来,风独影长眉一扬,凤目一扫,顿时那些目光纷纷避退,无人敢与之对视,只觉那女子的目光如剑,明利非常。
风独影领着杜康在花园里随意走着,她虽是为“曲觞”而来,但见这园中菊英烂漫,倒也生了闲赏之心。园中菊花有白、红、黄、淡粉、淡紫等色,皆是地栽,而且一丛丛形成各种图案,比如一丛纯白若弦月,一丛黄菊若金镯,一丛红菊如折扇,那淡紫的依石成丘……各式各样的显示着栽种者的心灵手巧,而且这么大的花园也并非只有菊花,还点缀着或高或低的松柏翠竹,还有牵藤爬蔓的假山,有精致的亭台长廊小轿,有小溪湖泊,更有依水而栽的各色芙蓉,白的、粉的、黄的……
满树繁华,如云蒸霞煮。
缓缓漫步园中,风独影心情不由得放松宁静,欣赏着花园里的花木烂漫之余,亦赞叹这曲夫人的灵巧心思。她自是不知,自己也成了这园中一道令人过目难忘的丽景,让人倾慕赞叹之余却是无人敢上前搭讪。
就这样走走停停看看,不知不觉中竟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而这花园却还未走到尽头,足见其园之广,不过两人已走到花园深处,游人稀少,而九天之上朗日当空,阳光洒下,雾气渐散。
“小姐今日怎一直呆在这里?”
“因为还在犹豫。”
“小姐犹豫什么?”
“呵,说了你也不懂。”
蓦然有清脆的话语声传来,两人循声望去,便见前方几丈外一座临水的亭子里,有一年轻女子凭栏而坐,旁边一名侍婢怀抱箜篌。
风独影心中一动,想大约便是她了,于是抬步前去。
那年轻女子是面向着湖面侧身而坐,听得脚步声,于是转首往他们望来。那刻看得那女子面容,风独影暗暗赞叹,所谓“丽若芙蓉、雅若幽兰”必是如此。
那女子目光与风独影相遇,亦暗暗称奇,冲她微笑颔首,风独影颔首回之。
“姑娘面生得很,不是沛城人氏?”那女子问道,声音清淡柔雅,与其人极是相称。
风独影挑眉,“何以认为我不是沛城人氏?”
她已步上亭子,此刻近在咫尺,看那女子年约二十六、七,面若秋月,眉淡如烟,乌发如云,鬓旁插着一朵犹带清露的醉芙蓉,着一袭浅黄衣裙,仿若菊英之雅致,又似芙蓉之清丽,令人见之怡心。
“这沛城的姑娘我大都知道,却无一有姑娘这等气度。”那女子淡笑道。
“哦?”风独影在曲殇的对面落座,杜康自是在她身旁站着。“若我没猜错的话,姑娘便是曲家小姐曲觞是吗?”
那女子见风独影点明了她的身份,目中波光一闪,然后了然一笑,“正是,不过……”她眼中漾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纹,“是曲乐的曲,国殇的殇。”
风独影颇是讶异,她本以为是“曲水流觞”之觞,却不曾想她竟以“国殇”之殇为名。“国殇之殇太过悲切,很少有人以之为名。”
曲殇只是看着她一笑,不曾解释。
国殇之殇……风独影看着曲殇,惊异之余心头那团疑因却越发的浓重了。
两人一时目光相视,各有思量。
片刻,曲殇微笑道:“姑娘难得来一趟沛城,你我有缘相见,便为姑娘弹一曲箜篌,以尽地主之谊,只是曲殇技艺粗陋,还望姑娘莫要耻笑。”
风独影闻言,暗思她虽是嘱咐许淮不要泄露她的身份,但不过三言两语,这曲小姐便主动为她弹奏箜篌,即算许淮没有点明她是谁,只怕也是早已暗中相托。因此她倒也不推辞,就听听这谓为沛城一绝的箜篌到底是何等的令人难忘。于是亦淡淡一笑,道:“曲小姐说笑了,小姐的箜篌远近闻名,我能聆听,乃是三生有幸。”
曲殇一笑不语,取出绢帕擦拭双手,然后自侍婢怀中接过箜篌置于膝上,指尖轻拔,顿清音流泻。
那曲音初时清淡素雅,可听过一两段后,风独影却暗暗心惊,看着疑神弹奏的曲殇,心头那团疑雾隐约的裂开了一丝缝隙。
曲殇弹奏之曲原是琴中名曲《孤馆遇神》,传说作此曲之琴师在一个雨夜于孤馆弹琴,琴声幽幽荡于天地之间,有鬼魂闻声飘然而至,向琴师倾诉冤屈。
此曲共分为无题、端坐、鬼见、怪风、雷电、喝鬼、鬼诉、鬼出、呼天、曙景、鸡唱、击鼓十二段,以琴奏来自是跳脱闪耀,惊心动魄,而且曲风飘忽灵异,以突显一人一鬼互诉衷肠之山岳相隔世事两茫茫之感。
而此刻,曲殇以箜篌奏来,曲声阴柔飘渺,与那曲中之意十分吻合。弦动之间,杳渺似空谷微风飘忽悠远,轩昂之时却是万流奔放气势万千,弦振疾响之际,又张狂狷介如雷鸣风啸,闻者一时心境平静,一时又意气激扬,一时又神魂癫狂,只随着曲音忽忧忽乐忽喜忽悲,仿是弦指挥动之间已惊魂提魄也。
当一曲毕,水亭寂静,只余音缭绕。
风独影凝目望着对面的曲殇,脑中思绪翻涌,心头似明还暗。而曲殇怀抱箜篌,气息微促,显然方才一曲颇耗精气。
许久后,亭中才响起风独影清澈微冷的声音:“好一曲《孤馆遇神》,曲小姐的箜篌果是绝伦,让人过耳难忘。”
曲殇抬首一笑,“姑娘过奖了。”
“《孤馆遇神》本是鬼魂诉冤,而曲小姐这一曲……”风独影微微一顿,凤目里波光隐晦,“难道曲小姐是有何话要与我诉说不成?”
曲殇秋水似的明眸静静看着风独影,心中有些惊异,又有些开怀,片刻,她轻笑出声:“呵呵,风将军果是不凡。”
昨日傍晚,沛城府尹亲至曲家,重礼相赠,言词恳切,只为“请曲殇姑娘明日一定为帝都贵客弹奏一曲”。什么样的贵客会让一城府尹如此郑重其事,思量一下近日城中“凤影将军现身沛城府衙还惩戒了不少衙役”的传闻便可知。想起这位贵客的身份,往事便倏忽而至,悲欢难抑,本是不想理会,可如今不过一介平民,寄身沛城,无论是为己为家,皆不可得罪府尹,所以还是来了,只是却万般犹豫,她不知自己能否心平气和。
枯坐水亭,那贵客却是自行到来,当看到贵客的那一刹那,心头的犹疑怨愤瞬间消失,奇异的只有欣赏赞叹:世间之女子,竟也可有如此英姿!
多年紧紧锁着她的心结,似乎在看到这位举世闻名的女将的那一刻松动了。
这个人,与他有着深厚的关联。
如此想着之时,指尖拔下,鬼使神差般便弹出了《孤馆遇神》,而弹出之际,心头却真似有什么顺着曲声汩汩流出,许是要说给对面的她听,又或许只是倾泄而已。
当一曲结束,仿佛跋涉千里终于到了目的地,虽是疲惫,却又份外轻松。
她想,十余年过去,终于是可以解脱了罢。
而对面的风独影被她叫破身份亦无惊奇,只是看着她,语气平静:“不知曲小姐有何要诉?”
曲殇弯眉一笑,眼若新月,“方才风将军不是已听过了吗?”
“哦?”风独影凤目微睨,哂然一笑,“是呢,方才已听过了,只是……”她微顿,“我亦有些话要与曲小姐说,却不知小姐愿听否?”
曲殇微怔,然后亦淡淡一笑,“呵……说来也怪,虽是与将军第一次见面,可看着将军就欢喜,心里头就如老朋友见面似的。所以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闻言,风独影心头一动,看着面前淡若秋菊的女子,亦是满怀欣赏。“听曲小姐的口音,可是自闽州迁来?”
第一句便是单刀直入,曲殇有些意外,可看看风独影,又觉得如此直接才合她之禀性,微微点头,道:“是。”其实,方才见到的第一眼、交谈的第一句话便已知道,这位凤影将军非为箜篌而来,而是为“曲殇”而来,只是心中并无惊畏,倒好似等候久矣。
见她不曾否认,风独影凤目里亮光一闪,定定看着曲殇。是她,原来真是她!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却又在抬眸间尽敛于心底深处。“曲小姐才貌出众,却至今未嫁,是否心有所系,在候良人?”
这一问却可谓唐突,只是风独影面色平静,目光专注。曲殇微怔忡,然后摇头一笑,“不曾候过谁。”虽是答了,却是避开了前一问。
风独影并未追问,只是默默注目曲殇,见她神容雅淡,仿若已万事看平心静如水。
默然片刻,又问:“曲小姐可愿见见帝都故人?”
这一问,终是打破了曲殇的平静,她眼波微动,神情怔然,许久未曾出声。
又默了片刻,风独影再道:“曲小姐可知,这么多年过去,帝都故人一直愧疚在怀,一直在等候姑娘。”
曲殇眼波一闪,半晌后她掩唇轻笑,笑得娇躯颤动,仿若花枝轻舞。“哈哈哈……哈哈哈…”
风独影只是静静看着,不惊不恼。
笑了许久,曲殇终是收声止笑,却已目光盈盈,秋眸之中水气氤氲。“将军可知当年之事?”
风独影摇头,“虽不知详情,但也能猜着大概。”
“哦。”曲殇移目望向亭外,浮萍飘游,随着秋风在湖面荡起一圈圈碧纹,就仿佛她此刻的心境。
“我们都知道当年是四哥负你,我们也都以为小姐已死去,这么些年,四哥一直未娶,他依是不能忘了小姐。”风独影轻声道,胸口却仿佛堵了什么般有些气闷。
“呵呵……是吗?”曲殇又是一声轻笑。
风独影目光望去看得她的侧面,看她勾起的唇角边挂挂浅浅的苦涩,心头便也有些沉重。
“当年,我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绮梦年华。”曲殇忽然启口,目光朦胧似梦,“遇上那样的他,怎是一见钟情可说,怎是一往情深可喻,只觉天地虽广丽,万物虽多姿,可与他相比皆若尘埃。”
风独影心头一跳,默默看着她。
“所以他盗得那关乎闽州存亡的典图时,叫我不要声张我便犹豫;所以他制住我为人质时,我便乖乖从之;所以他挟我逃出闽州被一路追杀时,我还幻想着就这样两个人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再不要管什么闽州、什么天下,只我们两个生死相随。”
曲殇朦胧的笑着,似是多情似是嘲弄,“因为那时候,在我心中,他是最重要的,为了他我可以不顾一切,可是……”她转首回望风独影,目光悲凉,笑容凄清,“在他心中,我却有若尘埃。”
风独影胸口一凉,看着她不能言语。
“所以啊,他可以放开我的手,任凭我跌下深谷。”曲殇猛然闭目,仿似那一日那一幕又重现眼前,而她不敢、不忍卒睹。
风独影呆呆看着她,看着那张脸上浮现的凄楚,想要说点什么,却无以成言。
“当然,在你们看来,身负重伤追兵即至之刻,他如此选择乃是明智之举,这样他才可保得性命,保得典图……”曲殇睁目,眸中冰凉一片,“可是那于我来说,那便是穿胸之剑锥心之痛!”
风独影胸口涩成一团,眉头亦随之拧起。
曲殇看着她,静静的看了片刻,她忽然又轻轻笑起来,并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面上那悲楚神色便随着这一拍而去,“你莫要这样看着我,那已经过去了,放手的亦不是你,而且我没有死。”
风独影深深吸一口,“你若死了,便等于是四哥亲手杀的你,杀一个对他情深意重的女子。”她看着曲殇,凤目有着淡淡的哀伤,“难怪四哥当年夜不能寐,噩梦不断,所以才会愧疚多年亦不能忘。”
曲殇听得,神情微怔,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后来你是如何得救的?”风独影问她。
“自然是姐夫的人找到了重伤的我,将我救了回来。”曲殇苦涩一笑,“姐夫、姐姐见我如此,不忍责骂,尽管我悔恨不已,却已难挽闽州的败亡。那典图不但详细的绘着闽州地形,还标明了姐夫因兵囤粮之处,所以你们后来不过两月便攻下了闽州。姐夫寻了死去的将士换了衣裳扮作他,尔后带着十名忠士携着姐姐与我逃出了闽州,隐遁山野,直到五年前才迁来这偏远的沛城定居。”
风独影恍然点头,当年虽寻得韦氏夫妇尸首,但血污甚重,他们亦不曾仔细检查,只派人好生安葬了事。
“说起来,我们该算仇人。”曲殇目望风独影,却无怨恨之色,“可我知道,姐夫失去闽州,我才该负大半责任。”
风独影眉尖一动,看着她不语。
“当年因为我喜爱曲乐,才引得他入闽州;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方便了他探查闽州情况;因为我的不忍,才让他盗图顺利出城。这些年我怨恨过,我恨自己,我也恨他,我还恨你们,我待他情深意重,却抵不过你们八人的情义。有几年我活在怨悔之中不能自拔,姐姐、姐夫却始终对我百般包容、疼爱,我才能重新活了过来,我也才明白,生我的是父母,但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姐姐、姐夫,而于我最亲最重要的也是姐姐、姐夫。”曲殇侧首目望湖面,神色伤感亦惆怅,“若是如今的我,那样的惨痛往事必然不会发生,可是啊……那是年少痴狂的我。而人生,是不能回头的。”
风独影默默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曲殇,看着她眉宇间的惆怅慢慢淡去,目中的伤感亦化作了平静,心底不由得钦佩。
“其实……”曲殇忽又道,“这些若到了说书人口中,不过是一个愚昧的小姐爱上了敌人并被敌人利用、抛弃的滥俗故事。”她唇边弯起一道浅笑,隐约一点嘲弄,“所以为这样的故事而伤怀是很愚昧的。”
风独影默然的会儿,才道:“在旁人看来自然滥俗、愚昧,却只有当事之人才知其伤之重,其心之痛。”
曲殇回首,略带一点讶然,然后她轻轻叹气,“你若不是凤影将军,我们一定可以做朋友。”
风独影淡淡一笑,“何必执着于”朋友“两字,人生际遇难测,浮萍相遇,可有片刻交心足矣。”
“呵呵……有道理。”曲殇望着风独影灿然一笑,笑若花开,风华若水。
而风独影看着她,想有这样美丽解语的女子陪着四哥,有这样聪慧阔达的女子做她的四嫂,夫复何求呢?所以,她轻声道:“曲小姐,和我去帝都吧。”
曲殇一怔,然后只是淡笑。
风独影起身,负手身后,遥望水面,“诚如你说”人生不能回头“,可是人生是可以补救与偿还的。”
曲殇亦站起身来,与风独影并肩看着一池碧波,“我真的很欣赏将军,但和你去帝都却是不能了。”
风独影侧首,看着她,“小姐已放开了怨恨,何不成全了今生的情缘。”
曲殇摇头一笑,笑得云淡风清,“我是放开了所有的怨恨,但我亦放开了对他所有的情义。我本是不知,可今日看到你,我便知道我已心平气和,了无爱恨。”
风独影一呆,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欢喜。
“而且我虽放开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放开了我的手,不会忘记他负了我的情,不会忘记他夺了姐夫的闽州,所以我与他怎能再续前缘。”曲殇望着她,秋眸似水,静如明镜。
风独影闻言,轻轻叹息一声,“站在我的立场,站在身为妹妹的立场,我请你同往帝都,因为我希望他此生能快乐。”她微顿,然后淡淡一笑,“其实站在你的立场来想,我的要求却是过分了。”
曲殇一笑。
“只是我回到帝都后,会告诉四哥你未死。”风独影再道。
曲殇闻言不甚在意,道:“我此生不会与他再见。”
风独影挑眉。
曲殇慧黠的眨眨眼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一生都记着我,日后无论他喜欢哪个女子,但穷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
风独影一震,看着曲殇久久无语。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许久,她长长叹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曲殇淡淡一笑,接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风独影颔首,有些遗憾,有些了然,“今日能聆听小姐的箜篌,甚为欣慰。望小姐保重,告辞。”她语罢转身,抬步离去。
“将军保重。”曲殇冲她的背影盈盈一礼。
第八章 我心匪鉴
离开曲家花园后,杜康问风独影:“可要派人将曲家看起来?”
风独影摇头:“若要生事,不会等到今日。如今他们不过普通百姓,就让他们平静度日。”
两人回到许府,风独影即严令不许打扰,独自呆在房中。
许氏夫妇见此,暗思难道曲家花园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一时颇为忧惧。
而在曲府,曲殇回到家中,便见姐姐、姐夫等在厅中,皆面有忧色,见她无恙返来,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昔日的一方豪雄韦腾、今日富态的曲家老爷曲腾见她进来便起身问道:“许府尹的贵客见到了?”
“那客人真是当朝的凤影将军?”昔日雍容的韦王妃、今日慈蔼的曲夫人也凝眉问道。
“见到了。”曲殇点头,“确是凤影将军。”
曲家夫妇顿时沉默了,一个在厅中来回踱步,一个坐在椅中凝眉思索。
曲殇见之,道:“姐姐姐夫勿须如此忧心。”“
“仇人临门,如何能不忧心。”曲腾重重叹气。
曲夫人则问曲殇:“那凤影将军可识破了你的身份?”
曲殇再次点头,“她知道我们是谁。”
闻言,曲腾在厅中站定,道:“那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曲夫人也道:“嗯,马上唤曲林收拾行装,今夜就走。”
“慢,姐姐,姐夫。”曲殇却唤住他们。
曲氏夫妇同时移目曲殇。
曲殇神色镇定,道:“虽然风将军知道我们的身份,但姐姐、姐夫放心,她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曲氏夫妇见妹妹如此笃定,一时倒是奇了。曲夫人问:“妹妹何以如此认为?”
曲殇笑了笑,“因为她是名将,而非鼠目寸光心胸狭隘之辈。”
曲氏夫妇闻言怔了怔。
“姐姐,姐夫,妹妹年少时犯过错,只是这一回请姐姐姐夫相信妹妹的识人眼光。”曲殇目光恳切的看着两位亲人。
曲腾犹疑,“即算这凤影将军不会有何作为,但是其他人……”
曲殇淡淡一笑,“你我身份风将军最多会告之她的几个兄弟。”她眼眸中秋波微漪,“我不信他能杀我第二次。至于其他几个,若只这一点气量何配坐拥天下。”
听了这话,曲夫人看着妹妹轻声叹息,“妹妹还忘不了那个人吗?”
曲殇微微摇头,“那样的人谁遇着也忘不了,但姐姐放心,妹妹已放下。”她移步走至姐姐身前,如同幼时般倚着姐姐双膝坐下,“姐姐,如今我们不过是这沛城里的普通百姓,守着一点家业过安生日子,不曾有过不法之为,我们何必要张惶如老鼠般逃窜?若他们要杀我们,那无论我们逃去哪里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过我们的日子吧。”
“可是……”曲夫人还要再道,曲腾却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小妹说得有理。”
他起身走至厅前,望着
院里的苍翠树木,“如今他们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名将,而我们不过一方小民,又岂再是他们之敌手,小妹都想得明白,他们自然也懂得。所以我们不用逃,就在这沛城住下去,住到我们死的那一天。”
曲夫人犹疑了会儿,终是点头。
那夜,曲家照常安歇。
翌日,风独影一行起程返回帝都,在离开沛城之前,她对送行的许淮道:“为官者,为民谋福祉乃是本份。而御下不严,他朝必招祸至。”
因为她的这两句话,许淮一改怠情,整顿府制,勤勉政事,日后果然福泽一方百姓,成为一代名臣,这是后话。
同一日,北征大军抵达帝都。
百官出城十里,迎接御驾,当望见那浩荡大军,百官伏首叩迎万岁。
御典驶近,东始修步出典门,明丽灿烂的秋阳洒落他身,轩昂如日君。他望着着脚下跪服的文武百官,抬手,阔朗的声音远远传出:“众卿平身。”
“谢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起身。
御典之后的一辆马车里,北璇玑悄悄掀开一角车帘,望着前方山呼海喝的大东朝文武百官,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当日巳时,御驾回城,满城百姓夹道欢迎凯旋归来的皇帝,一时满城欢庆喜乐。
第二日早朝,百官恭贺皇帝陛下北征胜利,又是一番歌功颂德。
东始修颁布了封赏有功将士的诏书后,又颁下一道诏书,封献国有功的前北海公主北璇玑为妃。
皇帝纳了北海公主一事,其实百官早有耳闻,如今证实,倒也不曾奇怪,也无人有议异,毕竟人家是“献国有功”,而且君王纳亡国公主为妃历代常有。
退朝后,东始修召几个弟弟凌霄殿见驾。
午后,六兄弟来到凌霄殿,一进大殿,南片月即跳上东始修的身,一把抱住了他,直嚷着:“大哥,大哥,你不在时六哥欺负我!他克扣我的俸银!大哥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东始修抬手,艰难的将缠得紧紧的弟弟自身上扒了下来,“你六哥罚你定是你做了什么错事。”
“他闹的事也不大,就是在”柳谢酒坊“跟陈妃的侄子为争一张桌子而大打出手。”华荆台凉凉的道。
“哼,他坐了我常坐的位子我都没跟他计较,可他不该出言侮辱谢茱。”南片月哼着鼻子道。
“所以你堂堂南大将军便如泼皮无癞般的与人肉搏相斗,打得惊动帝城。”宁静远抬手弹了弹他额头。
南片月抬手抬在额前,嘟囔着:“不是将军时才更舒服,不平时想打就打,当了将军为着打一架还得伺机而动,一点也不好玩。”
他的话声音虽小,但殿中几人无不耳目灵敏,所以丰极睨着他道:“你打这一架想来还是早有预谋的了啊?”
“哪有啊。”南片月眨眨眼,一脸无辜状,“我那不是”年少无知,一时意气“么,四哥你明明是这么跟陈家说的啊。”
丰极转过头,想无视这个拿“天真无知”当武器使的人。
东始修揉揉眉头,无奈的看着南片月,“你六哥扣你多少俸银?你不都要成亲了吗,府里有什么准备没?”
南片月一听这话,立马两眼放光的望着东始修,“大哥,我府里要揭不开锅了。”
这话一说出,不只东始修怔愣,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顿时喷笑出声。
“小八你能不能别这么夸张,我总共才扣了你那么一点俸银,至于揭不开锅吗。”
华荆台颇觉冤枉。
南片月却答道:“我把家里的银钱都送给谢茱了,你又扣住俸银不给我领,家里自然就揭不开锅了。”
“啊?全送给了谢茱?!”华荆台瞪大了眼,一脸肉痛。
不料南片月又道:“可是谢茱不要,所以我全堆在库房,等谢茱嫁过来后再交给她。”
几位兄长闻言无不抚额:日后这个弟弟定然是个妻奴!
“怎么啦?”南片月不解看着几个兄长,“交给了谢茱,以后我就不用管钱了啊,只要管吃管喝管穿管住就行了。”
几位兄长摇头叹息:都二十二了,我家小八还是长不大啊。
“大哥,我现在没钱吃饭了。”南片月可怜兮兮的望着东始修。
东始修瞪他,“那你搬回宫里来,大哥管你吃喝拉撒!”
一听这话,南片月马上缩头,小声嘀咕,“才不要呢,那我宁肯饿着肚子光着身子。”
“你说什么?”东始修目光如电。
“没有,我就说六哥扣我俸银,我以后就专门去六哥家蹭吃蹭喝,把他家蹭穷了才罢休。”南片月大声道。
“那也行。”
“不行!”
东始修与华荆台的话同时响起。
“嘿嘿,六哥你等下回家要等着我啊。”南片月笑嘻嘻的蹭到华荆台身边。
“去去去!一边去!我又不认得你!”华荆台顿时翻脸不认人。
皇逖眼看几个兄弟又要无休无止的玩闹下去,忙开口道:“好了,说正事。”
几兄弟闻言,忙收起嬉笑,将东始修出征时朝中之事一一汇报,东始修也将北征及北海的事大略讲叙了一遍,然后几兄弟便就北海国的治理商议起来。
如此一天便很快过去了。
到申时两刻,宫里的内侍来报,御膳已备好,问陛下是移驾还是送到这凌霄殿来?
东始修吩咐在桂凉阁用膳。于是几人收拾了,去桂凉阁用膳。
丰极与东始修走在最后,见前头几个兄弟出了殿,东始修唤住丰极:“四弟。”
丰极停步转身,看着东始修,“大哥,何事?”
东始修看着他,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来,想着,还是再等等吧,等到七妹回来再说,能留一刻便是一刻,于是朗朗一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丰极微笑,“大哥说的什么话,我们兄弟要说这些吗。”
“也是。”东始修拍拍他的肩,两人并肩出殿。
九月十六日,辰时,风独影抵达帝都。
回到府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洗去这一路的风尘。沐浴出来,由着侍女们服侍她穿上衣袍,然后便走到侧厅,懒懒倚在一张美人靠上,一名侍女蹲在地为她为穿上鞋袜,一名则站在身后轻柔的为她擦干湿发。
而闻得消息的南片月最先冲进了风府,一进门就叫唤“七姐!七姐!”,等冲到侧厅见着风独影,便一把跳了过去抱住了她,“七姐七姐!我好想你啊,你可算回来了!”
风独影挥挥手示意侍女退下,然后伸出两指拎住南片月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再甩手一扔,南片月便被高高抛起,幸好南大将军身手敏捷,半空中一个鸽子翻身,才免了当众摔个四脚朝天的丑态。尽管如此,他依旧委屈难禁:“呜呜呜……七姐好没良心,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待日夜想念你的可爱弟弟?亏得我担心你的安危而致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了,如今好不容易你回来了,连抱一抱也不肯,呜呜呜……七姐是坏人,是大坏人……”
眼看着南片月一边抹脸一边痛诉,极尽悲伤姿态,风独影忍俊不禁,招了招手,“过来,这么久没见了,让七姐看看我们家小八长大点没。”
南片月顿时喜笑颜开,蹭了过去拦腰抱住风独影,嘴里嘟囔着:“七姐,我是弟弟,应该是你抱我才对。”
风独影看着这个仿佛永远都长不大却总是知道如何让他的兄姐开怀的二十二岁的“孩子”,不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然后环住他,“好啦好啦,七姐抱你。”当她的双手落在南片月的肩上环住他时,他顿时一呆,然后抬头看着风独影,满脸的惊愕,“七……七姐,你……你……你是什么妖怪变的?你怎么肯抱我了?”那模样是惊多于喜。
风独影一巴掌拍开了南片月,从鼻孔里哼出两字:“妖怪?”
一见这神情、语气,南片月立马跳起来道:“是了是了,你现在是我七姐了,从小到大,每次我要七姐抱时她哪一次不是一脚踢开了我,她怎么会抱我嘛。要知道我七姐向来对我都是打是疼骂是爱的。”
于是风独影冷冷勾勾手指,“过来,本将军赏你几脚。”
南片月扭捏的抓着衣角,摆出被欺的小媳妇模样,“人家不要过去,人家怕疼。”
“噗哧!”风独影崩不住脸笑了出来,“你这臭小子就是不能宠,就得打骂才听话。”
“七姐。”南片月又蹭了过去趴在风独影身边,看着她难得展露的笑脸,也是满心的欢喜,“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啊?”
风独影弹了弹他的额头,“打仗杀人能有什么好事。”
“你们老是弹我额头,总有一天会塌下去的。”南片月抬手护住前额,他的哥哥姐姐都喜欢弹这里。“可我看你回来却是比以往要开心些。”
风独影想了想,便道:“这次在外结识了一位极潇洒的朋友……”
她话还没说完,南片月已蹦起三尺高,“啊啊啊!七姐你在外面认识了什么臭男人?!”
“小八你在嚷什么?什么臭男人?”庭中传来华荆台的声音,然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跨门而入。
“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大事不好了!有臭男人迷住了七姐!七姐要被臭男人拐跑了!”南片月一见几位兄长驾到,立时叫得惊天动地。
顿时,几位兄长的目光齐齐盯住风独影,皆是紧张万分。
风独影无言抚额。
最后还是皇逖代表几位殷殷关切的兄长开口:“七妹,你真认识了什么臭……”猛然醒悟自己也是个“臭男人”,忙改了口,“七妹认识了什么男子吗?”
眼见最为端方严肃的二哥都这样说话,风独影颇为无奈,“二哥你别听八弟胡说。”
“七姐你刚才明明说什么极潇洒的……哼!这世上难道有比我更潇洒可爱的不成!”南片月立马反驳,极是不服气。
于是几位兄长的目光又紧紧盯住了风独影,大有不说清楚便誓不罢休,心里各自寻思这世上有什么臭男人会让他们眼高于顶的七妹看得上的,而且还会赞人家潇洒,一时心头都是酸酸的,直想着把那个臭男人揪出来狠狠揍几拳解气。
风独影眼见兄与弟皆目光炯炯的瞪着,无奈道:“是我在海中遇难时出手相救之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方才是故意逗八弟玩的。”
“喔。”几位兄长放下心来,转而一想,一颗心又高高吊起了,“七妹你可没做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好以身相许“的事吧?”
难得几个兄长如此同声同气的说同一句话,不止风独影呆了呆,便是南片月也愣了愣,然后又叫了起来,“什么臭男人救了我七姐?绝不许什么以身相许的!”
风独影已懒得解释,直接起身甩袖,“杜康!送客!”
眼见妹妹冷脸逐客,华荆台赶忙拉住了她,“唉呀,七妹你不要生气,我们几个做哥哥的也是太关心你了啊。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你这一路回来可是辛苦?”
“七姐,只要你不跟臭男人跑了,我们就不问了。”南片月也连忙道。他一口一个臭男人,显然是没把自己归入其列。
风独影料定几个兄弟不敢再追问,便重新坐下,道:“不过是骑马赶路,有什么辛苦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丰极相接,看到那双墨玉似瞳眸中的关切,不由心头一跳,刹时曲殇的事便跳入脑中,胸口顿如压了块重石,沉沉的闷闷的。
“只说你受伤落海了,你伤在何处?如今可好了?”皇逖目光打量着她周身。
“是呢,七妹你的伤好了没?回来有没请大夫来看?”白意马也关切的问道。
“本就是小伤,不碍事,而且早好了。”风独影答道。
这时府中的管家领着侍女为几位贵客斟上热茶、奉上果品,又周到的将椅子搬近,置在风独影倚着的美人靠周围,一切弄妥后又无声的领着侍女退下。
几兄弟落座后,宁静远细细看了风独影几眼,“看七妹气色还算好,不过还是请个大夫再看看比较放心。”
“用不着请大夫,我替七妹看 770b." >看就是了。”丰极起身走到风独影身前。
“真的早好了。”风独影抬眸看他。
丰极不语,只微笑着看她。
风独影无奈,伸出手。丰极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不一会儿,他放开了手,“伤已无碍,只是气血稍损,得多喝些参汤补一补。”
几个兄弟闻言放下心来。
华荆台又问道:“七妹,救你的是什么人?要不要六哥备份礼去谢人家?不过谢礼不能超过十银叶。”
南片月顿时取笑道:“七姐,你看六哥这小气鬼,你的命难道才值十银叶吗?大哥至少是许诺千金,由此可见,大哥才最疼七姐。”
“哼,改明儿你若被人救了,我就出一银叶谢礼。”
“六哥你不公平!”
“小八的话,我看一银叶也免了,直接把人送给救命恩人就是了。”
“哈哈哈……说得有理。”
“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人小……”
厅里几人正笑闹着,忽闻喳喳两声脆啼,一只通体青碧的小鸟从外翩然飞入,绕着厅飞翔一圈后,敛翅落在风独影肩头。
几兄弟正奇怪着怎么会有只鸟飞进来时,却见风独影抬指轻轻的戳戳那鸟儿,那鸟于是转过头,冲着风独影喳喳鸣叫,那模样倒像是跟她问候一般。
南片月顿时惊奇的叫道:“七姐,这鸟竟然不怕人呢。”说着他也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那鸟儿青碧的羽翅,不想那青鸟却扑腾着翅膀飞开,然后落在风独影另一边肩膀上。
“好你只臭鸟,竟然躲开我!”南片月来气了,换手又往青鸟摸去,青鸟立时又张翅飞开,这一回却是落在房梁上去了。“你这家伏是欺我不能飞吗?那我就飞给你看!”南片月于是足下一蹬,顿时蹿起丈高,手一伸便攀在梁上,然后又往青鸟抓去,青鸟又一展翅膀,却是飞落在窗前。“看我不抓住你!”南大将军看来是跟这青鸟扛上了,纵身又往窗前飞去。
于是一人一鸟便在厅里你飞我追起来,那青鸟仿佛也跟南大将军扛上了,它若是飞出庭外去,那么广的天地,南片月自是拿它没办法,可它就是在这侧厅里扑腾着,一时梁上,一时窗前,一时桌上,一时椅上……把厅里的角角落落都飞了个遍,最后又落回了风独影的肩上。
南片月自是跟着扑向了风独影,却被风独影抬脚一挡,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七姐……”他抬头委屈的看着倚在美人靠上的风独影。
风独影指尖划了划青鸟的羽翅,赞赏了一句,“真是只聪明的鸟。”然后垂眸睨着南片月,“小八你倒是越长越回去了,不但跟只鸟儿斗气,而且还斗输了。”那只青鸟好似听得懂她的话一般,先用头蹭了蹭风独影的手掌,表示亲近,然后冲着地上的南片月喳喳两声,顺便张开双翅扇了扇,表示了鄙视。
“七姐,难道这只鸟是你养的不成?”南片月这会很有将军肚量,不与一只鸟儿一般见识,只是十分好奇着这只鸟怎么就亲近他的七姐。
而几个兄长则更是奇怪,要知道他们的这个妹妹虽是个女孩儿,但她对女孩儿都会喜欢的那些个小猫小狗小兔小鸟的从不感兴起,再漂亮再可爱的摆她面前也会被她一脚踢开,而今日她竟在逗弄一只鸟?几兄弟面面相觑,只觉得七妹此次回来后,隐约的有点变了。
“七妹,这鸟真是你养的吗?看它爪似银勾,长大了定是只猛禽。”宁静远凑近了些看那只青鸟。
“哦?”风独影听了这话不由看向青鸟。
这便是易三自东溟海中捡来诞生于她掌心的那只小鸟,东溟海边分别时易三送于了她,一路上都养在篮子里,前几日会飞了,竟是极通灵性,认定了风独影为主人,飞来飞去到最后都会飞回她的身边。
宁静远指着青鸟的爪子道:“你看看它的爪子,那些百灵鸟、黄莺儿可没这么利的爪子。”
听了他的话,不但风独影侧首往青鸟的爪子看去,便是其它几个兄弟也移目看去,果见那鸟儿的爪子上长着尖锐的指勾,显然是非常适合去抓获猎物的。
“原来他送的是一只猛禽。”风独影微微一笑,比起那些清啼如歌的莺鸟,凶狠的猛禽更合她的心意。
“七姐,谁送你的?”南片月问出几个兄长都想问的问题,“难道是那个救你的人不成?”
风独影点点头,“这也不知是什么鸟,都不需养在鸟笼里,它好像是认得我。”
几兄弟听了,大为惊奇,一时围着青鸟各自猜测。
“也许是鹰。”皇逖认为只有鹰才可称为猛禽。
“可能是雕。”白意马则道。
“那枭也很凶猛啊。”华荆台道。
“可是这鸟全身羽毛都是青色的,有这样的鹰、雕、枭吗?”南片月反问道。
“四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鸟?”白意马转头问丰极。
在诸位兄弟围着青鸟细看时,丰极却远远站着,安静沉默。
宁静远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风独影,然后无声叹气。看来他的七妹虽然是聪明,但显然不大了解男人的心思。无论这只鸟是鹰也好,是雕也好,重点在于它通体青碧,是一只“青鸟”。
丰极怔怔看着美人靠上倚坐的风独影。
白色的罗衣,雪白的面容,墨色的眉眼,漆黑的长发,素净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可那她清眸流盼,唇若粉菱,腰间紫带绣金饰玉,于是画上便生了明辉艳色,而成华美绮丽的彩巷。
他一直知道她的美,一直知道她绝顶的出色,一直知道她是世人瞩目的凤凰,可是她一直离他最近,她一直在他的心底、身旁,就如同此刻围绕在旁的几位兄弟一般,同是画中人,亦是赏画人。可是此刻,看着她垂眸凝视青鸟的神色,一时忽觉遥远,心头生出一丝惊慌。
“四哥?”白意马见丰极怔愣着不由奇怪。
丰极回神,然后勾唇想笑,却不甚成功,“我也不知是什么鸟。”
华荆台一听最是博学的丰极也不知,不由道:“竟连四哥都不知道啊,看来这鸟甚是稀奇。”
“七姐,我要也养一只这样不须关着养的鸟。”南片月扯着风独影的衣袖撒娇。
“你去养就是,又没人阻着你。”风独影抬手扯回自己的衣袖。
“那你把这只鸟给我养吧。”南片月又扯住她的衣袖。
“它瞧不上你。”风独影再次扯回自己的衣袖。
“怎么会?”南片月伸手想逗弄青鸟,照旧得到青鸟的鄙视,于是南大将军恼了,“七姐,这鸟不听话,拔了毛烤了吃算了!”
“那我先扒了你的皮。”
“七姐……”
“别把鼻涕抹我袖上。”
在风独影与南片月将衣袖拉
来扯去时,白意马看着神情隐露落寞的丰极,心头模糊想到什么,便顺口问风独影:“七妹,这鸟儿叫什么名字?”
风独影跟这青鸟已相处许多天了,倒没想过这个事,所以白意马一问,她愣了一下,然后道:“它通体青色,就叫”青鸟“是了。”
宁静远一听就笑了,“七妹你以后若生了儿子长得黑,是不是就叫”黑儿“好了?”
“哈哈哈……”风独影还没反应,南片月已先自大笑起来,“三哥说得对,七姐真不会取名,要换成我,就给它取名”小碧、小青、小鸟、小银爪“之类的。七姐,是不是比你取的要可爱多了。”
他的话一落,几位兄长都摆出鄙夷的神色,便连一向端正寡言的皇逖都忍不住拍了他脑门一巴掌,道:“八弟,你以后有了儿女可千万别自己给他们取名,可以找你三哥、四哥、五哥帮忙。”
“哈哈哈……”华荆台大笑,“二哥言之有理,小八你要谨记。”
“小碧、小青不好听吗?”南片月颇是不服。
“那我宁肯叫它”青鸟。“风独影撇着嘴道。
“青鸟”两字划过耳际,白意马脑中闪过一句话,于是脱口而出:“不学兰香中道绝,却教青鸟报相思。”他的话顿让厅中几人侧目。“七妹,这名不可,换一个为好。”白意马想那救七妹的男人送她这么一只“青鸟”,只怕是“心怀不轧”,作为兄长有责任保护妹妹不被陌生的臭男人拐走。
听了白意马的话,风独影一愣,由不得移眸看着肩头的青鸟,思及易三,一时不由呆在那儿。难道他有此意?
而其他几兄弟闻言,顿齐齐移目望向丰极,然后又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暗想这个救了七妹(七姐)又送青鸟的臭男人可千万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否则……定要将之砍了!剁了!炸了!再喂狗!
“五哥多虑了,不过是一只鸟儿,哪里需要什么名字。”风独影已收敛神思,面色淡然。
“就是!”南片月立时点头,“七姐,我看到这些个鸟雀就想烤了吃…唉呀,我真饿了,快叫厨子做点好吃的送来吧。”
“是呢,今日的午膳我们可是定在你家了。”华荆台脑中立马盘算着,“你不知道你离开这段日子六哥有多忙多累,所以今天弄道‘白山人参炖老鸡’给六哥补补。”
“六哥你这铁公鸡,自己舍不得买参,便想吃七姐的!七姐,我要吃烤得金黄金黄的烤鸡!”
“七妹,三哥就点道‘剪云斫鱼羹'。”
“七妹,五哥点'玉板蟹‘。”
转眼间,几人便抛了先头的事纷纷点菜,那姿态仿佛定要吃垮了风府才行。风独影不急不恼,等他们点菜完了,手一招,“杜康,你让管家吩咐厨房准备,回头别忘了去六哥府上支今天的酒菜钱。”
“哈哈,六哥你惨了!”
“七妹,做哥哥的吃你一顿饭也要算钱吗?”
“七姐,别心软,你看六哥一身的金光,就该吃他的。”
“小八,你今日不但嘴痒,而且皮痒了。”
“怎么?六哥想打架?你那本事不及二哥一半,我才不怕你呢。”
“二哥,你再不管管小八,他就要飞上天了。”
“你们俩尽管打,打完了我命人抬你们入宫,大哥才是一家之主。”
“二哥……”
风府里嬉闹不断,尽是开怀欢喜,为着风独影的劫后归来,为着兄妹的久别重逢。
当日几兄弟在风府用了午膳,然后才告辞离去,离去前无不是郑重嘱咐风独影“大哥那里早点去,他担心得要命,气得更是不轻。”
等几个兄弟走后,风独影略略午睡了片刻,便入宫去了。到了皇宫,直入栖龙宫寻东始修,却被告知陛下去了凤妃宫中。风独影想了想,便转去御花园逛了逛,大约过得半个时辰后,估摸着宫人该是禀报了东始修,应该也从凤妃宫中回来了,便再往栖龙宫去,却又被告知陛下半途转去了谢妃宫中。这回,凤影将军不等了,直接打道回了自己的凤影宫。
奔波了许多天今日才赶回了帝都,本有些疲累,午觉又睡得不长,所以回了宫后便倒头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只觉得有人轻摇着她的肩,然后传来宫女轻细的声音:“将军醒醒,陛下来了。”
风独影迷糊睁眼。
宫女见她睁眼,忙道:“将军,陛下来了,正在前殿等候。”
风独影听清了,却转过身又睡去。
宫女见之急了,又伸手摇她,“将军,陛下来看您了,就等在前殿,您快起来接驾呀。”
可风独影就是不动,直把小宫女急得欲哭。
“好了,你退下吧。”蓦然有声音从后传来,小宫女转头便见东始修站在寝殿门口,忙起身行礼,然后悄悄退下。
东始修走到殿中,自顾找了张椅子坐下,而床上的风独影闭着眼睛侧躺着,安安静静的似乎睡得很熟。
寝殿里静悄悄的,沙漏汩汩流泄。
许久,东始修直坐得腰酸背痛了,可床上的人却没一丝转过身来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好了,知道你醒着,起来吧。”
风独影不动。
东始修于是又放软了声音,“从你受伤失踪,这都快个把月了,大哥担心得要死,你一回来就摆个后脑勺对着我啊。”
听了这话,风独影终于起来,转过身看着东始修道:“大哥不是忙着嘛。”
从她端丽的面容,到冷淡的神情、语气,绝对看不出、也绝对没人敢说她是在撒娇,但凭良心说,冷静威严的凤影将军这刻确实在冲她的大哥耍小性子。
东始修一听倒是笑了。
她受伤失踪让他日夜忧心,等到知道她人在沛城那高悬的心算是放下一半,怒火却又上来了,只为她不顾安危出海追敌之举。今日一早得知凤影将军回来的消息,他一颗心才算是全放下,于是等在宫中,想着她回来第一个要见的该是他这个大哥才是。结果左等右等,一刻过去,又一刻过去,一个时辰也过去了,直等到中午了,却还没等到人。心里都等出火来了,正好凤妃命人请他去宫中用膳,于是他一甩袖去了凤妃宫中。
用膳时,凤妃见他神色不豫悄悄询问宫人,得知了原因,便开解他道“风将军连日赶路定是疲倦了,怎么也得休息一下缓缓气吧”。他一听想想有理,倒是放松了心情。用完了膳,出了凤妃宫,半路上撞着谢妃派来的人,说宫里的“五色芙蓉”开了花,请他去赏花,于是便转道去了谢妃宫中。才到了谢妃宫门前,便有宫人追来禀报“将军入宫了”,他看着宫门前等候着的谢妃与二皇儿东天琮,自出征后已有数月不曾见了,总不能过门不入的。
等到他从谢妃宫中出来,也料定了他这个七妹不会乖乖等在栖龙宫,所以直接打道凤影宫,果不然,宫女告知“将军一回宫便睡下了”。
唉,或许当年她的哥哥救了他而害她失去亲生的哥哥,他便已欠了她。这一生,这个妹妹于他重逾这世间任何一个,而他这个大哥于她却只是七个最亲的人之一。
他不能苛刻她,亦不能强求她,他只能一如继往的做她如父如兄的大哥。守着她,护着她,疼着她,直到白发齿摇黄泉碧落。
所以他站起身,露出一个兄长的疼爱笑容,“过来,让大哥看看你的伤。”
风独影自床上下地,走到东始修身前,指了指脑袋,道:“早脱疤了,好全了。”
东始修扒开她的头发,在太阳穴后半寸处看到了一道两寸长的粉红色伤疤,暗道好险,再前一点就性命堪忧,一时心生后怕,面上便显出来了。
“没事了。”风独影自然看得,她不想见兄长露出这样的表情,退后两步移开了脑袋,“我倒是一回来就听说大哥纳了璇玑公主,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责备之意。
“四弟不用娶公主,那我纳之又何妨。”东始修淡淡道。
风独影抬眸看住东始修。
“凤凰儿,你懂大哥的意思的。”东始修笑道,神色颇是悠容,心头却有些苦,“等明日上朝了,大哥便宣布你和四弟的婚事。”
风独影一震,本应是惊喜雀跃才是,可苦涩悲伤却同一刹那涌入胸口,一时看着东始修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东始修看她这神色不似欢喜,不由大是奇怪,“难道凤凰儿不喜欢你的四哥了?”
风独影摇摇头,本想说曲殇之事,但想起大哥对她的爱护,只怕为着她与四哥的婚事,会对曲家有所动作,于是只道:“大哥,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还等?”东始修浓眉敛起,“如今就剩你和四弟还在蹉跎着,难道要等到我们兄弟都抱孙儿了不成?”
风独影心头如针刺般,可要在这个时候与丰极成亲却是怎么也不能。“大哥对我的爱护之心,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件事,请大哥再缓缓。”
“为何要缓?”东始修不解。
七妹与四弟的情早在多年前便已起,这么些年过去,两人皆不曾对别的男女有意,亦都至今未婚,其原因自是不难猜。而如今他好不容易能放开手,七妹又为何要缓?他们不在乎缓个一朝一夕,可他却不知自己会否反悔。
“你与四弟虽是有情,但兄妹名份天下皆知,即算有大哥的旨意,亦将受天下诽议。如今征伐北海凯旋,正普天同庆举国欢喜,你亦是北伐最大功臣,正可趁此良机宣布婚事,于喜上加喜,则可化天下人之非难。”
风独影怎不知兄长用心良苦,怎不知此机一失,或此生无望。她转过身,仰起头,强抑眼中酸意,“大哥,我此次算是死过一回了,所以有些事要好好想想,就请大哥缓一个月吧。一月后我会告诉大哥,我要不要嫁四哥。”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四哥想清楚,便是他要去寻曲殇,要把她接来帝都,那也足够时间了。
“你!”东始修动了怒,抬步转到风独影面前,才要说话,可目光触及她的面容,顿心头一痛,“凤凰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风独影移步走出寝殿,秋日的丽阳正洒落满庭芳树,映得绿的更绿,红的更红,分外炫丽。她站在廊前,看着庭中一树白芙蓉,想起那鬓簪芙蓉丽若秋月的曲殇,想起她最后的那句“日后无论他喜欢哪个女子”但穷其一生,他都忘不了我“,心头如浸冰水。
“凤凰儿!”东始修紧跟其后。
“大哥,答应我。”风独影转身看着东始修。
东始修一顿。方才还神色微凄的风独影,此刻双眸之上仿若凝结寒冰,雪白的面孔冷静得近乎无情,这神情如同她往日面临大敌之肃杀,直令东始修又惊又疑,可看着她的眼睛,他只有点头应允。他虽是这天下的皇帝,可她能令他百依百顺。
“我与四哥的事,一月后我会告诉大哥。可若一月后我什么也没说,那大哥再也无须为此事操心。”风独影的声音如寒潭之水,清澈而冰凉。她风独影宁愿孤老一生,宁愿痛苦一生,也不愿嫁一个终生怀着愧疚、心中永远都记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东始修伸出手,轻轻的拂去她额前那因风而动、遮挡她清澈瞳眸的发丝,“大哥答应你。”
那日的后来,东始修问了些她受伤被救的事,风独影只简略答道是被渔民所救,尔后便在那里养伤。
当日晚膳,两人在凤影宫用的,东始修又直坐到酉时才离去。
那时候,七兄弟都是欢喜的,因为北征凯旋,因为妹妹安然归来,朝中亦无大事,一切都是平静而安然的。
元鼎三年九月十七日,早朝。
宽广的金殿里,满满一殿的国之栋梁,在百官恭迎皇帝临朝后,东始修要封赏北征最大功臣风独影的诏书还不及颁布,御史台的监御史严玄便排众而出:“陛下,臣有谏书要上!”
“呈上来。”御座上飘来东始修浑厚有力的声音。
侍在御座前的内侍忙步下台阶接过严玄的谏书。
“今日臣见风将军安然归朝,臣为国喜,亦为君喜。但臣更要就风将军受伤失踪一事冒死直谏。”严女在内侍将谏书呈到东始修手上时便凛然陈言,“风将军是国之功臣、重臣,其受伤失踪自是要派人寻救,但陛下却为一人而发告全国,劳动普天臣民,此君之大谬!古有国君为搏红颜一笑而戏天下诸侯,谓为昏君;今陛下为一将而惊天下臣民,亦非明君之为也!”
严玄一番话朗然正气,而且是直指当朝皇帝与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一时满殿静寂,可那些微垂的头颅下正各自思量。
“严卿是在指责朕吗?”东始修的声音淡淡的。
“臣为监御史,无论君臣,有错者臣都当直言进谏,才不负陛下封臣做御史!”严玄的回答掷地有声。
“哦?”东始修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那卿是指朕为昏君是吗?”
“陛下是昏君是明君,那由陛下于国于民之功过决定,由后世之人来评定。臣为监御史,只为天下向陛下进谏!”严玄慨然无畏色。
东始修拎着折子冷眼看着殿下的严玄。
正在这时,殿中又一人出列,“陛下,臣认为严大人所谏乃是为国为民,陛下应纳逆耳忠言。”那人四十出头,身形欣长,白面微须,眉目疏朗,正是凤家之主“英侯”凤荏苒,亦为凤妃之长兄。
“臣也认为严大人所谏有理!”
“严大人所谏乃是良言,陛下不可为一将而劳动天下!”
“陛下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系天下,更应慎重之。”
有了凤荏苒的带头,附和的官员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殿中六兄弟听了这些谏言,不由目光相视,然后皆保持沉默,风独影则更是面沉如水。
严玄的谏言虽不中听,可一国之君为一将之安危而举倾国之力去搜救,此举确是“君有违失”,他不过做了“臣需极言”的监御史本份。只是当初忧切风独影的安危,哪里顾得这些,也因此这会面对着殿中群臣的谏言,不但几兄弟不能开口,便是东始修本人亦不能堂然否决。
而殿中群臣一言接一言的仿佛无休无止。
“砰!”猛然的一声巨响自上方传来,震得百官心头一跳,纷纷收声望去,触及东始修冷峻森严的目光,无不垂首避开,却只严玄一人挺立殿中,无畏天威。
“严卿的谏书朕收到了。”东始修冷冷道,“诸卿还有何要奏的吗?”
殿中静了片刻,东始修正示意内侍颁诏之时,却又一人排众而出,“臣有本要奏。”却是另一监御史管宣。
“呈上来。”
御前内侍步下台阶接过管宣的奏本。
“臣要弹劾凤影将军风独影!”管宣的话比之方才严玄的进谏更令群臣震惊。
严玄是本朝有名的谗臣,铁骨铮铮,向来敢犯颜直谏,虽常让当朝皇帝下不了台,但其所言所谏有理有据,事事忠君为民,朝中上下皆无话可说。而此刻管宣却要弹劾当朝大将,而且是刚刚立了大功、重伤归来的凤影将军,是以话才出口,顿如重石砸湖,在殿中激起巨大回荡。群臣面上有的鄂然,有的平静,有的微笑,有的莫测高深,而皇逖几兄弟则面色疑重。南片月更是身子一动,便要出列,却被华荆台拉住。
“管卿要弹劾谁?”御座之上,东始修的话如从齿缝里逼出。
管宣一抖,目光悄悄往太常梁铎望去,见他神色从容笃定,想起他的分析与许诺,胆气一壮,道:“臣要弹劾凤影将军风独影。风将军在追击北海王途中,先是料敌失当,任其逃出北海;尔后又恃勇逞强,在熟知海性的渔民提醒了有暴风雨的情况下依旧下令追敌,才有了受伤落海,才致使我军将士陷于暴风雨之危境中;最后则是追敌无功,让一船北海遗臣逃遁而去。只此三事足见其无将者之能,臣请陛下撤去其官职与大将军封号,并严惩之!”
管宣一番话道完,大殿里静得可闻彼此呼吸之声,满殿的朝臣皆等待着御座上方的反应。而被弹劾的本人,却只是面无表情的静立大殿,对于那弹劾她的人更是看也不曾看一眼;而殿中六兄弟闻言则无不是气愤难当却暗压怒火。
半晌,御座上方才飘下东始修喜怒难辨的声音,“隔着千里,还知晓了当日渔民提醒过什么,管卿倒是有心了。”
那声音让管宣心生畏缩,“臣……臣只是据实道来。”
“哦?”东始修捏紧了那本折子。
眼见管宣现了怯色,梁铎忙出列道:“陛下,管大人之所以有此一本,亦是为着我朝千万将士的性命着想。风将军武艺高强,自可在暴风巨浪之中保得性命,可那些为我朝洒下热血的士兵们却无此能耐,跟随着只顾自身功勋而不爱惜部下的将领,只会令得我朝勇士无辜送命。所以,管大人之言还请陛下三思。”
梁铎一开口,殿中无论是那些跟随他的,还是那些妒恨风独影的,或是不满皇帝对七将的宠信的,皆纷纷附言。
“陛下,管大人所奏有理,风将军其性桀骜不驯,不堪为大将也。”
“陛下,风将军如此不顾士兵之性命,如何能做统领万军之大将。”
“陛下,风将军以女子之身为将,本就颠倒阴阳,祸乱天下也。”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偌大殿堂一时人声鼎佛,大有今日不罢免了风独影便誓不罢休的气势。
南片月望着殿中朝臣,几乎是有一半的都在弹劾着风独影,心头惊怒不已,若非华荆台紧紧拉住他,让他知道此刻不可冲动谈事,他真想一人一拳把这些人全都打飞了!
皇逖几兄弟听着朝臣们的言语,深知此刻站出来为风独影说话,只会为群臣增添话柄,令事态更为复杂严重,可就这样任其污蔑抵诲妹妹却是万万不能的,正各自思量时,丰极蓦然想起袖中的一本折子,当下越众而出,直至御座阶下,扬声道:“陛下,臣也有本要奏,为万分火急之事。”他的声音朗朗响彻整个大殿,却又清和光润,瞬间扫去一殿的焦躁,直让人如沐春风般心旷神怡。
“奏。”声音冷而厉,让满殿的臣子都感觉到皇帝积蕴的怒火。
“青州颉城府尹以星火令送来急报,久罗山上有匪踞山为王,已伤无辜百姓、将士数百人,请陛下速派能将领兵剿匪。”
丰极话音一落,宁静远便抬手一推,将风独影推到了御前阶下。
群臣还在怔愣间,风独影却是领会了兄长之意,只是满怀愤慨,实不愿此刻低头,可又心知,严玄谏责大哥在前,管宣弹劾自己在后,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此刻群臣已抓住了“君谬臣错”借题发挥,若自己任性而为,不只令得大哥为难,更趁了小人那句“其性桀骜不驯”,只得压住心头屈辱与愤怒,于御阶前跪下:“臣风独影愿领兵前往……”一个“戴罪立功”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暗自咬牙,“以偿北海之误!”
群臣这刻反应过来了,可还不及说话,东始修已拍案而起,“准!”那声音如惊雷贯下,直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作响,群臣一时惊惧,不敢做声。
“凤影将军虽北海追敌有小误,但其功亦不可没,今允其前往久罗山剿匪,以定颉城安宁!”
皇帝威严有力的声音传下,群臣有的了然垂首,有的暗自相望,那些竭力弹劾风独影的则悄悄移目梁铎。梁铎目光扫一眼丰极,眉头笼起,却也知此刻要见好就收,若逼急了皇帝,只怕到头吃亏的会是自己这一方。毕竟这么些年,他们五大家族也是跟着皇帝走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皇帝对弟、妹的护犊。反正已将风独影弄出了帝都发往边地,而且阻了陛下对她的封赏,亏得她这一回为着征讨北海出力流血,最后却只得个戴罪立功。想到这,他淡不可察一笑,不着痕迹的微微摇首。
而御座之上的东始修已再无听取朝臣奏本之兴,“今日朝会到此为止,退朝!”话一落,当即甩袖离座。
“臣等恭送陛下。”百官跪送。
皇帝退朝后,金殿里群臣鱼贯而出。有的疾步出宫不想沾惹是非,有的摇头叹气,有的三俩相伴小声议论着今日的朝会,有的意气风发众人围拱。
而七将则是留在了最后,直到所有的朝臣都离去时,才自金殿步出,然后一同往凌霄殿去。
南片月一踏进凌霄殿便愤声道:“七姐征讨北海刀林箭雨之中过来,差点连命都搭上,给他们一说,却是误事害人,世上有这么不讲理的事吗?!”
其余兄弟各自在殿中找着惯坐的椅子坐下,并不答话。
“七姐不顾安危追击北海王,为的便是永除后患,可到了这些人嘴里怎么就成了”恃勇逞强“了!还说什么七姐”只顾自身功勋不爱惜部下“,这些人是瞎了眼了吗?七姐待部下如何,看看将士们对七姐的崇仰便知道了!他们都没跟随七姐出战过,凭什么在那里颠倒黑白妄加评断!七姐没为将之能?那这天下难道是他们这些小人打下来的不成?那他们倒是去带几天兵,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些只长了嘴没长脑的有什么能耐!最可耻的是这些人还拿七姐是女人来说事!什么”颠倒阴阳、祸乱天下“,我呸!亏他们还是男人!亏他们说得出口!你不如一个女人不敢承认不说,还要诬蔑女人是祸水这才叫无耻!说出这种话来的男人简直把我们男人的脸都丢尽了!可恶!可恶透顶!明明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就被他们反着说!这些小人!这些乌龟王八蛋!我要踢死他们!踢死他们!”
整个大殿里,只闻得南片月滔滔不绝怒火冲天的叫骂,他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在殿中冲来冲去,碰着了挡路的桌子椅子一律抬脚踢飞,砰砰当当的桌椅飞撞声响个不停。
而其余七人却皆是沉默而坐,各自目光看着一处,神情严肃。
虽说朝臣们对他们七人的妒嫉他们也都早有耳闻目睹,可今日的早朝却让八人看清了朝臣对他们的忌恨有多深,而当这些人集结起来反对他们时那力量又有多大。有时候勿须刀剑,口舌便可杀人,也勿须你行差踏错,只要有需求他们自可编排捏造置你于死地令你万劫不复。
明明知道事实不是那样,可当这些人反过来解说之时,你却几乎无言反驳。这便是朝堂政局,永远都不可能黑白分明。而面对群臣谗议,有时候便是天下至尊亦无能为力。
南片月后来骂累了,也不说话了,坐在地上,两手撑在下巴,仰着头望着殿顶,双目灼亮,眼珠子不住的转动,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最先开口的却是风独影,“四哥,说说久罗山上踞山为王的山匪。”
她的话语将殿中诸人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丰极起身,将案上的折子翻出一本,然后连着袖中的那份一起递给她。“本朝自立以来,重新丈量了全国土地并各城乡编户造册,虽大部分的前两年已完成,但还有些边远地区的延后了些。这颉城便处于最南边,两月前收到颉城府尹送来的第一道折子,奏禀量地与编户之事在久罗山遇阻。”
几兄弟闻言都起身,聚笼了过来。
“久罗山方圆几百里,像这种大山都等于宝地,有的会藏有矿山,而且满山飞禽野兽,更有不少的珍稀草药,所以颉城府尹派府史前往探查,看有山上山下有无耕地及有多少药户、猎户、农户,却不想这些人进了山里便再没出来。颉城府尹只道他们在山中迷了路,便再派府史去,照样是有去无回,府尹这才是紧张起来,以为山中有盗匪,便派了五十名带刀衙役去寻,结果那五十人亦没能回来,而守在山下人回报说有听到了山中传来惨叫声。颉城府尹赶紧一道奏折飞送帝都,我当时便批示颉城都副领兵剿匪。可昨夜再次收到颉城府尹的奏折,道都副领了五百士兵上山剿匪,结果五百人一样有去无回,如今颉城里的百姓已惊惶不已,都说久罗山里住了吃人的妖怪。”
丰极的话说完,风独影沉吟片刻,道:“轻而易举便取五百士兵性命,这久罗山中的盗匪倒是颇有能耐。”她抬手习情性的以指甲划着几案,在木案上划下一道一道密密的细痕,然后抬眸看向宁静远,“三哥,这久罗山你那有什么消息?”
宁静远摊手,颇是遗憾的摇头,“这久罗山实在是太偏远了,又不曾有过事,所以不曾关注过,不能提供什么消息。”
“无声无息的就让几百人没了踪影,难道山上真住了妖怪?”这刻南片月早忘了先前的愤怒,而是被这神秘的久罗山挑起了兴趣。
“有没有妖怪不知,但肯定是有人的。”丰极从袖中又取出一块洁白如雪的麻布,麻布上有一行殷红如血的朱字。
“这是什么?”南片月伸过膝子问道。
“这是随颉城府尹昨夜的奏本一块送到的,府尹说是从久罗山上飘落下来的。”丰极将麻布摊在八人中间的长案上。
几人目光皆往麻布上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犯山者死!
——久罗王
看完麻布上的字,南片月即捂着鼻子哼道:“好臭屁的口气!”
其余几人各自皱bbr>了皱眉头,然后皆往东始修看去。
东始修面上浮起一个不知是怒还是讥的笑容,“久罗王?好嚣张的口气!在朕的治下也敢称王!”
宁静远起身,取过大殿墙上挂着的一幅一米长宽的典图下来,然后摊在长案上。
几人皆起身,围在长案上细看典图。
“越过这久罗山,便有一个以渔猎为生的部落叫”山尤“,这个部落紧临着碧涯海。”宁静远指着典图的最南方。
“那这久罗山迟早都必须要平的。”东始修抬指点住久罗山,“平了久罗,再拿下山尤,这样便东可收芜射、南丹、齐桑,西可进采蜚、元戎,尔后我们大东王朝东临东溟,南踏碧涯,西横大漠,已可三方无敌国之忧。”
“嗯。”几人皆颔首。
“再等五年,我们再踏平了蒙成王国,让蒙成草原成为我大东王朝的马场,那时整个中原大地便只我大东一国,我们的鸿图霸业便可谓完成也!”东始修张开手掌盖住典图,仿将整个大地纳入掌中一般。
“当然!”
几个弟妹伸出手掌盖在典图之上,这么一来,整张典图便尽覆他们八人掌下。
而在那一刻,在这凌霄殿里,豪情满怀的八人又怎能想到,他们规划了这一份鸿图,却未能来得及完成便已分离,直到六百年后,才有一位被誉“明睿”的帝王,用一位冠绝当世的名将,成就了这一番前所未有的伟大霸业,尽管那已是另一个王朝,但那位帝王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子孙。
“七妹,你这回出兵带多少人马?”华荆台询问。每次动兵之初,他这位大司农都会要计算好粮草军饷。
“这回不带兵去。”风独影却道,目光望向皇逖,“青州那边有两万”雷动骑“,那是二哥带过的兵,我从那边点两千人马即可。”
“嗯,这样也好。”皇逖点头,“那边现在的统领是程鲁,七妹你也认识的。”
“那便这样定了。”东始修抬眸看住风独影,“只是这久罗山颇有些奇怪,七妹你去了要小心谨慎,可别……”他本想说“别像追击北海王一样”,话到口边想起早朝时的情景,顿浓眉一皱,咽了。
“我知道。”风独影垂眸看着典图上的久罗山。
“七妹你何时出发?”华荆台又问。
风独影想了想,“就九月二十吧。”
“那便是两日后了,才回来便又要走。”华荆台叹气。
风独影没吭声了。
殿中一时又沉默了,思及早朝上群臣的弹劾,想着两日后的离别,几兄弟心头都有些不是滋味。
南片月见兄姐的神色,眼珠一转,然后一脸雀跃的道:“那我们选个日子为七姐饯行吧?”
“嗯。”东始修点头,“你们看哪日合适,我让宫中早做准备。”
“别,大哥,我们这几日暂且不入宫了。”宁静远却阻止了,“七妹昨日既然入宫了,那这两日也照旧住在宫中,大哥也好与她多商议一下青州那边的情形。我们六人另选个妥当的地方为七妹饯行就是。”
几人一听自然是明白,便都应了。
那日各兄弟离去后,风独影回到了凤影宫。
她才步入宫门,便一只鸟儿扑飞过来,冲着她喳喳啼鸣数声,然后落在她肩头。
“你入宫后它一直在你房前啼叫,所以把它送来了。”杜康站在庭中,手中一只鸟笼,估计是把鸟捉了提来的。
风独影抬指划了一下青鸟翅膀以示安抚,“过两日要去青州,你回去准备一下。”
杜康虽有些奇怪,但并没问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看着风独影,迟疑了一下,道:“顾云渊不见了。”
风独影闻言一愣,看着杜康,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你去追击北海王那夜便不见过,他的营帐里只留下这个。”杜康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风独影。
风独影接过,纸上只八字:
凤飞云行,九霄遥遥。
看着这行字,她怔忡出神,耳边听得杜康继续道:“他虽是走得突然,不过显是早有准备,陛下随后任命了新的文曹,其很顺利的便接手了所有事宜。他也不曾带走什么,回帝都后属下曾去他府上,也就是赁了一个小院落,就一个管事与两个仆人。府上的管事似乎早预着有这么一天,听得消息后,也没惊讶,即将两个仆人召来,说按大人的吩咐平分了府中财物,然后各自散了。如今帝都朝臣有所耳闻的,大多稀松平常,有他无他皆是一样。”
风独影听着,眉头不自觉敛起,心头有些空落,又有些茫然,就这么捏着纸片怔怔站着。
杜康看她神色,没再说什么,而是出宫,回府为两日后的出行做准备。
风独影站在宫门前许久,直到青鸟在她肩头啼唤,才是回神。侧首看着青鸟,蓦然心头一动,想起东溟海边的易三,想起他领着她做的那些事,耳边顿又响起出征前夕顾云渊对她说的那些话。
顾云渊说的话,是易三做的事,难道他们是同一人?
如此一想,心头震动,再细细思索,似乎有很多蛛丝马迹。
她目光看着纸上的字,按其所说,他乃是追随她而去,以顾云渊之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一个书生是追不上可日夜奔行的战士的,但如果他拥有异能,可驭鸟飞行,那便绝对可赶上并超越他们的速度。在东溟海上,她性命垂危之际,是易三突然驭鱼而至救下她,以顾云渊对她之心意,自是情理之中。且他以易三的面貌出现,是因为在场将士皆认识他,若叫朝中及天下知晓他有那等近乎于神的异能,必然天下震动惊骇。而一个陌生的异能人,除了那些亲眼目睹的人外,其余听闻时大都会当作夸张的传说。
若他俩是一个人…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顾云渊说的话会是易三做的事;还有那日帝都效外她对那些浪浪人说的那句“有手有脚……凭己之力换取衣食”才会被易三还给她;易三与顾云渊身高、体形、声音确实颇为相似……
想到这,她忽然又摇头否决,只因两人的容貌完全不同。何况她亲自确认过易三的面孔,绝非易容。而顾云渊这么多年在他们跟前晃动,若他是易容了,便是她没看出来,也绝对瞒不过三哥、四哥的眼睛。
那顾云渊哪里去了?难道他并非追着她而去,而是以此为借口离开了他毫无兴趣的仕途官场,独自云游逍遥去了?以他潇洒不羁的个性做这样的事倒很有可能。而他的离开,显是早有准备,府中又是如此安置,摆明了随时能抽身而退。只是……他入朝来到底干么?不为富贵权势,不为天下百姓,难道只为体验一番红尘世俗?又或如他常挂在口边的…为她而来?她再厚颜也不觉得是如此,否则他不会这样不辞而别,前后想想,只觉这人行径着实令人费解。
顾云渊与易三是同一人?是两个人?又或者是……同胞兄弟?
反复思来想去,却没个结论,倒想得头昏脑胀的,最后长叹作罢。
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她的敌人,那都随他们去。
这么一想,她收敛了神思,在庭前的长廊坐下,吩咐一名内侍去取些生肉回来。内侍得命赶忙去了,不一会儿便用油纸包着四、五块生肉回来了。风独影接过,带着青鸟回了寝殿,然后将生肉摊在窗前,“三哥既说你会是猛禽,那便该是食肉的。”
那青鸟仿似听懂了她的话,双翅一展便飞上窗前,冲风独影喳喳两声,然后便低头啄着生肉,片刻功夫,一块巴掌大的生肉便吃完了。
风独影倚在窗前的斜榻上,看着青鸟啄食生肉,一边对它道:“今日早朝很是生气,数月艰辛只换得”失当连连“,但猝不及防时只能忍下,可我风独影非忍让退缩之辈。”
青鸟嘟嘟啄肉。
“有时候真觉得这朝堂比战场更是凶险难测。”她继续说道,“可是朝堂上却不能如战场上那样挥剑杀个痛快,真是让人烦闷。”
青鸟继续啄肉。
“其实活成易三那样也很快活,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也不能做那样的人。所以我不杀他,让他活得好好的,做一些我不能做的事,过一些我不能过的日子。”
“你要是真的长成猛禽,那我以后带你上阵杀敌。”
“喳喳……”青鸟抬头啼叫两声。
“怎么?你怕吗?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其实保护过很多人的,当然,不能和我杀的人相比。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会下地狱,可是希望我的兄弟他们不要跟来。”
于是眨个眼便到了九月十九日,这天六兄弟便在朝华街的“如意楼”定了雅间,为风独影践行。
“还是萧大姐姐做的菜香。”对着满桌佳肴,南片月狼吞虎咽着。
“怎么?不是谢茱姑娘做的菜更香?”华荆台取笑他。
南片月灌下一口酒,才道:“谢茱做的菜自然香,可萧大姐姐做的‘炊莲花鸡’是天下第一呀。”说着又挟了一筷子放进口里,满脸享受的嚼着。
“确实,这‘炊莲花鸡’吃过许多,但只有萧大姐姐做的最好吃。”风独影吃了一口鸡肉也道。
“你看,七姐也是这样认为呢。”南片月冲华荆台挑了挑下巴,然后又转头对皇逖道,“二哥,你要是当年娶了萧大姐姐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吃到……”
他的话还未说完,坐他旁边的白意马便抬手拍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还没喝上几杯呢,你就醉得要说胡话了。”
“我倒喜欢这道‘红松鳜鱼',鱼肉色白咸鲜,猪肉色红质松,一菜双味更是妙绝。”宁静远挟起一块鱼道。
丰极也指了指面前的一碟菜道:“这‘宝箱豆腐’滑嫩而清爽,很是美味。”
“是这蝶'松子鸭颈‘最好吃,外酥里嫩,香而不腻。”华荆台则道。
几兄弟一人一句的评价着菜肴,南片月自也省起方才失言,于是吐吐舌头不说话了。而皇逖如未闻般,只是一派平静的饮酒吃菜。
风独影看看几兄弟,又看看皇逖,然后问:“二哥,你喜欢哪道菜?”
皇逖抬起眼皮看她一眼,然后又扫一眼几个弟弟,道:“都好吃。”
闻言,南片月顿撇了撇嘴,“二哥眼中啥都一样的,就没个喜欢的。”
“那也比你今日爱东明日爱西的好。”华荆台挟起一块豆腐直接塞他嘴里。
“我……不……喜欢…豆腐……”南片月含着豆腐万分痛苦。
“不许吐出来,这可是萧大姐姐做的。”宁静远闲闲道。
南片月可怜兮兮的看向白意马。
“八弟,想想当年我们食不饱腹的日子,所以不能糟踏吃食。”白意马很是慈爱的摸摸弟弟的头。
于是,在几个哥哥姐姐关爱的目光下,南片月只好努力咽下口里的豆腐。
看着南片月委屈又为难的样子,风独影故意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八弟真乖,七姐再喂你一口。”然后迅速的挟起一片豆腐又塞进了南片月口中。这一回,含着豆腐的南片月已是泪眼汪汪。
几个哥哥姐姐欺负弟弟正开怀时,忽然一阵喧闹声从外传来。
南片月为免再次被强喂豆腐,立时跳起来跑到窗边,将窗门一推开,街上的喧哗立时涌入房中。“唉呀,有热闹看啦。”南片月趴在窗台上颇是欢快的叫道。
“你这贱人!你这不要脸的贱货!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白眼狼!”
一道尖细的骂声传来,房中几人不由都皱了皱眉头。
“这是哪家的女人,这么泼辣?”南片月稀奇的叫道。
于是华荆台、风独影也起身走至窗前,望向街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最若眼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三旬出头的样子,徐娘半老,一身俊罗,满头珠翠,富贵逼人;另一个双十年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细细的眉毛,杏仁似的眼,身段娇小纤瘦,颇是惹人怜爱。这两个女子正在吵闹着,正确的说是那贵妇模样的女子在扬打谩骂那年轻娇小的女子。
“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拉拔了你,如今翅膀还没长硬,你便想飞了啊?!你这不要脸的骚货,你也不撒把尿照照你这狐狸精的样子,若不是有我,你能有今日吗?!”
贵妇的言词不堪入耳,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又是抓又是掐那年轻女子,惹得街上许多人停步,围着指指点点的。
“这个女人的嘴真臭,那个女人就可怜了。”南片月听了颇有些打抱不平的。
“虽不知年轻的那个做过什么,但这女人当街使出这般泼妇手段,那些骂词用在她自己身上倒是合适了。”风独影望着街上的两女人直皱眉头。
“这两个女人我知道。”华荆台看清了街上女子道。
“哦?”风独影、南片月皆转头看向他。
“八弟你还没娶妻,七妹平日又不与帝都里的贵妇小姐们往来,所以你们不知。街上这两个女人在帝都里可是十分有名的。”说到这,华荆台回头冲着房里道,“二哥、三哥、五哥你们家的几位夫人定也时常在你们耳边唠叨这梁二夫人与尹蔓箐姑娘了。”
想来这两人确是名声响亮,不但皇逖、白意马皆点头,宁静远更是起身走至窗前,而丰极则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两人到底谁呀?”南片月更是好奇了。
“年纪大的是梁铎的妾室,年纪小的便是帝都名妓尹蔓箐。”华荆台道,“此两人在帝都达官贵人的圈子里那是人人如雷贯耳。”
“梁铎纳了妾?”风独影眉一拧。
“对。”华荆台点头,“这梁二夫人本是一名沿街卖唱的歌女,九年前梁铎遇上纳之为妾,另建外宅养着。而这女人颇是有些能耐,常会弄些时新的叙环首饰、绮罗香料等,让帝都里的贵妇小姐们趋之若鹜。又经常在府里弄个什么赏花会呀品茗宴呀斗棋会的,反正是花样百出,请这些个贵妇们携带夫婿同来玩耍,如此一来,这帝城里的达官贵人、富贾豪商皆是其座上客,手段颇是灵通广大。而且她还为梁铎生有一子,今年八岁了,而梁家正室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梁铎对她也甚是倚重,”
宁静远摸了摸下巴,看着街上那气焰嚣张的女子,道:“这女人倒不简单。”
华荆台又指了指那一直任凭梁二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躲闪的年轻女子,“这尹蔓箐是舞妓出身,擅跳”绿腰舞“,又生有几分姿色,在章台街颇是有名,与这梁二夫人两年前结识。那时梁二夫人弄了个品茗会,请这尹蔓箐跳舞助兴,想来两人投了契,从那以后但凡梁二夫人弄什么会什么宴的都叫上这尹蔓箐,是以这尹蔓箐便也结交了不少的权贵富贾,一时裙下之臣多不可数,便自章台街脱了身,开了家酒楼叫”聆风阁“,有着梁二夫人的帮衬,又兼自己艳旗高挂,那是客似云来,两人更是姐妹相称极是亲热,倒是不知今日怎么是这副嘴脸了。”
“你这贱人,你还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啊,敢背着我耍花招了啊!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下贱胚子!还敢跟我对着干啊……”
街上梁二夫人的谩骂一直未止,两手不停的掐打着,那尖尖的指甲更是在在尹蔓箐白嫩的手腕、脸蛋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而尹蔓箐只是一声不吭的躲闪着,眼中含着洞,却只是忍着,更是显得我见犹怜。
于是街人的人群便分成了两派。一派知晓梁二夫人身份的自然是站在她这一边,指责着尹蔓箐不要脸忘恩负义;而不知梁二夫人身份的眼见她气焰滔天的对一个纤弱女子凶狠打骂,而尹蔓箐完全不回嘴,只是楚楚可怜的躲闪着,顿若得些怜香惜玉的人大骂梁二夫人是泼妇蛮横无理……一时街上的吵闹愈演愈烈,眼见着双方人马捋袖擦掌的,显然一场混战即刻暴发。
楼上窗前,华荆台捅捅南片月,“八弟,我们要不要睹一把,看哪边会赢?”
南片月眼珠子转转,问宁静远:“三哥,你看好哪边?”
“两边都不看啊…”
宁静远的话音还未落下,风独影已足尖一点,飞身落在街上,也不言语,甩手便一巴掌拍在梁二夫人的脸上,那一巴掌之力直将她甩得连退几步。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街上的人还未曾突然有人从天而降中回过神,眨个眼便又见梁二夫人被打,一时全都呆住,街上终是安静了。
“你……你竟敢打我?!”静悄悄的街上,梁二夫人回过神来,顿怒火滔天,冲至风独影身前便要还上这一巴掌,只是手才抬起便被捏住,那力道痛得她尖声厉叫,抬头看清了掌掴她的人,顿哑了声。
“不过一个小妾,竟敢当街依势凌人,打的就是你!”风独影冷冷看着梁二夫人,如同看着阴沟里的一只臭老鼠,那样的目光令梁二夫人又恨又羞,却又在那样的目光下不敢动弹。
而街上的人回过神来,也认出了眼前之人,毕竟“凤影将军”在这帝都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许多人为了看她那是天天等在宫前必经的路上。
而尹蔓箐见有人出手相助,而且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暗思方才自己的一味忍让果是生效了,忙娇娇怯怯的上前,冲风独影婀娜一礼:“多谢将……”话未说完,风独影侧首看来,那冰冷厌恶的目光顿让尹蔓箐一口凉气堵在喉间,别说出声,便是大气也不敢出。
“滚!”风独影冷冷喝道。
尹蔓箐吓得连连后退。
一旁的梁二夫人见风独影叱退尹蔓箐,立时又起声大骂“贱人还不快滚……”话说到一半,只觉眼前凉风一扫,却是风独影反手又一巴掌拍在她脸上,顿时两边脸都肿得像发酵了的馒头,衬着那满头珠翠红脂白粉的,十分的丑陋可笑。
“这副丑恶嘴脸,别污了百姓耳目,滚!”风独影周身渗着寒气。
梁二夫人身子一抖,直觉眼前这人似乎下一刻便会杀了她,忙收了一身的嚣张与怨怒,转身呼喝着随从回去。尹蔓箐自也不敢再留,悄悄上轿离去。
这一下,没有了热闹可看,人群自然也就慢慢散了。
风独影回到楼中,皇逖便一脸责难的看着她道:“七妹,我以为会冲动犯事的只有八弟。”
风独影冷哼一声,道:“我是为凤家三姐姐不服。当年那梁铎为娶三姐姐,指天划地的起誓,说什么”此生侍卿一心一意天荒地老至死不渝“,结果呢,原来他还没等到两年便又纳了别的女人,而且还是这等泼妇,依我的脾气,我只恨不得一剑杀了这女人!三姐姐真不该嫁梁铎这小人!”说完了,她转过头看向白意马。
当年东始修娶了凤妃后,因着亲戚关系,年少的风独影与凤家的几位小姐常是一块玩耍,其中最是亲近凤家三小姐凤兼荫。
而那时候,白意马亦对凤家三小姐有意,只是却被梁家大公子梁铎一番山盟海誓搏得了美人欢心。
白意马听了风独影的话,轻轻叹息一声,道:“七妹,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岂能插手。而且你今日当街打人,只会让梁铎心生忌恨,日后必然又要生事。”
“他忌恨我等又不是一朝一夕了。”风独影不以为然。
“就是!七姐,梁铎若敢找你的麻烦,我一定出手帮忙。”南片月向来喜欢热闹,打架斗殴的事则更是喜欢了。
“小八你别乱奏热闹。”宁静远抬手一巴掌拍开他。侧首目光看着街上,唇边不着痕迹的弯起一抹冷笑,移回目光时往丰极望去,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光。
而风独影听了宁静远的声音便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他,“三哥,那尹蔓箐既然名声这等响,你是不是也是她的入幕之宾?”说着她目光一一扫过几个兄长,被她目光扫过,几个兄长赶忙摇头以示清白。
宁静远也连连摆手,“七妹,绝对没有。”
“哼!”风独影目光冷冷的,“以前没有最好,要是以后敢有,我就阉了你!”横眉冷目,煮气逼人。直吓得宁静远冷汗直冒,但宁将军向来擅于面上功夫,所以依旧是风流自若浅笑迷人,“七妹是连三哥的醋也吃吗?七妹放心啦,三哥虽是娶了好几个老婆,但在三哥心中,这世上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七妹你一个的!”
风独影不屑的睨他一眼,“也就是因为有那等不知自爱甘作卑贱的女人,才纵容出你们这些朝秦暮楚的臭男人!”说完了她又盯住南片月,“小八你娶了谢姑娘后要是敢再纳其他的女人,七姐我就代谢姑娘阉了你!”
南片月打了个寒颤,连忙表明忠心,“放心放心!我对谢茱一心一意,绝不会另娶的,就不敢烦劳七姐记挂了!”
日后,南大将军一生果然只一位夫人,但不知是因其用情专一,还是因凤影将军这话的余威所致。
而华荆台看着风独影叹气道:“七妹啊,你这么凶,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七妹,不要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女儿家还是要温柔娴静些好。”白意马也温言劝说。
“温柔娴静的对着男人惟命是从、惯着他三妻四妾?”风独影嗤之以鼻,“若是我的男人敢有第二个,哼哼!”
听着她的冷哼,南片月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七姐也要阉了他?”
风独影答得冷若寒霜干脆利落,“杀!”
话音一落下,几个兄弟都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的都往丰极望去,然后不约而同的想:四弟(四哥)至今未娶,身边却连个姬妾也没有,是否便是因为这个?宁静远更是想着,他当日在蒙成王庭说的那些话可还真不算冤枉七妹啊。
而被几个兄弟望着的丰极,只是从容的挟起一筷子“炊莲花鸡”,细细咀嚼,那神态显然极是享受。
正在这时,“咚咚咚!”响起叩门声,然后一名妇人推门进来,白皙清秀,风韵犹存,正是酒楼的老板娘扬门萧艾。她一进门便问道:“今日的菜味道如何?”
“萧大姐姐做的菜自然是没话说,好吃得我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南片月冲着她笑道。
“你就是嘴甜。”萧艾爱怜的拍了拍南片月。
“小八说的实话呢,萧姐姐别不信。”白意马满脸感谢道。
“其实你看看这些空碗就知道了。”宁静远则道。
萧艾看桌上的菜果然是吃了大半,还空了好几个碗,不由得欢喜,“那我收拾一下,再给你们添几个菜。”
“好呢,好呢,多谢萧大姐姐。”南片月眉开眼笑的。
“就会贪吃。”风独影弹了弹南片月额头,然后对萧艾道,“萧姐姐你再多做一道豆腐,我们小八最爱吃了。”
“对对对!这道必不可少!”华荆台赶忙附和。
“我才……”南片月想开口否认,可宁静远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冲啊萧艾道,“小八一听说有豆腐吃就爱犯激动。”
“唔唔……”南片月在宁静远掌下激动的扭动着,可怎么也扭不出宁将军的掌心。
萧艾一边收拾着桌上空碗,一边看着几人的玩闹,满脸纵容的笑,“好的,记下了,再加一道豆腐。”
皇逖对于弟妹的小打小闹向来是听之任之,自顾提了酒壶倒酒,不过只倒满了半杯,当下放下酒壶,道:“酒没了,我去拿坛酒上来。”
萧艾听了也没停手,只道:“那你顺便把酒窖里第二排顺数的第五坛酒拿来好了,那是我前年酿的”芙蓉醉“,酒性不烈,女儿家喝最适合了。”
“嗯。”皇逖起身往门外走,“还有酱腊肉没?”
“有呢,知道你喜欢吃,都存在柜台的隔间里。”
两人一问一答间透着一种熟稔与默契,风独影看着,不由自主的便往丰极看去,见他也望着自己,心头一颤,想起曲殇,忙自移开了目光。
皇逖去取酒了,萧艾收拾了空碗后也离去。
“唉,萧姐姐人真好啊。”宁静远放开了手,南片月终于是能开口了,却是这么一句叹息。
风独影淡淡道:“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人好就可以了。”
一时房中静默。
当年八人在天支山下的村庄里住下来,拜玉言天为师。那时,皇逖常上山打些猎味,吃不完的便卖与镇上的萧家酒楼,得几个钱贴补生计。他常来往萧家,久了便熟了,萧家有个女儿与他年纪相当,生得白皙娟秀,每次皇逖去卖猎物时,她总为他端上一碗茶,或是留几个肉膜。
时日久了,萧家夫妇自也看出端倪,但看皇逖年岁虽不大,可已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又生得英武,为人端方忠厚,所以也就听其自然。那时他们兄妹几个知道萧家酒楼里有个常送他们肉膜吃的萧姐姐,虽都不懂什么儿女情事,却也常学着村里的那些童子冲着二哥唱“皇家哥哥打猎,萧家姐姐做膜,哥哥姐姐呀,赶明儿是一家啊…”
被取笑的皇逖从来是一声不吭的,照旧打猎,照旧卖到萧家,照旧喝萧艾的茶,照旧带回肉膜给弟妹吃。那时候,他们兄妹几个等着将来有个二嫂,而萧家也等着将来招个女婿,似乎一切都将是水到渠成的事。谁知那样过了两年,镇上桐油铺的杨家请了媒婆去萧家提亲。原是杨家的儿子杨林与萧艾一起长大,早就喜欢了她,所以求他爹为他提亲。
比之来历不明的皇逖,杨家家世清白,在镇里也算是颇有家底的人家,杨林也是个勤劳朴实的好小伙,所以萧家父母便有些心动了。而他们几兄妹听说了消息后,便赶忙赶着皇逖去镇上,叫他一定不能让萧家姐姐被抢走。
可是……最后萧艾嫁了杨林为妻。
那时候几兄妹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萧家姐姐不是中意二哥吗?萧家老爷与夫人为人很好,他们一直很喜欢二哥啊,为什么会变了卦?
直到多年后,他们已是一方豪雄,在天支山下重逢已为人妻为人母的萧艾,那时风独影刚历情伤,所以她忍不住问了萧艾当年的事。
“当年我待你二哥的心意,不说你们知道,便是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但那些年你二哥却从未对我有过什么表示。总是来了就把猎物交厨房,然后我端茶他喝,接着他去柜台收钱,再然后酒楼里若有什么重活我爹做不了他便顺手干了,完了后我给他肉膜,他接过离开。过了几百日,日日相同。而当听说杨家提亲,他那日来了我家,总算是唯一一次来我家手中没有提着猎物,我本是欢喜的,可他来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着,看着我发呆。我心里又是急又是气,直想掐着那个呆子问他到底要不要娶我。可我一个女儿家,总做不出这些事的,而那时刻,杨林听说了你二哥来了我家,便急急赶来了,他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只是在外边大声喊着”萧艾你出来!萧艾你快出来!萧艾!萧艾……“那样的急切。那时我就想,你这呆子我人在你面前你也没个话,可别人却是那般的紧张我,所以啊我就赌气走了出去,而你二哥就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萧艾说起那段过往时已是波澜不惊,那时候她与杨林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再过了些年,风独影历经世事,明白了皇逖当年为何总是一声不吭。
只要你好了,我就无怨无悔。
而今,看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却依旧保着一份往夕的默契,风独影不由感慨万千。
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等到皇逖一手一坛搬回了酒,于是几人又开始了吃喝嬉闹,直到傍暮时分才散了。
走出酒楼,眼见着几兄弟各自上马,准备打道回府,宁静远扯过丰极道:“四弟,我有些醉了,骑不得马,便顺道坐你的马车吧。”
丰极自然应承,伸手让了让,“三哥请。”
于是两人同上了马车,往宁府而去。
到宁府,宁静远自然逛丰极进去坐坐,丰极也就没有推辞。入了府后,宁静远引丰极往书房去。府里的侍婢轻手轻脚的点着灯,又奉上香茶,然后赵空一挥手,众侍婢退下,房中便只留两人。
两人静静的品了一会儿茶,然后宁静远移步书桌前,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丰极。丰极看后,目中闪过惊异,形状优美的眉头微微锁起,冲宁静远点了点头,接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
于是两人不发一言,只是以纸笔交谈,最后,宁静远将纸自烛上点着了火,放在桌上的一只白瓷盘上,片刻便化成纸蝶,他又走到窗前,开了窗门,冲着瓷盘上的纸蝶吹了一口气,那纸蝶便化作了细灰洒落尘泥。
“我想你大略也知道。”
“是知道,但不如三哥详细。”
“我们与他们,各自张了一张网,最后就看是哪一方能一网打尽了。”宁静远的声音甚是平和,只一双眸子极是冷酷。
“这是必然会有的一战。”丰极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不小心,都将是灭顶之祸。”
“我省得。”宁静远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坐回椅前,端起微热的茶水,慢慢饮着。
又过得片刻,书房门敲响,然后一名身材中等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走入。
“怎样?”宁静远望着那人问道。
“属下已查清了。”那年轻男子垂首答道,“幽州有一符姓富商,两年前来帝都经商,自然是要疏通各路关系,闻说梁二夫人神通广大,便找上了她。梁二夫人替他办了事,他自是感激万分赠上厚礼,梁二夫人见这人伶俐,又中年丧偶,便将身边一个心腹婢女嫁给了这富商做填房。今年秋初,这富商来帝都办事,又正好梁二夫人生辰快到,便携了夫人一起来,不想祝寿的当日却遇见了尹蔓箐,这商富对尹蔓箐一见钟情,昏了头似的不但是送了许多的价值连城的珍宝,而且还跟尹蔓箐山盟海誓的说要休了家中那位,娶尹蔓箐做夫人。他家里那位自然找上梁二夫人这座靠山哭诉,而梁二夫人提携尹蔓箐与城中权贵、豪富相交,那到手的财物向来是要”梁八尹二“分账的,可这一回尹蔓箐将那符姓富商送的全瞒了不说,还勾得符姓富商要休了她的心腹婢女。于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当下带了人马便要去教训尹蔓箐,不想尹蔓箐正自严家献舞回来,两个当街碰上,这梁二夫人冲动之下当场将她拖下轿打骂起来。”
“哦。”宁静远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年轻男子退下。
“三哥心中可是有了计较?”丰极看向宁静远。
“嗯。”宁静远面上浅浅一抹笑,然后又玩笑道,“我若成了尹蔓箐姑娘的裙下之臣,七妹是不是真要砍了我啊?”
“三哥放心,我会替你拉住她的。”丰极忍笑道。
两兄弟相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告辞了。”丰极起身。
“我送送你。”宁静远也起身。
于是宁静远送丰极出了门口,看着他登上马车离去,才转了身回府。
丰极回到府中,刚进门便听管家说风将军来了,等候已久。
丰极一惊,暗自奇怪才是散了怎么这会又来了?但脚下却已快步往书房去。
而那时候,在书房里,一直沉默着的杜康忽然开口,“不要说。”
风独影愣了愣,才醒悟过来他是对自己说的,一时心头惊讶。杜康虽是在她身边有些年头了,但与她说的话从来都是应答或是禀报,从无说过私事,今日这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颇是有些感动。
杜康见她沉默,又再次道:“不要说,说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风独影摇头,“我必须说,否则我一生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偷窃者。”
杜康看着她,抵紧了唇。
而书房外已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书房的门打开,刹时如泄明辉耀华,阴暗的书房一下明亮起来,门口的那人仿似是玉树宝珠,华光熠熠。
“影。”丰极声音明快,淡淡笑容里萦着脉脉柔情。
这一刻,风独影看得如此的清,这个风华无双的男人在她的心中是如此的重要。而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这样的人,即算是那个说已放下的曲殇。
“难道今日的酒喝得不够,你来找四哥畅饮通宵不成?”丰极双眸明亮,显然心情愉悦。
“四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风独影站起身。话出口的那刻,她感到胸口上有无形的丝线缠来,密密的绕着,慢慢的收紧。
“哦?什么事?”丰极挑眉,依旧是浅笑吟吟。
“我在沛城时遇到一位姑娘,年约二十六、七,生得清丽雅致,极擅箜篌,她现在名唤”曲殇“。”风独影说完,胸口已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
随着风独影的话,丰极面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到最后,已只余震惊之色。
“我已证实,她便是当年闽州的那位小姐,她并没有死,如今与韦腾夫妇化作曲姓一家,定居在东溟海边的沛城。”一口气说完,风独影不看丰极的神色,迅速转过身,疾步往外走。
丰极呆呆站在房里。
出了丰府,风独影跳上骏马,疾驰而去,朦胧的暮色里,一骑仿如电逝。杜康赶忙鞭马追去。
到了风府,风独影跳下马,却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杜康忙跳下马扶起她。
风独影借助杜康的挽扶站起身来,如此靠近,杜康可真切的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栗,不由大惊。
一路,风独影手搭着杜康的臂膀,站得直直的,走得平平稳稳,可一回到卧房,她便浑身失力,倒在地上。杜康赶忙抱起她往床榻上放,躺在床上的风独影手抓在胸前衣襟,气息急促,满脸痛苦,直觉胸口被无数的无形丝线勒住,密不透风,紧得见血,似乎下一刻,这种痛苦便要她窒息而亡,便要她心痛而死。
杜康见她这副模样,又是痛惜又是焦急,却也不能唤人,只忙倒了杯水过来,扶风独影起来,喂她喝下。可才喝了一口,风独影便呛住了,顿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一般的剧烈,咳得她伏在床上不断呕吐。
杜康大急,赶忙扶她坐起,将她抱住,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风独影趴在他的肩头咳着,干呕着,一声一声,极尽痛苦。杜康一动也不动,只掌心蕴着薄薄一层真气,在她的背上抚着,为她疏通心肺的气脉,然后过得片刻,咳嗽慢慢的缓了,换成了粗重的喘息,最后终于归于平和。
风独影虽不再咳了,可杜康一直不敢动,就那样抱着她,听她气息慢慢平缓,感觉她全身不再痉挛。他以为这般痛苦,她会哭,可她没有泪水,也没有声息,只是静静的伏在他的肩头,所以他也就静静的坐着。
许久之后,他放开了她,她已神色平静,如果忽视那一双木然的眼睛。他为她解开发髻,替她宽去外衣,扶她在床上躺下,然后替她盖上被子,最后轻步离去。关上房门后,他便站在房前,静静矗立如一尊门神。
那一夜,就在一片沉寂中过去。
第九章 昊天不惠
元鼎三年九月二十日。
这一日,清晨天刚亮,城门刚开,风独影便带着杜康及一百亲信出发了。等到几个兄弟闻讯赶到时,他们早已远去。
同一日清晨,令颉城百姓心生恐惧的久罗山下走来一人,天青衣袍,乌发垂肩,容颜俊美近乎神灵,正是东溟海边才与风独影分别不久的易三。他站在山脚下,长久的仰望着眼前雄伟苍翠的久罗山,许久后才轻轻自语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
然后他抬步往山上走去,而神秘的久罗山却似敞开了怀抱,欢迎他的探访。
久罗山的主峰有数百丈之高,尽管易三熟悉路径,尽管他身强力壮脚步敏健,可到了中午时他亦只爬到了半山腰。在一块爬满苔鲜的山石上坐下,取出干粮与水,慢慢进食。吃了一会儿,忽然一声虎啸传来,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然后走出一头金色的大老虎,正午的阳光透出树梢枝缝洒落,老虎的毛皮便如同最纯的黄金一样光灿灿的耀眼。
易三看到这头金虎,也不害怕,反是露出了笑容,冲着老虎招手,“过来。”
那金色老虎本是对着眼前的猎物一脸凶狠,准备随时扑过去撕咬,这会易三冲它招手,它低低吼了两声,然后警剔的向着易三慢慢走过去。
“老虎兄,哦不对,应该是老虎弟。”易三招着手,冲老虎微笑道,“老虎弟过来,我请你吃肉。”
金色老虎本是虎目圆瞪,低声嘶吼,身躯放低,摆出蓄势待发的扑食状态,可易三一直冲它微笑招手,它慢慢的放松了凶狠、敌对的神态,然后随着距离的接近,它的神态便越发的和缓,等到它走到易三跟前时,已是一脸的温驯表情,并凑过头,伸舌添了添易三的手。
“真乖,这给你吃。”易三将牛肉干全都取出来,喂给老虎吃。
金虎当即叼迁,然后埋头大吃,不过片刻便将一包牛肉干全吃了,易三又取出一包肉包子喂它,也不过片刻便吃完了。
“这下可没了。”易三拍拍金虎的头。
金虎伸舌舔了舔他的手,然后跳上山石,四肢一收便在他脚下趴卧着。
“你吃饱了,我也走累了,我们都睡片刻吧。”易三摸摸金虎的背,然后转过身躺下,头枕在金虎的身上,闭上眼睡去。而那金虎竟是无比乖驯,蜷着身子,也闭上眼睛睡去。
于是一人一虎便卧在山石上,沐着枝缝里洒下的秋阳,酣然入梦。
过得半个时辰后,易三睁目,看着头顶繁茂的参天大树与自枝缝汩汩而下的阳光,一时神思茫然,然后头下枕着的温暖虎身让他回过神。他坐起身,那金虎便也跟起来,伸着脑袋蹭着易三的身子,哪还有先前的凶狠模样,直似是他驯养的宠兽。
“剩下的路你驮我吧。”易三抬手顺了顺金虎脊背上的毛。
金虎舔了舔易三的手,跳下山石,在地上蹲下然后回头看着易三。
易三一笑,自山石上跳下,然后爬上老虎宽厚的背坐下。金虎站起,驮着易三便往山上走去。
浓密苍翠的森林里,一只金色大虎驮着一名俊美的男子悠然穿行着,若给平常百姓看着,定会以为这是山中神灵出行。
越往上去,树木也越发的高大浓密,阳光照不进来,且林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人若行走其中,定会因辩不清方向而迷失其中。可那金虎却驮着易三毫无阻碍的直往山上奔去,在巨石峭壁间穿梭跳跃,如履平地般敏捷稳健。而易三亦是神色安然的任金虎驮着,只是在雾气浓得遮住前路的时候,会抬手挥袖,然后眼前的雾便会两边分散,露出一条通道来。
金虎驮着易三,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抵达山峰高处的一道山壁前。
“好了,辛苦你了。”易三跳下虎背,抬手拍拍虎头,“回去吧。”“金虎伸头蹭了蹭易三,然后吼啸一声,便下峰而去。
易三待金虎走得不见影儿才转过身,望向眼前那高达十数丈仿如天屏的山壁,然后抬掌按在山壁上,“开!”一声轻喝,让壁瞬间消失,露出峰顶的真貌。
远处近处,许多大小不同形貌各异的山峰耸立于层层云雾之中,明丽的阳光自天际洒落,映得那些高峰苍翠如碧笋,云环雾绕之下,光彩绚烂而俊渺,美得让人以为到了天上。
易三抬步前走,身形瞬间隐入云雾之中,周围尽是雪白一片,肉眼完全无法辨认方向,可他只管一直往前走去,约莫走了两刻,隐隐约约已有欢声笑语传来,如此的干净愉悦,仿如天籁。他心头一喜,疾步往笑语声处走去,又行了一刻,终于自云雾中走出,眼前豁然开朗。
若是换作另一人到此,定会以为是到了仙境。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是一片广阔的草地,青翠的绿草之上开满了各色的野花,许多的男童女童在草地上玩耍嬉戏,都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一个个眉目晶莹玉雪可爱。在草地左旁的尽头,连接着山峰之处有一片湖泊,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青峰,还映着碧草、野花和那些嬉戏的孩童,清风吹拂,微波缱绻,仿佛是绚丽多姿的画图。
“我终于回到这里了。”易三喃喃着,缓步走在草地之上,看着周围这熟悉依旧的景色,一时心湖起伏。
“看,那里来一个人!”
有孩子发现了他,于是一个个都往他看来,对于眼前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他们没一丝害怕,而是纯然的好奇,然后蹦蹦跳跳的围了过来,仰着一颗颗小脑袋看着他。
“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你从哪儿来?”
“你叫什么名?”
孩子们围着他问话,而易三心头却颇为感慨,一走五年,回来时却已成陌生之人了。他冲着孩子们微笑,然后眨眨眼睛回答道:“我从天上来的,我就叫神仙哥哥。”
孩子们信以为真,纷纷问着“你是怎么来的”、“你会飞吗”、“你有翅膀吗”、“你能带我们也上天玩吗”等等问题。
“我会飞呀,坐上鸟儿就会飞了……”易三一边回答着一边往前走,那些孩子们也跟着他走。
越过一个草坡,前方便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一片坐落在群峰环绕之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在这深秋之季,这里仿佛是春天,到处都开着桃花李花,烂漫如粉霞白云,桑槐松竹点缀其中,郁郁葱葱充满生机,远处良田沃土,阡陌交错,牛羊哞咩,还有无数的木屋竹楼,整整齐齐矗立,有男男女女于田间劳作,有老老少少于屋前闲坐玩耍,一派安宁欢乐。
“爹!娘!有个从天上飞来的神仙哥哥!”
孩子们的唤声引来了大人,当看到那被孩子们牵着的男子时,一个个惊喜的叫道:“三殿下!是三殿下!”
“三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三殿下,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三殿下,自你走后,族人们都挂记着你,担心着你,你回来可不要再走了。”
许多的人奔来,将易三围在其中,一个个满脸欢喜,关切的询问着他这离开的五年如何度过的。
在久罗山顶,这一片有如仙境般的土地上,住着久罗族人,而易三即是久罗族的三王子久遥。他此刻被族人围簇着,亦满怀激动,一一回应着族人的关怀。
好一会儿后,他才别过那些族人,直往平原的远处,那最北边的山峰走去,那高高的山峰上住着久罗的王族,那里便是他的家。
当他走到峰下,不出所料的已有人拦在了长阶之前,那是个约莫二十四、五岁的男子,形容俊秀,眉间气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冷逸出尘。
“王说已逐你出族,请即刻下山离去!”那男子气质清冷,说出的话也冷冰冰的。
“二哥。”久遥看着阶前的男子却难掩激动情怀。
这男子正是久罗族的二王子、久遥的二哥——久迤。
听得久遥的叫唤,久迤冰冷的眸子里泛起一层浅漪,但他瞬即敛去,依旧是冷冰冰的重复:“王说已逐你出族,请即刻下山离去!”
久遥心底沉了沉,看着兄长,清澈的眸子里难掩伤痛,轻声再唤:“二哥。”
听着弟弟的呼唤,再看着弟弟眼中流露的伤感,久迤虽然面孔依旧是冷冰冰的,心里头却是纠结万分:大哥自己做不来的事为何要叫他来做?眼前的人可是五年不见的弟弟!看他满面风尘,可是已比五年前长高长大了许多,他想做的是走过去拍拍弟弟的脑袋说一声“你总算是回来了”而不是一脸绝情的赶人。久玖,你快来帮我……
正在这时,忽有一汉子大步奔来,一边大声叫道:“二殿下,我家婆娘方才吃了饭就说肚子痛,可把我急得六神无主的,去医馆里找你,玖王妃却说你在这里,可算是找到你了!二殿下,我家婆娘才怀了六个月啊,还不到生的时候,怎么这会就肚子痛呢?你快去我家看看吧。”那汉子跑到跟前一把拖了久迤便跑,转身之际看着了久遥,“啊!三殿下回来了?!回来就好!一会上我家来吃饭吧,我酿了好酒请你喝!”口中叫喊着,脚下却没停,转眼间便拖着久迤跑远了。
久遥看着远去的人影,眨了眨眼,然后脸上荡开欢笑,这个久玖,还是那么鬼机灵的。他转身,抬头仰望山峰之上那些依峰而建古朴典雅的楼阁殿宇,片刻,抬步拾级而上。
迈过长阶,穿过宫门,再拾级而上,绕过小亭,穿过长廊,便到了一栋六角楼前,楼阁一半嵌于峭壁之内,一半悬于峭壁之外,楼外云雾飘游,仿佛是天外仙阁。
久遥在楼前站立片刻,然后鼓起勇气推开门,抬头望去,一眼便见一名男子背身立于窗前,正远望楼外的云雾及云雾之下的田野。
久遥跨门而入,唤着那名男子,“大哥。”
久遥的大哥亦即久罗族现任的王——久邈,在闻得身后的唤声时,本来立定主意不能心软的,可依旧忍不住转过来身。他年约二十七、八岁,形容不似久迤之俊秀飘逸,亦不似久遥之俊美无俦,却直若窗外的碧空流云,清淡素雅。
看着眼前五年不见的弟弟,久邈禁不住眼眶发热,但面上却不显情绪,只是冷冷淡淡的道:“二弟果然放你上来了,但我早已逐你出族,你速速离去。”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天外传来的纶音佛语,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尊贵威严。
若换作五年前的久遥,数翻遭逐,大概真要伤心离去了,可此刻是已在山下红尘里历过五年的久遥,世人察颜观色的那一套早是学会,所以此刻兄长面上虽然冷淡,可眼中流露的情绪却是瞒不了的,于是心头顿吃下了定心丸,不以兄长的冷言为意。况且他的大哥便等于这座山的神,有任何人进入此山他大哥都能够知晓,若非大哥的默许,他根本上不了山,此刻也不能站在这里。想来,这五年的放逐他思念着家乡亲人,这些亲人也在念着他的。
于是,久遥耷拉着脑袋,“大哥,我走了好多天的路,走得腿都要断了,才回到这里,你就要赶我走吗?”他声音低低软软的,配着疲倦的神色,凌乱的衣鬓,以及一路的风尘,倒真是十分的可怜。
尽管久邈知道,凭着他们久罗王族的能力,弟弟肯定是用不着走路走回来的,只是此刻看着弟弟狼狈可怜的形容,心头早是软了七分,只是他身为久罗族的王,却有着不能不顾的原则,“你违背租训与族规,早已不是久罗之人,这里不能留你。”
久邈的话虽是说得狠,可语气却并不冷,而且目中透着期盼之色,久遥一眼便看明了。兄长这是在等他的承诺,只要他认个错,许个永不再犯的承诺,兄长便会原谅他,便会允许他重归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
他看着兄长,脑中闪过一念,于是道:“大哥,破除闭山锁族的祖训,我们也融入山下的百姓之中吧。”这就是被全族视为大逆的话,亦是他被驱逐出族的原因。
久逸闻言,看着久遥,满脸失望之色,“这一方净土绝不许山下那些丑陋自私的人玷污。”他声音变冷,目中已显严厉,“看来你依旧没改,你还是尽速下山吧!”
果然。久邈暗想,脸上却立时展开笑容,“大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急着赶我了。”他走上前一步,看着兄长,敛起眉头摆出委屈之色,“我是想跟大哥说,这样的话我再也不会说了,我以后肯定会严守族规祖训。大哥,我这些年在让下,日夜都想念着族人,想念着你与二哥,只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大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你别赶我走。”
久邈愣了愣,看着面前一脸诚恳认错的弟弟,然后慢慢反应过来。他是误会弟弟了,弟弟是说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他一生居于这久罗山顶,不曾踏出山外,不曾接触世人,所以心思纯粹简单,此刻听得弟弟的话,完全没作他想。更何况他这些年本就念着弟弟,日夜忧心,日夜盼着,如今他肯认错回来,他怎有不同意的。
“只要你不再宣扬那些与山下融合的想法,我便允你重回归族里。”
“大哥。”久遥听得兄长的话心绪激动,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兄长,声音沉沉的却透着欢喜,“我再也不会说了,你让我回家吧。”
久邈被弟弟抱住,不由呆了呆,只因五年没见,弟弟早已长高大了许多,倚着的身体也重了许多。想起当年只及他肩膀的清瘦少年,再看如今高挑俊美的男子,他心头又热又软,由不得伸手揽住弟弟,“好。你要是再敢犯……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
嘴里这样说着,可声音却是哑了,只因太想念了,也太舍不得了,这是他一块儿长大的弟,是他从小看着宠着的弟弟,却是一去五年不回。如果再来一次,他真的宁肯打断了弟弟的腿把他留在山上,也舍不得他再离开。当年虽是发下狠话把弟弟赶出去,可那不过是想逼他认错,想着他一出山必会被山下人吓回来,结果这小子却嘴硬心硬,真的一路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反让山上的亲人、族人为他担惊受怕了五年。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流浪,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被兄长搂着,久遥只觉得仿佛是置身在一片温暖轻盈的柔波里,放松了心神,放开了一身的束缚与紧崩,那样的舒适安宁。
是了,这就是家的感觉,这就是亲人的力量。
以往在山下,无论他住着多么华丽高大的房子,无论他的周围有多少同伴,他心里头都是空的,都觉得身子仿佛浮在半空,怎么也没有脚踏实力的安心感。
如今他终于是回家了!
兄弟两静静的抱了一会儿,还是久邈先回神,放开弟弟,凝眸细看他的容貌。还是那张脸,却又显得不一样了,坚毅了些,也更俊些,更有担当些,是个男子汉了。
“你这狠心的家伙,一走就是五年,回头看久玖怎么个惩治你法!”
久遥闻言不由缩了缩膝子,那个青梅竹马的可怕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能逃一时是一时,他扯着兄长的衣袖,颇有些少时撒娇的模样:“大哥,我好饿了,你做饭给我吃吧。”
久邈看了看漏壶,“这还不到饭时呢,你难道路上没吃?”
“嗯。”久遥点头,自动略过那顿与金虎共用的午膳,可怜兮兮的看着兄长,“大哥,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饭了,我好想念的。”
“唉。”看着弟弟那与往日无什不同的姿态,端雅威严的久罗王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做。”
久遥顿时眉开眼笑,“我给大哥当帮手。”
两兄弟出了六角楼,还能听得久遥的唠叨声,“还是大哥对我好!二哥好无情的,一看到我就赶我走。哼,回头我找久玖告状!”他似乎完全忘了眼前的大哥也赶过他,而且他二哥是连照大哥的吩咐赶人的。
那日,久罗三殿下吃到了久违的兄长做的美味佳肴。
饱食一顿后,两兄弟便回到六角楼里,一起饮茶消食。
饮完了一杯茶后,久遥以一种非常闲散的语气道:“大哥,我在山下听说颉城府的府史及五百官兵尽段于久罗山中。”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凝惑,“有山下的人闯进来了吗?”
久邈颔首。那些山下人就好比老鼠,老鼠闯进了家门,自然是要尽数消灭的。
久遥看看兄长的神色,斟酌了一会儿,然后一脸赤诚的望着兄长,“大哥,我保证不再说那些话我便真的不会说。但我现在却有几句话要说,还请大哥不要动怒。”
久邈看弟弟如此郑重其事,倒是有些稀奇,“三弟你要说什么?”
“大哥,我这些年在山下,日夕与他们接触,所以我熟悉他们,也了解他们。”久遥望着史长,目光清澈而平和,“大哥今次取了五百多人性命,必然在山下民间掀起轩然大波,此举实于我久罗百害而无一利。”
久逖听了,眉头一皱,道:“这有什么?祖先有训”山下之人,欺善怕恶而贪生怕死,凡入山者杀之以儆“,百余年来,我族皆以此法震慑闯山者,才保我族的长久安宁。”
闻言,久遥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以至只能无奈叹气。他的兄长虽是长于他,可这数年阅历,已让他看尽世人阅尽世情,所以于世事之上,其实他更长于兄长。
兄长取那些人的命非关性恶,非为噬杀,不过是遵循祖辈传下的“凡入山者杀”的祖训,以为只要吓住了山下的人,山中便可恢复清净安宁。
这是一种极为纯粹简单的思维,拿来应对山下复杂多变的世人,却是危险至极。
因为“欺善怕恶”只适于一般人,还有很多是“遇强则强、遇恶除恶”的强者。
“大哥,这条祖训只适于以前。以前是乱世,山下的人只顾着争夺天下,谁也不会注意小小一座久罗山,更不会在意这山中有无死人。而现在山下已是一统,你一次取五百士兵性命,此事非同小可,若惊动了大东的皇帝,他必然会派人前来探查。若他知道了我们一族之事,那时他又怎容得我们盘踞这久罗山,怎容得我们在他眼皮底下自立一国自称为王。”久遥语重心长的道。
他这番话,若换作其他人听了,定知事态之严峻,定然动容生畏,可此刻他面前的是久邈,是一个自出生以来不曾涉尘世不知外间世态的人,他对久罗山以外的一切皆不感兴趣,他对山下世人的态度全来自于祖辈的遗训。所以他会在厌烦了山下人连番犯山时传下那幅儆诫的麻布朱书,而近月来再无入山者在他看来是他的惩诫与警告奏了效,因此久遥的话于他连危言耸听都算不上。
“山下之人的事与我们无关。久罗让乃我族居住之净土,绝不许山下之人玷污。”
久邈的神情与声音里都自然而然的带着对山下之人的鄙夷与冷漠。
久遥听着,顿苦笑不已。
他们一族隐居这山顶之上,与世隔绝,族人生性淳朴,相互友爱,从无纠葛争战,所以绝不知什么是帝王心性,也不知什么是权谋之术,更不知什么是王图霸业,他们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住在这山上不与世人相争,世人便也该住在山下不来打扰他们。而且族人世代皆受祖辈所训,认定了山下之人自私贪婪争利好斗,都对山下之人充满了畏惧、厌恶,所以才断绝与山下的一切往来,只守着这一片净土安居乐业。他这五年亦看多了山下人的劣性,知道族人这样的想法、做法并无过错。
可是……世事无常,而今时势已与从前不一样了。
凭着他这些年的阅历,他有满箩筐的道理,若换作山下的人早就明白了,可在与世隔绝的兄长、族人面前,却是说得再深再透澈也是毫无用处。他的族人绝不愿与山下人往来,他的兄长认定了自己的力量可以保护族人,保护这片净土不受侵犯。
沉默了片刻,他放弃了说服兄长的念头,因为百多年的观念怎可能一朝一夕便改变的。所以他看着兄长,满脸恳切,“大哥,我是久罗人,我是你的兄弟,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是为族人着想,绝不会害我们的族人。你信我吗?”
虽奇异三弟为何这样问,但久逸还是点头,他当然不会怀疑这一点。
久遥松了一口气,道:“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久邈微怔,道:“三弟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为何要说个‘求’字,大哥能帮的自然会帮你达成。”
“我只希望着这一次的事,即算颉城府上报了帝都,大东的皇帝也只视作小小匪患随意派个将领前来处理。因此,从现在起,无论谁入山,无论有多少人,我求大哥不要再取他们性命。反正久罗山这么大,又有大哥在,他们绝找不到这里,等他们找不到匪徒之时,自然就会离开。”那个时候,久遥并不知,帝都里因群臣的弹劾而引来了一位他完全未曾料想到的人——凤影将军风独影。
久邈闻言倒是一愣,“三弟为何这么关心山下人的生死?”
“因为我不想山下人的生死给久罗族人带来灾祸。”久遥看着兄长一字一字道,极是慎重,“大哥,我求你应我一次,我只想我们的族人安然。”
久逖沉吟片刻,终于颔首。在他看来,近期内都不会有人敢入山的,而且弟弟如此恳切的请求,他又怎忍心相拒。
得到兄长的应承,久遥自从听闻了颉城府的事后,高高吊起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他想着,等颉城府这事淡下后,他便去帝都找风独影,将一族情况相告。他知道风独影不是噬杀好功之人,她在听完了他的苦衷后,定能理解并原谅他们一族的行径。而有她从中穿针引线,到时再说服皇帝与其他七将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他非常清楚风独影在他们七人心中的份量,他也清楚凤影将军在大东王朝举足轻重的地位。
想起风独影,想起海边那个对着他时常摆出无可奈何神情的女子,他心头顿涌起一股似甜还酸的滋味。
等到大东皇帝不再追究久罗族的事,他便带她来久罗山,让她看一看他们一族的居地,她一定会喜欢这一片与世无争的土地,这里会是她的休想之所。他的兄长与族人定也会喜欢她的,那个看似很冷漠高傲实则善良体贴的姑娘。
想着想着,久遥目光望向窗外,唇边衔起自信开怀的微笑。
从那日起,在外流浪五年之久的久罗三殿下久遥便算是回家了。
离家太久,所以回来一切都觉得新鲜,每日里就在族里这家窜来那家窜去的。族里的人眼见着多年不见的三殿下回来了,家家热情招待,个个关怀备至的询问他这些年在山下过得如何?于是久遥便把这些年走过的山山水水遇到的奇人奇事拿出来说,族里人都不曾见识过,自然觉得十分的新奇有趣,那些孩子们更是爱听,日日跟着要听故事,他也乐得讲。
不过,他确实再也没有讲过“与山下人往来”的话,他知道说这话族中谁都听不进去的,他只讲“故事”。他想这些故事会让族人们了解山下人的,一日不行一月,一月不行一年,一年不行两年、三年……总有一日,族人会认同山下人,愿与山下人交往融合的。
在他的计划里,一切都那样的妥当而美好。
九月二十七日。
风独影一行到达青州,但她只在青州停留了半日,点齐了两千“雷动骑”后即直奔青州最南边的颉城。
两日后,风独影抵颉城。
颉城府尹安猜虽说是奏请帝都派能将剿匪,可他万万没想到派来的会是威名远扬的凤影将军,所以他受宠若惊之余赶忙诚惶诚恐的出城亲自迎接这位帝都贵客。
风独影到了颉城府后,即命安靖去寻几位七十到百岁左右的老人。
安靖虽不解,但对她的命令岂有不从,于是赶忙派人去寻,果然当日便找到了四位老人,最小的七十八岁,最大的九十五岁。
将四位老人请到府衙,风独影亲自接见,待饮过一轮茶水后,她询问几位老人可有知晓久罗山的,无论是什么事都可说。
几位老人说的大多是差不多,只说祖祖辈辈们都说久罗山是进不得人的,至于为什么进不得,那说法就多,山里有虎精啦狐妖啦鬼怪啦等等。
只那位九十五岁的老人说的略有不同。他道在他的父辈口中曾听说过他的爷爷是采参人,常年都在久罗山里采参,但在百多年前,忽然有一日,无论是打猎的采参的砍柴的……进山的时候都像鬼打墙似的,转来转去就是进不了山。都以为山中出了什么脏东西,便请来和尚术士作法,可都没用,照旧进不去,偶有一两个能进去的,却再没回来了。于是久罗让附近的百姓都不敢入山了,这久罗山便成了无人的荒山。
风独影听过后,目光瞬一眼府尹。安靖不由打了个寒颤,只是他并非本地人氏,又今年六月才自幽州府调任这颉城府尹,哪知这久罗山是进不得的。
送走几位老人后,风独影默默思索。从久罗山上飘下的“麻书”并结合这几位老人的说词来看,大约可推敲出盘踞久罗山的匪患是“久罗王”。他们能霸占久罗山百余年足可见不同寻常劫财掠物的山匪,这么多年来入山者皆有去无回,要么为其所杀,要么为其所关;至于那些转来转去入不得山的,定是山中谈有机关或阵法,寻常百姓不识这些只当是妖鬼作怪。思量过后,她决定将雷动骑暂留在颉城,自己领着杜康与一百亲兵先去久罗山探探情况,否则贸然领兵入山,只怕会犯前车之鉴。
于是十月二日,风独影与杜康及一百亲兵出了颉城,奔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久罗山下。
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大山,在明丽的秋阳之下,满山树木青翠与金黄相间,显得无比的瑰丽雄伟,实不像鬼魅妖魔所在。他们一行歇息了片刻,便将马匹留在山下,徒步上山,可才踏入树林里,便一股浸骨的寒意袭来,明明还未立冬,却冷如深冬,百名亲兵顿全都打起寒颤,身上的铠甲亦因颤动而叮叮作响。
风独影顿时止步。她与杜康内力深厚,自不惧这点寒意,可这一百士兵乃是凤影骑里挑选的精兵,皆是身经百战功夫过人,跟随着她风霜雪雨走过,绝不至因这一点寒意而禁受不住打颤的。
看来这久罗山很不简单。
她当即命令百名士兵回到放置马匹的地方等待,她与杜康上山一探。士兵们虽不敢抗命,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愿意让主将去冒险而自己呆在山下。
“将军,还是让我等跟随您一道去吧。”士兵的领头百夫长道。
风独影摇头,“山中若有险,你们跟去反受牵制。”她与杜康一身功夫可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若山中真有绝世高人或是凶险机关,斗不过时也足可自保逃命。
听了她的话,士兵们自然再无异议。
风独影看一眼前方神秘莫测的密林,又加上一句:“若万一……天黑之前我们没有出来又未发信号,你们绝莫入山相寻,即刻禀报帝都。”她回眸看住百夫长,声若金石,“这是本将的命令!”
“是!”百夫长领命,与众士兵出山等候。
风独影与杜康继续上山,沿途杂草过膝,到处都是参天古木,枝繁叶茂,将天空遮住,以至光线十分暗淡,脚下踩过都是软软厚厚的腐叶,杳无人迹。
两人走到约莫两刻,风独影忽然停步,杜康自然也停步。
尽管树林里光线暗淡,但处久了习惯了便也能看清了,何况以风独影的功力黑夜视物亦很寻常,所以这一片树木在她目下无所遁形。看了片刻后,她道:“看来这山里的”妖怪“还懂奇门遁甲之术。”
杜康移目看她。
风独影再往前走出十步,然后站住,目光在前方、左右仔细巡视,片刻后才道:“果然如此,这些树皆是按九星八门八方而排出的”迷踪阵“。每一株树都有数尺粗,显见树龄百年以上,那么这”迷踪阵“便是在百年以前种下这些树时便排下了,八方八阵,再八阵八方合一阵,整个久罗山都在这”迷踪阵“之中,难怪无人进得了山,常人哪里懂奇门遁甲,自然是有来无回。”
“这阵法厉害?”杜康问。
“百多年都无人进得了,你说厉害吗?”风独影凤目里射出亮光,那是遇见厉害对手时的兴奋。
杜康一听,便道:“那我们去寻了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再来。”
风独影摇头,唇边弯起浅浅弧度,“奇门遁甲术当世无人能出玉先生之上,我从师于他,虽不似三哥、四哥那般精通,但要入这久罗山却是不难。”
杜康只重她的安危,跟随她多年自然知她的本事,所以见她如此自信,当下不再说话。
“等下入阵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有反应,你只要跟着我的脚步走就是了。”风独影嘱咐她。
杜康点头。
“那走吧。”风独影抬步前走。
杜康跟随其后,一走入阵中,便觉四周树木仿佛会自行移动一般,瞬间便换了位置,方才看到的与眼前看到的已完全不一样了。他当下赶忙收敛神思,一步一步踩着前面风独影的脚印走。只见她一忽儿左走几步,一忽儿前行几步,又一忽儿却是后退数步,走得十分的杂乱无章,若非她先前已叮嘱过,杜康这会只怕要走错跟丢了。就这样,仿佛是昏头昏脑的走着,一路上还撞见一些白骨腐尸,显见便是以前那些入山后再也没回去的人。过了约莫四刻的样子,耳边听得风独影一声轻语,“是了,生门在这。”然后便感觉肩头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却是被她提着跃过了数丈,落地时,只觉周身一松,呼吸间的不再有那些陈腐腥臭之气,草木的清新沁入脾肺,瞬间心神一爽。
风独影回首看着方才走过的树林,“这山这么大,这阵这么广,年复一年下来,亡魂只怕不比我剑下少。”
杜康默然。
“走吧。”风独影转身。
两人继续上山,这一路上却满布灌木荆棘,几乎是让人寸步难移,两人只得拔出宝剑劈开一条路来,如此又行了约莫一刻,终于穿过了那片荆棘林行到了开阔之处,还没得来及松一口气,忽然耳边听得有野兽鸣啸,鼻间亦闻得腥气颇重,两人顿生警觉,停下脚步。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四面八方的密林里忽然走出许多的兽群,狮子、老虎、豹子、豺狼……不下数百只,只只盯紧了两人,凶狠低吼。
“呵……”风独影轻笑一声,“若是有幸运者走出了”迷踪阵“却也难逃虎口……”她话音未落,那些猛兽已向两人扑来。两人提气纵身跃上高树,野兽顿时扑空,然后一只只仰头望着树上的两人,便又往树上爬来,动作敏捷。两人赶忙往别的树纵去,地上、树上野兽穷追不舍,两人便以高树为点于半空中飞跃前行,其速如风,底下那些野兽再快却也是追赶不及。
约莫飞跃了两刻,再也听不到野兽的鸣啸,两人才停步,饶是功力深厚,落地时也有些气息急促。
休息片刻后,杜康望向风独影。
“在深山老林遇上几只虎狮不奇怪,但遇上这么一大群便奇怪了,定是受什么驱使。”风独影声音冷澈,眉间锐气如剑,“本将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鬼怪“有如此神通!”
再往上走去,山势陡峭,两人步步小心。走着走着,山中忽然起了雾气,先是薄薄的,但可看清一丈以内之物,可慢慢的越来越浓,到最后触目尽是白茫茫一片,两人近在咫尺却也看不清对方。好在两人耳目灵动又长久相处自有默契,才不致走失了。
风独影正觉这浓雾有些奇怪时,忽见前方丰极穿云拂雾而来,墨裳玉面风神萧散,她心头惊喜,不禁前走几步,蓦然丰极身旁又现一人,却是凤冠霞帔清丽无双的曲殇。她膛目,不敢置信,想这定是幻觉,赶忙闭目敛神。可方才所见,是她不能承认却又深深恐惧的,一时如坠冰窖,身冷心颤神思浮动,忍不住再次睁目想要确认,便见一丈之外,丰极、曲殇两人执手相牵,冲她盈盈一笑,然后转过身,仿似仙人般于白雾之上飘然飞行。她心头一痛,神思大乱,不由自主的便飞身追去,刹那间脚下一空,身形急剧下坠,而丰极与曲殇却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往九天之上而去。
“四哥!”她大声叫唤,惊惶而悲恸。
“公子!将军!”杜康循声扑向风独影。
浓浓的白雾里,两道人影一闪而逝。
那时,在久罗山顶,于幽室静坐莫想的久邈澄若明镜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他的眉心,亦浮现一道青色灵痕,然后倏忽隐去。
那时,久遥正对着他的二嫂、曾经的未婚妻说:“久玖,我在山下认识一个女子,她长得比你高,比你苗条,皮肤比你白,头发比你黑,眼睛比你亮,眉毛比你长,鼻子比你挺,气势比你强,武功比你厉害,名声比你响……总之,她什么都比你高强十倍。”
“那她愿意嫁给你吗?”久玖挺着五个月的肚子问。
久遥殿下顿垂头丧气,“她有心上人了。”
“那你穷炫耀什么。”久玖嗤之以鼻。
日头一点一点西坠,时光一点一点流逝,久罗山下的士兵最初的信心满满随着天光的黯淡慢慢变得焦灼心慌,当天全黑下来时,所有人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罗汜!沈丁!你们速回颉城,以星火令将此事飞报帝都!”百夫长当即下令。
“是!”两名士兵领命后。
报信的两名士兵飞驰而去后,余下的人在原地搭起帐篷,燃起篝火。尽管在此之前,那些入山者都是有去无回,但风独影在他们心中是有如天神一般的存在,所以他们依旧抱着一丝希望,相信他们的将军会平安回来。
他们并不知,这世间有着盖世武功亦无法抗衡的力量。
帝都里,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宁静远。那会,他正与府中一名美姬在鉴赏一尊白玉观音,听得禀报后,那尊价值连城的无瑕玉观音自他手中脱落,瞬间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大人。”美姬惊呼。
可宁静远听不到她的叫唤,他定定看着赵空,似乎不大相信他禀报的事,可是赵空是他的亲信,怎么可能会骗他,那么七妹是真的出事了?脑中这么一想,顿眼前天旋地转,全身如被抽了力气,直往地上倒去。
“大人!”赵空忙扶住他,并问,“可要派人去禀报?”他问的自然是另几个兄弟。于是宁静远回过神了,然后转身便往府外跑,“快,快去找老四……不行,这回找老四也没用!快,备马车,我要去二哥府上。赵空,你快去老五那里,让他快去老四府里守着!”
“是!”赵空忙答应了。
但帝都里并非宁静远一人收到了颉城报来的消息,有的人与他几乎在同一刻知晓,有的人比他稍晚一刻。有的人深思熟虑后决定保持沉默,有的人抚掌雀跃机会来也。当某些人以“凤影将军失事”而筹划谋算之际,宁静远的马车驶到了皇府。车还未停稳,他便跳下了马车,跨过门槛便叫唤着“二哥!二哥!”
皇府里的人眼见他冲进来都是惊论不已,有仆人上前招呼,“宁大人,我家大人在后院练功,小人这就去唤,大人您先去厅里用茶……”话音未落,宁静远已直奔后院而去,远远的瞅见了皇逖,“二哥!”
皇逖闻声抬头,望见他不由皱眉,“怎么了?”
“二哥,不好了,七妹出事了!”宁静远一张白脸透出青色,声音都打着颤,只眼神依旧维持着冷静。
皇逖当即面色大变,“出什么事了?”
“暂时还不大清楚,但二哥你快先入宫去,大哥那里就靠你稳住了。”宁静远扯着皇逖便往外跑。
“大哥只有四弟才劝得了……”皇逖话未完,宁静远已打断了他的话,“二哥,这时候还能指望上老四吗?出事的是七妹!老四那里我已吩咐赵空去唤老五了!”出了府门,他即把皇逖推上马车,“二哥,这时候你得保持冷静,千万得劝住大哥!”
皇逖目光冷冷的,“回头你给我说清楚,要是七妹真出事,我踩平了久罗山!”
想着颉城传来的消息,宁静远心底一沉,可这时没法也不敢深思,只吩咐车夫,“去皇宫!”
“驾!”车夫扬鞭,马车奔驰而去。
宁静远看着马车远去,胸膛里的心砰砰的急剧跳着,可脑中却无比的清醒,反复告诫自己,这时候不能乱,千万不能乱,他还得去六弟、八弟那里!吩咐皇府的人另给他备马,然后直奔华府、南府而去。
只是他骑着马在街上被一群百姓拦住了。
“宁大人,听说风将军被久罗山的山匪杀了,是不是真的?”
宁静远愣住,看着围在他马前的百姓,想他们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还说风将军死得极惨,被山匪五马分尸后将碎尸抛下山来!”
宁静远眉头一皱,望住那说话的汉子,“你这消息从何而来?”
“就方才有人在说……”那汉子转头去寻人,“咦?人呢,怎不见了?”
可围着的百姓却顾不上寻方才放出消息的人,只管追问着宁静远。
“大人,风将军真的出事了吗?”
“大人,风将军真的被山匪杀了?”
“大人,风将军真的死得惨吗?”
这些都是些平日敬慕风独影的百姓,方才闻得消息十分的震惊,正难以置信之际却撞上经过的宁静远,于是有了这拦路求证的一幕。
宁静远沉默的看着马前围着的百姓。七妹失事的消息不过刚刚传回帝都,此刻却已在街头巷尾传说,而且故意说成“五马分尸后抛尸荒山”这等凄惨死状,显见是有心之人的有心之为,而为的是……他心头一沉,顿顾不上回答这些百姓,鞭马前行,只盼着能赶得上。
当宁静远赶到华府时,正撞上从里急急奔出的华府总管。“何事这么匆忙?”他稳住身形。
“宁大人?对不住了,撞着您了。我家大人吩咐我赶快去请大司农丞黄绶大人过府。宁大人,您来了就好,快去看看我家大人,他把腕上的豹头金镯子全都捏成了碎沫了!”华府总管一脸惊恐的说完便又快步出府而去。
宁静远暗叹,还是迟了一步。能让爱金如命的华荆台碎金成沫,定是那“五马分尸”的消息已传入了华府。
等他从华府出来赶到南府时,却被南府的总管拦住了,“宁大人,我家将军的剑和马都备好了,他让我跟您说,出兵的时候叫他一声。”
宁静远顿住,“你家将军在哪?”
南府总管摇头叹气,“我家将军把自己关在房里,吩咐了谁来也不见。”
宁静远默默转身离去。别看这个八弟平日里最爱哭闹,可他真正痛哭之时却是不肯给任何人看到的。他想,这刻只怕不止帝都街头有此传闻,皇宫里的大哥定也听到了。
已无法阻止了。他轻叹,翻身上马,往丰府而去。
到达丰府里,府里看起来很是平静,就如同往常一样,府中仆从各自忙活,见着他来了亦如平常一样热情招呼。问及大人在哪时,答曰书房。于是宁静远往书房走去,到了院前便见石衍木桩似的站在门外,见他来了也没什么反应。
书房里“白意马坐在正对门的一张坐榻上,正愁容满面眼神忧伤。
宁静远走入书房,悄声问他:“怎样?”
白意马默默指指书桌。
桌前丰极正在作画,宁静远一愣,想这种时刻他竟还有雅兴画画,于是移步走了过去,待看清桌上的画纸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书桌上满满一桌的画,每一张画的都是阴森可怖的“阎王斩小鬼”,而丰极正在画的依旧一样,只见他提笔一扫,小鬼的头颅便断落于地,一滩朱色在纸上晕开,就仿佛是流出的殷红鲜血!
“四弟。”宁静远唤一声。
丰极抬眸,那目光无法形容,仿佛是浸着寒冰的利剑,又仿佛是燃着烈焰的火山,看人一眼,便似可刮一层皮烫一层肉!“三哥,大哥怎样?”
听他这样问,宁静远暗想他果然是他们兄弟中最为理智的,“二哥去了。”
“喔。”丰极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作画。
“四弟……”宁静远刚开口,丰极便打断了他,“三哥,这回该你坐镇帝都了。”
宁静远一呆,半晌后只能默然颔首。
转眼间又一幅“阎王斩小鬼”完成,丰极搁笔,“那我们入宫吧。”
皇宫里,自皇逖入宫,便将栖龙宫的所有内侍、宫女全赶出,命令他们十丈以内不许留人,所以并无人知晓栖龙宫里如何。当宁静远、丰极、白意马走入栖龙宫时,曾经富丽堂皇的皇帝寝宫仿佛遭遇狂风扫过,已是一片破败狼藉,到处可见宝剑砍划过的痕迹。
见此景况,宁静远已彻底的明白那些人谣传七妹死得惨烈的原因了。
痛令智昏!怒令心迷!
那些人要的就是他们兄弟的失智之为!
即算他们在下一刻便清醒回神,怀疑消息的真实,可在最初闻知的刹那生出的悲痛与震怒已刻在心头!更何况随后而来的真实消息是“风独影如同颉城府的那些府史及五百士兵一样,入了久罗山后再没出来!”
所以,他们依旧不会改变决定。
因为出事的是风独影,是他们七兄弟最宝贝的妹妹!
一路静悄悄的无一丝人影人声,直到走入寝殿后的回廊才看到皇逖的身影,他静静的如一杆枪一样笔直矗立在回廊的尽头,而在回廊下方的台阶上东始修抱剑而坐。
当他们三人走到跟前时,东始修抬头,长发披散,双目赤红,如噬血修罗,“朕要荡平久罗山!”
天子之怒,必流血干里!
天子之痛,必伏尸百万!
“七妹的本事你我兄弟最是清楚,这世间能……”宁静远顿住,一个“杀”字怎么也出不了口,他心中亦不能也不敢相信风独影会就这样死了。“这世间能打败七妹的寥寥无几,所以久罗山上定有不寻常之处,大哥,我们必得有万全之策才行。”
听了宁静远的话,东始修移眸看住丰极,语气森冷,“四弟,久罗山中便是住着神佛,朕也要叫他们血溅三尺烟飞灰灭!”
丰极颔首一笑,仿若碧落天人拈花微笑,慈悲却又无情,“大哥,伤七妹者,是神杀神,是佛杀佛!”
栖龙宫里的几兄弟此时此刻侯是目光冰冷,他们是大东王朝的主宰者,他们掌握着天下的命脉,他们的满腔仇恨普天之下无人能承受。
元鼎三年十月五日。
大东皇帝东始修率两万铁骑自帝都出发,随行有丰极、皇逖、华荆台、南片月。这便是一生大小征战无数,功勋盖世的威烈帝与七王在被后世崇仰之余最令后世争议诟之的一次血腥征伐——久罗夷族。
而那时刻,久罗山上依旧如往日美好无忧。
久遥躺在草地上,与孩子们说着山下的奇闻趣事,他满心的期待着族人与山下人融合的一日。
十月十二日,东始修抵达颉城。
皇帝御驾到来震惊了整个颉城,百姓夹道围观,人人争睹天颜。当看到万军之前那并肩而行的五骑时,百姓们虽是认不出谁是谁,可马背上五人的英姿雄风已叫他们惊叹不已,暗赞他们的陛下与将军真是英伟无伦。
可与世隔绝的久罗山上,并不知山下铁骑逼来,并不知血祸即至。
十月十三日大早,久遥去寻大哥久邈,却见二哥久迤也在,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皆是双眉微锁,似为什么所困扰,这样的神情极少在兄长脸上出现。
“大哥,二哥,怎么了?”久遥问。
见他来了,久邈微有犹豫,但最后还是道:“山中有两个人。”
久遥闻言顿时紧张,“大哥,你答应我不再伤人性命的。”
久邈看着弟弟眉头一皱:“山下‘迷踪阵’我撤去了术法。”
久遥一听放心了,“那么那便是普通的‘迷踪阵’,有人入山也只会在阵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出山去。”他看久邈依旧锁着眉头,生怕兄长又要出手,便又加上一句,“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大哥你随他们去就是了。”
久邈听了露出一丝无奈,道:“那两人过了‘迷踪阵’,也过了‘百兽林’,而且也入了‘迷心阵’,但到如今已十来天过去,依旧活着。”
久遥顿时扬起眉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自他们一族隐居至此,别说过这三关,便是第一关都从未有人进得了。“这两人是本事好?还是运气好?”
久邈闭目凝神,然后眉心浮现一道青色灵痕,片刻,他睁眼,道:“那两人其实已出了‘迷心阵’,如今他们只是陷在'雾障'之中迷失了方向在山中乱走,否则只怕早就找到这里来了。”
闻言,久遥暗暗心惊,于是起身道:“大哥,我去找那两人。”
嗯?久邈、久迤都疑惑的看着他。
“我去把那两人引出山去,他们平安出山后自然会向世人炫耀宣扬,如此一来,山下的人便只会认为以首的人之所以没能回去,只是因为山中地形过于险峻复杂,他们迷失了方向饿死在山中,还有的可能是被猛兽吃了。”久遥解说道,“这样久罗山也就只是一座平常的大山,不会再引起东朝皇帝的注意了。”
闻言,久邈、久迤沉默。
可久遥不给兄长拒绝的机会,转身就往外跑去,“大哥,你快撤去山中的‘雾障',我才好寻人,不然我也得迷失在山里。”
眼见眨眼间幼弟便跑得不见影儿,房中两个哥哥面面相觑。
“撤去了‘雾障'我便再也感应不到山中任何动静了。”久邈犹豫着。
久迤想了想,道:“只是一日应该无事,等到三弟引人出山后再施就是。”
久邈想只是一日,便也就应了。
他们却不知,那一天清早,已有两万铁骑自颉城出发,直奔久罗山而来。
却说久遥下了山项,果见山中雾气散去,只是久罗山方圆数百里,却是去哪里寻那两人?唉,刚才跑得太急,都忘了问大哥那两人的大概方位了。不过他也没想回头去问,这个把月来一直呆在山顶,让这些年在外周游惯了的他有些闷了,正好趁这机会四处转转。这么想着时,前方树林中一头浑哥灿金的老虎忽然冒出,直冲他奔来,到了跟前围着他直转,虎头时不时蹭着他。
久遥见正是那日驮他上山的金虎,当下脑中灵光一现,大喜过望,“老虎弟啊你来的正好。”他跳上虎背,抬头抚了抚虎头,“老虎弟啊,你既是这山中之灵又是百兽之王,就请你带我去找那两个人吧。”
金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点了点头,便驮着他往山下奔去,还不时的虎啸两声,然后周围林中亦不时响起兽鸣,一呼一应的仿似交谈。
在金虎驮着久遥飞纵于山林之时,在久罗山的北面山脚下,两万铁骑浩浩奔至。大东皇帝与皇逖、丰极、华荆台、南片月四将仰头观望着矗于眼前宁静雄伟的大山。
“便是这座山里,七妹没了消息。”皇逖手落在腰间剑柄上。未找到风独影尸首前,他们心中依然存着一丝希望,所以从不肯说一个“死”字。
“把这山踏平了,便找到七妹了。”
丰极的声音平静而冷峻,不同于往日宽袍缓带的风雅蕴藉,此刻他身披玄甲腰悬长剑,神清韵远威仪自若。
“老四。”,东始修看着他。
丰极点头,马鞭一甩,便纵马入山,华荆台、南片月领五百精骑紧随其后开路。
半个时辰后,东始修抬臂一样,与皇逖率两万铁骑驰往山中。
那时,久遥骑着金虎已远在数座山峰之外。
从朗日高悬到日暮偏西,眼见着一天都快完了,可久遥却还是没寻到那两人,而金虎一直驮着他住南走,一点也没停下的意思,只是一路不时虎啸,与山中野兽呼应。
“那两人到底走到哪去了啊。”。久遥坐在虎背上喃喃自语着,“这都到南峰了,从北走到南,几乎都贯穿了整座久罗山了,这可是有一两百里远了,他们也太能走了。”‘说话间,金虎已驮着他到了一处山谷,然后停在一座丈高的丘上。久遥正疑惑时,忽然从前面山岰传来了话语声。
“这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老走不到头?”‘
“属下也不知,但属下以为,我们先爬上峰项,到时登高一望便可知方向了。”。
久遥闻声大喜,终于找着人了。
那边说话的两人转过山岰,一眼便看到前边山丘上一个红衣人骑着一头金色的大老虎,山风猎猎,衣袄飞扬,仿似是山神降世般威风凛凛。
“易三?”
“是你!”
两边的人看清了对方都是惊异不已。
“原来是你!”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却在此时此刻现身,久遥心头抑制不住狂喜之情,跳下虎背便往风独影那边跑去。风独影本也是往他这边快步过来的,可只隔三丈远时,她猛地停步,喝道:‘“你站住!”
久遥闻声忙收步,“怎么?”
风独影抿了抿嘴,犹豫了片刻,道:“本将……有几日不曾洗手了。”
久遥愣了愣,看着风独影,上下一打量,顿时明白,不由捧腹大笑,“哈哈哈……你直接说你许久不曾洗澡身上臭不就行了……哈哈……没洗手,这等接口亏你找得出来。”
被戳破了借口,风将军恼羞成怒,抬袖一拂,一道劲风扫过,隔着三丈远也将久罗三殿下扫翻在地,摔个五体投地。
那金虎眼见她攻击久遥,忙自山丘上跳下,对着风独影便扑了过去。风独影还不曾动,杜康已上前一拳便将金虎击倒在地。
“别,老虎弟,是自己人。”久遥赶忙自地上爬起去安抚金虎,并望着风独影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风独影问他。
这一问却是两人同时问出,话落之际,两人同时一怔,然后看着对方不语,心中皆是惊疑不定。
“你不是回帝都了吗?为何会在此?”久遥心头生出不好的预感。
风独影看着他,眼神慢慢变得清明冷利,默然片刻,她才道:“颉城府数百人丧命久罗山,本将奉旨剿匪。”
久遥心底一沉,他虽知数百官兵在久罗山无声无息的没了颉城府定会奏禀帝都,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派来的人会是风独影,按理讲这等小小匪患怎么也轮不到凤影将军出马。你既然奉旨剿匪,那怎么就你两人?““入山之时,觉得山中古怪,便只领着杜康入山探查情况,其余将士皆在山外等候。”风独影道。
久遥松一口气,想幸好来得及,但转念一想,不由又大叫不妙,“你们是不是已经入山十来日了?”
风独影点头,“这山中雾气很是怪异,十来日都不曾消,好像是故意围着我们,直到今日才是散去,可我们这些天一直在雾中乱走,现在也不知道走到那里了。”
那日雾中,风独影与杜康被幻觉所惑,神志迷乱中失足跌下山谷,但跌落途中冷风袭面顿让两人清醒过来,危急之刻两人拔剑刺入山壁,然后再攀着壁上的藤蔓安然落地。虽是性命捡回来了,但蒙蒙白雾里,根本无法辨清方向,两人便等在原地,想等雾气散了再走,可等了两日雾气一直不散,所带干粮与水也只三日份量,即算是仗着体子好功力深可以省着吃喝,那最多也就撑十余天,所以一直等也不是办法,便只有不管不顿的继续走了。自然,这种事风独影是不会说,她不是在战场被名将打败,也不是决斗中被高手真刀真功夫的击败,而是被幻觉攻破心防而至迷失神志,那予她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糟了糟了,你的那些将士可千万别乱来呀。”久遥大为着急,“快快,我们快出山去,让你的人知道你平安无事。”
风独影却不动,只盯住久遥,问:“易三,你为何在这山中?”暮色里,她一双凤目明利如宝剑,直刺久遥心头。
久遥顿了一下,知道不说清楚,这位凤影将军是绝不会走的,于是道:“我本名'久遥‘,就是这久罗山上久罗族之人,’易三'是我在外游历时用的化名。”
风独影一怔,片刻笑了笑,略带讥诮,“易名换姓之易,果然。”
“至少我排行第三是真的。”久遥看着她,心头一时有些理不清的苦,可此刻却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我们马上出山好吗?路上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的。”
风独影冷哼了一声,然后席地盘膝坐下。
久遥一见她这姿态不由更急了,“这真是赶着救命啊,我们快走吧。”
一旁的杜康默默叹了一声,替他家将军那貌似任性无理的行为作出解释:“我们困在雾中十来天,现在又累又渴又饿藏书网,哪有力气健步如飞出山去。”
久遥恍然大悟,赶忙贡献出自己带来的干粮与水。
“你可以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把要说的一次说完。”风独影淡淡睨他一眼。
“好。”久遥点点头,先转身拍了拍金虎的头,“老虎弟,烦你再找两个同伴来。”
金虎伸舌舔了舔他的手,然后转过身跑了,很快便不见影儿。风独影看着久遥的举动,想起这座神秘莫测的久罗山,问道:“你方才说你是这山中久罗族之人,是否你们一族皆有异能?”
“你听完我的话后便能知道原因了。”久遥走到她的对面坐下。
“你坐开点。”。风独影却抬脚踢他。
久遥却不生气,反是看着她,脉脉含情似的道:“我们久别重逢,你虽然十来天没洗澡了,我也会不嫌你臭的。”
闻言,风独影耳根一热,冷冰冰的喝道:“滚出本将一丈以外,否则本将割了你鼻子!”
眼见风将军又要恼羞成怒,久罗三殿下识时务为俊杰,“是是是,我滚开,你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好上路。”
“怎么说我也救你两次了吧,你就不能对我温柔客气点?”久遥坐远了故作抱怨,“我记得你们女子常爱说一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我说要是我救你第三次,你要不就以身相许算了?”他说着那话时,面上笑盈盈的,眸光清澈而深幽,叫人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哼。”‘风独影一脸不屑,’“说不定下次就是我救你了,到时你要不要嫁给本将军以报大恩?”
闻言,久遥摆出认真思考的神色,然后颇是苦恼的拧眉,“怎么说本公子也是个大男人,哪有嫁你的道理。”
“入赘就是了。”风独影唇角微勾。
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令得久遥心神一荡,但好在神智未失,忙连连摇头道:“入赘后定要被你那些兄弟欺负得很惨,想当初……”他话一顿,才道,“入赘不划算,还是我娶你的好。”
一旁的杜康看着他们颇感奇怪。他跟在风独影身边这么些年,熟知其性,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对将士那是令出如山,对百官那是公事公办,除去她的兄弟,对其他的人从来是不假颜色的,可便是亲近如她的兄弟,似乎也不似此刻随意轻松。想到这,不由“咳咳”两声,然后将水囊递给风独影。
就要沉默的看了一眼这个面无表情的男子,然后注目风独影,神态极是端肃:“你心里有什么一直记挂着的愿望吗?”
风独影一愣。
久遥却又自顾道:“我一直记挂的便是族人的平安,否则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国的有多逍遥快活,我都不能安心。”他说完凝眸看着风独影,“这便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只要能实现则可死而无憾。”
风独影闻言微怔,心头刹时有思绪万千,望着眼前那双如琉璃无垢仿能照见人心的瞳眸,她缓缓道:‘第一愿天下太平,第二愿八人情谊永在,第三愿死去的人能安息。她的话说完,杜康忍不住抬眸看她一眼,目中有什么幽幽闪过。
听得风独影的愿望,久遥微微惊讶,然后淡淡一笑,似乎对于她这样的三愿并不奇怪。
风独影提起水囊仰首灌下一口水,然后看着久遥,“现在说说你们久罗族吧。”
久遥颔首,轻声启口,从而揭开了久罗让的神秘面纱。
“大约是在一百三十年前,我们的祖先从碧涯海上来,定居久罗山,这便是久罗族的由来。”
风独影略略思索,道:“一百三十年前正是前朝崩乱之时。”
“嗯。”久遥点头,“据族中文献记载,祖先是因厌倦了权利争斗所以带着族人渡过碧涯海,想寻一片净土安静度日,上岸后见这久罗山幽静辽阔杳无人烟,于是便领族人上山,隐姓埋名抛却过往在山项住下。一族安顿后,祖先主张闭山锁族,即是要族人永远不离开久罗山,外人也绝不允许进入久罗山,这样与世隔绝,才可保族人不受外间名利私心的影响,永保淳朴友爱,永保久罗的干净安宁。”
风独影闻言挑眉,有些不以为然。
“祖先的这一主张遭到了他好友的反对,好友认为即算与世隔绝缔建一个世外桃源出来,猎户、参户、樵户等等穿峻山中又怎能保证他们不会有一日碰巧进入族人居地?那时候,若知有如此隐密安乐之乡,反会招致贪婪之辈的窥图。祖先便道施下术法,让外间之人永远也入不了山便好。好友更是反对,认为施以术法会伤害那些入山的无辜性命,有失仁德,这样的杀戮只会为族人招致灾祸。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君怎能容得他人盘踞其下山岳,当他派兵征讨时,你的术法可敌千人、万人,可你敌不了百万之军!所以好友认为,这久罗山如此之大,族人居于山顶,平常绝少有人进出,已可保清净安宁,无须再施术法阻绝,而该是让族人知晓外间世事,也让外间之人知晓久罗一族,这样互为往来和睦相处,才是长远之道。”
“你祖先的这个好友倒是看得透想得远,你的祖先倒是过于偏激狭隘。”风独影直言道。
久遥苦笑一声,继续道:“祖先与好友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便召集全族征询所有人的意见。那时族人好不容易自争斗中摆脱,得这一片安宁净土,所以全都支持祖先的意思,结果祖先的好友被族人驱赶出山。”
风独影听到这顿想起了久遥也曾说过他是被家里赶出去的,“你难道也是因为这样所以被赶了出去?”
久遥点头,面上现出淡淡无奈之情,“‘好友被赶出后,我们一族便禀承祖先理念,闭山锁族,居于山项。我们的祖先便是久罗族最初的王,他生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分别生有一个儿子,然后代代相传,历代王族皆只有三位,传到如今,便是久邈、久迤与我。每一代的三人虽非同父同母至亲,但同为王族一脉相承是以代代兄弟相称,且自幼一同长大,其情份与亲兄弟无异。而我们久罗王族的血脉有点不同常人,我们血脉里天生带有一种灵力,可令鸟兽对我们生出亲近之情从而驱驶他们,另外最大的用处便是方便施展术法。平常人要施术法必是要选极有慧根之人经过许多年的艰苦修练,有些强大的术法更是要修几十年的功力才能施展,但对我们久罗王族的人来说,天下间的术法,只要我们学会了,我们就能施展。”
风独影拧起眉,想了起来,“那些雾,对,那是我大哥施的‘雾障'。”久遥承认。
于是风将军便有些咬牙切齿了,因为那些雾将所向披靡的她困在山中十来天,这是风将军自少时纵横沙场到如今最为窝囊的一次“败绩”。
久遥一看风将军眉锋扬起,于是赶忙又道:我们久罗王族每代三人,虽说是王族,但与你们山下人不同,并非高居其上受族人供奉,平日里自食其力外还要各行其职。灵力最强的当王,负责守卫久罗山守护一族;灵力次之的习医,负责为族人治病;灵力最弱的一个习文,负责教化族人。我的灵力不仅是三兄弟中最弱的,而且是历代以来最弱的一个,因为连最简单的术法由我来施展,那都是时灵时不灵的。“‘“半吊子。”武功绝项的风将军嗤笑一句。
“是是,半吊子。”久遥不以为耻,他向来对自身的灵力也不怎么看重,“族人虽对我的灵力很失望,但当个先生本就不需要会术法,所以还算勉强认可。要教化族人,先要有渊博的学识,我自小就终日泡在藏书阁里,然后我看到了当年祖先的好友留下的手扎,看过之后我很是认同他的观点,所以等我长到十八岁,继承先父之职时,我便在族中宣扬与外间融合的想法,结果我被族里视为大逆之徒,将我赶出山去。”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坦然声音平静,曾经有过怎样的努力、坚持与最后得到的驱逐,于他都已是风轻云淡的往事。
“原来这就是久罗山上的秘密,因为你大哥的灵力与术法,所以令得所有入山者都有来无回。”风独影声音冷冷的,可她看着久遥的目光并不冷。她想,眼前之人的这份豁达与宽容,她的兄弟中无人兼具。
久遥看着她,安静的面容如神灵俊美,还有着一份端凝肃穆的孤高,语气亦是无比认真严谨,“前些日子我听说了颉城府的事赶忙赶回来了,如今我大哥已答应我不再取入山者的性命,我也会劝我大哥放弃”久罗王“的称号,我们一族向大东称臣。所以,风将军你能否不再讨伐我们一族?你们可否就当我们是你们万千臣民之一,让我们可以长居久罗山?”
风独影沉默。那声“风将军”已表明立场,眼前之人不再是东溟海边的易三,而是久罗族的三殿下久遥,而作为大东王朝的凤影将军,她要考虑的便是王朝的万世基业与天下之安定。
久遥又再道:“这些年我走过许些地方,以我所阅所历来说,比之山下,比之世人,久罗山顶真是世外桃源,我们的族人当得”淳朴友爱、善良无私“这八字。”
风独影抬眸看住久遥,那双清澈深广的瞳眸直直正视着她,眼神恳切而无私欲。她静静咽下最后一口干粮,然后再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水,道:“我可以不讨伐久罗族,你们亦可永远居住久罗山,但是久罗山不再只属于久罗族,山下百姓可自由出入山中。”
“可以。”久遥想也没想便应承。
“那么……”风独影站起身,修长的身姿如擎天之松柏,“你去说服你的兄长与族人,我也会劝服我的兄长。如若……”她语气一顿,让久遥心头一紧,“你们一族不能答应,那么我们便会率领大军踏平久罗山!”她声音干脆目光明利,“不要妄想术法可护你们,这世间没有任何术法可阻我四哥!而我们大东的铁骑,必要驰往碧涯海!”
话音落下,久遥不由自主心头一颤,只为这一刻她神情的冷断决然。
风独影说完后,看着久遥,心头另一个凝问再次浮起,于是问他:“你们久罗王族拥有灵力,又会术法,那是不是可以随意变幻容貌?”
久遥闻言心头一跳,对上风独影明利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不由得喉间微涩,怔凝片刻,他轻轻一笑,然后拉过风独影的手搁在他的脸上,凝眸深深看着她,声音柔若春水,“你摸我的脸是假的吗?”
手掌之下,是温暖光洁的皮肤,是那张俊美得令人失魂的面孔,风独影只觉得一股酥麻的感觉自指尖传递,瞬间便传遍四肢百骸,等她发觉时,一张脸已如染胭脂赤霞,艳不可方物。她猛的抽回了手,足下一点,身形便瞬退数丈,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心跳,才道:“本将军知道是真的。”
眼见她退开,久遥幽幽道:“我又不是妖魔鬼怪,你怕什么?”
“谁说本将怕了!”风独影一抬下巴,“本将是要……出山去!不然山外守着的将士可要等急了……”她说到这猛的想起上山前的吩咐,那些将士等这么多天不见她回去已飞报帝都,那兄长们……刹时她背生冷汗,“快!快领我们出山!”
“现在请你带我们出山,山外守着的将士可能急得……”风独影说到这猛的想起那些将士不知她生死之时定已飞报帝都,那兄长们……霎时她背生冷汗,“快!快领我们出山!”
“好。”久遥眼见她神色突变,知定有原因,忙向树林招手,很快那头金色老虎便奔了出来,它的身后还跟着一白一黄两头大老虎。他走过去,在白虎、黄虎头上各抚摸一下轻轻低语一声,然后对风独影、杜康道:“我们骑虎出山会更快些。”
风独影颔首,飞身落在白虎身后,杜康自也上了黄虎虎背。
“走吧。”久遥一声轻喝。
于是三人三虎便往北奔去。
元鼎三年十月十三日酉时,丰极到达久罗山项,身后是华荆台与南片月率领着开路的数百精兵,破除了山中层层迷阵与凶猛兽林,此刻到达山顶的只余三百七十五人。
立于那高耸入云的山壁之前,丰极微扬着头,俊美惊人的面容沐着淡淡绯霞,风神慑目。
“四哥?”见丰极立于山壁前沉默不动,南片月与华荆台上前一步。
作为八人中唯一修习了术法的丰极自然一眼便看穿眼前的山壁不过是一道“幻障”,而在山中设下层层迷阵,又可驱兽护山,足见这山壁之后的人不但精通奇门遁甲,更擅术法,这种敌人比战场上那些执刀枪的更为可怕。
静立片刻,丰极吩咐:“当我破开‘幻障'后,大家要千万小心。”
华荆台、南片月闻言顿手握剑柄肃然戒备,身后众士兵亦严阵以待。
丰极前行几步,在离着山壁一尺之距站定,举手结印,闭目凝功,然后左掌前推,右手捏诀,一声“破”,瞬间眼前高大的山壁消失无影,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众耸立高空的远近高低各异的山峰,晚霞如锦,暮云如缎,环绕着群峰叠翠,显得无比的绮丽绚烂,让方才经历山中重重险境的众士兵眼前一亮,惊异当场。
丰极却微微皱起眉头,在他刚才解开“幻障”的刹那,感觉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灵力,是他自习术法以来从未曾遇到过的,甚至比之玉先生还要强大。
这一片美景之后,只怕是更为凶险的所在!
“这样的地方……住着的到底是仙还是妖?”尽管是怀恨而来,可眼见如此景象,华荆台又不得微作感慨。
南片月却不为美景所惑,冷嗤一声:“不是妖就是匪!我们这一路所历之险岂是慈悲为怀的仙家所为。”
丰极静立不动,方才感受到的那股强大的灵力令他心生顿忌,可他们兄弟跋涉千里至此为的是七妹,所以即使前方千难万险他们亦不能半途而废,他侧首叮嘱一句:“我未下令之前刀剑不许出鞘!”
话落率先踏入那一片云雾中,华荆台与南片月领着三百余精兵紧紧跟随。夕阳投射的金光洒下,将云雾染得绯艳异常,那些士兵走在锦云霞雾里,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行走云端的天兵天将般,心情戒备之余更有些新奇,毕竟此等经历他们从未有过。
而在山壁消失的刹那,久罗宫里的久邈便已同时感应到了,顿时面色大变。
“大哥,怎么啦?”一旁久迤见之忙问。
“有人闯山。”久邈自云床上起身。
“又有人闯山?”久迤倒不甚在意,“那叫只鸟儿传信给三弟,叫他一起带出山去。”
久逸摇头,“不是一两人,而是……”他闭上眼片刻,再睁开眼睛时,清雅的面容已是一片凝重,眉峰紧锁,“山顶有数百人,山中还有……难以计数之人!”
久迤冰冷的面孔上顿显惊震之色,望着兄长,半晌才愕然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是怎么回事?”
久逸也不知,只是此刻已无暇细想,他当即吩咐久迤,“二弟,你速去鸣钟召集族人于云台……”他说到这,胸腔里一阵心悸发冷,这是大危之兆,不由得收声,目光看向久迤不再平淡冷静,抬手紧紧握了握弟弟的肩膀,“今日非同小可,你到了云台再见机行事。我先去阻住那些人,能将之歼尽或赶出山去最好,否则……”他没有说完,便转身离开。
“大哥!”久迤心头一慌,可兄长的身影瞬间便消失了,他忙收敛心神,先按兄长的吩咐行事。
而云雾之中,丰极、华荆台、南片月与数百精兵步步小心,相互照应,可才走了片刻,方才还绯艳无比的云雾蓦起变化,丝丝缕缕的凝聚,眨眼间已化成了无数白蛇,往众人颈脖缠去。
“啊!”
惊叫声顿此起彼伏,有的赶忙闪身躲避,有的挥拳击向袭来的白 86c7." >蛇,有的伸手去抓缠在颈间的白蛇,但是…挥拳的拳头击在了虚空,白蛇却迅速缠上了颈间;伸手去抓去扯,手却不能抓住任何东西,反是抓伤.了自已的脖子,而那白蛇依旧紧紧的缠统着,不过片刻,便有许些士兵窒息倒下,还有的强自挣扎喘息……
眼见云雾化蛇,丰极立知乃是有人施以术法,马上取笛吹奏,“呜呜呜…”尖锐的笛音响起,那些云雾化作的白蛇松开了身子,然后又化作云雾四散开来,可即算如此,方才的三百多士兵已被白蛇绞死近乎半数,余下之人无不带着劫后余生的胆寒与惊慌。他们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可这与他们往昔刀剑嘶杀的战场完全不同。
“快冲!”在白蛇重化云雾散开之时,丰极轻喝一声。
众士兵听令赶紧往前冲去,可顷刻间,云雾已再次聚敛为蛇,缠向了众人。丰极立时再奏笛音,可显然驱蛇之人此次已加大灵力,有的白蛇在笛音里消散,有的却依旧死死缠在士兵的颈间。
“走中间!”
华荆台与南片月同时喝道,兄弟两人一左一右跨步前行,同时各自扬掌挥拍,掌上蓄满内气,白蛇触及,顿化云雾。于是众士兵便在华荆台、南片月以掌力劈开的通道上跟随着他们的步伐前行,丰极走在最后面,以笛音化蛇阻云。
如此行了约莫四刻的样子,已可望见前方一片鲜花草地,众士兵心头大喜,加快步伐往前冲去,可那些冲到草地边的士兵蓦然如撞在无形的墙壁上,一个个反弹倒地,抱头凄厉惨叫,他们的面孔都如同被烈火焚烧过一般,焦臭可闻。
“狗娘养的!老子最讨厌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了!”愤怒之下华荆台脏话都吐出,他恨恨地瞪着前方看不见的敌人,咬牙切齿道,“有种就现身,老子定要宰你一千遍!”
“六哥别把工夫浪费在骂人上,快帮手!”南片月抬掌挥开那些眼见有机可趁迅速缠来的白蛇,一边又唤,“四哥快来!”
丰极飞身过来,凝目一看,顿长眉锁起,“这是‘狱火琉璃镜’!”这等高深的术法,以他二十年的修为都无能施展,本以为当世仅有他的授业恩师玉言天会,却想不到这久罗山上竟也有人能施。
“管什么狱火什么琉璃的,四哥你快破了这鬼东西!”华荆台大吼一声。只不过眨眼间便又有数名土兵被白蛇缠上,片刻窒息而亡。
要破这“狱火琉璃镜”,破术之人的功力必要在施术之人的功力之上才行,可方才的较量已让从无敌手的丰极清楚认识到,施术之人的修为在他之上,其功力之高只怕便是玉师亦不及也。可战场之上任何示弱都会动摇军心招至灭顶之灾,丰极冷静的思索着,想着过往所学之中,可有能通过这“狱火琉璃镜”之术?
“四哥!”长时间施展内力,南片月已难支撑。
丰极脑中一念闪过,眼眸一抬,目中锋芒毕露。他抬手划破左掌掌心,鲜血汩汩流出,他以指沾血,在前方无形的镜墙上划下一道符印,然后双手沾血上下左右一划,最后举手拈诀,咬破舌尖,“噗!”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刹时无形透明的镜墙上现出一道发着慑目红光的门来。
“快从此门通过!”在众人还为眼前异象惊诧时丰极喝道。
于是众人回神,赶忙从那道发着红光的门中走过,这一回他们安然通过了。而当华荆台、南片月领着一众士兵冲出镜墙踏上草地的同时,耳中传入声声神呜,仿是自天边传来,浑厚低沉,气势恢宏。然后在那悠悠钟声里,一人自草地的尽头走来,暮色苍苍里,仿若流云行于碧空。
众将士方自那恐怖之处逃脱,谁知一出来见着的人竟是天人风姿,不由惊愕呆立。
最后走出的丰极只看了对面那人一眼,立时心神一动,唤道:“六弟。”
华荆台会意,即刻自怀中掏出一指粗的金色圆筒,用火石点着引线,片刻一道如虹的金光升上高空,在蔼蔼暮色里显得格外的明亮显眼。
对面走来的人自是久邈,他抬头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那道金光,然后目光冷漠的扫过这一众犯山之人。既然这些人已闯到了这里,那便不能再遵守与三弟的约定,只能杀尽这些闯山者才可保久罗族的安宁!
他打定主意,左手一抬,五指指尖灵气汩汩溢出,然后汇成一股,再右手捏诀自灵气上一抹,那股灵气顿如活物般扭动,渐渐变长变大,然后化出头化出足化出尾,最后化成一条数丈之长数尺之粗的巨大青龙飞腾于半空,全身流溢着炫目的青色光芒,气势凛凛中有着无法言述的超然与威严,就仿佛是上天降下的神龙,让人瞬间生出敬畏退缩。
“这…是…”众土兵瞠目结舌,皆要以为自已是在梦中。
丰极看着半空上盘施的那条青龙,心底亦是一沉,此人术法之高强举世无二,足可以一敌千!
“真的会妖术啊!”南片月脱口叫道。
他的话才落,久邈冷喝一声“去!”半空上青龙昂首低吟,然后张开大口,刹时喷出无数道明的水箭,如同密雨般飞射而来!
“快闪!”丰极低喝,同时双手齐挥,气蕴广袖,仿如墨云蔽日,飞射而来的水箭遇袖即折。有过云雾里白蛇的遭遇,华荆台、南片月亦知这些水箭非平常刀剑可斩,当下真力贯注长剑,各自于身前舞出一道剑墙,护住了众多士兵,但依旧有十人被水箭穿胸而过,顿时鲜血喷涌,倒地而亡。
眼见不过半个时辰内数百精兵已死伤大半,华荆台握紧剑柄,沉声道:“四哥,我先去探探。”
丰极颌首:“小心。”
眼见青龙又昂首张口,华荆台纵身一跃,直扑青龙而去,同时一蓬水箭已喷射而来,“六哥!”南片月心头一惊,刹时便见半空上一道金色剑光划那一蓬箭雨,如长虹贯日般劈向龙首。
久邈手腕一扭,青色巨龙腾飞而起,顿避开了剑光,同时龙尾一扫,便冲华荆台扑头盖脸扫去。那巨大的龙尾挟万均之力横扫而来,卷起一阵狂风吹得地上众人几站不稳,半空中的华荆台更是险在眉睫,若被扫中,只怕便要当场碾为肉泥!危急之刻,身经百战之名将的威勇便显现出来,华荆台瞬间消去前冲之势,让身体如风中落叶般随着龙尾扫来之势往后飘去,然后再使出千斤坠之功,于是身形急速下坠,龙尾便扫了个空,那股狂风不但扫的地上的花草折了腰,更带的华荆台在地上翻滚着。
久邈手指一弹,半空上的青龙又张口一喷,一道水箭直射地上的华荆台。丰极迅速纵身一跃,左掌劈下,将水箭砍断,顺手扯着华荆台后退,一边吩咐南片月等人,“退到门后!”
眼见那青龙又是一大蓬水箭喷出,南片月赶忙领着余下的士兵退至方才丰极以血划下的门后,飞身跃至的丰极一掌将华荆台推了进去,那时旁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镜墙已化作碎雨慢慢消失,丰极知施下这“狱火琉璃镜”的人定就是这幻出青龙的人,此刻撤下了镜墙以方便青龙攻击,他迅速抬掌拈血,在门上划下一道结界,于是镜墙消失后,却独留一道闪着红光的门,青龙的水箭喷至,都在红门之前无功坠落。
此情形久邈自是看到,他指间法诀一拈,那门后云雾瞬即又幻化成蛇,袭击众人。
华荆台、南片月见之,暗暗唾骂一声,尔后各自凝气挥掌,以掌中发出的内气将那些白蛇挥散,如此一来,倒是保全了那些无能抵挡的士兵,可他们功力也消耗极快,于是乎南片月大声对着门外挥袖抵挡青龙喷来的水箭的丰极道:“四哥,你快变出一条龙把那妖人制服了!”
丰极闻言苦笑,“我若有此能耐,那早就撒豆成兵了,何需我们兄弟这般辛苦。”
幻龙之术岂是常人能施,那是要百年以上的功力,便是玉师也不能,可眼前这人看年纪与他们相当,竟有如此本事,难当真是山中修炼了千百年的妖灵不成?
“我才不管,那妖人会,你也要会,否则回头找着了七姐,我要告诉她四哥你打不过妖人!”南片月一边挥掌横扫一边喘息道。
华荆台也跟着道:“四哥你再不动手,累死了我看以后谁来挣钱养你们!”
面对两位弟弟的威胁,丰极叹了口气,“我讨厌打斗,会出汗,会弄乱头发,会弄皱衣裳,而且打斗是野蛮人才干的事。”
闻言华荆台、南片月同时吼道:“你那完美的壳子难道比弟弟还重要?!”
“当然是前者重要了。”丰极理所当然道。可说出话时,他那如画般的眉眼间却瞬间溢着迫人的气势,他缓缓踱步上前,姿态如闲庭信步,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就仿佛拈一枝花在手,优雅而潇洒。
眼见丰极无视半空青龙的攻击,悠然踱步行来,久邈由不得心神一凛,凝眸注视着他。从方才交手便可知,这些士兵能上口来定是因为此人,不但破了山中迷阵,也解了山门幻障,还以笛音散了云中雾蛇,更是通过了“狱火琉璃镜”,可说是他此生未遇的强敌,也是久罗百多年来最厉害最可怕的——精通术法的敌人!
看着眼前这些身披铠甲手持刀剑的敌人,久邈脑中想到的是三弟说过的那句“你一次取五百士兵性命,此事非同小可,若惊动了大东的皇帝,他必然会派人前来探查。”这些人定就是东朝皇帝派来的人,却偏偏那么巧,就在他撤去了山中所有术法之时闯了进来,否则怎容他们如此轻易上山!
换作常人,或许这刻定会以为是久遥背叛了他们,认定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可久邈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所想的是如何将这所有闯入山中的人杀掉或赶出,然后在整座久罗山布下术法,再不让任何人入山!便是三弟再如何求情也不能同意!
丰极在离久邈六丈远的地方站定,仰首望着半空上盘施的青龙,左掌微抬在长剑上轻轻抚过,剑身上顿抹下一道血痕,他指尖再在剑身上划下一道符印,然后抬臂剑指久邈,“吾为大东太宰丰极!”
这一刻,若是久遥在此,他会知面前之人身份之重,他会知面前之人所为何来,他会立刻回报名姓身份,尔后双方交涉,便可免除一场血战。可在此的是不涉尘世的久邈,是清高孤远的久罗王,是视山下一切为蛇蝎不愿有任何一丝沾惹的久罗人,所以面对丰极,久邈只是五指挥下,一声沉沉龙吟啸空,青色巨龙扑向丰极。
丰极长眉一扬,不退不躲,持剑而立,如青松劲竹挺拔凛然。当青龙已扑近三尺之距时,他蓦然飞身跃起,手中宝剑凌空挥下。红门之后的华荆台、南片月等人只看到半空上一道剑光似雪直劈青龙,可久邈却可看到如雪的剑光里夹着的一道赤色血虹,他立即抬手,青龙猛然缩首后飞,避开了那一道剑光,可丰极身在半空,却剑势不收,只是后腕一转,剑招变化,瞬间剑光如焰,剑气纵横,如苍穹华光,将青龙笼罩!
“这一回该是可以看清四哥的真本事了!”红门后南片月感慨着。
“也许这回能知道我们八人中谁的功夫最高。”华荆台则道,这样下次开赌时定会稳赢不赔。那刻久邈全神贯注对付丰极,分不出心神操纵云雾,于是两人可缓一口气了。
“反正我知道功夫最差的是六哥你。”南片月斜着眼睛看着兄长。
他们八人皆是武功一流,但八人来排高低的话最差的确实是华荆台,轻功最好的是宁静远,剑术最好的自然是皇逖与风独影,但是丰极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却是他们几个兄弟也不清楚,因为悟性最高的是他,学得最多最刻苦的也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比..之皇逖、风独影只高不低。
久邈眼见青龙为剑光所笼,立时五指一张“破!”,瞬间青龙身上发出一团耀眼的青色灵光,挣破了丰极的剑气腾飞而出。半空上丰极冷冷一笑,提气纵身追去,飞落青龙背上,长剑再次劈向龙首,久邈赶忙五指一弹,青龙于半空上急速翻滚,避开长剑的同时亦要将背上的丰极抖落,可丰极怎肯被摆脱,施身飞跃不离龙身一丈之外,手中长剑招招如电,一时半空中龙鸣剑啸,剑光青影交纵,直让地上众人看得眼都不敢眨。
“六哥,你见过龙吗?”
“当然没见过。”
“那你见过能化出龙的人吗?”
“也没见过。”
“可是我们眼前真的是有一条龙啊。”
“那人肯定不是凡人,是妖怪!”
“四哥却能跟龙和妖怪交手且不败,他果然是最厉害的。”
“所以以后宁肯得罪七妹也不要得罪四哥!”
“那是,得罪了七姐最多被她扁一顿,可得罪了四哥……唉,可能倒霉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红门后南片月与华荆台窃窃私语,忽然背后隐隐嗒嗒蹄声传来,两人顿时欣喜,知是援兵到来。
同一时刻,久罗全族已被钟声召集于王宫前的云台下,久迤开启了云台的机关,那里藏着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收起的兵器。
那时若有人见到这一幕,定然是嗤笑并怜悯。
嗤笑这些只握过锄头的人,这些完全不懂兵戎相见的残酷、完全不曾知晓战争的血腥与可怕的久罗族人,却笨拙的拿起了兵器,无异于是自行送命!
怜悯这些纯朴的人,他们本是与世无争,本是安居乐业,却只因祖先那不知该说是对还是错的遗训,而有了今日的灾祸。
孩子躲入云台秘道里,男人女人老人们拿起兵器迎向他们未知的战斗。
而在草地前,久邈眼见丰极于半空上与青龙缠斗,他灵力化出的神龙竟然无法制服那人,不由得心头惊骇莫名。却不知丰极亦是辛苦万分,他的术法不足与天生即带灵力的久邈匹敌,能倚仗的只有一身功夫与剑术,却也有了意外的收获,只因久邈完全不懂武艺,所以丰极那神出鬼没的剑招,往往让他措手不及,只能凭本能操纵青龙躲闪、攻击,又因丰极选择近身相斗,于是青龙再也无法喷出水箭,如此倒让双方打成了个平手。
时光悄逝,夜幕降降,淡淡星月升起,天地笼于朦胧暗淡之中,只半空上纵横的剑光与飞腾的青龙格外醒目。
“去!”蓦然响起一声清喝,半空中忽然又多出一条青龙,张口喷出一道锋利雪亮的水箭直射丰极背后。
“四哥!”地上华荆台、南片月惊叫出声。
千均一发之际,忽一道炽烈如日的银光挟着前所未有的澎湃剑气横扫半空,那如芒刺一般的剑意笼罩苍穹,那炫目的光芒刺得众人睁不开眼,顷刻间只闻得龙啸九剑吼山野,激起狂风怒扫,地动山摇。
而那刻,一道火光冉冉攀上山顶,蹄声嗒嗒而来,可山顶无人注意到。
片刻,当龙啸止歇,当剑芒散去,众人才睁开双眼,眼前草地已裂开一道丈宽的横沟,到处草折花萎一片狼藉,可最让人惊震的却是半空之上,两条青龙昂首啸鸣,然后首尾相合化成了双头龙。
朦胧的夜色下,丰极横剑于胸,他此刻发髻散开,血披于面,夜风拂衣,鬓发乱飞,不再是优美清雅如画,可双眸里流光盈转间渗出一股华美凌厉的气势,矗立于地,别有着一种雄视天下的傲岸与高贵。他看着半空中的双头龙,不再惊讶,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目光如极渊之底的寒潭里淬炼出的宝剑,冰冷而锋利。
如此之高的术法,世间罕有的灵力,如果山项之上皆是如此之人,大东岂能安!
“你之术法当世独一,但我亦曾立誓,要做世间最强者,再不让任何人危胁到我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
话落,他张口,喷出大蓬鲜血洒于剑身,然后拈诀划印,竖剑于额前,“今日,吾要斩灵龙于剑下,诸方神鬼听吾之命!附魂!”刹那间,丰极手中本如秋水般长剑化作了赤朱之色,剑身绯芒盈绕,华美炫目。
'你为何会'血灵术?“久邈惊讶至极脱口问道。
可这刻丰极无暇理会,久邈化出的第二条青龙已让最理智的丰极崩紧了神经,因为世间凡人决无此能,这人的术法太过可怕!他此刻要做的便是拼尽全力打败眼前之人,才可能保得他的兄弟不受术法所害,才能找到他的七妹,才不至有第二次无能的悔恨!
“斩!”
“破!”
半空上,剑光、龙影再次缠斗。
那时,已看得神魂快要出窍的华荆台、南片月忽然听得唤声传来,“六弟!八弟!”
两人闻声大喜,“二哥!大哥!”
话音未落,耳际蹄声如雷,震得山摇地动,东始修与皇逖领着大军赶到,火把将山顶照亮。
“二哥,大哥,你们可来了!”两人迎上前去。火光里却见东始修、皇逖眉峰紧锁,一众士兵亦神色有异,有的还盔甲歪斜,不由疑惑,“这是怎么啦?”
“山中折了千余人。”皇逖沉声道,“若非你的信号,只怕此时还出不来。”
华荆台、南片月顿时明白,定是被施了术法,于是华荆台道:“大哥,二哥,此刻妖人与四哥在斗,正是我们冲过去的好机会,只是这山上却不知有多少会术法的,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在他们施术法之前便搏杀之!”
东始修与皇逖目光望去,便可看到半空之上全身流溢灿目光华的青色巨龙,两人不由都是一震。
若叫山下百姓见着,必然天下震动!
若叫怀有异心者知晓这等神技神人……则大东必然生变!
两人心头惊骇。
东始修看一眼正与青龙交战的丰极,对皇逖道:“你留下看着四弟,其余等随朕来!”
“是!”
大军顿纵马驰去,久邈眼见数以万计的士兵冲上山顶,一贯淡定无波的心境早已波澜骤起心急如焚。这些人,他不怕,可当这么多人冲杀而过时,从不知惊惧恐怖为何物的他这刻终是心慌神乱了。他不能杀尽这些人,便意味着他的族人、亲人危险!还有去山中寻那两人的三弟,此刻也不见消息,是否已被这些人杀害了?只是如此一想,便忍不住胸口发凉,只能顺着本能操纵双头青龙喷出水箭攻击大军,可顾此失彼,刹那间丰极的剑光追至,刺穿龙尾后剑势不绝,直刺久邈。
久邈闪身躲避,可他的速度岂能快过绝顶高手,背上终是被剑气划过,顿鲜血直流,可他这刻顾不得己身,凝聚灵气于青龙,一阵绵绵不绝的密雨似的水箭顿将士兵射倒一大片。可此刻是近两万的大军,岂是水箭射得完的,而且马蹄如飞,片刻便已冲过草地,迎面而来的是那些手持矛戈的久罗族人,已被术法吓得恐惧又愤恨的士兵们挥着手中兵器砍杀过去,于是久罗山顶一场血战开始,顷刻间便是血流成河!
久邈眼见族人出战,立时双手拈起背上的血,迅速结印,‘久罗之神,吾以血为祭,化神龙御敌!“一声叱令,他十指间射出染着赤血的青色灵气,然后化作了十条飞龙,”去!“十龙腾空飞起,直扑大军而去。
“你的对手是我!”丰极提剑追来,远处皇逖按剑压阵。
“我先杀你!”久邈声若寒冰,左手结印,挡住劈下的剑光,右手召回双头青龙与丰极再战。
元鼎三年十月十三日,晚。
沉寂了百年的久罗山上,响起金戈铁马,刮起腥风血雨!
而当大东的战士们明白那些拿着兵器与他们交战的非是妖人而是普通百姓藏书网,已为时晚矣!
那一战,惨烈而无辜!
那一夜,久罗染血,灵山悲泣!
那一战,大东征服了久罗山。
那一夜,久罗亡了族。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载:元鼎三年十月,帝征久罗,而通碧涯,利后世征服四海。
一场令久罗悲泣的大战,一场让久罗灭族的大祸,在涛涛史河之中,不过沧海一粟,在大东朝的无数战役中,亦不过小小的无关紧要的一战,所以无论它有多惨烈多悲痛,于历史它不过短短的一刹,留下的亦只短短的一句话。它唯一能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出战之人是开国帝王东始修并皇逖、丰极、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五位名将。
千百年后,当大东已成历史,后世的史家们翻开史书,看到这短短一句话,这小小一场战争,却出现了六位风云人物之时,不由都感奇怪,于是遍翻史书与当时的野史、传记,想知道这样小小的一场战争为何会惊动开国的帝王与名将。
当他们平凑出一个大略的真相后,不约而同感慨:那一场悲剧本可避免。也因此有些史家曾就此战前因后果辩论双方的责任,但各说纷纭。而且,隔着千百年的时光,他们又怎能体会当年之人的心境,所以站在遥远的后世的他们,最后亦只如史书所记“利后世征服四海”为此战作结论。
元鼎三年十月十三日,深夜。
久遥、风独影、杜康三人骑着老虎奔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回到北峰。尽管那时夜色浓重,可借着天上的星月光辉,他们依可看出北峰与先前不同了。原先茂密的灌木荆棘枝干全给砍去或是给踩平了,山中出现了一条宽敞的路来,显得开阔了许多。
久遥惊疑的目光望向风独影。
只看那些刀痕与蹄印,风独影便知定是有大军经过,“快!快领我们去你族人居地!”
久遥一震,顿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当下驱虎直往峰顶驰去,风独影、杜康紧跟随其后。一路急奔,沿途尽是横倒的草木,经过上次两人遭遇猛兽的树林时,便见满地伏着的兽尸,还倒着许多的身着铠甲的战士尸身,血腥扑面,三人心头惊骇,不敢有丝毫停顿。
到达峰顶,眼见山壁不存,隐有金戈惨叫之声传来,久遥胸膛里如灌了冰水一般,禁不住全身冷颤,脑子里已不敢有任何思量,跳下金虎便往月夜下那一片灰蒙蒙的云雾里奔去。
那金戈之声风独影、杜康自然也听到了,可风独影却依旧坐在虎背上。
“将军?”杜康唤一声。
风独影目光眺望着久遥背影消失的方向,声音轻淡而飘忽,“杜康,无论前方是久罗的亡还是我朝将士的伤,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不是!”杜康立时反驳。
风独影却反常的笑了笑,月光照着她冰雪似的面容,目光清冽而孤峭。“走吧。”
她纵身追着久遥而去,杜康忙跳下虎背跟上。
穿过那一片灰蒙蒙的云雾,如银的月色里,晕红的火光下,曾经的世外仙源已化成了炼狱,到处是断刀残骨,到处是赤红的鲜血,到处是横陈的尸首……
久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过一天,为何就天翻地覆了?
眼前这血海尸林怎会是他世外仙源般的家园?
飞身追来的风独影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片屠戮过的地狱,这于乱世血雨里走来的她并不陌生,所以她如同看着以往的任何一个战场,无一丝惊慌与恐惧,只有近乎无情的冷静。
“为什么?”久遥无意识的喃喃,“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
曾经碧草连天鲜花烂漫之地,此刻血海连天!
曾经欢声笑语耕织怡然的族人,此刻尸横遍野!
曾经百年祥和安宁,此刻充斥腥风惨叫!
“不会是这样的!”久遥连连摇头,“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大哥放的术法!他故意这样来吓我的……一定是这样的!大哥!你在哪?你出来!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出来啊!”他往前奔去,高声叫喊着兄长,他不信眼前的惨况是真实的,他期待着这是兄长们故意吓他,他期待着这是一场幻梦……
“大哥!二哥!你们在哪?”
那期望与绝望相夹的叫喊一遍一遍的在久罗山顶响起,那时候厮杀已至尾声,金戈之声已渐弱,凄呼厉叫已渐淡,曾经久罗族的桃源,此刻满地倒着久罗族人与大东朝的士兵,但站着的却已无久罗人。
“大哥!二哥!大哥!二哥……”久遥一声声唤着,如同濒死之兽,声厉音凄。
风独影木然而立,看着他跌跌撞撞的往前奔,看着他绝望的喊叫,早已见惯生死本该平静无波的心却泛起缕缕隐痛,在那个天青身影被一其尸首绊倒而伏在一片血泊里时终忍不住走过去,将他扶起,看着那呆呆的如同没有神魂的木偶一样的人,几乎是立刻的,她抬手扣着他的肩膀,五指放力,清晰的冰冷的将那人的魂魄唤回来,“久遥!”
肩膀上的剧痛与耳边冰冷的唤声让久遥回过神来,他侧头看她一眼,那一眼中深刻的仇恨与刻骨的悲痛交织,然后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双刀剑狠狠刺下,“若这一切只是幻术,我愿以性命相酬;若这一切都是真实,那我便是灭族的罪人!”
风独影一颤,松开了手。
“我要找到大哥和二哥,然后让他们告诉我,这所有的都只是幻术所为……”“久遥喃喃起身,继续往前走。他身形挺得直直的,染血的衣袍与漆黑的乱发在夜风里飘荡,天幕上冷月相照,俊美的面孔上一双神魂涣散的眼睛,他涉过血海,跨过尸山,迎着腥风而去,如同地狱之上飘过的幽魂。
看着渐行渐远的久遥,那仿佛绝然步向地狱的背影,似乎顷刻间便会消逝于风中,风独影忍不住扬声唤道:“久遥!”那唤声清如凤鸣,在这金戈渐消的战场上是如此的清晰响亮,可久遥如若未闻,不曾停步,不曾回首,径往前去。
远处,南片月长剑一挥甩净血渍时,那一道清音贯入耳中,令得他全身一震,循声望去,顿心跳如鼓鸣,“七姐!”他激动之下声音嘶哑,而风独影那时全副心神皆在久遥身上,不曾听入耳中。循着她的目光,自然也就看到了那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想着七姐那一声蕴着关切的叫唤——久遥?久罗山的人?
“大哥……二哥……”
那凄切的叫唤让南片月确认了久遥的身份,移首环视周围的尸首,瞬即目光一冷,自身后取过弓箭,瞄准了月色下分外鲜明的那袭天青衣袍。无论那人与七姐是何交情,但今日他们已灭久罗全族,这个人便绝不能留!
纵是事后七姐怒火涛天亦不能留下祸根!
“嗖!”一箭破空而过,瞬间如冷电没入久遥的胸膛。
“久遥!”风独影胸口一窒,脑中刹那一片空白,只能手足僵冷的望着前方摇摇欲坠的身影。
胸膛上传来的剧痛让神魂涣散的久遥疑惑的低头,看到胸口上插着的羽箭,他恍然间醒了神,然后唇边无意识的勾起一抹笑,随着鲜血的涌出,他身子晃动一下,然后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而远处,射出那一箭的南片月挽弓而立,神色平静而冷酷,一点也不合他那张娃娃脸,却符合他的年纪与那个外号——修罗娃娃!
那一箭虽措手不及,可那一箭射来的方向却是看清了的,风独影目光移过,看见远处血染衣甲的南片月,她瞳孔一缩,头顶有寒气直贯脚底。可南片月只是遥遥望着她,没有后悔,没有畏缩,甚至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大喊大叫的奔跳过去抱住他的七姐,他只是静静的矗立于血泊尸首间,那神情姿态向世人昭示着他是缔建大东王朝的开国大将,而非那个装痴卖乖的娃娃。
这样才啊……久遥想,抬手用力一拔,便将胸前长箭抽出,顿时血如泉涌,粘稠的在地上晕开,仿佛一朵浓艳的血莲花。他一手撑地,不想软弱的倒下,胸前的剧痛让他这刻无比的平静清醒,身前投下一道阴影,他抬头,看见风独影,于是他的脸上再次浮起那无意识的微笑。
风独影看着他,看着他胸前汹涌而出的鲜血,血流得越多,生命流逝得越快,她想这于他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他们相交一场,纵使情谊不厚,可他于她恩重如山,她该是成全他。她缓缓蹲下身,无动于衷的看着他……
久遥看着她,面上依旧是那恍然如梦的笑,天青衣袍上浸染着鲜血,如同血莲绽于碧空,艳得胜过世间所有的千红百媚,衬着一张面孔白如苍夜之雪。
“当初我入世……想了解世人……我入朝……想了解东王朝……为的是我的亲人……族人……却想不到最终害了他们的便是我……可是……我很快便会下去与他们团聚……向他们请罪……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他喃喃着,看着那张冷如雪玉的面容,缓缓伸出手去,想碰触那近在咫尺的面容,那是他当年一眼看着便刻进心里的,便从此魂梦相系,从此品尝心痛情苦,那是他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可是眼前渐渐模糊,手怎么伸也够不着,他的身体越来越冷,他就要死了,可是他还没有告诉她……
“凤飞于天……凤栖于梧……只有青天……碧梧……才可与凤凰相伴……偏我却生了痴心……只因帝都一眼……可……我不悔与你相遇……只是遗憾……我与你只能东溟海边……并行一日……而不能并肩走完一生……你以后……”轻得如同叹息一样的话语,终是在这一刻断了,抬起的手还差一点点便能触及那张面容,却在刹那间委顿落地,他疲倦阖目,再无声息动静,眼角一滴泪珠蜿蜒而下,那是他的不舍与眷恋。
是他!风独影心头巨震,瞪大眼睛看着地上不动的人。
顾云渊!说过要与她并肩而行的……那是顾云渊!
原来……帝都里痴狂缠着她的是他,战后的癸城外吹笛抚慰她的也是他,东溟海边温柔凝睇她的还是他……
刹那间,心头如被重拳砸中,闷痛得不能呼吸,脑中千百种声音挤入,乱哄哄一片,却又在下一瞬安静空白。
无论是顾云渊,是东溟易三,还是久罗久遥,都已要永别而去……
此念划过脑际,蓦然身躯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瞬即跪坐于地,伸手将伏倒的人扶起,指尖如电挥出点穴止血。可这并不能挽救眼前人的性命,那是夺命一箭,那汩汩流去的鲜血已带走他大半生气。手不由探入怀中,心尖仿被银针狠狠刺了一下。
“将军。”身后传来杜康的声音,那是劝阻。
可指尖还是自怀中勾出了那块三色玉佩,坠着银链在半空中散发着温润的光华。这玉佩是四哥送的,在她十八岁生辰之时,他将这千辛万苦寻来的东西送给了她。
“将军!”杜康的声音里已带急切。
可风独影只是抬指轻轻抚摸一下玉佩,然后指尖施力,顿时玉佩外包的银皮脱去,镶嵌如一体的黑、碧、白三色美玉分开,那刹那如同剖开了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可她手指稳稳的将分开后形若半月的黑、白环玉收入怀中,然后拈起那椭形的碧玉,拔去顶端的玉塞,然后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金色药丸,未有丝毫犹豫的喂久遥咽下。
“将军……这是当世仅有的”苍涯凤衣丹“。”身后是杜康的叹息。
她如若未闻,扶久遥坐起,在他身后盘膝坐下,闭目凝神,一手按他胸前,一手抵他背心,以内力助他化开药力。
也不知过去多久,当风独影再次睁目,入眼的便是身前静静矗立的东始修、皇逖、丰极、华荆台、南片月,看着她的目光欣喜而复杂。
她仰首,冲几兄弟缓缓绽开一朵笑容,淡极的清,炫目的美,如同冰花于夜空悄然开放。
“大哥,久遥于我两次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已与他结成夫妻。”
话落之际,多年前玉师为她批命时的话语划过耳际“……情殇成劫,祸无边。”刹那间灵台空明,一片虚无宁静。她担心了许多年的事,终于还是应验了,原来无论怎样她都躲不过命运。
她的目光自几位兄弟面上扫过,也无波的看了丰极一眼,然后静静的注视着东始修。
当风独影的话落下,几人如遭雷击,个个呆立当场。尔后回神,皇逖紧紧看住东始修,准备随时扑过去抓人,华荆台、南片月则担忧且不忍的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丰极。
也许是这一场出人意料的战争让人疲惫。
所以,尽管东始修眼中浮现震动激烈的情绪,仿若下一刻便会疯狂失控,可是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站着,看着风独影,任千刀万刀自心头碾过,不曾有丝毫的晃动。
而丰极,从他看到风独影起便一直看着她,明明那么近,近在咫尺,可又那么的远,如海天之隔,欲开口,可胸膛至咽喉如被烙铁在滚烙着,痛得无法成言。
那一刻,久罗山上,化作安静的黄泉,窒息的死寂。
六兄妹就那样在那血色修罗场中站着坐着,直到天边升起旭日,为这血色地狱镀上绯色红光,仿佛是天际洒落的佛光。
丰极抬眸,仰望天边血红的朝日。一切都结束了……可炼狱之苦才开始。他恍然一笑,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四哥!”身旁的华荆台、南片月赶忙扶起他。
皇逖飞身掠至,探过他的脉象后,抬掌运气连拍数个穴位,才抬头道:“内伤不轻,又气血耗损过甚,回去需得调养数月,否则……”他没有说完,轻轻叹息一声。
从小到大,最不让人操心的是这个四弟,可有时候最让人不放心的也是他。家族惨剧令他自责甚重,养成事事求全之性,太过苛刻自己了。就如今日,为保兄弟及诸将士,以一己之力对付术法远胜于他的敌人,最后更是以命相搏迫得那人失足坠山,可他自身的损伤……却也是陪了半条命了。
风独影跪坐原处,膝上枕着死活难料的久遥,遥遥看一眼昏迷过去的丰极,一瞬间凤目里雾气氤氲,唇角却微微一弯,浮一朵悲喜难辨的笑。
沁凉的晨风拂过久罗山顶,传送着一道冷彻威严的声音:“传旨:与凤影将军里应外合荡平久罗妖匪,收兵回朝。”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是久罗山顶最后的话语。
第十章 德音莫违
元鼎三年十月十六日。
休整了几日后,东始修即下旨起程返回帝都。
这一战,皇帝亲率大军扫除了久罗山顶住着的妖匪,颉城的百姓非常的感激他们的陛下,纷纷自发相送,直送出城外十数里远。
行军数日后,大军队伍里的一辆马车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
许多天过去,却不见车中有人出来,每日里风将军的侍卫杜康都要出入数次,可风将军明明骑着马在前边呢。以杜康的身份,能得他侍候的屈指可数,可丰太宰虽是坐马车,可他的马车行在前边呢,而陛下与其他几位将军也都是骑马,就不知这辆车中坐着的是何人,要劳杜侍卫亲自侍候。
带着这样的疑惑,这日大军扎营休息时,便有些士兵聚在一块,猜测着车中人的身份,可大家谁也不知道,偏偏每次扎营林息时也不见车中之人下来,让人好一窥真貌。
士兵们猜来猜去没个结论,也无人敢去求证,于是片刻便散了。
当日,暮色朦胧里,士兵们都围着篝火用膳时,却有一道人影悄悄的走向马车,可是他才到达车窗前,正要拉开车窗看一眼时,身后传来问话声:“你在此干么?”
那人顿时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了。
“转过身来。”身后的声音显然是常年下令的,自有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威严。
那人慢慢转过身,忐忑不安的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凤目冷冷扫一眼那人,看其模样可知是一名十夫长,“回答本将!”
那十夫长目光不敢与她相对,只垂着头嚅嚅道:“属下…属下只是有些好奇……”
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眼眸里闪过一抹光芒,看着那名十夫长,微作沉吟,然后平静的道:“你想知道这马车里是何人?”
那十夫长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垂头站着。
风独影面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本将告诉你,这车里的是久罗遗人。”
十夫长一震,还不及反应,风独影已冷声叱道:“还不退下!”
“是!”十夫长如释重负快步离开。
等那人走远了,风独影移眸看着安静如无人的马车许久,抬步离开。
可才转身,便见数丈外营帐前丰极悄然而立,显然方才一幕尽收眼中,可他静静的站着,暮色里如画上一抹孤寂单薄的影子。
风独影心口一窒,无法抑止的疼痛再次袭来,一时只呆呆站着,不能移动半步。自从久罗山下来,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她不曾与大哥、四哥单独相处过,亦不曾说过一句私话,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开那件事。
有脚步声传来,却是杜康端着米汤与药过来,这时候该喂久遥进食了。那日虽是救活了他,可一直昏迷不醒,每日只能灌些春汤米汁。
风独影收回目光,转过身,微扬着头,走回自己的营帐。
丰极看着她的背
影远远消失,再移目看一眼马车,然后吩咐:“石衍,备笔墨。”
“是。”石衍应着,并将手中取来的披风披在丰极肩头。
一阵大风自营前刮过,吹得帐门嘟嘟作响,半空上远去的风声呜呜着,仿佛人的泣鸣之声。
“才十月风已这般冷了,今年的冬天看来要难过了。”丰极喃喃。
“大人就别站在门口吹风,你没听大夫说你要好好调养啊。”石衍嘴里说着,手也就顺手把撩起的帐帘放下,一时阻了冷风灌进,营帐里便显得暖和了些。
“我自己就是大夫。”丰极淡淡道一声,然后走回帐中长案前坐下。
石衍忙将笔墨纸砚取过来。
丰极一边提笔写信,一边问:“今日收到的三哥的信陛下看了后可有说什么?”
石衍道:“陛下说就照大人与宁大人安排的就好。”
丰极笔尖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写信,“一会你将那”紫芝雪参丸“给杜康送一瓶过去。”
“大人?”石衍微有犹疑。这“紫芝雪参丸”乃是丰极自配的灵药,总共也只得三瓶,一瓶当年给了风将军,一瓶这些年来几兄弟受伤时用得也差不多了,这余下的一瓶也要送那久罗遗人用?
丰极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眸挥笔,从石衍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半张侧面,如玉无瑕,如玉冰凉。
“是。”石衍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不一会儿,丰极写完信递给石衍,“以星火令传回帝都。”
“是。”
丰极的信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宁静远的手中,而同时也有一侧消息很快的传入帝都。
元鼎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帝都皇宫。
立冬后,百花谢尽,枯叶尽落,少了那些红花绿叶的陪衬,便是富丽庄穆的皇宫也显得有些萧条,只是靠北的“翠樾宫”里却依旧绿荫荫的松柏相擎,在微寒的初冬显得生机勃勃。如今这宫殿已有了新主人,便是北国公主北璇玑,在皇帝封她为妃后,便将此宫赐给了她。
自她入宫数月以来,除了此次出征,皇帝多数宿在她宫中,一时皇宫里盛传其有专房之宠,献殷勤的巴结的颇多。换个人或许尾巴要翘上天去了,但北璇玑却不恃宠而骄,待人接物礼数周全,与其他宫的妃嫔相处亦是谦恭和煦,既不与人太过亲热,亦不与人太过疏远,就那样不温不火的,倒是有些超然的气度。
这日,北璇玑方用了午膳,正在暖阁里让一名懂棋的宫女陪她对弈,忽有内侍来报,说梁妃娘娘宫中有人求见娘娘。她微微一顿,放下棋子,“让她进来。”
“是。”
不一会儿,一名年约二十出头面貌妍丽眉眼间带着伶俐的宫女进来,怀中抱着数枝梅花。“奴婢蒲莘拜见北妃娘娘。”
北璇玑抬了抬手,“免礼。”
“多谢娘娘。”蒲莘起身。
北璇玑目光扫一眼她怀中的梅花,口中却道:“听说梁妃娘娘得了风寒,可有好些了?”
“回禀娘娘,喝过太医几副药后梁妃娘娘的风寒已大有起色,今日梁大人入宫探病,娘娘已可下地与大人叙语了。”蒲莘答道,接着又道,“今日梁妃娘娘见宫中的”玉蝶梅“开了几枝,便叫奴婢折了送给各宫的娘娘同赏。”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枝梅花。
“梁妃娘娘病好了就好。”北璇玑笑了笑,“这梅花倒让梁妃娘娘费心了,回头替本宫谢谢你家娘娘。”然后转头吩咐一旁侍候着的宫女,“你去取个花瓶来养着。”又对一旁侍候着的内侍道,“你去为蒲莘姑娘倒杯茶来。”
“是。”
待宫女与内侍出门,暖阁里便只剩两人。
北璇玑自榻上下地,慢悠悠的看似随意的在殿中走了一圈,将门口窗前扫视了一遍,然后回身看着蒲莘,“可是有什么事?”
蒲莘点头,轻声道:“今日午时梁大人入宫,梁妃娘娘与他单独相谈,奴婢虽借送茶的机会近得门前,可也只隐隐约约听梁大人说”…筹划好了……万无一失…定叫陛下亦无法可施…“这几句。”
北璇玑眼中波光一闪,然后轻轻颔首,“本宫知道了。”说着自袖中取过一串粉红的颗颗如小指头大小的珍珠手链递给蒲莘,“这你收着。”
蒲莘赶忙推托,“这等贵重之物,奴婢岂敢收。”
“这是本宫以前的旧物,不曾入册,宫中也无人见过,你放心收着就是。”北璇玑淡淡道。
蒲莘本还要再推托一下,可抬眸瞥见北璇玑神色,便接过了珠子,并跪下行礼:“那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不一会儿,宫女与内侍回来,蒲莘喝过一口茶便离去,转往其他宫送梅花。
北璇玑倚在榻上慢慢把玩着棋子,想着蒲莘方才的话。
看来梁家是忍不住要行动了,却不知这次到底抓着了什么把柄,真这么有把握?她慢慢想着,唇边浮着一抹不可捉摸的淡笑。片刻,她扔开棋子,目光扫见宫女正捧着那瓶梅花在暖阁里转着,似乎想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摆着。
紫白的梅花插在青釉瓶中,仿佛红颜倚着松柏。
“把这梅花放你屋里去。”北璇玑吩咐那宫女道。
“呃?”宫女怔愣,回头看着北璇玑神色不似假话,忙屈身道,“是,娘娘。”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
东始修一行抵达帝都,百官出迎。
相较于上一次北征的凯旋,此次久罗剿匪虽取得了胜利,但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都显得格外的冷静。
接受百宫的跪迎后,东始修即启驾回宫,百官目送御驾离去后亦纷纷散去。
当夜戌时,梁铎换上一身便服,坐一乘两人小轿出门。轿子尽量自人少的街巷穿过,行了约莫两刻钟,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行进幽暗无人的巷子,然后轿子停下,但梁铎并没有下轿,而是坐在轿里等着。
片刻,又一乘小轿抬来,在梁府轿前停下,轿里的人同样也没有下轿,小巷里只两盏灯笼照几尺微光,一片幽静。
“我的人已确认,那马车驶到风府,从车里抬进府中的男子便是风将军从久罗山上救下的人。”梁铎开口道。
对面轿中人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确认了,那后面的事便请梁大人费心了。”
“自然,这些我早已安排好了。”梁铎道,“只不过…”说到这他顿住,等着对面之人接话。
对面轿中人显然知道他的意思,道:“我自不会忘了我承诺,事后定举荐梁大人为帝城都统。”
梁铎满意的笑了,“今日找你来也不是为这事,只是你我难得相会,所以想问问,下一步该是谁?”
“太宰丰极。”对面轿中人的回答几乎是立刻的。
梁铎微微一愣,然后明白了,于是低笑出声,“确实,先扳倒一个风独影,我当帝城都统,便可掌握兵权:尔后扳倒丰极,你当太宰,主掌国政。如此一来,这帝都这大东还不尽在你我掌中,那时……哈哈哈!”
对面轿中的人显然不似梁铎忘形,冷静的提醒道:“梁大人,虽一切皆如计划,但还是小心谨慎为上,毕竟要妥当了眼前的,才能有后面的。”
“那是自然。”梁铎收笑。
“我先告辞了,明日就看梁大人的手段了。”对面轿中的人道。
“慢走不送。”
对面轿子抬起,很快便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走。”梁铎吩咐。
于是小轿又抬起,沿着巷子往前走,然后转过弯又走了片刻,在一处小院前停轿。
轿帘打起,梁铎弯腰下轿,看着院门里透出的一线灯光,他正了正衣袍,昂首推门而入。
穿过小院,走到正堂,便见屋里已坐着十余人,这会若有朝中任何一位宫员来此,定都能认出这些常常出入朝堂的面孔。
“梁大人,你可来了。”堂里众人一见梁铎到来纷纷起身。
“让诸位大人久等了,恕罪恕罪。”梁铎抱拳道。
“哪里哪里,只是梁大人不来我们没个主心骨。”众人道。
一番见礼寒暄后,各自坐定。
“梁大人,可有确切的消息了?”一人问道。
“嗯。”梁铎点头,“已探听请楚了,风将军确实带了个久罗匪人回府。”
听到答案在座之人无不是含义相同的“噢”了一声。
然后又一人问道:“那明日朝上,我等以何名目弹劾为好?”
于是众人都望向梁铎。
梁铎阴阴一笑,“风将军”私通匪人“并”窝藏遗匪“,居心叵测,辜负皇恩,枉为大东栋梁!”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
“梁大人说得有理,风将军如此行径实与谋逆无二!”
“为着天下安危,为着朝纲清正,我等舍命亦要弹劾风将军。”
“可不是,风将军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可担帝城都统一职,梁大人才是最合适不过了的。”
“就是,而且梁妃娘娘乃是陛下嫡妻,又生有皇长子,该当立为皇后。”
“皇长子敦厚温良,该当立为太子。”
听着众人的附和,梁铎心头得意,面上却竭力摆出正容,道:“诸位大人,快莫如此,我梁某为的是大东的天下,为的是万千百姓,岂敢有私。况且梁某一介庸才,岂敢担此重任。”
“正因梁大人为国为民,我等才要举荐大人。”
“梁大人太过谦虚了,大人足是太律之才也。”
“有理,梁大人若不能,我等不服也……”
一时屋里恭迎奉承不止。
却说另一乘小轿在夜色里匆匆而行,然后在凤府后门停下,落轿后走出一名四旬出头的男子,正是“英侯”凤荏苒。
他自后门入府回到书房,房里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父亲。”
这少年是凤荏苒十六岁的长子凤无衣。
凤荏苒点点头,“今日入宫,你姑母可有什么话?”
“姑母就和平常一样,没有特别交待的。”凤无衣答道。
“喔。”凤荏苒微作沉吟。
“父亲。”凤无衣看着凤荏苒一身青衣布巾的装扮,自是知其去了哪里。“那梁铎志大才疏,为人骄横自满,岂是成大事者。”
“为父知道。”凤荏苒闻言淡淡一笑,“所以为父只隐身其后,且与梁铎合作只是一时之策,你勿须担心,为父心中自有升量。”
“嗯。”凤无衣点点头。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去睡吧。”凤荏苒道。
“嗯,父亲您也早些安歇。”凤无衣行礼后退出书房。
屋外他的随侍提着灯笼候着,在漆黑寒冷的夜里,那一抹昏黄的灯光显得暗淡。
当夜,帝都上下有的安然入梦乡,有的精心筹划着。
翌日。
当某些人早早赶到金殿,准备如上回一般攻皇帝一个措手不及时,内廷总管却传来了皇帝的旨意:大战归来,龙体劳累,免早朝。
一时许多人失望,却也只得悻悻而返,准备明日早朝再谏。
可到了第三日,皇帝依旧以龙体不适为由未能早朝。群臣一时纷纷猜测,皇帝这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而梁铎等人却是冷笑一声:陛下您不来早朝,不代表臣等不能上本。于是那些折子一本本由内廷送往景辰殿,皇帝虽不早朝,但他还是要批阅折子的。
于是那一日,东始修在景辰殿里看到了大把的弹劾风独影“私通久罗山匪”渎职不忠“、”窝藏久罗遗匪,居心叵测“的折子。可是他既无不快更未动怒,冷静的阅着所有弹劾的折子。
一直到未时四刻,他才将所有折子看完。起身走出景辰殿,沿着台阶而下,顺着长廊而行,转过一道一道宫门,没无目的只是随意的走着。
当日几个弟妹都还住在皇宫里时,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有多少争吵,总觉得这皇宫里填得满满的,特别的热闹欢欣。如今,他们一个个搬离皇宫,只留他一个住在这空旷的宫殿里,留他一人站在这至高之处。
“我们八人共征天下,我们八人同坐江山,我们八人自然也要同住皇宫……”
当年的誓言说得那般的轻松,当年的心境是那般的快活,都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八人做不到了,只要他们八人齐心,便是天也要听他们的!
他慢慢的走着,静静的沉思,随侍的内侍、宫女也只悄步跟着,不敢打扰。
“父皇!”
蓦然一声清亮的叫唤传来,随着这一声叫唤而来的是扑在腰间的力道,东始修回神,便见东天珵抱着他的腰。
“父皇,您是来看儿臣的吗?”
东始修抬头,这才发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春晖园”,前边便是凤妃的“馨宁宫”。
“父皇,儿臣听说父皇又打了胜仗回来了,儿臣就天天等着,等了好久了,父皇您才来。”东天珵仰着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蛋道。
闻言,东始修心头一软,伸手刮了刮儿子的红鼻头,“父皇这不是来了么,快领父皇进去,看你脸都要冻坏了。”
“才不会。”东天珵抓着父亲温热的大手心头欢快,“父皇你冷吗?快随儿臣来,儿臣去给您端滚热的姜汤去寒。”说着扯了他便往“馨宁宫”走,一边还叫道,“母亲,父皇来了!”
进了“馨宁宫”,凤妃自是满脸欢喜,“这几日臣妾老听着说陛下龙体不适,正满心不安的。”
“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茈蘘勿须忧心。”东始修道。茈蘘乃是凤妃闺名。
“没事就好。”凤妃看东始修气色确实无不妥当下放心,“这天冷了,陛下到暖阁里坐着。”
“嗯。”东始修踏入暖阁,目光随意一瞥,便见案上摆着一瓶梅花,花瓣呈紫白,这颜色的梅花少,他知是梁妃宫中的玉蝶梅,便道:“这梅花倒是不错。”
“前几日梁妃娘娘着人送来的。”凤妃答道,见他目光停在梅花上,又接道,“几个宫的娘娘都送到了,梁妃娘娘向来都是这般细致周到。”
“哦。”东始修淡淡应一声,调开目光,然后问起东天珵最近习字如何,练武如何,有没有认真听太傅授课等等。
东天珵一一作答,并将写的字取过来给父亲看,又将背熟的书背给父亲听,一时又童言稚语的问父亲下回出征能不能带他一块儿去…
就这么和和乐乐的说了会儿话,便到了申时,陪着母子俩一块儿用了晚膳后,便以还有折子未批为由,起身回转景辰殿。走出好远,偶一回头,却见东天珵小小的身影还立在宫门前,脚下微微一顿,不由冲儿子挥了挥手,示意其回去,然后才转身离去。
他如今共有六子三女。长子东天珺,梁妃所出:次子东天琨与长女东天琇,谢妃所出:三子东天珲,王妃所出:四子东天珅,朱婕妤所出:五子东天珵及二女东天瑶,凤妃所出:六子东天珝,陈妃所出:三女东天琬,罗昭仪所出。
与几个子女虽不能朝夕相处,但自问待他们是一视同仁,儿女们待他亦是敬爱有加,却只这五皇儿天珵格外亲近依恋于他,而且也只他一贯的敬爱七个叔父、姑姑。小孩子的感情是真的还是装的,一眼就可看出来,所以对于教养出这么重情重义的孩子的凤妃,他心底里也是另眼相看的。
半路经过“翠樾宫”时,想着回来后还没去看过北妃,于是便折进了“翠樾宫”。
那刻北璇玑正独自琢摸着一局玲珑,没发现他进来,等到宫女提醒,她抬头瞅见他,也不起身相迎,又顾自低头思考着棋局。
东始修也不怪她无礼,只是坐过去看那棋盘。
半晌,北璇玑叹了口气,“还是解不了。”
东始修笑笑,“爱妃这么聪慧的人也解不了?”
数月相处,北璇玑已知道,她偶尔任性的发些小脾气时皇帝反而觉得这是她的真性情,对她反是更为宠溺。所以她故意泄恨似的把棋子一掷,道:“什么破棋,简直就是欺负人!”
那日她穿着一件白缎夹袄,漆黑的长发披泻肩背,额上戴一指宽的白玉质地的发箍,发箍上还嵌一朵约莫寸许大的金色芍药,斜斜压在左鬓角,衬得羊脂似的脸平添艳光,柳眉上挑,杏目微垂,那样冷冷的流露一丝傲气的神情极是熟悉,东始修看得怔了怔,然后揽过她道:“这东西本就是耍着玩的,你跟它较什么真。”
“陛下一去这么久,臣妾无聊嘛,只好摆着玲珑自个儿解闷了。”北璇玑杏眼睨着他半是委屈半是幽怨的道。
东始修抬手,指尖自她耳际划过,抚过她柔嫩的脸颊,然后落在她鼻旁的金芍上,“那就出去走走,去御花园看看,去其他宫里找人说说话,总比一直闷在屋子里好。”
“这大冷天的臣妾不想动,而且……”北璇玑说到这顿住不说了。
“而且什么?”东始修一挑眉头。
“没什么。”北璇玑倚着东始修坐在榻上,手指随意却又亲密的把玩着他的衣袖,“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朕在宫里随意的走啊走啊,不知怎的便走到这了。”东始修道,目光在屋里一转,“不是说梁妃给每宫都送了梅花吗,你这怎的不见?”
北璇玑淡淡道:“臣妾只爱白的或红的梅花,不爱那混色的,所以让摆在别处。”
“哦?”东始修笑笑,“那”玉蝶梅“本是罕物,梁妃特意送来,你这般若给传出去,岂不让人嚼舌根。”
“她们爱嚼就嚼去。”北璇玑不甚在意,“臣妾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不想为讨好谁而勉强自己,也不想刻意亲近谁。”
东始修浮起一脸的意外,“这话怎么讲?”
北璇玑轻笑一声,“陛下别故意装不知,臣妾虽是才入宫却也是听闻了不少。但臣妾本就是个死里逃生之人,所以什么也不掺和,就想安安宁宁的过日子。”
“哦?”东始修应得意味深长。
“陛下。”北璇玑收起了笑,扯着东始修衣袖的手也静静伏着不动,神色黯然忧伤,“臣妾在这里是个孤魂,臣妾只有陛下一个亲人,臣妾也只要陛下一个亲人。”
听着这话,东始修不由微微动容,伸手揽她入怀,轻轻叹息:“璇玑。”
“陛下。”北璇玑倚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声音轻渺如烟,“璇玑是陛下救回的,所以璇玑的命是陛下的。陛下在,璇玑在,陛下不在,璇玑自也不在。”
东始修没有说话,可是拥入怀中的娇躯是这般的温暖,听入耳中的话是这般贴心慰意。
朕做了大东的孤家寡人,所以上苍赐了一点补偿吗?
他一动也不动的拥着怀中的妃子,面上神情是帝王的莫测高深。
东始修连着几日不曾上朝,丰极又在府中养病,风独影自回帝都后即闭门不出,所以忙坏了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几人。不但要处理日常政事,而且眼见着冬至即到,朝中上下都要为祭天做着各方准备,所以几人日入宫庭内宿官堂,已是数日不曾回府了。
而同时梁铎诸人则是有些焦灼,这折子已连日连番的递上去了,而陛下却没一点动静,跟以往行径大不相同,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若是陛下如以前一样大发雷霆而后府护风将军,那他们更有说辞,更能煽动百官,到时陛下再是护短也不能堵悠悠众口。于是他想找凤荏苒再行商议,但送出消息后凤荏苒避不会面,暗骂一声奸滑后,梁铎亦只能暂时按住不动。
十一月初六。
这日,东始修照旧不上早朝,然后他在景辰殿里,等来了宁静远,两人闭门商议了一个时辰,宁静远才出宫离去。
酉时,东始修独坐景辰殿中,龙荼来报:“陛下,玉先生到了。”
神游天外的东始修在闻知的刹那有些怔然,然后他回过神来,霍然起身,疾声问道:“玉师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
“玉先生在凌霄殿。”龙荼答道。
东始修奔出去的脚步一收,然后迅速转身往凌霄殿方向去,等到了凌霄殿,推开殿门,便见一人凭窗而立,背影欣长而清瘦。
一见那个背影,东始修顿时心神一缓,胸膛里一股暖流缓缓漫开。“玉师。”步入大殿,大东的皇帝神态恭谨而真挚的向窗边的背影躬身行礼。
龙荼悄悄的将殿门合上,然后走出三丈,静静守候。
窗边的背影转过身来,那是一个看起来已不年轻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龄的男子,麻衣如雪,木簪挽发,朴素如山野村人。大殿里未曾点灯,光线暗淡,只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着他山水一般淡远的眉目,有着超脱俗世的澄明宁静。
“始修,你过来。”窗边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东皇帝名讳的只有那传奇帝师——玉言天。
大殿的左侧有一扇丈高丈宽的落地圆窗,窗前地上铺着厚实的软毯,上面置着小小一方矮几,平日他们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谈。此刻东始修抬步过去,脱掉鞋,踩着软毯走到窗前。
“你看。”玉言天指着窗外道。
窗前是一株梅衬,生得极其高大,开着满枝丫的梅花,从他们站着的窗下往上看去,只见殷红的梅花簇簇绽放,就仿佛是开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风里,亭亭摇曳,如同丛丛焰火热烈的在天空燃烧跳跃,艳光四射,灼人双目。
见此景象,东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玉言天语气淡然,说完后他转过身在软毯上坐下,微抬首看着依立在窗前的东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发现。”
东始修心头一震,脑中依稀有什么闪过,目光自窗外的红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对面坐下,“多谢玉师教诲。”
玉言天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取过矮几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随着袅袅白气,一股茶香在殿中弥漫开来,清香沁鼻。
“数年不见,玉师可好?”东始修望着对面的恩师。看其容貌神志,与分别之时并无两样,其实从他们少时与之相遇起,恩师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他们如今都为人父,可恩师却似乎永远都不会老。
玉言天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饮一口放下,才抬眸看着他,道:“这些年,与你师母在一小村庄里住着,养了些鸡鸭,又养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着师旷读书之余也一道耕种、采茶、酿酒…倒算是应了少时之愿”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闻言东始修倒无惊讶,那么多年相处,他自知恩师之习性。“师母身体如何?小师弟如今也该是长成大人了。”
“你师母很好,师旷个子倒确实长高了许多。”玉言天面上一直挂着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与神态却有如春风拂过雪原,亦清亦明亦暖。
随意的一问一答,令东始修觉得肩头松缓,心神慢慢变得沉静,端起茶杯啜一口,顿一股暖流灌入肠肚。一时渐趋暗淡的暮色里,大殿中只茶香袅袅,偶尔一点饮茶的微响,安静得如深潭古寺。
一杯茶饮完,两人搁下茶杯,相对而视,一个是山水之悠远,一个是渊岳之沉稳。
片刻,玉言天温和清畅的声音响起:“我来的路上,听闻了你们刚刚荡平了久罗山,可这不该是你让重渊寻我的缘由。”
当年一统天下后,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却在江山已定富贵在握之时,不取财帛,不告行踪,布衣老马,携着妻儿潇洒而去。无论八人怎么想尽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只得千里送别,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后玉言天无奈的留一句“好吧,万一……你们有事,可找重渊寻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渊是江湖游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这一条线索,既是拗不过八人的执着,也是他舍不得彻底的丢下弟子。
“玉师。”东始修轻轻唤一声,却又不语了,转过头目光望着窗外,刀刻似的面孔上平静无波,只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远,似乎落在了天的尽头,又似乎看到了岁月之外。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着,看着他的弟子——今日的天下至尊。
沉默了半晌后,东始修开口:“玉师,百姓想到皇帝,总只想到至高的皇权至尊的富贵。”他依旧侧首望着窗外。
玉言天微微颔首,却既非认同亦非反驳。
“其实当年的我们又何尝不也是这样想的。”东始修漆黑的眉头一扬,眼中带出一抹轻浅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后才知道,这肩膀上,一边确实枕着无上的权威与荣华,一边却压着重逾千山的负担与责任。”
玉言天不语,静静看着东始修。
“自然,我并不后悔当这皇帝。”东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眉目间舒展着帝王的雍容与自信。“当年,在我应承与梁家联姻之时便已有心理准备,无论成事与否,无论功过是非,我是做.t>大哥的,理应承担。”
玉言天微笑,隐约赞许之意。
“玉师,我今日已为皇帝,万事当有抉择。”东始修回转头,目光望向恩师,平静而从容。“我寻玉师来,只因玉师于我们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师才有我们八人的今日,才有这个大东王朝,所以我虽做下了决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师一声。”
玉言天心中一动,脑中想着的却是这一路上所知所闻。
“玉师,我已做下决定。”东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坚定。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移过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鲜红的颜色如火般浓艳热情,亦如血般凄艳冰凉。默默的注视片刻,才缓缓道:“我没有想到,那血祸是应验在久罗山上。”他的声音里含着深切的哀伤与难以名状的悲情,还隐隐流露出自责与无奈,那样的复杂情绪在他的身上实属罕见,令东始修微微一惊。
可玉言天说了那一句后却没有再开口,只是目光定定望着窗外,看着天光一点一点黯淡,看着红梅渐敛艳色。
一时殿中沉在一片仿佛凝固了的静寂里。
东始修盘坐不动,如一座静默的山岳。
过了许久后,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东始修。
漆漆的暮色里,东始修的五官神态显得模糊,只一双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风平浪静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却看得到他内心深处藏着的暗潮,他拼命压制着浪涛。他暗暗叹息一声,以轻淡而清晰的声音在那片静海上投下一颗巨重石:“你虽已做下抉择,可心底还隐隐的挂着一丝希望,总是有一点不甘心,不是吗?”
东始修一震,平静的眼眸里顿波澜骤起。
玉言天静静的看着东始修,那澄静的眼眸如同明镜无尘。
面对这样的目光,东始修只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隐晦的心思亦无所遁形。思及此,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头却又涌出莫名的更为激烈的情绪,他不由握紧了双拳。
看着东始修冷静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玉言天赞许之余亦心生怜悯。
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面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东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乐多半是假装用来糊弄人的,只有东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举刀…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动如山,可见这几年的帝王生涯已让他收敛些狂纵的禀性,可是……他还是东始修,是重情重义到桀骜癫狂的东始修。
“始修,你可怨玉师当年让你娶梁家女?”
闻言东始修微征,然后断然摇头,“玉师,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严,岂会有怨言。”
“悔吗?”玉言天再问。
东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动,却依旧道:“不悔。”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在那双明镜无尘的眼眸之前,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所隐遁。
所以东始修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如同最深长的最隐秘的叹息,“有时候亦有过”要是当年没有娶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声音平静,却含着浓浓的苦涩,“我坐拥江山帝位,可对我心中殷殷切切念着的却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
听着这样的话,玉言天静默着,神情平淡,水镜似的眼眸里甚至不曾起一丝波渊,只是在心底轻叹:果然,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这天下能让东始修动摇的只有凤凰儿。
“玉师,此念不知何时生,亦不知何时止。”东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凄怆,见者心酸。
玉言天依旧沉默着。
片刻,他提过茶壶,再取过茶杯,倒满两杯茶水,然后一左一右置于几上,“左边是凤凰儿,右边是江山帝位万千美人,你选哪一杯?”
完全没有考虑的,东始修端起左杯,一饮而尽。
对于东始修的选择,玉言天一点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许不会知道,大东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妹妹不被人欺负,只是为了给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他取过茶杯再次倒满,道:“左边是你和凤凰儿隐遁山林逍遥度日却天下动乱众生凄若,右边是你与凤凰儿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选哪一杯?”
“玉师…”东始修心头一窒。
“选哪一杯?”玉言天的声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断玉。
东始修伸手,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栗,他的眼睛望着左杯,可他的手却只能伸向右杯,端起来,仰头闭目,一口饮尽,却如吞荆刺,如饮黄连,痛彻肠肚,苦彻心胆。
“傻孩子。”玉言天叹息的看着东始修,清明的目中终于流露出慈爱伶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该知晓,无论你空悬后位多少年,凤凰儿永远都只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那一句落入东始修耳中,顿闻“咔嚓!”一声,握在东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玉言天定住目光。
殷红的鲜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几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清晰藏书网可闻,然后顺着矮几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可是东始修恍然未觉,他垂目望着自己的手,看着碎瓷坠落毯上,看着鲜血汩汩流出,轻轻如呢喃般道:“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
玉言天没有动,没有说话。
“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凤凰儿要嫁人了……”东始修喃喃不断,然后猛然抬手一拳击下,“砰!”的一声,矮几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壶茶杯摔落软毯滚落大殿,茶水飞溅开来,落在两人衣上、面上。
“凤凰儿要嫁人!凤凰儿怎么可以嫁给别人!”东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几顿化成一堆碎木,“朕要呆了那人!”
东始修身体里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已紧紧崩了近一个月了,又或者说已崩了许多年了,此刻终是崩到了极限,压抑着的焦虑、失落、愤怒、憎恨、悲伤便破闸而出,汇成了近乎癫狂的发泄。
“凤凰儿怎么能嫁给别人!凤凰儿是朕的!凤凰儿是朕的!”又一拳击下,碎木成沫。“朕要杀了那人!朕要杀了那些臣子!他们怎敢那样对朕的凤凰儿!朕要杀了他们……全都杀了!”
那些理智之下决不会倾吐的话语与愤恨,在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赖的恩师面前,顿如洪水倾泻而出。这时候的东始修不再是威严的大东皇帝,只不过是一个悲伤、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着,朦胧的暮色里依稀可见面上肌肉扭曲,显得狰狞可怕,如同笼中负伤的野兽。
“叮叮叮……叮叮叮……”
殿中忽然响起一串跪响,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面,脆脆的如同莺鸣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开,却是玉言天以碎瓷相击而成,虽只是简单的叩击,却极有韵律,仿佛每一响都敲在心弦上,一声一声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愤恨……
“叮叮叮……叮叮叮……”
东始修胸膛里奔涌着的愤怒、凶暴随着这清脆轻柔得如同音乐般的叩击声慢慢松缓,慢慢淡去,渐渐消散…
两刻之后,当玉言天停下叩击,对面的东始修已恢复常态,只是眉眼之间笼着深深的疲倦。“玉师,你可知我为何寻你?”
玉言天没有答,只是轻声道:“你累了,睡吧。”
东始修看着他。
“放心,为师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阵微风拂过,东始修阖目卧倒。
夜幕降临,窗外朦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静静坐在一片黑暗里。
很久后,殿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身为他们的师父,他怎么会不知道东始修为何那么急切的寻他。他再不来,大东皇帝便要陷入癫狂之中,或是掳着他最重要的人弃位而去,更可能会成为大开杀戮的暴君。
他是他们的师,亦是他们的父,只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痴!
“凤凰儿,你真不愧这个名号,羽翅扇动,必风起云涌。”
大殿里最后响起这么一句叹息,而后沉入静寂。
翌日。
东始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已许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香,所以起身时,精神清爽,心境是很久没有的平静,令得耳目格外的灵通。窗外红梅嫩黄的花蕊清晰可见,远处隐隐传来南片月的叫嚷声“玉师回来了为什么先看大哥不是先看我?明明我是最小的,应该最疼我,所以也该先看我!”
看来弟妹们都知道玉师回来的消息了。
东始修微微一笑,抬头,沐着窗外射入的明媚冬阳,看着窗前矗立的身影缓缓开口:“玉师,我们八人情谊依旧如昔。”
窗边的玉言天微微点头,并没有转过身来。
“可是,这却令朝臣视他们为眼中钉。”东始修站起身走到窗前,“这天下本是他们打下来的,他们有安邦定国之才能,可为何我就是不能信他们重用他们?我还在,已是如此局面,若等我的儿孙继位,那时的他们会如何对待我的弟妹?削官贬爵?抄家屠族?玉师,我不敢想象以后。”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玉师,有时候细细想想便觉得世事真是可笑。”东始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历朝君王冷遇功臣,便是鸟尽弓藏之悲。可我厚待功臣,却是任人唯亲,人人谗害。”
“人本是世间最复杂的。”玉言天淡淡道。
“最初起兵,为的是保护弟妹,至今时今日坐拥江山,依不改初衷。”东始修仰首,透过窗外的梅树,了望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八荒塔,然后他推窗,折下一枝红梅,“玉师,朝局已至此,我亦只能如此。”
“你为天下之君,自担天下兴亡。”玉言天转过身来。
话音落下之际,“砰!”的殿门被推开,南片月跳着跑了进来,“玉师!我好想你啊!”
“玉师。”
陆续跨入大殿的几人莫不恭敬而欢喜的唤着恩师。
“你们来了。”玉言天微微一笑,迎向他耗一生心血抚育的爱徒。
凌霄殿里,那一日迎来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开怀笑语,和着暖暖冬阳,一扫近来笼于帝都上下的阴霾。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寅时六刻。
天还只蒙蒙亮,清晨的寒气如冰刀刺骨,许多的人都还睡在热被窝里做着甜梦,而帝城长街上,一到士兵踩着齐扎的步伐快速奔过,刀剑碰触盔甲发着“叮当”脆响,在冬晨里如同冰洞里的水滴声,让人闻声即生出寒冷之感。那列士兵奔到一座府邸前,将之团团围住,朦胧的晨光里,依稀可见府前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题着“梁府”二字。
那时刻,这府富丽奢华的府邸的主人梁铎刚刚洗漱过,正由着婢女们侍候着穿上朝服,准备去上早朝。
“砰砰砰!”一阵急剧的拍门声响起。
“什么人啊?这么早。”梁府的门人提着灯笼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了门栓,刚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儿,门便被外面一股大力推开,然后一大帮士兵迅速涌入。
“梁铎接旨!”
一声朗喝震破了梁府的宁静,府中早起的仆人看到那些腰悬刀剑气势汹汹的士兵,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胆颤心惊。
不一会儿,梁铎闻讯赶来,见到如此阵仗亦面现惊色,可还不待他开口相询,前来传旨的禁中都尉宋尧高举圣旨唤道:“梁铎接旨!”
“臣梁铎接旨。”梁铎心头忐忑的跪下,然后一府的人哗啦啦跟着跪倒。
虔侯“梁铎,官居太常,身受皇恩,不思尽忠图报,反贪财纳贿,结党营私,谋乱夺政,罪无可赦,削爵革职,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其妾梁张氏,以色贿官,暴敛财物,依势凌弱,着解廌府监押候斩!梁府家财没入国库,梁氏一族男丁几十五以上皆成极边!钦此!”
当宋尧圣旨念完,梁府里所有的人都从头凉到脚,梁铎更是当场软倒在地。
“梁大人,还不领旨谢恩。”宋尧冷声唤道。
“不……臣冤枉!臣是冤枉的!”梁铎醒过神当即摇头大喊。
“梁大人有没有冤,到了解廌府便一清二楚了!拿下!”宋尧一声令下,身后士兵顿上前捉余梁铎。
“不!臣是冤枉的!”梁铎大喊。
“大人!大人!”
“天啦,这可怎么办啦!”
眼见梁铎被拿,梁府里诸人顿时凄惶大喊,个个六神无主哭作一团。
而那一天清晨,帝都城里如此人家却不单只是梁府。
在宋尧于梁府宣读圣旨的同时,监御史管宣、光禄大夫朱礼、太仓令周栗以“贪黩梁氏贿赂,与其结党谋乱”之罪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少府丞马准、侍御史秦高、尚书仆射刘良、太宰徐史王清安、太律徐史田承以“贪财纳贿”之罪革职抄家。
等到天色大亮,帝城之人自梦中醒来,闻得此消息时,只觉一夜间已天地变色。
而大喊冤枉的梁铎,在解廌府里,面对着那些与他一同押来的管宣、朱礼、周栗等诸位朝官,面对着一叠叠详详尽尽的贿赂明目,面对着尹蔓箐及聆风阁管事等人证,面对着那些记录着何时何地他与那些朝官们的谈话内容的证词,顿哑口无言。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罪证确凿,押入死牢,明日午时处斩!”解璃府尹白意马当堂宣令。
梁、管、朱、周四人顿瘫软在地,面若死灰。
同一日,一道圣旨送到了“蔚秀宫”,诏曰:“梁妃阴交外臣,谋权图位,罪无可恕,废黜为民,幽禁永巷。皇长子天珺年少,交‘馨宁宫’凤妃抚育。”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七。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梁张氏押赴刑场处斩,帝城百姓空巷围观。
午时,斩令下。
刀挥之际,梁铎大喊:“吾所为,皆与‘英侯’凤荏苒相商也!”
血洒,头落,目睁,唇边犹挂阴毒狞笑。
那一句若平地惊雷,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顿时满城哗然。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
金殿早朝,“英侯”凤荏苒跪奏皇帝:“臣为国戚,身受皇恩,本应尽忠图报,然贪性未束,为梁氏重金所引,与其结交行私,犯欺罔贪黩之罪。今臣悔恨难当,愿受死罪以正朝纲。”
满殿大臣闻之无不惊愕呆怔。
尔后皇帝下旨:“凤荏苒欺罔贪黩,罪无可赦,削爵革职,赐自尽。凤府家财没入国库,念其自悔伏法,罪不延族。”
“臣领旨谢恩。”凤荏苒叩首。
然后,殿前侍卫入内将他抑送至解廳府。
殿中群臣无不忐忑自危。
当日傍暮,白意马自解廌府出来,正待回府,不想刚步下台阶,一道人影迅速扑出跪倒他身前。
“什么人?”府前衙役当即拔刀相护。
“草民乃罪人凤荏苒长子凤无衣。”跪着的人抬头,是一张冻得乌青的少年面孔。
听明来人身份,府衙冲到嘴边的喝斥咽了下去,只道:“此非你来之地,速速离去。”
凤无衣却仰头望着白意马,“大人,草民之父罪不可恕,草民自不敢奢求宽待。
草民身为人子,只想给父亲送一顿饭一壶酒,已尽人子之情,还望大人仁慈,许草民之请。“白意马看着寒风里少年的身子冻得发抖,却跪得直直的,乌青的面孔上一双清湛坚定的眸子,不由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少年的身上,转头对身旁那名衙役道:“你领他去见他父亲吧。”回首之际,眼角余光瞟见数丈外的巷角立着一道人影,目光一顿,缓缓移目看去,巷角的人影伶仃苍白,已非昔日的绮颜玉貌,只眉梢眼角依带着一份往昔的柔曼,她哀痛的眼神关切的看着地上的少年,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眸向他望来,两人隔着数丈之距,隔着十余年时光,默默相视,彼此都已面目全非。片刻,她向他颔首一礼,纤瘦的须脖弯出一道温婉的弧线,仿佛一个祈求,又仿佛是道别。他微微点头回礼,然后收回目光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
凤无衣未曾想到他的请求会如此容易就得到答复,顿时呆在当场。
自圣旨降到凤府,府中已是乱作一团,他本是想入宫去求姑母凤妃相救,可往日通畅无阻的宫门前得到的是横眉冷叱,那刻他才醒悟,今日凤家已非昨日凤家。他冷静下来后,已知凤家无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见父亲最后一面,可牢前的牢卒称无陛下旨意不能相见。如今要求圣旨那是比登天还难,走投无路之下他听从三姑凤兼荫的指点,等在解廌府侯着白意马出府。今日一天,已让这个侯门公子尝尽人间冷暖,此刻白意马一件披风,让他几近冻僵的身子一暖,不由得心中一酸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他虽是少年老成,可毕竟只十六岁。
“是。”衙役应声。
凤无衣回过神来,忙向白意马叩首,“多谢大人,草民至死不忘大恩!”
白意马摇摇头,然后转身目不斜视的步下台阶,乘轿回府。
身后,衙役领着凤无衣往死牢去,而巷角的人影悄然离去。
到了阴暗森冷的死牢里,便见昔日雍容清举的英侯一身囚衣卧于乱草上。
“父亲!”凤无衣急步上前,却只能隔着牢栅相唤。
凤荏苒听得唤声,坐起身,见到儿子眼中闪过惊喜,面上却皱着眉头道:“无衣,你不该来。”
“父亲……”凤无衣哽咽难语。
凤荏苒轻轻叹气一声,望向那衙役,“这位大哥,能否让我父子叙话片刻?”
那衙役点点头,走开了。
“父亲。”凤无衣一直强忍着的泪终是流出。
“不要哭,无衣。”隔着牢栅,凤荏苒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顶,“你今后便是我凤家之主,要坚强些。”
“父亲。”凤无衣抬头看着父亲,“那梁铎不过临死一语,无凭无证,您为何要认罪领死?”
“傻孩子。”凤荏苒轻轻摇头,“只有我死,才可保一族平安。”
“父亲。”凤无衣心头悲恸。
凤荏苒目光望向牢门前,见无人影,才压低了声音道:“无衣,为父此刻所说的话你要谨记在心。”
凤无衣拭泪点头。
“我们五大家族虽助陛下鼎定天下,可而今已成陛下之忌。梁铎临死一招虽无凭据,可陛下必然记在心上,便是一时不动,他朝对付起来,梁家便是凤家的写照。
今日我凤氏虽倒,可除为父一条命与些身外之财,一族之人俱安,更重要的是娘娘与五皇子安然,只要他们在,我凤氏不绝。“凤荏苒握住儿子之手细细叮嘱,”为父死后,你带领族人移居效野,闭门读书,韬光养晦,只待时机一到,自有我凤氏崛起之日。““儿记住了。”凤无衣思及父亲死期在即,顿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只是,父亲……您……”哽咽数声,却是无法成语。
凤荏苒看着儿子亦是满心悲痛,可他强忍酸楚,道:“无衣,今后之路必然艰辛,你要好自扶养弟妹,孝敬你的母亲。梁氏已覆,你三姑与表妹你也要照顾好。”
“是,儿记着。”凤无衣点头,死死抓住父亲的手。
凤荏苒却放开了儿子的手,然后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好了,为父要说的便是这些,你去吧,这不是久留之地。”他细细再看儿子一眼,然后决然背转身去。
“父亲!”凤无衣心头大痛,终是忍不住恸哭。
“走!”凤荏苒闭上眼。
凤无衣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提过一旁的竹篮,“父亲,这是儿带来的酒,儿便在此拜别父亲,愿父亲一路好走。”他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凤荏苒眼角渗出泪水,可身子却纹丝不动。
凤无衣起身,再抬袖把面上泪涕擦拭干净,再看一眼父亲的背影,然后转身疾步出牢。
初九,卯时。
凤荏苒白绫自尽。
元鼎三年十一月,曾经显贵的五大家族,顷刻间便倒了梁、凤两家,并管宣、朱礼、周栗三位大臣革职斩首,马准、秦高、刘良、王清安、田承五位大臣革职抄家。
一时满城风雨,人人噤若寒蝉。
自然前些天,那些气势汹汹弹劾凤影将军的折子再也不曾出现过,而先前递过折子的无不人人自危,每日如履薄冰。
尔后几日,天一直沉沉的难见阳光,显得格外的阴冷而压抑,也在如此的气氛下,光阴寸寸的溜,一个转身抬首间,便发现已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年的大祭之日。
十一月十四日,文武百官皆是半夜即赶至效外的圜丘,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自不应说,便是奉旨养病的丰极、闭门不出的风独影亦都与百官一样正装朝服,静候于圜丘。
圜丘之上,早已准备妥当。
三层圆台的北面正中为皇天上帝神牌位,其下一层东西两侧分别是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牌位。各神位前皆供着玉、帛、牛、羊、猪、酒、果、菜肴等祭品及各礼器。圜丘的台阶下,东西两侧设有编罄、编钟、鎛鼓、篪、箫、埙、笛、琴、笙、瑟等乐器,此刻乐手整齐排列,显得肃穆庄重。
拂晓时分,斋宫里鸣太和钟。
在恢宏悠扬的钟声里,身着祭服的东始修跨步而来,步履之间自有一种仰吞天地的气势,在他身后,一人麻衣如雪,眉目清远,萧萧肃肃,卓然若仙。
阶下百官见之,有知晓那人身份的蓦然惊心,有不知情的疑惑此人是谁。
圜丘上天灯高悬,照得坛内通明,却又燔香缭绕,显得缥缈朦胧。
东始修步上圜丘,乐手们奏起“始平之章”,然后在悠扬的乐声里,祭天大典开始。
祭天共有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九道仪式。
乐声里,皇帝祭天地拜神明,阶下百官亦跟随跪拜行礼,一样一样随着太常卿的唱诵步步做来,如此两个时辰后才算是完成了仪式。
眼见着燔柴已毕,可东始修却没有洗手上香之意,而是转身面向阶下百官,朗声道:“今日祭天,朕有一事要昭告天地。”
阶下百官闻言无不疑惑,怔愣间,便见阶下那麻衣如雪的人步上圜丘,左右两手,各捧一道诏书。
皇逖兄妹几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东始修自玉言天手中取过一道诏书,双手平举,然后转身跪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墨。予东始修,本为布衣,寒微之时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义结金兰,誓同福祸共生死。自此十余年征战天下,一路浴血同行,得今日大东基业。今予为天子,当诺昔日誓言:封皇逖为皇王,封地冀州;封宁静远为宁王,封地闽州;封丰极为丰王,封地雍州;封白意马为白王,封地北州;封华荆台为华王,封地幽州;封风独影为风王,封地青州;封南片月为南王,封地商州。尔后七王佐朕,治理天下,愿上苍庇佑,大东昌盛,太平安康!”
东始修语毕,阶下静无人声,群臣个个呆若木鸡,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亦是震惊失语。
可东始修起身,将手中诏书往燎坛上一放,顿时火舌一勾,片刻便化成灰烬。然后他转身,再自玉言天手中取过另一道诏书,左手高举,道:“此封王诏书存于凌霄殿内,凡东氏子孙不可违逆,天地神明共鉴!”
他言罢再将诏书转回玉言天手中,玉言天双手接过诏书,然后庄严的步下圜丘,交给等候一旁的内廷总管申历。
群臣们慢慢回神,望向圜丘上矗立如山的皇帝,思及前几日梁、凤等臣子的下场,一时竟是鸦雀无声。有几名耿直的御史想行劝谏,却见严玄向他们微微摇头。
严玄目光望向圜丘之上侍立帝旁的那个麻衣如雪的人,“那是帝师玉言天,我等所虑他岂有不明的,可他在此却依有今日之诏,可见陛下已心若磐石,你我便是死谏亦不可撼也。”
连铁骨铮铮的严玄都如此,群臣还能说什么,圜丘之前静肃如渊。
而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却是心情复杂异常。封王授国,何等尊荣之事,可他们此刻杳无喜色,仰首望着圜丘之上的东始修,心底里升起忧伤与苦涩。
至此,已无挽回。
他们八人终要四散分离!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载:元鼎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帝于祭天大典封七王七国,自此天下划分九州。冀州皇王,闽州宁王,雍州丰王,北州白王,幽州华王,青州风王,商州南王。帝御祈、云二州。
在东始修封王之初,七王七州分以七个方位环立于祈、云二州,七州面积相加也还要稍逊于祈、云两州的面积,只是在后世变迁里,七国的方位、面积也有了变化。
而祈、云两州日后又合称为祈云王城。
祭天大典结束后,东始修起驾回宫。
八荒塔前,凌霄殿里,玉言天亲自将封王诏书封存于大殿,自此凌霄殿成为皇宫禁地。
当殿中所有侍从退下,玉言天回首望着殿中矗立的东始修,“你今日封王分国,日后恐遗祸后世。”
“玉师,天下臣民拜朕时总呼”万岁“,可朕知道一百岁也活不到,世上没有什么千秋万世,同样也没有永远的一家天下,更没有哪一个王朝能万世不崩,自然也没有万世的太平。”东始修望着存着诏书的白玉盒,神情间有着一种超然的平静,“若几十年、几百年后,东氏有不肖子孙荼毒天下,又或子孙无能驾驭七王,那他们也不配坐在玉座之上。那时,我宁愿是我们八人中的后代来改朝换代,至少我们辛苦打下的天下依旧是在我们的子孙手中。”
玉言天静静看着他,半晌后他道:“这几年闲暇,为师写了两本书《玉言仁世》、《玉言兵书》,誊写了八套,便赠你们一人一套。”他缓步踱至殿前,“为师把师旷也带来了,就让他与你的皇子们一起读书吧。”
东始修一震,然后蓦然醒悟,诚挚的躬身行礼,“多谢玉师。”
他让自己的儿子辅佐帝室,他以自己的著说教化七王之后,为的不过是让这大东王朝能延续长久太平。
玉言天拉开殿门,殿外的冬阳与寒风同时涌入,明光里伴着冷峻。他轻轻叹息一声,“今日种因,他日结果。”
语毕即跨步离去,身后东始修依旧矗立殿中,静静的,许久后,他的轻语在殿中悠悠回响:“是善因还是恶果,千秋之后自有定论。然纵天下人垢之朕亦如是。bbr>.”
玉言天离开了凌霄殿后,便出了皇宫。穿街过巷,一路来到风府,府前正遇上提着几副药回来的杜康。
风府的书房里,风独影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一巷书,可目光却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树,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就仿佛是雪花于半空飞舞。
发呆了好一会儿,风独影收回目光落在书上,却看不进一字,无奈放下。
起身之际,一片梅瓣自窗外飞入,飘飘荡荡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放在桌上洁白的玉帛纸上,提过笔,蘸上墨,便在纸上写下: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艳。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
一首词还未写完,窗外便响起杜康的声音:“将军,玉先生来了。”
她笔下一顿,手一抖,一滴墨便坠落纸上。搁下笔,移步门前拉开门,便见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后的院子里,玉言天负手立于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洁若雪。
“玉师。”风独影跨出书房。
玉言天仰头看着一树梅花,道:“凤凰儿,陪为师在这树下赏梅饮酒如何?”
风独影颔首,然后转头示意杜康去准备。
不一会儿,杜康便领着几名仆人搬来了桌椅、屏风,椅上都铺着厚厚的垫子,屏风围在树下挡着风口,然后又一名婢女端来了温好的酒。
师徒两人在梅下相对而坐。
“你们都下去吧。”风独影吩咐。
“是。”杜康领着仆人们退下。
风独影取过酒壶斟满了两杯酒,然后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师请。”
玉言天抬手接过风独影递过的酒,先闻了闻,道:“梨花酿。”
“嗯。”风独影端起另一杯。
“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饮一口后赞道。
风独影也饮了一口,才道:“这是今年春萧艾姐酿了送过来的。”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没有想到今日还能喝上她酿的酒。”
“有很多事,都是当年想不到的。”风独影静静的道,微垂的眉眼间笼着淡淡的疲倦。
玉言天闻言移眸看她。
“当年我们乞讨流浪时,又怎想到有朝一日会坐拥江山。”风独影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着头顶如雪的梅花,手轻轻一晃,杯中顿生花涟雪漪,一圈圈,一层层,仿佛无穷无尽。“玉师,天支山下相逢之时,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玉言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风独影。
这时,一只青鸟忽然喳喳飞来,绕着梅树飞翔,在花枝间清脆鸣叫,瞬间啼破庭院里的清寂,令人刹那间以为是到了春天。
玉言天抬头,看着满村雪梅里那轻盈翘飞的一抹青翠,唇边露出一抹淡如浮云的微笑,看那青鸟飞落在风独影的肩头亦没有惊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鸟歪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展翅飞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嗜喳啼鸣之余还轻轻扇动羽翅,那姿态显得极是愉悦。
风独影见之讶然,这是第一次见到青鸟亲近别人。
“好有灵性的小东西。”玉言天看着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鸟,轻轻赞一声,然后抬手,“去吧。”青鸟乖乖飞起,在半空中绕飞一圈后落在梅树上。
“凤凰儿。”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鸟移向风独影,目光清澄如镜,“当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可久罗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风独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头惊愕又茫然。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的神色,显得极为平静,“你们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这天下最了解你们的自然是为师。”
风独影怔怔看着玉言天,张口,却又闭上。
“这些年我虽居于山野,可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静静道,“当年离开之时你们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负,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却也并不意外。”
风独影心头又是巨跳,呆呆看着玉言天,“玉师早已料到了?”
“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人所争夺的无外乎名利权势。”玉言天转头,目光空濛而悠远的穿过屏风落向远方,“有你们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无出头之日,为着自身的权与利,你们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钉肉中刺。若皇帝疏远冷待你们,群臣或不会逼得如此紧,可皇帝绝不肯这样做,若他真这么做了,你们八人情谊定然生变,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能两全其美,所以当年离开之际你们相询时为师缄口不提。”
“因为说了也没用是吗?”风独影凤目微凝,漾一丝苦笑,“玉师让我们自己选,让我们自己走,然后今日的局面也是我们一手造就。”
玉言天报以叹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风独影轻轻念着,“可我们到底没能守住。人发誓许诺本是想永远不变,可往往这些不想变的到最后都变了,倒好似这誓言承诺就是要让人用来背弃一样。”
玉言天静静饮一口酒,放下杯时,忽然问:“当年与梁家联姻时,你可知为师为何选择你大哥?”
风独影微微迟疑,道:“因为……他是大哥。”
玉言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固然因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这个人。”
风独影一呆,然后隐约有些明了。
“你们八个自然都是忧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温和的浅笑,显然是心里为有这样的弟子而欢喜,“只是也各有缺点。皇逖端方稳重,却太过严肃较真;静远头脑聪明,却生性多疑;丰极才略罕世,却过于苛刻求全;意马温厚老成,却过于谨慎多虑;荆台灵活圆滑,却太过吝啬爱财;小八可爱得像个娃娃,却也是如娃娃善变难测……至于你,凤凰儿你禀性坚毅不输男儿,可惜太过骄傲倔强。”
风独影默默听着。
“他们六个中任何一个当了皇帝,都不会有今日,都不会如你大哥这样裂土分权以保全弟妹,保全情义。”玉言天面上依旧有着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带清冽,“不是说他们六个无情,而是到了这个局面时,他们会更重江山。”
风独影心底一沉,虽明明知道只是一个假设,可心头却复杂异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点,他狂放不羁,霸道任性,其实他若同重渊一样去做个侠客会更快活。可是我选他当皇帝,因为他最是重情重义,也是你们中最不重权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着风独影,神容平淡里带着一种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当皇帝,你们余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结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静远、丰极他们卓绝的才能,才不会介意他们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风独影听着,心口发紧,却又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堵在喉间,隐隐作痛。
“凤凰儿,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为师,可普天之下他最亲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吗?”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样静静的望着风独影。
风独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饮尽,然后握着小小的瓷杯,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凤凰儿,只要你带回的不是久罗遗人,今日之结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说到一半却忽然止声,看着低头把玩着酒杯的爱徒,摇头轻叹一声,没再说了。
“玉师。”过得片刻,风独影轻声开口,“你说的没错,这天下待我最亲最好的是大哥,我岂有不知的。”
玉言天听着只是默默饮了一口酒。
“久罗山上,我救下久遥……”风独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伤,可她显然不惯露此神色,于是转过头,避开恩师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将要面对的,可我还是救了。我救着的是久遥,而非顾云渊,因为我们已灭其族杀其亲,再不可夺他之名姓,也是因为……”她深深吸一口气,咽下喉间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须要做,我不得不那样做。”
“凤凰儿……”玉言天唤一声,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对于爱徒心中的悲伤也是无能为力。
风独影提壶斟满酒,然后举杯仰首饮尽,仿佛是一口吞尽了所有的悲苦,绝然的不给自己一丝犹疑的机会。放下杯时,她的面上已看不出情绪,“四哥与我……这么些年,进不得,退不得……我……要断了这个念想。”
她缓缓松开五指,放开了酒杯,可指尖却微微颤栗着,伸过手再斟满酒杯,端起,一饮而 5c3d." >尽,微温的酒灌入心肺,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让她的声音更显清冷,似乎比这冬天的寒风还要冷。“玉师,你为我批命时说的话我时时记着,十数年征战我不惧杀戮,也不畏兵刀夺命,可那日久罗山上的惨剧我却不希望再有。玉师,既然我”命带七煞,杀孽重。情荡成劫,祸无边。“那这一生我最不想祸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们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统太平的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叹息出声,“所以你要嫁一个久罗遗人,还要故意走漏消息。”
风独影唇边微微勾一抹浅弧,似苦似嘲,“玉师,既然你最了解我们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遥,可日后他不是给三哥暗中处死便是给大哥明着斩了。
只有他是我风独影的夫婿,那无论我的兄弟有多憎恶他,也决不会害他性命。“玉言天没有做声,心中却知她说的是实情。
“北伐归来,朝臣们的弹劾已是一个警示,我们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谁也舍不得。久罗的血祸艳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来做。我救下久遥,回来帝都,不外两个结果,一是大哥斩了我与久遥,二是大哥将我削爵罢官放迹边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风独影微微仰首,长眉扬起,自有一种决然无悔的冷峻。
一阵寒风吹过,拂得屏风呜呜梅枝籁籁,许些梅花零落风中,盈盈如同雪瓣飞舞,飘落于树下两人衣鬓之间。
“可大哥封王分国,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瑟瑟风声里,她一声轻叹随风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坠落桌面的梅花,轻声念道:“常棣之华,鄂不炜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哀矣,兄弟求矣。”
清吟声里,风独影缓缓闭上双目,胸膛里一半冷一半热,眼眶里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闭目,不露一丝一毫,即算是在敬爱如父亲的恩师面前,她也不肯泄露半点脆弱与悲痛。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当初为着你们兄妹的情义,为着你们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蓦然顿住,然后长长叹息,“凤凰儿,最重八人情谊的是你,可最后狠心让八人分离的也是你。”
风独影心头一颤,睁目,凤目里清泠泠的波光闪现,可她仰头望着上方,那里梅花摇曳,碧空澄澈,如画如诗般,可拂过脸颊的风却冷如寒刀。
“玉师,走到今日,所历悲欢已难以计数,但我无悔所为。”
“凤凰儿,你若不如此倔强骄傲,或许活得要轻松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凤凰儿了。”
那日后来师徒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饮酒。
一壶酒饮完后,玉言天道:“为师想看看久罗的遗人。”
风独影命杜康领他前去。
久遥自受伤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用了许多灵药,请了许多大夫,都是束手无策。风独影只命杜康好生照料,她自己却不曾去看过久遥一次,虽然不肯承认,但她心里明白,久遥至今不醒许就是因为他并不愿活着,更不会愿意见到她这个仇人。
杜康领玉言天到了后院,推开东边厢房,“玉先生请。”自己却并不进去。
久遥昏迷着不能进食,一直靠着杜康每日灌他一些参汤米汁,所以玉言天入内,看到了便是躺在床榻上面颊四陷形销骨立的一个躯壳,早不是往日玉清神貌的翩翩公子。
玉言天在床前站立片刻,然后在床沿坐下,伸手自锦被里抬过床上之人的手腕,指尖搭在腕上,静静号脉。过得一会,他将久遥的手腕放回原处,搬过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竹色发黄的笛子,凑近唇边,顿时清畅的笛音在房里响起。
那是一支简单得如童谣的曲子,自由自在的仿佛是天边浮云,有着不染尘埃的纯净,轻松欢快又如是桃树下嬉笑稚子,带着不解世事的明澈,让人听着便忘却了烦恼。
笛曲吹完一遍又一遍,在房中洒满了欢畅明快,也不知吹了多久,床榻上的人忽然眼皮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略有些不适应光线,眯了眯眼睛后再次睁开,移过头,茫然的目光望见床前麻衣如雪的人,一时恍如梦中。
眼见床上的人醒来,玉言天没有任何惊异之举,将一曲吹完后才放下竹笛,然后平静的与床榻上的人对视。
半晌,久遥开口:“你……”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嗓子已干涩难言,缓了片刻,才再次出声,“你为何会这支曲子?”
玉言天微微一笑,然后轻轻的和着方才的曲调唱道:“箨兮箨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久遥听着,瞳孔蓦然放大。
“箨兮箨兮,风漂其女。叔兮伯兮!倡于要女。”
当玉言天唱完,久遥已呼吸急促,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你会唱这个?”
这支曲子太熟了,这是他们久罗族的曲,也只有他们久罗族会将这首《箨兮》当作童谣,他们久罗族的人自儿时起便学会唱这曲歌,可是…眼前这人并不是他的族人,他为何会唱?
“我姓玉。”玉言天看着久遥道。
久遥一愣,然后猛然醒悟,顿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你知道我是谁是吗?”玉言天柔声道。
久遥呆呆看着他,埋在被子里的手不由自主握起。
“你已昏迷近一个月了,若再不醒来,便救不回了。”玉言天望着久遥温和的笑道,“所以我试着吹这曲童谣,果然久罗族的人便是魂游黄泉亦不会忘了这支歌的。”
久遥呆望了玉言天许久,才喃喃道:“我在山下听闻大东的皇帝和七位将军皆是一位‘玉先生’教出的便心存疑惑。今日见你,果然你就是当年的玉家人。”
玉言天微微颔首。
“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驱逐了你的祖先,一百多年后你的弟子灭了我们久罗……”久遥胸口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
玉言天轻轻摇头,“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我们都不愿有今日,可是……”
他微微一顿,然后无奈叹息,“今日的一切,不知该说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
“都不愿有今日?可是久罗山上……”久遥闭上眼睛,咬牙不语,只因愤怒与仇恨已在胸间翻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玉言天望着床上即算闭着眼睛亦掩不了满身恨意的久遥,心头升起深深的怜惜,这孩子虽是救回一条命,可这一生只怕都难消悔痛与仇恨,可是……这一生不得安乐的又岂只是他。
久遥闭着眼不说话,尽管心中愤恨难禁,却也知要怨怪到玉言天身上太过勉强,可是……他本是久罗人,最终却是他教出的徒弟灭了久罗一族,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
玉言天叹一口气,自椅上起身,“我今日,不是来论是非功过,也不想过问你心中的仇恨,我来只想跟你说,久罗只余你一个,何妨珍惜性命好好活下去,延续久罗的血脉。”
久遥睁目,眼中空空的。
“你或许觉得生无可恋,只是……”玉言天轻轻一顿,然后目光柔和澄澈的看着久遥,“我那个傻徒儿为了你,已舍了这世上她最重要的兄弟。”
久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有的人一生欢乐多于苦痛,而有的人一生苦痛多于欢乐。”玉言天转过身,声音沉沉的,“我那个傻徒儿还只过了半生,可我已知她这一生必然苦痛多于欢乐。”
闻言,久遥一震,已近麻木的胸口涌起一丝酸酸的痛意。
玉言天抬步离去,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干哑无力的轻语:“久罗亡族……于你已是……他人之事?”
玉言天脚下一顿,片刻才道:“你还可以有恨,而我不能。只是你心中的悲痛,我心中亦是相同,不减一分。”
第十一章 心事同漂泊
元鼎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帝都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徐史便是在这絮雪飘飞里回到了帝都,随行的是满满七十车北海典籍。
金殿上,皇帝嘉许其功,升御史中丞。
待出宫回府后,听府里管家说起,才知不在的这数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帝城里上上下下,就如此刻大雪覆盖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处何从。
而那时刻,风府后院,风独影静悄悄地站在雪地里,听着厢房里大夫对杜康的叮嘱“公子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身体极为虚弱,需得进补调养,且这几日都只能食些粥、汤,亦不能出门受寒,待天气暖和些后方可走动。”她缓缓松一口气,依如来时般悄悄离去。
杜康送大夫出来时,看到雪地里一行浅浅的脚印,微微顿了顿,然后转头望向里间床榻上安静木然躺着的人,不知怎的,心头便轻轻叹了口气。
元鼎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早朝,金殿上皇帝颁下三道诏书。
其一命大鸿胪派人赴各州择址为七王建造王宫。
其二任命七州国相:“惠侯”陈滨为冀州国相,“敏侯”王贺为闽州国相,“信侯”谢镜为雍州国相,原御史大夫石不疑去职改任幽州国相,原御史中丞徐史去职改任青州国相,原监御史严玄去职改任商州国相。
其三赐婚风王:久氏子遥,品性端方,封“清徽君”,德配风王。
诏书颁下后,满满一殿朝臣俱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第一道诏书与第三道诏书群臣惊愕片刻后便平静接受了,而第二道诏书颁下,石不疑、徐史、严玄三人微怔之后欣然领命,“惠侯”陈滨、“敏侯”王贺、“信侯”谢镜三人却是忧喜难辨。自梁、凤两家倒下后,他们三家便终日惶惶难安,就不知哪天突然一道圣旨传下,便身家性命难保,而此刻他们不但荣华地位依旧,而且出任一州国相,比之以往似乎还多掌了实权,可是他们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与欢喜。
陈家去往的是皇王皇逖的封地,王家去往的是宁王宁静远的封地,谢家去往的是丰王丰极的封地,这三王之手段勿须多言,他们便已清楚往后的命运,那是与石不疑、徐史、严玄三位真正的辅佐之臣截然不同的。
只此诏书,他们五大家族便是真正的冰消瓦解!
“臣等领旨。”
无论三侯心情如何,圣旨之下,他们都只能顺从。
自领城回帝都以来,风独影便闭门不出,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数,同样那一日风独影也没有上朝,所以那道诏书由内廷总管申历送到了风府,宣读诏书时,风独影面上既无惊喜亦无忧邑,平静的接过。
送走了申历后,她拎着诏书,站立片刻,然后往后院走去。
进了厢房,久遥刚喝过药,杜康正接了空药碗,见她到来,久遥一愣,然后移过目光厌厌看向窗外,杜康则沉默退到门外。
对于久遥冷厌的神情,风独影并不意外,她只是举着手中诏书道:“陛下封你为”清徽君“。”
她的话一落,果见久遥变了脸色,眼中尽是愤慨、不屑与鄙夷,可她不待他开口便又道:“我来只是告诉你,从这刻起,我们便算是夫妻了。”
久遥瞬即移目看向她,满脸的震惊。
风独影捏着诏书,平静的与久遥对视,“我知你不愿意,可我们必得成亲。”
这话一说,便是门外的杜康那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颊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语气倒好像那些个强抢民女为妻的山匪。
而房中,久遥显然也是被这话给噎着了,瞪着风独影,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也知道你呆在这里很不痛快,但你也得忍受着。”风独影继续说着,“等……她顿了顿,沉吟了一下,才道:”以后我会让你离开,你想去哪都可以。“听得这话,久遥又愣了愣。
风独影的目光从久遥的眼眸移到了他的身上。说来,自久罗山下来将他交给杜康照料后,这算是这一个多月来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想起昔日帝都轻狂潇洒的书生意气,想起当日东溟海边的惊艳风华,再看今日瘦骨嶙峋弱不胜衣的模样,不由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我用不着你的施舍。”房中忽然响起久遥冷冰冰的声音,他看着风独影的目光也是冷漠的。
看着久遥冷漠带恨的眼眸,风独影胸口一堵。曾经朗若碧空的人往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心头叹息之余更有一些难以解说的酸痛。抓着诏书的手背在身后,紧紧的握住,开口道:“你曾问过我的亲哥哥在哪。”
久遥不语,只是又移过头看着窗外。
“他死了,死在我的剑下。”风独影的声音缓缓的,那样的清晰,可明明平静的语气里却让人听出艰涩,仿佛一字一字如同利刃滚过咽喉,字字带血,声声含痛,“他叫风青冉!”
久遥猛然回头,看着她,一脸的震惊。
“我们于你有亡族灭家之仇,你心中的恨意也许穷尽今生亦难消除。”风独影微微仰首,目光落在房顶上,“你若放下仇恨,无论是在哪,我自护你一生周全。你若要报这仇恨,我亦不阻难,只是你握刀之际,便是我拔剑向你之时。”话落,她迅即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久遥移眸望向窗前,屋外冬阳洒落,在窗纸上映下一道一闪而过的纤影。
“是不是每次要哭的时候你都会仰起头……”
那一语轻喃如诉,门外端着燕窝粥进来的杜康听着,顿时顿在了门边,望着床榻上形销骨立的久罗遗人,心情份外复杂。
“风青冉……竟然是风青冉……”乱世里,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冉公子,竟然就是风独影的亲哥哥。久遥怔怔望着窗前,心头一时理不清是悲是痛,许久后只得沉沉叹息。
杜康走了进来,将粥放置床边的小几上,然后又静静退出来。
出了小院,先往风独影的卧房寻去,却不见人影,再转往书房里,便见风独影立于房中,静静望着墙上挂着的凤痕剑,瞥见她面上的神情,杜康的脚步不由顿在门边。
虽则是不曾转身,可风独影却似知道他来了,轻声开口:“杜康,久罗山上的雾障能让人生出最恐惧的幻觉,那时候你看到的是不是他和我的死亡?”
杜康没有答话。
可风独影与他相处日久,岂会不知,她转过身,走至窗前,推开窗门,“这世上,于你来说最怕的只有这个。他死时将你托付给我,亦将我托付给你,所以他走得平静安详,却不知活着的有多艰难。”她的目光穿过窗口落在院中的白梅,地上已零落着许些梅瓣,枝头的梅花在寒风里颤动,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显得脆弱却又坚韧。“于你,我是他,于我,你是他,你我共一条性命,所以你勿须担心害怕,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会带上你,若我来不及带上你,你尽管追来就是,绝不让你辛苦独活。”
杜康依旧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窗边的人影,没有表情的面孔上却看得出平静安心。
越过白梅,院子里落叶已尽的树木上还残留着一些冰雪。
随着残雪的融逝,日子也一天天过去,天气亦日渐寒冷,而帝城里却随着气温的降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然后在这一片平静里,一年便已到了尾。
元鼎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这一日的午时,皇帝在太清殿宴请文武百官,此为国宴。
到了晚上,则在庆华宫行家宴,与后宫里诸妃嫔、皇子、公主以及弟妹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共用团年饭,除丰极、风独影是单独赴宴外,其余五人皆携妻、子女赴宴。
庆华宫里,南片月目光扫视一圈,然后和华荆台悄声道:“听说北妃长得极美,我本想看看她与四哥谁更好看,可惜她竟然没来。”
华荆台悄悄看一眼隔了一个座的丰极,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才道:“或许那北妃就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四哥,所以才不来的。”
“噢,有理。”南片月点头。
一旁的宁静远听得,睨了两人一眼,摇头一笑,没有说话。不过心里也有些奇怪,这等重要的节日里,这北妃竟然也不出现。自她入宫以来,除了曾在北海见过的风独影外,他们六兄弟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
皇宫里的宴席自然是热闹奢华的,吃完团年饭后,又在太清殿前赏烟花,赏完烟花后又陪皇帝在和合殿用茶点,直到亥时四刻,宫中的家宴才是散了,皇逖几人离宫回府。
出了宫门,本应等候着的杜康却不见人影,风独影正奇怪着,身旁却传来丰极的声音:“七妹,四哥送你回府。”她转头,见其他兄藏书网弟已各自上轿的上轿,登马车的登马车,就余她与丰极等在原地,丰府的车马竟也不见。她微有怔愣后看着丰极,他也静静望着她,片刻后,她淡淡一笑,道:“好。”话落的刹那,丰极眼中依稀闪过一丝似喜还悲的眼波。
两人便转身离去,安步当车。
天幕上冷月繁星相照,泠泠清光洒落地面,映得屋宇隐隐绰绰,显得朦胧幽静。此刻的帝城大半已沉入酣梦,各家各户皆抱炉团圆,只偶尔几道昏黄的灯光自窗口门缝里透出,投在青石板的街道上。
两人都没有提灯,也没有说话,星辉月华里,静静的并肩而行,耳边萦绕的不过对方浅浅的呼吸以及轻盈的脚步。
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清寒广袤,却又是如此的安宁静谧,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头……并肩走着,感觉着对方温暖的气息近在咫尺,两人心头溢满欢喜,却又止不住悲切。
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仿佛已耗尽了半生,历过百转千回,走过悲苦哀乐,他们才得来这样的一刻,可以并肩而行,可以静静相伴,可是……这样的一刻,却不能天长地久。
走过一条又一条寂静的长街,穿过一道又一道温暖的灯火,前方风府已遥遥在望。
不约而同的,两人止步,转身侧首,静静相看,彼此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四哥,我到了。”风独影开口,平素清亮的声音此刻暗哑干涩。
“嗯。”丰极应一声,可人却站着不动。
风独影知道自己该抬步走开,可脚下怎么也迈不动,她看着丰极,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心痛,她知道她不能总是如此,他们之间总要有个了断,于是她道:“四哥,你何时把曲姑娘接来?”
闻言,丰极那如子夜漆黑的眸子里荡起一圈忧伤的墨色涟漪,浓厚的幽沉的,仿佛看一眼便要心碎魂断。那样的目光之下,风独影胸口窒痛难当,不由垂首闭目,似乎不看便可以不痛。
隔得半晌,丰极才开口:“我派石衍去过了沛城。”
风独影袖中的手暗自握拳。
“若她死了,穷此一生我都将背负罪孽,一生不能忘怀;可她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我岂能不欢喜,从此以后可不再内疚难安。”丰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风独影道,满目的凄怆,“影,难道你以为我与她还能如何不成?难道我这么多年为何而苦为何而痛你竟是不懂吗?”
闻言,风独影猛然抬眸看住丰极,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震动。
“我一直在等,等着你从颉城回来,我便去求大哥,无论他是怒是斥,我都要请旨允我俩成亲。”丰极唇角牵起,浮一朵苦涩不堪的笑容,眼中的忧伤如墨湖缱绻仿能淹没天地。“小小山匪于身经百战的你自然是小事一桩,我算着你也许不用一月便可回来,我十一月请旨,十二月准备,到新年开春的时候我们便可成亲,到来年年尾初雪的时候便能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声音涩苦,已难以为继。
原来……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风独影全身忍不住颤栗,只觉得便是天雷轰顶亦不会如此刻痛苦难受,胸口如千刀万剑在剐,张口,却又死死咬住嘴唇,就怕下一瞬便会失声恸哭,猛地转身,可丰极手一伸,拉住了她。
那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她一颤,手一缩,却没能抽离。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紧到骨头发疼,刹那间,她眼中酸意上涌,蓦然仰首,姿态如高傲不屈的凤凰。
他侧首看着她,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脸颊上一行清泪无声流下。
她仰首望着夜空,夜空上繁星似雨,就仿佛他的目光,无处不在。
静静的,彼此的手紧紧握于一处。
那一刻,忽然希望就这样瞬间老去,便是一生一世,便到了沧海桑田,便成全了海枯石烂至死不清。
一刹可成永恒,一刹不同万年。
风府的大门打开,一缕灯光盈出,照着门前静立的杜康与石衍。
他抬手,抚过她的眼角,指尖一片湿凉,然后瞬间漫延开来,一路至胸口,如此的沉重冰凉,“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他幽幽道,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生怕少看了一眼,“影,当年是一月,如今亦是一月,仅一月便让你我咫尺天涯。”
她闭目,深深吸气,然后松开手,缓缓抽离,“四哥,我们总是阴差阳错。”
那一语如同利刃穿胸,她与他皆痛不可当。
何曾无心,忒是情深,可他们总是失之交臂。
“四哥,久罗山上便已注定。”风独影转过身背对着丰极,就怕对着他会说不出做不到,“从今以后,你是兄,我是妹……”心头痛得难以再继,她顿住,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四哥,我们各自珍重。”话落,她即抬步向着风府的大门走去,走得极快,仿佛害怕背后的挽留。
丰极不由自主张口,抬步,可是眼前仿佛有无形高墙厚壁,令他不能唤,不能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入风府,消失于那一片灯火里,然后大门紧紧闭合。
静静站着,呆呆望着,心死如寂,心灭成灰。
“大人。”石衍提着一盏灯笼轻声唤着。
仿如冰像的人缓缓回神,然后转身,抬步回走。
依旧是两个人,可是先前的安宁静谧已是荡然无存,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空旷寂寥。有明灯相照,可他什么也看不清,脚下虚浮,仿若游魂。
石衍提灯跟着,偶尔窥一眼丰极木然无情的面孔,心不由捏得紧紧的。
走了两刻,到了丰府。
跨过门槛,转过前院,穿过中庭,眼见到了丰极住的“苍梧院”,正待推门,便闻一声“退下!”
石衍微怔,然后默默退下。
丰极推开院门,抬步走入庭院,然后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点也不在意寒冬里石凳的冰凉。
静静的坐着,周围亦是一片沉寂,只有夜空上冷月寒星洒落清辉相伴。偶有寒风轻掠,如冰刀冷剑刮面,却感觉不得丝毫的冷与痛,这一刻,心头的冰寒与剧痛已盖过世间一切。
这么多年,他与她一步之隔,虽是苦,虽有痛,可他守着,等着……或许是守一份遥远的幸福,或许是等一份刻骨的绝望,只要还没走到最后,便还有希望,即算那可能是虚幻的,但那是他唯一的盼头。
而今日,今夜,终于到了尽头。
宫门前,他甚至希望她不要答应,那说明她心里有他,她依旧在意着他。
可是,她答应了,与他静静相伴走一程,从此以后,她将斩断情丝,她将淡忘情怀,她的心里不再有他。
叮……
一滴水珠坠落石桌,那轻悄的声响在这寂无声息的冬夜里显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惊心。
叮……叮……叮……
两滴,三滴,四滴,五滴……
一滴一滴的坠落,越滴越多,在石桌上晕开一层浅浅的水纹。
在这寒冷幽静的冬夜,大东最完美的第一人泪如雨下,无声的恸哭,无声的悲痛。
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
可是,只有天边冷月相知。
过完了年,再立了春,天气便不再那么的寒冷。
随着气温的日渐变暖,眼见着树木发了芽,眼见着柳条儿抽了枝,再一个眨眼间,便是桃李芬芳的三月暖春。
在这满目翠绿,遍地红花的春日,帝都皇宫里、将军府里,上上下下都无踏春赏花之心,只因离别在即,太仪府选定的七王离朝之日便定在了三月初六。
七人已将朝中政务与继任者交接,各府仆从则早早收拾准备着行装。
三月初五,皇帝召七王入宫,是夜八人于凌霄殿通官达旦畅饮。
一坛一坛的美酒饮下,饮到半夜,酒量极佳的八人也都是醉眼朦胧了,一个个躺着的坐着的倚着的,醉态各异。
最小的南片月倒在长案下,胸前抱着一团被子喃喃着:“以后再也没人欺负我了……真好…真好…”嘴里说着“真好”的人,脸却皱成苦瓜样,满脸的忧伤。
华荆台则趴在案上,双手抱着酒坛嘟嚷道:“早知道那些金子就不要放国库了,我们八人携了,天涯逍遥去多好啊。”
白意马坐得端端正正的,喝一口酒便自言自语一句:“这酒不苦,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丰极则盘膝坐在长案前,右手支颐,左手抱坛,目光静静望着地面,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
宁静远靠在一张椅上,左手拎着酒壶,右手端着酒杯,唇边一抹温柔得近乎虚幻的笑容。
皇逖抱着酒坛一直灌着,时不时说一句:“以后没我看着,你们可都不要惹事了。”
而窗前的软毯上,东始修倚着圆窗半卧半坐着,半醉半醒间,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不怎么真实:“凤凰儿,做大哥的皇后好不好?”
风独影已醉得抱不起酒坛,所以她呵呵一笑,倒在东始修膝边,“不要,大哥是这世上最亲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是其他的人。”
东始修笑了,笑得苍凉,迷迷糊糊里依旧伸过手抚着已自顾舒服的枕在他膝上的脑袋,喃喃念着,“>凤凰儿……凤凰儿……”
那夜,八人俱醉,然后皆倒在殿里沉沉睡去。
殿外守候着的龙荼听着殿里传来沉稳的呼吸声时,悄悄的启开殿门,为倒卧在地上的八人一一盖上棉被,然后又无声的关门离去。
夜深人静,漏转光流。
“咚……咚咚咚……”
远远的更声传来,惊醒了殿中人。
五更已至,离别在即。
东始修起身,缓缓的开口,“该去准备了。”许是因为才醒,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
其余七人亦纷纷起身,可是站在殿中,脚下如有千斤重般不能移动。
东始修看一眼弟妹,然后抬步往殿门走去。经过皇逖时,皇逖轻声道:“大哥,立一位皇后吧。”他希望他的兄长不要一生念着一个永不可得的人而忧苦一世。
“吱嘎!”一声,大殿开启,殿外宫灯投射,明亮的光芒衬得门口矗立的身影格外的伟岸高大。“我是你们的大哥,长兄如父,你们拜我情理之中,可这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有资格受你们的跪拜。”一语说完,东始修即踏步而去。
而殿中,七人闻言,眼中隐隐泪光浮现。
“这一世,我们都只是兄弟,而非君臣。”宁静远望着东始修远去的背影悠悠道,回眸环视兄、弟、妹,浅浅的温柔一笑,“我们八人必是旷古绝今之辈,何作此儿女情态,我们走吧。”
“好!”六人满怀激动,朗声喝去离愁别绪,昂首跨步而出。
走在最后的是丰极和风独影,踏出殿门之际,风独影侧首看一眼并肩而行的丰极,然后自怀中取出一物,“四哥,今年你的生辰我们兄妹是无法相聚了,这块玉…便当寿礼。”
一弯墨色的玉月,在灯下闪着幽幽光华。
丰极一见,顿心头一窒。他岂会不知此为何物,那寄托着他隐密心思的一轮璧月终是分离,从此天各一方。“多谢七妹。”他伸手接过,抬首,便见天幕上冰轮纹洁,疏星淡雅,本是良辰美景,却是断肠时分,一时悲楚难禁,握着墨玉脚下沉重,这“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怅憾必是长伴一生。
重重灯影,八人鱼贯穿梭重重宫阙。
那日,八人分别回到栖龙宫、缔焰宫、静海宫、极天宫、写意宫、金绳宫、凤影宫、幼月宫,由着宫人服侍梳洗,用过早膳,然后各自换上他们崭新的朝服,然后宫中画师前来为他们画下最为辉煌的时刻。
卯时,旭日初升,淡淡金光自天际洒落,大地一片光明。
八荒塔前的六合台上,东始修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赤色龙章朝服,朝服上绣有九龙并日月山河,他高高矗立于台上,金色的阳光洒落一身,周身盈溢着顶天立地的帝王气势。
台下广场,文武百官静立,然后随着内侍一声高呼“七王辞朝”,然后从宫门前一直铺到六合台的朱色毯上,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并肩缓缓行来,百官不约而同目视七王,看他们雍容威严的登上六合台。
六合台上旌旗摇曳,华盖如云。
当中赤红如霞的华盖前东始修肃立如山,他的身后赤色苍龙旗在半空上迎风飞展。
在东始修的面前,七王并肩而立,他们皆头戴九旒冕冠,身着绣有八龙并日月山河的朝服,不同的是朝服的颜色以及他们身后的旌旗的颜色。
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驶往西南方向的马车里,风独影听到“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时,忍不住抬手掩目,左手紧握成拳,慢慢的一道血线自指缝里沁出。
风王车驾之后的一辆马车里,久遥撩开窗帘,看着道旁匆匆掠过的树木,听着风中传来的哀吟,忍不住呢喃一声:“生离与死别,俱为人生之痛,可若能选择,我愿与族人一生天涯永隔,以换久罗山上的万千生命。”
而那时刻,帝都皇宫的八荒塔上,东始修负手而立,眺望远处那七列越走越远的车队,满怀萧索。他的身后,立着玉言天,风吹着他的衣袍凛凛作响,远远望去,直似要乘风飞去。“为师亦要走了,你……”他轻轻叹一声,“珍重。”
东始修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的定定的望着前方。因为他知道,即算回头,亦留不住要离开的人。
帝都里,那曾经最传奇的八人,终在这一刻各分东西。
春风吹绿了草木,春雨润红了百花。
到绿槐蝉咽,看小荷初露,便是夏日来临。
元鼎四年四月底,风王抵达青州,崭新的雍容典雅的风王宫迎来了它的主人。
七月初,风王宫迎来了第一宗大事亦是第一宗喜事——风王与清徽君大婚。
那一日,不只是皇帝及六州六.?王七位兄长亲派重臣携巨礼前来,便是采蜚、南丹、齐桑、元戎、蒙成等各属国、邻国亦派来了使者恭贺风王大婚。
因此那日,风王宫里铺锦挂缎,鼓乐震天,宫人穿梭如云,宾客堂皇气派。
丹阶之上,风独影盛妆华服,头戴大东皇帝御赐的普天独一无二的凤翼翔天的“凰冠”,她负手而立,仿佛是睥睨天下的凤凰,高贵的凛然的俯视着脚下万生万物。
百级丹阶下,臣民、使节跪拜,贺声震天,那恢宏场面当得“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那等盛况,只昭示天下一件事——风独影与久遥结成夫妇。
同一日,帝都皇宫栖龙宫里,摆满了各形各类的白玉,大东皇帝一件一件的挑,一样一样的选,最后目光停驻在一个紫檀木盘上。
铺着墨绸的盘上,卧着一块白璧,环形的玉身上镂空雕琢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雪白的羽翅鎏金之外还镶有各色宝石,凤目上嵌着赤红的鸡血石,白璧的内侧贴着几片碧玉雕成的梧桐叶,整块璧玉流光溢彩华丽夺目。
“将此白璧送往青州,作为朕赐风王大婚之喜的贺礼。”
一旁候着的内廷总管申历微愣,想陛下不是早就赐了许多的奇珍异宝作为风王大婚之礼送往青州了吗?但也只是瞬间的怔愣,随即便回神应道:“是,臣马上着人送往青州。”
申历双手捧起紫檀木盘,小心翼翼的退出栖龙宫。
“你们都退下。”东始修挥了挥手。
“是。”
栖龙宫里侍候着的宫女与内侍都轻手轻脚的退出殿外,可才合起殿门,便听得里面一阵“砰砰当当”的玉碎声,顿时惊得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位能让陛下低头的玉先生已然离开,如今宫中又有谁能劝得了陛下呢?
殿外一干人等莫不是屏息而立,静静等待风暴过去。
那一日,雍州王宫,丰极坐着马车出了城,来到城外的澜河边。这条澜河发自昆梧山,经雍州、青州,由北向南一直流到碧涯海。
七月里,河边槐柳青青,河畔莲叶田田,朵朵白荷、粉荷亭亭玉立,许些翠鸟、彩蝶在莲蕊间翩飞栖息,河中有小舟飞逝渔人放歌,天边有金日朗朗清风微微,十足一巷清丽悠闲的乡野图。
丰极走下马车,走到河边柳树下,他衣袍如墨容颜如玉,立于垂柳之下,顿为那画巷平添了雍容气度,只是眉目间那抹不开的愁思又令画巷笼上一层朦胧幽情。远处渔船上有些渔家女儿窥得丝柳之下那无双玉郎,一时不由都痴怔当场。
他静静望着那滔滔南去的河水,望着天边飞逝的白帆,直欲目光能再远一些,可随这河水这白帆直到青州而去。
许久,他取出袖中玉笛,临风一曲,顿时澜河之上笛音如微雨锦锦,纷纷洒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一曲《燕燕》,哀肠如诉,仿佛一层淡淡的却抹不开的愁雾笼于江河上,让人闻之伤怀。河畔的女儿,得闻此笛,得见此人,无不为之魂倾心暮,可柳丝青纱下,那人正顾自“泣涕如雨”悲楚难禁,又怎知他人亦为他而痴心正结。
“七妹,这是四哥最后一次送你。”丰极眺望澜河,抚着手中玉笛轻轻自语。白玉似的手中一支白玉短笛,笛上坠着一枝墨玉坠子,莹润通透,如一泓墨色月轮。
澜河滔滔南去,不知悲楚,不知疲惫,淌过了春夏秋冬,淌过了岁月沧桑,无尽无休。
同年十月,丰极娶雍州望族杜氏女为妃。
翌年三月,桃李纷芳时,南片月娶谢策为妃。
第十二章 悲欢一线隔
元鼎五年四月中旬,戌时。
入夏后,白日便长了,是以到这个时辰,依有着朦朦天光。
香仪提着一盏宫灯慢慢穿行,她今夜需去闻音阁值夜。闻音阁是宫中乐师们练习技艺之所,白日里丝竹声不断颇为热闹,但夜里却是静悄悄的,派人值夜也只不过是要小心下火烛,反正这禁卫森严的王宫里是不可能进来贼的,所以香仪并不着急。
香仪年初时才满了十五,香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可开着一家米铺,也算是不愁衣食的小康人家,是以她并不愿入宫,虽则侍候着的是青州地位最崇高的人,可为奴为婢又有何欢乐的。只可惜她的父母不认同她的想法,认为可以入宫于他们家来说是无上的荣光,而且还可以亲近他们青州最高贵的女王,那实在是祖上积德才可有的美差,所以在今春王宫征选宫女时便把她送进来了。
香仪家世清白,样貌秀丽,自然是通过了,如今入宫也一月有余了,分在闻音阁里,管着那些乐器,十分的清闲,没有当初想象的屈辱与辛苦,只是甚为无聊,就盼着三年快过,她便可出宫回家了。
经过章华园时猛地传来“砰!”的碎裂声,寂静之中便显得格外的响,吓得香仪身一颤,差点丢了手中宫灯。惊魂未定时,鼻端忽闻着一股酒香,显然方才摔碎的定是酒坛,于是想这不知是哪个宫人如此胆大在偷酒喝,还这般不小心打烂了酒坛,这么一想,便打算作不知走过。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蓦然有歌声传来,如同古琴幽鸣,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让人听着心口痛眼角酸,却又不知为何痛,却又无泪可倾。香仪一时被歌声中的悲怆哀凉所慑,不由呆在了原地,挪不动脚步。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反反复复的唱着这几句,歌声里充满了悲愤凄然,唱到最后已是化歌为哭,那压抑的悲嚎让人听着心生凄凉。
香仪此刻已是全然忘了值夜的事,不由自主循着那声音走去,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唱这么哀伤的歌。
穿过章华园,便见前方泱湖边的亭子里有一人歪斜着身子倚卧着,暗淡模糊的暮光里,依稀可辨那人衣色天青,黑色的长发未绑未束,就这样披垂而下,有的散落在栏杆外,有的蜿蜒垂地,亭外地上有着碎裂的瓷坛,浓郁的酒香随风飘散,显然方才悲歌的便是此人。
香仪越发的好奇了,于是提着宫灯悄悄移步过去,走过木桥,踏上台阶,亭子里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半倚半卧在亭中的栏台上,似乎已睡着了。她一步一步靠近,踏入亭子,终是走到了那人跟前,提灯一照,顿时呆在当场。
灯下的那张脸,是独得上苍垂爱,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极尽奢美,令人一眼便屏息惊叹,天地间竟可有如此无瑕的面容。
看着这张静静睡去的面容,香仪只觉得胸口如有七、八只小鹿在撞着,撞得她神痴魂呆,不知今是何夕,不知身在何地,只觉得看着这张脸,看着这个人,便可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不知不觉中,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那张脸,想知道这是她的幻觉,还是世上真有如此美得近于神灵的男子。
手一寸一寸的靠近,就在她指尖已能感受了他皮肤的温暖时,身后冷风袭来,然后一只手擒住了她的手。
“……”事发突然,香仪惊吓得张口欲叫,可脖子上瞬间便按上一只手,将她冲到喉间的喊叫声生生扼住,然后头晕目眩间,只觉得身子一阵轻飘飘的后退。
待到她能再看清时,便见眼前立着一名白衣女子,长眉凤目,容如冷月,清艳丰神,却周身一股凌厉威严的气势,香仪只看一眼便再也不敢抬头,膝下一软,已拜倒在地,“奴婢拜见风王。”虽没有见过,可完全不需要问,便可知这世间、这风王宫里,有如此气韵的只有一人——青州风王风独影!
“送他回去。”
听得这声吩咐,香仪不由抬首,这才发现风王身旁还站在一名男子,高大英挺,面无表情,正是风王的近卫杜康,宫中之人常悄悄找说其为“风王的影子”。眼见杜康背起亭中卧睡的男子,她这才知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不由心头赫然又失落。
“起来。”风独影丢下一句,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香仪,便抬步离去。
亭里跪着的香仪直到他们走得不见影时才起身,站起身只觉膝下痛疼,可更疼的却是手,方才惊乱中竟是下死力抓着灯柄,这刻醒觉,只觉手指麻痛异常。回首看着亭中曾卧有那名男子的栏台,倏忽明了他的身份——清徽君——风王的夫婿。
将久遥送回英寿宫,看着宫人服侍沉醉的他睡下,风独影才回转自己的凤影宫。
一路上,她沉默不语,杜康也只是静静地跟随身后。
到了凤影宫,倒卧在窗边的软榻上,闭上眼,只觉漫天的疲惫袭来,刹那间甚至想着就这样一睡不醒便好了。
杜康静悄悄的替她斟一杯热茶放在她伸手可及的矮几上,然后又将近旁明亮的宫灯移走,只留丈外一盏烛台,淡淡一点昏黄,不明不暗,恰恰适于放松休憩。
“杜康,久罗山上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他?”许久,榻上风独影沉沉出声。
虽是离开了帝都,可到了这青州,久遥却不曾开怀,亡族之痛杀亲之仇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日日借酒浇愁,夜夜恶梦相扰,沉沦于悲痛悔恨之中不可自拔,如此以往,倒真要应了“生不如死”这话。
杜康沉默了下,才道:“你待他已仁至义尽,他要沉沦悲痛,那是他的事,”
风独影睁开眼看着榻边立着的杜康,片刻坐起身,摇头无奈一笑。在杜康眼中,若全天下与她作对,那便是全天下的错。心头微微一暖,满身的疲态微消,“浅碧山上的别院建得如何了?”
“半月前已道差不多快完工了。”杜康答道,“算起来现在应该是建好了,估计这两日便有信到。”
“喔。”风独影眉头微展,“那叫那边早日收拾出来,然后送他去那边吧,也省得他日日呆在仇人身边而心魂难安。”
杜康点头,“属下知道,我会吩咐那边尽快准备的。”他说完转过身,“你今日也累了,我去吩咐他们送水来,你洗漱了早些休息罢。”
“暂不要。”风独影站起身,按了按脖子,最近伏案太多,便有些僵硬酸痛之感了。“还有好多折子没看完,哪能现在就睡。你倒是可以叫膳房备几样吃食,夜里我饿了时用。”
杜康看她一眼,到嘴边的劝诫又收了回去,只是点点头出去了。
“唉,还是以前好,有三哥、四哥在,哪用操心这么多的事。”风独影自言自语着走到书案前,看到案上堆着的几叠高高的折子,只觉得头痛异常,只恨不得能抱着这些回帝都去,然后丢给几个哥哥。可是……如今再不能依靠他们了,再苦再难的事,亦只能一己承担,只因她是这青州的王,是青州百姓的依靠。
那夜,凤影宫的灯又是半夜才熄。
香仪最近几天,每每经过章华园时总是放轻手脚竖起耳朵,便是鼻子也比往日灵敏许多,只可惜两三日过去了,只闻得草木花香,再不曾闻得有酒香。
这一日,风王难得有闲时,便召宫中乐师为她.吹笛一曲。似乎所有的乐器之中风王独爱笛音,连带吹笛的乐师南乔姑娘便成了宫中的红人,风王有时听完笛曲后还会留她说几句话,这可是宫中其他人不可得的恩宠。
今日香仪是伺奉南乔笛器的宫女,所以在风王听完笛曲示意她们退下后,香仪便将那管紫玉笛送回闻音阁。经过章华园时,一缕酒香隐隐在鼻,她顿时心头一跳,脚下站定。
难道是……
心头隐隐升起欣喜,脚下不由往泱湖方向走去,转过了假山,果然看见亭中有一抹天青身影。不由得便放轻了脚步,按着砰砰直跳的胸口,悄悄的无声的踏过木桥,步上台阶,入得亭子,一眼便瞅见那人抱着酒坛伏卧于石桌上,似乎又在醉梦之中。
她静静站着,静静看着。
那刻傍暮时分,天边有乱云飞渡,夕阳如火轮挂于空中,绯光艳芒将天地映染得明媚异常。可那些明光艳色似也不敢轻扰石桌上醉睡的人,只是柔柔淡淡的笼他一身,褪去了那过人的艳光,只余静谧的霞辉。
如诗般隽永。
如画般忧美。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阳落下,夜幕缓降,香仪也只是静静站着,忘记了身外世事。
蓦然,石桌上的人仿佛梦中受到了什么惊扰,眉心皱起,口中喃喃着“大哥……二哥……久玖……”随着这一声声梦呓,本是平静的面容顿然显出扭曲痛苦之色,“大哥……都怪我……久玖对不起……孩子……啊!”一声惊喊,石桌上的人猛然抬头睁开了眼睛。
那一刻,望着那双眼睛,香仪只觉得天地重放光明,是如此的清亮灼目。
可醒来的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抱起酒坛灌下大口的酒,然后仰着头望向暗暗的天幕,喃喃的念着:“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哈哈哈……大哥,二哥,你们果然是舍不得我,日日入我梦来。”一边笑着又一边仰头灌下烈酒,有的溅落而出,他抬袖一抹,又大声的吟着:“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念着念着,声音又渐渐低下去,慢慢的又含着呜咽之声,萦着欲哭却无泪的悲楚,“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哈哈哈……犹疑照颜色……可是你们在哪里呢?”
那吟哦与大笑声里满是哀恸之情,香仪听着,情不自禁便觉心痛,眼中不由滴下泪来。
她听宫中人讲,风王与清微君夫妻彼此间相处甚为冷淡,各自住在凤影宫与英寿宫里,从不同行同食同宿。她初时甚觉奇怪,追问为何,可宫里的人似乎大都不知详情,而极少知情的则讳莫如深。她甚觉惋惜,因为在她看来,风王与清徽君本是璧人一对,而且从那夜可看出风王很是关心清微君的。只是……何以清微君总是有着这满怀的忧痛呢?
久遥念着念头,猛然起身,抬臂举起酒坛狠狠掷出,“砰!”的巨响,酒坛碎裂于亭外。“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哈哈哈哈……都死绝了,哪还有人可照!
呜呜……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一边念着一边又呜呜悲嚎,那股抑郁直欲人断肠。
“清……清徽君,您别哭了。”香仪终是忍不住出声。
不妨亭中还有别人,久遥猛然移首,看着暮色里立于亭边的少女,顿然吃惊,半晌不能反应。
香仪看着那张面孔上满是泪痕,偏生还是俊美得慑人,不由得又是看呆了。
片刻,久遥看着她道:“你叫我不哭,可小姑娘你又为何哭?”
香仪闻言,顿脸红的辩解,“我……我才没哭!”
“那你脸上是什么?”久遥指着她道。
香仪抬手抚脸,满手温温的,想起方才的情不自禁,不由得又羞又窘,“这…这是……方才下雨了淋的!”情急之下慌不择口,可说完了自己都觉得这借口可笑,顿时低了头再不敢抬起。
久遥看看亭外,道:“你不如说你方才掉湖里了,这也比说下雨淋的来得可靠啊。”
“我……我……”香仪窘得不知要如何应答,一抬头,看着对面那人眼中的取笑之色,急得脱口道,“那你方才又为何而哭?”
久遥神色一敛,眼中又浮起悲伤。
香仪顿时后悔失口,却又不知要如何挽救,正为难时,久遥却叹了口气,道:“小姑娘,我哭自然是因为伤心。”
“你……有何伤心的事?”香仪不由追问。看着对面的人,如此年轻俊美,如此的尊贵不凡,又拥有风王那等绝世无双的妻子,还有何不美满的?
久遥目光看一眼这韶华才露不识人间悲苦的少女,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道:“看你手执紫笛,你是这宫中的乐师吗?”
香仪忙摇头,“我……奴婢是闻音阁的侍女,名唤香仪,今年春才入宫的。”虽然入得宫了,可香仪对这种自称还是甚为不惯。
“喔。”久遥对香仪的称谓并不在意,目光只是凝在那管紫玉笛上。
眼见他不说话了,于是香仪又道:“今日风王召南乔姑娘吹笛,奴婢是奉命将笛送回闻音阁的。”
久遥闻言目光一闪,然后道:“你这笛借我一吹如何?”
“当然可以。”香仪赶忙将紫玉笛送到他跟前。
久遥接过竹笛,扯了衣袍轻轻擦拭,然后凑近唇边,恍然里,一曲《解忧曲》便破音而起。
笛音流泄,如同山涧清泉,澄澈透亮,汩汩而流,淙淙而去,所过之处,百花烂漫,草木葱葱,显得生机盎然,清旷怡神。
香仪听着,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实想不到方才满怀悲恸之人竟可吹出如此清澈出尘之音。待一曲完结,她脱口赞道:“清微君你吹得比南乔姑娘还好听。风王那般爱听笛,若你吹与她听,她定然欢喜。”
久遥听得这话不由得微愣,“风王爱听笛?”
自入青州以来……其实该说自他身体大好后,他与风独影便是极少见面,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开对方,即算是同在这王宫里,两人也可十天半月不碰上一面的,而凭以往他对她的了解,却还真不知她喜爱笛音。
“是呢,宫中那么多乐师,独有吹笛的南乔姑娘常得风王宣召。”香仪答道,看着久遥,心里微有些奇怪。
久遥垂眸看着手中紫笛,脑中不由想起当日东溟海边,那时候她赞他笛音“仿佛云霄之上天池里的水和着轻风缓缓飘落”,心头一时怔忪,可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个吹笛人,顿时冷了眉眼。起身将笛还给香仪,“小姑娘,眼见天色晚了,你要去还笛可得快些了。”
“哎呀!我又忘了!”香仪一声惊叫,接过了紫玉笛便往亭外走,可走出几步,忍不住回首。
浓浓暮色里,亭中一人凭栏而立,挺拔孤峭,令人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前去。
看了片刻,无由的轻轻叹了口气,才抬步离去。
四月二十一日,巳时。
风独影在紫英殿里与群臣议事。
自通了久罗山后,如何处置山的另一边亦即碧涯海边的山尤部族便成国中重事,今日便是就与山尤是缔结绑交还是派兵征服一事商议。
对于这样的事,群臣中向来都分两派意见,战与和,是两个极端,从来不可能统一。
正在群臣各抒己见之时,殿外忽传来喧闹声。
“清徽君!清徽君!快请随小的回去,这里到紫英殿了,可不是英寿宫,您走错啦!”
“走开!我喝得正开怀着,你们别扫我的兴!去去去,唤些美人来这紫英殿歌舞为我助兴!”
“清徽君,要看歌舞咱们回英寿宫行不?这紫英殿是议政之地,哪能进去的。”
“谁说不能进的?我偏要进!快,去唤美人来!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唉呀呀,美人何处呀?莫不都是血污游魂归不得呀!”
听着殿外久遥醉熏熏的叫嚷声,大殿里群臣不由缄默,目光齐齐望着玉座上的女王。清徽君日日醉酒之事他们也略有耳闻,但还不曾亲眼目睹过,倒不想今日竟是醉到紫英殿来了。
“清徽君,我们回去吧。”殿外服侍久遥的内侍哀求着。
可久遥抱着酒坛一屁股就在阶下坐着,“就会嚷着回去,可能回去哪里呢。你没见'万国尽征成,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傻子,哪里还有地方回去呢!”
殿中群臣闻之却是齐齐一愣。
“清徽君,您小声点,紫英殿里风王与大臣们正在议事呢,可别吵着了。”内侍小声的劝着,想要拉起久遥,可久遥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样,怎么拉也不动。
“哈哈哈哈……议事?议的是什么事?议的可是杀人的事?”久遥大笑,笑声里尽是冷俏嘲讽,然后又朗声吟道,“兵戈不见老策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仿庭阁?”
听着殿外传来的声音,殿里群臣这刻已是明了,清徽君这是借醉酒吟诗讥讽朝事。
各自眉头一皱,移目望向玉座上的女王,只是女王面容冷然,看不出喜怒。
殿外久遥又继续吟着:“戎马不如归马遥,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清徽君,求求您莫要念了。”内侍哀求着,一边小心的看着那闭合的殿门以及殿前守候的带刀侍卫。眼前的清徽君是女王的夫婿,身份尊贵,这些侍卫自然是不敢动的,可就怕殿中女王一怒之下,治自己一个侍奉不力,命人斩了,那才是可怜。
“你不要我念,我偏要念!”久遥将酒坛一抛,站起身来,转头正面对着紫英殿,朗朗吟道:“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苛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声若金石,响彻大殿。
殿中群臣有的动容,有的拧眉,正待反应时,玉座上的女王蓦然起身,群臣不由微惊。只见风独影疾步走至殿门前,一把拉开殿门,便看到阶前立着的久遥,黑发散乱,形容颓丧,满身的酒气,但站得直直的,双目定定的看着这边。
两人静静对视,各自目光冷峻。
片刻,风独影回首吩咐殿中:“今日朝会散了,改日再议。”话落即抬步出殿,却是不理会阶前站着的久遥,径自往前走去。
可她不理久遥,久遥却是跟着她走,一边跟在后面,一边叫嚷着:“风王小心脚下,你没看到地上躲着好多的人呢,他们一个个睁着空洞的眼睛,伸着血淋淋的双手向你摸来呢!”
风独影不为所动,继续前走。
“唉呀!风王,你前面好多的怨魂走来!都满身的鲜血,他们都在说是你杀死了他们,要向你索命呢!哈哈哈哈……这些鬼魂的胆子可真大啊,竟敢向堂堂风王索命!佩服!真是佩服啊!换作了我,就不敢向风王索命!”久遥惨笑如哭,一路东倒西歪,可脚下却不曾停缓,不远不近的跟在风独影后面。
而跟在久遥身后的内侍听着他如此不敬的话,直吓得胆颤心惊,却是不敢出声,只能放缓脚步,远远跟着。
眼见风独影不理不睬,久遥又道:“风王,你慢一点走,你走这么快难道是怕他们找你索命?唉呀,若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这么多的恶鬼幽魂都跟着你,你有多少条命可以还啊?只怕是千刀万剐也还不够啊!”那话中的刻薄怨毒是闻者心寒。
风独影猛然止步,回身盯住久遥。
久遥亦站住,无畏的又满不在乎的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雪似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袖中双拳捏得紧紧的,凤目里射出又冷又亮的光芒,就仿佛是明利的宝剑,下一瞬便要脱鞘而出,痛饮鲜血!
那等冷酷戾气已吓得久遥身后的内侍浑身发抖,不自觉的便往后退去,可久遥却昂首相对,冷眉冷目,毫不退让。
风独影抬步,往久遥走来,走到离他三尺之距时停下,凤目里那种激烈的利光已然褪去,双眸如同冰镜,清晰的倒映着久遥的身影,可是再不能窥视镜后她一分一毫心绪。
“人也好,鬼也好,神也好,凡是站在本王对面的……”她一字一字冷冷吐出,抬臂,如同挥下宝剑一般决然划下,“本王皆杀之!”话落的同时,广袖扬起强劲罡风,拂起两人衣发飞扬。
说完那句话的风独影全身流溢着一股浩瀚气势,?仿佛她挥袖间便能荡平天地,眉眼间尽是坚毅凛然,让人一眼看着便要为这种强大而生出折服臣拜之心。
可久遥毫无惧色,冷冷嗤笑:“鬼神亦可斩杀,风王好气魄啊!”
风独影下颔微抬,冷冷看着久遥,“你若要站在本王的对面,那尽管提刀前来!”说完,她掉转头大步离去。
身后,久遥定定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胸口里激绪翻涌,却辨不清是恨是愤是悲是痛,郁结之下几欲发狂,不由得狠狠抬脚一踢,直将道旁的一盆芍药踢飞丈远,“砰!”的花盆摔裂,那紫芍萎顿于地。
身后的内侍吓得噤若寒蝉,而久遥看着地上那株紫芍怔怔出神。
许久后走过去,拾起泥土中的紫芍喃喃轻语着“对不起。”然后不顾泥污抱着那株紫芍离去。
而风独影一路疾走,回到凤影宫挥退那些迎上前来的宫人,直奔寝殿而去。
寝殿里,凤痕剑静静的挂于床柱上,风独影一步一步走至床前,抬手取下宝剑,坐于床榻上。手掌抚过剑鞘,停在了剑鞘上镶嵌着的宝石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鲜红如血的宝石,然后她伸臂抱剑于怀,侧首相偎。
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她怀抱宝剑,仿佛抱着她一生的依仗,孤茕而高傲,脆弱而坚强,如此矛盾复杂的情态却同时在她身上显现。
殿门前,杜康静静的看着她,然后又静静的离开。
走出凤影宫,他径往英寿宫而去。
英寿宫里,久遥抱着那株紫芍坐在庭前的台阶上发呆,目光怔怔的望着地上,神魂却不知漂游何处。
感觉到身前有阴影投下,他抬头,便见杜康立于跟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低头看着青石板的地面。
“你用不着提醒她杀了很多的人,她比你更清楚她剑下亡魂无数,她亦知道她死后必入炼狱。”
蓦然听得杜康说话,久遥抬头惊异的看着他。
这个人是如同风独影的影子般存在着,他的眼中从来只有风独影,他的地位也甚是超然,普天之下除了听从风独影的命令外,便是皇帝的旨意他也不会理会,是以若没有风独影的吩咐,他从不会去理会她以外的人与事。便是当日听从风独影之命照顾受伤的他时,亦就只是本份的照顾而已,从未有一丝多余的话与行动,而此刻他竟然会主动走来跟他说话,怎不叫他惊奇。
“她不哭不怒不喊不叫,不代表她不痛不悲不忧不苦。”杜康说着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浮现一丝表情。
久遥闻言不由一愣,似乎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而杜康说完了这两句,转过身便走了。
久遥猛地站起身来,“慢着。”
杜康停步,回转身看着久遥。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久遥目光看着怀中的紫芍。
杜康看着他,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斟酌着有无与他说话的必要。
久遥垂着目光等待着。
“我跟她是一条命,她痛她苦的时候,我也会不舒服。”
等了半晌才传来杜康平平的声音,可就是这样平平的不含一丝感情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久遥心头如被生了锈的针刺着般,又涩又痛。可是……他怎能心软,不然那些死去的族人怎么办,他们如何能闭眼,他们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她杀人都可面不改色,难道还受不住这样几句话不成。”
听了久遥的话,杜康若古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光。“在世人眼中,包括你的眼中,她是个武艺高强的将军,强大如铁铸般毫无破绽。”他微微一顿,平平的声音里泄出一丝怒火,“可你们都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躯,她还是一个女人。”
久遥一震,抬头看住杜康。
杜康目光冷冷的看着他,“天下的女人这刻都在做什么?”
久遥目光一闪,没有回答。
“千百年来,天下的女人做的大体相同。她们中辛劳者或许这刻在耕织刺绣,在抚育儿女,在喂养家畜;清闲者这刻或许在抚弄琴棋,在品评香茗,在赋词说愁。”
杜康唇角微微一勾,似乎是一抹笑,可在那没有表情的脸上看来却达不到笑的效果,只是怪异的一丝扭动。
“是的,在这些女人绣着鸳鸯赏着花月之时,她拿着刀剑在杀人!”他冷冷的目光如一支利箭扎在久遥的面上,“你以为她想要杀人?喜欢杀人?最初的她也是躲在兄长身后的弱女。可当年龚氏攻破惠城,将城中妇人、女子圈于一处以供玩乐,混乱之中九岁的她也被抓去,在其他人只会凄嚎恸哭时她捡起了地上半截断剑刺中了扑向她的士兵,而后更是连刺三人,才等来了兄长的救援。亦是因此,他们八人于惠城愤然举族,她便在九岁稚龄拿起了利剑,踏上血腥征途,直到如今。”
“九岁便执剑……”久遥瞳孔一缩。当日东溟海边曾听她谈起往事,知她自幼艰难,可那也只是停留于“她曾历无数凶除”这样说辞上,并不曾真正的了解并想象过她所历之事,此刻听得杜康说来,不由得心头发紧。
杜康却无暇理会久遥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唾弃杀人,也憎恨杀人,因为你是有良知而干净的人。你自然不会知道一个有着良知的人杀了人后所要付出的代阶!
让我告诉你,杀人后那份血 8165." >腥味永远都会萦绕在身,被杀之人那恐怖的神情永远都会铭刻在心,你会有很长一段时日都做着噩梦,神魂难安。你会觉得自己肮脏恶心,那份对自己的憎恶更是如影随行,并且你的身体里会烙下“杀人者”的烙印,一生背负罪孽,不死不休!“久遥瞪目看着杜康,说不出话来。
杜康看着他,胸口堵着一股愤慨之情。因为他,风独影忍痛与兄弟分离;为了救他,风独影如同剐心一般舍了丰极,待他不可不谓情深义重。可这个人回报她的只有仇恨,只有冷漠!
“我只想告诉你,你不用疯言疯语去刺她,这天下间如你般认定她是仇人、恨着她的人有许许多多,可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勿须刀剑相刺她已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所以你用不着再以仇恨相加。”
“啪!”久遥抱在怀中的紫芍掉在地上,可他完全没有感觉,只是呆呆看着杜康。
杜康说完了这些话不再看久遥一眼,转过身便离去。
“你……站住。”久遥唤着他。
可杜康不于理会。
“你站住!”久遥快步上前拉住他。
杜康只是轻轻一甩,便将久遥甩开,只不过他没有再走,而是站住看着久遥。
久遥瞪着杜康,胸膛起伏,显然是情绪激动,可叫住了杜康,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
杜康也不动,更不言语,只是站着。
许久,久遥回身捡起地上的紫芍,轻柔的拂过花瓣上的尘土,那动作看在杜康眼中分外刺目,不由冷嘲道:“你待一枝花都如此温柔,待一个救你性命的人却冷言冷剑相向。”
久遥手下一顿,然后继续拂去尘土,轻轻的带着无尽的惆怅道:“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与她之间横着无数冤魂,可我与她还是夫妻……我能如何待她,你又叫我如何待她。”
听着久遥的话,杜康微有怔忡。
看着那个茫然抚花的人,想起久罗山顶遍野的尸首与血伯,不由愤恨消失,心头沉涩,静默片刻,他道:“当日久罗山上她说久罗的亡是因她而起,虽她不曾杀你族人,可这一份罪孽她已背负着,她会永远记着久罗山上的血祸。所以我只求你,安安稳稳的过你的日子,不要再去刺痛她,因为…”杜康说到这语气一顿,片刻后才艰难而苦涩的道,“天下人对她的仇恨她都视若无物,能让她痛并苦的寥寥可数,而你便是那能伤她的人。”
久遥全身一震,抚着花瓣的手都不由颤栗。
“她今日虽立于大东帝国的顶峰,虽受万人臣拜,虽享富贵荣华,可在我看来,这些远不足以偿还她二十多年来所速受的痛与苦。”杜康平平无波的声音里终是带出的痛惜,“若她真如外表那样冷酷无情,或她还能过得舒坦些。”
“为什么……”久遥依旧背着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声音里隐隐约约流露痛楚,“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
杜康沉默。
“为什么?”久遥哑声追问。
许久,杜康才开口:“七年前的她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可跟在她身边的这七年我却看得很清楚。每有战事,她都身先士卒,每有危险,她都立于最前方……”
久遥的手不由捏紧了花瓣。
“无论是在北海还是久罗山上,她身为大将,可她总是亲身涉险,而让士兵站在她的背后。她自己或许都没有发现她心底里藏着的自毁之心,可我知道她是想死,而她那等个性之人又岂会自绝于世,所以唯有马革裹尸才不愧她百战身名!”
久遥心头一颤,猛然转过身来,盯着杜康,满目惊骇,“为什么她会想死?”
“一将功成万枯骨!到今时今日,她脚下有多少枯骨亡魂,那是数也数不清!阵前斩敌,杀孽如山之重!部众失亡,折骨断筋之痛!这些,有的 4eba." >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她却是日积月累压于肺腑!更何况……”杜康微微一顿,才看着他,无比艰涩的道,“当日帝都她不是已亲口告诉过你,她的亲哥哥死在她的剑下。”
“那是……”不知为何,久遥心头寒气沁出,“风青冉当年乃是雍王刘善旗下的人,他与她……自是两军对垒之际死于战场。”
杜康摇头,“是攻破青州,他们兄妹相认后,由她亲手所杀。”
久遥又是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望着杜康,“既然兄妹相认了,那为何要亲手杀了他?”
杜康不语。
可久遥作为顾云渊时已历红尘已参朝政,早非不解世事之人,所以只需往下一想,心中便已明白了。
风青冉,世称“青冉公子”,乱世里慧冠群伦惊才绝艳的人物,雍王刘善的义子,雍王军中的第一人。刘善与他这一对异姓父子,自始至终,父予子以信任,子回报父以忠诚,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都是一段恩义佳话。而风青冉与风独影,自襁褓分离,十数年生死不知,可再相逢时,却一个在雍王旗下,一个在东王阵中,血亲变敌人,造化弄人,何其无情。
“她曾说过,她的哥哥那么小便以血养她以命护她……”久遥喃喃着。当日她说起时面上一派骄傲之情,以她的哥哥为荣,那么……当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人,杀掉自己寻了十几年、曾以血养她以命救她的亲哥哥时,那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想起风青冉,杜康那七情不露的面孔上终是流露出眷怀之情。“风王的七个兄弟自然都是人中之龙,丰四更是被誉大东第一人,可在我看来,他远不及青冉公子洒脱,青冉公子才是真真正正风标绝世之人。”
闻言,久遥略感惊异,不由抬眸看着他。
杜康这刻眼睛望着远处,眼神中尽是追忆,显然他的神思已飘回了昔日。
“公子当年没能回去找回风王,是因为他被乱兵欲断了一条腿,垂死之际被当年还只是一名百夫长的刘善所救。刘善待公子视若己出,公子亦视他如父,因此当年乱世群雄里刘善虽是才干最为平庸的,但有公子助他,他一个小小百夫长也变成了坐拥青、雍两州的雄主。”
久遥听着,忍不住开口追问:“那……他们兄妹又是如何相认的?”
“公子打出名声后,曾布告天下找寻浦城失散的妹妹,风王当年只是幼儿不知道详情,但陛下怎会忘记,当年虽是当掉了襁褓里的玉环和银链,但一直留着襁褓,那便是相认的凭证。只是……”杜康轻轻一叹。
“只是什么?”久遥忍不住追问。
“陛下看到布告后便将身世相告,风王思量后派南宫秀送信与公子,而公子得知亲妹为当世名将,他当即大笑开怀,道”从今可放心也“便烧毁信件,再不提兄妹相认之事,是以天下间只数人知晓他们的关系。陛下兵围青州之际,曾私下写信与公子,想以他们兄妹之情劝服公子,公子断然报绝,道”生不做叛臣,死亦为雍鬼“而死守青州。尔后城破,公子不惜性命,与陛下道”汝当杀我,才可坐稳江山,才可断雍王旧部之念“。”杜康说到此,眉目飞扬,显是对风青冉敬仰至极。
久遥听得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叹道:“这风青冉确实潇洒果断,不愧为乱世英豪。”
杜康听得这话,不由转头看他一眼,“当年雍王帐下良将能臣寥寥可数,自是无法与陛下他们相比,不但八兄妹个个名将,其部下亦是英才济济,所以当年战到最后,公子是无将可派,无人可用,青州才是城破人亡。”
久遥听到这已是明白了因果,忍不住长长叹息:“是以为免兄妹生隙,最后是她亲自杀死亲哥哥?”
杜康点头,目光变得沉郁悲伤,“那日傍暮,夕阳红得像血一样,公子就坐在窗前,窗外有一树梨花,白得像雪,她推开院门进来,那是他们兄妹第一次相见,亦是他们兄妹的死别之期。她用的是凤痕剑,公子的血溅上梨花,那时刻她的神情……就仿佛是杀死了她自己。而这些年,我恨着她,又守着她……到了今日我却只愿她余生能得欢愉安宁。”
久遥心头生出复杂的感觉,怔怔看着杜康。眼前的人欣长英挺,武功高强,本是一个许多人都会敬佩欣赏的优秀男儿,可他摒弃这世间的繁华与欲念,冷漠而沉默的做着一个女人的影子,一生以她之忧欢为己之忧欢。
“你何以待她至此?”
杜康沉默,许久后,他才沉声道:“我自幼即被刘善选为青冉公子的死士,本是命若草芥之人,可公子待我亲厚如兄弟。他死前不许我跟随,把我托付给他的妹妹,也把他的妹妹托付给我,让我们彼此依存。所以我与她同命,她痛我亦痛,她悲我亦悲,年年月月的累加着,若有一日她再也无法承受时,我便一剑带她离开。”
久遥震骇无语,呆呆看着杜康,心头脑中,混乱一片,杜康转回头,看着久遥,那漠然的面孔上有一双亮如冷电的眼睛,“你刺她一剑,她面不改色,不是她冷心冷血,而是她已习惯了世间一切的疼痛苦难。”他说完这句话后,再不理会久遥,径自离去,转眼间便消失了背影。
英寿宫里,久遥呆呆站立许久,然后弯腰拾起那株紫芍,又寻来了花锄,将紫芍种在庭中的花坛里。洒了些水,洗净花瓣上沾着的泥尘,看着亭亭立于土中的芍药,暗想或许到明年,这花坛里便会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只是明年他又在哪呢?拍了拍手,他转身走出英寿宫。
穿过重重庭院宫阙,来到了凤影宫前。抬首仰望眼前华丽气派的宫殿,想着曾听人说过,此宫的格局、内里的摆设一一比照帝都皇宫里的那座凤影宫。其实不止风王宫,听闻其他各州的王宫亦都是比照帝都里各王曾经居住过的宫殿,日后史书将如何评价大东的开国之君暂还不得而知,但他待其弟妹的情义倒真是无话可说。
凤影宫前的侍卫及侍从看到阶前立着的人皆是一愣,他们自然知道这是清徽君,可请徽君虽是风王的夫婿,却从未来过凤影宫。一时左右都还在犹疑着是先禀报风王还是直接迎他入女王宫中时,久遥已径自跨入宫门。
久遥虽是不曾来过凤影宫,可他已听得有鸟鸣之声,循着声音他径往里走,不一会儿便到了风独影的寝殿前。
殿前庭院里一株高大的梧桐村,村上栖着一只通体青碧的美丽大鸟,一双金色的瞳眸蕴着熠熠明光,顾盼间如冷电四射。眼见着久遥前来,那青鸟张翅飞下,直扑向久遥,冲他“嘎嘎”啼鸣,极是亲热。
久遥看着青鸟不由微微一笑,“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一年多的日子,已让当日东溟海边上的小鸟长成了大鸟,此刻身长三尺有余,羽翼丰盈,利嘴铁爪,已颇有猛禽风范。
青鸟一边鸣叫,一边围着他绕飞数圈,仿若在欢迎他。
“好了,好了。”久遥笑着挥挥手,青鸟才是飞回梧桐树上。
穿过庭院,步上台阶,从敞开的殿门便可看到床榻上怔坐出神的人,那抱剑而坐的孤傲姿态,瞬间灼痛了久遥的眼睛,胸胜如有无形利刃翻搅,一阵阵的撕痛,却看不见鲜血。
脚步声惊动了风独影,她抬首,一眼便看着了门口站着的久遥,顿时她抱剑的手紧了紧,可人依旧坐着,也没有说话,只是冷然看着久遥。
久遥跨步入殿,缓缓走至风独影跟前。
从宫前一直跟在久遥身后的侍从悄悄往殿内望一眼,见两人神色都平静,想来女王不会怪责,便又悄悄退下。
殿中两人,一坐一站,一时皆无言。
久遥看着风独影怀中的宝剑,古朴的青色剑鞘上雕着一只凤凰,凤凰的目中嵌一颗鲜红如血的宝石,形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便会展翅飞去翱翔九天睥睨万物。当日东溟海中救起她时,昏迷着她的手中依旧紧握着的此剑,想来这就是凤痕剑。
她凭此剑征战天下,建不世功业,她亦是用此剑了结她唯一亲人的性命。
这是一柄杀人的剑,一柄饮无数鲜血的宝剑!
而名震天下的风王,就这样抱着她的剑,仿如抱着她的半身。
久遥蓦然心头发酸,一股怜惜油然而生。
“我并不恨你。”
寂静的殿中,忽然响起久遥的声音,如同水滴深潭。
风独影微有震动,移眸看他一眼,入目的人敞开的外袍里一角中衣雪白,眉笼哀色,显得格外的清瘦。自醒后,他穿白穿黑穿青穿褐,但再不着红衣,曾经他喜欢的热情温暖的红,如今在他眼中大抵就是冰冷的血海。
久遥的目光自凤痕剑上移开,看着风独影,神色平静里带着深沉的苦楚,“我恨的是我自已,久罗的浩劫完全是我一手造成。”
听了久遥的话,风独影没有反驳与不争辩。她并不想与他理论久罗的浩劫到底是谁造成的,在惨剧之后来说这个毫无意义。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若我们久罗族人一直盘踮久罗山上闭山锁族,大东是容不得国中有国,总有一日会要派兵踏平了久罗山的,就如同你们征服北海一样。”久遥眼中的苦楚越发深重,“可是……山尤部族就仿佛是另一个久罗族,本是无忧无虑,偏偏祸从天降。”
风独影垂目默然。
“我的族人本只是单纯的想不受干扰的生活在山上,可一夜之间,便血淹青山,尸填碧湖……”久遥说到此处忍不住抬手捂目,“我不能忘那一夜的久罗山,忘不了山上那些死去的族人……我一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是你的兄弟杀死了我的族人,是我让大哥撤去了雾障才酿成惨祸!我看着臣民对你的山呼跪拜,我就会想起这金璧辉皇的王宫全是鲜血与尸骨堆彻!无论我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那些死去的人都在我眼前,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亲人的冤屈声总是萦绕在耳!”
风独影静静的听着,静静的维持着抱剑而坐的姿态。
“我恨着我自己,我想救我的族人,可最后害了族人的却就是我!”久遥放开手,眸中蕴着深沉的痛楚,偏又是一片清明。
风独影抬眸。
两人静静对视,彼此眼中的悲凉疲惫一目了然。
顾云渊与风独影可以无忌相交,易三与风独影可以坦承相待,可如今隔着血海深仇,交缠着恩义情怨,无论是身与心都已不复当初。他与她,是久遥与风独影,是世上最近又最远的人——夫妻。
许久,风独影道:“浅碧山的风景不错,你去那边休养一阵吧。”
久遥一笑,淡淡的辩不出喜忧,“好。”
尔后,两人又是沉默。
又过得片刻,风独影起身,将怀中宝剑挂回原处。
久遥目光看着凤目上那如同泣血的红宝石。
“我若要找你的兄弟报仇,你会杀我吗?”
“会。”
“你杀了我可会伤心?”
“会。”
“我死了你会哭吗?”
“不会。”
一问一答,如此干脆,可隔着一丈之距相对而立的两人心头早已是百转千回欢痛交夹。
“伤心了为什么不哭?”久遥面上有着淡淡的笑,看着对面清姿素影的女子,一颗心如泡在盐水里,又软又酸,还夹着阵阵火燎似的疼痛。
“本王不哭。”风独影下颔微抬,自然流露出傲气。
“傻瓜,你不哭别人怎知你伤心。”久遥轻叹,叹息里萦着脉脉怜爱之情。
那样的语气与目光令得风独影微有怔愣,可还不及领悟,久遥又一声深深的叹息传来:“可就是这样的你才让我心痛难禁。”
刹时,风独影呆立当场,满目惊愕的看着久遥。
可久遥却已转身离去,怅怅幽幽的吟道:“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殿中风独影呆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头乱绪纷纷,正是理不清,剪还乱。
元鼎五年五月初,清徽君旧疾复发,前往浅碧山休养。
及至后世,风氏王族将浅碧山别院又作添建,这浅碧山便成历代王族休养之行宫。
久遥走后的第二日,风独影于含辰殿处理政事时,内侍来报,国相徐史求见。
“宣。”
不一会儿,徐史便到了,“臣徐史拜见风王。”
“国相免礼。”
七州国相里,徐史是最年轻的一位,现年三十六岁,为人端方持重,颇有君子之仪。
“臣谢风王。”徐史起身。
“国相何事求见?”风独影看着阶下的臣子问道。
“臣今日来,是为劝谏风王勿要出兵征伐山尤。”徐史抬首望着风独影道。
“嗯?”风独影挑眉看着他。那日紫英殿里商议之际,徐史作为国相,却一直不曾发言。
“是征伐山尤还是缔结邦交,臣也一直犹疑难决,及至昨夜收到清徽君的信后,臣才是忧然大悟。”徐史一边说道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风独影闻言不由一怔,久遥给国相写了信?
而一旁侍候着的内侍早是上前接过徐史手中的书信,然后走至王座前呈给她。
取过信纸,凝眸看去,所谓的信,其实不过就两字:王、将。
看着这两字,风独影正疑惑,徐史却已开口:“将者,需能兵善战,为的是护国拓边;王者,需仁德贤明,为的是百姓安康。”
风独影心头一动,凝眸看着信不语。
“风王此刻是青州之主,一州百姓皆仰望于风王,百姓所求者莫过于衣食丰足,一家平安。而战事一起,必然是要征粮征兵。征粮,即从百姓口中夺食;征兵,战场刀剑无眼,必令百姓痛失亲人。此皆非王者之德也。”徐史慷然而道。
风独影抬眸看向徐史,瞬间,脑中忽然掠过昔日金殿上侃侃而谈的顾云渊,那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若是……没有久罗山上的血祸,那么此刻向她叙说王将之分的必然是久遥,一时神思怔忡。
徐史一番长论后,却见风王只是怔坐不语,倒有些费解,他垂首再道:“臣若言语冲撞风王,还请风王恕罪。臣为青州的百姓请命,请风王体恤百姓之艰难,一票一兵,皆为百姓之命。况且征伐山尤,乃是对外用兵,须得请旨于陛下,即算陛下允旨,朝中亦少不得”君逾臣伐“之论。”
听得最后一句,风独影一惊,思及了帝都的那些弹劾。诚然,此刻确实不宜出兵山尤,无论是朝局还是她自身……默默叹一声,她道:“本王允你所谏。”
闻言,徐史侧是愣了愣,他素知风独影之禀性,决非如此容易劝说之人,可抬首目光掠过她手中的信,心下倒有些明了。
“王与将,各司其职,而本王则要弃将为王,如此论调……”风独影微顿,然后淡笑摇头,“虽是新鲜却也有理。”
徐史听得,放下心来,拜倒于地,“臣为青州百姓叩谢风王。”
风独影起寿步下玉阶,伸手扶他,“其实该是本王替青州的百姓谢谢你这位贤相才是。”
“不敢。”徐史不敢真让她相扶,忙自起身。
“自至青州以来,本王肩上便担下了一州.99lib.重担,幸而有国相在,本王肩上的重担才是卸了一半。”风独影道。这徐史当初于朝中任职侍中之时,亦常见他进谏于皇帝,只当他是严玄那样刚正不阿的直臣,如今至青州一年,倒是见识了这位国相的出色才具,堪当贤相。
闻得如此诚言,徐史心头震动,可面上却力持平静,躬身垂首道:“臣能辅佐风王,乃是臣之幸。”
风独影移步走回王座,“国相便替本王上书奏请陛下,于久罗山南面设置边城。既然此城对着碧涯海,有道是‘碧血丹心化忠魂',它守护的是我大东的边疆,便叫’丹城‘吧。”
“是。”徐史垂首应道。
“你去吧。”
“臣告退。”
送往帝都的奏折很快便批下来了,皇帝允风王所请,于是久罗山南面坡地而起修建了一座城池,尔后又迁万户过去,此城便为丹城,及至后世果然起到护边守疆之用。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