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时代人生之三国启示录》 引子 “葛侯败了!葛侯败了!”无论多么希望得到个捷报,噩耗却毫不留情地像瘟疫飞驰四散。没有什么消息会比这更糟糕,炎兴元年(公元263年),成都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寒冷、僵硬、惊慌失措。“葛侯人呢?他怎样?”乱纷纷的人们问出同样的话。流星马上年轻的骑手哭道:“葛侯殉国于绵竹。”死亡明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有时偏偏沉重到使人无法接受。没人相信葛侯——武乡侯,就这么随随便便死去了,死前不曾传回一个战争的喜讯,甚至没有战败的邸报,既无胜利、亦无失败,宛如把一粒石子随手往池里一丢,它理所当然地沉落。而堂堂武乡侯,怎能理所当然地死去呢?人们一面怀疑死亡的真实,一面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真的,一旦相信,便像有什么严重的伤口从身躯内部开始糜烂、坼裂,不但败坏了大部分人的生命,也败坏了整座成都城。 我便生活在成都,我是从五脏六腑的深处感到剧痛的人之一。虽然好些年前便猜到成都会迎来这么个晦暗的季节,却没想到它到得这样快,并且以武乡侯之死为开端,或许也将以此为结束。越来越多的百姓向四面八方的山林逃散,曾经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来这座锦绣繁华之城,他们满怀希望、勤恳耕耘,认为能世世代代安享太平,在武乡侯的庇护下颂扬天子英明。我是指,另一位武乡侯,他是日前殉国者的先父,他拥有那么光灿、明亮的名字,有时我会觉得,默默诵念他的名,唇齿间便要承受灼人的温度。“倘若为了他,死也可以。”不知有多少人这样想。在他亡故时,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不知有多少人号啕:“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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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替他一死,我绝不会推辞……假如可以。” 结束了吗?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身体里仿佛拥挤着无数精灵,它们盘旋、碰撞、飞舞,要我做个抉择。是伴随国家一道死去,还是及早抽身,像普通老百姓那样,逃去到山野躲避兵霾;或者做出虔诚匍匐的顺民姿态,向胜利者谄笑献媚;或者……我是否可以当个旁观者?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了我一跳,一边承受崩陷之痛,一边从痛苦中超拔出来,单单做一支笔、一双眼,凝望、记录,发出远远的叹息。难道一个血性男儿,能够这么做吗?先生谯周,是这样对我说的:“天下没有不灭亡的国家,却不该断裂了史籍。承祚把班(班固)、马(司马迁)之事承担起来吧!待到胜利者与失败者都化成灰、化成土的那一天,承祚将使他们不朽,而你的名字,也将因此留存。” 我始终记得谯先生说这话时专注的目光,既固执、又悲伤。我想我有一天会拥有与先生一样的神态,在我与他一样怀着深深的爱与无奈时。我在暮色缭绕中快步向谯先生宅第走去。 “谯公还没回来!”看门的小童十分焦灼,倚在门边嘀咕,“谯公说他要去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可能回不来了,叫家里不要做他的饭。陈公子你进去坐、去书房等吧,我想谯公也该回来了。怎么还不回呢?哎,陈公子你自己去,我就不与你客气了。对了,谯公还说回来后要与你谈谈《周易》!”这童子打小便被谯先生收养,先生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谯吉。 “谯公会回来吗,陈公子?”忽然谯吉又问我。 我点点头,握住他肩膀道:“那是自然。” “则我肯定能等到他喽?” “没错。” “谢啦。”他向我露出个快乐的笑容。 我走入谯府,在这小小的安静的院落,我每多走一步,便感到肩上轻了一分,好像有无法卸下的负担,不知不觉地被化解。白昼城市的喧嚣收敛为夕照的静谧,使我最感到安全的地方,从来就不是我的家,而是先生微微蹙起的眉间。他一定会回来,他还有很多事不曾做呢。想到这,我不禁失笑。“黛色的。”冷不丁一个声音道。我循声掉头,最先看到地上卧了个浅浅长长的影子,再随着影子望去,回廊尽头,抱臂站了个笑吟吟的陌生人。 “什么?”我问。 目光接触到这个人,一时竟无法移开。这是个年轻的男子,穿了宽大的深灰长衣,束着文质彬彬的进贤冠。夕阳落在他秀气的玉一样的面孔上,渲染出动人的绯红。他的眉眼细细长长,既像无时不包含笑意,又像笑意完全出自习惯乃至敷衍。他故意——我想是故意的——把脸仰起来向着垂危的阳光,享受末世繁华,又期望它的哀凉。我从不知道谯先生有这么位朋友或者亲属,此时他的姿态简直像是这家的主人。 “你的微笑,说是你也好,是黛色的。”他指指我,从容回答。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莫非你不知道人人各有一种颜色?生命的颜色。”他笑道,“黛色不大常见。真叫人怀念。陈寿,”他直接呼出我的名,很奇怪这不但不觉失礼,反而很亲切,“你使我想起好些故人。” “黛是怎样的颜色?”我又问。 他向更高更远处指了指:“深青,远山如黛,参天如黛。” “是吉利的吗?” “谈不上。”他扑哧笑了,“反倒是命运多舛之色呢!” “是么?”我没有太吃惊。会遇见很多想不到的麻烦事,是谯先生早就告诫过我的。 “想要翻越绝顶,想要抚摩苍天,是怎样的难事;然而无论多难都不放弃,便是黛色。”他谨慎地伸出中指,谨慎地在眼角按了按,随后用拇指轻轻一弹,赫然只见一只深蓝的蝴蝶从指间翩翩飞起,停在他指腹之上! 严寒时节,怎么会活生生生出只蝴蝶来呢? “是泪水。原来想到那些事,还是忍不住落泪。”他寂寞地笑了,举目向我,正式介绍自己,“我叫赵直,魇师赵直。” 就这样,赵直以轻盈、奇妙的姿态步入我的生活,之后半年,他从容游走在我生命中,使孤零零的我与许多本以为再见不到、也已无法追忆的人物发生亲密的交集。他带领我走进可以被随意安排:或折叠、或扭曲、或延展、或停滞……的时空里,深蓝的蝴蝶翩飞在我们身旁。“既然是要写史的人。”赵直总用这句话开始他与我之间特别的交谈。 第一话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东汉末年的白骨散落 “既然是要写史的人,那么……” 赵直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食中二指凭空拈起一块书简,需要说明的是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习惯了这个动作——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倏忽而又自然地出现在他手上。简上几个清晰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季汉书·昭烈皇帝纪》。 “这是我从未示人的史稿。”我抑制不住惊讶。 赵直挥手制止了我的疑问:“时间是很宝贵的,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因此,希望你尽量不要把时光浪费在对我所做事情的惊叹与疑惑中。”他矜持而寂寞地一笑,“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你只要相信,我所让你看到的,是确曾存在过的‘真实’。” 我当然不信,没有正常人会一开始就对此深信不疑。 “写史的人……”赵直再度用咏唱般的语调念出这几个字,我沉浸在这个名词背后的沧桑感中,一时没有意识到这是对我的新称呼。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使我无法无动于衷:“目前你还不大适合写史。”无视我的愤慨,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季汉书》么?其余的两个国家呢?” 谈及历史,我立刻忘了适才的奇诡之事,认真地和他辩论:“魏和吴的事情当然也要写,不过国家可以有许多,正统的朝代却只有一个。” “这就是我说你还不大适合写史的原因。”赵直开心地笑道,“好吧,我忽然想到应该先带你去看点什么了。” “闭上眼。”……“可以了。” 张开眼睛的时候,我见到的是战场。 我面前至少有十五万大军,其装束与我在成都见到的汉军完全一样,只是我可以明显感到同样的绛红军服包覆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军魂。 成都的每一名汉军都充满了热情与骄傲,他们坚信自己是汉王朝最后的拯救者与保护者,这种荣誉感压倒了对功勋的渴望与对死亡的畏惧;而眼前这支军队却散发出不受控制的狂乱气氛: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求,对功业的欲望,以及发自内心的、对敌人的厌恶与畏惧……如果说成都的汉军是火红色,那么这支军队便是血红色。 赵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身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不久之后他证实,只要他愿意,确实能洞察我每一转瞬的心念。他说:“不用怀疑,这是货真价实的汉军,回过头看看你,就明白了。”接着他补充:“别担心,我们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对他们来说,你只是战场上扬起的一片尘沙。” 回过头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对面军队,不,那并不能算做是一支军队,那是大约五万名男女老幼杂乱无章地聚集着,手里拿着棍棒锹铲,只有极少精壮男子持有刀枪。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额上的一抹黄巾。 看到这个湮没近百年的标志,我震骇地向赵直望去:“黄巾?!” “没错,‘现在’是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这里’是曲阳。”他似笑非笑道,“照‘大汉’的说法,你该称呼他们‘蛾贼’才对不是么?” 我专着于这传说里的场景,无暇理会他话里的嘲讽。 面对杀气腾腾的刀山戟海,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黄巾军非但没有半点畏缩,人人脸上还带了一丝傲意。汉军若干传令兵在大喊:“皇甫将军钧令,贼首张梁已诛,降者免死!”没有一个人回答,汉军中军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鼓角声起,十数万精锐迫向五万残兵。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最后数万人被逼退到曲水北岸时,汉军放缓了攻势。这一次,还没等到招降的声音发出,黄巾残卒中忽然响起一腔子苍老高亢的歌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剩下的黄巾军不顾饥饿、疲劳与伤痛,一起应和着。于是迎着晨曦,伴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呼喊,在无数汉军惊愕的眼光中,幸存的黄巾将士,不,是为了自由而战的百姓们义无返顾地投入曲水的滔滔洪流之中。 接下来我只是呆呆看着汉军打扫战场,他们如同食腐的鬣狗一样在黄巾军与自己同袍的尸体上摸索,将财物搜刮一空。当赤裸的尸体越堆越高、以至完全遮住了我头上的阳光时,赵直开口了:“写史的人,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了么?” 在我听来,“写史的人”这四个字从未如此沉重。我定定地看着对面的赵直,感觉到他没有使用任何异术,而是像个普通人一样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想你是对的。从黄巾军、不,大汉的百姓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不惜舍命反抗的那一刻起,汉朝实质上已经灭亡了。我们的国家,只是这具腐尸上生出的新苗……之一。”这是我痛苦地拷问了内心后得出的结论。 赵直笑了,这一刻他的笑容不再是洞透世情的讥笑,而是灿烂的微笑,灿烂到极衬他这样容貌的年轻人(?)。“陈寿,看来你果真可以写史呢。”他说。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最高赞许。 谯先生亦多次与我谈讲同样的寄望,用我的双手接受与雕塑历史,把它一代代传给后人。 不过此时我毫无欢愉之心:“那么我们汉国的百姓,是一直都活在谎言中么?我们是在为兴复这样一个残暴而腐朽的王朝而拼命么?” “不不不。”赵直摇摇手,神色与语气恢复了先前的玩世不恭,“用不着走到另一个极端。汉朝曾经强大富庶,它治下的百姓曾经过着愉快而平静的生活——以后有机会,我会带你去看看。你们想兴复,不,应该说创造的是这样的王朝。不过,这对于你,写史的人来说却不是重点。”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你听说过诸葛丞相病死在五丈原时上天的异象吧?” 当然,每个汉国人都听说过,丞相去世时有赤色大星落入汉营,三投再起。这种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我也只是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不妨把黄巾之乱看作汉朝日落,之后神州便为黑夜笼罩。正是这无日无月的夜空给了群星闪耀的机会,无数星宿都在竭力自我燃烧,试图照亮黑夜。你们的汉国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照耀它和它的人民的,是百年来最亮也是最后的一颗。”我相当怀疑在这个瞬间见着了赵直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可他并没有给我去定格、捕捉它的机会。赵直用淡淡的声音继续,“还没到把‘他’交给你的时候。很多时候,一个过于伟大的人能完全主导你们的思想和视野,以至巨星殒落后,再没有足够闪亮的轨迹来指引生者的人生,人们只有凭着记忆中的余光在惨淡黑夜中摸索。问题是,”他眸光一瞬,指住我说:“对一个写史的人来说,只有这种视野是不行的。你要看到整个星空。”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与谯先生的对话。 “先生,您既然认为我适合给诸葛丞相立传,可为什么从不和我谈起丞相?何况,您与丞相常年共事,不是更适合为他立传么?” 先生不肯多解释,只说:“就因为你没有真的见过丞相,你才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 整个……星空吗?广袤无边、绚烂夺目。不仅看见而已,我真的可以把住它,把它从遥远的天际引入竹帛之上吗?面对这浩淼苍茫的责任,我又一次感到自身的渺小,而赵直向我点点头。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这一笑,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安安稳稳坐在斗室之内,手提一支未干的狼毫,《季汉书·昭烈皇帝纪》平铺在我面前的几案上,赵直坐在我身旁。这时,门被“笃笃”地敲响,谯吉在外面催促:“陈公子,该吃饭啦!” “是,马上就来。”我揉揉眼睛,“方才是梦吗?” “你所见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赵直笑道。 “那么,黄巾军的四句歌是什么意思?”我问。 “啊,这是个很好的话题!”赵直兴奋起来,“很少有人知道‘苍天’的确切含义,他们肤浅地认为这是对汉朝的泛称。早在汉顺帝时,就有道士宫崇献《太平经》,书里说汉朝得火德。按照五行生克说,火生土,取代汉朝的下一个朝代将是土德;而五行里木生火、木克土,因此木兴则汉行,木色为苍,‘苍天’正代表着汉朝的气运,‘苍天已死’是指大汉气运将终……” “爱卖弄的人。”我嘀咕道,决心打击一下他眉飞色舞的兴致,“好了!收起那些鬼画符的东西吧。实话告诉你,我的史书中没打算写五行志。” “你……闭上眼。”他有点恼怒。 “我哪儿也不去……” 事实上他说出这三个字时我根本没的选择。 “……可以了” 我看到一位藜杖布袍、黄巾抹额的中年男子点燃了一张符纸,待其燃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灰收起,小心翼翼地把它溶在一碗水中。这显然是五斗米教中人。汉国要地“汉中”,曾是五斗米教教主张鲁的根据地。为了彻底驱除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的影响,先主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很费了一番功夫。我本想对眼前的一幕表示不屑,可看到那中年男子的信徒接过“符水”时虔诚的姿态时,讽刺的话竟难以出口。 “这就是……” “你说的鬼画符。”赵直道。 信众饮下符水,气色竟一下子好了许多,赵直继续道:“符没什么特别,水则是对症的药水。问题不在这里,我无意宣扬道法或者医术。陈寿,太平盛世中为一己野心、假托鬼神、煽惑百姓的人是鬼道邪徒,而在民不聊生的末世里,”他指指中年男子——张角,缓慢有力地说,“他给百姓的不是符水,而是希望。”从此我再未指摘过赵直的信仰,也决心真的不写五行志,因为我的确搞不懂。 那段时间我频繁穿梭于无法想象的各个时空,赵直像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玩伴的顽童,以他突如其来的兴趣为唯一准则——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把我跌跌撞撞地拽来拽去,使我一次次错过询问谯先生时局的机会。先生说他要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我屡屡想与先生比肩去做这件事:哪怕还不知它究竟是什么,而赵直总是自说自话地打断我。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他十分自大地指出。 “别想把我当傀儡!”我颇为恼怒。 “是吗?你竟会这样觉得?”他抓抓头。 “没错!还是个完全不必顾及其感受的傀儡!至少,以后你能不能事先告诉我要带我去何时何地!”我抱怨道。 “哦。可是,”他很乐于看到我的窘态,“没心理准备才比较有实感嘛!譬如这样——” 这一次,连“闭上眼”也没说。 哎,等等!这不就是……我认出了面前男子,他正是曲阳之战中的汉代将军:皇甫嵩。我曾认为他是汉末的名将与忠臣,是汉朝最后的柱石,可目睹了汉军与黄巾军酷烈的决战之后,我只想在这个刽子手的脸上用力揍一拳。我全力挥出的一拳穿过皇甫嵩的头颅,不,是头颅的幻象,然后我整个人失了重心向前跌去。身后传来赵直的讥笑:“想实实在在打一架的话,要事先向我申请。否则我们在这个时空里就只是没有实体的幻想。” “你把我带到这来看这家伙做甚?” “你要写的史,”赵直淡淡道,“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个‘人’,而人并不是单纯的善恶符号。”他道出我的心事,“其实你不必有心理落差。皇甫嵩的确又是柱石又是刽子手。你听过这歌谣没?‘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镇压黄巾军后,皇甫嵩担任冀州长官,他为官清正,守土爱民,老百姓因此编出歌来颂扬他。” “人人都会干一些矛盾的事。”赵直蹙起眉,“可做出如此反向矛盾之事的人,内心多少会有挣扎,比如你的老师谯允南。然而这个皇甫……这个人的生命却是纯白而无垢的,他的内心也堂皇得令人吃惊。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人,也无法完全理解这类人的存在。你呢?你能试着解释一下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先前我所知的是,黄巾贼是一群有意谋逆的暴徒,皇甫将军镇压他们,是在维护汉朝安全,可最早我敬佩他,不只是因为这个。” “哦?” “有人曾经劝他造反。” “是嘛?”赵直被勾起兴趣。 “皇甫嵩涤荡了黄巾之乱后,手握军权、名震海内。当时天下豪杰并起,汉王朝摇摇欲坠。汉阳人阎忠劝取天子而代之。以皇甫的名望实力来说,即便不能掌握整个天下,至少能把中央政权紧紧控制在手里。可他断然拒绝了阎忠,继藏书网续做汉朝最后的忠臣,为无望的朝廷东奔西走……”我迟疑了一下,“你不觉得,这有些……像诸葛丞相吗?” 赵直点点头,叹道:“我能明白你为什么对他如此愤恨了。是被信赖、尊敬的人欺骗的感觉吧。” 他又偷窥我的思想了。我懒得多计较,继续说:“我想,汉朝奉行的儒家的核心是‘仁’,也就是‘关怀’;仁的外在是‘礼’,也就是‘秩序’,没有秩序就谈不上关怀,黄巾军不管有多正当的理由,毕竟是在破坏原有秩序,而身处原有秩序中的皇甫有责任维护秩序,所以他能毫不手软地镇压义军,又能毫不犹豫地抛弃个人野心、全力维护王朝。一旦秩序恢复,身为一个真正的英雄,民众的疾苦自然会唤起皇甫内心的仁爱,因而为百姓奔走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诸葛丞相说过,唔,我听说的,他是否真的说过?‘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他说过。”赵直长长舒出一口气,“是吗?一直遵循最基本的正道行事,这才能保持内心的坦荡光明,因而没有任何迷惑。真是个动人的回答。这也是……”他笑了笑,“你能理解而我不能理解的。” 魇师与我,无论多么亲近,本质上还是活在两种世界里。 这时,一位戎装的魁梧将军带着众多随从闯进皇甫嵩的屋里。 “这个黑色的胖子是谁?”不经意间,我用到了赵直的说话方式。 “传说里的董卓。”他漫不经心以至轻蔑地回答。 杀气腾腾的军人们占满了屋子,董卓旁若无人地叉开双腿坐下来,凝视了依然正襟危坐的皇甫嵩一会儿,拍手笑道:“老朋友,如今你可怕了我吗?” 皇甫嵩的声音淡然:“我怕你不走正道给国家添乱。” 我和赵直相视一笑。我相信与皇甫嵩相比,赵直更能理解董卓的处事,他俩在本质上颇有相通之处。因为拥有不同凡响的力量,所以放纵内心每一种欲望,正义与邪恶的区分在“力”的烘衬之下变得毫无意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凉军阀董卓都是汉朝的噩梦,他使鲜血在鼎鼐里沸腾,使人头滚动在热汤之中。他放纵士卒糟践煌煌的京师,他像捏揉仔鸡一般捏揉年幼懦弱的皇帝,做了使忠臣志士无法容忍的事——罢黜天子,另立新君!“刘协该感激他还是该憎恨他呢?”赵直玩味地笑了,“倘若没有董卓,恐怕轮不到刘协来终结有汉四百年,这可悲的重任会落在少帝刘辩身上。陈寿,”他没再去理睬董卓与皇甫嵩的对话交锋,他们在他眼里俨然是还魂的死人用不着多瞥一眼,赵直说,“我亲眼目睹刘辩之死,他被从天子座上驱逐下来、降为弘农王,却还躲闪不掉死于非命的结局。我希望你能保有丰满、欢乐些的心,因之暂时不打算叫你亲历死亡场景。董卓亲信李儒把一杯毒酒放到刘辩面前,李儒说:‘喝了它,可以驱邪避秽。’” 赵直的声线异常平直,同时惊心动魄。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赵直道,“少帝临终之时,唱了这样一首歌。那年他十八岁。” 王朝结束在累累白骨之上。 董卓、皇甫嵩亦是白骨堆里零落的一部分。 “他死于亲信王允策划的一场政治谋杀,我是说董卓,”赵直悠然道,“死后被暴尸于长安,人人恨不得吃他一块肉……” “至少有一人例外。”我忽然插话。 赵直怔了怔,笑了:“没错,不料你连这都知道。” “太小瞧我了。”我道,“事实上,我有点困扰……” “什么?” “该把蔡邕的传附在董卓后呢,还是放在文士传里?”我试图从赵直那里得到一些建议。当人们争先恐后对死去的董卓表示唾弃与憎恶时,大才子蔡邕偏偏抚尸号啕,极尽哀切之能事,他因此被认为是董卓一党而被王允处死。“株连,无端株连!”我叹道。 “文士传的话,你想把蔡伯喈(邕)与谁放在一起?”赵直手一招,凭空握住一壶小酒!这是极稀罕的。汉国多年来处于战争状态,所有资源都被集中起来为统一战争服务,私人用粮食酿酒被严格禁止,而这种限制,对赵直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酒香使我舔了舔唇。 我回答:“陈琳,王粲……” “滑天下之大稽。”赵直扔下酒壶,“你怎么能把粉红与深灰放在一起?” “你说蔡邕是粉红色?”我感到不可思议,“你不是说我是黛色?” “哦?”赵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认为他也是个写史的人?”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竟刹那间置身在我所熟悉的书房里,这使我能轻易从一堆古老的书简里翻出记载。“你看,”我指点着,“这是当时人给他求情时说的话,都说不妨免他死罪,让他象司马迁一样戴罪书写后汉历史……” “呵,陈寿,你的看法总是来自客观,而我的确常用纯粹的主观来做判断。”赵直微笑,“说说看,你眼里的蔡伯喈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先生……”我谨慎地选择着词汇,“他是当世公认第一的书法家,音乐家和文学家,第一流的经学、史学家,后汉文人没有比得上他的。他反对董卓的专权残暴,可又深感董卓的知遇之恩,所以这才会做出抚尸而哭那么、那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吧。” “说得不错。”赵直漫不经心,“这和他是个‘粉色’的人并不冲突,你知道,我总会被华丽的生命吸引,蔡邕的才能相当华丽,可他把富丽文采用于交游吹捧、孜孜不倦地为人歌功颂德。董卓招揽他,无非是想要修饰门面。蔡伯喈的一生,只是在装点装点别人、装点装点自己。这种人怎么配执笔记录群星闪耀?而杀他的王允,”赵直的语气转为凝重,这是在谈到他无法俯视的人时的口气,“是个刚毅的男子汉。” “他把诛杀蔡邕这件事看得很重,他拒绝了无数人的求恳,不惜背负‘刚愎自用’、‘嫉贤妒能’、‘公报私仇’等罪名也要杀掉这当世第一的大名士,把这最显眼的一抹粉色驱逐出乱世,彻底铲除重文章、轻节义的末世浮华,让人们知道该去做些什么,而不是说些什么。对了,”赵直随手丢给我个小酒葫芦,轻松地说,“你可知道蔡邕还有个徒弟?” “唔?” “就是后来的东吴丞相顾雍。” 看着我一口酒全喷到前襟上的狼狈样,赵直满意地笑了:“想不到吧?” 那个顾雍?那个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往的顾雍?那个滴酒不沾,不喜宴乐的顾雍?那个埋首政务做了十九年丞相的顾雍?被孙权评价为“有这人在座,大伙儿谁也高兴不起来”的古板家伙,会是当世第一大名士的徒弟?的确让人难以想象。 “其实‘顾雍’的‘雍’就是‘蔡邕’的‘邕’,”赵直解释道,“蔡邕认为这个学生最得自己音乐和书法的真传,所以连名字都赐给了他,顾雍的字‘元叹’,也是为了纪念老师的赞叹而取的。蔡邕死后,顾雍弃绝琴书、专一政务,就成了大家所知道的那副样子。” 原来如此。我不得不同意赵直的见解,粉色空洞的蔡邕确实不适合夹在男儿当有为的世界里,不过可惜他的文章了。 “文章?”赵直又一次无礼地接过我的思绪,“他写了什么东西?” 我一愣。赵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能应声说出,正说明没什么了不起。传世的只是‘蔡邕’这个华丽的符号和一个能文的虚名而已。能承载时代的文字未必华丽,更未必出自文士之手,比如……” “《出师表》。”我抢着说。这三个字仿佛蕴藏了魔咒的力量,能让汉国百姓全身充满温暖和希望。我并且坚信,这三个字代表的精神将超越王朝的盛衰兴亡,融入整个华夏民族的灵魂。 “《出师表》……”赵直仰起面来,深深吸了口气,“怎么说呢,还没到叙述与讨论它的时候。我必须先把零散在我魂魄之外的东西交给你,确信你能载负我的期望时,再交给你长庚、紫薇、北辰,交给你所有使我不可自拔的光亮,那时你便能真正把握住整个星空的脉动,诞生、飞腾……陨落。” 他少有的迷恋、恍惚之色使我险些忘记我的困惑并未解决:“怎么写蔡邕啊?”我再度问。 “不写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死得早,不是你三国史里不可回避的人物,这个问题就交给日后写后汉史的人解决吧。”赵直黠黠眼。 虽然这是很不负责的办法,但我并不介意在这个问题上偷次懒。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谯先生走入,向我与赵直点点头,他看上去如此疲倦,我暂时把赵直撇在一旁,上前问:“先生已经做完那件事了吗?”他仍无法放松身体地低声说:“不,仅仅开始了而已。”我喃嚅着不知是否能问一问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沉重、以及我能否帮他分担,赵直却轻轻笑出声。“要我告诉你吗?”他直接问。“不,不用。”我断然拒绝。我感激他把过往的风尘漫漫展现给我看,却抗拒他用奇诡的力参与目下的生活,那会使我越发感到人生的渺小荒诞,仿佛怎样努力,都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游戏。“让赵先生说吧。”出乎我意料的是,谯先生挥挥手,“这也是应该告诉给承祚知道的事,不过,希望你听闻之后,暂时不要问我任何问题,也别提出任何意见,那,”先生长吁一口气,“不是我需要的。” 赵直简直有点“安慰”地拍拍谯先生的肩膀。 他微笑道:“谯允南劝皇帝举国投降。” 投……降?!我呆住了。没错,亡国无法避免,可忠贞不二、继之以死不是先生教我的吗?怎能劝说陛下向敌人弯曲膝盖、低垂头颅,把这片江山、这片由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一道开创、守护的江山,拱手让人?! “先生!”我激烈地喊道。 “受不了你……”赵直径直把我带离炎兴元年的成都城,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将把我带到哪里。 时间、人物、地点? 见鬼! “送我回去!”我挣扎起来。 赵直紧紧握住我的肩,我注意到他眉间浮掠的一丝哀伤。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叹息着说:“你打算做什么?劝谯周改变主意?这毫无意义。他已在庙堂之上当众说出归降的建议,开口前他做好了被屠戮的准备,很庆幸——当然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活着回来了。又或者你打算义正词严地斥责他一番?以一个守正不阿的弟子身份来指责道德缺失的先生?陈寿,真正的史家不会在尚不了解一个人之前贸然发表评价,所以太史公史评总是放在传记后面。太激动了,陈寿,激动不好。” “我——我不愿把先生写成卖国之人!”我吼道。 “你用不着这样写。”赵直手掌的力毫不松懈,以制止我的愤怒,“他只是很不幸。谯允南知道‘灿烂的汉国’是怎么回事,他曾是治世里欣然快意的人之一,现在却要做乱世的哀悼者了。” “哀悼者”三字,赵直说得极为缓慢。 “放开我……”我道。 “……” “放开我,”我说,“我好多了。” “你可以站得更高。”说罢,赵直松了手。 我身躯一松,蹲在地上。“我是个懦夫,”我的声音轻轻的,混着无名的泪水,“居然庆幸在这种时候被你带入另一个时空,以躲闪我本该承担的悲痛与绝望。凭心而论,除了闪耀的传奇记忆以外,汉国没有给我任何惠赐,赵直你知道吗?前两天我甚至想,我并不会拒绝出仕敌国……当然我也盼望国家能有振臂一挥的人,那么我会是应者云集里的一员,兴许我将与众多勇士一起,凭借亡国‘契机’,走入英雄志中。这是否很可笑?”我从未把这些心思告诉第二人。 “捐躯?那是很慷慨的事。”赵直没有笑,“可你让我怎么办?我已没有耐心再寻找第二人,带他穿行于仆仆的风尘。所以,哪怕为了我,”他柔和地说,“也活下去吧。我所知的死亡已经太多、太频密、太可恨。唉,长生其实很无奈,‘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他吟出了王粲的《七哀》。我忽然记起他说王粲是灰色的。 “灰色是阴沉而悲哀的颜色。”大概是想快些把我从有关谯先生的事里拖出来,赵直忙不迭就我一刹那的念头展开叙述,“王粲也是乱世的哀悼者之一。可并非所有哀悼者都是同样颜色,就像不是所有的史家都是黛色,我一直认为司马迁是孔雀蓝……把你带到这里,确实是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我保证你不会后悔。那是独一无二的、火红的人生。” “他是……?” “你应该能猜到。”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处府邸。 “司空大人可歇下了?”门前有一位古服高冠、仪容清雅的男子问。 门官知道,这位先生连夜求见,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不敢怠慢,连忙回话:“大人披阅公文至初更,方才用膳。”他一面开门,一面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男子身后两位年轻人。注意到门官的眼色,男子随口解释:“这是新来投奔主公的两位大贤。” 赵直一拉我的衣袖,我俩跟随那三人走进府中。 阔大的厅里没有什么陈设,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厅门,抱膝危坐在一张旧席上,面前案上横放的酒壶口偶尔滴下一滴液体,显见已是空了。 已然有几分酒意的那人似乎并未感觉他人入内,他自顾发出一阵长啸,声音清越悠长,虽然是在十丈红尘中,却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子狂放野藏书网逸,忽而,啸声由高转低,无比悲凉沉郁。入内的三人正愕然间,那人左手一挥,将几上的杯盘肴馔拂落地面,右手除下右脚木屐,竟是击案作歌:“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曲调是汉武帝乐师李延年定制的丧歌之一:前半章《薤露》,歌词却大异于寻常挽歌。我蹙了蹙眉,兀自沉吟,这短短数十字道尽了黄巾以来、朝堂失序、奸佞乱政的末世景象。歌声还在继续,下半章《蒿里》比激奋苍凉的前章多了些豪迈豁达,那人唱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真高傲。”我禁不住叹息,“高傲而鄙夷,鄙夷而顿挫。” “万姓以死亡,”赵直重复,“是毫不掩饰的痛悯之情哩!我始终觉得,他与诸葛孔明有点像,尽管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歌声停歇。 厅中一时静寂如死,可人人耳中还回荡着黄钟大吕般的震响。 在我眼中,面前落拓枯瘦的人形竟似昂扬生长起来,直欲撑破这空旷的厅堂,直至顶天立地。 这时,厅里跟进来的一位年轻人喃喃自语:“真吾主也。” 听闻人声,纵酒放歌的男子回过头,见到三人,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意踢开另一只脚上的木屐,起身相迎:“荀君辛苦。这两位便是荀攸荀公达与郭嘉郭奉孝吧?敢问,曹某适才为大汉末世所做的挽歌,二位以为如何?” 我豁然明白了:这人——竟是曹操! “曹操”,一个震慑了汉朝大地数十年的邪恶名字。 在汉国百姓从小所受的教育中,曹操与董卓一样,是汉末一切灾难的根源。他强大、暴虐、冷酷、狡诈、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屠杀反抗者,压榨顺从者,征伐敌对者,使皇帝在他的权威笼罩下瑟瑟发抖,命人揪着皇后的头发把她从藏身的夹壁里拽出来杀害,他在实质上完全取代了徒有虚名的汉天子,却又假惺惺不肯做皇帝。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曹操”——昭烈皇帝平生大敌——之前不为人知、至少是不为我知的一面,我不由呆立当堂,半晌才喃喃道:“这首歌……真好……”细细咀嚼方才的歌词,我忽然起了一种冲动,一种回到陋室将我所有文稿付之一炬的冲动!我絮絮叨叨数十年来沧桑变迁的万言文章,竟不及眼前人酒后的百字哀歌! 他,居然是曹操。 “妄自菲薄。”魇师扑哧笑道,“你们的文字各.99lib.有不同的意义,相互无法替代。” 作为历史的记录者,我比赵直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可身为文人的败北感仍然不断地冲击着我。 “是了,”赵直指指曹操,“几乎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平生所见,只有两个人能这样博涉百艺。在他们面前,几乎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的长才还比不上对方的爱好。不同的是,你我较为熟悉的那个人,他的才能给人不可思议的安全感。而这个人……则给人太强大的压迫感。”他皱皱眉,“就象是火。” “火?” “对,火……张扬自由。一方面,它的破坏力与侵略性,多么叫人畏惧;另一方面,它带来的光明和温暖,对寒夜里的跋涉者又有无比的吸引力。于是大家聚拢来,试图把火点得更旺。而有的人,”赵直冲刚才进来的三个人抬抬下巴,此时他们已结束了和曹操的交谈,荀攸与郭嘉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坚定的神色,“甚至将自身也投入火中,成为它的燃料。” “燃料”是个很奇怪的比喻,可想想面前几个人的人生,我又感到无法反驳。我问:“那么‘火’本身呢?除了对其他存在产生莫大影响之外,‘火’本身又是如何?” 赵直脸上第一次出现“敬畏”之色,他慢慢道:“我根本看不透他。” “看不透”,我无法相信这三个字出自赵直之口。 “是啊,他正是一团火,在肆烈张狂地燃烧着人生。你可以想象吗?他能不畏惧死亡的威胁在都城杖杀宦官的叔父,能在逃亡时仅仅因为‘怀疑’残杀故人满门;一面求贤若渴、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一面又挖空心思地找借口杀害智谋之士;他剿灭了袁绍满门,可他去哭奠袁本初这位故友时,没人能说他不够真诚;他一面说国家无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一面坚定不移地登上王位,以至为此把多年的至交荀文若逼入幽冥;而方才那首歌……歌里有道不尽的悲悯情怀,这并不阻碍他屠戮一座又一座阻拦他前行的城池。我知道——”我想插话,赵直却毫不客气地拦住了我,他继续道,“一直以来,在世人眼里,或者这正是他虚伪、残忍的表现,所以人们认为‘奸雄’这个词,足够拿来为他定性。然而在我看来,他在做所有这些事时,‘心’都异常真率,是内心的真情推动他完成每一件事,而不存在什么目的性,也许,他整个儿的人生都不存在‘目的’,就像是……” “什么?” 赵直费了很大力气,吐出两个字:“天意。” “天意。”他长出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阳不会因为尧舜便格外明亮,也不会因为纣桀而变得晦暗。人们只能徒劳地敬畏它、追随它、推演它、诅咒它,却不能无视或把握住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赵直的神色越发迷惘:“在这注定要成为传奇的时代里,我能看到无数闪耀生命的轨迹与走向。关羽将军会成为守护百姓的神明,诸葛丞相会成为士人千年的偶像……而这个人的生前身后,始终是一个无法剖解的谜团。” “这倒不是难事。”我沉思了一会儿,道,“对这个谜团,写史的人有史家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做史家最基本的工作,把他的一生全面而客观、尽量客观地纪录下来,也尽量避免去做任何评判。且把解读这个‘非常之人’的任务与权利交给后人,他们一定会热衷于此,不是么?” “我估计他们会热衷读解你书写的一切,你若能听到他们的种种解释,不免哑然失笑。”赵直换上嘲弄的神情。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一问你。”我正色道,“你为什么选择跟随诸葛丞相而不是曹操?我以为你只会追随最强大的力。” 赵直摇摇头:“我没有说‘火’是最强大的,我也并非如你所说,把‘力量’作为裁定行为方向的唯一标准。” “那你更重要的标准是?” 他微微笑了,没有回答我。 汉国将灭,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实。 讽刺的是,作为一名史官,国家灭亡的那一刻意味着我的人生正式开始。我所不知道的只是,到时候我还能不能象现在这样安坐在笔墨简牍之中,继续工作。因而我分外珍惜这段尴尬的平静,满足于眼看一行行小隶从我心内流上竹帛。我渐渐盼望在书写时有赵直坐在我身边,虽然对他的很多行止我颇为腹诽,可必须承认他是个绝佳的倾听者乃至裁度者,潜意识里感到,一部能使赵直满意的史书,便是一部 65e2." >既不辜负来者、亦不愧对归人的千古之作。 “有空么?听一听好么?”我扬了扬手里的案牍。 他漫不经心地磨着指甲,轻轻一吹。 “是郑玄!盖代经学大师郑玄的履历。”我并不在意他懒散的态度,“很费了些工夫才整理好。” “越来越罗嗦。”他哼道。 我咳嗽一声,才要开口,赵直已抢在我前面说:"自党锢之祸后,郑玄安贫乐道、潜心学术,屡屡拒绝朝廷征召,最终贯通古文、今文经学,创立‘郑学’,成为汉朝最伟大的学术大师。 中平二年(185)大将军何进命令州郡官员强行解送郑玄进京。郑玄拒绝接受任何官职,布巾儒服,傲然与杀猪大将军何进会面,次日飘然而去。 中平六年(189)董卓征郑玄为赵国相,不受。 建安二年(197),大将军袁绍表郑玄为左中郎将,婉拒。 建安三年(198年),曹操征郑玄为大司农 不就任。……直至建安五年(200),郑玄以七十四岁高龄病逝,前后拒绝各个势力的出仕邀请共十四次。" “学问,这是学问和人品的力量啊。”我赞叹不已。 赵直嗤之以鼻:“有了自我代入感么?冷静下来想一想,郑玄的人品与学问固然值得尊敬,然而事实上当政者之所以优容他,是因为大家都认可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郑玄代表着乱世前的清高士人,清白而专注,为教化世道人心,不遗余力;乱世需要有这么一位纯粹的君子来提醒士人——那些卷入了战争与杀伐的士人们原本的理想,所以郑玄的遗世独立终于被掌权者容忍了。而真正‘生活’在乱世的学人,比如荆州的宋忠,也只好帮刘琮起草起草给曹操的降表而已。不光他,谯允南不也……” 我怒目而视,赵直旋即腰斩了他的下半句话。 “闭上眼。” “你个没心没肺的混帐……” “可以了。” 天地间的异象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漆黑天穹正中亮起一点黄光,仿佛一头独眼巨兽从沉眠中苏醒。很快,黄光越来越亮,拖出一道长达数十丈的白色彗尾,如同一条凶蛇蜿蜒扭曲地划过天际,消失在地平线上。 “知道刚才那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天文”是“史家”和“妖人”——我气愤地在心中如此称呼赵直——不多的知识交集之一。 “是传说中的蚩尤旗。”我回答。 与黄帝、炎帝并称华夏三始祖的“蚩尤”是上古九黎族的领袖,在与轩辕族的部落战争中败亡。因为传说他善于作战并发明了金属兵器,蚩尤被尊为“军神”。自秦汉以来,出兵作战之前,必定祭祀蚩尤以求胜利。而在星象学中,黄头白尾的巨大彗星被称为“蚩尤旗”,它的出现,标志着天下将要大乱。 “完全正确。”赵直拍手道。 “不过据我所知,蚩尤旗上一次出现是在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之后汉朝开始对匈奴的大征讨,莫非现在是……?” “不,是初平二年(公元191年)”,赵直仰起头,“一个刀兵的时代。” 一代名士:荆州刺史王睿凝视着属下长沙太守孙坚手中的刀锋,问:“我有什么罪?”孙坚回答:“你的罪在于你不知道时代变了。”手起刀落。 公孙瓒把德高望重的幽州牧刘虞绑到柴堆上,说:“真有天命护佑的话,就让老天下雨来救你吧。”他把火把扔向干柴。 戎装佩剑的司徒王允面对错愕的董卓高呼“有诏讨贼”,身后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 受缚的吕布喊道:“恭喜明公!有我吕奉先为您效力,天下可定!”曹操淡淡笑了:“难道要我做第二个丁原、董卓吗?”白门楼挂上致命的套索。……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掠过,刀兵的时代完全无视人们原有的身份,无论为自保或者为救世,都必须斩倒眼前的敌人。 “真无奈呵。”我不由感慨,“面对气势汹汹的人形虎狼,不持兵相搏就没有生路……”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横行一时的虎狼对士人进行了严苛的淘汰,活下来的都是有能力、有资格面对乱世的男儿。他们怀抱着实实在在的理想,我们因此才能看到灿烂的群星。而且……”赵直歪歪头,“不只是被迫改变。士人能嗅到乱世将临的气息,他们放开襟怀,承担并且更积极地去雕塑世界。比如……”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安宁的生活画卷:一个普通的黄昏,两个老人各自抱着孙子雍容地谈话,意境逐渐高远,老人也就任由两个小孙子跑到一边游嬉去了。 “这是必然被载入史册的画面,”赵直插话,“那两个老人是后汉末年以德望着称的荀淑与陈寔。而在那里玩耍的两个孙子——在蚩尤旗下生活的两个孩子,选择了与祖父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们一个叫荀彧,一个叫陈群。” 荀彧协助曹操统一了中国北方。 陈群创立九品中正制,重建了中国的行政制度。 “难怪在我们的时代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蚩尤旗的记载。”我忽然道,“郑先生果然不属于这里,因为他心里没有蚩尤棋。那预兆着动荡战乱的彗星,在……”我按住胸口,“这里。我想,促使士人将内在修养化为外在功业的,绝不是虚无飘渺的星象或天意,而是身为士人的责任感、使命感,心中飞扬蚩尤旗,心中便先自有了天下。”我顿了顿,口气越发坚决,“赵直,我的史书里也不会记录方才目睹的天象,一部不列五行志的史书用不着孜孜捕捉某一种异动,那不是最重要的。群星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闪耀,把他们的自由意志归结为不负责的天意拨弄,是对人的轻贱与对英灵的亵渎。” “五丈原的彗星呢?”赵直笑吟吟问。 我略微一怔。星辰恋恋不舍的陨落对应了生命悲壮的沦亡,这简直是太史公笔下的壮烈舞台。可以想象,如此书写的史书,将多么烂漫、瑰丽!可是……我低下头,缓慢而轻声道:“不,即便是五丈原的星光,也不必投映到我写就的历史里。赵直,我们所仰望的,不正是一个无视天命功利、完全遵循着宝贵的‘人’道行事的英雄么?” “是的。” “他是……什么颜色?”我禁不住问。 赵直用戏弄的眼瞥瞥我:“是否曹操鲜艳的火红给你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你开始担心孔明生命的色彩不如曹孟德的浓烈、醒目?”真是一语中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道,“一方面,不同的人生原本便用不着比较,而比较实在是评判者常常做的一件蠢事;另一方面,陈寿对孔明没有信心吗?哈哈,照我与孔明的交往得知,无论谁为他担忧,他总会一边客客气气表示感谢,一边觉得这毫无必要。写史的人呵,生命之色不像你瞳仁的颜色,并不是一降生便定了型,它需要不断积淀、修炼、搅拌、捏揉……像精心烹饪一道菜肴。与其直接问味道可不可口,不如先去厨房看看它怎么被一步步培植出来。” “带我去厨房看看吧。”我笑道。 “闭上眼。”…… 赵直带我见到目前我最想见的人物之一,也是我近期碰上的大难题之一。我无法在史书里回避这个人: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都曾寄寓其下,汉国对其人的记载却少得可怜。他便是荆州牧“刘表”。 面前,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是典型的“信马游缰”姿态,他双手捧书,专注地阅读,任由坐骑沿着官道缓缓前行。 赵直道:“‘现在’是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三月,刘表正在去荆州赴任的路上。” “这么悠闲,真是幸运的人呐。”我道。 “幸运?你这么以为么?” “难道不是?他可是从中央直接被派到荆州来做最高长官的,而且一做就是二十年。” “看来这一趟是来对了。”赵直略带嘲弄地说,“咱们往前走走。” 方才官道上的男子正对着一纸诏书发怔:“荆州牧?想不到我也成了董卓的眼中钉。” 赵直解释:“本来刘表在中央做的是禁卫军指挥,叫什么北……” “北军中候。”官衔的事,我比他更熟悉。 “对!董卓几次拉拢他,可他不大合作,他是宗室又是名士,董卓不敢杀他,正好这时荆州刺史王睿被袁术部将孙坚所杀,董卓就把刘表流放到这个生死难知的险地,让他自生自灭。其实董卓低估了刘表,他将刘表从视界中驱除,却不想给了后者更广阔的舞台。你看——” 赵直指向的景物再度变幻,我看到无数武装的士兵在两个人的率领下来迎接孤身单骑、脸上带了一丝悠然表情的刘表。 “那两个人是荆州大姓蒯越、蒯良兄弟。他们一向敬佩刘表。”赵直说。 “为什么?” “党锢之祸,你不会连刘表的出身都忘了吧。” 我这才恍然:东汉末年,清流士人坚决对抗专权宦官,又被宦官压制、迫害,因此酿成“党锢之祸”。当时有三十五名士人受到天下的尊重,号称三君(天下宗师)、八俊(人中英杰)、八顾(德高位尊)、八及(导人向善)与八厨(仗义疏财),刘表正是“八顾”之一。他对蒯姓、蔡姓等地方实力派名士的影响是长期投身军旅的董卓无法想象的。 宜城的简陋县衙里,决定日后二十年荆州命运的对话正在继续。 刘表微笑:“你们看到了,我是个没有兵的空头州牧,接下来该怎么办?” 年长的蒯良说:“百姓、豪族之所以不归附,是因为仁义不足,只要您施行仁义,各种势力就会逐渐归附,到时您何愁功业不成?” 年轻些的蒯越扑哧笑了:“太平治世时,躬行仁义自然不错;可身处乱世,只能用权谋清除阻碍。没有实力,谈何仁义?” “实力和仁义,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么?”刘表笑着嘀咕,同时做了个决定:“子柔(蒯良之字)的见解,利于长治久安;异度(蒯越之字)的看法,利于解决燃眉之急。”他顿了顿:“咱们就分这么两步走。”……于是,在赵直的引领下,我看着荆州牧刘表向大小割据武装发了请贴,言辞极尽谦卑,宣称自己力浅德薄,才不称职,希望大家赴宴共商州事。他用来招待欣然来会的五十五家豪强首脑的盛筵,乃是蒯家的精锐宗兵。盛酒的犀角樽满溢着豪帅的血,放肆横行的强人被一夕涤荡,举州震惊! 我看着在区区一年内,刘表以蒯、蔡两家的实力为后盾,靠着惊人的行动力与组织能力迅速收编当地武装,组建了一支带甲十万、战舰千艘的强大军队,将一盘散沙的荆州捏合成一块铁板,自己也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空壳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镇诸侯。 我看着刘表游刃有余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对荆州的觊觎,他击杀前来攻城略地的孙坚,将袁术逐出南阳,平定曹操煽动的叛乱,先后招揽张绣和昭烈皇帝两个善战的军事集团守卫荆州的北疆……目睹这些事时我情不自禁地热血激荡,我为刘表在淡定之后的运筹感觉“骄傲”,很奇怪——正是“骄傲”,兴许我始终把他视为“书生”,他每一桩胜利,都是我的同类:“书生”的胜利。做完这些事后,刘表缓缓放松了身体,他召来蒯良,点点头说:“到你出场了,放手去干吧。” 随后近二十年,除了自卫平叛,刘表再未发动过任何战争。南接五岭,北据汉水,数千里之地平安适意,不得不说,在动荡颠沛的后汉乱世,平静的荆州是个奇迹。百姓士人纷纷来此避乱,刘表周济安顿流离百姓,设立学官招揽名流,天下纷争发生在荆州以外,兵火最盛的二十年,百万生灵在这里被保全。“好大一个厨房。”赵直赞叹道。是了,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丞相正是这百万生灵里的一员,他就在这些人中成长。 “你觉得,刘表是什么颜色?”轮到赵直问我了。 “……金黄吧,麦穗的金黄:播种、耕作、收获的颜色。” “哗!这么灿烂吗?” “他的器量与才能的确有限,”我想了想说,“不是能纵横天下的英雄,不过他在把能力发挥到了极限,牧守了一方平安。这种为政者,恰恰是乱世里百姓最需要的。所以说,荆州与刘表,都是幸运的。” “是么?而我认为刘表的幸运是:他的智慧刚好使他完成生前事,而不足以让他看到身后事。”说着,赵直把手掌一摊,他掌心升腾起一团黯金色的烟雾,烟雾里有个小小的刘表的影像正哈哈大笑:“三顾才得一见,三顾才得一见……”他一面笑一面咳嗽,显然已经病入膏肓,“这就是与曹孟德并称为天下英雄的刘玄德吗?你经营七年,却连一个小小游士的心都得不到,又能靠什么来夺取我的的荆州,还是老老实实看守北门罢!” 三顾!三顾! 我的心急促地敲起鼓点。 赵直在我耳里轻轻放入一段对话:先是一个中年男声的惊叹:“先生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真神人也!景升(刘表之字)竟不能用……” 一个温和、散淡、包含年轻人特有自负的声音回答:“君择臣,臣亦择君。景升公维护的局面将要结束了,接下来,请玄德公尽情驰骋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诸葛丞相的声音。 “喂——喂!还有呢?接着……?之后?别小气,给多点!”我拽住赵直,他居然顺势长辈般摸摸我的头!“讨糖吃么?哈哈!”赵直大笑,“放心,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你能承担这一切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想到也许有一天,他能带我去见到诸葛丞相,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是这样,”赵直眼眸里闪烁着温柔、盼望的光,“天际有无数星辰在运行,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星辰升腾,同时有旧的陨落。把天下比做星空的话,你还要指出陨落与升腾的轨迹。澄清混乱、重建秩序,是乱世每一个真英雄的宿愿,他们怎样用生与死建立起了秩序?你可以告诉我吗?当你把住这种脉络时,我才能进一步与你讨论更集中、更闪耀的人生。” 我把自己关入书房整整七天。对这七天里外面发生的许多事,我充耳不闻。也许应该感激赵直,他给了我一个借口使我暂时从亡国之痛里逃亡,从对谯先生生死命运的关注里逃亡。七天后,世界像被重新制造出来般安宁,无论多么仔细侧耳,也听不到一丝声响。是……大动荡之前的静谧吧。我扶着几案勉强起身,转面铜镜见到里面有一张又疲倦、又兴奋的脸。“不要命的小子。”这时听到一声讥诮。是赵直,最初只是一个淡淡的雾也似的影子,随后逐渐清晰,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坐在我床边。我上前握住他胳膊,他已是实实在在的了。 “怎么这么爱卖弄。”我道,“明明可以推门而入。” 他嗤笑着从袖里取出一丸药,递给我:“就水服下。” “做什么的?”我不大敢接受魇师奇怪的食物、当然包括药剂。 “保命的。”赵直皱皱眉,“至少能提提精神。” “才不要……” “不要白不要哦。”他笑道。 “呃……”我伸手接过,没打算服用。 他也不强求,望向案头凌乱的文牍问:“到了告诉我答案的时候吗?” “唔,我想,”我直奔主题,"黄巾以来的乱世大致可以分成这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完全的失序与混乱。董卓进京后,中央政权彻底崩溃,割据时代正式开始,天下都在武装化,不适合战乱的权力者无一例外地被淘汰,这一阶段也是百姓最困苦的时期,活着成为奢望,触目之处,都是死填沟渠。 而在第二阶段,天下逐渐条理化,单单倚靠武力或可纵横一时,然而决不能长久,单纯而残暴的武人:董卓,吕布,公孙瓒,李傕……在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后走下了舞台。百姓也随之轻轻舒出一口气。 至于第三阶段,“我轻快地说,”虽然也充满了血腥与杀戮,可相争的豪杰都切实安定了治下百姓,努力以自身理念导正世间。你知道么?孙伯符(策)兼并江东时,敌人之一是豫章太守华歆。孙策没有动用刀兵,他派人诚恳地对华歆说,您缺乏军事才能,不适合做一方诸侯,为了您辖下的芸芸众生,您能将这片土地交给我吗?华歆当即开城出降,而孙策把他当老师一样尊敬。赵直,你可以想象么?在两个敌人中间存在生死相托的信任,而这种信任是基于对苍生甚至国家前途的共同认识。于是,其中一个把权位、生命乃至梦想交给另一个——给了自己的敌人。这是多么……"我一时想不出赞叹的词汇。 “闪耀。”赵直笑了。 “对,闪耀!相对于邪恶笼罩一切的第一阶段与邪恶被逐一排除的第二阶段,这第三阶段没有正邪之分,或者说大家都是正义的。如果说群雄各有野心的话,其野心也完全符合大众的愿望与时代的要求。赵直,这便是你所说的群星闪耀之时吧!” 我第一次看见赵直像个普通人一样单纯地为了一件事开心起来。“可以了!”他急切地问,“你打算怎么写?” “我不打算明写。”我说,“史家不会太直接地记载纲领性的认识,那会影响读者自由思考的方向。不过良史能把个人看法隐藏在字里行间,留给后世有心人。就像司马迁,他把他的人格隐藏在《屈原贾谊列传》里交给后世。能读出这些意思来的人,无疑是作者的知己。” “知己、知己……”赵直把这个词翻来覆去玩味了好一会儿,才举目向我,“魇师与史家原本是驰向两个方向的生物种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格格不入、势同水火。曾经有一个人劝我试着扭转二者的敌意,他说:我将不在国家里设置史官,有劳你暂时肩负起历史的重量,在恰当时候,找到写史的人,把你身上的负担交给他。陈寿,”他的眼闪闪发亮,“你不会使我失望吧?” “尽量不会。”我说。 显然这个答复无法使他满意。 我只好改口:“应该不会。” “很没诚意似的。”他挥挥手笑道,“不过估计良史就是这样,从不允诺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哪怕随口的允诺能给他带来极大好处。陈寿,我想我们已经可以进入新的秩序。” “是指……?” “三分天下。”他一字字道。 我深深一震。 “你需要知道或者有兴趣知道的,我都会给你看到、使你亲历;另一方面,我也有想告诉你的话,有一些……哦,是三个人,我想努力把他们完整地交给你,再由你交给后世。他们分属不同的国度,具有截然迥异的色彩,致力于分道扬镳的事业,我总觉得,他们才是被历史遴选出来的……唔,”赵直吃力地想到一个词,“真龙天子?哈哈。听上去又忤逆又荒诞,却是比较合适的说法。假如你像我一样,把璀璨生命看成胜过一切权位的、最宝贵的财富,你会发现这个词合适极了。写史的人,我相信你一旦把住这三个人,就不但能把住鼎足的历史,还能把住人类漫漫的生涯。” “他们是?”我简直能听到热血在身躯里煮沸的声响,又简直能听到我身躯里自动发出的沙沙的笔录声。 我好像……快要变成一支笔、史笔了。 “蜀国,哦不……汉国,”赵直迁就着我朝的说法,“的那一位,除了他还能是谁?”——嗯,诸葛丞相,诸葛亮字孔明。 “魏国的呢?” “呵……朱紫的人生。” “吴国的呢?” “唉……哀凉的忠顺。” “名字,名字!”我突突跃动的写史的魂灵呵。 有一瞬间,真像与赵直践行着一致的脉动。 “叫做……” “打搅一下。”在这最不应该的时候,外面有谁敲了敲窗。 ..赵直手一挥,窗户“吱扭”地开了。是谯先生。他扶着窗棂,手指急剧颤抖,勉强想维持平静、镇定的语调却完全失败了。听上去,他的声音竟带了些疲倦的哭腔。先生道:“很……抱歉。可事情,还是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承祚。他回来了。” “谁?”我问。 “诸葛……”赵直抢先一步,眯着眼道,“瞻。” 诸葛丞相之子诸葛瞻在绵竹战败殉国,敌将邓艾派人将他的尸体以安葬王侯之礼送回了成都。 第二话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腾飞前的凤凰涅檠 早在三十年前诸葛丞相亡故时,“季汉丞相府”已不复存在;可悬挂着“丞相府”门楣的诸葛宅,始终给国人温暖的希望与支持。而今诸葛瞻的死结束了这一切。人们越来越惶惑不安,仿佛身躯里最坚强的一根脊柱被抽去了。倘若丞相在、倘若丞相在……我不断这样想,简直着了疯癫。 “上来,写史的人。” 招呼声从头顶传来。举目一看,赵直坐在破败的丞相府的屋檐边,晃动两条腿,剥一个金澄澄的橘子吃。 “无法上去。”我笑了笑。 “你只是不相信你能上来吧。”他向我黠黠眼,“多数人不相信他们其实能飞,要我飞给你看吗?” “不、不用。”我摇摇手,“能帮我上去么?否则我们只好就这么谈话。” “一上一下地交谈,亦风雅得很。”他笑道,“司马德操(徽)与庞士元(统)就曾在桑树上下聊了整整一下午。你想亲眼见见吗?那时,庞士元还没有被乱箭射成一只刺猬,他看上去很木讷,内心却很敏锐,这一点与谯允南很像。” 当着学生的面,说他老师“木讷”,显然十分失礼;不过礼节这种事,实在不能拿来要求赵直。 “上来吧!写史的人。”他再一次说。 随着他这一开口,我感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一抬脚,竟平空而起,轻易走上高高的屋檐。 赵直拉住我,我坐在他身旁。 “那时庞统被称为凤雏,人们称诸葛孔明为伏龙。”赵直抚摩着檐上的花纹,低声道,“就是这座宅第的主人——伏龙。可惜你生得这样晚,若能早生三十年,兴许你也会是匆忙行走在这里的官员之一。谁能忘记那些事呢?我常在这屋顶上睡觉,梦里也能听到年轻人的议论、争辩、叙说,听到他们发奋的声响。陈寿,你能相信这行将就木的王国,也曾有过蓬勃、欢乐的时刻吗?那时全国的青年都把能进来这里工作视为最光耀的事与毕生的梦想,像闪耀的星辰环绕、拱卫京都,支撑起整个国家。而孔明——你可知道?他竟知道我常把丞相府的屋顶当成床,他也竟允许我这样做!孔明比任何人更热烈,用沉静、稳重的知性包裹着热烈,我再未见过像他那样美妙而……迷人的人。” 我一声不吭地倾听。 这都是赵直内心珍重的财富,叙述时他会陷入比常人更痴迷的状态。他有多冷淡、多玩世,便有多执拗、多迷恋。我只需等待他“苏醒”。 “陈寿,我刚从绵竹回来。”赵直用这句话表示他已恢复常态。 绵竹?我的心重重一跌。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掠起唇,“简直叫人想不到就在那里发生了蜀汉最后、最惨痛的一战。没有血、没有残断兵刃,没有哀痛,没有覆盖草木的悲怆之气。一样的血统,不能维持一样的业绩与英灵,真够无奈。绵竹不是五丈原。” 五丈原是诸葛丞相陨落之地。 我很想去……我对赵直说,我很想去五丈原。赵直的笑容里流溢了哀愁,他说他迟早会带我去。“然后,”他说,“那就是结束了。我乐于在那结束我自己。” 我惊了一跳。 “陈寿认为诸葛瞻是怎样一个人?”这时他问我。 我说这正是我想问的。 “你先回答我。” 我无法立即告诉他答案,因为怀疑我脱口说出的,全是不公正的话。事实上诸葛瞻与我的关系一向不好。我认为他是个暴躁而又胆怯的人。不过我又认为他怎么都不会死在战场上,结果我错了。可能多年来我对诸葛瞻的认知全是错误的,仅仅抱怨他为什么无法听完我的劝告,抱怨他为什么把不屑一顾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抱怨他为什么耽于与公主弹琴、画画,却听任国家一天比一天虚弱。除了抱怨我从未试图接近、了解他。当然,出入诸葛家的全是达官贵人,以我这样的身份,亦不能奢望与他深交。 “他……博学多才。”讷讷半晌,我只挤出这几个字。 赵直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怕我把你的评价告诉诸葛瞻的鬼魂吗?怕鬼魂托梦刘后主,请他砍了你脑袋?后主自己也在战战兢兢地怕掉脑袋呢!你怕什么?”他极尖锐地嘲笑我。 我说:“我没有说谎。诸葛驸马的确才华横溢。” 他十七岁就娶了公主,婚礼铺张、奢华。那一年我九岁,父亲是刑余之人,家境很困窘,这次举国同庆的婚礼使我们家也得到了几两肉。母亲仔细地把肉挑到我碗里,道:“真该去谢谢人家。” 而他:诸葛瞻——皇帝的女婿、故丞相诸葛亮之子用不着任何人感谢。他一出生便承受了全国盼望的羡慕的目光,注定受到最好的教育,享受最正派的生活。诸葛瞻继承了父母惊人的才智,我对赵直说:“我亲眼所见,驸马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数百字的文章,他看过一遍就能背诵。他精通乐律,擅长绘画,听说作战图本便由他亲自绘制……驸马的才情,真是难以企及。” “没错,”赵直点点头,“诸葛瞻在某些领域比他父亲更有才,也愿意锻打与表现这些才华。他熟读的典籍远多过孔明,孔明不是个嗜书的人;孔明无法记下书里的细节,他固然有音乐与绘画的天才可却与这些事越来越疏远。据我所知,四十五岁后孔明没有再认真画过一幅画,而他最后的画作,亦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然而,”他话锋一转,“诸葛瞻无法与孔明相提并论,是这样吧?” 显而易见。 “为什么呢?”赵直又问我。 我斟酌道:“何必问为什么?难道你认为天下还有人能与诸葛丞相媲美?” “他是不世出的,却并不是无法比较。”赵直笑道,“无法判断倘使孔明有像瞻一样的出身,他会走得更高或者恰恰相反。所知的是,孔明在世时就曾对儿子表示过担忧,他说中了。” 赵直闲散地张开手掌,他向我努努嘴,在他手心正中,绰约升腾起一股幻妙的青烟,烟雾里摇晃着一个人影!他坐在简陋的几案后,用一只手撑起面孔,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膝盖。“新近给兄长的信里,我提到了瞻儿,赵郎。”这个人说。“这是……?”我瞠目结舌。赵直笑道:“那时我在五丈原,那时他一向称我为‘赵郎’。他天然懂得怎么团结每个人,用你最喜欢的方式与你交往。我是否重复了太多‘那时’?陈寿,也许我真老了。”此时我可顾不上安慰赵直的自怜。——是他!不用赵直解释,我已可以肯定,这个人,便是诸葛丞相。 “瞻儿八岁了,聪明可爱,真担心他过于早熟,成不了国之栋梁。”他继续道。烟的飘渺令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想象他正微笑着蹙起眉,“赵郎以为呢?” “倘若得您亲自教导,我想他会是出类拔萃的。”这是多年前赵直的声音。 “很可惜没机会了。”他摇摇头,“已回不去,是罢?” 赵直回答:“会带您回去。” “多谢……” 突然赵直把手心紧紧一握!青烟破碎、飞散。“竟说‘多谢’!”他切齿道,“‘多谢’甚么!谢一名可以为他延寿十年却不肯那么做的魇师答应把他的尸体带回故乡吗?孔明的愚蠢就像其智慧一样令人费解。可恶!”他愤愤然起身。有一瞬间,他把我完全遗忘了。 “再来一次呢?”自言自语时,赵直脸上跌宕着狂热的光,“我会救他吗?他会接受我的营救吗——真可恶!” 他豁然拽起我:“答应我一件事!” “好……”我有点怕,又想问问他给我看见的烟雾,是一种怎样的幻术,记得之前在刘表事里,也见到过。 “不是幻术,是‘记忆’,”他洞察我的心思,“人们不肯抛弃的记忆,都是‘魂’的一部分。”赵直说,“答应我,待我把你带去五丈原时,用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纯银的小盒子,“威胁我。” “威胁?” “对!不能与过去或未来的自己见面,是魇师必须遵守的法则之一。三十年前,五丈原我寸步不离孔明,这意味着我无法进入当年的中军帐,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但你可以做到。”赵直严厉地说,“你只要对当年的我说,我若不肯帮孔明祈禳延年,你就打开这盒子。” “这就行了?”我好奇地掂掂盒子,它轻得仿佛空无一物。拇指在边缘摩挲,我感觉它闭合得并不紧。 “别动歪脑筋。”赵直哼了一声,“闭上眼。”……“可以了。” 我迫不及待张开眼,眼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晚风流散着温暖、芬芳的气息。我指着远处平缓的山脉问:“是祁山吗?渭水在哪?” “难道,”赵直故做烦恼状,“你连一年四季也分不清了?” “呃,这是……春天?” “反正绝不是八月深秋吧?” 没错,这是个欣欣向荣的季节,和暖的气流挠得人心里痒痒的,使我感到,人生将要生出幸福的、充满希望的新芽。此时不但不适合死亡,也不适合发生一丁点悲伤的事。 “我以为你打算在五丈原多住一段日子。”我喃喃。诸葛丞相最后一次北征,隔着渭水与曹魏对峙了百余日。 “我没带换洗衣裳也没带帐篷。”他讥笑道。 “好吧,是我愚钝。这是哪里?”我问。 他微微笑道:“隆中。” 隆中,那么我将见到十七至二十七岁之间的诸葛丞相了!很少有人知道诸葛丞相年轻时是怎样的,我曾为此拜访过马秉——他是丞相好友马良之子,拜访过向条——他是丞相另一位在隆中便结交了的故人:“向朗”之子。时间使崇高的人物日渐高大,金光灿灿、轮廓模糊。向条、马秉告诉我的与市井中流传的丞相并无两样。他们说他勤勤恳恳、事必亲躬,人人对他尊敬有加,因为大家都能看出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当然可以把这种说法全盘接受,这也是叫大多数人心满意足的说法;可另一方面,我隐隐感到,会有一些事,是特别的。 “现在去见他?”我迫切问。 赵直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望望太阳:“倘使你想看到孔明四仰八叉的睡姿,我们不妨悄悄潜入茅庐。嘿嘿,也不知黄夫人有否嫁入诸葛家,你说我们会在床上看见一个还是两个人?” 我尴尬地咳嗽着。魇师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对某个人、某件事既崇拜、迷恋,又嘲笑、揶揄。此时大约是辰时(7:00—9:00),要说丞相还未起床,不禁让人匪夷所思。“我听说丞相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我疑惑道,“一般是从丑时至寅时。”即是说,卯时(5:00—7:00)一到,丞相府就随着主宰者的醒来,开始了新的一天。 “是‘丞相’诸葛亮。”赵直乐了,“他不是一生下来就当丞相的,也用不着一生下来就没觉睡。有时我简直怀疑他是在隆中睡得太多,后半生才得了失眠症。你知道吗?”赵直有点神秘地说,“诸葛瞻也常常失眠。” 我不知道。我觉得诸葛瞻之失眠就像丞相之嗜睡一样不可思议。丞相四十七岁时才有的诸葛瞻,他是诸葛家的希望,亦注定成为蜀汉的顶梁柱。我所经历的:困乏、饥饿、羞耻、受过刑的父亲找不到谋生差使、母亲哀愁的脸、姐姐被嘲笑的简陋嫁妆……全在诸葛瞻的世界以外。他这么个被光耀笼罩的“膏粱子弟”,原谅我再度因个人情绪用上不够客观的语词,怎会失眠? “你不了解他。”赵直说,他笑笑的目光里流荡了肃杀之气,“陈寿啊,你可知比起一名真正的‘史家’,你最缺乏什么?” 我心里一紧:“公正吗?” 赵直摇摇头:“是‘同情’。不是指‘怜悯’,而是设身处地地发现一个人,探索他内心的根由,探索他为什么会以‘他’的方式去做每件事,肩负或者放弃。陈寿,历史前进到这一步,看上去像是被很多偶然事件串联起来的,其实却是被内心的必然性推动、成就的。”他戳戳我心口,“写史的人若进不到人物的心,又怎能把真正的历史交还给人间?陈寿,”他笑道,“比起孔明,兴许我更该带你去看看司马迁。” 谯先生一直寄望我能成为第二个史迁,我一面为他的期许感动,另一面,在真正的心里,我不认为我能做到司马子长那样。卑微的出身使我把人生底线压得很低,亦不盼望要做得怎样出众。“比风行的伪史写得好就够了,”我是这么想的,“至少我写得比他们好。” “哦,孔明的出身是比你好。”无论我在想什么,赵直都洞若观火,“他没有个受刑的父亲,没人用髡刑把他父亲的头发剃光。他十一岁父母双亡,幸运的是,叔父诸葛玄人很好,拉扯着哥哥家的孩子,从死亡之地徐州来到较安定的荆襄。可孔明难道是扫把星吗?他十七岁时,诸葛玄一命呜呼。”赵直摊开双手,“就这样孔明成了一家之主,有权支配一个九岁的弟弟与十五亩田。” “那便是诸葛孔明的田。”他指向不远处一片青葱。 原来我们不知不觉,已走近诸葛家。 “进去吧。”赵直笑道,“居然能看到孔明睡着的样子,陈寿你不但不虚此行,也不虚此生。” 他说中了我的心思。 诸葛丞相亡故时我是个两岁的孩子,我很多次认为我真能记得他死亡消息传到京城时,整座城池怎样在一刹那……死去了。没有呼吸、没有思维、不敢相信、不能回避;瞬间后它苏生,做出大灾难后的第一反应,跌坐在地、泪如雨下。我又很多次怀疑弥漫的白色、震响的号啕完全出于成年后对记忆的重塑。我不断幻想能见到活生生的他,记录下每个有关丞相的梦。最近的一个就发生在昨夜:我身着朝服、站在慌乱的朝堂上。四周激荡着同一个声音:魏军偷渡阴平!完了、国家要完了!我在一片熙熙攘攘里高声道:“有丞相在,国家便不会完!” 可笑的梦……诸葛丞相在定军山的坟茔,摇曳着长长的白色艾草。 我低下眼睛,对赵直说:“国家……完了啊。” 赵直淡淡道:“忘记谯允南的话了吗?天下没有不灭亡之国。这一句话,最早倒不是他说的。” “是谁?” “不要急,是我将带你拜访的另一个人。”说着,赵直施施然走入草庐,我跟随着他。 “那个人”果然还在睡。 赵直与我,只是这世界里的一抹清风。 草庐的陈设极为简单,也不像我想的那么整洁。他仰面放松地睡在小榻上,呼吸很均匀。两个男子“千里迢迢”跑来看另一个男子睡觉,这件事怎么想都很滑稽。赵直谲笑着,用手指碰碰熟睡青年的眼。 “能知道他的梦。”他得意地说。 “太过分了。”我觉得,魇师的种种异能,是对他人的入侵。 “他不会不许我看。”赵直哼道。 我没再与他争辩。诸葛丞相!年轻时还未做上丞相的他,有一张线条分明的面孔,五官每一处都很清晰,照通行的面相学说,这是个果决、坚强的人。目光移到他手上,手指细长、指节粗大。我小声问:“我有幸见过丞相《出师表》的抄本,表章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他果真亲自耕作?” “孔明是个很好的庄稼把式。”赵直大笑。 我险些认为他要吵醒诸葛孔明了。 “我本该带你去看另一些时候的他。”赵直翘起一条腿来,“一些可以被写入史书的时刻,显然你不会在《诸葛亮传》里写孔明的睡姿,尽管这很有意思。我该带你去看他怎样与朋友谈天说地、指点江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你们以为、或者你们乐于相信的那么受欢迎、被重视。与襄阳大姓子弟相比,他往往要付出五倍、十倍努力才能得到回报。因为把两位姐姐嫁入有权有势的蒯家、庞家,孔明还得承受‘攀附权门’的恶名,这种情况直到他把黄承彦之女娶进门才有所改善。很可惜,你也不会在史书里写娶了门好亲对一个穷小伙子来说有多重要吧,可这却是真的。迎娶黄姑娘是孔明一生最明智的抉择之一,另一个明智抉择是他选择了刘玄德(备)为主公。” 我不认为娶妻与出仕同等重要,诸葛瞻娶了公主不也只是……“差别很大。”他果然洞察我的想法,“黄承彦之女当然没有皇帝千金听上去气派,可对孔明与诸葛瞻来说,地位贵重的妻子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我不是说娶一位门第高尚或富甲一方的女子为妻,便能减省多年的辛酸与发奋,关键在于,要明白那是不是你迫切需要的。” 黄承彦没有通过媒人向诸葛亮转达结亲之意,他亲自登门找到年轻人,直率地说:“我有个黄头发、黑皮肤的丫头,才华与你很般配,你要不要娶她?”“求之不得。”诸葛亮回答。 后主派礼官向诸葛瞻传达他有尚公主的荣幸,十七岁的诸葛瞻深深施礼:“小子何德何能?”来人笑容可掬地扶住他:“恭喜葛侯!”他的父亲因为爱与般配,娶了素昧蒙面的黄家小姐;他身为父亲之子,是最般配汉国公主的男性。 “也许孔明更希望儿子过上自由些的日子,可他知道这很难。”赵直说话时,诸葛孔明醒了。他忽然睁开眼,把我吓了一跳,瞬间觉得他看见了我,因为他眼里流动着轻盈的喜悦之色,像见到了个老朋友,在这明亮到明艳的眼神注视下,我手足无措。好在他很快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想判断一下是什么时辰。接着他阖上眼,片刻后,青年人从榻上一跃而起,拍手道:“就这样——好吧!”向门外走去。 赵直随手拉住想要跟上他的我,笑道:“用不着陪他上厕所吧?” 我燥得气血上涌。 “很正常,你这类人比树上的叶子还多。”赵直讥讽道,“意识不到他首先是普普通通的,洗澡、吃饭、如厕,一桩都少不了,然后才是权倾一国、声震宇内。若不肯承认他的平凡,就无法接触其非凡。那么,写史的人,你直接把《战国策》、《左传》里对郑国宰相子产的赞美之辞抄下来,换上‘诸葛亮’之名就好了。你打算那么做吗?” “不——我当然不会!”我叫道。 我的恼怒消散在暮色苍茫的锦官城,隆中没了、草庐没了,诸葛丞相没了,我仍坐在丞相府屋顶,感到一阵阵冷风侵入袖管。麻烦的是,赵直也没了。我独自坐着,犹如一只孤单单盘踞在屋脊的螭吻。这样子……我俯身下望:我该怎么下去呢? “你怎么下来的?”再次见到我,赵直大笑着问。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抄写谯先生要我誊录的《汉书》。谯先生坐在一旁,这些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衰老得更快,然而在属于老年人的憔悴、缓慢外,他也比之前更决绝,也更直率地发表心里的话。之前,我知道他曾打算让它们与身躯一道腐烂:倘若汉国能够比他晚一步死亡。 “他们会说你是卖国贼子。”赵直上前与谯先生并坐。 先生扬了扬眉。 “想听听后世对你的评价吗?”赵直又道,“在你与陈寿都活不到的‘后世’,想知道他们把怎样的文辞加诸在你身上吗?” 这是个强烈的诱惑。尽管先生总用“莫管他人怎么说”来教导我,可千秋万代之名,实在是他不能不在意的。 赵直清声吟道:“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 “还要听吗?”赵直一贯悠闲地残忍着。 先生没有说话,神色却是肯定的。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千里江山轻孺子,两朝冠盖恨谯周。……谯允南,你将这样耻辱地活在千百年后,当你说出劝主投降的话时,就该猜到这一点。” 先生点了点头,一面义无返顾,一面痛苦不堪,他吃力地慢慢道:“话总要有人说,事总要有人做。思远大人用死完成亡国的壮烈,我则用羞耻完成对国家的‘守护’。那些家伙都是瞎子、聋子吗?”声音渐渐颤抖,“竟劝陛下投奔江东、流亡南中!看不出江东也虎视眈眈想分一杯羹吗?江东难道可以吞并魏国?恰恰相反!让陛下一辱再辱,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低一次头……就够了!”同样,照先生看来,南中也是不可前往的虎狼之地。南人贪婪多疑,即便诸葛丞相亲征,也没能使那里得到彻底的安定。 我上前握住先生的手,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我手上。 “我——我谯周算得什么?”先生老泪纵横,“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也能披坚执锐,陷阵赴死!承祚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哽咽道。 赵直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这使我愤怒,大声斥道:“赵直,你是没有心的人吗?” 赵直怔了,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白;可刹那之后,他像什么亦未发生般,似笑非笑:“是吗?我也需要为了这个行将灭亡的国家痛哭流涕、欲死欲生?你在要求一举翼便是千里万里的鹏鸟,去悲悼家雀之死?” 真是个骄傲到令人反感的魇师。 “赵直,你尽管轻视吧!”我说,“有一天你会后悔。多年后你将看见我写的亡国史,就会后悔为什么没有认真目睹、陪伴国家的灭亡,你能任意穿行于时空,当然还能再回来瞧瞧,可我保证你会后悔,通过穿行重新经历这一切,与伴随着它发生、发展、衰败、终结……是不一样的!” 赵直扑哧笑了。“敬请努力。”他把手掌按上我肩膀,我感到原本一腔子怨懑竟被他这一按所化解。我心里空空荡荡的,有点虚无、极其平静。 “你又做了什么……?” “闭上眼。” 这是魔咒般的声音,我来不及防备地照做了。 “赵直!我没打算出行!”我吼道。 他微笑:“真抱歉,已经来了。” 我一挺身,他一把拽住我:“当心。”这才发现,我们坐在滔滔江水中央一块滑溜溜的礁石上!又一个巨浪袭来,我没法躲闪,被淋得浑身湿透,若不是赵直紧紧拉住我,兴许这浪头的力度,便要把我击落水中、葬身鱼腹。再转面看他,神奇的魇师怡然自得,身上滴水不沾。 “送我回去!” “在这里呆一呆有好处。”他笑道,“没必要一直被亡国之痛困扰,写史的人。只有悲痛、没有欢乐的史书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带你来到这个青葱季节,就像我带你去过隆中。” “那也用不着坐在江心……”我心道。 “为了洗一洗。”他回答。 “什么意思?”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干净的、干干净净的人。所以我们必须先洗洗,沾染了末世的风尘去见他,很不恰当。污秽之人无法在他面前立足,就像奸佞之人倘若诵读《出师表》,便会无地自容。” 不料赵直竟会对一介凡人做出这么高的评价,他说“我们”必须“先洗洗”,即是,与“他”相比,自视甚高而有洁癖的赵直,也自惭形秽?我开始幻想一领不着纤尘的白衣、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孔……奇怪的是,这一次赵直没有嘲笑我,相反他轻轻道:“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不过,怎么也都想不到。” 浪头越发猛了,一击连着一击。 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裳使我打了个冷战。 赵直脱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说:“现在我们不妨来谈谈江东。” 原来这里是江东。 与巴蜀之地相比,目前我对江东知之较少,也无缘接触原始资料。有些从东吴来的朋友会与我谈及江左往事,他们称周瑜(公瑾)、鲁肃(子敬)、吕蒙(子明)、陆逊(伯言)为“东吴四英”,把多数注意力:赞美的话语、神往的目光、怦然的心动……集中在周公瑾身上。首先说他是个少有的美男子,与太阳般热烈的孙伯符(策)相比,他便是皎洁清朗的月亮,他们一次次为我描摹披发为将的少年,怎样手把红旗、纵横万里,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接着被反复叙述的是他美丽如白珠的妻子小桥,据说她比姐姐大桥更楚楚动人。而背景——背景是赤壁的熊熊火光。人们说:周瑜开创了一个天下,随后英年早逝。仓促的陨落也是周公瑾被津津乐道的原因之一,他把红颜留在历史里,不见一丝白发。 “难道,你说的‘三个人’之一……”我脱口问,“是周公瑾?” “他还未够格。”赵直把嘴一撇。 “我不喜欢你这居高临下的评判姿态。”我说。 他笑笑:“可是我够格。” “……自大狂。” “写史的人,把周瑜与鲁肃、吕蒙合为一传,是多么恰当!”赵直说,“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杰出的将帅,我无法想象没有他们,江东会否存在。‘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他微笑吟道,“很久之后有人给周公瑾写了一篇赞诗,其中有这两句,我记得很清楚。” “合传里少了一个人。”我指出,“既然统称‘东吴四英’,不免把陆逊之名列入其中。” “不免?哈哈哈!”赵直大笑,仿佛我刚刚说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你以为我把他忘怀了吗?我不是那么麻木不仁的人。走吧,陈寿,我们走!” 他走得风一样快。越过江河、如履平地。 我被他握紧的手感到急迫的疼痛,他想早一刻见到“那个人”的迫切心情,也传到我心里了。 建安八年,江东辖下的海昌是这样的:空气里流荡着江水的潮湿,气压偏低叫人感到憋闷,与一望无垠的隆中不同,你无论站在哪个角落,都无法把目光向更远处延展,这是一座规整得十分端正的小城,设计者在努力塞满城市每个角落。去年海昌洪灾泛滥,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天灾的破坏力能使一座城池从生到死,不过海昌没有死,这里的人疲倦、饥谨、步履缓慢,却都未曾绝望。“官家开仓啦!”他们这样说。 我有些吃惊。 赵直很能理解我的反应:“即便诸葛孔明掌国,开仓赈济亦不是常见的事,何况江东,”他讽刺道,“是由盗匪建立的国度,又用匪徒与盗贼的手段去治理它。当然,正史不会写得这样直白。我得承认我之对它嗤之以鼻,是过分强烈的个人好恶所致。然而有些事没法推搪。有一年,旱灾连绵、百姓易子而食,会稽太守车浚、湘东太守张泳怜恤贫弱,擅免人头税。陈寿,”他问,“此事若发生在孔明治下,你以为他会怎样处置?” “公开申斥两位太守。”我沉吟道,“擅免赋税,是在越权行事。随后,我想丞相会鼓励与拔擢他们,他从不肯放过一位可用之才。” “唔,孔明的申斥书说不定会这样写:你们对国家失去信任了?认为国家会眼睁睁放任百姓死难?还是想博取个人名声、置社稷威望于不顾?为什么不上书请求君王恩惠、反而斗胆越权?即便百姓因此受惠,这种事亦绝不能姑息。着令免去你们太守之职,闭门思过。”赵直信口的文辞,颇有庙堂之风,他继续道,“用不了半年,两位勇气可嘉的官员就会被重新起用,孔明会把一方百姓托付给他们。可在江东……”他冷笑道,“车浚、张泳失去了这种机会。” 车浚、张泳的首级被悬挂在会稽、湘东,用来警告胆敢怜悯“草民”而损害国库利益的乱臣贼子! “口赋、算赋、关税、鱼税、酒税、户调……”赵直一项项数点。 “等等。”我打断他,“有了口赋、算赋,怎么还会有户调一项?”一般来说,按人头征收现金的口算赋与按户征收实物的户调是不能并行的,否则便是让百姓承受成倍的负荷。 “官府有掠夺的决心。”赵直说。 我怔住了。 “所以建业邸阁竟能储存280万石谷物,这是200多万亩农田一年的收成。”赵直道,“由多少人的饥寒换来?陈寿你计算得出吗?” 我没说话,禁不住怀疑海昌的开仓亦是一场骗局。 “这次是真的。”赵直看破我的疑虑,“我们更该去看看。” 我看见了。 府库洞开,金灿灿的黍米流泻出来,倾泻着一地生机。领粮的人们秩序井然,逐次从一名年轻官员手里接过食粮。年轻人眼眸里闪烁着笑意与哀伤,他对每个人说:“请再忍耐一下。”好像他并不是施救者,而是在愧疚地希望接受者的原谅与支持。汗水顺着他额角流下,蜿蜒唇边,米粒夹杂着灰尘沾上他鬓发,看上去有点脏。可又怎能用“脏”来形容他? “请再忍耐一下。”是柔和的吴侬软语。 “真漂亮。” 赵直的赞叹引发我一阵咳嗽。“没错,是个文质彬彬的官员。”我道,“可又有多稀罕呢?我朝历任丞相长史,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连、向朗、张裔、蒋琬之流?”赵直如数家珍,“确实是一时俊杰。我说陈寿,你那么爱用孔明对某人的态度来判定其人之才吗?孔明在与他,”他遥指赈济乡里的年轻人,“来往的书信里,使用了一种特别的自称。” “什么?” “仆。” “仆”是极谦卑恭敬的字眼。据我所知,给皇帝的上书里,诸葛丞相习惯用“臣”字;给朋友与下属的信笺里,他写道“吾”:与“余”或直呼己名的“亮”字相比,“吾”显示出一种较傲慢的姿态,对诸葛丞相来说,我相信这不是傲慢,是他当然的骄傲与权威性,同样理由,日常交谈中他自称“孤”,封侯者有权使用这种自称,不过汉国坦荡称“孤”的臣子,自始至终,也只有诸葛丞相一人。“仆”?我再度把目光投向府库门前。 年轻人抽空擦了擦汗。 十根手指都散发黍香。 “他是江东官员。”我试图解释,“丞相对吴人都很客气。” “是吗?陈寿,换做是你,”赵直问,“你会对颠覆你毕生梦想的人很‘客气’吗?会对把你半生知己逼上死路的人很‘客气’吗?哦,也许你会吧。身为人子,父亲被施加髡刑,你却还能对行刑者怀抱热烈的爱慕!哈哈,真了不起!” “可恶!” 我一拳挥向赵直!无法容忍他把我父亲也纳入嘲弄的范围。 他随意地握住我的拳:“再问问你,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人发动致命一击,使诸葛孔明身负重伤、一蹶不振,你会怎么办?” “不会放过他。”我想,“很可能此后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便是‘复仇’。不把他击败,我不会罢休。”我豁然一惊!诸葛丞相做出了与我截然不同的选择,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怎能歇止了男儿的血性与怒火,与这样的“敌人”鸿雁来往、自称为“仆”! 我心里乱极了。 赵直扶住我,耳语道:“他比孔明小两岁,今年刚满二十一。他,便是袭取荆州、击溃昭烈的江东梁柱:陆逊陆伯言。” 陆逊向赵直与我招招手。 原来这一次,赵直使我们的“实体”参与到海昌赈灾之事里了。 “注意两位好一阵子了。”陆逊捧着黍米问:“不要口粮吗?” “我们不是海昌的农户。”赵直回答。 “纵使不是本地人,需要的话,”他张开手指,黍粒从指缝滑入麻袋,又再一次把手指插入袋里,摩挲着道,“亦可以领到一份。” “您太慷慨了。”赵直说。 “慷至尊之慨么。” “至尊”是流行于江东的对孙权的尊称。 “虽然呈递了书奏,可孙将军还未批复吧。不等上峰批复,便急着开仓赈灾,伯言想过后果吗?”赵直问。 陆逊笑了笑。“后果绝不会比延迟赈济更糟。”他回答,“晚一天施援,便多放弃了数条性命。因此……相信至尊不会降罪于议。” 此时陆逊还未改名,他本名“陆议”。 “倘使孙将军没有伯言想的那么开通呢?”赵直饶有兴味地追问。 陆逊略一沉吟:“您在问什么?为人僚属,忠勤己任,雷霆雨露,都该欣然领受,不是么?” “啊……”赵直无奈地点点头,“说得没错。” 他忽然一振衣袖,毫无征兆地把他与我带离海昌!“消逝”的刹那,我仿佛见到陆逊惊讶的脸。“哈哈哈!”赵直拍手大笑,认为这是很爽快的事。 “无聊。”我随手拖了张席子坐下。 此时他与我身处我写史的斗室之内,墨盒掀开、烛光摇曳、狼毫尚未干涸,简牍平整摆放,面对这幅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要说方才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也没什么不可以。 “对伯言而言,倏忽不见的你我,也是一场幻梦。”赵直悠然道,“只有认为是梦,才不至于惊骇。” 我没搭理他洋洋的得意,自顾写下“周瑜鲁肃吕蒙陆逊传”,漉漉笔锋正要继续,赵直手指轻轻一勾,麻纸轻飘飘浮起被他握入手心。“陈寿你从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吗?”很少见他这样愤怒,“伯言应该被单列一传!” “那你来写。”我索性把笔递向他。 他手指一搓,整张麻纸竟散落成粉!“使魇师生气的罪是很大的。”他紧逼我的眸光像在这么说。 “我的星辰,要是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星辰在天幕上运行,”我毫不让步,“它的轨迹,该由我、而不是你来安排。我不认为陆逊有与诸葛丞相一样的资格。” “你知道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我反唇质问。 “好大胆!”他用右手食指指住我,指尖微微颤动,我清晰看见他指端闪耀着银蓝的刀刃之光!简直像被激怒到要对我痛下杀手。没气量的家伙。“别以为我不会……” 我瞪住他。 好一阵子,赵直深吸一口气,垂下手指:“好吧。我不会。为什么我们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论伯言?告诉我你认为他‘没有资格’的理由。” “一是因为个人情感。”我坦率地说。这句话进一步缓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众所周知,修史时不该被个人情感左右,我承认这一点无异于某种反省。“至少目前,我无法对一个大败昭烈皇帝,挫伤汉国元气的敌人大加赞赏。” “情理之中。二呢?” “二则,我尚未发现他超凌众人之处。”我说,“他是胜了彝陵之战,可当时吴、汉势均力敌,纵然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在我看来,亦未必胜过周公瑾之赤壁。倘若连公瑾都无法在史书里获得独树一传的荣幸,为什么要把这种荣耀给陆逊?听着,”我阻止赵直插话,“常胜将军很多,体恤百姓的官员也不少,史家若把他们一一单独列出,史书将会怎样芜杂!倘若你觉得陆逊不适合被放入江东上将的合传,我也不反对以他后来的丞相身份为据,把他与张子布(昭)、顾元叹(雍)合为一传。”我最后的建议、或说折衷的办法,依我之见,已是对陆逊最高级别的肯定。 “写史的人呐。”赵直拨亮灯芯,很奇怪他没有使用神怪之力,我感到他正试图沟通我与他之间真正的平等交流,“合传的标准,难道只是盖棺定论、判断其生前分量、死后哀荣吗?” “不,还须区分……”我沉吟道,“类属。” “类属。”赵直点点头,“所以当你有意把蔡邕与王粲合为一传时,我反对说粉红与深灰极不般配。” 他说得很对,我也接受了他的建议,把王粲列入“三国史”,而将蔡邕留给将在他人手里完成的“后汉史”。 “你认为陆逊与张昭、顾雍是同一类人?”他问。 我想说“是”,却说不出口。 “那么陆逊与周瑜、鲁肃、吕蒙是一类人喽?”他继续问。 我还是无法理直气壮说“是”。 赵直笑眯眯的样子活像赢得了一场大捷。 “不做肯定回答,只因我对他们缺乏深入了解。”我争辩道,“我相信吴国有陆逊的‘同类’,至少我方才所见他年轻时的处事,没什么了不起。” “对。”赵直竟表示赞同,“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话说陈寿,你所见隆中大梦初醒的青年,平心而论,又有什么了不起?” 没有,真没有。 一个年轻人在很好的阳光下姗姗苏醒,是再寻常不过的。 “谁让你只带我去看丞相睡觉来着?!”我恼道。 赵直扑哧扑哧笑个没完。“嘿嘿,换了别的场面也一样。”他说,“你想去我随时奉陪,把你丢在当时的隆中过个一年半载也行。好吧,想象一下,他像多数农夫一样开垦、灌溉,毕竟是士大夫出身,有时他要旁人帮助才能把农活做完,邻居都很乐于帮他,有人甚至想招赘他做女婿,因为他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心眼好、又懂礼貌。他发明的小玩意还能帮大伙儿省点力气,譬如他改进了汲水机,使原本要三个人才能倒腾的东西,现今只要一个壮劳力就够了。他读书倒不像做农活那么认真,弟弟在一旁温书时,他会把书盖在脸上睡一觉,那时——哎,这个你会写入史书吗?路过的姑娘会对他指指点点。当孔明迎娶了传说十分丑陋的黄家闺女时,有不少女孩子躲在家咬牙切齿地骂他没眼光。想象还真是件有趣的事。”他继续道,“他感到与读书人交往比与农夫交往辛苦多了,可却不得不把大量时间花在这上面。娶亲前,孔明很被荆襄望族瞧不起,他们认为没落的外地士人之后,别想挤进荆州名士圈。好在他两个姐姐都嫁入了大户,孔明腆颜蹭坐在豪族聚会上时,尚不至于被赶出门。与他交好的士人朋友也大多是客籍人,石韬(广元)、孟建(公威)、徐庶(元直)……他们对他匍匐在名流庞德公床下恭听教诲的样子很看不惯。年轻人背地里都称庞德公为‘姓庞的’或者‘庞老头儿’。‘管仲、乐毅会战兢兢服侍那个老家伙吗?’有一次徐元直问孔明,因为孔明又一次抱膝仰面,把自己比作管、乐一流的人物。而他笑着回答:‘谁说不会呢?’然后他指指在座的朋友:‘你们呀!你们能做到刺史、郡守!’好像他是负责拔擢国家官吏的政要似的。‘那么你呢?’孟公威问。孔明摇摇头——”这时,赵直用上了近于史家的笔法,“笑而不答。” “不一样!是吧?不一样!”我突然说,“丞相年轻时便怀抱远志,自比管、乐。为什么他不回答孟建的提问?”我兴奋道,“只因他明白他将肩负更沉重的天下,而不是两千石或更多俸禄,是——是一个新的汉国!赵直……”我住了口,只见赵直一脸似笑不笑的嘲弄。 “陈寿,我小时候以为我能做皇帝。”他说,“别恼火,不是戏弄你。”赵直摆摆手,“我真以为我能君临天下,再不济也是一方诸侯。我曾像刘玄德一样指着郁郁葱葱的树冠说,这是我的万乘车盖!哦,更过分呢,我将泥土捏成小人,用魇术使他们活动起来,向我三叩九拜。为了这,我把生父活活吓死了。当然,他身体一向不大好。我是说,”他笑笑,“谁没有过宏大的梦想?” “你无非白日做梦。” “没错。”赵直颔首,“是‘志望’与‘幻梦’的区别。想想吧,倘若‘他’最终未能成为诸葛丞相,只是诸葛令、诸葛掾之类,年轻时的大言,无非是闲时的谈资或笑柄。” 这是多么冷酷的判断,冷酷到使人无法反驳。 “所以……” “所以,”我接过赵直的话头,“更该关注他怎样孜孜努力使志望成真、使它不像幻梦般散落。单纯津津乐道他‘胸怀大志’,实则毫无意义。” “唔,写史的人。”赵直点头,又问,“我知道你多年搜罗孔明的材料,依你之见,他为什么能够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他很……”我斟酌道,“认真。” “是么?你这么觉得?”赵直故意驳难,“与徐元直、石广元、孟公威相比,诸葛孔明兴许是做事最随便的人。他们认真研读诸子百家之学时,孔明总是随随便便把书翻过,手指翻书之快,像在与什么人赛跑。最开始大家还赞叹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后来才知他压根没有细读。” “粗粗翻阅的读书习惯,终丞相一生亦未改变。”我说,“这与他对军政案牍的字字计较形成鲜明对比。我说的‘认真’,是另一种。”我努力把感受到的表达出来与赵直分享,“我想他从未使内心松懈、散漫,无论看上去多么漫不经心。丞相年轻时已对人间怀抱博大的爱与悲悯,如你所说,他目睹过曹操血洗徐州的场面,少年的噩梦势必影响成年的行事。被血腥浸渍过后,有人变得残暴、有人变得怯懦,丞相则变得……” “怎样?”赵直迫切问。 每一个形容词都很难择定。诸葛丞相原本便不是能被轻易评判的人物。好比太阳,直接、长期凝望它不免使人双眼刺痛。 “……哀凉。” “哦?” “是否差得很远,这个词。”我有点紧张。 “不。也许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赵直蹙眉慢慢道,“哀凉。他四十二岁时我与他初次见面,那时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间或的头疼更使他不胜其扰。像曹操一样,他常常把头浸在用银盆盛的冷水里减轻痛楚。为了治疗顽疾,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对他催眠。像这样。”赵直扶正我的面孔,轻轻道,“看住我。” 我眨眨眼。 “请放松些,交给直就好。”他又说。 他第一次称自己为“直”,估计潜意识里他不是在对我、而是在对诸葛丞相施术,声音轻盈、柔和有如三月飞絮。 我松松散散地望住他,不知何时,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既是他眼睛里的,又是我魂魄深处的。一记又一记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叫你去!叫你还去!”我痛得想把全身蜷缩起来,可又硬着头皮不躲不闪。父亲趣青的头皮在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光,母亲哭着想抱住我却被父亲粗鲁地挥开!“别拦!叫你不长记性!说,还去不去?说!”姐姐在厨下生火做饭,一大锅水里沉积着仅仅一把黍米。她像我一样蜷成一团,她默默无语。 ——还去不去?说! ——哇……哇!去——要去的! “真固执。老头子不许你去哪里?”随着赵直这一声问,我恍然惊觉。 “你太可怕。”我呆怔了好一阵子才用力揉脸道,“诸葛瞻也曾师从谯先生,我与他有同窗之谊。父亲禁止我去诸葛家。” 是寒门的自卑与因之而生的过分自重使然。 “别谈我了,接着说丞相。”我把话题转回。 “我做了充分准备,配备了至少十副可能洞开他心门的‘钥匙’,大费周章地邀请一名魇师朋友,叫‘伦斜’的来助阵。原以为涉足一国宰辅的思绪是一件危险的事,之前魇师界有过惨痛教训,”赵直悠闲回忆,“于吉试图干预孙策的‘心’,竟遭法术反啮致死。唔……结果大出意料,居然轻轻一推就开了。” “你见到了什么?” “乌鸦。”赵直仰面,阖上眼,“成片飞舞盘旋的乌鸦,宛如黑压压的云层,聒噪、争夺。在遥远的西方,乌鸦被视为智慧鸟;不过,他心里的这些食腐鸟,与智慧无关。很快乌鸦开始攻击我与伦斜这两位不速之客,它们有尖利的爪喙,我险些被抓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想到这不可一世的魇师的狼狈样,我失笑了。 而赵直,又一次把“记忆”幻化为烟云使我看见。 一个头发与脸都湿漉漉的中年男子向我微笑着。哦不,他是在向当年坐在他身旁的赵直微笑吧。 “惊到了?”他问。 “还好……”是赵直惊魂未定之声。 “甚么还好?你方才还咒骂诸葛丞相来着。”这是个陌生的男声。赵直笑着解释:“是伦斜。” “听说失眠源于焦躁,我的焦躁恐怕来自对死亡太深重的恐惧。”诸葛丞相这样说,“不用开导说我还年富力强。死亡不是个体行为,是人人都要面对的。所担心的亦不是我一个人的死难,是怎样把不必要的亡故遏止在最低限度。赵郎听过这首歌吗?”他击打着银盆,用低沉的声调唱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号。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腐肉安能去子逃!’” 在城南作战啊,在城北捐躯。 尸体被遗弃在荒郊野外,有几句话要说与乌鸦听。 乌鸦、乌鸦,我的尸体将是尔的美味,请为我多哭号几声。 乌鸦、乌鸦,被抛弃的尸体得不到埋葬哟,请哭号几声再享用。 腐烂的肉身是跑不掉的,腐烂的肉身将埋葬在尔的腹肠之中……“确实与曹操有曲异同工之处。”这是我直觉的反应。 “嗯。”赵直说,“很多人认为曹丞相与诸葛丞相完全没有交集,一个象征着最强大的恶,一个象征着最饱满的善,一个狡诈奸险,一个开诚布公,一个擅权不臣99lib.,一个忠贞不二……真可笑,这些浮于表面的辞藻!我是指,当它们被用来‘囊括’两位丞相之为人处事时,就像把大象塞进蚂蚁的鞋子里一样可笑!人们若只懂得用反义词修饰曹孟德与诸葛孔明,他们已错过了真正的诸葛亮和曹操。陈寿,”赵直笑了,“他二人至少有一点本质上的相似,你应该了解吧?” 我点点头:“同样在贪婪吮吸血肉的土地上,盛开了生命之花。” 叫人惊叹不敢相信的是,被浓稠的血与频密的死亡洗礼过人,竟能那么……温暖。好像七月阳光直照下的高山,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谁能想到,山的内部,是怎样冰冷坚硬的石块。 他把最深的哀凉绝望留给自己,把“死”化成支撑“生”的力量,把安定的微笑给予天下。 “所以是无可企及的。”我发出赞叹,愈发相信“陆逊无法与诸葛丞相媲美”。“陆逊这出身江东世家的贵族子弟哪能了解乱世的真相?”我说。“陆”、“张”、“顾”、“朱”并称江东四大姓,在我看来,陆逊是长在温室里的植物,他的彬彬有礼源自他从未遭受猛烈的摧折,他所看见的是世界良善、被保护的一面,就像诸葛瞻。 “哦,我不怪你。”赵直一面说,一面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我不能要求你知道我在乎的每一件事,”他笑道,“然而,既然是写史的人,这些事有必要使你见到。” 赵直叉开五指,我透过他指缝见到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人,他有太阳般热烈的面孔,声音轻悦、欢乐。“请见陆太守。”他说。很快从内堂转出来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潦草施礼道:“陆太守公务繁忙,孙校尉有何见教。职代为呈奏。”青年怔了怔,咧咧嘴:“无事。”拂袖而去。 “是孙策。”赵直解释道。 “啊?”我一惊,“小霸王竟被轻慢至此。” “所以怀恨在心。”赵直笑笑。 “那个陆太守是?” “陆康,陆逊的叔祖。” 他把手指闭紧,关闭了数十年前的活剧。再一次张开时,“陆太守”出现在我眼前。他须白皆白,身形干瘪,看上去像一只被曝晒了许久的甲虫,奄奄一息。惊慌失措的侍女给他端来汤药,药汤顺着他口角流下。“两年……”陆康颤巍巍道,“终于到头了。你们,”他指指围聚着的男子们,“别再以陆家子弟自居了……逃生去吧!” 男子大多露出“死也不放弃姓氏”的拒绝表情。他们个个面黄肌瘦,随时都可能栽倒。破旧的衣裳尽量保持整洁,腰身是不堪一握的瘦瘪。 “断粮五天了。”赵直解释时,两个汉子抬了副担架进来,上面有一具用白布遮盖的尸身。坐在最靠近床榻位置的中年男子上前掀开白布,给陆康看了一眼死者的脸,老人显出疲倦的哀痛。 “第十五个。”有人说。 “还未停止。” “陆家将要沦亡了……” “将沦亡了。” “陆公,”有人建议,“回吴郡去吧,庐江已经完了。” “我年过七十,”陆康道,“缺少的仅仅是一死。既然忝居庐江太守之职,决没有弃城而走的道理。倒是你们——”他再一次说,“逃生去吧。” 屋内一片沉寂。第十六具尸体被抬入。 我闭上眼睛,不忍卒看,问道:“是孙策干的?” “袁术攻打徐州时,狮子大开口,向陆康索取三万斛军粮,陆康不答应,”赵直说,“袁术派出孙策征讨庐江。听说孙策来攻,庐江城原本休假还乡的小吏纷纷趁夜潜返,与陆康共守城池。两年后,庐江陷落。陆康愤懑而亡。陆家宗族一百多人,流离失所,死者过半。” 平淡的叙述的话凝结了白生生的骨与鲜艳的血。 “那时陆逊在……?” “考虑到战事一起,不免玉石俱焚,陆康先一步把陆逊和另一些晚辈送回了故乡吴郡。”赵直说,“那一年他十二岁。” 十二?我禁不住把他与另一个人生命轨道做个比照。赵直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没有立即告知答案,而是悠然等待我的嗟叹。 “曹操屠戮徐州是在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吧?之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他又一次攻打徐州牧陶谦,琅邪、东海一带几为废墟。丞相便是琅邪阳都人,其时他十四岁。同样是兴平元年,陆逊被送归故里,庐江之役一发不可收拾……两年,唔,陆氏家族的灭顶之灾是在两年之后,则陆逊……”我惊道,“亦是十四岁!” “十四,要死……好不吉利。”赵直蹙蹙眉,“至少这一点一模一样,十四岁时,乱世毫不掩饰地在他们面前暴露本相:残酷、血腥、死亡、无可奈何。面对这一切,孔明与伯言都在心里迫切呼唤着力量吧,想要得到一种强大的力来把握淼茫的人生。这两个颠沛的孤儿呵。倘若我们在兴平年间见到他俩,又怎能想象那弱小的身躯里,正滋生着坚韧顽固的灵魂。” “我认为陆逊是个是非不分、缺乏原则的家伙。”我潜意识里仍在抗拒他,纵然其不幸的家世使人动容,“丞相之所以不出仕北方,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绝不会帮一个‘屠夫’平定天下,他见到了曹操最‘恶’的一面,并认为元元众生在这个人的权威下生存,会很‘不幸’;而陆逊呢?陆康是汉朝任命的庐江太守,袁术是意欲盗国的乱臣贼子,孙策是叛逆者的爪牙。叔祖被附逆者逼杀,家族被强人剿灭,他竟不思家耻,报效孙氏!在仇人麾下兢兢业业、俯首称臣;陆康九泉有知,也不会原谅这个侄孙哩!” “我的想法恰恰与你相反。”赵直很平静,“你读过《晏子春秋》吧?书里说有一种植物叫做‘橘’,只能在南方生长;倘若把它移植去北方,便会长成又苦又涩的‘枳’;名门望族也是‘橘’,要诸葛家族从阳都迁至荆襄,是很容易的;可要陆家离开江东,则没有可能。”他笑了笑,“了解这一点后,你便知道伯言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做了一个明智而痛苦的抉择。 执掌陆门的本是陆康之子陆绩,算起来他是陆逊的叔辈,却被后者还小几岁。“倘若你我之间要选一个人纲纪门户,”陆绩问陆逊(议),“你觉得选谁比较好?”陆逊想了想道:“希望你能相信我。”“不错,我是相信你的。”说罢,陆绩把家主之位让给十五岁的侄子,自己则一头扎入星历、算数之学。 “孔明已经够现实、够理智了,而在处置家族命运这一点上,伯言甚至有胜于他。”赵直叹了一口气,“他能改变‘孙氏主宰江东’的事实吗?若孜孜于旧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陆氏势必一蹶不振,泯然于诸姓之中。陆逊是在孙伯符死后才出仕的,这是很恰当的时机,一方面孙家急需大姓的支持;另一方面,至少他没有直接献媚于手握刀斧的那个人——小霸王,因而从道德上说,亦减免了一些非议;很多人相信孙权继位会给江东带来焕然一新的面目,没错,孙权做到了。所以,你说陆伯言臣事仇敌固然没错,可别忘了,他更是在臣事江东、臣事故土。赤壁战前,孔明过江游说孙权抗曹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孙将军,江东不只是你孙家的江东。’” “还有一点相像之处。”赵直说,“写史的人,竖起耳朵,闭上眼。”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朝登阳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是摇摇摆摆绵软的歌声。我睁开眼,赵直竟穿得红艳艳的像个喜包。“喂,你这……哈哈哈哈!”我大笑。他用一秆银秤敲敲我头:“笑甚么,应景,应景!”我们赫然置身于一场盛大的婚礼上。“女方媒人是张昭张子布,男方媒人是顾雍顾元叹,”赵直笑道,“多么巧!你打算将这两位合传的,不是吗?还想把新郎倌也加入这一篇合传里去呢!” 喜孜孜的侍女从我虚幻的身体里鱼贯而过。 莲子、花生、红枣、芝兰、月桂飘香。 华堂首席,坐着个碧眼紫髯的青年。 “……孙权!” “没错。” “孙权之女?” “不,是孙权‘侄’女。” 这是陆逊的婚礼。年轻的陆议与海昌时无甚差别,只稍微搽了点粉,更显得面如冠玉。他脸上照例挂着温文、礼貌的微笑,向每一个朝他道喜的人点头致意,叫人感到无论多显赫的家族,能招到这么位新姑爷都是件很荣幸的事。在他身旁,莲步款款的新娘满面俏红。 “要不要去闹洞房?”赵直兴致盎然地问。 “闹鬼吧?”我哼了一声。 “年纪轻轻,竟这样没活力。”赵直抱怨。 “我就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我直接道,“倘若我是陆逊。” “所以你不是。”赵直的回答也是一样直接。 海昌赈灾时后,孙权不但没降罪陆逊,还把亡兄孙策之女嫁给他,这意味着孙家与陆家的往日仇怨从此一笔勾销。然而,数十条性命的流转死亡,真能勾销掉吗?陆逊与妻子朝夕相对时,会否从她身上看到小霸王的影子?没有叔祖陆康多年的悉心教养、照顾,陆逊怕是早就夭亡了……亲人、仇敌、君臣、夫妻。我嘀咕道:“怪怪的。” “伯言与孙夫人白头偕老,极为融洽。”赵直道,“像孔明与黄夫人一样,在缔结婚姻之前,兴许有来自感情以外因素的考虑,可一旦,当对方——那贵重的女性真正介入他生活,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时,她很快也成为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和睦的婚姻不但是出于责任,更是出于,”他咏诗般吟道,“……爱情。” “哎!”我忍俊不禁,“魇师也知道爱情吗?” “歧视。”赵直咕哝,脸上随之掠过一丝淡淡的寥落。 夜风吹熄洞房的红蜡。 我把书房的蜡烛燃起。 “端点呵……”赵直叹道。 “唔,端点。”我应和着。 这便是丞相与陆逊各自人生的端点:隆中和海昌。后汉有首流行的古诗,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说人生苦短,转瞬即逝,想成就一番事业,就要先占据有利位置,快马加鞭,否则不免一生困窘。母亲常用它来鼓励我,劝我去谋取一份更好的差事,说倘若我肯请谯先生向诸葛瞻提一提,倘若驸马肯为我说句话……而我从未向先生开过口。说起来,丞相与陆逊,年轻时又何曾盘踞了多紧要的位置?虽然都娶了一门好亲,然而一开始都未手握权柄、声势惊人,而且——我看他们也没有为争取权位刻意地做什么。“不争是争,”赵直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我耳内,“他们都站在最紧要的路径上,难道你没看出来么,写史的人。” 最紧要的路径? 片刻迷惑后我为之恍然。没错,有哪一种财富比心的拥有更丰裕?有哪一条路径比对自我明晰的认识更重要?乱世把动荡与悲悯植入心内,同时培植了心灵饱满的、知性的力量。他们认认真真承担起无可推卸的责任,一方面像海绵放入水里般汲取着世界的营养,一方面像阳光般努力给予、努力光照。用勇气与智慧坦然面对每个岔口,做出不后悔的选择,判断、选择都建立在坚定的信念之上,我已相信陆逊就像诸葛丞相一样,一开始就明白他想走得多么高、多么远,明白这漫漫的历程中他必须紧紧抓住哪些机会、以及怎样振奋、怎样放弃、怎样稳稳地前行。 “与之同游……虽死无恨。”我喃喃道,心内燃烧着烈烈的向往。真可惜,我降生之时,熊熊火焰已然燃尽,只留下明明灭灭的炭灰。 “点起新的火焰吧。”赵直捏住我的肩膀,轻声笑道,“人人都有走进传说、走向非凡的机会,据我所知,上天非常公平。” “也许吧。”我也笑了。 第三话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谜雾重重后的真相 成都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寒气弥漫,统域着这座末世之城。我越来越爱漫无目的地在锦官城内游行——游行浮屠,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它每一点将熄的光耀看个够。用不了多久,城头便要插上另一种颜色的旗帜,我这样想,感到莫名的窒息。曾被多么灿烂的一群人支撑、建筑的梦想之都啊……皮肤表层分外寒冷,身躯深处,则是炸裂的热与痛楚。皑皑白雪在一瞬间记录下我的足迹,又在下个瞬间完全覆盖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史家除去责任感外,还该有一种自豪感:倘使没有史笔,这绵延四十余年的国度,便将湮灭在无边无际的时空里。不过最近,我……“你好几天没动笔了。”这是个带了一丝不满与期盼的声音。赵直从身后几步追上我。我转头,惊讶地发现他轻浅的脚印也留在雪里。 “怎么这样表情……?” “唔,”我指指脚印,“还以为你会卖弄‘踏雪无痕’。” “偶然做做普通人也不错。”赵直打个哈哈。 “没错,做做‘正常人’是很有必要的哩。”我道。 赵直撇撇嘴,是一副“拿你没办法”的神色。事实上我与他的交往日益轻松,也能察觉不但他掌握着我不知道的一个世界,我也掌握了某些他好奇又难以涉足的领域:“正常人”的若干抉择,他常常无法理解。 “老实说读你写的史是如今我最大的乐事。”赵直一面说,一面拍拍我的肩,“不要‘宦官’呵!” “嗯?” “哦,”他抓抓头,“意思是不要半途而废,‘宦官’不就是‘下面没有了’吗?哈哈哈哈!” “呃……”勉强克制脱口的“无聊”二字。 “‘炎兴’这个年号,估计也要‘宦官’了。”赵直继续说,真使人恼火,竟用这么轻佻的态度说出“亡国”之事,“我还是喜欢‘景耀’多些,日光闪耀,何等华美!”“炎兴元年”本是“景耀六年”,夏天时魏国的邓艾、钟会、诸葛绪率大军西进,攻打汉国,皇帝派出廖化、张翼、董厥领兵抵挡,同时更改年号:“炎汉兴盛”,是寄予了这一希望——相当之虚弱、无奈的希望。 “我听说过这么件事,”我忽然想到,“你能告诉我是真的吗?说临邛县以南百里,有一口火井,直径五尺、深两三丈。汉朝兴隆时火焰便旺盛,汉朝衰败时火焰便微弱,诸葛丞相曾亲自巡查,他俯瞰时……” “火焰熊熊燃烧。”赵直接口道。 “果然是真的?” “是魇术。”赵直微微一笑,“我能使枯绝的火井复燃。孔明让我帮他这个忙,他很善于利用资源。” 被“利用”还这么得意……我叹了口气。 “好像有点失望?”赵直停下脚步,“你可以仰慕他,他也确实值得被仰望,不过,用不着把他的一切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更不必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奇迹。火井之事是他唯一一次借助超自然的力,与其说是为了宣扬他的兴衰继绝之功,还不如说是一时心血来潮。离开火井后孔明不时失笑,对我说:‘很有趣、也很荒诞罢?’他有办法使人乐于帮他做任何事,也有办法使人感到,无论怎样努力,你的帮忙他都可要可不要……” “只是无所谓‘妖人’的协助罢了。”我纠正他的说法,“你们这些人,从来就没法子真正影响世间。太平道教主撼动天下,靠的也不是道术或者法力,而是亿兆百姓对暴政的痛恨与对自由的向往。据我所知,在三分时代行走的异人:无论左慈、管辂,吴范、赵达……都没有任何值得记载之事。包括你,赵直。”我坚定地道,“我显然不会为你立传。” “感激不尽。”他大笑。 “而王连、蒋琬、张裔、向朗乃至性格有明显缺陷的杨仪,我是说那些没有丝毫异力的人间才俊,丞相对他们都很看重。他之求贤若渴,几乎到了失之‘轻率’、使人惊诧的地步。” “所以说你若早生三十年,一定会削尖脑袋挤进丞相府。”赵直没有恶意地讽刺,“注意到了吗?你列举的‘人间才俊’,都担当过丞相长史一职,你甚至没提及录尚书事、大将军、开府治事的成乡侯费文伟(祎),是因为他不曾在府里供职么?” “不完全是。”我摇摇头,没有深入这个话题。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官衔与权位以外,费祎颇有与众不同之处,是我暂时无法把住的。“赵直,”我说,“我想你与我看待丞相、以及所有能大大影响人世的人们的角度,是不一样的。好比……”我沉吟着,“丞相这一类人物是海中蛟龙,赵直,你们就像水,被其强大与美丽吸引,在一旁欣赏、陪伴、护持他们,也许可以无限接近,终究不是一类;我们则是蛟龙护翼下的鱼虾,纵然渺小,生命却实实在在地彼此影响,照同一规律运行。可惜鱼虾始终只能看清蛟龙的一鳞半爪……”也许这便是谯先生无法给丞相作传的原因。 “非常准确的比喻。”赵直赞许道,“你认识到这点让我省了许多解释的力气。有时还真羡慕你们,可以无视我所敬畏的神明与天意。因为,以自身意志与力强影响众生命运的‘存在’就在你们身边。‘普通人’、好吧,‘正常人’”,他再度迁就我的定义,“往往把这些过于伟大的‘存在’当做神明,从而无法真正看清他们。因为看不清,才会把一些虚假的光影加诸到他们身上,譬如……”他张开手掌。雪花轻盈落入他掌心,此时,赵直手心仿佛生出了旋涡的力,雪片急速飞旋,制造出沸沸扬扬的玉屑。玉屑里隐隐可见活动的人影。“这不是记忆,”赵直向我简单解释魇术,“是全然的虚构,只为满足你直观的感受。” 我又一次见到丞相,一个陌生之至的丞相。 他穿着古怪的八卦衣,在香烟袅袅里舞剑踏罡。 “他们说赤壁战时罕见的东南风是他这样子祭来的,”耳边传来赵直的笑声,“这明明是我的职权范围!……衣裳好丑。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就此与妖魔签订了可怕的契约,这使他在五丈原草草死去。” 接下来,照旧是花花绿绿的八卦衣,照旧舞剑踏罡、香烟袅袅,不同的是,方才的背景——郁郁葱葱的山丘转为月光之下、平原之上的中军帐,丞相身边,四十九盏小灯环绕七盏大灯,大灯之中还另有一盏本命灯正熠熠生光。看上去,丞相既兴奋、又盼望、既疲倦、又紧张。 “据说孔明试图用这种办法请求十二年寿命。”赵直道,“倘若主灯不灭,他便能达成心愿。” “灭了?” “啊,”赵直点点头,“魏文长(延)被设计为踏灭主灯的罪魁祸首,这一来他惨痛的死亡亦被认为是大快人心的。——看!还有这个!”比起飞雪里荒唐的一幕幕,赵直兴致勃勃的声音更使人气恼。 这一次丞相被二十四个披头散发、打着赤脚、手执皂旗的黑衣汉子簇拥着,他们神棍扶乩般单脚跳跃、念念有辞……真是不忍卒看。我想没人真敢这样子出现在丞相面前,他会以“乱群”、“失仪”之名被绳之以法。丞相与这行人悠然前行,他们身后,魏兵气喘吁吁、策马追赶,却怎样都追逐不上。 “呀!缩地术、缩地术——!”赵直开怀大笑,“真真‘吾道不孤’!” “受够了。”我弯腰捏个雪球,掷向赵直,翩连的幻像被击散。 “真亲切!”赵直还在感慨,“很多人把他想像成像我一样的术士。他用超凡的能力击溃一个个敌人,与上天直接对话,他们把他的死亡归结于天意,认为他若能活到七老八十,便能改变天下运势。话说回来,”赵直笑吟吟盯住我,“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以为他一个人寿命的长短能左右整个人间的走向。” “别把我与侮辱丞相为‘妖人’的家伙混为一谈。”我愤懑不已。 “他们不是存心侮辱,反倒像你一样,在热烈憧憬着他。”赵直悠然道,“还是鱼虾与蛟龙之别,前者乐于把后者想象为拥有无边神力的生物。孔明在世时,谎言已经流行。譬如说他南征时路过黎山,忽然抽出朴刀,刺入山体,直没于柄,随后扬长而去,我甚至见到了镶嵌在山石里的刀柄。后来问孔明,他则说压根没这回事。以及……”他露出玩味的笑容,“谎言的力,不是蔓延到诸葛瞻这一代了吗?” 我知道他指的什么。继承了“武乡侯”爵位的诸葛瞻,同时也继承了百姓普遍的期待,朝廷每一施行善举仁政,纵然与诸葛瞻毫无关系,人们也会奔走相告:“这是葛侯想到的!” “这是葛侯倡导的!” “这是葛侯主持的!” “我知道你为此愤愤不平,”赵直摇摇头,“完全没必要。用不着过分非议或鄙夷人们将要持续千年的善意幻想。他们需要一个顶礼的偶像,而你,你最可爱之处,是虽然也有强烈的膜拜的心,却愿意并渴望接近‘真相’,哪怕真相并不十全十美。你是,很有勇气的。” “可爱”一词叫人啼笑皆非,“有勇气”倒是个较好的评价。赵直不时端出长辈派头,这叫我无可奈何:他毕竟是与诸葛丞相共过事的人,实际年龄说不定长于谯先生,虽然成日顶着张年轻的面孔招摇过市。 “让我这曾经伴随蛟龙驰骋千里的海水施惠于你,使你得见蛟龙的全貌吧!”赵直刻意提高声调,简直演讲般道。 “哎!等一等。”我少见地止住他。 他疑惑地扬起眉:“怎么?” “可以的话……”我讷讷道,“能带我去看看另一个人吗?” “谁?” “皇帝陛下。” 赵直没有拒绝我。尽管他对探究后主没什么兴趣,却很能理解我的心情。汉国正值生死存亡之际,拥有最高权力的君王,是怎样状态?卑微的官吏无法进入皇宫内苑,我不想错过这一刻的天子,不想在事情发生很久以后,借助赵直之力返回“今天”看一看:我始终认为,“亲历”与“回顾”在对心魂的冲击力上有天壤之别。 “稍微有点难,但既然你向我求恳……”赵直阖上眼睛,唇边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总要令你如愿。”他打了个响指,“嗯,在明堂。” “拉住我手。”赵直吩咐,“不要松开,也别说话。无论多出色的魇师都有其禁忌,无论多平庸的皇帝也都有其帝王气,带一个‘正常人’潜入活生生的皇帝身边偷窥,于我亦是第一次。” “闭上眼。……可以了。” 第一眼见到的竟是谯先生!他恭恭敬敬敛手侍立一旁,在他面前十步远处,坐着个便服的中年人。此时他二人都一语不发,屋内气氛压抑到极点,叫人无法在这阴郁、宽敞的房间里安置自身,像是大声说一句话或做出任何剧烈的举动,都会使屋顶轰然坍塌。“这里是太庙用来祭祀祖先的明堂,”赵直的唇一动不动,声音直接流入我心,“照光武帝时洛阳明堂的样式修建。我们所在的中心:太室为方殿圆顶,取天圆地方之意;通高八十一尺,意为‘黄钟九九之数’;二十八梁柱象征二十八宿;另外,宗庙九室象征九州、十二堂象征十二月……”他向我做风水建筑学上的介绍时,坐在黯淡深处的中年人叹息了一声。 “允南。”他紧了紧裘衣。 这时我才发现屋里没有生火。 谯先生把微微佝偻的身躯更谦卑地压低。 “太子与北地王昨天来找过朕,哦……还有嘉和公主,同一天失去了丈夫与长子,朕真担心嘉和撑不下去。”男子用话家常的口气道。嘉和公主便是诸葛瞻的妻;这个男子,毫无疑问正是天子。我谨慎地向前蹭了几步,勉强能看清男子的面貌,与我向来以为的大不相同。他消瘦、困顿,额上有几道深深的抬头纹,面色晦暗,仿佛多日来不曾睡过一.99lib.个安稳觉,鬓角白发凌乱。“他们都说……咳,咳咳!”一阵剧咳打断他的话,叫人惊诧的是天子一面咳嗽一面定定地望着我与赵直身处的方位,同时把眉头蹙得更近:他明明没可能见到我们,这目光却还是使我浑身一颤。“……把你谯周杀了,是第一步,”他用神经质的轻轻颤抖的手指擦拭唇边,“举全国之力,与魏军决一死战,是第二步;殉国亡身,是第三步。谯允南,你以为如何?” “天子圣明。”谯先生轻如耳语地回答。 “就因为不够圣明,才要征询你的意见。明堂之内,除了先帝与朕,便只有你一人,你只管放胆直言。” 依稀见到太庙悬挂的昭烈皇帝画像:中等身材、面白无须。 “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谯先生的声音干巴巴的,“臣斗胆担心的,乃是陛下。陛下倘若下了死国的决心,臣再无二话,惟以举家性命相从,庙堂上下、朝野内外,想必也都与臣怀有同一个念头;可倘若陛下怜恤黎庶,有意保全蜀土,老臣以为,”他略一迟疑,“未若纳玺献土,归命称臣……” “哦,命吗?”天子露出一个苦涩、诡秘的笑容,“是‘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吗?” 刹那间,谯先生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是……?”才生了问问赵直这话来历的念头,他已紧紧捂住我嘴。险些忘记先前“别说话”的告诫。我向赵直眨眨眼,表示我已记起。他松开我,手掌一伸:我看见苑中一棵大树在晴好的天气里忽然拦腰折断!谯先生满面愁容围着大树转了好几圈,嘴唇呶呶。瞅了个空,他在宫内红柱上题写了十二个字,把笔一丢,踉踉跄跄地离开。 “解释解释,允南。”天子道。 “臣……” “你担当过太子家令吧,”天子笑了笑,“据说太子不懂的经文,都劳你释讲。太子生性温良,昨天他带头说出‘诛杀谯周’之议时,朕很吃惊。” 天子制止了谯先生惶惑的叩首,道:“允南你起来说话。” 先生股战得无法起身。他为什么这么怕?我不敢相信这真是我的先生谯周,又不能不信。 骇人的静默瞬时又攒住了他二人。 终于是天子开口:“曹氏人多势‘众’,魏国幅员广‘大’,天下将要‘会’聚于曹魏;先帝讳‘备’,是‘具备’之意;朕名‘禅’,是‘授予他人’之意;所以说,把一脉山河拱手相让,乃是天命所归,这便是允南说的‘命’吧?” 大冷的天,谯先生额角一滴滴渗出汗水。 怎么会!怎么会!先生从未与我说过这些话!“这十二字的谶言,是去年,也即景耀五年(公元262年)题写在柱上的。”赵直无声解释。去年?敌军尚未进犯,他已生出这萧索降敌的情味了?我死死瞪住谯先生,眼眶欲裂的疼。赵直握住我的手上使了些力气,安慰着。 “先帝在看着……”天子慢慢道,“还有丞相。朕相信亡者有灵,朕不想辜负先人,不辜负……那就该听从太子、北地王之言,奋起一击,天子死社稷,是么?”他每一个字,说得都吃力而慎重,“卿大夫死位……允南你是愿死于战事,还是愿死于鸩毒?” “陛下!臣请陛下量力而行!”谯先生颤抖着高声道,“知道得到了什么,却不知该丢失什么;知道生存之道,却不知灭亡之理,都算不上……圣人!归降,乃是……无可奈何!” “奈何——奈何!”天子变色,一击扶手,长身直立! 有一种慷慨的情愫在我身体里激荡、回响,我禁不住脱口呼道:“先生错了!国之将亡,君子殉之,岂能苟且。” 话音未落,只觉胸口像被重重击了一闷棍,我眼前一黑。 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胸口隐隐作痛,叫人安心的是我正趴在斗室里的小几上,手边整整齐齐摆放着削改的史书。我揉揉额角,定睛一看,赵直歪在一旁,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我推推他,他软绵绵的一动不动,瞬间我几乎疑心他……死去了。“喂、喂……”试探的呼唤无济于事,我去把他翻转,面朝上安置,只见他脸色有如金纸,一缕鲜血挂在唇边,我战兢兢去试他的呼吸,还好,尽管微弱,却还有点热乎劲。“接着该掐人中吗?”我这么想。一个声音游丝般道:“……不……用……” “啊?” “……惊到你……了?”赵直缓缓张开眼,表情十分复杂。像是有点想笑,又在忍耐着痛苦,想抱怨,又无法说出责怪的话。这时我把窜到嗓子眼的心徐徐放落,暗道:这家伙……才活转来,竟又刺探我的心念。 “不是说别说话的吗?”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用来总结这一次意外。赵直倚靠在案几旁,把手掌展开又握紧、握紧又展开,好一阵子才举目向我微笑道:“我说……出了些问题。” “怎么?”我心下一紧。 “好在是窥视一位末代帝君,否则还没这么幸运。”他说,“此后半个月,我没有力量带你去见你需要的场面。” “之后呢?会痊愈吗?”我急着问。 “十之八九,这种事谁都不能保证。”看上去他比我悠闲,“也好。写史的人,这半个月你总算能专心致志写史了;我也正好过过‘正常人’的日子。” “……对不起。”必须把致歉的话当面说出。 他吃了一惊,旋即失笑,自然而然地伸手摸摸我的头:“不客气。” 暂时失去法力的魇师赵直在随后的半个月里尽量装出轻松适意的姿态,却以失败告终。他像一种懒洋洋的动物蜷在我书房里,我每写完一段,他便会急着拿去看,仿佛小孩子拿到一件盼望已久的玩具;不过,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放纵任性地与我折辩,即便是那些我认为写得很不好的章节,他也都是默默看完,点点头递还我,不置一词。我想赵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太倚赖魇师的力,一旦失去,不免对自身产生动摇与怀疑。这是无法被劝慰的状态,幸亏他能渐渐好起来,想到这,我觉得拥有不被批评、嘲笑、否定、揶揄……的十五天也挺不错。然而到第十一天,赵直有点忍不住了。 “你一脸不忿一整天了。”他凑过头来看,“原来是子桓(曹丕之字)。”恍然大悟地笑了。 “明白了吧?”我索性放下笔,“这是我讨厌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这个人谁都绕不开,可他给人的感觉真是……非常之……厌恶。” “厌恶?” “对!暂且不说他篡汉自立之事,你看他:陷害有才的弟弟曹植,毒杀勇猛的弟弟曹彰,靠贾诩、吴质等一批小人的阴谋继承父亲的事业,却根本没有胜任皇帝这一位置的才能与器量,伐吴失败、大兴土木、枉杀忠臣……私生活也极不检点,丝毫没有留给后人称赞他的余地。” “没错,”赵直唇边掠起一抹笑意,“子桓确实缺乏开国皇帝的自觉。” 我注意到,他极少见地只用“字”来称呼一个人,之前享受过这种殊遇的,只有诸葛丞相与陆逊两人而已。 “孔明也是用字来称呼曹丕的。”赵直脸上涌现了一种“怀念”的神色,有如一个“人”在谈论他的老朋友。 “别说你所谓‘三个人’的最后一位……是,”我苦着脸,“曹丕?”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反而问:“写史的人,你觉得司马迁笔下李将军的传记与卫青、霍去病传,哪个更好?” 我认真想了想,回答:“李广将军的列传更胜一筹,这不在于文采上的差别,而是由主角个人魅力之高下所决定的。” “是吗?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人会这么想。”赵直舒展开眉目,“你们不是一向以成败论英雄的吗?” 我嗤之以鼻:“成败当然是议论英雄的要素,但不是全部。卫青、霍去病的名字完全依附于他们借助倾国之力所取得的功业之上,相反,李广一生不曾积累到足以封侯的军功,他本人也有许多缺点,比如挟私报复,杀掉曾经欺凌他的人;可李将军身为失败者,却留名于青史,正说明,他的人格魅力不完全依附于功业而存在,他有……唔,远在一时成败之上、足以流传后世的东西,缺点则使他更为真实,也反衬出他生命里别的闪光点的可贵。李广与卫、霍,某些时候就如同丞相与司马懿,谁更有魅力,不是一目了然吗?” 我一口气说完,看到赵直含笑点头的表情,才意识到似乎中了圈套。 “你说曹丕也……?” “我说不出那一套大道理。”听上去赵直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过总觉得……子桓不同于寻常的帝王将相,他具有超拔于皇帝的功业才略之上的价值。至于在你眼里,这些‘不同’是否值得一写,我可就不知道了。” “告诉多一点吧?”我没有急着与他争辩。多日相处,我知道他虽然率性、轻狂,却并不信口开河。 “嗯……”他略一沉吟,凭空做了个“拈笔”的动作,这一次没有任何怪异之事发生,他失落地笑了,我把纸笔递给他。 “多谢。”赵直缓慢写下几行字:“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着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 我把它默读出来时,手里像捧着了一堆炙热的炭火!短短五十字闪电般击打在我心内,把我郁结的心事说得又深切、又哀凉。尤其是“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我算什么人,哪能寿终正寝?我只是乱世飘游的一叶枯黄,寂寂归死,默默零落……昂葬的身躯被一棺黄土掩埋,倘若没有能传给后人的道德文章,那与死去一只虫豸,又有甚么两样? 我几乎掉下眼泪。 “怎样?”赵直唏嘘着问。 “……好……诚挚……啊。”是抛开一切矫饰,直指人心深处的诚挚。 “是子桓写给王朗书信里的文辞。”赵直轻轻道,“我不打算为子桓辩解,你也尽可以保留你对他的看法。我只是说,或许他开创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境界,使人们意识到内心深处的自我,这与道德、心术完全无关。哎,我若能给你看到……试试吧!闭上眼,陈寿。” 他难道又要……不怕死的家伙!我用力张大眼,可我的力量与他相比,即便是与一个疾病困顿的魇师相比,仍是微不足道的。 在我眼前,皑皑白雪化为郁郁青草,零星纸钱摇落在草丛中。这是一出葬礼。奇怪的是,来吊唁的客人排列得杂乱无章,大都身着常服:从参与者的衣饰看来,去世者定然很不寻常。另一点古怪是,吊客们不全都敛手肃立,有人大剌剌张开双腿随意坐着,人们脸上带着不做作、不节制的哀伤。极为哀痛却不合于礼节,这是我对面前葬礼的直接印象。 这时吊客群里缓缓走出一个青年男子,对大家说:“仲宣(王粲之字)生前喜欢听驴叫,我们一起来喊一嗓子,送他最后一程吧。” 说罢,他带头“啊哦、啊哦”地学起驴鸣。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葬礼在一片驴叫声中结束,灵堂青草又化做书房白雪。 “这是……?” “是子桓在他生平好友王粲葬礼上的表现。咳咳……咳咳!”赵直的剧咳里含了笑意,真叫人担心他会把肺腑震碎,“很遗憾……暂时无法给你看到更多。没错,”他肯定道,“他便是诸葛孔明、陆伯言之外的第三人。我从世界里选出他,有我的道理,即便不为你认同……只请求你一件事。”他第一次用上“请求”这个词。“我无权干预你怎么写子桓,然而,请你把他的传记放一放,以后再写,可以吗?” 我点点头,道:“你不会把自己折腾死吧?” 他笑了笑:“还不至于,说过要死在五丈原,到时希望你为我准备一副棺椁,并在墓碑上题道:‘魇师赵(魇卿)直之墓’以及‘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还有……” “有完没完。”我打断了他话。 ——原本很不屑赵直不可一世的傲慢,然而比之他消沉的脱力,我宁可见到他的傲慢。这天下第一的魇师真会像他屡屡所说,在五丈原结束漫漫长生之旅么?我不愿做这件事的见证人,有时我想:他正该永久活下去,接受我的史书,把我埋葬,随之埋葬整个三分。 兴许是过分逞强,使我目睹葬礼之后,赵直迟迟不能复原,不过他多出一件娱乐:把三国人物的书信默写给我。“这无关魇术。”赵直沾沾自喜,“我有超强的记忆力!单凭这个,也能在孔明身边谋取一官半职!”一面说,一面又把一张麻纸递给我。“是王朗写给许靖的。” 王朗,官至魏国司空。 许靖,官至汉国司徒。 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隶叫人眼睛发花。 “可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我扬扬麻纸,好生奇怪,依我对赵直的了解,这两位位居三公的贵人,都不是能打动他的类型。 “那我该记得什么?”他笑着反问。 “比如,”我想了想,“王朗给丞相的原信,你可曾看过?” 赵直毫不遮掩眼里的兴奋,这是一种“被认同”、“被理解”的快乐。他坦率地道:“没有。” “哦……”我有点失落。 数天前我极为幸运地接触到诸葛丞相致魏朝公开信的原文,稍显褪色的笔迹十分遒劲、流畅,每一笔都显示出执笔者坚若磐石的意志——至少我是这么看的。那是建兴元年(公元223年)的事。先帝驾崩,今上新立,丞相领益州牧、封侯开府、总揽政治。魏国重臣华歆、王朗、陈群纷纷致信,劝他举国投降,丞相不曾一一回复,写了封公开信昭告天下,说不要搬弄口舌,有本事就到战场上一决胜负。 “我给那封信起了个标题,”我道,“《正议》,怎样?堂堂正正的正朔之议!”忽然想到,就是在这封信里,丞相称曹丕为“子桓”:“子桓淫逸,继之以篡”……我失笑了,“可惜里面没有只字片语涉及来信内容。” “因为他根本没看。”赵直干脆地道,“那时大小事务都要孔明决断,他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哪有功夫看那些没营养的东西?魏国来信总是交由长史拆阅,他听听节略汇报而已。” “难怪。” “说不动孔明,王朗还不死心,又频繁致信许靖,说起来,这两个老头子还挺衬的。”赵直讥笑道,“一对‘猪头’。” “呃……”居然用这种字眼。 “用来祭祀的供品‘三牲’,不就是羊头、猪头和牛头吗?”赵直哈哈大笑,“‘三公’与‘三牲’差不多,都是高高放着、用来看看的。对了,有关王朗,还有个有趣的传闻。说他看到《正议》后,羞愧得一病不起。你知道,王朗正巧死在建兴六年(公元228年),也就是孔明初次北伐的同年。谎言愈演愈烈,变成王朗想在两军阵前说孔明倒戈,反倒诸葛丞相活活骂死,哈哈……”赵直放纵的笑声因为我紧蹙的眉目而停止,“不好笑么?” “不大好笑。”我说,“难道是史家的秉性吗?我认为这种诬构的故事就像把丞相说成一个装神弄鬼的妖道一样不能容忍。” 赵直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把魏国同时代的三公:华歆、王朗、钟繇合为一传,”我说,“我猜你是因为想推测王朗给丞相的信笺内容才留意他给许司徒的信的。这些人都是凡人,其功业或人格都达不到‘耀眼’的程度,当然无法吸引你。可在我看来,他们是做到了极限的凡人。华歆、王朗、钟繇都曾是乱世的一方诸侯,却完全没有被野心迷惑,把更多百姓卷入征战。他们在认清形势与自我能力之后,将梦想交给别人,退出逐鹿。他们的天资谈不上绝高,可人人好学修德,忠君尽职,一点点积累声望,最终成为一国名臣。赵直,”我收拾了几卷案牍,“我没有扭转时间的力量,却能用另一种方式带你去看看他们。我想你有足够的想象力把‘文字’化为‘场面’吧。” “文帝罢朝,谓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伟人也,后世殆难继矣!’……(钟)繇有膝疾,拜起不便。时华歆亦以高年疾病,朝见皆使载舆车,虎贲舁上殿就坐。是后三公有疾,遂以为故事。” (魏文帝退朝后,对左右的人说:“国家三公都是一代伟人,后世怕是难以企及。”……钟繇膝盖有毛病,跪拜、立起不大方便,当时华歆也因为上了年纪、身体不好,魏明帝便允许他们朝见时乘坐舆车,让虎贲军抬着上殿就坐。从此后,三公患病,都照此行事。) “三分时代虽然涌现了无数天才,可天才是无法仿效的,所以魏国建立后,最尊崇的三公位置用了三个凡人,也是告诉更多凡人,他们该向什么方向努力。”说到这,我停了一停,把思路向更辽阔处扩展,“可惜的是,”指出另一方面的缺漏,“任何时代都不缺少这样的榜样,其正面事迹也因缺乏个性,难以独立流传。他们的个人形象完全附丽于王朝,如果王朝被人们认为是‘好’的,他们也是‘好’的,否则……” “否则便会产生‘武乡侯骂死王朗’这一类谣言。”赵直接口笑道,“你啊,你之所以能这么‘大公无私’地为魏之三公张本、正名,只因他们虽然与孔明有不同立场,却根本没资格做诸葛丞相的对手。倒希望在评论孔明平生大敌:司马仲达(懿)或陆伯言时,你能有类似的轻松心态。” 最后一句“希望”,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是了,到时,我还能这么冷静超脱么? 史家的工作不仅是撰写,把赵直的帮忙先撇下不谈,我要做的是:第一步,收集资料。汉国没有设置史官,所幸谯先生有资格接触到一些原始材料,托先生的福,我偶然也能进存档的府库里去看看奏章原本。更多史事来自长者的“记忆”或流传的“故事”,这使第二步“甄别”变得尤为重要。就像赵直指出的,“神化”有时在主人公还未死亡时便开始了,遑论人生结束后数十年,从一个人的嘴里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又从第二个人的嘴里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这种传讲将衍生多少谎话。我不能保证笔下每件事都是“真”的,却应该负责任地说,我写的每个字,都是我相信的“真实”,具有强烈的“真实”的“可能性”。第三步“理解”、第四步“整理”、第五步“书写”、第六步“核查”……我好像在风浪颠簸、讳莫如深的汪洋里行船,生命随着竹帛时而昂扬,时而流畅,时而低徊,时而艰涩。身为“正常人”的赵直安安静静地关注这一切。他不是史家,可论及面向历史的姿态,我想比大多数史家更值得钦敬。 “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越(?)……并(?)……啊,是‘连’!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众寡……唔,少了一个‘而’字,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经过十遍以上的梳理,赵直把我最需要也最热望的一份史料默写出来,是——《隆中对》! “……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赵直满足地把笔一丢。 “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一番晤对时,再没有第三人在场。写史的人啊……”他微笑,“你大可以加上‘屏人’(屏退旁人)二字。我也是悄悄去看过好多次,才能把他二人的对话记个八九不离十。话说,”他把眉一挑,“不道谢吗?” “啊……多谢!多谢!” 在我看来,这份史料比生命更珍贵,单单的“多谢”,是怎样轻飘!惟有拿一部煌煌史册来报答。 “我毫不怀疑你能为孔明写一篇出类拔萃的传记,可是,”赵直流露出轻微的不满与担忧,“别人呢——譬如说,借重水的力量成龙的——‘鱼’:那位出身小手工业者的开国皇帝。” 昭烈皇帝曾说:我有了孔明,就像鱼有了水。 昭烈皇帝年轻时与母亲贩履织席为生。 我感到一阵脸热,《昭烈皇帝纪》确实写得不够如意。 “你仿的《史记·高祖本纪》吧?”赵直尖锐地问。 “这你也能看出来?” “有什么看不出?开篇先说些没营养的小道消息,比如天生异相,祥瑞频现,有妖人术士连连赞叹:啊,这孩子贵不可言……” 我苦笑起来:“四稿了。仿照《高祖本纪》的写法,只因我不大看得清昭烈皇帝。”在他面前承认无能不是一件丢脸的事。“就所掌握的史料来看,昭烈皇帝很平凡;然而,无论从直觉还是从道理上讲,这个人都不该如此平凡。他和汉高祖在某些方面很相似,又好像有很大不同。我想沿着《高祖本纪》的叙事脉络去抓住一些东西。” “哦?”赵直来了兴致,“说说看?” “坦白说,昭烈皇帝与汉高祖才能都很有限,他们其实都是……”我斗胆道,“因人成事。当然,君主不必事事亲躬,他只要善于运用众人之智,把人才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汉国历来也不宣扬昭烈皇帝有多英明神武,被一直强调的是他的深仁厚德、知人善任。这从逻辑上也完全能解释他为什么能开创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国度,可是……”我迟疑着,“总感到有点不对头。” 赵直哈哈大笑:“好!好个不对头!陈寿,哪天我想收弟子,一定会先考虑你。” “……”听这口气,病仿佛好得差不多了。 “来来来,闭上眼,一起去看看昭烈皇帝的‘深仁厚德’吧!”……“可以了。” “士元!” 我被这个带了八分醉意的中年男声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昭烈皇帝刘备半卧半坐地倚在杯盘狼籍的几案上,训斥面前长身而立的男子。 “你这是什么话!当年武王伐纣,不也载歌载舞地夸耀功勋、庆祝胜绩吗?难道他也不仁、无道吗?如今我们旗开得胜,大家一起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可以?扫兴!出去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赵直解释道:“这是刘玄德攻伐西蜀刘璋之时。他们攻克了涪城,置酒欢庆。玄德喝得酩酊大醉,说:‘今天可真快乐!’谋士庞统劝他:‘我们攻略别人的地盘,本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还这么开心,很不仁义。’玄德就发了这么一通火。”说着,赵直狭促地眨眨眼,“真是酒后吐真言哩。仁义吗?” “算不上。”我坦承道。 说话间庞统退下了。我注意到,他没有遵循礼节,面向主公一步步向后挪出,而是掉头直接往外走去。这是颇为无礼之举,他却做得自然而然。庞统转身面对我们时,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或者失望,而是一丝苦笑:就像父母看到自己惫懒的幼子般的神色。 没来得及品味这个表情,眼前场面又变换了。 还是一场盛大的宴会,两个倡优在用来表演歌舞的中庭处互相嘲骂、厮打,以乐座上宾客。席间诸人:包括正中的昭烈皇帝,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三个人是外:其中两个一脸尴尬,第三个是诸葛丞相,他的表情与方才的庞统一模一样。“真没法子……”丞相像在这么说。 赵直用发问开始了引导与解释:“你可知道,汉国肇造时主要的典章礼制是谁制定的?” “许慈与胡潜,两位躲避乱世、迁居益州的学术大师。”我恍然道,“莫非就是那两个……?” “对!”赵直指指脸上要滴下苦水来的两人,“就是那对衰人!他们卯足了劲地辩难经义,互不相让,以至于斗殴厮打。刘玄德于是让伶人在宴会上模仿他们吵闹的场面,供大家取乐。” “厚道么?”赵直揶揄地问。 “不……”岂止不厚道,明明是刻薄。 “对啦!”赵直手一挥,我们旋即回到我本该在的年代。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你完全痊愈了吗?”这一去一回,端的是潇洒利索。 “还差一点。”真怀疑他这么说是为了博取怜悯,赵直解释道,“穿越时空去‘瞻仰’帝王比去偷窥普通人简单得多——只要你假装自己的目的是‘瞻仰’,我总觉得亡故帝王的灵魂,仍在盼望被仰视!好吧,”他拍拍手,表示结束魇术的技术性话题,问,“怎样?” “你总给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嘀咕。 “明明都很有趣。”赵直笑眯眯的,“还不光这些。蜀汉昭烈皇帝刘备,”他直呼先帝名讳,并用上“蜀汉”这种不合于正统、却更冷酷地直指真相的词汇,“是个缺点很多也很明显的人。” “除了不够厚道以外,他不爱读书,喜欢玩乐:漂亮衣裳、美人、佳肴,都能使他目不转睛。他不会打仗经常败到只身逃窜,他不重亲情几次抛妻弃子——这些都与他没法确认的先祖刘邦如出一辙。老实说刘备的才略眼光不及汉高祖,终其一生,他本人的能力经历的确像是敌人用来贬低他的那个词:‘老革’,一个连名将都算不上的老兵。”说到这赵直稍做停顿,他明明是在对先帝做反面评价,言语间偏偏流露出亲近与信任,“再说仁义。刘备也谈不上仁义,你该知道之前世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答案是“枭雄”。 “枭”是啄食母亲的恶鸟,很多人既承认昭烈有雄霸之志,又讽刺他在乱世里先后依托公孙瓒,陶谦,刘表……而不与寄主共存亡,最终夺取同宗刘璋的基业,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 “真是……不大光彩。”我喃喃道。 “写史的人,”赵直用上了他特别的自傲语调,“你们常常被细节的是非善恶迷惑,从而失去整体的判断力。想知道我眼里刘备的颜色么?” “是什么?” “土黄。”眼里闪动坚定、热烈的光,“大地之色。” 大地既不华丽也不完美,有的地方肥沃、有的地方贫瘠,有崇山峻岭,也有荒漠沼泽,就是这样的大地,承载着所有人的生活、希望以及……梦想。 “你该注意到,陈寿,”赵直道,“被昭烈皇帝的‘缺点’伤害到的,从来没有无辜百姓。昭烈始终尽可能保护他们,同时他选择那些怀有同样崇高梦想的人们,让他们在自己手下——君臣关系只是一种形式,就如他与孔明那样——最大程度地发挥才智,完成理想。昭烈可能是这一时代意志最坚定的男人,没人像他这样经历过那么多的失败,可他依旧在迷茫与挫折里奋斗,只因……”赵直仰起头,“我想,他知道有人需要着他。” 那些渺小无望的生命。 那些寄托于外力得以生存的黎庶。 那些用祈祷代替愤怒与抗争的人。 在乱世里颠沛流离如转蓬,需要栖息之地,需要被担负。 “用不着理会当道的豺狼、锦衣的枯骨:公孙瓒,吕布,陶谦,刘璋……他们怎能折服如此伟大的灵魂?想想有多少心怀天下的英雄把自己的梦想交给昭烈,再想想天下百姓是怎样看待他的。” 曹操曾以极贵重的礼仪厚待与昭烈离散的关羽将军,可一旦得知先主消息,关将军立即留书辞行,千里奔投。 当阳之败,为了给先主争取到多一点撤退时间,张飞将军带上二十多兵将,横矛屹立,阻挡曹操数千骑兵。 身负血仇的马超将军寄寓张鲁麾下,听说昭烈正在围攻成都,连忙派人传话,有意归附。马超一到,成都洞开。 黄忠将军归降先主之后,才闪耀出夺目的光。定军山一役,金鼓震天,欢声动谷,黄将军力斩夏侯渊,赐爵关内侯。 赵云将军离开公孙瓒时,先主拉住他手,依依惜别。赵将军回答:“绝不会辜负您。”昭烈归于袁绍后,赵将军来投,效力昭烈而非袁本初。……庞统、法正、糜竺、孙乾、简雍……交付给先帝的不只是钱财、身家、性命,更是想扩张到广袤天下的志望之梦! 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 生死托付时,是志士慷慨刚烈的一笑。 诸葛丞相《出师表》道:“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多么好,胸口激扬的丈夫气使我也耐不住了。真好!能坦坦荡荡、义无返顾地把自己交出去,投入一件灿烂的事,建设一个灿烂王国。与意气同时诞生的还有厚重的安全感,这对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黎庶来说是怎样重要!所以,曹操南下时才有十数万百姓宁可卷入生死莫测的沙场,也要跟随先主,一旦他在荆襄站稳脚跟,又有数万人从东吴治下的庐江跑来投靠。 “成就大事,必以人为本,无论情况多艰险,都不能辜负众人的仰望与信赖。”赵直慢慢道,“面对百姓疾苦,昭烈总说‘我不忍弃他们于不顾’……正因为这一点,不少人把他想象成一个懦弱的人,认为他的眼泪太廉价。写史的人,你可明白,为芸芸众生、而不是为自身福祸所流下的眼泪,是何等贵重!当他在孔明面前淌下热泪,孔明……怎能拒绝!” 赵直把手掌一张。 袅袅的烟云里,先主正襟危坐,把上半身微微前倾,道:“汉室倾颓,奸臣当道,君主蒙尘。我不顾才德有限,想要在天下伸张大义,可惜东奔西走,一无所就。不过,我还未放弃努力的心,请问先生我该怎么办?” 在他对面,二十七岁的青年——诸葛孔明的神色,由淡淡的客气转为热烈的专注,他双手扶起刘备,坚声道:“刘左将军,倘若您真的相信我,请允许我与您一道努力。” 一次相遇、一次交谈、一次携手、一次承诺。 赵直双手合什,神奇的烟气从他指端徐徐散去。 “记得我说过有如天意一般的曹操么?他为什么会把各方面才能都远在他之下的刘备称为与自己并列的英雄?就因为‘天’与‘地’是完全对等的存在。”赵直这样总结。 听说江东张温出使汉国,曾与秦宓大人进行过一次有关“天”的折辩。张温问:“天有姓吗?”秦宓应声回答:“有!”“姓什么?”“姓刘。”“何以知之?”“天子姓刘,天——必姓刘也。”是掷地有声的答复。天子……天子!昭烈之子后主,便是“大地之子”了……然而,有消息说,面对进入平原、屯扎去成都不远的雒县的邓艾大军,“大地之子”将要屈膝投降。目睹过天子对先生之责难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就连赵直亦说:“假不了。” “愧疚与不甘是一回事,偷生与苟且是另一回事。后主不是英雄,也用不到要求他做英雄。”赵直轻描淡写道,“谯允南没告诉你吗?昨天后主再度传他进宫,劈头盖脑第一句话便是:‘敌人离国都已经很近了,此时投降,对方会答应吗?’‘大喜过望’的谯允南,”——他用上了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词,“回答说:东吴还未臣服,魏国肯定会摆出宽容怀柔的姿态善待陛下。倘若他们轻慢陛下,老臣我就亲自去洛阳与他们摆一摆道理。’哎,”他笑笑道,“‘象牙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我摔下手中的笔,平静地望着他,准备与他大吵一场。尽管感情上不能认可先生投降的主张,可知性告诉我,先生的人品不容怀疑与诋毁,他不是为了个人之荣辱而劝陛下做出这么痛苦的抉择。 “我没有恶意。”赵直连忙摆手,躲闪着与我的不快,“赵直,”我慢慢舒出一口气,“我正在写另一位老臣、江东‘仲父’张昭的传记。赤壁战前,张子布力主降曹。为什么同样是主张降伏于强大的敌人,谯先生在受惠的国家中被鄙视,而张子布在几乎被自己毁掉的国家里得到尊重?” “是啊,为什么呢?”魇师笑着提问,“你可知道孙策托孤之事?” “听说过,我认为可信度不高,立传时也没有采信。”据说孙策死前曾把他打下的江山与弟弟孙权一同托付给张昭,说:“如果仲谋(孙权之字)不成器,你就取代他来治理江东。”孙策还说,形势需要的话,可以归附中央政权。我一直以为这是吴人仿照我国白帝托孤而编造的故事。 “事实上这是真的。”赵直确定地道,“这是否对你有所启发?” 我沉吟了好一会儿,道:“那么……解释可能是这样的。张昭与孙策本就是半师半友的关系,张昭在孙策开创基业的过程中功勋卓着,江东百姓都把他当成春秋时齐国的管仲一样尊敬。他本身对东吴便有一定的处置权。孙策的遗嘱更使他在面对危机时,不但有权力、更有义务在判断集团的走向。所以无论君王或者百姓,即便怀疑他的判断也不会否定他的人格。” “而他判断错了。”赵直微笑。 “错误的判断更显出他本心的可贵。”我叹息道,“众所周知,江东选择了与昭烈皇帝联合,大败曹军,那一战决定了时代的走向。人们也发现,明知有力量而主张不抵抗的张昭是不想因为少数人的荣华把百姓推向战火。直至东吴建国后,他始终坦荡、严格地继续劝谏人主,匡正得失。” “相比来说,谯允南没有这种功绩与地位,所以他的所作所为更像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陈寿啊……谯周也是将被你写入史书里的人物,你可有书写他的勇气与觉悟吗?以及,记下这一年吧。”赵直的声音转为低徊,仿佛这个“妖人”也对汉国怀有真切情感,“炎兴元年,汉降于魏。” “你所面向的,是多么壮烈密集的一段时光。”他道。 说得没错。 若以黄初元年(公元220年)曹丕称帝为“三分天下”的开端,它距离今日不过40余年,若以黄巾之乱的肇始:中平元年(公元184年)为我史书的端点,时间也仅仅流逝了80个春秋,在这么短:一个长寿的人便能从头至尾看个周全的岁月里,熙熙攘攘着无数豪壮的生命,也同时诞生了无数覆盖在真相上的谣言,好像敷衍在英雄脸孔上的颜料——先生会被涂上什么颜色?黑的?白的?红的?——使接近先辈、走入真实变得很不容易。我想,就连为先生立一份公道的传记亦不简单,何况其余?这还只是个开始。纵然我能按照个人的判断力区分真伪,也不可能就此结束真伪之辩。在我之后,会有更多谎言被津津乐道、流布四野。 夜以继日的工作是用来掩盖身为汉国人的屈辱感的最好办法。我更多地活在80年纵横向的编织、交错里,活在生气流荡的各类人物中:英豪、智囊、枭雄、懦夫、仁人、刽子手、儒生、战士……出于对司马迁的推崇,我试图采用 href='9038/im'>《史记》般的体例,不过,有一部分撰写困住我了。越是兢兢业业,越是思绪混乱。我烦躁地在屋里打转,地下是一堆废稿。 赵直一招手,纸屑全都有生命般跳起来,在他手中还原成一张张麻纸。 “嘿嘿,看来完全好了。”他好奇地念出,“游侠传……” “不要看!不要看!”我恼怒地挥挥手,“写废了。” “第八次了吧?重写八次都不满意,真难得!” 我颓然坐下:“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没法儿比,怎么也读不出那种抑扬顿挫的豪气。莫非……莫非三分时代的侠客远不如前汉的有魄力?” “哈哈哈哈……”赵直笑得喘不过气,“真有你的。这种借口都想得出!走,我带你去看个侠客。” 我眼前的男子长身劲装,跨坐高头大马,身负弓矢,神色豪迈,正在我心目中标准的豪侠形象。他用马鞭一指面前的一囷粮食,对一旁置身马背的青年道:“公瑾,此三千斛米,便送与你。” “喂!赵直,你没骗我吧?”我有些不满,“这个故事我还是知道的。”当初周瑜缺少粮食,去找鲁肃借米,鲁肃二话不说,把家里一半粮食送给了他。 “骗你什么?” “赠米者是鲁肃啊,他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你觉得鲁子敬该是什么样子?” 我徒劳地张张嘴。我从未设想鲁肃的音容笑貌,不过……本能地感到,他与游侠沾不上边。 “不难为你了,再换一个场面看看!” 赵直诡笑着,衣袂轻挥。……倘若方才见到的男子的确是临淮东城鲁子敬的话,这便是鲁肃更年轻些的时候。他身材魁梧,双眼炯炯发亮,箕坐在山中一棵大树之下,穿一身简易的麻布衣裳。身边围坐了二十多个年岁相仿的少年,个个腰悬长剑,身背强弓,一任二十多匹骏马在山间闲散踱步。 “中原大乱,贼寇横行,”鲁肃开口,“淮、泗之间既不是建功立业之地,也不是安居乐业之所。我听说……”他唇边浮起一抹开怀盼望的笑容,“江东沃野万里,民富兵强,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你们愿意跟我一道去江东,坐观天下,以待其变吗?” “子敬兄去哪,咱们就去哪。”少年们热烈响应。 “好!”他拍手大笑,“事不宜迟,明日此时,大伙儿在城东碰头!” “鲁氏世衰,乃生此狂儿……”赵直微笑喃喃。 “什么?”我没能听清。 他笑道:“是乡里长老们的话,说:鲁家世代衰落很久了,这才生出这么个轻狂大胆的小子!走吧,”他拉住我手,“我们随他走一路。” 鲁肃率领了一支300多人的迁徙队伍,向江东迤俪而行。老人、妇女与孩子在队伍的前端,像他一样的青壮年则在后面押阵。不经政府批准便擅自迁移,这是违法乱纪之举,很快,州郡士兵气势汹汹地追来了。 “要怎么办?”我不禁发慌。 “真是为古人担忧……”赵直扑哧笑我。 鲁肃手一抬,出人意料地吩咐:“缓行!” 他带上十名膀大腰圆的少年策马驰到队伍末端,拉满强弓,一字排开,截住追兵。这气势刹那镇住了一众州兵。 “诸位,”鲁肃在马上拱手,“你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该知道时局。如今天下动荡,有功劳也得不到奖赏,有罪过也不会被追究。你们为什么对我辈苦苦相逼?”随后,他从旁人手里接过一面皮盾,随手一丢——它稳稳地扎立在土里。鲁肃掉转马头,纵马数十步,豁然回身,拉弓放箭!这一射,竟洞穿皮盾! “嚯……”追兵、从人无不啧啧赞叹。 “怎么办?”追兵互相窃窃道:——是个勇猛豪壮的男儿啊! ——好久没听见这么直率的话。 ——强大的臂力。 ——估计也阻拦不住吧? ——就算勉强能拦住,又何必那么做? “那么……就这样吧。”一通商议后,为首的州兵向鲁肃点点头,拨马折返。其余人也都打马而去,逐渐消失于尘土飞扬之中。 “就这样,鲁肃把这三百余人平安带到了江东。”赵直亲善地笑道,“这难道不是豪侠所为?” “唔……”不能不承认确实充溢着侠士之气,然而……我小声道,“我所知的鲁子敬并不是这样的,难道他后来转性了?” “你所知的是怎样?” “他是个忠.厚长者,在昭烈皇帝困难时伸出援手,把诸葛丞相引荐到东吴,尽心尽力为孙权着想,为人十分厚道,一直竭力维护赤壁之战后随时可能破裂的孙刘联盟,人缘好到出奇,从诸葛丞相到周瑜将军与他都是好朋友。本身没什么大本事,因为与周瑜的私人关系好,加上性情稳重,才被推荐领兵……” 赵直扑哧扑哧的笑声使我无法继续下去。 “误区吗?”我问。 “多听一听当年的声音吧。”赵直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 他一挥手,一个中正平和的男声响起在我耳边:“孙将军,鲁肃年少轻薄,狂妄无礼,不可大用。” “这是?” “是张昭在鲁子敬投靠孙权后不久对他的评价。”赵直解释:“因为这个。” 听得出,随后是鲁肃飞扬、振奋的声音:“孙将军,汉室早已没了复兴的希望。现在不是避嫌之时。你应该趁着北方战乱不休,沿长江而上,击破黄祖、攻取荆州,坐拥长江天险,称王称帝,伺机一统天下,完成汉高祖般的辉煌大业,老想着做称霸一方的齐桓公,有什么出息?” ——“这是张昭看不惯鲁肃的原因,也是孙权看中鲁肃的原因。” 我也不由翻了翻白眼,一见面就劝人造反,“忠厚”到这地步的人还真少有。“继续听。”赵直笑吟吟的。 (这应该是鲁肃刚与先帝及丞相见面的时候。) “吴巨粮少兵微,是个连自身都难以保全的庸才。”声音里满是轻蔑,“使君您说要去投奔他,若这是假话,可就把我瞧小了;若这是真话,那便是把您自己瞧小了。孔明,我是你哥哥诸葛瑾的朋友,你若信得过我,就随我去江东走一趟。” (接着是赤壁战前,孙权对是否开战举棋不定时。) “孙将军,张子布那些人,包括我在内,人人都可以投降,惟独将军你不能投降。想想看,我们屈膝,还不是一样在人手下当差,只要肯卖命,还不是高头大马,锦衣玉食;你若是俯首称臣,再怎么努力,车不过一乘,随从不过数人,想要再南面称孤,比登天还难。”……“怎样?”赵直问。 我脱口道:“好有胆魄。” “当然,”赵直大笑,“他这家伙!在万人敌的关羽面前都敢厉声骂人呢!” “不仅是胆魄。”我补充说,“我多少能够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杰出人物都与他交好了。豪爽、痛快、见事明白,言语间对任何人、乃至所臣事的君主,都带着一种称量斤两的态度。被这种人瞧不起是一件很不爽的事吧,所以大家只好抛开一切待人接物的‘技巧’,与他真心相交。”想到迟迟未能开头的《游侠列传》,我遗憾地叹气,“这样的人……心怀天下、胆智过人、敢作敢当,当然很有侠气,只可惜他最终走上仕途。” “‘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这外在的状态哪能给生命本身定性?”赵直不以为然,“陈寿你又在斤斤计较身份。像我一样看看本质吧!什么是侠客?你说说什么是侠客?” “简单地说,就是能救人于困厄之人吧。” 赵直点点头:“没错。无论怎样的太平盛事,总有不容于国法、而合于情理之人,是以西汉初年才会有朱家、郭解这一流人物,不做官吏,甘愿做市井的布衣匹夫之‘侠’,本着天理人情行事,不惜触犯法网,救人于困厄。然而,”他语意一折,“天下失序、宇内大乱之时,就是说,像后汉末年的时代,处处有不平,人人皆困厄,哪里是游荡在江湖之远的侠客能一个个救得过来的?奋身舍命,为四海拨乱反正,才是侠者所为。此时,”口气越发坚决,充满了向往,“‘侠之大者’都在庙堂之上!写史的人呵。”又是教诲者的口吻,“你盯着布衣当然找不到。” 这番侃侃而谈,使我再度拜倒下风。一面禁不住想到另一个人,一个被赵直嘉许而我仍有异议的人。我沉吟着:“依你之见,临危受命、把东吴从飘摇风雨里拯救出来的陆逊,也是‘侠之大者’吗?” 本以为赵直会露出“孺子可教”之色,不料他竟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摇头说:“……未必,或者说:不、不是。” “我宁可把孔明归入大侠一类,也不认可伯言的侠士身份。”赵直这样表态,并且及时制止了我的不满,“当然,诸葛丞相不是侠,差太远啦!可惜语言这东西啊……拿来表达某种直觉时,总是失之单调、无力,我只能尽力而为吧!”他一面整理思绪,一面徐徐道,“先秦时,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将侠定义为‘五蠹’之一,就是社会上五大败类之一,他说:侠以武犯禁。暂且不评价韩非对侠的贬斥,我想,至少应该承认,当侠的人生理想与法律规章发生冲突、抵牾时,豪迈的侠客会毫不犹豫地践踏既定的规矩,向着自己的目标大踏步迈进,而不是反躬自省,改变、调整自我使之顺应公开、公认的律令。换言之,‘侠’与‘臣’在这个时代固然不对立,可本质上还是有所不同,倘若说前者是忠义,后者便是……” “忠贞。”我不无兴奋地接口。 “乃至‘忠顺’。”赵直说,“忠贞是适合拿来形容诸葛孔明的词,而忠顺,更适合陆伯言吧。” “忠顺”,这是赵直第二次用这个词来描述陆逊,我咂摸着它。 赵直自顾往下说:“像子桓、孔明一样,人们通常以为的江陵侯陆逊,与我所了解的陆伯言,很不相同。无论诋毁或赞美都可能扭曲真实,史家与魇师都是艰难的职业,一方面,倘使对‘对象’缺乏真挚的爱与体谅,便无法接近他们;另一方面,倘使被太强烈的感情控制、左右,又很可能偏离初衷,得出不切实际的答案。” “你认为被扭曲后的陆逊与其真相最大的差别是?”我善解人意的提问能使赵直谈兴更高。虽然我迄今为止对陆逊尚未产生特别的兴趣,这适当的发问,就当是感激他为我默写了若干宝贵史料吧。 “最大差别?这不好说。”赵直煞有甚事地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不爱在任何事前面加上‘最’、‘第一’、‘绝无仅有’……这些绝对性的修饰。我生存在一个无时无刻没有新奇迹出现的世界里,这里不存在绝对力量。所以,只能说是较大的差别;或者说,最大差别之一是……”他把一面铜镜递给我。 “这是……?” “照一照。” 我疑惑地举起镜子,一看,立即被惊到! 镜里分明是另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脸。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鬓角有几丝被掩饰的霜白,额头平坦,面部曲线极为柔和,浑然是夏天滚落在荷叶上的雨水般温润;眉眼的线条很清澈,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眼角有细微的鱼尾纹。这显然是一个很懂得修饰、并对人生充满期待与关怀的男子,不过修饰并不能掩盖他的真实年龄——岁月是世间最公正的力,他看上去年至不惑。 “难不成是陆逊?”我脱口问。 “陆议。”赵直纠错道,“彝陵战时的陆伯言。陆逊之名,是在战后改的。” “哦……”不禁叹息,“不比丞相年轻多少嘛。” “本来就是。”赵直的手指从镜面上轻盈滑过,“真奇怪。为什么江东将领在传说里大多拥有一张过分年轻的脸?譬如周瑜,赤壁战时他已三十四岁,那一年孔明二十八。人们宁可给孔明装上华丽的长胡须,也要维持周公瑾光溜溜的下巴,好像他还是十八披发为将的少年,全不顾一位年过而立的男子,若是不生胡须,未必有点宦官腔……呃,”赵直适时补充,“我可没嘲笑昭烈皇帝。”——这是有过前车之鉴的。有一位高明的术师,叫张裕的,曾经与先帝互相嘲讽。张裕毛发浓密,先帝笑讽他是多毛猪;张裕反唇相讥,说胡须稀少的先帝是没毛猪。(还真是……)先帝从此记恨上他,日后找个借口把张裕处死。据说诸葛丞相亲自为张裕求情,先帝很少有地驳了丞相的面子,说:“芳兰生门,不得不锄。” ——倘若生在门口挡了道,就算是芝兰芳草也要铲除之。 “熊熊火光配着光下巴是一件很有美感的事吗?彝陵时的陆议也被认为是弱冠的书生。据我所知,不少不乏见识的人,都把孙权举江东之力委任陆议之事,称为‘少年书生拜大将’,罔顾他只比孔明小两岁、比孙权小一岁的事实。话说……”赵直失笑道,“江东唯一被打点得‘老态龙钟’的人,是君主孙权。小霸王孙策英年早逝,年轻的脸被做成标本夹入史书;弟弟孙权却从没有过年少的时候,他一登场:哪怕才十八岁,已经满面虬髯。这一形象持续了五十多年。人们想象里的赤壁之战是这样的:一个面如敷粉的英俊小生周瑜战斗在第一线,一个碧眼紫髯的怪大叔孙权(可怜他才二十七岁)在摇旗呐喊,一个身穿八卦衣的中年妖道诸葛亮在掐指扶乩……天呐!”赵直夸张地拍额道,“事隔多年,英俊小生的服装、道具、手势、姿容,统统不用更改,只需把‘周瑜’换成‘陆议’,便是另一场大战……天!好不负责的世俗史观!” 这魇师,还真是毒舌之人。一面想:兴许人们更乐于把英雄退出历史舞台时的样子作为其一生的定型,周瑜夭亡,便永久地年轻;丞相五十四岁辞世,于是年长一些;孙权活了七十多年,不免是个老头子……“你这样想倒不是全无道理,可陆伯言是个反证。”看穿我心思的赵直反驳道,“你看。”他又一次把镜面举向我。 镜里仍浮动着陆逊的脸,叫人吃惊的是他竟如此苍老。尽管修整得干干净净,却从身躯内部、从魂魄深处流溢出萧索与枯涩。他两腮深陷,眼睑下挂着松弛的眼袋,皱纹爬满了面孔,嘴唇难以克制地颤抖着。我凝望着他,他正努力把眸光集中在一点上,仿佛想要盯住镜外的我,而这对他来说,也成为一件难事了。真可怜……我居然对赫赫一世的东吴丞相、上大将军、江陵侯陆逊产生了怜悯之情!想要擦去笼罩在他眸子前的一层黯淡雾气,使它恢复年轻时、或者中年时的神采飞扬。 “陆逊活了多少岁?”我问。 “六十二。” “才六十二么?” “那也比孔明长寿。”赵直说,“他在人们记忆里,并未留下比孔明更老迈的面孔。” “幸亏如是。”我由衷地发出感叹,“岁月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二十年光景,就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巨大的变化。” “想看看孔明临终时的样子么?” “呃……不、不急。”我一时缺乏直面的胆气。 “你想错了。孔明从未衰老过,直至死亡他亦未显示出丝毫衰老的迹象。对这些人来说……”赵直深吸一口气,像在抑制陡然的泪水,“岁月其实无能为力。他们的魂魄滋养着压制与超越时间的力强。然而,这种力也可能、也可以被败坏,因为各种原因。” “比如?” “比如,”他吃力地回答,“唔……失望、怀疑与被怀疑……动摇……受伤,被伤害、被……抛弃,这一类吧……”越说越像呓语,“唉,猜忌、无知而残忍……恩将仇报的人类。这种事,就像斩落麒麟的脚趾、折断凤凰的羽翼,荒诞、罪恶——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我惊骇地注意到赵直指端又一次飞舞着刀锋的光泽。 “喂……克制点!”去按住他手时,我感到一闪而过的刺痛,我手掌竟生生被拉开个口子,汩汩地冒出血来。 “危险的妖人。”我嘀咕道,后退一步。 过了好一阵子,赵直抬起脸,额上汗水淋淋,目光从我伤口上掠过,苦笑道:“对不住。我无法治愈被我弄伤的普通人……” “正常人!” “好,好,正常人。只能换一种法子补偿你。”他手一挥,凭空拈过张麻纸,接着轻轻一弹,麻纸稳稳向我飘来,“点单吧!” 接过一看,竟是一张“大事年表”! 起于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止于炎兴元年(公元263年)。 闪耀的姓名与业绩,一一标志其上,叫人目不暇接。 “就是小饭馆里点菜下单嘛!”赵直打哈哈道。 “随便哪一年、哪、哪一件……事、事?”我结结巴巴。 “没错。”——不是补偿而是施舍般的神色。 我顾不上抱怨他的态度,要知道,一扇辉煌的历史之门正在我面前,等待我的开启与步入!手指在一个个年号、一组组名姓间移动、徘徊、迟疑、停滞……最终,下决心点住其中一行。 赵直散漫地一瞥,惊道:“哗!意外之至!” “有甚么好意外的。”我白了这大惊小怪的家伙一眼。最近,与赵直的相处使我越发相信有层层迷雾缭绕在真实之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提醒我要注意某些真相,同时把日后许多希奇古怪的谣言给我看到,从诸葛丞相、曹丕、魏之三公到昭烈皇帝、张子布、鲁子敬、陆伯言……使我明白该以何等审慎的姿态处理从各个渠道得来的资源。多年以后,当伴随着史事发生的全部生命一一凋零、泯灭后,人们只有通过史书了解先人、了解为什么会一步步生发出这样的“历史”,想到我:陈寿陈承祚,很可能要直接对千年以下的人们:那些有兴趣接触“三分天下”之人负责,史家的责任感与自豪感油然而生。最重要的事件正应该从最可靠的路径取得:最可靠的路径,我无论多不情愿亦要承认,来自赵直的“闭上眼……可以了”;而最重要的事件,就算不那么投合我个人的爱好与心志,亦无法否认其独特性与关键意义。勉强用“良史必定会这么做”来安慰、鼓励自己吧。 我选中的这一行是:黄初元年(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代汉。 在汉国灭亡之时,去看一看魏国的诞生。 失败者与胜利者的命运,在这个点上,奇妙地纠葛。 第四话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魏文帝的风流作派 繁阳巨大的祭坛下熙熙攘攘着数以万计的列侯、将军、官员、蛮夷君长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朝贺使者,代表五德的五色旗啪啦啦在风中做响,最隆重的祭礼:玄牡(黑色公牛)被抬上,人们用它祭祀天地、五岳、江、河、淮、济四水之神;白玉阶一级级向高处延伸,一眼看不到头,同样高高的柴堆点起绚烂的火焰,透过火焰摇曳,人人见到一个背影正向高台端点走去。在那里,一个名叫刘协的人在等他,一个旧的王朝正等待着被他亲手关闭,一个新的王朝也正踊跃兴奋地等待着被他双手推开。在这庄严的气氛下,这个走向高台、走向权力颠峰的男子却显出了与庄严气氛不那么协和的轻快乃至轻佻。最初还是煞有甚事、龙章凤姿地走着,后来却使用了个台下人难以察觉的小动作:他轻轻提起翻冗的袍角,以更轻捷的步伐快走。赵直的协助使我能轻易看见他的脸,这张脸,很快就该被称为“圣颜”或者“龙颜”。男子今年三十四岁,这正是大多数男人从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少年步入成熟的心智、富于前途的功业之时,已在艰苦、挫跌的海里打过滚,仍留存着年轻的梦想,又明白在实践梦想的道路上该怎样警惕、谨慎,所以这个年纪的男子,往往像黑夜里推开一条缝隙的“门”,透着希望的、振奋的光。然而这个男子——与旁人多少有点不一样。我知道他也经历过失意、艰苦、不得志……死亡、诡计、背叛、结党成群……可此时:在他将要从王爵晋级为皇帝时,面孔上浮现的,不是志望一逞后的满足、轻松或者有所觉悟的肃穆,而是——竟是——顽童般的快意与狡谑,狡谑与快意都相当之真率,仿佛这“禅位典礼”只是一场动用数万人力来玩的游戏,他要做的,是给游戏一个完满结局。 刘协把皇帝的玺印绶带双手捧给他,随后战兢兢迟疑着是否现在就该跪拜时,他一把挽住刘协:“用不着。你虽然不再是天子,可在我这天子面前,你不用下跪、不用称臣;在我儿子辈时,这种特权仍然保留。”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疑惑,指着他问赵直:“曹丕可是中平四年(公元187年)诞生的?” “没错。” “刘协呢?” “光和四年(公元181年)。”赵直扬扬眉,“是造物有意为之吗?后汉末代帝君与蜀汉开国丞相的生卒年竟完全一致。从光和四年至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在魏国,这一年为青龙二年。” “那么曹丕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质疑道,“面对比自己年长六岁的刘协,为什么曹丕许诺他儿子也会善待于他?就像预感到……” “死亡。”赵直很快纠正,“……夭亡。还在少年时子桓便相信自己会夭亡,他相信没有人能长生,也没有一个王朝真能千秋万代。在这一点上,他比所有人更透彻。一个人倘若能看透这一点,岂能不完全照自我的喜好去打点他的一生?写史的人。我知道你已着手子桓的传记,没有可以拿来分享的只言片语吗?”这句话出口,高耸的云台已是不见,我与他坐回四十三年后,离开时斟好的酒尚有余温。 “有一点,可我保证你会很失望。”我一面说,一面挑出一张涂抹了几行的茧纸递给他:“文皇帝讳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中平四年冬,生于谯。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二十二年,立为魏太子。” “哈哈,果然极其失望。”赵直抖抖茧纸,“一个开国皇帝的头三十年,你就用了三十多个字来写?” “无话则省嘛。”我喝着酒,简洁地回答。 “哪有这么敷衍的,连个形式都不走。皇帝本传的开头,不是都要塞点天生神武,祥瑞罩身的么?” “没必要。” “可你在刘备、曹操,甚至你瞧不起的孙权的本传中都写了这类东西……哦,”赵直拍拍手,“因为你写时我还未带你去看过子桓?或者,你仅仅是在对他表示讨厌?” 我白了他一眼,话都懒得说。 赵直换了一种口气,旁敲侧击:“子桓的传记很难写?”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怎么讲?” “皇帝嘛,无论他本人怎样,在位时总会发生些乱七八糟的事,把这些按照时间顺序在他名下罗列出来,就是篇四平八稳的本纪了——事实上后主传就只好这么写。不过要把他写成个有血有肉的人,就比较困难……” “你不认为子桓与后主刘禅相比,是很有性格很值得描写的人物吗?” “的确是。” “依你之见,他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他不断诱导。 我挠挠头:“优点么……他是个全才。无论文韬武略、理民治政、知人论世乃至文章才艺,公平地说,都达到了上等境界,实在不愧为曹孟德之子。”眼见赵直因为这个评价喜形于色,我及时泼冷水道:“可这同时是他的缺点。” 赵直不解:“皇帝兼备多方面才能,便能以更广阔的视角去看问题,这难道不好吗?” 我效法他迂回的讨论方式问:“你觉得汉高祖刘邦和汉光武帝刘秀,谁是更伟大的皇帝?不要想,用直觉。” “刘邦。”赵直不假思索。 “这也正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判断。那时马援在西部军阀隗嚣麾下任职,奉命出使中原,探看形势。他回报说刘秀很像刘邦。隗嚣又问谁更强一些,马援回答说是刘邦。隗嚣很不理解,问:刘秀文武双全、精通政务,不饮酒、生活很有节制,怎么反而比不上才能寻常、为人随便、无可无不可的刘邦?世人大多像隗嚣一样不理解,君主不需要全才。因为权力与才能都容易使人自我膨胀,一个很有才的君主双重膨胀的后果就是听不进正确的意见。没什么出色才干的刘邦一不会固执自见,二不会偏听偏信,他做到了从善如流,因此在事业与个人魅力上都要高出刘秀一筹。” “子桓确实不听人劝。你所说简直如同亲见。”赵直笑笑,“看来历史这玩意就像魇术一样颇有门道。” “何况,光武帝的才能完全用于经国治世,曹丕却根本缺乏这种责任感。”我意犹未尽地补充,“其才能只是天赋和兴趣的结果,缺乏毅力是他致命的弱点,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达到真正顶峰。一流的天赋加上三流的意志,曹丕也就是个二流家伙,倘若再算上他那第八流的人品……” “好了好了。”赵直苦笑着打断我,“我承认你说得在理。可生命之发生发展正如繁花的开开落落,比起单纯叙述、评价其‘结果’,更该关注的倒是它完整流畅的……‘过程’吧。” “所以才要求助于你喽。”我微笑了。 “你坦承需要帮助时,我总会很有满足感。”赵直哈哈笑道,“好吧,我们去照照镜子。写史的人,”他解释,“有时我觉得子桓就像一面高悬的明镜,每个人望向它时,都能看到它所折射出的自己真实的一面。” “闭上眼……” “……” “可以了。” 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小童缠着面前高大的武士:“我要去见阿爹嘛!” “公子,您可不能,主公他正在、正在……”武士满头大汗,一脸尴尬。 “这是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的淯水。”赵直指点,“你应知道曹操那一段风流韵事吧?”我哼了一声。这年,曹操讨伐张绣,大兵刚至,张绣就采纳谋士贾诩的计策,归降了曹操。曹操入驻宛城后,听说张绣亡叔的遗孀天生国色,就强纳她为侧室,日夜寻欢作乐。“大白天的……真够荒淫!”我啐道。 赵直耸耸肩:“倒也没那么不堪。曹操单纯地觉得女人没必要守寡守节。他和结发之妻丁夫人离异后,还多次劝她改嫁。就女性权益来说,说不定曹操才是真的尊重她们。” “一群怪人。”我翻翻白眼,把目光转回一脸纯真的小曹丕身上,“唉。成长环境真的很重要啊。”数年后曹丕的第一任正室正是他强抢的人妻——袁熙之妻甄氏。 这时那武士被缠不过,只好求告:“公子,此时主公委实不能见您。您不是一直想和末将学武么,末将教您如何?” “好哦!典叔您等我去换衣服。”小曹丕一声欢呼、扭头就跑,小脸上满是奸计得售的表情。 “……看来不是环境使然,是胎里带坏。”我迅速修正了看法。 “典韦是铁铮铮的汉子。”赵直赞了一声,忽然道,“你有空不妨学学武功?” “没兴趣,再说我又用不上。” “那可难说。”赵直意味深长地一笑,“不久后……算了,反正有我。”他拉着我跟上小曹丕习武的场面。 “典叔,渊叔他们的武功麻烦死了,都是骑马、举石、拉弓、射箭的死力气。爹说您的功夫最适合我,不过太麻烦太累的我可不学。”这孩子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典韦倒是一本正经:“公子,末将所能教授你的,不是武功,是杀人之术。” 刹那的畏缩后,小曹丕眼神转为坚定:“那我也要学。” “公子,您向夏侯将军学艺,锻炼的是身体而非武艺。”典韦拔出腰间佩剑,“武功再高的人,也是血肉之躯,纵然稚子老妇,手持利剑也能将之刺杀。别看您年幼力弱,也有杀人之力。就是说,通常人所挥的一刀一戟,十成力有九成落在虚处,只有一成真正有用。我斗胆教您如何用好这一成巧劲,直至只用这一成巧劲就够了。” 小曹丕听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读书也是一样。那些个腐儒一辈子穷治经典,惟恐不精细,就好像练武之人砥砺筋骨,惟恐不强健。却不知人力有限,不从根本上着手,而净去钻研微末支节,实在再蠢笨不过!”——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番道理,不由我瞠目结舌。 眼见小曹丕折了根树枝,照着典韦传授的攻守趋避之道练习,竟然颇有章法。半个时辰后,典韦挥手叫停:“小公子,在下还有几句话要讲。”他分外严肃道,“小公子将来必立于万人之上,为安全计,有武技傍身总是好的。可在下见公子于此道悟性颇高,惟恐公子挟技轻忽,疏于戒备。要知道,即便是孟贲、夏育般的勇者,身披犀甲重铠,倘若失去防备之心安然入睡,一个小孩子就能用木筷子刺其双眼,取其性命。武艺这东西,归根结底只可用来以防万一,不能完全倚仗于它。” 曹丕听了,思索片刻后一揖到地:“‘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叔父此话,才是小侄今日最大收获。” 旁观的我倏忽思及邓艾奔袭七百里、一举击溃凭恃蜀中山川之险、疏忽大意的汉国……一时嘴里泛着一股子酸苦。赵直安慰地拍拍我肩:“想开点吧。都是过去的事了。灾难与变故时时刻刻都可能会发生。譬如这一次,”他指指典韦,“他很快不就死于一场大变故里了吗?” 忠勇之人的死难、捐躯通常是史书里浓墨重彩的篇章。然而典韦之死,实在太过……遗憾。就因为曹操轻看张绣、强纳其寡婶,张绣又惶惧、又愤恨,再度接受贾诩之计,趁夜掩袭,杀得曹军一败涂地。典韦与曹操长子曹昂为保护曹操脱险,双双战死。乱军中年方十岁的曹丕夺马而逃,奇迹般奔出死地、安然无恙。 “唔……是了,再看看这个!”婀娜的紫色云烟从赵直手心升腾,烟雾渐淡,我一眼看出是曹丕正与曹操及其他几人围坐就餐。 “啪——!”曹丕突然把筷子往几面上一拍,指着对面人破口大骂,“你杀了我哥哥,怎么还有脸和我同桌吃饭?!” 众人都是一怔。 被斥骂的武将打扮的中年男人羞惭、愧恨地退下了。 这男子,便是张绣。 “曹丕就是这么没轻重。”我嗤道,“因为私恨,宁肯耽误国事。” “国事?”赵直扑哧笑了,“使酒骂座而已,哪那么严重。” “别以为我一无所知。又是贾诩的谋划,张绣在官渡之战前第二次降曹。”我说,“当时势力远不及袁绍的曹操十分高兴,他不计前嫌地接纳并厚待张绣,所以才会有食则同桌这一幕吧。” “嗯。不过,”赵直把手心握起,“面对杀子仇人,即便表面再怎么平静、和洽,心里难免不痛快。子桓这样的反应,才在情理之中。” “你别为他找借口!情理、情理,我说的是国事。其一,张绣的投降,是向天下宣扬曹操气量的好机会。连杀子之仇都可以容忍,四海狐疑之人,都会因此打消顾虑;其二,张绣不是个好领袖,却是一员上将,其麾下士卒都是百战余生的凉州精锐,他们适时补充了曹操的军力;其三,张绣是当时曹营唯一出身凉州的将领,在边地极有威望,很能镇服多年来一直与中原为敌的羌人。曹操拜张绣为破羌将军,对他期许甚高,赏赐也极为厚重。不但给予他创记录的两千户领地,还与他结为儿女亲家。曹丕呢?这家伙完全出于个人好恶,一味挤兑张绣,逼得他无地自容、自杀身亡,终使曹操一切努力化为泡影。这不正是以私心败坏国事吗?幼稚、意气!不过……”我一面说,思绪一面向深处延展,“按说死于张绣之手的曹昂才是嫡长继承人,倘若没发生这一次变乱,曹丕岂能即位?他就算不感激张绣,也没理由憎恨他……对!他对张绣的痛恨一定是伪装给曹操看的!他故意摆出一副孝悌面孔来取得父亲和舆论的道德认同,用来巩固其继承人地位,果然卑劣可恶。”我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赵直无奈地掠起唇角:“真拿你们没办法。先认定一个人是坏的,那他什么都是坏的:率直会被说成幼稚、热情会被说成卤莽、谨慎会被说成胆怯,深谋远虑会被说成奸诈狡猾……总之行为皆有目的,背后全是阴谋。在你们笔下,他们连像正常人一样喜怒哀乐的权力都没有……” “对!”我接过话头,“这就是‘诛心’,预设立场,再对其行为做负面解释和道德评判。这种评判与解释固然无法证实,但同样因为其无法证伪而让人无法否定。还真是……人心的阴暗面啊。”说到这,我也不禁苦笑。 赵直愕然:“既然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魇师’与‘史家’大概是最能体会人心之繁复深邃的两种职业。天生万物皆有欲望,人类基于这种欲望而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权欲、嫉妒、暴虐……——只在一定程度上被后天的道德压制住了,而没有消泯。知道不好却无法消泯,人们便自然而然把这一类情绪嫁接到别人、尤其是不喜欢的人身上,一方面感情得以宣泄,另一方面,也是对自身的道德警醒。毕竟没人愿意自己拥有与所讨厌的人一样的缺点。” “听上去相当……”魇师用手指点住了唇边,玩味道,“奇妙。人人都不能避免这一点吗?你认为孔明亦如是?” “至少有时的确如此。”我失笑道,“何况曹丕的确不修行俭,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一抓一把,正是个现成的标靶。建兴初年,丞相写的《正议》道:‘子桓淫逸,继之以篡’。《正议》所说,全是天命人事,何必扯上淫逸不淫逸?而这也不是曹丕多么出破的缺点。只是那时丞相初掌大权,担心淫逸败国,才特别提出敌国国君的缺点以自警。” “我看你这也是‘诛心’之论。可叹子桓就这么做了个无辜的靶子。”赵直多少有些不平。 “这算什么。想想商纣王吧。原本只是个私生活有瑕疵的平常帝王——大致与后汉的桓帝、灵帝相似,或者个人才能还要更强一些——可因为是亡国之君,随着岁月流逝,罪状也越来越多。到史迁的年代,‘饮酒无节’甚至被传成‘酒池肉林、裸身嬉戏’这么夸张的暴行。孔子较有头脑的弟子子贡就曾感叹:‘纣虽不是好人,也不至于坏到这个程度。是天下人将天下的恶行都归之于他了。’” “喂喂——”我的话令赵直感到事态严重,“难道子桓也……” “不至于像商纣那么惨。”我摇摇手笑道,“三代存世的资料甚少,能利用的靶子也少,完败的商纣算是走了大运。不过像曹丕这样的人,遭到各种诽谤应该是免不了的。” “你不会火上浇油吧?”赵直怀疑地看着我。 “那要看你能帮上多少忙。”我故意笑眯眯道——眼睛眯起来时惊觉这多少有点“魇师姿态”,“你知我生性刻板、天资有限。” “矫情。”赵直哼了声,手一伸,这一次,我们既未暂时逃逸到另一个时空,也未见烟云般的人影闪烁,只有厚厚一叠文稿凭空落到他手上,“有这个就足够了,犯不上扯着你奔来波去。” 我接过一看,一页页全是曹丕的诗文。 “品其诗、赏其文,想见其人。”赵直文绉绉、酸溜溜的腔调使我忍俊不禁,同时反驳说:“写得好诗文可未必有好人品。” “你说子桓人品第八流时,我为他辩解抱屈过一个字吗?哈哈!然而诗写得真好……真的好。”他随手抽出一篇,“念念吧!” “临高台,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住且翻。行为臣,当尽忠。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宜居此宫。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我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那就再念一遍。”赵直悠然道。 “什么‘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这是诗吗?” “再念一遍吧,只当念给我听。” 第二遍念至“我欲负之”时,我停下了,深深呼吸着。 “怎么了?”赵直问。 “很……悲伤。”我道,“这家伙!竟把乱七八糟的诗写得这么悲伤。” “我们不妨来谈谈诗。”赵直微笑着,“虽然你我的文学修为都很一般,好在文学这玩意,最重要——几乎唯一的评判标准便是能否打动人心,而你与我碰巧都是颇有资格的人心洞见、体味者。这篇《临高台》不是子桓最知名的诗、甚至不是知名的诗之一,可连你这‘生性刻板’”——他把我的话原样还我——“的人也能被其中的悲伤击中吗?敢问,悲伤是多种多样的,《临高台》之悲,是哪一种呢?”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痛彻的哀感集中在诗的后半部分,一双黄鹄被迫分离。男性要往南方广阔的天地飞去,女性因故无法跟随。流泪眼望着藏书网流泪眼,肺腑是一样被震颤的痛楚。想把你衔在口里带着飞远,我被封闭的口角无法张开;想把你背在身上同行,我被摧伤的羽衣难以负重。那为什么不留下?生离死别、徘徊反顾,为什么却不留下?在那远远的远方,有怎样致命的召唤在吸引?爱与爱,辗转与辗转,就这样一步步、一程程远了,远隔了生与死、北与南。……我把闭上的眼睛张开:“因为写出了人人都遭遇过、或日后一定会遭遇的困境与苦痛,才成就了这么真实的悲伤吗?后半段,好是好;可我还是坚持第一反应:总的来说,这是一篇乱七八糟的东西。” “怎么说?”赵直好奇道。 “且不提完全不必入诗的‘皇帝陛下三千岁’之类,你看上半段,是在称美高台的雄伟,说这是个居住的好处所,情绪欢乐、繁盛;下半段却笔锋一转——这种转折全无过渡,写离别、写哀苦……短短一篇诗,就这么被生硬地割裂,真叫人怀疑曹丕只有刹那闪耀的诗才,却无驾驭全篇的诗力!” “哗!好新鲜!”赵直的口气充满嘲弄,“你是说,有史以来第一篇七言诗的作者:曹丕曹子桓,没有驾驭诗篇之力?哈哈!” “……”这的确是能轻易驳倒我的铁证,曹丕流行于世的两篇《燕歌行》,开七言诗之先河。连我这么个诗学的门外汉,也能想见,篇幅容量的扩展使七言日后必将取代五言,成为诗界主流。 “若不关诗力高低,就只好解释为曹丕压根没把诗当诗来写,他是在梦呓!至少《临高台》是这样。想到哪里写哪里、想到什么写什么,总之极不负责。”我多少有点负气,愤愤地想:天资真有那么重要吗?明明是个生性轻薄的人,只因天资超卓,便能在青史上留下灿烂的业绩与姓名?那么历史又怎能使后人从中受益?我不加掩饰的恼怒又一次被赵直全盘窥知,他拍手笑道:“天赋很重要这没错,可绝不是最重要的;纵使是子桓,亦不全靠天赋安身立命。我恰恰很赞成你所说的他没有一本正经地进行修饰性的诗赋创作,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天才与真情的结晶。看看篇名就知道:《寡妇诗》、《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代刘勋妻王氏杂诗》、《芙蓉池作诗》、《弹棋赋》、《迷迭赋》、《槐赋》、……用诗赋记录人生里每一件打动他的事、每一幅打动他的画面,于是诗成为人生一个个片段,而人生亦成为一篇篇诗。在具有相同本质的诗与人生里,洋溢着同样真率的热情、善感、忧伤、怜悯……子桓诗的形态正与他本人的‘真相’一致。譬如你称之为‘梦呓’的《临高台》,那极乐之后的极悲,我想正与子桓心绪之流动相吻合:高台,便是铜雀台。你想去看看那时的铜雀台吗?兴许你的史书不必记载高台上的文采流溢、纵酒欢歌,可我相信,一定会有另一种史书,将之永远铭刻。” 诗的史。 “偶然轻松一下也好。”我接受了赵直的邀约。于是,华烛高燃的铜雀台像一幅工笔画卷铺展在眼前。 那击壶而歌的瘦小男子,不正是写《七哀》、《登楼》的王粲吗?一旁笑吟吟望着他、一同扣打拍子的白衣青年徐干,以一往情深的《室思》诗名震一时。曾经用一部檄文惊得曹操头风顿愈的陈琳在官渡之战欣然归降,成为邺下文人里的顶梁柱之一,此时他正揪住阮瑀玩射覆的游戏。阮瑀一时还不肯放下手里斜抱的琵琶。谁能想到这个雅善弦歌、正欢欢乐乐弹奏着宴饮曲调的男子,代表作却是描写乱世孤苦的《驾出北郭门行》?以放浪、大胆着称的刘桢大咧咧叉开双腿坐在席上,目不转睛望着舞女们纤细皎白的小腿——若干年后他用类似的目光直视曹丕之妻甄氏,被曹操下令判了个不敬之罪,罚做劳役。擅长做赋的应玚是这群人里年纪稍大的一个,他在恭恭敬敬为一名华服少年斟酒,平举酒杯至于眉前。金樽的光泽映着少年清澈的眸瞬,他又一次在诗会上拔得头筹。应玚称呼这个人为“四公子”,他说:“四公子之才,压倒建安。” “德琏(应玚之字)过誉,一时侥幸罢了。”口里说着谦虚的话,少年白皙的脸上洋溢着自矜之色。 毫无疑问他便是曹植曹子建。 “二哥今次的诗,依植看来,写得好极了。”曹植转向一旁专心致志剥葡萄的曹丕道。 “唔,”曹丕把一颗葡萄丢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笑,“是了。我也觉得比你写的更好呢。” “那么这一杯酒,该敬二哥。”曹植把酒樽移给曹丕。 曹丕也不拒绝,仰面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随后他长身直立,喝退舞女道:“丕愿仗剑一舞,与诸位助兴。” “舞剑须有对,弟与二哥同舞!”曹植也兴致勃勃地跃入席间。 “清夜延贵客,明烛发高光。丰膳漫星陈,旨酒盈玉觞……”只听得赵直用分外清朗的嗓音错落吟咏着曹丕的诗,“弦歌奏新曲,游响拂丹梁。余音赴迅节,慷慨时激昂。献酬纷交错,雅舞何锵锵。罗缨从风飞,长剑自低昂……穆穆众君子,和合同乐康……”奇妙的是,建安年间这群活跃在邺的文人,像也听见了魇师的吟哦,阮元瑜(瑀)琵琶的鸣响,正应和着赵直的诗声,好像一颗颗明珠纷纭飞迸,在散如星耀的烛光里,美酒飘香、佳肴馥郁,好朋友觥筹交错,放声大笑,享受着短暂人生中更为短暂的快意。曹丕的剑与曹植的剑时而并合、时而交错,他们时而锋芒相对..、时而挽臂欢歌。烁烁剑光一如游龙、一如飞鸿,衣袂翩扬高举,蔽不住年轻的脸。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倒不是羡慕这轻快、奢华的生活,而是……多么盼望能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至少在一段时期内,彼此相互了解、支持,甚至把彼此生命相融,那么人生一定能更温暖、更充盈。 “有多欢乐,便有多孤寂。”赵直轻轻道,“徐、陈、应、刘都死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中原的瘟疫,子桓把他们逐个送走,次次泪如雨下。来读读他写给吴质的信吧……”一页泛黄的茧纸落入我手,赵直没有停止叙述,“这是子桓最悲愁的一年,所谓‘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往日朋友交游欢会,出行则车驾相连,休憩则坐席相接,哪有一时一刻的分离?每到传杯递盏、弦歌连连、酒酣耳热之时,大家便仰起面孔、应声为诗,那时倒不觉得这种快乐是多么难得。以为人人都能长命百岁,携手白头。谁知数年之>..间,好友一个个过世,生者寥寥无几——谈到这个,怎不伤心。前不久我把他们存世的文章编为一集,眼见那些姓名,竟都已列入亡者的名册!)……这也正是这一年,子桓达成了他多年来的大心愿:他被正式立为太子。” 难怪听到“吴质”之名时,我感到它后面除了脉脉的友情与别离的伤感外,还有点别的东西、与伤感、与脉脉格格不入的东西——政治。据说因为曹操迟迟不立太子,曹丕内心十分不安,时常用装绢帛的大篓子秘密把吴质运入府中商议对策;后来这件事被嗣位的竞争对手:曹植之智囊杨修得知,告发给曹操。曹丕因此大为忧惧。吴质却全没把这当一回事,他说:“这很好对付。子桓你再装一篓子绸缎运进府里就是。”果然,杨修探知又有大箧运往曹丕府邸时,立即再次向曹操汇报,想把“狼狈为奸”的曹丕、吴质抓个正着。曹操派去的稽查人员拦下竹篓一看,里面只装有布帛。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老实说,这种夺嫡的交锋,根本称不上智略,倒像小孩子在过家家。只是这笨拙的游戏,却正是为了争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所以说,无论看上去多欢洽、动人的场面,都只是一层华而不实的掩饰。无论二哥、四弟叫得多么亲热,一旦涉及利害关系,便恨不能从对方身上咬一块肉下来……唔,至少曹丕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吧。表面上兄弟和睦,暗地里却阴谋频生。据说他一当上皇帝,就下令曹植在七步内写完一首诗,否则便要对亲弟弟处以极刑。真是面目狰狞,令人发指!”不知为什么,赵直对曹丕格外的好感,使我在交谈中不吝用上夸张的词汇来贬斥这位“魏文帝”,“高高就坐、手握杀人之器时,恐怕早忘了一母血脉、邺下之情。” 赵直耐着性子听我说罢,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七步诗吗?这可能便是你说的‘罪的叠加’。他果然被选做恶德的标靶。” “啊?你是说……没有七步诗这回事?” “至少我没见到过。” “你没见过可不代表没有。我看这事挺像曹丕的做派。” “诛心、诛心。”赵直苦笑着摇头。 “哼哼。难道不行?” “行、行。”他把双手往下压一压,像是个“安抚”我的举动,“其实‘诛心’未必是坏事,相反它若只停留在精神层面,我想其对个人道德与智慧修养,实在利大于弊。不要说你,连曹操也不时用这种论调揣度子桓的言行。你可知曹操有个幼子叫曹冲?” “称大象的那个?” “没错。”赵直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生性也非常仁厚。无论多卑微的人向他求助,他都乐于帮他们度过难关。有一次仓库里的马鞍被老鼠咬坏了,管事的小吏害怕受刑,来找曹冲。曹冲便将自己的衣裳用刀戳了几个小洞,随后满面愁容地去见曹操……”赵直把一段对话放入我耳内:先是一个孩子三分苦闷、七分撒娇的口吻:“阿爹,听说衣服被老鼠咬了的话,穿衣服的人就要倒霉。阿爹你看……这可怎么好?” 曹操连忙宽慰爱子:“那都是在胡说八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一会儿冒出小吏怯生生的声音:“丞相,小人失职。马鞍被老鼠咬坏……” “哈哈!”曹操没所谓地大笑,“我儿子放在身边的衣裳都会被老鼠咬,何况府库里长年不用的马鞍呢?”……小吏就这样逃过一劫。 “简直不像曹家的种。”我嘀咕,“难怪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怜曹冲只活了一十三年。 “喂,你这就有点刻毒了。”赵直白了我一眼,“曹冲亡故后,曹丕写了篇悼文寄托哀思。眼见曹操终日悲痛、无心寝食,曹丕还劝他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一面陪着父亲落泪。陈寿,你猜曹操的反应是什么?” “若是平常人,无非拉着年长儿子的手絮絮叨叨一通幼子的可爱。至于曹操嘛……猜不到。” “曹操不罗嗦,他只说了一句话。”赵直效法曹孟德的语气,“‘此我之不幸,汝曹之幸也。’”——不幸者,身后之事,少了个最值得交托的人;幸运者“汝曹”,是指以曹丕为首的其他儿子,曹冲死了,“你们”终于有机会一较高下、争夺嫡位;这么句悲恼的话包含着对曹丕“诛心”的指责:别再假惺惺悼亡流泪,此时你正该偷偷发笑、暗自庆幸吧!一如曹丕日后的叹息:“若使仓舒(曹冲之字)在,我亦无天下。” “曹操才真是刻毒。”想象曹丕低眉顺目地领受这么一句怒讽,我不禁脱口说,又问,“依你之见,曹丕究竟是悲痛还是庆幸?” “难道不能兼有两种心情?”赵直掠起唇,“悲是真的悲,幸也是实实在在的幸。不管怎么说,子桓在夺嫡之路上,只剩下一个对手、一个美好而并不强大的对手——”像柔和、轻轻地盛开一朵兰花般,他吐出了一个我早已知晓、亦是家喻户晓的名字:“曹植。” 在浑浊混乱的世界里多少需要几个出类拔萃的公子供人们唏嘘仰视,曹植便是其中之一。有人羡慕他的出身、有人羡慕他的才气、有人羡慕他的风流、有人羡慕他的艳遇……他简直像是为了承受他人之“羡慕”才降生的。还在孩提时代,曹植便熟读数十万字的诗赋,绣口一吐,锦绣立成,惊得曹操连声问:“这果然是你写的?你果然不曾请人代笔?”十余岁的曹植坐直身体,朗声回答:“说出话来便是文论,落下笔去便是辞章,父亲倘若不信,就请当面一试。”对这么位骄人的公子,我却能理解、也很赞成赵直信口的评价:“美好而不强大。”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文人之同病相怜、对失败者的同情、好奇于桃色传闻……人们很少公正、公平地来比较曹丕与曹植。预设的立场使他俩渐渐成为面向两个方向的简单代号,一个代表了纯洁的浪漫,另一个代表了阴谋的功利。甚至我在史书里也留下这样的对比:“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曹植行事任性,不知自我约束,饮酒无度。曹丕则很有手腕,矫揉地粉饰形象,曹操身边的人都为他说好话,因此曹丕被定为继承人。)”赵直曾一再劝我把这段话改一改,我的态度却很坚决:“史笔如铁,一字千斤。” “千金吗?我用一万金买你改十个字行不?” “不是金钱的金!是重量!”我哼道,“史书是比泰山还要重的!你难道能够撼动泰山?” “哦。”他点点头,“我若能摇撼泰山,你便答应修改?” “……比方而已!我绝不会更改一个字。” “‘御之以术’倒也罢了,”赵直赔着笑讨价还价,“‘矫情自饰’这四个字……毋乃太过?他可是个……” “我知道。”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之率性任情,很多时候比曹植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在王粲葬礼上学驴叫这种事,大概只有曹丕做得出。我无意用世俗道德去衡量曹丕的言行,其真善与邪恶都来自毫不修饰的本性,从个体意志张扬的角度看,他实在是个叫人喜爱、艳羡的人,说是这风流浊世第一公子亦不为过。托你的福,我也大致浏览了一遍他的诗文。比起流传四海、沸沸扬扬的曹植的诗,我个人更爱曹丕之作。虽然可以预料的是,在后世,这是指我也像我书写的人物一样化成灰、化成土很多年之后,诗史上曹植的地位一定远胜曹丕。只因注重文辞华美、音律和谐的子建的诗,是可以学习、模仿的,他给了后人拾级而上的台阶;纯以天才、真情、刹那灵感、一瞬光华……来写诗的怪胎皇帝,则使人完全无法效法,他因此无法成为一代诗学宗师。不过,求仁得仁,功业开三分之先,文章垂竹帛之上,曹丕也该满足了。” “很好!你这就说得很好嘛!”赵直眼巴巴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删掉不中听的‘矫情自饰’?” “不是不中听……明明,”赵直蹙起眉,“与他八杆子打不着。” “那是因为你偏好太强、忽略了很多事,魇师大人。”我使用了一个滑稽的称谓,“事实胜过雄辩,我能指定一个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你与我同去看看吗?”一口气说出的这一长串话,是早就想好了的。 “没问题。”他一口答应。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七月,曹操出师邺城,东征孙权。曹丕、曹植及百官为送行之时。” 赵直怔了怔,原本的兴奋之色被一种既惊讶、又尴尬的神色取代。 “别小看史家。”我微笑,“说吧!说‘闭上眼’吧!” “咳!依你。……闭上眼。”他打了个响指。一声清脆的“啪——”,把数十年岁月抹煞,使我直面建安年间这一幅出征的画面。 矛戈在手,铠甲覆肩,旌旗猎猎,车毂辚辚。身传火红戎装的曹操满面肃色,他年介六十,却还要踏上漫漫征途,去一个他惨败过的地方,艰难地追逐胜利与光耀。他一手扶车辕,一手指向人群里年仅二十三岁的曹植:“子建素有出口成章之名,当此之时,可有佳作?”声音中气十足,纵然内心有千般忧虑,仍不失英雄本色。 曹植低一低头,从众人之中走出,他略一沉吟,应声为赋;当他张开口时,谦谨之色一扫而空,代之以意兴飞扬:“登城隅之飞观兮,望六师之所营……师旅凭皇穹之灵佑兮,亮元勋之必举。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禽元帅于中舟兮,震灵威于东野!”年轻的声音时而高旋、时而低徊,短短数句之中,既流溢大赋的雄浑,又不失小赋之委婉,实在是上乘之作,把一干人等听得啧啧称奇。曹操也微笑颔首,表示对儿子天才的肯定。只有一个人在惴惴不安。 那便是曹丕。 七月炎热,曹丕额角闪着汗水的光。 “辞赋写得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我转面赵直道,“曹操觉得它好或者不好,那才至关紧要。曹丕之所以紧张,正因他知道他口占之作,在曹操看来,势必比曹植写的逊色。从前同做《铜雀台赋》,已有过失败的教训。”——铺张、华美的文辞,更中曹操之意,这恰恰是曹植的强项、曹丕的不足。“嗣位之争,每一个细节都要小心在意。这可真苦了你的‘子桓’。” 赵直无话可说地耸耸肩。 “二公子、二公子。”一旁,吴质用肩顶了顶曹丕。 “唔?” “文章再好,也比不上一个‘孝’字。” “……什么?” “两行清泪,胜过妙笔千言。”吴质出了个好主意。年迈的父亲将要远征,千里奔波,做儿子的为父亲担忧,既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怕在吴质提醒之前,曹丕一点也没想到这个“正常不过”的反应,同时也显示出儿子的忠诚、孝顺:品性的纯良胜过文华的流溢,何况曹操已是个老人,老人总是更重感情。 曹丕压抑地咳嗽了一声,仿佛在迟疑。 吴质拧了他一把。 曹丕皱皱眉,目光从神采盎然的曹植身上掠过,随后他举起袖子遮住大半个脸,很快……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讽刺的笑声恼得赵直一挥衣袖,将我带回成都的午后。看到那里也已够了,接下来无非是曹操问曹丕为什么哭,曹丕回答父亲年事已高,还要亲领貔貅,饱受征战之苦,儿子无能,无法为父分忧,只望您一帆风顺、马到功成云云。这番对答会给曹操留下“子桓文才虽然不及子建,然而性情忠厚,可以承担大事”的印象。“哈哈,是否很丢脸?”我故意追问赵直,“方才那一幕,不是‘矫情自饰’又是什么?” “你讨厌子桓,这才抓住支零末节不放。”赵直摆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架势。 “你错了。”我正色纠正,“赵直呵。听闻你是天下第一的魇师,我也见识了你不少神妙的本事。估计你这样的人,很少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也很少有需要强迫改变个人意愿才能达成的事。来去自如、率性行事,拥有至高权力的曹丕在这一点上,既有与你类似的秉性,又足以与你一般自在。因为同一种属而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因为认同而产生更强烈的好感,肯定曹丕差不多就是肯定你这妖人的存在,我说的没错吧?” 赵直摸摸鼻子:“有必要把话说这么白吗?” “然而你别忘了,曹丕不是魇师,他没有一星半点的神力,也无法仰仗这种力来达成心愿。他若有所志望、有所希冀,便要像最普通的人一样付出、努力,辛辛苦苦、筹措安排;在这向目标迈进的过程里,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愿,事实上大多数事与他的愿望,多少都有些出入。尽管他意志不够坚定、控制力也不够强,可曹丕总算是在勉强遏止、要求自己,向着‘太子位’步履艰苦地跋涉。赵直,其实‘矫情自饰’不是在责备曹丕,在政治斗争里使这么点小手段压根不值一提,我之所以坚持留下这四个字,是希望有人能从这里读出一些……无奈。想到纵使曹丕要完成一个心愿,也得默默承担、久久抑制,便觉得人世真正多艰!那些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人,不管表面多么光鲜,背后都隐着一段痛苦。曹丕如是、陆逊如是、丞相亦如是。曲折与痛苦,即便史家不写,人们也应有所领悟。” “真晦涩!”赵直苦笑,“史笔一定要这么晦涩?” “直接评论不是史家工作的重点。”我笑着在力所能及的领域里指点他,“我算什么人?哪有资格对往日英雄指手画脚?评论太多,反倒会生出不公正的口舌。所以,我虽然落笔前也会为所写人物预设一个或善或恶的立场,可真正写到竹帛上时,我都在尽量避免过于主观的揄扬和贬抑,真希望后人能从我书里看出一个值得追随的昭烈皇帝、一个值得崇拜的诸葛丞相、一个值得赞叹的文帝曹丕、一个可以无视的孙权;而不是由我来告诉他们这些人值得被无视、赞叹、崇拜、追随……再说,”把话锋从对史书的期望转回曹丕身上,“你不觉得会为了某种目的装哭拭泪的曹丕远比只知任性处事的子桓更可爱、或者说更完整吗?” 正因为承受过必须承受的磨砺,当梦寐以求的愿望徐徐落下帷幕、而结果又叫人满意时,便会有更强有力的欢乐,溢于言表。 侍从急匆匆告知曹丕他被正式立为太子时,曹丕正在辛毗家做客。他略一怔忪,把杯子一丢,跳起来搂着好友的脖子高喊道:“佐治、佐治(辛毗之字),你可知我有多高兴!”——归根到底,还是个令人莞尔的‘轻薄子’,偏偏轻薄得能使人与他一样高兴。 “其实我一直有个小疑惑……”连日窥测曹丕的生平:那明快多变的一生由无数璀璨、华丽的片段组成,犹如一把颜色、大小各异的珍珠宝石,分开看每一颗都那么绚烂夺目,可要连贯它们成为一串首饰的话,再高明的工匠也要为之头疼不已;只不过这难题完全是史家范畴里的事,我要向赵直求助的,并不在此,“这疑惑若说出来,只怕你要笑我。” “给我个笑话你的机会吧。”赵直悠然从我最近写的《曹丕传》草稿里抬起头。他对文稿的重视使我相当自傲,他使我感到这部着作会极大地影响世间舆论;这也越发让我感到沉甸甸的责任。 “是这样,”注目“太祖崩,嗣位为丞相、魏王”数字,我斟酌道,“曹丕花大力气继承父亲的爵位,是为了什么?”确实是个极荒诞的、听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尝试着说得更清楚一些,“譬如丞相,他受先主三顾之恩出山,他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是为澄清乱世,建构一个理想国度,倘若一辈子躬耕隆中、又或者不手握强权,其目的就无法达成。曹丕呢?我觉得……”沉吟着说出可能会惹恼赵直的话,“爵位就是其目的,而不是用来实现目的的基础或条件。做上丞相、魏王、乃至皇帝后,曹丕与做个单纯的公子时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么?别拿简单的政令来说事……” “是啊。就连你朝后主陛下也发布过不少政令嘛!”赵直不失时机地讽刺。“减免赋税、提拔贤良、爱养百姓、鼓励农桑……这类四海通行的善政,确实不能作为‘某个’皇帝的功业或才干来被世人铭记。是大巧若拙,还是大拙若巧呢?你这个‘为什么’的蠢问题,倒真触及了子桓为人处事、尤其是政治生命之根本。我琢磨着,”赵直掠起唇角,露出一个滑稽的微笑,“连子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运行在这一轨道上。写史的人,没发现你与子桓有一点相像吗?” 我千般不愿可又知道这时不适合打断他。 “你、我,还有子桓的共同之处是:我们并不真正属于三分天下的时代。你在时间上没法参与,我在空间上不能参与,他在心情上没有参与感。名义上是开国皇帝,子桓却没做过划时代的事。建立新王朝的是曹操,他只是‘曹操的继承人’。至于为什么要做太子……倘若长兄曹昂在世,子桓压根不会生出与之争夺的心思。偏生曹昂死了,不就轮到他了?轮都轮到了,却被别人抢去、即便是被同胞兄弟抢去,依子桓的性子看,也绝不是件痛快事。何况,平心而论,曹操二十几个儿子里,最适合坐上这个位置的,也非曹丕莫属。于是,他称职而缺乏热情地坐上皇位。他偶然灵机一动、所颁发更像是‘子桓’而非‘大魏皇帝’的诏令,大多很可以被世人诟病,譬如‘亡国之语’之类。” 汉国在宣传魏朝负面新闻这方面一直不遗余力,是以“亡国之语”这个典故,我有所耳闻。曹魏重臣蒋济出补东中郎将,后来被召回京城担任散骑常侍一职。曹丕召见蒋济时问:“你所看到、听到的天下风俗、教化怎么样?”蒋济回答:“没什么好的,只听说了亡国之语。”曹丕变了脸色,追问:“这是什么意思?”蒋济道:“‘作威作福、杀人活人’,天子一言九鼎,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亡国之语吗?”——原来,曹丕在写给爱臣夏侯尚的诏书里,竟一字不差地写出了 href='/article/3229.htm'>《书》里明言的为政禁忌,道:“卿腹心重将,特当任使。恩施足死,惠爱可怀。作威作福,杀人活人。(你是我的心腹将领,有特殊的使命权利。施加恩德能使死人受益,行使仁爱能使生者感怀。你可以作威作福,让人生便生、让人死便死。)”被蒋济当面责备后,曹丕才觉事态严重,下令追回诏书。 “好荒唐!所以说丞相之才,十倍于丕。居然就是这么个家伙,阴谋篡夺了数百年的汉室江山。”不由我愤愤不平。 “写史的人,”赵直笑了,“你一定自以为熟知子桓代汉的全过程吧?” “自以为……”他又在嘲弄我。我决心好好把所知史事组织一回,叫他哑口无言。“我当然知道。”我深吸一口气,“他既然是‘曹操的继承者’,那么事情还要从曹操那儿说起。” “唔,好一副宏篇大论的架势。”赵直配合地正襟危坐。 “从整体俯瞰的话,早在黄巾之乱时后汉就已经灭亡了。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汉献帝刘协与少数朝官逃离关中,来到洛阳。那时洛阳也是废墟一片,没有房屋、没有存粮,尚书郎以下的官员都要亲自采摘野菜为食。这几十个人,便是那气若游丝的‘汉朝’。很快曹操率军将献帝迎至许昌,从此在汉室大旗下东征西讨,统一北方。‘汉室’在名义上、仅仅是名义上得以留存。”我尽可能维持着客观,“当然,献帝不甘心退出舞台。他发动了两个王朝间最后的斗争——宫廷政变。以他有限的力量,也只够掀起宫廷政变,而这往往肮脏缺少美感。最有名的一次是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衣带诏’事,皇帝授意岳父董承合众谋杀曹操。结果董承落败,三族被灭,其女董贵妃连同腹中胎儿一并被杀。”这是怎样血淋淋的权斗。单单这件事,已够曹操承担千秋恶名!可倘使是曹操被灭……我把逸出的思绪拉回,“这件事使献帝探明了曹操的政治底线,知道他不会擅行废立。于是献帝不断发动类似政变,驱使亲信为他毫无道理与可行性的白日梦付出全族死亡的代价。最终曹操退却了。他将实权的政治中心迁至邺,把天子及其妄念留在许昌。与一心做周文王的曹操不同,”话题进行到曹丕身上,“曹丕决定做皇帝。或许他觉得之前的血腥气太重,就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自欺欺人的闹剧。” 说到这,我望向赵直。他好整以暇地挥挥手:“接着说。我在听!”看来并不急于反驳我的“闹剧”论。 “你看——”我指着曹丕纪年一行行点下去:"为了取得百姓支持,他下令减少关津山泽税,恢复十中抽一的税率,派出使者监察各郡国,平理刑狱,收买人心。 "他采纳陈群提出的九品中正制,承诺与维护世家大族的政治地位及其利益,以换取他们对他称帝的拥戴。 "他以虎头蛇尾的南征做幌子,进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向天下炫示武力,说明其力量篡夺汉朝已绰绰有余。 “他还组织人手伪造祥瑞、解释谶纬,以制造更多舆论,自己则巡游故乡,追封祖父,祭拜先人……”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闹剧的高潮来了。他假惺惺三次拒绝汉献帝的禅让诏书,而后——在一场堂皇的禅让大典之后,极具表演天赋的曹丕‘勉为其难’地接手皇位,开创魏朝。" 我停下了。 “说完了?”赵直笑眯眯问。 “就是这样。”我有点紧张,像个等待被评判的童蒙学子。 赵直点点头:“不妨为你鼓鼓掌。”他装腔做势拍了两下手,“倘使允许从‘果’推至‘因’,你这番话不失为一篇上等史论。然而……”话锋理所当然地一转,“可以从后往前推么?你井井有条的铺陈,完全是在得知结论——曹丕称帝——后,再去反思他从前种种行止所得出的逻辑鲜明、倾向强烈的判断。敢问你有否通读一遍我给你的臣属劝进书、曹丕回信、汉天子诏书、曹丕上奏……等等等等那一堆东西?”他双手叉握,饶有兴趣地逼视我。 在这样的目光下,撒谎极为艰难,可若答复“没有看”,不免羞赧。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多少翻过两页,咳……”他讥笑的目光使我提高声调,“那又怎样?!无非是一些例行公事的阿谀之词,一些装模做样的虚矫之论!” “我想你还是该看看。”他少有地说出诚挚的劝告,“他毕竟是曹丕曹子桓。”我又一次接过厚厚一叠文牍。赵直在一旁为我挑亮灯芯、加满灯油。 “难道不看完就不许睡?”我打个哈哈。 “岂敢、岂敢!史家大人。”赵直微笑,“你既是不世出的一代良史,势必被这些来往公文吸引,哪怕你无法将之列入史传。”——光在手里掂掂就知它有多烦琐,的确与我践行的简约文风格格不入。 篇篇翰墨很快把我惊住,令我张口结舌:若将阴沉的诛心的揣度暂时搁置,以信任去体味真率,历史仿佛有了另一种面目、另一种可能性,这是之前任何人未曾正视的:曹丕之本心,也许……确实……不想……做皇帝!来自手下人五花八门的劝进书,大多不值一看,曹丕的回复却端的是别具一格。 先是左中郎将李伏上表曹丕,陈说曹操的功业、魏的兴盛、汉的衰败与种种祥瑞。面对这投石问路的小卒,曹丕下令道:“我这德行浅薄的人,哪里能招致祥瑞异变;即便有吉象,也是先王功德所致。”随后侍中、尚书令、尚书、给事黄门侍郎等一批更有分量的臣子:包括颇有名望的辛毗、刘晔、桓阶、陈矫、陈群等人,开始了第二轮进言,说谶纬祥瑞都预示着曹丕该更上层楼。曹丕答复:“世上有很多似是而非之事,你们谈及的征兆便是这一类。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休要陷我于不义。”然而议论并未停止。第三回合——渐渐读下去,我简直要把这场先前定义的“闹剧”视为曹丕与群臣的交锋、而不是刘协与曹丕的争夺——出马的是太史丞许芝,他长篇累牍说了一通“魏代汉、见谶纬”,曹丕投桃报李,回复了一篇长长的王令:“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时,仍臣事殷商;周公旦辅弼幼主,始终履行臣子之责,我的德行虽然不及两位古人,却对他们充满景仰之情。我只是有幸继承了先王的事业,而今恩义未着,纵然倾府库之所有来赈济百姓,也不能解决天下人的饥寒。你许芝陈述的”天命“,哪里是为人臣子者该说该听的?”随后曹丕引述了他往日的一篇诗作,以禁绝众议,宣示本心。我将它徐徐吟出:“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佐时整理,复子明辟致仕。”(丧乱悠悠,生灵涂炭,百姓无依无靠。我一心辅佐时政、整顿乱世,随后还政于君,告老归乡。) “事情若是就这么停止,曹丕便真是周公、文王了。”我笑叹。 赵直黠黠眼:“周公、文王的名声未必不如某位‘帝君’光灿。极看重身后名的子桓,有可能只想在史书上留下辅政救时的美名。只是……” 只是他无能禁绝四面八方纷纷纭纭的劝进之声。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数回合,华歆、王朗、贾诩、司马懿……等重臣相继登场,天子一次次办颁发禅让诏书,派使者携玺印前来,曹丕不肯接受,使者不敢归去,曹丕上书,请求天子允许使者回宫复命……我一页页展读曹丕的回文:“德尚未堪偏王,何言帝者也!宜止息此议,无重吾不德,使逝之后,不愧后之君子。” “故曰:‘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吾之斯志,岂可夺哉?” “吾殊不敢当之,外亦何预事也!” “求仁得仁,仁岂在远?……义有蹈东海而逝,不奉汉朝之诏也。” “则诸卿游于形骸之内,而孤求为形骸之外,其不相知,未足多怪。亟为上章还玺绶,勿复纷纷也。” “何遽相愧相迫之如是也?!”……像是能看到曹丕把弹棋用的棋子一丢——弹棋是他最喜欢的娱乐,据说曹丕的技艺高超到能用头巾角弹射石棋子,不耐烦地抓头道:“又来了、又来了!是一心一意要我在黄泉路上愧对后人吗?做什么赶我上架?都说了我不当、不当!为什么强行干预,要我改变志向?我宁可跑到天涯海角去躲起来,也不要接受这该死的禅位诏……那些家伙全是被外在的名利、权位拘禁住的人,我却愿放浪于形骸之外,逍遥自适……别吵、别吵了……烦死!何必无常催命般地催、催、催……?烦死了。” 恼怒的不光是曹丕。拉锯战的另一头:劝他称帝的臣子们,也因为魏王的不合作烦不胜烦。他们半威胁、半劝告、说得口干舌燥才说服刘协退位,直接受益者曹丕却怪他们多管闲事;他们为禅让大典忙得不亦乐乎、寝食难安时,曹丕悠哉游哉甩手而去,发布旨令:“我在外面打猎呢!我不会接受皇位。别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天气冷,让修坛的劳力回去吧。你们不累,我还累哩。”……这真是……我苦笑了:“忽然想到一句粗鄙俚俗之语。” “我也想到了。”赵直大笑,“皇帝不急……” “急死宦官!哈哈哈!” 这出活剧终于在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落幕了。曹丕同意于是日受皇帝玺绶,这一次,他的诏令简单到只一个字:“可。” 可以松一口气了。 于是万众欢腾。 读到这个“可”字时,我也松了口气,此时灯油差不多燃尽。我一面添油,一面道:“若说曹丕无意称帝,于情于理,都使人难以相信;可若说他孜孜帝位,不惜花大力气、大成本、大费周章地演出这一整套戏,也同样不可置信。赵直,”我揉揉酸疼的眼,“你怎么看?” “戏。”他稳稳吐出这个字。 “什么?还是在做戏?” “不。”魇师微微一笑,“是‘游戏’之‘戏’。” 他进一步解释:“你说得对。即便子桓,也要面对人生诸多无奈之事。他又不甘被外力像拨弄稚子般推来搡去,那该怎么办?孔明选择了承担、改变,子桓的选择则是:外物皆着我色彩。他把个体无限扩充直至充溢着整个世界,换句话说,使他目见、身处的世界时时处处都生出他乐于享用的趣味。哪怕世界本身冷酷、空旷、虚伪、势利,哪怕它与他相性不合,他也有本事在这个时空里找出乐子来。称帝这种事,在别人看来是怎样森严、重大、了不得;然而子桓,视之犹在两可之间:做也罢、不做也罢;更进一步说,作为政客的子桓对此垂涎欲滴,作为文人的子桓却对此不屑一顾;只是,无论做与不做,他都要求以他乐衷的形式来完成这件事,就像以他的趣味完成一个游戏。游戏的前提是,他必须尊重、遵守社会上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最初子桓对此十分反感,有时也会故意做点离经叛道的事:譬如曹操死的当年他就大肆宴乐、四方巡游,这令众多卫道士不齿;后来子桓说服自己把‘社会规则’视为游戏里的阻力,视为他必须直面、妥协、顺应或者克服的力,有点阻力的游戏更富于挑战性,不是吗?就这样,他接受并进一步享受着它们,最终成为一个摆脱龙袍枷锁、走出权位迷宫、能投入感受人情冷暖、讽尽世事凉薄的超卓人物。我不必也无法告诉你专注、微笑扮演着各类角色的子桓哪些话真、哪些话假,事实上,我也分不清。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就连曹子桓,怕是也难以剖白得一清二楚吧。好在……”他手一伸,递给我一张洁白的茧纸,“写史的人,我相信那些真真假假,你自有办法处置。” “我确实找到了撰写的好办法。”我接过纸张,“把曹丕这么华丽的人放在‘皇帝本纪’这一僵化的形式里书写,不异于胶柱鼓瑟,再好的史家也无法施展手脚。所以我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在本传里,只给出基本事实,不猜测、不回避、不评价,很遗憾这兴许会使本纪较为乏味;至于其他人格或人格的其他方面,则分散到与之相关的他人传记之中。使人阅读一整部《魏书》时,能看到曹丕身上承载的五花八门的东西:乱世需要的兵法、武艺、权谋以及乱世不需要的文章、才艺、玄谈……每一事物都传递着他无比强烈的情感:正面的友谊、仁爱、亲孝,或者负面的嫉妒、色欲、憎恨……从而帮助后来者尽量贴近这个人并不完美、却极为完整、几乎经历了人类所能历经的一切的……人生。” “太棒了!”赵直竟激动到声音略略颤抖,他用力握住我的肩,“多谢、多谢!就知道你能做成我做不成的事。我至多能告诉一两个人,你却能传告天下、流布后世!” “没那么夸张。何况,”我适时给他降温,“读史之人必须真正用心、用情去读,才能发现我藏匿在他人传记里的曹丕别传。” “已经很够了。多谢你!” 赵直兴奋地把手一挥。 我与他,俨然又一次置身在禅让台上,熊熊火焰仍在燃烧,时间像还停留在前一刻,曹丕刚刚用双手搀扶起打算下拜的刘协。 “还有一些往事,我不曾告诉你。”赵直凝望曹丕,轻声道,“子桓与我,就像我与孔明、伯言一样,也有过直接交往。不同的是,这个人救过我。奇怪吗?纵然有夺天地造化之力,魇师有时候还是会遇上无法挣脱的困境,好比之前偷窥后主,不也暂时失去法力了吗?他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救过我的心。那些事……亦不必多提。总之,子桓是我少有的‘朋友’之一。所以,谢谢你。” 反复的致谢使我受之有愧。 “那丞相是你的朋友么?” “他是……”赵直择取另一个词,“上司。”——是指赵直曾在汉国任职吗?避重就轻,好个圆滑的回答。 这时,高台之上,曹丕环顾四周,发话了。声音里包含年轻人特有的清澈和志得意满,还带了一丝疲倦、一分戏谑和一点点不屑。 他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赵直与我面面相觑,忽然同时扑哧笑出:这是“三国”的第一句话,这竟是“三国”第一句话。根据儒家描述,上古人心淳厚,权力转换实行的禅让制而非世袭制。尧把王位传给贤能的舜,舜把王位传给治水的禹,至公无私的尧、舜也随之成为贤君的代表。曹丕在把自己与古代的圣王相提并论吗?不。我注意到,他说的是“舜禹之事”,不是“尧舜之事”。作为史家,我接触过一些特别的材料,包括“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通过类似记载,不难勾勒出另一副古代禅让的画卷:年老昏聩的尧逐渐被架空,舜软禁了尧,不许其子丹朱来看望他。在逼迫尧将王位禅让给自己后,舜或贬斥、或杀戮了四位拥护尧的部落首领:共工、驩兜、三苗和鲧,天下由是畏服。舜执政后期洪水泛滥,为治水,不得不集中全国人力物力,治水领袖:鲧的儿子禹,掌握了下移的权力。舜只好确认禹为继承人。可身负杀父血仇的禹还是以“巡狩”为名,将舜流放到人迹罕至的瘴疠之乡,舜病死于苍梧。——兴许,这才是“舜禹之事”的真相。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我喟叹道,“相传诸葛丞相高卧隆中时,洞达时事,唱过这样一首歌,说世人每每像争逐的棋子般迷失于棋盘内。而曹丕竟能在身为‘棋子’最荣耀的一刻,说出只有‘棋手’能看到的本真,这实在……无法形容。” “超凌世事,一团才气。”赵直为曹丕做出简洁的八字断语。 一团扑面而来、乃至无法解释的酣畅才气……这便是曹丕的真面目吧?难怪叫人难以看清。 “舜禹之事”还在轮番上演,我需要记载的不仅仅曹丕这一桩。回顾先主登基,虽然名义大相径庭,本质上却有相似之处。据说当时随着曹丕篡汉的消息一道传至成都的,还有个虚假的噩耗,说天子刘协遇害。众人于是联名上书,劝先主进阶为帝。最初先主像曹丕一样坚持拒绝,而后众人并未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把戏做得轰轰烈烈,只因诸葛丞相与先主说了这么一段话:“昔日吴汉、耿弇等人劝世祖(汉光武帝)即位,世祖不肯,前后四次辞让。耿纯便劝世祖说:‘天下英雄像喁喁之鱼一般仰望您,是指望能跟随您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倘若您不肯答应称帝,势必人心涣散,大家各自寻求别的发展,再不肯效力于您。’世祖感到耿纯的话恳切深刻,便允诺了。如今曹氏篡夺汉室江山,天下无主,您身为刘姓苗裔,正该继承大统。随同您多年征战、饱负辛劳的将士、士大夫也都像耿纯所说的那样,热切盼望尺寸之功、封土之赏。”在这段话之后,我的史传里紧接着写上结果:“先主于是即帝位。”有用的劝告不必慷慨、不必冗长,只需切中要害。丞相所言,正道出了曹魏之事背后的力量:群臣升赏的欲望。大丈夫立身乱世,当仗三尺剑、封万户侯,出生入死、帷幄运筹,这样积极的入世姿态,不但不必非议,反倒该热烈地称美呢。有了活生生的欲念,有了形形色色发奋的人们,这三分天下,才绚烂到使人欲罢不能。只可惜……游行的思绪忽然黯然,仿佛夕阳西沉,天空正在收敛它最后一丝淡淡余晖。即将结束啊,或者说……已经结束了。我喉头一阵的哽咽。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人竟是这么轻易就能把参天巨木截断、放弃的!我仍能记诵四十二年前先主策命丞相的诏书哩。”我慢慢复述道,“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康宁,思靖百姓,惧未能绥。与戏!丞相亮其悉朕意,无怠辅朕之厥,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朕立身于乱世,继承汉朝的正统登基,兢兢业业,不敢松懈,一心安抚百姓,只担心做得不够。丞相诸葛亮应当了解朕的志望,竭尽全力辅佐朕,帮助宣扬正大的德行,使天下受惠。还请您好好努力自勉!)” 担忧、努力、远志、伙伴、光明……这些,都像散落在空气里的余香般无迹可寻、毫无意义了?以后主懦弱的出降,作为一切的终章?尽管这“应该”是个“恰当”、“理智”的决定,可……可要怎样才能把全部壮烈的记忆抹杀,像狗彘般匍匐生存;要怎样才能把周身滚烫的热血冻结成冰,向入侵的敌人堆挤上谄媚的笑容!?我切齿痛恨,却又不知这怨恨能向何处、何人抛掷?向多年来待我如子侄的先生谯周吗?向高高御座上的帝王:先主之子、丞相之君刘禅吗?向社稷、向庙堂?我这比一颗灰尘还微渺的人,哪来资格怨恨当权者正确的抉择?既然不曾为国家付出多少心血,只凭对汉国历史的一腔子恋恋,我真能厚颜发出反驳、斥责之声吗?纵然发出,又有什么用处?无力、无奈层层叠叠,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直至一方白帕递入。 “我没有流泪!”我大张双目,高声道。 “擦擦汗而已。” 他这一声使我发现,我居然满头大汗,身体软绵绵的像要虚脱,精神却格外亢奋。 “痛苦归痛苦,而你得像咀嚼一颗苦涩果实般把大痛苦嚼碎了、吞下去。不管怎样,目送后主降魏,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这件事,你不必借助我的力量便能办到。”赵直取下我唯一的外出会客用的裘衣,给我披上,轻轻推了一把,将我推出门。 他把时间算得恰恰好。 我恰恰好能看到一路上神色萧索的人,人人低着头碎步快走,十之八九是去城门观瞻归降之礼的。人们相互像有一种默契,擦身而过时,既礼貌、疏远,倏忽交流了一个同样淡漠、哀苦的眼神。城北邓艾已做好准备,奕奕的神采使他看上去全不像个花甲老人。不一会儿,后主乘着骡车、率领王子及群臣六十多人从城内徐徐驰出。后主脖子、胳臂上象征性缠绕了一条捆绑俘虏用的麻绳,他身后架着一口棺木;流行的礼仪是,邓艾将亲自解开绳索、烧毁棺材,以表示保证这位亡国之君的人身安全。六十多个人……像默默的一列送葬队伍,我的先生谯周,正快步随在后主车驾旁,手捧宝匣,那里面装的,可不就是天子玺印吗?哀苦、肃穆之外,我仿佛能把住谯先生内心另一种情绪,一种能叫仁人志士激愤不已的情绪——轻松。这件事一了,他就走完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了,他协同后主、协同捧绶归命的侍中张绍、驸马督尉邓良、进献士民簿的尚书郎李虎以及所有目睹这一刻、而未必能在史书里留名的人,掘坟、落棺、填土、植木……埋葬了汉国。 “此时蜀汉有户二十八万,男女人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官吏四万人,米四十余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采、绢各二十万匹。”赵直随口报出国家的家底。 “不该的。”我怔怔地喃喃。 赵直拍拍我的肩,邓艾微笑着迎向后主……突然赵直一声低呼,仿佛记起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拽住我手就跑,前一瞬我分明在奔跑,下一个瞬间,却已安安静静站在另一处:一个高大空阔的所在,尽管四周一片阴暗,我却能立即发现,这里,我来过。这是祭祀祖宗用的汉之太庙,在这举国屈膝的日子,太庙被人们刻意地遗忘,因为一旦记起,其屈辱感是任何有血性的男儿都无法承担的,无论他多么坚强。 “赵直,你这是……?” “嘘……听。” 明堂深处,传来古怪的声响,像是受伤野兽发出的哀鸣。先是压抑沉闷的“呜呜”之声,后来转为哭嚎,仿佛要从腔子里迸出血、迸出肝胆,嚎叫里不时夹杂着呕吐声。太庙明堂,是何等庄严之地,像这么毫不节制、毫无章法的哀哭,本来绝不该在这里听到。然而国之沦亡,使这俨然是事先立好的一座坟墓,规矩、法令都已轻飘飘不值一钱。我循声走去,赵直默默随着我,没有建议、没有引导。眼睛渐渐习惯了太庙无灯的晦暗,我看到前面十步远,有个男子跪拜于地,双手掩面、痛哭号啕,一面哭,一面翻来覆去着某些含混的话语:“父皇……先帝……社稷……岂能……岂能……先帝哇……我大汉!”我打算走近些看清他是谁,才一举步,脚下居然一滑!赵直及时扶住我:“当心。”我试探着再移出一步,转动足踝,果然是地面有些异样,滑腻腻的……怎么回事? “能给点光吗?”我小声问。 “其实不需要光线。”赵直叹道,“不过,你若要看,便看个够吧。” 刹那,四下大亮! 我惊得几乎跌倒! 地面蜿蜒的,竟是还散发着腥热的血浆! 整洁的明堂,真真正正成为坟场:三具尸体——其中之一是个年轻的正装女子,另两个则是一对身着礼服的男孩儿,歪倒在地,三人都是一剑致命。女性面孔上凝着深深的哀痛、爱与简直“安详”的决心,欣然承受刺入胸口的一剑;男孩儿都不到十岁,他们的脸是扭曲、痛苦、难以置信的,像是根本不懂得自己为什么要承担草草降临的死亡,可既然这是最亲近之人的赠与,他们便不抵抗、不逃避地接受了。杀人者:一名青年男子正在哭泣,颤抖的右手握住沾染血迹的长剑,剑锋断断续续敲擦着青石,轻细一如呻吟。男子豁然立起,反转宝剑,向颈上一横!决绝的念头使动作极其大力,这一下,几乎令整个头颅从脖子上跌落,像即将落地的沉甸甸的果实。 我与赵直都来得及制止他。 我们都没有这么做,只是眼睁睁望着死难的发生,再于它发生后,默默退出。偌大个国家,灭亡时若无一人为之殉葬,是怎样的讽刺。这个人的死亡,终于在这部亡国史上,敲响洪亮悲怆的一章。 “是他的抉择……” “人人都有自己的抉择……” “陈寿,你会活下去吧?” “司马迁身受宫刑,尚能为着史偷生、成就巨着。我虽然不及先贤的智勇,却也心向往之。” 我们走出太庙,天更冷了。 有关这一天,史书的记载是:炎兴元年十二月,后主降于邓艾;是日,后主之子北地王刘谌哭于昭烈之庙,先杀妻子,而后自杀。 第五话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烈烈战火成就的功名 ……国家、亡了。 “带你四处逛逛吧。” 赵直这么说的意思是:坐行千里万里,俯瞰云卷云舒。我将承受的不是旅途的疲倦,而是无法负荷的心的悲烈。后主自缚城北之举,宣告了汉国的正式沦亡,而此时巴蜀境内,姜维、廖化、张翼、董厥等各路人马还在抵挡曹魏进犯的敌军。真荒诞啊……做臣子的在外围苦苦支撑之时,身处京师的帝王已经俯首归降!好像一颗腐烂了心脏的果子,从内部一点点烂到表皮去,拼上性命想要挽救国家的人们,于此只好流下泣血的泪,发出肝胆皆裂的叹息。后主敕令各部放下武器,这是蜀地将士必须服从的来自君王的最后一道旨意。一座又一座城池瞬间死一般冷寂,一位又一位守将泪下沾襟,一把又一把朴刀、一支又一支戈矛被愤愤然往地上一摔,一处又一处门庭洞开像凋谢了苍黄的荼糜——这是春天最后一种花,整个春天……关闭了。我看见那些在烽烟里抗争半生的士兵刹那茫然,仿佛生命失去大部分分量而无可安排;我看见满面尘土的将军狠狠地擦拭着铠甲,把领兵的符印交给敌人时,须发皆张、眼眶迸裂;我看见还有很多甲士不肯放下武器,他们拔出腰刀,无敌可杀,只好把一腔子悲愤发泄到山石上,铿锵的剁石声响彻山谷:锵锵锵、锵锵锵……激得火花飞溅;我看见六十四岁的姜维面无表情,右车骑廖化忧心忡忡,左车骑张翼痛哭流涕,辅国大将军董厥牙关紧咬,而大将军姜维面无表情。我忽然对赵直说:“我一直很不认同姜伯约。” “哦?”他有点惊讶,“为什么?姜维可是倍受孔明赞赏的人才。” 的确,在给长史张裔、蒋琬的信里,丞相曾用“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评价姜维,说他是“凉州上士”(凉州的上等人物),才略胜过李邵、马良等人。又说他富于军事才干,有胆有义,对他寄予厚望。 “难道姜维未曾辜负丞相的期许吗?”我反问,“他岁岁出征,穷兵黩武,难道不是在滥用权力?” “这与孔明北伐的区别是?” “战争耗费巨大,是国家的命脉。把是否展开军事行动的决定权交给一位对国计民生知之甚少的将军,很不恰当。丞相了解汉国能负担多少,而姜维——”我不客气道,“不了解。” 赵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无论怎样你对姜维的要求太苛刻了。这不能怪你,大多数人把他视为孔明的接班人,进而用孔明的水准去衡量他,这就像命令一只羚羊跑得像豹子一样快,有点强人所难。”难得他有这么体谅的心态。“你看那个人的眼睛——”他指向姜维,“仿佛空无一物,实则包含最坚韧的决心。那是牺牲者的眼睛,内心有坚强的信念与浓郁的怀念,接下来他可能做任何事,我是说,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吃惊。” “他还能做什么?”我黯然想。 “否可复通,逝可复还。”赵直用多年前丞相写给李严之子李丰信里的八个字来回答我,意思是变不利为顺利,把失去的一切重新修复,把倒塌的建筑再度扶起。 我心下一个激灵!转机吗?时局还有转机?!我执拗而兴奋地盯住赵直,他却耸耸肩,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有些事注定不会成功,正人君子却一定会去做,这便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还有人怀着侥幸的、说是真诚、热烈的心也好,认为万事皆有可能,他们为一件艰巨的事付出一生辛劳乃至惨痛的死亡,这些人,依我之见,也同样有勇气、有智慧。我不能也暂时没法告诉你姜维打算做什么以及他的计划能否成功,可陈寿呀,”他淡淡一笑,“你请居高临下地想一想,先把故国之思、故土眷恋撇在一旁,汉国还有中兴的可能吗?” 我一时哑然。 末世的情调岂不早早就笼罩着这个王国了吗?在邓艾偷渡阴平之前,在钟会领兵西进之前!在陈祗与黄皓里外勾结之时。在后主亲小人、远贤臣之时。在蒋公琰、费文伟撒手而去之时。在姜维为躲避谗言去国屯田之时。 “这……未必全无可能。”我不肯说出太绝望的判断。 赵直微微一笑:“没错,倘若再应运而出一个诸葛孔明,也许能一手挽起这将倾的广厦。不过,”嘲讽的意味更显着,“我有些同行把历史视为英雄的舞台,说没有英雄便没有历史,可倘使整个国度都把希望寄寓在某一个人物身上,其他人借此松一口气,暗暗卸去双肩的重担,转为一个个袖手旁观者,等待被挽救,那么这个国家……纵然苟延残喘,亦是虽生犹死。”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 “之前五十年,蜀汉与东吴都面临过倾覆的危机,又都在滔天巨浪中巍然屹立,这固然得益于某些特殊人物——他们被称为‘中流砥柱’——的惊人才华,也与举国上下积极的进取心与意志力密不可分。好啦,陈寿,别苦着脸。”赵直扬了扬随手折的一枝梅,“时间宝贵,随我去看看往日的惊涛骇浪!走,我们去麦城。” 这一次,用不着赵直说明我也知道我们抵达的时间:麦城像五丈原一样特别,只凭借一件事便能流传千古。假若说五丈原是属于八月深秋的,麦城便属于飞雪漫漫的冬季。太残酷了……让负荷亡国之痛的我来到麦城,简直像在伤口上洒了一把盐:汉国命运的大转折——从前景一片大好至中道挫跌、断落胳臂……便与麦城息息相关。 这是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一代名将关羽,即将走入他人生的终点。 漫天风雪使我刹那感到身处炎兴年间的成都而非建安年间的麦城。再一看,成都毕竟比这里繁华、恢弘。身为京师重地,它像个迟暮的贵妇,虽然风华不再,仍勉强维持端庄的姿态。麦城则是蜷缩在小巷里的乞婆,手爪是枯枝般的干瘦,衣衫褴褛、发如飞蓬。我与赵直一路信步行来,小城里有不少干瘪的老人与同样奄奄一息的孩童。严寒使他们瑟瑟发抖,多数物资——粮食、布匹、木材、铁器……都被用做军需,留给百姓的只有无穷的忍耐与忍耐之后的死亡。“为什么不各自逃离?”我禁不住问。赵直淡淡道:“麦城被敌军团团围住,你从天而降,所以不知道。”“可以帮帮他们吗?”我又问。赵直摇摇头:“这不是你凭一己之力能做的。最要命的不在于衣食的匮乏。” “那是?”难道还有更可怕的外力压迫? “瘟疫。”赵直叹了口气,“记下来吧,写史的人。今岁荆州大疫,麦城亦不能幸免。……军营到了。” 今次的话题毫无疑问是关于关羽的。我们从困顿失神的士卒中间穿过,远远见到帐里的关羽,正与儿子关平、主簿廖化商议对策。猛虎被困于樊篱,仍不失气度,关羽将军端坐主位,身材魁梧、面如重枣,丹凤眼炯炯有神,颔下是整整齐齐的长胡须,花白而光洁。 “这是吕子明(蒙)给君侯的信。”廖化掏出个信袋放在案几上。 关羽没有动,问:“元俭(廖化之字)此去南郡,闻见如何?”——趁关羽与曹仁争夺樊城之时,身为盟友的江东单方面撕毁和约,与曹魏秘密交好,偷袭荆州!东吴大将吕蒙身率士卒扮做商贾,白衣(没有绣花的粗衣)渡江,关羽所设沿江数百里烽火台无一戒备,守军卒不及防,被逐一拿下。吴军行至荆州,收降守将糜芳、士仁,一举攻克公安、南郡、江陵,宣告江东对荆州的占有。失去大本营的关羽进不能夺取樊城,退不能据有荆襄,只得率领孤军向西困守麦城,同时频繁派出使者去质问吕蒙的背信弃义,并借此探听、观察荆州的状况。 廖化摇摇头:“策反极难。吕子明很会收买人心。我不但带回来他写给君侯的书笺,还捎带了一大包将士们的家信……” “哦?”关羽眉间微微一抖。 “是荆州军籍家属写给我军将士报平安的。听说吕子明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廖化声音渐低,这真是个坏消息,“他有个同乡因为下雨拿了民间的斗笠遮盖铠甲,而被处死……” “装模做样!”一旁关平呸了一口。 “休得无礼。”关羽斥道,“吕蒙亦是将帅之才。抚恤荆襄,总比他荼毒百姓好得多。饥谨者需要食品,苦寒者需要冬衣,疾病者需要药物,吕蒙做了我未能做到的啊。元俭,”他转面廖化,“你以为接下来该怎么办?” “君侯一身重于泰山,”廖化拱手,“小小麦城,难以据守。请君侯突围,取道水路入蜀。”——奔亡成都,确是唯一的选择。 说话时一名身披甲胄的少女走入营内,她身形细长、面目皎好,瞬间竟叫人感到她是这阴沉小城里的一道阳光。 “凤儿。”关羽这样称呼她。 “给爹爹弄了一坛子酒来。”她语带笑意。 “二小姐就是有能耐。”廖化也暂时舒开紧蹙的眉、放松了愁苦。 这竟是关羽之女!传说荆州之战的开端便是孙权派人来为儿子求娶关凤小姐,却被关羽不客气地大骂:“虎女焉可嫁犬子?!”把使者赶了出去。孙权恼羞成怒,决定袭夺荆州。据说,建安二十四年之后便再无关二小姐的消息,否则她倒有可能被娶为后主的正妃。难道……她随父兄一道遇害了? “爹。”关凤一边倒酒一边说,“城外刚刚射入好几封信。” “说的什么?” “劝爹投降。” 男人们脸上都呈现出被侮辱的愤怒。 少女却道:“爹爹何妨答应?”目光十分澄澈、平静,“那么吴军一定会放松防范,爹再在城楼上立起一些假人、旗帜,麻痹对方,爹伺机突围,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真是好主意!”关平拍手赞道。 廖化也兴奋起来:“君侯,试试二小姐之计吧!” 惟独关羽沉吟着摇头:“小孩子家的把戏怎么能瞒过老谋深算的狐狸?关某一世纵横,断不为偷生而行此鬼蜮之事。” “怎么是鬼蜮之事呢。”少女轻轻道,“为了汉中王的期望,也要保住爹爹万金之体。爹爹,让女儿出城去献降书吧。”她没再往下说,意思却很明显,以关凤为人质扣押在吴,对方会更相信关羽投降的诚意。 一时间,我对这少女产生强烈的敬意。 恰此时,赵直衣袖一扬,把我直接拽回成都。 “喂——你也太……”我因为赵直不由分说的举动而恼火。质问的话刚出口,就听到房门被“笃笃”敲响。赵直得意地一笑,仿佛是告诉我他正因为这位来访者而把我带回。“不会领你的情。”我没好气地去开门。从来没什么重要的人光临我的陋居,与其花时间去招待个絮絮叨叨的客人,未若久久沉迷在历史之河里。门外是阴沉的雨雪天气,有个陌生人站在门口,佝偻着背,头面上遮盖厚厚的黑斗篷。“你是……?”同一句疑问被对方同时问出:“你是……陈大人吧?” 是很沙哑、苍老的声音。 “呃……没错,请进吧。”尚未了解访客身份便将之贸然邀入,实在有些冒失,可让一个老者站在风雪之中,内心亦无法泰然。 进屋里后对方摘下斗篷,这才发现是一名老妇。她接受我的好意坐在火炉边烘烤被飞雪润湿的衣,一面问:“听说陈大人有意收集诸葛丞相故事?” “正是!”情绪陡然兴奋!像她这样年龄,很可能目睹过丞相行事。我本能感到她能带给我特别的收获。 “也在为汉国着史?” “尽力而为。”我补充说,“材料相当稀缺。”若无赵直帮忙,很多事甚至不知该怎样开头;不过,史家绝不会坦言有位“妖人”在协助修史。这时我注意到,开门前还在屋里的赵直,在妇人进来后,便像融化在空气里似的踪影全无。 “也许我带了些您需要的东西来。”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个叠放整齐的小布包,递给我。解开它时,一枚小印随之滚落,就着烛光一看,我倒抽一口凉气,这印上赫然刻着三个字——“前将军”!我所知的我朝“前将军”只有两位,一是因为渎职造谎被罢免的李严:他的官印早被收回,断无可能流落民间;另一位则是先主还只是汉中王时所任命的大将之首:前将军“关羽”! 小印看上去很有些年头,棱角圆润,沾着擦拭不去的暗红……是血迹吗?巨大的震撼使我恍惚,抬眼去看对面的妇人,她神色平淡,石雕般一动不动。我着急把小包完全摊开,里面有几封古老的信笺,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信袋红漆封口上盖的印章,竟是“军师将军”!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葛”字……很少见,对我来说却太熟悉了,是多少次梦里盼望能多见见的标志!“可、可以打、打开么?”不禁口吃道。她点点头,用眼神鼓励了我。信写得很简单,道:“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 马超!(“孟起”) 张飞!(“益德”) 关羽!(“髯”) 以及,很简单便能辨认的字迹,正是诸葛丞相亲笔! 一封不满五十字的短信,像是能赶上魇师的力强,把远远逝去的时代陡然拉近,近到我触手可及。然则……忽然生出疑问,这么亲密的私信,是通过何种方式获得与留存的?照内容看,它是先帝入主益州,身在成都的诸葛孔明写给留守荆州的关羽的:关将军有意入川与马超一决高下,先询问诸葛丞相——那时他还是军师将军——他与马将军谁高谁低,丞相回答说马孟起文武双全,足与张飞将军媲美,却还你不上关将军您的举世无双——这便能大致推断关将军收到信的时间:不久便上演了轰轰烈烈的樊城之战、水淹七军、白衣渡江、败走麦城……要在这个时间段里保存好这么一封信,真是难以想象!……偶然获得吗?我再度把疑惑的目光转向老妇。 “说起来,家父收到诸葛先生的回信时,真是喜出望外,当即把它遍示宾客,相信活下来的人都能记得信内文辞,诸葛先生总是把话说得很别致。无论境况多恶劣,家父始终不曾丢弃这封信,他……”老妇微微哽咽,“他是绝伦逸群的……这个评价支撑着他,他也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家父!难道她便是……?我失声问:“二小姐吗?”显然老妇亦多年不曾听闻这个叫法,她怔住了,浑身都紧张起来,好一阵子才渐渐放松,点点头。 原来在那场毁灭性的战役之后,关凤竟活了下来!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又为什么多年来隐姓埋名、与世隔绝?就连共同战斗过的廖化也认为她在战乱里亡故了。我曾拜访过廖化,他是我当时能找到的荆州之战的唯一幸存者,廖将军毫不讳言他为保全有用之身曾短暂地投降江东,投降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母亲也在荆州。不久后廖化诈死,瞒过吴军,携带老母昼夜兼程投奔益州,正巧在秭归遇上先帝征吴的部队。先主见到廖化,既欢喜、又激赏,随即任命他为宜都太守。为什么同样活着的关凤不与汉国有任何往来?我有乱纷纷许多问题想要问她,她却摇摇手,表示不接受。 她很快起身告辞,我一把拉住她衣袖——情急之下,失礼之至,说出这样的请求:“至少谈谈关将军的事!” “怎样叙述家父,全权在您,”身份显露后,她竟仍用敬词称我,“相信您有良史之才,才把这些东西托付。往事历历,我记不了那么多,您有更合适的人帮忙了解过去的事,不是么?陈大人,”临了妇人露出悲愁之色,“国家对家父恩遇甚厚,可对家父的评价却……太叫人寒心。”说罢,她推门而出。我追出去时,只见外面风雪茫茫,人影莫辨。 寂寥地转回屋里时,赵直正好整以暇地把玩“前将军”印,炉里发出筚拨之声,叫人感到安详、温暖,若没有这方小印、没有这几封书简,我会认为那不期而至的妇人完全出于我的幻想。赵直把印盖在麻纸上,鲜红、明亮……“像还在当年似的。”我叹道。 “物是人非。”赵直简单地说。 “为什么故意回避她?”我问。 赵直扬扬眉:“可记得我说过魇师的法则是不能与过去或未来的自己见面?”这我当然记得,然而来者乃是关凤……“她沾染着我的风尘。”魇师尽量保持着平静的口气,我却能听出他内心跌宕——真少有、少有而古怪。“好吧,把事实告诉你。”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对你这么个普通人用不着过多解释技术性上的事,譬如‘平行宇宙’之类,估计你也听不懂。没错,把这些东西交给你的,确实是关凤;可在你身处的这个世界里,依据它的线性规律,关凤在四十多年前便死了。”原本想反驳他对我理解力的低估,不过听到这里,我确实一头雾水。赵直没在意我,也许他只需要把憋闷良久的秘密说出来:“是我……你也看到了,麦城里十七岁的少女,是怎样的明艳。关羽听取了她一半建议,他假装投降,在城头树立假人,趁夜突围。不过没有把女儿献出去做人质,作为父亲,关羽不肯用女儿的性命为自己赢得逃生的机会。这缺乏诚意的归降被江东识破,敌军沿路设伏。之后的事你也知道。” 十二月时,关羽、关平、都督赵累等被吴将潘璋麾下的司马马忠擒获于章乡,关家父子不屈而死。 “那时坚持追随关羽的只有十几骑,少女直到最后一刻仍在守护父亲,她是被六杆枪从马辈上击落的,他们没有发现她是个女人,直接把她刺穿……白的雪、红的血……我去看过许多次,每一枪扎在什么位置上,少女月亮般的脸怎样痉挛、扭曲,又怎样……放松……我对每个细节烂熟于胸,后来、后来就忍不住出手了。”说到这,赵直“腼腆”(!)地笑了。 “出手?!你……?!” “我救了她。”赵直说,“真疯狂!我从刀枪之下救出她,把她送到凉州。送那么远是因为我不知改变历史会有什么后果,本能觉得让她做个远远的、渺小的人,也便没什么。后来才知道,世界可以有许多个,各种可能性构成平行宇宙……”他忽然刹住话,看来是懒得与我继续“技术性”话题。 “你是说她活在另一个世界?”我努力整理头绪,“那她怎么又能出现在我面前?” “就像你能出现在陆逊面前一样。”魇师的笑容饱含得意,“她请求异世界的我把她带到你这来,她很欣赏你哩。” ——话说到这,才是真正糊涂了。我立即放弃追问,直接把这归为“妖人”领域里的事,只说:“无论怎样,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点点头,转而问我:“有一件事关凤耿耿于怀,就是汉国对关羽的评价,‘心寒’是什么意思?我想这方面的事情你比我更了解。” “没错。死亡离你太遥远,所以你只关注生前事,较少注意身后名。景耀三年(公元260年)九月,陛下追谥了五位功臣,关将军得到的谥号是,”我提笔写下两个字,“壮缪。” “这又如何?”果然,谥法不在他注目的范畴之内。 “‘壮’字没有问题,”我解释道,“指的是勇武刚烈,对武将来说是个妥当的美谥。魏国许褚、徐晃、张合、庞德等人,都得到这一谥号。可是‘缪’……”目光集中在这个字上,“是个恶谥。” “谥法道:‘名与实爽曰缪’,是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沉吟着,“孔武有力、名震一时,却未能成就大功,反而失地陷城、战败身死:这种评价,身为关将军之女,当然不能接受,可必须承认这是事实。有段时间我想,是否以‘缪’通‘穆’?‘穆’是个不错的谥号,有德行、重义气,‘布德执义曰穆’,不过不可能。”我无奈道,“先主皇后便谥为‘穆’,谥号是盖棺定论,何等紧要,断无通假之理。国家对重臣之谥,实在慎而又慎,毁誉之意,大有学问,即便是丞相的谥号,也……”我止了口,暂时不想深谈,对丞相后半生的军事行动:为什么要那么做、到底是怎样做的,我还一知半解,因此尚无资格对“忠武”二字发表过多看法。 赵直没有催促我,反而把话题转回,认真地与我讨论起来:“丢失荆州是叫孔明最痛心的事之一,它使隆中对跨有荆、益的计划全盘失败,使蜀汉失去一臂乃至更多。可当时为什么要留关羽守荆州?这家伙……”愤愤地用上不敬的词,“我第一次见到他,便看出他难以与他人平和相处。对待老百姓与低级士卒固然很好,这种好,完全是居高临下的,他是个需要被仰望的人啊;对足够与他平起平坐的士大夫,态度则往往十分轻慢。你知道吗?刘玄德在任命关羽为前将军的同时,还任命了黄忠为后将军。孔明劝告道:黄忠名望不高,马超、张飞都亲眼看到他的勇猛与军功,对这一任命不会有非议;可关羽远在荆州,他听说这事后必然不快。刘玄德坚持了对黄忠的褒奖,对孔明说:我会亲自向关羽说明。随后,刘备派费诗去荆州交付前将军印绶,听闻后将军是黄忠时,关云长怒不可遏,说:大丈夫怎能与老兵共伍?拒不接受印绶!” “然后呢?”我兴趣盎然。这么有趣的小插曲,之前确未听说。 “幸亏费诗口才不错,他把汉初萧何、曹参不抱怨班位不及韩信、陈平之事拿来劝说关羽,顺带大拍一通马屁,说关羽与汉中王休戚与共、一体同心云云,这才化干戈为玉帛。”赵直嗤道,“所以说,留下关羽与孙权打交道,孙刘联盟想不破裂都难。为什么不……” “你是说留下张(飞)将军?”我插话道。 赵直哑然,旋即哈哈大笑:“怎么至于!那一来恐怕更糟。” 关羽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张飞恰恰相反,他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地位微末之人),刑杀过分,动辄鞭挞士卒,让他去镇守一方的话,十有八九要引动内乱。 “为什么不留赵云?”赵直直接提议。 智勇双全的赵云看起来确实胜过骄矜自大的关羽。我回答:“我想有几方面原因。”——此时我俨然是赵直的指点者。“第一是资历。”执掌一方的领导者必须使人信服,资历至关重要。“关羽跟随先帝最久,官居襄阳太守、荡寇将军,还曾被中央册命为汉寿亭侯,是先帝以下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而赵云只是留营司马,多年担当先帝直属部队的指挥官,这个亲重却不够尊贵的位置,实在无法与关羽相提并论。留下赵云独挡一面,只怕难以服众。” “第二呢?” “经验。” “哦?”赵直撇撇嘴,“子龙将军戎马倥惚,哪里缺乏经验?” “不是征战、而是治政的经验。荆州地处要冲,人口众多,物产丰富,光有军事才能还不够。与从未直接干预民政的赵云相比,关羽在治理地方上的经验,要远远胜出。” “有这两点就够了吧。”赵直嘀咕。 “还有第三点。关羽麾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官员,无论军政,都能鼎力支持,使关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类事务,这也是赵云无法媲美的。” “那为什么不同时留下关、赵二人?让赵子龙做关羽副手的话,局面兴许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此时的赵直,看上去倒像个孜孜于历史的后生。我越发享受起“为人师”的趣味:“那时丞相入川支援先帝,势必要出动先帝在荆州的直属部队,能调动、指挥这支精锐的,只有赵云将军。” “意思是除了关羽,别无选择?” “没错。”这种肯定充满了无奈,“与其说先帝、丞相千斟万酌、决定让关羽留守大本营,还不如说是再无第二种选择。” 唯一的可能。 而唯一导致极大的蹉跌。 这不禁使人对历史产生了更沉痛的反思,即是说,就算可以重返往日,历史也无法改变或修正吗? “孔明不曾高估关羽,”这时赵直开口,淡定的声音预示着他准备掌握话语的主导权,“纵然传来了水淹七军的大胜,孔明亦不能完全放下他的担心。事实证明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他只是犯了两个错误,一是高估孙刘联盟的可靠度;更要命的是,他低估了江东之人。” “吕蒙吗?” “以及陆议。”稳稳地说出这个名字。 致命伤时常发生在人们意料不到之处,意料不到是因为轻忽大意。倘若只有吕蒙一个对手,关羽仍有不失败的可能;可当对手变为两个而他尚不知时,沦亡变得无法避免。关羽从未轻视吕蒙,即便在对方告病请辞之时,他亦保持着必要的警惕;不过关羽也从未听说“陆议”其人,他是被隐藏在沙砾里的金子,人们把他发掘出来时,会发现这足金主动给自己蒙上一层层灰沙。对我来说,与赵直谈论陆逊,十分困难。尽管我与他都对江东怀有愤懑与不屑:无论怎么说,背盟是违背道义之事,倘若连最基本的对盟友的支持与协助都做不到,反而暗施诡计,背后偷袭,这多么叫人鄙夷!另一方面,显然赵直对陆逊怀有特别的好感,他绝无可能谴责他,也尽可能地制止我这么做。“好吧,好吧,为什么孜孜于道义?”赵直适时摆出一副超脱姿态,“成败得失都过去很久了,走,去看看陆议。” “你一个人去吧。” “这可不是良史的态度。”赵直忍着笑指责我,“伯言也好,孔明也罢,对你来说是完全平等的生命存在吧。厚此薄彼到这个程度,便连史迁也要嘲笑你。喏,”声音转为严肃,“《三国志》、《三国志》,凌越在这个时代之上。写史的人啊,你这部史书,凌越于国别之上。” “我是汉国人。”一字字表白。 “已经不是了。”他唇边掠起一抹残酷微笑,“汉并于魏,你是魏国人。陈寿,我无意挫伤你,接受这一句提醒吧!你可以、也应该走得更高,那才能看得更远。往前看。时时带你回去过去,正是为了让你走入未来。” 他衣袂轻扬,我叹息着闭上眼。 “……可以了。”这时赵直递给我一个酒葫芦,算是对我合作态度的嘉奖。有酒喝、有戏看,对无甚追求的我来说,生活若能一直如此,也很不错。 这屋里弥漫了一股子药味。 两个年龄相差不远的男子面对面正襟危坐,其中一个显得疲倦、病恹恹的,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所关注的仅仅是身旁烹煮着的草药,另一个稍年轻些的天生一双温和的眼眸,正迫切望着对方,想把他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吕将军……” “伯言啊……” 同时互相招呼道,含有截然不同的情味。 “这是建安二十四年。”赵直解释道,“吕蒙声称病笃,孙权召他回建业养病,路过陆议屯扎的芜湖。陆议主动登门拜访。” 随后两人同时向对方拱手,表示逊让,终是吕蒙官职高于陆议,于是边咳嗽边开口:“伯言亲自探望,蒙实不敢当。”这是一句毫无营养的寒暄,陆议并未以同样的客套话作为回应。 “荆州与江东接壤,有关羽虎视眈眈,将军此时离开陆口,远下建业,难道能完全放心?”陆议开门见山。 赵直笑笑地补充:“吕蒙有密表给孙权,说他借口养病离开前线,是为了使关羽松懈大意,以便制造战机,当然……”他望着陆议,表情十分满足,“伯言不知道孙权与吕蒙是在做戏。” “被蒙在鼓里的愚蠢吗?”我哼道。 赵直没反驳。 “话是没错。”吕蒙仍旧无精打采的,“可是,唔……咳咳!我病得很厉害。”咳嗽装得颇为蹩脚,然而迟钝的陆议似乎没看出来,还保持着积极、热切的姿态,微微提高声调:“关羽目中无人、行事傲慢,刚刚水淹七军、建立大功,他必然骄傲自满、意气松懈,一心一意与曹军抗衡,不把我江东放在眼里。听说吕将军生病的消息后,关羽定会放松防备。如今趁其不备、出其不意,发动突袭,一战——”眼里闪烁熠熠兴奋的光,“必能擒住关羽、据有荆州!将军,”语调转为平和、诚恳,像飞鸟收敛羽翼,停歇了,“您去建业与至尊晤面,还望好好商量此事。” 吕蒙只把眼皮掀了掀:“哦。”这就算回答。 “将军?” 小炉里的药咕嘟咕嘟地沸了。 吕蒙挥挥手道:“关羽啊。谁不知他勇猛善战,天下没几人是他的对手。他占有荆州的时间也不短了,恩威并施,百姓乐于为之效命。再加上最近建下威震华夏的功业……啧啧,军中士气高涨。战争拼得是什么,不就拼胆气吗?这时与关羽交锋而想取胜么……哎,咳、咳咳咳……难得很。”完全是重病之人的颓丧腔调,倘若不知后事,我也要相信吕蒙全无战心。 “真够狡猾。”我转面赵直,“这吕蒙!对同僚也没一句真话。” “战争本是诡谲竞逐之道。”赵直悠然回答。 “丞相便是光明正大的!” “没错,这正是孔明的不足之处。” “你——!” 我恼将起来时陆议像是也被激怒了,极忍耐地吐出一句:“陆口要地,干系不小,至尊把重责交给足下,足下千万慎重为好。”起身告辞。 吕蒙望着他的背影,端起汤药,掩在热气腾腾之后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老狐狸……”正嘀咕着,眼一眨,我已坐回斗室。 “觉得陆议怎样?”赵直问。 “很普通。”我不客气地说,“几乎被吕蒙玩弄于股掌之间嘛。足见他对同僚及君主都缺乏足够的了解与信任。贸贸然跑去拜望,虽说怀有强烈的、对江东的责任心,却不异于自取其辱。”我用上了较严重的词,奇怪的是赵直笑吟吟的一直不曾打断我。末了他点点头,居然道:“很对。” “哦?”我大感意外。 “平平无奇,是吧?我也认为他平平无奇,与吕蒙会面时,他颇为笨拙。”赵直微笑道,“所幸吕蒙没有被这种‘笨拙’羁绊住,而忽略了陆议意味深长的一面,所以一见到孙权,便举荐陆议代替他镇守陆口。” “还是不大相信,哪怕事实确凿……就是那家伙,被派到陆口去与关羽将军正面交锋?关将军不是粗心之人,就是那家伙使关将军大意失荆?”我蹙起眉,“还不止如此。”关羽败亡后,陆议收降了诸多城池属官和蛮夷首领,协助吕蒙在最短时间内安定整个荆州。 “奇怪就对了。喏。”魇师指指几案,关凤交给我的小包裹自动掀开,有两个信袋轻飘飘浮起,径直落入我手,定睛一看,被拆开的红蜡封印标志着一个“陆”字。两封书信,都是陆议写给关羽的。 “连这个也保存了……”不由赞叹。 赵直笑了笑:“是把恼恨与耻辱一并保存下来。关羽兴许想以此作为后事的警醒,只可惜人生嘎然而止,再无继续或者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抽出信笺,轻快的阅读后,陷入长久怔忪。信不长,没有生僻字,辞藻也谈不上华丽,里中激荡着热烈而真挚的感情,不但不使人产生丝毫怀疑,还叫人感到心里暖洋洋地快意——直到、直到我尽知后事,仍能感到快意。其中一封是这样的:“前承观衅而动,以律行师,小举大克,一何巍巍!敌国败绩,利在同盟,闻庆拊节,想遂席卷,共奖王纲。近以不敏,受任来西,延慕光尘,思禀良规。”(“前段日子您把握时机,整肃军队,征讨敌军,一举大胜,功业何等辉煌!敌人受挫,作为盟友,我方受益匪浅。听闻大捷,我不禁击节赞叹。想与您一道努力,辅助汉室。我才能低下,近奉主公之命来西部镇守,心下对您十分仰慕。希望能时时得到您的教诲。”) 另一封篇幅稍长,是:“于禁等见获,遐迩欣叹,以为将军之勋足以长世,虽昔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蔑以尚兹。闻徐晃等少骑驻旌,窥望麾葆。操猾虏也,忿不思难,恐潜增众,以逞其心。虽云师老,犹有骁悍。且战捷之后,常苦轻敌,古人杖术,军胜弥警,愿将军广为方计,以全独克。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傥明注仰,有以察之。”("听说于禁等人被您俘获,我会心赞叹,将军的功业真是举世无双。纵然当年晋文公城濮之战,淮阴侯灭赵之功,也无法与您媲美。听说徐晃还带了少数部众窥望动向,伺机反仆。曹操是奸诈之徒,不自量力要与您为敌。我担心他会暗中调拨人马来助战。虽然敌方已被重创,可他们还是强悍之师。再说,告捷的一方往往轻视敌人,所以古代名将用兵,越是胜利、越是警觉。还望将军周密地制订战略,彻底击溃敌人。我是个不堪大用的书生,占据着力不能胜的职位,很庆幸能与您为邻。倘若我的话与您的谋略有不合之处,也请多多体谅。我对您的仰慕之心,惟乞明察。) 最快的剑,看似全无锋芒。 最猛的毒,入口分外甜美。 我把两封书信慢慢放回,压在手掌下,心内情不自禁地浮上了陆议的面目:温文尔雅的五官,吴侬软语的谈吐,正像是写出这样谦卑书信的人;面对吕蒙时的意气与激切,也与书信里颂词的热度有曲异同工之处;毫无疑问这两封信都是陆议的“杰作”:从麻痹关羽、使之洋洋得意、再无挂怀荆州这个角度看,真是……致命的“杰作”! “陆口迄今还有不少红头青蛙。”赵直像是开始了另一个的话题,其实关系紧密,“据说关羽收到这两封信后还未完全放松戒备,他命关平携带回信与礼物去探一探陆口陆议的虚实。关平在水池边见到了陆议,那里蓄了一池青蛙,陆议手提朱笔,每有青蛙跃出水面,他便就势在它额上点一下,点不中就神情沮丧,点中了就哈哈大笑。他说:真快乐。人生苦短,秉烛夜游尚嫌不够。真快乐呀!关平就这样回复了关羽。当然,”赵直唇边掠起一抹嘲弄,“关羽也哈哈大笑。” 于是不以陆议为念。 “像两个人似的……”我喃喃。 赵直耳朵却尖,立即问:“两个人?你是这么说的吗?” “难道不是?”我试图廓清遮蔽在陆逊身上的层层烟瘴,他既像容不下任何秘密的湖水,又像包含千万变数的流云,“有时单纯率直,有时诡猾阴险,有时热烈至诚,有时冷静残酷。我还记得他手捧黍米时问我们是否需要时那柔和的脸,赵直,那时我甚至认为他是像丞相一样爱养百姓、心怀慈悲之人;可看看这信笺吧!欺骗——彻头彻尾的欺骗!这样下作的背盟毁约,利用盟友的信任劫夺地盘、翻云覆雨!赵直,你曾说江东是盗匪之国,我本以为你的话失之偏激,现在却明白,真正恰如其分。就算盗贼与土匪亦不会这么背仁弃义……”发现情绪过分激动时,我停住了。赵直抱臂一旁,毫无插话的意思。我只好稍微整理思绪,尽量平和地继续道,“我想,已经不能用‘性格的多个侧面’来描述我所知的‘各种各样’的陆议了,相互间差别太大,超过了生命的张力与容量。要我接纳他方方面面的迥异表现,还未若让我把他视为……两个人吧。” “啪啪啪”地,赵直鼓起掌来。 “干脆加入魇师的行列吧?”他笑道,“精彩的直觉。陈寿,你相信‘怪力乱神’果真存在吧?我也曾做过驱魔除妖的事,有一次对象是个少年,寻常性格怯懦,可一旦入夜,便暴躁凶悍,是被妖魔侵占了一部分意志……” “难道陆逊也……?” “啊,不不不,”他忙不迭地摇手,“当然不是。然而有时我想,从本质上看,也差不太多。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伯言真是个极为普通、普通到平庸的人,若与我擦身而过,我绝不会多看他一眼;可在另一些舞台上,”他耸耸肩,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他有强大、动人的力,迫使你把全部关心集中在他身上,同时与他据有同样立场:为他的欢乐而欢乐,为他的悲愁而悲愁,去关注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次展颜、一次沉吟,并能感到无论他做什么,都别有风情、闪耀辉煌。” “所谓的舞台,是指?” “你没能看出来?”他反问我。 “你尚未带我去看。”我沉吟片刻,道,“估计又要被赞‘精彩的直觉’了。”真不知对史家而言这是赞美还是揶揄,“……战场吗?” “精彩的直觉!”他哈哈大笑,打了个响指,没有任何预告地把我拽入一座阴沉的宫殿。 “好冷。”不禁打个寒战。 赵直白了我一眼:“知道这是哪里你就不会抱怨了。” “是哪里?” 他没回答我,指指不远处低矮的几案,几案旁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沉睡。我上前去看到几面上放了张刚刚草就的信笺,是:“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一时看不出这是谁写给谁的,兀自思索时,赵直轻轻解秘道:“昭烈皇帝。”我浑身一震,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到:永安宫!这么说这里是……永安宫!?不及细看,赵直手一扬,离开恰似来到一样突然。“白帝城与永安宫,目前还不是重点。”抢在我抗议之前,赵直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上上下下打量我,“话说陈寿不觉得自己太瘦了吗?” “可恶。”我恼道,“那可是永安宫!丞相呢?那时丞相在吗?” “呼……”显出一副“真真无可救药”的表情,赵直回答,“还没到。方才那封信,是昭烈写给伯言的。那时曹魏举大众进屯江陵,虎视江东,新败的刘玄德致信陆议,半是威胁、半是幸灾乐祸地问,汉国趁势来攻,陆议能否抵挡。” 新败……是指彝陵之战吧。明白“目前的重点”是什么了。倘若没有失荆州、死关羽,便不会有先帝征吴,没有征吴,便没有惨败的彝陵,没有彝陵,便没有汉国元气大伤,也没有白帝驾崩、永安托孤,历史便不会像我所知道、所立足的这个样子发生、发展;看上去随随便便、不时心血来潮的魇师在引导我走入往昔这件事上,实则十分谨慎,把前因后果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接下来的话题,应该是彝陵。 “伯言这样回复了昭烈,”赵直把简短的回信背诵出来:“但恐军新破,创痍未复,始求通亲,且当自补,未暇穷兵耳。若不惟算,欲复以倾覆之余,远送以来者,无所逃命。”(“只怕您新遭大败,创伤还未痊愈,此时正该耐心养伤,与我方搞好关系,尚无精力重举刀兵。倘若您不好好掂量利弊,想要重蹈覆辙,送上门来,想再逃生可就难了。”) 好狂妄。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狂妄而风流。”洞察我心的赵直微笑着补充,“这是有信心、有力量掌控全盘的风流姿态。不料昭烈落井下石的一封信,得到的却是这么铿锵有力的回答。写史的人,不觉得此时的伯言有点像孔明吗?” 无论多不愿意还是要承认多少有点相像,估计这便是强者的类似之处:内心生长着骄傲的信心,能够准确地认知自我、把握与运用其强力,事实是这封回信所塑造的陆逊,比我熟知的诸葛丞相更加锋芒毕露,尽管细细咂摸,还是能咂摸出锐利之后的温和:整齐的句式、平静的口吻。 反思一场失败的战争时人们总乐于把责任推加到某一个人身上,哪怕他贵为九五至尊,亦好过承认整个国家做出了一次错误判断。所以在我接触到的议论里,多数人声称昭烈皇帝是在盛怒之下发动对吴作战的。《孙子兵法》写道:“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人们说先帝与关羽将军情同手足,他的心智被关将军的死讯搅乱了,就算诸葛丞相与赵云将军也没法劝说他改变主意,于是赵云被撇除在主力军以外,而丞相在目送大军浩浩荡荡出征时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以及——战败之后,他仰面悲道:“倘若法孝直在,一定能阻止主上东征,就算出兵,亦不会遭遇如此败绩。”这种说法,在抢救与维护了两个人:诸葛丞相与赵子龙的睿智之时,也证实着国家始终知性的一面,对汉国人来说,较为容易接受。身为史家的我却需要努力注意历史更客观、往往也更冷酷的一面,虽然探究的起点时常是臆测,却不能把臆测:尤其是一厢情愿的臆测作为根据,留入汗青,我得忍痛擦去淋漓的血色,收拾尸身,发现其本来面目,为死亡立起一座座墓碑。 “出征”的决定不是冒冒失失在缺乏理性参与的情况下做出的,要知道那时距荆州之失、关羽之死已过去了一年多。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更紧要的事:曹丕代汉、先帝建国……我相信在经历这些事时,无论执政者之前的私人情感是怎样悲痛,他都有充分的时间从私情里跃然而出,做一个较客观的判断。尽管直至大军发动的那一刻,朝里仍流传着窃窃反对的声音,可“出征”毕竟是大多数人达成的共识。“赵将军的反对态度十分坚定,这我知道。”赵云在朝议时当众指出国贼是曹丕而不是孙权,倘若讨伐曹丕,天下都会响应,可与江东开战,政治上没有光明正大的旗号,战争之轮一旦转动便难以片刻停息,是以不该舍曹魏而向东吴,不该把大量人力物力投入一场不占政治优势的客场作战。我转而问赵直,“可是,丞相呢?丞相在战前说了什么话没有?” “没有。”不料他回答得这般干脆。 “……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直笑道,“莫忘记孔明不是诸葛家的独子。”提醒虽然有点迂回,我毕竟还是惊觉般想到:诸葛瑾!丞相嫡亲的兄长诸葛瑾正在江东为官,他曾参与荆州之战,因功被封为宣城侯。战后不久,吕蒙亡故,绥南将军诸葛瑾代替其职,领南郡太守,屯扎公安! “避嫌?” “岂能不避?” “可是,”我坚持道,“倘若丞相认为征吴是错误的,怎能为了避嫌而置数万士卒性命于不顾?听任先主亲履险地而不顾?!”至少,这种“瞻前顾后”的姿态,不像我所知的诸葛丞相。 “我想……”赵直沉吟,“他不认为东征完全不可行。有一点你说对了,陈寿,那便是孔明实在不希望昭烈皇帝御驾亲征,然而这不是他能阻拦的,尤其在张飞被暗杀、杀戮者又带着他的首级奔亡江东后。再说,放眼蜀汉,一时也找不到比昭烈更合适的能主持这一场大战的将领。写史的人,你想想便知,孔明如何甘心放弃荆州?既然东吴可以将它夺去,蜀汉自然也有望将它夺回。他热望着胜利、热望着捷报,倘若说担心的话……那时孔明最担心的恐怕不是战败,而是昭烈在节节顺利的情况下不知节制、不知何时应该把重心从战争手段转移到外交手段上去:在重新占有荆州的情况下与江东重新结盟,依我之见,孔明把这视为这一战的最终目的。他甚至做好了再一次出使江东的准备。”赵直强调道,“他有在东吴纵横捭阂的信心。” 我长长叹了口气,禁不住想:当失败的消息传到时,或者更早一些,当先帝布下的七百里连营图本传到时,诸葛丞相面上,在刹那惊诧之后,将流露出怎样伤痛的表情。 “居然凭空生出个陆议!”我恨恨然的。 赵直哈哈大笑:“只许蜀汉有诸葛孔明,不许江东有陆伯言吗?陈寿你也忒小家子气。见过那么多轰轰烈烈、威武刚强的将领后,这个时代也该生出个柔软的陆伯言了。柔软这个词,”他解释道,“是有点不恰当。不过,至刚易折,荆州之战、彝陵之战,都是以柔软胜刚强的战役。陆议,是水也似的男子呵。” 水,晶莹温柔,却又摧枯拉朽、奔腾万里。沐浴、灌溉、清洗、戏耍……人们离不了它,也难以感觉到它惊人之威;可一旦山洪爆发、一旦江河泛滥,这养育一切生灵的流水,同样能毁灭一切、覆亡一切……难怪会觉得这个人,“真可怕”哩。因为受不了赵直喜滋滋称美先帝劲敌的模样,我没有附和,只问他:“那丞相是什么也似的男子呢?” “你以为?” “……唔。山吧,山峦一般。” “千仞之高,巍峨不移。”赵直微微笑了,“陈寿,与你在一起,真真轻快。” “曹丕呢?” “风。率性而为,全无执念。看上去完全无法把握无法猜测,不知风几时来,也不知它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转向,实则它有内在的规律性与意愿,人们若能了解这一点,便不会对它的来无影、去无踪感到不可思议了。想要闪避,便能闪避;想要迎接,便可迎接。这倒不是指曹丕对功业与利益全无兴趣,是说他只遵循自己、或他钟情的人的愿望去办事,合理的劝告若是不中听,纵然知道合理,在他这儿也完全行不通。”赵直用彝陵之战时曹丕出人意料的态度作为佐证,“彝陵便是个好例子。三足鼎立,两弱一强,弱小者唇亡齿寒,结为盟好是生存的唯一路途;偏偏弱小的两个集团发生争斗,孙权迫于昭烈的压力……(一则直呼其名,一则呼其谥号,足见魇师尊重先主远远多过孙权,这使我会心微笑)向曹丕称臣,请求庇护,而曹丕居然应承!此时他无论攻击哪一方都可以牟取到诸多好处,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助蜀攻吴,江东一灭,西蜀又怎能长久?哎。”赵直发出一连串轻轻的喟叹,听得出来这叹息里毫无哀惋、可惜之意,反倒充满调侃与纵容,就像母亲放任幼子的荒唐,“他倒严守中立,像在看一场与自己全无瓜葛的白戏,下注让臣僚打赌谁会输、谁会赢,幸灾乐祸地做出看客的评价……陈寿,你知道我之所指吧?” “备不晓兵,岂有七百里营可以拒敌者乎!‘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禽’,此兵忌也。孙权上事今至矣。” (“刘.备不通军事,哪里有连营七百里而能抵御敌人的?所谓‘在杂草丛生、地形平坦、低洼潮湿、艰险阻塞之地屯扎军队,势必被敌人击败’,这是兵家的大忌啊。孙权胜利的消息马上就会到了。”) ——这便是曹丕得知先主把四十多个营寨蔓延安置了七百里之后,所做出的判断。这话说出才七天,孙权报喜的书表传至洛阳。 “还真是……一味笑昭烈,却不反躬自嘲。若能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三分就此归于一统。”赵直笑眯眯的。 我忍不住了,大声道:“赵直!我记得你领了汉国十数年的俸禄吧!怎么能说出这样话?!” 他怔了怔,随之啼笑皆非:“十数年俸禄?你要我变出千万金、百万银来交还国库吗?接受俸禄只是为了赢得一个能堂而皇之陪伴诸葛孔明的位置,说来真够荒诞。我堂堂魇师赵直,也曾有个人间的官职,叫‘参军’的哩,哈哈!赵参军,哈哈哈哈!”果然,压根不能奢望这个妖人对汉国怀有一星半点的忠诚。我闷闷地闭上嘴。 “都是过去的事啦。”终究是赵直发话缓和气氛,亡国的事实更使这飘然姿态堂而皇之,“你的汉国,可不都没了吗?走吧!闭上眼,很多古老的新鲜事在等你。” 这是发生在章武二年(公元222年)惊动四海的一战,它就像之前的官渡、赤壁一样将要动荡整个天下,使之呈现另一番面目。不同的是,这算不上“以弱胜强”、“力量悬殊”的一战,“安抚”好曹丕,孙权积极布置了三道防线,前线由陆议率领韩当、徐盛、朱然、潘璋、孙桓等五万人负责,此时陆议的官职为大都督、假节,孙权有意借此帮助资历尚浅的陆议建立威望,事实是众位沙场宿将、宗室公子并未因此减少对陆议的怨望、不满;诸葛瑾率众屯扎公安,这是第二道防线;第三道防线同时亦是总指挥部:由孙权坐镇武昌,就像赤壁战时孙权曾拍着周瑜的背说:倘若战事失利,我便亲统貔貅上阵,与曹贼一决胜负;这一次,有必要的话,孙权也乐衷于与昭烈正面交锋吧。大致推断,江东投入此战的兵力在十万左右。先主的先锋军则为四万,由吴班、冯习率领,后续部众也差不多为四万。战争初始,先主顺江而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势头,原本驻军秭归的陆议放弃三峡,退守彝陵,也不发兵救助被困在夷道的公子孙桓,一任先主深入境内五六百里!要怎么面对麾下将军无休止的腹诽、质问与责难?我偶然把自己放置在陆议的位置上时,便感到沉重的压迫,感到人生无法独自负担,偏生又缺少知音、缺少几个能帮忙分担的“伙伴”。他是怎么在七嘴八舌的怀疑声里从正月支撑到七月的? 赵直把我带到五月的彝陵。 他直截了当道:“我们在这里住上两个月吧?”显然这不是建议而是决定,离开他我无法回到四十三年后。 “你带了帐篷与换洗衣裳?”我所能做的,只是用这句话表示不满。 “喏、喏。”他乐呵呵不以为意,“不妨在各营借宿。别抱怨了,能亲眼目睹彝陵之战是何等快事!我并不介意不时把你带去昭烈皇帝那里瞻仰瞻仰先主的音容。”这个“不介意”倒多少对我起到安慰的效用。 随后数十天我像浮尘般漂动在这逝去的世界,陪伴每个人度过“目下”的每一天。虽然成败及成败的手段我都了然于心,然而“经历”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的流转仍使我与古人怀有类似的盼望、焦灼、希冀、疑惑……与之一道忍耐、一道叹息。这些天赵直倒很少与我出入双行,只在我对他有所要求时——譬如:“该去先主营里转转了吧”——应声而出。我于是有了更自由观察与思索的空间。我在江东诸多营寨里穿行,随着天气转热,将军们的脾气也一天天暴躁,士卒一旦犯错,便逃不了一顿严厉的脊杖。他们时时聚在一道埋怨陆议都督的胆怯无能,说若是寄望于他,铁定要把江东葬送,说陆议一看便不是做将军的料,恐怕连个书佐都做不好。他们认为孙权做了完全错误的拔擢,而这次任命是裙带关系使然:陆议既娶了孙策之女,便是孙权的侄女婿。这群性情粗犷的将军毫无忌惮地讽骂陆议及其私事,我知道陆议对此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也许比我更清楚流传在己方阵营里的喧杂议论。 我又一次向陆议营内快步走去。与此同时,更多人涌向与同一个方向。他们从我身躯里纷沓而过,披挂铠甲撞击有声。我比怒气冲冲的朱然、潘璋、徐盛……晚到片刻,此时一众人等已结束了礼节上与陆都督的寒暄,进入正题:“都督岂能不救孙叔武(桓)?” “都督如此怯懦,不怕天下人笑话吗?”(好耳熟的话……忽然想到,汉国与曹魏交锋时,是否也有人用类似的言语来质问司马懿?) “不但不顾同袍之谊,也完全在蔑视至尊呢!” “倘若叔武不幸,都督怎样向主公交代?!” 我把目光投向几案后的男子,他正将双手按在案面的地理图本上,面对纷纷纭纭的非议,他显得相当平静,毕竟问难不是第一次发生,质问的言辞每一次也都大同小异。兴许是这安之若素的态度激怒了旁人,营里气氛像是随时可能发生内讧。突然,徐盛把剑上前!我这才注意到这些烦躁不安、骄气逼人的将军进入中军,居然都不曾解剑,陆议之被轻蔑,由此亦可见一斑。徐盛高声道:“临阵对敌,束手无策,敢问都督凭什么执掌帅印?”这是明目张胆的对陆议“资格”的怀疑乃至——否定。此言一出,满营哗然! “哦。”陆议抬起头,他比我最早在海昌见到时疲倦多了,惟眸光依旧温和、坚定,他从唇边掠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诸位迫不及待请求一战吗?好,开战吧,明日出兵攻劫贼营。” 这轻飘飘的、听上去敷衍却又具有实质性权力的决定,使将军们短暂地陷入怔忪。很快朱然提出反对意见:“都督要开战,应该在刘备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时予他迎头痛击,如今双方对峙数月,敌军守备严密,我们此时去攻击他,怕是讨不到便宜。”其他人也都唯唯称是。 “守不肯守,战不肯战,诸位想要议怎样呢?”陆议仍旧淡定,这更激怒了众将,要把他当成一介毫无主见、不肯担当的腐儒。 “都督至少该说说明日出战的理由与胜算!”潘璋——这位曾领军生擒bbr>关羽的名将说,说话时打了个酒嗝:他的好酒贪杯,在行伍之中也算出了名。 陆议蹙蹙眉,叉握双手,支着脸道:“诸位认为刘备是怎样的人?”他自问自答,“他在乱世滚爬多年,屡屡战败,却愈斗愈勇,不但没有覆灭,反而日渐壮大,称霸一方。这个人……也许比诸位、也比议,更有战争经验。他 521a." >刚刚率军来到彝陵时,必定事事提防、处处小心,我们若那时与之交锋,才真是唐突行事。而这七、八个月一过,无论多警惕的狮豹也会倦怠。我方多日不与他正面冲突,扼守关卡,使之无法攫取更多胜利,依我之见,懒散之心不但在敌军士卒中流行,即便刘备也会懈怠,懒于绸缪计划。这正是我军反攻 4e4b." >之时!”他把想法和盘托出,真诚无保留地呈现在同僚面前,这不禁使我再度想到他昔日面对吕蒙时的情景。我莞尔笑了。 这时陆议将手指移上令旗,这标志着主意已经拿定。 将领们面面相觑、私语一阵,怀着“看你说得验与不验”的心思各各散去。这意味着对陆议来说,第二天的劫营是只能赢、不能输的一阵。难道……我心内豁然一动:明天便要决出彝陵的胜负了吗?直觉感到不大像,战争亦像弓弦,弓还未拉满,箭尚未上弦呢。 营中只余陆议一个人,他再度把目光集中在图本上,一面却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话惊得我瞠目结舌!他知道……我在吗?而这灰尘般浮游着的我,若使没有赵直的“妖力”,又怎么 “出来”?正在不知怎样反应之际,耳边响起较为熟悉的“哈哈”的大笑。在陆议身边不过四步处,一个人影逐渐由模糊至清晰,一点点勾勒、浮凸而出,赫然是——赵直! “喂!”我不满地招呼他。 他却像完全不认识、乃至没见到我般,轻盈跃坐在几面上,笑道:“你怎么发现的?” “谈不上发现,怀疑而已。”温和地一笑,仿佛旧识。 “你还未回答他们,明日胜算有几成。”赵直说。 陆议摇摇头:“估计到不了三成。” “哦?”赵直戏谑地挑起眉,“那你要怎样应付他们?” “都共事近一年了,还会惧怕某一次、某一天吗?”陆议笑道,“赵直,你该知道我无论怎样都能应付到胜利的那一刻。你该知道我的本心。” “是。藏书网你与他们不一样。”赵直会心地轻声道,“他们盼望的是胜仗,你一心想把住的,乃是胜局吧。” “不只刘备,还有曹丕。”陆议揉着额角。他比任何人想象的更疲倦,也比任何人想象的更周全。是水吗……?这时看上去,他也像磐石、高山般不可动摇、巍巍肩负。一时间,我心内冲涌着强烈的认同感,几乎忘怀他要击败的强敌却是“先主”,认同感之生发,估计在于此时的他……真像“丞相”。 “不妨睡一睡。”赵直这么说。 “虽然困极,却无法入眠。”陆议老实承认。 “我来帮你吧,你需要睡一睡。”赵直口气温柔,“看住我。” 陆议抬头,眸光对接,他身躯缓缓放松,终于安心地闭上眼,唇角是我熟悉的微笑:睡着的陆议像个少年。 “喂,赵直,你这也算是在瞎掺和吧?”我不客气地上前,一把抓向正恋恋观望陆议的魇师,而这一抓!我手指竟从赵直身体里穿过,哦不,更准确的说法是,相比他的实体,我飘渺散落如烟云。眼前这个赵直,亦丝毫不觉我的存在:终于想到,这应该不是无视或伪装,而是压根——看不见!一阵怔忪,我想到了,原来,彝陵之战时,在那个真正真实的章武二年,那一年的赵直,恰恰陪在陆议身边!所以后来才那么偏袒陆议么?在看到对方全部细节之后:他的沉静、他的坚韧、他的无奈、他的担当、他的敏锐、温和、脆弱、苦难……并且切切实实与之共度了其人生最关键的一段时光后,魇师显然无法把陆议视为与他无甚瓜葛的“客观人”。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连日来赵直撇下我行踪不定:是防止与“自己”不期而遇。 次日,吴军果然一败涂地,偏师活着回来的不足四成,即是说这一战便损失数百人。更猛烈的抨击接踵而来,中军帐犹如沸腾的鼎鼐,每个人都在指责统帅“空杀兵耳”(让将士们白白送死),老将韩当甚至当面拔剑,直指几案后的男子:要知道,这一次派去劫营的,正是韩当的部曲;若不是被徐盛及时制止,真不知会发生多么严重的事:而陆议,还是安安静静的,直到人们发现他的安静。人们勉强遏止怒气,要他——“说话”。于是陆议说:“我已知晓破敌之策。” 这句话比不说更糟,它就像在沸沸扬扬的火苗上滴了一勺子油,将军们更有理由斥责这姓陆的小子不学无术、只会夸夸其谈。怨怒之余,很多人当众表态说不再听从陆议的指挥,说他的计策只能把江东引向死路,他们嘲笑道:“既然有破敌之策,都督且去破来我看。”言下之意是要陆议独自上阵,他们则像曹丕般置身事外,直到陆都督以身殉国、或者换了另一位统领时,宿将们才肯重新抖擞精神,去考虑与先主的对阵。我盯住陆议,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感在我全身滚动、游走,像敲打着频密的战鼓,有个声音在我身体内部嗡嗡做响:开始了!开始了!这便是开始!开始之后,只需一夜便能完成久候的胜利。“可怕的人。”我始终不改对陆议的这一评价,另一方面,也要承认在“可怕”以外,我心里暗暗滋生着“可敬”的肯定,乃至不禁想:倘使汉国有陆伯言这般的将才……“那么孔明会轻松很多。”冷不丁赵直插话。突如其来的他,正是“认识”我那一个,“看!看他的手!”怀疑赵直曾经多次重温接下来的这一幕,是以他能在陆议尚未举动时便提醒我关键性的细节。 陆议按住三尺青锋。 “按剑”标志着决心、警觉、凛然,他向同僚而非敌军彰显这一切,要他们承受这般威仪,承认至少在这一刻,他:陆议陆伯言,有权号令三军!“是唯一一次。”赵直咋舌道,“那腰上挂的,是孙权亲赐之剑!” 陆议,我相信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生长江东,被徐徐的风、绵绵的水滋养出和顺的品性。然而你若认为他只擅迁就、绵软、退缩……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固然无法像关将军一样于万军之中径取上将首级,却能做得更多、更迅猛、更酷烈、更灿烂,犹如血红火海里的玉树亭亭。 陆议的声音十分清朗:“刘备,是天下知名的英雄,曹操对他尚心怀忌惮。如今刘备深入我境,是江东不可小视的强敌。诸位身受国恩,当上下一心、和睦共进,歼灭敌寇,为至尊解忧,为江东效力。你们却纷纷扰扰,各怀一端,这是为什么呢?我虽是一介书生,没有显赫的军功,主上之所以把这重任托付给我,委屈诸位在我之下、听从将令,全在于我能够忍辱负重,这也算是个微不足道的优长吧。现在,正是将军们奋起抗衡、建功立业之时,诸位怎么能因为对我陆议心怀怨懑,便多方推脱、不可出战?剑、印、军令俱在,违抗者,必军法行事!” 他把满座镇住了,人人像第一次见到他。 人人感到面前是一个陌生的他。 “朱将军、潘将军、韩将军、徐将军……”他一个个招呼麾下,口气相当之流利、稳健,从来指使不动的诸位老将之名,此时听他唤出,却像是从很早以前便被他指挥与引领的,他命令他们各率麾下精兵,人手一束茅草,趁夜潜入敌营,曾经连绵江面使之映照如白昼的赤壁胜景,又将在彝陵上演。 我紧紧握住拳,刹那间简直想跑去先主处,把陆议的计划泄露。赵直却扑哧笑了,他轻声道:“没有用。昭烈像关羽一样不把陆议放在眼里,别说你不可能去提醒他,即便你真这么做、即便劝告者是诸葛孔明,昭烈也无法避免这一次惨败。”赵直说,“成与败,有时看上去是完全偶然的契机,实则正如我之前谈及,没有一件事是绝对偶然的,它不在此刻发生,也会在下一时……” “不用你开解。”我不礼貌地打断他话,“我可不像你,会忍不住出手救下关凤,当然……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我安于做一颗尘、一阵风,眼睁睁观望死亡之夜。 这一夜陆议身先士卒,想不到他真会出生入死在第一线。他湖蓝的令旗滚动在深黑的夜里,很快,漆黑被点燃了,静谧的熟睡被生生撕裂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惨叫声、燃烧声、刀兵入骨之声、锋刃撞击之声、骏马嘶鸣、江河奔腾……赵直在这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忙忙碌碌,必须感激他使我尽量多地看到这惊世之战的每个侧面:火势连绵一片,吴军势如破竹。 陆议活像从风浪里翻涌而出的闪耀白珠,收敛微笑,紧绷唇角。 吴将在高声吆喝,哈哈大笑,打马扬鞭。 四十余营土崩瓦解,汉军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汉将张南、冯习及其友军首领胡王沙摩柯都被一刀斩首,首级在火光熊熊里被飞快地传来传去。 四面八方分不清楚何处是生路,好像突然冒出成千上万的敌人把每个角落都堵成死亡之域,“降者免死、降者免死”的喊声不但充斥着外部,也从汉军内部瘟疫般流传开。汉将杜路、刘宁走投无路,下马降敌。 汉将傅肜为全军断后,眼见身旁士卒一个接一个倒下,傅肜不但不惊惧退缩,胆气反而越发壮烈,当劝降之声愈演愈烈、传入他耳内时,傅肜大骂:“吴狗,安有汉将军而降者!”他被数支利箭穿胸而过,死时以枪支地,屹立不倒。 汉从事祭酒程畿顺江撤退,部众纷纷催促:“吴兵很快就要追上,大人解下副船,轻装遁亡吧。”程畿不肯,斥道:“我没学过狼狈逃窜之法!”这,也很快成为程畿的遗言。 夜风里飘荡着血的气息,广袤无垠的天地,使我的喊声显得越发渺小、无力,我高声道:“赵直,先主呢?带我去先主身旁!”明知昭烈皇帝会安全抵达白帝城,仍禁不住要为他担心。这种忧虑甚至压倒了对往日战事的探索欲与好奇心。耳边传来赵直的回答:“昭烈退守马鞍山,陈兵自绕,陆议率大军四面攻山,一时汉军分崩离析,死者万数。”——几乎是直接能用在史书里的话,赵直操着少见的稳重语调,“对不住。无法把你带去看见败退的昭烈皇帝,因为这一夜我正在昭烈身边。太混乱了,当年便担忧刘玄德会随随便便死这一片混噩中,这才半步不离地相随;今日,我当然也不能放心你只身前往火海深处,纵然你有为之不避生死的觉悟,我也不肯让你这宝贵的、写史的人去冒险。对不住。” 风越发猛烈。 火焰吞吐蔓延。 死亡与喧闹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一时遥远、一时迫近。想到正有两个赵直活在这个世界里,其中之一保护先主,另一个陪伴着我,我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滋味。多么……无力啊。“赵直……”我身体一松,坐在山地上,“能做什么呢?纵然有你这样的力量,也什么都做不了吧。” “没错。”他点点头承认,“好些年前我认为魇师的力胜过所有的凡人,我为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魇师而洋洋自得。可这一夜……我无能为力,就算有心做点事,也不知怎样下手、从何处下手。必须承认,至少在这一夜,陆议拥有远远超过我的力量。他所破坏的,我无法修复;他所建树的,我无法摇撼。真够挫败的。然而你看他——”他指指远处,那原本望不到的远处忽然被一种力拉到我眼前,我不但见着了陆议,还能清楚看到他脸上每一个细节,老实说,那是缺乏细节的:有精钢般的意志凌驾在每一情绪之上,使之坚毅、平静、心无旁骛。“败给这个人,”赵直轻轻叹道,“也没什么。至少使我知道对虫蚁短暂般的人类生命,有时也应报以敬重。陆议,多平凡的人,在章武二年,却耀眼到使人无法逼视。一开始就怀有明确目标,有自知之明,自省之心,自信之志,这才能不被他人的腹诽与责难左右,得心应手控制每件事:何时收敛、何时忍耐、何时避让、何时出鞘,何时一飞冲天,燃起火光千里……面对瞬息万变之势,居然收放自如,真是天生的帅才。”赵直笑笑,“倘使伯言也是魇师,恐怕才干在我之上。” “丞相呢?”这念头来得莫明其妙,“丞相若是魇师……” 赵直没对“同为魇师的话,诸葛丞相与陆伯言谁更杰出”这个问题做出判断,他古怪地望着我,反问:“那样一来,天下岂不乱套了?无论对魇师的世界抑或凡人的时空来说,都是件可怕的事。” 想想……还真的是。 天色微明,很快白昼便将全面取代黑夜,为这一场酷烈之战扫尾。对我来说,也意味着彝陵之旅行将告终。我将离开被尸体堵塞至于不流的江河,离开这焦土冷寂、血漂千里;然则另一面我很清楚,这一切都无法离开。一幕幕:不但是战争的画卷,甚或还有生于死的紧迫感、压迫感,都已深深烙入我心,无论《先主传》、《陆逊传》或《吴主传》里有关彝陵的记载,我想我都已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之所以未及十成,全在于旅行尚未结束。硝烟之后,我还盼望能见到收拾残骸之人,盼望能见到把几乎被推倒的宫廷重新扶起的人。奋翅高飞、奋翅高飞……想到数十年前,有这样一群人,为着平生之志、为着承诺意气,凌空而起,直入旁人此前想都无法想象到的绝顶、云霄,我便一面感到血的热烈烈的奔流,一面为肩上负担的重任而警惕、慎重不已。 “带我去看看丞相行么?”我直接提出请求。 “稍事休整为好。”赵直衣袂轻举。 刹那间,我已置身在被冬霜冻结的崎岖蜀道之上。放眼望去,姜维正与一名魏将打扮的中年男子并辔缓行、谈笑风生。 “这……那……是?”我疑惑了。 “是曹魏征蜀主帅之一:镇西将军钟会。”赵直微笑道,“姜维姜伯约,毕竟不曾放弃做‘那件事’呵。” 第六话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坚定不移,股肱之力 “接下来是一道二选一的题目。”赵直随手拿起我的史稿,在手心轻拍着道,“我有意带你看看发生在剑阁:钟会与姜维之间的故事。王朝灭亡后,至少还有一位男儿想把熄灭的火焰再度点燃,不惜委曲求全、阿谀逢迎。我想这有助于你进一步了解姜伯约,他兴许是汉国最后一位热血豪杰。另一个选择是,”赵直抬起面孔,停了停,“要么你随我去见见诸葛孔明?很奇怪昨晚竟梦见他。对魇师来说,做梦是叫人惊惶的事。因为惟独无法控制的便是‘梦境’,不知几时开始、几时终结,不知下一刻将面对什么。多年我来一直有限制‘做梦’的习惯,然而昨夜,竟梦见诸葛孔明在太庙盘桓,他有令人难以忍耐的悲愁的眼……真受不了。真受不了。”他用双手揉动面孔,“惊醒后我便想,要找个时间去看看他。可以的话,与他谈谈亡国之事。说起来,”眸光从指缝透过,直逼向我,“写史的人呵,遇上你使我胆子越变越大,兴许还等不到自戕之时,便会有天下的魇师对我群起攻之,因了我的逾规越矩。那时,”笑容淡淡的,又像不全是玩笑,“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什么这一边、那一边的。你们‘妖人’窝里的事,与我有甚么相关。”我故意撇得一干二净。 “这态度……”他哑然半晌,唇角微一上扬,“意料之中。人类呵,实在是不可指望的种属。罢了,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他这个反应却在我的意料外。看上去我恶劣的回答使他颇为黯然。想要稍做纠正,一时又抹不开面子,只闷闷道:“随你便。” “承祚,”少见地以“字”称呼我,“好吧,满足你对‘诸葛丞相’的好奇心。有时我真怀疑你要把一部《蜀书》写成孔明的同人志。”“同人志”一词,我完全听不懂,赵直满面似笑非笑、莫可奈何。 “闭上眼……” “行了么?” “真够急切的。行了。”一面说,他一面摸摸我头,像在安抚个焦灼的孩子。这个举动使我感到他正尽力抹去方才的尴尬。 我睁开眼。很奇怪,我既不置身于丞相府,目之所及,也全无丞相的踪影。此时自身是一道纯粹的气流,连身躯亦不存在!遄急的江水刺透我,呼啸东去。赵直有如轻飘飘的水母在江中摇摆,笑道:“只有从端点开始,才能把往事梳理清楚,否则一切只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陈寿,虽然他叫人仰望,要记住单纯的仰望可不是你的目的。” 又在提点我吗? 我哼道:“这冰冰冷的水里有什么端点。” “要看是什么水,以及流向何处。”赵直诡秘一笑,漂来扶住我胳膊。这一扶,我又是可以被触摸到的人了。我们从花色繁多的鱼类中穿过,赵直将我托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气,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高高的山城。 “那是?” “当心!”他把我往下一拽! 恰恰的,一艘楼船擦着我头皮驰过。才脱口“多谢”二字,便发现上当了。介入这个时空的我只是一缕风、一带水,被撞上也没所谓。 “可恶……” “好没情趣。”他指指前方,“那是白帝城。”居然用如此简单、平淡的口吻说出这地名——白帝!先帝驾崩之所! “方才过去的,莫不是……?” “正是诸葛孔明的座船。” 四十三岁的丞相正急匆匆赶往山城晋见大败而归的年迈皇帝。这是章武三年(公元223年)二月。 “喂——带我去看看!” “为什么不享受享受清凉的江水浴?”他好整以暇,“保证你比孔明早一步到永安宫便是。” “我是说,想看看身在船上的丞相。”我直接提出要求。 “真没办法。”他纵容地笑笑,手一挥,我们已稳稳落入楼船:诸葛丞相身旁!“要当心。”他再一次提醒,“别一味迷恋细节。后人更希望从你史书里读出人物的内心与性格,纵然你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也要尽可能地为后来者铺陈通过他魂灵的桥梁,别耽于描写他:诸葛孔明,有多英俊……咳,看来完全没在听啊。痴傻了?”他张开五指在我脸前晃晃,我打开他手:“多此一举。” 此时,丞相正一手支颐,一手执笔,缓慢地写一份案牍,是有关与江东重结盟好的。江东政权多年来都在汉、魏之间玩“走绳”的杂耍,以牟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因为不愿臣服于曹魏、纳质俯首,孙权在章武二年时便主动提出解除与汉国的战争状态,派遣使者修好;而汉国也令太中大夫宗玮返命、交涉。赵直就坐在船舷上开始了与我的交谈。 “我能看透多数人的心思。”照例是以自矜的姿态切入话题,“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命真是百无聊赖。陈寿你可能想不到,年轻时我自杀过很多次,都未能成功。直到遇上这个人,”他笑着把下巴向丞相抬了一抬,“不是说无法洞见他在想什么,不过,这种洞见无甚意义。因为太芜杂了。难以置信一个人竟能同时容纳那么多种情绪、承担那么多事。面对他,就像外行人面对他绘制的各种机械图:木牛流马、连弩元戎之类——时,感到一头雾水。不知哪一件先、哪一件后、哪一件更重要,其关系、运转、地位,不是魇师之力可以了解的。奇妙的是,诸葛孔明在处置内心纷纭的事端时,真如一名能工巧匠。能感到他极少迟疑、踌躇,仿佛动手前便已把住结局,仿佛庖丁在剖解一头牛,织女穿梭绣着天衣。写史的人,你能否察觉?对外一贯施以稳定、温暖之力的诸葛孔明,究其本身,兴许也是个可怕的人?比起子桓,他毫无率性的、个人的冲动;比起伯言,他毫无次要领域的平凡、平庸;而这多少会使人产生‘不真实’之感,他太……”赵直斟酌着用语,“严酷。” 没错,严如秋霜,我在整理丞相故事时也多次想到丞相是属于肃杀之秋的,属于刀斧的金声。所以我一方面认同“丞相(可能)是个可怕的人”这个猜测,对赵直说:“据我所知,邦域之内,官吏百姓都对丞相又敬重、又畏惧,很多人认为丞相是崇高、威凛的偶像性存在”;另一方面,我又提出异议,“不过赵直,难道你没发现丞相真实、多情的一面吗?” “譬如?” “譬如……”我忽然失笑,“呼你为赵郎?哈哈!” “嗳、嗳!”赵直把脸皱了一皱,抗议我拿他说事,“那是他在迁就我的喜好,孔明可是很体谅人的。” “我不这么认为。”我笑道,“倘若你能给我纸笔,我便默写点东西给你看。”能轻易掌握各种资源的赵直可不像我这样,对有幸接触到的只言片语用心在意,也将因之错过不少宝贵信息。 赵直不但供应给我纸笔,还挪来了小几与舒服的坐席。乍一看,同在一船内,丞相坐于上首、埋头批览案牍;我坐在下首,铺展竹帛……真像我是他一员属官哩。“别想入非非了。”赵直讥笑地打断我的思绪。“唔,到底是谁没情趣啊。”我嘀咕着,写下三十一个字:“既受东朝厚遇,依依于子弟。又子乔良器,为之恻怆。见其所与亮器物,感用流涕。” “瞧着眼熟。”赵直道。 这是丞相写给身在江东的兄长诸葛瑾的信笺。意思是:“我身受江东丰厚的礼遇,对孙家子弟怀着真挚的感念。孙子乔[松]人才出众,英年早逝,怎不令人悲怆恻然?看见他从前所送器物,我有感于心,泪下沾衣。” “依依、恻怆、感用流涕。”我把这几个词在唇里翻来覆去好几次,问赵直,“你还是无动于衷吗?” “你是指……?” “丞相毕竟是‘建安中人’。” “哦,一个新概念。”他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那倒谈不上。”我放下笔,微微仰起头,“我想,闪耀的三分,必须感谢它的母亲——后汉末年、‘建安’风流。‘建安’是怎样一个年份?礼崩乐坏、生灵涂炭吗?不仅如此。它在推倒秩序的同时建立了另一种规则,其创建力比破坏力更大。它使人们发现生命还有更丰富的内涵与更多样的选择:大奸、大善、大恶、大德,原来个体亦有机会参与建筑甚至左右建筑这个广袤世界。它使单个生命的尊严与力得到罕见的高扬,正因为此,赵直,我们才能见到漆黑夜空里熠熠生辉的群星。我所说的‘建安中人’,大抵有这样的共性:向外,追求宏大、不朽的功业以期达成自我实现,为此不惜动用每一类型的才智,光明也好、邪恶也罢,不肯使姓名随着身躯一同腐烂无闻,是他们最迫切的要求;对内,看到乱世生命流逝多么轻易,人生又多么脆弱,不免产生悲生悼亡之感,发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叹息,这是最坚强的心灵里也都保有的柔软角落,为友谊的中道离析、人生的半路夭亡伤痛不已,想要抓住所有珍惜的事物,又明知怎样努力也抓不住……内在的短暂、无力感更促使外在发奋博击,于有限之内成就无限……赵直啊,缺乏死亡紧迫感的你在读到‘依依’、‘恻怆’、读到丞相为一位年轻朋友之夭折流下眼泪时,或许难以产生共鸣吧。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曾以为是幸运。”赵直回答,“近来却日益感到是莫大的不幸。说不定,死亡真是上天对凡人的大恩赐。”他淡淡悲伤地举目,轻声道,“快了。很快我们便能目睹一次完整的死亡、悲痛、多情与……坚毅的担当。” 白帝城已近在眼前。 以下便是我在《先主传》里叙述的昭烈之死:“先主病笃,托孤于丞相亮,尚书令李严为副。夏四月癸巳,先主殁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对于这么简单的记载,赵直甚为不满。我告诉他说依照史迁草创的史书体例,同一件事会分别表现在不同的参与者的传记内。 “好吧,《李严传》里你是怎么写的?”他问。 “差别不大。”我笑笑道,“‘三年,先主疾病,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而已。” “《后主传》呢?” “啊……《后主传》不用写这个。后主没来永安宫。” “难道你会在刘理、刘永的传里写上几笔?”这两位皇子专程从成都赶来,竭尽孝道,为父亲送终。 “也不会。老实说因为‘不得不写’,我才勉强为他俩立传。”——照惯例,后妃与宗室子弟在史书里总要占据一席之地。 “哗!学到我的直率了。”赵直大笑,“不兜圈子了。拿来。”他把手一伸,而非直接盗窃我的思想或凭空取得史传稿本,以表达对“写史的人”的尊重。 递给他一张写有《诸葛亮传》茧纸的同时,我的心绪也飘回白昼的永安宫:今天——在被赵直带入的这个时空里,恰是四月二十四,即昭烈皇帝驾崩之日。我亲眼目睹了汉国多年来口耳相传的盛举:白帝托孤。与之前多次设想的不同,皇帝病逝于阳光明媚的午后而非阴沉的深夜,他声音响亮地命令内侍卷起帷幄,摆好棋盘后下令传来诸葛亮与李严。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皇帝,李严与诸葛丞相都是一怔:前者旋即喜形于色,后者则在瞬间的、不易察觉的蹙眉后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丞相被要求坐到榻侧与皇帝对弈,一旁胡床上尚书令双手扶膝地观战,兴致勃勃。黑白子纵横交织,第一局皇帝胜出四目,第二局丞相胜出一目,决胜的第三局,照赵直的说法是:“双方都很谨慎”,中盘时昭烈随意地问:“孔明还在抄先秦的典籍?” “是。” “还是原来那些?” “是。《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韬》之类。”这些书,诸葛丞相之前曾为后主悉数抄毕,希望后主能从中受益,不料送回成都的路上尽数遗失,所以他重新开始了誊录。 “朕倒认为太子该多读读《汉书》、《礼记》。” “太子极为宽仁、识礼。” “哦?孔明是说,禅儿在权变、法术之学上还很欠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么。”诸葛丞相引用了庄子的一句话来回答,意味则完全相反。庄子原意为:用有限的生命追逐无限的知识,多么愚蠢;丞相回报以积极的姿态,是说后主还可更求精进。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笑,落下一子道:“前几天射文雄(援)与朕闲聊,谈及孔明你对禅儿的智量赞叹有加,认为远远超过了臣属的期望。这是肺腑之言,还是溢美之辞?” “字字肺腑。”微笑着这样回答。 “国家再经不起一点折腾了……朕近来总想,要有个强有力:磐石般的意志、精钢般的锋芒、泰山般的持重、雷电般迅猛、日月般使万众仰望之人来支持国家,它才能继续生存、走得更远……” “太子必不负陛下所望。” “他还差得远。你可愿辅佐他?像你协助过朕一样的扶持于他?”皇帝目光炯炯有神,“丞相,”换上正式的官称,“君才十倍于曹丕,定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事。倘若阿斗”——称呼的转换极为耐人寻味,这是后主的小名,“可以辅佐,请你好好辅佐他;倘若不能,”一枚棋子“啪”地击下,“丞相,你不妨取而代之,自立为成都之主。” “啪”……! 是诸葛丞相指间棋子跌落的声响。 我注意到李严背上已汗湿了一片,他勉强保持着一动不动。 “您……是在怀疑臣?” 万想不到丞相会直接问出这句话,同时他重新拾起棋子。 “不,”皇帝也予以了直接的否认,“朕是在向你托孤。”他瞥瞥李严,“哦,还有正方(李严之字)。” 李严跪落。 诸葛丞相也跪落了,一面把一颗子儿轻轻放上棋盘,一面轻轻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朕已传谕太子,令他事丞相如父。”皇帝说话越发吃力,可是每个字都很清晰,“对鲁王(刘永)、梁王(刘理)也当面做了……同样……交代。” 丞相哭了,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哽咽的涕零。他哭着道:“叫臣……何以为报,何以……为报!” “倘若果真感恩,孔明……唔,知道该怎么……做,你是这样……这样聪明的人。唉,丞相,朕本想、本想……”声音渐低,至于湮没。一局未终,执子的手已松松垂落,虽然无奈,皇帝去世时亦还算安详。 这便是“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吧,《出师表》开篇陡然浮凸在我心内,天下正是一盘棋,黑白厮杀留给活着的人。而现在、我身处的炎兴元年,汉国的棋,已下完了。 我眨眨眼,擦去眼里忽然渗出的潮湿,赵直无声地把茧纸还给我,表情颇为复杂,像是有话想劝我,又不知怎样开口。 “仍然不满意吧?”我打破沉寂。 “这样简略……”的确,纵然是《诸葛亮传》里,托孤的篇幅也不足百字,仅仅记载了先主与丞相的几句交谈,俨然是草草勾勒的线稿白描。“若由司马迁来写,当是另一番光景。”赵直道。 “难道赵魇师想把前汉的太史令拉来写《三国志》?”我笑了,“我可不是史迁。我没有把历史写成一幕幕活剧的惊人才华,因此也放弃了向史迁那个方向的努力。尽量用简约的文笔完成一部信史,而非效法太史令的渲染、敷衍……这,便是我陈寿之志。” “看来已经找到自己的道路。”赵直笑眯眯的,“不过,不觉得这草草几笔,会使后人生出诸多疑惑吗?他们必须相信你写的是真相,可也一定会猜测、甚或恶意猜测真相后面藏着怎样的秘密。譬如这句‘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他玩味着先主的话,“会有人认为这是昭烈对孔明的怀疑与试探吧?话说孔明第一反应也是诚惶诚恐的。” “不是诚惶诚恐。”我反对道。 “哦?” “是……悲伤。”无法忘记诸葛丞相声音颤抖的那一句“您……是在怀疑臣?”这不是对自身权位乃至性命的忧虑,而是对能否善始善终君臣知己之情的担心与感怀。所幸先主没有使丞相失望,而丞相,也以接下来十二年的忠诚勤恳作为报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坦荡者见坦荡,忠贞者见忠贞,兴许是会有卑怯者见到卑怯、诡谲者见到诡谲。赵直,我无法强制要求后来人怎么想,就像你无法要求我怎么写。我还要做的,是加上一句评价。《先主传》后的史评,是放置它的最好位置。” “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至于先主把国家与幼主托付给诸葛亮,开诚布公、心无杂念,君臣行事都极为光明正大,真是古往今来的美好典范。)——就这样扬帆离开白帝城,把“章武”轻轻翻过,迎来后主朝第一个年号:“建兴”。 建兴、延熙、景耀、炎兴,这是后主继位四十二年来使用的四个年号。在我列的纲目里,“建兴”所占比重最大。赵直问过我,为什么把撰写重心放在这个离我最远、几乎擦身而过的年号上:我生于建兴十一年(公元233年),四年后它被延熙取代。这其实很好解释,人们乐于在心爱的事物上花费更多气力。国家一天天没落更使记忆里或真实、或虚幻的“往昔盛世”魅力无穷。我愿相信“建兴”包含了汉国最欢腾、强大、光彩的一切。从白帝归来后,我时时忍耐着成都外表的平静与内里的空泛、卑贱……接受后主投降的邓艾俨然成为一城之主,汉国的京城也随之成为魏国的治县。邓艾率领亲卫军大剌剌进驻皇宫,要求原汉国官吏以下属之礼对他必恭必敬,骄矜之色,溢于言表。我曾寄望谯先生仗义执言,为后主争取多点颜面,可先生连日来都很消沉:把归降之事在口上说说、心里想想是容易的,事情一旦发生,便知道这是怎样羞耻的抉择。估计先生内心也正受到旁人无法想象的煎熬。身为弟子,我没有前去拜望,因为不愿见到他黯淡、虚弱的样子,同样我也无法安心活在这叫人羞愤的成都,支持着自己不逃逸、不癫狂、不憎恨、不放弃的……是“建兴”,是云霓深处、夕阳烂漫下的人影。 “倘若丞相在,必然不是如此局面。” 不知第多少次说出这种“倘若”,赵直应声而笑。 “邓艾上书魏朝,请求身在成都的专断之权。”他递给我一个酒葫芦,“对此你有何看法。” “没有看法。”我推开美酒,“我累了。”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把所有欢乐的哀苦的事像宰割猪羊一样放上砧板,剖开、辨析……事实上切肤之痛与切肤之爱都是无法言讲的,很多时候我是虫蚁般无力。要是没有遇上赵直,我断不会对兴致所至的“修史”提出偌高要求,那便能享用平庸者的满足了吧。 “你为自己考虑太多。”突然赵直说。又窥望我的想法!我正待发怒,他却摆摆手,“对不住。你说累,我便直接看了。陈寿,”神色转为严肃,“最初只为履行与孔明的约定,我找到你,协助修史;后来我渐渐发现孔明的用心,魇师与史家、我与你之间,帮助是相互的。很多孔明没告诉我的事,都由你说出来了。不是我苛求你的史笔,是你内心有强烈的要求。可你为自己考虑太多。”他重复道,“投入一件宏大不朽的事业时,首先要有的觉悟便是抛舍自身。呼吸、饮食、睡眠……无不为了它。还记得吗?我说有时孔明显得‘不真实’,你用他有丰满的多情来反驳我——这无可否定,他确是个建安中人,可为什么孔明与同为建安中人的子桓差别那么大?这一点你想过吗?” 有关丞相的提问把我暂时从沮丧里振拔出来。 “难道……”我心内重重一沉,“你是说他有觉悟、并真的把自身给抛舍了?我能否将这理解为,丞相要求自己成为支撑与推动国家的一件‘工具’,而宁可舍弃个体的‘人’的趣味、欲求、好恶……这岂不太残酷了?”我喃喃。 “极其残酷。却也是最好、简直唯一的选择,孔明毫不迟疑走出这一步。”赵直淡淡道,“蜀汉建兴元年的状况你比我清楚。”我点点头:外有曹魏虎视眈眈、孙吴首鼠两端;内部刚刚平定了汉嘉太守黄元的谋反,南中渠帅纷纷勾结江东,西南四郡中三郡落入叛军之手,唯有永昌苦苦支撑;御座上是年仅十七岁的新君,这时——诸葛丞相封武乡侯、开府治事。“有件事你未必知道,”他继续道,“就是否开府,庙堂上有过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以李邈为首的一派坚决反对。因为之前孔明担当的丞相一职,实权有限,真正的权力集中在尚书台;一旦开府,也意味着尚书台名存实亡,尚书令李严当然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不过他没有公然抵制。”赵直唇边掠起一丝讥诮,“一方面是因为孔明曾与他恳谈达旦,国家大局需要丞相府胜过尚书台;更重要的原因是,李严迫切想掌握内外军权,我猜孔明给了李正方某种允诺……” “等等。你猜?”我惊道,“难道你不知详情?不能选择适当的时机去看看?偷窥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对我最后一句“夸奖”,赵直掏掏耳朵接受了:“没兴趣去看。我可不好奇。像我这么出类拔萃的魇师,若是好奇心太重,不免东奔西走,终日忙碌。何况……”刹那,他没所谓的脸被一层惆怅的忧伤笼罩住,“还是该给孔明留一些私密空间。你听过这么个插曲吗?益州从事常房察觉牂牁太守朱褒有意谋反,便逮捕了朱褒主簿,审讯、处死了他;朱褒恼羞成怒,攻杀常房,并且反咬一口,诬其谋逆;诸葛孔明于是处斩常家诸子,把常房四弟流徙至牂牁郡朱褒治下。孔明明知真相,为安抚朱褒,他牺牲了常房一家。这种牺牲并未使朱褒回心转意,很快,牂牁郡公开反叛。”说到这,赵直停了停,“这种事,你可相信?” “不。”我决然道,“丞相怎么会为了讨好恶徒诛杀良善!” “铿锵有力的答复。对,我也愿意这么认为,所以……”赵直说,“明明很想确认这件事的真伪,我却缺乏证实的胆量。” “你在怕。” “嗯。” “怕它属实?” “相当怕。”赵直揉揉额角,“尽管就算是真实的,也有充分理由说明他必须这么做,可从情感上说,还是难以接受。想必你也不会把这传闻写入史书?” “那是当然。”我催促,“继续吧。说点有关丞相的事来听,作为反馈,我会告诉你一些你永远无法接触到的信息。” “永远无法接触?”赵直不可置信地扬扬眉,继而拍手大笑像个欢乐的孩童,“好!一言为定。”他再度张开手掌,掌心袅袅烟云:这既能给我看见某些实景,又能随时发表议论,实在是最适合他与我交流的魇术。 烟云聚起了宽阔、朴素的丞相府正门。经由赵直的引领我的目光穿过一层层回廊、一道道门庭,看见了行走在这里的诸多人物。赵直把其姓名一个个送入我耳内:“王连王文仪、向朗向巨达、蒋琬蒋公琰、张裔张君嗣、董允董休昭、杨仪杨威公、杨戏杨文然……哎!”忽然他扑哧失笑,“陈寿,那不是谯允南吗?”果然是先生。我从未见过谯先生这么年轻的模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袍子短了一截,每每快走便会显出光光的两条脚杆,一旦停下,先生就习惯性地拽住袍身,像是想把它扯长。“好局促。”我不禁叹道。“初次拜望诸葛丞相这样的大人物,怎能不局促?”赵直指指先生闪来闪去、避让府里各位属官的样子,“不过确实不是一类人。陈寿,你若早生三十年,也会是嘲笑谯允南的人之一呢,哈哈!”不少官吏,在与先生擦身而过后,确乎掩嘴而笑。向朗把谯先生领入正厅,这时丞相从一堆案牍后抬起头。 “巴西谯周来了。”向朗照规矩介绍人名与籍贯。 “丞相……”先生紧张到声音干涩。 一旁抄写文卷、收拾橱柜的小吏、侍人见状,忍不住笑出声。丞相把目光扫了一圈,他们才停止了这无礼之举。 “允南是西充人吧。”诸葛丞相温和地说,“孙德(李福之字)迁巴西太守前,来见过我一次,谈到西充风物,赞不绝口,说若不是朝廷指派,他宁可做一辈子西充长。孙德还特别与我谈及允南,说你是当地治学第一人。” “李大人……谬赞了。”先生还不能完全放松。 “孙德从不轻易赞人。巨达还记得么?”他转面向朗,“他怎么也不肯承认我的画比他画得好些。” “是啊。李大人临行前,不还留了个画题给丞相吗?说一年后他回京叙职时,会带回同题的画作,与丞相一决高下。” “哈哈!两个月后你记得提醒这事。否则只好交给他一张白纸。”几乎难以相信这便是建兴初年的诸葛亮!在内外交迫、风雨如磐之时,他竟如此优游从容;若非身旁摞着数以百计的条陈节略,人们简直要怀疑他是刘琰般“有风流、善谈论……不预国政”的散官。 “允南尤擅六经?”丞相再度把目光聚在谯先生身上。 “稍有涉猎而已。” “对天文术数也很在行?” “都是些雕虫小技。” “天文……”手指轻扣几面,丞相微笑道,“很多人认为这是世上最高深的话题,为它孜孜付出一生心血,允南却视之为‘小技’?” “这……是周失言了。” “不、不。”丞相摇手,“仰头向天的人往往不慎跌入地面的陷阱。与其关注遥远的天空,不如脚踏实地办点事。允南愿意协助我么?” 这突然的邀请使谯先生受宠若惊。“丞相但有差遣,周、周……愿效犬马、马之劳。”他甚至有些口吃。 “巨达拟一道敕令,以允南为劝学从事。”诸葛丞相当即做出任命,这也是谯先生担当的第一个官职,“京邑的教化学政,有劳允南多多费心。”他以这句话结束了与先生的初次交谈;看得出来,谯先生从正厅走出时,浑身洋溢着欢乐与热忱。 “有件事或许谯允南从没说与你听。”赵直向我黠黠眼,“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孔明亡故于五丈原军中的消息一传到成都,谯允南立即轻装简行,千里奔丧;他刚出城门,后主便颁下圣旨,禁止百官离京凭吊;是以,京官里惟谯周一人送了诸葛丞相最后一程。” 我简直想不到持重的谯先生也会如此冲动、率性。可为了那个人,做出这种事,亦是顺理成章而富于满足感的吧。“倘若我是谯先生,也会这么做。”我道,“看过他们的对话,便很能理解先生的行止。”——劝学从事不是多显赫的官职,丞相亦谈不上多器重谯先生:赵直也证实了这点,丞相与先生毫无私交可言,第一次见面后,他俩再未单独聊上三五句;可有那一次……也便够了。至少在那短短的、亲切的时间里,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使“你”感到你是被重视、被信赖、被托付的一个“人”,感到你有资格且如此幸运,能与他向着同一方向、为着同一目标努力! “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吾不如子初远矣!若提枹鼓,会军门,使百姓喜勇,当与人议之耳。”赵直适时说出这段话。这是丞相与先主论刘巴时的言语,意思是:说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我比刘子初差远了;至于敲响战鼓,誓师军门,使百姓热情踊跃、奋勇向前,我自认还做得不赖。“孔明很有自知之明,不是吗?” “实在魅力非凡……” “先别急着赞,事情还有个小小尾声你未见到。”赵直把手掌向上抬了抬。仍是相府正厅,谯先生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厅内小吏们又开始窃窃的嘲笑。这一次,是向朗用严厉的咳嗽制止了他们。 “请丞相依律追究轻浮之人。”向朗直接做此要求。 小吏与我都吃了一惊。 “有时向巨达比董幼宰(和)还要较真。”赵直插话。为讨论某些意见不合的事,董和曾前后十次找到诸葛丞相争辩,也算是个记录。 “依什么律?”丞相笑问。 “言行失俭。” “我尚且忍不住要笑,何况他们?”这便是诸葛丞相的回答,说罢他扬扬手,“烦劳巨达安排车马,是时候见一见杜国辅(微)先生。” 赵直轻轻呼出一口气,掌心青烟散落,他拈了一支笔递给我。 “做什么?” “不打算记下来?‘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不是很有趣的话吗?”赵直道,“以文字塑造人物,根基在于细节,直接引语最能活画其人。仅仅从这句话便这些,我当时竟然一点不懂……”前所未有的,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悔恨,这天下第一的魇师低下头,用力捏紧了拳像在克制着什么。 我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没关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本来一句讽刺的话,此时是再好不过的安慰。赵直却未能放松下来,他喃喃、而后大喊:“陈寿,你不知道……不知道!那时我就微笑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看着一个创痍满目的国家在我眼前逐渐恢复、强大,我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一切……真正的伟大之处及其……代价。那时,看着他埋首在案牍之间时,我所感到的,竟是……是嘲笑啊。真该死!我居然……嘲笑他!” “像普通人一样说出来是不是好多了?”我按住他的手。这一刻再没有什么魇师与史家,只有两个朋友在畅谈与感受过去的遗憾。 灭亡汉国的第一“功臣”邓艾在成都越发恣肆、放纵,赵直几乎每天都会带来他居功自傲、为所欲为的消息。对邓艾与曹魏来说,这无疑是最快乐的冬天。可面对巨大的功业却不知收敛,无论魇师或史家都能看出这是取祸之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真说不清我这议论是否有咬牙切齿、幸灾乐祸之嫌,“看来邓艾也需要读读史书。功劳越大,自身处境便越危险;身处险境还飞扬跋扈、洋洋得意,再愚蠢不过……呼,国家竟被这个愚夫倾覆,真不甘。” “不甘者大有人在,愤懑的亦不只你一个。”赵直笑了。 “国之旧臣估计人人都愤懑不已!”我说。 “蜀汉以外的人,更看他不顺眼哩。” “哦?谁?” “钟会。”赵直悠然道,“姜伯约俨然已成了钟会的心腹。钟、姜二人,都从年轻时便受到明眼人的推崇,遍观三国后期——你知道我指的是孔明辞世之后,他们也算是新生代里少有的才俊之士。他俩情投意合也是自然而然的。” “情投意合?”我哽了一下,不大敢相信地说,“纵然国破家亡,无法勉强姜维独力支撑,可他至少该保有一点节气罢!上午归降,下午便与敌人觥筹交错,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丞相?!”他可是被丞相另眼相待、委以重任的人呵。 “干戈玉帛,向来只一线之隔。”赵直这话充满嘲讽,“此时与邓艾一同享乐欢宴的,不正是后主陛下吗?有时‘谯先生’也会作陪吧!” “你——!”羞愤之情更甚恼怒,我无法否认赵直的话,“这……这都是无奈之事。归降是为了保一方平安,若不这么做,屈膝称臣还有何意义?赵直你难道要陛下死于敌手?” “我没有这么说。因为对刘禅兴趣不大,”他“大不敬”地呼出后主的名讳,然而这已不是忌讳:失去国家的帝王,还剩什么?“我不够了解他,不知他究竟是聪明之至抑或愚昧之极,可他资质如何,也都没所谓了。” “时局到了这一步,只能……接受。” “姜伯约却没打算一味接受。”赵直忽然把话题转回,“最近我时不时会溜去剑阁。姜维、钟会这两个小兔崽子真像狼狈为奸的一对……唔,坏人。哈哈!很简单很妥当的词——坏人。钟会奋勇争胜,本想夺取蜀首功,不料邓艾那不要命的老匹夫卷个毯子就从江油摩天岭滚下去,直逼成都,迫降后主……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钟会与姜维成日嘀嘀咕咕,四成时间在骂邓艾;另四成时间在算计怎么把这位胆大包天、愚不可及的同僚拽下马……”他停住了。 我只好问:“还有两成时间呢?” “你猜呢?写史的人。” “……分赃吗?” “没错!”赵直大笑,“利益。‘名’也是‘利’的一种,千百年来世人行事,大多无非一个‘利’字。钟会给了姜维诸多许诺,除了官职、前途与钱财以外,还有一颗人头。” “这下可猜不到了。”我在赵直发问前摇摇手,“我不知道姜维有什么仇家。” “没志气。这个‘仇家’的名字你不但听过,还同样想杀他而后快,能使人恨他恨到这地步,也是人才啊!”赵直吐出两个字:“黄皓。” 黄皓,一个宦官的名字。 魇师说得没错。我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愿以仁恕之道处事,可这个人——黄皓,若有三尺青锋在手,我确实恨不能断他头颅,悬诸国门!我刹那的激愤令赵直呵呵失笑,道:“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吧?怎么恨成这个样子?黄皓啊,多少人想杀他。姜维十年前就动过这个念头,一番慷慨激烈的陈辞后,后主出面和稀泥,叫出黄皓来说:你给姜将军赔个不是,你们别闹了。又对姜伯约说:你也是,黄皓只是个阉人,你与他计较什么。结果姜维反倒因为怕被黄皓报复,远避沓中。甘陵王——后主的亲弟刘永,也屡屡怒斥黄皓,想把他赶出宫闱,可不但未能如愿,自己反遭谗害,十几年不得入朝。最近邓艾也打算斩了他,算是做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黄皓不还好端端活着吗?他买通了邓艾身边的人,为他把好话说尽,又躲过一死。这个人,”赵直又一次道,“还真是个人才,哈哈!你以为呢?” “我……”我蹙起眉,纷乱的思绪需要稍做整理才好讲述,“赵直,我记得你曾带我去看过发生在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的宫廷政变:青年袁绍以士人首领的身份带领中央禁军杀掉了宫里能见到的所有宦官。” “当然记得。那可是相当血腥的一幕。宦官们一个接一个死于如狼似虎的禁军刀下,年幼者亦不能幸免。红了眼的官兵追砍每一个没有胡须的人,一些没蓄须的正常男子不顾尊严,忙不迭脱下裤子表明正身。话说陈寿,倘若刘玄德身处当时,他会……” “咳!咳!”我用剧烈的咳嗽制止了赵直恶趣味的假设,“看着众多宦官被杀,我并没有很痛快的感觉,目睹生命的消逝使我……不安。虽然禁军们所做的,是在清算过去的恶、斩断将来的恶,这行为本身应该说是正义的……” “哦?”赵直好奇地望着我,“我不懂的是,你们为什么能完全忽略掉宦官的个体区别,只因为他们的身份、职业就认定他们有罪?”赵直抖了抖手中平白出现的茧纸,“别忘了,发明这东西的蔡伦也是宦官。在我看来,士人中的败类一点不比宦官少。” “你又动我的日志!”我忿忿:“宦官作为一个整体被士人痛恨,不全是因为他们祸国殃民,更因为宦官通过不正当手段取得了本不该属于他们的权力。” “说详细些。” “在汉朝的政治生活中,士人想获取权力,极为艰难。自小读书治经,年长后修身养性、砥砺名节,接受乡里方方面面的评议。等逐渐有了名望,才有机会被郡县官员推举、或者被中央政府征召入仕。依照汉制,他们必须在远离家乡的陌生环境开始其政治生命,在历任各种职位并被确定为有才能的人后,才能出仕二千石以上的高级官职。在一个数千万人口的王国中,士人成功的难度可想而知。因此,成功者的人品和才干被广泛认可。而宦官……”我咬了咬牙,“作为皇帝身边的奴仆,他们掌权的唯一方式是在与皇帝的接触中得到其信任,这个过程比士人轻松多了。这样一群、一群在制度中被认定为与权力无缘的、没有基本素养、背弃祖宗人伦而操持贱业的人,却轻易分享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这简直……”我的声音高亢起来。 “这简直像在指着鼻子骂黄皓。”赵直诡笑,“我可以把你这亢奋的姿态理解为……嫉妒吗?” “嫉妒”这个词被他直接说出,竟使我哑然。我无法判断真相,无法给出完完全全否定的回答;又知道心中哪怕只有一丝犹豫,也被会对方察知,所以我选择沉默。 “我明白你大概的意思。总体来说宦官确实不该掌权。可是,”他话锋一转,“我怎么觉得腐败的根源在于泛滥的皇权呢?对于皇权的合法性,你们质疑过吗?”——这胆大包天的问题骇得我说不出话。赵直挥挥手笑笑:“我只是随便一说一想,你不用在意。何况在汉国,皇权岂不正被一群罗罗嗦嗦的、偏偏又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努力限制?为首者自然正是诸葛孔明。” 我略一怔忪,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说丞相“罗嗦”! “别急、别急。孔明在面对百姓、百官、政事、军事上,都明快有力、效率十足,这一点从你接触到的他的众多信笺上便能看出。可是面对皇帝时,难道你不觉得《出师表》琐碎至于罗嗦?哈哈哈!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得裨补阙漏,有所广益……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他流畅地背出表章原文,“他为后主选用的近臣也全是贞良正派的人。譬如继承了乃父的严肃与道德的董允。据我所知,后主屡次想增补后宫嫔妃,都被董允以‘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过十二’为理由劝阻了。董允在世时,黄皓也被压制得死死的,位不过黄门丞。直到出了个与黄皓里外勾结的侍中:陈祗,偏偏他极被后主宠信,这才把国家一年年败坏掉。陈寿,你可想过刘禅是什么颜色的?” 我点点头。 “答案?” “我想你已有答案。不妨各自写在纸上,看看是否一致?” “好主意!”赵直把一张茧纸弹给我,自己也拿了一张。 “写好了?对对看吧!” 我与他双双亮出茧纸,两张纸上都空空如也。 “哈哈哈哈!”相互拍着肩膀大笑起来。 是“白色”。 “我断断续续写了点《后主传》的篇章,以及几句史评。要听听吗99lib??”我向赵直默诵道,“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昬暗之后,传曰‘素丝无常,唯所染之’,信矣哉!”年纪轻轻便登上皇位的他,正像白色的丝线,可以被染成任何一种颜色:近朱则赤,近墨则黑。 “就因为刘禅很容易被外力左右,由他掌控的皇权也成为高高放置的摆设,陈寿,有关权力、巨大的权力,我还想与你多说两句。”赵直露出个古怪的笑容,“魏明帝曹睿颁布过一道露布天下的诏书,其中说:‘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内贪专擅之实。刘升之兄弟守空城而己。’(诸葛亮对外贪恋辅佐幼主的好名声,对内专权擅断、欺压主上,架空刘氏宗亲,使皇帝坐守空城。)不用生气,知道你不会把这写入史传,有时你真像个被惯坏的小孩子……好啦!好啦!”他掩嘴笑了好一阵子,继续道,“刨去褒贬之义,它倒也道出一部分事实,不觉得建兴元年(公元223年)至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孔明掌国时,相权实际上比皇权更有效?正是相权在主宰汉国的运转。这甚至延续到蒋琬、费祎之世,纵然那时国家已不设‘丞相’一职。写史的人,这岂不是很特别吗?你不妨就诸葛丞相以绝对强力压过后主陛下的威望与实权之事,发表点感想?” 真受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与捉弄人的口吻。要不是知道他肯定是胸有成竹要交给我点“好东西”,我才不会耐着性子回答这种挑衅的问题。“‘事无巨细,亮皆专之。’赵 76f4." >直,这是我方才忽然想到的对丞相的叙述,念出这八个字,真是唇齿沁香。”我坚定地道,“没错,丞相在日——说句不敬的话,确实是在以臣子之身行使君权,然而这无可厚非;不但不能指责,反而更使人仰望,因为这恰恰证实了他之于国家的忠诚。在我看来,没人比丞相更爱汉国,他用最强烈的感情与最强劲的力量爱着这个国家:安慰它、守护它、建设它、指引它……这种爱,甚至超越了皇帝陛下。因为‘爱’,”说出这个字时我望了望赵直,很奇怪他并未流露出我不想见到的嘲弄神色,反倒赞同地颔首,“他有勇气把猜疑的目光抛在身后,承担起‘内贪专擅之实’的诋毁,坚定不移地掌握与行使权力;另一方面,在汉国,除了李邈等极少数人以外,君主、官吏、百姓都毫不怀疑丞相的忠贞、不怀疑他有否私心。为什么能做到这样的坦荡?既因为大家同样对汉国怀着真挚的爱与盼望——有丞相掌国的社稷,多么值得人去爱,去效力、去保护;也因为国人乃至敌人,都信任或不得不承认丞相负担国家的能力,遍观汉国甚至全天下,他很可能是唯一有此能力的人。所以曹魏的明眼人如贾诩、刘晔都说:‘诸葛亮善治国’;‘诸葛亮明于治而为相’……更遑论直接用伊尹、周公来颂扬诸葛丞相的东吴君主孙权。他:诸葛孔明,真是……” “是什么?”赵直树起一根手指,“只许选一个词来概括孔明,你会选哪一个?” 强大吗?……果敢、坚毅……吗?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聪明。”——像是再发现不了更合适的词。既“聪”且“明”,所以能圆熟地使用力量,能使坚毅、果敢、强大等一切美好资质都适如其分地发挥效用。 “聪明,”赵直笑得有些悲凉,“果然是聪明吗?” “当然。丞相简直就是智慧之神的化身,他在投入精力的任何领域都能取得让人惊叹的成果。” “你说的一点没错,孔明的智能简直是个神迹,可是,”赵直一字一顿地说,“最畏惧他聪明的人,恰恰是他自己。闭上眼,我带你去看看他的私生活。” 这是三更时分,万物都沉入深深的休憩。“又带我来看丞相睡觉?真是怪癖。”我压低声音道。赵直摇摇手:“那倒不是。走,悄悄进去。”他像是对丞相的卧室轻车熟路,来到卧室前只把手指轻轻一指,房门悄无声息地洞开。屋里一片漆黑,若不是身体可以从器物中“穿过”,我一定会乒乒乓乓撞一路。“给点光。”“哎,把这忘了。”他一举手掌,五指指端上闪烁着荧荧的微光。“做贼似的。”“本来就是做贼,这可是孔明不想给任何人看到的秘密哩。”赵直神神叨叨道。走入内室,只见床榻上的人在翻来覆去一阵子后,豁然坐起!“我说过他患有失眠症吧?”赵直拽着我几步上前,娴熟地坐在床边的小几旁。看来只有我能看到赵直指端的微光,是以诸葛丞相全然不觉房里多了两位不速之客。这种亮度与距离使我能清楚看见丞相的五官,他与白昼时所见简直像两个人。庄严、华丽的官服被一身素色内衣取代,坐在榻上、一手扶膝、一手支头的样子使这个高拔、魁梧的身躯看上去竟有些……单薄。是多么孤单的一个人。我忽然想。好像正被轻微的头疼困扰,诸葛丞相蹙着眉揉了一会儿额角,他的唇一直紧紧绷着。他有岩石般坚挺的轮廓,面部表情是凝着般纹丝不动。“呼……呼……”听到他在徐徐地呼气,我疑惑地望向赵直。他解释道:“是伦斜……你还记得伦斜是谁吗?”我摇摇头:“有点印象,记不清了。”“咳,我唯一的魇师朋友,那随我一道进入孔明心内探秘之人嘛!”“哦,妖人之一。难怪忘了。”赵直对我不失时机的嘲讽置若罔闻,接着道:“伦斜教给孔明这种吐纳之法。据说可以使烦乱的心情很快平复。” “有用吗?”我问。 “多少有用。你想学吗?既能完全放松身体,更重要的是,能给自己安定详和的心理暗示。同为魇师,伦斜的路数与我不一样。我对外在的力量感兴趣,他更擅长指向内心的幻术。唉,能慰藉、平抚孔明的人……实在太少。所以有时,”赵直沉吟,“我觉得他……很‘可怜’、很‘可悲’,然则我有什么资格怜悯他、为他伤感?原以为世上没一个人有资格俯瞰他,直到遇上你。” “我哪能俯瞰丞相!?”我大惊失色,“……我明明……只想静静仰望他,承受他的光泽。” “这并不矛盾。仰望他的,是你的心与志望;俯瞰他的,是你的笔与位置。写史的人,你已经踩在我天下第一魇师赵直的肩上,难道还没有觉悟凌越于整个时代之上?否则你怎样对这个世界及活跃过的人们做出公正评价?别忘记《诸葛亮传》后,仍需你的史评。倘若你只会写梦呓般的‘好帅、好厉害,爱死了……’,我饶不了你。” “呃……只有你这么没水准的家伙才会说出这种评语吧!” 这时诸葛丞相翻身下榻,汲着鞋子走向几案,他的手指穿过我胳膊摸到火石,很快点起一支白蜡。他把入睡前整理好的案牍一份份重新打开,甚至拆开某些已封好的蜡印,把文卷抽出反复翻阅好几遍后才将它们一一地原样封好。他很少在案牍上修改什么,偶然的修改不过是在可有可无地修饰辞藻:依我对丞相的了解,他不是多么看重文采之人,那么这种举动唯一的解释是:他需要做点什么。这样深沉的夜晚,他就这么重复、重复、重复着……四周极为静寂,静到简直听不到我与赵直的呼吸,也听不到丞相的;倘若不是看见他那平静有神的双眼,我兴许会怀疑丞相……仍在梦境之中。他一直忙到鸡鸣,其间只伏在案面上短暂地休憩过一刻钟。 心内奇怪地绞痛起来,无法忍耐屋里气氛,我跑出门。 赵直也跟上了。 “为什么……觉得很憋闷。丞相这是在……?” “你也许尚未注意到这不是成都而是汉中。这是街亭之战后不久。诸葛孔明比谁都了解自己的才能,也了解国人的信赖。熟知史事的他恰恰知道,世事往往坏在过于自信、不知节制的聪明人手里。他有实质上无限的权力,这种权力不要说滥用,就是误用也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夜里,赵直的声音冰冷,“街亭之败于他来说是个严重的教训,它所造成的对‘诸葛亮’个人的伤害,依我之见,远远强过战役失利本身。那也是他失眠发作最频繁的时段。每晚都难以入睡,而一旦从梦里惊醒,他便像你看到的那样……强迫自己检查白天批阅过的案卷,惟恐发生丝毫纰漏,哪怕他明知道用不到这么一遍遍地看、看、看……他是,怕啊。能想象吗?诸葛孔明也会害怕到这种程度。害怕错误的判断与决策,实际上也是在怕自己的聪明,怕被聪明蒙蔽草率地踏入误区,尽管……他这个人啊,怎么说都与‘草率’搭不上边。陈寿,一个国家最高权力者,用近乎于哀求的口气专门下令国人多多为自己提意见,这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你能够体会吗?”他冰冷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久久震惊。 “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若远小嫌,难相违覆,旷阙损矣。违覆而得中,犹弃敝蹻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徐元直处此不惑,又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於十反,来相启告。苟能慕元直之十一,幼宰之殷勤,有忠於国,则亮可少过矣。” (“参署之设?99lib?立,是为了集思广益、有补于国。倘若为了躲避细微的嫌隙,不愿畅所欲言、深入探讨,无疑会造成重大的损失。提出不同意见,反复商议而找到最恰当的策略,这就好像抛弃破草鞋、收获金镶玉。遗憾的是人心隔阂,只有徐元直坦率真诚、从无忌讳;董幼宰在府里参谋了七年政事,见到有事办得不妥当,便屡屡提出意见与我磋商,使我受益匪浅。要是大家能做到元直的十分之一,能像幼宰那么勤恳、真诚,为国家效忠尽职,则我诸葛亮的过失,亦可以大大减少了。”) “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前参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虽资性鄙暗,不能悉纳,然与此四子终始好合,亦足以明其不疑於直言也。” (“昔日我与崔州平交好,多次从他那听闻我的得失;后来又结交了徐元直,他也每每启发、教诲我;从前与董幼宰共事,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后与胡伟度(济)共事,他也时常谏止我不当的举措。虽然我天性鄙陋,不能全数采纳他人的意见,可我始终与这四个人相处得十分融洽,这也足以证明直言进谏用不着有所顾虑。”) 之前读丞相这两篇《与群下教》,我都没在意:其实是想都没想过字里行间流溢的“求恳”意味,直到赵直这一说,才豁然触及光明后的冷寂,我忽然想到赵直说过的,丞相心里盘旋着……黑压压的乌鸦。多么使人悲伤!肃穆的纯黑,正是丞相之色。一面沉重负担,一面包容万物。一面忍耐,一面给予。 纵然没有资格,亦情不自禁为之落泪。 “整个时代中像诸葛孔明那样聪明的人并非绝无仅有,至少还有曹操可以与他比肩;像他那样谨慎的人却只此一家;如此聪明而又谨慎的人,以前从未出现,以后也未必会有。不管怎么说,他的战战兢兢、小心审慎,他用强力制约着权力所及的社会,又用更强的力制约他本身,他的废寝忘食、同光和尘,他使出浑身解数对外雕塑出一个接近完美的诸葛丞相形象,使人愿意为之生、为之死,对内忍耐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重压与辛酸,不但忍耐,还要保证每一天心的活力与新鲜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复杂局面,他的笑容,笑容后频生的白发……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磊落、稳定、青葱、刚直……这两行诗,真像是为他量身订制。这一切呵……一切努力、辛劳……好在都得到了他盼望的回报。那个摇摇欲坠的汉国,因为有了诸葛亮,竟最终成为天下之人过去、此刻、未来所享受、认同、向往的……理想治世。” 赵直以这么一通长长的喟叹,结束了我们这次交谈。 第七话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乱世红颜的援琴鼓瑟 “快来快来,不然就赶不及了!”赵直毫无征兆出现在我的房里,“闭上眼。”我正诧异怎么会有“赶不及”看的往事,便被赵直一把拉进魇师的世界。睁开眼时才明白,这次我们穿越的不是时间,而是空间。 身处剑阁的钟会正将一通书简封入袋中。 “久闻将军家学渊源,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一旁姜维一脸淡然地说着恭维话。 “惭愧惭愧,家父多年教诲,却被用来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钟会志得意满地谦虚着。 “邓艾养犊小儿,一朝得志,又得将军这般的高门名士为记室,也算是三生有幸。”姜维神色依旧。 “终究没能赶上。”赵直有些遗憾地转向我,“我今天出去闲逛时发现钟会和姜维截了邓艾进呈司马昭的表章,随后钟会模仿邓艾笔迹,加以改写。你知道,钟会之父钟繇是数一数二的书法名家。我想到这该是日后出现在史书中的场面,就赶忙带你来旁观。可惜没有看到他写了什么。” “该看到的已经看到,我们回去说。”我笑笑。 重回斗室,赵直迫不及待问:“什么叫‘该看到的已经看到?’,你明明没有亲见那封书信的内容不是么?” “内容并不重要,我猜不过是用更骄慢的口气复述了一遍原信的内容,试图令当权者对邓艾产生反感与不信任。但刚才的场面倒的确意味深长,它折射了一个时代的政治生活,预示了至少一个人的命运。” 赵直不解:“两个人设计陷害第三个人,这和政治生活有什么关系?” “依你之见,钟会为什么深恨邓艾?”我悠闲问道。 “明摆着嘛,邓艾行险侥幸,迫降后主,夺了钟会大功,如今位在钟会之上,当然会被嫉妒。” 我摇摇头,笑道:“这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的原因是:两个阶层的对立。后汉政治是被外戚、宦官与豪门名士所掌握的政治。前两者没有连续性,能在一代代动荡中缓缓积累名望,财富,人脉等实力的,只有高门大族。袁绍之所以能由一个空头郡守迅速发展为跨有四州的大军阀,就是凭着他‘四世五公’的家族势力。在三分的乱世里,固然有许多出身寒微的才智之士登上舞台、成为主角,可他们退场后,其后人无法与世家大族深厚的潜势力对抗,也就渐渐淡出了时代。你看看魏、吴两国便知道。” 赵直颔首表示同意。 在江东出身寒微的开国功臣里,无论纯以军功起家的将军们,还是像鲁肃、吕蒙那样的文武全才,后人几乎全部销声匿迹。只有顾,陆,朱,张诸多大姓还维持着昔日的荣华。 “我还以为这只是孙权刻薄寡恩的结果。”赵直恍然。 “君主越是刻薄,这个规律便越显着。”我微微冷笑,“孙权刚愎自用,对功臣子弟无情无义、至于其极,却始终不敢处置屡屡忤逆他意旨的张昭,找借口逼死陆逊之后,也不敢进一步铲除陆家,反而让其子陆抗继承父亲的兵众,也都是因为顾虑陆家的潜势力。魏国更是如此。曹丕为取得豪门的支持,采纳了陈群提出的九品中正制,从制度上保证世家大族的权利,如今在魏国掌权的司马氏很明显要走‘汉魏禅让’的老路,因而对世家的依赖更为明显。用手指头都可以猜到,”我多少有些激愤,“未来的司马皇朝,定然是以门阀决定一切!” “好啦、好啦!”赵直半是圆场半是嘲笑道,“决定安心做个史家的你,干嘛要为在新王朝里无用武之力而愤懑?”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发问了,“那么,钟会的敌意,是来自这种身份上的差异喽?” “是。豪门与寒门天生存在对立,姜维方才一直在提醒钟会:高门子弟的他——颖川钟氏自后汉以来就是显赫的大族——正居于邓艾之下。这就成功地唤起并加深了钟会对邓艾的恨意。” “这样……被决定命运的是……?” “当然是邓艾。”我掩不住快意,“这家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邓艾出身微贱,完全靠自身能力走到这一步,他与贵族的关系很恶劣,屡次上言反对他们清谈浮华的习气。魏国需要他用兵的才能,这才一直容忍着,现在么……” “狡兔死,走狗烹?”赵直接口 “不尽如此。邓艾不甘心只当‘走狗’,攻灭汉国后他自以为是、专擅跋扈,甚至出言不逊、干预国策。名门大族能容忍一个国之爪牙的名将邓艾,却绝不允许他进入国家决策层面。事实上,从邓艾承制封拜、上书求权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已经被决定。至于钟会玩的小把戏,只是加快了这个结果的到来。所以我说,信上写了什么并不重要,”我耸耸肩,“至少不像你想像的那么重要。” “这是你身为史家看到的未来?”赵直问。 “是的。”我傲然回答,“我知道,身为魇师,你能预见出繁复而有多种走向与分支的‘未来’,而那是针对个人来说的;有些时候,我们能判断出时代之河必然而唯一的走向,从而推知激流中心的个人命运,这便是史家的答案。不过,奇怪的是,”我沉吟着,“以钟会的才智,自然知道邓艾必定不容于世,他为什么接受姜维‘居心叵测’的建议,这么着急谋害邓艾?难道……”赵直笑吟吟欣赏、等待的目光使我心内突然一动,“他的目标不是邓艾,而是……是——成都!是这样吗?钟会他……心怀异志?” “这个么?我可不能确定。不过,倒是有人做了与你相似的判断。”微微笑着,赵直一张手:一位雍容的老妇人在对一个子侄模样的年轻人说:“钟会狂傲放纵,不能久居人下。这次领兵西征,我担心他会生出不臣之心。” “这是?”我问。 “这小姑娘是辛毗的女儿:辛宪英。” “小姑娘?”我横了他一眼,心下嘀咕,“这妖人究竟多大岁数?” “世间智者所见皆同啊。”赵直继续感慨。 引起我好奇心的是:“你怎么会在意她?”——据我了解,能引起魇师关注的人物都是了不起的英才。 “是因为你注意过的一件事,在子桓被立为太子、抱着辛毗脖子大喊大叫的那时……”赵直把一个柔美、富于主见的女声轻轻送入我耳内:“太子是要承继君主、宗庙、社稷之人,责任何等重大!身为太子,怎能不战战兢兢,既忧且惧。曹丕却喜形于色、得意忘形,这岂能长久?魏国的前途,只怕难以昌盛。” “说这话时,辛宪英才二十七岁。”赵直道,“当时我觉得这小姑娘颇有知人之明,就记住了她。前段时候在洛阳闲逛,忽然想去看看她,便见到方才场景。陈寿,你之前是否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从先秦开始,女性多数只是史书里附庸性的存在,赵直做出这么骄矜的猜测,并不出奇。相比之下,我的回答倒使他吃惊。 “我恰恰因为另一件事情对她有所了解,”我说,“一件更能体现她人格魅力之事。赵直,你知道高平陵之变么?” “我闲着没事时去看过。掌握魏国军政大权的曹爽兄弟协同皇帝出京祭陵、狩猎,隐伏多年的司马懿乘机起事,一举铲除曹爽及其党羽,从此司马一门权倾曹魏。”赵直顿了一顿,“这和辛宪英有关系吗?” “是其中精彩的插曲。”每每轮到我给赵直讲故事时,心里便会涌上强烈的满足感,“司马懿紧闭四门、发动兵变时,留在城里的司马鲁芝约曹爽参军辛敞一起出城告知危难。辛敞一时拿不定主意,去找姐姐宪英商量。辛敞认为天子在外,司马懿在京城发难,可能想要夺取曹氏江山。辛宪英的判断则是司马懿只想诛杀政敌曹爽,并非要对国家不利。辛敞认为姐姐说的在理,又询问此事成败如何,宪英回答:曹爽粗疏大意、必败无疑。这时素来敬服姐姐的辛敞就想拒绝与鲁芝同往,宪英却劝阻他说:素不相识之人遭遇危难,君子还会伸出援手;身为他人部属,更不该违背尽忠职守的大义;当下之事只是两派争权,而不涉及国家存亡,你若不是曹爽亲信,就不用为之殉死,完成职责后,从众行事便行。辛敞听了姐姐的劝告,与鲁芝夺门出城,向曹爽告变,随后也没有做什么‘亲信’范畴内的事。果然,司马懿诛杀曹爽后,不但没有追究辛敞的罪责,反而重用了他。辛敞现在还在做着河内太守的高官,他时时感叹,幸亏与姐姐商量过,才能保身、全义两不误。” “好聪明的女子。”赵直感叹,“知人明世、应时而动,同时善于自保,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我皱皱眉:“其实我很怕别人这么想。” “怎么说?” “我明白你为什么说辛家父女十分相像。”我随手写下一个平庸者的姓名:“袁谭”,“是这个吧?”——当初辛毗在袁谭手下供职,他在为袁谭出使曹操时却乘机叛离故主、投靠曹操。依赵直之见,辛宪应洞见胜败、明哲保身的智慧便是从乃父那里继承的。“我认为,这是似是而非的两件事。表面上看,辛毗父女都不看好原来的主公而选择了敌方。可事实上,辛毗不仅背弃,更是出卖了旧主:他献计为曹操攻灭袁谭!在上个时代,‘弃主’不会遭受道德谴责,尤其新主公比旧主公更高尚的话,这种正确的选择反倒会成为弃主者行事的亮点,比如赵子龙将军背弃公孙瓒、跟随先主。‘卖主’却完全不同。无论原先所侍奉的君主有多昏庸,叛卖之举都不能得到道德上的肯定;无论之后表现得多么忠直刚烈——辛毗在我的书里,就被列入‘直臣’之属,可他毕竟将始终背负这个污点,承受世人怀疑的目光。” “辛宪英的行径与他有什么不同?”赵直好奇道。 “不同之处在于宪英强调了‘报’。古代的烈士豫让曾经侍奉范家和中行家,这两家被智伯所灭,豫让转而侍奉智家;而当智伯为赵襄子所灭时,豫让却誓死为智伯报仇。人们问他为什么前后差别那么大,他回答说:范家和中行家把我当普通人,我就以普通人的态度来报答他们;智伯把我当国士,我就以国士的态度来回报(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人们一贯强调‘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观,却大多忽略了豫让的前半句,那就是:即便主公把国士视为普通人来对待,其人也至少该以普通人的能力来报答,而非耿耿于怀、心存怨怼?” “所以宪英说:尽到职责之后就随大流吗?”赵直笑了,“这还真是‘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的另一个版本呢!” “还不止如此。虽然司马懿最终没有杀辛敞,可这并不等于辛宪英预见到了这一点!事实上,司马得权后,诛除政敌的手段极为残酷,比如何晏,没道理一定要杀他,可他还是难逃一死。夏侯霸是魏国元勋之后,若不是及时逃往汉国,怕也难免遇害。辛敞强行破门而出,从行为上说完全可以归为曹爽一党,之所以能安然无事,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够资格做司马氏的敌人……赵直,辛宪英在事情发生之前便预知其成败,却宁可冒生命危险也要尽职而行,这岂不比单纯的知恩图报高上一层吗?”我随口加了一句,“多少有点‘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意思。” “唔……多少和孔明有些相似?哈哈!你还真是个善于联想的史家。”赵直的话里,含了点善意的揶揄。 我摇头失笑道:“就算是吧。不过,辛宪英更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姐姐’:聂萦。先秦大刺客聂政杀了韩国宰相侠累后,为了不连累家人,自毁面容、自杀身亡。姐姐聂萦听说后推测出是自家弟弟所为,她来到韩国,说出聂政的身份。众人问她为什么不怕因此获罪,聂萦回答:弟弟这么做,正是怕拖累到自己,而自己却不忍心因此使弟弟的美名湮灭。言罢她痛哭而死。这两位姐姐都成就了弟弟的美名,不同的是聂萦的名字终究附在弟弟的名字上,她是‘聂政的姐姐’;而宪英则完全以自身之大智大勇留名世间,辛敞只是‘宪英的弟弟’。” “这不成材的弟弟能把姓名留在父亲身后,姐姐却只能做幕后英雄。”翻检着史书,赵直不无遗憾地说。 “她本就是卓然独立的,不需要把名字附在谁后面。” “可是说起名字,”赵直奇怪地问,“你书里的女子,大多连名字都没有。” “不学无术的家伙!”我嗤之以鼻,“你又知道几个身边女子的名字?” ……半晌后赵直挠挠头:“居然一个都没有。” “明白了吧?”我耸耸肩,“出嫁前,女子之名只有家里人知道;出嫁时,才通过‘六礼’中的‘问名’这一项告诉给夫家;出嫁后,即便要抛头露面,也有对应夫婿身份的新称呼。所以就连诸葛夫人黄氏那么杰出的女子,也没有在世间留下本名。” “总还有个别例外吧?” “呃……”我灵光一闪,想出个自认为比较满意的答复:“留下了名字那是面子,没有留下的是本分。” 喜欢刨根究底的妖人不肯罢休:“怎样的女子才能荣幸地拥有这个面子?” “荣幸?”我语气中带了一丝哀凉,“是不是荣幸我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的,乃是——代价。” 夏侯文宁有个女儿叫“夏侯令女”,嫁给曹爽的堂弟为妻。不久丈夫过世,她又未尝生育,父亲劝她趁年轻改嫁。夏侯令女割断头发、截伤耳朵,宁可自残也坚决不肯。后来曹爽被司马懿算计,满门男子均被屠戮。令女不得已回到娘家,父亲旧事重提、逼她再嫁,她竟然以刀截鼻,血流满面!家人惶惧心酸,劝她说:“人生一世,就像附着在细草上的纤尘,你何苦如此?何况夫家夷灭殆尽,你这是在为谁守节?”令女极为义烈地回答:“我听说:仁人义士不因对方的存亡盛衰而易节变心,曹家兴盛时我不打算改嫁,如今衰亡我却改嫁的话,便显得我是个趋炎附势的禽兽,我怎能这么做?” “真惨烈……”这个故事使赵直动容不已,“女子想要把握命运,竟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一死了之不是更简单、更少痛苦的做法吗?对你们复杂多变的道德观,我始终不甚理解。一般来说,殉死是高尚,降敌是卑劣,没错吧?” “大致如此。” “那为什么为董卓殉死的蔡邕得不到世人的谅解?” “因为董卓并不值得他为之这么做。”我爽利地回答。 “难道吕布是值得高顺以死相随的主君么?为什么高顺为他殉死却能得到世间广泛的赞誉?” 赵直以常人眼光来考虑问题时,他惊人的智力实在令人难以招架。我想了半晌,道:“大概是这样:蔡邕是那时天下第一的大名士,人们期待他对乱世有所交代,他却辜负了沉重的期待、投靠残暴不仁的董卓,只换来苟且存身与个人的荣华。所以,许多人将他看成被处置的董卓党羽而不是殉死之士。高顺虽然只是个单纯的武人,然而他清白正直,竭力想将主君导向正途,反而因此不被吕布信任。在这种境遇下,他仍然遵守最初效忠的誓言,为昏昧的主君出生入死,直至亡故。作为一个军人,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这番话没能刹住赵直的思绪,他紧接着提出一系列更锐利的疑问:“那么,同样离弃了原有的主君,为什么投奔昭烈的赵云广受赞扬,而依附魏武的许攸遭到谴责?倘若说是因为刘备比曹操更值得投靠,那为什么由魏降汉的于禁被讥讽为贪生怕死,自汉降魏的黄权却在两国都受到尊敬?倘若说是因为黄权更正直,那为什么同样正直、自汉降吴后功业越发不凡的潘濬仍然被讽刺?还有,同样是劝主投降,谯……”他硬生生把话收住。 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在意谯先生“卖国求荣”的话题,这一小段难堪的沉默正好给了我思考的时间。 “我不能也不必一一回答你,”我道,“不过,正好有个例子可以集中表现这方面的事。你知道‘断头将军’吧?” “当然。”他笑吟吟一伸手。 一幕短暂的活剧上演了。 数名汉军推推搡搡带上来一名双手反剪身后的将军,几案后威武的胜者居高临下,道:“老匹夫,你今被擒,还不快降?” 将军厉声高骂道:“你等背信弃义、侵夺我主领土。我益州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之辈!” “死到临头,还这么大言不惭!左右,拉他下去砍了!”得胜者须发皆张。 “砍头就砍头,喊什么喊?”将军面不改色,转身大步走向营外。 “这……哎!哎!把他拉回来得了!可恶!这家伙还真是胆气过人。”获胜的武人不由敬佩起这名慷慨有义的手下败将。 ——这是先主收川时,张飞将军俘虏刘璋部下巴郡太守严颜的情状。又一次被推入中军帐后,张飞释放了气节壮烈的严颜,好好款待了他,严颜终于归顺。 “哈,这可是个没有断头的‘断头将军’哩!”赵直一语道明真相。 “生死与节义的关系,在这件事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我向魇师解释,“严颜为刘璋力战被俘,这是尽了臣职;他以生命为代价厉声高骂,以大义相责,更是尽了臣节,到此为止,他为刘璋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张将军决定不杀他后,那已是一段新的人生,严颜的新选择非常英明,先帝确实是比刘璋更值得侍奉的君主,所以严将军的人生无可非议。他虽然没有死节,却足以与那些慷慨殉命的忠臣烈士媲美。” “你是说,夏侯家的女孩子也是这一类吗?”看来,魇师还是对女性的兴趣更大一些。 “不,令女较之更为高尚,因为她更像另一个人。” “谁?” 我没有直接回答,自顾道:“牺牲就死很容易,哦不,应该说是一项很直接、不费脑子的选择。我并非指摘这种选择,只是很多人忽视了一个道理:‘生存’和‘生命’是两个概念。还有很多东西比‘生存’更高贵,比如忠义、比如贞洁,有时为了它们,的确要放弃‘生存’;可还有比贞洁与忠义更高贵的东西,终究必须由‘生命’来载负。我觉得,令女更像……”我给出一个叫赵直瞠目结舌的答案:“关羽将军。” “关将军曾经被曹操俘获,可他没有急于用一死来表现自己对先帝的忠诚,而是在立下了足以抵偿曹操活命之恩的战功后,重新回到先帝身边,留下‘生命’以承载辅佐先帝统一天下的梦想。这种选择比单纯的死亡需要更多勇气、智慧,或者因为世人都隐隐约约意识到这点,他们才把性格上有很多缺点的关将军当做神灵。夏侯令女和关羽将军一样,看清各种事物之轻重,面临难关时,一开始就没有想到死。她没有付出生命而是付出了容貌与健康来表现贞洁,以赢得独身的机会及宝贵的生命以承载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物。” “这么个姑娘家,又没有孩子,辛辛苦苦留下性命想承载什么呢?”赵直的这句问话至少证明了他对“生死的选择”还不是完全麻木不仁。 “各人心中最宝贵的东西都不一样,或许……是爱情吧。”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人生有限,家业、血脉、志望、学识……这种种有形无形之物都能被后人继承,惟独爱情只存在于两人之间,也将随着双方丧亡散入蒿草、消失无踪。令女想活着,或许只不过是为了能思念亡夫,使世上仍留存着这么一份独一无二的……情感而已。” 赵直露出一副“不妨随我去看个究竟”的表情,我当即表态:“我不去,我劝你也不要去。” “为什么?你不打算写写她吗?” “绝对不会写。”我说,“你不觉得,我们谈论的是一件至惨之事么?” “……是的。” “仅仅谈论此事,已经使我相当不安,更别说付诸笔墨、加以讥评了。何况这件事极容易被礼法之士解读为‘节妇’的典范,依我之见,这既不是令女本意,又很可能会限制住更多女子以更丰富的方式去维护她们最珍惜的另一些东西。我为什么要做虚伪的卫道者的帮凶?” “行、行,不去了。”赵直很快妥协,继而叹道,“在真正的英雄时代过去后,这个世界迎来了悲哀的后英雄时代。多数男性只看得到荣华与权势,像狗抢骨头一样争夺名利;爱、智慧、信念、节义……反而只能在女子身上有所彰显。” “不过,世人世人一般并不以这些东西为第一标准去评判女性。”我笑了笑,有点无奈。 “哦?那以……?” “德、容、言、工——所谓的‘四德’。” 赵直失笑:“‘容’这种天生的东西怎么能归结到品德的范畴里?” “‘容’指的不仅仅是天生容貌,还包括气度、妆饰、举止等等可以由后天培养的东西,”我笑着安抚他,“而且‘容’在四德中并不占主要地位。我就知道一个无容有德的女性故事。” 魏国重臣许允的妻子阮氏样貌丑陋,新婚那天许允不肯入洞房,对妻子说:“女性的四德你有几种?”妻子回答:“我只是长得不漂亮,在容饰上有所欠缺,而士人应有的百种良好品质,您又有几种?”许允说:“我都具备了!”阮氏引用孔子的话反驳道:“士人首要的美德是对德行的向往。如今您看重美色胜过才德,怎么能说十全十美?”许允知道妻子不是凡庸之辈。 “真是善辩!”赵直哈哈大笑,“今后所有女性都可以用这来讽喻那些因为好色而把色相上升到女性品德高度的男人。” “后来许允参与反对司马师的政变,获罪病死于流放途中。司马师怕他家属日后报复,就派钟会去探看他家的情况。”我继续着阮氏的故事,“阮氏对她两个儿子说:‘父亲亡故,怀恨、悲哀在所难免,你们若装成不伤心的样子,反而会让人觉得你们心里藏有极深的怨恨。因此,只要表现出适当的悲伤就成。司马师关心的是你们有没有为父报仇的能力,刻意隐藏或表现能力都会引起猜忌。反正你俩才具有限,还是真实地表现自己吧。’两个儿子按照母亲的吩咐应对钟会,果然没有再受牵连。” “真漂亮!”赵直拊掌赞叹,“说到‘有德无容’,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想。”我立即道。 “喂……你没学过读心术吧?难道猜到了我说的‘她’是谁?” “丞相夫人,对不?” 赵直一脸的惊异之色使我飘飘然的。 “你怎么知道?” “就你还能想起谁来。”小小地讽刺了他一下,我说,“我之所以想去见夫人,理由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或者……猥琐。”——我始终认为“偷窥名人私生活”是赵直一大爱好,想必他以为我也是出于这种心态,“注意到没?先前那些女子,都在‘言’上有出色表现,丞相夫人却是位‘失语’的女性。我在收集丞相故事时,也接触到不少有关夫人的传说。一般公认她像乃父黄承彦所说,是个黄头发、黑皮肤的丑女,可另一种说法是她生得国色天香,只为避免世人不必要的关注才对外宣称面貌丑陋,有意寻一个不?99lib?重样貌、注重才学的如意郎君;有人说她心思灵敏、创见过人,在机械方面尤有心得,发明过能自动磨面的木人,丞相受此启发、在夫人的协助下创制了木牛流马;甚至有人说她精通奇门遁甲,呼风唤雨、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简直像个魇师,哈哈!”不等赵直反击,我接着道,“我认为传说多不可信。实际上丞相夫人连名字都不可考。她这么重要的女子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在历史中、在伟大丈夫身后保持着永恒的沉默,所以我才说她是‘失语’之人。想去看看她,不是为了修史,而是……”我还是承认了,“个人好奇。所以你很可以拒绝我这不情之请。” “我为什么要拒绝你?我正想与她喝一杯哩!”赵直咂咂嘴,“她可是唯一一个能与我拼酒之人!” 他打了个响指。 我与他行走在成都南面的小巷:锦柏里。赵直手里凭空多出一瓶酒、几包小点心,他步履轻盈、哼着小曲,心情相当好。这不是通往丞相府的方向,我没有多问。不多久赵直停步在一处小小的门院前,清清嗓子、整整衣襟: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谨慎举动,然后含笑扣门。 “还以为你会直接溜进去。”我咕哝。 “那多不礼貌,毕竟是女性的居所。” 他说话时,门开了。开门者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性,衣着很朴素,全身上下独一件的装饰是发髻上佩带的一枚铜簪。目光才在她面孔上略一逡巡,赵直便用手肘捅捅我,使我连忙识礼地低头。这时已留下第一印象:她谈不上漂亮,却十分……美丽,意思是她绝不是能以单纯的五官征服人、令人惊艳的女子,然而你凝望她时,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便能感到暖洋洋的舒适;开朗、自信、温暖,这个人,必是丞相夫人。 “夫人您好!”赵直举举酒瓶,大声道。 “赵郎好。”夫人微笑着把我们迎入。 这么寻常的招呼方式由他二人做出来,很出我的意料。 “多少年?多少年?”我拽拽赵直的衣袖。 “建兴三年(公元225年)。”这个声音传入我耳时,赵直同时在与夫人交谈:“夫人好像有点失望?以为登门之人是孔明吗?” “他倒真说过要来。然则来的是赵郎,才真叫人喜出望外。”夫人接过酒,打开盖子闻闻:“昆仑觞?这可是孔明怎样也弄不到的上等佳酿。这位是……?”她等待赵直介绍我。 “新买的杂役。”居然笑嘻嘻这么说。 “喂——!你……” “有不便直言的身份?问问姓名可以吗?”夫人毫不以为意。 “我、我姓陈。”我有点紧张。 “陈先生能喝一些吗?”夫人端出一整副酒具:一升的爵、二升的斛、三升的觯,四升的角、五升的散以及一斗的壶,笑道,“昆仑觞有特别奇妙的香气,据说用它浇灌的梧桐,真能引来凤凰。用料是黄河源头的水,一天只能采得七、八斗,放上一夜,水色如绛,那时再行酿制,要费整整百日工夫,才能得到这般好酒。” “您懂得真多。”我惊赞道。 “听上去很像酒鬼的学识吧?”说着她一手执角、一手执散,向赵直晃晃。赵直摇摇手,取去一个红漆的觯,道:“再醉倒在您这里,丞相大人一定饶不了我。” “你难道怕他?” 赵直苦笑:“普天之下,好像只有您一个完全不怕丞相。” “我就把这当成夸赞收受了。”夫人把最小一号的爵递给我,自取了一斛,为我们一一斟满,“厨下已备好菜肴,我去拿来。” 目送她离开,赵直转向我笑道:“如何?” “很意外……可再一想,又觉得丞相夫人正该是这样的。”我说。 “人说夫妻处久了,潜移默化,脾性便会相像,在使大多数人满意这一点上,夫人与孔明很相似。其实她对美酒并无特别嗜好,唔,很抱歉我窥探到这一点,可她明白除她外再没有第二人能陪我这么痛快畅饮,在汉国,私人酿酒此时仍然被禁止,所以她对我很……热情,难得的是——还是完全真诚的热情。有时觉得,在她面前,我是个喜欢也需要被纵容的孩子。”他说到这里时我插口道:“难道你不是向来如此吗?”赵直挠挠头,“是吗?那么你该深觉荣幸,原来我在与你交往时也是完全不设防的哦!”他摆摆手劝止我的讥嘲,“发现了吗?这个女人很……恢弘。” 果然很衬诸葛丞相。我这么想。 赵直扑哧笑了:“为什么不说孔明很衬她呢?”他接过我的思绪。“写史的人,从你的角度看,她的确是默默站在伟大男子身后的女子,这类女子通常被视为牺牲者,这是指:婚姻是一件要被好好维护的麻烦事,当男性缺乏兼顾家事的精力时,女性势必付出更多心血,以保证男性心无旁骛投入宏大的事业;这种心血,在男性享有绝对优势话语权的时代,既被普遍承认,又被普遍忽略。所以史书里除了假惺惺敷衍些后妃之事外,在女性这一块,实在异常贫瘠。你写的也不例外。想想你的蜀汉后宫传吧!比灰尘还轻,比纸还薄!”他的批评我无法反驳,只好装模做样地啜几口酒,“扯远了。再说夫人,为什么你不能越过表像看到本质?去除人为加到生命之上的种种修饰与限制:什么丞相夫人、黄家女儿,去除这一切后,你所见到的夫人……哦,你是不大了解她,可我相信史家就像魇师般直觉准确,你说她是必须依附孔明才能存在的个性吗?倘若失去孔明,她的生命便会失去全部、至少是绝大部分光华吗?” “不,不会。”我应声道,又感到疑惑:为什么她不住在丞相府?这个疑问,我像能把住答案:一个有关平等、宽松、信任、尊重的答案,位于最底层载负这一切的,是男女之间无私、独立的爱。 “不过……赵直,夫人怎么还没来?”我竟思念起她。 “哈哈,玩了个小把戏。方才你我的交谈,是在时间的缝隙里进行的,听说过这句话吗?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反过来说:世上才一日,山中已千年,也同样成立。”见我哑口无言,赵直更得意,“磕头吧、拜师吧,送两串干肉我就收你做徒弟。你从我这可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自大狂。”我哼道,“快!快结束这什么、什么‘缝隙’。我想尝尝夫人做的菜了。” 菜的味道很好。 酒香醇美。 兴味渐浓,赵直与夫人无话不谈。奇妙的是,赵直带来的一瓶子酒,怎样都喝不完,我渐渐相信这妖人真可能醉倒在这。他白皙的面孔上活络着少有的酡红,像孩子般手以舞之、足以蹈之,欢乐时还用他特有的飘渺调子唱了一首歌:“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焉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真好!真好!当再浮一大白!”夫人再一次尽了手中杯,拈起竹筷,击盆应声为歌:“……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我忙着把这些诗抄录在袖子上,相形见绌,我果然是个“俗人”。一面抄,一面想:太有才。这完全是超越性别的才华,把“丞相夫人”一词冠诸她身,委实是一种镣铐。 “笃笃笃……”这时门被礼貌地敲响。 “赵郎算一卦,是谁来了?” “不用算也知道。这个人一来,我就该告辞了。” “你多留一留罢?” “他来了,就不方便这样子喝酒了。” “说的也是。” “所以我走啦!” “送送你?” “别、别……我会‘呼’地一声不见,就像风……‘呼’的一声吹过。”幸亏醉醺醺的赵直还没忘记挽住我胳膊,“把这家伙也……‘呼’地带走!” 耳边响起一声风,回过神来时我发觉着史的小屋里流溢着浓浓的酒气,赵直玉山倾颓地歪在一旁,口角还挂着几滴昆仑觞。我推推他道:“是谁来了?丞相吗?能再给我看看吗?” “偷、偷……窥……癖。”他含含糊糊这么嘲弄我,软绵绵张开手掌。只见便服的丞相提着与赵直带去的同样的点心微笑着走入,注意到凉亭里的酒菜时他会心一笑,问:“赵郎来了?” “所以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夫人笑吟吟的,“再给你做几个菜?” “我帮你吧。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丞相说。 “什么?” “最近可能要去南边。”他谨慎地说。 “南中?”她问。 “唔。”他露出抱歉之色,帮她收拾杯盘狼籍。 “那还说什么‘可能’?”她笑着,手指与他的一碰,他略略把手指一移时,她握住他手道,“既然是你一定要做的事,就去做吧。你已放任南中两年多,是时候去那山险水恶之地。” “明知山险水恶,也不劝阻一二吗?”话是这么说,丞相明显放松了很多,微笑问出这“不满”的话语。 “倘若一有危险我便劝阻于你、倘若你轻易顺从劝阻的话,你还是今时今日之你么?再说,”她回身,手指轻轻搭上他背,“难道诸葛丞相、我的夫君,是连自保也做不到的人?” “当然不是。” 丞相说完这句话,好像做了个动作:我之所以这么叙述,是因为我没看清他做了什么,赵直掌心的烟云徐徐散落、湮灭……他已完全睡熟。 “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建兴三年春,诸葛亮出征南中,秋天时便完全平定了叛乱)我摸黑在《诸葛亮传》里写下这简短的话。 “夫人是很幸福的,一个出色的女子拥有一个出色的夫君,其才情、志趣,既融为一体,又各有千秋。只可惜这种幸福还不够完整。”酒醒后赵直开始了另一方向的思索,“女性的福气,不但在于夫婿,还在于子女,不是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对丞相之子诸葛瞻,我的评价也不高。我道:“你的要求未免太苛刻,父子两代都是世之英杰的情形并不常见。” “至少有这么一位。”赵直笑眯眯变出张麻纸,赫然是魏国的后妃传! 我恍然:“的确有一位!曹操的夫人:卞氏。” 就才德来说,卞氏可以被归为贤妇一类,可她最被人赞叹的,是除去早逝的曹熊外,她养育了三个性情、能力全然不同的儿子:继承了乃父政治才能的帝王曹丕、冲锋陷阵的猛将曹彰、才华盖世的文人曹植。 回应着我的思绪,赵直感慨:“是啊,曹操无法被复制和再现,他的人生充满了太多复杂和全然矛盾的东西。而卞氏简直就像在梳理曹操的灵魂,把过于激烈的感情整理出来:其中豪侠仗义、慷慨勇武的一面——曹操自己描述为‘早年只想为国家效力疆场,在墓碑上留下‘征西将军曹侯’的字样’——留给卫青、霍去病般的曹彰;多愁善感,才华横溢的文人情怀留给诗人曹植;剩下的,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魂魄——在各方面能够继承曹操又不会让世人感到过于突兀的全才帝王曹丕。把这三个人的灵魂合起来,便是他们的父亲。这还真是奇妙。” 我摇头失笑:“瞧你说的,就像是卞氏有意养育了这三个儿子一样。” “倘若是有意为之、又能做得这样成功,则卞氏拨弄造化的才能,远远在我之上。所以,”他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 “呼……这算什么理由?” “是相当缜密的逻辑哩。”赵直大笑,“我相信她完全无意做剥茧抽丝、分门别类、归纳糅合这一类知性的事,尽管她的确是个知性的女子。譬如董卓之乱时有谣言说曹操已死,是她稳定群心、防止众人离散;曹丕被立为太子,她表现得持重端庄,令曹操大赞‘生气时不变脸色,欢喜时言行有度,这最为难得’;曹操送来首饰时她也很恰当地选择中等成色的,既不显得虚伪,又不显得贪婪;不过,”他强调道,“不是知性帮她培育出这样三个儿子。” “那是……?” “你允许我使用凡人的思维与话语吗?” “允许允许、欢迎欢迎。” “很老套,说出来好像挺丢脸,然而确实是我的真实推断,”他卖了一通关子,“是——‘爱’。” “没想到老套到这个程度!”我嘘道。 “真理亘古长新。”赵直酸溜溜道,“陈寿,你应该尝过爱与被爱的滋味吧?这对你及大多数凡人来说,不是多难的遭遇,出生就受到父母的疼爱、兄弟姐妹的关爱,遇上携手白头之人,还能享受绵延一生的情爱;可对魇师而言,这些都是难得的奢侈品。不怕你笑话,百无聊赖之时,我曾像剖析一件锦衣般试图把爱分解成一条条原因、一个个结果,虽然最终失败,过程却使人受益匪浅。” “比如?” “至少我明白爱需要智慧的参与,爱能培植智慧,反过来,智慧也能促进爱。话说,身为曹操正妻,卞氏的出身极其卑微,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卞氏是倡家之女。曹操一向不注重妻室门第,娶大族以外的女子为妻也能很大程度限制后宫干政,避免东汉外戚掌权的局面。后来曹丕、曹睿也都立身世平平之人为皇后。据说曹睿做太子时,纳河内虞氏为妃;他当上皇帝后,却以一介侍女毛氏为后。虞氏心下不平、愤懑终日。那时已是太皇太后的卞氏去劝慰、开导这位孙媳妇,没想到虞氏竟道:“曹家从来都爱册立卑贱之女,不管德行好坏、品性高低!”又说没有善始、就难得善终,曹魏肯定会很快亡国云云。这通话一出,虞氏被贬入冷宫。 “卑微的卞氏是怎么保有夫人之位的?她是很美貌,可曹操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她是生有能干的儿子,可环夫人之子曹冲才最被曹操疼爱与期许,尽管如此,曹操从未打算改立环夫人;为什么这个女人,能真正做到和曹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呗。”我故意丢出这一个字。 赵直没在意我的戏弄,他认真地说:“毫无疑问根基是‘爱’,从根基上生出的枝节是理解、安慰、宽容乃至纵容。我看过你写的《卞后传》,你一再强调她高尚廉正的德操,真够可笑。曹操绝不会因为她是一名贤妇而与之偕老。” “所以要你展示真相给我看!”既然无法否认,我索性厚颜无耻道。 赵直笑叹一声,抬手遮住我的眼,又微微张开五指。透过他指缝,我见到了置身病榻、须发苍苍的魏王。“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春正月。”这一次,赵直率先做好旁白,“曹操亡故前数日。” 丈夫额上还插着几根银针,一旁妻子正小心翼翼为他擦拭汗水。卞氏看来也有五十多岁了,仍保持着优美的脸型与五官,不是柔顺的一类,反而棱角分明,给人以“具有坚强的主见”之感。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曹操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孤若不杀华佗,是否不必承受这样的苦楚?” “华佗恃仗医术高明,想要借此自抬身份,大王就算不杀他,他也不会为您治断病根。您又何必后悔没有把性命交托到这么个人手上?” 卞氏的回答使曹操哑然失笑:“这话听着耳熟。好像是当年孤杀华佗时说过一次的吧?” “是。碰巧妾身就记下了。”卞氏挟了挟覆盖曹操的被角,起身把火盆端近,又加了一些炭。 “你记性一直很好。”曹操用老年人的目光深深望着他多年祸福与共的妻子,反问,“你没有看出孤是在反躬自省吗?” “只是认为您用不到反省。您没有做错,至少不用怀疑自己做错了,是吗?”女性的声音坚定里含着暖暖的温柔。 “那倒是。”曹操嘟哝,“老夫老妻了,说两件孤的确做错的事情来听听?” “没有。”她很快回答。 “哦?”曹操并不相信。 “应该有过,可那些事,妾身早已忘怀。” “听上去很像谎言。”曹操眼里闪过猾谑的笑意,“连我这种走一步看一步、忘性极大的人也能记得好些。比如……宛城。”笑意转为感伤,为一个女人逼反张绣,一战而败,令长子与爱将双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种教训不可谓不惨重,这件事,也实在大错特错。 “妾身不懂、不愿懂、也懂不了军国大事。”卞氏道,“毕竟张绣寡婶也不是多么不愿……倘使只说一夜风流这一层,您谈不上有何大过。否则,”她笑了笑,“以大王之英明,怎能不痛改前非?” ——是指曹操在宛城之战后仍到处拈花惹草吧?我哧哧笑道:“还真是棉里藏针的讽喻!” “史家还真是缺乏趣味、不解风情!”赵直及时表示对我的轻蔑,“你怎么就不能把这视为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的打情骂俏?” “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我不屑地一哼。 卞氏隔着被子慢慢抚摩曹操的胳膊,仿佛想安抚他睡一觉;曹操精神却很好,鉴于他大限将至,我很不厚道地把这视为回光返照。 “这辈子没啥爱好,写写诗、打打仗、养养女人、生生孩子,没做什么事,六十多年就没了……”曹操唏嘘道,“几十年来,孩子也生了几十个吧?” “怀疑您不能认全。”卞氏笑了,“光是养在宫里、有名有分的亲生儿子便有二十五个,至于糊里糊涂遗落在外的,那可算不清了,就像无法算清究竟有多少女人蒙受过大王的恩宠。” 曹操怔了怔,放声大笑:“说这个话题,你没有丝毫不快吗?” “没有。”她摇摇头,“男人喜欢女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雄才大略的男人喜欢琳琅满目的女人,也很常见。您是有资格、有力量掌控天下的男子,更遑论生存在这个天下里的十几、二十个女人。任何女人想要独占您,都是愚昧之见;您看,”她把计时的沙漏移到曹操面前,双手松松捧起一掊沙,“这样松弛,便能捧住;倘若这样,”卞氏把双手紧紧捏成拳,沙砾随之从她指缝溜走,“便一无所获。” 握得太紧,失去得越快。 “这也能想到!”曹操勉力支撑起身体,学卞氏的样把沙砾捧捧握握,笑道,“你可以去做女博士了。” “小小感悟罢了。只因为不想失去。”卞氏的声音低低的,“还能记得大王与妾身的第一次见面,满座贵宾,只有您一人毫无忌惮直视我,一舞罢了,您赐我金杯盛酒,以示对一名倡家女子舞艺的肯定。您不觉得当众欣赏与赞美妾身这样身份低贱之人有何不妥,所以妾身也不觉得追随您一生有何不妥,只要不被大王拒绝,生可相与,死可相从。妾身……已很知足。” “唉。”曹操抬手抚摩着卞氏的面孔,英雄老矣,声音里透着不甘而又无计可施的哀凉,“可惜你要失去孤了,很庆幸的是孤避免了失去你。” 死亡其实与亡者无关,因为悲痛只认准生者负担。 “还有丕儿、彰儿、植儿呢。” “所以你务必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他们,虽说他们仨都老大不小了,可有时只有母亲的训斥才管用。” “明白。”她点点头,把曹操的手指在自己面孔上按了按,很快将之挟入棉被下。…… “怎样?”活剧暂告一个段落,赵直发问。 “很好。她才真是在身后支撑曹操之人吧。看似是女性仰望着男性,实则是女性在承载与包容男性;看似是男性引领着女性,实则是女性在拯救与抚慰男性。或许,卞氏正是这个时代里的完美女性:德、容、言、工俱全,丈夫天下无双,儿子个个出色。最重要的是……”我长出一口气,“难得她这么幸运。” “怎么说?” “另有一位女子,出身名门,同样四德具备,本来也嫁入良家,却一生凄苦,一次次被命运捉弄却从不屈服,在乱世漩涡中不断挣扎,试图掌控自身命运。可能她才是最有资格在史书里留下姓名的女子。” “谁?”赵直也不禁为之动容。 “后汉三国唯一一个姓、名、字皆备的女子:蔡邕之女蔡琰,字昭姬。”(晋朝后为避司马昭讳,改称“昭姬”为“文姬”) “原来你说的是她。”赵直恍然。对三分时代的人来说,蔡琰拥有与诸葛亮,曹操大致相当的知名度。 “你觉得自己真正了解她么?”赵直问。 “喂,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我不禁愤然。 “那你不妨说来给我听听。” 我横了他一眼,虽然觉得此时这家伙有些猥琐,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两个无聊的男人在谈女人那么简单。我慢慢整理思绪:“蔡琰实在是世间少有的传奇人物,有关她的真实事迹与传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她是蔡邕的女儿,自幼受到极良好的教育,因而才华出众。” “这太像‘明师出高徒’的桥段了,是人们夸张其辞吗?”赵直插话。 “应该不是。”我解释道,“因为蔡邕不只这么一个女儿。早年他得罪宦官,避乱在泰山羊家,就把蔡琰的姐姐嫁入羊家,后来生了一对出众的儿女:女儿嫁给司马师,儿子便是现今魏国的大将羊祜。这位姐姐也算是难得的贤德女子,名声却远不及蔡琰,这恐怕不全是遭际而是才能的问题。”我进一步举例道,“就拿音乐来说。有一次蔡邕鼓琴时琴弦断裂了,幼年的蔡琰在隔壁就能听出断的是第二根。蔡邕认为这可能只是偶尔猜中,为试验她又故意弹断第四根,蔡琰再一次猜得分毫不差,这让做父亲的也叹服不已。所谓‘曲有误,周郎顾’,说周瑜精通音乐,在筵席间听出乐曲的差错时,总要回头看一下奏乐者。显然,蔡琰比他还高明。” “啧啧,风流姿态……难怪可以觅得一位金龟婿。” “蔡琰十六岁时嫁给河东卫仲道,虽然是政治婚姻,不过同样出身世家的卫仲道也才华出众,确实是一段好姻缘。可惜天妒良缘,新婚才一年,丈夫便亡故了,蔡邕疼惜女儿,把她接回身边。” “为什么说这是疼惜?” “蔡琰无子守寡,若在夫家,必然寄人篱下、无所依靠。就她的性格和才华来说,跟在父亲身边继续才女的生活肯定比在夫家守节更适意。何况”我补充,“回了娘家就意味着父亲会设法让她再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原来如此,真可惜。”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世事难料,蔡邕对女儿的关爱竟成了她不幸的开始!长安大乱,蔡邕以党附董卓的罪名被王允所杀,而后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攻入长安,纵兵为乱,部下的羌胡兵众掠得了孤苦无依的蔡琰。不久李、郭二人被南匈奴击败,蔡琰又被南匈奴左bbr>.贤王纳为妾侍,度过了十二年的边地生活,为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 “耻辱!奇耻大辱!”我愤愤道,“大汉衰弱一至于斯,连自己最出名的才女都不能保全,害得她陷没在胡人之中,饱受十数年凌辱。” 赵直对此不置可否:“后来又如何?” “后来……后来蔡邕故友曹操平定中原,听说了这件事,就派使者携带重礼去和左贤王交涉,要赎回蔡琰。左贤王见曹操势大,不敢违抗,乖乖把蔡琰送了回来。说来这也是曹操一生中所办不多的大好事吧。” “大好事?”赵直嗤笑,“我怎么听说这是曹操好色的老毛病发作,对这个他年轻时就相识的女子有所图谋呢。” “咳、咳咳!应该不是。曹丕提到过,因为他父亲曹操和蔡邕的交情深厚,纯粹是出于对故人之女的关心才将她赎回。” “哦!当时蔡琰年过三旬,又在边地过了十几年苦日子,从相貌上说,也不符合曹操的要求了吧?” 我怕赵直在这类话题上纠缠不休,连忙继续:“她回来后,曹操做主将她嫁给屯田都尉董祀。不久董祀犯了死罪,蔡琰不得不抛头露面亲自去向曹操求情。当时公卿满堂,看她一个弱女子为夫求情,言辞清辩酸哀,惊叹她的才气之余也极同情她的遭遇,都为她向曹操告饶。向来执法严明的曹操居然也被打动,下令特赦了董祀。”说到这里我长吁口气,“此后蔡琰的一生总算平安适意。曹操惋惜蔡家藏书毁于战火,要蔡琰试着整理一下。这名才女竟然只靠记忆力默出了各种文章四百多篇,秦汉文化传承至今,蔡琰出力不小!才情与遭遇使她得到广泛的尊重,许多当世名士都是她府上常客,大家一起交流学术,音乐,书法……如同丁廙在《蔡伯喈女赋》中描写的那样,众人都‘服女史之语言’。” “丁廙……”赵直想了想,“是夺嫡之争里曹植的死党吧?子桓登基后就把这家伙杀了。咳,不过子桓还曾为《蔡伯喈女赋》写了小序呢!” “没错。足见人们对她的倾慕已然超越了年龄、身份、政治立场这些外在的东西。因为她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文明与美好,其经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文明在乱世中的波折与动荡。只有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才有闲暇去关注、有能力去保护这种美好与文明,或者这才是‘蔡琰归汉’的真正含义。” “相当精到的总结。”赵直赞许道,“不过蔡琰的两个儿子呢?怎么没有交代她和左贤王所生二子的下落?” “不要说这个!”我的声音高亢起来,“国家不幸,非但不能保护杰出的子女,让她流落胡地、受尽磨难,甚至……甚至与禽兽一样的夷狄之人生下孩子!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冷静,冷静!”赵直半是嘲弄半是安抚,“首先我该赞你一句,你能意识到她的遭遇责任在于动乱的国家,身为扞卫、守护国家的男性应该对她怀有负疚感,而没像迂腐的礼法之士一样,责备她为什么不及早自尽,以免受辱于异族。不过,关于她子女的问题,你想过她的感受没有?” “她的感受?”我不禁一楞,我的确没有认真想,以往都是自然而然地以为她也这么认为。 赵直看出我的心思:“以己度人是人类通病,你们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强加于他人。你作为史家时,在有意识地自我监控下,一直能有效避免这个状况,这也是我认同你有良史之才的重要原因;不过作为普通人时,你还是无法完全抑制……”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空口无凭,这个是蔡琰的感受。” “《悲愤诗》?蔡琰写的?”我疑惑道,“我没有看过。” “这很正常,其中表现的一些感情不是很主流,所以流传不广,看到的人中也颇有一些认为这是伪作。”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我咀嚼着其中描写母子分离的段落,半晌才叹道:“语言朴素、诗风直白,平实流畅一如画卷,把满腔悲怆渲写得入木三分……正是后汉至建安的风格。这应该……是真的。” “怎样?多少能了解蔡琰的心情了吧?” 我仍试图辩白:“父母儿女之情是天性,骨肉分离之际任何人都会哀恸。蔡琰最终还是离别了子女,说明她也认为那两个孩子会被视为屈辱的象征,难以得到中原人士的认同;她在儿女和故土中选择了后者,也说明她对后者的文化更有归属感和认同感。” “你说的固然有道理,”赵直哼了一声,“不过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他和胡女生的儿子日后还可以回到汉朝做官,蔡琰与胡人的儿女却被汉人视为屈辱,这和她身为女子还是有一定关系吧。” 注意到我还要砌词解释,赵直挥挥手:“我很一直奇怪,为什么中原人大多不把异族当成同类,而视之为一种介于人类和禽兽之间的生物?这种价值观如此有力,就蔡琰之事来说,它甚至居于母子亲情之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愕然,“边地之人不识王化、不知礼仪,一直都伺机侵犯中原,掠夺杀戮……”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忽然,赵直唱起一首牧歌打断我——当初汉武帝倾全国之力出击匈奴,匈奴残败,失去水草最为肥美的河西走廊,退往燕支山以北,从此一蹶不振,因而作歌哀叹。“在我看来,杀戮、占有、掠夺、残害……这些暴行实在不分胡人、汉人。” “不、不是的!”我抗颜辩解,“战争由蛮夷之人挑起,他们羡慕中原的富庶、安定,发起旨在掠夺的战争,归根结底我们只是在自卫。” “好个自卫!”赵直冷笑,“我所知的可不全是这样。如果我举孙吴对山越的压榨为例,你可能会说那是盗匪之国的行为,不足为据;那后汉呢?后汉对羌人的长期战争不是源于什么消除边患,仅仅是由将帅邀功所引起的。”这是事实,我无法多说一个字,赵直继续道,“再说说掠夺。你也知道游牧民族的生活环境有多恶劣,他们的生存基础也极其脆弱。牲畜的生长完全受水草所限,一场瘟疫甚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就能使牛羊死掉大半。在此情况下,出于生存的需要,掠夺是很自然的选择——注意,不是‘正确’、而是‘自然’。依我之见,他们为生存所做的斗争不但不比你们为争夺权位所做的斗争更低劣,或许还具有更高的正当性。你们为什么绝对否定前者而基本认可——至少是接受——后者?” 我沉默了。 这是我难以招架的问题。 我等待赵直给出答案,偏偏他只是严肃地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只好用放弃般的口吻道:“那么,也许就如同你说的,是因为不把他们……当成同类吧。” 赵直失笑:“哈哈!就像猴子认为在猴群里争夺王位是常事,而对前来掠食的虎狼则不能容忍——是这样吗?” 真是个损透了的比喻,想想却还真有点道理。我摇摇头,没好气道:“好吧,猴子就猴子!我作为‘猴子’里的一员,自然有不可改变的立场,就算理解、也无法认可或接受你‘超凡脱俗’的看法。” “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了。”赵直收敛笑容,“你们为什么认为他们不是同类?据我所知,依照中原官方认可的记载,匈奴是‘夏’的一支,夏王朝覆灭之后,他们逃到北方;羌则出自三苗,这些都可以算是华夏族的分支。维系‘同族心理’的不仅是血缘,更重要的是:共同的心理基础。中原周边‘异族’基本都认同‘汉’为文化宗主,匈奴、氐、羌、越……并不执着于自己的独立性,有机会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融入中华文明——用你们的话说,是‘归化’。拿蔡琰来说,她被匈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从俘虏中挑出来做阏氏,肯定不是因为美色,而是基于对这个女人所代表的先进文明的认可与敬慕。” “哼,这种敬慕的方式也……” “陈寿啊……”赵直仰起头,这使他的视野更辽远,“‘世界’比通常所言的‘天下’大得多,极西和极东都有更开阔的空间,大秦、波斯都有自己的民族、历史、文化、技术、信仰……无论发展程度如何,他们与华夏文明是完全平行的。那些人可不像周边‘异族’,对中华文明有着基于认可的敬畏。有朝一日,这两类根本没有从属关系的文化发生冲突,那才是真正的异族入侵。现在么,还谈不上呢。”很少见到赵直这么认真、长篇大论地说事,定下心来揣摩,不得不佩服其见地,这的确是是生不过百年、行不过万里的普通人很少能触及到的广袤境地。 “人人都知道黄帝吞并了其他两个部族才造就了华夏的雏形,如今人们也把被吞灭的炎帝和蚩尤认可为民族的祖先。加以类比的话,虽然天下三分数十年,可人人相信三分必将一统,无论胜利者为谁,史家都终将认可魏、汉、吴是属于‘中华’的王朝。倘若人们有胸襟、有气魄,再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或许就能认同整个‘中华文明’的历史,正是不同民族、势力在纷争与合作中不断前进的历史。过程里有分化、有倒退,然而最终的主流必然是融合与进步。毕竟,无论汉、匈奴、氐、羌、越、南蛮……我们,”他用上了介入其中的“我们”一词,而非置身事外的“你们”或“人们”,“……服膺于同一面名为‘中华’的旗帜。” “……你可能是正确的。”我用了好一阵子来理解赵直对文明前进之轨迹的俯瞰与推断,“只是我觉得你忽视了一点。” “什么?” “代价。” 融合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说:“站在今日看往事,曾经死斗的黄帝和蚩尤的确都是中华的祖先,战争中的死伤正是民族融合时必须付出的代价;匈奴与汉似乎也正逐渐走上融合之路,若干年后,汉、匈共同的后代或许也会这么看今天战争的受害者。可是……”我一字一顿道,“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有义务成为这种代价。作为个体,保卫生命、家庭、田园,是天经地义之事。绝无道理为了百十年后可能融为一体的民族放弃眼下的一切,要知道,现下,他们是敌人。无论怎么看待‘历史’与‘未来’,在‘现世’,人人皆有立场与相应的责任。为了可能出现的未来而背弃所立足的立场与责任,这是——借口;拿这当借口的人,必然要被唾弃!所以无论多少年,无论国家与民族变成什么样子,守民护土的李广将军这一类人,都是大英雄。” “你直接说在任何一个‘当代’,民族间的仇恨和猜疑都在所难免,融合与前进之路必然血腥就好了。”赵直苦笑。 “……也不一定。也许还有另一条合作之路。”我微微提高调子,“譬如丞相对南中的政策,他深入不毛,多次擒拿反叛的蛮夷首领又多次释放他们。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拥有绝对武力优势的汉国要对不服王化的叛党采取攻心与怀柔之道,那是因为,丞相没有把他们看成是掠夺对象或者需要防范的异类,他想要尽量将其视为自己的子民。只是,这种融合很大程度上是被丞相的个人魅力维持着的,他过世之后,南中又开始了叛乱。归根结底,争斗原因是资源不足与不平衡,这个问题一天得不到解决,民族间的不和睦就会多存在一天。不过……”我不负责任地补充了一句,“这与史家与妖人可没什么关系了。” “智慧、品格、节义、理想,乃至民族、文化、战争……哗!本来只想与你 626f." >扯扯女人的,聊着聊着你这史家竟能掰弄到这么庞大的话题上,太辛苦了吧?还真服了你。”赵直笑嘻嘻道。 我正襟危坐、正色侃侃:“谁说女子与这些无关?后妃以外的女子的确难在体例严格的史书上留下姓名事迹,我也无意更改史书旧例,然则这绝不等于她们应该被历史忽略。尤其在这个宏大壮阔、变数无穷的三分,她们更在自己的空间用独特的智、勇、节、义选择与创造人生。所以在你我的交谈里,我们很默契地避开单纯的容颜:尽管就女性而言,有时仅凭一张美丽的脸孔或一段传为美满的姻缘便能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我们,却连一代国色江之东的桥家姐妹也都只字未提呢!只有用心留意与男性一道承载世界的女性,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才能真正完整、完满。” “为此想再喝一杯吗?哈哈!” “倘若你能搞到比昆仑觞更好的酒,哈哈!” 久违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欢笑,谯吉不待我应门就闯了进来,喘着粗气道:“魏、魏主有诏了!说邓艾居功自傲、跋扈擅权,有谋反之兆,下令拘禁邓艾、审治其罪!监军卫瓘已率亲信入城,四处张贴檄文,钟会大兵将至!” “果然!” “这么快!” 我和赵直同时起身。 第八话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被微笑着录写的死亡 昨日还手握大权、雄心勃勃的邓艾一夜间变成阶下囚。司马氏一纸檄文到处,数万兵将袖手看着主帅就缚。望着远去的囚车,我并不像事前设想的那么快意,反而感觉一阵悲凉:时代——或者说后人眼中的历史,终于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功高盖主—〉鸟尽弓藏。 寒风吹拂起囚车内的几缕白发,我这才发现脱去了冠冕袍服、没有士兵前呼后拥的邓艾真的已经垂垂老矣。 “只听过兔死狐悲,哪有狐死兔悲的道理?”赵直戏谑道。 “没什么。”我自失地一笑,“有点伤感,只因我的预言居然成了现实。” “这难道不好?” “非常无趣,可以被预言的时代决不精彩。” “别着急下结论,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钟会和姜维马上就到成都,司马昭也该有所行动了。干脆我们去看看?” 我与他,又一次做了冷眼旁观者。……一名文官正在劝告司马昭:“钟会麾下士卒是邓艾的五六倍,您既然已下令他收捕邓艾,何必亲自走这一遭?” 司马昭回答:“放心,你不用说反话来提醒我,当日的话我还记得。” “当日他们说什么了?”我问赵直。 “那个男人是司马昭的掾属邵悌。早在司马昭决定派钟会为帅征伐汉国时,他就向司马昭进言:钟会才高志大,家里又没有重要亲属可以做人质,让他独领重兵在外,怕会引发他不臣之心。如今他故意反说其意,旨在点出钟会反意渐萌,还须提防。” “你也有做史家的潜质哩。”我赞道,“这一段故事就交代得很干练嘛!” “是懒得在这种事上耗法力。”赵直自得地一挥手,与我重新坐回小屋,“来吧,自在些谈点史事。你觉得钟会是怎样一个人?” “天下无双的智算之士。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无人可及。”我坦承道。 “我本来还期待个不一样的答案”赵直看上去有些失望。 “‘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也’(只有没长眼睛的人才不知道子都之美),这是天下公认的结论,没必要为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地给出其他答案。” “唔……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赵直在我耳中放入了一个声音:“我自淮南以来,画无遗策,四海所共知也。我欲持此安归乎!”(我自淮南平叛以来,算无遗策,天下皆知。我要凭着这样的才能归服哪儿呢?) “我在意的不是他的智算。”赵直微微一笑,“想想看:司马昭、邵悌、姜维、钟毓(钟会之兄)以及之前我们谈到的辛宪英、许允之妻,甚至还有你,无论与钟会是否熟识,都能将他的心态和行为揣测得八九不离十。一位真正的‘智士’会这么轻易地被众人算计?” “来,好好坐着,我给你解释解释。”我端出了施教者的派头,“‘智士’是个容易误导人的词,被冠以这个头衔的人容易给人以无所不知的印象,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在某些方面比较杰出。世人都将钟会比做汉初三杰里运筹帷幄的张良,我却觉得他更象韩信。” “为什么?” “和韩信一样,钟会擅长军谋战阵,对人心则缺乏必要的了解。这小子出身名门,又有远高于常人的方策谋略,一直以来他都能以这些去得到他需要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对他人心生蔑视,因而他完全漠视他人内心的力量,这也就使他完全没有把握人心的智慧,进而完全没有掩饰自身内心的能力。”我一再使用“完全”一词以表示我对其人的“绝对”判断,“钟会心里至高无上的是赤裸裸的权欲,看到这一点并对他加以预测、利用、引导,并非难事。” “把握人心的智慧?”妖人笑道,“我以为解读人心是魇师专属的领域,只有依靠法力才能做到。” “那不一样。你靠法力解读的只是人心某一瞬的‘想法’,可人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飞扬跳脱,你可以读出他对一件事的一千种想法却无法预知他最终的决定。我们用智慧做的,则是根据其生平行事来推断他终将怎样行动。” “大言不惭!我的解读百发百中,你的预测可以么?”赵直不认输。 “我当然不能。”不容他高兴,我话锋一转,“不过有人能。” “谁?”赵直不服气地问。 “贾诩贾文和。” 赵直登时无言。没错,之前我俩多次谈起贾诩,这是个叫人无法回避的三国人物。在那群星闪耀的时代,很难说谁是第一明君、第一能吏、第一勇者、第一名将,第一说客……贾诩却几乎能被称做“第一谋士”,他一生的谋略,都基于对人心的成功掌握。我没有过多欣赏魇师的挫败感,思绪飘向另一件事。 “赵直你可记得?我说过要尽量把‘曹丕’分散到其他人的传记里去。” “莫非贾文和也是其中之一?”赵直很好奇。 “是的。我想,曹丕在智谋韬略、立身处世方面的老师,其实正是贾诩。在这个人的传记上我很用了些功夫。”我递给他几张纸。 “荀彧荀攸……贾诩?!” 我知道他为什么一脸诧异:早些时候,我谈起贾诩时没有任何好感。“文和乱武——两番话搅乱了两次天下之人”,这便是我最初给他的评价。 第一次,是董卓被杀后,其部将李傕、郭汜等人惶惑不安,想要逃往家乡凉州,偏偏贾诩劝他们说:若是一走了之,负责地方治安的一个亭长就能擒杀你等,不如聚集兵力、再攻长安!事情成功的话,便能掌握国家政权;事情若是失败,再逃亡也来得及。众将于是掉头攻陷了长安。而后凉州兵胡作非为,给天下带来极大的破坏。第二次则是当曹操在曹丕和曹植之间举棋不定、不知该立谁为继承人时,曾问过贾诩的意见,贾诩故意做出走神的样子。曹操恼怒地问:你在想什么?贾诩回答:我在想袁绍、刘表之事。一语点醒梦中人:袁绍、刘表都曾经废长立幼,以至内部纷争、政权覆灭。曹操终于定下决心,以长幼之序册立曹丕为继承人。最终后汉为曹丕取代。 就这么个难以被给出正面道德评价的人,我竟把他归到德业、谋略都为上上之选的荀彧、荀攸叔侄一类,三人合传! “你这转变也太大了吧?”赵直咋舌,“我本以为你会把他和郭嘉、董昭等有谋无德之士放在一起。” “乍看上去的确是,不过详加思索了他的平生行事之后,我倒觉得他不止是‘有谋无德’那么简单。赵直,在这个问题上,我的归类标准很清晰:就是对汉室及其所代表的安定祥和的社会之态度。早在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贾诩就被举为孝廉,在宫中做郎官。党锢祸起,他虽然没有被株连,可看到时局混乱、事不可为,便称疾告退,在家中隐居了近二十年。” “哦?俨然孔明之高卧隆中嘛!” “我可没把他抬高到丞相的位置上。”对我来说那个位置再无第二人能企及,“不过在待时而动这一点上,他们很相似。如果贾诩真是个追逐功名的小人,他就该留在宫里,伺机接触皇帝,这本就是最好的幸进途径。在党锢祸起、大批官员被免职归乡之时,一个士人出身的郎官若肯依附权宦,更能轻易得到晋升。贾诩没bbr>?有那么做,反而‘苟全性命于乱世’。随后朝政每况愈下,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黄巾举事,凉州羌胡也联合暴动。当时凉州有野心的汉族名士无不加入羌胡军,惟有贾诩投奔了前来讨伐的董卓军——不管后事怎样,那时的董卓毕竟是代表中央政权的官军。这个举动也充分表明了贾诩的基本立场。不要小看这个选择,这和一开始就想图谋汉室江山的郭嘉、董昭等人不同,作为曾应汉室征辟的贾诩,对汉室非常忠诚——至少非常眷恋。” “那他还协助李、郭搅乱天下!”赵直道。 “如果李、郭部众真的四散逃亡,关东诸侯会因为董卓被王允所杀而散兵解甲、臣事朝廷么?” “……当然不会。” “没错。倘若羌胡士卒真的散逃而去,无组织的他们势必化为多股流寇,给关中造成更巨大的破坏。既然如此,还不如把它导正为扶助汉室的力量。” “借口!”赵直笑道,“写史的人,你总有本事找出堂皇的借口。” “我为什么要为这么个人找借口?”我认真地说,“不是借口,是理由。你看:李、郭二人是军人,对政治知之甚少,他们把持中央政权后,势必要靠贾诩来打理政务。贾诩或许事先就看到这一点,他在任内,擢拔清正的官员,竭力匡助汉室、维持献帝的地位。而当李、郭开始互相倾轧时,他就暗中召集军中羌胡豪帅,许以官爵财物,让他们各自回凉州,尽可能减小了军阀相攻的规模,百姓也因之少受些痛苦。” “我是不是可以引申一下你的意思?”赵直忽而插口,“就像天下不会因为贾诩不建议凉州兵入长安而更加太平一样,昭烈也不会因为子桓不代汉自立或还政于献帝而束手归附。所以这两件事,其实不能作为谴责子桓或贾诩的缘由。” “是。”我简短而飞快地肯定,心里感谢他说出了我不便说的话,“天下大乱之时,并不一定要执着于旧有名分,蹈行更切实的道路才是更智勇的选择。” “为此不惜背负骂名?没想到竟如此伟大……” “好了好了!”我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话,“不要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也没那么高尚。他们做出的不是一定会遭骂的选择,无论借凉州军阀护持中央,还是代汉建魏,都是有争议、而更入世的选择。” “毕竟都遭受了一定程度的误解。” “确实是。在世人的印象中,曹丕与贾诩都以奸诈无德着称。曹丕即位,以贾诩为三公之首的太尉。世人都说贾诩无三公之德,这仅仅是曹丕为报贾诩建言立嗣的恩情。可是……”我指给他看一处记载,问,“你能展现出这一幕吗?” “小事一桩。” 烟云袅袅映出一个青年公子谦恭的身形。 “啧啧,子桓真是英俊。”赵直一脸得意。 “什么反应!他又不是你的儿!”我哼道。 一名侍女从门外奉茶而入。 曹丕满面焦灼:“事出紧急,务必请贾公出来一见。” “贾公身染沉疴,实在不便见客,还望二公子见谅。” 曹丕不顾侍女的说辞,把茶盏一放就往外走,像是要径直闯入主人卧室。 “二公子、二公子!”侍女追出去。 贾诩被两名仆人扶持着,迎在卧室门前。曹丕见状蹙蹙眉,好像有很隐秘、重要的事,一时不知该怎么当着他人之面开口。 “贾公。”他行了恭敬的一礼。 贾诩道:“有劳公子挂念。公子想问的事,诩已猜知。” “您必有以教我。” “愿您恢扬度量、崇尚德行,躬修寒素士人的学业,日夜孜孜、勤奋好学,不违背做儿子的规矩,这样就够了。”——这便是贾诩的回答:对曹丕“我怎样与曹植争夺嫡位”这一疑问的答复。 “到这就够了。”我指指白纸黑字:“‘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喏。贾诩传授给曹丕、曹丕赖以自固的立身之本,不是权谋,竟是听上去极迂腐的道德。这不能不让人深思。”我感叹道,“所以我把这段话记入《贾诩传》,并把他提到与二荀并列的高度,希望后人能够体味到映射了贾诩人格的曹丕的一个真实侧面。我想,这个侧面,恐怕是你家曹丕本性上一点也不喜欢的东西,可他还是成功地背负了它……” “你是说子桓还算是个合格的为政者?”听出我话里另一层意思的赵直十分欣喜。 “应该算是。或者说他只差一点就可以冠上‘明君’的头衔。” “差了哪一点?” “很多领域他都差一点,比如:九品官人法若由他亲自制定,那就可以了。” “九品官人之法?说到这,我正巧有事要问你。你肯定知道其制定者陈群,是子桓‘四友’之一。可我实在想不出子桓怎么和他交上了朋友。”赵直一脸的迷惘。 “你居然来问我这种事?”我放声大笑,“对曹丕与他那一窝子狐朋狗友的交往,你不是如数家珍吗?” 赵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所以我才感到奇怪。按说他和‘四友’,”他不自觉地“如数家珍”,“司马懿自不必说,曹操几次想杀司马懿,都被曹丕保了下来,可以说是生死之交;朱铄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略,却是曹家的同乡亲信,交契深厚,每每一同携手宴游;吴质更是子桓第一好友,子桓给他的很多书信都可以作为名篇传世……可是陈群,他的个性与子桓可谓南辕北辙。” “个性不同的人也可以成为朋友。”我插话。 “岂止不同,简直水火不容!更重要的是,我没看到他俩有什么真正的私交,说起朋友么……至少子桓与辛毗的关系就比与陈群的要亲近多了。”为证明这一点,赵直随手施展魇术:曹丕称帝后,有意把冀州十万百姓迁去民众稀少的河南,那时正碰上连年蝗灾,民不聊生。朝官们都认为不宜如此。曹丕却一味固执己见。于是辛毗与朝臣同去求见曹丕。 御座之上,猜知臣属来意的皇帝故意摆出天威难测的模样,沉着冷冰冰的一张脸问:“你们有什么事要奏?” 官员们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发一语。 辛毗上前一步问:“听闻陛下想迁徙士家,有这件事吗?” “没错。”曹丕尖锐地反问,“你是说我拿错了主意?” “确实拿错了主意。”辛毗针锋相对。 “我不想与你商量这件事。”曹丕索性耍赖。 “陛下您不认为臣是无能之辈,把臣安置在身边,担任谋议之官,怎能不与臣商议国事?臣所说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出于对国家社稷的担忧,您又怎能对为臣生气发怒?” “可恶……!”好像听到曹丕咬牙切齿地咕哝了一句,他没再正面答复辛毗的话,手一撑,起身便要走入内室。这时辛毗箭步追上,一把拽住曹丕衣裾!曹丕也不命人拿下这胆大包天的臣子,他只是用力挣脱辛毗——就像平民百姓闹别扭时一样,逃也似冲进内殿。 “这对君臣,真……”我啼笑两难地说,“和谐。” 过了很久,曹丕才从内里转出,劈头盖脑就是一句:“佐治(辛毗之字),你干嘛逼我逼得这么紧?” “此时若是强行迁徙百姓,既会失去民心,又没有粮食供应给他们。”辛毗说着一介诤臣该说的话。 “罢了,你我各退一步,迁一半好了。”曹丕做出这个决定。 辛毗不再强辩。 “所以说做诤臣也要有资格。”我叹道,“曹丕可不是从善如流的君王,辛毗之所以敢强项犯上,只是仗着他与皇帝私交深厚,怎么说也是被曹丕搂过脖子的主儿!而陈群与曹丕,应该没有值得一提的交往吧?那就对了。” “对了?” “赵直,你对陈群的总体印象是什么?” “真君子,值得敬重,然则相当无趣。” “很贴切。”我笑道,“一个真正的道学先生,正是你敬而远之的人物。所以你才奇怪曹丕为什么和他交朋友?” “是,不过……记得子桓谈及他和陈群的关系时,引过一句话,什么我有了他,别人就怎么来着?” “‘自吾有回,门人益亲’?” “对对,就是这句,什么意思?” “多谢多谢,这很有用!”我援笔记下,解释道,“这话是孔子说的,意思是:自从我有了颜回这样的弟子,门人对我也越来越亲近。颜回的品德才学足为世之楷模,他亲近孔子,其他人也效仿他这么做。” “果然是这样。”赵直有些失望,“就是说,子桓亲近陈群是为了让其他士人也跟着亲附他,这个‘朋友’交的很勉强、很功利呵。” “看似如此。”我笑道,“不过‘门人益亲’是结果不是目的。就陈群而言,一个能使人视为榜样的士人也不会认可这种功利性的朋友关系。对了,说到这,你了解陈群么?” “不了解。”赵直坦承,“个性相差太远。” “陈群的品格得于家传。‘公惭卿,卿惭长’,”我引用了一句俗谚,“说的就是陈家。陈群的祖父是太丘长陈寔,他一席说教能使准备作案的盗贼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党锢之祸后,陈寔山居讲学,成为一代宗师。他过世时,各地自发赶来参加葬礼者多达三万人,不愧为德冠后汉的人物。陈群的父亲陈纪,官至九卿的大鸿胪,才德也为人钦敬。陈纪许多言行都成为士人的行为典范,就连高傲倜傥、胆志非凡的陈登也说在德行与修身方面,他一向以陈纪为榜样。” “哦,就是说,陈家祖孙三代,官越做越大,品德却一代比一代差点?哈哈!”赵直了悟道。 “陈群多少有点冤枉,他的才德、功业乃至官位都是万中无一,只不过祖父在先,倒显得他是为了官位而变得不肖似的。你知道,官位经常会拖累世人对其拥有者的道德评价。陈群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使他受过一些嘲讽。名士祢衡来许都时,别人建议他和陈群交游,他却说:我怎么能和那种杀猪卖酒的家伙交往?——讽刺陈群热心政务,活像只盯着利益的市井小人。事实上,”我为之正名道,“陈群确实是一位有德之士,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光明正大,他真正能够按照孟子所说,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次序来考虑问题。更可贵的是,他懂得变通。每当朝廷有所失政时,他并不像辛毗般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而是私下上书、反复讨论,这就让君主更乐于接受意见。” “有点圆滑,这正是他德行不及父祖的地方吧。” “最终得益的乃是百姓!”我横了他一眼。 “好好好,你说得对。”赵直不打算争辩,“那‘朋友’的事情呢?” “耐心点,越复杂的故事才越有味道嘛!”魇师的焦急面目很值得欣赏,我偏生把话题轻飘飘扯远了些,“你怎么看九品官人之法?” 赵直的优点之一是他对人间万事万物都保有新鲜的兴趣,即便缺乏兴趣,也乐于从他信任的人——兴许我正是他信任的人之一——那里通过聆听、讨论得到收获,所以他从不说曹丕那么没品的话:“我不想与你商量这件事。” “这个么,九品官人法真是典型‘陈群型制度’,充满……保守的理想主义。”赵直蹙眉,“我觉得它还不如汉代的察举制。” “怎么讲?” “汉朝察举制的基础是乡里对人的评价,九品官人法的基础也是议论,后者的评议权更多掌握在了中正官手中。很简单的道理,来自官方的评价总不及民间的广泛、全面、公正。” “非常正确,”我说,“但是道理归道理,可行归可行,中正评议比乡党评议的可行性要高一些。第一,乡议或许可以较为公正地评议德行,可一个人的才能高下却很难由它评定。往往被查举的‘孝廉’不一定有政务方面的才干,而由有政务经验和阅历见识的中正官来评议,不仅可以看出这个人有否才能,还可以更细致地给出他才能大小、适合什么职务的评价,这就提高了官员的任用效率。其次,原先对人才的基本评价来自民意,而‘民意’其实没有任何直接的强制力,在政治不清明的时代极易被无视和践踏,人才的选拔因此毫无制约,就会像后汉乡谚所说: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被推举的”秀才“根本不读书,被推举的”孝廉“不供养父亲,被推举的清白士人其实像泥一样污浊,被推举的高门良将像鸡一样胆怯。)” 赵直恍然:“你是说,让官方主持评议的话,评议和任用相互制衡,至少能避免政出一门的现象?不过这要求中正官都像他陈群一样德能兼备、有识人之明哩!所以我说他理想化。再说他强调人才的门第出身也是重要的评判标准,这不是保守是什么?” “这个……没办法。”我苦笑,“这由他的出身和性格所决定,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相对寒门,高门子弟的确会受到更良好的教育,拥有更优秀的才能和更明晰的自律观念。你看,即便在首重才能的乱世,那些脱颖而出的人才也多是士家子弟。荀氏叔侄、郭嘉、司马懿、钟繇、庞统、法正……以至诸葛丞相和陆逊,都可以算是出身名门。” “有朝一日名门在这种特权的宠纵下完全烂掉了,这个制度也就没什么积极意义了吧。”赵直没好气地说。 我凝视着他,一时分不出这是随口的气话还是认真的预言。赵直说中了九品官人法的重大隐忧。 “唔……整个阶层烂掉么,总需要几代人的时间,至少比一个人烂掉要好。” “你似乎别有所指?”赵直的感觉很敏锐。 我不答反问:“丞相把后汉衰败的原因归为什么?” “‘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赵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家伙再怎么不学无术,《出师表》倒是背得烂熟。 “对,后汉光武帝开国后,削减三公的职权,绝大多数权力:包括人事权,集中到皇帝及其直属机构和人员手中。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昏君信用一个佞臣就会造成很大的权力滥用。古来奸佞小人必然串联结党,于是为祸越来越烈。就像丞相所指出的,桓、灵两朝渐渐形成了‘五侯’和‘十常侍’这两个把持朝政、祸国殃民的宦官集团。” “对,后主宠信黄皓,黄皓拉拢陈祗、阎宇……” 我瞪了不失时机的赵直一眼,继续道:“皇权无限,一个昏君便能极大破坏国家,而任何人又都不能保证不出现昏君。拜你所赐,最近我也意识到,根本的解决办法是釜底抽薪,限制君主的权力。九品官人法一方面看,的确是为了确保世家的利益,另一方面讲,更是对最高权力的分享与制约。由一群人掌握权力,比一个人掌握权力出乱子的可能性毕竟小些。” “陈群也是这么考虑的?” “应该是的。”我微笑,“陈群与其父亲、祖父不同。他一生为官,从未着述讲学,世间却公认他‘以天下声教为己任’。大概因为他致力的,不是维系某个王朝的存续,而是建立一种以良好道德和公正舆论为基础的制度,依靠这种制度来确保行政的高效与平稳,进而保证天下安宁,为此——绝不盲从于皇权。他和代表着最高权力的曹丕在精神上是完全平等的,所以即便是曹丕,也只能视之为朋友而非臣子。我想这才是曹丕一直把他当做‘朋友’看待的真意。” “就是说,如果子桓不认可这种精神,陈群也不会认他这个朋友?”赵直快乐地说。 “随你怎么想。”我咕噜一声,“不过好奇怪,自古以来,有为的英主都会想方设法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曹丕却恰恰相反。他很痛快地接受了分散帝王权力的九品官人法,如果一味说是作为世家大族支持他称帝的交换条件,似乎也不很妥当。简直就像……就像你说的他真认为自己活不长似的。” “原来在纯粹治政的范畴里也能看到这一点?”赵直不禁唏嘘。 我点点头:“在短短七年的执政生涯中,他一直对制度很感兴趣。政治上是九品官人法,经济上他试图恢复五铢钱,军事上他沿袭前代经验正式创立都督制。即便在文学上,他一面任情自在、不拘一格地写作,另一方面又在文学评论与理论上花了极大力气。就像……就像是急着给后人留下一些能不依赖个人之力而自力运转的东西一样。” “这些如今都运作得如何?”赵直迫切地问 “哈,这么在意他的身后声名么?文学我不懂,这和他皇帝做的好坏关系也不大;都督制度算是运转得相当不错;九品官人法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已露暮气,恢复五铢钱的尝试则很失败,他毕竟没有先主与丞相那么良好的政治信誉。” “是没来得及有!”赵直抗辩。 “切……”我嗤道,“说老实话,从政治家的角度说,他的修短故天其实是成全了他,使他没来得及做更多荒唐事,换言之:留下恶名的坏事。你看看孙权就知道。”——老年孙权日益荒悖,把国政整治得一塌糊涂。 “喂,怎能把子桓与‘可以被无视’的孙权相提并论?”赵直还记得我从前的评价,不满道。 “本性上多少有点像,否则曹丕也不会赞同孙权‘妩媚’之说。哈哈!”我道,“制度在留诸后世之余,也能对他本人有点约束。要承认,在把理性从泛滥的感性里抽拔出来、反躬自省这一点上,曹丕毕竟胜过孙权。” “就是嘛……”魇师说出很可笑的话,“看在他英年早逝的份上,究其一生,功也远远大于过吧?怎么就当不得明君之称?” “‘明君’哪有那么好当?首先曹丕没有出色的军功,虽然屡屡兴兵征吴,根本就是乘兴而去、兴尽而返的轻率举止,徒留笑柄罢了;其次,他内行不修,无论怎样这是一个污点。身为帝王,不懂自我控制时,便会因个人情绪影响国事,而这差不多就可以归入昏君一类。譬如只因叔叔曹洪以前不肯借钱给他使,当上皇帝之便找借口要杀曹洪,生母卞氏为之求情亦不肯宽宥,害得卞氏转而走枕边路线,去恐吓皇后郭女王:‘曹洪今日死,我明日就让陛下废了你。’郭女王涕泪涟涟,哀告不已,曹丕这才饶了叔叔一命……更别说纯因个人好恶,逼死张绣与于禁。张绣倒也罢了,于禁怎么说也是为曹氏出生入死多年的良将,只因降过关羽,便被曹丕打心眼里讨厌。要逼人,明着逼也罢了;偏偏来阴的。明里对侥幸归来的于禁好言宽慰;暗里却在曹操陵墓壁上画上庞德英勇捐躯、于禁屈膝变节的图画,再叫于禁前往观瞻……这样的刻毒心性,真是天生奇才!还有个着名的诤臣鲍勋,只因曹丕在东宫时,与之脾性不投,郭夫人的弟弟犯法后,鲍勋不给面子,依律处置了他,曹丕便记恨上鲍勋,必欲除之而后快。鲍勋犯了小过失,做皇帝的就大笔一挥将他判处死刑,有司对这一判决提出异议时,曹丕甚至威吓道:再敢多嘴便把你们与鲍勋一块儿埋了……” “够了……够了!越说越来劲。”赵直苦笑着制止我,“是我错了。你没有把他贬为昏君已经很好,我不该得寸进尺。幸亏有这些国之柱石在帮他,否则,以子桓的性格,这个皇帝还真不好做。”他意犹未尽地感叹,“不过毕竟有其君才能有其臣,看看现在的司马昭,和他一起支撑国家的要么是钟会这样的爪牙,要么是贾充这样的走狗……” “你说什么?”我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 “我说贾充是走狗,怎么,有问题?” 这当然没问题。魏帝曹髦纠集宫中侍卫讨伐专权的司马昭,竟被率领禁卫军的贾充当场弑杀!为了自家饲主,能自作主张下令杀死皇帝的忠犬,后汉三国只此一条。 “不是这个,是之前。” “之前我说支撑国家的是……” “对,就是这个!赵直,你没发现吗?我们在对魏国的民政认识上存在一定偏差。因为你我都习惯了一种‘汉国’模式:小国寡民,为统一天下,万众一心地团结奋斗,以高层、甚至是某一个灵魂为指引和依靠来经营整个国家。然而,事实上十分天下已有七八的魏国压根没必要这么做。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治平而非理乱,不必过于依赖中央,只须切实治理好一城一郡就够了。所以其为政的关键,不在庙堂京官,在于地方牧守。” 说着我取过纸张,折叠数次后,滴上一滴浓墨,展示给赵直看:“这滴墨就好比权力,在由高到低的渗透过程中逐渐分散,中间层越多,分散就越多,皇权政令对底层的影响就越小。魏这样的大国,上下距离遥远,对民政发挥直接影响的,乃是直接亲民的牧守。” “比如呢?” “刚才你提到了贾充,可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赵直尴尬地摇摇头。 “你啊……对风驰电掣的骐骥如此关爱,甚而爱屋及乌地关注附着于他们尾上的青蝇——诸如丁仪之流,却忽视了曳犁耕田、负重致远的黄牛。”我笑着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好吧,让我来向你介绍其中之一。” 这个名字是:贾逵。 河东人贾逵,字梁道。少年时就喜欢玩排兵布阵、指挥军队的游戏,他祖父见状大惊,说:“这孩子长大一定能做大将。”便口授他数万字的兵法。不过,在向赵直介绍这个人时,我没有像写史般从小时小事数点起,而是选择了一个他感兴趣的切入点。我道:“这个人,曾多少帮过曹丕的忙。” “哦?”他果然来了精神。 “可以的话,我们去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新亡后的洛阳看看?费不了多少时间,有几个很简短的片段。” 对赵直来说这再容易不过。 曹操亡故之时,曹丕身处邺城。百官一面紧急传信,一面议论纷纷,都主张秘不发丧,静待太子到来。这时一名身材高大、国字脸的男子挺身而出,反对道:“魏王薨殁,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强行隐瞒,不但瞒不住,反而会引致更多荒诞危险的猜测,使百姓、军士心中不安。应该向世人公布这个消息,同时告知远近,将护送灵柩回归故里。这样才能显示出朝廷之处变不惊,也断了心怀叵测之人的妄念。” “怎么样?”目睹众人接受了男子的建议,我问赵直。 “不错不错。” “还有更出色的表现哩!越骑将军曹彰率军赶到洛阳门外奔丧时,人人认为曹彰有夺嫡之心;那时曹丕不在左近,洛阳可调动的军卒远远不及曹彰带来的多,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的?” “喂!别光听我说,身为天下第一魇师,难道不能亲历一次?”我笑道。 “好,我去亲历!偏不带你!”赵直显出他孩气十足的一面,转瞬已是不见。我悠哉游哉地煮起了一壶茶,平心而论,我倒乐得不与他去。在时空里穿来梭去对他来说也许是家常便饭,可我毕竟是个普通人:一方面,身临其境之后,我身体上总会产生轻微的不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随着与他交往的增多,我越发爱惜我普普通通的智能与身份,分享他那么强大的法力时,确实会使人感到……不实在与空洞:空洞、缺乏存在感。 赵直很快回来了,身躯还未完全恢复“实体”,他已经嚷嚷开:“真是很有用的家伙啊!”把我斟好的茶一饮而尽,“这就暖和多了。洛阳城外冷得要命!陈寿你知道吧?贾逵单人独骑迎上数万军队。在勇猛的曹彰面前,这家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胆子大得很。” “他坚信蹈行的是正道,当然胆大。” “曹彰开口就问:‘先父的玺印在哪里?’你猜贾逵怎么回答?”我知道这个答案非得由辛辛苦苦跑了一躺的赵直来揭露才行,于是配合地只做不知。赵直模仿贾逵干巴巴的声音道:“‘太子身在邺都,国家早已定下继承王位之人。先王的印章、绶带,不是君侯您应该过问的。’……就这样,一场风波化为无形。” 有用……赵直这个评价再正确不过。贾逵相当务实:军略出众、执法严明、刚直重义、深得民心。曹操曾道:“若天下二千石的官吏(郡守一级)都像贾逵这样,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后来他积功升至刺史,在任期间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治绩出众,曹丕也盛赞他:“贾逵才是真正的刺史。”他做到了一个“能吏”所能做的每件事。 “又想到一个恰当的、可以用来评述贾逵的词:可靠。”赵直端出月旦评的派头,“要是当初孔明身边多几个这样的人……” “丞相的确非常看重这一类人才,记得他在隆中时对几位好友的评价么?‘你们可以做到刺史和太守。’这其实包含很高的期许,期望他们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同时,他评价得也很精到。其中的孟建孟公威,就做到了凉州刺史,治绩完全可与贾逵媲美。” “可惜也是在魏国。”赵直的情绪有些低落。 “的确,魏国人才很多,优秀的牧守比比皆是。扬州刺史刘馥,受任于丧乱之余,一人一骑驰入合肥,安聚百姓、招抚流民、怀柔草寇,数年之间竟然从无到有,白手打造了一个强盛的扬州;梁习治理并州二十年,不靠中央的任何援助,连续击退乌丸、鲜卑的进犯,收拢、招诱败散的异族士兵,不仅消弭边患,还增强了国家军力;其余张既、温恢、田豫、苏则、郭淮、仓慈等数十人,无不是典型的‘良二千石’——镇守一方之良才,他们与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处处城池州郡,正是支撑魏国的一根根梁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的作用不比曹丕、陈群、贾诩等谋谟于庙堂之高的大人物小。对,正是如此——正是!赵直,快!研墨!”我兴奋地驱使着魇师,“我要继续工作了!” 这便是《三国志·魏书·刘司马梁张温贾传》。卷末评道:“自汉季以来,刺史总统诸郡,赋政于外,非若曩时司察之而已。太祖创基,迄终魏业,此皆其流称誉有名实者也。咸精达事机,威恩兼着,故能肃齐万里,见述于后也。”(自汉末以来,刺史总领诸郡,督掌民政军事种种大权,不再像原来那样仅仅是督察的官职。从曹操创业开始,在整整一部魏国史里,以上六人都是刺史中广受赞誉、名副其实之人。他们为人精干,处置事务时都善于抓住其关键,恩威并施,所以才能治理一方,为后世所称述。) 废寝忘食的工作使我少有闲暇,对此时的我来说这是莫大的幸运,因为每当闲暇时我便会惊诧与痛恨于自己对时局的冷漠。作为一个汉国人、一个深爱着这个国家的汉国人,我竟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它燃尽仅存的一点火种,为它书写死亡的歌谣。 几天前赵直就劝我尽量少出门,他指着一屋子书稿道:“你出门的话,我无法兼顾两头。” “外面发生的事也可能是我将要写入书里的历史,到时候你会告诉我我该知道的吧?”我尽可能平静地问。 “应该会。”这是他的回答。 我发了狂一样地埋首于工作,藉此逃避外在的一切与时时嘶咬内心的痛楚。进度出奇的快,我内心也渐渐平静。然而随着一段段人生在笔下定格,我一次次面临新的痛苦。每写完一个人物的一生时,心内都充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哀伤。既像是又送走了一个朋友,又不仅仅如此。我向赵直道:“感谢你的指引,让我能够真正怀着‘同情’的意识去体味那些壮丽的人生,写作时我不再是个冷漠的旁观者或者单纯的记录者,而是真的化身为那些人,在撰写自己的理想与志望、奋斗与追求。因而,每当我书写的人物死亡时,就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被从身体里永久地抽离了……每当这些雄健开阔的人格从我身体中被抽走,我就会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个无用的陈寿。无数绚烂的颜色逐一地从我生命中流去,最后剩下的,怕只是一个黯淡无光、灰败衰朽的躯壳。难道这就是写史之人必须背负的宿命?我到底算什么?怎么能活得这么长久?” 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悲哀在倾诉中爆发,我毫不掩饰地痛哭出来。魇师能够看透人心,却无法有效地安抚它。赵直聪明地选择了沉默。直到我抹抹脸向他展颜一笑:“……抱歉。让你看到难堪的样子。” “能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深感荣幸。”他文质彬彬道。 “少来了!忒虚伪。方才是否在暗暗发笑?” “那倒没有。”见我恢复正常,赵直舒一口气,他委实不擅应对这种场面,“陈寿,你方才最后两句话,很像子桓的口吻。” “‘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我感叹,“是啊,总有那么一些话,能最凝练地表达一些人共有的感慨。” “既然谈到了死亡与寿命,我不妨带你去看一出与众不同的‘死亡’,或者它更像一出玄谈。” “谁的?” “子桓。” “喔……”有点意外,他竟能以如此冲淡的口吻叙述这件事。 我和赵直又来到了嘉福殿。值得讽刺的是,作为一个汉国人,相对于成都的皇宫我更熟悉这里。 高大繁华的穹顶之下,两个人散漫无节地坐着,都是我记忆中的熟人。一个自然是曹丕,另一个也被赵直带领着见过几面——正始玄学的创始人何晏。虽然其人浮华不实,到底还是一代学术大师。 “真奇怪……”我自语。 “怎么?”赵直好奇地问。 “我记得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好。”我解释道,“何晏是汉末杀猪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何进死后家道败落,何晏年幼丧父,不久,年轻守寡的母亲被初掌大权的曹操纳为妾侍,颇见宠爱。”我讽刺地补了句,“曹操这个人,也许对寡妇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爱好。加上他伦理道德观念甚为淡漠,侍妾里有不少都带了前夫的子女。曹操不在乎这一点,把他们全当成儿子来看待。有些人最后还颇为显贵,比如做到骁骑将军的秦朗。不过这种事嘛,他亲生的儿子难免见了不痛快,尤其何晏……” 殿中曹丕笑了:“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假小子,这时候才想到来看我?”在亲友面前,曹丕从不用‘朕‘这个自称。 我笑着对赵直继续说:“何晏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他天资聪明、长相俊秀,曹操很喜欢他,甚至想让他改姓曹,真正加入自己的家族。可当时才七岁的何晏竟然在地上画了个方块,入坐其中,说这是‘何家的房子’,也就是说他自己是‘何家’的家主。曹操只得打消让他改姓的念头,却也为此更喜欢何晏。据说,曹丕因而很不高兴,人前人后称何晏是‘假小子’,即没有血亲关系的螟蛉之子。随着他们逐渐年长,这个称呼不仅用来指何晏是假儿子,也被赋予另一层含义,毕竟……”我扑哧笑道,“整日搔首敷粉、面白如玉的何晏看上去真的很娘娘腔。曹丕当政时,何晏一直没有任职。世间传言他俩关系很差,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只是照你所说,这是曹丕临终场景的话,这时候两人独处,又有点……” 赵直反问:“何晏做官后如何?” “他缺乏必要的政治智慧,站在无能的曹爽一边和司马懿父子作对;平时又不会做人,和司马师私人关系很差,事败后被司马家诛杀。” “那你觉得他是做官好呢,还是像之前那样,做个第一流的名士学者、纨绔子弟好?” “他若一直过着不涉政事的生活,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既如此,你说一直不用他的子桓是为他好呢还是不为他好?” 这家伙也能这样“世俗”而犀利地看问题,这让我有了小小的败北感。赵直继续道:“其实他们两个,应该算是一对智慧和思想上的好敌手。就如……哎,陈寿,你说咱俩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一点也不好”我故意板着脸说。 这时何晏开口回答曹丕的话:“子桓你既然还没死,我也就没来晚。” 听了这极为无理不恭的回答,曹丕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非常高兴:“你终于肯叫我的字了。很久以前家父和我就把你当做子弟来看,你却拒人千里。” “哼,我可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你那过于伟大的父亲的阴影下,象你一样。” “那父亲过世之后,你怎么还一直避免和我交往?” “你这人名声够坏了,与你走太近会受连累。何况你身边都是陈群、司马朗那样杀猪卖酒般的言利小人,我才懒得正眼看他们。” “杀猪卖酒?这是在说你的祖父何进大将军么?哈哈!” 亲切温和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曹丕发问:“你今天为什么而来?不是专程前来欣赏我死前的窘态吧?” “不是‘专程’,只是‘顺便’。平时你没时间我没心情,难得有这样的好时候,我来找你……”传说中的当世第一美男子开颜一笑,“聊聊。” “聊聊”,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生活的时代,“玄谈”已经成为名士日常生活最主要的内容。饱学之士聚坐一处,高谈对世道人生的体悟,肆意挥洒着清新与自然,不畏权贵而又针砭时弊,超然世情而又深情款款。虽然迫于司马氏日益酷烈的政治压力,清谈逐渐刨去讥时论世的实质内容,成为一种避世方式,可其中体现的智慧与学问都不曾稍减,论者和听者往往都有所开悟。能亲耳听到玄谈的创始人与古今第一位名士皇帝的讲论,真是不虚此行。 “聊聊?那趁我疲敝你是准备以偏师而来呢还是准备起倾国之兵?” “上国偏师,即可当下国全军,子桓你就准备济河焚舟吧!” 赵直拉拉我衣襟:“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急切地问。 我哼了一声。玄谈是对智慧、学识、口才、急智乃至风仪的综合考验,反复辩难的对话中包含大量典故经义,学问稍差点的都反应不过来。赵直这个妖人想要听懂,实在难过摘星揽月。我敢肯定,这家伙带我来这里,一多半原因是为他自己。 “刚才的两句话里有两个近代典故、一个古时典故。其中之一你应该知道,就是《出师表》里的‘天下三分,益州疲敝’,另一个是昭烈皇帝破格提拔魏延为汉中都督时,魏延放豪言说他能灭了曹操的十万偏师、挡住曹操亲率的倾国之兵。曹丕的意思是倘若何晏欺自己病体沉重、而不认真讲论,就会被轻易击败,还是全力以赴的好。至于何晏所说的‘济河焚舟’,是指秦末巨鹿之战时,项羽面对对岸强大的秦军,渡河列阵后将船只全部焚毁,以必死之心激励部下。何晏之意是:他本就远远强过曹丕,不管自己认不认真,曹丕若不拼尽全力,就一点胜利的机会也没有。” “原来如此……”赵直啮指道。 曹丕与何晏机锋频现。 “子桓,果然千古艰难唯一死,死生自古困英雄。” “怎么?你要鼓盆而歌么?” “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董贤!” 要解释这种对答还真复杂。我耐着性子说:“鼓盆而歌之事你该知道。传说庄子妻子亡故时,他非但不悲伤,反而敲着盆歌唱。何晏在学术思想上比较倾向庄子,他话中之意是曹丕身为帝王,终究为死生所困,不及庄子豁达。曹丕的话说明他了解何晏在生死问题上的基本立场,以及他本人对这一立场的不认同;另一方面,何晏生活作风很不检点,有人说他有性别倒错的倾向。曹丕引述庄子对亡妻的态度,也是顺便开他玩笑。不过,”我耸耸肩,“这玩笑把曹丕也带进去了,所以才有何晏拿‘董贤’说事。董贤是汉哀帝最喜欢的宠臣,二十出头就做到了大司马的高位,汉哀帝甚至有意把皇位传给他。何晏顺着曹丕的话头嘲讽他一直是个好色无道的昏君,同时为自己正名,及时与曹丕撇清关系。”释讲时我心内翻起波澜:之前从未想过有将死之人能如此坦然潇洒地谈论死亡。 赵直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情,只道:“这些人说话真麻烦。” “求之不得!你不愿听的话我就不多费口舌了。” 魇师连忙赔笑:“不,我是说,之后的正式内容我反而能听懂不少。”的确,此时之清谈尚未发展到日后玄远而言不及义的程度。 何晏递给曹丕一张纸:“这是我新写的诗。” 我凑上去看:“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这显然是仿照《庄子·逍遥游》所做。《逍遥游》开头说北海有鱼名为“鲲”,可以化为传说里的巨鸟“鹏”。从北海迁徙到南海,它拍击水面,激起三千里高的大浪,而后乘御狂风,直上九万里高空。渺小的蝉雀只能在低矮的树丛间飞翔。大鹏从九万里高空俯视地面,能透过虚假看穿各种真相。 何晏诗中的鸿鹄,便是庄子文中大鹏的意象。他认为大鹏之自由仅仅是相对蝉雀而言。大鹏在自身的生活环境中,也会经常遭到网罗之类不测的危险,也有属于自己的忧患。在茫不可测的天意与生死面前,宏大与微小、崇高与卑微,其实没有差别。 “这算是比庄子高出了一层?”赵直又在偷窥我的思想,在现在的情况下,这种方式很有效,因此我默许了他的无礼。 “何晏的意思是:无论鹏程万里的曹丕还是游嬉树丛的何晏,只是境遇不同,在天意大道看来,两人都在为生活挣扎,境界上完全平等。翻云覆雨的功业不足称道,能够想开一点、‘逍遥放志’一些,才是真正的赢家。” 曹丕也随口用诗来回答他:“神龟虽寿,尤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操这首诗传唱已过一甲子,何晏听罢只冷然一笑:“便是曹孟德诗中,也不得不承认,烈士骐骥,终究为死生局限,功名无尽而其生有涯……” 曹丕打断了他:“平叔,你未能真正了解先父此诗。被生、老、病、死所困的只是烈士骐骥的事业与程途,并非烈士骐骥本身。” “纵使不为生死所困,也受到事业程途的奴役,自以为建功立业,远胜庸人驽马,穷途末路、死之将至之时,却发生一生汲汲追求的,不过一场虚幻。真是可怜、可笑。”何晏的说辞颇为有力。有时我也隐约想到这些,却不曾如此清晰明白。 曹丕微笑:“不知你该说我是冥顽不灵还是死不松口。我大限将到,却也没感到往日的一生是虚幻的梦境。不过平叔,你果真进益了。庄子常常谈那些能够乘驾云气、驱策日月、四海遨游、凌越生死的‘真人”,他们将精神升华至常人难及的高度,俯视万象、冷眼死生,因而能有大镇定、大冷静,既不受喜怒哀乐的影响,也不被生死俗事所牵绊。而你敏锐地发现,这如同大鹏之观鸟雀,只是相对的超脱高妙,其实他们并不能看破与自己平行或者更高大的事物。这样的话……告诉我你‘绝对高妙’的答案是什么?" 被直指言论中心,一切为此准备的辩论技巧都失去效用。何晏在不快的同时也显得颇为开心。 “答案是‘无’。子桓,儒学之士重视人生本身的‘从始至终’,却忽视了更重要的东西:‘始之前’、‘终之后’。时空无始无终,其中显现的一切终是虚无。不但成败是非,连‘看破成败是非’都是虚幻。万象由无中而生,所有有形之物与无形之志,都要归为绝对的‘无’与沉寂。因此我们要做的不是‘看破’,那说到底不过是大鹏之观燕雀,在享受凌驾于同类之上的快感而已。我们要做的,是‘适意’。” “哦……庄子不也说万物‘如一也’么?” “庄子的‘如一’是在肯定‘本来如一’的基础上,追求对自我和其他事物的超越,我的‘如一’则是彻底的平等。” “老子极重养生之道并且‘恶死’,这和你的说法是否矛盾?” “老子重的不是一般人理解的养生之道,是自然之道,他说人生天然有三成长寿、三成短命,可也并没有提出什么逆天的养生门路,只是要求人们顺其自然,完其寿数。他所厌恶的‘死’,与提倡的‘生’相对,不是指死亡与生存,而是指‘僵硬,死板’与‘灵活变通’。你也知道,老子始终在强调‘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万物起点,这和我说的‘无’殊途同归。不过他没有过多强调这也是万物共同的归宿。至于他在人的精神修养上强调的‘玄之又玄’,指的也是自我不断的提高和超越,这些都和我的思考归于一致而深浅有异。”……随着对话不断深入,曹丕以老庄着作为发力点的攻击被何晏一一化解。 最后曹丕笑了笑:“好吧,对道家的理解,我远不如你。平叔,你听过西域道人(当时尚无”僧人“一词,信奉佛教者被呼为‘道人’)的那一套学说吧?” “当然。” “我觉得你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你看,你们都意识到了人生的短暂和无常,因此想把生命依托到一个更高层次。你谈的是‘无’和‘道’,他们则更加明确而具体地构建了一个生前身后的世界,谈论因果轮回与业报不爽。每一世的遭际都体现着上一世的果报,无法推究其开始;此世行事将在下一世遭到报应,所以是有归宿的。倘若说你的学说是说人生无始无终,他们的看法就该是人生无始而有终吧!不论目前如何……”曹丕微笑,“我觉得日后西域道人的东西会比你的更有市场,因为他们为生命描述的归宿对智识有限的百姓来说更具体。不过平叔,”曹丕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光在他身体内部激荡,“方才我用来和你周旋的不过是我的偏师——我并不长于老庄。” “果然要回击了!”我转向赵直道。 赵直已经被这通对答折腾得昏昏欲睡。也难怪,对他来说,什么“无”啊“道”啊,“因果”或者“业报”,都无甚意义。那毕竟是沧海一粟的短暂人生希望能与“无限”相融才苦苦去追索的答案。 曹丕整师鸣鼓了:“黄老也好,释家也罢,我想其共同点是对人生的畏惧和对此世的放弃,将自己放在一个事不可为藏书网、道不可知的位置上,一味膜拜上苍。却不知人生在世,不是不能做事,仅仅是不能把事情一一做完;也不是无法了解‘道’,仅仅是难以了解全部。从一开始就束手就擒、不知不为,那么平叔啊,你做什么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来问你,道也好,无也罢,它们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问题让何晏张口结舌,按照他的理论,至高的‘无’绝对没有任何存在目的。 “既然没有目的、没有意义,那它的存在与人类有什么关系?倘若最终答案是个完完全全的‘无’,又何必有这许多年的求索跋涉?”曹丕以少有的认真与诚笃呼出对方的名姓,“何晏,与你的‘无始无终’、释家的‘无始有终’不同,儒家的生死观是有始无终,就好像清晨落在草叶上的露水,生于天地之间,精魂散入蒿草丛内,无觅归处……说到底,人怕死,怕的其实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世界。真正的儒生则根本不去探求这个纯粹未知的世界,所谓:‘未知生,焉知死?’他们直面对死亡的畏惧,把畏惧化为忧患意识,必有所为!从精神与物质上完善、提升自我,通过个体的智识和行动,赋予这个本来无知无识的的世界——或者说你们讲的‘道’和‘无’以自己的意义。无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一个‘人’为之付出的努力与得到的成果都将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这便是‘自我’在精神上的归宿啊……因此人人都竭力活得更辉煌。平叔听过这篇诗吗?”他清澈、委婉吟道:“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驱车踏上漫漫之路,四下张望一片茫茫。东风摇撼,草木凋零。万事万物,没一件是旧时模样;倏忽的生命,怎能不随之迅速衰老?繁盛与衰败在所难免,你我正该趁着年轻早建功名。人生不像金石坚固,长寿只是一介幻梦。死亡随时降临,惟有荣耀与名声值得宝贵。) “试着活得积极些,何晏。”说完,曹丕闭上眼躺下了。这是个结束清谈的姿态。能看得出,这一番晤对使重病的曹丕十分疲倦;然而唇边的微笑显示出他满意而欣然。 何晏若有所思地起身,缓缓走到宫殿门口,忽而回头:“对了,子桓。” “还有什么事?” “诀矣。” 他衣袂翩扬而去,殿外日光如金。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将死之人与来日方长之人对人生的态度竟似完全倒了过来。好像有一缕阳光照进我心内最黑暗与寒冷的地方了。 “我们也走了,赵直!” “这么急去干什么?” “写书!”我的声音从未如此明快有力。 “混蛋赵直。”赵直挽住我正欲离开时,忽然听到龙榻之上,传来这样轻轻含笑的一声。赵直停下脚步。 “你不介意我多留一留吧?”他问。不及我回答,睡卧的曹丕又道:“难道不能送送我?我猜你很快就要到别处去了。” “你猜得没错。”赵直每走近一分,身躯便实在一分,当他坐到曹丕床榻旁时,他已经可以被曹丕握住手。我跟随着他上前,从曹丕微笑、平静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见到了赵直,一旁的我则仍是被完整藏匿的存在。 “居然知道我在,子桓你这家伙还真是……”赵直反握住了曹丕的手,他在微微颤抖。 “真是真龙天子吧?哈哈!99lib?”快意的笑声使曹丕陷入短暂、剧烈的咳嗽,稍缓之后,他道,“最近闲暇时正在辑补《列异传》,感觉尤为敏锐。不但能感知你,还能猜到此时之你,不是这一年——黄初七年的你。是专程游历到此吗?情深意笃,引我登仙?” “我可以像何晏一样说是‘顺便’吗?” “不可以。”曹丕故意板下脸孔。 赵直做了个怪异的动作,他捏了捏曹丕的脸! “装模做样地生气,再丑不过。”赵直哈哈大笑。 “我哪还有生气的气力?”曹丕苦笑,“否则,就凭你这一下,”他摸摸脸,“也该判个欺君罔上之罪!赵直,趁着我还没死,再问你一句,你果然不要把姓名留在《列异传》里?” “我不像你那么留意身后之名。再说,你记下的怪异之事、奇诡之人,都是些二流货色,难道你忍心把我这样的夜明珠往鱼眼睛铺里一丢?” “被你看出来了,我就是那么考虑的,哈……” “别笑了,越笑越咳、越咳死得越快。就因为你做人太不厚道,才会这么早就一命呜呼!”赵直用戏谑的话说出死亡的残酷事实。 “我还能活多久?”曹丕好奇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赵直哼了一声。这时我恍惚听到赵直的询问:“他还能活多久?” “那要看今日是何日。”我在心内回答。 “喂,今天是几月几?”果然赵直问。 曹丕笑着摇摇头:“我不舍昼夜辑录诗文,晨昏颠倒,早已不记日期。”——糊涂至此还能找出“勤奋”做借口,这位皇帝与赵直果然性情投合。 “那就问他鲍勋死了没?”据我所知,鲍勋死后不到二十天,曹丕驾崩。 “唔,”曹丕算了一阵子,“死了有二十来天。” “那么子桓你也就这一两天了。” “哦……真快呀。说来,我有点后悔处死了鲍勋。”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没什么。”赵直挥挥手安慰,“诛杀忠直之臣,的确是大污点;好在史书还没有直接把你贬为昏君。写史的人说,你只差一点就够搭上‘明主’的边了。” “差了一点?”我简直怀疑他会问出赵直问过的话“差了哪一点”,接着便是一通噜苏;不过曹丕没有问,他放松身体,目光投向穹顶,慢慢道,“我知道差什么。广大的度量、公正的判决、修身养性、磨砺德行,这些方面,我欠缺的远不止一点。然而做到这样子我有时已感到累,为什么自找苦吃?人生太短;有很多真心喜爱的乐趣想体味,没空把时间浪费在别处,又不是说圣君明主便真能万寿无疆。死……就死吧。后世怎么评、怎么写,是后世之事;我嘛……哈哈,”忽然露出顽童的谲笑,“我有‘文’字为谥便心满意足。” 曹丕,谥号“魏文帝”。“文”是《谥法》最好的美谥: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这个坏小子,一早就想占着这个字,是以把父亲曹操谥为“武”皇帝。 真是一个坏小子。 第九话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去不到的彼岸与郑重的传承 昔日花团锦簇、四方辐辏的成都日益成为叫人避之不及的祸乱之地,连劝我别出门的赵直也进而问我是否愿意暂时离开以免殃及池鱼。短暂的思索后我拒绝了,问:“你会放任我死于兵霾?”“当然不会。”赵直应声回答,很快加上一句,“不过我可不是你的专职护卫。”“尽量保我不死吧。”我微笑了,漉漉笔,“我想在成都完成丞相的传记。这是结束整部史书里最上等之传记的最好地点。”这一点,任谁也不能否定。 我在一片喧乱里继续着史书,有时一天能写数年的史事,有时却被卡在半道,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写,赵直也越发有耐心,不但不断提供最好的纸墨,还在我每次想要与他讨论疑难时,都尽量放下嘲弄的面孔,倾心交谈。 “赵直,”我又一次搁下笔,“你说丞相是三足鼎立时的无双国士吗?我是指,才干、意志、谈吐、学识……各方面综合水准为最高。” “是的。”他点点头,“不妨把范围放得更宽。且看先秦两汉的才俊:孙武、韩信之类名将,张良、陈平之类谋臣,管仲、萧何之贤相,也许在某些领域胜过他,可依我之见,其整体实力都在诸葛孔明之下。” “那为什么丞相没能达成他的梦想?”我紧接着提问,这正是多日来难解的疑惑。固然可以用汉国弱小、敌军势大、丞相年命不永等理由做解释,可总感到与本质性的答案隔了一层。 赵直盘腿随意坐下:“我的回答很简单,只因他不大会打仗。” “不会打仗?”我被激得跳了起来,这个妖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诋毁南征北战从无对手的诸葛丞相!丞相他……我迅速搜检丞相的军事生涯想反驳他。 “省省吧。”妖人微笑着懒洋洋道,“太高深的理论我不懂。我问你,孔明北伐是为了什么?”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也就是“灭魏”。 “成了没?” “……没。” “那不就是败了么?” 这简单的逻辑,叫人怎生驳斥?看着我张口结舌的样子,赵直大笑:“哈哈!我知道,战争胜负不全由将领的军事才干决定,而军事才干也不能以会不会打仗来评定。不过陈寿,冷静想想,面对严阵以待的敌人,孔明好像从来没有战胜的记录吧?” 这是事实。我期待着他进一步解释。赵直沉入回忆:“在大地被蚩尤旗笼罩的这个百年,无数将星应运而生。他们在战争里展现出的敏锐判断力与奇思妙想,已经不能用经验或常识去解释。这些人完全靠着无法言喻的天赋作战。没有一个时代能有这么多不合常理的战局——大到决定天下命运的官渡、赤壁之战,小到赵云在汉水击败曹操或者陈登在广陵打垮孙策的战斗。即便一个不显眼的曹彰,也能指挥一支偏师解除北方边患,完成西汉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举倾国之力才能完成的伟业。而孔明,”他一字字道,“并不具备这种天赋。” 我试图反驳:“丞相的平生大敌司马懿一直都不敢与丞相正面交战。在亲身勘察过汉军的营垒遗迹后,也惊叹丞相为‘天下奇才’!” “军事才能与实际指挥作战能力完全是两回事。”赵直指出,“司马懿畏惧的不是孔明个人决胜沙场的能力,而是整支汉军。因为这支汉军,是诸葛孔明本人军事才能的实体化。” 我摇摇头。 “无法理解吗?” “确实听不懂。” 赵直继续解释:“你知道孔明最大的性格特征是谨慎,谨小慎微地避免错误。把这种性格移至战场,又会产生怎样的局面?我看过无数战役,除非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否则还没有不犯错误的军队会被击败的情况。孔明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亲手缔造的行伍,正是一支永不犯错的军队。照《孙子兵法》之说,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先使自身不可战胜,再等待能战胜敌人的时机。)战场瞬息万变,奇谋妙策无法预先设定,出奇制胜之才亦无法靠学习获得。归根结底,《兵法》只能教人怎样减少以至禁绝错误。” “你是说,丞相本人没有纵横疆场、百战百胜的天赋,他只是通过后天努力,掌握了兵法能教给人们的一切?”说到这,我心里满溢着悲哀:诸葛孔明,绝非世人以为的全知全能,他只是迫不得已在各个需要的领域里燃烧生命、换取力量。倘若说曹操之才是自我挥洒的结果,丞相的才能则是自我牺牲的结果。其牺牲所换回的广博才能,给国人不可思议的安全感,而不像曹操般叫人感到可怕、惊惶、无法把握。 “还不止这样。”赵直手一挥,两叠案牍平平整整出现在几面上,“既然你已想到了曹操,不妨比较比较他与孔明各自怎样治理军队。毕竟,再恢弘的战争亦由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来承载,很多时候,士卒的生死便是战事的成败。这些,”他指指案牍,“是曹操与孔明分别颁布的《军令》,这两则,”挑选出两篇递给我,“文字上几乎一模一样。这没什么可怀疑的,竖矛戈、舒旌旗之类,是通行于上个时代的军事规则。而像孔明《军令·凡战临阵》里写的‘麾前则前,麾后则后,麾左则左,麾右则右’这类套话,也都一字不差出现在曹操的《步战令》里。” 我接过他递来的《步战令》,这俨然是一篇“禁忌大全”:没有将军的命令,不能在阵中乱走;部队进攻时,不能擅自退入阵中;官兵不能在阵中骑马乱跑、不能擅自高呼;士兵不能随意取用军资;临战时弓弩手不能离阵……倘若违背,只有一个结果:斩。曹操正如孙武所说:像驱赶羊群一样驱使着军士,别使他们知道你要做什么。这一来,战争的胜利,极大程度取决于领导者的指挥与奇计,士兵只需注意不该做什么以及见到指挥者的举动后应该怎么做。换言之,我抬头道:“曹操麾下之士,用不着注意敌人的动向,把性命交付给将领就好。” “一针见血。”赵直赞道,“你有一眼看出事物本质的才华。喏,这是孔明的《军令》与《兵要》。” 虽然也说“两头进战,视麾所指,闻三金音,止;二金音,还”,也说“闻雷鼓音,举白幢绛旗,大小船进战,不进者斩”,可与曹操的敕令相比,丞相对士兵做了更多要求。赵直给我见的材料里,丞相一再写到:当敌人怎样怎样时,我方应如何如何。譬如:“敌以来,进持鹿角,兵悉却在连冲后;敌已附,鹿角里兵但得进踞以矛戟刺之,不得起住,起住妨弩。(接敌前,进持鹿角为先锋,保持连冲队型推进;接敌后,持鹿角的士兵蹲下,用矛戟刺杀敌人,不许起身,否则会妨碍后面弩兵的射击)”我的目光久久停在最后八个字上,心道:曹操怕是会把这写为“不得起住,起住者斩”。 曹操下达命令,只要你遵守。 丞相解说命令,告诉你原因。 他要求每个士兵都以主动的姿态参与战争,他们不但是握刀的手、奔跑的腿,还是注视的目光、思索的头脑,他们人人都是左右战争的积极因素、活的因素。像治国一样治军,这恰恰是丞相最强的强项,所以才能慨然判断:“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以败;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以胜。”(让无能的将领统率严明的军队,未必就会落败;让出色的将领统率散乱的军队,一定无法胜利。)才能坦然宣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覆败矣。”——从今而后,再不会遭遇战争败绩。 传为神秘的阵图以如此骄傲的面目现身在我面前,不由我感到少许惶惑。对八阵图我有过肤浅的猜测,抚摩着丞相的亲笔敕令,我忽然想,也许可以向赵直求证一二。 “喂!”我特别选出《八阵令》还给赵直。 赵直瞥了一眼,瞪大眼睛:“你不是想问我某些被越传越神的东西吧?比如军队按四象八卦摆开,丞相在阵中步罡踏斗、念咒掐诀,敌军入内但见愁云惨雾风雨雷电,顿时手足无措束手待毙……” “什么啊你这说的!”我头大如斗,同时感到他了解的,也许还不如我多:其实可以想见,虽然他曾与丞相共事,却未必会对这么具体、繁密的军务感兴趣,丞相亦不大可能主动向他解说。“没那么夸张,”我苦笑道,“阵图这东西,就是行军作战的队列战法,孙武将它改良归纳为八种,称为‘八阵图’,这在《汉书·艺文志》里便收录了。后来人们在此基础上对阵法进行推演革新,沿用‘八阵’之说,‘八’不一定是确数。譬如《孙膑兵法·八阵篇》里谈及的阵法就不只八种。” “原来如此。”赵直嗤嗤笑道,“还以为是空前绝后之作呢。那孔明为什么那样得意?他很少自夸,可是写出这道军令时,”他抖抖手上的纸张,“他就像小孩子过年时得了身新衣,迫不及待想穿出去显摆显摆。” 想象丞相孩气十足的模样使我忍俊不禁,又道:“由此也可以猜知这是多么伟大的发明。” “伟大?好堂皇的词。它究竟是怎样的?”赵直多少带了一丝后悔的声音使我确信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借助其他记载窥见的端倪。”我道,“据我所知,有过不止一次的军方记录说魏延想独自率领‘万人’出战,费祎当政时给姜维的兵力也是‘万人’。汉军编制向来以‘千’为单位,譬如第一次北伐时,魏延便索要五千人,日后为什么频频索要万人?姜维麾下士卒,少了则不足以守御,多了则难以节制,费祎为什么认为恰好的数目也是一万?我猜测,这是因为——‘万人’正是个基本的攻防单位,也正是一个‘八阵’的士兵数。” “闻所未闻。”赵直被这新鲜的知识吸引住。 “汉军基础编制惯为二五进位,最低一级是伍,管辖五人;二伍为什,管辖十人;五什为队、二队为屯、五屯为曲、二曲为部。每部的一千人正是军队组织、管理、训练、调动等日常生活的最大单位,亦是出兵作战的最小单位。一旦战事起,国家便任命将军率若干‘部’出征。而一个‘八阵图’,据口耳相传的资料得知,应由九部士兵组成。” “九?那不是九千人吗?你说是一万……?” “别急嘛。”我用手指蘸水在几面上画了个“井”字,“这就是八阵静止时的部勒方式。中央为中军,前后左右是四正兵,武器为弓矢长矛,负责正面攻守;四角是四奇兵,多为游骑小队,负责往来策应。正奇相辅相成,根据战场的不同情况灵活调动,散而为八,合而为一,因此称为‘八阵图’。这九部共九千士兵再加上警卫、传令等辅助军士千人左右,总计大概万人。这一万熟习战阵的士卒,只要调动得当,便足够应付任何突发状况,这也令丞相有行师不败的自信。事实上,之后他在野战中确实未尝一败!” “他们具体是怎么调动的?”赵直追问。 “用兵之妙,全在心胸之内。哪能一五一十说个明白?”我掩饰着尴尬。 “不知道就直接说不知道嘛。” “咳!汉法本就禁止平民百姓藏阅兵书,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妖人。”我理直气不壮地争辩,“更为奥秘的阵图的指挥操作,历代更是口口相传,谨防外泄。听说只有姜维得到丞相真传,真正懂得八阵图的运用……” “于是你这写史的人只能看着它失传?再一任后人不负责地瞎编乱造?”他随意的口气里隐着越来越犀利的问题。我嗫嗫嚅嚅无法回答。赵直拍拍手:“不难为你了。好吧,我们走!” “去哪里?”心里陡然涌出难言的希冀与激动。 “傻了吧?去找孔明,好好问一问八阵图。只不过……”他用手指点住唇角,露出个轻悦的、心知故交就要重逢的笑容,“你说他肯不肯坦城相告?”……这家伙! 我闭上眼,闷闷地想:倘使我有他这样的神力,一定能做出更惊人的业绩。上天把这种力给他、他接受这种力,双方都是在暴殄天物。 这次我没听到优游从容的“可以了”,反而听赵直喋喋嘀咕:“糟了弄错了!”“怎么?”我张开眼,幸灾乐祸地问。赵直抓抓头:“太性急,连该去何时询问孔明都没想好,便把你拽到这来了。”“这里是?”我没有丝毫紧张感,心知赵直肯定能把我安然带回炎兴年间,也肯定能使我见到有益之事:回到任何一个有活着的丞相的年代,都是莫大福气。“是汉中。”赵直掐指一算:这动作像极了江湖骗子,“建兴六年(公元228年)的汉中。” “还好嘛。”建兴像建安一样,是我喜欢的年号,“只是估计这时候,丞相的八阵还没能真正定型吧?” “关键不是这个。”赵直持续抓着头,“而在于孔明的心情。” “心情?”我有点不解,潜意识里认为,丞相的个人心情在面对军政等正经事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是建兴六年!”赵直强调时间,又道,“对你陈家来说,这一年也是不幸的肇始。听到这个年份居然无动于衷,莫非陈寿你也像我一样,是个不肖子?”建兴六年我还未出生,我应该记得它吗?心下略一盘算,我深深震动!没错,正是这一年,父亲遭受了仅次于死刑的髡刑,乃是诸葛丞相颁下的判决书。原因是父亲未能挽救一场失败的战役,老实说该战役在丞相擅自决定其主帅人选时便注定要败亡:至少我这么认为。这是汉国在后主登基后,主动向曹魏发动的第一次进攻,史称“一出祁山”。浩浩荡荡的军队拉开了前途一片大好的战事局面,陇西诸郡纷纷叛降,魏国皇帝移驾督战,敌军上下人心惶惶……顺利与辉煌直至某一天,嘎然而止,停在一个叫人扼腕叹息的地名上、停在一个叫人切齿恼怒的人名上,那是:马谡。 街亭。 “还是别与他打照面。”赵直说。 我点点头:“你挺能体谅人的。” “那倒不是。”赵直叹了一口气,“这时候没人敢去触犯他,仿佛当着他面谈笑风生都是件违法乱纪之事。……压抑得受不了。” 我很快体味到了,很快发现,一向以微笑示人的丞相,一旦露出严峻之色、甚或仅仅是面无表情,便足够使人感到一阵悚惧。 “马幼常(谡)呢?”一名五十多岁、修饰整齐的男子走入时,只见丞相在几案后抬起头问。 赵直指点:“那是留府长史张裔,前不久刚到汉中。” “据说张裔素有‘干理敏捷’之称?” “没错。”赵直道,“他尤其擅长从蛛丝马迹里寻找被藏匿的真相。” 屋内张裔略一迟疑:“听闻丞相一夜未眠……” “一日没有马幼常的确信,孤一日不能安枕。”这淡淡然的语气饱含震慑与压迫感,令身为局外人的我亦不敢出一口大气。“所以相信君嗣(张裔之字)定能带给亮一个答案,无论好坏。” “实在无法判断是好是坏。”张裔低下头,“或者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这个张裔……好像很喜欢与丞相唠嗑。”我这么想。 赵直自作主张把他的话放入我心内:“嫉妒了?你若有机会,只怕比他还过分。” “好消息是?”丞相问。 “马参军没有死。” “哦……”很明显精神为之一松,接着丞相问,“幼常人呢?” “逃了。”张裔简单地回答,“这便是坏消息。” 一军将领,在违背节度、做出错误判断导致全军覆没、战事失利,以至彻底断送了初次北伐大业之后,居然畏罪潜逃!无论于公于私、于己于人,这都是坏到极点的消息。 丞相怔住,放下笔把面孔埋入手掌好一阵子,才沉闷地发问:“逃了吗?直至劳动君嗣才查知?单凭马谡一己之力,竟能做到这个程度。” “还有人从旁协助、知情不举。” “谁?” “向长史(朗)。” 就像受了沉重的一击,丞相一时面如土色。 “巨达(向朗之字)?都是亮……信任的人。”片刻低徊后,丞相豁然提高声调,这是铿锵的宰辅命令,“去,命向朗来见。” 向朗垂手走入屋里,张裔便退出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丞相直接问,“我需要你给出个好理由。” “没有。”向朗摇头,“我没有能消释您怒气的理由。他毕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故旧,是在襄阳时便结交了的马家子弟。季常(马良之字)已经为国殒命,不愿使幼常又……” “不要搬出季常!”丞相暂时放下纯政治性的面目,“你以为这是在救他?以为只有你顾念旧日之谊、只有你记得隆中的曲水流觞?你以为马家儿郎、季常的五弟马幼常,即便束手来归,也难逃一死?向巨达!你所知的诸葛孔明,便是如此薄情之人?” 一连串反问使向朗脸色越发苍白。 “‘孔明’也许不是,‘丞相’却不得不是。”向朗慢慢道,“‘我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不是您的原话吗?诸葛丞相岂能因私交而废公事?何况初次北伐即大败而归,”这样的直言使丞相面色更显痛苦,“责任总要有人来承担。” “孤来承担。” “丞相倘若一力承担,不啻于自毁长城。”直率的交谈就像在伤口上撒盐为它消毒,“国家需要丞相权威的智慧,朗身为长史,深知这一点。” 所以需要一个人负担下绝大多数罪责吗?最恰当、最好、几乎唯一的人选,无疑是马谡。 “幼常罪在不赦。”静默半晌之后,丞相开口,“然而只要有一线可能,孤都不愿把他送上刑场。巨达,你协助他逃亡,恰恰使这一线可能化作泡影。” “属下认为……”向朗嘴唇微微抖>动,声音却极为坚毅,“马参军既然要为战败负责,便不该活着。他多活一天,失败的记忆便多蔓延一天,他活着,这件事便无法真正终结。可另一方面,我与幼常情同手足,向、马二家多年交情,这叫我怎忍见幼常死于刀斧之下?” “所以你便做了这么件破天荒的聪明事。”听不出丞相是在叹息或者讽刺,“幼常若能逃过,便成全了你与他的朋友之私;若是他被追捕归案,便成全了他的必死无疑……巨达、巨达,不料你人才出众,竟至于此。” 向朗没有分辨。 片刻默默,丞相挥一挥手。 向朗深施一礼,转身告辞,手指搭上门闩时他忽然问:“朗这么出众的人才,是否已使丞相无法容忍?” “显然越过了律条宽容的限度。”丞相漉漉笔,举目淡淡道,“巨达且拟一道敕令吧,最后一道……即日,免去向朗丞相长史之职,放归成都。” “是。”这被罢免之人,恭恭敬敬领命而去。 他走后,丞相把朱笔重重拍在石砚之上!他闭上眼。我不忍卒看,拉着赵直悄悄溜了出来。 “‘亮恨之’。”我说,“不知怎的,看过方才一幕,心里就盘旋着这三个字:‘亮恨之’。” “完全可以直接写入史书里吧?”赵直微笑。 “唔,会加入《向朗传》。向朗这个人,被丞相罢免后,优游无事近三十年。我本打算将他列入二流的合传,可目睹这番对话后,”我下了个决心,“还是将他与王连、张裔、杨洪等能臣列名一处罢。赵直,与其说丞相‘恨’向朗,不如说他在深深自责。街亭之败,虽然是败在马谡一意孤行、屯兵于山,致令敌军截断水源,汉军土崩瓦解;可丞相本人,亦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倘使我记得不错,白帝城先主托故时,特别叮嘱过丞相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此前调兵遣将,军方也强烈反对让马谡——这个从未独挡一面的文士统率一军、守卫要冲,众人都认为该把这么重大的职责交给宿将魏延或吴壹。那时,丞相以其绝对权威压制众人之意,这也败在一意孤行上啊。若要说丞相有什么缺点,”我心下一动,“他知人、用人之才,是否大不如先主?” “很可能。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这一点,刘先主的确极为突出。”赵直随意在阶上坐下,抱膝道,“不过,后主建兴年间的新进士人,大多是孔明一手拔擢的。甚至在孔明身后,他们还维持了汉国数十年的清明政治。写史的人,你能与我谈谈孔明的用人之道么?有个像我这么好的听众,你单单叙说,也可以使自己的思绪得到进一步澄清。” “连这也要自夸,魇师还真是厚颜无耻的种属哩。”我苦笑了,“用人之道,这个题目太大了,我虽然没有先见之明,却也能预料这问题日后一定会被无数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加以讨论。当然我也没法告诉你一个完美、全面的答案,只能说说,从一个历史记录者的角度,我所发现的丞相选才的最大特点。” “是什么?” “倾听。” “哦?” “丞相是个极善于和乐于听取各种意见的人——暂且不论他最终会否接受他人意见,面向全国颁布广开言路的政令就不下三次,这一是为制订国策,二是为选拔人才。唔……带我回书房去吧,有很多相关的记载。”话音方落,我眨眨眼已坐在斗室内。“你看,”把一页页史籍摊开,“丞相擢拔之人,大多与其言论有关,最典型的要数杨洪。先帝与曹操争夺汉中时,蜀地人心未定,许多人心怀疑惧,周群、张裕等人甚至预言此战必败。丞相,哦……那时他还是军师将军,则在后方调度粮秣、供应军力。先帝再次向丞相要兵时,他把这件事拿去问杨洪。杨洪这样回答——”我指给赵直看《杨洪传》草稿:“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汉中是益州的咽喉、存亡之关键。没有汉中,便没有蜀中,这是发生在家门口的祸患。方今之计,男子该去打仗,女子该帮着运输,发兵之事,还有什么可疑虑的?) “全力争夺汉中本是先帝、丞相、法正、黄权等人密议后达成的共识。”我继续道,“身为一个小小的功曹,杨洪竟能不受周围大量悲观论调的影响,看到这一点,实在是个有眼光的人才,于是……” “升官了?哎,又轻率又老套嘛!” “不不不。那样的话,丞相就与一言举人、一言废人的昏君权相无异了。他只是给了杨洪一个机会,推荐他代理蜀郡太守,协同后方调度。杨洪果然表现出色,之后才被正式提升。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我越说越带劲,“不久杨洪转任益州治中从事,协助时任益州牧的丞相处置民政。白帝城先主病重时,汉嘉太守黄元反叛,时人都认为黄元会就近逃往南中,谋求割据一方,只有杨洪准确判断黄元胸无大志,一定会顺江东下,奔吴求活。有司根据杨洪的推测,果然在长江峡口擒获黄元。通过这件事,丞相看出杨洪有军政双方面的才能,便重新任命他为蜀郡太守,把一方百姓真正委托给他。最难得的是,虽然屡屡听取他的意见,丞相始终清醒地意识到,最适合杨洪的职位,就是一郡牧守。因此,随着资历与功绩的提升,杨洪封爵赐侯,可他担当的实际职务,从未改变。怎么样?”这根本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问话,此时我周身洋溢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幸福、自豪感,把面孔微微仰起,“赵直啊……杨洪、张裔、王连、向朗……就像我的家人。你说得对,倘若可以,无论付出怎样代价我都愿活在数十年前,奔走在丞相身旁,以延续我迂阔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 “很荒诞的,未若说是幻想。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无所不能。我想多数人都曾像我一样,怀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行走于人生之路。或早或晚会碰上一堵无法超越的墙,碰壁后人们发现,世界并不为他们存在。上一代的汉国官员怀才抱志走上漫漫长路时,遇见的高墙正是终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诸葛丞相;可他们是怎样幸运的一群人!遭遇丞相决不意味着梦想的终结,他们发现,对面才是值得投入一生的……伟大。于是无数才俊将人生交给丞相,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而得到永生——无论蒋琬、费祎、董允……作为个人来说都微不足道;可当他们的名字与另一个辉煌的名字以及一个匡正世道的梦想联系起来时,他们将在人们心中、而不单是史册上……永远存在、永远存在。”我不禁泪光闪烁。 赵直握住我的肩:“你的名字将与一个辉煌的时代以及一部书写梦想的史书相联系,因而不朽。” “承你吉言。” “不过……喂,好像走题了吧?”赵直夸张地呼道,“怎么又变成抒发景仰伤感之情了?陈寿你可以做孔明后援团团长。原本打算探讨的,不是孔明在知人用人上的失误吗?据我所知,不止马谡一人,至少还有李严。我看过孔明请罢黜李严的上书,里面说他早就听乡里传言说李严腹内有鳞甲,是个富于野心,不可触犯的人,可他以为有鳞甲的话,不去碰就行了,想不到李严会那么得寸进尺、贪婪无厌,直至败坏大局云云。就是说,似乎……”他略一斟酌,“他对人心、人性的估计,经常不够准确。一如他想不到熟读兵书、看上去成绩出众、才华卓着的好学生马谡竟会神差鬼使违反他‘当道扎营’的命令。陈寿,你会把这作为孔明的缺点写入史书里吗?” “都说了我在尽量避免直接评述。”我还未能把自己从对丞相的景慕之思里完全振拔出来,此时谈“缺点”,真叫人扫兴,哪怕这个问题是我之前主动问及的,“有心接近丞相的人,通过推敲,便能从书里读出更细密的答案。依我之见,这个‘缺点’——倘若真把它视为‘缺点’,那也是光亮后必有的真实阴影。赵直你该去过高山之颠吧?当你站在万仞峰峦之上,俯瞰群山巍峨时,你能一五一十指出哪片丘陵高耸些、哪一片则低矮些吗?” “哦,从至高点往下看时,应该都显得差不多。” “没错。无论才华、权力、品性、资质……丞相都无一例外站在万丈高处,他能俯望众生,尽可能地辨其长短,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已是相当不易;何况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虽然在处置具体事务时每每以实用的现实性作为指导,内心却在不断追逐完美、追逐理想,也愿意相信他引为同道之人,譬如李严、譬如马谡,也有同样的追求,从而忽略掉人心更复杂、隐晦的一面。唉,对他来说,朋友与同僚兴许比敌人更难认清,我总觉得……他不忍把剖析、揣度敌人时的目光与才智加诸到为同一个目标投入、奋斗的伙伴身上,所以总是在事情以他未曾估量到的恶劣姿态发生之后,才喟然叹息:真想不到,真是难以想象之类。”我坚信这一解释并非在为丞相文过饰非,所以对赵直听罢露出的无奈笑容,我不闻不问。 据说逃亡的马谡在旬日之内即被捕下狱,也许是受了严重刺激,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恍惚时哭哭笑笑,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了;清醒时索取笔墨,给丞相写了封托孤的遗书。虽然有不少人为他求情,后主也派专人来建议免马谡一死,容他戴罪立功,然而丞相坚持“只有严明军律,才能克敌制胜”,判处马家幼常大辟之刑。未及行刑,马谡病故于狱中。这是恰到好处的一次死亡,马谡保全了尸身,丞相亲临祭奠,十万之众为之垂泪!他本来不该被原谅的错误最终湮没在时人的泪水之中,人们更多把他视为一名不幸的青年才俊,而非一个败坏了王师北进的罪魁祸首。“十万之众……”赵直叹息,“真幸运。‘建兴’果然比‘炎兴’灿烂得多,竟有那么一大群人为着一件事、一个人的死亡、挫折、中道崩析而悲痛下泪。孔明有捏沙成团的本事,使人人感到责任感、荣誉感与重要性,这才能使视‘国’为‘家’,把国家的胜利目之为个体的胜利,把国家的挫败目之为个体的蹉跌,孔明所说的‘万人必死,横行天下’(一万个人怀着必死之心,便天下无敌),正道出‘合众’的效力。现在么,全都结束了。便是太子之死,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什么?”我震惊不已,“……太子?” “莫非你不知道?” “不知……” “那看看吧。前一刻还是个活生生的青年人,后一刻就成为尸体、成为一个可以被写入史书里的干瘪姓名,这情形,也是乱世特质。既然死了,这魇术施展起来,也更轻便。”他伸出手掌,努努嘴。缭绕的云烟,我以为只适合用来复述数十年前风云的神奇幻术,不料有朝一日,竟会被拿来显示与我同代的汉国太子刘璿之死! 杀声震天,汉宫被尘烟遮蔽,满副武装的魏国士卒俨然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城战,用圆木轰轰撞击朱红宫门,点火焚烧宫垣,搭上长梯越墙而入。人人脸上是野兽般的狞恶,纷沓争抢、咆哮高呼,一时戈矛林立、箭下如雨……宫内有一支抵挡的孤军,边杀边退,也是魏人装扮,他们显然没有坚定的信心要守护什么,反倒为“厮杀”这一行为本身感到困惑,甫一接战,便花落星散,由宫苑偏门奔逃而去……目睹这一幕我心生疑窦:怎么回事?国家已灭、君王已降,并得到会被厚待的允诺,为什么还会在皇宫禁苑发生激烈争斗?何况交战双方,都身穿同样服色的戎装。目光不期捕捉到一个人,我失声叫道:“姜维?!” 赵直扬扬眉:“别告诉我你对此一无所知。” “我不是魇师,听从你的劝告,我已很多天未出门。” “哦……看来要向你解释更多事。你以为姜维不必被写入历史?不,这个人,我一早就看出,他无法留到下一代去评价。是指,”赵直指着烟云里举刀又砍倒一人、溅了满身鲜血的姜维道,“他已是个死人。只有死人才能出现在这种魇术里。在‘蒋琬’、‘费祎’传后,加一部《姜维传》,可以吗?我也渐渐懂得史家、至少你这个史家,怎么安排合传。无论从官衔、权位、心志、负担……等各方面考量,姜维都有资格被放在蜀汉后期执政者之列。你记得吗?我曾经预言他要做一件可怕的事,力求把被推倒的建筑重新扶起,他做了,这便是结果。” 手刃五、六人后,姜维被一柄长戈刺穿左胫,他身体一晃,以刀柱地,勉强维持不跪,紧接着四、五个魏兵一拥而上,第一刀砍在他肩膀上,第二刀扎入的是腰部……“够了。”我掉转脸。“还不够。”是赵直冷冽的声音,把手掌递到我面前。致命的是戳入心口的一枪,五十七岁的姜维被这猛烈的力道死死钉在宫柱之上,血涌如泉。他头颅垂落,双眼大张。就这么死去,而确实……还未结束。魏兵抓起朴刀在他腹部一捅、一割、一旋,肚腹剖开,挖出他的胆。“嚯!大胆贼!”他们啐道。那是婴孩拳头般大小的胆,被人恨恨一捏,迸出绿汁。 赵直伸出食指,凌空书写,每一笔每一画,都在空中留下淡淡痕迹,道:“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这是姜维秘密写给后主的信,这封信使后主又惶惑、又侥幸。”赵直解释,“姜维取信于钟会后,便劝钟会独据蜀中,与曹魏分庭抗礼。钟会采纳了这个建议,同时依姜维之计,发布矫诏,声称讨伐魏国权臣司马昭,诱骗、软禁了众多部将在汉宫里,要他们同意举事。部将家小都在北方,不肯伙同谋反,于是钟会又打算照姜维说的办,把他们一一坑杀。姜维的本心,是借钟会之手清除入主成都的魏将,再杀了钟会,重立后主,这真是……”赵直选择了一个词,“‘异想天开’,不过我很激赏这种妄想,我说过,他很可能是最后一个食俸禄、凭热血的汉臣。还没等钟会把埋人的坑挖好,消息便走漏了,其他将领麾下士卒杀进宫来,一通混战,你也看到了,姜维死了,姜维的妻子尽数被杀,钟会也死了……以及太子刘璿,也丧命在乱军之中。” 死亡发生得这般频密。 太子在宫殿回廊里急匆匆行走,无法想象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听到前面大殿已成为血海与屠场,却没有停下脚步。最初他对付了几个逃散的士卒,这不是难事,然而当越来越接近混乱的征杀之声时,他离死亡也越来越近。不知从何处,激出一排弩箭!他挥剑格开其中之一,然而纷乱的利矢无法完全闪避!刘璿倒下时身中五箭。士兵们顾不上辨识他的身份,这时没人在乎死的是谁,他们从他尸身上踏过,或奔逃或追逐。这个地位尊贵,曾被作为帝王第一继承人来培养、期望、侍奉的男子,就这么像虫蚁般死在迷乱萧瑟的汉宫,死在他熟悉了四十年、临了却无比陌生的“家”里。 赵直握起手掌。 我闭上眼。 他叹了口气:“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慢慢道,“很难直面这么惨烈的杀戮。虽然这些已是历史、是往事,可毕竟发生在我身处的同一城市、同一时段。我听说过不少有关太子的事,人们都说他是个素行周正的君子,爱好《诗》、 href='/article/3229.htm'>《书》、《礼》、《乐》,也曾用‘亲贤臣,远小人’来劝谏后主。有种说法是黄皓一直担心后主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不料黄皓还活着,太子却死于非命。赵直你注意到未?夺去他性命的,正是丞相‘神弩’。” “神弩?过分了吧?”赵直像是想把我从刚才的血腥记忆里拽出,所以抓住这个关于丞相的技术性问题发出疑问,“我知道你崇拜孔明,可也用不到把能与他牵扯上关系的小玩意儿都神化了吧。” “小玩意?你说那是小玩意?”我摇头苦笑,“你有时比我还无知。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还能意味着什么……”赵直故意不以为然道,“无非一次射十箭嘛!有什么了不起。魏国的巧匠马钧看到孔明的连弩后说,他能造出威力胜过它五倍的东西。” “你并不了解人间的战争。”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胜利感与优越感,“来谈谈弩吧。连弩是先秦就有的东西,‘连’字原指系在巨弩箭尾上的长绳,以便将箭回收再射。连弩的装填发射方式,不外乎向着‘齐发’与‘连发’两个方向演变,前者为了提高箭矢的密集度,后者为了提高连击的速度。连发弩在战国时就有了突破性发展,齐发弩则止步不前。直至汉末,最多也只能同时发射三支箭。而丞相创制的元戎弩,却一发十矢!也就是说,三个汉军弩兵,就有相当于十个敌人的威力。尤其对以骑兵为核心攻击力的魏军而言,神弩更能对他们造成莫大威胁。擅长指挥骑兵队,八日擒孟达、百日平辽东的司马懿,在装备了强弓劲弩的汉军面前,也只有龟缩不出、畏蜀如虎这一条路!” 在技术层面上完全处于劣势的赵直试图辩解:“可是马钧……” “盆景好看是好看,可论到遮风蔽雨,怎能与一株朴实的大树相提并论?”我笑了笑,“马钧早年的发明确实实用有效,譬如十二蹑织机和龙骨水车,至今仍在造福百姓。可自从醉心功名利禄后,他的技艺就走上了邪路。他为曹睿造了能以水力带动数百木偶骑射嬉戏的‘水转百戏’,这竭尽奇巧之能事的东西除了能给贵人取乐外,还有什么意义?他所说的威力无敌的弓弩从未现身战场,我敢肯定,就算真能制作出来,也只是他个人手工制作的精品,而不能像元戎弩一样,由普通工匠大规模生产。” “就像曹操有数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名剑,可它们纵然是干将莫邪般的神兵利器,实际效用却抵不上孔明令蒲元监制的千万口利刃?”总算是孺子可教,赵直打了个很贴切的比方。 我颔首:“还不止于此,你若能从武库里弄个弩机出来……” “我是独步天下的魇师,可不是独一无二的盗贼。”赵直嘟囔着。不过如我所料,好奇心压倒了他淡漠的道德观与法律意识,刹那他人影不见,再一次归来时,我已经可以指着青铜弩机向他做更深入的解释。 “你看,弩机的结构挺复杂的,包括:击发用的‘悬刀’、瞄准用的‘望山’、作为钩心的‘牛’等多个部件。本来一副弩机全由一名工匠独力制作,具有极大随意性,不同弩机各部件的大小厚薄都不同,彼此不能替换。一旦某个部件坏掉,整部弩机也就报废了。而丞相统一了所有部件的规格与尺寸,使同种零件间可以替换,这就极大增强了资源使用率,工匠们也能分门别类生产零件,工作熟练度随之大大提高。同时,这种直接生产、交纳零件的办法,也极大简化了验收程序,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军吏们收受贿赂、以次充好的可能性。当然,”我停了停,“这种事,也是知易行难。做起来才发现,要让成千上万个精密机械部件的相似度达到要求,谈何容易!最终能做到的是,同一工匠在一定时间、同一作坊里做出的零件大致可以通用。” 我翻过弩机,给他看见背面外廓上刻的一行小字:“建兴九年十月五日,中作部左典业刘邈,吏罗征,工王乐作十石机,重三斤十二两。”同时解释:“物勒工名(在机械器物上刻其制作者姓名)是制造业的传统,这种编号不但尊重传统,还有另外的作用,一是弩机出现质量问题时方便追查责任者,而是提醒军需官员,怎么配给最合用的替换件。” “好琐碎!”赵直打了个哈哈,“孔明就是这样。据说汉军坏了一批朴刀,他都要亲自追究是使用不当、还是质量不好,甚至着人暗暗重制了一批刀试用,为此专门发布了一条教令。这就是儒家所谓‘小人之事’,难为你对此津津乐道。” “真腐儒之见!”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没什么比被一个他眼里的“腐儒”骂做“腐儒”更叫赵直郁闷。 我继续教训他:“儒家轻视的是单纯的体力劳动者而不是技术,技术是超越一家一姓、一时一世、足以与道德与思想并称为人类文明的财富。赵直,身为妖人,你虽然能做多数人无法做到的事,可你绝对胜不了人类的技术与智慧。首先,你的力量无法普及。你可以救回一个垂死之人,然而瘟疫流行之时,哪有千万个赵直去救千万人?可像华佗先生般的医者,发明一张药方,就能挽救千万病患。其次,你的力量无法传承、发展,你无法保证你身后还有一个赵直,即便有继承者,每一代也都要从头开始,千年后的赵直未必就强过今日之赵直。技术却完全不同。一个人会用火,全体人很快都会用火,他们之后的人也都懂得用火,作为一个长生的整体,人类在不断继承延展着这种力量。”我自信地补充,“今天我们有百步十矢的弓弩、日行数十里的木牛流马,日后我们就可能有千里平叛的利器、日行万里的车辆。至于移山填海、呼风唤雨这些事——在你的概念里也许还属于神力,我们日后都能做到,就凭你瞧不起的‘小玩意’!” “好大胆!哦,简直可怕。”赵直怔了怔,像是被我这狂悖的宣言所震慑,“注定一死、只有数十年生命的人类,竟想反抗神灵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类不想反抗什么,因为天道与神灵,与我们都不是上下级的存在。” “那是……?” “是平行的。我们所做的,只是累世传承、不断超越。赵直,你一定没听过或不真正懂得一句话。” “什么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不顾发呆的赵直,独自踱出屋外,仰望满天星斗,想,“注定一死的人类,在有生之年拼命燃烧自己,才会绽放出永存之神灵也要为之赞叹的光芒。就像丞相……”思绪总是极容易漂附到他身上,“一个没有军事天赋的人,不出于兴趣而出于义务在四十岁后才真正投身戎马,竟能通过学习融会,达到兵法最高境界——‘不可胜’,为汉国建筑了一支劲旅,这是怎样的……闪耀啊。”我越发爱用这个词来形容一切美好的人与事,仿佛内心亦能随之感到崇高人生的光照。“只可惜,国家还是落到这一步!赵直,你常年身随军旅吧?依你之见,难道整支汉军内,都没有可令丞相倚靠的、天生的将星?”我已察觉他跟了出来。 “有。”身后响起一个随便而肯定的回答。 “谁?” “魏延。” 义阳魏延率部曲随先主入蜀,以赫赫军功震动行伍。当年先主为汉中王、把治所定于成都,要选一位大将镇守汉川。众人都以为张飞堪当此任,张飞也认为非他莫属。没想到先主选择了魏延,任命他为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一军尽惊。为了安定众心,先主大会群臣,席上问魏延:“如今你身负重任,有什么打算。”魏延慨然回答:“曹操若举天下之力而来,臣为大王抵御他;若是派一名偏将率十万之众来袭,臣为大王吞灭他!”街亭之役后,身受髡刑的父亲赋闲在家,不止一次叹息:“要是守将是魏将军,一切就全都不一样了。”这既道出对丞相用人方略的置疑,也显示了魏延在军中的威信。 “丞相难道不知魏延的将帅之才?为什么不把军队都交给他指挥?” 赵直没直面我的问题,以他一贯的迂回方式问:“你发现没?蜀汉史里,你似乎没有写一类人。” “妖人吗?”我哼了一声。相比来说,《魏书》与《吴书》都有专章写到一些善于占卜的术士,譬如朱建平、管辂、吴范之流。毕竟推演吉凶的 href='1306/im'>《易经》属于儒学范畴,而眼前这一位,显然不属此列。“别想混进来,我可不会写你。”我警惕地想。 赵直苦笑:“小人之心。我是说,”他给出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军人。” “难道你没看见关羽、张飞、马超、黄忠、赵云的列传?” “他们都是随昭烈皇帝征战的军人。我是说,从……孔明‘同人志’的角度看,你没有写军人。” 的确,一部汉国史在先帝驾崩后的部分,就像一棵以丞相为根干、其他人为枝叶的大树,在这些枝叶中,“军人”甚至没有作为一个整体获得一席之地。就我所知,丞相与所有纯军人都没有超出公事以外的交谊,哪怕是人品最好、地位最高、共事最久、配合最默契的赵云将军。 “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一些我没空关注的事吧?”赵直笑道。 “说什么‘没空’,分明是资质有限。”我清清嗓子,“这可是一个大问题。众所周知,丞相把汉国经营成了一个极有特色的国家,这种特色在军队建设方面也颇有可观。从先帝创业算起一直到灭亡,汉国都是一个尚武乃至黩武的政权,一直单纯、专注地向着一统天下的目标奋进。不过,在军队的组建与领导上,却悄然发生过大变化。如你所见,汉国出色的武将完全集中在先帝时代。先帝戎马纵横,前半生聚集在他身边的,大多是一些武人——在遇见丞相前,他手下勉强可以被称为‘能吏’的人都没有。他征战一生,屡战屡败,倒也锻炼出一支百战余生的精锐。他入主益州的初期,也都是依靠这支军队,对地方豪强采取了一些压制和防范的措施。建国后,虽然收罗重用了一批谋士能臣,可先帝真正亲近、信任的,还是军人。独领一方的关羽、张飞、魏延,都俨然一副诸侯气派。这便形成了军强民弱、武强文弱的局面,这种格局在荆州、彝陵两次大败后,给国家造成非常严峻的形势。” “可想而知。”赵直接口,“这两次一败涂地损失了昭烈麾下几乎全部劲旅与若干久经沙场的名将。所以说他留给了孔明一个烂摊子嘛。” “接手国家的丞相发现,他出于无兵可用、新兵无用的尴尬境地。”我翻出两段记载给他看,“第一次北伐时,‘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赵)云,(邓)芝兵弱敌强,失利于箕谷’。虽然不是主力部队,可在赵云将军的率领下,兵力多过敌人、反而被敌人击破,这么罕见的个案足以显示当时重组的汉军战斗力之弱。” “真无奈。你说的转变就是这时?”赵直总能适时提出能引发讲话者解说欲望和成就感的关键问题。 “对!”我振奋地回答,“与先前高高在上的精锐相比,丞相组建了一支由文官控制、又能立于不败的汉军!”思绪在这里稍做停滞,“我想丞相不大喜欢高级军人。这很可以理解。从董卓开始,纯粹由军人控制的军队给世间带来太多苦难,由手握大权的军人发起的行动也常常导致一些不可知的后果:忠贞善战如关将军者,也险些倾覆了国家。所以,丞相的行为准则是,军队必须绝对控制在代表政府的文官手中。” “怎么控制?”赵直问。 “一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教育。赵直你应该能感觉到普通的汉军士卒与其他军队的最大差别吧?” “荣誉感、使命感所带来的高昂士气和严格纪律。” “没错,兴复汉室的理想感染了汉国百姓,每一个士兵都有朴素的是非观和判断能力,他们不再像汉末部曲私兵那样,只忠于豪强军主,他们忠于国家与整个天下,忠于一种理想、一种责任。这与之前谈到丞相之治军有异曲同工之妙,丞相把士卒视为可信赖的一个个‘人’的‘个体’、而非‘工具’来对待。想想吧,渭水对峙时,汉军与魏国百姓杂处屯田,军民之间秋毫无犯。这是乱世里许多军队在本国都做不到的事。它依靠的不是强制执行的严格军纪,而是每个士兵的理想:只有真正明白其使命是拯救与解放、不是征服掠夺的士卒才能做到这一点。也正因为此,丞相去世,魏将军想要夺权、杀掉一直与自己不和的杨仪时,士兵们没有跟随军队的副统帅、将才出众、善待士卒的魏延,却选择了官职低微、不通军事、平日又忌刻琐碎的长史杨仪。显然他们认为,这时杨仪等文官代表着冷静的思考与周密的计划,是更能把国家导向有利方向的人。这样的事情古今罕见。有了这样的军队,我们才能在丞相殁后数十年,始终以一州之地保持对曹魏的积极攻势,以攻为守、昂扬生存。” “相当精彩。”赵直拍手笑道,“活像孔明之喉舌。这一来,你先前提出的问题不也迎刃而解了?关于他为什么不把军事指挥权完全交托给魏延。”我恍然大悟时不禁想:难道这仅仅是他启发我接近与发现答案的办法?事实上这段有关“从军人建立并掌握的国家”到“忠于国家的军队”的论述,他早已了然于心?可是,以我对这妖人的了解,这确是他知识范畴以外的事。 “因为孔明断断续续与我谈过类似话题,我这才能做出你虽与他身处异世,却能心意相通的判断,这对你来说,是莫大光耀与最高夸赞了吧?另外,”赵直进一步剖析,“尽管魏延是天生将才,却也不值得全盘倚靠。在军事上,‘天赋’这种东西从来都不全可靠。想想将星们的战斗历程吧!官渡之战的胜利者在赤壁遭到惨败;在获嘉之战中以偏师连破对方数十屯的于禁,在襄樊之战中却被关羽决开汉水、借天地之威歼灭;威震华夏的关羽很快败亡在吕蒙的奇袭中;混战时代遗留下的最后一位名将,”他拿起我一页史稿,“你称为用兵极尽巧变的张合,也死在持重的孔明手下,死于木门道的矢箭如雨。从挫败里重新立起的汉国,再经不起任何失败,孔明怎么可能将全军交在一个人手上,去赌他创造奇迹?” 他忽然用手掌盖住我的眼。 片刻后,赵直移开手使我能重见光影,我发现自己身披甲胄,站在很好的晨曦中,数名汉军将领正从我身边匆匆走过,走向同一个目的地。 “那是汉军设在南郑的最高议事厅。”赵直施施然上前,正了正我的盔甲,笑道,“给你特别奖赏:一个特别的身份。”他举起铜镜,我大吃一惊,镜里映着一张朴素至于木讷、严肃至于刻板的军人的脸,这……怎么看也不是我!“想把你改扮成赵云吧,只怕你消受不起;扮成杨仪呢,又怕你怪我;本来姜维是个好选择,生得好看、又深受孔明器重,问题是目前姜维尚未归降,没可能出现在这里……” “喂!这到底是谁?” “王平。”他忍着笑道。 “呃……大字不识一筐的王子均?” “知足吧!少说话,多看多听。冒充生性不苟言笑的王平,才不容易露馅。”说着,赵直把我轻轻一推一送。 我浑身不自在地落座后才想起来,忘了问赵直这是建兴多少年,我将要面对怎样的一次高层军事会议。所幸,一位虬髯汉子的高声建议使我很快把住了问题的关键。 “丞相,听说长安守将夏侯楙是曹家女婿,年纪轻轻、胆怯无谋。丞相若能给我五千精兵,加上五千运粮队,取道褒斜谷,循秦岭以东、子午谷以北进发,不用十天就能到长安。夏侯楙听说我军突然袭到,必定乘船逃走,长安就只剩下御史、京兆等一干文官。我方取横门邸阁与民间的粮食足可保障军需。曹贼调兵遣将来对付我军,至少还要二十多天,那时丞相你率领的大部队肯定已赶到与我会师了。如此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 这个人,便是魏延。 他说的这番话,端的是慷慨万千、气吞山河。 短暂的沉默后,厅内气氛热烈、激动起来,将军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为魏延之计感到振奋。好在王平与同僚关系很一般,没人主动与我交谈,我维持泥塑木雕之姿端坐着,心道:是否还要把眉头煞有甚事地拧在一起,才更像素有“铁面将军”之称的王子均? 魏延三分紧张、七分兴奋地盯住几案后的丞相。四十五岁的丞相侧转身子,仰面望着高悬的地理图,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丞相整整齐齐的鬓发间流动着洁白的光,他修饰得极为端正,天然有一种叫人敬服的气度。手指在几面上轻轻扣击了好一阵子,丞相表情平淡地给出意见:“这太危险。” “有什么危险?!”魏延立即反驳。 “不危险么?”丞相淡淡强调。 无法腆颜否认这一点,魏延粗声道:“出奇才能制胜!不冒点险,哪能有所斩获?” “这种斩获,意义甚微。何况……”这时“意见”已进级为“决定”,“这太危险。不如走大路,稳扎稳打,蚕食陇右,才是万全之策。”一面说,丞相一面举起手,遥遥滑过图上的陇右一线。 “用兵之道,在于诡谲,出其不意,千里奔袭,方能一战建功。我国军力本不及曹贼,像丞相这么大张旗鼓、徐图缓进,想要完成兴复大业,怕是难于登天!”此话一出,厅内一时死寂,人人像在克制呼吸,同时不敢抬头多望一望丞相:能感觉得出,不少将领对魏延这番话,颇有同感。好在我认为王平是个“木人”,所以没有像他人般回避,仍旧平视座上。 “我以正道伐不义,何愁大功不成?侥幸冒进,则恐倾覆之祸。子午谷之计,断不可行。”这个答复,声音温和如故,温和里蕴藏着不容置辩的坚定。“平取陇右,还望诸位合力并进,为国效忠。”丞相拱手行致谢之礼。 “胆怯!”不料魏延竟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 我忍耐不住,斥道:“魏文长!” “王子均!”他将身一直,怒目而视。 “你……你岂能对丞相……如此无礼?!” “哼!我魏延容不得你个贰臣说三道四!”他索性按住佩剑。 “贰臣”,真是个刺耳的事实。王平原为曹操麾下校尉,汉中之战时归降先主。“魏延,你——”不知是这个身体:王平本性太木讷,还是身为文士的我实在无法与出生入死的大将抗衡,虽然占着理,我的气势却明显远输对方。 “够了。”丞相平静地开口,“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吗?两位将军火气过盛,先出去纳纳凉为好。” 一个“请”的手势,把我与魏延双双逐入议事厅。 树阴下,见到我狼狈样的赵直扑哧扑哧笑个不停。 “幸灾乐祸。”我哼道,“你且慢把我变回去。我还有点事想问问丞相。” “不急不急。我打赌他会先一步来找你恳谈。在斡旋、调和同僚关系这方面,孔明总是不遗余力。我陪你等着便是。” 小半个时辰后,丞相走出正厅,径直向我、哦,是王平,走来。我连忙起身,庆幸之余,不免有点紧张。 “子均,无当军近来如何?”他问出一个与之前军议会全然无关的问题,使用着很亲切的口吻。无当军是丞相南征之后、征集西南蛮夷精壮青年编组而成的一支劲旅,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有“飞军”之称,战斗力极强,尤其擅长在地形复杂之处作战。这支队伍的第一任统帅,便是不苟言笑的王平。 “挺好,纪律……好多了。”我猜测着含糊道。 “西南之人,久不服王化。有劳子均多费心。” “丞相……”我踟躇着,还是决定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把问题一股脑倒出来,“我知道,您绝不是个胆怯的人,相反,您的智勇罕为人及。”这已不是王平的口气,而是我:写史之陈寿的话语,“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坚决驳回魏将军的计谋吗?您说不能冒险,倘使拿一万人去冒险、而有机会赢得像魏将军所说那么巨大的胜利的话,作为一名明智的统帅,岂不正该做一点大胆的尝试吗?我想要听到您的……”我斗胆道,“心里话。” 丞相挑挑眉,目光里含有一丝欣慰的好奇,他点头道:“子均你随我来。”他把我带回正厅,重新坐回几案后,招呼我坐在他身旁。“你看,”丞相把较小、较精密的一份地理图本铺在案面上,指点道,“这里……便是子午谷,看上去只是短短的一段,你可知其实际长度?” “听说是六百多里?” “六百六十里。”丞相给出一个确数,“出谷后还要向北走上百里,才能到达长安。假设百里地一天内即可赶到,那照文长所说,是要在九天之内走出子午谷。子均算一算,需要日行多少里?” “大概七十三里。” “七十三里艰难山道,还要保障五千负粮之士不离急行军太远。在目前状况下,只有把子均麾下的一万无当军调拨给文长,才有可能完成第一步,还有个前提是:曹魏斥侯(侦探兵)对此全无察觉。”丞相点了点图上的谷口,手指移去长安城又点了点,“以五千疲惫之师兵临城下,仅仅是个开端。第二步,是攻取长安。夏侯楙固然一无智谋、二无胆略,然而依子均之见,他是弃城而走的可能性大呢,还是负隅顽抗的可能性大?” 这是个不难回答的问题。曹魏军法森严,与其不战而走、遭受严厉的制裁,不如一面派人求救,一面勉力支撑直至援兵到来。何况这五千劲卒,没可能带上攻城器械上路。 “魏军以骑兵见长,当年当阳之败,曹操五千轻骑追赶先主,一日夜行三百余里,铁蹄过处,风卷残云,亮记忆犹新。长安、洛阳相去九百里,事出紧急,估计半月之内,援军便能赶到长安。半个月……”丞相蹙眉叹道,“亮没有把握说,文长半个月便能以五千兵攻克长安。”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我提醒道:“还有丞相的大军!一如魏将军所言,丞相可亲提主力,与之会合,到时必能将敌军全歼于长安城下。” “大军走的是褒斜谷。”丞相应声指点,“全长四百四十里,山势崎岖,曾令曹操吃尽苦头。出谷后行二十里,需要先克郿城,再行二百里,才抵长安。数万之师,转运困难……不怕子均笑话,亮没有十足信心能在二十天内赶到长安。若是未能及时到达,一万无当军,便是白白送死。纵然天遂人愿、事事如意,我军进占长安……”丞相的笑容越来越苦涩,“子均记得方才亮当众的判断吗?——意义甚微。岂但缺乏意义,事实是:极其危险,困于绝境。攻克长安听上去真是莫大诱惑,可难道兴师动众,只为逞一时之快,登上故都城楼,叹一声宿愿得偿?那时虽可倚凭长安,阻止咸阳西面的敌军退路,但无险可守的长安根本无法拦截从洛阳驰来的援兵。万一陇右军再切断我军粮道……我十万将士,要被生生困死!取之不易,守之更难,如此局面,光是想想都要不寒而栗。倘使这是‘胆怯’,亮便认了这样的‘胆怯’。” 我半晌无语。是在做出这么透彻入骨的分析后才以“危险”二字否决了魏延的建议?而这通分析,在从倾听到否决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全部完成了?这是怎样缜密的思虑、迅速的推算、准确的判断!身为文官的丞相在裁定军事上显露的才能,叫人难以置信。“燃烧”……不禁再度想到这个词。 “为什么议事时不把这些顾虑一一说出?”我又问,“丞相这席话,足以使魏将军打消妄念,使众人心服口服。子午谷之计,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可行性的白日梦哩。” “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只是以亮的才略,暂时还没看出它有持续拓展、保有战果的一面。文长必是苦思冥想,才得出这一计,也许有日,他能进一步把它完善,使之成为开疆拓土的良策。亮不需要他立马低头放弃,也不贪图众人的敬服或赞叹。”丞相微笑,“与其令人匆匆气沮,未若留下足够余地,容他慢慢思量。只这初此北伐,子午谷之计,必须暂且搁置。” “……谨受教。”我施了深深一礼。 “无当劲卒,还要辛苦子均。” “遵命。” 我快步退出,正撞上等着我的赵直。 “快点快点,把我变回去!” “怎么?用不惯这个身体吗?” “那倒不是……快点!” “催命般的。”他咕哝道,再次用手指遮住我眼。随着他这一遮,我胸口起伏,情动于衷地流下泪来。 “我只是不好意思……用王平的眼……流泪;相信王将军也不是我这样轻易……落泪之人。”我揉着回转的我的面孔。 “多愁善感。”赵直嗤道。 “无法不感动……哦,感激。”我道,“赵直,你不是个真正的汉国人,所以无法了解汉人对丞相怀有的感恩之心。那么温暖、明亮的星辰,夜空里最明亮、温暖的一颗,竟完完整整属于汉国,这又多么使藏书网人骄傲。没错……汉国,是亡了;然而曾经有这个人,为汉国付出一生努力、寄予一生的心血与希冀……这是多么美好。汉国的价值,势必因诸葛丞相而大大提升。千年后的人们,我相信,势必因为丞相,而对这未能完成一统大业,三分天下里最早灭亡的‘汉国’怀抱热烈、真挚的爱与尊重。赵直,你要知道,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想到亡国,泪水无声,“倘若丞相能像你一样永生……” “那就赚不到你泪水涟涟了。”赵直不合时宜地接口。 这是十分不入耳的一句话。 然而不待我反驳,他接下来的言语却令我浑身震颤:“我果然是个邪恶的魇师,所以打算泛滥你的泪水,所以我这就要把你带去星辰陨落之地——落日茫茫,五丈秋风。” 一个人的生死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这话听上去很荒谬,作为史家我理当对此不屑一顾,或者做一部长篇大论来驳斥它,然而当这个国家是季汉、当这个人是诸葛丞相时,我却强烈希望也相信这便是“真相”,只要能推迟他的“死亡”,我甚么都可以做,哪怕抛弃史家的立场与尊严。 我隔着袖子握紧了内里的小匣子,很早以前赵直说他有能力为丞相延寿,可身在五丈原的他却眼睁睁目送丞相渐入幽冥。赵直说他很后悔,同时也为那一次袖手旁观感到愤怒,他说只要能重新来过他也愿付出一切代价。原来有一个人的生与死可以把两种分道扬镳的职业:史家与魇师紧紧联系,使之拥有同一个为之努力的方向。 “其实我对蜀汉——作为一个国家来看,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灭亡没什么特别意见,就像子桓说过,天下没有不亡的国家、没有不死的人、没有不被挖掘的坟墓,可我认为只给孔明活五十四年太不公平。五十四,从绝对数值上说不算太低,要知道子桓四十岁就亡故了……”——赵直说到这里,我插入了一句:“荒淫无度、衰竭而亡”,他露出苦笑的表情却没有多计较,“唔,孔明不一样。我想,他还有太多想要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只要多给他一些时间:无论多少,多给一些,他便能还这个世界以更多的奇迹与趣味。一个魇师,倘若能帮助这么个人活下去,那该享受到多大的成就感!为了这……”他微笑着,一字字道,“我、不、惜、一、死。” “一命换一命,是亘古流传的基本法则。身为天下第一魇师,既然有这种觉悟,相信没有事办不成。”我想说什么,赵直挥挥手制止了我,“这么久以来我也帮了你不少忙,如今轮到你帮我了。倘若有必要,请成全并协助我的死亡。我早告诉过你,‘五丈原’有埋葬我的资格……而使我长眠的代价是:活死人、肉白骨!”使死人复活、使枯骨重生……魇师骄傲认真的笑容,落入我眼里,实在惊心动魄。 “怪糁人的,何至于此。”我讷讷道,“妖人,你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譬如关凤,那还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哩!” “魇师无公事。”赵直打个哈哈,“再说,关二小姐能与诸葛丞相比么?偷盗小户人家的一勺米与偷盗皇宫内苑的一桶金,可怎么比?陈寿,管好你袖里的玩意儿。这件事你若能独力办成,便再好不过;否则,”他没再说下去,握住我肩的手指,分明运上诀别的力道,“……去吧。” “这一次我上谁的身?”我试图松缓他黯淡的心思,“姜伯约吗?他是可以自由出入中军帐的人吧?” “左右都要做大不敬的事了,索性大酬宾,让一个实实在在的你:史家陈寿直面诸葛孔明吧!话说,”他唇边掠上可亲的嘲弄,“这也方便你无所忌惮、涕泗滂沱不是?” “你个……” “别咕哝了。去吧!” 我背心烧灼般地一热,刚呼出一声“哎哟……”便听到一个青年温和而焦灼的声音:“陈大人,怎么了?”同时在我前面数尺停下脚步,掉转头来。 他晨星般的眸瞬在黑夜里闪亮。 “没什么。”我心内灵光一动,这个人……从面貌上推断,应是年过而立的姜维将军。 “请快一点,丞相在等您。”……丞相,怎么可能在等待一名三十年后的史家登门造访?咳,我十之八九又被赵直戏弄了!然而这一回,我内心毫无怨愤之感,反倒觉得很欢乐……想必他死亡的执念与决心,亦是一番笑谈。 我快步跟上姜维。 五丈原深秋的夜凄凉冷寂,不远处渭水颤巍巍一脉月光,一河之隔,屯扎着魏国司马懿统领的数万军卒。哨岗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不绝,像把星辰也牵引到大地之上。路上我见到不少仍在值夜的士卒,人人面色肃穆,长枪一般挺直着身躯。“冬衣很快就会送到。”姜维不时这样安慰士兵。闻言他们都点点头,单薄的衣裳勾勒出身形萧瑟,可几乎每一个人,都没有因为这个消息喜出望外。仿佛这件能助他们御寒的大事,只是过耳的一阵风声。他们生命里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简直唯一重要的事,他们想生出更多眼睛、更多耳朵去关注,却又不敢多问问。 那件事是:丞相怎样了? 丞相的病情被严格禁止外泄,可在汉军内部,他身体大不如前的消息正私下流布。若不是丞相坚持每天早晚巡营一次,汉军充斥的烦闷与焦躁只怕连渭河另一面的魏军也要知晓。 “陈大人,”姜维把我送到中军帐前,“维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讲。” “丞相向来看重陈大人,您的劝告他多少会听一些。能少处置的案牍,就少处置些;能推迟到明日做的事,就请别急于在今日做完……丞相千金之体,委实不宜这般操劳。”他抱拳施礼,“……拜托了。” “我会尽力而为。”捏紧袖口,我举步走入。 还来不及思量该以怎样姿态直面五丈原头五十四岁、行将就木的诸葛丞相,就已听到他亲切的招呼:“‘陈’来了?” 这是个极奇怪的称呼,仅仅叫出姓氏,使我无法判断我此时的身份、地位,逮个机会对着悬挂的剑鞘照照面孔,这……还是我:一个三十二岁、面目平平的男子。转念一想,单单一个“陈”字,岂不正是我最盼望的吗? “请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要与赵郎说。陈,你不用回避。”丞相放下笔,淡淡眷眷地微笑,赵直——一个比我熟知的魇师更年轻、凌厉的“赵直”就坐在丞相下手,不时用蓍草在沙盘上信手涂抹。“很可惜没机会了。”丞相摇摇头,“已回不去,是罢?” “会带您回去。”这便是赵直的回答。 “多谢……” “多谢甚么!”我脱口而出!这番对话这一幕,我豁然记起,我见过、听过!赵直曾张开手掌,使我在烟云缭绕内,依稀见过这样的丞相与这样的他。那时,话才说到这,赵直咬牙切齿握住手心:“‘多谢’甚么!谢一名可以为他延寿十年却不肯那么做的魇师答应把他的尸体带回故乡吗?”……他的恼恨,我感同身受。“赵直,你要带什么回去?!”我高声问。 这激烈的反应使丞相失笑,摆摆手:“陈,安静些。” “带回这个人的尸体。”他以蓍草指指丞相,“你有意归殓于汉中定军山,是么?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没错吧?”——神色淡淡的,唇边的微笑还像在炫耀他的好记性。 “可恶——!你个妖人……”我要把袖里的匣子掏出来的一刹那:赵直说过,用“这个”威胁“他”,便能为丞相益寿延年;但就在这一刹那,丞相握住我手,笑着拍了拍,是个“劝慰”的姿势。 “一点不错,赵郎真真妙人。”丞相说。 “丞相……” “陈,我也是个俗人,身后这点事,多少有所牵挂。有了赵郎的承诺,我便能完全放心。虽然很想活着回去少时的故乡……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啊!可既然做不到,死后归葬季汉境内、高山之中,也是平生一快。”丞相笑了笑,再度表示感谢,赵直也竟坦然受之,随之向我翻翻白眼。 “赵郎,夜深人寂,正是观星之时。”丞相又道。 “要赶我走,直说便了。你与陈的私房话,我还没兴趣听哩。”赵直把沙盘一推,与我擦身而过时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也能猜到你的目的;没用的。”他走出营,我耳边还盘旋着他的话,“没用的……别以为我不在意他,恰恰因为在意,所以不许任何人改变这件事!” “陈在想什么?帮搭一把手。” 我搀扶丞相靠坐在床榻上,把一个专制的小几也挪上榻,并照他的吩咐蹭坐在榻边。这么近的距离使我能看到丞相脸色很差,颧骨突出、双颊消瘦,他再度提笔时我把砚台移远了些。 “您歇一歇为好。” “来日不多。” “我会想办法,丞相……请别说不吉利的话。” “陈也认为死亡是不祥之事?”丞相把砚台移回手边,漉着笔道,“有生便有死,死亡岂不正像出生一样自然吗?” “话是没错,”在笔墨间一次次演绎生死的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可您不同。您若不幸,君王、百姓还能仰赖谁?季汉的仁政,将何以为继?您请千万保重。” “仁政?告诉我实话。”丞相舒展眉目,“你撇除成见,看待我所做的一切时,你觉得我实行的真是所谓‘仁政’吗?” 我哑然。 不是吗?怎可能不是? “依照常理,只有‘仁政’才能赢得百姓的信任与支持。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行的是仁政?实际上,”丞相微微笑道,“我主持的政治不但不宽和,简直苛酷。你该注意到,季汉百姓过得的确很苦。赋税沉重、劳役不断,百万之民竟供养着十万军卒……这,”他斩钉截铁做出判断,“决非仁政。陈,”他问,“依你之见,仁政的基本是什么?” “宽简。”我回答。 “嗯。一如前汉文、景之治,尽可能减轻百姓负担。然而我面对的汉国情况不一样。天下三分、国家疲敝,此时若实行与民休息的仁政,是对整个国家的不负责。即便只是为了图存,身为执政者的我,也要集中一切可调动的人力,而这势必造成百姓生活的困苦。” “可国家上上下下,确实都信赖、爱慕、仰望着您。这不是欺骗百姓的结果,而是……”我豁然开朗,“对,不是仁政——是善政!善政!仁政之本在于宽简、无为,善政之本在于公平、条理!” “谬赞了。”丞相面上浮现出一丝得色,与一丝被“懂得”的快乐。 “请允许我试着把话题说得更深入,您来判断是否与本意相合,可以吗?”兴奋一时使我忘怀了丞相的病体,他也配合地把忙碌搁置一旁,笑吟吟望着我,“既要维持国家的运转,又要避免百姓的不满,就一定要尽可能地公平行事。我听说过您与很多高级官吏的生活,大多‘清俭朴素’、‘不治产业’。有人非议您用人过于求全责备,不能像曹操般不论品行、唯才是举,他们却不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在百姓的负担长期接近极限的情况下,若有官员恃才乱法或贪赃枉法,百姓对整个王朝的信任就会迅速崩溃,从而引发难以想象的恶果。因此,国家才有简朴到寒酸的官吏与严格到苛刻的法律,是这样吗?” “看到与自己差不多贫苦却比自己更忙碌、更负重的官员,百姓便有怨言,也是在可以容忍的限度里吧。”丞相苦笑起来,“不过,这是否脱不了欺骗与利用的兴味?多少……有点虚伪?” “目的比手段重要得多。如果说‘持身廉洁’也是一种手段,这种手段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只是……”能逐渐接近丞相内心世界的我试图了解更多、更苛烈的问题,“您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目的,使本来安居乐业的人们节衣缩食、投身沙场的?我认可兴复汉室、建筑一个更完美的世界之类,可为此,身居高位的您,便有资格把天下推向战乱吗?毕竟大多数百姓,只看重眼前的安逸与幸福吧?”我想,这个问题,只有眼前人——这个极其睿智、通脱、深刻的男子能够告诉我,亦不会夸饰其词。 “陈,你看轻了芸芸之众。”丞相略一沉吟,“陈考虑过人生目的与意义吗?为何生此一世,如何了此一生。那些得到比较伟大的答案并努力实践它的强者,便成为天下的引领者,譬如,”他满怀思念说出一个人,“先帝……陈,你善于治史,该知道秦汉之交的陈涉年轻贫困时,与佣工伙伴谈起他的志向而被嘲笑,他说了句很有名的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仔细想来,其实燕雀并不是‘不知’鸿鹄之志,只是对之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认同;鸿鹄才是真正不知燕雀之志的那一方,他并且单方面关闭了交流,这就是说,有时反倒是鸿鹄瞧小了燕雀。我少年时目睹黄巾之乱,实在无法把他们单纯视为盗贼,怀抱理想,不惜蹈义而死……那时我就隐隐觉得,百姓所要的,绝不只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尽管绝大多数人生来没有出众才干和显赫家世,只能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求生、整日操劳,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人生别无所求。执政者为什么只把民众当成可以役使之奴仆、必须提防之罪犯、需要教化之庸才呢?他们难道不是真正值得倚靠与信任的伙伴吗?是国家存亡之基础。我尝试着放弃指引者的身份、而以同路人的姿态与之交流、共进。‘人生目的’,这是个有无数正确答案的问题,不那么谦虚地说,我想我与国之百姓,达成了一个很朴素的‘共识’。” “是……?” “传承。”他继续道,“每一代人都承接着前人的历史,同时为后人创造未来。生于乱世的我们这一代,有责任让它变得像样一点,再交给子孙,为此吃一点苦也没什么。比起空渺的大义——倘使你认为那是‘空渺’的,那么‘子孙’,则是更容易理解的、实实在在的存在。” 一只愿与燕雀交流的鸿鹄可以把燕雀都变成鸿鹄吗?一只飞禽做不到什么,可千万飞禽同时振翼,那是多么宏大的力量! “而这也正是我不需要你为我想办法做什么的原因。”秋夜伶仃,他的笑容叫人感到周身暖意流荡,“生命贵在传承而非独占。领受先辈的财富,发扬光大,再小心翼翼将之传予后人,这便是值得的、充盈的一生。我从未打算回避死亡,倘若以怪力乱神之举强延寿算,陈,不觉得这像是把干干净净的人生丢入泥塘般浑浊吗?那不是我的希望。”……“还没说完私房话?药已煎好了。”赵直掀开帷幄步入,手里捧着一个药盅,一时苦涩之气萦绕全营。这个甘愿像奴仆般亲侍汤药的妖人——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魇师赵直,居然劝丞相服用没有掺杂一点神力的平凡药物。“知道你怕苦,不过,不在乎多吃这一点,喏……”把盅与勺轻轻放上几面,把铺列在案面上的文卷推向一旁,“多少吃一点,也好告慰医者之心。” “好、好……喝两口行不?”丞相既像个讨价还价的孩子,又像在与个孩子讨价还价,无可奈何地赔着笑。 “这次至少该翻一倍。孔明怎么着也要给陈做个好榜样吧?这小子日后要吃的苦也多着呢!” “为了陈么?四口好了。”他神色认真说出这样的话,使我不禁失笑。“陈,”丞相把一小勺药吞入唇内,连喝了好几口水才道,“私房话讲完了,你是否重新做了决定?” 我摩挲着袖笼里的宝匣,点点头:“是,我明白了,谢谢您。”随后转向赵直,破天荒呼道,“赵先生,也谢谢您。还请您好好照顾丞相,然后……带他回去。”我一揖及地,转身离开。 我把匣子原封不动还给赵直,他知道我没有做他与我约定做的事,不由满面怒色。“胆小鬼!难道害怕营里的妖人会不利于你?你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他神经质地摇晃匣子,面目煞白,“是——心!魇师赵直的心!只要把这东西打开,那妖人就难逃一死!他是个真正的胆小鬼,一定会施展法术……笨蛋哇!笨蛋!再试一次吧!再送你去一次,好么?”声音含有乞求的意味,“帮帮我,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能行的!他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这才会用魇术把心活生生挖出来封存、不死不老……去吧!难道你不想救孔明……诸葛丞相!承祚,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信任、可以托付……”这种颠来倒去把往日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来斥骂的姿态,很可笑,而我没有笑;这种低三下四对个平凡人哀哀求恳的絮絮,很动情,而我没有动。 我摇头拒绝:“不。那一年的五丈原,很完美。” “什么?” “任何改动都是多余。赵直,你越活越昏悖了吗?越活越不了解曾经的你与诸葛丞相了吗?他们多么满足、欣然、和谐,没错,很哀伤……可是,”我重复道,“很完美。我相信即便用死亡来威胁三十年前的你也无用,那时赵直对丞相怀抱的爱慕绝不逊于今日之你。现在,你能够不吝一死救丞相,那时,他为成全丞相纯粹的人的一生,也不惧一死!你可懂得吗?他像丞相一样,有胆气承担死亡,以至于‘妖人’二字,已不适合加诸他身。也许你不肯承认,五丈原上的赵直,比你——我所知任何时候的你,更了解丞相,也更像是他的……朋友。” “是吗?不论怎么处心积虑都无法改变?写史的人,你真可以安心?”他还不肯全然放弃。 “我很安心,你看我的眼睛岂不像秋夜一样干燥?” “你真忍心令一捧黄土,将之草草掩埋?” “不是草草掩埋,是久久融入。” “你——你真是铁石之心!” “纵然铁石心肠,也胜过你这无心之人。” 他被我这句针锋相对的反驳深深刺伤,强烈的倦意使他无法施展任何力量,赵直口唇蠕动了一下,蹲了下去。我长吁一口气,在他身旁抱膝坐下,仰面向着辽远的星空,一面轻拍他背。 “我知道,你只是……很寂寞。一度有星照使你摆脱寂寞,可凡人注定一死,星辰必然陨落,你怎能不寥落?然则,这不能成为你改变星辰轨迹的理由。尤其丞相,他真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想也没想到过的……通达的智者,坚强的勇士。旁的力强——无论魇师、史家或者神灵,倘使真有神灵,都无法改变、动摇他一分一毫。赵直,你有什么资格、什么权力,为慰藉你的孤寂,试图更改他的选择?你也罢,我也好,在他面前,都何等渺小,而他却能使我们感到肩上责任的贵重。因此你才会找到我,使魇师与史家来>一次罕见的携手罢?因此,我还要一步步前行,把他交给我的财富,传承到下一代人手里。赵直,你愿听听我《诸葛亮传》后的史评吗?” 他用静默表示肯定。 五丈原也静静聆听着我这后世史家之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干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诸葛亮担当丞相,安抚百姓、教化礼仪、精简官职、恪行法制、开诚布公;即便是仇敌,只要尽力效忠、有补于时,一定厚加赏赐;即便是亲信,倘若触犯刑法、怠慢公事,一定追究到底;对真心悔过、坦承错误之人,就算过失很大,也会予以原谅;对巧言令色、强词夺理之人,就算罪责很小,也严惩不怠;无论多纤小的善举都会得到褒奖,无论多微末的恶行都会被贬责;各种事务都处理得精到干练,善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循名责实,贬斥夸夸其谈的虚伪之人;终于使得整个国境之内,百姓对他都又敬畏、又爱戴,尽管刑法严峻,却没有人抱怨,这完全得益于他用心公正、劝戒明晰。诸葛亮,真可以说是治世之才,足与管仲、萧何媲美!只是他连年兴师,未获成功,恐怕军事上随机应变的将帅本事,不是他的长处吧?) ——这是整部《三国志》最长的一篇史评。 遥遥北辰,摇摇欲坠。 负担着他所授予、所寄望的重量的人们,还须继续前行。 第十话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泪水中的高飞远扬 “紫薇、北辰、长庚,写史的人你可还记得?我曾告知你这三颗星辰之名,以协助你发现过往最夺目的光芒:一位帝王、一位丞相以及一位将军。帝王之死是开启,我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一个时代,他的率性而为将被世人张扬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丞相之死是转折,他活着时人们还能把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空、志望昂扬的人生,他故去之后,‘三分’逐渐黯淡,有人哭泣、有人松弛,人人都能感到真正的英雄时代,已经去远;将军之死,是你我将接触的下一个话题,也是最后一个话题。江东江陵侯、陆逊陆伯言,正适合作为终章。”赵直仰起脸,神色疏落,“伯言之死,宣告了时代从绚烂走向没落的必然,最后一个优雅魂灵,陨落了。” “你能带我去看看?”我谨慎地问。从五丈原归来后,赵直活像变了个人,很少打趣嘲讽,也很少使用魇术。他一整天一整天闷坐屋里,翻检我越来越厚的史稿,即便修改一个别字也要征询我意见。 “还行。”他简单回答,“烦劳你闭上眼,可以吗?” 这么彬彬有礼的姿态于我看来,委实死气沉沉。更要命的是,我不能责怪他,又无法劝慰他,只好完成一件庄重仪式般认认真真合上双目。 “……可以了。” 一刹那我怀疑他没有施展任何异术,天气有如成都的寒冷,飘着零星雪花,高耸宫苑一角被乌云笼罩。行色匆匆的路人偶然抬头望望远处,又都很快埋下头、裹紧衣裳、加速脚步,惟恐沾染从至高禁地传来的晦气。一队声势浩大的军卒从城门而入,身着东吴服色戎装,人人腰栓白麻、面色沉痛,。队伍中,徐徐驰动着一棺灵柩,一个浑身缟素的青年扶棺而行。 “那是陆抗,”赵直指点道,“才满二十岁,刚继承了伯言的爵位。这支送葬队伍足有五千人——赤乌八年(公元243年)春二月,吴丞相、江陵侯陆公逊卒。”他用史家的口吻道出事实。 “好大排场!”我稍感疑惑,“依我的了解,陆逊与陆抗都不是奢侈铺张之辈,为什么……?” “还师于国。” 赵直引我从容跟随,目睹陆抗只花一个时辰就完成了军卒的接管交割。回府后他接到来自孙权的第一道旨意:禁绝陆家门庭,朝官一概不许与之往来。年轻人没有改变脸色,他独坐在空落落的院里,等待着君王、亦是他的叔祖:孙权的下一步举动。窥望这沉默的一幕使我感到无法言说的抑郁,不禁要求:“回去吧!不必再看。” “哦?看来你最近对江东之事亦有涉猎。” “陆逊之死是令人侧目的大事。我知道他未得善终,不料身临其境,竟凄苦得使人不忍卒视。”我说,“既然赵直你与陆逊私交不错,眼看故人之子遭此磨难,你不施以援手吗?”从陆抗面孔上,能看出陆逊温文的气息,所不同的是,这个身为陆家家主的青年,还从母亲的血脉里继承了外祖父孙策的英武与炽烈。 “陆抗有本事应对每一种外力的压迫,不辜负江陵侯之子、孙伯符之外孙的家世。”赵直欣慰的笑颜里渗着深深的寂寥,“看他怎么应付孙权来使就知道。” 孙权没有使陆抗等很久。 一名使臣很快登门问罪,展读孙权的责难,说陆逊怎样不忠、不仁、不孝、不义、不智、不信……一口气说了二十件事。讲罢第四事时,赵直封住我的听觉,道:“再听下去,你该跑起长江边洗耳朵了。”“的确是龌龊的指责,只有最卑鄙无耻的酷吏才能编出这种理由诬害功臣!”我愤然的同时,愈觉陆家之哀凉。被问难的陆抗始终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亡父朴素的棺木之上。直到使者住了口,他才转过脸,开始一件件耐心地解释。“第七事,彝陵战前,先父之所以保诸葛瑾大人绝无二心,并非与之结党营私,而是……” “这毫无意义,”使者忽然打断陆抗的话,“陛下信任杨竺,陆公在时尚不能自救;今陆公已亡,公子多言何益?”杨竺与陆逊向来不睦,常在孙权面前谗害忠良。这叫人寒心的二十事,亦出于杨竺手笔。 陆抗回答:“请你听我说完。”他一一剖辨了整整二十件事,忽然笑了笑,问:“是否你无法记下我繁琐的答复?” 使者无奈地道:“能记得十之六七。” “那也很够了。稍后我会上书重述原由……” 赵直猛地振衣而起!这剧烈的举动将我带离江东。斗室内我揉着昏沉的额头,赵直道:“实在看不下去。人呵,残忍绝情,一至于此!”“给我讲讲陆逊吧?”我一手支脸、一手执笔,“《陆逊传》已写了一大半,谈不上不好,也不十分满意,所以一直没拿给你看。”“这……”赵直蹙蹙眉,七分怀念、三分为难,“该从何讲起?”“随便些。彝陵战后好了。”我微笑道,“反正我没指望你这妖人滥情的评价,真能有助修史。”——本来想用这话激将一下赵直,他却像被打了一闷棍,讷讷半晌。 “估计是没什么助益。不过我找不到比你更恰当的听众。”赵直打开话匣。“我曾扪心自问,倘若有力量有胆气,会延长谁的寿命。纷繁的答案里包括子桓与孔明。后来又想,倘使能缩减凡人性命、使之嘎然而止,我又会怎么做?我所喜欢的凡人固然不多,但也不恨任何人。若真能截断生命之河,这个选择是——江东陆伯言。” “为什么?”我大感意外。 “舍不得他活那么长。”赵直道,“魇师有一个致命缺陷,那便是感情的匮乏。看得太多、经历太繁杂,常人的喜怒哀乐于魇师看来,都不值一提。如此‘超脱’损害的恰恰是自己,寂寞、空虚、无聊、轻飘……这很能解释我一段时期内频繁的自戕之举。我交给你的三个人,从情感上说都是我的恩人。子桓教给我‘快乐’,他是个绝好的朋友,能与之一道大笑、大哭,无拘无束、欢乐适意;孔明教给我‘敬爱’,他是天生便适合被仰望之人,举手投足、坦荡弘毅,令我甘拜下风;伯言么,”一种深深的哀切笼罩住他,“他教给我‘哀愁’。我无法面对六十岁后的伯言,他又偏偏像罂粟使人上瘾,我忍不住不去看他,可一看到他的泪水,我……”他谨慎选择了一个词,“很痛苦。痛苦到与他一同掉下泪来,只为人间琐琐屑屑的权斗、阴微下贱的圈套。”为此流泪,兴许有损魇师的自尊。“以前我常埋怨是伯言不够坚强,害我陪着他软弱,后来渐渐明白,目送人生最宝贵的事一件件流逝、再不复返,无论多坚强的人亦无法承受。我想伯言不该活那么长,倘使他只活五十四、五岁,像孔明一样,那他死亡时也能同样满怀希望,而非怀抱哀凄、绝望之心,愤愤卒命。” 因为爱护、想成全,所以缩短一个人的年寿,乍一听很荒诞,可落实到陆逊身上,只叫人扼腕唏嘘。 我试图劝慰赵直:“一如丞相所说:人心苦不能尽。人与人本就相互隔阂,郁懑而亡者不只陆逊一个,他毕竟在灿烂年代留下了灿烂的名字,你不用这么恼怒感伤。” “他与别人不同,多少有点不同。这不是指我与他私人的交谊。”赵直叹道,“写史的人,你认为一个天生瞽者与一个后天失明之人比,谁更不幸?”我不假思索道:“后者。”“所见略同。”赵直说,“见过最绚烂的光明后,被硬生生夺走眸瞬,堕入万劫不复的漆黑,这叫人怎样忍耐?逼死伯言的,是孙权;倘使孙权自始至终便是个昏君,倘使他从未对伯言有过任何恩遇,我兴许还能释然一二。你想看彝陵后的事吗?请吧!” 手一伸,展示给我一个极精简的片段。 晴好的午后,陆逊正展读一封书信,不时提笔修改。改完后他又通读一遍,这才把它封入囊中,加盖印鉴。 “看那印。”赵直提醒。 我吃了一惊,那赫然是“吴王之印”。 赵直苦笑:“陈寿,你推崇刘先主与孔明的际遇为‘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刘备可做过这样的事?孔明可担负过这样的信托?另刻一枚君王的印鉴给臣子!那时孙权写给后主、孔明的信笺,均由江陵转发,先给陆逊过目,言语不当之处,陆逊可代为修改。还有这个……”他随手拽出另一幕:石亭战后。 武昌城外。 吴师凯旋归来。主帅陆逊面含微笑,他还像最初在海昌时那样温顺、谦谨。远远望见君主车盖,陆逊翻身下马。再近一些他发现孙权侧立道旁。 “伯言!”孙权亲热地招呼。 “至尊。”陆逊正要行君臣之礼,被孙权一把挽住。 孙权大笑:“伯言建此殊功,不该你拜孤,该当孤拜你!” “臣岂敢……” “君拜臣于礼不合,就让百官代孤下拜。”这不是一句信口笑谈,迎出城门的衮衮公卿,忽然黑压压曲膝一片! 灿烂的黄钺象征君王的权威,他赐给了他。 六师及中军禁卫拱护着整个王国,他任他调遣。 他令他摄行王事,命左右之人把御盖披上他的双肩。 “伯言,上车!上车!”他这样催促。在他依命登车之时,他急跑几步,从马夫手里摘下长鞭,笑道:“孤为你执鞭!” 他从他那里得到的赏赐,没有一件不是万里挑一的珍品,他所受的恩宠,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简直像在存心讨好,又于讨好之时,得到了莫大的快活。 向我展示这一切时赵直唇边挂着微微冷笑。因为知道结局,这本该使人五内激荡的场面只叫我彻骨生寒。我注意到:在领受使人晕眩、惶惑的光耀时,陆逊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安,他宁静的微笑从未搀杂上油滑、私秘的气息。这叫我怀疑他是否死于功高震主、骄矜自满,然而接下来一个片段把我的想法推翻了。陆逊被孙权手拉手迎入宫内,在那里他们召开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酒至半酣,孙权解下腰带:“不觉得这很配伯言吗?”醉醺醺的众人一起道:“像是为陆将军定制的哟!”“来,伯言!”孙权招呼。陆逊走上前,喝了不少酒的他眼睛越喝越亮。孙权亲手把腰带为他盘上,上下端详:“果然!果然!送给你,伯言!”“谢过至尊。”不及陆逊施礼,孙权提出了一个要求:“作为谢恩,伯言合该有所表示!” “至尊之意是……?” “跳一支舞吧!为大家跳一支舞!” 以舞蹈娱乐宾客,是卑微伶人做的事,让大都督效法伶人博人一笑,实在太过分。可陆逊面无难色,笑道:“前段时候正巧看过一场流行于石亭的破阵舞,蒙君不弃,逊献丑了。”舞器不是宝剑——我认为唯有剑舞才不失贵族身份,而是小鼓。陆逊四肢舒展、步伐刚健,笑容一如春天的风、冬天的暖阳,认真而磊落地为满座一舞,博得阵阵喝彩。 “难以想象。”我插话道,“赵直,你说陆逊之于江东,堪比丞相之于季汉,我最终也接受你的建议,为他单独立传。不过,你能想象丞相做这种事吗?想象先主或后主下令丞相一舞……” 我话还未完,赵直已是失笑:“太有趣。昭藏书网烈兴许会让法正或是庞统起舞,刘禅则不妨命黄皓组建一支宦官舞队。我猜不到君王若命孔明起舞,他会否从命以及会以怎样的态度顺从或拒绝;然而可想而知,任何人在下达这个命令之前,都应思量再三。” “而他不以为耻。”我指着陆逊说,不是责备的口吻,反倒感到轻微的愉悦,“就像行王事、假黄钺、披御盖、御六师时,他亦不因之惶恐。恩宠、要求……在他眼里,是困了睡、饿了吃一样自然。赵直,陆逊是什么颜色?” “倘若撇开孙权强加在他身上的污秽之事,”赵直望着席上舞罢拱手的陆逊道,“他是天空般江河般的湖蓝。” “温柔、开阔、干净、单纯,是吗?我想他真是个单纯的人,有赤子的率真。他愿意相信君主的诚款与厚望都源于同样单纯的心,相信世上的真与美、光明与道义、仁慈与宽恕、正直与信任,相信人人——尤其是君王——都有向善的心,也相信与之相反的力:猜忌、丑陋、奸邪、残酷……一定会被涤荡、清除。君臣一心,天下安宁,这便是陆逊之志吧。该说他是单纯,还是愚蠢?”我微笑着,心里一时温暖、一时寒冷,一时澄澈、一时纷杂,“一个理想主义者,难得的是,尽管有过不幸的家族史,却还选择以善意、纯净的心去承载世界,把君王视为志同道合的伙伴乃至倾心相交的朋友。时过境迁,最初的幸运一去不返。最可悲的是,孙权已不是当年之孙权,陆逊却还是那一个陆逊。所谓‘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最后一句话听不懂。” “难道你连 href='2195/im'>《论语》也不读?” “读,每次读个开头就搁下了,读了十几遍,还是只知开头。” “……败给你了!”我只好启蒙道,“这是孔子称赞卫国大夫史鱼的话,意思是:史鱼真正直啊!无论国家有道无道,他的言行都像射出的箭一样刚正。” “后半句是‘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吗?”妖人随口的接上使我吃惊。 “没错,你怎么……?” “从你心里读到的。”他大言不惭,“孔子又说,蘧伯玉真是君子!国家有道他便出仕,国家无道他便收起正当意见,退出庙堂隐居。写史的人,你若把伯言比为史鱼,孔明岂不正像蘧伯玉?‘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显摆这人尽皆知的东西了。”他话锋一转,“说点你未必知道的。孙权对孔明十分仰慕……” “这也人尽皆知。”我哼道。 “所以他问诸葛瑾能否劝孔明离开刘备,投身他麾下……” “诸葛瑾回答我二弟与刘使君已有君臣之份,绝不会另投门庭,二弟之不来,就像瑾之不往。” 魇师挠挠头:“与其说这是写史之人的面面俱到,还不如说是孔明后援团团长的手眼通天吧?那张昭与孔明呢?”我略一怔忪的模样使他大感快慰,“张昭曾劝孔明留在江东,却被拒绝,孔明不肯留下的理由是:‘孙权度量有限,只能视我为贤能,难以放手任我一展长才。’这回答比诸葛瑾所谓‘一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更进一层。孔明在孙权还是个大好青年时就看出他虽有人君气象,器量却很狭促。伯言最初怕是没看出这一点,后来就算看出了亦不愿信,再后来、不得不相信时他亡故了……当然,伯言与孔明不同,他看不看得出,差别不大。我们都知道陆家离不开江东,他没的可选,好比孩子还在肚子里时便订了娃娃亲。哎,女出嫁、士出仕;女择夫,士择主,天下道理,原本如一。” 我问赵直:“那么蘧伯玉与史鱼,你更欣赏哪一种态度?” “两个都不。”他直截了当道,“‘直’与‘君子’,一则少‘智’、一则少‘节’。臣事无道之君,耿直便容易逆龙鳞、丢性命,固然能留下直谏的美名,不过,能臣当保全有用之身以利百姓,这毫无意义的死亡,俯仰天地,岂非最大的不忠?后者,君王一旦无道,便丢下‘达则兼济天下’之志,丢下被残害的芸芸众生,卷铺盖流窜山林,借口‘穷则独善其身’,去过逍遥日子,这样毫无气节之人,又算得什么君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不由赞道。这番话全无魇师的玩世不恭或油腔滑调,反而洋溢着儒家积极、智慧的入世观。 赵直微笑着领受了我的称美,又道:“不过伯言与孔明,我都很欣赏。孔明自不必说,在审慎考虑之后做出坚持一生的抉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虽不是他写的,却是他活生生的写照;伯言么,我得承认,用不好听的‘愚忠’一词来形容他,也是可以的。听听这个。”他把孙权与陆逊的一段闲聊放入我耳内:“孤常想,”特别的自称使人能轻易判断说话者的身份,这是孙权在沉吟,“倘使刘玄德要取诸葛孔明性命,孔明会答应吗?” 短暂的沉默,陆逊回答:“不一定。”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孙权笑了,“伯言在怀疑孔明的忠诚?” “那完全不必怀疑。”陆逊也笑着,“可总觉得诸葛孔明不会放任他人摆布其性命,无论那个人是谁。” “包括刘公嗣(禅)?” “自然。” “然则伯言你看……”声音里有一丝伤感,“孔明一身荷国之重,怎能长久?不正是被刘公嗣害了性命吗?” “他有必须承担也乐于承担的事。”陆逊不动声色地提出异议,“臣隐约感觉,有什么在呼唤他不得不做下去,无关君主是谁……” “这样……”孙权忽然问,“伯言你呢?” 陆逊怔了怔才说:“臣么。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对话就停在这里。 赵直久久地陷入怅惘。 “能回忆一下陆逊说末一句话时的神色么?”我斗胆问。 “很……洁白。”赵直道,“那时我简直怀疑他生命的颜色,是月光一般的白。与后主不同。后主的白色易于被沾染,伯言的则相当坚定。刀斧相加,不能动摇。洁白而顺从,顺从又相信,这便是其‘愚忠’使人动容之处!伯言看上去是温吞水的性格,实则毫不缺乏孔明的勇猛。只不过这个生于江东亦死于是的男子,习惯用温谦的姿态把百炼钢暗暗敛成绕指柔。他多么相信孙权能与他休戚与共、一体同心,就像多锋利的刀刃也无法把流水从中剖开。可惜……纵然刀锋斩不断流水,一旦源头堵塞,河道不免干涸。” 孙权的刻薄寡恩,是阻塞源头的第一原因。随后我与赵直花了两个时辰指摘孙权,若能站到更高些的位置俯瞰我俩,只怕像是一对怨妇在埋怨、诅咒同一个男子。其实有关孙权多情重义的记载不是没有,譬如他对吕蒙便情深意笃。吕蒙病重时,孙权悬赏千金,遍寻良医为他诊治。医生为吕蒙针灸治疗,孙权在一旁看得悲悲戚戚。他把吕蒙迎入宫殿内室居住,既牵挂他的病,又担心常去探望会打搅他休养,便悄悄在墙壁上凿了个小洞偷窥:吕蒙病体稍可,孙权就喜笑颜开,对待下人也很亲善;吕蒙病情加重,孙权就寝食难安,脾气暴躁;孙权的脸色正是吕蒙病况的晴雨表,这句话反过来说同样成立。我不厌其烦地把诸多细节记入《吕蒙传》,目的是说明他多么受孙权器重,而这些——我坚持认为,不能为孙权的人品加分。 “善待某一个人算什么?最残酷的人亦有温情的一面,否则他不是残酷,是麻木;史笔应该公正客观。客观,所以有吕子明事;公正,所以有‘性多嫌忌,果于杀戮’的史评。”我说,“宽厚重情之人,未必对谁特别好,却能善待值得善待之人、宽谅或可宽谅之人,这才是儒家的恕道。” “依你之见,对孙权来说,谁是值得善待之人、谁是或可宽谅之人?”赵直把问题问得很细。这很有必要,因为江东是我与他谈论较少的领域,我们对这样一个盗匪帝国,内心都有掩饰不住的反感;可历史不容回避,史家更没有因为讨厌就擅自绕行的权力。 “前者,我认为是:张昭。” “哦?”赵直扬扬眉,“我怎么记得你对张昭一向缺乏好感?目睹蜀汉亡国史,你竟能如此看重一位主降派。”——赤壁之战时,江东德高望重的文臣之首张昭坚决主张降曹。 “是良史陈寿在与你议论东吴之事,不是汉人陈寿,否则,照我的本性,才懒得提江东。”我这么说,“降曹是错误的判断,却不是张昭品性的污点。他不是为个人富贵才力主归降。孙权决意奋起反击时,张昭也为战争出力不少,战胜后他像主战派一样欢欣鼓舞。数十年来张子布之举止言行,无不为江东着想,堪称东吴忠良。再看孙权怎么对待忠良!” “你说?还是要我帮帮忙?”赵直问。 “你肯帮忙当然更好。” “只是我不大熟这一窝子事……” “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你应该可以把我带去吧?” “这个没问题。” 很顺利地来到东吴黄龙元年(公元229年)四月丙申的武昌皇宫。前一天这里还仅仅能被称为“王宫”,孙权的登基使人人事事物物随之提升一阶。赵直在新修葺的宫殿里好奇地走来走去,它既不像曹魏庙堂般华美宏大:洛阳、长安毕竟是多年古都;亦不像季汉朝廷般朴素简约:丞相对效率的追求充分体现在建筑上;吴宫每一处都雕刻得很精致,却失之琐碎,虽然高大宏伟,却空洞虚浮;朴素处根基不稳、简约处几至简陋,乍一看,活像为满足一时虚荣搭建的炫耀品。孙权正以炫耀者的姿态高高就坐,冠冕玉珠由九串增为十二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借用秦末义军的话来讽刺望之不似帝君的孙权也能登上九五之位。 “没有公瑾开疆拓土、力败敌强之功,何来今日之事!”孙权叹道。 众人啧啧称是时,阶下闪出满头白发的张昭,手捧笏板,板上密密麻麻写满颂扬之辞:孙权称帝,对曾接受过孙策与吴国太两次托孤的张昭而言,也是功德圆满,他正欲开口……孙权挥手大笑:“张公歇歇吧!当年要是听了你的话,如今朕就要在街上讨饭了。” 张昭一时面如金纸,他颤巍巍匍匐在地,不发一语,汗流浃背。满朝文武,也被孙权这句“不合时宜的玩笑”、或者说“正当其时的斥责”惊得目瞪口呆。 “小人本性!”我愤愤,“登临帝位时,早忘却是谁把他扶上马!” “你这一句用典,我是知道的。”赵直引入三十年前一段旧话:先是个少年撕心裂肺的号啕,边哭边喊:“哥……大哥!”这时有一个严肃的男声制止他:“孙孝廉!身为后继之主,贵在承担前人事业,将它发扬光大,成就不世之功!如今天下扰攘,盗贼四起,你怎能抛下正事,匹夫般一味哭泣!?”——这是孙策亡故时的事。素有威名的张昭亲自扶十九岁的孙权上马,众人下拜臣服。 “该让孙权听听这段话。”我道。 赵直淡淡笑了:“忘恩负义之人,听也白听。孙权对张昭怨望已久。我曾与伯言谈公孙渊事,伯言告诉我一个故事。”嘉禾二年(公元233年),孙权派遣使臣携带重宝封辽东公孙渊为燕王,吴臣都认为公孙渊反复无常,不该对他如此优渥,孙权不从。“张子布为人刚直,认准事理,就会一条道走到黑。反对册封公孙的人里,数他态度最强硬。”赵直道,“反复理论,终于令孙权怒不可遏,手把腰刀说:‘吴国士大夫入得宫来拜我,出得宫去拜你,我对你的敬重,已经到了极限!你却一再挑战我的极限,我还真怕一个冲动,做出出格的事!’张昭闻言,久久望着孙权道:‘明知你听不进我的话,我却一再陈说,只因一直记得太后临终把我唤至床边的托孤之语。’” “然后呢?” “君臣抱头痛哭。” “……还真滑稽。” 赵直继续道:“哭归哭,交恶归交恶。孙权一意孤行、遣使策命,张昭称病不朝。”他摊开手掌,我看到更滑稽的一幕发生在张府门前。 “老家伙!不出来吗?那就永远别出来!”孙权派人用土封上张家家门。“我正打算不出家门一步!”张昭竟着人在门里多封了一层土,以明心志。而后公孙渊果然杀使背盟,事实证明了张昭的远见。孙权多次派人探望,张老爷子都不起身。没奈何孙权假装路过,把车停在张府门前,高呼“张公”,张昭只让儿子出来说了声“家父病重,无法觐见陛下”;恼羞成怒的孙权索性放火烧门,想逼他出门;张昭却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存心要做介子推;眼见火势越来越旺,再烧下去真要出乱子,孙权只好命人取水灭火……看到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失颜面啊!”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令君主担忧,是臣子的耻辱;令君主受辱,做臣子的只有一死以报)。”赵直笑道,“皇帝做到这份上,张子布再倚老卖老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张家儿郎连哄带骗把老爷子从床上扶起来,抬上孙权的车,孙权将张昭载回宫,又是一通抱头痛哭……” “呃……” “是久在汉国、阅尽汉事的你想不到的吧?” “确实。好吧……多谢,这一段大可补入《张昭传》,发后人一笑。”我说,“多年镇守后方、声望居群臣之右的张昭虽然没能实至而名归——如愿做到吴国丞相,也算是无病无灾、终老天年;在生性凉薄孙仲谋手下谋生,别人可没张昭这么幸运。” “你意有所指?” “我还没忘记你第二个问题:谁是或可宽谅之人。”我给出答案,“也姓张:张温张惠恕。”说着递给他一篇完稿的《张温传》,“这个人你应该有所耳闻,他是汉、吴重修盟好时江东派来的第一位高级使臣,诸葛丞相认为他才识俊逸,对他日后之败亡也感到迷惑,苦思数日,方才了悟。” “悟出什么了?” “‘其人于清浊太明、善恶太分。’这是丞相叹张温的原话。多少有点子叹史鱼的味道,不同的是孔子是在褒奖直臣,丞相的评价则含有遗憾的意味。”我指点史传给赵直看,“《张温传》里我夹杂了另一个人:暨艳的小传。撰写时常想:若这些人在季汉供职,情况兴许完全不同。暨艳是张温的好友,性情极为刚毅果敢,嫉恶如仇。他深恨江东政治混乱,有意澄清吏治。在张温大力举荐下,暨艳累迁至尚书。喏,随后的举措就像这样,”直接引用写好的文字比较方便,也有利于赵直即时对史书进行直观评价,“‘弹射百僚,核选三署,率皆贬高就下,降损数等,其守故者十未能一,其居位贪鄙、志节污卑者,皆以为军吏,置营府以处之。’(暨艳弹劾百官,考核选拔三署的官吏,每每把身居高位者连贬数级,保留原职的人不到十分之一。他将贪婪、卑鄙、志节污浊之人都派去军营当小吏,设置营府安置他们。)” “简约有力。”赵直赞道,“我本担心写江东时你会有所懈怠,不料笔力越发刚健。看到这就能猜到这人一定不得善终。没有崇高的人望、昭着的功勋,只凭方刚血气、天真志望便对积年时弊指手画脚、臧否人物,这小子愚蠢至极。”他随手往后翻了翻,“果然!怨声载道、被迫自杀。” “张温受暨艳牵连,被罢归故里。虽然骆统屡屡上书为张温求情,孙权还是没有听从。” “你是说孙权应该宽宥张温?”魇师这句问话于我听来,实在相当怪异:这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吗?张温年轻有才,正是可以留给子孙的国家栋梁。为证实这一点我搬出了江东股肱之臣:顾雍与张昭对张温的评价。 仅闻其名、未见其人时孙权问群臣:“张温堪比今世哪一位俊才?”大司农刘基回答:“可与全琮媲美。”时任太常的顾雍反对说:“刘基你还不够了解张温,这个人,今世无人可比。”不久孙权召见张温,与他谈论时政,大是赞叹。随后张温出殿,张昭拉着他手道:“老夫在您身上寄托厚望,您应该明白。”——“张昭可不会随便夸人。”我补充了一句。 “我说的不是张温是否应该被原谅,而是,”赵直沉吟,“他是否需要被原谅。”接着他把话说得更明白,“张温犯下了过失吗?与正直刚烈之人交往,是过失吗?贬斥、罢黜卑污的宵小,是过失吗?见贤思齐,称美蜀汉清明的政治,是过失吗?要是凡人世界把这统统视为需要被原谅的过失,这是非混淆的世界还是早早结束为好。孔明对张温做的评语,不全是否定性的评价。与其说是在批评张温,不如说是在质疑容不下正派人的江东。当然,”他微微笑道,“孔明向来不认为东吴是什么好地界。还记得他称美吴人殷礼的话么?” 我扑哧乐了:“‘东吴菰芦中,乃有奇伟如此人!’”赞美殷礼人才出众时,还不忘损东吴一回,说那是芦苇、禾草聚集之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点点头,“张温没有错,他只是有点傻。可愚蠢难道不是错误?说句你不爱听的,陆逊已经够傻气了……”赵直无奈地耸耸肩,我继续说,“尚能看出照暨艳这么折腾下去,肯定要坏事,张温却不知规劝他这位朋友,甚至偏去趟这汪浑水!” “……罢了,我原谅你。”赵直突然说。 “什么意思?!” “普通人无论多么清高或者狷介,飘逸或者超拔,都难以把责难的目光直接投向政治的根源之一,最高统治者:皇帝。就算谈论的是你瞧不起的孙权,情况也一样。”赵直一针见血的话使我心头一震,“张温、暨艳,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做出不恰当的举止判断,终败其家,这一点我赞成,也无意为这两个我完全不熟的家伙张本、争辩,然而,写史的人,你想过没有?是什么使他俩、尤其是暨艳,做出触犯众怒的事?好比你陈寿,就算一心闹得天怒人怨,你能做到吗?” 我哑然失笑:“不,无法做到。” “为什么?” “没有力量、哦,权力。”这才是症结所在:权力。我恍然大悟道:“暨艳、张温,原本都是一介布衣,是孙权将他们拔擢为官员,赋予他们生杀之权。贬斥官员、品评人物,若没有孙权授意,断无施行的可能。就是说,年少气盛、以为幸遇明主、一举手便能整肃万里的暨艳、张温,实则只是孙权的卒子……?” “弃子。”赵直冷冷一笑。 仔细一想,真是残酷、精准的定性。 “那话是怎么说的,今上春秋高,忍而好杀,意所多恶……法令无常。”我及时向赵直解释,“是史家评述汉武帝之语。武帝年老,残忍多疑,巫蛊一案,牵连甚众,堂堂帝王家,竟成凄凄乱葬岗。孙权功业不及汉武,可在‘老而昏悖’这点上,不让前人。一拍脑袋一个主意,再以他认为‘合适’的人去践行:不是有志望、有才干的青年,便是善揣度、善迎合的奸佞!江东政局盘根错结,无论好坏,任何局面仓促间都难改变,一味更弦易张会很快招致名门大族的怨望,进而威胁到孙家治政……这时孙权就匆匆撤军,不但果断地中止原本的主张,也果断地抛舍主官、安抚众怒。这真是把自家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的好法子,看看他下令罢免张温的诏书吧!居然说:‘我早看出暨艳心怀叵测,之所以赋予他督察百官之权,就是想将他的野心与奸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想不到张温与他狼狈为奸、互相勾结,使我深深失望!看在张温往日的功劳上,不杀他而只将他斥回乡里做个小吏了此一生,已是天高地厚之恩!’”说到这里我停住了,与赵直分享同一个念头:这便是陆逊之主君!是陆逊为之兢兢业业、矢志忠诚之人!陆伯言呵,怎么这样……不幸。 “也不是每一个身在东吴的正人君子都未得善终。”我用来安慰赵直的话,另一个目的是为了振作自身书写《吴书》时的信心与兴致。 “你是说顾雍?” “顾雍当然是其中之一,我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我早该撰写却迟迟没有动笔之人。赵直,做个游戏怎么样?你暂时搁置妖人的法力,来猜猜这个人是谁?你只许问我五个问题,我只用‘是’或者‘否’作答,试试你能否猜中。” “听上去不错哦。”稍熟悉赵直就会发现,这家伙极好哄,他内心始终保有童稚的一面,只要耐心些把他当做孩子来对待就好。“没有法力我也很强大,你想象不到的强大!”他跃跃欲试。 “好吧、好吧,问吧!” “嗯……男的?” 第一个问题纯属浪费。我撇撇嘴:“当然是。” “君子先让一子。”赵直又问,“出身江东大族吗?” 这一回问到点子上了。我笑道:“不。” “如此一来,至少不姓朱、张、顾、陆。”赵直想了想,提出第三问,“他是一代大儒吗?” “这可不是简单的是与否能回答的问题。” 我还想透露点信息,譬如他年轻时确实治过《毛诗》、《尚书》、《左氏春秋》之学,赵直却摇摇手道:“那就是‘否’。显然他是个不以高深学问留名青史的文官,没错吧?啊——这是判断,不用你回答。来来来,听第四个问题,”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这个人啊……”诡秘一笑,“他有个合该别立一传的儿子,既聪明、又狂妄,把好端端的家业全盘败坏,是不是?” “佩服佩服!”我拱手道,“我想你已猜中。不必问第五问了。” “要问要问。”他得意地大笑,“第五个问题是,他脸很长吧?哈哈!”果然是狭促的魇师本性!可看到他近来少有的放松与欢愉,我亦觉轻快,也就没有对他的不恭嗤之以鼻。 “我都没注意到,”他翻检着我的史稿,“原来你没写诸葛瑾?为什么不写?他脸真的很长,所以孙权派人牵过一头驴,驴脸上写着‘诸葛子瑜’,他败家的儿子诸葛恪在驴脸上多提了两个字‘之驴’,就这么赚了一头驴子,话说那头驴的脸居然长到能容六个字……”再由他说下去就该谈到面相之学或许还会对丞相的样貌品头论足,我连忙把话题扯回:“担心会把诸葛瑾写得平庸,我这才踌躇多日。倒不是说有所偏爱,必欲将他描绘得怎样出类拔萃,而是我本能觉得,他绝非泛泛之辈。” “因为他是孔明长兄?”赵直插入一句。 “盗跖、下惠也是兄弟,一是受人敬仰的君子,一是令人切齿的大盗。我可不会因为诸葛瑾与丞相是一母同胞,便先入为主地肯定其能力。”我故意责问,“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我的良史之才吗?” “岂敢。不过总难免把他兄弟两个做比较吧?” “那是。” “比较的结果?” “很主流的意见:诸葛瑾才略不及丞相,德行则尤为纯正。” “意思是,其德行胜过孔明一筹?”赵直笑吟吟的,“我能这么理解吗?与诸葛瑾相比,孔明在道德方面还有些许瑕疵。” “不能!”我决然道,“我理解的‘纯正’与‘完美’是两回事。像计谋多种多样、智慧难分高低一样,道德也有很多体现形式。丞相之德,仰不愧天、俯不负地,载活万物,不拘细谨,虽然叫人赞叹却不大适合作为道德标准,因为倘若一个人没有丞相般的智慧与魄力,便很可能扭曲大德、放纵私欲。诸葛瑾‘纯正’的德行,则很可以拿来做导人向善的典范。譬如他的‘孝’——将继母视同生母般供养;他的‘忠’——事君以诚、坚贞不二;他的‘礼’——为人谦恭、雅量恢弘,有宠爱的小妾生了儿子,却不上报,以坚持嫡长之序;他对朋友的‘义’——虞翻被流徙,只有他屡屡向君主进言请求宽赦;他的‘仁’——不妄取一功、不妄杀一人;他的‘公亮’——出使汉国时与丞相从不私下会面;他的‘智识’——看出诸葛恪不是‘保家之子’……总之,这个人即便没有特别的闪耀之处,也没有任何可被指摘的缺点。” “可你尚不满足。”赵直锐利地看出,“你认为这是平庸?换言之,你试图找出一两种闪耀来提升诸葛瑾的‘高点’?” 这多少说中了我心思,我却不愿贸然承认,只道:“诸葛瑾本不平庸!你说史鱼与蘧伯玉都有不当,诸葛瑾恰恰兼取二者之长。他选择‘邦有道’时出仕,‘邦无道’时也不退却,无论孙权怎样,他都保持着正直的言行。与张昭相比,诸葛瑾的正直不那么尖锐、叫人难以接受,而是富于弹性的。他有依循正道而行的智力,所以独断专行的孙权每每易于也乐于接受他的意见。你知道这事吗?校尉殷模获罪于孙权,众人为他求情,越求孙权越恼火,惟独诸葛瑾保持沉默。孙权奇怪地问:‘子瑜你为什么不说话?’诸葛瑾避席回答:‘臣当年与殷模一同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来至江东沐浴圣恩。我没能尽到朋友之间规劝勉励的情谊,令殷模触怒了您,对此我谢罪还来不及,怎敢说三道四?’孙权闻言为之恻悯,道:‘好吧,孤为你特赦殷模。’……赵直,倘若说陈群是曹丕的颜回,诸葛瑾便是孙权的颜回,孙权就用过‘颜氏之德,使人加亲’来比拟他;倘若说诸葛丞相是东海明珠、熠熠光照,诸葛瑾便是蓝田美玉,温润雅致。怎么样?这个比喻,你以为如何?” “美好并且恰如其分。”我刚因此矜然自得,赵直又兜头泼下一盆冷水:“那你为什么还不满足?我们没在做游戏吧?所以我擅自窥望了你内心。写史的人,你太迷恋过往时代的光亮,希望任何被你肯定、赞叹之人,都有夺目的光华,所以始终想在诸葛瑾身上找到一点‘光’么?然而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强行发掘反倒可能使人物失去原本真实的特性。稍等!”他快步走出,回来时提着一木桶水,手指伸入水里轻轻一搅,竟搅出一汪星汉!“今晚无星无月,晦黯得很,听说明天后主就要举家迁移去洛阳,兴许上天已吝啬于再给季汉一星半点的光明。可我有必要给你看一看天汉繁星。你瞧!”他指着桶里粼粼波光星影道,“夜空里格外明亮的星辰只有区区数颗,更多星辰默默在远方闪烁。星辰所以能指引人,正因位置、亮度不一,倘若每一颗都同样明亮,那些在地面仰望的人,很可能被误导而至迷失。陈寿,我没有责备、非议你之意,相反很敬佩你。你从未与诸葛瑾交往,却能把他为人的精髓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即便自认为熟知诸葛瑾的我——因为他与我在意的三人中的两位有特别亲密的关系,是孔明的兄长,又是伯言的至交,所以我对他特别留意——也无法从材料与评判上给你更多助益,你连他小妾生了个儿子都知道……咳咳!我只能提醒你一点。”魇师微笑着拍拍水桶,“陈寿,一个桶能装多少水,是由什么决定的?” 这又扯到哪去了? 我一脸惘然。 赵直把话问得更明了:“喏,木桶由一根根木条箍制而成,它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哪一根木条?最长的,还是最短的?” “当然是最短的。一目了然。”我回答,“水会从最短的木条处流走,无论最长的有多长。” “人也一样。评价个人的整体素养:气量、才干、性情……固然要看木桶最长的一条,可作为决定性因素的,还是其中最短的一条:缺点比优点更易于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孔明是个不够显着的例子,却也能看出军事天才的匮乏限制了他更大成就的取得;孙策、费祎生性轻率,双双死于刺客之手;法正气度狭窄、睚眦必报,无论怎么善出奇谋,后世都不会给他过高赞誉;关羽、张飞一骑当千,却功业崩析,将星陨落,无不归咎于最突出的短处。不管优长多么灿烂、辉煌,都无法拯救缺陷造成的溃败。为什么孔明时时被兄长折服?为什么伯言与诸葛瑾的友谊数十年如一?只因诸葛瑾亦是少见的俊杰,他之‘平’正是他之‘奇’,奇就奇在‘平’上:平等、平和、平衡、平静……他没有明显缺点,也就使人无法乘虚而入。你说诸葛瑾可为世之楷模,这很对。普普通通的人,纵然没有出奇天赋,也能籍由后天磨砺,达到‘平’的境界,不断加长木桶最短的一条,则个人的才具,也将日渐扩充、稳健提升。” “多谢。我明白了。”我若有所思。 “举一反三了?”魇师洞达地猜测。 “唔,不仅明白了诸葛瑾……” “以及……?” 我一字一顿道:“江陵侯陆逊。” 我接触过不少陆逊的表章也将其中数篇载入传记,无可否认每一篇都显示出他是个君子,可几乎每一篇也都暴露了他木桶最短的一条。从某个角度:治政上看,他才是真的平庸,他用来劝谕江东政局的话全都缺乏新意:这不是指他说了什么失当的言语,恰恰相反,陆逊没有说错一句话,要善待百姓、要轻缓刑法、要公正、要宽简;虽然的确是针对孙权之严刑峻法提出的、有的放矢的意见,实则全然无效。他以诚恳、真挚、缺乏个性的方式自顾叙说,却没注意阅览者、倾听者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孙权能为诸葛瑾宽赦某人,然而在民政上,他很少被陆逊打动而改变主张。“其实我以为……”斟酌着说出还未完全考虑成熟的话,“晚年孙权喜怒无常,内心却不憎恶陆逊,没有对他怀抱敌意或必欲除之而后快之心。孙权可能对陆逊寄予了过于深厚的期望,他希望他是他的诸葛亮。”这种推断更多依赖对人心的猜测,只有些许细节做佐证,所以说出口时我很担心赵直会对此不屑一顾甚或勃然大怒,因为之后的话,不啻于对陆逊的大否定,“如你所说,孙权向来仰慕丞相,赤壁战时他之所以与先主联盟,丞相的个人魅力亦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在吴、汉约定共分天下的国书里,没有提及后主与孙权,独独盛赞丞相和合两国之功,道:‘诸葛丞相德威远着,翼载本国,典戎在外,信感阴阳,诚动天地,重复结盟,广诚约誓,使东西士民咸共闻知’……他人用‘诸葛公’、‘孔明’来指称丞相时,孙权身为他国之君,竟也直呼其为‘丞相’!他很喜欢把江东臣属与丞相做比,他曾问过诸葛恪:你父亲与你叔父谁更杰出?后来又问:君何如丞相?(你诸葛恪与诸葛丞相比,谁高谁下?)赵直你注意到没?丞相在世时,江东与汉国多年一直保持着极平稳的睦邻友好,孙权的为君之道,也差强人意,好像……好像……” “有点‘既然他在看,我怎么着也要加把劲’的意思?哈哈!”赵直用俚俗的话直率地说出我的想法。 “没错。那是汉、吴邦交的黄金时期。孙权对每一位汉国使者都很亲切,也能善意地关注汉国,譬如他指出一旦丞相亡故,魏延、杨仪势必同室操戈,后事正是如此;丞相听说诸葛恪受任执掌军需、押运粮草后,也不避国别、身份之嫌,致书陆逊请转告孙权:诸葛恪性情粗疏,不宜担当这么重要的职务——这不异于把鞭子伸入他人马厩!孙权不但不生气,还高高兴兴采纳这个建议,改命诸葛恪统兵。可想而知,”我微笑里含着微讽,“孙权多盼望诸葛丞相是他的臣属,或者,他多盼望臣属里有个诸葛丞相。看这个,”我挑出两页纸张推给赵直,“一是孙权与诸葛恪聊天时,极赞丞相‘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表,无以远过’,说丞相比周公、伊尹毫不逊色;二是孙权策命陆逊为丞相的诏书,写道:‘昔伊尹隆汤,吕尚冀周,内外之任,君实兼之。(昔日,伊尹兴盛汤代、吕尚辅佐周朝,你陆逊足以像他们一样承担内政外事。)’”我重复强调,“孙权很可能把对丞相的推重‘移情’到陆逊身上。这实在是一次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移情,因为丞相与陆逊恰恰是互相补取的两类人。一方的强项正是另一方的缺点。陆逊无法像丞相般优游捭阖于政场之上,相反他被那些阴谋、烦琐、陷阱……拖累得举步惟艰。”说到这我偷偷打量赵直的神色,他蹙着眉,叉握双手,看上去毫不愤怒,却很无奈。“他有识破奸佞的眼光,却无扭转大局的手段,能够‘预见’却无计‘改变’,这还不如无法‘预见’哩!懵懵懂懂,倒也糊涂快活。” 陆逊看出暨艳必败,暨艳败了;看出诸葛恪祸及满门,诸葛恪果然三族被夷;看出杨竺将倾覆杨家,来事亦如所料……陆逊只能眼睁睁等待每颗恶果的生长、成熟与坠落,既无法救人,也不能救己。 “带我去见见吕壹擅权时的陆伯言吧?”提出请求时我有点惶惶,那将显示陆逊极为软弱无力的一刻,赵直未必乐于给多一个人看见。甚或……他会怀疑我特别指出这一幕,是存心“幸灾乐祸”吗? “没什么好看的。”赵直闷哼一声,“……去就去吧。我也正在想这件事。”话音未落,我已置身一间陈设简单的厅堂,两名花甲老人正对坐案旁,久久无言。我在六十一岁的陆逊身边坐下,静静望着他。皮肤松弛而细腻,皱纹布了满面,他是这样一个平凡整洁的老人,平放膝上的双手不时微微颤动一下。它再度颤抖时我禁不住伸手去握,碰到他身体的我的手指烟云般散落,我移开,它又聚合了。“谢谢你想安慰他。”抱臂一旁的赵直轻声道,“不过,做个旁观者就好。他心里深切的悲凉,人人感同身受,却无一人可以安慰。” 这个人,便是擒杀关羽的陆逊! 败走昭烈的陆逊! 击溃曹休的陆逊! 数十年扞卫吴疆、战无不克、攻无不胜的陆逊! 仅凭一个名字,便叫敌军丧气的陆逊! 我感到身躯深处多了个小小的口子,热烈的生机从那里徐徐泄露,想要堵住它却连手都无法抬起。这时,我感到用史家知性的眼光去评价陆逊理民治政之才的贫弱,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其残忍不下于孙权对陆逊的猜忌与刻薄。身为后生晚辈的我,纵然被赋予志史之责,实则哪来资格与权力对这个人指指点点?我所知道的,他都知道;我所不知的,他也知道;我所拥有的,他都拥有,我所匮乏的,他也掌握。 “承明,酒冷了。”陆逊率先打破静默。 “承明”是潘濬之字。潘濬原为汉臣,吕蒙白衣渡江后,原先帝委任的荆州大小官吏都归附了孙权,只有潘濬托言病重不晋见。孙权派人去他家连人带床一道抬到面前。潘濬还不肯与孙权相见,他匍匐床上哭泣不已,自言:身为人臣,难守其土,是最大耻辱。孙权好好劝慰了他一番,命亲随为他拭泪。潘濬这才翻身下拜,归降江东。此时,他在东吴担当太常。 “伯言,我先干为敬!”潘濬正待举杯,陆逊压住杯口:“冷酒下肚,要用五脏六腑去暖它,哪是喝酒,倒是服毒。” “若真是一杯毒,倒也痛快!”潘濬苦涩地一笑,拂开陆逊的手,“伯言,吕贼玩弄权柄,翻云覆雨,致令人人自危,你我身为国之大臣,岂能袖手旁观?”说罢,将冷酒一饮而尽! “吕壹、秦博的校事之职,是陛下钦命。陛下深恨尸餐素位之辈,这才大兴督察。不幸所托非人、适得其反。承明,我也曾屡屡上书,陈说吕壹包藏祸心、搅乱朝纲,是庙堂第一恶徒,只是,”陆逊深深叹息,“我身在外任,鞭长莫及,既不能当面向陛下晓以利害,又不能与秦、吕同堂对质,想暂离武昌、前往建业,太子这边又放心不下,陛下亦未颁旨着我谒见……”一面说,一面慢慢饮下凉透的酒浆。 “伯言也用脏腑去暖酒?” “一腔郁结,灼热难耐,正要借冷酒醒一醒、凉一凉。”陆逊笑笑道,“承明,你我已是六十老翁,服酒服毒,又有甚么要紧?虽然陛下未曾松口,你可愿随我入京直谏?” “我此来正为向君辞行。”潘濬直视陆逊,“明日一早,我将赴阙进言!伯言你却不宜轻动!世事纷纭,吉凶难料,潘濬死不足惜,你陆逊镇守一方,万不能有失。听闻吕贼早想对顾丞相(雍)下手,亏得谢厷提醒:顾公之后,继任者岂不是潘太常?潘太常素来切齿恨你,他今天拜相,你明天就要倒霉!哈哈哈……吕贼这才不敢染指丞相。这件事,是否可笑之至?” “真真可笑!实在是今日佐酒的佳肴。”陆逊一边笑一边流泪,“满朝公卿、赫赫名门,生杀荣辱,系于权奸小人之手,怎不令人齿冷!承明,你此去面圣,能为我捎点东西去吗?” “拿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陆逊仰面吟罢,悲愁之色,溢于言表,“这便是了。烦劳承明寄言陛下,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剜出心来给你看,你可能知道我的本意与忠诚?倘若可以,剜心为证,我也甘愿;但真的可以吗?我鲜活滚烫的一颗心,只怕你仍要置之于脑后,弃之如敝履吧?这叫我怎样处身,如何自明?! 我不禁怆然,转开脸。 陆逊与潘濬的推心置腹仍在继续。 “‘文死谏,武死战’。伯言,你这驰骋疆场的上大将军,怎么也沾上文士的酸腐啦?倒是我这文职的太常,要做血溅五步的大事!”冷酒也能醉人,潘濬话里已含三分醉意。 陆逊被他惊了一跳,急忙道:“承明切莫任性妄为!奸邪党徒,自有天谴。承明,你难道有甚么打算?” “我的打算,事成后你就知道了。不只你,天下都会知道。那时天下之人便会说我东吴不但有窃国弄权的奸佞,还有蹈义赴死的忠良!伯言,你安心在武昌……静候我的佳音。”潘濬也已泪流满面。 “承明、承明……慎之!慎之!”……“够了么?”是赵直凄然的声音。 “够了,我们走吧。” 重回斗室时,哀凄之情似还绵延不绝,我加了点炭火,多此一举地丢给赵直一件棉衣,他领情地披上身,呆坐了好一阵子,问:“你可知潘濬想做什么?我没注意有这么一档子事。” “他想杀了吕壹。”我收拾纸笔,取出史稿的纲领概要以及进度表相比照,做着开始撰写的准备性工作,一面道,“不借刑法天威,单凭匹夫之勇。差一点潘濬便能做成一代侠士。他到建业后广发请柬,邀请群僚赴宴,意欲在席上当众手刃吕壹,再一命抵一命。这想法多的是江湖豪气,少了些庙堂智识,江东政局能把‘大臣’生生逼成‘好汉’,也算独树一帜。不过吕壹识破潘濬居心,称病没去赴约。少了这么一号重要角色,血溅五步的戏码没法上演,于是重演了一出涕泪横流、切齿骂贼。”我濡濡笔,在《陆逊传》里加上几笔泪水,又道,“赵直,我要多谢你。” “什么?” “事实上之前我一直不知该怎么处理陆逊的短处与软弱:轻描淡写,倒显得在为孙权文过饰非;浓墨重彩,又似乎有损江陵侯的威名;偏重高义忠诚之志,多少沦落窠臼;另辟奚径微讽其一味愚忠、力有不济么,这唐突先贤之事,亦非良史所为……越权衡越苦恼、越掂量越混沌。直到方才,”我笑道,“看过活生生的陆逊后,我明白是我在自寻烦恼。一部良史,在于达、在于信。你看,《陆逊传》里我是这么写吕壹之事的。”我念出来给赵直听,“‘时中书典校吕壹,窃弄权柄,擅作威福,逊与太常潘濬同心忧之,言至流涕。’” “好简单。” “唔。”我点点头,“记下基本的事实,就记下了一个基本的陆逊。身为史家,褒贬选裁的权力也仅止于此。我没有资格去渲染去敷衍,没有资格品头论足,也没有那个能力。所以不但吕壹事,连陆逊之死,我都决定用同样简约的笔法去处理。赵直,你若不介意做一次书记官,可以我口述,你记录吗?我恐怕由我执笔的话,会忍不住请你带我去赤乌八年(公元245年)的武昌,目睹那一次死亡,探索其真相,有时我会怀疑,陆逊死于孙权送来的鸩毒,而不是自然亡故,这怀疑太可怕……”我揉着面孔,“我没有勇力验证与承担。所以,就这样吧。赵直,请你记下我的话。” 他拈过一支狼毫。 我把东吴两宫之争以尽可能简洁的笔法表现在《陆逊传》里:太子孙登早亡,孙和继位为太子,孙权却偏爱孙霸,将他册为鲁王。孙霸被孙权纵容,觊觎东宫,令孙和十分不安。这时陆逊一再上书陈说嫡长有序,请求君王限制鲁王的权力,甚至屡屡请求去建业当面陈情。孙权不但拒绝陆逊之请,还一一流放了他的外甥、与太子亲善的顾谭、顾承、姚信等人。太子太傅吾粲因为与陆逊书信往来频繁而入狱致死。孙权又多次派使者来责备陆逊,陆逊因此忧恚而亡,时年六十三岁。 每一个片段,都是一幕活剧;每一幕活剧,都只寥寥几笔。后宫、权谋、皇位、陷害、压制……贪婪的眼、粗暴的呵斥、猜忌的心、凶狠的爪牙、背叛、抛弃、胆怯、野蛮……这些虽然把陆逊深深拖入,可我坚信,它们与真正留诸后世的陆伯言无关!他应该是不掺杂一点污浊的湖蓝,而不是被卑贱搅扰之后的灰蓝。赵直掂掂《陆逊传》问我为什么史笔这样凝练,传记却还这么厚、这么长。我微笑着回答他:我没有吝啬于描写一个神采飞舞的上大将军啊! 请飞吧。 请尽情地……高飞远扬。 讨山越、平费栈、袭关羽、战彝陵、破曹休、攻襄阳、逐逯式、征鄱阳……鸣鼓角、举刀枪,守疆域、挫敌强,被猎猎旗帜、滚滚江河、熊熊火焰、萧萧车马掩映着簇拥着的陆逊,才是真正闪耀的那一个他。战争里高绝、从容乃至残酷的智慧,是陆逊最强的强项。 “赵直,请允许我说多一点。”我压住史稿,声音颤抖,很需要用激昂的向往与爱慕来拯救思及他死亡时的低落、消沉,"是这样。无论陆逊看上去多么温善,他与真正温善的诸葛瑾都截然不同。某些时候,他所有温善的面目都会瞬间剥落,随之显示出比诸葛丞相更锐利的锋芒!用哪个词好呢……‘妖魔’?‘妖魔’啊!这也许正是完全不给人危机感的陆逊最令孙权感到危险与压力的所在!孙权一面为陆逊在政治上的稚气失望,一面又害怕他在战场上的风流……一面怕、一面热爱。赵直,谁、有谁,看到纵横沙场时的陆伯言时,能不被‘热爱’的情愫攫住?彝陵战场上,我也禁不住暂时抛弃汉人立场,为陆逊担忧、为他击节。好像少年的热血全都涌上胸口。执鞭也行、掌旗也行、做个斥侯哨探都不在话下,只要能在战场上跟随这个人,就像在跟随胜利!丞>相象征稳定,而陆逊象征的是:胜利! 沙场之上,若是连日阴霾,他便是破空的霹雳。 若是层层冰雪,他便是热烈的骄阳。 若是大旱龟裂,他便是瓢泼的甘霖。 若是江河倒流,他便是巍然的山峦。 在和平城市里这个男子寻常而安静,像某种收敛羽翼的飞禽,你只能看到他黑亮的、含了笑意或苦恼时流露忧愁的眼睛,看到他白玉般温润的脸。赵直啊,这种美好,在时时为柔风暖阳滋润的江东,一点也不稀罕;倘若城市一直是这么平和,陆逊在史书里的地位,兴许还不及诸葛瑾,他只是一介循吏,至多是一名‘良二千石’;幸运、也不幸的是,上天把陆逊降生到动荡之中,要他怀着企求安定的良好愿望,在乱世里出类拔萃、熠熠生辉!那是连先主、丞相、关羽、曹休、乃至曹操、郭嘉、周瑜、孙策——假如他们能看到的话,也要惊叹的华彩。一旦硝烟起、刀兵见、风云滚动,便是这飞禽展翅凌空之时!不啻于庄子笔下的鹏鸟,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个政场上的普通人一入战场,就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君王,就像普普通通的‘丁’,一旦在他名字前加上个‘庖’字,他便是那游刃有余、不可跨越之人!在众多英雄的生死之间优游穿行,维护着他的故乡:俯瞰战事,将之玩弄于股掌之间。这、这才是江陵侯陆伯言!" 我住了口。 我捏紧笔杆,大口喘息着。 请您……请您飞翔吧。凌越于一切污秽与阴谋之上,以三分天下第一上将的身份,在自由领域里飞翔、创造奇迹。 “这些议论,你都不会写出来吧?”怔忪半晌,赵直问。 “不。不会。” “能看看你传记后的史评吗?” “很简单。只有‘社稷之臣’四个字。” “后人能读出来吗?那些昂扬的赞美。” “应该有人读得出。” “是吗?通过这些?”赵直轻轻掠起唇角,把手掌慢慢张开,在这寒意更甚的四更时分,他掌心婀娜的湖蓝光泽真像一场温暖的梦境,而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都曾经真真实实地发生在这片大地上:二十岁的陆逊在深夜亲自敲响战鼓,率军深入山谷腹地,一路推进、一路击破,剿灭费栈党徒数万! 四十岁的陆逊矗立高冈,远处一脉火光连绵。他深深舒出一口气,转面对身旁将军们道:“击破刘备,有赖君等!今大局已定,正是诸位建功立业、垂名不朽之时。” 他微笑着向孙桓施礼:“孙安东,日前之所以不发兵救助,是知道您必能坚守,强敌一退,安东之围,自当无忧。” 年过不惑的他还有青年般明朗、干净的笑容,便是绷住唇角沉吟思索之时,也仿佛在微笑,散落周围的是玫瑰金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没有一件事办不好,没有一个愿望不能达成。他亲领中军、驱策士卒,飞旋的光泽里,他打马冲入第一线,击溃敌军强过己方的兵力,剿灭对方伏兵,追亡逐北,纵横千里!俘虏与战利品一眼望不到头,麾下豪爽的将军开怀大笑。他换下汗湿的戎装,洗了个热水澡,转出营来,分明一介温文书生。 “陆将军?陆将军可在?”是诸葛瑾风急火燎地来找他。士卒把诸葛瑾领向中军时,走过种满葑豆的田地。“这是陆将军种的?”“没错。”“居然还有心思种这个吗?”走入营内看到便装的陆逊正在与部将玩射覆的游戏,相互猜测盆子下倒扣了几颗豆。 “子瑜怎么来了?”他微笑相迎,“是在担心战事?信使韩扁被敌军擒获,我方虚实,彼已尽知——这件事,我听说了。” “哎……”诸葛瑾擦擦汗,“来了才知不必来的。无论怎样伯言都会赢得这一战,是么?” “正是。”他是笑微微的坦然。……“真好……”我凝望着变幻的一幕幕、倾听他清清爽爽的笑语,道,“你说陆逊是个残酷的人吗?赵直。” “绝不是。” “然而战争岂不是世上最残酷的事吗?” “这没错。” “那么……” “所以才是神迹。”赵直目光扑朔,话语柔和,“在你口里,称之为‘妖魔’。譬如嘉禾五年(公元236年)与诸葛瑾共图进退的襄阳之战,明明已可全身而退,目的也是不外如此,伯言偏偏出人意料地回旗返鼓,做出反攻之势,使敌军猝不及防,慌乱中砍杀众多己方百姓,这才关上城门,严守以待;直到这时,伯言才徐徐退走。这是战争之智没错,然而这样的智慧,除了使无辜百姓蒙难外,有甚么收益?与孔明动如风、止如山,出入魏境,却与敌国百姓秋毫无犯的做派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伯言,是个纯粹的——将军啊。” “一个能够控制战场,却控制不了随之到来的残酷的将军?在战场快意享受血与火、死亡与白骨、所做一切都只为实践策略上的成功,战争之后则不遗余力赈济贫弱、怜恤伤亡的将军?享受与同情都同样真实,这真……”我思忖片刻,还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妖魔啊。后宫的蝇营狗苟、帝王的多疑猜忌以及这个人生里所有平庸、黯淡的一面,都无法消磨、减弱它烁烁的华美。魇师大人,只关注陆逊生命里华彩的章节,也便够了,是吗?” “我想是的。” 这是很容易达成的共识。这能将我们从卑微琐碎的凡世里振拔出来,使我们不要连仰望高空的“心”,也放弃了。 天渐渐亮了。 天亮时后主就该携妻子离开成都、前往洛阳了。纷乱战事后人人忙于自保,文武百官里只有秘书令郤正与殿中督张通表示愿意舍弃家眷,单身随后主上路。赵直问我是否愿意一道跟从,我说:“我会去洛阳,可不是现在。” “你还有事情没做完?” “唔……” “还有什么事?” “赵直,天亮了啊。” “没错。” 凛冽的气流里凝着些微的甘甜,我用力吸了口气道:“瞧,一夜很快就过了,我们等到天亮。冬天很快也会过去。” “明白了。那么我陪你一起等待。” 等待成都下一个春天。 后记 陈寿、赵直相性50问 当“穿越”成为潮流成为时尚成为大多数旅游公司收费低廉的娱乐项目,我带上一架摄像机一个MP3一台手提电脑一个同样能穿越的手机前往公元281年的洛阳,照古时纪年法,去年是西晋太康元年,晋灭吴,史书铭刻四个字:“天下一统”。三国就这样结束了。我认为很有必要见见史家陈寿与协助他撰写史书的魇师赵直,他们为“三分天下”筑起座座永生的墓碑,而我,有志为他们立传。就像陈寿一再强调:漫长的历史,贵在代代传承。 兴许是赵直已事先知会陈寿会有我这样一位奇怪的访客到来,叩响陈家简陋的门庭时,我受到礼貌的款待。三人在厅堂落座,如我之前多次设想一样,一身青衣的陈寿是个面目朴素的中年男子,丢入人群就像滴水融入江河不会叫你多看一眼;赵直穿着略显轻佻的绯红长衣,年轻的唇角勾着摇摇晃晃的微笑。 “昆仑酿。”赵直提壶为我斟满,“陈寿生性木讷,我就越俎代庖,拿这个来招待你。” “谢谢、谢谢……”我注意到陈寿白了他一眼。 我恭恭敬敬端起酒樽,率先祝词:“第一杯酒,为诸葛丞相诞辰一百周年祭。” 陈寿一怔,随之与赵直以同样恭谦的姿态酹酒一觞。 只这一句话,便把我与他们间横亘的1700多年的距离消弭掉了。我抑制了得意之色,道:“此来是有些问题想问问两位先生。可以开始了吗?” 陈寿点点头,正襟危坐。 赵直笑吟吟倚坐在窗台,回答:“我随时都可以。” 1、请问二位的姓名? 陈寿(一本正经):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 赵直(扑哧一笑):赵直,字么,很久以前自己给取了个字叫“魇卿”,后来发现这个字极为难听,就废弃不用了,豫章人。 2、请问二位的年龄? 陈寿:生于蜀汉建兴十一年。 赵直(接口):就是公元233年,话说陈寿居然也49岁了,真是光阴如梭…… 赵直居然也能发出年岁流逝的感叹,我哭笑不得,打断他又一次问:赵先生您……? 赵直(诡谲一笑):我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 我苦笑:强烈要求您的真实年龄! 赵直:好吧!后汉灵帝熹平二年生人,就是公元173年,就是比孔明大8岁。 陈寿:也就是说,比我大一甲子。 赵直(点点头):你愿意叫我赵爷爷我也不反对。只是目下旁人大多喊我“哥哥”,却要叫你“伯伯”,这可恶的岁月啊…… 3、请问二位的性别? 陈寿(很有耐心):男。 赵直:小姑娘,你认为我穿上女装会不会很好看? 我抹着汗道:也许会吧……但还是不要了。记下来,也是“男”。 4、你们认为自己的性格如何? 陈寿(略一沉吟):拘谨、沉默。 赵直(洋洋得意):15%的孔明(诸葛亮)+80%子桓(曹丕)+5%伯言(陆逊) 多问一句:赵先生能不能用分别一个词概括你提及的三人的基本性格? 赵直:伯言“忠顺”,子桓“率性”,至于“孔明”,要评价这个人,只好把名字做形容词用了,这个词是——“丞相”,哈哈! 5、对方的性格又如何呢? 陈寿(少有的不负责任):他?妖人吧。必须承认,我不了解他和他的世界。 赵直(少有的认真负责):他啊……总体来说是实城的,偶然会带上凡人常有的小狡谲。做起事来勤奋认真,有时简直太认真了。 6、请问二位是几时在哪里第一次相遇? 陈寿:炎兴元年(公元263年),就是蜀汉灭亡那一年,在谯周先生家里。 赵直: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就是孔明亡故那一年,在陈寿家里。 陈寿(吃惊):你去我家做什么?! 赵直(诡秘一笑):帮你治病。 陈寿:我有什么病?! 赵直(假装恼怒):所以说凡人是忘恩负义的种属,我怎么就没算到救回了我的大克星呢!居然总把救命恩人当仆人使唤。 陈寿:你——喂,再弄点酒来! 7、初见面时,对方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是? 陈寿:第一印象是想……这家伙,男的女的? 赵直:陈寿你又在扯谎。你想的明明是:这个人真漂亮呵。我么,我见到你的第一印象是这襁褓里的小家伙白白胖胖看上去很好吃。 陈寿随手抓起一方砚台向赵直砸去,赵直轻轻一指,砚台停在半空。赵直从窗台上跳下,走上前,像摘下一朵花般拈住了砚台,将它轻轻放到几面上,接着便转向我。 赵直:我知道你想问问我在炎兴初年与他再会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灵光一闪:没错,就是这个人。 8、敢问二位是怎么处到一起的? 陈寿(冷哼):简单说就是他找上门来然后赖着不走。 赵直:我找上门然后赖着不走。 我又问:赵先生为什么会找到陈寿? 赵直:望云气。人人都有云气,不但帝王将相而已。 陈寿(不屑一顾):哼,又是这一套。 赵直:这一套当然是你不能了解的世界里的事。凡人就是这样,因畏惧而疏远。 继续问:陈先生有怎样的云气啊? 陈寿:自己说的话,便是“华盖当头”。 赵直(点点头):陈寿你确实命运多舛。不过我最初望见的,是在萧瑟城市里的一点“执着”,纵然天分有限,凭着这点执着也可以成事。 陈寿:原来我天分有限。 赵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9、你们相处愉快吗? 陈寿刚要说话却被赵直挥手制止。 赵直:愉快!愉快!在这种问题上,承祚总是说些心口不一的话。下一题。 10、请问二位,你们喜欢对方哪一点? 陈寿:能带来酒肉和故事。 赵直:他能以“普通人”,哦……他称之为“正常人”的视角告诉我一些我无法涉足的事。 我惊讶地问:你还有无法涉足的事?感觉里魇师的神通通天彻地。 赵直(微笑):妖人不是万能的,没有妖人是万万不能的。 11、讨厌或不能容忍对方哪一点呢? 赵直:我的容忍力一向很强。要说讨厌……嗯,无论怎样诱惑,他都不肯拜我为师!我认为陈寿很有做魇师的天分,胜过做个史家。 陈寿:我宁可做个三流史家也不要做个一流魇师。(转向我,认真回答)讨厌他经常窥测别人的内心。 多问一句:为什么? 赵直(用居高临下的优越口吻解释):被窥知每一心念会使普通人产生极强烈的不安全感与羞耻感吧。 陈寿(铁青着脸):是。 12、你们分别怎么称呼对方? 陈寿:“赵直”或“妖人”。 赵直:至少还喊过一次“赵先生”罢! 陈寿:哪有! 赵直:喏、喏…… 赵直随手把一段过往的声音放入我们耳内,果然是陈寿在说话:“赵先生,也谢谢您。还请您好好照顾丞相,然后……带他回去。” 陈寿:这……这是我在向建兴十二年五丈原上的赵直致谢!那时的他,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与你没什么干系。 赵直:饶你说破天,我还是我。(转面向我)你说是不是? 我苦笑着点头:是……是。可赵先生你还未回答你是怎么称呼陈先生的? 赵直:一般情况下喊他“陈寿”,他特别可爱或我特别多情时喊他“承祚”,想要讨好他时喊他“写史的人”。 13、你们分别希望怎么被对方称呼? 陈寿(撇清关系):直呼姓名就好。或者……(稍微迟疑)“写史的人”,也很好。这能使我感到生存的必要与肩负的责任。 赵直(微笑着用手指点住唇角):当然是“赵郎”!我顶爱这个称呼,善解人意的孔明便是这么叫我的。可惜这一家伙一次都没有这么喊过我。要不……(诡笑着望向我)你喊我一次“赵郎”听听?来,喊一次嘛! 我抓抓头:赵……赵……郎? 他欢乐地答应着:哎! 14、如果以动物比喻对方的话,你觉得他是什么? 陈寿:“妖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 赵直:说得好像“人”不是“动物”似的。 陈寿:“正常人”至少懂得礼义廉耻! 赵直:不要歧视动物不懂礼义廉耻,君不见:羔羊跪乳、乌鸦反哺…… 我连忙调停道:stop!stop!请二位正经点回答问题。 赵直:这问题本身便不正经!动物……(满脸孩气)有了!恐龙!笨拙、稀有、濒临灭绝,就是他这样的。 看上去陈寿根本不知道“恐龙”是什么。 陈寿:他?蛇。 赵直(很有兴致):什么蛇? 陈寿:腹蛇。 赵直(微笑举起一条胳膊):像这样? 赵直瞬间把左臂变做一条蛇!我惊叫起来,提问中断十分钟。 15、倘若要送礼物给对方,你会送什么? 陈寿:没想过。 我赔笑道:现在想想行吗? 陈寿:不行。 赵直(遗憾地耸耸肩):送他五丈原上孔明用过的白羽扇。 陈寿(手一伸):拿来。 赵直(随手摸摸陈寿的头):写史的人,你就这时最可爱。 16、二位自己又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礼物呢? 陈寿:五丈原上丞相用过的白羽扇。 赵直:《三国志》。怎么样?可以用你的完稿交换吗? 陈寿(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赵直(与他击掌盟誓):一言为定! 17、请问二位,认为自己的缺点是? 陈寿(认真地):不善于交际。 赵直(同样认真地):太善良了。 陈寿狠狠剜了赵直一眼。 赵直(微笑):作为一名史家,你已经够善于交际了;而作为一名魇师,我实在善良得过了火。 我忍不住问:赵先生可以对“魇师”稍做解释吗? 赵直:解释么……四个字就够了。 我问:哪四个字? 陈寿(没好气接口):子不语。 赵直:陈寿,“子不语”分明是三个字。(转向我)是“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18、对方的缺点是? 陈寿:数不胜数。 我哑然片刻,又问:拣最突出的说。 陈寿:自以为是。 赵直:“自以为是”岂不正是我的优长吗?陈寿最大的缺点是……唔,说出来你不许生气,是“缺乏情趣”。(觑了眼面不改色的陈寿)败了败了,居然真不生气……太没情趣了。 19、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办法拒绝? 陈寿:他怎么说我都可以拒绝。 赵直:他怎么说我都很难拒绝。 顿时感到“天下第一魇师”在“写史的人”面前像个怯生生的小媳妇;再一看妖人赵直笑眯眯的样子,又觉得他实在是乐在其中。 20、请问二位,你曾向对方撒谎吗? 陈寿:基本不说谎。 赵直:因为一说谎就会被我看出来。 陈寿:…… 赵直:我则经常说谎。我很有兴趣知道他能否分辨我的真话与谎言。 我追问:陈先生能成功识别吗? 赵直:有时行,有时不行,对半开吧。他归根结底还是个“普通人”。 陈寿(纠正措辞):正常人。 21、二位有过争吵吗? 陈寿:嗯。 赵直:家常便饭。 22、都是些怎样的争吵? 陈寿:他妄图以妖人荒诞的思维左右我写史时的判断。 赵直:写史时他坚持不接受我善意而明智的劝告。 23、之后如何和好呢? 陈寿:偶然发现他的建议有点微不足道的小道理。 赵直:他虽然很容易生气可也很容易消气,一般情况下都是我主动让步。 陈寿:一般情况下都是你理亏。 赵直:道理、情理、法理……林林种种的“理”,对超然物外的魇师来说都一钱不值。“理亏”不是我让步的原因。 陈寿(扬扬眉):那原因是? 赵直:只因你天生刻板、不会让步,为了对“那个人”的承诺,我既不能杀了你,又不能离开你,只好委曲求全。 我问:“那个人”是……? 赵直(笑容里带了一丝哀凉):孔明。 我继续问:你答应过他什么? 赵直:找到“写史的人”并帮助他修史。 我结结巴巴再问:难道诸葛亮预先知道写史的人是陈寿? 赵直用欣赏怪物的目光望了我片刻。 赵直:孔明是丞相,不是魇师。他亡故时陈寿才仅仅2岁。孔明只是相信会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写史的人。他实在极富远见,其预见能力来自于他对人间怀抱着饱满的信心与希望……(收敛仰慕怅惘之色,果断地挥手)下一题! 24、你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些什么准备? 陈寿:我不知道他的生日。 赵直:九月九。所谓“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 陈寿(打断他的话):不要逮着机会便吟咏曹丕的文章。 赵直:话说陈寿你的生日是? 陈寿:六月二十七日。 我悄悄把这一题改为“请问二位的生日是?” 25、倘若不考虑著史之事,你最想对对方说的一句话是? 赵直:再见。 陈寿:不送。 我翻了翻事先准备好的提纲,发现接下来常规性的相性问题实在不适合他俩,那都太轻浮冶艳,一一问出的话,将严重侵害笔者人身安全。所以我采取第二套方案,把话题转向他俩共同致力的事业:《三国志》。 26、二位是否都相信陈先生一定能写出一部公正的史书? 陈寿:“公正的史书”从来就不存在。公正就像“生日”,一人有一个。 赵直:我重视“力量”与“活的气息”远远胜过对“公正”的关注。可据我所知,陈寿著史时总是尽量保持客观的姿态。 陈寿(微微嗤笑):你哪知道什么是客观。 27、二位,你们认为陈先生著的《三国志》如何? 赵直:差不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即使在我看来也可以被称为“信史”。不过……(转面陈寿)不觉得有些地方过于简约晦涩了吗? 陈寿:以简约写出力度,以晦涩避免偏见,这正是我追求的“良史之才”。唔……《三国志》,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把我写的东西称为《三国志》,其实我是写了三部书:《魏书》、《蜀书》与《吴书》,因此世人对我的一些指责——譬如同一件事在三部书里的记载不尽相同——是不合适的。那是三个角度的公正与真实。 28、陈先生,你下笔时是否尽力站在笔下人物的立场上? 陈寿(沉吟片刻):确切地说,是尽力站在“当世所认为”的这个人物的立场上,这一方面不妨害我对往昔英雄之认识的深刻度,另一方面,亦能得到当世更广泛的认同,我是指,超越于国别利益之上的认同。 赵直:所以曹魏一面在檄文里斥骂孔明“荼毒百姓”、“背弃父母之国”,另一面又必须承认他“明于为相”、“善治国”。 陈寿:赵直!你又窥视我的想法。 赵直:不不不,今次是“英雄所见略同”。 29、再请问陈先生,我们是否可以在一个个人物中找到写史的“你”的存在? 陈寿:我确实把“自己”寄托在史书内绝大多数人物之中。 赵直(嘿嘿一笑):百变金刚。 30、赵先生,听说你力主陈先生把更多心思用在三个人物身上? 赵直:世人都知道——诸葛亮、曹丕、陆逊。 我继续问:为什么特别选出这三个人物? 赵直:一、都是帅哥。 陈寿冷笑。 赵直:二、都很显贵。 陈寿继续冷笑。 赵直:三、都很喜欢我。 陈寿冷笑不止。 我咳嗽一声:赵先生,请严肃一点好吗bbr>? 赵直(把脸一板):难道我还不严肃?而且,你居然要求一位魇师“严肃一点”,哈哈!好吧,再来三个理由。其一、他们都光彩夺目。不仅多次改变历史进程,更重要的是,单单把他们作为独立个体来观察,会发现这种光彩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使人向往。其二、他们都承担过逆境与跌宕,纵然其中最恣肆放任的子桓亦不例外,可贵的是他们都仅凭“人类”之力从跌宕走入开阔、从逆境驰向坦荡,哎,属于凡人的智慧、勇力、意志、真性情,还真是……灿烂。其三、很简单的理由,他们分属魏、汉、吴,我一早便对陈寿说,这三个人是被历史遴选出来的“真龙天子”,把住他们,便能把住鼎足三分。 31、请问二位,诸葛亮、曹丕、陆逊三人里,你们最喜欢谁? 陈寿:“喜欢”?这很难回答。 我撇撇嘴,换了一种问法:谁最能打动你? 陈寿:诸葛丞相。 赵直:最喜欢子桓。 我问:原因呢? 陈寿:真可惜……我生、丞相已老。从小到大我所听到最多的便是“假如丞相在……”的叹息,这恐怕也是大多数像我这样年纪的汉国人对丞相的第一印象。被这个人打动,用不着数点理由,就像你用不着喋喋不休地宣称自己多么爱粮食、爱水、爱土地。 赵直:喜欢子桓是因为子桓喜欢一个人,就巴不得你永远活着;他若憎恨一个人,就恨不能你立即死去。偏偏我是他喜欢的人之一。面对这么灼热的生命,只好用“喜欢”回报“喜欢”。 32、比较而言,这三个人里,最不喜欢的是? 陈寿(不假思索):曹丕。 赵直(叹息着):……陆逊。 继续问:原因呢? 陈寿:很简单,曹丕与这妖人(指指赵直)脾性最相投。 赵直:因为陆逊叫人悲伤,我岂但不喜欢、简直是憎恨“悲伤”这种情绪。 33、倘若现在能对诸葛亮说一句话,二位会说……? 陈寿(踌躇了好一阵子):丞相…… 我问:然后呢? 陈寿(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了。 赵直:孔明,你净留麻烦事给我。 34、倘若能对曹丕说一句话? 陈寿:赵直在找你。 赵直:又见?t>面了!真真小别胜新婚。 我抓抓藏书网头:这好像是两句话。 赵直(不屑地一哼):把感叹号改成逗号不就得了? 35、若是能对陆逊说一句话? 陈寿:“请陆将军千万不要介入两宫之争”——(神色转为萧瑟)虽然我知道,这是一句他无法也肯定不会接受的劝告。 赵直:“伯言跳一支舞吧!”——(戏谑地掠起唇角)既然能跳舞给孙权看,怎么就不能跳给我看? 36、“三分天下”最令二位迷恋的是? 陈寿:时代。 赵直:“光”。 我进一步问:所谓“光”,是星辰之光,还是别的? 赵直:不是某一颗星辰的光,意思是,倘若“三分”只有孔明或只有曹操或只有任何人,那都是不完整的;只有众多英雄,也同样不完整。令我着迷的“光”是星辰与黑夜的交相辉映,辉映时显现给世界的全部……全部“美好”。前景后景都不可或缺。 37、三国之中,二位最钟情的国度是? 陈寿:汉。 赵直(几乎同一时刻):蜀。(忽然注意到陈寿愤懑、蔑视的眼神,连忙改口)汉、汉。 我笑了:今次二位的回答真是出奇的一致,请问为什么是“蜀汉”? 陈寿:我是汉国人,虽然传记将被写入西晋史书里。 赵直:我也毕竟在汉国领了十来年俸禄。 我嘀咕:总觉得二位的回答有所掩饰…… 陈寿:向往光明治世,何必掩饰?更直白地说,我钟情的是建安元年至建安十二年的汉国。 赵直(举手):我来补充,即诸葛孔明掌国的一十二年,陈寿是孔明的头号粉丝、后援团团长。 38、最反感的国度是? 陈寿:身为史家我本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 赵直(抢着接口):吴,百分之百的吴,这一点我与陈寿亦是不谋而合。 我照旧问:为什么? 陈寿:大凡正人君子,能对一介盗匪帝国有好感吗? 赵直:即便.99lib?是我这样毫无道德感可言的魇师,也对江东毫无好感。太……(他斟酌着选择一个词)卑琐了。 我不禁叹息:二位注意到了吗?你们最钟情的国度是三国里最早灭亡的一个,最不屑的国度却最晚倾覆,历史还真会捉弄人。 39、著史过程里,请问二位的契合度怎样? 陈寿(淡淡的):这种事情,重要的是结果吧。 赵直:虽然没人比我更适合他,但肯定有人比他更适合我,只是我一时无法找到,所以就将就了,哈哈! 40、著史过程里,二位记忆最深的事是? 陈寿(想了好一阵子):最初谈及陆逊之死,这妖人无法控制激荡的情绪,殃及池鱼,喏……伤口至今犹存。 陈寿伸出手掌,果然,掌心里有一道被割裂过的痕迹。 赵直(笑着推开陈寿的手):你又不是脱衣击鼓的祢衡,又不是解带指伤的周泰,做什么时时亮伤疤?我记忆最深的是,你本来有机会救活五十四岁的孔明,你却没有那么做。 陈寿(略显黯然):我……是有原因的。 赵直:没错,我认可你的“原因”。 41、请问陈先生,你为什么不为赵先生立传? 陈寿(哂笑):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赵直(微笑):然而你却为不少二流的术师立传,还把些神神叨叨的怪事写入了正史之中。 陈寿(略一怔):因为那些事是我听说而未曾亲见的。 我大感奇怪,问:难道陈先生宁可相信道听途说的事,也不愿记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 陈寿(点点头):老实说,这种怪异之事,越是亲历,越难相信,也越不该付诸笔墨。否则,势必引发后世诸多口舌、误导后人。那求仙求道、贻误终生的人,还不够多吗? 42、请问赵先生,《三国志》未给你立传,你的态度是? 赵直:很好。 他平静的态度使我吃惊。 赵直(笑吟吟):唔,很好。传记不啻于一座座墓碑,我还滋润地活着,为什么要睡到棺材里去? 43、陈先生,听说《三国志》外,你还撰写了十篇《益部耆旧传》和五十篇《古国志》? 陈寿:是的。 我又问:我注意到有些材料你记入了《益部耆旧传》,却未将之纳入《三国志》,请问这是为什么? 陈寿:我把《三国志》视为正史,把《益部耆旧传》视为笔记。对待前者,要尽可能保证其可靠,为每一个信息的真实性负责;对待后者,则怀抱“存亡补缺”之意,有些传说——纵然未必是事实,可也“有可能”是真的,倘若我不及时将它记下,兴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它们便会完全散失了,这对季汉史来说,是个大遗憾。 赵直(忽然插话):陈寿你想过没有?与注定要永垂竹帛的《三国志》相比,你的《益部耆旧传》本身,倒很可能亡佚于历史的河流。这不正像把宝贝集中锁在一个箱子里,却把箱子囫囵个儿丢失了吗? 陈寿:这…… 赵直:所以未若全部插入《三国志》。 陈寿(坚决地):不。 赵直(摇摇头):老顽固! 陈寿:至少可以保证……一部书的“纯粹”,这便够了。 44、著史过程里二位最强烈的感觉是? 陈寿(沉默良久):这很难找到适当措辞…… 赵直(歌吟般的调子):异世通梦,恨不同生。 陈寿(哑然,低声重复):异世通梦,恨不同生……恨不同生!真是恰如其分。 赵直(摇手逊谢):这八个字,是我引用的。 陈寿:猜到你没这水平。 “异世通梦,恨不同生”,是晋人李兴过隆中诸葛亮故宅时所写祭文中的一句话。哎:“英哉吾子,独含天灵。岂神之祗,岂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异世通梦,恨不同生。”——随口吟咏,唇齿沁香。 45、史书里叫二位最痛心的时刻是? 陈寿(一字一顿):亡国。(手指掠过《蜀书•后主传》的一行)“(后主)用光禄大夫谯周策,降於艾。” 赵直:死亡。(凌空用手指写出一行字,字迹犹如烟花,停留片刻,方才零落) “(陆)逊愤恚致卒,时年六十三。”(使用京剧韵白口吻)正是:世上万般衷苦事,无非生离与死别。 46、最叫二位欢乐之时是? 陈寿(微笑):说起来我还真把欢乐深深隐匿在质朴的字句后了。恐怕后人读到那些简单的文字时,难以感受到我的欢乐罢。是丞相传记里的一行,后主登基,丞相开府治事,“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能完全相信一个人,把全部生命与比生命更重的希望都交托给他,是怎样的……幸福。 赵直(怨念):因为史家天然蔑视魇师,所以我的欢乐时刻他不曾记入史传。 我只好问:赵先生的欢乐是指……? 陈寿:无非某年某月某日与曹丕吃了几十串葡萄。 赵直:还有十几根甘蔗。 陈寿:对,无非这一类。 47、二位觉得,《三国志》最突出的优长是? 陈寿:我不惯自吹自擂。 赵直(微微一笑):他心里想的是,他这部史书一出,同时代其他人写的三国史都可以作废了。 陈寿(面上忽然一热):哪里至于。 赵直:过度谦虚便是虚伪,陈寿你还真虚伪。 我提醒:赵先生认为陈先生之作好在哪里? 赵直:虽然没有“志”、没有“表”,可从追溯生命足迹的角度看,这部《三国志》已十分完备。 48、二位对《三国志》可还有所遗憾? 陈寿:我对《蜀书》一向不满意。你看,(掂掂书的分量)它比《魏书》、《吴书》都要简陋。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足以采信的材料。丞相虽善于治政,却没有设置记言、记事的国家史官,我能接触到的第一手资料少之又少,也便难以建筑一个更丰满、充盈的汉国,这实在……很遗憾。 赵直:我其实更乐于见到司马迁写的《三国志》,可陈寿早就表态说他不是史迁,不要用司马迁的标准去要求与评价他。我又不便把司马迁拐到后汉三国来写书,所以只好容忍这部史书简单到偶然失之简陋的笔法。后人在读史时,只怕也只好从字里行间去努力想象一幕幕英雄活剧的细节。 49、希望后人怎样评价《三国志》? 陈寿(斟字酌句):虽然难与 href='9038/im'>《史记》媲美,却足以与《汉书》为邻。 赵直(哈哈大笑):爽! 50、最后一个问题,对《三国志》、对后世众多口舌、对纷纷纭纭的三国衍生物,二位可有什么赠言? 陈寿(淡淡然):做好我该做的事便是,后世纷争,是后人该承担的重量。我只想到前汉张衡《四愁诗》里的一句:“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赵直(鼓掌):真风雅!(微微一笑)我碰巧也想到一句诗,是罗本的“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陈寿(有点吃惊):罗本是谁? 赵直:罗本字贯中,罗贯中嘛。 陈寿:罗贯中是谁? 赵直:这个么,嘿嘿,你不必知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