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深宫如海心如珠》 1选秀(一) 春已末,夏未至的时节。高高的宫墙跟下,细小的黄花在微凉晚风中轻轻摆动。晚霞在琉璃瓦上铺下一层辉煌的金辉,映照得人面花颜都镀上了一道虚幻的富贵。 西门外的油壁车,由子时起就排成了一条长龙,蜿蜒在不算宽阔的甬道中。两边高高的宫墙一夹,抬起头来竟只能看见四方的一片天空。天空由暗到亮,由亮到暗。一个日头就这样无声无息,不紧不慢的过去,丝毫不顾及油壁车外等待的人们的心情。 我仰着头,一边抬起自己细瘦雪白的手腕遮挡霞光,眯起眼睛去数日暮时分偶尔划过天际的归巢鸟儿,一边竖着耳朵听前一辆车上的一大一小两个丫鬟说话。 “――都溜溜选了一天,怎么还不出来呢?” “你懂什么!不出来的好,出来的都是被赏了花的,不出来的才是被皇上看中的!” “啊!那要是一个晚上都不出来,小姐就是妃子了?!” “别乱说――你不知道,我听老夫人说,这次选秀不是给皇上选妃子,是给太子选太子妃呢!要是小姐能中选的话,那可就――” “好姐姐,你以后跟着小姐,等有了来日,可不要忘了我们――” 我掠过小丫鬟迫不及待拍马屁的谄媚言语,看向一直坐在车上一语不发的莫失,强压住心头的不安轻声笑道:“哥,没事的。”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不知当说些什么。 莫失紧皱了一天的眉头微微一松,又靠在了一起。他只比小姐大了四岁,不过二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和宽宽的肩膀却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可靠,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和扎实。他还有一张很英气的国字脸,眉眼尤其的英朗,鼻子也很高,不爱笑,嘴唇总是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使他乍看上去有些严肃和不苟言笑,有的时候甚至有些吓人。不过我不怕他,小姐也不怕他。 我叫他哥,并不因为他真是我哥。我们是在逃难的路上遇见的。那是时我才八岁,他十四,两个孤儿结伴从受了洪灾的乡下往城里逃。一路上要不是他拼了命的护着我,我不是饿死,就是被卖到窑子里去。我们两个被晖州知县苏秋鹄收留的时候,他说我是他妹,从那以后,我就喊他哥。 苏老爷给我们起名莫失莫忘,大约是永不离弃永不相忘的意思。没有血缘关系,自然在长相上南辕北辙。他生的高大英武,我偏就瘦小,十四岁的年纪,看上去仿佛十二三岁,穿一件青色窄袖短衫,下身着同色罗裙,纤腰一束,更显得人袅袅娜娜,只如一阵青烟要飞到天上去。细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细,连五官都是小小的。说得好听叫精致小巧,不好听就是小家子气,加上平常总不爱说话的沉默性子,实在不怎么招人喜欢。好在云熙浑不在意我的寡言少语,她总是夸赞我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眼波轮转间光华四射,媚态横呈,尤其拨弄丝弦时,心随意走,眼为心口,所谓“二寸横波回慢水,一双纤手语香弦”说的再贴切不过。 我和云熙名为主仆,实际她待我如亲妹妹一般,同吃同住,教我认字弹琴。虽然明知当宫女不好,但若云熙真的雀屏中选,为了陪她我也是愿意的。 2选秀(二) 选秀的规矩又多又烦。殿选前一日,我便伺候云熙沐浴熏香,早早梳洗完毕,等待宫中内侍送来殿选名单,注明何时何地,跟随何人进入太极宫,下人在哪里等候,宫中礼仪如何,殿选时如何站如何跪,如何回话等等一一交代清楚,方可坐上油壁车。行驶到西门口时,下人不得入内,只看见一个个娇俏动人的身影,在内侍的带领下,鱼贯走入皇宫深处。 云熙窈窕的身影就隐没在这样一堆绚丽中,一下就失去了踪迹。如今已是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时,却还没个结果。莫失的焦急和忐忑已经清楚明白的写在了脸上,我也渐渐失了耐心。 忽然前头一阵骚动。眼见得一个小公公提了一盏四角琉璃宫灯,一脚迈出西门的门槛,就扯着嗓子高喊一声:“迎主――!” 原本沉寂的马车长龙瞬时活了起来。人人都点亮车前的风灯,方便自家小姐认出自己的车子。而每一个走出来的女子身前,都有一个哈着腰提着宫灯的小公公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我拿着一件薄披风,和莫失一起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小公公拿着一盏昏黄的牛皮子风灯,伶俐的引着一个清秀女子往这边走来。 云熙,她还穿着入宫时那套湖蓝色绣了白色缠枝莲的长裙,梳玲珑双环髻,长长的蓝色飘带在脑后微微飞扬,然而她的神情却如在梦中一般,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显得茫然而又无措,但是当她看到我时,忽然两眼一亮,眼中透出瑰丽的华彩和期待。 “莫忘,”她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我被选中了!” 手中的大红蝴蝶软缎披风完美的遮住颤抖的双手,我拉动嘴角几步迎上去,用披风紧紧裹住她,忽然间就感觉到两行热泪在脸上肆意的流淌。“真好,小姐,真好!”我强迫自己笑出声来,故意不去看莫失脸上如遭雷击的震撼和绝望。 为云熙掌灯的公公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极其爽利。这边我伺候云熙上了车,那边他已经跟莫失交代清楚,三日后宫中派人来接,请姑娘在客栈做好接旨进宫的准备,并着入宫的规矩也交代了七七八八。莫失压抑着情绪一一记下,临走时还不忘掏出一钱银子塞在公公手中,道了声辛苦。 小公公哈腰道声恭喜便头也不回的往宫中走去。莫失扬了马鞭正欲起步,忽然哗啦啦一阵车轮声传来,一辆马车从后面赶上我们,车上的人儿一挑帘子,喊了一声:“云熙妹妹!” 车前风灯明亮的光线正打在她柔媚的脸上,只见她容长的脸儿,眉眼修长水润,鼻子挺翘,两片薄薄的嘴唇泛着娇艳的朱色,嘴角带笑,虽不算绝色美人,但是自有一番风流――正是一个妙人儿,看见我坐在车上,竟也对我微笑点头。 云熙应声探出头来,一见是她,立刻绽放出一朵真心的笑容:“槿姐姐!” “你我到底是有姐妹缘分,不枉如此相识一场。”被云熙称为姐姐的女子爽朗笑道:“三日后见!” 说罢,车夫扬鞭,竟是匆匆而去,将一干油壁车甩在身后。 “小姐,她是谁?”我忍不住问道。这几日在长安城中所见各色佳丽,不仅姿容美丽,身后的背景更是叫云熙和我望尘莫及。高门大户的小姐早就互有往来,又如何能将云熙这小小县官的女儿放在眼中,这女子说话间与云熙亲厚,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槿姐姐不曾问过我的出身,我也不曾问过她。”云熙温柔一笑,似乎又沉浸在一个美丽的梦境中:“只是今日我不慎打翻了茶碗,泼了些茶水在她衣角上,她也不恼,反而来安慰我。槿姐姐心好这也罢了,那弄脏的裙摆被她用胭脂一涂一抹,就化成了一朵大红的牡丹花,当真心思玲珑。如不是她时时提点,我今日定要出丑。” “小姐,你总该知道人家姓什么吧?”我忍不住嘀咕,极力想把她拉回现实。 “槿姐姐姓吴。”云熙应我一句,便阖目不愿多言。似乎累极,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一直专心赶车的莫失,过了好久忽然冒出一句:“当朝太傅大人好像也姓吴。” 3惜别 为三日之期如流星过境,转瞬即逝。云熙的兴奋只持续了短短一夜,翌日便抱着常嬷嬷疼哭一场,红着眼睛一边抽泣一边给苏老爷写信。常嬷嬷收拾了一天一夜的包袱,生怕漏了什么,却又总是说宫中什么都有,只是怕云熙受了委屈没人在身边,于是一遍又一遍交待我照顾好小姐,我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应承,好不容易趁她上街去的空档,特特备上一壶酒,几个小菜,与莫失话别。 熟料竟然有人捷足先登――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内传来女子嘤嘤的啜泣声,我端着一盘子酒菜,愣在门口。 “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的,你知道的!”女子一边哀哀的哭一边说。如琉璃相击般的嗓音是我日日耳闻,再熟悉不过的云熙。 “我知道――云熙,不如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没有选秀,没有进宫,我会待你好――”男人血气方刚,正是我那情根深种的哥哥。 “走?去哪里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走了,你让我爹娘怎么办?” “――”男人无奈的沉默,宣示着他终于向现实低头。 女子的抽泣声减低,终将平复后,柔柔哀道:“莫失,忘了我吧。” “一个忘字说得简单,你知我真心,要是能轻易做到,你我又何必如此这般?”哥哥狠声道:“罢了罢了,只要你能过的好,我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可是,那皇宫――” “宫中虽说冷清寂寞,但总有它的好处。我非男子,能替父分忧,光耀门楣的也只此一件事情了。只要我不争不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日子并非不能过活,只要――” “云熙――” “――莫失,你――抱抱我,就一次也好――” 纸窗上两个淡淡的身影合在一起。我硬起心肠,在门外高声说道:“哥,我做了酒菜,放在门口了。”说着将托盘放下,跺着脚步子往自己房间走去。过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酒菜没了,哥哥的房门大开着,等待我的到来。 “你都知道了?”哥哥见了我并不羞涩,只将红了的眼睛扭向一边。 “哥,我们不说这个。”我斟满一杯,红着眼睛送到他手边:“以后怕是不能再为你下厨了,哥对我的恩情犹如再生父母,莫忘此生不忘,原本想着日后能报答一二,如今恐怕是不能了。妹妹敬哥一杯酒,权当是妹妹的一片心意吧。” 莫失本就红了的眼圈再度湿润,一饮而尽后,拉住我的手说:“好妹子,我舍不得云熙,也舍不得你。你跟着她进宫,要处处小心,云熙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你也只能仰仗她,你,你们――” “你放心,”我接过他的话头往下说:“苏家上下对你我都有再造之恩,我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小姐周全。皇宫大内不比别的地方,小姐也是敦厚温和的人,我们只求平和度日,无惊无险度此一生便罢了。” 莫失脸上划过一丝惊讶,转而显出欣慰的神情:“你我一路走来,我向来知道你虽然年纪小,不爱说话,却是个有主意的。原以等你大了,能求老爷给你配个好人,正经过上日子就是福气,如今,诶――”见我面上发红,低头不语,又转了话题说:“你我身为下人,必当恪尽本分,报答苏家的大恩大德。没想到,”他看着我,清澈的眼中全是惊喜:“我的好妹子长大懂事了,也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 “哥,”我拂着发烫的脸颊娇嗔:“什么配不配人,你一个当哥哥的也好对妹妹说这些?左右我是要陪着小姐的!”又正色道:“你我虽为下人,但绝不可自轻自贱。报答苏家大恩固然重要,但是哥就没有想过自身的前程吗?再者,”我皱眉问道:“哥哥和小姐的事情瞒得真好,饶是我日日在小姐身边都未能发觉。这事除了我们三人还有谁知道吗?” 哥哥面色泛红,眼中晶莹流彩,摇头道:“我三人一同长大,我对她的心意你再清楚不过。至于她对我的心意,我也是今日才知竟如此深厚。”他叹了一口气道:“她若早一点告诉我,我必会想方设法带她离开,又何来今日这一劫!” 我心想这样还好,于是正色道:“哥哥又说胡话,你我的身份在此,老爷会任凭你带走小姐?如今小姐进宫已成事实,于情于理我都势必要陪她在宫里呆一辈子,哥,你难道也要赔上一辈子吗?” 我看着莫失失意痛苦的面孔,心想我哥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大好的时光怎能如此颓废下去,不由得更加卖力劝说:“哥哥年纪尚轻,为人处事就沉稳利落,只要稍加磨练总会有出头的那一日,只要哥哥自己千万不要堕了志气!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总能找到与哥哥琴瑟相协之人――” 我还要往下说,却被一只大手按住脑袋狠狠揉了揉,头顶传来莫失宽慰的声音:“真是长大了,也会安慰起我来了――”他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放心。” 我长叹一口气,将头靠在莫失的肩上。哥哥的肩膀宽厚结实,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不能依靠了。 4入宫 三日后,云熙早早收拾完毕。严妆等在客栈大堂内。不到午时,只见一部华采斑斓的二人小辇轻巧而来,随行的太监宣读恩旨后,云熙便上辇,而我自然随行在侧,在一路的艳羡眼光中径直向皇宫而去。 此次进宫仍是走掖庭宫的西门。刚一进门,我还没来得及打量这皇宫大内的威严,便被门口一个嬷嬷拦了下来。眼见得云熙被人越抬越远,我正着急,就听那嬷嬷冷冷说道:“看什么,那是主子走的路,不是随便哪个奴才能踩的。你想到那边去,还得看看你家主子有多大福气。” 我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哈腰道:“我第一次进宫,不懂规矩,还请嬷嬷指教。” 嬷嬷哼了一声,说:“还是个懂事儿的,记住在宫里要自称奴婢,别成天我啊我的,小心掉了脑袋。” 我回一声是,一抬头,正巧看见她敷得过白的粉面和染的鲜红的嘴唇,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战,立刻又低下头去。 嬷嬷让我等在一边。不多久又抬进来三四个女子,贴身的丫鬟纷纷被拦下,和我站成一排。嬷嬷拿着手中的名单册子一一作了登记,便领着我们往掖庭宫深处走去。 一路走,一路指点。原来掖庭宫是专门安置宫女的地方,除了被称为甬道的靠近嘉猷门的地方是宫中待选女子的居所以外,其余就是宫中低等宫女的住处。云熙和其他选入宫的女子被安置在甬道,学习皇宫中的礼仪规矩,等待最后的大选,定下名分。而我们这些陪同的丫鬟,则充入低等宫女,学过两日规矩后,就要听候分配开始做些低等事物。除非原本的主子得了封号,方可调到主子身边随身伺候,若是主子没有出息,那随侍而来的奴婢,恐怕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不要以为进了这宫门就是人上人,”主事嬷嬷尖利的声音在头顶上回荡:“有福分的自然带得出像样的奴才,没福分的,连个称号都没有,这辈子也就是个宫女,你们,就更没指望。” 我跟在嬷嬷后面亦步亦趋,一边小心的打量这皇宫的一草一木。掖庭宫设施并不华丽,黑黝黝的瓦片和高耸的白墙阻隔了外面世界的一切事物,就连天空都被划分成一块一块。踩在脚下的是一块块平整的青砖,铺设的严丝合缝,连杂草都无法生长。直到走进一个小小的院子,才看见院子中间一口井,井边上有一棵长得粗壮高大的榕树,如盖的树枝几乎遮住了整个小院。 “从今天起你们几个就住在这里。”主事嬷嬷一招手,来了两个二十几岁的宫女,恭恭谨谨的冲她行礼:“张嬷嬷。” 张嬷嬷嗯了一声,又说:“紫檀,红檀,这就是你们院子的宫女了,好好管着,出了事情唯你们是问。” 紫檀红檀齐声说是,一边毫不客气的打量着我们。眼光飘到我身上时,多停留了一会儿。 也不奇怪,进宫陪侍的大多是识礼懂事的大丫鬟,年纪都在十**岁,而我今年刚满十四,生的又小又矮,看上去才十二三岁的样子,怨不得别人对我另眼相看。 张嬷嬷又淅淅沥沥训斥了一通方才离去。紫檀红檀带我们看了睡觉的房间――那里仅有一张大通铺,宫女的私人物品只能放在床头的矮柜里――又简单说了宫里的规矩,分派宫中统一的衣服。等到我们整理好个人物件,打扫完内室后,已是日暮时分,紫檀红檀领着食盒走进食堂,分发食物。四人一桌,一荤一素半碗白饭,还算不错。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被挤到墙根。一个丹凤眼的姑娘看不过去,硬是和我边上的人换了个位置,还特地往中间挤了挤,我这才舒服多了。 “我叫罗衣,”她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笑嘻嘻的对我说,“我家小姐同你家小姐是朋友,特地嘱咐我照顾你。” 我感激的一笑,说:“我叫莫忘,请问姐姐,你家小姐可是――” “正是――”罗衣的声音不大不小的在房间里响起来:“我家小姐爹爹正是当朝一品太子太傅吴大人。” 话音未落,几个身子瑟缩了一下,我又觉得地方宽敞了些。 5罗衣 罗衣十九,生生比我高出一个头来。同样是穿着宫女的衣服,我不得不挽起裙边和袖口,偏偏肩膀还多出半分,怎么看怎么变扭。而罗衣真是人如其名,普通的粉色罗裙和月白腰带配在她身上,显得十分秀丽素雅,走起路来腰肢扭动,为这套衣裳平添了几分飘逸的风情。 不仅是我,屋里其他的女孩子看她,眼中也有几分艳羡。 一早穿戴好用过早饭,便由紫檀红檀领着在院中集合,等张嬷嬷前来教规矩。 我原以为罗衣昨晚自报家门的做法过于点眼,多多少少招人反感,谁料到同屋其余六个女孩子,个个都与她笑语晏晏,很是亲厚的样子。就连对我,也都客客气气亲亲热热。转念一想,都是宫女,谁又比谁高贵一些,如此,倒也释怀。 等不了多久,就见张嬷嬷拿着一根细长的荆条走进来。 所谓学规矩,头一件要学的事情,就是挨打。 衣服穿得不合规矩,要打;头发梳的不整齐,要打;下跪的动作不对,要打;回话的方式不对,要打;走路的样子不合规矩,要打;睡觉的姿势不对,要打――只要是哪里稍有不对,荆条子就毫不留情的落在哪里。 张嬷嬷一边噼里啪啦的抽,一边说:“打你们是要你们记住规矩,规矩记住了,命才保得住。出了这个门,忘了规矩,可就不是抽一顿条子的事情了。” 荆条隔着薄薄的衣衫,咻的抽在皮肉上,发出一声黯哑的“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里内就是一道红印。挨打的姑娘没一个叫疼,打完了还要说声“谢嬷嬷指教。”一天下来,张嬷嬷手上的荆条摇摇欲断,她方才满意的看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的女子,说道:“都是懂事的,今天就到这里。”又看了我一眼:“年纪小,人还算机灵。” 我忍着身上火辣辣的疼,说:“多谢嬷嬷夸奖。” 张嬷嬷嗯了一声,这才转身走了。满院的人呼啦放松下来,一个个摊在地上叫苦连天。罗衣苦笑着对我说:“快看看,我这双手是不是肿得像个猪蹄?” 红檀紫檀笑盈盈把我们一个一个从地上拉起来,宽慰道:“抽个条子算什么,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们还没见过暴室的板子吧,那才叫一个吓人呢!” 扶罗衣的时候,我看见她飞快的往红檀手心里塞了一钱银子。红檀冲她一笑,动作越发的轻柔。而我,几乎是被紫檀拽着后脖领子拎起来的。 用过晚饭,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床铺,相互帮忙上药。我暗自庆幸入宫时准备了两份跌打药酒,一份给了云熙,自己留了一份。可是揭开裤子一看,两条小腿全肿成红红厚厚的一大块,手指一按一个坑,连痛都感觉不到,但是稍稍一动关节处立刻疼痛难当,当真不知该如何上药。罗衣进来一看,也吓了一跳,急忙从她床头的矮柜中拿出一个珐琅盒子装的药膏给我涂上,碧绿色的膏体散发着清新的香味,涂在腿上凉凉的,很舒服。 其他几个女孩子眼馋的围过来,罗衣就很大方的为他们一一施药。我认出其中一个叫旋波的女子,正是那日停在我们车前说话的丫鬟,看来她家小姐也雀屏中选了。 6出身 一番折腾后,满屋八个女孩子立即成了同一战壕的朋友,闲下来便一一自报家门。 旋波家的小姐是吏部尚书江文远的独生女儿江若梅。 翠彩家的小姐是中州刺史施国安的二女儿施小蛮。 玲珑家的小姐是京兆尹姚万里的孙女儿姚翩翩。 春寿家的小姐是明威将军卢广华最小的亲妹妹卢玉露。 锦绣家的小姐是定远将军杨梓飞的养女,名唤杨清音,因为杨大人的哥哥英年早逝,杨大人怜爱幼女失牯,便早早将她寄养在名下,待她与亲生的女儿一般无异。 坠儿家的小姐是御史中丞黄万里的庶出女儿黄婉月, 加上罗衣家的吴槿小姐,和我家的云熙,整整八位佳丽。 如此一番比较,各人眼中立时分了高下。除了罗衣,人人眼中的我又矮了几分。 出身最高的罗衣倒是很坦然,只笑道:“即来了宫中,大家也不分什么大小,都是姐妹。”完全不见昨夜拿身份压人的嚣张气势。 “姐姐这话对,也不对。”旋波把她尖尖的下巴抵在手肘上,弯眉笑道:“姐妹固然是姐妹,可是宫中规矩严格,上下分明,到时谁见了谁,要行什么礼,还是要仔细,只顾着姐妹之情,一不小心坏了规矩,可不好担待。” “可不是,要不今天这顿打不是白挨了――”翠彩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巧笑吟吟的看着我:“莫忘妹妹学得最好,嬷嬷今天都夸奖了。” 我心内暗叹一口气,忍痛下床给她们行了个请安的屈膝礼,脸上一边笑,一边学着戏子拖长了音调道:“各位姐姐,莫忘这厢有礼了――” 旋波和翠彩一干人笑的打跌,锦绣一边笑一边拉起我道:“好好好,莫忘妹妹还是个多才多艺的!” 罗衣也将我拉到身边,笑眯眯的说:“今天咱们先受着你的,等皇上看中了你家小姐,来日封个贵妃,叫她们一个个的来给你请安!” “怎的我们要来,你就不来?”春寿收了笑容,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罗衣:“莫不是你家小姐做了皇后,你自然是不用来了?” 玲珑呀了一声,压低声音说:“春寿姐姐,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她看一眼罗衣,见她面上挂着淡淡笑意,这才继续说:“这次选秀是要选出一位太子妃呢,而且人人都说,皇上早就相中吴太傅家的小姐了。” 这话一出口,房间里一阵静默。人人都把眼光集中在罗衣身上。我惊讶的看着处之泰然的罗衣,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女子爽朗柔美的笑容。 良久,旋波才呐呐开口:“我也有耳闻,不过,罗衣姐姐,传言是真的么?” “什么真的假的,我们做下人的哪能说的准。”罗衣慢悠悠得说,“我家小姐总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好不好都只能自己担着。我们做奴婢的,安心做好主子的吩咐也就是了,旁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去想。” 这番话说得人人脸上都有些讪讪。忽然门上咚咚响了两声,红檀在外面喊道:“罗衣睡了吗?” 罗衣下床去应门,众人便都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我看着身边罗衣空空的床铺,无论如何也进不了梦乡。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想来想去都是云熙。身为宫女都要依照来历分出高下,更何况面临选拔争宠的秀女呢?虽然云熙的出身在一干秀女中最为低等,那也是老爷一手捧在掌心娇生惯养出来的,断然不会像我这般做小伏低,实在不知她那边是何光景。若是吴家小姐真如罗衣护我一般照顾云熙,也许还好,可是如果吴小姐真成了太子妃,必然不会进宫,那她又能护云熙几时呢? 辗转又想到,张嬷嬷说过,皇上没有给封号的秀女,就留在宫中成为与我们一般无二的宫女。看其他几位小姐的出身,是断断然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唯有云熙,还是败在出身上。这长安城、太极宫的天皇贵胄太多太多,衬得云熙如此渺小。如果真的落到这一步,可如何是好? 太极宫的夜就在我纷乱的思绪和不安中惶惶而过。 7规矩 天色刚泛鱼肚白时,一顿鞭子如疾风暴雨,卷起身上的薄被,劈里啪啦的用疼痛唤醒睡梦中的我们。 张嬷嬷一边挥舞手中的牛皮长鞭,一边骂道:“一个个昨天才学的规矩,今天便忘了吗?睡没睡相,还误了时辰,都找死吗?” 女孩子们尖叫奔逃,我一把抓住衣服,面朝里,一边用背部承受着鞭打,一边匆匆忙忙的把衣服套在身上。 穿好了,便咕咚一声跪在床头,大声说:“奴婢错了,请嬷嬷责罚!” 张嬷嬷停了手中的鞭子,看着我说:“还有个脑袋清楚的!今天的早饭全部免了!快快穿好衣服,到院子里来。” 这便是算是惩戒。宫女一天只得早晚两顿,没了早饭,这一天可就难过了。 今天学的是品级上的规矩。 宫中规矩又多又细。什么人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带什么首饰,住什么样的房子坐什么样的车,上到天子皇后,下到太监宫女,都是有规矩的。谁若是敢僭越,不论有心无心,都是死罪。 张嬷嬷手里的荆条换成了长鞭,一字一句的看着我们把一条条规矩背得烂熟于心,若是谁说错一条,便要全体挨打。一边打,还一边教训:“你们现学的东西,你们的主子也是要知道的。这些个规矩就是天家的家法,不能有一丝错乱。主子记不得了,你们做奴婢的就要提点着,否则主子错了,就是你们错了,主子不好了,你们也没好下场!” 在啪啪的鞭子抽动的声音中,众人齐声应道:“奴婢知道了,谢嬷嬷提点。” 好不容易熬到日头西斜,人人都把这些规矩倒背如流,张嬷嬷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收了鞭子道:“罢了,今日的打你们且记着,来日就知道好处了。” 我们跪在地上,齐刷刷冲她磕一个头,说:“嬷嬷的教诲,奴婢谨记在心。” “起来吧。”张嬷嬷难得和颜悦色的说话,虽然脸上的白粉涂的过厚看不清表情,但是能感觉到她言语中的诚恳:“几位姑娘以后都是贵人主子身边的人,责任重大,老身不敢不严格教导。还望以后各位姑娘有了前程,也能照拂一二。” “嬷嬷言重了。”罗衣排众而出,行了个周正的礼,道:“嬷嬷的心意我们自是明白的,罗衣代表各位妹妹谢过嬷嬷的教导,嬷嬷的恩德,各位姐妹会牢牢记在心间。” 至此,宫里的规矩算是学得告一段落。张嬷嬷拿出花名册来安排个人日常的工夫和去处。罗衣和旋波被分到珍宝阁,负责日常卫生和各类珍宝的保养清洁工作。翠彩和春寿分到秀女们日常训练的淑景殿,负责打扫和供应秀女日常所需,夜间还要和淑景殿的小太监一起轮换着值班。因为白天时间总有机会见着自家的小姐,算得上是个好去处。玲珑和锦绣分到凝阴阁,听说原是先皇后妃的住所,先皇驾崩后,地方就空了出来。凝阴阁倚着碧水潭,又离皇帝居所承香殿最近,自然是块宝地,难怪二人相视一笑。 最后,我和坠儿被分到掖庭宫的甬道,负责每日洒扫庭院,夜间轮流值班。 甬道,正是云熙目前居住的地方!我心中升腾起期盼,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翘去。 张嬷嬷分配完毕,问道:“可都清楚了?” 大家都屈膝说道:“奴婢知道了。”张嬷嬷点点头,正要离开,忽然身边的罗衣叫了一声:“嬷嬷留步!” “怎么?”张嬷嬷看着她,脸上没有显出半分惊讶,但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出她的诧异。 罗衣款款上前行礼,才开口道:“嬷嬷,奴婢想和莫忘换一换差事。” 8人情 张嬷嬷鲜红的嘴角微微一翘:“为什么?” 罗衣整整有词:“珍宝阁放的都是皇家珍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奴婢从小粗手大脚惯了,万一一不小心有所损伤,奴婢怕担待不起。奴婢在家常做些粗陋工夫,最擅长洒扫庭院,求嬷嬷成全奴婢。” “你怎么说?”张嬷嬷锐利的眼风扫向我。 我愣在当下,本心不愿和罗衣相换。可是看到她笑吟吟期待的看着我,立时想到她这两天的回护,便点了点头:“奴婢愿意。” “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张嬷嬷忽然怒了,手腕一抖,原本收在怀中鞭子啪的一声抽在罗衣背上。罗衣淬不及防,疼的整张小脸皱成了一团。我见此情景,一缩脖子,将身子伏在地上,后背立刻就挨了一鞭。 “宫里的事情轮得到你们挑三拣四吗?”张嬷嬷一边打一边骂,尤其对着罗衣狠抽几下:“你们这帮自作聪明的小蹄子!你道你是好心,宫里可容不下这样的好心。如今你还换不换!换不换?” 我的冷汗顺着衣领一路流到胸口,偷眼看过去罗衣的脸色也是煞白。待到张嬷嬷停了手,她这才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声音说:“嬷嬷的恩情奴婢铭记在心,请嬷嬷成全。” “好。”张嬷嬷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一甩手道:“你们若要换,今天的晚饭就别想吃了!” 罗衣一拉我,大声说道:“谢嬷嬷成全!” 我随着她俯下身去,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张嬷嬷在我和罗衣的道谢声中冷冷离去。旋波疾步上前扶起罗衣,皱着眉头说:“姐姐何故如此?” 罗衣痛得嘴角都在抽抽,看到被坠儿扶起的我,勉力笑道:“莫忘怕是还没有扫院子的笤帚高呢,哈哈――”一笑牵动伤处,五官立刻扭成一团。 我呆呆的看着她怪异的笑容,心中一个谢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直到其他人吃完晚饭纷纷回屋,我才特意跑到小院中的水井边上找到正在打水洗衣服的罗衣。 许是今天多挨了一顿鞭子,罗衣的动作没了前日的优雅,打水的样子都有些显得吃力。我跑到她身边与她合力提上一桶水,她回头见是我,亲热一笑:“有事找我?”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的说:“罗衣姐姐,今天受苦了。” 罗衣一歪头,拉着我在井沿上坐下来,和颜悦色的问:“可是想不通?” 我说:“珍宝阁的工夫再如何难做,也不会比在甬道打扫,日日风吹雨淋来的辛苦。莫忘出身卑贱,姐姐这份情。叫我如何还的清呢?” “谁要你还人情?”罗衣失笑道:“去甬道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干。说什么还不还的话,难道我今日连累你受了责罚,妹妹是要我向你赔罪吗?” 说罢作势就要下拜。 我哪里敢受,连忙拉住她:“姐姐!”看她坐好,才斟酌着说:“可是姐姐,张嬷嬷说,宫里容不下这样的好心,我怕日后――” 罗衣眉头一皱,轻轻一点我的脑门子,说:“我家小姐自选秀回来后,直赞苏小姐真情真性,天生的温婉丽质,身上没有那帮子大家闺秀的做作和傲气,说能在宫中交到这样朋友真是福气。我私心想着什么样的主子调教什么样的丫头,原以为你也是个说话爽快的,这倒好,原来是个没嘴的葫芦,想什么说什么都要在心头过几遍,当真没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我只觉两颊一热,像是被人轻轻拍了一巴掌,不痛,但心头一震,只得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9释疑 “罢了罢了,”罗衣见我如此,又说:“小姐与苏小姐交好,那我是自然要护着你的。你年纪小,在宫中又没什么靠山,对着外人说话做事谨慎一点原也没错。” 这话听着是给我一个台阶下,却是说我不把她当自己人看,更是叫人难堪。若我再不接话,这姐妹就算做到了尽头,我心中暗想罗衣这张嘴真是厉害,不得不厚着脸皮说:“姐姐笑话了。我就是不明白,姐姐跟我换差事,是想跟吴小姐能相见吗?” “算是吧。”罗衣一偏头道:“你我这样敞亮的说话,不是很好?”她略顿,又继续道:“你细想想,我们原都是跟着小姐进了宫,等主子封号下来以后,自然还要跟回主子,没的挣眼前的长短。但是春寿她们都暗中使了钱,分到太极宫的殿阁里去,自然是为了自家主子探路,跟着宫里的老人,多多少少都能打探点消息出来。尤其是珍宝阁,那可是为皇上放宝贝的地方,皇上赏人的东西都从那里过手,送赏赐的宫女太监好处最多,可不是个好地方?我不会害你。你和坠儿被分到甬道,来来回回出不了掖庭宫的大门,有什么意思?你就不说了,坠儿家的黄小姐是庶出,这帮子奴才就这样眼皮子浅。” 这样的一番分析利害,我心中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宫中女子的争斗,竟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就已经开展起来,可怜云熙和我,在这深宫之中,如盲人过河,如何能知深浅? “那么姐姐也是使了钱的?”我忽然想起罗衣也往红檀手中塞过银子,“使了钱如何又要和我换?” “钱自然是使过。”罗衣没有隐瞒的意思,反而很大方的说:“可我求的和他们不一样。” 她突然凑过来,在我耳边说:“我是想能见我家小姐一面。可惜秀女住在甬道最顶头的楚娃馆,那里晚上是由大内侍卫看守的,轻易进不来也出不去,她们收了好处却办不成事,自作主张把我调去了珍宝阁。” “啊?”我惊讶的看着她,一边极力回想张嬷嬷说的话,原来句句都有所指。 “珍宝阁虽然是好,可是我还不至于跟她们一般见识。”罗衣冲卧房扫过一眼,一脸的不屑。 “姐姐这般与众不同,难道传言是真的?”我忍不住惊呼:“吴小姐就是未来太子妃了!” “小声点!”罗衣一下捂住我的嘴,压低声音说:“宫女私自议论主子,你是不想要命了?” 我不出声,只瞪大了眼睛看她。罗衣一咬牙,压低声音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这两天你的嘴可要紧些――这事在太傅府上都不是秘密,今年我家老爷办寿,皇上竟然带着太子来了,还赏了好些东西,说是寿礼,实际上就是下聘。” “这么说――”我心中暗道,难怪旋波她们不与罗伊计较,反而处处相让。大宅门里必定多多少少接到点风声,能带进宫的丫鬟也必定是懂事的,就只有我,沾了便宜还不知缘由。于是乎立刻推起笑脸冲罗衣盈盈一拜:“我是要给姐姐道喜了!往后还要指望姐姐多多照顾。” “现如今你谢我也就罢了,说什么往后照顾的话,我可不敢当。”罗伊笑眯眯的扶起我,道:“还是那句话,你家主子得了封号,你我见面,自然是我向你行礼,还望日后莫忘姑娘莫忘你我今日情谊,回护一二――”说罢,作势就要行礼。 我哪里敢受,刚要去扶,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响亮的一声“咕噜”,紧接着罗衣的肚子也咕噜噜唱起歌来,由不得我二人哈哈一笑。 气氛一轻松,倦意立刻上涌。心结一解,居然一夜无梦到天亮。 10珍宝 翌日,一干人等再不敢迟起。张嬷嬷走进院子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完早饭,排列整齐的候在院中。 张嬷嬷满意一点头,吩咐红檀带领翠彩、春寿、玲珑、锦绣分别去淑景殿和凝阴阁,紫檀带着罗衣和坠儿去甬道,而她则亲自带着旋波和我往珍宝阁走。 张嬷嬷走在前面,我和旋波照着规矩,低头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用心记下来去的路径,好在穿过通明门,往右走不了多远就是右藏库,珍宝阁就建在右藏库内。 穿过通明门,就进入了太极宫。一门之隔,恍若隔断了两个世界。掖庭宫朴实无华,除了高耸入云的宫墙和无数的规矩以外,有的只是冰冷的森严肃穆。而太极宫,处处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春末时分,浓碧浅脆映衬着各色名花,正是是荼蘼芳菲的时候,姹紫嫣红盛开的尤其浓烈芳香,深吸一口气,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的花香。 走了不多时,向右一转便到了右藏库。张嬷嬷原本一直板着的大白脸忽然绽放出夸张的笑容,她在门口一躬身,恭敬的说道:“司珍大人,老奴把人给你带来了。” 话音一落,一个年轻的宫女走出来,眼皮抬也不抬的冲她说道:“人交给我,你回去吧。” “有劳玉串姑娘。”张嬷嬷把腰弯的更低,口中还道:“请替老奴向翟大人带个好,只说老奴感激不尽。” “知道了。”那宫女毫不客气,示意我们跟上,转身便走,竟是不耐烦得很。 我和旋波赶紧跟上,将张嬷嬷一人留在门外。 进了门来,才知道原来右藏库如斯之大,前后三栋二层小楼,分别收藏各色布匹面料,头面首饰,珍宝贡品,并以种类冠名锦霞馆、华盛楼、珍宝阁,其中珍宝阁建的最为高大,朱红的半开大门透出七分贵气三分宝气,十足的派头。 由不得我惊叹,那宫女忽然停了脚步,矮身道:“大人,人领来了。” 楼前华然而立的妇人三十开外,云鬓高耸,鬓上簪一只嵌红宝黄金方胜,着浓紫宽衣大袖华服,领口袖口都绣了七彩百花图样,脸上施了厚重的脂粉,唇上一点红,两只吊稍眼,眼神在我们身上如刀一般打个来回,大有不怒自威的风采。 我和旋波也行礼,口中说道:“奴婢见过司珍大人。” 这便是宫中的高等宫女,又称女官。张嬷嬷的鞭子没白打,只一眼,我便认出她头上的方胜正是四品女官的配饰。皇宫规矩森严,就连宫女,也要分成三六九等。像我和旋波这样刚进宫的宫女,自然是下等,只能穿统一的浅粉窄袖宫装,梳双髻,不许带任何饰物。高一级的宫女,就如眼前这位玉串,虽然也穿粉色宫装,但是耳垂上晃悠悠的珍珠坠子绝对彰显身份的不同。再高一级,就是各位主子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虽然只能穿窄袖罗裙,但是服装花样却五花八门,随心所欲。又或者主子赏了什么好的面料,也是可以穿在身上,以显示恩宠。 再往上,就是有品级的女官了。好比眼前这一位,能正经佩戴金饰,穿宽袖长袍,一望便知是宫女里头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算的上半个主子。 所以我和旋波在她面前都自称奴婢。 “不必多礼。”司珍大人眼神犀利,但是口气却很柔和:“既然分到我这里,也算是一段缘分。只要好好守着规矩,不出错漏,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但是丑话也要说在前头,若是以为日后能够攀高枝就不把这里的差事放在心上,出了差错,到时候可别怨我不通人情。明白了吗?” 我和旋波连忙应声。 翟司珍又问:“琥珀人呢?”站在一边的玉串回道:“为着二殿下回宫的事情,琥珀姐姐一早就带人去了南风晓筑,如今还不得空回来呢!” 翟司珍道了一声:“这段日子她也辛苦了。”便安排了玉串带领我两个进入珍宝阁,一上手自然不能去碰那些奇珍异宝,双双拿了抹布,去擦百宝阁、博古架的边边角角。纵使这样,玉串还不放心的提醒:“千万莫碰坏了东西,否则拿你命填都不够!” 我自然放了一千二百个心思在手上的工夫。不到半日,一楼的架子都清理完毕,转眼看看,上面放的都不是金银之物,大多数都是玉器珊瑚,还有几方石料,均是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一圈看下来,竟被这么多宝物晃了眼,恍然看见一个扎眼的,正是旋波轻轻松松坐在正门边的小凳上,拧着手里的抹布发呆。 屋内只我们两人,她偷懒我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再四处看看还有什么活计,发现正对大门的那扇一人高,三人宽,雕了两个老人松下对弈的红色石屏上落了点灰,便走上前想去擦拭。 手还没落到石屏上,就被一声大喝吓了一跳:“住手!” 11鸡血 我猛然缩回手,惊讶的盯着大声制止我的旋波。就连门外扫地的一个小公公,并两个过路的宫女也被她吸引了进来。 “你要做什么?”旋波几步过来拉住我拿抹布的手,问道:“这样粗糙的东西,怎么就敢往这屏风上刮?” 我瞪大眼看她,只见她眼中划过一丝得意,根本不容我分辨,又说:“这可是鸡血石!血色如此鲜亮,又浓厚,这么大一块一定价值连城!只有每日拿了绢丝,沾了上好的香蜡一点点往上轻轻抹,才能保证它日久不会变色。像你这般粗苯,还用这么糙的布去擦,想毁了这宝物吗?” 旋波的语气有不容置疑的肯定,我知道她的话一定是真的,再看一眼那石屏,翻着血浪一般的红色层层叠叠亮的扎眼,不由得腿都软了,只好小声说:“多谢姐姐提点,莫忘知道了。” 旋波嗯了一声,却不停口,又指着百宝架上一方被雕刻成烈马迎风样式的两掌高蜡黄色石块说道:“你可看仔细了,那是寿山田黄石,讲究的是色黄,凝结、脂润、通透、纯净、细腻,都说一两田黄十两金,这么名贵的东西,你知道如何保养?” 我如何可知,被她逼得无奈,只得试探性的说:“――也要用香蜡?” 旋波轻蔑一笑:“用清油!每日需用细绢沾了清油小心擦拭,才能保证石料光彩不会暗淡。且这料子脆的很,地上一磕就碎了,尤其要轻拿轻放!” 她的声音本就有些尖细,又特地扬了嗓子在说话,故而将更多人都吸引了进来。我看见玉串也混在三五个宫女中面无表情的听,便有意识的拉拉旋波的手,可她恍若不觉,只一气讲下去:“莫说这些石料,就连这些玉器都是有讲究的。玉最忌干燥,一定要养在温润地方,隔几日用绸布蘸清水擦拭,水中滴点清油更好。你看那尊和田白玉的如意双花香炉,边上不是有个小瓷盅?里面的清水每日都要更换――” “原来你竟如此有见识!”若不是玉串插话打断,旋波怕是还要讲下去。一回头看见是玉串,她羞涩一笑说:“旋波班门弄斧,让姐姐笑话了。” 顺便一转身,把毫无利用价值的我挤到一边。我正诧异她好端端的拿我起头如此这般一番卖弄究竟为何,就听玉串欢喜说:“难得这里有个聪明人,不如你往后就做这些精细工夫,省的旁人粗手大脚的叫我不放心。” 旋波自然答应。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二人都是初来乍到,旋波这般伶俐出挑,又得了管事宫女的另眼相看,在众人眼中二人高下立现。 玉串散了看热闹的人,一阵风似得去回翟司珍。我不欲与旋波再多说什么,拿了抹布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的珍宝多是宝石黄金,珐琅玛瑙之物,打造的精美绝伦,然而有了之前的事情,我早已没了观赏的心情,只将心思放在手头的工夫上。 忽听得楼下有人说话,急忙下楼来。原来是翟司珍前来查看工作。玉串自然是将前事一一复述,尤其夸赞旋波见识广博。我垂首站在一边,只觉好没意思。 翟司珍听完后,严妆的脸上一丝笑纹也无,只看了一眼那鸡血石的石屏,问道:“是谁负责料理的?” 玉串答:“是金锁。” 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跌跌撞撞跑进来,倒头就拜:“求大人饶命,是奴婢一时忘了,奴婢知错了。” “做事不当心,现如今才来求饶?若人人都似你这般,我今天饶了这个,明天恕了那个,这右藏库怕早就翻了天了。”翟司珍不看她,只沉声道:“这鸡血石屏是桂州府为贺太后生辰进贡的贡品,不仅天天要用石蜡养着,而且最忌日晒。石屏宽大沉重,不宜搬入内室,我不是交代你千万记得保养后必要拿红绸子盖好。如不是今日发现的早,若然这石头变了色,全库的人岂不都因你失了性命,你说,我该如何恕你?” 金锁只是一个劲的磕头求饶,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12明月 翟司珍见她已然不再争辩,便说:“罢了,罚你一月的例银,以后就负责右藏库外院的洒扫工夫,再不许踏入珍宝阁半步,你可明白?” 这便是降级了。但毕竟没有挨打,金锁虽不忿,只狠狠瞪我们一眼,还是千恩万谢的出去了。 料理完这边,翟司珍看了看低眉顺眼站在一边的旋波,问:“玉串说你有些见识,是个能做事的,我考考你。”当下问了几个问题,旋波一一作答。翟司珍点点头,眉目间微有舒展,显然是很满意,又问道:“你的出身是?” “奴婢原是江府的丫鬟,江家老爷正任吏部尚书一职。” 如此伶俐,出身又不俗,如何不得主子喜欢? 翟司珍这回是真的满意了,点点头道:“如此,你且跟着玉串,金锁的工夫就先交给你吧。” 旋波正要应声说是,忽然一个碎玉碾金般的清脆声音突兀的响起: “我道谁家的丫头这般聪明,原来是吏部尚书江大人,调教的好丫鬟!” 众人回头去看,翟司珍一展宽袖,带头肃然拜倒在地: “奴婢右藏库四品司珍女官翟桂云见过明月长公主。” 一个鲜活明媚的少女蹦蹦跳跳的走进珍宝阁,如刺破阴霾的一缕阳光,晃然叫人眼前一亮,连带着满楼满室的珠光宝气,经她身上洋溢的青春活力一冲,立时显得暗淡无光,死气沉沉。 她梳十字髻,不带钗环,只在浓黑的发髻中点了几颗南珠压发,并一方翠玉攒金华盛束在头顶,凸显身份。额发梳起,两眉间一点珊瑚花钿,修成莲花样,衬得皮肤欺霜压雪的白。穿鹅黄宽袖短袍,用一根秋香色云丝带勒出细细的腰肢,下身着藕荷色芙蓉春景湘裙,配着腰上五色荷包和各色玉环璎珞,行动间跳脱灵动,洒脱动人。 一路走,一路轻盈的跳,十六七的年纪,仿佛还是天真烂漫时。 跟在后边的宫女,小心翼翼捧着一方紫檀座的象牙如意,口中温润的劝道:“公主慢些,站了些时候,仔细脚酸。” 原来竟是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免了。”长公主声音如出谷黄鹂,一笑便如雏凤清吟,入耳极是动听:“翟嬷嬷,你瞧瞧放在我二哥哥房里的东西,白惨惨的一个如意,还雕了这些个竹子果子,文绉绉的,如何使得?” 翟司珍起身,温和陪笑道:“公主说的是,这方象牙本是南诏国的贡品,上面雕刻的乃是翠竹和苹果,寓意竹报平安。二殿下铁马金戈,是建功立业的大将军,这些花草装饰的东西不合适,待奴婢再选好的送去南风小筑。” “不用,本公主要亲自挑选!”长公主一摆手,大喇喇在室内转一圈,亮如点漆的双瞳一转,便指着那尊烈马当风的黄田石雕,指着旋波问道:“方才听你说的有趣的,且来说说,这个东西是个什么由头?” 旋波不慌不忙的行了周正的礼,大方得体的回道:“奴婢回公主的话,这叫田黄石,是寿山石材中最为名贵的一种,产于福建。从颜色上主要分黄、白、红、黑四色;黄的称“田黄”,白的称“白田”,红的称“红田”,黑的称“黑田”,黄白兼有者称“金裹银”。其中以田黄为贵,而黄色又分有黄金黄色、枇杷黄、桂花黄及熟栗黄等。公主请看这件宝物通体明透,似凝固的蜂蜜,润泽无比,正是田黄之中的最上品。常言道‘一两田黄十两金’,田黄石性脆,软,易裂,非常难得,多用来做印章,如此大小的一方摆件应是价值连城。” 她吐字清晰,声音尖细,桩桩件件说的仔细明白,就连翟司珍也暗暗点头。 长公主咂舌道:“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在里头。”她忽然顽皮一笑,说:“我倒看不出这许多的好,只一件,雕的马儿不错,二哥哥一定喜欢,就放到南风小筑去吧。” 13生事 翟司珍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公主的眼光果然不错。只是这田黄石又称寿山田黄,产于福建,世人取它名字中的‘寿’、‘福’二字寓意多寿多福,放在长者房中最合适不过。二殿下正是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的时候,如此反不如珊瑚玛瑙之类,色泽鲜艳明快,更能显二殿下年少威武。” 长公主哈了一声,反问道:“田黄田黄,如此贵重,怎么不取一个黄字,寓意石中之皇,高贵无匹?”她声音本就清脆悦耳,吐字又快又急,正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盘:“这石头,就连我明月公主的二哥哥,父皇亲封的龙虎大将军、堂堂大燕国二皇子的房中尚不能摆放,普通人更是见都不曾见过,你一个小小吏部侍郎家的丫鬟,却张嘴就能说得七七八八,可见是常打交道的。我倒不知道,这吏部侍郎到底是个什么官儿,竟然比我二哥哥还要尊贵,眼看着就要越过我父皇了!” 旋波原本还带着微笑的脸由红转白,又有白转红,一时间竟换了几次颜色。公主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摊倒在地上,不住磕头如捣蒜,话中已带哭腔:“公主赎罪!奴婢并没有见过什么田黄石,奴婢只是跟着我家小姐读书,听说过而已啊,求公主明鉴!求公主明鉴!” “本公主自然会明鉴。”长公主厌恶的皱皱眉头,额前花钿闪出的光芒微微刺目,只说:“是非曲直父皇派人一查即可,用不着你在这里诅咒发誓。翟嬷嬷,带下去。” 我一惊,不知这“带下去”意味着什么。旋波已知自己多嘴给江府惹了祸,再不敢多说一句,只一味的求饶,乖乖跟着玉串出了门。 我斜眼看着旋波哭泣的背影,心中既怕又叹,方才那么得意,一转脸就落到这般田地,真真叫人心有余悸,忍不住眼皮微抬,偷偷看了一眼大发娇嗔的明月公主。 谁料这一眼竟是看住了――明月公主鹅蛋脸,面如冠玉,双眉微弯,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顾盼生姿,俏鼻菱口,除了没有嘴边的梨涡以外,竟与云熙有五六分相像。只是公主行动间洒脱自如,一张小小的脸儿写满了得意与不羁,不若云熙,自幼受族规庭训,行动小心安静,就连一双翦水秋瞳,看人也是幽幽的温柔。 我忍不住想,若是没了那些规矩,云熙放肆起来,会不会也似公主一般神采飞扬? “你看我作什么?”忽的一声娇喝,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 我猛一抬头,只见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动,盯住自己不放,一个激灵,立刻跪倒在地:“公主赎罪,奴婢不敢!” “看都看了,还有什么不敢?”明月公主不怒反笑,指着我问:“我看你眼生,是跟刚才那个一起进来的?” 她这一笑灿若莲花,我却冷汗直流,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回公主,是。” “那你家府上又是个什么官?” 这话我如何敢答,一咬牙说:“奴婢出生卑贱,不敢在公主面前提起,有损公主清听。”说罢几乎把头贴到地上。 明月公主见我如此,也不发作,只轻飘飘说:“你方才盯着我做什么?老实回答,不然我叫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我吓得几乎瘫倒,然而再蠢也知道断不能提云熙,只得叩首道:“奴婢不敢撒谎,奴婢第一次见到公主,公主容貌清丽脱俗,宛如仙人一般,奴婢一时看住了,奴婢不是有意的,求公主赎罪!” 但凡女子,没有不喜别人夸赞自己容颜娇美的。我这般说,不算撒谎,也是指望她发落我时不会太狠。 公主身后那个捧象牙如意的宫女忽的轻轻一笑,柔柔说了句:“果然食色性也,公主可不能妄自菲薄了。” 明月公主雪白的脸庞上没来由的浮出一片胭脂色,也不恼,只笑骂:“琥珀好大胆子,也敢消遣我了!”顺嘴对我说:“你也起来吧。” 我心下稍安,老老实实谢恩,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顺便对那宫女投去感激的一眼。 14昙花 那宫女也不看我。她年纪约有二十上下,中等身材,微胖,皮肤虽白,可惜眉眼稀疏,宽下巴,嘴唇微厚,容貌并不出众,但是气质颇佳,不卑不亢站在那里,竟也没有被手中那方巧夺天工的象牙雕件盖住光彩。 翟司珍宁和而笑:“公主自然清丽无双。”使了个眼色叫人收了那方牙雕,又说:“华胜楼才来了一批宫花,不同以往的金银打造,是由绢帛并细纱堆出来各色花样子,还配了碧玺,南珠做点缀,新颖的很。贵妃娘娘特意吩咐让公主先选,如今公主即来了,不如移步去看看可好?” 明月公主恩了一声,抬脚欲走,忽然又看着我笑起来:“你方才说我好看,那你说说我带什么样的花儿好看,说得不好,我可要罚你!” 这便是明显的没事儿找事了。 我原以为逃过一劫,谁料她只是换了法子来为难我。我入宫不到三天,连这堆纱宫花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如何作答。当时只觉得脑子里纷乱如麻,身子不由自主的跪下去:“回公主话,奴婢不敢乱说――” “你且说来我听。”明月公主不依不饶,脸上笑容更深,宛如银花吐蕊,越见明丽。 我知今日怕是难逃一劫,如此一想,倒冷静下来,云熙的面孔渐渐浮在眼前。尤记得十来岁的她,偷偷采了苏老爷当做心肝宝贝一样养着,好不容易盛开的那朵白中带紫色昙花,簪在鬓边冲我笑道:“莫忘,你看!” 彼时,小小的人儿眼若璀璨繁星流波溢彩,肤如腻白细瓷,花瓣一样的粉嫩嘴唇开怀而笑,如云乌发上碗口大的浅紫花朵开得几欲荼蘼,身后是东方微亮的天空,浓彩的朝霞散出淡淡的金辉,此情此景,饶是苏老爷气的捶胸顿足,也不舍得说上云熙一句重话。 思及此,我便下定决心,回道:“回公主话,奴婢见识浅薄,只知道昙花极美,可配公主。” “昙花?那是什么花?百花园中可有培植?”明月公主不意我说出个古怪的花名,忍不住问翟司珍。 翟司珍眉目舒展,回道:“回公主,昙花又称月下美人,只在凌晨开花,故得此名。花朵艳而不俗,香而不妖,素有美名,只是花期很短,又不易种植,故而难得一见。” 说罢,连连对琥珀使眼色。琥珀也温语笑道:“不怪公主没有见过,这花儿凌晨盛开,日出就谢了,花朵一开满室的清香,尤其难得,可说是花中仙子,堪配公主――奴婢记得华胜楼好像正有一朵,虽是仿的,但也栩栩如生。公主可要一试?” “如此――”明月公主吃这一哄,心思动摇,只对跪在地上的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叫莫忘。” “莫忘?”她失笑:“我且记着你,如不合适,再补你一顿打!”说罢,就被翟司珍和琥珀二人连哄带骗的去往华胜楼。 我长吁一口气,瘫倒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不知何时竟已全部汗湿了。 15高升 旋波是被右藏库两个扫地的小公公架回掖庭宫的。彼时大家正在食堂吃晚饭,一边众星捧月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缠着翠彩和春寿描述淑景殿的情况,唯有我,因着心中有事,食之无味,坐卧不安。 无非都是关心自家小姐。可惜他二人头天去,只在殿外伺候,殿内情况一概不知,众人只得作罢。那边,小公公在院门口拎着嗓子一喊:“院子的人呢?”我哗啦站起身来,带头往外跑去。 众人七手八脚把旋波抬到铺上躺着,掀开裙子一看,都吓了一跳。旋波的两条小腿肚全都高高肿起,上面是大块大块的淤紫,皮肤肿得发亮,布满了血丝,似乎一碰就要爆裂开来。红檀紫檀一看,都变了脸色,连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挨了板子!?” 旋波抬头看是我们,将原本咬得紧紧的嘴唇一松,“哇”一声大哭起来。 罗衣翻出之前用过的药膏,一边涂抹一边安慰:“这是我家小姐用马钱子,苏木,骨补碎,血竭配了薄荷、赤芍、白药自制的药膏,活血化瘀最灵验,你且忍过今晚,明天就不疼了。” 旋波已是哭得泪人一样,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红檀便拉着我问:“你跟她一起,快说说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又惊又怕,被她一逼问,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明月公主――”忽看到罗衣狠狠瞪我一眼,便再不敢多说半个字,只低着头不再言语。 然而只听这四个字,红檀紫檀的表情就好像了然于心的样子。“竟然遇上她,这真是――”两人对视一眼,紫檀叹口气道:“明月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长公主,脾气古怪,好的时候大把大把的赏银子,不好的时候做奴婢的就要挨板子,认识她的太监宫女远远看到都要绕道而行,你们第一天当差就遇到她,这也是――”话留半截,大意也就是说我们命黑。 “你倒运气,偏就没事?”红檀斜我一眼。 我心道,日后生死还不知道呢,何来运气!然而有苦难言,只得白着脸摇摇头。 旋波的伤怕是两三日下不了床,红檀紫檀一商量,还是去回了张嬷嬷。张嬷嬷来看了看,骂道:“嚎什么,不过打了三板子,且死不了!”唬得原本放声大哭的旋波只敢抿着嘴啜泣,下唇上一弯乌紫叫人看得心生怜惜。 虽这样骂,张嬷嬷还是让人把旋波搬出了大通铺,单独安置在一间耳房内养病,说是能下地才搬回来。 少了一个人,床铺宽敞了许多,然而躺在床上的人,没几个能一夜好眠。 夜半,罗衣拉着我,二人走到井边。我这才把事情原委,包括公主对我的刁难详细说给她听。 “该!皇宫大内也是她抓乖卖巧的地方!”罗衣听完,愤愤道,转头看我一脸惶惶,又安慰我:“你也莫担心,公主大约是为着新人进宫心里不痛快,又不能去找秀女的麻烦,正巧碰上了你们,拿秀女的丫头撒气罢了。她堂堂公主,还能记挂着你一个小宫女?只怕出了珍宝阁的门,就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此一说,也颇有道理。我吐出一口气道:“但愿真如姐姐所言。” 翌日,不管愿不愿意,安不安心,还是要去珍宝阁点卯当差。 珍宝阁内,金锁被贬,旋波暂不能当差,一下空出两个缺。玉串无法,只得让我收拾那些宝贝,又不敢全然放心,只得一边做一边教。有昨日两个榜样,我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只用心学习,大半日下来,竟也得了她一句夸奖:“学的不错,手脚也轻,还算聪明。” 三日后,玉串去回了翟司珍。翟司珍抽空带着琥珀在珍宝阁问了我几个问题,又让我现场演示了几次,点头让我负责阁内藏品的保养工作,再不用做那些洒扫洗擦的粗笨工夫,算是升级了。 扫地的小公公三宝满眼冒泡,一脸崇拜的看着我:“你真是幸运,金锁从打扫干到进阁伺候宝贝,可是花了整整一月的时间呢!” 这几日风平浪静,我一直拎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眼见得这四方格的天空也晴朗起来,忍不住说笑道:“三宝公公原来也有眼热的时候?等上几年公公成了大内总管,才看不上我这小小的粗使宫女呢?!” 三宝脸一热,龇牙咧嘴的冲我说:“你还别笑话我只是个扫地的。今晚你不是第一次值夜?可有你好看的!到时候千万不要求着我陪你!本公公脾气大心眼子小,才不吃你哭哭啼啼那一套!” “值夜怎么了?”我被他夸张的表情唬了一下,连忙问道。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另一个才调过来专门负责打扫内室卫生的小宫女金钏接嘴道:“宫里都传说,右藏库晚上闹鬼。” 16闹鬼 “你可知道冷宫?那里是专门关犯了错的妃子娘娘的的地方。宫里人都说,那里死的人多,怨气特别重,晚上经常能听见女人的哭声。这些女人一辈子都被关在冷宫里,死了以后就变成厉鬼,从冷宫里面跑出来。通明门离冷宫最近,右藏库又离通明门最近,所以值夜的人经常会听见女人的哭声,哭得那叫一个惨啊――” 看三宝说的眉飞色舞,我半信半疑的问:“那你们不怕?” “怎么不怕?”三宝说的更加起劲:“你要是听见了,千万别跑,一跑鬼就会来追你。你只要在珍宝阁的白玉观音面前磕三个头,准保没事儿。” 我还想再问,忽然身后一声大喝:“你们三个好大胆子,偷懒偷到姐姐头上了!” 一回头,金锁拿着扫帚,柳眉倒竖,一叉腰就要开骂。三宝一缩脑袋,刺溜一下跑的没了影子,我吐吐舌头,和金钏一起连忙散了。 从小苏老爷教过我和云熙,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大多是市井流传的妄言,不足信。所以三宝的话我只听一半,但还是忍不住把那尊白玉观音摆放的位置看了又看,牢牢记在心间。 所谓值夜,无非是低等宫女或公公夜间通宵看守宫殿。大内侍卫负责夜间的巡逻和安全,我们只需确保大殿内火烛安全即可,说不上有什么事情。珍宝阁这种地方因为不是主子的住所,不需要有人夜间伺候,所以资格老一点的宫女,还敢在殿内铺了被子睡觉,第二天循例休息,算得上是件美差。 我初来乍到自然不敢懈怠,亥时不到就提早到珍宝阁与金钏交接。夜间阁内不许点灯,但是里内隐隐透出光亮来。推门一看,原来是阁中供着的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上面宝光流转,幽幽的蓝色光芒将一屋子宝贝映照得清清楚楚,那尊白玉观音,正慈眉善目的垂首,在架子上微笑着俯瞰众生。 金钏见了我,嘻嘻哈哈笑着说:“看在你早来这半个时辰的份上,便告诉你,三宝今晚上可要来吓你,你自己仔细了,可别说是我说的,” 说罢,打个哈欠便走了,独留我一个人,又气又好笑。 春夏交接的时节,惊蛰一过,便有蚊虫滋扰。好在珍宝阁内放了几盆驱蚊草,夜来散发出阵阵清香。我吹熄灯笼,迎着那白玉观音靠墙而坐。在幽幽的蓝光中百无聊赖,心中想着云熙,睡意渐浓,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的打起盹来。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脸庞一热,有人在我耳边轻吹了一口气。 我猛然睁开眼睛,回头一看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一抬头,那尊白玉观音正冲我慈悲微笑。冷汗一下冒了出来,我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观音猛磕三个响头。 磕完以后,双手合十,口中还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小女子莫忘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与小姐在宫中平安顺遂,无风无险了此一生。”念罢,又真心诚意的磕了一个头。 再起身时,心中恐惧消下大半。转念忽然想起金钏的话,不由得恼了。果然,身后传来一声几乎轻微不可耳闻的轻笑:“哈哈”。 我一转身,正看见一个黑影在门边一闪就没了踪迹。心中的惊恐完全化为一腔愤怒,我大喝一声:“三宝!”,就跟着追了出去。 那黑影的速度极快,我出了珍宝阁的门,便看见它隐隐站在右藏库大门边上的那棵富贵竹旁冲我招手。我更加认定是三宝,想也不想就冲出右藏库,一心想要抓他个现行。 出了右藏库的大门,就是一条石子路。路两边的石灯里燃着烛火,将这不宽的小路照的清晰可见,路那头黑影闪闪烁烁,走走停停,仿佛在等我一般,也不往通明门跑,竟然是往太极宫中央的太极门方向跑去。我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眼看着前面一座假山挡住黑影去路,我心道看你往哪里跑,一边追了上去。 黑影在假山上一晃就没了影子。我知道这假山山洞最方便躲人,猜测三宝大约是想躲在这里等我走了再跑,故而轻手轻脚走到近前,借着明亮的月光色仔细查看,没发现山洞,便顺着山势绕到假山后面。 山后一人,背对着我负手而立,身形挺拔修长,微凉的夜风中长身玉立,发丝发扬,翩然如谪仙一般,皎洁如玉的月光洒满他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的四爪金龙熠熠生辉。 17太子 在我还未看清那金龙周围环绕的是云纹抑或海牙时,一道灿烂银光的划过眼帘,凝固在我的咽喉处。喉头一点冰凉,初夏的夜晚仿佛一瞬失去了原有的温度,重又回到数九寒天的时节。我的牙根打颤,不由自主的顺着那道银光放眼看去。 那是一柄雪亮的长剑,被如水的月色洗过,灿如一泓星光。白玉的剑柄,被抓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中。那只手轻轻一动,剑尖就向上移动半分,挑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抬眼,看见手的主人正在冲着我凝眸而视。 我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转身,什么时候拔剑,但是在明亮的月光中,我看清了他的脸。 应该如何形容这样一个男子呢?沈腰潘鬓略显轻薄,兰芝玉树描不尽风流,卓尔不凡过于苍白,高山流水,风清月明一般的人物,说不尽的气宇非凡。只看他修眉深目之间光华流转,好看的嘴角带着利落的弧度,我脑海中居然浮出那尊白玉观音妖娆的模样。 他的眼光在我身上一转,就停留在我的脸上。我看见他深黑的瞳仁中折射出一点惊讶。片刻后,他悠然问道:“你是哪个宫的?”口气虽不严厉,但却让人难以抗拒。 “奴婢是珍宝阁值夜的宫女。”我楞楞的仰着头,贪婪的看着他,想也不想的回答说。 “三更半夜,不好好当班,怎么转悠到这里来了?”他的唇角往上翘了翘,目光在我空空的两手上一转:“走夜路为何不掌灯?” “宫中规矩夜间阁内不许燃火烛,奴婢内急,匆忙之间忘了带灯笼。”我居然不知道自己能回答的如此镇定自若:“奴婢是新来的,第一次值夜,方才出了右藏库的大门,再回去就迷路了。” “新来的?”他略一思索,问道:“可是随秀女一同进宫的宫女吗?你叫什么名字?” “正是。奴婢叫莫忘。” “莫忘?”他的脸上闪出一丝笑意,长剑划出一道锐利的银弧,漂亮的收进鞘中:“就是那个跟公主推荐芙蓉花的莫忘?” “奴婢说的是昙花,不是芙蓉。” “是昙花。”他也不恼我愣头愣脑的纠正他的错误,又细细打量我一番,忽然唇边笑意一收,用剑柄在我脑门上不轻不重的一敲,肃然问道:“你可看够了?” 我吃这一记,三魂六魄统统回归本体,醒过神来,立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罪该万死,求太子殿下饶命!” 锦绣祥云托出四爪金龙,他发上的紫金白玉冠,腰间的连环黄金玉锁扣,我若再认不出来,便是活活蠢死的。 四周传来纷乱沉重的脚步。整队的大内侍卫持灯笼火把纷沓而至,将我二人围得水泄不通。到得近前纷纷下跪行礼,带头的队长抱拳道:“回禀太子殿下,人在永安门附近被抓住了,是个宫女――” 永安门位处通明门与嘉猷门中间,过了永安门就可以进入太极宫的正殿太极殿。我虽然没去过,也知道太极殿是皇上早朝的地方,重要性不言而喻。当宫女二字飘入耳中时,明知与自己无关,心下还是生出些许不安来。 太子抬手示意他不再往下说,微一沉吟,转而问我道:“你一路走来,可看到什么人吗?” 我的心中亦划过疑虑,那黑影到底是不是三宝尚且难说,如今更是毫无踪迹可循,我若贸然说了出来,指不定又会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于是下定决心做个天瞎地聋,只说:“回太子话,奴婢不曾看见有人。” 太子眉头轻蹙,挥手道:“罢了,虚惊一场,只是个小宫女而已。你们带下去好好问话。”说着遣散众人,只留一盏宫灯,示意我起身拿在手里。 “既然迷了路,本太子就送你一程,可好?” 唬得我!立时丢了灯笼就要磕头:“奴婢不敢!”还未拜下去,手臂被他稳稳一托,竟然分毫不能移动。我讶异的抬眼去看,却见他眉心微微一松,旋即放开手来,沉声说道:“还不走?” 我只得应一声,小心翼翼打着灯笼去照他脚下的路。 18绝色 二人无声走了一会儿,忽然他在我身后温言说道:“华严经中有一句,不忘本心,方得始终。你的名字可是由此而来?” “不忘本心,方得始终?”我只觉这八个字如兰麝灵芝,自他口中温润而出,端的寓意深远,余味无穷,不禁重复一遍,方才回道:“佛经寓意高远,奴婢没有这个福气。奴婢的哥哥叫莫失,奴婢莫忘,莫失莫忘,大约是不离不弃的意思吧。” 他的脚步微微一滞,语气中有淡淡的意外:“能说得出不离不弃,应该是读过书的。你原来的主子是谁?” “奴婢原在晖州知县苏秋鹄大人府上,不曾读过书。”说到出身,我自然想到云熙。眼见得太子是这样非凡皓丽的人物,云熙若能配了他,那真叫做一对璧人。虽然明知罗衣家的吴小姐乃是正经良人,却忍不住为云熙说上两句好话:“我家小姐容貌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闲暇时教过奴婢识字。” 话音未落就听他在身后轻笑:“婢子年幼,也知道一心推崇主子!倒不如我讨了你来东宫,如何?” “啊?”我大吃一惊,石子路搁着脚心一滑,整个人往边上歪去。太子手快,一展长臂拦腰扶住我:“方才胆子挺大,怎么一说来东宫就怕了?” 我一抬头,玲珑宫灯昏黄的光线正正打在他俊朗无双的脸上,那双黑亮如夜空繁星的眼睛笑意盈盈的望着我。我忍不住将灯笼举得再高些,就想去看那双明净清澈的眸子中,是否有我的倒影。 “须知五色使人眼瞎,五音使人耳聋。”他一拍我的手背,温和道:“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好色?你才多大,十一,十二?”轻轻推我往前走:“前方便是右藏库,你擅离职守,自己去找管事的女官领罚吧。”说罢,转身大步离开,独留我一人,仿佛还置身梦中。 早上玉串打开珍宝阁的大门,就见我黑着两个眼圈萎靡不振的样子,忍不住道:“不过值夜罢了,怎的就像操劳了一辈子,罢了罢了,回去睡吧,省得打坏了东西,我们一屋子都要倒霉。” 我看一眼挤眉弄眼一脸坏笑的三宝,无心再去计较昨夜的事,只一头扎回掖庭宫的小院,昏天暗地的睡死过去。 再睁眼,已是午后太阳最辣的时候。阳光透过榕树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阴影,交错着一道道亮白光柱,风一吹,晃得满院子金光灿烂。榕树边的井台下面,跪着一个小小的,陌生的身影。 满屋子人都出去了,独留我一人今天休息。想了想,我还是走上前去,轻轻的叫了一声:“这位姐姐?” 小小的人儿回过头来,只看我一眼,就莫名的弯眉一笑,悠悠然说了声:“呀,是你――” 我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诗?卫风?硕人》有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云熙每每读到此处,总是掩卷而思,问我:“莫忘,卫夫人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呢?” 彼时我只觉她面容娇艳,十指芊芊,纤腰一握,提着书卷倚在西窗下的样子沉静美好,婀娜多姿,诗经里的美人,大约就是这等样貌了吧。 如今才知道,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所谓绝世有佳人――原来是这样的。 莲瓣似的小脸,展颜微微一笑,遍地金光黯然失色。 她红润润的嘴唇一动,吐出如珠如玉的几个字来:“我叫阿颜,你呢?” 19阿颜 “是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颜吗?”我只顾盯着她的脸看个没够,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胡言乱语:“还是云鬓花颜金步摇的颜?” 她偏头想一想,迤逦的眼角透出一点艳羡:“是颜色的颜。你说的话真好听,我一个都没听过,那些字都应该怎么写呢?” 我的脸腾的红了,连忙错开目光低头看地,心道怎么美色当前就如忘乎所以,又不是男人!一边回道:“都是一样的――我叫莫忘。” “莫忘?”她嘻嘻一笑说:“我自然不会忘记。” “你见过我?”心神宁定后,我方才回过味来,又问:“你为何跪在这里?” 阿颜抹去额上一点晶莹汗水,只说:“自然是差事没做好,被主子罚――你有没有吃的,我快饿死了?” 我回屋在枕边找到两个馒头,知是罗衣为我留的早饭,于是分一个给她。二人一跪一坐,就在井台边上大嚼起来。 一边吃,一边相互盘问底细。阿颜是金陵殿的宫女,功夫没做好被主子遣来掖庭宫罚跪,听说我是前几日随秀女进宫的宫女,密如扇羽的长睫眨了眨,一脸暧昧的说:“今界进宫的秀女可真厉害,为了争宠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昨晚上就有一个穿着宫女的衣裳想去偷偷找太子,结果被巡逻的侍卫在永安门抓了起来。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听说连太后都惊动了!” “啊?!”我大吃一惊,转而就想到昨夜偶遇太子。当时他只轻飘飘说了句:“虚惊一场”,却不料这所谓“虚惊”竟有如此大的能量。不由得追问道:“你可知是谁?怎么处置的?” 阿颜漫不经心的说:“姓名我自然不知道。坏了规矩的秀女,按照规定应该是要撵出宫去的。不过听说那秀女哭得厉害,一口咬定是被人陷害的,还攀扯出好些人来,慧贵妃不敢擅自做主,皇上又早去了大明宫消夏,不在太极宫里,这才请了太后。” 当今圣上有过两位皇后,均已病逝。如今中宫后位空悬,一切大小事务均由住在昭德殿的位分最高的慧贵妃主持。听闻贵妃娘娘慧敏淑怀,处事又公正,很受宫人爱戴。这件事情连她都做不了主,看来绝不是小事。 我越想越担心,暗自思虑以云熙向来步步谨慎处处小心的性子,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却又害怕她惹上是非。若说是与太子私会,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罗衣家的吴槿小姐。罗衣待我亲厚,想来也是因为她二人交好的缘由。若真是吴家小姐,那云熙―― “怎么说着说着脸都白了?”阿颜忽然一拉我的手:“呀,冰冷的!” 我暮然回神,反手握住她温玉一般的手掌:“好姐姐,求你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结果?” 谁料阿颜也只是摇头:“我也是从那些个宫人嚼舌头听来的,哪能知道的这么细?若想知道你主子好不好,只看五日后百福殿大选有没有她的名字,不就行了?” “百福殿大选?” “你连百福殿大选都不知道?”阿颜是真的讶异了:“现在满宫都在谈论这次大选。他们私下还设了赌局,压哪些个秀女能直接被选为妃子呢!” 我自然知道大选之后,云熙的名分一定,我们主仆二人就能相见,却没有料到来得如此之快和突然。阿颜讲顺了嘴,一气说了下去:“那些个太监都说最有希望的是吏部尚书府上的江小姐,人又大气又端庄,规矩嬷嬷总是夸奖她。不过最漂亮的是京兆尹府上的姚小姐,据说跳起舞来就好像天上的仙女一样。还有个姓苏的,虽然出生不高,但是写了一手好字,连教习嬷嬷都比不上。不过――”她忽然摇摇头,神秘的一笑:“字写的再好也没有用了。” 一个苏字如一根尖利的钢针,在心头猛然一刺,惊得我几乎弹跳起来:“为什么没用了?” “因为衣服。”阿颜神秘兮兮的说:“她选的衣服不对。” 20禁忌 在宫中生活的时间稍微长一点的太监宫女们都知道,想要过的长久,不仅要牢记宫中的规矩,还要懂得宫中的避讳。 所谓避讳,无非就是主子用的东西你不能用,主子喜欢的东西你不能喜欢,最直接的体现就在名字上,好比主子名字里有玉字,你的名字里就不能有玉,只能用别的字替换。这是明着的,还有一种暗里的避讳,不能放到台面上,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换句话说,就是不是秘密的秘密。比如主子有暗疾不能吃鱼,御膳房偏偏端上一盘鱼头豆腐。这就是犯了忌讳,主子明着不说,背后那小厨子怎么死的恐怕都没人说得清楚。很多刚入宫的宫女太监就犯在这条上,一个跟头摔下去,再也没起来。 宫里的主子越多,忌讳也越多。能在宫中过得如鱼得水的,多半已经混成了人精。然而我和云熙,如何能得知其中的奥妙。 “她选的是粉黛,玉簪花的颜色。”阿颜朱唇半开,轻巧的吐出一句话。 宫嫔,上至最高位的皇贵妃,下至末流的更衣、官女子,虽然位份上阶层分明,但说白了还不都是皇帝的妾室,故而凭你位分再高,也穿不得正红,戴不得全冠朱砂色。但只要避开正妻的大红,其余五光十色可任意挑选。况且粉黛算不上什么特别的颜色,我蹙眉细想,犹疑的问道:“可是冲了哪位娘娘的喜好?” “哈!”阿颜冷笑一声,明艳的小脸划过不屑:“这宫里,除了我家主子以外,还有那个娘娘敢有这个心气?!我家主子再得宠,也万不会挑这种无聊事情做文章。”她见我脸上讪讪,知道是自己话重了,竟然赔笑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说着,在我耳边如是这般,将那些个宫闱秘事细细密密说了一大堆,只听得我目瞪口呆,冷汗直流。 “可明白了?”说完,一脸的郑重其事,还不忘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只说给你听,你可以不要告诉他人!” 我心道这些话还不知过了多少人的嘴巴才传到这里,何须我再去宣扬,不过仍是感激她的提点。只不过初次见面,阿颜便与我一见如故,知无不言,美艳绝伦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心机,相比对罗衣事事照拂的感激,对她倒是生出几分真心的喜爱。再转念一想,恐怕还是好色的成分占了大半。 当下也信誓旦旦,发誓绝不外传。二人淅淅沥沥聊了那么久,当榕树的枝桠缝隙播散出日暮西山的味道时,阿颜长吁了一口气,说:“终于挨到酉时了!”说着就要起身,却两腿一软栽倒在我身上。 我连抱带拉的把她拖到我的床上,翻出药酒来为她搓揉麻木红肿的膝盖。阿颜挽着裤腿,姿势极不雅观的歪倒在我的被子上,嘴里哼哼唧唧:“诶呦诶呦,莫忘轻点,姐姐我的骨头都被你揉酥了――” 我又气又好笑,一巴掌拍在她莹润如玉的脚背上:“说什么胡话!” 阿颜斜睨我,端的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咦?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胡话?莫不是有人跟你说过?” 我的脑海中没来由的浮出一句轻笑:“――倒不如我讨了你来东宫,如何?”忽然就热气上涌,脸皮发烫。正想回她两句,却见她头一歪,竟已沉沉睡去。 门外传来人声,大约是罗衣他们回来了。我扯过被子轻轻盖在阿颜身上,转身走了出去。 宫中过了几天,各人当差的好处就渐渐现了出来。翠彩和春寿今日在淑景殿内当差,好歹是将自己家的小姐看了个囫囵。晚饭时跟我们谈论起的教习嬷嬷的严厉,竟不比张嬷嬷拿着鞭子来的温和。人人听得咋舌,唯我问了一句:“可看清了,是八位秀女吗?” “这话说的,”翠彩笑问道:“难不成好端端的还飞了一个不成?” “就是,我们这里八个丫头,那边八个主子,可是对应好的――”春寿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点着人头:“除了旋波,可不都在这――咦?” 除了旋波,我们这里只有六颗脑袋,偏偏少了一个人。 罗衣环视一周,问正在专心吃饭的玲珑:“你跟锦绣一同在凝阴阁当差,怎么不见她人呢?” “啊?”玲珑塞了一嘴白饭,抬起头看着罗衣,一脸茫然:“你说谁?” 21锦绣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坠儿问我:“莫忘,你床上躺的是谁?” 凭空而来的阿颜成功的转移了大家的话题。饭桌上重又热闹起来,而我,看着这一张张青春洋溢的笑颜,只觉的遍体生寒。 一回头触到罗衣看我的眼神,锐利如刀,后背上忽觉一阵清凉,居然是冷汗冒了出来。 阿颜睡醒了,自然加入到饭桌的热闹气氛中来。她坐在锦绣的位子上,完美的填补了那个被我们强行忽视的空缺。而锦绣,就像是融入大海的一滴水,在这浩大如烟的深宫中销声匿迹,仿佛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晚饭后,张嬷嬷带着一瘸一拐的旋波出现在我们的卧房里。旋波的伤好的七七八八自然回到旧的住处,张嬷嬷做主要让阿颜住个单间,阿颜推说一个人睡害怕,偏要我陪她。一向冷面的张嬷嬷大约是冲着金陵殿的面子,居然点头答应了。我就在罗衣的复杂眼神中,匆匆收拾了东西,与阿颜一同搬进了隔壁的耳房。 耳房的床很窄,阿颜紧紧搂着我的腰,睡得香甜。而我辗转不得成眠,好不容易挨到三更时分,轻手轻脚的摸出房门。井台边一个窈窕的身影翩翩矗立,正是候我的罗衣。 “昨夜你可是看到什么人了?”她见我的第一句话问的又急又狠,眉头紧拧,仿佛要将我吃掉一般。 “姐姐以为我看到谁了?!”我反唇,心中又急又恨,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姐姐曾说我不够坦荡,可是姐姐又对是否对我完全坦诚?我不过听到宫中一点闲话多嘴问了一句,姐姐就如此大的反应,可见是有事瞒着我的!瞒着我也就罢了,姐姐如今这一问,可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倒不如我们把话敞开来说,昨晚上我在珍宝阁值夜,就听见侍卫到处搜人,最后说是抓到个宫女。今早又听说宫女变成了秀女,闹的风风雨雨。姐姐你说,那个秀女是不是吴小姐?” 罗衣被我一顿抢白逼问的目瞪口呆,愣愣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讶异的说:“你平时不说话,看不出也是个烈性的!”她忽然叹口气,垂目说道:“莫忘,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昨夜那个秀女不是我家小姐,可也与我家小姐脱不了干系。其实你本不必问是谁,只要想想,锦绣是谁的奴婢?” 定远将军杨梓飞的养女杨清音! “说是个养女,脾气却比江家嫡出的小姐还大。不服气我家小姐被内定,处处刁难使坏也罢了,居然还敢栽赃诬陷小姐偷她东西。要不是我家小姐精明,早被她狠咬一口撵了出去。我家小姐设计她,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顿了顿,低声说:“我们并不是要害锦绣的。” 事实如潮退石出,不言而喻。吴家小姐不知设个什么计,骗得杨清音换了宫女衣裳一路跑到永安门,偏偏那夜太子巡查,于是杨清音被活生生扣上了妄图引诱太子的大帽子。结果秀女被保了下来,秀女的奴婢却成了挡箭的牺牲品。 “怎能这样是非不分,颠倒黑白?”我哑然,心底寒凉一片。罗衣默然,我咬牙又问:“那你家小姐可知粉黛的事情?为何不提醒我家小姐一二!?” “粉黛?”罗衣抬眼,一脸疑惑。 22粉黛 当今圣上即位颇为传奇。听阿颜说,原先圣上做太子时得罪了先皇,被废黜贬为庸王,囚禁在洛阳城。太子妃携世族在太极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才保住当时的世子,如今的太子不受牵连,与太子妃二人仍居长安,一心为圣上筹谋复位。 彼时圣上身边伺候的只有一名身份低微的侍女。在幽禁期间,二人日久情深,那女子又生了一对龙凤胎,正是如今的明月长公主和三殿下。 之后太子复位,尚未继承大统之时太子妃久劳成疾,最终散手人寰。待到圣上登基后,被追封为孝襄皇后。圣上对那侍女用情极深,原本有意让其执掌后宫,却遭到太后与全体朝臣的反对,皆言女子出身尴尬,不能入主中宫。圣上无法,只得封了个贤淑皇贵妃。虽然那时选了不少美貌的女子填充后宫,但圣上对她宠冠六宫,无人能及。谁料没几年贤淑皇贵妃忽然死了,宫中御医一查,竟是被人毒害,下毒之人是当时的淑妃。淑妃尤氏,其母族为当时朝中第一大族,为圣上登基出力不少,功劳赫赫,尤氏入宫便封为妃,也算颇受宠爱,只是不忿皇贵妃深受皇宠,竟下了毒手。 皇贵妃薨逝,皇上悲痛欲绝,追封其为贤淑皇后,下令彻查。结果不仅查出尤氏下毒,还查出尤氏一族贪赃枉法,买卖官位,草菅人命等等等等十八条大罪,最为严重的一条,是勾结外族,意欲谋反。于是诛九族,自此显赫一时的尤氏一族再无踪影。 而粉黛,是贤淑皇后生前最爱的颜色。 “寻常宫嫔穿不得粉黛,这是要出大事的呀!”我急得眼泪直流,双膝一软就要下跪:“好姐姐,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只求你给我家小姐带个信,让她快快换了去!不然,不然可如何是好!” 罗衣慌得一把拉住我,咬着嘴唇说:“当真这般严重?我明日便请楚娃馆相熟的宫女带个纸条进去,你且放心,离大选还有几日,应该是来得及的。” “如此一切全都仰仗姐姐了。”我破涕为笑,心中升起微微的暖意。 谁料第二天日暮,罗衣黑着脸走进小院,无可奈何的冲我摇摇头。原来鉴于前日的之事,楚娃馆的宫女侍卫统统受了牵连,或被处罚或被撤换,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仅有的几个留下来的宫女,再不敢收罗衣的好处,任凭罗衣说尽好话,只给一句:“小祖宗,快别给我惹祸了――” 我如遭雷击,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去见云熙一面! 翌日正午,我早早将手中的工夫做完,只对玉串说肚子疼。玉串正一心跟伤愈前来报道的旋波说话,只不耐烦的摆摆手,我便匆匆出了珍宝阁,乘着没人注意,溜出右藏库的大门。 此时正是秀女在淑景殿教习的时候。右藏库位于太极宫西南角,距离位处后宫的淑景殿好一段路程。我不敢走掖庭宫绕道嘉猷门,只好估摸着大概方向,低着头穿过陌生的重重宫殿,寻摸而去。 立夏已过,天气逐渐热起来。正午的阳光微含了酷辣的味道,合着初夏的风,淡淡的热浪扑面而来。浅粉色的宫装罗裙翻飞如蝶,在我细瘦的腰间摇曳。触目尽是雕栏玉砌,说不尽的花红柳绿,道不完的亭台楼阁,将小小的一个我,困顿得像只失了群的蚂蚁,走着走着,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跨过千步廊,走过一座十二景白玉桥,我终于无奈的发现一个事实――我迷路了。 路过的宫女太监皆是行色匆匆,几乎没人正眼看我,我本就行事不正,更不敢主动问路,只得硬着头皮挑人少的地方一路往下走去。 好容易走到一个僻静处,眼前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勾头一望隐约能看见林子深处有枯黄的稻草颜色。我心道这处处金碧辉煌的太极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走进去一看,果然是间简朴的茅草房子,与一般农家住的小屋没什么区别。 小屋门前用竹篱笆隔出一片小院子,里面种了成片的牡丹花,棵棵花枝都有半人多高,上面各色碗口大的花盘,开得浓烈奔放,欲仙欲死,就连空气中,也饱含着醉人的芬芳味道。我虽没有赏花的心情,却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忽然小屋的柴门吱拉一声被推开,一个黑衣的男子捧着一只光秃秃的粗瓷花盆走了出来。 23国色 那男子看岁数大约三四十岁,束发无冠,仅用一根墨玉簪子挽了浓墨般的长发,穿一身滚白边的粗布玄色长衫,通身无一丝秀纹,两边袖口高高的挽起,露出结实有力的麦色小臂。衣裳的下摆塞在月白的腰带上,穿着简朴而利落。他不配装饰,叫人看不出身份,但看穿着打扮估猜着应当是个园丁之类。我于是心下一松,欢欢喜喜推开竹枝栅栏的小门,鼓足勇气喊了一声:“大叔――” 男子将花盆小心翼翼的放在屋檐下,这才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冷冷的看着我。 与他的眼神一触,我没来由的心中一惊。那双眼睛无悲无喜,黑的好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幽幽的冒着凉气。又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诱惑着你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然后一不小心就迷失在这双墨色的瞳仁中。 男人脸部线条刚硬如斧凿石刻,,眉目尤其的幽深冷峻,鼻梁刚直,嘴唇的颜色很淡很淡。他额上的晶莹汗珠,在午间的烈日照射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我只觉的口干舌燥,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脱出来。只得一手扶住竹篱笆,结结巴巴的说:“请、请问,淑景殿,该、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不回答我,只用那双冰冷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寡淡的嘴唇一动,忽然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他的声音威严浑厚,虽然有股子高高在上冷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却也掩盖不住里内勾人的磁性。我看着他长眉深目,如刀刻一般的五官,真觉得自己没救了。 这皇宫中,处处都是美人美景。尤其这一个,让我小小的心脏几乎负荷不了。 金色的阳光披在他宽阔的两肩和浓黑的长发上,宛如黄袍加身。 幸好我的理智还在,想想便屈膝行个常礼,说:“我是新进宫的宫女,一不小心迷了路,不是有意闯到这里来的。要是有所冒犯,还望阁下海涵。”看他的样子就算不是太监,也应该不大不小是个人物,一声“大叔”我再不敢喊出口,想来想去,只好尊称为“阁下”:“若是阁下知道去淑景殿的路,还望能为我指个方向。” “迷路的宫女?”他漠然转身,不耐道:“你出了这竹林自然有人可问。” 我看着他宽肩窄腰的修长身影即将消失在柴门后,只得无奈离开。转身时看一眼他放在一边的大花盆,里面竖着几根光秃秃的枝桠,枝桠上点点新绿熟紫团着几个细小花苞,无精打采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看着满院的姹紫嫣红,我思来想去还是没憋住话,忍不住轻轻说了声:“这般晒着,这花是开不了的。” 男人拉门的手势一顿,转过身来,毫无表情的问道:“为何?” “这是牡丹不是?”我几步走上前,细看那几欲枯败的枝桠,心中又添几分笃定:“满院的牡丹都开得灿烂,唯独它这般光景,我猜大约是水土不服吧。” “怎么说?”男人双臂一抱,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牡丹花华美艳丽,素来被人们称为花中之王。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是故宫中遍植牡丹,尤其春夏时分正是花期,各路国色争相斗艳,单看这小小花圃中,就有姚黄、墨蝶戏金,贵妃插翠、百园争艳、春水绿波等七八种名品,五颜六色好不热闹。只是这京城二字说的不是长安,却是洛阳。 洛阳为唐时旧都,地处南北正中,气候温和干燥,正适合牡丹种植不冷不热的特性,所以洛阳的牡丹长的尤其的好。然而长安虽然地理位置与洛阳相差无几,但初夏阳光**,温度升高,本土培植的牡丹早已习惯了气候变化,早早就开了花。这盆空有花苞的牡丹,大约是从别的地方运送过来的,一时无法适应长安的捂热天气,故而迟迟不能展颜。 “――或者于阴凉处放上几天,去去热力,再置于阳光下晒晒,或者能催开花蕾也说不定。”我想想,又补充:“晒时温度也不能太高,牡丹虽然喜阳,但晒狠了也要伤的。” 当年在苏府,苏夫人素日无事最爱摆弄花草。云熙自然没有兴趣,而我为了讨好夫人,曾向府中的花匠爷爷讨教过,很有一番心得。如今想起旧事,心中划过一片怅然,连带着神情也黯淡下去:“阁下种了满院的好花,必定是个中行家,是我多嘴了。”说罢,行个礼便是要走。 24幽闭 “慢着。”男子唤住我,语调清冷寡淡,但少了一份不耐:“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清亮的眼看他,嘴角忍不住的往上翘――这宫里人人都爱问我的名字,明月公主问过,太子问过,如今这种花的大叔也爱问――唯独他问我,最让我欢欣雀跃。 “莫忘。”我亭亭立在国色天香的牡丹花中,披着一身金光冲他莹然而笑:“我叫莫忘。” “不思量,自难忘。你叫莫忘,很好。”他清冷的眼中终于划过一丝悸动,说罢推门而入,晾我一人在这芳香妩媚的小院中发呆。 我不敢再耽搁,匆匆走出竹林。在林边犹疑不定时,一个小太监急急走过来,看见是我,问道:“可是你要去淑景殿?” 我点点头,他也不等我行个礼,一语不发的带头就走。绕过碧水潭,又七拐八绕走了好些路,眼看一座红瓦白墙的宫殿就在前方,他一指,一句话不说扭头便走。 那大叔果然是个人物。带路的小太监手持拂尘,穿青色长衫,湛蓝的领口袖口绣了四方云纹,显然不是三宝那种扫地公公够得上的品级。我暗想大约是他花儿侍弄的好,得主子欢心,故而说话也有些分量的缘故吧。 到了淑景殿,却扑了个空。听壁角才知道原来今天秀女都去了书香院让宫中画师采影。这一来已经过了大半天,我不敢再耽搁,一路小跑,顺着嘉猷门拐进掖庭宫,跑到右藏库的时候,已过了申时。 玉串站在珍宝阁的大门前冷笑:“好得很,没干几天就大着胆子偷懒了!看我回了翟司珍,打你一顿板子才好长记性!” 这话虽是冲我,但一边的旋波却红了脸。她同情的看我一眼,拉着玉串的手说:“玉串姐姐,板子的滋味我知道。莫忘年纪小,挨不起的。” 我心头一热,正要谢她,忽又听她说:“莫忘不过是小孩子心性,若真要罚,关她几天禁闭养养性子也就是了。姐姐你看呢?” 玉串略一思付,点头道:“你是好心我知道,她虽年纪小也不能任意妄为。且待我回了司珍大人再说。”说罢,一阵风似得走了,须臾再回来时,果然带来关禁闭的处罚,且一关就是三天。 我心中急愤交织,宁愿她打我一顿,也好过这些三天困我在珍宝阁。三天一过,即是百福殿大选的日子了! 玉串看我脸色青白一片,鄙夷一笑:“关个禁闭算得了什么,怎的唬成这个样子,小门小户的奴婢真是没用!”说罢甩手而走,留下旋波,满面笑容的看着五内俱焚的我。 “还想去通风报信吗?可是不能了吧?”她在我耳边轻飘飘留下一句话。 我如遭雷击,五脏六腑一片焦枯。连哀求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锁进珍宝阁后一间堆放杂物的小间,任凭痛哭吵闹,百般哀求,均是无人理睬,只每日送进一餐饭,一坛子清水,一只恭桶。 一连三天,只能通过透窗的光线来判断时间的流逝。 我从歇斯底里的哭闹哀求期盼恐惧到完全的沉寂,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当玉壶光转如霜雪一般铺进小屋时,我能感觉自己脸上的泪痕化为冰冷的雾气。 25神思 一天时间,已足够我想通很多事情。自从踏入这煌煌宫殿的大门,一场不见硝烟的脂粉战争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慢慢展开。是各自为阵,抑或同仇敌忾,这些大宅门里的小姐哪一个不是步步为营,哪怕是看似与云熙交好的吴家小姐。 吴槿出身高贵,又被传为太子妃内定人选,一进宫必然招人眼热,树敌颇多。别的不说,就看旋波的表现,她家江小姐就未必没有这个心思。进宫的女子个个家世斐然,吴槿若要拉取同盟,我那寂寂无名,懵然不知的云熙为不二人选。 吴槿拉拢云熙,罗衣自然与我交好。然而这份亲厚中又有多少真心?只看罗衣执意与我交换工夫,便是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少不得人人对我另眼相看。我一个宫女尚且如此,云熙若被抬举的过高,岂不正好成了吴家小姐的挡箭牌?就说粉黛一事,连久不出院门的旋波都能猜到我偷跑的目的,吴家小姐手眼通天,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只怕是冷眼瞧着,由得云熙自生自灭罢了。 转念又想到那杨清音,罗衣偏偏说她比那江家小姐还要跋扈,可见杨江二人都与吴槿有罅隙。杨氏多次明目张胆寻衅,闹到太后那边都能全身而退,仅仅赔进去一个丫鬟,背景之深厚可以想见。且无论是杨氏闹出多大风波,都无半点风声波及吴槿分毫,这位太子太傅的掌上明珠手段高明可见一斑。 只是可怜云熙,无论在这此事件中被吴槿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未来在宫中的日子,只怕都不好过了。 思及此,几乎恨得咬碎一口银牙。原以为只要安守本分就可以保得平安,谁料到还是被卷进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去。眼中一热,看那清白月光都成了血色,胸口中蓦然逼出一股子狠辣――我曾答应莫失,拼了命也要保护云熙的! 要拼命,也要有命可拼。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强迫自己凝定心绪,闭目养神。不知不觉脑中浮出一双乌黑深沉的眸子,将我的种种不安悉数化为乌有。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终于沉沉睡去。 三日后,小间外哗啦啦抖开锁链的声音几欲刺破我的耳膜。一地明亮随着小门吱呀一声洒进室内,清晰的照亮了我一身的狼狈,和我脸上与这狼狈极不相称的镇定与从容。我眯着眼沐浴在温暖的光线中,挺着腰杆向面前的翟司珍一干人翩然拜谢:“多谢司珍大人和诸位姐姐的教导,莫忘已然知错,再不会犯。” 再踏入珍宝阁时,无人理睬我。众人围成一个半圆,看着琥珀小心翼翼的自百宝架上取下一柄紫玉如意,并两只手掌大的玉蝴蝶。那玉蝶一青一白,雕刻的极其生动,尤其那只青蝶纹路细腻,玉体通透,展翅欲飞的样子栩栩如生。 玉串问道:“琥珀姐姐,这便是明日太子选妃用的吗?” 三件玉器分明是分别赏人,看来此次大选,势必要为太子选出一正妃二侧妃。琥珀点头,叮嘱道:“正是。这是内造府特为此次选秀而制,千万马虎不得。”她看看玉串,问道:“明日大选你自然要随我去做玉侍,只是还差一人,你可有人选?” 宫女奉玉,称之为玉侍。大选期间,玉侍捧着托盘一动不能动,虽是辛苦,却能在主子面前露脸,且这种喜庆的事总能得到赏赐,算是个美差。玉串喜不自禁,眼光一转,拉住旋波道:“旋波虽然几日没来,但司珍大人都夸她是个有见识的,不如――” 琥珀看着低头暗喜的旋波,脸上似笑非笑:“如此,我也无异议。只是今天无论如何要将这几方玉器保养好,万不能出差错。你可明白?” 旋波应声道是,与玉串眼光一碰,相视而笑。 我不声不响的退出来,对着隐在门后咬牙切齿,神色黯然的金锁灿然一笑:“金锁姐姐,我的头发乱了,你能不能帮我理一理?” 26金锁 金锁心情不好也是情有可原。那日旋波拿来做文章的鸡血石正是她负责日常养护。若不是旋波闹将起来,翟司珍也不会发现她忘了盖红绸子,更不会罚她去院子扫地,连珍宝阁的大门都不许进。若没有这许多,玉侍的好差事板上钉钉就应该是她的。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又是被旋波抢去,叫她如何能顺这口气? 我看她面色不愉,帮我梳头时手势忙乱,断断续续,便知她心绪不宁,于是就捡些小时候在乡间的趣事说与她听,什么同村小孩三更半夜装鬼吓病了先生可以不上课啦,为了逃课偷偷吃巴豆,结果拉了个半死啊,偷偷拿自家酿的米酒灌猫,反倒忍不住自己喝了,结果醉在自家院子里被大人打啦,诸如此类哩哩啰啰说了一大堆,终于逗得金锁展眉一笑,方才住口,谢道:“金锁姐姐手势真好,又轻又利落。” “罢了,你也是有心。”金锁为我绑好发带,又拧眉说:“你也不必说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就算她去不了,也未必能轮到你我。” 我看着她一双嫩白小手,手心已经磨出老茧和血泡,不由得感叹道:“其实轮不轮得到又如何,左右大选结束后,我和旋波都要随各自主子去,自然差不了,没的挣眼下的长短。倒是苦了姐姐,一双玉手,哪里是干粗活使的?!诶,这又何必呢——” 一番话说得金锁脸上阴晴不定,忽的咬牙道:“还当这是吏部尚书府上吗,由得她如此狂妄!” 我低头不语,心中自是冷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怪不得我,就算云熙要遭大难,我无论如何也势必要陪在她的身旁! 晚饭时再回到掖庭宫的小院,果然气氛比平日凝重得多。无人问起我这几日的安好,即便是罗衣,也只歉疚的看我两眼,再无二话。 唯独阿颜,一边揉着自己红肿的膝盖,一边拉着我问长问短,将我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才舒一口气:“没少什么,还算不错!” 我看着她绝美的脸上流露出真诚的关切,心中竟有一丝异样划过,如细小的针尖轻轻一碰,戳破我经年的无邪与天真,那是温柔而鲜活的悸动,不痛,却刻骨铭心。 美人在侧,这一觉睡得异常深沉。脱出黑甜时,天色已泛青白。我收拾完毕,阿颜还在呼呼大睡,娇艳的脸色预示好梦无痕。我不愿惊破,轻手轻脚的出了院门。 清风送爽而来,扑面一吹,果然精神振奋,气爽神清,连带着脸色也一扫之前的灰霾,娇媚粉嫩如二月枝头一抹新绿,叫人心生爱怜。我亭亭步入珍宝阁,正赶上一场闹剧上演。 阁内,旋波死死拉住金锁的手腕,恨的两眼出血,叫道:“就是你做了手脚,害我失手打翻水盆!你敢说不是你在地上抹了油害我滑到!?”再一看,大片的水渍将她一身粉荷般的宫装沾染的浓淡不均,脸上的淡淡的精致妆容也花成一片,此时看去尤为滑稽。脚边一只金黄铜盆空荡荡孤零零的反扣在地上,显得毫无生气。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金锁被她拉扯的衣衫不整气得面色发白:“分明你自己不小心,做什么攀扯上我?我已有好几日不曾进得珍宝阁的大门,还是拜你所赐!今天要不是你连拉带拽,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话,在场的都是人证,由得你红口白牙诬陷旁人!?” “你怨我夺了你的差事,今天便来坏我大事!你!”旋波指着金锁气得发抖:“待我告诉司珍大人,看如何打发你这个烂心肝的小贱蹄子!” “住口!” 27玉侍 我寻声看去,原是琥珀带着玉串走进来。琥珀素日粉白的脸上隐隐透出气愤的红:“还当这是自己家里吗?由得你污言秽语胡说八道!”喝止住旋波后,凌厉的眼刀刮过在场的我、金钏、三宝脸上,指名道:“三宝,你说!” 三宝打个千,口角简便的将事情复述一遍。原来是旋波一早来为今天要用的几方玉器上油,端着水盆刚进来就滑了个跟头,一盆水悉数倒在了自己身上,正巧金锁拿着扫帚打门前过,就被旋波不依不饶的拽进来吵闹。 “就这样?”琥珀冷声问道,看旋波不情愿的点头,这才道:“就为这点子小事如此吵闹不休,没得给你们主子丢脸!还满口的胡沁,如此不懂规矩不识大体,要闹到司珍大人那里去,是嫌命长吗?” 宫里的规矩,宫女许打不许骂。旋波许是急狠了,才脱口而出。听琥珀的话里虽说的是“你们”,但句句点的都是旋波,估计真是被那句“烂心肝的小贱蹄子”惹得动了怒。 然而旋波哪里肯这样罢休,眼风在金锁坦然气愤的面上一转,又凌厉刮到缩手缩脚立一边的金钏身上:“不是金锁就是你!反正就是你们,眼红我得了这样的好差事暗地里使坏!没有一个好东西!” 金钏年纪与我差不大,生的也是个头矮小。平时与我说笑惯了,所以很不受旋波待见。眼见她二人吵架,早就吓得立在一边不敢搭话。没想到旋波忽然扯上自己,吓得一个哆嗦几乎没坐在地上。 我拾起空盆盈盈走上前,不动声色的将金钏挡在身后,轻轻劝道:“旋波姐姐,莫恼了,正经快去换件衣服吧,耽误了大选,可吃罪不起呀。” “正是!”众人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玉串看一眼旋波,急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旋波身上的水渍深深浅浅,一团狼藉。再回掖庭宫换过肯定来不及,这里唯一与她身量相当的人只有金锁,也必然不会施以援手。按说如果只是清水沾染,那么走到百福殿,衣服也就干了。可是,珍宝阁养护玉器的清水里面,都加了一味清油。 水渍也就罢了,油渍真真“如何是好”! 旋波无奈,又气又急,一把拉住我恨道:“原来是你!是你们合起来害我!昨天我还看见你们在花坛那边说悄悄话,一定是在算计我!你别以为我去不了,就轮到你!你们这帮小丫头,平时不啃声,一肚子鬼心眼!” 不等我反驳,琥珀眉头一皱,喝道:“够了,还要胡闹!”看了看一圈人,只有我和金钏两人还算整齐。金钏吓得脸色发白,而我端着空空的水盆,对她施施然行个礼道:“琥珀姐姐,今日的玉器还未上油,容我去一下,很快就好。” “不必了,你收拾收拾,随我去百福殿。”琥珀冲我微微一笑,着玉串取了三件玉器,分别用四角织金花的大红绸面盖住,红檀木的托盘盛着。玉串虽不忿,也只得将那方青玉蝴蝶小心翼翼交到我手中,叮嘱道:“千万小心。” 我在旋波几欲杀人的眼神中,微笑着接过那方沉甸甸的青玉蝴蝶,恭恭顺顺的应了一声:“是。” 玉蝶到了手中,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初初落地――旋波猜得没错,是我承诺将所得赏赐悉数奉上,金锁又在一旁落力劝说,才换得胆小的金钏一早在殿上泼了清油。然而若不是旋波得罪金锁在先,又行事傲慢在后,这样眼高于顶,如何不让我有机可乘――她连金锁金钏是一对亲生姐妹都不知道。 28大选 百福殿毗邻千秋殿,是太极殿两翼四大殿之一,宫中宴饮庆典多选在此处举行,故而大殿上雕梁画壁,琉璃瓦白玉阶,明红壁影纱挽出大朵大朵的绣球,处处透着富贵隆重。殿内上首设一高台,台上安放一把九龙盘海雕花紫檀大椅,配设明黄金丝软垫,自然是皇帝的座位。高台两侧各设一把盘花高背椅,上面亦铺设缠枝花样的细软花垫。下首又设了几把椅子,一班乐师分列两旁,随侍的宫女太监垂手而立,直如泥塑一般,大殿里人虽多,却无一声杂音入耳。 摄于殿内威严,我也不敢出声,只紧紧跟在玉串身后,随着琥珀站在上首左边雕花大椅的后面,静候主子的来临。 一路上琥珀把规矩说得通透,末了千万叮咛不能出错。我也知道事关重大,可虽然心中默念着规矩,眼神还是忍不住四处飘忽打量。 这锦绣重阁,雕栏玉砌,哪里是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以想见的? 正暗自感叹时,就见翟司珍与其他三个女官,毕恭毕敬拥着一个贵妇走进殿來。 那贵人着三重茶色锦绣华服,拽地长裙,上绣金银线遍地五彩仙客来,花叶重重叠叠铺满裙边,一路旖旎走来,步步生莲,长裾折出夺目的光彩,华美高贵不可方物。梳九环髻,上用六只镶宝金钗,并无数散珠压发,额前一方七宝垂目华盛,端的如云上仙宫中出来的人物,华美中自透出一身威严。 她一边走,一边听女官低语汇报。走到我们面前,翟司珍立刻揭开红绸,她扫一眼,满意的一点头。我偷眼看去,将她的容貌净收眼底。 若说美色,至今无人能出阿颜之右。这贵人三十不到,脸型微方,皮肤细腻红润,眉如远山,凤目细长,虽然妆容精致但也算不上顶级的美人。不过若论通身的贵气和如出云霄的气质,宫中能与之相较的人似乎寥寥无几。 只听她声如银钟轻敲,清朗赞道:“到底是宫中的老人了,翟司珍做事一贯令本宫放心。” 说着,在右边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下。一个蓝衣宫女奉上茶,恭敬道:“回贵妃娘娘,圣上派人来说,已经下了朝,去接了太后就带着太子一起过来,让娘娘好生准备着。秀女都收拾停当,候在偏殿了。”停一停,又压低声音道:“金陵殿派人传话来说不舒服,圣上准了不来观礼。” 原来她便是执掌六宫的慧贵妃! 慧贵妃轻笑一声,只道:“不来便不来吧,没的给那些新进宫的小丫头添不痛快。”说着含了一口茶水,皱眉道:“这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太后喜欢安溪铁观音,去换了。” 自有宫女伶俐办妥,又跟女官们历历说了些宫中杂事。忽而殿外传来一声高亢的宣令:“御驾到——” 殿内人人为之一震。慧贵妃带头矮身跪拜接驾。我也随大流跪在地上,心中竟激动起来——竟然要见到皇上了! 纷杂的脚步声渐近,宏伟的殿堂因他的到来而显得尤为的庄重肃穆。皇帝仍穿着朝服,错金银丝云纹图案细细密密的铺满领口袖口,放眼望去灿若星河。玄色宽袍大袖朝服上,一条五爪金龙腾云而出,龙头硕大,口中吞吐一颗明珠,雄视天下,霸气无可匹敌。朝冠上十二绺金色东珠垂帘,随着他稳健的步伐整齐的晃动,将龙颜隐在一片宝气之中,不可窥探。 皇帝身后缓步走进一位老妇,通身华贵不可名状。手中拄一根金丝楠木龙头拐杖,龙口中含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兀自发出淡淡的荧光。一位少女随侍左右,穿粉白绣清水芙蓉湘裙,少用金饰,粉面薄妆,打扮的清丽高雅,不像是寻常宫女。 再后面信步而来的便是太子。相较那夜的月下邂逅,今日在这煌煌明堂上方能将他看个通透。原来飘飘欲仙的一个人,如今穿了暗红绢面窄袖长袍,胸口是海牙纹衬锦绣团龙,束一方红宝纯金发冠,发色黑亮如瀑,映衬的一张俊面如画如荼,修眉星目朗朗清清。光风霁月的人物,去了三分仙气,又添通身的高贵风流,直如火树银花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皇帝叫了声“起”,众人方才起身。待他落座后,太后这才坐了左边的椅子,竟就在我们面前。 太子与慧贵妃行了家礼,这才坐了左边下首第一把椅子。太后眼风左右一扫,缓缓沉声问道:“怎么不见湘妃?” 慧贵妃自不敢接话,还是皇帝道:“她身体不好,儿子便恩准她不来观礼。母亲若觉得她来好些,便叫她过来。”说着,对身边随侍的太监道:“明德,你亲自去一趟。” 太监得令,急急而去。我只觉这把沉稳男声入耳极为舒服好听,竟有些耳熟的味道,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 慧贵妃温和笑道:“这一去大明宫还要些时候,臣妾备了些茶点,皇上、母后先用些吧。” 太后只道:“罢了,何必等她。皇帝,开始吧?” 皇帝微微颔首,自有执掌的太监高声宣道:“秀女进殿——” 我心底陡然生出紧张与期盼,极力勾着脖子向入口处看去,云熙,云熙,你我终于得以相见了—— 29霞光 眼见得八位秀女鱼贯娉婷而入,站成一排,依照太监报名依次行礼。我细细看去,排在第五的云熙并无甚大的改变,着一身浅紫偏红的长裙,那衣料莹光流彩,整个人仿佛笼在一片霞光之中,与阿颜说的玉簪花的粉黛色相去甚远,我一颗心稍稍放回胸膛。 待行过礼,各位秀女便一展所长,大殿上鼓乐齐鸣,一时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我偷眼看去,江府小姐若梅,端庄秀丽,浑然大气,弹一手好琵琶,琴声铮铮,绕梁三日。施小姐与姚小姐二人合力,一弹一舞,抚琴者技艺超群,琴声行云流水一般直逼人心,舞者更有仙人之姿,回风流云,翩翩欲飞。然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是卢氏玉露舞的一手好剑。 卢氏着玄色五彩锦澜短裙,手中蜡质包银的双剑翻飞如蝶。她身姿翩然,却招招有力,双手灵活翻动下,双剑融成一团银光,将整个人包裹在里面,桃花面柳叶眉,含着一股英气,飒爽多姿。 再次者,便是杨氏清音的一曲清歌。果然人如其名,声如黄莺出谷,空灵清脆不似凡俗之音,余音徐徐,叫人神往。 黄家小姐现场捧出一副丹青,画的竟是卢氏方才翩然舞蹈的曼妙场景,笔力浑厚,人物鲜活如生,大有吴带当风的意味。 犹记得苏老爷曾说过,歌舞皆是娱人之物,不若琴棋书画来得养性,故而云熙从小不通歌舞,但六艺除骑射不通之外,其余皆不输男子。果然,但见她不慌不忙,双手持笔而划,竟是双手书法,写的是汉时宋玉为楚襄王所做之《舞赋》。 “姣服极丽,姁偷致态。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珠翠的砾而照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顾形影,自整装。顺微风,挥若芳。动朱唇,纡清阳。亢音高歌,为乐之方。” 吴氏女朗声而颂,低眉屈膝道:“臣女无甚才华,借云熙妹妹所写之词,献与陛下,愿我朝百姓歌舞昭昭,我主江山万代永固。” 她穿一身清雅的绿,眉眼隽秀,亭亭如一竿翠竹宁折不弯,自然的一股子风流毕露,站在浓彩的秀女中,清清爽爽如一丝凉风,令人见之忘俗。 “甚好。”高座之上的皇帝颔首,顺手取过一方白釉茶碗,沉声道:“吴太傅教女有方。” 太后也连连点头,说:“今界秀女到底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她温然对卢玉露笑道:“唱歌跳舞见得多了,这丫头倒叫人惊喜得很,长得也好。”待卢氏含羞窃喜的谢恩后,又对杨清音温和道:“你唱得很好。以后进了宫,可不能像在家一样没有规矩了。” 杨氏受宠若惊,含羞屈膝应是,全然看不出一丝没了身边人的悲伤。 “太后好眼力。”慧贵妃含笑迎合,眼风却转到了云熙身上:“能写出双手书法,也很难得。咦,这可是霞光锦?” 在珍宝阁当差时,也曾听毗邻的锦霞馆小宫女吹牛,谈论的无非是各种叫人匪夷所思的精致面料,霞光锦便是其中一种。传闻那种布料轻柔顺滑,本身就会散出淡淡的丝光,穿在身上如披霞光,故而得名。然而最叫人惊奇的是,霞光锦中含了磷光,会随着穿衣人体温升高,衣服的颜色竟会逐渐变淡,而且再不会恢复如初。 宫中对衣料的分配没有明确的等级区分,但是越是好的难得的衣料,下等的宫人嫔妃越是难得。据说霞光锦虽没有蜀锦、浮光锦那般贵重,但是因为保存不易,故而宫中数量并不多。云熙一个小小的秀女,如何能穿到这样珍惜的东西? 我听慧贵妃突有此问,心中只觉怪异。再一看云熙,几乎吓得捧不住托盘——那紫中泛红的衣服不知何时退了浓彩,竟只一缕黛紫,由深到浅,化在如云的白纱上,远远看看去正如一只绽放的玉簪花。 30玉碎 只听十二绺东珠哗然错动,高高在上的皇帝忽然冷冷说道:“抬起头来。” 云熙不明所以的跪在地上,垂目扬起脸。 大殿之上丝竹声早就停了,静的好像叶落的声音都能听见。我秉住呼吸,死死的盯着云熙,两手紧紧攥着红木托盘的边缘,手心全是汗。 忽然一声清脆的“吧嗒”声自上方传来,竟是皇帝手中那方白釉茶盅裂了一道细缝。侍立在旁的太监宫女吓得呼啦跪了一地,口中只道:“奴才该死。” 慧贵妃也起身跪地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粗心,臣妾有罪。” 她这一跪,殿上除了太后以外,其他人都跪下了。我跟着跪在地上,极力平复自己颤抖的双手,偷眼去看云熙,只见她不知所措的伏在地上,小小的身躯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我在心中对自己,也对她说,稳住稳住,毕竟还没有逼到面前,千万不要预先失了方寸。 “皇上,仔细莫划伤了手。”皇帝身后一名并不惹眼的藏蓝衣色姑姑自皇帝手中取过裂掉的茶盅,小心翼翼道:“这茶盅是官造淘汰的次品,看着像,但与正品还是差了几许。定是那些造办的奴才们不当心混了进来,奴婢这就去仔细查问,还望圣上息怒。” “一个奴才,也值当皇帝如此动怒吗?”太后缓缓而言:“难为慧贵妃操持宫中事物,日夜操心。这等小事,皇上就不必挂怀了吧。” 太子亦出声恳求。满殿的奴才无人敢出大气,只待那高坐明堂的九五之尊说一声:“罢了”,人人才暗自呼出一口气来。 那声无悲无喜的“罢了”,听在我的耳中,不知为何却多出几分无奈和愤然。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我惊魂一定,心中只觉得幸运无比,原本心心念念的担心就这样被化于无形,不由得暗舒一口长气,随着众人立起身子。此时太子撩袍跪在堂中,口中道:“——儿臣已过弱冠之年,觍居东宫之位,一心为父王分忧,略尽薄力,然至今仍无正妃,东宫无人持帚。还望父王垂怜,赐孩儿齐眉之人,儿臣感激不尽——” 哩哩啰啰便是走程序的话,也预示选秀切入真正的主题,太子选妃开始了—— 皇帝自然给了一个痛快的“准。”太后含了慈爱和煦的笑,示意太子到她面前取过玉如意,叮嘱道:“好孩子,你也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看中哪一个,便去吧。” 太子春风满面,捧着如意毫无一丝犹豫,大步走向敛眉垂目的吴槿,俊俏的面容含了一丝红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槿抬眼盈盈一笑,大方接过如意道:“投以琼瑶,无以为报,唯有终身。”说罢,满面红霞,娇艳欲滴。 大局已定。 另一只白玉蝶被送至明威将军亲妹卢玉露手中。 三人已定其二,太子在一众人的热切眼光中向我走来。 我连忙紧赶两步,将那方青玉蝴蝶奉至他的面前。太子站定,却不伸手,我忍不住抬眼,正看见他清澈的眼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我。 那双眼睛一弯,我连忙低下头,将托盘举过头顶。忽然感觉托盘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动,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啪嗒”。 接着是太子奇怪的一声:“咦?” 我抬头一看,吓得三魂七魄统统跳脱升天——原来好好的一方玉蝶,不知为何竟突然裂成了两半。 31巧言 “混账!”太后手中的龙头拐杖顿地一声巨响,百福殿内除皇帝外人人倒伏,只闻环佩衣饰琳琅之声,竟无一人敢说话。 “右藏库司珍何在?”太后双目如电,年迈的身子霍然从盘花大椅上站直,气得浑身发抖,鬓边一只金凤含珠瑟瑟而动。她看一眼跪拜在面前的翟司珍,沉声道:“好个奴才,如今也敢欺到哀家头上来了!” 我趴在地上,汗水从额间披沥而下,穿堂风冷冷一吹,遍体生寒。眼前那方裂成两半的青玉蝴蝶静静躺在红漆托盘上,如今看得仔细了,放能看出那蝴蝶雕刻的极为细致,几乎翅膀上的经脉都一缕一缕纤毫毕现。裂口正好在翅根最细处,断裂的地方平整光滑,再仔细一瞧,碎裂的细小玉屑,竟是点点蜡块。 当下心中一片雪亮――原来竟是有人故意为之!这玉一直放在珍宝阁,昨日琥珀拿下来时还是完好的,看旋波今早的表现,也必定不知情,看来若要动手脚,只有昨夜。我脑中闪过一只鬼影,心中叫苦不迭,云熙的粉黛没有惹祸,反倒是我自作聪明,莫名其妙的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眼看得翟司珍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太后息怒。此事确是奴婢失职,奴婢罪该万死!但容奴婢说一句,选秀大典之前,奴婢还看过这方玉蝶,真正是完好无瑕啊!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太子爷一碰就裂了,奴婢有罪奴婢不敢推辞,只求太后明鉴!”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看慧贵妃。 慧贵妃也矮身证实道:“臣妾之前也看过这方玉蝶,确是好的。”她看看一脸莫名的太子,忽然冲着我道:“这期间只有捧玉的宫女接触过,想是她不当心弄坏了。” “太后老祖宗莫要气坏了身子。”一直站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妃色衣裙的姑娘上前几步,将太后轻轻扶坐下,清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不紧不慢的轻声说道:“玉坏了,换一方便是,现放着太子哥哥的大事儿呢,太后老祖宗忘了?” “纯儿说的是!”太后眉目一展,慈爱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连声道:“霄儿快快起身,你皇祖母一把年纪都糊涂了,差点耽误了你的好事情!”说罢一指浑身发抖的我:“带下去吧。”又对跪在地上的翟司珍道:“先记着你的,还不快找人再去换来。” 话音未落,就有两个大力的太监上来,拖着我就往殿外走。 我惊恐万状,只知道这“带下去”绝不会有好下场,于是鼓起余勇奋力一挣,口中大叫道:“皇上,奴婢冤枉!” 话音一出,眼角的余光就扫到跪在秀女中的云熙,她猛然看向我,一张小脸写满惊恐与不信,几欲扑出,却被身边另一个秀女死死拉住。 我眼中一热,却千百万个不愿意她在此时为我出头。于是拼尽全力趴在地上,大声说道:“奴婢冤枉,并非奴婢不当心,那青玉蝴蝶裂成两半是天意!求皇上明鉴!” “混账!”太后怒道:“好大胆子,在皇上和哀家面前胡言乱语!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祖母请息怒!”太子令人意外的抱拳劝道:“今天是儿臣的好日子,求皇祖母开恩赦了她吧。”他回头看看脸色苍白一头冷汗的我,双眼一弯,玩笑一般道:“儿臣倒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道理?”太后见他如玉的脸上带着三分笑意,竟也不恼,只说:“你让她说,哀家听听她说的是什么道理!” “回太后的话,那玉蝶原本是一块整玉雕成,玉质坚硬,万没有太子殿下一碰就裂的道理。若说是奴婢不当心弄坏了,奴婢一直伺候在太后身后,就算没个声响,也断不能裂得这般整齐!”我缓了口气,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明白:“如此情景,非人力可以办到,只有天意!” 32湘妃 “天意何指呢?”太子面带三分玩味,但清澈的眼底翻起海潮。 我把心一横,左右都是死,倒不如拼了这把!于是低头回道:“奴婢不敢枉猜,太子殿下赐玉时天意昭示,难保不叫人猜想,此玉所托非人,抑或此玉本就不该赐予他人。”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这突如其来的沉寂恐怖的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大网,将我牢牢困在其中,缚得喘不过气来!额上的汗水啪的一声砸在光可鉴人的青玉金砖上,粉身碎骨。 就像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终于还是太子打破沉默,率先向面色发白的太后深深跪了下去:“皇祖母,儿臣自小受父皇、皇祖母教诲,深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人之根本,如今在朝为父皇分忧,亦谨记君臣之礼,丝毫不敢忘记。今日父皇已赐儿臣一妻一妾,为儿臣洒扫厅门,竭持东宫,儿臣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多求之心,往皇祖母成全。” “霄儿――”太后青白的面上浮出半分悲悯和三分欣慰:“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只是――”她凌厉的眼风划向高座之上那方玄色:“皇帝,你怎么说?” 十二绺金珠垂帘之下,皇帝的面容隐在一团宝光之中不见喜怒。微一偏头,珠帘轻摆,龙颜乍现,只能看到一双古井无波的黑色眼眸,无悲无喜的打量着殿上发生的一切。 金砖冰冷,而我此时恨不得能与金砖化为一体。当他的眼光缓缓的扫到身上时,我只觉从来没有过的屈辱如芒在背,眼眶一热,竟然落下两滴眼泪。 “呀,这是在唱哪一出?”殿门外一个柔媚娇腻的声音绵绵传来。 一痕青白盈盈登上大殿的白玉石阶。和风过处,衣袂翻飞如巨大的翼,掩映着女子一弯翠眉两痕秋水,薄黛春衫飘渺如仙。看得见的清雅和看不见的风情随着她裙边翻起的波浪一层一层荡漾开来,叫人透不过气的大殿里,仿佛随之刮进一道清甜和煦的风。 女子上得殿来,款款一福,道:“臣妾身体不适,来迟了。”说着便坐在慧贵妃下首,一双美目左右一瞠,掩口笑道:“怎么百福殿改作了刑部大堂?皇上是要唱三堂会审吗?臣妾也去击个鼓,与贵妃姐姐同唱一曲潇湘怨可好?” 她这一笑,端的清丽无方,如一池春水乍破,那涟漪悠悠扬扬直荡到人心里去,连带着满堂娇艳如花的秀女,统统失了颜色。 正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心道,原来这便是宫女们口中传说的艳绝六宫,风光无二的金陵殿正主,阿颜引以为豪的主子,湘妃娘娘。 阿颜的容貌明丽如金花旭日,乍见之下摄人心魂,然而太过直白霸道,看久了微有刺目,全然不似眼前的佳人,修炼得气韵悠然,望之如皓月当空,明媚皎洁一尘不染,娇嗔薄怒,嬉笑垂目,皆是风景,引人入胜。 也难怪,她敢把阿颜这般美色往自己宫里搜罗。 “湘妃莫要再玩笑了!”慧贵妃沉默多时,被她提及取笑,不得不轻斥一声。 “贵妃姐姐说的是。”湘妃柔声应道,秋水双眸在拿着玉如意和玉蝶的吴槿和卢玉露身上来回一晃,转脸对皇上笑道:“恭喜皇上。太子好眼光,二女子一文一武,一左一右,东宫可不是圆满了?” 这话说得过于露骨。太子未及起身,又要下拜,却被太后一把拉住,喝道:“湘妃说的什么话!皇帝再宠你,你也要有所收敛!似这般口无遮拦,哀家第一个就饶不过你!”说着再次逼向皇帝:“皇儿,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哀家一个交代!” “太后,”高高在上的皇帝终于一开金口,声音沉沉如龙吟绝响:“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随他们去吧。” 一锤定音,却仿佛置身事外,只当看了一场好戏。一摆手,司仪的太监心领神会,立刻有人将秀女们带离大殿,大选就这样草草结束。 唯余我,跪在大殿中央,瑟瑟发抖。 33求情 太后的脸由红而白,由白而红,自是动了真怒,却不发作,龙头拐杖顿地通通作响,像是要将遍地金砖敲个粉碎。一手拉着太子,一手由那妃衣少女搀扶着,头也不回的离席而去。走时留下一句话:“珍宝阁,好得很!” 跪在一边的珍宝阁众人,皆惴惴不安。翟司珍身形一晃,若不是琥珀扶着,差点栽倒在地。 余下湘妃,笑眯眯倚在皇帝身边一同往外走,嘴里直说天热,要去御花园的芙蓉浦赏荷。再无人多看我一眼。 我心知若是皇帝不发话,我还是死路一条。即便万般不愿不敢,还是硬着头皮在那方玄色朝服掠过我时,轻轻说了一句:“洛阳的牡丹花,开的也很好。” 荒唐也罢,运气也罢,谁能料到种花的大叔一转身成了手握生杀大权的皇上。若不是走投无路,若不是情急无望,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两者就是同一人。 牡丹园内的一见倾心,被这百福殿绞杀的干干净净。谁愿意向自己心爱的人摇尾乞怜,陈情求救。纵然是我多情他无意,然而当我跪在他面前颤抖时,爱情的无望和任人鱼肉的屈辱左右开弓,狠狠打醒了我。 我多希望那天的偶遇是一场永不会醒的美梦。 眼下却要凭着这段偶遇向他乞怜,生生戳破自己的一场旖旎。 泪水再次涌上来,被我咬牙逼了回去。 玄色衣角一滞,上方传来湘妃婉约的声音:“要不臣妾陪皇上去鹿鸣苑可好?” “天热,你还是回兰亭水榭歇着。”皇帝温语,一如宠爱娇妻的丈夫。低头深深看我一眼,对处理一地鸡毛的慧贵妃道:“这宫女不适合在珍宝阁,换去别处当差吧。” 慧贵妃矮身应是,毕恭毕敬的送走皇帝。 得此一句,我便知道自己性命无虞。原本紧绷着的身体骤然放松,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支撑着,扑通一声扑倒在大殿金砖上,再也无法动弹。耳边有宫女惊慌的低低叫道:“呀,血!” 手心传来剧痛,这才发现方才太过紧张,攥紧手指的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中去,居然连痛都感觉不到。现下拳头一松,血流如注时,才感到伤口跳脱的疼痛。 翟司珍顾不得看我一眼,只膝行至慧贵妃面前,苦苦哀求道:“贵妃娘娘,珍宝阁上下冤枉啊!” 慧贵妃柳眉深锁,只森然道:“如今这方局面,也不是我能置喙一二的。你求我有何用?只回右藏库等太后懿旨吧。”说罢一甩衣袖,带着贴身宫女扬长而去。 因为皇帝的一句话,珍宝阁再不敢留我。翟司珍只打发我回掖庭宫等待安排。离开百福殿时,玉串狠狠瞪我一眼,却没料到,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眼神。 进了小院的门,就看见旋波表情复杂的看着我。这件事若深查起来,我二人都脱不了干系,于是两人心意相通一般都保持缄默,任凭翠彩与玲珑如何催问,不发一语。 罗衣和春寿在大选之后就被送去东宫,提前为各自主子打点住所去了。 阿颜罚跪三日期满,连个招呼也不打便消失在了茫茫深宫之中,一如来时。 翌日,张嬷嬷带来了消息,着手分配我们前往各自小主的居所收拾,由此各个小主的分位终于分发下来,这大周朝永泰五年的一场选秀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34莫知 八位秀女,一位成了太子正妃,一位成了太子良娣。 余下六位,江氏封从六品才人,施氏、姚氏、杨氏皆为从七品选侍,黄氏正八品采女,云熙则为从八品更衣,只比宫女晋升的官女子高了一级。 太极宫前朝后寝,东宫后面建有皇帝专门用来消夏的大明宫。此班秀女分位皆不高,入不得大明宫。云熙和黄婉月被分到太极宫东南角的华容宫。 因为后宫嫔妃不多,故而华容宫闲置多时。黄婉月比云熙高了半位,也不敢占据主殿,只选了副殿揽月台住。云熙则选了后面的静心苑作为居所。 进了华容宫大门,引入眼帘的便是一株硕大的垂丝海棠。因为过了花期,一树的葱绿迎风摇曳。树下站了一个粉衣梳单髻的宫女,看见我来,面上立刻带了三分笑,道:“请问可是莫忘姑娘,奴婢是内务府分来侍候苏更衣的宫女,奴婢叫云芝,已经候了姑娘半个时辰了。” 云芝虽然十**,但身量矮小,远远看去与我年龄相差不多,说话做事带着宫人特有的老练和沉稳。静心苑早已布置一新,她还是细细问了云熙平日的喜好,将书桌上的海纹底青瓷笔架山移了又移,这才放心。 不多会儿,云熙由一台二人小辇抬了进来。 我与她相隔不到十天,却只觉这一别恍如隔世。云熙看到我,也立时红了眼圈,只一把拉起矮身行礼的我就要落泪,可见是受了大委屈。 幸而云芝从怀里摸出几分碎银,塞给了抬辇的太监,这才提醒了云熙还有外人在,没有失态。 事毕,云芝跪在地上正式拜见云熙,因云字重了云熙,故而由着我改名为莫知。 云熙示意我从她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锭银子,塞在她手中,温婉道:“方才多亏了你,既是跟了我,我们三人便是一起了。”莫知自然千恩万谢。云熙这才放心,四下里打量起来。 静心苑不大,只是一间两进的屋子,前厅置了桌椅百子架,里间依着云熙的喜好,放了一张大桌,桌上文房四宝样样其全,边上就是妆台和一张雕花大床。云熙微微颔首,算是满意。 回过头来,她拉住我的手,盈盈笑道:“这便是我渡过一生的地方了。” 莫知笑道:“小主的话说得早了。若是日后受了皇上宠爱,搬到大明宫里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看云熙一眼,见她眼帘微垂,知她本就全无争宠之心,如今莫知这样说怕是引她烦心,于是打了个茬道:“莫知姐姐,华容宫的主事太监和宫女怎么没来拜见小主呢?” “主事太监叫王宁,掌宫的姑姑姓谢,”莫知流利应道,细长的眉毛不自觉的蹙了起来:“一早他们就候在黄采女住的揽月台,如今这个时候也该过来了。” “原来黄姐姐也在这里,合该我去拜见她。”云熙起身道:“莫忘,你随我来。” 出了静心苑,拐个弯走上几步,就到了揽月台。 揽月台建在小山上,临近后院小小一片池塘。水面上飘了几叶朝开夜合的睡莲,正是半开的模样。 未进门就看见坠儿和一个大宫女张罗着为在窗上粘碧水纱。 黄采女安然坐在正厅,不紧不慢的品一杯香茗,看见云熙,笑着起身迎道:“苏妹妹来了,我这里乱,让苏妹妹见笑了。” 云熙被她让进正厅,口中只说:“姐姐这里好清雅。”一边看我一眼。我于是留在门外帮着坠儿一同打点,顺嘴问道:“坠儿姐姐,怎么这防虫子的窗纱今儿才装呢?” 静心阁窗子上虽然装的是素纱,却是一早就安置妥当的。 坠儿向来话不多,身边那个宫女却是一脸气愤:“内务府的奴才原说是今天天不亮就来打点,按说小主来时就已经弄好了。谁知道一早来人把东西一丢,说是另有主子要伺候,这里就不来了,只得我们两个,这要弄到什么时候!?” “络儿别气,这事怪不得人家。”坠儿冲她笑笑,对我说:“怕是苏小主也不知道吧,原本住在昭阳宫的杨选侍突然搬来了,就住在正殿春晖堂,华容宫的人手都在帮忙呢,一时顾不上这里也是有的。” 杨选侍?杨清音! 我心中浮出不详的预感。果然云熙唤我时,面色阴晴不定:“杨姐姐也来了,我与黄姐姐一同去拜见。” 35清音 我同坠儿跟着二位小主行至前堂,果然看见成对的宫女太监忙忙碌碌,正张罗着往春晖堂里搬东西。其中一个穿着菱纹袖口藏青服色的太监正在呼喝指挥,看来便是这华容殿的主事太监王宁。 我和坠儿冲他屈膝,高声道:“见过主事王公公!” 王宁生的肥胖,此时站在太阳地里忙得一头是汗,自然没有注意到两位小主。被我和坠儿叫了一声,回头一看,立刻低头哈腰的跑了过来,纳头便拜:“二位主子恕罪,王宁至今未去给二位主子请安,实在是走不开,求二位主子开恩恕了奴才!” 嘴上虽然说的可怜,脸上却无一丝惧意,一边说,眼色一边瞟着春晖堂。 他这个样子再明白不过――正主在里面坐着呢,你们两个算得了什么? “不怪你。”黄采女微微一笑,和颜悦色的问道:“我和苏妹妹来拜见杨姐姐,姐姐可在里面?” “杨小主正在休息。”王宁眼珠一转,陪笑道:“里面乱糟糟的,仔细污了二位小主的衣服。” 这便是不露痕迹的挡驾了。黄采女哪里听不明白,一拉云熙道:“杨姐姐这里不方便,那我们迟些再来好了。”说着便要离开。 “二位小主留步!”从春晖堂急急走出一个陌生宫女,行礼道:“杨小主请二位小主进去。” 黄选侍与云熙互望一眼,云熙面色不渝,只轻声道:“黄姐姐,我――” “去吧,总要有这一朝的。”黄氏淡然说道。 春晖堂比静心阁大了一倍有余,里内陈设也繁复华丽。杨选侍坐在正厅,边上立着一个年纪颇大的姑姑,二人你来我往不知说些什么,说到热闹处二人眉目皆含笑意。见两位小主带着我们走进来,那个姑姑首先下拜,道:“华容殿掌宫谢于佩见过二位小主。” 掌宫是六品女官,我和坠儿向杨选侍行礼后,还需向她行礼。 云熙与黄采女矮身行礼,我和坠儿自然还要陪着屈膝。然而这一矮身,却迟迟听不到一声“请起”。 杨选侍由着我们四人矮身端着个礼数,恍若不觉的笑道:“谢姑姑,你说门前那棵海棠树,开的花是红是白?” 谢姑姑低头应道:“自然是红色。到了开春的时候,满树的繁花一开,艳若红云,小主到那时再看,就知道奴婢所言非虚。”她眼皮微抬,小声道:“小主,黄采女和苏更衣还拘着礼呢。” “呀!”杨氏如梦初醒一般,从座椅上急急立起,一把扶起黄采女,说:“妹妹来了,看我这个脑子,竟然全没发现。妹妹随我进来,外面灰大,没得迷了眼睛。”说着就把黄采女往内室拉,全然不在意云熙和我还矮身在堂上。 坠儿见云熙没有起身,自己的主子又被拉进了内室,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正为难的时候,就听谢姑姑道:“这位姑娘,还不进去伺候你家小主!”她这才红着脸看我一眼,疾步跟了进去。 堂上空剩云熙与我,冲着一个空空的座位保持一个卑微的姿势,一动不动。周围来来回回的太监宫女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各自忙着自己的功夫。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双腿渐麻,腰背酸的厉害,只能咬牙隐忍。看前面云熙的后背微微晃动,大约也是酸麻得快要支撑不下去了。我咬着牙轻轻说:“小姐,忍一忍,再忍一忍,没得让他们看轻了去!”她大约是听见了,后背一直,又一动不动。 正堂收拾的差不多时,王宁进去请了杨选侍出来验看。杨氏带着黄采女和谢姑姑款款而出,看一眼面色苍白的云熙,故作惊讶的说:“苏更衣也来了,这般拘着礼做什么,快起来吧。” 云熙身形一晃,我连忙上前去扶,却忘了自己的腿也软了,一动,几乎支持不住,和云熙二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上。 “呀,苏更衣这礼行得大了,这叫我如何受得起!”杨氏吃吃而笑,一拉黄采女,道:“知道的是苏更衣客气,这不知道的,还当是苏小主膝盖子软,做惯了趋炎附势的奴才样呢!” 36纷争 双膝跪地是正礼,宫嫔只在拜见皇上、太后、皇后时才需行此大礼。云熙受辱,一张粉白小脸涨得通红,又被杨氏说得如此下作,碍于身份不好回嘴,气得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我忍着一身酸麻将云熙扶起来,心知如不分辩两句,只怕在奴才眼里云熙就彻彻底底被看轻了,于是道:“我家小主体弱,让杨小主见笑了。杨小主说的极是,我家小主的大礼,杨小主自然是受不起,也不敢受的。我家小主自进了宫,就严守本分,来日若有幸御前伴驾,自然也要谨守嫔妃本分,绝不敢拿自己当主子。杨小主,你与我家小主一同进宫,你说这话是也不是?” 前半句说她觊觎皇后之位,后半句说她同是嫔妃,都是天家的奴才,有什么可骄傲的。最后点一点堂上看热闹的奴才,如今局势未清,不要急着拜高踩低,且看日后。算是及时给了云熙一个台阶下。 杨选侍被我一番抢白,气得双眼圆瞪,指着我道:“好大胆的奴才,凭你也敢教训我!” 她怒气冲冲的回过头问谢姑姑:“于佩,宫女以下犯上,该如何处罚?!” 谢姑姑看我一眼,面上无一丝表情,只恭顺回道:“回杨小主话,宫女以下犯上,依照宫规送至暴室杖责二十,移送浣衣局服苦役。” “杖责二十!?”杨氏一听,面色青白,原本妍丽的一张俏脸显出狠辣,竟然拍手道:“好好好,就杖责二十!”说着,一指我对云熙道:“我的丫头熬不过二十大板。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的丫头命有多硬!” 闻言,我心中惊惧莫名――原来锦绣是被活活打死的! 话音一落,就有太监来拉我。 “住手!”云熙挡在我身前,昂然喝道:“谁敢!”她厉声问道:“谢姑姑,杨选侍可是华容殿主位?如若不是,她可能随意处置其他嫔妃的奴才?奴婢有错,自然有自己的主子来管教,小小从七品选侍,难道能如此专横,视宫规为无物吗?” 话说的有理有据,气势很足,身后握着我的手却颤抖的厉害。我的心暖得像数九寒天里一捧热碳,滚烫的几欲跳出心口――云熙为了我,平时温婉的一个人竟然可以刚强如此! “苏小主说的极是。”谢姑姑一弯腰,冲着气得发抖的杨清音道:“毕竟是苏更衣的人,杨小主切勿自作主张。” “正是。”一直置身事外的黄采女也劝道:“杨姐姐息怒,奴婢不懂事,让苏妹妹带回去好好教导便是,没得跟个奴才置气,传出去叫人笑话!” 杨氏听了一句“笑话”,更如火上浇油一般,不依不饶恨道:“笑话?如今我还怕人笑话吗!”话音中竟带了哭腔:“她不是我的奴婢,你们可是我的奴才?”她厉声左右问道。 站在堂上的太监自然是她的人,立时下拜,只听她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我心道今日这一关怕是难过,如今情形由不得云熙护着我,倒不如索性闹大了,也为云熙挣个脸面,一咬牙道:“我是苏更衣的奴婢,你们谁敢动我!”说着双膝一跪,拉着云熙的袖子道:“小主,今日就算是死在春晖堂,奴婢那几句话也还是要说的!来日小主见了贵妃娘娘,请千万为奴婢陈情。奴婢卑贱,不配向娘娘喊冤,小主只要问问娘娘,似这般进宫第一日就要打压同住的小主,打杀宫婢的嫔妃,可还配服侍皇上?!” “你――”杨选侍气急,顺手将桌上一只茶碗狠狠向我掷来,哗啦一声撞在我身后的门框上,打了个粉碎。云熙拦在我面前,被温热的茶水淋漓污了半面妆容。 门外有人惊呼一声:“诶呀!” 37解围 来人是个年近三十的锦衣姑姑,穿一身遍地洒金番西莲的宝蓝窄袖长袍,梳平髻的头上簪了根攒蓝宝翡翠的素银簪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哪个宫里得脸的奴才。 身后跟着个粉衣小宫女,手上的托盘中捧着一只鎏金的小香炉。 那姑姑进门先是冲杨清音一福道:“见过杨选侍、黄采女,慧贵妃说华容宫靠着水,怕有蚊虫滋扰,特地着奴才给杨小主送来一炉凝心香,让小主凝心静气,高枕安眠。”说罢示意小宫女上前将香炉放在正厅桌上,又道:“娘娘心疼小主这两日劳累,就不用去谢恩了,小主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娘娘的一番美意。” “有劳潘姑姑。”杨选侍再蠢也知道不能再闹下去,只得收了戾气,做出一副委屈状道:“这个宫女以下犯上欺负我,潘姑姑,你说怎么办?” 潘姑姑这才转过身看了我和云熙一样,就被云熙淋淋沥沥的惨状吓了一跳:“奴婢见过苏更衣,小主这般样子可不合规矩,可伤到了脸?请快快回去整理整理吧!”说着,眼风在我脸上飞快一刮,面上凸显出一丝惊讶,片刻又恢复平静。 她与我同为伺候主子的无品宫女,依例我是不需要向她行礼的,但人家的主子和我的主子级别差的太远,所以我还是服了一福,正眼看过去,只觉得眼熟,恍然听她提到慧贵妃,这才想起在百福殿大选时,侍立在慧贵妃身后的可不就是她! “你家小主妆容污损,你还不快快服侍更衣,傻站着干什么?”潘姑姑点醒我,使个眼色叫我快快随云熙离去。 “潘姑姑,她以下犯上就这么算了?”杨选侍不甘心的在身后叫道,潘姑姑眉心一拧,轻声道:“小主心气如此浮躁,不如多闻闻贵妃娘娘赐的凝心香,等心情平静了再说话做事。” 杨氏吃她不软不硬的一顶,一句话噎在喉头,憋了个大红脸,呆呆的站在堂中,站不是,坐也不是。 黄采女也告辞,陪着云熙一道回去。我跟在她二人身后,出堂门的时候耳边飘来潘姑姑的一句话“眼下争什么,好生备着日后才是正理――” 转过一个弯没几走步,黄采女就说不放心揽月台的功夫,只安慰了云熙两句就先走了。坠儿早在春晖堂时就被打发回去做事,我二人看着她独自一人往小山坡上缓缓而去,云熙忽然问我道:“莫忘,你瞧她这个人――” 我凝眉细想黄氏的一举一动,容貌举止皆不落俗套,却也不出挑。今日杨选侍虽是冲着云熙,但也不轻不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倒也处之泰然,仿佛与谁都不太近,又不太远。连她身边的侍女坠儿,也是个不多话不扎堆的闷人儿,叫人一时拿不准性情。于是只得摇头道:“小姐,日久才能见人心呢。” “只怕日久也未必能看透她。”云熙幽幽叹道:“在楚娃馆时,江氏托大,杨氏跋扈,其他人多多少少或与吴姐姐交好,或与江氏一流走得近,唯有她,左右逢源,两不得罪。只看这份本事,就是我万万赶之不及的。” 39觐见 是夜,云熙一如既往的要我与她同睡一张床。我为她铺好被褥,却再不敢如往昔般失掉分寸――毕竟,她的枕边人不能永远是我。 二人一床一地,皆没有睡意。我便将这些天来的辗转波折并粉黛的原委一一说给她听。云熙听了明月公主已是不安,听我说霞光锦,不由得脸色发白。最后说到那玉蝶,我略去了牡丹小院,只说是意外,云熙还是连连摇头,颤声说道:“你我二人当真是愚笨,被人设计几乎死了一回都不知原委。” 我捏着被角,轻声应道:“小姐,宫里人心难测。”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终于从高床上的百蝶嬉春缎面大被下传出云熙的一声感叹:“我原以为爹爹只得我一个女儿,既不能上阵杀敌,又不能金榜题名,若想为苏家光耀门楣,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谁料到这条路竟然这样难走――这才是第一天!” 我知她是为白天的事吃心,想了想道:“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小姐,潘姑姑的一句话说得对,眼下争什么,好生备着日后才是正理。” 于是这几天我三人几乎足不出户,只一心一意打理静心苑。虽然春晖堂那边时不时飘过几句酸话,到底没敢克扣内务府送来的四季衣料和头面首饰,云熙又要了些绣线珠片之类。闲下来,我和莫知就陪着云熙绣花打绺子消磨时间。 相处下来,莫知的简单性子一览无余。看得出是个手脚勤快、做事细致的人,却没什么心眼,骨子里还是个一根筋,有些认死理。唯一的坏处大约就是嘴快,好在宫里呆了这些年,还分得清什么该说什么能说。总的说来,内务府选人,确实没有待薄云熙。 这天晌午,各殿收到懿旨,第二日前往慈宁宫觐见太后。 中宫无主,太后掌后宫大权。在百福殿上我已见识过其威严,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云熙知我忧惧,便说要带莫知同去。 是以我早早选好一套湖水绿的荷叶滚边广袖裙,长裙上用银线勾边,满绣了大团大团的藕色绣球花,配了一套点翠点蓝宝的金丝头面,鲜嫩清爽又不惹眼。云熙看了之后颇为满意。倒是莫知看了又看,眉头微皱,说:“小主这套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是不出彩。现放着一件浅紫的衣服,那料子看上去像会发光一样,颜色也不张狂,不是更好?” 不用她指我也知道是哪件。云熙吃过亏,更是厌恶的直摆手,只说:“那件衣服我不穿,莫忘,收起来罢。” 莫知不知缘由,但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面上有些讪讪。我冲她笑笑,说:“那料子颜色太素,怕太后老人家吃心。”她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点头。 云熙装扮好后,早早带着莫知前往慈宁宫。我将静心苑打扫一遍,闲暇无事,便拿了食盒去御膳房领瓜果点心。路虽不熟,但大致方向总不会错,紧走几步,下了一道金水桥,脚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往前走,便是去往御膳房方向。然而这个岔路口拐个弯,再走上一会儿,必然能看到一陂翠竹,青绿掩映中有一间茅草小屋,还有一园炽烈芳香的牡丹花。 不知还会不会有人,端着一盆开不了花的牡丹枝,让我清清脆脆的叫一声“大叔”。 转念又想,即便那人在,我是否还有那个胆量喊出一声“阁下”? 理智告诉我往前,心却一个劲的在蛊惑,就去看一眼,就去看一眼,圣驾正在大明宫,去看看那小院,也是好的――也不知那盆光秃秃的牡丹花,开了没有。 一边思虑,一边脚下生风。果然是身随心动,一抬头,就看见曲径深处一片葱郁。我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想放眼去看,忽然一个熟悉的粉色背影摇摇晃晃,只一会儿便没入苍翠之中。 原来已有人捷足先登,眼熟的很,却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我心知无论如何再不能惹事,马上一个转身原路返回。没走上几步,迎面便看见一位锦衣玉冠的贵人大步走来。我急忙闪到一边,矮身行礼,只待他匆匆而过好返回原路。 40闲话 贵人步履匆匆,到我面前却停下了脚步。他扫过一眼我手上的食盒,忽然问道:“父皇还在鹿鸣苑吗?” 我低着头只能看见他那双金线锁边的玄色云纹高履,和五色海牙边的长衫下摆,硬着头皮回答道:“回太子殿下,奴婢不是鹿鸣苑的人,奴婢新进宫,一时迷了方向才走到这里。奴婢不知道圣上在不在鹿鸣苑。” 太子一愣,忽然呵呵笑出声来,只道:“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起来吧,莫忘。” 我依言站直身子,想一想,又拜了下去,真诚说道:“玉蝶之事,奴婢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你来谢我?”太子眉目一凝,忽又朗朗如明玉照人,只温和说:“你要谢我,便将这玉碎之事详细说与我听。但只记住,如果不想说我也不会怪罪于你,只千万不要拿谎话来敷衍我。” 我看他虽然微微笑着,眉宇间却藏着一锋凌厉,不由得生出点点惧意,于是老老实实的说:“回太子殿下,奴婢不知道。奴婢在珍宝阁当差时,能确定的是奴婢手上的玉一直都是好的。” “真的?” “奴婢不敢欺瞒。”我一脸诚实,心中却绕了好几个弯弯:“那玉一直都是好好的,忽然就这么断了,奴婢真的以为是天意。”我一顿,又恳求道:“求殿下只当没有遇见我,奴婢怕的厉害,再不敢惹事了。” “怕得厉害还敢到这里来?”太子嗤笑一声,收了笑容上下打量我一番,悠然道:“鹿鸣苑是父皇怀念淑贤皇后的地方,不论你存了社什么心思,若还想活命,就离这儿远远的。事不过三,你已侥幸了三次,可想试试还有第四次?” 我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又不敢再问,只得垂着头受教,忽然一串脚步由远及近匆匆而来,只见一个穿回字纹锁边锦澜彩衣的太监疾步而来,正是皇帝的贴身大太监赵明德。他见了太子一躬身,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皇上等的急了,要老奴来催呢,殿下这就随老奴去面圣吧。”说着摆了个请的手势。眼风一扫,看到我登时冷了脸色:“大胆的奴才,这里也是你能来的!” 唬得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赵公公不要怪她,这小宫女不识路,是我留她说了几句话。”太子温文而言。 赵明德面色一变,满面笑容的回道:“殿下不知道,上回看院子的奴才没尽心,让个宫女误打误撞闯了进来,搅了圣上的兴致,已经打发了一拨人。奴才可不敢有下回了!” “哦,原来如此。”太子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淡然对我说:“那你便去吧,再不要走错了路。”说罢,昂然大步向前走去。 赵明德打量我一眼,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疾步跟上。我松了一口气,连跑带爬的往御膳房赶去。 领完糕点回到静心苑,正巧与云熙二人打个照面。云熙满面春风,看来今日诸事顺遂,就连莫知也一脸的喜色。三人关上房门,伺候云熙落了座,莫知才叽叽喳喳的将今日的事说了痛快。 原来今日觐见太后,慧贵妃带着没有跟去大明宫的嫔妃也一同去了。虽没有明着说什么,却特意把云熙叫道跟前让太后好好看了看,又言明三日后各新进的小主准备侍寝。莫知的喜悦溢于言表:“侍寝后依例可升一级,小主就是正经的小主了!” 云熙的快乐倒不在此。她欢快的笑道:“莫忘,我见到槿姐姐了。” 38凝心 回到静心苑,莫知一看云熙的样子吓了一跳,一边快手快脚的打水为云熙净面,一边口中发狠道:“杨选侍也忒嚣张了些,就不怕没个日后的报应吗?!” 云熙与我对看一眼,我轻轻拉住莫知的手,问道:“莫知姐姐,小主和我刚刚进门,话都没说上一句,你如何知道我们在杨选侍那里的事情的?” 莫知被我一问,眼见云熙一双剪水瞳也牢牢盯着自己,不由得一脸迷惑:“小主,不是你们让揽月阁的坠儿来报信,叫我快去找慧贵妃娘娘的?” “是坠儿来报的信?”云熙失声反问。 “正是!”莫知笃定的点头,忽又笑开了:“小主,恶人可不是有报应的!我去了永春宫一趟,还真听了个笑话回来!杨选侍原来是和江才人一同住在麟趾宫,杨选侍去的早,竟然就占了主殿有凤来仪去住,江才人来迟了,二话没说就搬进了副殿玉鸾堂。江才人身边的宫女气不过说了几句,被杨选侍听见了,当场面子下不来,就闹将起来。最后还是慧贵妃身边的潘姑姑来办事,劝了几句,才压了下去。这不慧贵妃当时就移了她来咱们这里,这种德性,活该她被人背后笑话不知轻重!” 难怪黄采女劝她一句“莫要跟奴才计较”,又说一句“笑话”,就激得杨氏暴跳如雷。 “你见到贵妃娘娘了?”我心念一转,不由问道。 莫知脸一红,道:“莫忘消遣我呢,你我这种身份,哪里能面见娘娘?我只求门口的宫女给传了句话,便急忙回来了。” 我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道:“一天闹出如此多的风波,杨选侍究竟是个什么来路,怎么敢人人都不放在眼里,贵妃娘娘偏还护得紧!?” 云熙清亮的眼眸微撇向门外,无声的叹了口气道:“这宫里,人人都有来路,偏我是个最没有来路的。”她抬眼真诚的看着莫知,说:“莫忘是从小跟着我的,自不必提。可怜你,被分到我这里,怕是以后的日子过得清苦,你若是有好的去处,不如――” 莫知被她的话一惊,端着手中的水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欲哭出声来:“小主,莫知才服侍你不到半日,若是有哪一点做的不好小主尽可以责罚,只求小主千万不要撵走奴婢!奴婢原是打扫披香殿的下等宫女,好容易有了伺候主子的差事,断不敢做出望高背主的下做事,更不敢对小主有一丝不忠!”她抬头看看云熙面上尚有一丝犹疑,一咬牙指天发誓道:“皇天在上,奴婢莫知若是对苏更衣有二心,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叫乱葬岗上的野狗吃光了尸首,下辈子做――” “好了!”我看云熙嘴角一翘,便捂住她的嘴,笑道:“小主不过替你多想了些,便招你这般赌咒发誓,连下辈子都算上了?” “不是,小主,你听我说完!”莫知力气出我意料的大,只轻轻一档便推开我的手,坚定的说道:“奴婢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奴才的本分。既然跟了小主,那不管主子如何待奴婢,奴婢都只一心一意的侍奉小主,再不能有二心,小主好,奴婢自然有脸。说句打嘴的话,若是小主有天遭了难,那奴婢又能得意到哪里去!奴婢既然认了主子,那奴婢的命就是主子的,这辈子再无其他打算!” “别说了!”云熙亲自弯腰,将莫知从地上扶了起来,眼中点点莹光闪现:“你是个好的我知道――你别怪我疑心,在这宫里,我实在是怕。若身边的人再不与我一心,那――” 我也动容,只觉得在这寂寂深宫,原来还有一点温暖可循。 41委 大选过后,卢玉露作为太子良娣,一早送便去了东宫。而吴槿虽被指为太子妃,却是如民间娶正妻一般要过了大礼才能搬到婆家。然而选进宫的女子哪有再抬出去的道理,故而太后将吴槿留在了慈宁宫,只等吉日办过太子的大婚礼,才可正式入主东宫。 等云熙觐见过太后,吴槿便将她带到自己暂住的梨花阁,两人亲亲热热聊了个痛快。吴槿这两日在太后处过得很是顺意。因着太子殿下从小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事无巨细在太后眼中都比天大,何况大婚后太子面临亲政,更是了不得的事情,故而太后看吴槿很有些爱屋及乌。吴家小姐虽不懂琴棋书画,却做了一手的好药膳,轻而易举的讨得太后老人家的欢心,日子哪有不好过的道理。 云熙的日子过得自然不如她那般得意,但也平静。只提到杨清音,二人皆是皱了眉头。 吴槿自觉连累云熙受气,思虑再三还是向云熙透露了一个她也才得知的秘密――太子一正妃二良娣的人选早已内定,若那方青玉蝴蝶没碎,则是应该交予杨清音之手! 如今天意弄人,杨氏入不得东宫,凭她的家世在后宫的分位自然不会低。吴槿只叹,也不知这样一番局面对她而言幸是不幸。杨氏这边,枕边人由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太子换成了步入中年喜怒不行于色的天子,换做是女人,私心想来大约都有几分不情愿吧,难怪心中郁结,成日像只吃了火药的猫,处处伸着爪子。 可怜云熙,首当其冲成了她的出气筒。 静心想来,当朝吴太傅位高权重,是朝堂之上响当当的人物。卢氏之父官拜明威将军,手握重兵镇守西陲,太子亲政前与此二人联姻,无异于如虎添翼。定远将军杨氏亦是握有兵权的人物,若再倒向太子―― 玉一碎,无怪乎太子诚惶诚恐,太后震怒,皇上不置一词。 事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是后怕。没有被抛出去当替罪羊,难怪太子说我侥幸。 因这玉碎之事,太后至今还生着气。珍宝阁一个叫玉串的宫女畏罪自尽,留下遗书认了是自己一时失手,又怕责罚故而瞒着不报,才有此一出。慧贵妃日日来请安问好,变着法子宽太后的心,太子也不时问安,太后终是不肯回转。要不是吴槿的药膳滋补,怕是就有大病的迹象。 谁的面子都不给,无非是要看皇上的态度罢了。 这些事情到底离我们还是远,云熙心思单纯,只为了太子大婚礼前,她与吴槿不时可以见面这一项,就开心的忘了之前所有的不快。 觐见太后半月内,宫中就陆续传来消息,江氏侍寝后深得皇上喜爱,连升两级直接封了从五品小仪。施氏与姚氏亦直接晋为正六品贵人,三人都搬去了大明宫陪伴圣驾。 接下来如不出意外,该是轮到杨清音了。 故而这两日华容宫内外尤为紧张,好像侍寝的旨意随时随地就会从天上掉下来,杨氏更是如临大敌一般,歇了日日寻衅的心思,整天的严妆以待,终日坐在春晖堂内不敢轻易离开。 她这般紧张,到让我们一干人落得自在。加之黄采女不时前来与云熙品谈书画对弈,云熙感念黄氏曾施以援手,有心与她走得近些,故而静心苑这几日其乐融融,时间流逝得如清泉般惬意无声。 如是等了几日,大明宫再没有传出招新进宫嫔侍寝的消息。杨氏自然等得心焦,渐渐失了耐心,一边频频派人打探消息,一边就慢慢的失了好脸色。宫里的下人们领教了她的脾气,也忍不住在背后抱怨几句,果然就有耳风传到了静心苑。 42试探 “小主不知道那些人嘴有多坏,说什么没见过哪家小姐这般不管不顾,一点脸面都不要――”莫知刚起了个头,就被云熙一个眼神止住了话,乖乖端了空茶壶出门去。 “不防的,”黄采女浅浅一笑,在紫檀木的棋盘上落下一子:“怨不得你的丫头嘴快,都住在一个屋檐下面,我那里听到的不比你这里少。” 云熙捻着一枚黑子,皱眉道:“说这些话的,都是杨选侍自己的宫人。可见太多人服侍也不是什么好事。” 自上次之后,云熙再不肯称一声“杨姐姐”,左来右去都是“杨选侍”。 “妹妹这话说的有理。”黄采女抬眼看了看侍立在一边的我,嘴角一翘:“说到下人,少不得要夸你这个丫头伶俐,胆子也大,说到底还是妹妹教的好。” 她莫名夸得我一头雾水。云熙拉着我的手,诚心道:“莫忘自小和我一道长大,我的心思她最了解,自然是最最贴心的!” “是呢,不像我的坠儿,虽然也忠心,却是最不会做事的。交待的事情总要留个边边角角叫人揪着,没得要我这个做主子的给她清理麻烦。”黄采女柔柔看着我,笑着说:“好莫忘,你虽然年纪小,但比起坠儿要伶俐多了,人缘也广,以后但凡有什么,提点着坠儿些,也省得她到处闯祸。”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更叫我心生疑惑。偷眼看侍立在黄采女身边的坠儿,面色微红,却并不生气,还冲我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笑,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学生在接受教导。我口中自然说不敢不敢。云熙也纳罕,问道:“黄姐姐,莫忘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叫你如此另眼相看?” 黄采女柳眉一挑,道:“妹妹还装傻?难道忘了那日在春晖堂,这丫头看上去柔柔弱弱,却是个敢拼命的,怎不叫人看着敬佩?”说着扭头看看天气,笑道:“坐了这大半日的,妹妹不如与我出去走走,上林苑的花开得正好。” 云熙这几日正是信期,只推说身上不方便。黄采女心领神会,带着坠儿起身告辞。 我送她二人出了静心苑,遥遥看着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猛然想起,那日在鹿鸣苑看到的粉色衣衫的背影,正是坠儿! 无怪乎黄采女左一句“胆子大”,是说我敢往鹿鸣苑跑,右一句“人缘广”,是说我能和太子说上话,竟然是打开天窗和云熙说了亮话。云熙的听不懂,在她眼里成了装傻充愣,自然不愿意再多坐下去。 只是云熙不明所以,我却又不知当如何开口对她说明缘由。 回到屋内,原以为云熙会问我,谁料她只盯着桌上那局残棋皱眉思索,看我来了,便道:“莫忘,黄姐姐走棋我怎么觉得有些激进了,不如你来下完。” 在苏府我是云熙的陪练,棋艺虽不算好,也能走上几个子,当下不说二话便与她厮杀起来。 谁料这一局一直下到了夜幕西垂。莫知从御膳房领了晚饭回来,拎着食盒急匆匆进了静心苑的门,口中直叫道:“小主小主,不得了了!” “怎么这般大惊小怪?”云熙从棋盘上抬起一双水眸,笑吟吟看着我:“许久不对弈,莫忘的棋艺有长进了。” “小主!”莫知见云熙心思还在棋盘上,急得直跳脚:“我从御膳房回来的路上,听说,听说今天黄采女在上林苑遇到了皇上,被皇上带回大明宫去了!” 43风波 云熙手中的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桌面上,只愣愣的看着一脸焦急的莫知,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看着莫知满头大汗的样子也颇为好笑,接过食盒问她:“又不是你被皇上看中了,这么激动做什么?” 莫知抹了一脸热汗,道:“我急的不是这个。我还听说原本侍寝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定的是杨选侍,后来是皇上亲口改了——小主,我怕的是杨选侍——” 云熙面色一滞,口中犹疑的说道:“她还不至于迁怒到我——”话音未完,就听见前边传来宫女凄惨的哭叫声,立时白了脸色。 我也心惊,放了食盒,与莫知二人齐齐将大门紧闭,安慰云熙道:“小主,再怎么样,咱们不去惹她,她总不至于打上门来吧!” “正是。”云熙强自镇定心神,撤了棋盘道:“她拿她的宫人出气,怨不得下人背后说她。我们自在我们的,只不理她就是。”话音一落,又听见一声惨叫,竟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正要摆饭劝云熙好歹吃一点,忽然有人大力捶门,一边砸一边哀哀的哭,口中叫着:“救命!”听声音是坠儿无疑。 我三人面面相觑,我犹疑地说:“小主,是坠儿——” 云熙六神无主的看着我,正要开口,忽然莫知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噗通跪在地上低声求道:“小主,不能开门!” 门外坠儿哭的越加惨烈:“苏更衣救我,他们诬陷我偷东西!要活活打死我!救我!救我——放开我!啊!” 砸门声哑然而止,只听见两声清脆的掌掴,坠儿便再无了声息。一个太监斥道:“偷了东西便想来找同党吗?当做的你做了,不当做的你也敢沾手?反了你了!也不看看这里谁做主子谁是奴才!” 云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紧闭的朱门气道:“这是说我呢!竟然有这样的奴才,竟然有这样的奴才!” 莫知扑过来紧紧抱住云熙的腿,求道:“小主,千万忍一忍吧!咱们惹不起的!” 云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我也气得手心发凉,脑门上一根筋跳的厉害,恨不得冲出去还上那太监十个八个大耳光子,一咬牙道:“小主不要出去,没得低了身份!我去和他们理论,必定要个说法回来!” “被人欺到这个份上还不出去,我日后还如何做人!”云熙狠狠道,一手推开莫知,就要开门。莫知拦她不住,只得拽住我说:“莫忘,上次你就与杨选侍不和,这次千万莫去再火上浇油,我陪小主去,你若是看着不好,就快快去永春宫求慧贵妃!”说着顾不得我,一路追着云熙跑了出去。 苑门一开,夜风穿堂而过,我气得发热的头脑猛然清醒过来——那太监出口便指桑骂槐,分明是激将法,云熙果然自投罗网,而我居然也中了招,一时混账起来! 于是急急追着二人往春晖殿跑去。 云熙又气又急,脚下生风一般往前殿走。莫知连追带跑的跟在后面,一看身后我也跟来,急得直打眼色。我耐着性子不远不近的跟着,眼看得她二人拐进了春晖堂的前院,脚步一顿,就往华容宫的宫门口跑去。 果然如我所料,晚风传送来杨氏清亮凌厉的两个字:“——落钥!”我心知又有一场风波,顾不得什么规矩,撒开腿就冲出了宫门,藏在宫门外一株茂密的夹竹桃后面。不多会儿,几个宫人走来,也不多看,只将朱漆大门轰隆一声关上,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 我这才敢从树丛中走出来,看着紧闭的宫门,一颗心几乎要蹦跶出来。一转身看着眼前的青石路延伸至四面八方,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与云熙依靠避难,真真的举目无亲,无力感油然而生。去永春宫的路我并不熟,但也顾不得许多,只一个劲的往前跑去。 44求助 我只知道永春宫位于太极宫东南侧,靠近上林苑,离皇上的寝殿延嘉殿最近,于是只往上林苑方向跑去。到了上林苑已是掌灯时,正是各宫晚膳时间,哪里还有人,夜路更加不辨方向,我连个相问的人都没有,急得出了一身热汗。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广袖盘髙髻的姑姑掌着一盏七宝琉璃水晶灯,带着一队太监宫女,手上领着各色食盒,自上林苑旁的金水桥施施然而过,我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哀求道:“这位姑姑,我家小主出了大事!求你指个方向,慧贵妃的永春宫如何去!?” 姑姑脚步一停,看着我冷冷道:“好个没规矩的宫女,上林苑也是你撒腿乱跑的地方吗?你是哪个宫的?你家小主又是谁?” 她虽然出声苛责,但既然开口问了,便是要管的意思。我心中一轻,双膝跪地给她行了个大礼,急急说道:“回姑姑,奴婢是华容宫苏更衣的宫女。华容宫的杨选侍不知怎的,押了同住的黄采女的宫婢,现又与我家小主起了冲突,连宫门都锁了,求姑姑指给奴婢永春宫的路,奴婢感激不尽!” “华容宫苏更衣?”那姑姑眉头一蹙,忽将那盏七宝琉璃水晶灯垂到我面前:“你抬起头来。” 我不明所以的仰头一看,正与她看个对眼。这姑姑年约三十上下,皮肤白皙如细瓷,眉眼生的极为秀雅,穿一身墨绿大袍,如云黑发挽成一把高髻,发上一左一右配了一对长长的垂丝海棠琉璃璎珞,周身蕴着一股子悠然气韵,若不是眼角额头的细纹出卖了年龄,粗粗一看却也似个风华正茂的美人。 能带璎珞的宫女只有一个——我恍然想起,那日在百福殿内,从皇上手中接过碎瓷杯的人正是她。 皇宫内的女官分品,像翟司珍那般做到掌管一方事物已然是四品,然而二十四司归属六大尚宫局管理,尚宫位列三品,六大尚宫又归内务府统领。内务府总管宫中生活所有事物,其中管理宫中所有宫女的女官,虽没有官名,却有封号,是为正二品。 眼前这位,正是皇帝亲封的温良顺人,宫中称伽罗姑姑的宫女总管离伽罗。 大选那日她打扮得低调,全部然不似今日这般华美。 我将她看个囫囵,她看我,眼中亦划过冷冷的打量。眼角眉梢都看了个遍,才不紧不慢的招呼一个宫女过来,交待她往永春宫去报信,这才对我道:“你随我来。”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低着头老老实实跟着走。前边人的脚步停时,方才抬头一看,前方正殿上悬着的三个金漆大字——甘露殿! 兴奋、恐惧抑或期盼混杂成说不清的一种滋味在心头激荡,这一队宫人鱼贯而入,无一丝杂声,我的手脚冰冷,不知还当不当跟在后面。那姑姑示意我候在宫门口,自己旋身踏入殿内去。 侍立在殿门两侧的持尘太监,如泥像般动也不动。我不敢妄动,硬着身板站了约有半个时辰,终于看到姑姑出来,唤我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一脚踏入这后宫最受瞩目的殿宇之内。 45地 甘露殿内灯火通明。说是寝宫,但仍设了书房、膳室等处所。姑姑带我走过殿内回廊,停在一间垂玉帘的雅室前,略略提了声音道:“皇上,人在外候着了。”里面一个太监轻声应了“进来”,方才轻轻对我说:“你自己进去吧,切记圣上面前不可失仪。”说罢,一挑门帘,毫不留情的将我推了进去。 进得门来,入眼便是一张硕大的牛皮地图作为屏风隔断,如一面薄墙一般横在室中,将里内情况遮挡得丝纹不露。地图前放了高低不等的六盏素纱宫灯,照的一室辉煌。我愣愣的跪在地图前,满眼都是扭曲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地名,几乎看得双眼发直。 赵明德从地图后转出来,看我一眼,弓着身子回里面的人道:“回皇上,这宫女正是那日与太子殿下说话的人。” 里面传来一把沉稳的男声,一如牡丹园时的磁性动人:“你去吧。”赵明德打了个诺,看我一眼便反身离开,去时不忘关上了玉帘外的房门。 门一关,房内寂静一片,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忽然,里内传出一句没有温度的问话:“那日太子与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心知不能有半点欺瞒,便毕恭毕敬的将那日太子怎么问我怎么答,口角简洁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句:“你与太子如何相识?” 我轻舒一口气,略去了闹鬼,只说是自己迷路,又将月夜偶遇太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罢,跪拜道:“――奴婢句句属实,万万不敢有所欺瞒。” 地图后再无动静。良久,终于传来淡淡的一句:“你原先在珍宝阁当差,为何要去淑景殿?” 我一愣,猛然回想起那日在牡丹园的对话,腰上一软就趴了下去:“回皇上话,那日我是去寻我家小姐,就是新晋的苏更衣。奴婢不知道您是皇上,奴婢冒犯圣驾,罪当万死。” “苏更衣?就是穿了霞光锦的那个秀女?”他略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厌恶:“浅薄女子,安敢东施效颦?” 听他语气中对云熙多有不满,我知这话不好往下接,一句话在肚子里七拐八绕了一番,才字斟句酌的慢慢说道:“回皇上,奴婢自小与苏小主一同长大,苏小主的性子温顺,待人谦和。进得宫来小主曾多次告诫奴婢万不能与人争长论短,更不敢对宫中各位主子心存不敬。小主因大选之日误穿了霞光锦而懊恼不急,时常对奴婢感叹,一叹小主身份低微配不上如此珍贵的面料,二怨自己见识浅薄,不识瑰宝,三恨自己鲁钝,冒犯圣颜而不自知。”我顿一顿,轻轻说:“每每说到此处,小主总要落泪。奴婢心中有话,却不知说的对不对。” 牛皮地图后面无声无息,我不敢在他面前卖关子,只一气说了下去:“奴婢私心以为,此事看上去是我家小主冒犯龙颜,却应知圣上肩上单着江山,日理万机,心胸广阔,一件衣服断不值得生气。但若是有人揣摩圣意,在皇上的喜好上打主意,甚至对先皇后不敬,才是真正冒犯龙颜,论罪当诛。皇上圣明,岂有不知之理?” 这一番表白,先说云熙无知无辜,后说有人耍弄手段,私自揣摩圣意,总之是把云熙摘了个干净。 地图后依旧无声无息。也不知跪了多久,双腿渐渐开始发麻。我想着就算他在屏风后面也看不见我,于是大着胆子直起身子,偷偷摸摸的伸个懒腰,活动一下膝盖。仰头一看,正看见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名,忍不住认真去找家乡的名字。未及找到,却被一条河水的走向引起了兴趣。 确切的说,那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在地图上只是细细的一笔,可是这一笔十回九弯,将江南十多个繁华城市都连在了一根线上。我向前跪走两步,直着身子用手指一路描画下来,想象若是坐着船一路向南游玩,可不是看尽人间风光。 “这叫琼河。”头顶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我仰头一看,吓得缩成一团。九五之尊正用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我看:“你很会说话,胆子也很大,可知御前失仪是什么罪过?” 我依稀记得进来前伽罗姑姑叮嘱过“圣上面前切记不可失仪”,如今坐实了罪名,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只得支支吾吾的应道:“奴婢知罪,奴婢该死。” “既然知罪,朕就罚你在这里跪上一夜,静思己过。”他看着我目光深沉:“你很聪明,但聪明用在不该用的地方就是愚蠢。朕已恕了你三次,若再有下回,必定严惩。莫忘,但愿你人如其名。” “奴婢遵旨。”我能感觉到头顶上无形的压力,却不知为何在心底绽放出一朵小小的快乐花儿。幸好低着头,他看不见我微微上翘的嘴角。 皇上稳步而出,留我一人罚跪。翌日清晨我发现自己蜷在地板上,嘴边挂着一丝口水,身上盖了一件墨色缎面绣云松图案的披风。 进来换灯油的宫女利落的收拾着昨夜的烛台,一边笑眯眯对我说道:“姑娘可是睡醒了?醒了就请自去吧。伽罗姑姑说昨晚有个宫女冲撞了她,在上林苑的小路上罚跪了一个晚上,姑娘回去知道怎么说吗?姑姑还要问姑娘一句话,请姑娘想明白了再回答。”说完冲我一福道:“姑娘好大的福气。”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行个礼道:“有劳姐姐传个话,请伽罗姑姑放心,莫忘知道如何回话。”至于她要问什么,我要想什么,我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谓。 一夜已过,不知云熙那里到底是何光景。我急冲冲跑进华容宫的大门,就见春晖殿大门紧闭,一个宫人都没有。顾不得许多,就往静心阁跑去。 进门迎头就碰见端着水盆的莫知,两边脸上红红的巴掌印子刺目的跳进我的眼眶。 46破颜 我骇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急急问道:“可是昨晚贵妃娘娘那里没有来人,你挨了打?小主如何了?” 莫知见是我,原想笑一笑,嘴角却怎么也撇不上去,只将手中的水盆放到一边,拉着我的手道:“自然是来的,要不然只怕今天你是见不到我了。小主,小主――”说了两句,眼圈就红了。 原来昨晚上自黄采女被送入大明宫的消息传过来后,春晖堂就闹将起来。杨选侍说她的一个玉坠子丢了,合宫都搜罗了也没有找到,就疑心到了进过她内室的坠儿身上。一帮人气势汹汹的去了揽月阁,趁着黄采女不在将揽月阁翻了个遍,坠儿拦了两句,就被说成是心虚,一边扣了络儿,一边就要拿她上私刑。 怨不得坠儿哭来求救。云熙到了春晖堂时,坠儿身上已被小指甲盖那般粗的发簪子戳了好几下,腿上背上渗着血块,甚是吓人。云熙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却被杨选侍批为同谋,竟是要来搜静心苑。云熙哪里肯受如此大辱,喝止了奴才几句,果然杨氏闹僵开来,说她以下犯上,不分尊卑。莫知气不过,说了句“还不知日后什么光景”,就被谢姑姑扇了四五个耳光,只道不敬主上,就要打发去暴室打板子。云熙护着莫知,杨氏见奴才不敢动手,自己上前来,狠狠掴了云熙一个耳光,偏巧手上戴着的宝石戒指圈子劈了,将云熙的脸划了好长一道血印子―― 说到这里,莫知已是哭得跟个泪人一样:“都是我,都是我,要不是小主护着我,就不会伤了脸面!这在宫里可怎么好呀!” 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三步并两步进了静心苑的门,转到内室,云熙正对镜理云鬓,见是我,轻轻招招手说:“回来了?” 我扑过去,跪在她面前细看她的脸,果然一道血印由左耳根一直划到嘴角,横贯了整张左脸。过了一夜,血痕已然高高的肿起,躺在云熙白皙的脸颊上,显得尤为刺目狰狞。 我的眼泪一下冲了出来,带着哭腔说:“小主,是我没用,要是早一些找到贵妃娘娘,就不会――” “不关你的事。”云熙拉住我的手,宽慰道:“你一夜未归,今天一早又听说有个宫女因为冲撞了总管姑姑,被罚跪在上林苑一个晚上,我便知道那一定是你。莫忘,若不是你求了总管姑姑去找慧贵妃,只怕昨夜我已经被杨氏冤死了。” 提到昨晚,我心虚的不敢应声,便就手为云熙顺发,又问道:“后来可是慧贵妃身边的潘姑姑来了?” 云熙摇头。莫知端着一壶热茶进来,红着眼睛继续道:“潘姑姑没来,华容宫的大门是慧贵妃亲自叫人撞开的。” 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去传话,慧贵妃竟然亲自来了。开了华容宫的大门,入眼便是跪了一地痛哭喊冤的宫女,和两个剑拔弩张的低等嫔妃,由不得她冷了脸色,一边恨杨氏不受教,一边怪云熙不懂事。看了云熙的脸伤后,更是动了大气――刚入宫便闹出斗气伤人的事情,合宫不安,丢的是她代理六宫的脸面。 果然不由分说,这边停了杨氏侍寝的牌子,那边着意安慰了云熙几句,一说:“安分守己平安度日”,一说“好好养伤不宜妄动”,变相的也将云熙摘出了侍寝的队伍。这一场大闹,竟弄了个两败俱伤。 “说到底还是我们小主吃亏。好好地伤了脸不说,还被禁了足。”莫知气鼓鼓的说:“慧贵妃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再去春晖堂。可是要出宫,不走春晖堂前过,难道飞过去不成?” “不去就不去吧,你们出的去便罢了,我这个样子,何必出去吓人。”云熙对禁足倒是毫不在意,由着我为她卷了一个堕马髻,斜斜的搭在左边脸上,试图遮掉些许狼狈:“盖不住的,左右你们也不嫌我丑,就这样吧。” 我看她神情黯然,只叹世上哪有女子不在乎容颜,于是安慰道:“小主别担心,这印子看着厉害,实际只要没破皮,不出三五日便能全好了。” “正是,到时候小主再美美的到皇上面前一转,得了恩宠,气死杨选侍!”莫知咬着牙狠狠的说道。 “破了的伤疤好得了,”云熙侧过脸去细看那道红印,幽幽道:“撕破的脸皮可未必能好。我原以为杨氏失了贴身丫头的事情,到底是我和槿姐姐对不起她,故而她步步相逼我步步相让,如今看来,她是要逼死我――既然这样撕破了脸,我说不得也要和她拼一拼,总不能死得如此冤枉!” 云熙再提往事,我终于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小主,你和吴家小姐那日究竟如何设计的杨氏,据说连太后都惊动了?” 原以为云熙会将那日情况一一说明,谁料她却轻摇臻首,剪水双眸中一片迷茫:“其实我也不甚明白,那日槿姐姐拿了一副字来,叫我临着写了一个字条,大约是‘月出小,何皎皎,永不见,安长念’,只说是喜欢这字体叫我写了留个念想,不知怎么被杨氏看见了,就一口咬定是槿姐姐勾引太子的证据,还偷偷摸摸换了衣服去捉奸。后来太后与贵妃娘娘也不过问了几句,看了看字条就清楚了,可怜杨氏的丫头,为了保全杨氏的颜面全揽到自己身上,只说是自己自作聪明偷听到太子行踪,便想了个招骗自家主子出来。话没说完就被贵妃娘娘拖叫人下去打死了。”说罢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丫鬟一开始还哭的惨烈,后来就没有声音了,杨氏,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换做是我,换做是你,我――”她抬眼在镜中看我,一脸的决绝:“莫忘,从那一日开始我就怕,一直在怕。可是杨氏这样逼我,由不得我怕!” “小姐!”我的心化成一滩春水,暖暖的在四肢百骸流淌,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道:“小主,咱们不用急,现放着黄采女呢!” 莫知一拍脑门道:“可不是,听说黄采女被送去了大明宫,可是皇上却宿在甘露殿了,今夜若还不回来,怕是也要晋位分了吧。” 47联手 莫知不到八岁就入了宫,自然结交了几个青梅竹马,只可惜都从事些微末功夫,均不在高位,故而她打听到的事情要么半真半假,要么阖宫皆知。虽然消息没什么用处,但总比做个瞎子聋子来得好。云熙便也默许她这般口角,只嘱咐一点,自己宫里的事情,一概不许往外说。 但又能瞒得了多少。宫中的消息是长了翅膀会飞的,这边华容宫的事情一出,那边整个太极宫就都传开了,一个被摘了牌的选侍和一个破了相的更衣,成了宫中最大的笑话。翌日晌午,黄美人缓步踏进静心苑时,已然是流言满天飞了。 黄美人此次晋位颇引人注目。虽然位份晋的不高,但却是连跳了三级,可见深得圣心。这样天大的喜事,在她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喜色,虽然跟云熙说话时依旧轻声慢语,但看得出来心头是窝着火的。 “奴婢的话是说给主子听的,”她徐徐而言:“我不是不信,但我更信妹妹。” 云熙美目一垂,侧过脸去说道:“是我连累姐姐。”一旁莫知口角伶俐的说一遍那夜的事情,大约是与自家奴才所说相仿,黄美人紧绷的面皮微有松弛,叹了一口气道:“应是我连累了你。我在上林苑偶遇圣上,只说到宫中景色之美堪可入画,圣上便开恩准我入大明宫一览美景,如此而已。至于什么抢了她的恩宠,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圣意难测,哪里是我能左右的?” 虽说得这般平淡,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划过她姣好的脸颊。 云熙亦笑:“不论如何,云熙恭喜姐姐晋位之喜。” “晋位之喜?喜从何来?”黄美人始终云淡风轻的面上终于现出一丝怒容:“我的贴身宫女无辜被冤枉责打,寝室被肆意搜查,我纵使再忍让,也是要脸面的。”她话锋一转,直直看着云熙道:“想必妹妹与我的心思也是一样的吧?” 黄美人说话向来轻声慢语,左右不沾,忽然这般凌厉,让云熙和我都措手不及。云熙的笑还僵在脸上,一双大眼扑闪着茫然看着死死盯住自己的黄美人。我心中一凛,递上一杯青花茶碗轻声道:“小主,这是泡了两浇的白毫银针,刚刚出了色,不喝就凉了。” 云熙接过,却默然不语。黄美人眉目一敛,又恢复了悠然姿态:“自然,妹妹的心思要更细一点,不像我,如此沉不住气。” “姐姐,不是的。”云熙乍然抬眼,眸中泪光莹然而现:“我是害怕,如今姐姐已在高位,她能作践的,也只有我了――” 黄美人嘴角微微一挑:“那就要想个万全之策,让她再不能动妹妹分毫!” 随着黄美人檀口开合,我的心跳得厉害,只觉得这一屋子的精致,慢慢在眼中失了颜色。云熙不深思量只低眉柔顺道:“一切全凭姐姐做主了。” “姐姐等的就是妹妹这句话。”黄美人目光清亮如水,面上一扫来时阴翳,如雨后晴空,万里无云。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忽然莫知从门外转进来,回话说络儿前来回禀小主一声,说坠儿喝了药方才醒了。 黄美人一听便起身告辞而去。云熙送她出门,回转时见我蹙着眉头,不由问道:“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小主,奴婢觉得黄美人这一趟来的蹊跷。”我将心中疑虑缓缓道出:“按说黄美人正得圣宠,受了委屈大可以向皇上陈情,又或者向贵妃娘娘告上一状不是来的更加直接?如何来找小主商量?以目前小主的处境,实在帮不上她什么忙。” “轮出身,我自然是不及她。”云熙沏着手中那碗白毫银针,将我不便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黄美人虽然出身世族,却是庶出,入不得江氏一流的眼。如今她正是招人眼红的时候,想找个盟友也是正常。大约她是不愿去看江氏的脸色,这才找上我吧。”云熙抿一口茶水,又说:“我无宠,地位又低,正是需要援手的时候。人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既然自降身份主动示好,我又何必不领她这份情。” 我凝眉道:“然而目前杨氏遭贵妃娘娘斥责,去了侍寝的资格,已翻不出什么花样了,小主不是白白欠了一份人情?” “罢了,有得必有失。”云熙将茶碗递与我手:“深宫之路,一人独走如履薄冰,不论我投靠她,还是她提携我,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她如此一说,我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堪堪压下。莫知却笑得畅快:“如今有了黄美人,看那杨选侍如何在春晖殿住下去!” 然而一切的猜想和铺陈都不必了。黄美人自云熙处回去的当晚,杨选侍便跪在揽月台前脱簪请罪。虽然杨氏责打黄美人的奴婢是打了黄氏的脸面,但终究打的是奴才不是主子,这样的请罪方式未免太过隆重夸张,大有折辱自己以平黄氏之怒的意思,以至于黄美人碍着脸面再无法说一句重话,只得忍了这口气,亲自将杨选侍扶起,送回了春晖殿。 至于杨氏能否在春晖殿住的安稳,只看她平日大门不出,便已知一二。 华容宫终于在宫人们的嗤笑鄙夷中渐渐归于平静。少了杨氏的寻衅,静心苑的日子过得流畅起来。因着脸伤,云熙不爱出门,只偶尔在宫内与黄美人下棋聊天作乐。吴槿听到风声,碍于身份不能来看她,只好叫罗衣送来一瓶自己配的去疤香膏。云熙用了几天,发现竟比慧贵妃赏下的御药房药膏好用的多。不出十日,那道细细的伤疤便没了一丝痕迹。 饶是这样,云熙依旧日日面盖薄纱,特特叮嘱我与莫知不得透露风声。我知她宁愿这样默默无声的安稳度日,也绝不想涉入后宫争宠的漩涡。 宫中从不缺新鲜的谈资。如今后宫情势,逐渐显出江小仪独占鳌头,黄美人次之,施、姚二位贵人比肩的趋势。莫知探到,皇上尤其看重江小仪的大家风范,又懂得看账理事,且风格干练想法新颖,竟将此次二殿下回宫的家宴全权交给她一手打理。 48落水 “这事贵妃娘娘怎么说?”云熙停了手中的紫竹柄细绢团扇,好奇的问道。 “这是大明宫传出来的消息,贵妃娘娘能说什么。”莫知陪着打扇:“小主,这天真热。” 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云熙斜倚在静心苑前树荫里的贵妃椅上,乌发挽成一个松松的独髻,下身着水红色湘裙,上身只穿了一件月白蚕丝广袖纱衣,罩在鲜红的金边菡萏裹胸上,裸着的雪白手臂只缠了一段五色丝线编的腕带,远远看去刺目的香艳。 “是热。”我捧着一碗自制的冰镇酸梅汤放在云熙手边,道:“还是咱们这里清静得好。合宫都传遍了,今天二殿下班师回朝,太子代表皇上出城迎接。想那一干子身娇肉贵的文武大臣站在大太阳底下候着,晒腊肉一样,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云熙的剪水双眸看我一眼,灿然一笑道:“好个莫忘,平日里没嘴的葫芦似得,刻薄起就来叫人又爱又恨!” 我面上一红,道:“逗小主一笑罢了。” 莫知却没笑,拧着眉头说:“这么热的天气,别的宫苑大约都用上了冰了。偏就我们这里,内务府活忘了似得。黄美人也不替小主说句话,由的那起子小人拜高踩低,害小主受这份罪。” 云熙闻言眼帘一垂,即便面纱下看不见容颜,我也知道她必然是黑了脸,于是弯眉岔开话题道:“莫知的嘴巴才叫厉害呢!我来问你,你在宫里住了那么些年,可见过那神武不凡的二殿下不曾?” 宫中常日寂寞无事,最能消遣时光的就是各种传言。当今圣上登基不过五年,之前又曾被贬黜洛阳,膝下子嗣并不多,成年的更是寥寥无几。除明月长公主和太子之外,还有二殿下、三殿下两位成年皇子。 太子慕容霄,生母乃是本朝第一任皇后孝襄皇后。三殿下慕容霖与明月公主慕容霏是双胞胎,生母正是皇帝曾捧在心尖上的第二任皇后贤淑皇后。这三人身份自然贵不可言,相较之下,二殿下慕容霆的身份就有些尴尬。 传言圣上年轻时性子狷狂不羁,很是风流,东宫亦豢养了许多外邦进贡的舞姬歌女。慕容霆,正是圣上酒后与一名番邦舞女春风一度的意外。舞女有孕的消息传出来时,太子妃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且舞女身份低贱,不堪为太子嫔妾,为安抚太子妃,皇后亲自下令此女不得入宗牒,太子只得将她安置在宫外找人看顾,到了临产时,因下人怠慢,导致女子血崩而亡,可怜慕容霆刚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彼时太子出征在外,太子妃亦不愿接他入东宫抚养,便将他托在一处庄上,大有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再后来太子被贬黜,所有财产一律罚没,查抄田产的官员来到庄上清点,才发现原来还有慕容霆这一号人物的存才。 当时局势动荡,太子妃自顾不暇。太子无法,只得将他带在身边一同去了洛阳。好在当时的贤淑皇后性子温柔坚韧,待他视如己出,这才算是安安稳稳的有了一个家。 直到太子复位还朝,登基继承大宝,慕容霆的身份亦随着水涨船高。只是,若说他是天子血脉,却无正统宗室记录,若说他来路不明,只怕是要被扣上一顶不尊主上的大帽子。 好在这位二殿下颇为争气,太子还朝后便拜骠骑大将军蒋怀恩为师,与蒋家三子一道南征北战,冲锋陷阵,年纪轻轻练就了一身上阵杀敌的本事。此番归来,亦是带着军功回来的。 说起这样一位身世坎坷却不堕志气,力争上游的有为青年,居然只让莫知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面上居然还带了三分不屑:“我没见过,也不稀罕见他。” “莫知好大的口气?”云熙好奇心大起,忍不住问道:“就连堂堂二殿下都不放在眼里?” “奴婢不敢。”莫知面上一红,眼珠子向云熙转了转,又看看我,扭扭捏捏的说:“小主先恕奴婢的罪,奴婢再说。要不奴婢说了,小主要怪奴婢脏了您的耳朵。” 我好奇心大起,云熙的清水双眸中亦全是急切:“说吧,我不怪你。”莫知这才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道:“宫里都说,那个二殿下,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 “喜欢男人?”云熙与我面面相觑。莫知已是满面通红,支支吾吾的解释:“就是,就是,诶呀,就是把男人当老婆!” “呀呸!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也在小主面前说!”我反应过来,脸上没来由的一片火烧。云熙依旧愣愣的不明白:“男人当老婆?男人怎么当老婆?” “还不是你,偏要我说。”莫知连脖子都红成了一片,一甩手捂着脸跑了出去。剩下我又羞又恼,云熙一头雾水。 “小主,莫听这些混话!”我平了心气,抬头看看天色,岔开话题道:“申时过了大半,小主不如去兰池边走走,吹吹凉风去去暑气。” 云熙见我两人这般反应,知道不是好话,便不再多问。在外头又罩了一件香云纱的锦花长袍,覆上面纱,说了一句:“走吧。” 兰池位于上林苑东南角,离华容宫最近。池水由太液池倾出,直引到宫外去,正是一方活水,水里养了各色锦鲤,摇头摆尾,好不可爱。云熙最喜欢看鲤鱼腾挪争食,近日每到黄昏便来喂鱼。我于是带了鱼食,陪着她在兰池水榭的观花靠栏上逗鱼取乐。 夏日白昼漫长,虽过了申时,天色依旧明亮,然而上林苑的人影却逐渐稀少。隐隐有悦耳的丝竹声飘来,云熙明亮的双眸探向花径深处远远近近的宫殿:“莫忘,这是?” 我不想让她难过,又瞒不住,只得老实应道:“今日二殿下回朝,宫宴设在百福殿。兰池离得近,大约是那里的歌舞声传过来。” 云熙原本光彩四溢的眼眸默然黯淡下来,自嘲的一笑道:“也是,难怪正是一天最凉快的时候,上林苑却如此清静。也只有我这个不得势的更衣,才有此闲情逸致吧。” 见她这话说得兀自伤神,我将手中鱼食统统洒进池中,引得一众鱼儿扎堆乱跳,几十尾硕大的金红鱼身扭摆争抢,掀得水花四溅,哗哗作响。我笑道:“小主你看,这鱼儿你争我夺的样子好不好笑?瞧他们为口吃的就打破了脑袋,咱们悠悠然然,自自在在的不是更好?” 云熙眼含一潭秋水,幽幽冲我笑道:“好丫头,还是你会叫我清醒。”说着,一拍我空空的手掌,笑道:“谁叫你把鱼食都洒了!罚你跑腿,再去给我拿些来!” 她的情绪好转,我自然无不从命。从静心苑出来时,觉得池边晚风微凉,于是又顺手带了件轻薄的素色月影纱披风。 一路急急赶来,刚刚踏上水榭的台阶,就听到一声惊叫,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越过靠栏直直的坠下了兰池。 “小主!”我尖叫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扔开,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49红绸 49、红绸 冰凉的池水漫过头顶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自己是不会水的。池中原本可爱的鲤鱼如今在我眼中狰狞如兽,它们胡乱的用尾巴身体拍打撞击我不断挣扎的身体,阻碍我一次又一次向水面上挣扎跳动。水花模糊了我的眼睛,只迷迷蒙蒙的看见不远处云熙的身体挣扎着,却还是无力的向更深处沉去。 胸中的一口气渐渐散去,就当我要放弃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把我往上一拉,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我狠狠的深吸一口气,水花四溅中,仰脸看见暮色渐沉的天空。有人托着我的脑袋,勾着我的脖子往岸边游去。我像只死猪一样被拖上了岸,背后被人狠狠一拍,哇的突出一口水来。 神智清明起来,我目光散乱的寻找云熙。眼前水花乱转,隐约看见池中还有两个纠缠着的人影。我顾不得许多,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往池里跑。 衣领被人大力一拉,我只觉自己像飞起来一般往后倒去,堪堪撞在一个同样浑身湿透,却散发着温热的身体上。一只手臂将我拦腰一揽,我便双脚离地,像只死狗一样被人架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头顶传来一个男人恼怒的声音:“你若还要寻死,我就把你丢下去。” 我挣扎无力,急得眼泪和着头上的水珠在脸上肆意纵横:“小主!我家小主还在水里!” “你家小主?”男人闻言,将我丢在一边,迎着池中二人走去,我连滚带爬的跟在后面,看他二人将云熙拉上岸来。 云熙本就肤白如瓷,经冷冷的池水一泡,脸上竟然现出一片死灰。救她上来的年轻男子一抹脸上乱滴的水珠子,还未等我说半个字,就一把扯去了云熙的面纱:“这是什么劳什子?!” “小主!小主!”云熙一动不动,口鼻处连呼吸都感觉不到,我方寸大乱。救我的男子将我扯到一边,两手相叠在云熙腹部着力一压,云熙口中噗得漫出清水,喉中咕咕作响,哇的一声,吐出大口的水来。人没有醒,气息却是平稳了许多。 我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到胸口。正要多谢救命之恩,一抬头,却看见两人表情古怪的看着云熙。我心中一惊,暗自大叫不好。夏日衣裳本就单薄,如今一落水,云熙的发髻散乱,香云纱紧紧黏在身上,勾勒出她美好的曲线。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我将云熙抱在怀中,企图遮挡两人的目光。 略长些的男子大约也意识到不妥,自觉的移开视线。那扯去云熙面纱的年轻男子,却直勾勾的盯着看个没完。我心中气恼,却又无法,只得拉下脸面怒道:“放肆,我家小主岂容你这样轻薄?!” “谁放肆?”一个清脆的女声如天籁般响起。我正要欢喜求助,回头一看,心又沉了下去。 明月公主一路环佩跃然,快步到得近前。身后跟着的宫女手中捧着一方用红绸覆着的摆件,手臂上担着我带来的那件月影纱披风,再仔细一看,居然是珍宝阁的熟人――琥珀。 公主扫过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立刻蓄满了笑意,口无遮拦的打趣道:“慕容霖,你放肆!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是让你这样看的?还不娶回去做你第几任的夫人?” 话虽这样说,还是示意琥珀为云熙盖上披风。琥珀手脚轻快,弯腰时看见是我,细长的眼中惊讶一闪而过。 “霏儿莫要胡说。”年长的男子后退几步,淡淡说道:“这是新进宫的小主,论理是你我的母妃。” 我深知这位明月公主脾气古怪,又最讨厌新入宫的妃子,然而如今却不得不向她求助:“参见明月公主。奴婢是华容宫苏更衣的宫女。我家小主不慎入水,求公主安排人手,将我家小主抬回华容宫去。奴婢替小主谢过公主恩德。” “苏更衣?”明月公主点漆一般的黑瞳左右一转,伸手一拉那目不转睛年轻男子道:“慕容霖,你带二哥去南风小筑换衣服,百福殿那里去得迟了,父皇会生气。”回头吩咐琥珀道:“去叫两个侍卫,把苏更衣抬回去。” 琥珀领命,行个礼便要走。那年长的男子说了声“等等”,顺手取下盖在摆件上的大红绸缎。 红绸一揭,里内的物件便如洞房花烛夜揭了盖头的新娘一样露出真容。那是一方沉香木制的雕刻摆件,刻成灵芝样,工匠的技艺精湛,那灵芝叶斑肥厚根茎蜿蜒,与真品一般无二。就连这摆件的底座都是紫檀精雕而成,上面刻了花草纹饰,煞是精细。 那人揭了红绸,却对巧夺天工的工艺摆件看也不看,只一挥手道:“去吧。” 我正诧异那红绸子要做什么用,孰料他几步上前,反手一抖,将那大红的绸面严严实实的盖在我身上。我猛然反应过来,脸上火烧一样,几乎连头皮都红成一把珊瑚色。 宫女的夏装虽不比宫嫔的来的轻薄凉爽,但入水后照样紧紧贴在身上,如第二层皮肤,勾出少女渐现玲珑的身材。我一心想着云熙,竟忘了自己也是云英未嫁的姑娘。 “奴婢多谢二殿下。”我哑着嗓子轻声道。 男子再不多说话,长臂一伸,勾住那目瞪口呆的慕容霖的肩膀,利落的吐出一个字:“走。”慕容霖经他一拽,方才回过神来,脸上浮出奇怪的笑容:“二哥,这边走。” 他二位离开,我才从心底真正吐出一口气。侧目看向明月公主,这才发现她今日穿着甚是隆重。如云乌发盘成九仙连环髻,上坠成套的金丝璎珞,发顶一朵娇艳欲滴的大红金银丝错织堆纱宫花,衬得肌肤如羊脂白玉一般细腻莹润。穿一件胭脂色的拽地长裙,素色轻纱外罩上绣了大片大片绚丽夺目的缠枝玫瑰,映衬的整个人华彩昭然,瑰丽无比。 大约是怕弄脏衣服,她始终跟我保持了三步的距离。我抱着云熙,口中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我不曾救过你家小主。”明月公主眼珠一转,忽然冷冷道:“你家小主的命是你自己救的,本公主路过,不过施以援手罢了。其余一概与他人无关,你可明白?” 她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哪里有不明白的地方,忍不住连连点头附和道:“公主说的极是。至始至终再无他人。奴婢铭记公主大恩,来日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公主。” 明月公主微微一笑,清丽无双的脸上浮出满意的神情:“如此便好。”她打量我一番,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拂去黏在我脸上的湿发,“咦”了一声,问道:“你可是叫莫忘?” 我没料到过了这么久,她居然还记得我,脸上忍不住浮现出诧异的神色。明月公主新月一般的眉毛微微一挑,不等我回答又问道:“听说太子喜欢你,可是真的?” 50琥珀 这话问得我瞠目结舌,要不是抱着云熙,只怕就要跪在她面前自证清白:“回公主话,奴婢,奴婢――”本身子虚乌有的事情,张口却不知要如何辩白。 明月公主看着我面上的表情由惊诧转变为惊恐,忍不住嗤笑出声:“太子看上你,可是天大的好事,怎么,你还不愿意?” “奴婢不敢。太子身份尊贵,如何能对奴婢这般卑贱之人施以青眼。求公主勿要听信他人戏言。” “即便是是戏言也有出处。”明月公主嗤然道:“我问你,太子可是与你在上林苑说过话?” 我的心凛然而动,只觉这宫中竟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时刻窥探,禁不住的后背发凉:“奴婢是回过太子殿下的话,”抵死不认自然是下下策,倒不如坦坦荡荡来的更加令人信服:“但奴婢回太子殿下几句不相干的闲话,就被人误传留言,那传播流言的人,罪当万死!公主明鉴,奴婢身份卑贱,太子殿下大婚当前,只恐别有用心的人坏了太子殿下的名声!” 明月公主玉面微冷,亮如繁星的双眸短暂一暗,恰如夜色弥漫过漫天晚霞,原本明媚的妆容竟也稍稍失色起来。她用冰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又问道:“就算是他人戏言,我太子哥哥那样的人物,你就没有动心?” “奴婢绝无非分之想!”我想也不想,恨不得起誓为凭:“如有半分念头,就叫奴婢――” “罢了!”她不耐烦的一摆手道:“是与不是你自己清楚,用不着当着我的面如此作态!” 她这句话,弄得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尴尬间,就见琥珀带着一个二人小辇疾步走来。她带来的是两个抬轿子的太监而不是侍卫,这让我大为感激,不由得深深看了她一眼。 琥珀先向明月公主回了话,说是遇上了前往百福殿的施贵人。施贵人是宫中出了名的老好人,听说这边出了事,立刻让出了轿辇,不仅自己步行去了百福殿,还叫人帮琥珀将那方灵芝摆件顺道送去了江小仪的麟趾宫。 提到江小仪,明月公主脸上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厌恶的神情,口中嘟囔了一句:“又赏她些什么玩意儿,装腔作势的样子哪里就好了?” 这话不是我们这些奴才能听的。只是低着头,手脚简捷的将云熙扶上小辇,急急送回了静心苑。 公主自然前去赴宴,留下琥珀帮着我和莫知一起安顿好了云熙。趁着莫知火烧火燎的去太医院请人的功夫,我拉住意欲离开的她:“琥珀姐姐!” 她回头看我一眼,瓷白如满月的脸上满是凉人心肺的淡漠:“还有什么事?” 我眼中一酸,两颗泪珠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说不上是因为百福殿的玉碎,还是因为方才明月公主的责问,虽没有坐实罪名,但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在生死边缘打滚,实在叫我心中郁闷难解。琥珀待我并不算亲厚,但我至今记得,她是在这宫中唯一帮过我的人。 “你――”她见我落泪,脸色缓了缓,将我拉倒外间座下,这才好言劝慰说:“好端端的哭什么,你家小主不是已经没事儿了?” 我一抹眼泪,身子软软的往地上滑去,无声无息的双漆跪地拉住琥珀的手哀哀道:“百福殿的玉不是我弄碎的,我跟太子之间绝无暧昧苟且之事!如今我家小主无故落水,只怕我也脱不了干系!琥珀姐姐,我冤枉!” “冤枉?宫中谁人不冤枉?”琥珀表情淡漠,吐出的字字句句却如碾冰踏雪,冷入骨髓,“死掉的玉串不冤枉?珍宝阁无辜受责打的宫人不冤枉?被削级降职的翟掌库不冤枉?”她说到气急处,胸口微有起伏:“莫忘,你可知道虽然皇上在大殿之上赦了你,我们都以为你被贬到了浣衣局那样的地方做苦役,谁能想到你竟然还能在小主身边伺候。如今,你却来和我说冤枉?” 她的话令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莫忘,我这些话只说一次。宫中没有‘冤枉’二字,一切事情,只凭主子如何做如何想,你我只需管好自己的嘴巴眼睛,安心做好奴婢的本分。” 我不甘心的紧紧拉住她的袖子:“琥珀姐姐,你在宫中资历年长,经历的多,眼明心亮,还求姐姐指条明路。”资历年长是一件,她在明月公主面前颇为得脸,自然也有她的本事。 琥珀任由我拉住她的衣袖,细如凤尾的眼眶中透出一丝精光,却只冷冷的看着我,不发一语,白皙的面容上不见半分怜悯。 忽然内室传来细不可闻的呢喃,想是云熙醒了。琥珀的眉角一挑,微厚的嘴唇忽然朗朗吐出一句话来:“指教不敢当,宫中的日子本就过得不易,做奴婢的只看自己的主子,做主子的――只看自己的心气罢了。”说着,抬起头来将眼光投向内室中去:“你家小主醒了,我也好去回话。” 得她一句话,我再不敢强留。千恩万谢的送了她出去,回到内室的时候,云熙已然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急忙倒了杯热茶送至她唇边,云熙原本红润的脸颊如焚尽的金纸那般破败灰暗,惨白的两片嘴唇微微颤抖着。她一把紧紧攥住我的手,全然不顾滚烫的茶水淋漓泼在自己的手背、胸口。 “莫忘,有人要杀我!”她双目赤红,暗哑着嗓子对我低低的嘶吼,喉中似乎含了一口鲜血,吞吐不得。 我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如披上一层尖利的刺:“小主,你可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手劲出人意料的大,将我的手攥得生疼:“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害怕!” “别怕别怕,”我连忙紧紧抱住她,连声安慰道:“有我在,我还在,我会护着小主,拼了命的护着小主!”一边说着,一边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鼓。云熙温热颤抖的身子在我怀中渐渐平静,终于她的气息归于平顺,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轻的说:“莫忘,我只信你了。” 不是不感动的――云熙,在最脆弱的时候,身边的人是我。 “小主,你还记得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见她情绪恢复正常,这才细细询问。 “我只如往日那般倚在栏杆上看鱼,忽然听见卡啦一声,就掉了下去。”云熙细细回忆当时情景,皱眉道:“当时并无一人在我身边,那观花栏杆怎就突然裂了?定是有人摸准了我的习惯,提前去做了手脚!” 她猜测的正是我心中所想,只是我不明白:“小主,不论是谁动的手,究竟有何图谋?” 云熙未承圣宠,又因病不得侍寝,加之她刻意低调,在宫中这样默默无闻的生活,除了一早结下梁子的杨氏以外,还能得罪什么人,以至于要杀之而后快?杨氏禁足,她的宫人大多与她离心,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再去观花靠栏上做手脚? 我心底生出一道寒气――若是这次云熙与我一同死了,只怕也死了个不明不白。 云熙与我心意相通,一行贝齿狠狠咬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生生咬出一抹妩媚的嫣红:“莫忘,我不怕死,只怕死的不明不白!” 正犹疑间,莫知客客气气的领着一位年轻的太医走了进来。 51暗香 进来的太医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中等身材,五官端正,虽然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但一眼看去,便知这笑不达眼底,只如一张面具,浅浅的附在他清秀俊逸的面孔上,掩盖住里内的清高和冷傲。 莫知待他甚是客气,圆圆的脸上堆满了不由衷的笑意,几乎讨好的将他引至云熙床边。我放下床幔,将云熙一只手搭在床边小几上,看他不慌不忙半跪在床边,从药箱中取出一方玄色兔绒秀金丝云罗纹手枕来。云熙皓白的手腕枕在这小小一方手枕上,黑白分明,被衬得莹然如美玉一般。 我将一方丝帕盖在她手腕上,那太医方才抬头,伸出两根骨节均匀细长的手指,在云熙腕上轻轻一搭,片刻,便将手收回,袖在袖拢之中。 莫知见他如此漫不经心,脸上讨好的笑再也挂不住,口中忍不住道:“这位太医,可要为我们小主看仔细了!” 那太医并不理睬莫知,只对床幔里的云熙回到:“微臣夏冉,见过苏更衣。小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又受了点寒气,静养两天便可,待微臣开几副安神补身的方子,服上几天便无事了。”说罢,也不等云熙开口,便自己站了起来,返身往外室走去。 我心念一转,闪身拦在他面前,陪笑道:“夏大人留步,奴婢听说是药三分毒,且我家小主前几日伤了身子也用了药,只怕与大人开的方子药性相冲,这药方能不用是最好的了,奴婢请问夏大人,可有什么食疗的法子,能叫小主去了寒气,安神静心?” 夏冉脚步一滞,虽然唇角仍有弧度,但眼神中早已带着浓浓的不屑:“这位姑娘言之有理。”他讥讽的看着我道:“苏小主只是有些气虚,每日喝碗参汤养一养精神也就可以了。若姑娘还觉得人参药性过强,不如替你家小主煮一碗浓浓姜汤喝过,每日辅以菊花茶安神,秋节将至,正是惠而不费。”说罢,眼风撩过一屋子的素雅,冷冷一笑。 “你――!”莫知气不过,正欲上前辩驳,被我轻轻拉住:“莫知姐姐,劳烦你去熬一碗姜汤。”说着,冲夏冉微一躬身:“多谢大人,奴婢送大人出去。”说罢,返身引着他向外走去。 夏冉再懒得多说一句,背了药箱便跟在我身后往门外走。室外已然暮色四合,一抬头能看见藏蓝色的天空中亮如银钉的星星。 晚风送爽,拂过我一身半干不干的宫裙和粘腻的长发,凉意再起,我顶着一身鸡皮疙瘩这才想起,自己居然忘记换衣服,由得一身狼狈,无怪被人小觑了去。 于是说了句“大人走好”便急急往回转,谁料夏冉脚步不动,神色怪异的看着我,淡淡说道:“姑娘爱香自然没错,可若不小心用错了心思,害人害已,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一愣,顺嘴问道:“夏大人何出此言?奴婢从不用香。” “是吗?”他快走两步,走近我身边深深一嗅道:“香味浅淡,若有似无,正配合姑娘豆蔻年华,清丽可人。” “你!”我不料他竟然这般胆大轻薄,后退两步,正要狠狠骂上一句放肆,忽见他眼中寒光点点,质问我道:“微臣的鼻子一向不错,敢问姑娘,这可是曼陀罗花香?” “你说什么?”我茫然的看着他的脸越凑越近,几乎贴在我耳边冷冷说:“姑娘天天带着这香味在你小主跟前晃悠,只怕你主仆二人吃再多的人参,喝再多的姜汤,也改不了昏迷致死的下场!” 说罢,他竟然呵呵一笑,昂首大步流星的离去。 独剩我一人立在院中,心慌意乱,冷汗直流。 莫知自身后唤我:“莫忘,我顺手烧了热水,小主这边有我,你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于是也顾不得其他,回到耳房内就着半壶半开不开的热水,里里外外洗擦了几遍,又将长发狠狠洗过绾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抱着原先的那套衣服,上上下下认真闻了个遍,终于在胸口的地方,嗅出一丝飘飘渺渺的香味。 那是种淡如烟丝的花香,若说是香气本身寡淡,倒不如说这是一瓣残香。由着这残香的味道,可以想见花开时浓郁芬芳的情景。能够沾染胸口在这个部位,我的眼光在屋内搜寻,最终落在房中小几上。 一块色烈似火的红绸静静躺在方几上,凑近了去看,暗香浮动。 红绸上的香气自然比衣服上沾染到的味道浓厚得多。我趋近用力嗅了嗅,忽觉得一股倦意袭上心头,两眼沉沉如铅重,可这哪里是睡觉的时候,于是掬起一捧手边残余的冷水狠狠泼在脸上,这才打了个激灵,神智清明起来。 第一直觉,即是这香味来的怪异。我回想当时,红绸下原本盖的是一方沉香木的灵芝雕件。沉香木并非木料,而是树脂凝结而成,气味芬芳,千金难求。近日酷暑天气,沉香木在高温中自然会散发出香味,熏染盖在上面的红绸。然而这绸子上的味道明显不是沉香的味道,且中者昏昏欲睡,看来那夏冉并非信口开河。 我自然不知什么曼陀罗花是何物,但盖在沉香上的红绸却散发着曼陀罗花的味道,这里面定然有古怪! 正思虑着如何要向云熙说明白,忽然听见屋外人声沸腾,一抬眼,隔着窗纱就看见数盏宫灯的光华四溢。莫知讶异的声音响起:“奴婢见过施贵人,给黄美人请安!” 大约是施贵人与黄美人听闻云熙落水,宴后特来探望。 施贵人虽然和云熙同批入宫,但平日里与云熙来往并不多。我也只在宫人口中听说她性子天真,待人温和,遇事偏又有些胆小,不争不闹,小小年纪却得了个老好人的名声。加之今日她主动出手帮忙,我心中着实感激,想着莫知要看顾云熙,人手短缺,于是匆匆将红绸与换下的衣物裹成一团塞到床下,端了热茶疾步往静心苑走去。 52上位 乍见端坐在梨木玲珑灯笼绣墩上的施贵人时,只叫人脑中浮出“静世安好”四个字。女子粉黛薄施,着天水碧色的曳地长衫,衣衫上绣满了灵动的蝴蝶,谈笑间温和淡然如一潭春水,望之始知原来人淡如菊便是这样的风貌与气质。 合室墨香浮动,她被一只手腕粗细的红烛用一团橙红暖光温柔的拢在其中,明晰的照见她云鬓下饱满的额头,温润带笑的眼与丰满的鼻尖,以及从百蝶嬉春云纱荷叶袖下伸出的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她施施然接过我恭敬递上的一只白釉青花细瓷盏,端然受了我的礼,报以恬淡的微笑,浅尝一口,咦道:“呀,还是去岁的贡茶呢。” 自云熙受了封号以来,除觐见过太后那日得了些赏赐以外,其余日常皆是内务府按照更衣份例开销,原本一点底子早就空了,加之近期管事的人见云熙无宠,渐生轻慢之心,我与莫知去领吃食份例,往往还要看人脸色受人白眼,日子一日难过一日。别的不说,就是这去岁的贡茶,已算是能拿的出手的好东西了。 云熙的脸色因为姜汤的热力而泛起异样的潮红:“姐姐贵步临贱地,妹妹这里简陋,连一碗好茶都端不出,叫姐姐见笑了。” “不妨的,”施贵人放下茶碗宁和而笑:“茶好不好原在其次。妹妹这里地方不大,却布置的淡雅清新,可见,妹妹不落俗套,是个雅人。”她环视四周,眼光停在书桌边上一张雕花紫檀长案上,那里静静卧着云熙并不常弹起的筝。 黄美人的目光亦随之微微一跳,笑道:“原来妹妹还会抚琴。” “弹得不好,不敢在施姐姐面前班门弄斧。”云熙并不说破琴筝之别,只垂首,感激应道:“多谢二位姐姐挂心,云熙已然无事了。晚宴尚未结束,二位姐姐这样离席,实在叫妹妹心中不安。” “怎么凳子都没坐热就要撵着我们走吗?”施贵人盈盈一笑,轻柔道:“我们是一同进宫的缘分,你出了意外,我们本就立马该来探望。只是这时辰冲撞了,不过也无事,左右――” “――左右有那个能歌会唱的杨选侍在,我们何苦立在一边给她做陪衬。” 黄美人语中带酸,淡淡接过一句话,却不意人人侧目。云熙讶然杨氏的骤然获宠,而我,则讶异于她在施贵人面前毫不掩饰的表达她的厌恶。 这与她一向左右不沾,不偏不倚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然而施贵人只温和笑道:“看不出黄妹妹也有这样的心气。罢了,由得他们吧。我们三人清清静静的说话,不也很好。” 她这样一说,云熙自然不好再问下去,黄美人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便知机的留莫知在内伺候着,拿着托盘退出里间,在门口上看到了候在一边抄手上的翠彩和坠儿。 因着宫中宴饮,她二人皆穿戴的比平时出彩。尤其翠彩,穿着一身淡淡胭脂色的长裙,月白丝帛束出纤细的腰肢,裙边坠了一只五彩荷包,虽无金玉相称,但她容颜姣好,青春年少本身就夺人眼球。我与坠儿相熟,但翠彩却见得很少,少不得迎上去,寒暄几句。 熟料三句话没说,翠彩就气咻咻的将今日晚宴的事情点点滴滴全抖了个干净,听得我瞠目结舌,坠儿话虽不多,只一句说到了重点:“姚贵人的舞跳得再好,也比不过施贵人弹的十面埋伏激荡人心。如不是杨选侍唱了一首战歌吸引了皇上,今夜本该是施贵人侍寝的。” “十面埋伏不是琵琶曲吗?”我依稀记得,施贵人善于抚琴。 “我家小主样样乐器都精通!”翠彩无不得意:“弹得最好的,是瑟,二十五弦的瑟,你们可见过?!” 云熙学筝时我是她的陪练,也一同听授过。授课的乐师曾说,瑟乃是筝的前身,因瑟有二十五弦,指法复杂,前人将其一分为二,是为十三弦的筝。如今人人抚琴,像云熙这样学筝的人已偏少,何况二十五弦的瑟,恐怕听说的人都屈指可数。 说道自家主子的长处,翠彩更是刹不住口,眉眼中的一片得意之色哪里掩饰得住:“就连皇上听了我家小主的瑟都说好!要不是我家小主有心相让,杨选侍的战歌唱得再响亮,只怕也盖不过百福殿的乐曲!” 我与坠儿面面相觑,忍不住疑惑问道:“杨选侍未得召见,就这样自己跑去了百福殿唱歌?” “要不是这般胆大,又怎么会――”翠彩忿忿,话未说一半,忽听身后一声娇喝:“住口!” 我三人回头一看,正是莫知送了施贵人、黄美人出来。施贵人面上虽不见怒容,但眉宇之间已现极大不满:“翠彩,我素日如何教你,你全忘了吗?” 翠彩面上一红,跪倒在地道:“小主息怒,奴婢只是为小主鸣不平,杨选侍她――” “还说!”施贵人面色发红,已是发怒的前兆:“平与不平自在人心,何须你在这里口舌,没的替我惹祸!” 我与坠儿一并跪下,口中直道:“奴婢知罪。”谁料反倒是翠彩不依不饶,争辩道:“小主就是好性子,如今被人抢了恩宠都不敢替自己争一争,由得那些小人在背后嗤笑编排!如今奴婢为小主说了几句公道话,却还要受小主的责备,奴婢冤枉!” “你!”施贵人被她这几句抢白气得浑身发抖,面子上再也挂不住,凝眉怒道:“好个丫头!如今连你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 “姐姐息怒。”黄美人一手扶住她微颤的手臂,一边示意我三人起身,面上带笑道:“这丫头好一张利嘴。合宫都知道姐姐好性子,身边的丫头若是个没嘴的葫芦,那姐姐的一肚子委屈又有谁知道。”她招招手,示意翠彩上前扶住施贵人:“你虽一心为了主子,也要看准时间地点,在我们面前自然说得,若叫有心的人听去做了文章,岂不是无端的招惹是非?” 说完,冲施贵人屈膝行了个常礼:“妹妹僭越,替姐姐多说了两句,姐姐赎罪。” 真真的八面玲珑,无可挑剔。 黄美人一番调和,施贵人再不说什么,只任由翠彩陪着小心扶了出去。黄美人冲我和莫知微微笑道:“苏妹妹的身子还要赖你们细心看顾,可要辛苦了。”我自然点头称是,恭恭敬敬送她主仆四人出了静心苑。 这才长出一口气,疾步到内室向云熙回话。 云熙见我二人进来,勉力支起靠在大红满绣金盏花缎面靠枕上的身子,问道:“可曾说了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上前扶住她,应道:“小主莫急,都问清楚了。”说着,便将翠彩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原本此次家宴是为二殿下得胜归来而设,为讨皇帝欢心,施贵人特地在宴上奏了一曲十面埋伏的琵琶曲,技惊四座。熟料宫外忽传来嘹亮的战歌,虽是女声,却高亢响亮,激荡人心。皇帝年轻时亦铁骑戎马,生生被勾起了往日雄心。又兼二殿下说了一句“此歌虽为女子所唱,但曲中所唱精忠报国,建功立业,大丈夫正当有如此雄心!”正和了皇帝心情,少不得传歌者上殿封赏。杨选侍本就是将门出身,打扮的英气飒爽不提,且杨将军此次出征亦有军功,承恩受宠自然不在话下。 莫知待我说完,不屑的哼道:“小主,说的这样明白,明摆着是来报信的。” 我道:“同住一个宫里,黄美人提前来打个招呼也是好心。倒是施贵人――”我看着云熙,斟酌着问道:“小主,施贵人与咱们一向不怎么来往的?” 云熙沉吟片刻,幽幽开口:“施贵人与江小仪在闺中就是旧识,故而我与她相交甚少。原以为她是因为我出身低微不愿搭理,刚刚说起来,原是她生性胆小,不爱与生人说话的缘故。此次多亏她出手相助,有了这个源头,她才好意思到我这里来坐坐。”她垂目细思:“若说是她下的手,我断难相信。”她眼中忽如火花一闪,对莫知急道:“你快去我落水的地方看看,那里的栏杆是否被人动过手脚!” 莫知行个礼便往外跑。我心念一转,道:“小主是怀疑施贵人前来探病是假,方便旁人掩盖手脚是真?” “即便正如你我猜想,无凭无据,我又能如何?”云熙攥紧了手中的锦被,冷声道:“我只是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那个宫女说得对――宫中的日子本就过得不易,做奴婢的只看自己的主子,做主子的不能没有心气!” 我不知琥珀的话居然被她听在了心中,不由得喜忧参半。看着云熙苍白的面上慢慢浮出妩媚的血色,也不知是那碗姜汤的效力,还是那所谓的心气逼得她惊惧之后还要用全部的心神来应对随之而来的试探、算计和风波。 53侍寝 说起琥珀,我便斟酌着用词将云熙获救的经过说了一遍。云熙听罢,面色已潮红如朝霞漫天,蹙着眉道:“二位殿下和公主还好,不知琥珀为人如何?若是此事露出一点风声,你我都死无葬生之地了!” 我便将在珍宝阁时琥珀出言相助的事情简单说了,又道:“她既然肯在静心苑跟我说话,便是个有主意的,且又涉及皇子公主,小主放心,奴婢觉得此人应知道利害,不是那起眼皮子浅薄的奴才之流。”我凝神又道:“这一件犹可,只是还有一件事,小主听了可千万要有个主意。” 接着,又将红绸之事细述一番。此次,云熙原本艳若珊瑚的脸颊再度呈现苍茫的灰白。 “莫忘,这可如何是好?”她慌乱的看着我,原本清亮的眼中显出迷茫的惊恐。 我叹了一口气,老实说:“奴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有一点奴婢心里清楚,无论如何这事端总不能由咱们这里闹起来!” “正是!”云熙面色一凝,眼中划过决绝的冷光:“莫忘,你去把绸子并衣服统统拿到没人的地方烧了,一了百了。若真要问起来,便一推不知,这趟浑水,我是不愿趟的!” 我心道,已身在泥藻之中,如何守得干净呢?可眼下,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处置妥当后,就见莫忘打着牛皮风灯,恭敬的迎着慧贵妃身边的潘姑姑走进静心苑的大门。原来百福殿宴罢,慧贵妃便打发她来瞧瞧云熙的情况。 夜色已深,然而只要有心,点了数盏红烛的室内依旧可以亮如白昼。云熙在这暖暖的烛火烘照下,犹显得眼波横流,翠眉粉黛。美玉无瑕的面孔上完美诠释着一把子娇弱弱楚楚可怜的小女儿情态。潘姑姑双眼一眯,含笑道:“既然苏小主无大恙,奴婢也好放心回话去了。临来前贵妃娘娘交代奴婢一句,如小主无恙,请就手准备侍寝的事了。奴婢这里先给小主道喜!” 送走潘姑姑,莫知灰心的摇摇头。观花渔港的护栏有明显翻新的痕迹,完美掩盖了所有可能,动手的人手脚之利落干净可见一斑。 且不说云熙这里五味陈杂,亦喜亦忧。整整月余,太极宫里处处飘扬起杨氏在百福殿所唱的那首旋律。那是已经失了宠或是盼着恩宠常在的宫人揣摩着皇帝的喜好,期盼如杨氏一般得幸于激扬的战歌,改写暗淡的命运。至于杨氏,总能在夜幕时分听到她清越婉转的歌喉响彻皇帝的寝宫,以至于伽罗姑姑带领着一队宫女稳稳踏进静心苑门槛,云熙仍不敢相信在杨氏这样的盛宠之下,居然还有自己一席之地。 中秋将至,圣驾已从大明宫回到了太极宫。云熙分位低,只能入夜后由小撵抬进皇帝寝宫。由于是头次侍寝,少不得由皇帝身边的姑姑前来教一教规矩。 伽罗姑姑带来的宫女自然是做熟惯的,手脚利落轻柔。我和莫知只落得个打下手的分,在一边细心学着如何为云熙沐浴熏香,傅粉绕发。事事准备妥当后,伽罗姑姑在内室屏退众人,只留我在云熙身边,取出带来的锦盒交至云熙手上,示意她打开。 锦盒内是一方小巧的青玉雕件。云熙取出一看,轻“啊”了一声,便往我手中一塞,红着脸扭过头去。我低头去看,却是两个小人紧紧纠缠在一起,面上露出亦喜亦悲的表情。我的脸噌的一下如野火漫原,却又不能如云熙一般丢在一边,只得握在手心里。玉身温润清凉,无声的化解我手心的潮热。 “小主不必害羞。”伽罗姑姑温言软语道:“宫中嫔妃职责便是为皇上孕育皇子,以保皇室血脉瓜瓞绵长,生生不息。此乃和合二仙,保佑小主多福多子,为大燕开枝散叶。” 言罢,又将侍寝的规矩一一详述。云熙满脸的惶恐,只道:“如此多的规矩,我只怕心中一慌,忘了一二当如何是好?” 伽罗姑姑软语笑道:“小主不必担心。嫔妃初次侍寝,都是一样的心情。到时便知该如何了。”说罢,扫我一眼道:“刚才说的,你可记住了?” 我一愣,心道难道连洞房的规矩也要我跟着去提点?伽罗姑姑看我一脸懵懂,不禁皱了眉头道:“既然说与你听,你便要上心。” 我连忙点头称是。门外有宫女高声提醒道:“姑姑,恩辇到了!” 云熙紧张的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伽罗姑姑稳稳扶住她微颤的手臂,温言道:“小主,请上辇吧。” 我随云熙步出静心苑,眼见着她乘辇而去。心中正涌上说不出酸甜交加时,伽罗姑姑向傻傻站在原地的我招手道:“你随我来。” 说着,一班宫女自觉列成一队,低头无声的跟在她后面浩荡离开了静心苑。我一愣,随即跟上排在队尾,走时眼风扫见据着礼的莫知用惊讶怪异的眼神望向我。 大约是因为云熙也在的缘故,再度踏进延嘉殿的我并没有初次的惶恐不安,只是依着规矩静静站在殿外候着。殿前人来人往,无人多看我一眼,与我多说一句话,直到一身斑斓彩衣的赵明德匆匆从殿内走出来,见到几乎化为一根石柱的我,叫道:“姑娘怎么在这儿,快快随我进去吧!”我这才讶异的抬起头,看见额上微有薄汗的赵明德正冲我客客气气的说话:“姑娘真是好性子,候了半天可是辛苦了,请随老奴进去吧。” 说着,抬手转身,竟是要在前边引路的意思。 我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矮了身子道:“赵公公有什么尽管吩咐,奴婢身份低微,不敢劳公公指路。” “姑娘这样说――”赵明德虽然面上作难,但还是站直了身子,眼中微有得色,道:“姑娘自己进去也好,还是上次的地方,姑娘也不必在门口停留,只管在屋内候着就行。如此,老奴就先去了。” 说完便一阵风似得走了。跟在他后面的小太监好奇的看我一眼,脚下生风似得跟着跑没了影。 我心中只觉怪异,又不敢耽搁他的指示,于是疾步上前进入殿内。殿中灯火辉煌,玉帘错动处正是上次回话的书房入口。 门口无人把守。我依言轻轻挑开珠帘,一眼便望见了那尊硕大的落地屏风。屏风前如常的燃着几根粗壮的白烛,火光跳跃中,我恍然想起,曾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是在这里牢牢的注视着我。 心猛然一跳,牵扯着五章六腑都骤然疼痛起来――我忽然意识到,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云熙的夫君,今夜,就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胃里忽然空虚的想吐,我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巴,却摸到一脸的泪。有宫女的粉色衣衫在走廊那头飘摇,我急忙闪身入内,在屏风前轻巧一转,便踏进了属于他的一方天地。 室内烛火煌煌将四壁照的亮如白昼。正前方俨然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而我,则震惊于置于两则高耸至殿顶的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整整齐齐放满了各类书籍。忍不住凑到近前随手取过一本翻看。但见装订精美,字体清晰优雅,再一看书目,端然写着《唐史》二字。 唐自开国共历经三百余年,自太宗以来皆是盛世,然而大好江山不过传了两代,就被一个女人易了姓。虽然则天皇帝最终归还了李唐王朝,但自贞观以后,乱世之象初露端倪。又经五代十国之乱,最终我大周覆秦之轨迹,通过连年征伐得以天下一统。 大周传至永泰年,已历时四代君王。苏老爷曾经说过,连年征战已伤了民之根本,如今天下一统,正该休养生息,平征战,止兵戈,方能开创千秋大业。 史书不同于杂记野传,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那书页整洁却被翻的陈旧,他爱读唐史,到底是一代君王,必有睥睨天下收纳四海的打算。思及此,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阵快意,就连嘴角都微微向上弯起。 “你认识字?”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浑厚好听的声音,我惊得汗毛倒竖,几乎本能的就向下跪去:“奴婢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一只温暖的大手稳稳扶住我的胳膊,只轻轻一抬,我便跪不下去,膝盖顺势直了起来。站直了才发现,我的身高居然只到他的肩头。 “今日朕赐你无罪。你在看什么?”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到手中,看清了书目后不露声色的面上居然兴起一丝讶异:“你看得懂?” 我连忙把书放回原处,低着头回道:“回皇上,那上面好些字奴婢不认识,看不懂。” “抬起头回话。”他在头顶淡淡说道:“既然看不懂,缘何会笑?” 我惊讶的抬头去看他,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似的双眸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一脸错愕的我。 “奴婢不是因为唐史而笑。”我诧异于他竟将我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想了想道:“奴婢是觉得,我朝盛世正如唐初,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奴婢为天下百姓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这马屁拍的过于露骨,然而他面上却显出笑纹,眼中划过得意,很是受用的样子:“莫忘,朕知道你很会说话,却没想到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比朝堂上那些老夫子说的叫朕开心。”他微微一顿,又道:“虽然如此,朕还是想听真话。” 54盛宠 室内熊熊燃烧的红烛内混着不知名的香料,似有若无的暖香无声萦绕在四周,将我的脸烘托的绯红。“奴婢不曾说谎。”我听见自己清越的声音缓缓流淌:“大兴十一年,奴婢的家乡遭了洪灾,奴婢痛失双亲,幸得苏老爷收留才得以苟活。奴婢心里知道天灾不可估算,但总也希望太平盛世下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不再像奴婢这般受骨肉分离之痛。” “大兴十一年――”他眉心微皱,略略思索一番道:“水患年年都有,只不过大兴年间多用刀兵,百姓赋税加重,加上官吏贪腐,故而使得赈灾无力,灾情加重。说是天灾,其实该是**!”他深黑的双眸撩我一眼,忽然凌厉的嘴角勾起道好看的弧度,浅浅一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先帝!” 话都是他在说,却扣了个帽子给我戴!我几乎气结,舌头不听话的打起转来:“奴、奴、我不敢――!” “你不敢妄议先帝。”他走近一步,龙延香的味道霸道的袭来:“可是你敢跟朕回嘴。到底还是朕容着你,容坏了你――” 我捕捉到他语气中淡淡的暧昧意味,不由得瞠目,看他步步紧逼,几乎把我拢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背后就是高高的书柜,冰冷的紫檀木架硌得我后背发凉。他在说什么?他在暗示什么?眼前是皇帝卓绝英伟的面容与他幽若深井的注视,脑海中却浮现出春光灿烂处的一院国色,就连近可相闻的呼吸都嗅出了花草的芬芳。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理智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戳破我香艳旖旎的美梦。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恐怖,因为浑身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因惊惶而起立。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额头时,我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下,颤声道:“圣上赎罪。奴婢忘形!奴婢该死!苏小主正在寝殿候着,奴婢、奴婢――” 实在不知道当说什么好,我便一直跪着,跪着,像一只蜗牛,拼尽全力想将身体塞进自己小小的壳中去。良久,上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我抬眼,看见那双绣着金龙出海的明黄色常靴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上面传来他冷冷的声音:“苏更衣果然御下有方,甚好!” 接着就听他高声唤道:“赵明德!” 赵明德从落地屏风后转进来,脸色一僵,随即陪笑道:“皇上?” “如今你们的差事办得越来越好了――”九五之尊冷冷道:“居然也敢来做朕的主!说,谁的主意!” 赵明德的冷汗瞬时披了一脸,双腿一软就跪在金花地砖上,嘴里一个劲的讨饶,却没蹦出半个人名来。皇上听得不耐烦,挥手道:“说话颠三倒四,去殿外跪上两个时辰醒醒脑子再来回话。”又一指我:“送出去。” 圣旨一下,我和赵明德都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的出了门,赵明德将我送至延嘉殿外,道了声“好走”,也不顾身份脸面,就在煌煌灯火和一干宫女太监的眼下直直跪了下去。我心内大不安,连忙陪着跪在青石砖上,低声道:“赵公公,是奴婢连累你了。” “莫忘姑娘言重了,是老奴的差事没办好,这事儿该先问问姑娘的意思。”赵明德眼皮一抬,将我囫囵看在了眼里:“姑娘请起来吧,这青砖地冷,跪坏了老奴可承担不起。” 我知道这话是在打我的脸,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又不能立马起身,只得厚着脸皮陪他跪着。尴尬了好一会儿,伽罗姑姑施施然从殿内出来,见了跪着的赵明德,微带笑意的说:“早不听我劝,这可好了?”又看我一眼,奇道:“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你家小主已被恩辇抬出来了,还不去伺候着?” 我闻讯如晴天霹雳,失声道:“怎会如此,皇上不是招小主侍寝的吗?” 赵明德闻言,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道:“莫忘姑娘别拘着了,快去看看苏小主是正经。” 我一时心慌,冲她二人行了个礼,便匆匆往华容宫方向赶去。 恩辇是从侧门抬出去的。抬辇的太监脚步轻快又识途,故而在半明半暗的宫灯映照下也走得飞快。我匆匆赶上云熙时,她正歪在辇上假寐,沉静的面容上不见悲喜。见我走在一边,便嘴角努力的扬起一丝苦涩笑意:“莫忘,我又成了一个笑话。” 引路的年轻太监何其聪慧,开慰道:“小主不必挂怀。皇上日理万机,心意偶有变更也是有的。有了今日,小主还怕没有来日吗?” 我心中微暖,感激道:“奴婢代小主多谢公公吉言,敢问公公名讳,奴婢记在心间,往后烧香拜佛的时候,定诚心念经,为公公多讨些福寿来!” 那太监被我逗得一笑道:“小的姓胡,又有些家乡口音,总是把胡念成福,所以他们都叫我小福。” 云熙幽幽叹道:“这名字甚好,公公定是有福之人。” 小福连声道“不敢”,又与我说了些笑话,一路走来,云熙的情绪总算好了些。 挨到次日,莫知一早去御膳房取点心时,果真受了嘲笑冷眼。 然而,当那些讥诮的笑容还没有从宫人脸上消失时,赵明德带着皇帝陛下的口谕,及各色赏赐之物,浩浩荡荡走进默默无声的静心阁,彷如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那些背地里幸灾乐祸的人们脸上心上,也将我们主仆三人,惊得不知所措。 云熙接旨后仍似不信,犹疑的问道:“赵公公,臣妾昨夜并未侍寝?” “这正是小主的福分啊!尚未侍寝就能晋为从七品选侍,且是连升三级,此乃是我朝后宫第一例呢!”赵明德话里透着莫大的喜气,仿佛真心实意的为云熙高兴:“由此可见皇上对小主的爱重!小主前途不可限量,老奴还望小主日后多多照拂那!” 我接过宫人递来的赏赐单子,粗粗一眼扫过,心中不由得也乐开了花。 赵明德前脚走,后脚黄美人就进来道贺,不仅送了贺礼,还拉着云熙的手笑语晏晏,说的都是吉祥讨喜的话。我见她笑颜如花,半分看不出吃醋妒忌的样子,仿佛真正把云熙当成了亲姐妹一般。 之后,又陆陆续续收到不少礼品,皆是分位较高的嫔妃赏赐下来以示祝贺。施贵人亲自来坐了坐,不仅自己带了礼,还将江小仪的那一份礼品也带了来。 施贵人粉面春风,弯眉道:“妹妹喜事,江小仪原本也是要来贺一贺的,只是她事忙,故而我就代劳了,妹妹可不要生气!” 仿佛江氏与云熙从无间隙,亲密无间一般。 好容易送走最后一波送礼的宫人,紧闭房门后,我与莫知双目放光的开始清点礼品。 莫说宫中人人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就只看这礼品的好坏,亦能将人分出个三六九等,各色妃嫔在宫中的地位也大概能猜个**不离。云熙一开始还笑话我与莫知大惊小怪,几份礼单过耳后,竟然也被吸引过来细看。 “原来这便是天家的排场,果真叫人迷了双眼。”她看着手中一对腻如膏脂的羊脂白玉镯在冉冉青灯之下温然生出暖意:“若不是进了宫,只怕我这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东西。” 莫知快语笑道:“小主好眼光,这对镯子是慧贵妃赏的,除了皇上的赏赐以外,可是这些礼品中最好的了,小主快带上我们看看。” 云熙依言戴上,一双皓腕莹然生辉,便再不舍得摘下。 而我,只看赵明德带来的那份礼单,妄图细细揣摩他的心意。在团团新鲜花样的绫罗锦绣,掐金嵌宝的头面首饰中,我看到一个螺钿长盒,盒盖乍开满室生辉。莫知凑头过来一看,也惊得目瞪口呆:“这是――?” 我将此物捧至云熙面前,不出意料的在她眼中看到惊艳与讶异:“小主,这对五色错金点翠水晶璎珞,只有妃位才能佩戴。赵公公所言不虚,皇上对小主果真爱重!” “可是,可是――”云熙的欢喜中带着浓重犹疑:“昨日皇上只静静看了我一会儿,便说事忙,先遣我回去了。我并未――”她晕生双颊,就连眼底都微微泛出珊瑚色:“他怎会待我如此?” 是啊,只是看了云熙一眼便这般宠爱,那他在御书房内对我的举动,又算什么? 心中蓦然涌上一阵酸楚。相较于云熙此时的小女儿娇羞情态,我此时的表情一定丑陋的不堪入目吧――我在心中狠狠骂自己矫情无耻――既然做了抉择,又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反复无常,阴暗下作,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那边莫知笑道:“小主长得那么好看,皇上一见倾心也不奇怪。”她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云熙道:“小主,皇上长什么样子,好看吗?” 云熙一侧脸,竟然羞得脖子都红了,虽不说话,然而眼角眉梢都是抑制不住的满满的笑意。 我的心抽动了一下,有些痛。好看?他自然是好看的,好看得已不能用好看两个字简单的概括。那双黑如茫夜的眼睛,我多想再次看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我。 然而再也不会了,从今往后,他的眼中划过多少绿云桃花,绝色倾城,都不可能再有我的影子。 口中微微泛着苦涩,然而我还在微笑――罢了罢了,为今只愿从此以后,云熙能常驻在那双眼眸之中。 三日后,云熙再次受昭侍寝。第二日晋升一级封为娘子,正式成为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员。 我再未随她一起前往延嘉殿。 55壁脚 太子大婚定在中秋。原本是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偌大后宫却因这举国盛事少了几分人情,平添不少刻意。乘着午间阳光大好,我与莫知将云熙的一干头面首饰翻检出来,细细搭配,摆出来让云熙一一过目。 无奈云熙首饰虽多,但碍着位份却没有几件镇得住场面。配比了半天,莫知终于泄了气,苦着脸道:“尚衣局是越来越会送东西了,小主鲜花一般的年纪,怎么送来这个颜色的礼服?” “中秋夜宴,又是太子大婚,想必还是要庄重点好。”云熙的眼光流过手边暗紫色的华服,嘴角微微一弯。 “正是。”我也笑,有心为云熙愉悦的心情添一道甜味:“尚衣局的东西越发的好了,单看这袖口的荷叶边绣着金银线,正面看是金的,反面看又是银的,交错在一起,华丽又不俗气,真是好巧的手艺!” 片刻又顿道:“手艺还在其次,难得的是心意。听说中秋夜宴向来只有嫔位以上的主子才可进入百福殿同皇上一起饮宴,其余嫔妃都只安排在侧殿。如今又是太子大婚的第一等大事,皇上都特特的吩咐让小主也去百福殿,还让尚衣局专门做了礼服送来,可见皇上待小主的一片心意。” “说的也是。”就连莫知也鼓舞起来:“小主即便什么都不戴,只这件皇上赏的衣服一穿,也是艳压群芳呢!” “不可乱说。”云熙眼角眉梢都是满含春风的微笑。她的目光如水,缓缓自一件件五光十色的钗环上流过,忽见一物,便牢牢盯住。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莫知,你把这镯子用个妥帖的盒子装起来。莫忘,你一会儿送去梨花阁给槿姐姐。” 莫知早知云熙与吴槿亲厚,并不多想,旋即去了。徒留下我,眼看那只平淡无奇的银镯子,心头翻上五味,只呆呆站在一边。 那只镯子不过普通的白银打造,难得的是上面雕的两朵并蒂莲花摇曳生姿,正是情浓合欢的好意头。莫失攒了几个月的工钱买来,满心欢喜的送给云熙作为她及笄的贺礼。我私下还嘲笑过他,莫不是想拿这个当做聘礼。原以为云熙只爱它花纹样式好看才天天带着,原来她亦是心中有情。 而如今,她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份情谊自心头狠狠斩断了。 “我与――终究没有缘分,只盼这镯子能伴在一对有情人身边,长长久久,也不算辜负当初的一片真心吧。”云熙低低叹道,又嘱咐我道:“莫忘,你是我身边的人,这镯子也是我一直带着的,这些槿姐姐都知道,你送去,她会明白我的心意。” 我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云熙处理起感情这种事情,实在比我要干脆许多。 午膳后,我便携了镯子往慈宁宫方向而去。太子妃大婚将近,正是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我自然不能亲手交给吴家小姐,只盼能交到罗衣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华容宫居慈宁宫甚远,在大明宫终于不会迷路的我决定抄个近道,从御花园那一坡假山洞里穿过去,可省近三成的路程。 宫中办喜事,自然上上下下务必一团喜气才好。御花园到了深秋时节依旧姹紫嫣红,各路菊花纷纷吐蕊,争相斗艳。偶尔看见些枯枝败叶,也叫人用红绸、灯笼等事物装点起来,不生半点颓败意味。偌大的园子,满目的红绿,又兼人来人往,哪里还有往日的清幽,看多了竟叫人心生厌烦。我一头钻进假山九曲十八弯的洞里,方才觉得清净了许多。 顺着山洞往里走,再拐上两个弯,出了假山群,再往前走走就出了御花园。 山洞幽暗,时而紧仄时而宽敞,真是个约会的好去处。我一边想一边走,快出洞口时,忽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一个女子清脆不甘的声音传来:“――霆哥哥你说,这个位子原本不应该是我的吗!?” 男人低低呵斥道:“纯儿,不得胡言。”然而这呵斥中并未听出多少怒意。 原来是一对男女在说话。我不愿原路返回,便寻思着光天化日他们不会说太久,不如等他们散去我再出去,总好过撞破鸳鸯彼此尴尬。于是选了一块凸出的大石掩在后面,静静听他们说些什么。 话说宫中听壁脚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然而有些事听得,有些事却万万听不得―― 那女子又道:“你我不比以往,难得见上一面,就让我胡说个痛快吧――”话语中带了哭腔:“想我蒋家一门忠烈,皇上亲封我爹做骠骑大将军,三个哥哥哪一个不是手握重兵的人物,那时是何等的风光!――若他们还在,我,哪里会比不上区区一个太傅的女儿。” 话到此处,我心中一凛,旋即明白这个壁脚听不得――能与太子妃争锋,想来二人来头不小。想走,又怕弄出声音,只得屏息而立。 那男子道:“恩师和蒋家兄弟的仇,我必要金人付出百倍加以偿还。纯儿,终身大事不是儿戏,你――”他再没有说下去。 女子凄然一笑,道:“霆哥哥,我知道你会一辈子待我好,嫁你是我最好的选择。可是我骗不了自己,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亲哥哥一样爱重,可是我对太子――我从十岁那年见到他,就,就――我只求你,千万不要向皇上求婚。这样,太后或许怜我痴心,准我入东宫伴他――” 话说到这里,连我都替那男子伤心: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也就罢了,还要眼睁睁看着神女做小伏低往火坑里跳而不能干预,心疼之情可想而知。一晃神又想到莫失不也是此种情况,他与云熙两情相悦,生离别的苦痛必定大于单相思。 思及此,不由低低为莫失叹出一口气。 “有人过来。”男人忽然低低说道:“你先走。” 女子急道:“是太后的人――自从玉碎那件事后,她连我都――霆哥哥,你的事情我会尽力,就只怕――” “万事以自身为重。”男人催促:“走吧。” 洞外传来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想是女子疾奔而去。男人目送她片刻,一转身钻进了我藏身的山洞。 山洞阴暗狭小,我无处可避。那人几步进来,一眼看见我,面上划过惊怒之色。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一只大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巴,随后他整个人就贴了上来。 陌生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他的身体结实而温热,严严实实的堵在面前就像一面倾塌而下的墙,紧紧将我压在石壁上,突兀的山石硌得我后背生疼。我试着动一动手臂,换来他更加大力的压制,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洞外两个女子的声音次第响起:“你是不是看错了,这里哪有人?” “怎会,宫里除了她整天戴孝似得穿一身素粉,还会有谁?” “你可看见她往哪边去了?人跟丢了,回头太后那边又要挨罚。” 应声的女子略一静默,道:“是不是钻了山洞,我们过去看看。若是没有,再往御花园里面去找。” 男人呼吸一禀,一股寒气自我心底迸出――他竟然动了杀意! 如此,三人都不得活! 脑中风驰电掣的闪过这个念头,不及多思,我用唯一能动的手指轻轻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男人的眼神向我扫来,我抓住机会和他对视。他的身材高大,将我面前所有的光线统统挡住,只能看到黑暗中一双发着微光的眼睛。 像狼。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希望他明白:杀人是下下策,我不想死,不想任何人死。 那双狼眼似的眼睛射出一丝精光,男人一个转身,身型隐在暗处,轻轻将我推了出去。 眼前大亮,我紧走两步,正与那两个宫女撞个正着。其中一个“咦”了一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急忙应道说:“奴婢是华容宫的宫女,奉命送些东西给吴槿姑娘。” 那宫女扫一眼我手中的锦盒,只当是要讨好吴槿的低等嫔妃又来送礼,便倨傲起来:“好好的大路不走,你在里面做什么?怎么脸上这样红?”说着就要往山洞里走:“我倒要看看你做什么幺蛾子?!” “好姐姐!”我面上一阵潮红,连汗都出来了,一手拦住她二人道:“我原本就想抄个近路,谁知走到一半,肚子疼得厉害,就、就在里面――好姐姐,求你给奴婢留个面子!” “你!”那两人一听,面上泛出恶心,双双捂住口鼻,一人当即骂了我好些不知礼仪的话,却到底不愿走进山洞一瞧真伪。另一人心中有事,质问我:“你可看见有人从这里走过?” 我老实回答:“在山洞里看不真切,只听到些脚步声,大约是往御花园里去了。” 二人面上一喜,又骂了我几句,这才匆匆离开。 我低头哈腰的目送他们离去,刚要直起身子喘口气,忽的胳膊被人猛力一拉,平地里转了个圈圈就又被拖进了山洞。 56辛密 站定了抬头一看,心中暗自叫苦,原本还指望我在洞外周旋,他趁机离去,原来他一直隐在暗中看戏,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放过我了。 借着明暗不均的光线,我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他。乍看一眼,心神如过电一般凛然悸动――面前俨然就是年轻了二十岁的皇帝。落水那日,因顾着云熙,我到底没把这位二殿下看个实在,方才听那姑娘一口一个“霆哥哥”,又说到什么找皇上求婚,心中猜个五分,这一眼看去,真正坐实了他的身份。 在一瞬的恍惚间,一只铁一般的大手紧紧扣住我的喉咙。他不是他!生死关头我竟忘了害怕,莫名其妙的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心上还涌出一丝喜悦。 “你笑什么?”慕容霆发现我面色古怪,忍不住问道。 我呜呜两声,他放松了力道,我呛了一口气,心中恼怒起来,便冷冷道:“我笑堂堂龙虎大将军,大燕朝二皇子身手敏捷,行事磊落,禁宫大内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端的好大威风!” 慕容霆手指一紧,压低了嗓子道:“你这么说,是要逼我杀你灭口?” 此时他将我拢在臂弯之中,若不是一只手扣住我的喉咙,外人看来恰如一对情侣在交颈呢喃,然而说的全是事关生死的狠话。 我一仰头,狠道:“杀便杀了,反正这条命是你救的,还给你罢了!”喘口气又道:“我好怕死吗?不过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并不是有意偷听你和那纯儿姑娘的事情,况且,不过是被女子拒绝,二殿下就要杀人泄愤,好大的火气!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这二殿下默默听我说了这许多,没来由的脸上浮出一丝笑纹,虽然还拘着我,但扣着咽喉的手已经松了。他认真打量我一番,面上浮出了然的神情:“我并不记得曾救过什么宫女嫔妃。” 我心头一松,立即顺杆而上:“奴婢亦从来没有见过二殿下。” “甚好。”他满意的放我离去,只在耳边轻轻道:“不过我听说现今最得圣宠的苏娘子,身边有个宫女叫做莫忘。” 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我嘿嘿赔笑:“不敢劳二殿下挂心,莫忘这就告退了。” 说罢,头也不回就往御花园外跑去。 三日之后,皇帝往天坛祭天,于太极殿成太子成婚大典,彼时礼成,万邦来贺。当晚借中秋一轮皓洁明月,映照百福、千秋、万春、立政四大殿殿门大敞,容文武百官并各国使节宴饮欢庆。鼓乐声直上云霄,可达天听。 莫知陪着云熙去饮宴,我因怕看见皇上,更怕看见那慕容霆,故装病留下来看家。好容易独自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歪坐在静心苑的软蹋上,一边跟着远远传来的乐曲哼着小调,一边借着青灯的明辉,悠悠然为云熙秀一只榴花荷包。 忽的西窗吱呀一声被风吹开,待我抬头去看,已有一个俏生生的人影立在眼前。 来人在灯下微微一笑,轻易勾去我三分魂魄:“多日不见,你记不得我了?” “阿颜?”我被她在脑门上轻轻一弹,猛然回过神来,旋即扑了上去:“阿颜!” 笑如金花遍地,绝色倾城,正是好久不见的美女阿颜。 故人乍见,喜不自禁。我拉阿颜坐下,一边铺排果品茶水,一边嗔她早不来找我。 阿颜嘻嘻笑着:“瞧瞧果然是得宠的气派,连云间翠这样的极品都拿出来待客,好大的手笔啊!” 我将一捧白雾缭绕的香茶送至她面前,打趣道:“沾了小主的福气才有这么一点赏赐,全都给了你还笑话。湘妃娘娘那里的好东西不知多少,想是你也看不上,我还是自己喝了吧!”说着作势就要牛饮,阿颜不拦,还无遮无拦的胡闹道:“你先喝一口,你喝过的才香!” 二人一团玩笑,又聊了些彼此分开后的事情,几句话一拐,自然谈到宫中诸事上去。 八卦正是阿颜强项,一时间口若悬河,先说此批进宫的小主,最得宠的还是江小仪,其势头已不输宫中旧人。杨选侍、云熙后来居上,原先炙手可热的施、姚二位贵人,及同住华容宫的黄美人,已有衰败迹象。 又说到当今太子人物迤逦风流,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春闺梦里人,那吴氏却非绝色,两人站在一起不甚相配云云。 说到太子,我想到一人,便问:“你可知有个叫纯儿的姑娘,姓蒋?” “你说的可是蒋芳纯?”阿颜红唇一翻,竹筒倒豆一般说得干脆明白。 蒋芳纯年十七,为原骠骑大将军蒋怀恩的独女,上面还有三个哥哥。蒋氏乃将门,且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手,大兴年间为先帝南征北伐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以至于重兵在握,长年为大燕镇守边疆。永泰三年金人犯境,蒋氏带兵抵抗,却不料一父三子都没有回来。蒋家就剩了这么一个孤女,和蒋老大留下的一根独苗。皇上感其一门忠烈,赐了独苗一个平安候的虚名,又将蒋芳纯接进宫来交给太后抚养,算是皇恩浩荡。 阿颜说起来也唏嘘的很:“要不是蒋家横难,蒋芳纯要守孝三年,她势必要参加选秀,到时候东宫里坐的是谁,还真就不一定呢!” 莫知曾说二殿下慕容霆拜师蒋怀恩,那对蒋芳纯日久生情也不是怪事。转念又想起莫知说过他喜好男色,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阿颜奇道:“你为何对她感兴趣?” 我摇头,只说:“我听说她心仪太子,就随便问问。” 谁料阿颜双目放光,讶异道:“你听谁说的?人人都说她和那个古怪的二殿下是一对呢!” 八卦的血液沸腾起来,我故作神秘的问道:“不是说那个二殿下――恩――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阿颜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我反而不好意思,脸上一阵潮热,只听她大大方方说道:“你想问的是男宠吧?我是没见过,不过听传旨的太监回来说,那个男人长得不是一般的好看,应该叫妖魅!”她狠狠咬住最后两个字,像要把它吞进肚子里。 我呵呵笑道:“最妖魅的就在眼前了,还要往哪里寻去?” 阿颜果然很受用,二人又嬉闹一阵。阿颜抬手说要告辞。我送她至门边,她却拿眼睛直瞟窗户。我奇道:“好好地门不走,跳窗做什么?” 说完才发觉阿颜的穿着甚是奇怪,黑衣黑裤,紧俏的很。贼吗?我顺口想问,她却自己笑起来:“我可是窃玉偷香的贼,过几天闲了再来找你玩,别跟人说我来过,被发现了我可就出不来了!”说着搂着我的腰狠狠一抱,笑道:“诶呀呀,莫忘,几月不见,身量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不知跟谁学的活脱脱一副色鬼相,且又是个绝色的色鬼! 阿颜翻窗而去。我计算时间备好了热水,却只等到莫知一人回来,喜滋滋的说云熙被留在了延嘉殿。 莫知此趟陪云熙赴宴长了不少见识,满腹的八卦急于向我倾诉。左右无事,我二人便早早上床,听她说故事一样将中秋宴的情况一一说来。 先说云熙在殿外候宴时,慧贵妃瞧她首饰单薄,便叫人取了自己一方七宝黄金华盛赠与云熙,即华贵又不逾矩。席间虽然云熙坐的远,皇上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还认出那是慧贵妃的陪嫁之物,龙颜甚悦。 我在心中暗叫一声好,即笼络人心,又得皇帝欢心,贵妃娘娘好手段。 又说席间,各国使节衣饰怪异有趣,莫忘还模仿他们奇怪的语调说话,说的大多是赞美之词,逗得我哈哈大笑。又说到,席上有老臣提到二殿下与太子同年,终身大事也该有个着落。 我想起几日前的一幕,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二殿下怎么说?” 莫知卖了个关子,道:“先不提二殿下,倒是太后很高兴,拉着身边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子对皇上说了句话,那女子就立刻跪在了地上。” “然后,那个二殿下就走出来,跪在皇上面前,你猜他说了什么?” 我心中猜到**分,大约是太后要把蒋芳纯指给慕容霆,蒋氏不愿意,那慕容霆大约也是要婉拒的,便说:“他说他不愿意吗?” “那些个文绉绉的话我学不来,大概意思是,他天天在军营里待着,只会跟男人相处,不愿跟女子多接触,也不想成家――其实就是,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是说他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莫知因为这禁宫第一八卦而兴奋的满脸通红。慕容霆这样的回答倒叫我对这个男人产生一丝钦佩――除去巫山不是云,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有骨气得很啊! “皇上当时的脸色就不好了,慧贵妃劝了几句,但是皇上只看我们小主。看了好久,小主连话都不敢说,皇上自己就消了气,还让小主留下侍寝。” 莫知看我竖着耳朵,嘀嘀咕咕又说道:“侧殿有人来报说江小仪身体不适,皇上也没有去看。到底我们小主在皇上心上的分量还是重一些,你说对吧?” 她说到此时,我满脑子都是皇上小主,早已不知她在讲些什么。困意袭来,记忆深处一双幽深如井的眼眸浮在脑海中,眸光带着淡淡的寒意,却又让我周身暖烫。我在心中对他笑一笑说:“呀,那个二殿下真的跟你好像。”然后,便沉入黑甜梦乡。 57孕事 翌日清晨,我与莫知循例在静心苑外等候恩辇送云熙回来,却见她一路沉着脸,任凭随侍的小福口舌伶俐,耍宝逗乐,也不见半点笑纹,下了轿一言不发的径直进了内室。 我与莫知面面相觑,莫知跟了进去,我掏出一锭碎银塞给小福,陪笑道:“福公公,多包涵,我家小主不是难相与的人。我多嘴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这段时间小福一来二去早已与我们混得烂熟,大大方方收了银子道:“不怪苏娘子闹心。这事儿搁谁身上估计都不好受。”而后,几句话便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来昨夜云熙奉旨留在甘露殿,而皇上却半夜宿在了江小仪的有凤来仪,盖因为中秋宴上江小仪身体不适,呕吐大作,宴后回到自己殿内请了太医来诊脉,居然诊出了一道喜脉。宫人来报时皇上正和云熙说话,听了消息便去看望,这一去就再没回来,由的云熙不尴不尬的甘露殿的龙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江小仪入宫不到半年就有孕,一是圣宠优渥,二也是她运气忒好了些。这些暂且不说,只仗着初初有孕就抢了云熙的恩典,光凭这一点就怨不得云熙不痛快。 之后闻讯而来的黄美人,见了云熙也郁郁道:“今日看来,我们一同入宫的几人中,到底还是江姐姐的福气最好。” 云熙叫我挑出一匹三月绡与她共赏,道:“姐姐帮我看看这匹料子如何,可能入江姐姐的眼?” 黄美人位分虽在云熙之上,然恩宠却日益稀薄。她只扫了一眼道:“色如三月柳梢新出的嫩芽,又轻薄如无物,今日一见三月绡果然名不虚传,是好东西。”面上竟流露出三分凄楚:“江姐姐想必会喜欢。妹妹也是有福气的。” “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话。”云熙的目光在嫩绿的锦缎上缓缓流过,目中不带意思温度,只淡淡道:“这是我宫中最好的料子,一份备了送给江小仪贺她有孕之喜,还有一份我打算一并送去给姐姐,姐姐千万不要嫌弃。你我姐们都一样,能进得了宫门,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黄美人抿嘴一笑道:“如此多谢妹妹,还是妹妹心思豁亮。”言毕,知机的换了个话题。 如今太极宫中最热的八卦,一是江小仪的胎,二是今日早朝,二殿下递了个折子,引得龙颜大怒,被罚在两仪门处长跪思过。 两仪门正对太极殿正殿大门,是文武百官上朝必经之路。堂堂大燕朝二皇子,皇帝亲封龙虎大将军着实将脸面丢了个干净。 云熙瞪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前朝的事情姐姐也能知道?” 黄美人摇头道:“你是不出门,这件事早在宫里早传开了。说起来也算不得是什么政事。听说是二殿下仗着此次出征有些军功,想替自己的生母求个位分,迁入妃陵。” 我侍立在一旁暗自寻思,平心而论这是人之常情。做儿子的有了点出息,想为早逝的母亲挣一份荣光本就无可厚非,然而尴尬的是,当初亲下诏书不许这母子二人载入族谱的,正是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若是皇上准了,自然是在打太后的面子——这二殿下在朝堂上公然与太后叫板,让皇帝难做,无怪乎雷霆震怒,罚跪思过大约还算是小事。 思及此,忍不住联想到御花园假山洞里的一幕。依稀记得纯儿答应了慕容霆在太后那里尽力,估摸着十有**是求她帮忙说情。 果然又听黄美人道:“听说太后知道后,当时脸色就不好看。慧贵妃是太后本家的侄女,劝了两句,都被骂出来了。天后只说气的头疼,连皇上的面都不愿见。” 看来这人情并不好说。听那天蒋芳纯的意思,大约自太子选秀后太后就不像以往那样待她,还特地派了两个人明里暗里的看着,加上之前又因为婚事逆了老人家的心意,她的话还有几分作用呢? 云熙奇道:“如此说来,太后凤体违和,贵妃娘娘理应召集嫔妃前去侍疾,怎么没半点动静?” 黄美人也是一脸的疑惑,想了想道:“理当如此。大约是蒋姑娘劝住了太后。想来太后身边能说的上话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她这么一说,倒让我对这蒋芳纯另眼相看。转念一想,这深宫大内中的人上之人,自然都非等闲。 黄美人大约知道云熙心情不愉,又挑了些宫中趣事来说。直到云熙脸上现了笑纹这才告辞。 午后莫知送了料子回来,撅着嘴偷偷对我说道:“江小仪那边好大的排场,就连外间挂的帘子都是月影纱的。小主送的三月绡怕是要被束之高阁了。”想想又不甘心,嘟囔道:“三月绡一共就两匹,还是上次小主晋娘子的时候皇上赏的,一下全送出去了。江小仪那边送点好的也就罢了,平白无故的送黄美人那么好的东西做什么?” 我知云熙此举大有安慰笼络的意思,又不便说破,只轻轻扭她一把,笑道:“可不是,若是莫知姐姐穿了那三月绡,保定是个柳腰花颜的大美人!”不待她反驳,一旋身躲进了里间。 转身便看见云熙坐在那架十三弦的古筝前盯着一本琴谱发呆。 我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声:“小主?!” 云熙如从梦中惊醒,猛然拉住我的手,一双剪水大眼愣愣看着我,好一会儿方才道:“莫知,我这些天心惊得很,总是在怕,又不知怕些什么。” 我将那本琴谱合上,扶了她到床上坐定,这才低低问道:“小主是不是怀疑那日落水与江小仪有关?” 云熙眼中闪过火花,攥紧了被角道:“我也说不上是不是怀疑,只不过听说她有孕,心里总是不大自在,总是担心——”她气恼的摇摇头道:“妃嫔有孕本就天经地义,不是她也会是旁人。莫忘,我不是拈酸吃醋,只是依照今日的形式,我实在想不出谁还能有这样的手段。” “既来之,则安之。”我劝慰她道:“宫中生活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如今风平浪静,想是下手的人有了顾忌,不敢再动手。凡事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现在左右猜不透,小主又何必自寻烦恼,倒不如乘着江小仪有孕调养好身子,说不定这样的好事也会落到咱们身上。” 云熙素手在弦上亲亲一弹,发出一声空灵的乐音。她眉头一展,道:“正是,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中秋一过,年节便多起来。重阳、冬至、除夕,并着各种宴饮娱乐,时光就在数不清的欢颜和流水一般的觥筹中静静流淌。直到尚衣局送来来年裁制新衣的轻薄料子,我这才恍然,原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已经过去了。 云熙倚在榻上,听莫知一条一条诵读年下送人的礼单。铜鼎内的银炭时不时噼啪作响,烘烘热力熏得一室暖融,故而她只套了一件秋香色散花缎面的小袄,下身只盖了条蚕丝云花被。又不耐烦束发,便散了一头的青丝,泼泼洒洒的泻在身下的锦绣软垫上。 正是红兽慢然天色暖,凤炉时复爇沈香,与窗外白雪一应,做就一幅美轮美奂的宫妃懒起香榻图。 莫知念完,道了声:“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雪,公主不知还会不会来了?” 自中秋后,明月公主来往静心苑的次数无端多起来。云熙早闻其大名,初时惶恐,然而相处起来,却发觉公主随性可爱,两人年岁相仿,一来二去处成了朋友一般,二人经常互换首饰,玩闹在一处。云熙只当二人投缘,我在一旁细心观察,发觉这心高气傲的公主大有屈尊讨好的意味。 明月公主一来,不仅带来了一屋子热闹,还带来了一肚子八卦。聊得多了,才知道前朝和后宫,有些时候是经脉相连的。 就说上回二皇子上折子替母求封的事情。二皇子在太极门下跪足三天两夜,直到百官求情,太子亦跪在太极殿上苦苦哀求,慈宁宫的门才开了一条小缝。紧跟着皇上借太子大婚,大赦天下,连后宫嫔妃亦有惠及。嫔以上者俸禄加倍,以下者晋位一级。由是云熙从娘子成了常在。 二皇子得偿所愿,其生母追封为贵人,赐号祈,遗骨迁入妃陵,排位供奉在披香殿后宫历代嫔妃之中。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撤了他的龙虎大将军,收回虎符。另封逍遥侯,食邑万旦,从此跨马上阵的将军便彻底成了散淡闲人。 明月公主与逍遥侯手足情深,对此颇为微词。奈何后宫不得干政,她也只能在云熙跟前发牢骚。嘴一快就怪话乱飞,好笑之极,正对了莫知的胃口,故而总盼着她来,服侍的无不殷勤周到。 明月公主待我和莫知很大方,出手的赏赐叫人咋舌,我也渐渐喜欢上她。 这里莫知话音刚落,那边便传来敲门声。莫知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呢。”说罢抢着去开门。 门一开,一团冷风扑面而来。随后进来一个黑脸的紫衣太监,硬着嗓子道:“请苏小主带上莫忘姑娘,随奴才往永春宫走一趟。” 58惊变 永春宫宫如其名,即便是昨夜飞雪漫天,宫墙之内亦有数只红梅临风盛开,以欺霜傲雪的威武之姿,点缀着宫门前偌大的一片场地。 我抬头看了看正殿上方金光闪闪两个字“昭德”,伸手扶住脚步匆匆的云熙:“小主,白玉石阶沾了雪水,仔细脚滑。” 云熙闻言,脚下微滞,待我为她理过仪容后,方才从容跟在引路的太监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锦幔,缓缓走进内堂。 两班宫女分列左右,琳琳琅琅挑起一道水晶帘,再往里走去,就有合着百花香气的暖意迎面相拥。抬眼一看,正中高坐的居然是穿着常服的皇帝,下首左右坐着慧贵妃和湘妃,两边各色嫔妃或坐或站,细细一看居然还有熟悉的面孔。另有几个宫女跪在堂上,背影有些眼熟。 殿内地龙烘烘的烧起来,娇艳妩媚的女子便褪去厚重的外袍,凭借轻薄的华裳展现自己的玲珑身姿。云熙额上亦冒出细密的汗珠,我便为她除了毛皮大氅,静静在一边。 谁料脚步还没站定,赵明德尖利的声音骤然响起:“宫女莫忘,上前回话。” 我大吃一惊,急忙上前几步,跪在堂上:“奴婢正是莫忘。” 坐在左侧的一位橙衣丽人不说二话,朗声犀利道:“我问你,苏更衣落水那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可要仔细了说,若有半句虚言,决不轻饶!” 我心中大骇,当即想到那日云熙被救的情况被人捅破,脸色随即变得煞白。眼光忍不住四下乱扫,却发现跪在我身边的,居然是翠彩和琥珀! 当时脑中端的冒出一个念头,云熙落水,怕是与江氏施氏都脱不了干系。 上头传来“咯咯”一声轻笑,一把柔媚婉转的女声悠然道:“陆昭仪果然出生世家,如此官威,只怕大理寺卿见了都要自叹弗如。” 我抬眼望去,正看见裹着墨狐大氅的湘妃娘娘垂目看着我。玄色皮毛折出华丽的流光,更映得她面如白玉,眼似明星。 “瞧把她吓得,脸都白了。”她朱色的唇角微微上扬,形成一道讥讽的微笑。 陆昭仪受她当众编排,气的脸色胀成通红,却又苦于位分上不及她,只得向皇帝哀哀道:“臣妾一时心急——” “罢了。”九五之尊用一只手打断了她。那双深黑的眼睛终于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朕问你,那日可是施良娣遣了自己的轿撵送苏常在回宫?” 他如此一问,我心中有了半分明白——此事与救人无关。 当下流利应道:“回皇上话,那日小主意外落水,救上来时已经昏迷了。”心道琥珀也跪在当下,自然脱不了干系,便道:“多亏琥珀相助,去求施良娣借了轿撵,抬我家小主回去。” “如此,琥珀手中的事物你可看清了?” 一方沉香木制的灵芝摆件被放到眼前,沉稳幽暗的香气隐隐袭来,合室的暖香都未能掩盖半分。那香味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在我心口缓缓挑动,不知何时便一个猛子深扎下去,扎出一个深深的血窟窿。 我极力按捺住想要飞出胸膛的心,深吸一口气,垂首道:“回皇上,时隔数月,奴婢只记得当时很慌张,其他的都记不清了。” “记不记得有什么要紧。如今事情已然清楚了——”说话的依旧是陆昭仪。她仿佛忘了之前的难堪,面上浮出三分得意与兴奋:“那日苏常在落水,琥珀向施良娣求助,施良娣不仅借了轿撵,还主动代替琥珀将皇上的赏赐送给江嫔。面子上是行善,实则包藏祸心,暗地里乘机偷天换日,将原本的底座换成塞了药粉的紫檀底座。要不是江嫔有孕身体总不舒服,才叫太医细细查验,否则——”她不再说下去,目光冷冷的看向下首一个苍白脸色的女子:“施良娣,你可知罪?” 施良娣——原来的施贵人面上无一丝血色。这个曾经在静心苑的烛火下温婉如画的女子,今日瑟缩颤抖的如秋风中一片枝头残叶。面对陆昭仪言之凿凿的指控,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用尽全力站直了腰背,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撑道:“臣妾没有做过,何罪之有!” “皇上,臣妾也不信此事乃施妹妹所为。” 端坐在一边的江嫔忽然开口。大约是因为冬衣宽大,她四个月的身孕并未显怀。我偷眼看去,见她容颜端庄秀丽,即便身怀有孕,于妆容举止上也无一丝懈怠。宫中传说她这一胎怀的安稳,害喜反应并不强烈,只是嗜睡的厉害。然而那双方正大眼中显露出的明显憔悴还是暴露了这些天她的寝食难安。 她作为苦主,即便声音柔弱,也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同情目光。连皇帝看她都含了三分怜悯。她便在这样的注视中款款道:“臣妾与施妹妹自小认识,施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臣妾再清楚不过。”她迎着施氏感激的目光微微颔首,又道:“臣妾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是何人暗中下此毒手,不为自己,就算是为了腹中孩儿,臣妾也绝不会轻饶。但是,陆姐姐方才的推论疑点颇多,若是这样不清不楚的了结此事,不仅施妹妹不服,连臣妾都心有不甘。” 这一席话说的有礼有节,众人皆默然认同。江嫔又道:“皇上,请容我问几句话。” 待皇帝点头后,她这才不慌不忙的问道:“琥珀,我且问你,皇上赏赐之前,这沉香木刻花灵芝是否一直安置在珍宝阁中?” 琥珀抬眼,清明答道:“回江嫔娘娘话,正是。此方摆件乃永泰二年扈州府进贡的贡品。入库时重量、大小、配饰、底座等情况珍宝阁均有详细记载,与赏给小主的别无二致。” “难为你记得如此清楚。”江嫔朗声道:“那你也应该记得,当初扈州府进贡的沉香木,不是一只,而是一对吧?” 琥珀愕然。江嫔不待她回话,只对皇上道:“皇上知道臣妾自小便喜爱这些奇石怪木,身边的丫鬟跟着我也多少知道些皮毛。旋波——” 自她身后闪出一个伶俐身影,正是许久不见的旋波。她跪在我身边,眼光却不曾向我看上半分,自顾自回话道:“我家小主入宫受训时,奴婢便被分配在珍宝阁当差,曾看过记录。这方沉香木刻花灵芝乃是一模一样的一对。一只赏给了我家小主,还有一只,赏给了、给了——”她语音一顿,仿佛鼓足了极大地勇气,才敢继续道:“赏给了慧贵妃娘娘。”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皇帝左手边端坐的严妆丽人身上。那女子一直垂眸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直到唤了她的名字,方才不慌不忙的抬头,迎着皇帝疑惑的目光嫣然一笑。 这一笑仪态万方,女子虽不算绝色,但此时宁和温婉的神态,胜过一干抚媚妖娆。叫人油然想起一句承恩不在貌。 “经年的旧事,臣妾几乎忘了,皇上可还记得?”她语态温婉,仿佛忘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只余她和皇帝二人,正围炉闲坐话家常。在这样的笑语嫣然中,皇帝的目光不禁亲昵了三分,柔声道:“朕记得赐过你一方沉水香。” 慧贵妃面上划过一丝潮红,轻声道:“那时臣妾怀着霈儿,夜里总也睡不好。皇上体恤臣妾,说沉水香有安神静心的效果,就赏了臣妾一方,臣妾一直放在内室。前些日子被霈儿摔坏了一个角,便收起来了。” 说着,便有宫女捧出一方灵芝摆件,两相对比之下,除紫檀底座花色有异以外,其余一模一样。只是慧贵妃的那一方缺了一块,缺口处颜色深沉新鲜,一看便知是新伤。 皇帝微点头,就有造办处的手艺太监上前,将两方摆件的紫檀底座放在一起。江嫔的那件已然被撬开,里内散露出油黑的药渣粉末,一打开,气味尤其浓烈,熏得人头晕眼花。慧贵妃的那件底座,被手艺太监用工具仔细剖开。紫檀坚硬,两个太监弄了一身大汗,这才将那底座五马分尸,露出紫檀木原本的纹路。 “依照江嫔的意思,若不是施良娣使的手脚,便是本宫偷梁换柱了?”慧贵妃语调一转,面色如霜,傲然道:“既然怀疑到本宫头上,那便把话说清楚吧。” “臣妾无意冒犯贵妃娘娘。”坐在一边的陆昭仪小心翼翼开口道:“敢问娘娘,这摆件是何时收入库中的?” 站在慧贵妃身后的潘姑姑应道:“正是重阳那日,四殿下在内室玩耍,不小心碰翻了摆件,故而收了起来,为此,娘娘还埋怨了四殿下几句。” 四殿下慕容霈年仅三岁,正是小孩子天真好玩的时候,又长得雪白漂亮,皇帝甚是疼爱,当即便道:“一个玩意,摔了也罢,何必埋怨他。” 慧贵妃含笑应了声是。坐在另一边的玉贵嫔随即道:“那便是了。将心比心,贵妃娘娘怎会把这么腌臜的东西放在自己内室,还让四殿下接触得到。”她膝下正有一女,单名一个雪字,尚在襁褓之中。 “摆件不会调换,保不齐底座也不会调换。”右手边的湘妃横插一句,绝美的脸上含了玩味的笑容,大有调侃看戏的架势。“你如何得知那紫檀底座不是贵妃娘娘动了手脚,叫人换到珍宝阁里去了?” 59定罪 玉贵嫔吃她一噎,竟不知如何回话。慧贵妃温然笑道:“湘妃妹妹素来不管宫中事物,有此一问也不稀奇。”她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琥珀,道:“你来说吧。” 琥珀仰头,朗朗道:“奴婢回娘娘话。依珍宝阁惯例,所有物件每年都要定期盘点,但凡事物,其数量、重量,材质,颜色、形态等等需一一与入库时记录相符。江小主的紫檀底座分量偏轻,如放置在珍宝阁,必然会被发现。” “那也未必,听说珍宝阁的翟司珍,可是贵妃娘娘的远房亲戚呢。”一个女子怯生生道,我循声望去,正是同云熙一起进宫的姚氏。 “姚小媛的消息来得真是灵通。”慧贵妃不怒反笑:“原珍宝阁司珍确与我有些关系。” “小媛的消息如此灵通,怎会不知那日殿选之后,翟氏已然被撤职。如今的珍宝阁司珍,是太后钦点的。依你的意思,这件事是受太后指使了?” 姚小媛大惊,脸色涨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不断谢罪。皇帝眉头一蹙,道:“你下去吧。”姚小媛闻言,当即痛哭出声,却不得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殿外。 皇帝面上浮出倦意,眉心深刻的皱褶映出他的不耐。我偷看一眼,只觉他幽深的双眸中蓄满了疲惫。 胸口一跳,满满的居然都是心疼。 耳边忽然蹦出杨清音清脆响亮的声音:“此事不是太后授意,又会不会是贵妃娘娘暗中买通宫人私下做的手脚?又或者是宫中嫔妃眼红江嫔得宠,暗中使坏?又会不会是江嫔平日里御下甚严,宫人怀恨在心有意报复?这般的猜来猜去,究竟要牵连多少人?要我说,不如干脆好好搜一搜麟趾宫,总有蛛丝马迹可循吧!”她语落如珠,眼光直直的盯在面色越加憔悴的江嫔身上,脸上带着一丝凛然快意:“依我看,不如就从江嫔的有凤来仪开始吧。” “杨才人不愧出生将门,说话做事雷厉风行。”慧贵妃冲她微一颔首,道:“皇上,千言万语不如铁证如山。方才臣妾已遣人去江嫔和施良娣处搜查,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说罢,便有两个太监抬上一架桐木制作的二十五弦大瑟,后面还跟着太医院院判李道源。 “事关龙裔,臣妾不敢怠慢,未经太后批准斗胆自作主张搜查内宫。还望皇上恕臣妾逾矩之罪。”慧贵妃下座,矮身向皇帝行礼道。 皇帝伸手扶住,温然道:“贵妃无需如此。朕既然许你代理六宫事宜,自然就许你有这样变通的权利。此事不惊动太后,甚好。” 慧贵妃含着一丝淡笑起身,回过头来时,面上笑意隐去,兀自含了三分怒意七分威严,自上而下睥睨众人,一朝贵妃威仪尽显。众妃嫔不由自主都低下了头。 她扬声,冷冷道:“施良娣,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如何说?” 施良娣眼见着那架首尾雕花的瑟被置于堂上,脸上已毫无血色,但仍抻着一口硬气道:“臣妾冤枉。没有做过的事情,臣妾无话可说!” 堂上一时鸦雀无声。 忽然,一个低低啜泣的声音刺破静谧,宛如死水潭中洒进一把生石灰,搅得整个昭德殿沸腾起来。 “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奴婢招了――”跪在我身旁的翠彩不知何时已满脸是泪,说完这句话,整个人虚脱一般摊在地上。 施良娣如受晴天霹雳,木怔怔看翠彩一边哭一边交待:“施小主同江嫔自小就相识,也是一同进宫,却不如江嫔受宠。小主在外从不说什么,私下里却总是在奴婢面前抱怨,说自己与江嫔同住麟趾宫,江嫔琴技不精,凭什么得皇上宠信,事事都压自己一头。后来――”她抬起泪水迷蒙的眼睛看看慧贵妃,鼓起勇气继续道:“有一日小主说晚上睡不安慰,自己找了好些医书看,又叫奴婢往太医院要了好些药材。奴婢也奇怪小主身体不适为何不叫太医诊断,反而自己配药。再然后,小主又叫奴婢花了些银子在宫外找人做了一个有暗格的紫檀座子,只说里面放些香花之类,平添些闺阁情趣。奴婢就照着做了。没想到――”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不能成言:“没想到苏常在那日落水,小主明着帮助琥珀一起救人,暗中却叫我找机会将沉香木的紫檀底座换了。奴婢知道这是害人的事情,可是奴婢不敢不照办啊!”说罢,又指着那架桐木大瑟道:“小主说满宫里没有人会弹瑟,不怕有人来看,故而还剩些没有用完的药物,就都藏在里面了。” 两个抬瑟的太监将背板撬开,果然散出点点黑色的药粉药渣,与先前紫檀底座中的一模一样。院判李道源跪在御前,一字一句回道:“此粉末乃曼陀罗花的花粉花瓣,配合几味药材熬制晒干制成的香料。曼陀罗花性本有微毒,入药服食可致人昏迷。古时华佗所制麻沸散中便有此一味药材。如今这里面又混了其他几味药材,药性大大增加。如长时间嗅入此香,人便昏昏欲睡。如日日嗅此香,那人便会逐渐痴傻――” 他话未说完,跪在一旁的旋波恨声道:“难怪!以往小主忙着宫中事物,难得在自己殿里待上一待,倒也看不出来。有孕后待得久了,成日的犯困,太医不进内室诊脉,自然看不出端倪,还道是害喜!要不是小主自己觉得不对劲,可不是要被人暗害了去!” 说罢,狠狠盯住施良娣,眼中几欲射出箭来。 “小主!小主!”翠彩手脚并用的爬向施良娣,一把拽住她的衣裙,哭得肝肠寸断:“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快招了吧,贵妃娘娘会从轻发落的!” 众人见她哭得如此凄惨,竟有人也微微动容。 慧贵妃冷冷问道:“施良娣,你还有何话说?” 施良娣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翠彩,你跟我数年,我没想到会是你。”说罢,狠狠咬住下唇,拧过头去不发一语。 此情此景看在众人眼中直如默认一般。落在我心里,却是万般滋味不可言说。 那方在静心苑避风处烧成飞灰的红绸,只有经过长期的熏染才能自带异香。从江氏得宠到云熙落水不过短短月余,时间上根本不够。再次,看情形施良娣与翠彩根本不知道红绸之事,由此可见,那红绸虽不能指证谁是幕后主使,却能证明施良娣的清白。 我心头绕过无数念头,说还是不说,如何去说?抬眼去看云熙,只见她神情复杂,眼中也蓄满了泪,甚是同情的看着施良娣――看来她也想到了这一层。 正在挣扎之间,久不说话的陆昭仪忽又出声:“如此说来,苏常在那日落水也巧得很。偏偏正好遇上了给江嫔送东西的琥珀,琥珀又正好遇见了施良娣,这才有了偷梁换柱的机会不是?” 她语气不善,言下之意竟是云熙与施氏联手使计。云熙措不及防,一抬眼,两颗晶莹泪珠倏然滚落。看在众人眼中,已有了兔死狐悲的嫌疑。 我心中一凛,当下冷笑出声道:“昭仪娘娘说的有道理。不过若真如昭仪娘娘所言,我家小主此举真是豁出命去了!”彼时在水中等死的绝望心情再度涌上心头,我鼻子一酸,几乎哭道:“当时我家小主从观花栏杆处直直落入水中,拼力挣扎,救上来时已然昏迷。幸好得琥珀与施良娣援手,否则不知会落到什么田地!昭仪娘娘当时不在现场,若是目睹我家小主生死一线的情况,必定不会有此一言。” 陆昭仪脸色一僵,正要呵斥,却被一把温厚男声打断:“云儿,你受苦了。” 皇帝此言一出,云熙更是泪落如珠。皇帝温言道:“你上前来――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怎么还哭的这般厉害?” 这便是宠妃吧?哪怕天子胸怀天下,心底也总有个角落会因她的泪水欢颜牵动情肠。 我低下头去不愿再看。原本应该有的喜悦,被一种复杂的心情替代。呼吸之间,只觉得满嘴苦涩。 原以为可以将这份情感压抑在心底,做到无知无觉,无欲无求,却原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有一瞬间,我竟然对后宫那些失意女子产生了一丝羡慕――至少她们可以堂而皇之的将羡妒目光投在款款上前与皇帝四手交握的云熙身上。 “臣妾不为别的。”云熙眼眶娇红,怯怯如弱柳扶风,轻声道:“只是想起那日不慎落水的事情有些心惊。还有,”她看着伏在堂下闭目不语的施良娣,目光不胜凄楚:“臣妾一直将施良娣当做救命恩人看待,却不知原来竟是为他人利用,心中一时感慨人心难测,故而,有些伤怀。” 我默默听她一字一句为自己辩驳,往日听得烂熟的那把如琉璃相击的清脆声线在耳中竟然生出几分陌生――既然已有了皇帝的信任,又何必为了划清界限,而明知施氏无辜却做这定论之言? 60断弦 皇帝见云熙眼底微微泛红甚是楚楚可怜,从不显山露水的面上不觉流露出几分怜爱之情,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道:“那日你落水的情景明月曾对我言语一二,朕听她说的含糊便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竟然这般惊险。” 云熙含羞垂目,唇角扬起不张扬的弧度。一边的湘妃美目闲闲掠过,酸笑道:“惊便罢了,有皇上这般眷顾,苏妹妹再险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她这话说得颇有醋味,却正合了底下一干女子的心意,有几个甚至遮遮掩掩的偷笑几声。皇帝侧目看她一眼,唇角微微一挑,原本正正经经的人,竟然流露出一丝玩味的坏笑。湘妃脸一红,扭过头去再不说话。 我亦暗自感叹,长得好便罢了,一把年纪还如此风流,怨不得自己一头栽了进去―― 慧贵妃见皇帝再不发话,便躬身道:“施良娣已然认罪,该如何处罚,请皇上示下?” 皇帝沉吟片刻,忽然抬眼看了看堂下斜倚在软垫上的江嫔,道:“若梅,施氏乃是你的旧时闺中密友,如今却妄图加害于你,可谓心肠歹毒。朕若将她交给你,你欲如何处置?” 江嫔始料未及,一手虚扶着肚子,一手撑着椅把惶惶站了起来,脸色微红,道:“皇上,臣妾还是、还是――”她目光在堂上跪拜的几人身上扫来扫去,渐渐便有水雾迷蒙,忽然腿一软,几乎跌坐在椅子上。 “江嫔小心!”慧贵妃急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千万保重才是。本宫瞧你面色不好,正巧李太医在,不如请他看一看吧。” 李院判还未应声,江嫔身子猛然一颤,面色霎时苍白,两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目光惊恐警惕的看着李道源,口中一叠声道:“不牢娘娘费心,不劳李太医动手,臣妾没事,臣妾没事!” 她这一番动作太过夸张,就连皇帝都看不下去,冷声道:“你心中认定了是贵妃吗?” 江嫔一双眸子中全是惶恐,急欲辩解道:“臣妾没有――” “有或没有自在人心。”慧贵妃气定神闲,冷笑出声:“只要本宫身正,便不怕那些牛鬼蛇神。本宫还要奉劝江嫔一句,心澄则眼澄,心中有鬼,则无宁日可言。你身怀龙裔,当务之急便是好好养胎,顺利诞下孩子。如若日日这般疑人偷斧,如何能保证龙胎安好?” 话落,她高高在上看一眼张口结舌的江嫔,傲然道:“江嫔,你可想好了?快快回皇上的话吧。” 江嫔听到她说“孩子”二字,眼中已泛血红,一双手紧紧攥住衣摆,咬牙道:“贵妃娘娘教训的是。”她看一眼默然不语的施氏,恨声道:“此人害我孩儿,如何还有昔日半分情谊可念?”她垂目思量片刻,仰头决绝道:“求皇上废去她一双手,免得再调弄毒药,戕害他人。其余臣妾别无所求。” 闻听如此,原本一语不发的施良娣猛然抬起头,惨白如纸的面上竟然挂了古怪的笑容,一瞬不瞬的盯着江嫔,声线无必凄怆:“你要我的手?你要我的手?”她原本一双妙目清波横流,如今却夹杂着种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生生被熬得赤红,看向江嫔的眼神充满绝望:“旁人也就罢了,你居然也不信我!罢罢罢!”她面上泪水纵横,语调渐渐低了下去:“除了这一双手你还要些什么,我都给你,都给你便是!”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猛忽然一跃而起,一头撞在那把桐木大瑟上。 桐木坚硬,发出“嗡”的一声闷响,血花并着散乱的黑色药沫四溅开来。施良娣身子滑落,却听得堂上“蹦蹦”声作响,那把瑟的二十五弦竟然断了一半。 逢此变故,赵明德高声惊叫护驾,一干子太监侍卫冲进来,见皇帝一挥手,便拖了半死不活的施良娣并散了架的瑟一同离去。 堂上众嫔妃也受惊不小。江嫔面色惊的苍白,满目惊惶的望着施更衣被拖走的方向愣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已然有不堪承受的憔悴刻在眼中面上,于是头一个起身告退,玉贵嫔也说看得心口难受,陪着江嫔一同走了。余下的人惊魂未定,都纷纷看向皇帝。 皇帝面色如常:“施氏御前自戕犯了宫规,着降为更衣,禁闭于麟趾宫玉鸾殿,伤愈后再细细问罪。其余人等,由贵妃发落吧。” 慧贵妃矮身领旨,对着跪在下首的一干人冷冷发落道:“宫女琥珀虽未参与其中,但其所托非明之罪不可不罚。于暴室责打十大板,罚奉一年。宫女翠彩,”她微有沉吟,道:“虽然参与其中,但终究是自己主子指示,今日还有自首之功,就罚奉一年,调至甘露殿做个低等宫女吧。”言罢,看看我对皇帝道:“皇上,苏常在落水受惊,宫女莫忘护主有功,臣妾不敢擅自做主,还请皇上示下。”言下之意,竟是在为云熙和我讨个赏赐。 皇帝甚是满意,看看云熙道:“苏贵人受了惊,换个住处换换心情吧。你爱看鱼,凝阴阁靠近碧水潭飞花涧,那边有一道锦越龙门还可入眼,也一并赏你了。”回头吩咐赵明德:“去叫内务府拟个封号,速速送来。” 慧贵妃眼明心亮,接口道:“如此苏贵人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凝阴阁如今空着,正缺个掌宫宫女,莫忘年纪虽不大,但做事老成细致,正可以历练历练。” 言毕,自然有跟风的妃嫔恭喜云熙晋位之喜。原本众人见翠彩青春动人,对她进甘露殿颇有微词,现下哪里还顾得上她,只将羡慕嫉妒的眼光统统投射在云熙身上。 我垂下头与琥珀、翠彩一并谢恩。都是谢恩,意义却大大不同,正如此时有人血溅五步,有人飞上枝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来这便是皇恩了。众人笑语晏晏,只有面前散了洒了几块油黑的药沫,混着点点猩红,还昭示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扭过头去,心中翻滚万种滋味。即便明知此时上方必有一道幽深眼光俯在我头顶,却也没有半分快乐。 此事有了结果,御驾便去了御书房,走时留言晚间还会回来用膳。慧贵妃喜不自禁,众人知她急着准备迎驾,都一一起身离去。云熙带着我亦要告辞,慧贵妃面上含了三分笑意,下了座椅道:“凝阴阁是往昔宠妃居住的地方,离甘露殿最近,可见苏妹妹深受皇上宠眷。” 云熙哪里敢与她互称姐妹,急忙低头好不恭敬:“臣妾不敢,多谢娘娘为臣妾陈情,皇上怜悯臣妾才赐了些许恩惠。不比娘娘,与皇上心意相通,伉俪情深。皇上待娘娘情谊厚重,哪里是臣妾微薄赏赐可以相比的。” “话不是这样说。”慧贵妃笑不达眼底,几步走近云熙,语气祥和安稳道:“你我同为宫中妃嫔,我不过比你早几年入宫,资历老些罢了。若说到皇上的宠爱,原是不该论多寡的,但看今天,诸事纷乱,皇上仍念念不忘你落水受惊,独独晋了你的位分,就连江嫔都没有眷顾,由此可见皇上心中多么在意妹妹,妹妹切不可妄自菲薄。” 这一番话说得云熙面红耳赤,亦听得我心惊肉跳,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意思。忽而又听她没头没脑的道:“雪停后,这一化冻,御花园的花可就要开了。” 云熙不解其意,愣愣道:“正是,娘娘远见。”我偷眼看去,见慧贵妃微微仰首,发上的十色水晶璎珞坠在鬓边卓然生辉,映着她清冷妙丽的目光浅浅落在墙上挂的一副百花争春图上。只见画面上红橙黄绿好不热闹,只有一只翠色兰草拔高了身姿越众而出,跃然显出与众不同的朴素轻灵。虽不是最艳,却撑起了一幅画的架构,算的上的是画师的神来之笔。心念一转,将毛皮大氅轻轻一抖在云熙眼前晃了晃。那大氅的里料用一整块绛色湖锦制成,上面用金线勾了十数种花样图案。云熙果然心领神会,旋即道:“春天里御花园里百花争艳煞是好看,偶也有一两朵出挑的,但臣妾觉得都不如娘娘门前那几株红梅更有风骨和韵味。” 慧贵妃闻听此言,将目光收回轻轻拂过云熙恭敬的面容,嘴角微微一翘,赞道:“妹妹很会说话。但本宫从来以为一枝独秀向来不如春色满园。须知我那几株寒梅,若是没有冰雪相称,也不过是几把枯枝而已。你我即为宫中姐妹,尤其要明白相辅相成这个道理。” 我心内震动,没想到慧贵妃会主动向云熙示好。云熙也吃惊不小,忙不迭的下拜道:“臣妾不敢与贵妃娘娘比肩。娘娘若有吩咐,臣妾自当遵从,万死不辞!” “妹妹言重了。”慧贵妃亲手将她扶起,眼中这才真正有了融融笑意。她一扫云熙手腕环佩叮当,弯眉道:“妹妹的手是真好看。素来美玉配佳人,本宫这对羊脂白玉镯果真没有送错。” 61夜探 太极宫风向的转变仿若初春的第一场雪,来时消无声息,走时已然天地变色。曾经炙手可热的江嫔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皇帝所有的宠爱。哪怕她怀着龙胎,也不过是专门负责看顾的太医日日来请平安脉。偶得皇帝过问几句,昭示对未出生的孩儿还有一丝牵挂。 取而代之的便是云熙。内务府敬拟的封号皇帝统统都没看上,最后亲动御笔,赏了一个“荣”字。 洛神赋中形容女子之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加之“荣”字有兴盛荣耀之意,正合了云熙光耀门楣的心愿,故而得此封号甚是满意开怀。 荣贵人高升搬迁大喜,我和莫知自然忙的团团转。然而百忙之中,我却还要趁着夜色,去为云熙跑一趟腿。 麟趾宫门前白日里就门可罗雀,入夜更是四寂无人。守门的太监半睡半醒之间被我塞了一把碎银,旋即精神大振,眉开眼笑道:“这位姐姐真是客气,有什么吩咐招呼一声便好,这叫奴才如何敢当?” 我微笑着看他将银子塞进怀中,道:“并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念着施更衣往日有恩于我,故而来看看罢了,请公公不必跟他人提起。” 那太监自然精乖得很。一路领着我到了青鸾殿前,指着门前两个打瞌睡的侍卫道:“姑娘自去,他们惫懒的很,不会为难姑娘。” 我吃惊道:“难道皇上的旨意他们也不放在心上,只任人随意进出吗?” “皇上的旨意他们自然不敢怠慢。可皇上只说了不让里面的人出来,没说不让外面的人进去。”太监冷笑几声道:“这光景来得可没几个善茬,施更衣的日子不好过啊。”他看我一眼,发觉自己失言,嘿嘿陪笑道:“姑娘自然是不同的――” 我再无心思与他胡扯,径自去推紧闭的殿门。那两个侍卫果然倦怠,只抬眼看看我,便只当是麟趾宫的宫女,又歪头睡去。 进到殿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勉强能看清室内桌倒瓷碎,一派凌乱的光景。施更衣素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不施粉黛,发髻散乱,头上裹着块渗血的白布,痴痴呆呆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我暗自感叹,不过两日不到的光景,昔日的灯下美人竟被摧残到如此地步。 殿门开合,烛影随风轻摆。施更衣眼珠转动,这才有了几分活人气息。她看着我冷冷道:“怎么白天没有作践够,夜里还要继续吗?” 我原本就心怀愧疚,见她这副摸样心中更是难过,不由得软了语气道:“施更衣受苦了。我家小主特意遣我来探望――” “你家小主?”她闻言,定睛细看才道:“我认得你了,你是荣贵人身边的宫女。”继而唇边划过寒凉一笑:“这倒有意思。那日你家小主既做了定论之言,笃信是我下的毒手,忙不迭与我划清界限,怎么又遣了你来此地惺惺作态。若是来看我如今的笑话,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我道:“施小主误会了,我家小主并不是有心与小主为难。当日堂上情况,若我家小主再为小主辩驳,岂不坐实了二人联手之事。再者,小主你当时不曾为自己辩驳一句,即便我家小主想为施小主说上几句公道话,又如何开口呢?” “公道话?怎么这宫里还有公道吗?”施更衣闻言,退了几分戾气,只幽幽哀叹:“连我自己带进宫的丫鬟都能无中生有,明里暗里的害我,我又能辩驳些什么?” “小主万不可轻言放弃!”我上前一步道:“此事过于蹊跷又过于巧合,小主不妨细想想,总有蛛丝马迹可循。”我看着她交叠在膝上的那双纤白玉手,叹道:“小主,奴婢僭越劝小主一句,似那日自尽的举动万不可再有,小主纵然拼个干净了事,却失了清白,甚至连累母家,只能叫亲者痛仇者快,实在是下下之举。” 话音未落,施更衣已然流泪满面。她这一哭,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线统统崩塌。这几日受尽委屈折磨未流一滴眼泪,此时在我面前却哭得像个泪人一般。 我急道:“小主切不可过于悲伤。奴婢不能久留,求小主好好想想我家小主落水那日,可曾有什么异像?” 施更衣以袖拭泪,凝神垂目良久,自言自语道:“如今这光景,我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忽而通红的眼中划过几分决绝,凌然道:“你若是问荣贵人落水的情况,我便是实话说给你听。那日江嫔一手操持宫宴,特意交代我于申时候在兰池附近,只说有好戏可看。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好戏是什么,待到琥珀向我求助,这才起了疑心。事后我曾问过她,她虽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果然是江嫔!彼时只有她能借筹备之名将兰池周围的太监宫女调开,又特特遣了毫无知觉的施氏做探子,以便及时派人修复观花栏杆。 “若梅自小心气就高,眼界也不同于旁人。”未等我发问,施更衣自顾自一气说了下去:“我与她闺中相识,知她从来不甘于人后,便事事相让,由是这样,我二人也算得上密友。荣贵人落水,她大约只想要我做个眼线,并没有害我的意思。所以这曼陀罗香,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如此说来,江嫔本意只取云熙一人而已,不过利用施氏打探消息。彼时施氏对她深信不疑,只怕宴后的探视也是江嫔授意,一则好拖延时间修补观花栏杆,另一则打探云熙情况。 “施小主莫急。”我见施更衣已然恨得眼中带血,连忙问道:“那日昭德殿上,江嫔似乎意有所指?” “你是说慧贵妃?”施更衣连连摇头:“我从未得罪过她,论恩宠也不过尔尔,何至于贵妃娘娘为我处心积虑――只可惜今早翠彩来送糕点,怪我一时激愤,不等她说话就把她赶走了。若是好言好语,也许还能问出点什么。” 我脑中浮出那一日在静心苑门前翠彩顶撞施氏的情景,沉下心来细想,若要寻那始作俑者,端看风波之后谁是最大的受益人便可猜个**不离十。然而尘埃落定后,施氏落难,江嫔失宠,得了好处的头一个便是云熙,再次,翠彩被分到甘露殿,也算善终。慧贵妃,她得了什么好处呢? 忽然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拉住我,施更衣双眼如即将燃尽的余碳,深黑中透着灼人的光亮,一瞬不瞬的盯着我问:“我想不通何人要害我,更想不通,为何宫中人心凉薄至此――江若梅的琵琶本不如我,我知她好强故而处处谦让,却没料到不过在宴上奏过一曲十面埋伏,她便念念不忘,竟还要废我双手!我更不明白,翠彩,为什么是翠彩?我宠她容她忍她,待她亲如姊妹,纵然她有些骄纵,但在家时她总时护在我身前,怎么到了宫里就全变了?你和她一样是宫女,你告诉我?” 看她这副摸样,我终于明白那日她的万念俱灰,大约不止因为遭人陷害,大部分是无法接受身边人突如其来的狠毒与背叛,一时激愤所致。 人心之叵测我无力去解释揣度,只得劝慰她道:“不论如何,至少小主安然无恙,便还有翻身机会。小主可要千万保重身体!”定下神来终于问到心中的大不惑:“奴婢最后敢问小主一句,我家小主并未得罪江嫔,究竟为何江嫔要对我家小主下如此狠手?” 施更衣哭得通红的眼中划过满满的诧异,面上竟浮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而蹙眉细思片刻,叹道:“原来你们竟然一无所知!枉费江若梅争强好胜煞费苦心。只是瞧着你家小主今日的势头,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于你家小主而言,也许不知道反而更加好受些。” 她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似是隐藏了什么秘密不愿道明。我于是越发落力劝道:“小主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明言――我家小主虽然位份不高,但如今还能见一见皇上,待事态平息后,终归是能为小主说上几句好话的――” “皇上?”施氏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缕苦笑:“是啊,你家小主正当宠,自然事事依仗皇恩。若有一日落到我这般田地,便知道君心凉薄,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可以依靠的。”她看着我,盈盈如水的眼中含着浓郁阴冷的讥讽:“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但凡你家小主聪明一些,是断然不会走到我这一步的。”她没来由的冷笑出声,道:“到底如何都是江嫔一面之词,我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若真想一探究竟,叫你家小主往鹿鸣苑去一趟,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这笑容哀怨至极,原本宁和秀丽的脸上横生出三分凄艳绝美,看在我眼中却如一道冰棱直插心口,带来不可言喻的寒凉和恐惧――鹿鸣苑,正是我记忆中那个芳香馥郁春情旖旎的所在,云熙遇害的谜底居然藏在那里! 话到这里我再没有多问的心情,又只能再劝她千万保重,万不可做出自戕之举。施更衣挥手道:“如今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你放心离开便是,像那日堂上之举再不会有第二次。”她看着我行礼欲走,眼神闪了又闪,终于道:“若是,若是你家小主有心,在皇上面前提一提我也便罢了。”说罢将头扭过一边,喃喃自语道:“到底一场夫妻――” 那是失去丈夫宠爱的女子最后的一点期盼和感叹,最终化作唇边一缕无声悲凉的叹息。我看的如此真切,以至于年深日久我渐渐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容貌,和她说话的内容,却一直记得这声叹息,且在脑海之中经年累月的挥之不去。 62凝阴 翌日,云熙在我和莫知的陪伴下正式入主凝阴阁。 凝阴阁不属于任何一宫,相较东西六宫在地理位置上离甘露殿最近,故而从来都是赐给历朝宠妃所住。即是宠妃的住所,自然修葺的富丽堂皇,里内陈设也尽善尽美。进了宫门先是一条点缀六棱石子的青石路直通正殿。路两侧立着雕成莲花状的白玉宫灯。因是寒冬,故而院中花草并不繁茂,只游廊下一排忍冬开得绚烂。然而即便雪素花残,那四方游廊上描了金的云纹花卉,依旧将这宽敞的小院点缀的富丽堂皇。云熙初入阁内,望着正殿门楣上三个朱漆大字“芳菲天”咂舌道:“我还当和静心苑一般,不过是个大点的院子,却没料到竟这般堂皇气派。” 我也暗自感叹,阁内除正殿“芳菲天”供云熙居住外,另设有侧殿淬雪栏,后面竟然还有一间独立的小厨房和柴房杂物间等处,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连新晋掌宫的我,都在芳菲天隔壁分到一间独住的小屋,那小小一间简陋的静心苑如何能与之相比? 云熙在正殿落座后,我便带着满院的宫女太监齐齐跪倒,正式见过凝阴阁的新主人。 阁内原有太监宫女各四人,主事日常洒扫工作。因为凝阴阁无主,掌宫的位置又空缺,便一直由其中一个叫连双的太监主事。云熙见他二十出头年纪,品貌端正,说话做事利索简便,故而让他继续暂代主事太监一职。又觉着阁内连我和莫知在内共有十人,已然超过了贵人应有的仆从人数,便想着让我回了内务府,裁掉几人才好。 云熙此话一出,院内几人便都如芒在背,再也跪不安生。大约人人都不想离开这个富贵地,其中一个宫女大着胆子道:“奴婢玉珠回荣贵人话,小主刚住进来不知道,以前凝阴阁住的都是嫔以上的小主,伺候的人数更多。后来空出来后,内务府酌情裁了几人,只留我们几个打扫院子。如今小主住进来,更需要人手伺候,如今维持凝阴阁日常事务人数尚且不足,哪还有裁人的道理呢?” “你说的倒是有理。”云熙沉吟片刻,不露痕迹的冲我摇了摇头。我会意,看一眼方才回话的宫女,只见她年纪偏大,一对眼珠滴溜溜直转,处处透着精明,心知这是在宫中呆久了的人精。再看其他人,除连双皱眉不语外,其余人大都偷偷拿眼斜着她。 看来此人不可留。 云熙又道:“连双,你也是这里的老人了,你且说说看?” “回小主,奴才认为,小主即是凝阴阁的主子,便可依照规矩随意裁剪宫人人数。”连双想也不想,低头朗声道:“不论人数多寡,奴才自当尽好奴才的本分,伺候好小主。” 他回答的干脆利落,身边跪着的其中几人顿时心生不满,甚至忘了规矩,当着云熙的面侧目狠狠瞪着他。 云熙坐在上方哪里看不清楚,只一眼扫过便冲我使个眼色。我适时道:“小主初来有些乏了,不如进内室歇息。裁不裁人的原也不急于一时。”说罢,便同莫知一道扶着云熙款款入了内堂。 在内室中云熙一番思量,定了裁掉玉珠和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宫女玉姝,另指派连双带领其他三个太监只做外间杂事,另两个留下的宫女银芯和银蕊负责平日洒扫等粗活,自己的一应近身事务仍由我和莫知负责。 当下我便带了人去了内务府回总管常玉。常玉见是凝阴阁来人,满嘴没有一个不好,连声称颂云熙谦逊厚德。玉珠玉姝二人虽不愿意,但见我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拜托桂公公为他们寻个好去处,倒也领了人情,接过我赠与他们的一锭银子,行礼称谢。 事毕,回到凝阴阁中,却见莫知领着剩下的几人候在院中,我正纳闷这是要做什么,谁料莫知带头屈膝行了个周正的礼,口中道:“凝阴阁所属奴婢莫知,见过掌宫。” 其余人跟着一起行礼,院中哗啦啦拜倒一片。 我心知这是莫知怕这些人不服我年纪小,故而有此一招为我造势,心内感激的无以复加,几步上前扶起她道:“好姐姐,多礼了。”心想绝不能辜负她一番苦心,便正色道:“诸位也快快请起。日后凝阴阁诸事,还赖诸位多多费心。我即为掌宫,必然做到赏罚分明,公正无私。日后大家便是一家人,自当同心协力,伺候好小主。如若不然,莫说小主,我莫忘便第一个饶不过他!” 众人拜服,口中道:“谨遵掌宫吩咐!” 我紧紧拉住莫知的手,心头热流涌过四肢百骸,只觉得这春寒料峭之中已然有了万物复苏的融融暖意。 凝阴阁事务理顺后,当日我便将昨夜探施更衣的情况向云熙复述。云熙听后沉默不语,然手中一柄梨花木的十八齿密梳几乎被她狠狠撅成两段。 我骇然,快手夺下那梳子道:“小主莫恼,仔细伤了手。”将她手掌摊开一看,白玉似得掌心果然勒出了一道血痕。 “江嫔!”云熙恨得双目血红,鬓边垂下的缠丝珍珠银坠子瑟瑟作响:“我自入宫以来并未得罪过她,缘何这般苦心竟要将我置于死地!如不是经曼陀罗花香一事施氏与她反目,只怕你我二人至死不知居然是她一手策划!” 莫知也愤然道:“合宫都传她气质雍容,大气能干,谁料到背后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转而狠狠笑道:“这样的人,活该有人要害她,也活该她怀着孩子都失了宠!” 我低头将前因后果细细联想一遍,斟酌开口道:“小主,放着落水一事先不说,奴婢觉得那曼陀罗花香有些蹊跷。”见她二人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便一气将心中所想说了个明白:“小主细想那日春晖堂的情景,江嫔得知沉水香摆件里藏了香药,应该是立刻向慧贵妃禀告此事,怎么后来句句话都说的有凭有据,且认定了是慧贵妃?后来翠彩自首,人人都信了是施更衣所为,偏她不信?若说是顾念着往日情分,怎么之后竟说出要废施更衣双手这样狠毒的话?”说到此处,猛然想起她二人闺中相识,彼此的性情也应该熟悉,江嫔那日说要废施氏双手,只怕并不是真要她的手,而是明知施氏外柔内刚,激得她以死明志以灭其口也未为可知――思及此,只觉的人心之诡谲恐怖莫测,真真令人齿寒心冷。 “再者,小主还记得落水那日吗?”我见云熙粉面逐渐褪去血色,两道秀眉紧蹙,想了想还是提到落水那日情况:“那药香味道如此之重,连盖在上面的红绸都能沾染。江嫔放在内室之中数月之久,直到怀胎四月才有所察觉,小主不觉得此举过于大意了吗?” “你是说,那香药是江嫔自己放的,用来陷害慧贵妃?”莫知转念又连连摇头道:“她有这样心思和胆量?” “她未必没有。”云熙水葱样的指甲在黄杨木三足矮桌上狠狠一敲,冷声道:“皇上如此看重她,仅在嫔位就能协理六宫,承办宫宴,日后如何了得!且看她对付我与施氏,便知此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今恰巧有孕,便在自己身上做文章,此举不论能不能扳倒慧贵妃,终究在皇上心中存了个疑影,来日争宠争权便有了先招!” 云熙这番话我不是没想过,却又总觉着哪里不对:“若真如小主所说,那她陷害施更衣如自断一臂,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良久,云熙幽幽开口道:“不论如何,类似施更衣之事绝不能发生在我凝阴阁。施氏既让我去鹿鸣苑找原因,那我去便是了!总不能再糊里糊涂遭人算计!” “小主去不得!”莫知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见我二人都望着她,一张圆脸憋得通红:“鹿鸣苑是皇上缅怀贤淑皇后的地方,任何人不奉诏不能擅自进入,违者死罪。小主正当圣宠,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忤逆皇上。万一――” 万一惹得龙颜大怒,云熙失宠,可如何是好? “如今情势小主不宜妄动。”我赞成的看一眼莫知,蹙眉道:“鹿鸣苑虽是禁地,但总要有宫人打扫伺候,奴婢觉得,只要使得银子找对了人,总有机会混进去查探一番。”话到此处,脑海中忽然浮出一事,正是黄氏身边的坠儿也在牡丹园出现过,可见这事儿早有人走在我们前面,哪里还有做不得的道理?于是又道:“这事情小主自不能亲为,不如交于我和莫知,小主意下如何?” 这番话甚合云熙心意,自然无不允可。当下便叫我取了三十两银子用以打点,又细细嘱咐我道:“若成便可,若不成切莫强求。此番万不可再生枝节。” 我点头应道:“小主放心,莫忘明白的。” 计策甫定,我便将打点的人选定在专门伺候恩辇的太监小福身上。 63入画 小福专职接送侍寝的妃嫔,虽说并不是皇帝的贴身,所处的位置离皇上说近不近,但若说远,却也暧昧的很。但凡嫔妃们陪伴圣驾的地方,他都来去自如。鹿鸣苑,我相信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果然,傍晚时分在凝阴阁门外大大方方将十两银子纳入袖底后,小福一脸为难:“按说荣贵人的吩咐奴才粉身碎骨也要想办法成全,可这鹿鸣苑是皇上的心头肉,轻易不准外人进出,就连奴才我都没有进去过,这倘若被发现了――” “福公公多虑了。”我陪笑,又塞去一锭银子,道:“我家小主不过是想着能多了解一些皇上的喜好,伺候起来更加得心。只要皇上不在,鹿鸣苑里不过日间多个打扫的宫女罢了,哪里就能被发现呢?即便被发现了,福公公是在外间伺候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到您头上不是?” 小福双眼被白花花的银子耀出一片雪光,嘴角已然咧到耳边,忙不迭将银子抓在手里道:“如此,奴才也明白荣贵人一片痴心,请姑娘明日一早候在甘露殿后门等奴才消息吧。只是来的时候背着些人。” 我心中一喜,自然应道:“莫忘明白。多谢福公公,若是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翌日,我天不亮就偷偷候在甘露殿后门那片耐冬花后面。初春的清晨寒意沁人,挨到小福畏畏缩缩来唤我时,通体几乎冻得麻木。 他不顾我冻得青白的面色,只要我跟在他身后急急往鹿鸣苑而去。一路走一路仔细交待皇上昨夜招宁嫔侍寝,如今已上了早朝,一时半会儿不会往鹿鸣苑去。他昨夜已买通今日在鹿鸣苑当值的宫女,由我顶她做一日打扫,务必要在早朝结束时快快回来云云。 如是这般交代了许多,直到远远望见那片青紫的竹林,他才停了脚步,指着前方道:“莫忘姑娘自去吧,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再入牡丹院时,如做了一场飘飘渺渺的梦。梦中那个令我怦然心动的黑衣男子披着一身金光,渺然如仙人在世,忽远忽近的不可捉摸,只余一园枯枝,昭告我原来花非花,雾非雾,物已非,人――终是不可企及。 园外守护的侍卫见我穿着普通宫女服饰,年纪又不大,故而只简单问了几句便顺利放行。我拎起斜在柴屋外墙根下的水桶,轻轻推开那扇木门,一脚便踏入那个梦中天地。 那是只属于他的世界,亦是我内心深处期望靠近的地方。 柴屋外观简朴,里内设施也简陋如普通百姓家,中央放了木桌条凳。墙根边摆了一张可容两人的木床,床上被褥整齐,但触手便知只是寻常人家的普通棉被。再往后走,还有一间小厨房,灶台锅碗一应俱全,全部擦洗的干干净净,摆放整齐,就连筷子都一水儿的统一走向。置身期间,便叫人轻易忘记身处于富贵如荼锦绣成堆的太极宫,恍若寻常人家,油盐酱醋的过着烟火人生。 唯一夺目的是一幅一人高的大画,就挂在正对着大床的那面墙上。画上的人儿着粉黛长裙,荆钗布衣难掩丽色,一双含情目顾盼多姿,容貌清丽脱俗,姿态翩然。作者画工了得,那女子衣袂翻飞神态灵动,仿佛就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我乍看一眼,不由得震惊莫名――画中之人,宛然正是云熙! 我只知道云熙深受皇恩,正是鲜花着锦的大好时节,却未料到皇上待她的宠爱竟至于此地步,就连在这缅怀贤淑皇后的鹿鸣苑,都悬挂着云熙的画像。心头泛上酸甜苦涩的滋味,一则为云熙而喜,另一则,是深埋在内心对于无望初恋的绝望和嫉妒。 忍不住走近了细看。画上女子表情生动,似嗔还笑,流露出一股天然的妩媚,比之云熙往日的清丽婉约,平添出几分成熟风情。右下角提了一款小字,上书:子硕绘于大兴二十一年暮春,长日清平无事,略施笔墨以博爱妻红颜一笑。 子硕?大兴二十一年?爱妻? 子硕是谁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可能是云熙的丈夫。大兴二十一年,我刚满八岁,正跟着莫失往城里逃灾,算来云熙不过十岁,尚未长成,而画上女子已是风华正茂的妇人――思来想去,只有一条理由站得住脚:画上人并非云熙。 不是云熙又会是谁?天下间当真有容貌如此相像的人存在吗? 电光火石之间,我终于明白了施更衣话中含义。 合宫皆知,当今圣上对逝去的贤淑皇后情意深重,尤其怀念被贬洛阳时二人不离不弃共度难关的日子,故而下旨敕造鹿鸣苑,一砖一瓦皆还原旧日故居以缅怀贤淑皇后。由此而知,鹿鸣苑中悬挂的画像只做一人可想,绝无其他可能。 转念间忽然想到,若云熙只是因为容貌酷似贤淑皇后而得宠,究竟幸是不幸? 原本心底泛上的酸涩醋意,恍惚间被淡淡的悲凉代替。耳边暮然回想起施更衣的一句话――于你家小主而言,也许不知道反而更加好受些。 怪不得心高气傲的江嫔将云熙视为劲敌,又怪不得高高在上的慧贵妃对云熙另眼相看――再往远了回想,殿选那日误穿霞光锦,华容宫杨氏借故划伤云熙面容,追根溯源,原来都在此处。 无怪乎选秀那年朝廷的花鸟使乍见云熙,就拱手对苏老爷道:“苏公大宅虽然简朴,原来玄机都在这梧桐木的房梁上啊!” 只是真相残酷如斯,我当如何对正陷在柔情蜜意中的云熙启齿呢? 怔忡之间,忽听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牡丹园外的侍卫一身金甲,跪地参拜时哗然而响,不用猜便知何人前来。我惊觉,环视四周却发现内室简朴狭小避无可避,只得矮身跪在门口接驾,只希望他不要认出我来便好。 果然,一双御制明黄金丝云履大步走进来,玄色朝服长长的下摆自面前匆匆划过,未作一丝停留。 我心下稍安,偷偷看他在床沿上坐定便躬身退到门外。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时,不妨一个二十不到的青衣太监狠拉了我一把,压着嗓子骂道:“发什么呆,还不送茶进去!”说着,将一捧茶盘塞到我怀中。接着一招手,四个小太监抬着两个龙鼎火盆跟在他后面走进室内。在院外伺候轿撵的太监宫女眼看我捧着一盏清茶踌躇不定,面上皆显出疑惑的神色。在这样的注视中,我只得一咬牙,低着头再次踏入那扇木门。 镂空雕刻海兽争珠的纯铜鎏金炭盆中,红罗兽碳燃出赤金耀目的火焰,须臾便将这小小陋室烘烤得温暖如春。象征天子至尊无上的九旒冕被随意搁置在小方桌上,金龙朝阳玄色大袍铺了满床,只穿着明黄织锦内袍的九五至尊双手负后,立在那张落地画像之前,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我自然不敢惊动他,只将茶水放在小桌上,就想跟着送炭火的太监一同退出去。谁料别人都走了个干净,唯我,眼看就要迈出门槛,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把不辨喜怒的沉稳男声:“――站住。” 心猛然一沉,我生生止住脚步,垂着脑袋转过身来候在门口。谁知他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在画像前凝神。室内一时静默,我几乎能听到自己额上的冷汗渗入发丝的声音。 良久,门外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伽罗姑姑回来了。” 他扬声道:“进来。” 女子依言推门而入。她着素色衣裙,上绘松竹梅花,用宝蓝绣金花锦缎束腰,发间簪了一点翠绿,打扮得持重却不失清新俏丽。进来看见插木桩一般侍立在门口的我,姣好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转瞬又不动声色的行礼道:“皇上万安。” “免了。如何?”皇帝沉声问道,见她斜斜飞我一眼,又道:“直说便可。” 伽罗姑姑起身应道:“翠彩供的人奴婢全部查了,不是病死就是意外身亡,宫里宫外没有一个活口。奴婢无能,实在查不出什么。” 皇帝的眉心蹙成一道深壑,见她似有话未说,便道:“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伽罗姑姑在御前行走多年,深知皇帝脾气,随即毫无遮掩道:“奴婢愚钝。此事牵连甚广,却料理得如此干净,非在宫中根深蒂固者不能成事。莫说是母家远在凉州的施更衣,就算是江嫔的父亲在京任职可在宫外协助一二,也断不能在宫中这般施展手段。”她见皇帝低头不语,又道:“江嫔身边的小宫女偷偷告诉奴婢,她曾无意看见江嫔的贴身宫女旋波将那方沉香木刻花摆件收起来,直到江嫔有孕四月后才放进内室,可见江嫔一早便知道这摆件有问题,只是隐而不发。奴婢觉得――” “朕记得施氏的父亲施国安是永泰元年的状元,由吴太傅推荐任凉州刺史也有三年了吧。” 不待伽罗姑姑说完,皇帝忽然没头没尾的插了这样一句,俄而眉头一松,冷冷道:“江嫔聪明,但是性子太急,到底是年轻了些,也太过天真。”他沉眉,深黑的双眸似有利光划过:“此时不宜妄动。这件事情既然由施氏顶了便顶了吧,眼下冤了她,来日朕自会补偿。” 伽罗姑姑应了一声是,又道:“施更衣现禁足于青鸾殿。听说看守的侍卫并不尽心,所以这两天过得不甚舒心。” 皇帝淡淡道:“顶了这样一个罪名,不舒心是自然。不过既然朕将她交到江嫔手中,便是要保她一条性命。江嫔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就辜负了朕对她的期望。” 话至此处已如沙中见金,真相跃然在我脑海中浮凸而出。 64情心 云熙落水那日琥珀手中的沉香木刻花摆件本就是动过手脚的,依照伽罗姑姑所说,能在珍宝阁动如此手脚的人,除慧贵妃不作第二人想。江嫔聪慧,一早便发现摆件有异却藏而不发,一边暗查此事幕后主使,一边等到自己有了身孕且胎相稳固后才一举揭发,若证据确凿坐实了为慧贵妃所为,毒害嫔妃罪名尚可,残害龙裔却是罪无可恕! 转念又想到,施氏与江氏同居麟趾宫,正是顶罪的最佳人选。可见翠彩出首指认施氏,青鸾殿搜出证物,总总事物都是慧贵妃一手策划。云熙落水与她而言正是机缘,恰巧为栽赃施氏提供了一个契机。 由此可想慧贵妃心思之深沉叫人不寒而栗。又想到昭德殿上她与云熙笑语嫣然的模样,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把冷汗,只恨不得此时插上一双翅膀,快快飞回凝阴阁报信才好。 “莫忘?”面前有人沉声唤道。我恍然回神,惊觉不知何时伽罗姑姑已退出木室,一身明丽长衫的皇帝,就立在眼前幽幽看着我。 处于本能,我膝盖一弯就要下跪:“奴婢失仪,奴婢该――” 一只大手在我毫无防备时伸过来,将我的一只手紧紧包裹住,他手心的温暖飞速传递至我的四肢百骸,刺痛了我每一寸皮肤。我茫然的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眉目深沉处划过一丝快意。 他微一用力,我便借势站直了身子。这样面对面一比较,他蓦然唇角一弯:“高了。”顺势拉过我的另一只手,同样包裹在掌心之中,道:“在屋里站了这么久,怎么手还这样冷?” 这些语气中的暧昧与柔情来得这样突然和意外,我不能自己的双颊热潮涌动,一颗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膛。慌乱中大脑一片空白,忘乎所以的张口道:“在这宫里我总是觉得冷。” “告诉朕,方才你在想什么?”他凝视我一会儿,轻柔的问道。 “奴婢在想,”我看着他那双黑如茫夜的双瞳中重又显出一个小小的我来,一时喜极却无法展露一丝笑颜:“奴婢今天一定是要死的。然而在死前能看到皇上,奴婢真心觉得高兴。” 意外的表情只在他面上停留了一瞬,转而消失在浓黑的眉峰处:“你这样说是在跟朕表白吗?”他浓浓的眼底划过得意,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这么说,那日在甘露殿倒不是朕自作多情。” 我不意他居然在此时与我儿女情长,且被这样直白的说中心事,由不得耳根发烫,一张俏脸臊的通红。只得低下头去,耳边又听他不带一丝情绪的说道:“朕是想过要杀你。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朕的底线,刺探朕的秘密,朕若再留着你,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一只手在我额角边轻轻拂去几缕乱发,他依旧缓缓而言:“不仅如此,你还是第一个敢让朕吃瘪的人――” “奴婢――”听他这样说,我忍不住抬头分辨,正巧看见他唇角的弧度温和而绚丽,长长的睫毛在平静俊朗的脸上投下工笔画一般的阴影:“作为惩罚,朕要你老实回答朕几个问题。你这次来是为了荣贵人,还是为了你自己?” 情动之下哪里还有理智的立足之地。我只觉如坠梦中,再回头想想,都说为帝君者喜怒无常,他今日对我这样柔情蜜意,又放任我去听伽罗姑姑与他的对话,原来在他眼中,已将我认定是个死人了! 大约是将死的缘故,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恐惧羞怯如烟云一般在他和缓轻柔的语气中消失殆净。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情此景莫不如此吧。于是垂着头坦然道:“自我家小主得皇上宠爱后,耳根一直不清净,小主对皇上一片深情,即便不想理睬这些流言,却也辗转日夜不安,又苦于不明真相无法排解,只得暗自隐忍。奴婢看不得小主为此事神伤,私下里自己拿的主意。奴婢想既然误打误撞来过一次,再来一次又有何妨。奴婢不是有意冲撞圣驾。” “如此说来,是要拿朕的事情向主子邀功?”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刚直的线。 “奴婢不是邀功。”我急急向他辩解:“奴婢只是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贤淑皇后是朕的妻子,荣贵人的容貌能够肖像几分亦是她的福分。”他的眼光从我脸上凉凉划过,转至那副画时,已含了无限柔情:“朕无需隐瞒,也不屑隐瞒。” “可是莫忘,你为什么想知道?”他忽然转过脸,狠狠抬起我的下巴逼迫我与他四目相对:“朕再问你,既然知道流言非虚,既然知道朕待荣贵人如此,你又作何感想?” 我愣愣看着他俊逸非凡的面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作何感谢?是替云熙伤心情谊错付,还是暗自窃喜倾慕之人未付真情――其实就算他没有云熙,还有慧贵妃、湘妃、陆昭仪、三宫六院无数的绵绵深情――可是只有云熙,能让我产生愧疚和自责。然而他不爱她,好在他爱的不是她――那种说不出的欢心与释放,明明白白的倒映的在他看我的眼中。 然后他的面上有了恍然大悟的快意:“朕一直想问,那日在甘露殿你为什么拒绝朕?原来你在意的并不是荣贵人,你在意的是朕。” “不是!”我一咬牙,放胆道:“奴婢谁也不在意,奴婢那时是害怕!” “怕什么?”他步步紧逼,黑色眼中翻滚起情绪的风浪。 怕云熙与我主仆反目,怕我一腔痴心错付,怕二人身份地位天差地边我粉身碎骨,怕这深宫如海不得出路,就连跟他说一句真心实意的“喜欢”我都在怕:“福祸相依,奴婢怕承了天大的好事,担不起天大的祸事。奴婢福薄,不配这样的恩典。” “好一个天大的好事,天大的祸事!”他捏住我下巴的手一松,轻轻将我放开,后退几步道:“看不出你有这样的眼光。” 被他握住的手骤然失去了包裹,随即冷得有些刺痛。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负手而立,良久不发一语。我看着他宽阔如山的后背,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想要依靠的冲动。 “莫忘,”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叹出一口气:“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任性过了。” 他茕茕立在落地画像跟前,上面的美人明眸含笑。 “朕方才想了很多,想到以前很多事情。”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平静坚定:“何谓好事,何谓祸事,朕不信自己会看错,亦不信自己做不到。” 再转过身时,那双幽井一般的墨色瞳仁中已然没有了半分情感色彩:“朕今日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朕喜欢你,舍不得杀你,亦不会逼你。终有一日,朕会让你会主动来到朕的身边。但是在那之前,你若还有类似今日之举,抑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朕有的是办法叫你和你的主子生不如死。” 言毕,大赦一般对我道:“你走吧。” 我行礼退出,眼看那扇木门在眼前缓缓关闭,心中并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快意,反倒觉得一味压抑的苦涩涌上心头。天子的情谊重如泰山,沉甸甸的几乎不堪重负。这样一件心事压在我心头有千钧之重,故而一步三晃的回到凝阴阁时才想起,我当如何对云熙说起这鹿鸣苑的玄机呢? 滚烫的脸上倏忽一点冰凉。我抬头望天,眼见得阴沉的天空中千万晶莹雪花漫漫散落,顷刻间便大如鹅毛,密如柳絮。这个冗长的冬季大约已到了强弩之末,于是拼尽全力以这样浩荡的方式做一个轰然结束。一如皇帝对我的青眼,一如云熙得到的恩宠。前者铺天盖地席卷和震撼着我的灵魂,后者―― 或许云熙,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她斜斜倚在铺着银狐皮的贵妃榻上,黑长的头发毫无顾忌的散落一身。如云乌发的间隙中露出绣着金丝水仙的贴身小袄。回头望见是我,眉目间流转出真心实意的担忧:“莫忘,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奴婢顶着值日宫女的份例去鹿鸣苑,自然要将那里的工夫做完才能走,耽误了一点时间,让小主担心了。” “可顺利吗?”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未见异常,表情明显的轻松下来,招手示意我靠近炭盆:“快来暖和一下,外面又下雪了,仔细沾了雪水生病。” 我倚在她脚边斜斜的坐下,点点头道:“顺利的。” “可看到什么了?”她急切的望着我。而我望着她那双满含期望迫切的双目,话到嘴边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只得喏喏道:“看到的――” 云熙娇美如玉的面上显出那样明显的疑惑神情,俄而缓缓褪去了三分鲜活。即使被炭火烤的双颊泛红,但那双水润灵动的眼睛却透出死灰般的绝望:“莫忘,你甚少说话这样含糊。” 她忽然翻身坐起,面上挂满了自嘲的笑容,故作轻快的问道:“那你告诉我,我与贤淑皇后,究竟有多相像?” 65宁好 我惊诧的看着她,下意识的唤道:“小主――” “你走后不久,长春宫便送来这个。”她眸光一转,投向矮桌上一对赤金南珠耳环。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对南珠硕大圆润,皓如明月,两头的赤金雕花并钩耳亦精美华丽晃人眼球,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我心中明白大半,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潘姑姑露了口风?” 云熙摇头,淡淡道:“我是什么身份,何至于贵妃娘娘要拐弯抹角派人传话?她说这是仿制贤淑皇后的旧物,叫我时时戴着,好令皇上睹物思人!” 是了,云熙原本就对自己的骤然获宠心存疑惑,如今慧贵妃毫不遮掩的将此事捅破,她心中有了影子,再看我的态度如此吞吐忸怩,便轻易得出了答案。 转念想到,云熙正是风头大好的时期,此时此景,不啻于一盆冰水泼在滚热铁板上,叫她心中升腾无数失望不甘――哪个女子愿意自己的夫君将自己视为他人的替代?经莫失一事我方知道,云熙于情感一事及为内敛深重。她即决意放下过去,便是一心一意求个现在。慧贵妃此举无异于杀人诛心,必是要一举灭了云熙的心气,好让她一心一意依附自己。这样的手段何其凌厉阴险,加之在鹿鸣苑的所见所闻,我不由愤懑至极,忍不住脱口而出: “小主,那慧贵妃不是好人!” 云熙敛目一叹,道:“我自然知道她待我不是真心。她大权在握,位份又如此尊贵,笼络我无非是看上这张脸与贤淑皇后有几分相似,借以讨皇上欢心罢了。”她下了贵妃榻,缓步走到妆镜前,将一张花容月貌的面孔看了又看,目中渐渐浮上一层水汽:“莫忘,你说皇上看我时,他眼中的人是我,还是别人?” “其实小主与贤淑皇后并不十分相像。”我急忙扶她落座,曼声安慰道:“即便五官有些相似,但人的气质、神态、举止都不会相同。算命不是常说相由心生,二人心性迥异,自然相貌上也是不一样的。奴婢想,即便皇上一开始是因为怀念贤淑皇后而格外看重小主,但天长日久还能这样宠着小主,必然是因为小主自身得皇上爱重,与其他无干。” 一边说着,脑海中一边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是了――那慕容霆的长相酷似皇帝,然而我却对他没有半分好感,由此看来,皇帝对云熙亦并非完全无情呵。思及此,心口忽然细微一痛。 这一番话将自己说得意兴阑珊,却没有说动云熙半分:“你不必安慰我。”她浓长如蝶翼的眼睫微微一垂,便扑落一串剔透泪珠:“即便他眼中另有他人,我又能如何?这宫里人人都在争,难道我要因此将这到手的荣宠安乐亲手推开不成?”她抬着一双泪眼将屋内繁华一一看遍:“就算他待我未必情真,我待他未必意切,然而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的依靠。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此生此世无法改变。” “所以,莫忘,要想在这宫里活得长久,就要学会为自己打算!”她终于将目光定在我讶异无语的脸上,泪洗过后的双眸澄明如万里晴空:“我要学会利用所有的优势,在这里好好的活下去!”她坚定无比的对我说道,亦或是对她自己说道。 隐隐的不安在心底升腾而起。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云熙美丽的面容一瞬变得陌生,然而下一刻又鲜活如往昔。我紧紧拉住她的衣角,颤声问道:“小主,你有什么打算?” 云熙面上划过一丝犹豫,似乎有话含在喉中。我期待的望着她,眼见她朱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门帘一掀,莫知裹着一身雪花急急走了进来。 “小主!”她喊了一声,忽见我也在房中,面上突兀的浮出欣喜笑容:“方才甘露殿传话,皇上今晚要宿在凝阴阁,请小主预备接驾!” 云熙秀唇微抿,嘴角两侧的梨涡深深乍现,宛如一个轻巧伶俐的笑容浮于面上。 “这么大的雪,皇上还要来吗?”她抬眼望向那面葡萄海兽万福铜镜中杏花雨露一般的女子,细白的手指一寸寸划过眼角眉梢,鼻翼唇瓣:“莫忘,去把那副南珠耳环取来。” 我无言,起身取过那副耳环细心替她戴上。南珠宝气氤氲,光华夺目。云熙揽镜自照片刻,俄而红唇一动,低低吟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铛。” 莫知赞道:“罗敷岂有小主如此花容月貌。” 然而我心中却涌上骇异――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这般决绝,云熙,此事竟伤你如此之深! 皇帝初次留宿是凝阴阁上下的头等大事,云熙一边着莫知伺候梳妆,一边将整饬打扫的重任委派与我。我留下小宫女银蕊给莫知打下手,又安排颇通厨艺的银芯在小厨房准备。眼看着雪势有增无减,地上已然发白,急忙叫连双带着其余几人打扫进出的通道。 这样忙忙碌碌不多会儿,伽罗姑姑带着一队宫人踏雪而来。见凝阴阁众人分工有秩,各项事务打点得有条不紊,满意的对我点头道:“荣贵人初次接驾,能做到这样算是不错了。” 话毕,又嘱咐些了皇帝的饮食习惯,口味嗜好,问我道:“可记清楚了?” 我点头称是,又陪着她进入内室。伽罗姑姑让随从宫人将带来的各色物品一一陈列云熙面前,仔细说明使用规矩。直到云熙一一复述无恙后方才放心道:“辛苦贵人了。”言语间眼光不经意在云熙耳畔一转,忽的脸色微变,冷笑道:“贵人果然用心。” 云熙向来在伽罗姑姑面前甚是礼遇谦让,见她神情不对,立时不安道:“让姑姑见笑了。还请姑姑指点。”说罢,顺手将腕上一只赤金绞丝合欢镯子抹了下来,往伽罗姑姑手中塞去。 “荣贵人不必客气。”伽罗姑姑不着声色的轻轻推开云熙的手背:“打点圣上随身事物是奴婢的份内之事,贵人无需如此见外。贵人心思玲珑,何用奴婢置喙?” 云熙吃她言语讥讽登时血气上涌,一张俏脸憋得通红。伽罗姑姑视而不见,循例福一福身子道:“诸项事宜完备,奴婢告退。”说着,头也不回的率众扬长而去。 云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雪的宫门之后,兀自拧眉不解:“莫忘,我并未得罪于她,缘何如此?” 我担忧的望着她耳畔一双灿烂明珠,轻声劝道:“小主,前事不知便罢了,如今只怕涉及宫中故人旧事,我们自当做好本分才是。” 云熙默默,轻轻将那对南珠耳环解下递给我:“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莫知气不过,低声道:“她不过仗着自己是皇上身边的奴婢,就敢在小主面前这般给脸不要脸,也忒大胆了!” “既然知道她是皇上身边的人,在她面前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云熙涩涩回转:“今日是我不慎,你们两个以后也要千万切记不可再犯,明白吗?” 我与莫知双双应是。莫知坦荡,而我则提醒自己,伽罗姑姑大约认定云熙仗着与贤淑皇后有几分相像以此争宠,对这种行径很是不屑,故而在她面前更要低调谨慎。 挨到黄昏时分,雪势微收。御驾浩荡停在宫门之外,云熙连忙带着凝阴阁众人跪在廊下接驾。我跪在云熙身后,听见皇帝稳健有力的步伐踏着一路落雪大步走来。 云熙依着规矩行礼,口中正道:“皇上万――”忽然一件犹带体温的墨色裘皮大氅从天而降,将她裹个严实。穿着单衣的皇帝立在缤纷大雪中冲她宽和宠溺的微笑:“怎么这样傻,下着大雪还跪在外面接驾?冻病了朕会心痛。” 随侍而来的赵明德上前几步将门帘高高挑起,躬身道:“皇上快带着小主进屋吧。” 雪光耀目,衬得云熙肤如凝脂,眼波明媚。樱唇点绛,乌发绕颈,无一不是美轮美奂。皇帝的心思被她一颦一笑牵引,并无多看我一眼。 待到二人双双进入内室,赵明德与莫知候在外间听宣,我一头扎进小厨房,再不想出门半步。 他坚定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终有一日,你会主动来到朕的身边――” 心内烦躁似火,只觉得这天子的情谊就像农人喂鸡的谷米,东边撒一把西边撒一把,逗引一众女子奔劳争抢,实实在在可恶的很!一边想,一边恨不得在那支炖了两个时辰的紫参野鸡汤内多加一把盐。一旁掌勺的银芯见我魂不守舍,连连叫道:“姑娘姑娘,那醋可不能多放――” 果然,晚膳时皇帝尝了口西湖醋鱼,双眉一敛直道好酸。云熙慌得连忙矮身请罪,我与莫知侍立在旁也急忙一并跪下。皇帝的眼光在我和莫身上一转,伸手将云熙拉起来温然含笑:“不妨。朕若在你这里吃不到醋味,那才是大事!” 云熙被他当众这样调笑,哪里受得住,一张俏脸生生红到了脖根,只好盛了一碗鸡汤圆场道:“皇上喝些汤解解酸吧。” “罢了,”皇帝并不碰那碗热气腾腾的好汤,打趣道:“鱼是酸的,只怕这汤里也要多加一把盐才是。朕还是老老实实吃些白饭吧!” 饭毕,皇上心情大好,拉着云熙陪他手谈,期间说起屋外落雪如星,正应了“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情景。我又着人忙着围炉烫酒。云熙陪了几杯便面若桃花,俨然不胜酒力。待到二人就寝之后,莫知苦着脸偷偷对我说,大约是早先出门时受了寒,如今肚子疼的厉害,她一直忍到现在才敢跟我告假。我见她面色如霜,额间已有点点冷汗迸出,自然无不应允。当下叫银蕊去请医官,却被莫知拦住道:“不是什么大病,若因此惊了驾反倒惹出祸来。我自己躺躺就好,你不必担心。” 她说的不无道理,我便让银蕊照顾她回房间躺着,自己裹了被子陪着赵明德守在廊下值夜。 66惊变 夜深时合宫一派寂静,唯有落雪的簌簌声在院落中四下回响。我见赵明德缩在被子里昏昏沉沉貌似已然入睡,心思也逐渐放空,不知不觉靠在墙根处打起盹来。 原以为这样一觉到头,谁料凝阴阁的大门外忽然传来猛烈的撞击声。“砰砰”的敲门声在空旷的宫室上空回响四散。一个女子惊慌焦急的声音骤然响起,如一把尖利钢刀,划破雪夜的寂静安宁: “开门啊,开门啊,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我惊得弹跳起来,顾不得整理衣衫便往宫门口跑去。跑到近前只见看门的连双和另一个太监小海正一左一右拦着一个拼命要往里闯的宫女,口中训斥道:“――深更半夜惊扰圣驾,你不想要命了吗!――” 我夺过连双手中的灯笼照去,只见那女子披了一头一身的雪花,两肩和头发都被雪水渗得湿透,乱发腻腻黏在身上瑟瑟发抖,素白脸上沾满了不知是汗是泪,一双眼睛哭的通红,居然是江嫔的贴身宫女旋波。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她见我来,发疯似的冲我吼道。 “究竟何事你先说个明白,我好去通传。”我示意连双和小海拉住她,断不能让她这样惊扰圣驾。 “你?!”旋波看我一眼,面上露出浓重的鄙夷和深深的恨意:“你们巴不得我家小主死!”忽然她往我身后一探,拼尽全力猛然向前冲去。连双小海一个不慎,让她挣脱钳制,一路奔至芳菲天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放声大哭:“皇上,皇上,我家小主不好了!” 芳菲天的门不知何时已然洞开,穿着明黄单衣的皇帝立如石松,披着墨色大氅,面色铁青,双目深黑如洞,刚硬的嘴唇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起驾!” 待到云熙带着我紧跟圣驾匆匆赶至麟趾宫有凤来仪殿时,慧贵妃已然带着一干人等候在江嫔的寝室外,看着一拨又一拨宫人端进滚烫的热水,带出一盆又一盆血水。 散发着腥气的血水“刺啦”一声泼在冰冷的雪地里,刺目的红一瞬即逝,腾起的融融白烟将整个有凤来仪笼罩在一片悲惨不详的云雾之中。寝室内外一片肃静,就连平日侍奉江嫔的宫女都压抑着惊恐不敢哭泣,在慧贵妃冷酷的注视下只敢红着眼圈无声忙碌,生怕一个行差持错,便替那未出生的小皇子垫了棺材底。 眼见得明黄的九龙大辇停在宫门外,慧贵妃迎头跪倒在廊下接驾,被皇帝一把扶起,皱眉道:“这样的天气,为何等在外面?”他伸手替她拂去肩上脸上沾染的一点残雪,皱眉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慧贵妃长发半绾,只简单的簪了几支黄金压发用来固定,面上亦只施了淡淡的薄粉,周身用一件狐皮长袄从头裹到脚,行动之间可以看见里面简单穿着绣折枝梅花的锦缎常服,可见也是半夜被惊醒匆匆而来。她的眼光飞快的在随驾而来的云熙和我身上一转,口中已然利落答道:“适才麟趾宫的宫人来报江嫔身体有恙。臣妾赶到时,太医回报说是小产了。江嫔对臣妾颇有顾忌,臣妾不想让她心有不安,故而候在外面。”她抬眼看了看面色铁青的皇帝,温婉安慰道:“血房不详,皇上还是不要进去的好――江嫔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万望皇上节哀,保全龙体事大。”垂头又轻声道:“事关皇嗣,臣妾不敢隐瞒太后。” 皇帝锐利的眼风扫过有凤来仪一干进出人等,沉声道:“侍奉江嫔身孕的太医何在?” 两个人影匆匆从殿内奔出,“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借着通明的灯火,我看见太医院院判李道远满是汗水的脸上神色凝重,另一个面生的太医则是浑身抖作一团,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皇帝眼帘一挑,对李道远说:“你说。” 李道远应声回道:“回禀皇上,江嫔小主突然见红小产。老臣赶到时胎儿已经滑出体外,小主眼下昏迷不醒,脉象虚弱,出血不止,已有血崩之势。” “江嫔的胎相一向稳固,又过了三月之期,怎会突然如此!?”慧贵妃厉声喝道。 李道远不敢隐瞒,老实道:“臣不敢欺瞒圣上,江嫔小产,似有用药的痕迹。老臣方才为小主请脉,发觉小主早有用药保胎的痕迹,而并非如章大人所言,胎相稳固。” “你就是章明启?”皇帝脸色越发难看,冷冷看着下方另一人道:“江嫔自有孕以来便一直由你来照顾,你老老实实交待,若有半句假话,小心你项上人头!” 天气寒冷,章明启却蒙着一头一脸的汗水跪在地上缩一团。原就抖得跟筛糠一样口不能言,如今皇帝发话,更是惊惧的无以附加,生生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颤巍巍将前因后果吐了个干干净净:“臣不敢隐瞒,臣有罪――江嫔小主受过曼陀罗药香熏染,原本不易怀上龙胎,即便受孕也极难安然生产。臣一早已对小主言明,谁料小主拿臣一家子的性命要挟,要臣对外声称胎相安好,暗地里偷偷替她保胎。小主这一胎保到四个月已属不易,今日见红小产,臣万不得已才用红花催产,将死胎娩出体外,否则小主性命难保――臣有罪,臣实在没有办法!求皇上开恩,饶了臣吧!” 跟在云熙身后的旋波闻言,疯了一般扑出去对章启明又打又踹,厉声尖叫道:“――你胡说!我家小主明明一直都很好!是你!是你收了好处拿红花来害我家小主!是你!是你!”话说到一半,就被赵明德带人拉开,狠狠斥道:“混账!御前由得你这般撒泼!” 慧贵妃面上关切之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不屑:“如此说来,江嫔是受了施更衣的累不假,自己的心思也用的忒过了些。”她唇边划过浓重的讥讽笑意,幡然对皇帝矮身道:“原本都是冲着臣妾来的。臣妾有罪,不敢再代理六宫,请皇上另择他人。” “此事与贵妃无干。”皇帝的眉峰处起伏如山川叠嶂,将慧贵妃稳稳扶起:“旁人自作孽,你切莫放在心上。”语气中已然对江嫔有了一丝厌恶之情。 “皇上!皇上!即便我家小主有什么不对,现下她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也是为人所害的呀!”跪在一旁的旋波痛哭出声,苦苦哀求道:“我家小主心心念念想为皇上生下子嗣的心终归是没有错的!求皇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小主吧!”说着如捣蒜一般在青石板上砰砰磕头。几声之后,苍白的额头上已满是鲜血。 云熙看得不忍,轻声劝道:“皇上,江姐姐有错当罚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先救人要紧吧。” 皇帝眼见得旋波如此护主,心中对江嫔大约还有几分情谊,眼底亦划过一丝关切和悲悯,当下对二位太医道:“无论如何保住江嫔性命,如不然,提头来见!” 旋波痛哭谢恩。李道远、章启明如何敢不应,随即开方用针不提。 慧贵妃见大势已定,温言对皇帝道:“皇上回去吧,这里有臣妾照应。夜冷风寒,皇上千万保重龙体,明日还要早朝呢。”说罢对云熙宁和一笑:“妹妹可要好好照顾皇上。” 云熙原就心神不安,忽听她点名,没来由的一惊,就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贵、贵妃娘娘说的是,臣妾自当做好本分。”不留意脚下一滑,幸而一只手牢牢抓住我,这才没有失仪。我用力撑住她微微发颤的身体,极力想将她扶正。 皇帝侧首看过,一伸手扶住她的胳膊不胜怜惜:“这些事情吓到你了。身上这样冷,快回去吧。朕也回甘露殿了。”他眼光在我面上貌似不经意的一转,透出淡淡光辉。虽是不言不语,我的心中却蓦然一暖。 眼见皇帝带头举步踏雪往门外走去,我便扶着云熙疾步得跟在他后面返身欲走。几步走到有凤来仪门外,正巧看碰见一个侍卫匆匆而来,看见皇帝倒头便拜,铿然道: “启禀皇上,青鸾殿的施更衣殁了。” 云熙扶我的手蓦然一紧,脸上霎时苍白无色。我只觉的胸口一滞,心中如大石轰然下坠,也震惊的无法动弹。只听皇帝惊怒道:“把话说清楚!” 那侍卫垂首抱拳,浑身甲片哗然作响,应答中不带一丝感情:“卑职等奉命看守青鸾殿,不敢有一丝懈怠。方才有凤来仪殿的宫女因事在殿前吵闹,殿内无一丝动静。卑职不敢大意,请宫女进殿查看,这才发现施更衣倒在地上,已经殁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殁了!?”又逢突变,饶是慧贵妃气度再好也不禁神色大变,急急问道。 侍卫略一迟疑,冷声道:“卑职查看现场,似乎是――中毒而亡。” 云熙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我怀里。 67落定 皇帝的幽邃黑眸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蹦得极紧的嘴唇吐出一个毫无感情的“查”字。我偷眼望去,只见他面色铁青,双唇紧紧抿在一起,故而脸畔刚毅的线条显得尤为冷峻,即便面上没有显山露水,但天子一怒,人人自危,有凤来仪的众人皆如惊弓之鸟一般跪了满院。云熙早就站立不稳,我于是扶着她缓缓跪坐在地上。雪地寒凉,我却觉得她死死拉住我的那只手更加冰冷,甚至裹着裘皮的纤细身躯都在微微发抖。 “皇上息怒,臣妾这就叫人去查!”慧贵妃不顾雪水沾染衣裙,领头跪在地上苦苦劝道:“此时夜冷,请皇上保重龙体,回甘露殿休息吧!” “贵妃是要独自彻查此事吗?”皇帝任她跪在冰冷的雪地中,沉声问道。 慧贵妃一愣,面上随即流露出震惊伤心的表情:“兹事体大,臣妾不敢专断,自会将明细上奏太后定夺。”她眼中晶莹闪烁,却勉力做出刚强的神态:“皇上不放心的话,可命人随同臣妾一起等候结果。皇上龙体安康关乎社稷安危,求皇上千万以龙体为重!”言毕,已有泪水夺眶而出,划过她细白的脸庞滴落在雪地上。 她这样刚中带柔的姿态到底触动了皇帝的情肠。皇帝深黑的眼在她面上停留片刻,语气中已然增添一抹温情:“朕不是不信你——” “那便是不信哀家了!”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骤然回荡在有凤来仪的小院内。四盏七宝琉璃水晶风灯开路,将稳步走来的太后面前照出一片煌煌之色。 “皇帝,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样的天气还在室外流连?你如此不爱惜自己,是要哀家跪在奉先殿内向列祖列宗请罪不成?” 太后的龙头拐杖在青石砖上凿出沉闷的声响。龙口硕大的夜明珠将她额上固发的金簪映照的熠熠生辉,使那些原本不易发觉的发白显得尤其刺目。雪地夜路难行,她裹着一件七宝金边墨狐大氅却走得铿锵有力,一步一步无比稳重,踏地有声。扶住太后的少女套一身浅粉披风,一路小心的护着,一边口中轻轻劝道:“太后慢些走,小心地滑。” “地滑有什么,索性摔死哀家,省得操些无谓的烦心!”太后对跪了一院的人视而不见,笔直走到近前逼视皇帝:“一个嫔妃小产就弄得合宫不安,皇帝往日的分寸何在?” 皇帝不得不放松了绷紧的面皮,低声急道:“这样的大雪天气太后怎么来了?”上前几步扶住赔笑道:“夜深雪寒的,太后有事通传儿子一声便是,此时万不该出门,若是惹了风寒就是儿子的罪过了!” 太后叹了口气道:“说什么罪过不罪过的话——你既关心哀家的身体,也当知道哀家待你的心思是一样的。不是哀家年老话多,这后宫之事自有人来操持,何须皇帝亲躬?皇帝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将心思多多放在朝堂之上。这后宫里莫说是嫔妃小产,即便是殁了一个两个,与皇帝的身体安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耳听得太后这样发话,皇帝只得顺着她应道:“太后说的是,儿子这就回去了。”语毕太后这才满意点头,又环看四周,低头对慧贵妃道:“还跪着做什么,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再觑一眼面色素白,瘫软在地上的云熙,眉头皱道:“到底是年轻不经事。”目光凉凉划过我的面庞,哼了一声:“还不如个奴婢。”说得云熙面红耳赤,深深低下头去。 太后体健,来去都如疾风,来时携着一股凌厉之气,去时将盛怒的皇帝夹带而走。云熙恭送圣驾离开麟趾宫,方才向慧贵妃施礼欲去。 慧贵妃一身茕茕孑然立于冰雪之中,臻首微抬,面上悲戚之色再无踪影。她斜斜撇了一眼矮身的云熙,淡淡道:“妹妹今夜辛苦了。” 云熙犹在惊惧之中,连嗓音都在微微发颤:“臣妾无用,只会惶恐失态,一切依仗贵妃娘娘做主。” “既然知道自己无用,便要知耻后进!”慧贵妃面上俨然三尺寒霜,一反之前好言好语的温柔之态,居高傲然道:“太极宫容不下无用之人,本宫亦然!” 此话来得颇为凌厉,甚至透出浓浓的威胁意味。我不解她何以如此,却只见云熙柔弱顺从道:“贵妃娘娘教训的是,臣妾明白。” 如此低三下四,已然超出了等级差别应有的姿态。 回去凝阴阁的路上,云熙心事重重。她打发了抬人的小辇,带着我踩着厚厚薄薄的积雪缓缓而行。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新制的鹿皮小靴踩在新积的落雪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手中的牛皮风灯在雪光中发出昏黄温暖的光芒。 云熙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住。回头望去,雪白大地上徒留我与她四行脚印并排行来。她没来由的凄楚一笑,哀哀道:“果然回不了头了。” “小主在说什么?”我本就心怀疑惑,见她这般举动更是不解,不由得顺嘴问道。 云熙抬目四望,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再无半个人影。她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呓语一般悄声道:“莫忘,今晨谢姑姑来,不单单只送了一对南珠耳环。” 我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犹疑的问道:“还有什么?” 云熙不答,看向我的一双剪水大眼闪了一闪,竟然慢慢蓄满了迷离的泪:“莫忘,我心里难受。这条路走的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只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你说,我能不能走到头?” 她这话说的叫我更加不安,不禁紧紧拉着她的手问道:“小主,江嫔小产,施更衣暴毙的事情跟咱们没有关系,是不是?” 云熙愣愣看着我焦急的面容,良久才如梦初醒一般,牵强笑道:“自然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便好。”我心头一松,顿有如释重负的轻快感觉:“小主今夜受惊了。那太医已然言明,江嫔小产是她自己用心太过,强求不得的缘故。至于施更衣——”我极力按捺住心头升腾起的疑虑和不安,婉言道:“她与江嫔牵连甚深,遭人毒手只怕与有凤来仪脱不了干系。此事自有慧贵妃主持,用不着咱们多费心思。” “正是!”云熙极是受用我这些话,大力点头赞同道:“必定是江嫔忌惮施氏知其根底,这才下了毒手!她的性子狠毒,当初对我如此,对待施氏自然也不会手软!一切皆由慧贵妃主持,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经由慧贵妃查出的事情原委自然与凝阴阁勾不上半分关系。就如同天亮后覆于茫茫白雪之下的太极宫,碧空万里之中正是星榆叶叶昼离披,云粉千重凝不飞的秀美景象,层层楼宇并无数金瓦红墙均纯白干净,一如那对无瑕的羊脂白玉镯,此时正在云熙款款伸向皇帝的纤细手腕上叮当作响。 午间凝阴阁内,她伸手自我奉上的红漆托盘内取一盏云间翠,轻轻巧巧递到斜倚在湘妃榻上的帝王手边。茶盅皎白如玉,衬得里内茶汤碧绿如青葱翡翠,白雾迷蒙间清香悠远缭绕,几乎盖过了案上那盆盛放水仙的花香。 皇帝轻玾一口,双目微阖似是颇为享受,顺手将茶碗放在梨木案上缓声道:“贵妃告诉朕,是施氏自己假称殿内有老鼠,吩咐宫女向御药房的小太监要了一副砒霜,自尽而亡。取药的宫女和太监具已出首认了。”他的手指在瓷白的茶碗边上轻轻摩挲,仿佛不经意的问道:“当夜你也在,你怎么看?” 云熙纤长的眼睫微颤,原本宁和的眼底翻出一片茫然的惊惶,片刻温婉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妄加评断,只希望宫中以后再不要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也罢。”皇帝幽幽长叹道:“你的性子温和婉约,还不要参合这些事情得好。其实不说朕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慧贵妃息事宁人的苦心朕省得——朕只可惜了施氏一手精妙的琵琶。” 我垂首退到外间侍立,听云熙柔柔道:“皇上亦觉得施更衣的琵琶弹得好么?臣妾听闻施更衣的瑟弹得更好,只可惜无缘一听。” 聊到施氏的瑟,皇帝语中含了一丝温情与遗憾:“小蛮在鼓乐方面确有造诣。不过瑟音太悲,终究没有琵琶琴筝来得愉悦人心,不听也罢。 云熙的声音再度清灵响起:“皇上说的是。那日家宴上施更衣弹过一曲十面埋伏,臣妾耳边余音尤在。”稍顿顿,换了惋惜的语气道:“臣妾听说自她禁足后,青鸾殿日日琵琶声不断,麟趾宫众人皆有耳福。” 皇帝不动声色道:“竟有此事,朕并不知道。” “这等小事怎会报于圣上知道。”云熙清脆天真的声音响起:“其实江姐姐的琵琶弹得也好,只是施更衣珠玉在前,江姐姐便稍逊一筹了。”说罢轻轻叹道:“从此以后,宫中琵琶只有江姐姐独一份了!臣妾不才,只会拨弄拨弄琴筝,皇上可不要嫌弃。” “只有江氏一人吗?”皇帝的声音森冷而起。我将眼光抛向窗外一片烂银雪光,心中唏嘘暗叹,江嫔只怕再难翻身了。 68招纳 果然,皇帝并未追究施氏自裁的罪名,反而念其红颜早逝,特特追封为施嫔。对外宣称暴病而逝,以嫔位下葬,尸骨迁入妃陵,以安抚施氏母家。此举无疑给了判定施氏下毒的一干人等和痛**孕的江嫔面上一个极大的耳光。慧贵妃尚且沉得住气,可怜江嫔,即便死里逃生,醒后再三求见皇上欲为自己剖白未果,又明知皇上疑心自己暗害了施氏却苦于无法辩驳,终日郁郁不提。 纵观此一番喧嚣落定,最大的赢家居然是事事不沾半点的云熙。正如御花园中那树破霜而开的艳丽杜鹃,冰雪之中绝世而立,迤逦之色无可争锋,云熙得宠之势更如平地高楼,一飞冲天,宫中除湘妃外再无人能与之比肩。凝阴阁亦成为太极宫最炙手可热的地方,白日间送往迎来,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间,阁内人人面上都有了几分倨傲。 然而外表风光,里内的惊惶苦楚却无法为外人道去。自施氏横死那夜伊始,除了侍寝时有皇帝陪伴以外,云熙总是夜不安寝,每每从梦中惊醒,均是一头一脸的冷汗披沥而下。太医开的安神方子不知用了多少,也总不见好。甚至慧贵妃都隐有耳闻,特意遣了谢姑姑送来些安神补气的阿胶人参之类,聊表慰问之情。 莫知看着堆了一桌的人参燕窝,半喜半忧的望着云熙道:“送了这样多的的好东西――都说人参安神,奴婢去泡了茶来给小主试一试可好?” 云熙昨夜又不得安眠,今晨起来就头昏,整个人毫无精神的倚在榻上道:“东西再好,也有吃得吃不得,哪有胡乱进补的道理?先放起来吧。” 她的心思我哪里不懂――如今云熙势如烈火烹油,正居于风口浪尖上,无奈母家根基浅薄,宫中可依靠的貌似只有慧贵妃一人,但经施氏江嫔之后,偏又最信她不过。若说依仗皇恩,只怕云熙头一个便心凉――面上风光无限,实则风雨飘摇,这样的富贵日子如何过的安生? 我眉心微皱,道出她心中所想:“太医院还是要咱们有信得过的人才好。” 云熙眸光一亮,抬眼问我道:“你可有合适人选?” 我摇头,看向莫知。她在宫中资历长,不知是否有信得过的人选推荐。莫知拧着眉毛摇头道:“那些个御医眼睛都长在额头上,平素里傲气得很,哪里会正眼看我们这些低等宫女,奴婢实在没有相熟的人。” 说到傲气,我倒想起一人来。自云熙得宠后进出静心苑、凝阴阁的御医一多,竟然将这样一位人物忘得干干净净,于是道:“不知小主对那位夏大人可还有印象?” 不等云熙思索,莫知先起了一脸厌恶:“这个人讨厌的很!先前小姐落水时来过一次,尽说些牙酸话,跟那些个没嫌贫爱富的奴才一个样子!” 云熙的眼波无声翻滚,再望向我时澄明如镜:“人道无欲则刚,刚不易折。夏大人嫌贫爱福不是坏事,只看他能有多少忠心和胆量。”她望着包裹在百年野山参外的那层红绸,悠悠而语:“莫知,去打听打听这位夏大人。” 这一打听才发现,夏冉在太医院居然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盖因为他当初以医考第一的成绩进入太医院,风头甚劲。熟料此人家境一般,吃穿上却很是讲究,还偏偏倨傲得很。对待同僚眼高于顶不说,就连普通的宫嫔都敢不放在眼里。院判李道源惜他一身医术,又怕他惹祸,于是就发配他专门给不得势的低等嫔妃、宫女太监看病。他于升迁一事上不得意,但是仗着一张好脸,在京城的各大勾栏玉楼里混得风生水起,以至于名声太响,至今尚未娶妻。宫里但凡听到点风声的宫女妃嫔,都离他远远地,唯恐沾上半分。 这样的人品口碑――我暗暗皱眉,觉得此人如此不爱惜羽毛,怕是当真对官场毫无兴趣。云熙闲闲拿着一把青玉链子在手中摩挲把玩,珠绿指白缠绕翻转间神色凝重,忽然紧紧一握,下定决心道:“我的位份和出身皆不高,合该这样的太医看看才不点眼。至于其他,一些花边无伤大雅――莫忘,有空去太医院走一趟,讨个养生的说法也就罢了。” 我应声,摸准时机看着人少的时候去了一趟太医院,请当值的夏冉验看带去的一截好参。 夏冉待我虽然客气了三分但倨傲之色不改,并不曾寒暄便直指我怀中那盒百年人参道:“此物虽然名贵,但非人人都能受如此大补,还请荣贵人谨遵医嘱斟酌使用。”又毫不掩饰指点道:“荣贵人夜不安寝,只怕非身体有恙,乃是心病,吃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罢了,其余还以宽心静养为宜。” 我淡笑道:“夏大人是聪明人,小主的心病即被你诊了出来,就请大人开副方子吧。” 语毕便见他两手笼在狐皮镶边的官服袖筒里冲我意味深长的笑,桃花眼几乎迷成一道缝:“微臣从未给荣贵人请脉,这方子如何开得?” 我撩一眼他胸口的黄金如意扣和拇指上绿中带黄的翡翠扳指,唇边笑意更深:“怎么大人是怕我家小主给不起诊金吗?” “时移势易,姑娘还在记挂夏某之前的轻慢之举吗?”他轻佻的向我走近两步,躬身欲拜:“那么夏某这就向姑娘赔罪,还望姑娘担待夏某那日有眼无珠,怠慢了贵人和姑娘。” 我轻巧的后退闪过身子,让过他欲弯不弯的姿态,:“莫忘不敢受大人礼。说起来,幸亏有大人提点,莫忘这才避免了不少麻烦。”又敛着笑道:“大人医术这般高明,又懂得择木而栖的道理,命中必然有贵人相助,势必不会久居人下。” 夏冉闻言,挺直了腰板正色道:“这宫中贵人可多。夏某只怕自己心直口快,一不小心便得罪了哪一位,落得个惨淡下场――” 我心中冷笑三声,只觉他这张桃花面虚伪的令人厌烦,一甩头冷声道:“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有什么呢――大人,”我将手中的锦盒人参微微一晃:“这是贵妃娘娘赏给我家小主补身用的,却原来在大人眼中如此不合时宜,当真浪费了娘娘一片心意呢!”不出意外的看见他面色微变,当下心中甚是觉得痛快,却还是要把台阶铺好:“不如大人明日去凝阴阁向我家小主请个脉,再细细说说这参茸药理,如何?” “荣贵人用药是卑职分内之事,自当尽心。”夏冉浓眉舒展,应得再无半分为难。 果然,翌日到凝阴阁请脉看诊不提。 来了一次,隔日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经他尽心调养,云熙的夜惊之症一日好过一日。眼见小主身体康健,饶是莫知看他再不顺眼,递赏钱时也痛快了许多。 “到底要是自己人才信得过。”云熙不止一次对镜感叹,镜中人眼波脉脉如丝,双颊红润,好似春光里一朵初初绽放的娇嫩桃花:“夏冉,是个聪明人。” 春雪易融。麟趾宫淡淡的血腥气来不及散去,就被御花园一朵接一朵匆忙绽放的迎春掩盖成一滩暗淡的印记,仿佛去岁的春衣,无论如何也再不能上身。哪里来得及回头看看呢?富贵繁华堆成的太极宫,容不下愁苦悲痛。只有无尽的娇艳欢颜,才能偶获君王一瞬的顾盼。 我站在凝阴阁的回廊上,安排内务府几个粗使太监将廊檐子上最后一点残雪去了。想是今春最后一场雪了吧,晌午的日光融融洒在身上已有了暖意,一转眼,已是三月间了。 廊上门帘子一挑,莫知利落的钻出来,手里捧着一摞锦绣,看见我便笑道:“尚衣局送的衣服小主都试过了。这是送来给你的,我可放你屋里了。” 宫中规矩,宫人四季都有衣料服饰定期依据品级下发更换。莫知新穿了一件掐白边鹅黄底色的青花小袄,纤腰一束,下着藕色长裙配了一只青叶莲花荷包,正是时下宫中最流行的款式。如今到底是宠妃身边的人,即便再要低调,衣着打扮上却万万不能输人。她虽然身量不高,好在生得匀称玲珑,十**岁,正是喷薄欲发的好年纪。 我扫一眼她手中那摞深深浅浅的粉白菲紫,但觉满目琳琅,忍不住追过去问道:“怎么颜色这样出挑,和原来不一样?” 莫知拿手拐子碰碰我的胳膊。我一冷脸,冲着三五个停手偷听的太监扬声道:“几位公公想是累了,不如我和莫知到跟前回话,省得你们听得如此辛苦。” 几个太监一缩头,再不敢偷懒。莫知笑话我:“掌宫姑姑好大的威风!”一边使了个眼色,口中高声道:“不如你趁着现下有空先试一试,不合适再拿去尚宫局改。”一边扯扯我的袖角,往我独住的小间走去。 进了门,莫知将托盘一放,双手麻利抖落开那件春衣。我眼前晃过一片红白,定睛看去,才知那原是一件轻薄的蚕丝小袄。面料是白底绣银丝暗花的湖锦,触手极为顺滑。上面点缀绛红丝带配金丝盘扣,又配折枝吉梗花织锦绛色长裙,月白腰封,腰带上绣了大片大片的绯色湖纹,款式新颖不说,光色彩之夺目已然叫我心下不安。 “这――”我咋舌道:“尚衣局有事求我吗,下如此大的本钱?湖锦也就罢了,我一个小小的掌宫,居然如此花心思。” “你难道忘了?”莫知笑脸一收,拧眉道:“皇上上回来,说你什么来着?” 我面色一僵。 69劝嫁 皇帝来凝阴阁的次数虽多,但他的字字句句我都记得——大约是个明媚的午后,我穿着掌宫统一的暗紫滚蓝边宫装,跪在云熙后头接驾。他携了云熙往里屋走时,突然转过头对我淡淡道:“蓝紫于你太过老气,叫内务府另外置办一身衣裳过来。”言毕暖暖看向云熙:“凝阴阁的地气暖,花也开得早。叫你宫里的人都穿得新鲜些,衬着你也越发好看。”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滚烫的腮边,留下一抹难以言说的暧昧。 然而这样看似无心的举动,落在别人眼中耳中成了另一番意思。 是故尚宫局再不会送来一般掌宫宫女应穿的蓝紫长衫。这套花了心思手艺的衣服,承载了满满的猜测和试探。 思及此,厌恶感油然而生。我拧过头去道:“管他们怎么想,我不会穿的。” 莫知叹了叹,卷了衣服拉我坐下道:“何必赌这口气。满宫里都是这样,谁不是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尤其是——”她看看我,欲言又止。 “你有话只管说,我不恼你。”我看出她的担心,主动拉住她道:“好姐姐,我们一路经了多少事才走到今天。现在虽然我走在前面,可若是没有你,我这个掌宫怕也做不安生。你我之间,何用顾虑那么许多。” 莫知的眼神闪了又闪,终于开口道:“莫忘,过了一个年你长高了,也漂亮了。如是在宫外,做爹娘的不知当如何高兴呢!可是宫里,宫女长得太漂亮,未必是好事。” 我瞪大了眼,抿着嘴唇看着她拧成一团的眉心。 凝阴阁事务繁杂,又缺少管事太监,云熙便要我一心打理杂事,她身边我的位子便理所当然由莫知顶上。莫知并非不是玲珑慧黠之人,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定然是云熙起了别样的心思。 “我从无攀龙附凤的想法。”淡淡一句话,却说得有些灰心。别人不知道,云熙,你着实不该疑我。 “你别急。”莫知见我面色不善,连忙道:“小主当然知道你没有这样的心思。你是随小主一同长大的,她若是不信你,还能信谁?”她反手握住我的手道:“只是,小主担心皇上——” “我不愿意,皇上又能如何!”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脑海中猛然现出成排的书柜,男人逼近的身躯,好闻的龙延香,和一个落了空的吻。忽然就心虚了——真的不愿意吗? “小声些!”莫知一把捂住我的嘴,急道:“小主刚睡,你是要把她吵醒吗?还是叫外面的人来偷听了好到处搬弄?枉我偷偷摸摸跟你说这么多——” 我听她话里还有下文,便老老实实不再说话,只可怜巴巴的望着她。莫知咬着下唇道:“这事儿你心里知道便罢了,千万不要把我抖出来,要不我——”我连忙点头,指天按地发了个誓,莫知这才期期艾艾的开口:“前些天夏太医来请平安脉。我在外间听了几句不真切的话,仿佛夏太医要小主把你指给他,小主当时没有答应。——这几日我瞧着,小主貌似有些动心了。” “怎么可能——”我当时只觉荒唐好笑,不由自主的拼命回想过往的画面,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去反驳,然而脑中场景丝丝相扣,却一点一滴印证了我不愿承认的事实。 夏冉曾在一次请脉后,站在芳菲天的廊檐下用意味深长看我,道:“——莫忘姑娘,说不定你我颇有缘分也未为可知。” 散了一头青丝的云熙在葡萄海兽万福铜镜前踯躅沉吟:“——有取必有去。端看他的条件我能否承受罢了——” 胸前像是被人猛击一拳,隐约有痛感迟钝的蔓延开来。却也不是很痛,只叫我呼吸不上来,压在心口,难受的很。 “这事儿小主一日没有定下,就一日做不得数。”我闷闷道:“莫知好姐姐,多谢你了。” 想站起来,腿一软,几乎跌坐在莫知身上。 莫知扶住我,脸上挂出安慰的笑道:“这也未必是坏事。夏冉好歹也是个太医,人又长得衬头。你堂堂正正嫁过去为人正室,难道不比在宫里当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宫女强?” “是,姐姐说的有道理。”我尽力拼出一笑,却比哭还难看。莫知看出我的勉强和敷衍,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低语道:“怪我多嘴。莫忘,你若真不愿意,就去求求小主吧。” ——云熙,云熙呵。你若当真有心拿我做价去换取夏冉旳忠心,那我这一番生死相随岂不成了一厢情愿的笑话? 翌日晌午,夏冉循例来为云熙请平安脉。 我穿着深紫色的掌宫宫装,立在正殿芳菲天与宫门之间的笔直官道上,看银蕊手忙脚乱的为他挑帘,红着脸引他走出来。 这男人长得确实不错。身量匀称,眉目隽秀。即便在宫中处处需要低头,然而腰板还是直的。跟在小宫女身后一路招摇走来,身姿形容颇有些风流得意——即便在他失意的时候,也有个高傲的架子。 我承认自己好色,且男女不限,但还不至于好色到把自己搭进去——好吧,就算搭进去过一次,却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 于是含笑迎上前,唤他道:“夏大人请留步。” 小宫女一看是我,连忙行个礼走了。夏冉眼中一亮,嘴角微微上翘道:“莫忘姑娘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我昂首,直视他的双眼道:“我有一事不明,想向大人请教。” “姑娘请说。”他颇有惊讶,但隐藏在眼底,面上仍是不动声。双目在我脸上扫了个来回,大约没有看到预期中的娇羞表情,故而不自觉的正色起来。 “莫忘不懂药理,想问大人,是否制就一剂良药,药性配比最为重要。各味药材增减有制,方能救人活命。”我冷冷道:“若是一味求见药效胡乱添加,只怕会伤人伤己。大人,我说的可有道理?” 夏冉颔首,嘴角挑着自信的笑容:“莫忘姑娘说的正是。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如这药理,增多减少莫不如恰到好处这四个字。不过——”他话锋一转,毫无顾忌的说道:“只有一个情字,无色无味,无形无相,无法灯拨斗量,最难做到恰到好处。” 说到情字,我几乎冷笑出声。然而不等我反驳,他又道:“自古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夏某初识姑娘,已明白其中三分。莫忘姑娘若是药理情理皆不通,不如由夏某指点一二?”说着上前一步向我靠近。 我大惊失色,谁能料到在凝阴阁他也敢这样放肆孟浪。由不得脸色一沉,心想着撕破脸也好,于是正要发作,忽听得殿内莫知扬声唤道:“莫忘,小主叫你呢!” 我狠狠瞪了一眼夏冉,利落的扔下“不送”二字,返身便走。夏冉在身后挑眉冷笑:“莫忘,你我来日再叙。” 叙你个头! 进了内室,就看见云熙倚在贵妃榻上,手中拎着一个玄色荷包冲我狭促的嘿嘿坏笑:“莫忘莫忘,方才夏大人跟你说了什么?怎么脸都红啦?” 窗扇上安着的琉璃纱被小太监洗的雪亮透光,一眼看去便能将院内的情景朦胧看个囫囵。我心道坏了,方才景象落在云熙眼中,怕不是要拿来做文章。一口气憋在胸口,脸上更加血气翻滚,想也不想便道:“小主,我不要嫁夏冉。” 云熙小惊,随即瞪一眼侍立在侧的莫知。莫知吃她眼色,双颊似要滴出血来,低着头不敢说话。云熙伸手在她大腿上轻轻一拧道:“快嘴的丫头,去泡壶茶来。”莫知方才得了大赦一般,一旋身便跑没了影。 房中只得我与她。我扑通一声跪在榻边,拉着云熙的手道:“小主,不,小姐!我不要嫁夏冉,我谁都不要嫁!” 云熙起身将我扶起,柔缓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她将我的手包在一方柔软光滑的丝绢中轻轻摩挲,真心实意的对我说:“夏冉确实求过我。我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可是后来仔细想想,此事对你对我都并非坏事。”她顿了顿,又说:“你与莫知陪我一路走来,最知其中的艰辛。我无宠时已然不得安生。如今得圣上垂怜,只怕整个后宫都视我做眼中钉肉中刺。每每想到她们那些明里暗里的手段,如何不叫我胆战心惊。我在宫中资历浅薄,娘家又无根基,想在宫中得几个心腹,实在难上加难。” 她垂下细密如蝶翼的眼睫,避开我哀求的目光,继续道:“夏冉贪财不假,但是我能给的别人也能给,甚至我给不起的别人都能给,只有一样——”她抬眼,紧紧攥住我的手:“只有你,莫忘。夏冉说他对你有情,你若嫁他,时时刻刻在他身边,我才好安心信他。” “何况夏冉此人医术高明,进退有方。虽说张狂些,但还知道分寸。他若能护我,我便能保他青云而上,到时候你二人举案齐眉,难道不比跟着我终老后宫来的好些?” 对我有情?举案齐眉?我几欲仰天大笑!用二钱银子就能跟太医院熬药的小太监买回一堆夏冉的风流韵事。能进太医院的哪一个不是医术高明,至于进退有方,只怕勾栏里的花娘最知其中滋味! “即便他多情了些也不妨。只要你为正妻,谁能欺负到你头上?”云熙知我心思,伸手轻轻拂在我的脸上,软若无骨的手指划过我的眉间嘴角,停留在尖尖的下巴上:“莫忘,你长大了,长得这样清秀好看。只要是男人都喜欢美丽的女子,夏冉是这样,别人——也会是这样。你就当是为了我,嫁了吧。” 70对策 我张口结舌,原本找好的无数理由一个都说不出口。云熙啊云熙,必要时我宁愿为你去死,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为了你去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你明知道夏冉为人,明知道我是不愿意的! 云熙见我不语,只当默认,便将原本拿在手上的荷包塞进我掌心:“这是夏大人落下的,上面脱了几针,不如你绣个花样送还给他。” 我将荷包紧紧攥在手心,眼眶一热,几乎掉下泪来:“小姐——” “去吧,”云熙呼出一口长气,道:“莫知的茶怎么泡到现在?说了这些话,我是真的渴了。” 她越来越像一个主子,闲谈之间凉薄的拨弄手下人的命运。一个不经意的侧首,便与这满屋的精致华丽深深融为一体,密密不可自拔。 我心中不胜寒凉,憋着一汪眼泪在房中呆坐。直到黄昏时莫知来劝我,说了一句:“小主叫我来宽宽你的心,倒不如你请别人来宽宽小主的心,你们主仆两,都是一个脾气——倔!” 此话如醍醐灌顶,终让我想到了对策。 莫知说得对,云熙虽然有自己的主意,却并不是油盐不进。这事情上她屏蔽了我的意见,并不代表别人的话她也听不进去,端看说话的人是谁,和如何去说罢了。 在这宫中与云熙亲厚些的,往近了说自然首推明月公主,再次便是后宫大封时晋为贵人的黄氏。往远了说,慧贵妃的永春宫也是云熙经常进出的地方。然而仔细想想,这三人皆不是合适人选——明月公主尚未出阁,这种宫人婚嫁之事如何管得。黄贵人心思细腻又颇有口才,固然能说动云熙。然而同为妃嫔,让她得知云熙有结交太医的心思未免有授人把柄的危险。永春宫亦然,且慧贵妃此人九曲玲珑,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轻易招惹。 思及此不免有些灰心,眼光四处乱晃,不经意看到那件白底红纹的新衣,忍不住叹了口气——罗衣织成带,堕马碧玉篸。此时节,却哪里有春光大好的心情。罗衣罗衣,我猛然想起——罗衣家的小姐,东宫的新主,太子妃吴槿,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交情上自不必说,身份上她是东宫之主,万没有与云熙争长论短的必要。只要她愿意开口为我说话,云熙必然不再如此坚持。 暗自欢心一阵,又犯了难。太子大婚之前吴槿住在慈宁宫梨花阁,尚可以求见。如今,虽然东宫与太极宫只隔一道通训门,然则太极宫与东宫严禁私下走动,故而禁军守卫尤其森严。宫中规矩,除太子每日早朝可走通训门,其余人无诏不得往来其间。 想见吴槿,除非等她奉诏进宫,否则便难于上青天,可如今情势,我又如何等得? 思来想去,只能豁出命去求一求日日进宫面圣的太子,或者尚有可能见上吴槿一面。 打定主意后,心情反而好起来。顺手将夏冉那只荷包拿来翻看,心道此人果然极其注重身外之物,一个荷包都要镶金缀玉。我随手绣上半朵并蒂莲花,待到第二天一早,拿着荷包推说金线用完需到内务府领些来,跟云熙告了半天假。 云熙正由得莫知为她盘发簪花,黑而长的头发用蘸着玫瑰发油的白玉梳子一绺一绺细细篦过,盘成精致的发式。她忙于选择额前花钿的样式,只匆匆斜眼扫过我手中绣了一半的莲花,便笑语嫣然打趣道:“莫忘也有女儿家的心思了!我若不让你去,岂不是要遭你暗地里埋怨?去吧去吧,省的说我挡你的好事!” 我配合的红了脸,回屋换上一身普通宫女的衣服,便匆匆往太极殿方向跑去。 算到大约下早朝的时间,我猫在殿前的白玉栏杆下,看一位位大人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走出太极殿。好容易挨到最后,终于等到那个清俊的身影缓步走下白玉阶。 因是早朝,故而太子身着绣四爪云龙朝阳出海图的明黄广袖大袍,以紫金白玉冠束发,在旭日映照下光华四射,整个人如拢在一团金光之中,走到哪里都耀眼绝伦。我暗想无怪乎就因为回他几句话宫里就有流言,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本身就是是非。 如此,到底不敢大喇喇跑到跟前求告,只好拉开一点距离远远的跟着,希望他走到人少的地方才好上前说话。跟了一会儿,眼看他并非急于出宫,而是往慈宁宫方向走去,心中一喜,暗道天助我也! 又偷偷跟了一会儿,眼看他上了一道金水桥,四下宫女太监施礼后匆匆而过,并未停留,心道是个好机会,我将心一横,低着头,脚步如飞的往桥上快步小跑而去。 谁料还未上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宝蓝色的身影不偏不倚拦在我面前。若不是我及时停下,只怕就要一头撞上去。 “站住!”身影手臂一展将前路封死,我讶然抬头,正看见太子爷金光闪闪的背影消失在金水桥上。眼光一转,又看见拦着我的那人胸口上绣了好大一只金鳞巨蟒。我不用多想,本能的矮身行礼道:“见过三殿下。” 头顶男声朗朗笑道:“我说我不会认错人便不会认错——二哥你来看看,是不是那天落水的小宫女?!” 我心中咯噔一下,隐隐知道不好,侧目便看见一双黑底错金二色海牙纹朝靴不急不慢朝我走过来。一把低沉耳熟的男声缓声说道:“是又如何,你忘了父皇怎么教导你的?” “不过跟个宫女说说话罢了,这有什么——你,抬起头来!” 当真流年不利,我兀自哀叹,不得不硬着头皮仰起头。眼皮微微一抬,恰恰好与那三殿下看个对眼。 三殿下慕容霖与明月公主慕容霏虽是双胞胎,但相貌上却南辕北辙。老人家常说男孩像妈妈,女孩像爸爸,这对龙凤胎正是将这句老话贯彻的实在。明月公主鹅蛋脸,面颊偏长,一双乌溜溜的黑眸尽肖其父,而慕容霖长了一张极其讨喜的圆脸,剑眉秀目,目中含水,眼珠子左右一漾,不经意就横生出一段旖旎。虽然身量不高,却颇有一番青春得意,桃花招摇的风流架子。 另一人不用看也可知,正是新封的逍遥侯慕容霆。果然偷溜一眼,此人正刻板着面孔,墨色双眸迷成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大约是同太子一起从朝堂上下来,故而身上套着件绣满如意云纹的玄色虬龙大袍,生生敛住年少张狂的气质,乍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甚是稳重大气。 “起来回话。”慕容霖确定了自己眼光准确以后,满意的问道:“我问你,你家小主可好?” 虽然不愿提起落水之事,但到底是救命恩人,我还是满怀感激道:“多谢三殿下挂怀,我家小主无碍。” 慕容霖闻言又问:“前些天我刚问过管事的太监,宫里并没有一个苏更衣?你家小主是哪个宫的?” 他这样不管不顾的直白问我,叫我心中咯噔一下,连站在一旁慕容霆也黑了脸——苏更衣,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这样惦念在心,甚至一眼认出我的样子,多少叫我心中不安——皇子与后妃,但凡稍微长点脑子的奴才,有几个胆子往里面凑合,不怪那管事太监只说没有。 于是顶着慕容霖期盼的眼神斟酌答道:“奴婢侍奉的是凝阴阁的荣贵人。” “荣贵人?我记得她是姓苏——”慕容霖语发半句,却被立在一边的慕容霆扫过眼风,再不敢多问,只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我,选择适时地保持沉默。 “再往前走便是慈宁宫。你既然在凝阴阁当差,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慕容霆的眼光划过近在咫尺的金水桥,面上忽而划过冷冷笑意。 这人一开口我便觉得寒气阵阵扑面而来。眼光扫到他略带讥讽微微上翘的嘴角,心知他一定老远就看到我偷偷尾随太子,大约是认定我是春心荡漾不知廉耻,妄图攀龙附凤的浅薄女子。他这样想我倒无所谓,但可气的是太子早已没了踪迹,我的计划已然落空。 再转念一想,他既然有此一问,我倒不如大大方方编个由头,管他爱信不信,尽早脱身便好。于是回道:“回二殿下,奴婢有个交好的朋友在慈宁宫梨花阁当差,过两日便是她生辰,奴婢得空,想提早去贺一贺。” 慕容霖闻言即道:“梨花阁的人都被太子妃带去了东宫,你这一趟可走空了。”他甚是好心,想也不想便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我若见了太子,替你问问便是。” 我心中大喜,行了个礼道:“如此多谢三殿下,我的朋友叫罗衣,是太子妃身边的人。三殿下若是见着了,请帮奴婢问一句,她可还记得掖庭宫的那口水井?” 这真叫无心插柳,若是慕容霖能将此话带到,比我求告太子再惹风波要来的好得多! 71赠珠 “贺个生辰怎么好像接头暗语一般绕人?”慕容霖眉目间现出不谙世事的天真笑意。少年心思通明如剔透美玉,没有半分杂质沾染其间。我因他那张纯净笑脸而心生好感,便轻声解释道:“回三殿下,奴婢朋友跟在太子妃身边算是平步青云,与奴婢这等普通宫女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若她记得我与她旧时同住场景,便是顾念旧情,我自当为她生辰送一份心意。若她不记得,那奴婢也不必自作多情,厚着脸皮沾惹她去。” 慕容霖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妨站在一边的慕容霆讥讽道:“如此说来,你倒还有几分骨气。” 我见大事已毕,再不愿多做纠缠,只道:“二殿下谬赞,奴婢不敢当。” 慕容霆冷冷的眼风在我身上走了个来回,眉间一宽道:“即是有骨气的人,自当知道施恩必报的道理。”我愕然抬头,以为他要翻落水救人的旧账,谁料他面上划过明暗不定的笑意,又道:“小小宫女,竟让两位皇子为你传话,说出来真是不知死活。你欠了这么大一份人情,可曾想好如何回报了吗?” 此人果然阴险得很!我心中暗骂一句无耻,明明答应帮忙的是慕容霖,他偏把自己也牵扯进来索要回报――我眼珠一转,含了笑道:“二殿下所言极是。奴婢自知身份卑微,受二位殿下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日日在佛前为两位殿下祈福,祝二位殿下福泽绵长,心想事成,子孙昌隆。” 话音未落慕容霖已然嗤笑出声,道:“罢了罢了,举手之劳而已,我可不稀罕什么回报。”说罢看着慕容霆揶揄道:“二哥,你难得话多,莫不是看上她了?” 他自然听不出我戳着慕容霆的痛处――心仪的女子不要他,何来心想事成?嗜好男风,何来子孙昌隆?偷瞄一眼慕容霆,果然嘴角抽抽笑得古怪,心中不由暗爽了一把。 “满脑子胡思乱想!”果然慕容霆发作不得,只得轻斥道:“若父皇知道你跟宫女夹缠误了给太后请安,且看后果如何!” “诶呀!”慕容霖一愣道:“二哥你慢慢走,我先过去了。”说罢再不多看我一样,风似得往金水桥上跑去。待我行礼抬头时,早已没了踪影,只剩穿了暗紫长袍的慕容霆,岩石一般矗在眼前。我见他也有离去之意,便矮身道:“恭送二殿下。” “今日子时,老地方。” 耳边忽然飘过一句似有若无的话音,我讶然抬头,疑惑着去看他,却正巧看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深色眼眸。与我记忆中那双幽若深井的眸子不一样,虽然同样漆黑,但是七情六欲皆翻滚在内,尤其此时,正深深划过浓厚的庄重。 即便有相似的容貌和血脉,但本质到底是不同的。 未等我醒过神来,他已大步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蓦然发现他的身材尤其高大,脚步沉重缓慢,颇有几分沉稳担当的感觉。 可惜了这样的男子,纵然生得再好,也是不可依靠。 待我从内务府领了金银线赶回凝阴阁时,在大门口碰上来传旨的小太监张全。张全是赵明德的徒弟,一心跟着他师傅在皇帝身边伺候。圣驾来凝阴阁的次数一多,我便跟他熟络起来。看到他我心中自然高兴,谁料到他看到我居然也眼睛一亮,紧走几步将我拉倒一边,低声笑道:“莫忘姑娘近来可好?” 我被他这样过于明显的讨好笑容懵住,愣愣答道:“好――小张公公,你这是?” “给姑娘道喜――”张全笑的见牙不见眼,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在我手上,道:“这是皇上赏的,师傅特意吩咐了不得张扬,要悄悄儿的送来,姑娘可收好了!”说着,后退一步,在我震惊的注视下正经说道:“皇上今儿来凝阴阁用晚膳,我这便去传旨了。”说着,一扭头就进了凝阴阁的院子。 他赏的?我迫不及待的摊开手中锦帕,只见一粒拇指甲盖大小的明红色珠子,圆滚滚的躺在手心,上面晕了一层宝气,悠然散发着莹莹红光。 饶是我在珍宝阁呆过几日算是有些见识,却也看不出这是什么质地,当下只得妥妥收在怀中。谁料这珠子一贴身便温热似火,熨烫得我整个午间都坐卧不安,就连为云熙午睡准备的云丝软枕都错拿成了错金织花靠枕。 云熙见我心神不定宁,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怎的这样心不在焉?” 我幡然察觉自己的失态,一时找不到措辞便只得对她道:“小主赎罪,奴婢的并蒂莲花怎么也绣不好,故而有些分心。”这话听上去像是赌气,故而一出口心中便后悔不迭。 果然云熙面上划过一丝不可察觉的不满。我只能装作没有看见一般将头低低埋下,只听她软言道:“你既如此看重这花样,那今日就不用到我跟前伺候了。不如专心绣成,也好早日送还给失主。”说罢招手,让莫知伺候安寝。 我心知云熙动了气,却苦于不敢明说。那珠子贴着内衣散发出烘烘热力,灼烫得我几乎落下汗来。莫知放了床幔下来,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轻声道:“你早上不是想通了,怎么这会子又来跟小主置气?” 我默然无语,跟在莫知身后径直回到自己房中,一眼看见那只绣了一半的荷包,又想起慕容霆那句“今夜子时,老地方”,忽觉得桩桩件件事情纷沓而来却都不如人意,受困于这四方天地左右挣扎不得摆脱,连个能说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鼻子一酸,心想好歹有个地方可以关起门来独处,于是便不管不顾的哭起来。 这一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又趴在桌上混混睡了一觉。直到夜幕西垂,才有小宫女来敲我的门,说是贵人吩咐皇上今日来用晚膳,不用我在跟前伺候,只到小厨房张罗便可。 我爬起来一照镜子,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心道幸好幸好,这个样子被云熙看到只怕又要吃心,被皇帝看到更是大不敬。于是整理一番,捂着眼睛到小厨房去看熬好的紫参山鸡汤,想了想,又添了一道冰糖梨水枸杞银耳羹做甜品。 晚膳后,前殿传来消息说皇上兴致大好,带着云熙去御花园看夜景,大约就宿在甘露殿了。我着人收拾残羹,推说头疼,早早又回到房间。 闩了门,将那粒珠子放在烛火下细赏,只见表面光滑圆润,灯火下宝光四溢,比起日间阳光直射下暗有荧火环绕,此时更显贵气,一望而知价格不菲。 他暗中赠我这样贵重的东西,实叫我心中悲喜交夹。虽然牡丹园中一见倾心,但我深知彼此身份地位相差太甚,若只图一时欢爱,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御花园新开一朵鲜花,于我而言却如飞蛾扑火,最终结局躲不过粉身碎骨。因而在甘露殿面对他直白的暗示,我只能退缩,凝阴阁他的话里玄机也只当听不懂,但是,我不是不快乐,不是不虚荣的! 细想来,他的不张扬,于我而言便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不逼迫不催促的宽和姿态――钟情之人能为自己花上如此心思已属难得,更何况他是立于万万人之上的天子,却肯纡尊陪我玩这种暗度陈仓的把戏,于我而言,何曾不是莫大的满足与喜悦! 思及此,口中泛甜。侧目看见铜镜中的女子,面如莲瓣红粉生香,眉比重山青黛横呈,眼似秋水三分明月,眼角微挑,横生一段抚媚风情,朱色唇角边一弯笑意令人心醉神往,莫知说我长得好,如今才觉得,果然尚有几分姿色。 心情一好,心底便生出巨大的勇气,觉得事事都能迎刃而解。就连慕容霆的子时之约都变得不那么令人担心。我迷迷糊糊挨到时辰,换了身暗色的衣服,便偷偷溜出了凝阴阁。 慕容霆口中的老地方,于我而言只能是御花园的假山洞。一路上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直走到假山口处,果然看见盈盈月光下一个硕长的身影静静候立。 借着如水月色,我看见慕容霆也穿了件深色劲装,通身不见一丝绣文,乌金束发,玄色软靴。他本身气质冷硬,又兼一双幽瞳在夜色中散着慑人的光,此情此景,倒叫我想起一句:月黑风高杀人夜。若是脸上再蒙一块黑布,便十成是个杀手模样了。 思及此竟然觉得有趣,便压着笑意,走到近前正欲行礼,被他一把扶住,压低声音道:“免了,换上!”说着,怀中丢进来一个软软的包袱。 我返身转进山洞。洞内一片漆黑,我只能摸索着将那包袱打开,胡乱把里面的长袍套在身上,又摸到一顶帽子戴上,将头发随意绾起,统统塞进帽子里去。整理完毕出来时,俨然是个瘦小的年轻太监。 慕容霆打量我一番,满意的点点头道:“不要说话,跟着我走。” 我于是低头,跟着他亦步亦趋走出御花园。一路上他有心带我避开巡夜的太监侍卫,故而迂回辗转,好在宫中大路小路两侧都点着灯,所以夜路并不难走。他的脚步也不快,带着我七拐八绕,终于停在一座殿堂门口。 72装鬼 心情一好,心底便生出巨大的勇气,觉得事事都能迎刃而解。就连慕容霆的子时之约都变得不那么令人担心。我迷迷糊糊挨到时辰,换了身暗色的衣服,便偷偷溜出了凝阴阁。 慕容霆口中的老地方,于我而言只能是御花园的假山洞。一路上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直走到假山口处,果然看见盈盈月光下一个硕长的身影静静候立。 借着如水月色,我看见慕容霆也穿了件深色劲装,通身不见一丝绣纹,乌金束发,玄色软靴,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立在山石边上。要不是一双幽瞳在夜色中散着慑人的光,几乎与山石化为一体。看见我来了,便直了直身子,表示“我看到你了”。此情此景,倒叫我想起一句:月黑风高杀人夜。若是脸上再蒙一块黑布,便十成是个杀手模样了,难不成他要我帮他杀人? 念头一起便觉得荒诞至极――这到底是皇宫大内,慕容霆要杀人越货也绝不会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来祸害自己。思及此果然没什么胆怯,反而觉得方才的念头有些好笑,忍不住弯了嘴角,踮着脚几步走到他面前正欲行礼,没成想被他一把扶住,压低声音道:“免了,换上!”说着,怀中丢进来一个软软的包袱。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急急推我转进山洞。洞内一片漆黑,我只能摸索着将那包袱打开,胡乱把里面的长袍套在身上,又摸到一顶帽子戴上,将头发随意绾起,统统塞进帽子里去。整理完毕出来时,俨然是个瘦小的年轻太监。 慕容霆借着月色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的点点头道:“不要说话,跟着我走。” 我于是低头,跟着他亦步亦趋走出御花园。一路上他有心带我避开巡夜的太监侍卫,故而迂回辗转,好在宫中大路小路两侧都点着灯,所以夜路并不难走。他的脚步也不快,带着我七拐八绕,终于停在一座殿堂门口。 鼻端嗅到中正平和的香味,正是佛前供奉的檀香。我抬头一看,殿前门楣上“披香殿”三个朱漆大字在两侧高悬的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我心中不解,正想开口问他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却将我用力一扯,避开殿前灯火,将两人的身影都隐在殿门两侧的浓黑树影中。我大感不惑,只听得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你去,把新封祈贵人的牌位偷出来给我。” “宫人私拿牌位是死罪!”我咬着舌头根子回他:“奴婢不敢,求二殿下莫要强人所难。” “你敢躲在假山洞里偷听,还敢偷偷跟踪太子,件件都是死罪,你还有什么不敢?”他冷笑,低低道:“我三弟心思单纯,想不到你的那些花花肠子。你当我也是好糊弄的?” 他勒住我的腰,将我紧紧贴在他身上,威胁道:“今夜这事你办成便罢,若是办不成,你想进东宫的事情被太后知道了,可知你的下场如何!” 我凛然,心中大骂慕容霆卑鄙。他不问是非就给我安了条魅惑东宫的罪状,若真捅到太后那里,我如何保得住性命! “二殿下放手,奴婢去便是!”我恨恨答应下来,用力去推他搂住我的手臂。腰上力道蓦然一松,他后退一步,面无表情隐在黑暗中,冷冷看着我深呼一口气,往香烟缭绕灯火辉煌的披香殿走去。 披香殿是供奉历代后宫妃嫔排位的地方。上至皇太后,下至末流的更衣、官女子,但凡在宫中有个位份的,只要过世后便都能在披香殿中寻得一个位置享受香火供奉。殿内长年香火不断,说到底也只是个供奉死者的地方,故而白日间并不热闹,入了夜更是冷冷清清。我推门而入,正看见一个看管烛火的老太监裹着被子歪在墙根子下打瞌睡。 我正想蹑手蹑脚的绕过他往祭台后头走,忽然半开的门扇发出悠长的一声“吱呀”,几乎惊掉了我半条魂魄。连忙返身关好,却见那太监已然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他睡眼朦胧的瞟一眼我,兀自嘟呶道:“今日接班到来的早,我看看什么时辰了?” 扭头一看外面的天空擦黑,咦了一声问我:“小李子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心想趁他迷糊的时候搪塞过去,便粗着嗓子低低道:“我白日间丢了几文钱,晚上睡不着过来找找。你自睡你的,我找找便走了。” 那太监也不多问,自顾自又去会周公,口中还道:“看你那小家子样,一辈子就是个奴才命――” 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绕进祭台后面,借着供桌上的长明灯光细细查找。 祭台上陈列的是大燕历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牌位,由金丝楠木制成,上书的名讳皆由匠人精心雕刻,再填以金漆,朱砂,各色宝石颜料装点,华贵庄严自不在话下。相较而言,妃嫔的牌位体积上小了许多,做工俭朴,只能密密麻麻排列在在祭台后的数面高阁之上,被悬挂的厚重幡帘遮挡着。我将身子裹在帘幔里,持了一方青灯,在那些数不清的小小木制牌位中细细寻找,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块已然蒙尘的木牌,上面隐隐刻着一行字――永泰朝祈嫔。 翻转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南诏供女赢氏,生日不明,卒于大兴七年五月初五,育皇二子慕容霆。 短短一句话,述尽一个女人匆忙简短的人生。 再仰头去看高耸至殿顶的楠木搁架,上面细密摆放着的,便是数不清的后宫女子存在过的印记。然而更多的则是那些如施氏一般的女子,生命宛如流星一瞬,在天空刹那绽放后却留不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三宫六院,于九五之尊而言是万花朝阳,但身处其间,不得不感慨,禁宫宫女三千室,多下朱帘昼掩窗,一人得幸的光芒,便能掩盖身后无数人寂寥黯淡的一生。譬如得宠的云熙,譬如失宠的黄氏、姚氏。 思及此,只觉无处不在的寒凉悲切如四溢的佛香一般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手中一滑,那方楠木牌位“吧嗒”一声落在金砖地上,寂静深夜中余音悠悠在空荡的殿内回响。 幡帘外传来老太监迷迷糊糊的声音:“小李子?你还没走?”一边说着一边悉悉索索从地上爬起身往祭台走:“我来看看你搞什么鬼!” 我心中大叫不好,祭台后无处可躲,他走过来势必将我捉个正着,慌忙间一口吹熄了供桌上的长明灯,祭台内蓦然一团漆黑。那老太监的脚步一滞,惊恐的问道:“小李子,是你吗?” 他这一问倒叫我心生一计,当下将帽子除去,散落一头长发捏着嗓子哭道:“呜呜呜――我死的好冤枉啊――” 老太监闻言脚下一顿,不自觉的打着颤抖抖霍霍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谁?” 敢情闹鬼还要自报家门吗?我哪里答得出来,只得摞起袖子,将一只雪白手臂从厚重幕帘中伸出来在供桌上抓挠,随口胡诌道:“我死的好惨啊――我全家都死得好惨啊――你们冤枉我――呜呜呜――你们冤枉我!” “你是――淑妃娘娘?”老太监已然面色发白,难以置信的盯着我的方向,舌头开始打卷,喉头呼噜呼噜几声,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口中大叫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饶命啊,不关奴才的事,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冤枉你的不是我。”一边说,一边身体筛糠似得打着斗子,已然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不能怪我啊,要你死的不是我,是天,是天啊――”。 他这几句话反倒叫我心中生出几分疑惑――宫里冤死的嫔妃何其之多,我没想到老太监能自动对号入座,还报了个名号出来。可见这位老人家在宫中呆的时间长了,心头当真压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今夜若不是被我吓到了,只怕这个秘密会一直被他守护到死。再想想忽然觉得不寒而栗,淑妃?我知道的淑妃只有一个,便是被指认为毒害前贤淑皇后的凶手,被抄家灭族的尤氏。她若是冤枉,那―― 凡事禁不起推敲,我不敢再想下去,心道当务之急不如索性认了以求当下脱身,于是又“呜呜”哭了几声,将头从幡帘后面探出来,将舌头吐出来,长长的黑发铺满祭台,含含糊糊哭道:“我是淑妃,你们竟敢冤枉我!你们都冤枉我,我死的好惨啊――”说着作势就要往外爬。 那老太监早已半跪半坐在地上吓成了一滩没骨头的稀泥。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抬头看我一眼,忽然瞪圆了眼睛发出一声极其惊恐尖利的惨叫,双眼一翻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跑过去探他鼻息。指尖微感鼻端喷出的暖意,心中万幸他只是晕了。稍安片刻,默默冲他行个礼,道声“得罪”,便攥紧了手中的小牌位,几步窜出殿外去。 73夜谈 刚踏出殿门,手臂就被人着力一拉。我立足不稳,来不及惊叫就跌入一个热烘烘的胸膛。慕容霆大约听见殿内动静,不知何时从藏身处跑到大门口来候我。我从他怀里挣扎出一个脑袋,奋力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而他也正垂头,一双墨色眸子期盼焦急的在我脸上寻找信息。我连忙肯定得冲他眨眨眼,他心领神会,绷紧的嘴角不由微松,冷冽眼神中透出一丝欢欣,拉着我的手腕又一头钻进树影里。 二人将将隐好身形,一列明火执仗的侍卫匆匆而来。领头的侍卫队长在供奉之地不敢造次,直着嗓子连喊了三声:“可有人值夜?”,无人理会后方才带人进去查看。没一会儿就气呼呼的走出来,大骂值夜的太监睡糊涂了,做个恶梦也敢大喊大叫,云云总总,一路骂骂咧咧巡夜而去。 我躲在树丛中看着他们走远,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落地。身后传来慕容霆稳稳的呼吸声和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道,大约因为他高出我不少,故而站在身后有种稳妥踏实的感觉。安下心来方才觉的手掌刺痛,一低头,发现不知不觉紧紧攥着那枚小牌位,指节已然发白,掌心亦被隔出一道血印。 “放松。”慕容霆将我僵硬弯曲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开,将那枚牌位从我掌心抽出来,收入怀中。 树影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他微颤的指尖感受到内心的悸动,忍不住轻声道:“二殿下如想拜祭祈嫔娘娘,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披香殿内烟火从不间断,想来祈嫔娘娘泉下亦能得享安泰。” 慕容霆闻言并不回应,只带着我又一路迂回的往御花园走。我跟在他后头,一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坚定稳健,然而行走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忽然身子一晃,双腿似是不能承力一般往一边倒去。我几步上前扶住他,心头凛然想起黄氏对云熙说起的一则前朝轶事――二殿下慕容霆为母求封,在太极门下跪足三天两夜! 彼时只当听了个乐子,如今看来,却叫人心生无限感慨钦佩――两仪门下遍布白玉石砖,触手冷硬如铁。跪在上面不要一个时辰便通体透凉,更何况三天两夜,又更何况彼时中秋已过,夜间寒凉如霜,我无法想像他独自跪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通体麻木,双腿失去知觉的模样,只凭直觉想到,他的双腿没有就此废掉是为大幸,如今还能这样稳稳行走,又不知究竟挨过了多少治疗上的苦痛。 思及此,心下生出极大的恻隐与敬意,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句:“殿下受苦了。” “苦?”慕容霆整个身子倚在我肩上,忽然冷冷开口道:“你知道什么是苦吗?” 我不意他有此一问,茫然抬头问道:“殿下说什么?” “跪在两仪门受人嘲笑,医腿每日忍受烟熏火燎针刺,这些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所以算不得苦。”他垂目,语气平稳冷淡:“你不必如此多情。” 换言之就是说,这些都是老子自找的,老子活该,要你多事。 这人不是一般的不会聊天。 我偷偷翻个白眼,借着夜灯将他扶到路边一大丛挂着新芽的迎春后面草草坐下。他也不客气,将双腿伸直,指派我道:“膝盖那里揉一揉。” 鉴于我是奴才他是主子,这个要求不好拒绝,于是伸手在他膝盖处下力一按,随之听见他忍痛吸气的声音。 饶是心中有气,我却再也下不去狠手,当下减了力道,刚一动手又听他道:“力量不够,像之前那样就好。” “不痛吗?”我脱口而出。 他冷冷一哼:“当然痛,但是总好过两条腿废掉,一辈子不能走路。” 我诧异的望着他。他见我愣住,干脆皱着眉头自己上手。他的动作熟练敏婕,下手利落刚劲,手劲不知大了我几许,竟然忍得住一声不吭,只是脸色越见发白。 “方才话那么多,现在怎么不出声了?”难为他一边自治,一边还有心情找我说话。 “奴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恻然应道:“奴婢想说的话殿下一定不喜欢听,还是安静些好。” 他沉默片刻,道:“如果是些安慰同情的话,不说也罢。” “奴婢并非同情。”我终于狠下心忽略他的疼痛,大力去揉压另一条腿,并试图用话语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减轻痛楚:“奴婢不过是想,原来身为皇子也不能事事随心所欲。若真心有所求,也是要受些磨难的。” 月夜下看不清慕容霆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嘶嘶的吸气声。我手下不停,嘴也没闲着,自语道:“奴婢幼时家贫,总觉着每天能吃上一个鸡蛋就是极大的美事。后来家乡遭了灾,一路上跟着莫失逃难,能活下来有口饱饭吃就很不容易了。如今进了宫――”进了宫,求什么呢?我想起在珍宝阁时,曾在一尊白玉观音面前虔诚求祷平安顺遂,无风无险,如今看来大约菩萨也在打盹,早知如此还不如随了自己心意――思及此,便笑道:“进了宫,才知道有这么多的主子,这么多的规矩,就想着哪一日,若是能大大方方的站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堂堂正正的对他说,喂,你知道我喜欢你吗,那该多有意思。”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荒诞可笑,忍不住摇摇头道:“罢了罢了,做梦罢了。奴婢还是求些福寿吧,但愿我家小主圣恩常在,奴婢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就好。”一抬眼,突然发现慕容霆早已停了手,一双散着微光的眼睛清清亮亮的望着我。我幡然察觉自己失言,脸上骤然一阵潮红,尴尬道:“殿下的腿好了吗,奴婢扶你起来?” “不急。”他并不把手伸给我,语气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揶揄道:“看不出你心中还有这样的大志向。看来论心胸,我反倒不如你。” 我被他取笑,心中却无甚恼意。抬眼又见他探手入怀,将那枚我费了大力气偷出的小牌位掏出来在手心反复把玩,语气虽然淡淡,仍能听出多少感慨唏嘘道:“我母亲生下我后便亡故了,她的所有事情宗册上没有一笔记载,那些照料过我的嬷嬷和下人也不曾提起过半个字。” 他的目光落在牌位背面那一行小字上,拇指轻轻在上面拂过:“你可知我跪在两仪门的时候在想什么?我在想,只要迈过这一步,我的母亲就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嫔妃,我就是实至名归的皇子。可是圣旨下来的那一刻,我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兴奋。――兵权、军功确实能换回我的身份,可是母亲的遗骨早已无法追回。我派人多方查探,最后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才能确定她的忌日。”他自嘲的冷冷哂笑道:“我与父皇相处那么多年,都没有想到堂堂正正的站在面前问他一句,是否还记得我的母亲。” 我内心震撼,儿之生日母之痛日,他居然连自己的生辰都是刚刚知晓的!一时之间不知当如何安慰他,又怕说了些“同情”的话惹他更加不快,眼珠转了又转,这才道:“至少现在殿下知道了祈嫔娘娘本家姓赢,是南诏人,五月初五是殿下生辰。”沉默片刻又道:“奴婢的父母亦是早亡,奴婢至今已记不清双亲的模样,但只要奴婢知道自己生于何时何地,不忘根本,心中总有对他们的思念,相信父母泉下有知,也会感知奴婢的孝心。奴婢斗胆,此情与殿下共勉。” 慕容霆闻言良久不语,望着的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隐忍不发。在他默然的注视下我只觉脸上一阵火辣,并不觉得害羞,却不知为何红了脸。好在天黑看不见,便装作如无其事的不声不响将头扭向一边。 原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见他将手中牌位放到怀中妥帖收好,对我道:“此处离御花园不远,正是夜巡侍卫交接的时候,守卫最放松。你自己回去吧。” 我一愣,看着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的慕容霆想也不想随口问道:“殿下不回去吗?”说完便觉得自己多嘴滑稽――他即便在这里坐到天亮,又有谁敢多问一句。当下起身,正移步时,忽听他好戏漫不经心的淡淡说道:“你若真想平安一生,就趁早歇了进东宫的主意。” 看来这个误会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我实在懒得解释,只应道:“奴婢不敢。”便行了个礼,匆匆往御花园而去。 回到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脱下太监的衣服,整理齐备了才匆匆往凝阴阁跑去。廊下守门的太监小义睡得正香,被推醒后只当我来查岗将他抓个正着,面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掌宫姑娘莫怪,我一不小心才睡着的――” 我问了他几句夜间门房安妥云云,他拍着心窝子道无人进出。我确定无人在意我偷偷溜出去的事情,于是放下心来,回屋一夜安枕到天亮。 74施恩 不到三日,宫中竟有披香殿闹鬼的流言传出。云熙好奇,特特遣莫知走了一趟。一大早出门,回来已是正午时分。我正伺候云熙用膳,各式菜品碗碟铺了一桌子。云熙说着一道芙蓉鸡丝做得爽口,若是下次皇上来用膳便留着,不妨就见莫知双眼通红,一路抹着眼泪走进来。此情此景叫我与云熙面面相觑,饶是我再心虚也忍不住追问她道:“这是怎么了?” 莫知见云熙和我都盯着她看,不好意思的拭了拭眼角,道:“没什么,披香殿的常公公病了。奴婢之前在披香殿曾受他照顾,今日看他年纪又大身体又不好,心里有些难受。”她见云熙停箸,一脸关切,勉强笑了笑:“这幅样子叫小主看见,奴婢失态了。” 我看她神色间甚为担忧,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更是不安,忍不住问道:“那位老人家病的很严重吗?” “太医署派人看过了,说是惊吓所致,养一养便好。”说起太医署,莫知一脸愤慨,怒气冲冲道:“可怜常公公一把年纪,都吓得卧在床上动不了,太医院的人居然连方子都不愿开一张。” “难道闹鬼的事情是真的?”云熙讶然,一双秋水眼瞪得大大的望着莫知:“他可跟你说什么了?” “闹的什么鬼!”莫知怒火难抑,一张嘴连珠炮似得道:“常公公年纪大了夜里做梦受惊,那些个小太监不紧着照顾,反而添油加醋的胡说!披香殿是什么地方,由得他们满嘴里胡沁!若是传到太后耳朵里,看可有他们的好!” “即是这样,那也便罢了。”云熙秀眉舒展,呼出一口气道:“方才听连双说起什么淑妃娘娘的鬼魂喊冤,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直叫我后背发凉。” 淑妃?我记起当夜那老太监口中确实喊的是“淑妃娘娘饶命”,但当时殿内只有我和他两人,就连守在外面的慕容霆都未必能听见里面说些什么。流言穿得这般有鼻子有眼儿,不是那位常公公自己说的,便是有人要从中做文章。 常公公人老心亮,对着查探的侍卫和探病的莫知都只一味推说自己做了个噩梦,大约并不愿意扯出什么闹鬼的事情――我送上餐后漱口的清茶,凝眉对云熙道:“小主,这世间哪有什么鬼怪。若要有,也是各人的心魔作祟。阖宫皆知那位淑妃娘娘是因为谋害贤淑皇后,事败后获罪赐死的,死后被抄家灭族。咱们还是少扯上关系为好。” “正是。”云熙眼色清亮,正色肃穆道:“莫忘,你交代下去,凡我凝阴阁的人再不许提及此事半句,若有违者,当即送暴室发落。”随后对莫知道:“既然你对那位常公公如此关心――莫忘――”她将如水双眸转向我,盈盈道:“你去太医署找夏大人,请他看在我的面子上,替那位常公公好好看看。” 莫知感激的无以复加,屈膝跪在地上,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下落。“多谢小主。”她喜及而泣:“奴婢六岁入宫,在披香殿时全赖常公公照顾才能安然度日。太医署欺他年迈无依不肯好好医治,如今有了小主一句话,常公公有救了。” 云熙不意她反应这般强烈,连忙将她拉起来,道:“看来你与那位公公当真情重。”说着看向我道:“莫忘这就辛苦一趟,早去早回。”唇角忽而绽放一朵笑容:“你那金边并蒂莲可绣好了没,这次就一并带去吧。” 我暗自悲鸣一声,原来她还是没打算放过我――罢罢罢,已容了我三天,再有推脱实在难以开口,转念一想送去就送去,反正又不是马上办喜事入洞房。加之莫知泪眼婆娑更叫我心存愧疚歉意,于是爽快应道:“奴婢这就去。” 携了荷包径直出了凝阴阁。太医署在月华门外,已临近前朝,故而路途较远。我一路加快脚步匆匆而行,忽见一个窈窕秀丽的身影穿花分柳般面对着我急急走来。走近了一看,莫不叫我大喜过望,来人正是我这几日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罗衣! 我几步跑到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叫道:“罗衣姐姐!可想死我了!” 罗衣穿一身鹅黄软缎短袄,上面绣着几朵盛开的玉兰花,裙摆当风而舞,整个人清雅俏丽如同晨光中一朵初绽的腊梅。她见到我也是笑颜频开粉面生光,双眼透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光彩:“你可不是想我了,竟然有本事叫三殿下当着太子爷、太子妃的面问我什么掖庭宫的水井。幸好我脑子转得快知道是你――拿来!”她将一只细白的手掌伸到我的鼻子下面:“你说送我的生辰礼物呢?” 我将耳朵上那对软丝细银玛瑙耳坠卸下来,往她手心一放道:“自然是有的!” 罗衣五指一拢,弯眉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可不是我要欺你的好处,终归要让我回去有个交待不是?”说罢收了耳坠,道:“好处都收了,说吧,你神神秘秘找我来有什么事情?” 我自然知道此事瞒她不过,便略去头尾,只说云熙有心要为我做媒,然则我实在不想嫁,又拧不过她去,想到平素里太子妃与云熙交好,便指望她能替我说上两句话,好叫云熙留我几年再提不迟。 罗衣闻言,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太子妃说的真准,你果然是瞒着自家主子偷偷来找我――可你开了春也不过才十五,荣贵人就这般急急要把你嫁了?”忽的眼光在我脸上一转,嘴角边扯出一个明了的笑容,戏谑道:“我知道了,定是你长得太好,弄得那班太监公公成日里不安分,荣贵人看着烦了,不如打发你嫁人,图个清静不是?我倒想看看未来的妹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恁得有这样大的艳福?” 一席话连打趣带揶揄,说得我面红耳赤,恨不得扯了衣袖堵她的嘴:“亏我叫你一声姐姐,好不容易求到你头上,不说如何帮我,只一个劲的气我!真是――”话也不说完,脸一摆扭过头去不理她。 大约见我真的动了气,罗衣陪着笑拉拉我:“好了好了,好妹妹别恼,我跟你说正经的。”见我脸色稍霁,这才正色道:“你这事说好办也好办,凭着和荣贵人的交情,左不过太子妃两句话的事儿,说不好办,也是真的。从辈分上来说,荣小主可算是我家小姐的婆婆。你自己想想,哪有儿媳去管婆婆房中人的闲事?” 她说的不无道理。我当下心凉了一半,垂着头咬牙道:“若真是这样为难便罢了,大不了我一头撞死在凝阴阁的大门上,总之不嫁便是!” 这话说得过于决绝,吓得罗衣脸色一僵,拉住我呵斥道:“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何至于呢!”她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禁好言宽慰道:“我不过多说两句,好叫你知道我家小姐的为难,心中有个数罢了。我这就去回她,但说与不说全凭太子妃自己定夺。若是我家小姐不便开口,你可不能记恨她!” 我听她弦外之音还有一丝希望,心下一宽道:“那是自然!还求姐姐替我说说话!不论如何,莫忘心中都记得姐姐的好处和太子妃的恩情!” “好说!”罗衣一笑灿若莲花:“太子妃还在礼部议事,待给太后请过安就来拜见荣贵人。掌宫姑娘,可否为奴婢传个话?” 我如何不答应,将那送荷包的事情全然抛到脑后,当下与罗衣作别,欢快的往凝阴阁疾步而去。 转到芳菲天回了话,云熙乍闻吴槿要来,果然欢喜的无可无不可,连忙着人铺排果品香茶,也不怪罪我半路折回,只叮嘱我事事细心,切不可怠慢了太子妃。我心中有事,自然一一打点妥帖。主仆二人都抻着脑袋子引颈期盼,谁知这一盼,竟盼到了掌灯时分。 凝阴阁宫门大开,太子妃吴槿一身湖水色的广袖五彩瞿凤大袍在一路水晶琉璃宫灯的映照下折射出斑斓的光芒,耀得两个守门太监小海小义睁不开眼睛,只晓得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云熙站在芳菲天的门外迎面笑道:“太子妃的气派就是不一样,看把我这两个奴才吓得!小心污了裙摆,快些屋里坐吧!” 我跟在云熙后头,期盼得望着这位东宫新晋的女主人。算起来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选秀结束时匆匆打了个照面,她对我客气一笑,泛起万千风华。第二次是大选之日在百福殿内,她清新独立,气质不凡,在一干丽色中如临风翠竹袅袅婷婷,幽兰空谷暗香萦怀,叫人见之忘俗。如今第三次见她,却独现华丽大裳和精致妆容,将原本那样鲜活独特的一个人生生掩埋,徒留下一个美丽的空壳。 好在还有一双轻灵水润的眼睛,预示着它的主人还有一颗冉冉跳动的心脏。 75人情 “儿臣见过荣贵人――”太子妃双手交叠微微弯腰,冲云熙行了个周正的礼数方才笑道:“荣贵人待我亲厚,我却不能废了这长幼的礼数。”言毕拉着云熙的手欢快笑道:“这下可不敢姐姐妹妹的乱叫了――荣贵人,一向可好?” 云熙将她让到屋内坐定,这才笑道:“自然是好的!如今你事忙,宫里规矩又大,这么长时间才能来我这里坐坐,可不是想死我了!” 二人笑语晏晏闲话了些旧日趣事。我看准时机,为吴槿奉上一盏云间翠。茶香凝成白雾在她手边四溢撩拨,仿佛我焦急忐忑的心情,催促着唇边流出一句憋在心头的话:“太子妃请用,茶凉就不好喝了。” 云熙并无听出什么不妥,亦劝她道:“你快尝尝。内务府的太监说这云间翠长在悬崖峭壁之间,极难采得,每年的春茶贡品只得十数斤,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沾贵人光了!”吴槿眉眼弯如新月,对我的话恍若未闻,招手让侍立在一边的罗衣上前道:“原先贵人晋位时我就该来贺一贺,无奈东宫事忙一直不得空,如今可要将贺礼一并补上――”她示意罗衣打开手中锦盒,展示道:“这尊白玉观音又叫送子观音,给贵人添个好彩头。” 灯火映照下白玉莹然生出祥瑞宝光,莲台观音面目慈悲,凤目看尽世间百态故而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玉雕雕工极好,连观音座下嬉戏的小童发丝都纤毫可见,看得云熙连连赞叹,连忙叫我收下。罗衣于是合上锦盒向我走来,我迎上去,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她“诶呀”一声脚下打了个趔趄,幸好我走得近了,连人带盒子一起扑进我怀里。 二人站直身子,我急急打开锦盒查看,好在东西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云熙也放心下来,笑道:“果然有神佛保佑,万幸万幸。”说罢,对吴槿道:“太子妃莫生气,东西好好地没有损坏。” 然而吴槿的脸色已然铁青。她进宫来本就华服严妆,如今脸色一板更是不怒自威,旁边罗衣早已吓得面如白霜,只低着头不敢出声。 “荣贵人大度不计较,我却不得不借着贵人的地方说几句话。”她凌厉的眼风在罗衣身上狠狠一刮,徐徐道:“你随我进宫已有些日子了。既是我贴身的奴婢,那么一言一行势必代表着主子。奴婢举止不当,便是主子疏于管教,奴婢不懂事,便是主子糊涂。”她涂着艳红蔻丹的长指甲在膝上轻轻敲扣:“你可知平日里有多少双眼睛在周围窥探?他们看不见我,便都盯在你身上。是故你的一言一行都要留心,不止现在,哪怕你日后嫁了人也要当心,须知不论如何,在他人眼中,你便代表着我,可明白?” 罗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子道:“奴婢明白,请太子妃责罚。” 吴槿叹了口气,无奈道:“叫贵人看笑话了――罗衣,过了年你就满二十了吧?” 罗衣闻言猛然抬头惊道:“小姐,我不要嫁人!”语气中已有哭腔。 “你这丫头!”吴槿吃她一惊,又好气又好笑,一脸无奈笑道:“谁说要嫁了你!我只想着你都二十的人,怎么做事还不如年纪小小的莫忘来得稳重――罢罢罢,你出去吧,没得再给我丢人!” 罗衣冲云熙行礼,垂首退到了外间。云熙使了个眼色叫我作陪。我便借着添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听见吴槿清晰的声音传来:“这丫头年纪大了,我是有心思为她寻户好人家。但是正如方才所言,着实颇多顾及,第一怕人有心借机攀附,第二怕嫁得不合她意,一桩美事反成了坏事,断了多年的主仆之情更加得不偿失。”她幽幽叹气道:“不如跟着我一辈子来的放心。今天叫荣贵人见笑了――” 之后总总便不再提及此事。我心中明白,她算是尽力了。 到得外间,我嘱咐莫知送茶进去,顺手把郁郁立在一边的罗衣让进自己房中。 果然一进了门,罗衣脸上郁闷之色一扫而空,冲我呵呵笑道:“好丫头,可要记得我今日为你受的这顿骂!” 我自然要承她这份人情。亲手将一个绣墩拂了又拂,扶她坐好,做出一副谄媚相道:“自然不敢忘罗衣姐姐大恩大德,姐姐快请上坐!” 罗衣拉着我的手一同坐下,这才收了笑容正色道:“此事成与不成,还要看你家小主的心思。这些话不宜说在明处,若是不成,咱们再想办法。太子妃,她也有难处――” 想来吴槿能拐弯抹角的提一提已算是对我极大地恩惠,我心中甚是感激她。正要说些大恩难筹的话,谁料罗衣口中不停,一气说了下去:“操持东宫的辛苦自不必说,最可气太子爷那样的地位那样的人物,又偏偏生了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肠,最遭觊觎。太子妃的手段但凡稍稍凌厉一些,那些狐媚子不仅不受教反而装出可怜相四处哭诉挑拨,太子妃便要受天大的埋怨。常此以往,哪里不会生些龃龉出来?白白让那些小人暗地里看笑话!” 她说话时丹凤眼一瞬不瞬的盯住我,眸中印出明亮慑人的光:“我说这些,你可明白?” 我茫然的点点头,俄而坚定的摇头道:“姐姐一向不是背后说主子长短的人。这些听不懂的话,姐姐没说过,莫忘也没有听过!” “你这丫头――”罗衣唇边溢出点点笑意:“果真是精到了骨子里!” 她的话,我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敢懂――太极功与东宫毗邻而居,一夜北风,东宫琉璃瓦上的雪花飘到太极殿的白玉阶上何其自然,更何况那些无根的流言,总有丝丝缕缕,吹进三千宫室的各个角落,在那里窃窃私语。 东宫不谐的传言我只有稍稍耳闻,如今乍然被罗衣这样毫无遮掩的挑明,却叫我一时无法应对――罗衣,她绝不是口无遮拦的等闲侍婢,在她口中能被称为狐媚子的,大约只有早吴槿一步入宫的太子良娣卢氏了。 传闻卢氏将门出身,相貌甜美又舞了一手好剑,一入东宫便深得太子欢心,相较之下吴槿的清丽淡雅便像一碗搁在凝香玫瑰露边的清水,观之无色,食之无味,实在暗淡的很。又听说吴槿主持东宫虽然井井有条,但手段颇为凌厉,故而得了个难相与的名声。风言风语传出来刮进去,能让她受天大的埋怨,除太后外不作第二人想。 如此,罗衣语涉均是动摇天地的人物,只怕她口中那些“小人”也是些得罪不起的厉害角色。这样的话,我如何敢听敢接,不如装作从无此事,先将自己剖白再说:“姐姐莫笑话我,莫忘胆子小,又没个主意,经不起事的。” “你――”罗衣一脸好笑神色,正要戏谑我几句,忽听外间银芯的声音响起:“罗衣姑娘,太子妃要起驾了――”慌得她顾不上再说什么,只连忙起身,并着几步跑到芳菲天的抄手下候着。 我随她一道候在廊下,抬眼望望天色已然墨黑,月静如水,乘着初春夜晚的三分寒意,晃晃与凝阴阁一路璀璨灯火遥相呼应。吴槿长裾上的五彩瞿凤蒙着微光,终于不再那样刺目耀眼,反而凸显出云熙那身银丝勾边的海棠春衫尤为精致秀雅。 她一路将吴槿送至宫门处,眉目盈盈道:“这样晚了――太子妃后宫的路不熟,莫忘,你去送一送吧。” “多谢贵人。”吴槿并不推辞,携了罗衣的手上辇,又回过头笑道:“若得了空,儿臣再来看望荣贵人。” 二人作别后,小辇一路轻巧而行,直奔通训门而去。眼看守门侍卫手上的火把煌煌在望,我正打算跟她告退,忽听得罗衣在一边道了声:“落辇!” 抬辇的太监何其精乖,吴槿翩然而下后,便远远候在一边,形如泥塑。这光景怕是有话要说,我自觉走到她面前,矮身道:“太子妃有何吩咐?” “吩咐没有,几句闲话罢了。”吴槿虚扶一把,面上淡笑一瞬而过:“罗衣赞你聪明,我看着你果然机灵,所以想和你将话敞开来说一说。” 我站直身子,恭顺道:“太子妃能纡尊替奴婢求情,这份恩情奴婢没齿难忘。太子妃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事成与不成还看你家小主的心思,所以你不必急着报答我。”她淡淡道:“我这里只问你一句明白话,你可是一门心思想进东宫?” 我讶异的望向她,却只看到她精致妆容下神情寡淡,与方才那句醋意十足的话极不匹配。正要开口辩驳,只听她又道:“你先不要急着否认――荣贵人方才跟我略提了提,你的婚事于她是操之过急了些,于你却并不是什么坏事。你千方百计求到我这里,看来之前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奴婢愚钝,还望太子妃明示?”我茫然地看着她,心中划过无数疑问,但语气却坚定无比:“奴婢与太子确有数面之缘,不过寥寥几句寻常主仆问话而已。奴婢曾向明月公主陈情,对太子殿下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还望太子妃明鉴!” 76誓言 吴槿一语不发,目光淡淡从我面庞上一寸一寸划过,仿佛在认真分辨真假。侍立一边的罗衣轻声道:“去年宫中就有流言,说太子殿下在鹿鸣苑跟一个宫女说了几句笑话。”她看着吴槿的脸色期期艾艾开口:“那时小姐还未正式受封,便有这样的传言流出来,在太后那里没少受些委屈――” 我心中一个激灵,哪怕时隔久远,我也能肯定彼时太子与我说话时,身边并无第二个人。赵明德催请之后太子不过为我说了两句好话,怎么就成了笑话――原来暗中确有无数双眼睛在冷冷注视,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有人拿着做起文章来。 左思右想心中甚为不安,明月公主如此肯定我就是与太子说话的人,可见无风不起浪。 但此事却没有半点波及到云熙和我,再一看吴槿面沉如水,心中顿悟这件事情必定是她想办法捂了下来! 当下双膝跪地,不甚感激道:“奴婢愚钝,竟然不知道太子妃已救过奴婢一次。奴婢绝无妄想,然人言可畏,倘若太后、皇上听信谣言,奴婢这魅惑东宫的罪无论如何都脱不掉了!太子妃的恩德,奴婢一辈子都不敢忘!” “很好。”吴槿垂头看我,嘴角边极快的划过一丝笑意:“你果然聪明,一点就透。即是这样,你便说说,要怎样报答我吧?” 一根冷硬的青玉甲套点在我下颌处,冰冷的一触就将我的脸高高抬起。吴槿打量我的眼神中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掂量一件死物的价值:“若是听话,以你的姿色在东宫并非不能有一席之地。不过既然你不愿意,我也无谓强逼你。不过你要记住,我即有本事救你,就有本事杀你!太子仁厚,不懂爱护羽翼,我作为他的妻子,自然有责任替他料理好这些杂事。” 她这些话说得慢里斯条,但一字一句都叫我惊心动魄。思绪急转,终于明白她肯上心为我走这一趟,并不是真心帮我向云熙说情,倒是来探口风。若流言成真,便将我做个顺水人情送入东宫,借以分卢氏的宠――这样陈旧的八卦她都想得起来,可见太子待她的情谊当真不厚。 如今既然我表明了态度,她便容不得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凭空而生。句句话都说在明处,不让人有半分回环余地,果然是个凌厉果决的女子。 “奴婢明白。”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道:“奴婢卑微,不知当如何报答太子妃,还请太子妃明示,只要奴婢做得到,奴婢一定万死不辞。”――罢了,这样的人情,及早还掉也好! “如此说来,今时今日我并没有什么要你做的。”青玉护甲套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刮,留下凉凉一道痕迹,转瞬便没了踪影。“不如这样吧――”她原本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堆了狡黠的笑:“你起个誓给我,日后我若想起来,你再万死不辞也来得及。” “奴婢心怀感恩,无论起不起誓都是一样。”我垂目,遮挡自己不情愿的眼神。所谓誓言,可述衷肠,可表清白,然而拿来作交换――“奴婢起誓,太子妃就信了吗?” 吴槿唇角边淡如烟花的笑一瞬而过,只悠然道:“我从不信誓言,亦不怕你日后反悔。我只想看看自己的眼光如何,或者――”她双目洞若烛火,毫不掩饰的与我对视:“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胆量。” 她在我不安迷茫的注视中挑眉正色:“放心,不会要你违背自己的良心。你不敢吗?” 这样的激将令我心底苦笑――本就一无所有的人,何来不敢一说?即是这样,就随她吧。眼中一片夜色清明,于是缓缓吐字入珠,铮然道:“奴婢莫忘受太子妃大恩,无以为报,愿听太子妃吩咐,只要不违背天理良心,奴婢万死不辞。如违此誓,奴婢死无――” “不要拿生死做注。”吴槿绣满繁花的流云广袖垂下一角,适时打断。我仰头正望见她清丽面上蓄着冷酷的淡笑:“生生死死这样飘渺的事情太轻浮,担不起我对你的信任。你若违背誓言,便注定一世为奴,任人驱使,此生永不得翻身!” “一世为奴”四字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将那里敲开一个深黑的大洞,将深藏的秘密和着新鲜的血肉一起,昭示于明亮的月光之下。惊痛之余我的面色凉白如霜,就连双手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吴槿看我的眼中含着三分得意七分了然,双目灿若天边流星:“怎么不敢了吗?――” 我只觉口中干燥,仰着脸镇定道:“奴婢不是不敢,不过太子妃觉得生生死死的事情太缥缈,那生生世世的事情就不缥缈了吗?更何况奴婢已然――”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愿。”吴槿一挥手打断我,语气温柔却极为肯定:“我如何想是我的事情,你如何做也是你的事情――你为了带话敢去求上三殿下,可见不是怕死。你是怕不得自由。” 她将一双纤细的手袖在花纹繁复的流云袖中,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通讯门。那里火光熠熠,将城门处映照的通透明亮,就显得那宫墙尤其的黑和高,无声矗立在那里,仿佛一直连到天上去――“生死不过一瞬,”她用一种参透世情的口气漠然道:“叫人痛苦的,是活在当下,活在未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得重新立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说到“永世为奴”四个字时,不由得心中凛然,仿佛在漆黑夜空中真的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冷冷注视――这样的誓言,因为在乎,所以来的尤为郑重和珍重。 言毕,吴槿再不说些什么,一偏头便上辇往宫门处疾走而去。我跪送她离开,起身时才觉得原来两条腿已经麻了。 好容易回到凝阴阁时,云熙已然就寝,莫知陪着上夜,银蕊银芯也躺下了。我因为心中有事,辗转难眠,干脆披了件外袍,独自坐在廊下看月亮。 夜凉如水,月色却那样好,如一挂倾了冰雪的白练,整齐铺在芳菲天白玉阶下的青石砖上。若是赤着脚踩上去,必定入骨的冰凉,堪堪可扑灭我心中一团无名之火。 跪在吴槿面前起的那个誓言,就像一粒铜豌豆,横亘在我的喉头心口,吞吐不得,消化不了,硬生生成为绑在心上的包袱――由此不得不惊叹吴槿识人之明,仅凭此事,便能一言道破我心中所想。 她说的没错,我想要自由。 从八岁那年进了苏府,我便知道,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自由自在的小孩子。 我是云熙的丫鬟,要做她的跟班,她习书的侍读,她练琴的陪练,她下棋的棋童,她游戏的玩伴――她学习的我都要学习,却不能学得比她更好,她喜欢的东西我都要喜欢,却不能比她更喜欢。 我是她的影子,我是她的奴婢。 人真是贪心的东西。在我和莫离快要饿死的时候,这样吃喝不愁的日子就是天堂。然而这样的日子过的久了,我却又不甘心起来。 这样的不甘心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我把它藏的很好很好,直到遇见他。 往事纷沓而至――牡丹园芬芳满怀,百福殿玉碎无声。至今记得殿选时垂落的两滴泪水,在手背上开出怎样温热绝望的花。 既知道今生今世无法与他并肩而立,干脆不做奢想。然在那些高高直立的书架下,他的嘴唇没有触到我的额角,却将吻印在我的心间。 貌似他没有放弃过我,其实是我从来没有停止爱他。 他送的那颗珠子被我用细细的银丝穿了坠在胸口,此时正散发出融融热力――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但凡我想到他时便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我它的存在,好叫我知道,在鹿鸣苑内他那句“终有一日,你会主动来到朕的身边”不是一句空谈。 不是不期盼,也不是不畏惧。他说的不错,却也不全对――我的不情愿,一部分是顾忌云熙与他的情分,然而更多是因为害怕。 吴槿一语中的,我怕不得自由,怕永远困在这锦绣如画的方寸之间,说得体的话做得体的事,成为这画中或浓或淡的一笔。我不愿意! 我想要更大的天空,想要更广阔的世界,想要好好地做自己。 这些,云熙是不明白的,否则她不会如此轻易地将我许给夏冉换取忠心。 一时间脑中思绪纷乱,就连如水月色印在眼里都支离破碎。满目银光散乱中,一个娇软**的声音在耳边婉转响起:“你怎么哭了?” 我惊跃而起,眼睫一眨簌簌落下一串子泪珠,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绝世佳人黑衣黑发,一张羊脂白玉般细腻莹润的小脸上,挂满了浓浓的关怀和担忧。 美人蹙着娥眉尖,含着风情的秋水眸子幽幽看着我,如月下带露的玫瑰,叫人心生万千怜爱。 “阿颜!”我抑着惊诧低低唤她,一时间各种愁绪烟消云散:“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啊!”她冲我弯眉微微一笑,霎时银花吐蕊,无边月色暗淡无光。 77富贵 眼见四下无人,我连忙将她拉进房间。小心关上房门,这才吐出一口气,镇定心神认真问她道:“你会翻墙?你还会什么?” 阿颜不疑有他,双目一弯得意道:“我会的可多啦!就连外面那些侍卫,都不如我!” 听她这样说,我心下虽没有什么不安,好奇心却越加炽烈――自上次与她在静心苑一会,那样特立独行的方式实在不能不叫我心存疑惑。然而落心落力打听过,得来的消息却是金陵殿从来没有一个叫阿颜的宫女。且宫中贵人身边的宫女会武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但能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这样的身手肯定不是普通宫女能有的。于是乎阿颜的神秘色彩越加浓厚,我虽不怕她害我,但还是心心念念想问个明白。既然今日她又来找我,便再无理由不问个明白!思及此忍不住直白问道:“阿颜,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颜听我这样问自己,面上浮着浅浅一层媚笑,密如贝齿的眼睫闪了又闪,头一歪俏皮应道:“你真想知道?” 我看着她绝美的脸庞,忽然寒意自心底盘旋而上――这深宫之中到底有多少秘密多少禁忌,一旦碰触是否会万劫不复?阿颜樱唇微启,我几乎能猜到她下一句话是:你若知道便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她红唇一翻,毫不在乎的笑道:“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瞠目,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将自己的来历囫囵剖白。 北疆曾有金山小国,举国推行紫莲圣教,政教合一,执掌朝权。永泰元年,燕军大破寒铁关,金山国破,被纳入燕朝版块,紫莲圣教为求续存,不得已献出莲花圣女。 传说当时带兵的将军只看了一眼圣女,便道此异族异教均乃邪魔外道,不容于天下。一扬手,三千兵甲顷刻就将圣教内外血洗了个干干净净。唯剩嘴角含笑的圣女,一步一朵血莲花生,缓缓走出圣教总坛,走进太极宫的内廷,成为大燕朝皇帝身边美貌无匹的湘妃。 彼时身为圣女身边一个小侍女的阿颜不过十岁,侥幸逃得一命。湘妃怜她无依无靠,又见她自小练功,便将她带在身边,一直到到宫中来。 “可是湘妃娘娘身边并没有一个叫做阿颜的宫女。”我疑惑的看着她。若是扯谎,以湘妃娘娘在宫中得宠耀目的地位,这样的谎言也太过容易被戳破 阿颜靡丽的双颊上透出淡淡胭脂色,于是明媚的艳光就从皮下一层层散发出来,轻易便叫我目眩神迷:“阿颜是我的小名。”她央求的看着我,眼中水波荡漾动人心神:“我没有坏心――随便你去问谁,都知道湘妃娘娘身边有个叫富贵的――” 我无语地看着她,迟疑道:“荣华富贵,你就是富贵?” 湘妃娘娘清丽空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却在取名上最最务实,贴身宫女一曰荣华,一曰富贵。荣华听着尚可,经常陪着娘娘进出,叫富贵的――换做是我,大约也不太愿意出来见人。 “――恩。”阿颜从嗓子眼儿里憋出声音,抬眸楚楚可怜的看着我:“前年陆昭仪养了条狗儿也叫富贵,还带到金陵殿来走了一遭,他们就总是笑话我。”说着眼中晶莹涌动,渐渐浮上一层水汽:“金陵殿的宫女太监都不喜欢我,当着娘娘的面不显什么,私底下都在说我长得像个妖精。除了娘娘没人跟我好,就只有你不嫌弃我。娘娘要陪皇上,我就到你这里坐一坐,你想听什么消息我都告诉你,你别赶我走――” 我叹口气,心道陆昭仪大约眼红湘妃得宠,便拿奴婢打趣撒气。“富贵”这名字起得也忒俗气了些,阿颜的容貌又确实遭人妒忌,在这深宫之中能找到个朋友的确不易。再看她雪肤樱唇,一双润润大眼如初生小兽般怯怯期盼的看着我,当下心就化成一滩春水:“不管你是富贵还是阿颜,我都只当你是在掖庭宫认识的好朋友。只是就算你的功夫再好,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见我。若是一个不小心,你我有几条命可以填的?” 阿颜闻言,双眼泪光倏忽隐去,随即笑得灿若莲花:“你放心,我看准了时机才溜进来,那些侍卫没用的很,捉不住我的!”说着拉住我的手开心道:“这里可比你原来的地方好找多啦,离得又近些,我以后多多找你玩可好?” 她这样欢欣也叫我心生欢喜。云熙与湘妃素无来往,若要见见阿颜大约也只有这样的方式。宫中似阿颜这般心思单纯的人真可谓凤毛麟角,叫我倍加珍惜与她的友情,只得再三叮嘱千万当心,莫要被人发现了才好。 摒弃嫌疑之后,阿颜一脸关切的问我方才为何落泪,可是有什么烦恼,倒真的勾起我一桩心事来,于是问她道:“宫里闹鬼你可听说了?” “怎么你也信这些?”阿颜没心没肺的笑话我:“我才不信有鬼,便是有,也是人装的!” 我的耳根发热,试探她一句:“你怎么这样肯定?” “我家娘娘说,好端端的闹出些鬼神之说,又扯上之前死了的淑妃,定是有人想借死人的嘴巴说话――”阿颜满不在乎的应道,忽然双眼一亮,压低了声音凑近我耳边悄声说:“听说皇上要对薛家动手了。” 我心口一跳,顺嘴问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 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若然与前朝勾结必受重罚。但是后妃的娘家人在朝堂上坐着,未必没有丝丝缕缕的风吹进四面镂空的宫墙,又兼为着皇帝的脸色,总要买通伶俐的小太监捎来点滴消息。即便像云熙这样得宠,也不得不对张全之流贡献一些银子,换取前朝一点风声。 好歹在宫中混了这么长久,满目所见皆是权贵。天家自不必说,世族子弟也听说了不少,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王顾薛尤四大世族。 尤氏灭门不提。当今太后、前孝襄皇后、慧贵妃皆出自王家,且朝中不乏位高权重者,更兼太子为王氏所出,是故外戚之像初露端倪,叶大根深轻易不得动摇。顾氏经商发家,于圣上登基时多有助力。之后顾氏族人伶仃且无心庙堂,皇上便封了一个世袭罔替的长兴侯,又授予为国铸钱的肥差,将顾家一门硬生生捧成了大燕朝有名的财神爷。 薛氏也是名门望族。族中曾经人才济济,历三朝而不衰。现如今只有一个世袭的忠勇公还能撑撑场面,族内再没有什么顶梁之人,然世代与朝中望族通婚往来,根基深厚,在朝堂之上倒也称得上一股势力。 王薛两家同气连枝,皇帝要对薛氏动手,自然撇不开王氏――如今这后宫,正是王氏一门独大的局面。 “自然是我家娘娘私底下说的。”阿颜扑闪大眼,流露出天真的信任:“我也只跟你说说,其他人都不知道呢!” “你家娘娘还跟你说这些?”我疑惑地看着她。 阿颜在我探寻怀疑的眼神中不好意思的垂下眼帘,双颊几乎要红的滴出血来,自顾自吭吭哧哧的笑起来,小小声道:“其实,是皇上和娘娘说话的时候我偷听来的――” 我大惊,刚想出言责备,眼见她娇憨可爱的样子,本就是绝色的面容更如雨后玫瑰娇艳不可方物,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眼儿,由是软了口气道:“皇上跟娘娘嘀嘀咕咕的说话,那是我们这些人能听得的。可不许有下次了!”心下却想到,若是真如阿颜所说,那这节骨眼安排前淑妃的鬼魂出来,是要求为薛氏喊冤呢――又想到前朝动荡,后宫也不得安宁,不知皇帝此时当如何烦心,忍不住叹口气嘱咐她:“这事儿不仅扯上了宫里死掉的妃子,还扯上了前朝的大人们,可不能在外面随便乱说!你在我这里说便说了,再不要到旁人面前乱嚼舌根,没得给你家主子惹祸!”想想又道:“也不许在你主子面前提我的话,否则再不要来了!” 阿颜软软腻上来,软香温玉般靠在我身上,甜甜一笑:“我明白。反正在宫里除了你也没旁的人跟我说话。”顺手牵过我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我知道你爱听这些,我以后但凡知道了些什么,都特特来告诉你,好不好?” 我语塞,竟不知自己表现的这样明显,面上涌起潮红道:“谁不喜欢八卦,偏就我爱听吗?” “那些人如何能与你比?”阿颜翻身坐起,认认真真的看着我,满脸满眼的严肃:“娘娘说聪明的人能窥管知豹,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你方才认真说话的样子真好看,和我家娘娘一模一样!” “你便这般打趣我!”我伸手呵她腋下,二人压着声音打闹成团。直至夜深,阿颜方才偷偷摸摸翻窗而去,只一闪,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中,不留半点痕迹。 78山茶 之后的日子过得行云流水般畅快――宫里借着清明节的由头做了一场浩**事,披香殿接连念了三天三夜的佛经,总算将流言压了下去。虽然如此,透过阿颜的口风不难想象后宫一番风起势必在朝堂上掀起云涌。好在琉璃瓦金玉墙里受不到半点波及,最让我释怀的是,云熙再不提荷包之事,反倒是我主动去了一趟太医署,择了僻静地方将原物奉还。 夏冉冷眼瞧着绒黑布面上一朵金边牡丹华然绽放,语中含浓烈不快:“你不愿嫁我,可是因为那些流言?” 我知他说话一向直接,也不耐再绕弯子,只道:“莫知不是不愿嫁大人,而是无意嫁人。既然无意,又何必在乎些许流言。”语毕见他面色微松,反手将荷包袖好,于是又道:“能得大人青眼莫知不胜荣幸。虽无夫妻缘分,也请大人万不要因此怠慢了我家小主,否则便是莫知的罪过了。” “这个自然。”夏冉嘴角一翘翻出冷冷笑意:“一则缘分一则前程,夏某分得清轻重,亦不是量小之人。” 我亦微笑回应:“如此,不枉莫忘为大人绣上牡丹,祝大人花开富贵,早登荣华。” 至此,一桩心事终于了了。 烟花三月恍然一过,人间四月便是大地春潮的繁荣景象。御花园繁花如海,溢彩流翠,各色鲜花争相绽放。就连小小凝阴阁内,也是各路芳客争奇斗艳,正如云熙这鲜花着锦的日子,只恨不能登云成仙,将这锦绣富贵昭示于芸芸众生之上。 四月初五云熙生辰,皇帝不仅将她从贵人升为正五品荣嫔,另在午间命人在御花园太液池边一处名为“华月庭”的水榭上设了小席为她庆生。席上只得他二人密密私语,春风无限。伽罗姑姑带着莫知随侍一边,而我,则躲得远远的,再不愿多听多看。 当夜云熙宿在甘露殿,待到第二日晌午时分才由恩辇送回。我立在凝阴阁门外候她,刚刚落了辇站稳,就不知从哪里斜走出来一个黄衣太监,客客气气的对云熙行礼道:“太后有旨,请荣嫔往慈宁宫走一趟。” 他出现的这样及时,可见是在门外猫了一段时间。云熙与我相觑,眼中均划过意外,面上却含了淡笑:“小公公稍后,待我整理一下即刻就去。” 那太监皮笑肉不笑,弯着腰道:“太后说荣嫔小主不必拘礼,只快些来就行了。” “如此,”云熙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微微颔首:“这便走吧。” 我使了个眼色给随着恩辇一同候在凝阴阁门外的小福,小福心领神会的一点头。我放心便跟着云熙匆匆往慈宁宫而去 一路无话。去时眼见慈宁宫中几株一人高的山茶开得绚烂,太后兴致正浓,携了一干宫娥围在一盆宝珠前赏看。太监传话后,也只淡淡对拘礼的云熙说了句:“免了,起来吧。”便又将目光转向那盆红白双色的茶花。 云熙不敢轻易打扰,便立在一边静等。我随侍在后,顺便将太后身边的人看了个仔细――粉衣素装,侍立在侧的正是蒋氏孤女蒋芳纯。另有穿秋香色留仙裙的黄贵人与另一位着天水碧绣喜上梅枝锦绣外袍的女子正笑语嫣然。我暗自思量,前不久莫知探到,自云熙搬出华容宫后,黄氏与杨氏并不亲厚,反而往太后的慈宁宫去得勤勉。听说太后颇喜欢她事事仔细,长袖善舞的性子,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现下宫中云熙恩宠最盛,杨氏由才人新晋贵人,圣眷亦浓。江嫔,姚小媛早已失宠,而原本一直寂寂无声的黄氏,一月中却总能见上皇帝两三面,料想这不多的见面情分便是太后为她争取来的。云熙顾念往日同住,对她这样的争宠手段并不在意,两人来往上也算亲厚。是故黄贵人眼见着云熙被晾在一边,便频频打着眼色要她按捺。 另一位丽人侧对着我们看不清面孔,只凭纤弱身姿便觉得是个清新淡雅的妙人。虽然穿得素净,然云罗发髻边一只凝萃金丝七宝凤凰璎珞璀璨夺目,那金丝拗成的凤凰口中含着偌大一枚明珠,垂下的流苏随她说话间在耳边摇摇晃动,煞是华贵明艳,叫人不敢轻易小觑。 只听她语如朗朗清泉流泻:“――山茶花又叫海石榴,玉茗花,最喜日照、湿润,翻盆、施肥都有讲究,要想养得好可要下一番功夫。寻常重瓣茶花有六角大红、赤丹、壮元红、绯爪芙蓉、茶梅、花鹤令、粉霞、红露珍、杜鹃红等好多品种,十八学士已是茶花中的极品。这盆十八学士不仅花朵生得饱满硕大,竟然开出两种颜色来,可算是珍品中的珍品了!” “慈宁宫钟秀灵韵,太后福泽深厚,连带着臣妾也有了眼福。”黄贵人粉面生春,含笑道:“托了太后的福,也多亏了有行家解说,否则我们这外行看个热闹罢了,哪里知道这样多的门道。”她作势福一福身子:“明婕妤好学问,妹妹佩服。” 明婕妤淡笑谦虚一声:“黄贵人谬赞。”便垂首对太后恭敬道:“臣妾略知皮毛,在太后面前班门弄斧,让太后见笑了。慈宁宫的茶花色色都是精品,可见太后才是养花的高手呢。” 她这样轻轻一旋身,干净的面容恰好落入我的眼底。忍不住暗想皇上果然会因人择字,“明”主明净通透,白璧无瑕,正如眼前佳人翠眉春衫,眼神净如碧蓝澄空,望之实在清新怡人。 怔忡间听得太后缓缓道:“哀家上了年纪,成日饲弄些花草也便罢了。倒是茜仪你,年纪轻轻的却是一副过来人的心肠,难怪皇帝总不记得你。”她顺手摘下一朵靡丽山茶别在纯婕妤发间,慈爱地看着她:“真是人比花娇――皇帝那边你要多上心,切莫辜负了大好春光。” 明婕妤垂头不语,一张荷瓣俏脸艳霞横飞。太后并不怜她小女儿娇态,终于将目光投向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云熙:“荣嫔来了?” 我陪着云熙行礼如仪,耳边听见太后凉凉一声“免了”,又说一声:“小门小户的孩子,礼数上尚且周全。” 云熙不意太后如此直白点明她不高的出身,面色不由一僵,顿首小心翼翼应道:“太后威仪,臣妾不敢有半分差池。” 太后淡淡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云熙的发梢裙角,又不经意般划过我的脸庞。旭日春暖,我却觉得她目光如将将化冻的一泓冷泉,流淌多时才缓缓有了些暖意。心中暗自庆幸昨夜云熙侍寝,为着李中《题柳》中一句“折向离亭畔,春光满手生。群花岂无艳,柔质自多情。”,特特挑了柳绿色绣银丝竹叶的外袍,又配了牙色湘裙,为求清雅首饰上金花玉宝也不甚出挑,打扮的爽洁多姿。我也只穿着分内的如常服侍,二人的低调素净正和了太后的意。 “哀家听闻近些日子皇帝宠你宠得厉害,生怕宫里出了狐媚之人。如今叫你过来看看,哀家也好放心。”太后的语气中终于掺了些和缓的慈爱味道:“莫怪哀家方才苛刻,要知道社稷千秋都牵于皇帝一身,这后宫里断容不下狐媚惑主的人!”她招手示意云熙上前,盯着她的脸庞温和道:“家室不高也没什么,哀家看你本分老实,颇有故人之姿,多得些宠爱也在情理之中。”她眼中含着笑,仿佛一位慈爱的老者淳淳教导:“原本皇帝喜欢谁是他的事情,哀家管不着,但是现如今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后宫讲究平衡有序,积宠于一身便是积怨于一身,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你可要懂得。” 云熙的面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太后这些话听上去安详暖心,细细品味起来却大有深意,我知她心中定然不舒服,却只能强颜带笑,顺从道:“臣妾多谢太后提点。臣妾蒲柳之姿,家室鄙薄,皇上可怜臣妾才多些眷顾,臣妾万不敢有恃宠的念头,更不敢做出狐媚之事。”她柔柔垂下优美的颈脖,仿佛一只听话驯服的小鸟:“宫中万事都仰仗太后做主,能得太后提点,是臣妾之福。” “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听说你字写得好,最近宫里闹哄哄的,不如今日帮哀家抄几本佛经吧。”太后眼角的鱼纹乍现,眼中精光收尽,顺手牵过纯婕妤的手将她拉到云熙面前:“你们即各有所长,便要取长补短,尽心服侍皇帝才好。我的话你们明白了吗?” 二人屈膝应声。太后面色缓了又缓,终于宁和笑道:“瞧我都混忘了,纯儿,上回在御花园看到的那株半人多高的芍药可开花了?” 蒋芳纯侍立在侧,声如黄莺出谷:“回太后,昨天我刚去看过,开的红花,花盘就像青釉凤纹盘那么大,真是好看。太后要去看看吗?” “哀家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你们年轻人好。”太后迷蒙的眼光停留在那盆缺了一朵的十八学士上,仿若在看一个迷离的梦:“你们去吧,纯儿,扶我回屋睡会儿。” 79失宠 三人告辞出了慈宁宫,黄贵人口称自己宫中还有事,便不去赏花了。待云熙二人前走几步,她却在背后轻轻扯了两下我的衣袖,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微微点头,她便不再看我,径直往华容宫方向走去。我亦连赶几步,紧紧跟在云熙身后往御花园而去。 此趟赏花之行着实不那么愉快。明婕妤与云熙甚少来往,虽然位分高,但所受恩宠却大大不如云熙,故而二人说话都客气生疏,直到见着了那株芍药花,二人的话才多了起来。 眼见一丛翡翠绿叶托着无数嫣红的硕大花盘,锦绣芬芳,日光下灼灼耀眼夺目,哪怕云熙一向对花草甚不上心也不得不由衷赞叹:“诗云: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若说花中艳魅第一,非芍药莫属。” “芍药又名将离,是妩媚多情的花。”明婕妤纤巧指尖拂过嫣红花瓣,不觉嘴角含笑:“荣贵人大约不知道,芍药的花期在春末初夏时分,满院的春花谢了,唯它一支开的灿烂,独领风骚。如今这株开得这样早,又这样热闹,宫里头都说定是个好兆头,所以太后一片慈心让咱们都来看看,沾沾喜气。” 我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宫中此长彼消,明婕妤的喜气落在别人身上,大约就成了晦气——果然,二人说话间,一个低沉男声插话道:“朕不知,茜仪你还懂得花草。” 穿着玄色绣团珠龙纹常服的皇帝仿若从天而降,突兀的出现在这灼灼其华的御花园。明明是沉稳的黑,却仿佛吸尽了所有的春光,让满园桃红柳绿都失了颜色。 一干人等皆匆忙行礼。皇帝伸手虚扶云熙一把,眼光扫到他身后的我,忽然如爆了灯花的烛火那样明亮一跳。 之后再不看我,弯着嘴角对拘谨立在一边的明婕妤道:“方才说的头头是道。怎么朕一来就不说话了?” 明婕妤大约太久不见圣面,乍然听见皇帝用这样熟稔的口气对他说话,愣了一愣,恭恭敬敬回话道:“臣妾只懂一点皮毛,随口跟荣贵人说说讨个乐子,不敢在皇上面前卖弄。”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眼中澄明无波:“臣妾絮叨半天,荣嫔妹妹大约也听烦了——委屈妹妹了。” “明婕妤哪里话。”云熙盈盈站在皇帝身边,娇俏道:“若不是婕妤指点,妹妹哪里看得出这芍药的奇巧之处。”她笑得那样完美无暇:“皇上有空也来听听婕妤怎么说,当真是门大学问呢。” 皇帝的目光缓缓在明婕妤脸畔流连,滑过她明丽的脸庞,如云的乌发,最终停留在发髻上那朵绽放的双色茶花上:“茶花很适合你——太后亦懂得花草。” 明婕妤的脸上红得要滴出血来:“太后是惜花之人。能得太后指点,是臣妾的福气。” “朕亦是。”皇帝将她一只如玉小手纳在掌心之中,温然道:“鹿鸣苑中那些牡丹也陆续开了,你随朕去看看吧。” 耳闻得他这样一句话,我的心猛然一紧,忽然一阵酸意由鼻腔直达眼底,几乎就要落下泪来——鹿鸣苑牡丹园,我千方百计几乎赔上性命才能得以一窥,原以为那里是他记忆最深处不可碰触的一片逆鳞,却不曾料到于他人只是闲闲一句,原来端看是谁罢了。 心中不忿至此,连忙低头狠狠将眼泪收回去。好在云熙不失时机的行礼,恭送二人携手而去,连忙跟着垂头矮身。再仰面时已换上一副平常模样,连眼眶都不曾湿润,却见云熙瞅着那株芍药花默默不语。我上前轻唤一声:“小主?”她密密长长的睫毛一眨,倏地落下两滴晶莹泪珠。 “莫忘,”她低低唤我,声音中含着无可奈何的哀伤:“这芍药花开得这样早,是不是谢得也要比旁的花快些?” 我明白云熙的伤心与无奈——她得到的宠爱太过耀眼,乃至太后为保六宫平衡不得不出首干涉。后宫,讲究的是雨露均沾,帝王的情爱,从来没有,也绝不能有“专一”。 二更时分,依约而来的黄贵人端坐于灯火之下,捧一杯香茗淡淡道:“明婕妤出身薛氏一族,是忠勇公嫡亲的孙女儿,也是永泰元年最早跟慧贵妃同一批进宫的。算的是宫中的老人了。在宫中素来默默,也是这些天太后才想起她来,总叫她到慈宁宫陪着。”她自嘲一笑:“敢情失了宠的妃嫔都要在慈宁宫挂个号呢。” 云熙知她自哀,不由软了口气干干笑道:“黄妹妹说笑呢。”她沉吟片刻,又问:“怎么今日妹妹不同去赏花,好歹也能——” “能见到皇上?”黄贵人冷冷一晒:“太后要为明婕妤搭桥,还特特找了你去,我在一边做什么呢?”她于明亮火光中端看自己一截素白手腕,语气散漫冷淡:“姐姐一路荣华,看不清这宫里的是是非非,我这个闲散之人倒还有些心得。”稍稍一顿,压低了声音道:“这宫里总还是要有个人互为助力,莫说是我们,只怕皇上也是如此。” 黄贵人一语道破后宫种种情态,实在叫我佩服她的眼光和胆量——自我随云熙入宫以来,别的不说,就百福殿玉碎、施良娣香消,披香殿闹鬼,件件了却得云淡风轻,却都能隐隐嗅到前朝争权杀伐的铁锈味道。中宫无主,王氏把持后宫,扶持太子。皇上正在打压世族培养新贵的节骨眼上,太后能将薛氏硬塞到龙床之上,可见皇上在后宫之中诸多掣肘。 “妹妹说什么,姐姐不懂。”云熙面上划过一刹那的惊惧之色,旋即平复如镜面一般的湖水,不起一丝微澜——她常伴君侧,连我都能揣测一二的东西,她岂会不知?“妹妹可是怪姐姐没有在皇上面前引荐?我——” 即是顾左右而言他,便再没有夜话的意义了——黄贵人脸上写着了然的淡淡笑意,起身行个常礼道:“姐姐误会了。我随侍太后,也能偶尔见到皇上。一切皆是天意,妹妹已得姐姐照拂良多,并无怨尤。”她起身告辞:“今日避着人来实属无奈。妹妹仰仗太后,明面上不与姐姐走近,暗地里才好帮衬,还望姐姐谅解。” 之后又客气两声,才施施离去。 莫知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鄙夷道:“这个黄贵人,趋炎附势都做的这样冠冕堂皇,当真好厚的脸皮!” 云熙闻言,秀眉一皱斥道:“乱说什么!还不去关门!” 她向来对待下人言语温和,如今这般发怒显然是动了真气。莫知一凛,缩着脖子去关门。我知云熙心情不好,连忙扶着她进到内堂,又呈上一盅蜜糖牛乳让她饮用安眠。眼见着她将那盏微温的牛乳捧在手中,两眼发虚望着前方发呆,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小主,方才黄贵人话中似有深意?” 云熙双目似灯花一亮,明如点漆的眸子将我牢牢看住:“怎么连你都听出来了?” 我坦诚道:“奴婢一直陪在小主身边,经历了这么多,总有些想法。” “你我主仆关起门来,你只管说。”云熙放下装牛乳的紅釉兰花盅,用她温热的双手拉我在她脚边坐下。 “奴婢想,听方才黄贵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太后突然荐了明婕妤,并不是皇上的心意。碍着太后,皇上今天虽然看不出什么,保不齐以后会一直宠着明婕妤。眼下咱们千万不能逆着太后,没得叫皇上难做。只要熬过了这一阵子,皇上还是会念起小主的好来。”我缓缓道来,看着云熙逐渐黯淡的脸色,不由暗自嗟叹:所谓天子嫔妃,一喜一忧,无不是为了一个男人的好恶。余下的几句话便咽回了肚子——此时节明婕妤出身敏感,哪怕皇上有心眷顾,也要顾虑大局。云熙母家单薄,朝堂之上尚无立足之地,更遑论后宫支撑呢? 千回百转凝成一句话:“小主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多写几封家书慰怀吧。” 语毕,我抬眼望她,却见云熙双目泛红,怔怔望着我,忽然由衷感叹道:“莫忘,想不到你竟看得如此透彻。偏我在这里感慨一时得失,看不到日后,这一点我反倒不如你了。”她抬手一抹眼脸,拭去看不见的泪滴,以指在紅釉兰花盅上击节曼声唱道:“本是一场黄粱,何必为此伤怀,罢罢罢,不如就此睡去!” 索性一梦南柯。不知她梦里,可曾像歌中这般恣意的放下。 翌日,慈宁宫的嬷嬷送来厚厚一摞经书。之后云熙便整日埋首于经卷抄誊之间,仿佛外面灿烂的春光再与她无一丝关联。而皇帝的恩宠也骤然稀薄起来,一月之间仅能见个四五回。正如云熙自己所言,这个明媚的春天来得太快太急,太过绚烂,故而走得时候也如疾风骤雨,那样凌厉无情。 合宫对于云熙的骤然失宠猜测纷纷,然而更大的好奇在于沉寂多时的明婕妤是怎样跃上枝头,成为太极宫最炙手可热的宠妃。相较于明婕妤居住的储香庭门庭若市,凝阴阁门前越发显得冷清。就连云熙自己都自嘲道:“一不小心,以后还是住在静心苑的时候呢。” 80广寒 整个四月,我和莫知都频繁往来于凝阴阁与宝华殿之间,替云熙将抄写好的经文在佛前焚化。莫知对于云熙这种随遇而安的状态表示极大地不安,不止一次偷偷跟我说:“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宫里的人那么多,总要有个人在皇上耳边提一提小主才行啊。” 细想之下她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太极宫的女人就像御花园的花朵一样一茬一茬的往外冒,谁知道哪一朵会忽然入了皇帝的眼,又或者他今天暂时放下,来日可还记得起来?黄贵人说的最实在――宫里总还是要有个人互为助力。 然而哪里就有这么一个人呢?云熙日前得宠的弊端现下统统冒了出来:失宠的嫉妒她曾经得宠,恩宠稀少的怨恨她不懂分宠,现下有宠的又看不起她――要不是碍着皇上偶尔来凝阴阁小坐,恨不得人人都来落井下石一番。是故在御花园散个步赏个花都能遇到些冷言冷语,夹枪带棒的横刺过来。云熙向来姿态坦荡,虽然守卫的严丝合缝,不叫人占去半点便宜,但这样的事情一多,也冷了心,就不怎么喜欢出门了。 虽然门可罗雀,也有不弃之人。如今凝阴阁的常客,便是整日无所事事的明月公主。 开了春明月公主就十七了。寻常大户人家的女子到了这个年纪,不是嫁做人妇,便是跟在母亲后面学着管家处事。按说公主没了生母,上头又没有嫡母,只一个皇帝父亲还偏偏宠得厉害,管教的责任势必落在太后身上。太后虽然对前贤淑皇后不上眼,但对于这个相貌性子都酷似皇帝的公主却甚是喜爱,凡事从不拘泥,对于她的婚事也只当笑话似得提过一两句,公主一个撒娇,便风似得吹了过去,连点影子都没留下。 “太后提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明月公主慕容霏毫不见外的斜倚在贵妃榻上,黑葡萄似的水润大眼在房间里左一荡右一荡,最终停留在书桌前悠然扬笔的云熙身上,故作忧伤的叹了口气:“天下间最好的男人尽出于我慕容氏,本公主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立在一边侍奉茶水的莫知被她逗得抿嘴偷笑。我在书桌边伺候云熙笔墨,正接过一支白玉细管狼豪细细洗净,便听云熙抬头笑道:“公主说的是呢。不过自古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且看日后什么样的人中龙凤才能博得公主芳心呢?” 慕容霏哈哈一笑,没有半分小女儿害羞的情态,满不在乎的说道:“什么人中龙凤,但凡公主,不都是拿来和亲的?还不如不嫁的好。” 云熙笑容一滞,不知这般不吉利的话要如何接下去。我冲莫知使了个眼色,她连忙将公主手边半盏残茶换了下去。这样一打岔,云熙这才带了柔柔的宠溺口气嗔她:“好公主,偏爱在我这里浑说。我大燕国富兵强,万邦朝贺,岂是汉室可比?小心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没得又罚你禁足。” 自二殿下慕容霆解了兵权,封了个逍遥侯的闲职后,宫里最逍遥的大约就是慕容霏慕容霖这一对孪生姐弟。三殿下慕容霖还能找个学习的借口跟在二殿下身后进出,慕容霏则完全使出了耍赖打滚的本事,逼得慕容霆经常偷偷带她出宫玩乐。若是低调点也便罢了,偏偏她本身又是个最不省事儿的,听说前些日子在集市上险些闹出事端,传到皇上耳朵里,气得天子一怒,罚她十天不许出自己的殿门半步。 慕容霏好了伤疤忘了痛,一解禁又策划着下早朝的时候去太极殿前逮慕容霆。不过我冷眼看着她这几日天天在云熙处消磨,猜想大约慕容霆也怕了她,故而有心躲着不敢轻易现身。好在云熙眼下门庭冷清,有她作伴,时不时带来宫外一些新奇玩意儿,倒也是一桩趣事。且碍着这位说一不二的长公主的面子,宫里的嫔妃奴才们对失宠的云熙到底还有几分敬意,凝阴阁的日子也并非那么难过。 云熙始知公主与己亲厚乃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像极公主生母,初时心下不快。然而日子一久,漫漫寂寥之中越显公主直率可爱,亦不由得真心相交起来。 大约爱屋及乌,明月公主待我和莫知也很友善,叫我一改往日对她喜怒无常,刁钻任性的不良印象。 由着熟惯,慕容霏在云熙跟前百无禁忌:“我才不怕,反正过不了几日父皇自然会心疼。倒是你――”她深黑的眼珠一转,红唇微翘,语气中带了三分不满:“这么些日子父皇来看过你几回?不去想些正经事情,成天的抄这些劳什子经书,跟被禁了足有什么分别?” 云熙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急得直皱眉头,却挡不住她连珠炮一般的喋喋道:“父皇有那么多的嫔妃,一个一个的为了争宠使尽了手段。前些日子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明婕妤,天天霸着父皇。眼看着这凝阴阁都快成了冷宫,我这个外人都替你担心,怎么偏你不急?自古皇上的宠爱都是妃子们想尽办法挣来的――昨天我还看见一个在芙蓉浦那里拼了命的跳舞,敢情是探到父皇这些天常去宝华殿,想在半路上来场邂逅――” 我心下即好笑又着急――明月公主可以口无遮拦,将皇帝行踪和后宫争宠都说成笑话,云熙却不得不避嫌顾忌。于是研磨的手一抖,青玉荷花砚台上便溅出几点墨汁,晕染在一张泥金桃花笺上。云熙轻轻讶异一声,适时打断了公主的如珠话语。我忙不迭下跪请罪:“奴婢大意,请小主责罚。” 云熙皱眉道:“怎的如此不当心?!”她顺手将方才抄好的一叠经书塞给我:“罚你今日多跑一趟腿,将这些也到佛前化了去吧。快去快回,路上可不许偷懒!” 我连忙捧着经文,向一脸好笑的明月公主施个礼,急急往宝华殿方向跑去。 走时耳畔飘来慕容霏一句笑语:“不说了,你来看我在外面得的一样新鲜玩意儿――” 宝华殿为佛门净地,故而远离后宫喧嚣,建在太极宫东北角一片偌大的荷花池后面。要去宝华殿,势必要经过芙蓉浦。早春池上莲叶稀疏,连个芙蓉花苞都没有,单见一痕娇嫩的粉色在池边迎风而舞。只见女子曼妙身姿流畅如飞,池畔杨柳风拂面而来,衣袂翩然如翼,旋转挥洒之间盈盈欲仙。 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再往前趋近了看,芙蓉面柳叶眉,可不正是失宠已久的姚小媛。 姚氏以舞见长,容貌艳丽,初初入宫时很得圣心。施氏事发时因为不慎说错了话,以至于龙颜不悦失宠至今。宫中没有恩宠的日子着实难过,不怪她出此一策,妄图复宠。 也不知她跳了多久,侍立一边的的宫女都不耐烦道:“小主还是歇歇吧,这都什么时候了?皇上大约是不会来了。” 另一个拿着披风的宫女也心疼道:“小主都跳了一上午了,午膳还没用。先用了膳再来可好?” 我立在一丛茂密蔷薇后面听她二人言语,只觉后面那个声音颇有些耳熟,细细思索方才想到,正是姚氏的贴身宫女玲珑。 “不妨,我再跳最后一曲。”姚氏并不在意前者言语的轻慢,只对玲珑细声细气道:“再跳一曲广寒。”说罢,兀自轻轻哼起曲调,广袖一招当风而舞。 我欲离去的脚步因她这只舞而停顿下来。 有词云:幻出广寒境,罗袜净无尘。素娥风格分明,玉骨水为神。手揽清光盈掬,眼看山河一色,阅尽古今人。太极宫的千顷琉璃色,万里楚天清,不及她素手探风回眸笑――月宫仙娥粉衣玉带,一袭香汗两靥生花。人道一舞倾城,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的舞姿身形了吧。 姚氏本就生的眉目艳丽,如今冷着神情全心来跳这样一只清冷高贵的舞蹈,实在叫人叹为观止。那样回雪流风的舞步,在池畔荷叶香中旋转挥洒,清风之中翩然若仙。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彷如她是九天玄女初下凡尘,将整个太极宫都轻轻巧巧的踩在脚底下。 真的,若她不是宫嫔,说不定能成为大燕朝的一朵舞魂。 正看的痴痴然,一阵春风将我手中的经文吹落几篇,好巧不巧落在那三人眼皮下边。姚小媛舞姿一停,充满希冀的惊问道:“谁在哪里?” 我暗叫一声苦,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冲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口中道:“奴婢莫忙,见过姚小媛。奴婢不是有心惊扰小媛起舞,还望姚小媛赎罪。” “莫忘?”姚小媛眼中划过难以掩盖的失望,但目光还是牢牢定在我的面上:“你是――?” “小主,你忘了,她是凝阴阁掌宫,是荣嫔的贴身宫女。”玲珑立在一边满面笑容,低声提醒她道,言语间流露出无法遮掩的充满希望的喜悦。 81宝华 “荣嫔!?”姚小媛眉心的红莲花钿迎着春光骤然一亮,连带着眼神也明亮起来。她几步上前走近我,切切问道:“我许久没有去凝阴阁请安了,姐姐身子一向可好?”她急切的打量过我全身,目光最终犹疑的停留在我手中那一叠字体娟秀的佛经上,连带着语气也含了不自觉的怀疑:“怎么这些日子姐姐也常来礼佛吗?” “多谢姚小媛关心,我家小主一向安康。”姚小媛与云熙的交情不过泛泛。云熙失意时无甚往来,得宠时虽也礼尚,但依照云熙彼时煊赫情态,也只泯然众人而已。似她这般突兀的恭敬与亲热,实在叫我不得不感慨世易时移。由是在她如此明显的示好笑容下,从容应答:“我家小主蒙太后福泽,日日抄写佛经于宝华殿莲花座前焚化为皇上太后祈福,近些日子甚少出门。” 姚小媛闻言,面上划过淡淡安心,微皱的眉目亦舒展开来,转而语气中却又有淡淡的失落:“如此,请姑娘帮我给荣嫔姐姐带个好吧,来日我再去拜访姐姐。”大约确定了我不是奔着皇帝而来,又能借机亲近凝阴阁,她眼中含了微微的满怀希望的光,混着额上晶莹汗水,立在一池融融春水旁冲我宁和微笑――这样美好单纯,心思外露的女子,我心中不由暗叹。 一旁玲珑早就快手快脚将那几张散落的佛经拾起,期期交予我手,陪笑道:“莫忘姑娘慢走。” 我于是行礼告退,一路径直朝宝华殿走去。 进得殿来,早有做得熟惯的青衣比丘备好铜盆蒲团,待我在观音大士前磕过三个头后,将经文一一焚化,她便立在一侧默默念经,直至经文统统化成飞灰才算是功德圆满。往常此时我向主持明一师太行个佛礼,递过几两香油钱便算是圆满了,今日不知为何,明一师太垂目合十,并不接银子,反倒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女施主日日焚经于此,便是与佛有缘,不如去后院拜祭一番。” 我愕然看着她,却只见她面上无一丝异样,只是慈眉低首匆匆离开,走时并无多看我一眼。由得我越加奇怪,忍不住好奇的抬脚快步就往后院走去。 宝华殿空顶了个“殿”字,实则是为后宫女子们设立参拜、供奉水月观音的庵堂。除却前殿堂皇些,后殿尽是女尼的生活起居之地。若说后院有些什么可看,大约只有那一株三人合抱的菩提树还值得一赏。 如今树下多了一景――层层叠叠密如华盖的巨大墨绿树冠垂枝万千,远看宛如一块巨大华丽的翡翠。树下立着一人,修腰阔肩,颀长而立,不动如玉山,铮铮如青松。着一身素色水墨山河外袍,墨冠束发,青玉带上缀着一方紫玉九连环,整个人负手而立,便是一副着色写意山水中最叫人意境悠远的点睛之处。当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我的心明明白白的漏跳了一拍,然后便痴痴看着他向我走来。 明月公主说的真对,天下间最好的男人尽出于慕容氏了! 直到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走到我面前,我才幡然清醒,连忙矮身行礼道:“奴婢见过二殿下。” “免了。”慕容霆于我面前站定,深色的瞳仁中含着如此明显的笑意:“看到我还在发什么呆?” 他面上虽然淡淡,但上扬的嘴角却挂着明知故问的得意。我脸皮发热,无论如何也不愿说是看他看得呆了,眼珠子一转,朗声回答道:“回二殿下,奴婢方才看到殿下站在菩提树下,忍不住想到,传说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苦思七七四十九日方大彻大悟成为佛陀,他出家前也是一位王子。如今二殿下也站在菩提树下,可见二殿下佛缘深厚,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话音刚落,便见慕容霆唇边笑意倏然了无痕迹,面色一冷淡淡道:“这些台面上的好听话不需说给我听。宫中皆知太子好佛,你倒是下了工夫,弄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只可惜找错了对象。”他不屑的一晒:“这些年行军打仗,死在我刀下的鬼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什么成佛之类,岂不可笑!” 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说,隐约竟然还有些讽刺味道幽幽袭来。我暗自苦笑,心底不屑辩白,但嘴上却还是逞强道:“二殿下说的是,可奴婢认为,佛魔本为一体。想当年唐太宗手下二员大将秦琼、尉迟恭,哪一个不是杀敌如切瓜聚蚁,百姓依旧悬其像于门侧,尊其为门神守护家园。二殿下前线征战杀敌无数,敌人自然畏惧如修罗恶魔,但殿下保得我大燕国国泰民安,后方百姓得享太平,难道不也是我燕朝百姓眼中保平安的神佛吗?殿下立下如此功绩,怎能说成佛可笑呢?” 这顿马屁拍的强硬,慕容霆即便受用些也不好表现在脸上,一时间骤然失语,定定看着我,原本不悦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顿了顿才道:“好一张利嘴!”话虽如此,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无端端换了另起个话题突兀道:“――逍遥侯府不日就要竣工。” “恭喜殿下――”话题转换的太快,我一时无法跟上,又莫名其妙的听他说:“前些日子我去看过,虽然与太极宫相去甚远,但勉强还可以住住。” “――”我愣愣看着他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腾上一层红光,迎着午后的阳光能发现他的瞳仁并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浓到极致的深红。在明媚骄人的春景中散出淡淡的红色微光,里面各种情绪涌动如潮,几乎将我吞没。 他负手再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身子。伴着一股好闻的松草香味幽然袭来,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既然方才眼中有我,那逍遥侯府未必比不上东宫,你不妨好好想想。” 我脑中一声轰鸣,惊得几乎弹跳起来,不由自主的退后三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时间尊卑礼仪统统忘到了脑后,连话都无法囫囵出口:“你你你――我我我――” 这般失态却叫他真正开怀而笑――这一笑着实俊朗无双,更加叫我手足越加无措――又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主持师太不知从什么地方转了出来,依旧垂目合十,低低道:“殿下,东厢有请。”说完便低头再无二话只匆匆离开,彷如不曾来过。 笑意从慕容霆脸上一扫而空。他对我挥挥手再不言语,一路匆匆几步便消失在房屋拐角处。留我独自立在原地,心跳如擂鼓一般砰砰作响,许久才缓过劲来。 回神四望,小园静静无人,唯有那株繁茂的菩提树垂下万千丝绦随风摇摆,仿若人心不定。于是抬脚匆匆离开。拐到前殿在观音面前磕了个头起身欲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淡定道:“莫忘姑娘好虔诚啊!” 回头望去,心脏猛然一跳,锦缎斑斓的大内总管虬龙蟒袍衬得赵明德一张似笑非笑的长脸甚是怪异。我连忙行礼,口中道:“奴婢见过赵公公。” “姑娘客气了。”赵明德虚虚一让,半受了我的礼。想来我与皇帝的纠葛他不知十成也能猜到五分,故而对我始终抱着恭敬疏离的态度:“姑娘是有心人,神佛必然庇佑。” 他面上浮出五分笑意,印在眼底却有三分不屑两分猜忌――他在此处,那东厢的贵人是谁其实不难想象。大约以为我有心制造机会接近皇帝,然而他又偏偏在此事上摔过跟头,是故出言试探我:“不过老奴奉劝姑娘一句,虽说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但姑娘用心太过,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我口中泛苦,心思实在无法对他言明,只得垂头道:“多谢赵公公提点。奴婢――”缓了缓语气道:“奴婢心思混沌,只求观音大士指一条明路安身立命即可,其余不敢多想。” 大约眼见我态度甚是坦诚,赵明德忍不住缓了语气道:“姑娘的心情老奴懂得。即然今日有缘你我在佛前一会,能否看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面子上姑娘给老奴一句明白话?” 我当然知道他要问我是否愿意伺候皇上,却没料到他居然还能扯上观音菩萨。心下有些好笑,确实在不想与他讨论这些,因为不敢放在脸上,只好低着头装傻道:“张公公要奴婢什么话呢?奴婢是凝阴阁的人,什么都指着自家小主做主,并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赵明德不意我回答的如此骑墙,甚是不满,正要再问,那神出鬼没的老师太自观音像后转出,合十道:“赵公公,东厢有事。”又抬眼看我道:“姑娘今天功德已了,若明日再替荣嫔小主焚化经文,烦请尽早为好。” 语毕,领着欲言又止的赵明德往东厢而去。我拭去一头热汗,转头出了宝华寺,再不愿多待片刻。 82杀心 “是啊,同是宫中妃嫔,论理妹妹我是该为姐姐鞠一把同情泪。”云熙眼中带笑,探手摘下一朵开得饱满的樱花,纤长的手指轻轻一转,那花瓣便四下飞散开来,一片片打着旋儿飘落在江嫔脚边:“也不知兰池的鲤鱼长得如何了?说起来妹妹曾在那里受过姐姐颇多照顾,真不知当如何报答才是。” 旋波闻言一怔,继而眼中划过惊惶之色,慌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云熙。反倒是江嫔,顺过气后,闻言只是冷冷斜过一眼:“怎么你都知道了?”她微微一扬头,承认的痛快无比:“一定是小蛮那个傻丫头。”提到施氏不禁轻轻摇头,面上多有痛惜之色:“罢了,人都死了,还怨她什么。只是――”她眼波一转,凌厉之色骤起,厉声道:“你怨我手段狠毒,殊不知这宫里心狠手辣的之人比比皆是。似你这般蠢钝,自以为一朝得势便可凌驾于我,目浅愚昧,来日下场必将比我惨烈百倍!” “你!”云熙气急,恨不得上前掴她两掌,被我死死拉住一只手方才没有失态。江嫔见她动怒,忽的爆发出一阵尖刻大笑,那笑声极其刺耳,震得树上落花簌簌往下掉,披了她一头一身:“我说你蠢你不信。那我问你,你我同批进宫的女子母家皆为朝中新贵,唯你出身低微,你可知为何?贵妃娘娘拉拢看重于你,你可知为何?皇上如此宠你,你可知为何?”她明丽的眼中渗出恶毒,说到激动处整个身子都在不自知的颤抖,语气越发阴沉毒辣:“你再好好想想,皇上宠你那么久,你的肚子怎么一定动静都没有?” 她满意的看着云熙越发苍白的面孔,带着浓重的恨越说越得意:“你以为就凭一张像极了贤淑皇后的脸便能在宫中长盛不衰吗?你以为皇上现下宠你就能在后宫呼风唤雨吗?你以为皇上会一直宠着你吗?笑话!为人作嫁,任人鱼肉而不自知,还在这里摇头摆尾惺惺作态。荣嫔,哈!你可知道你就是这太极宫里最大笑话!” 云熙紧紧盯着江嫔不断开合的嘴唇,面色愈加难看,要不是一只手紧紧扶住我,几乎就要站立不稳。我见江嫔越说越不像样,眉头一皱厉声打断她:“江嫔小主失言了!这话原不该奴婢提醒,宫中小主得宠与否全凭皇上心意,岂能任人揣测!更遑论扯上先贤淑皇后、贵妃!我家小主言语操行得当与否自不用江嫔小主你来费心,倒是小主今日说了这些拈酸吃醋的话,连我这做奴婢的都听不下去!还望小主自矜身份,免得失了尊贵!” 江嫔诧异于我竟敢阻断她的话头,一时发愣。不待她反应过来,我冲着旋波扬声狠狠斥道:“你方才即向我行礼,便是知道我在你之上!如今我就要好好教导你!小主言行不当,随身侍候的奴才难辞其咎!你若还有半分清醒,就应该立时向你主子下跪请罪,恕你不能及时提点,以致江嫔小主言行无状,冒犯皇上!” 这样骤然疾言厉色,惊得原本低头半蹲在一边的旋波猛然抬头,脸上呈现茫然和莫名。云熙面色狠狠一沉,抬了抬下巴冲她高声喝道:“你还不知罪吗!”旋波见是云熙向她发难,不由得膝盖一软,斜斜就向地上跪去。 “混账!”江嫔回神伸手将她拽住,无奈身单力薄,被旋波去势一带,竟然从团凳上倒了下去,结结实实扑在旋波怀中,主仆二人一起滚到了地下。她怀中的凤颈琵琶脱手而出,“哐啷”一声骤响掉落在满地尘土落花之中。 云熙眼见她二人如此狼狈,口中溢出“哈”的一声讥诮冷笑,满脸鄙夷戏谑:“不过是帮姐姐教训了奴婢几句,姐姐何用如此大礼来谢妹妹?”她假意上前几步,菱花长裙翻出如波微浪,抬手虚扶一把昂然道:“宫里难有立足之地,姐姐可站稳了。” 江嫔原本潮红的脸已然铁青一片。她顾不得自己衣饰不整,狠狠挥手隔开忙着整理她衣裙的旋波,反手一个耳光清脆的打在她脸上立目骂道:“蠢货!”。眼看着旋波半张素白小脸一片红肿,她缓缓转过头来盯住我们,目光中夹着幽暗的森冷和狠毒:“荣嫔这话说的好!如今你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突然趋近云熙,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瞪着眼疯了似的咬牙低语:“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对小蛮也说过?恩?!” “江嫔小主放手!”眼见着云熙已然吓傻,我顾不得尊卑,冲上前去用力掰她的手指。谁料江嫔人已瘦成一把骨头,力气却奇大无比,十指如利爪般深深扣进云熙两肩,怎么掰都掰不开。云熙见她瞪著一双怨毒大眼,色如鬼魅在眼前厉声质问,早已吓得不知当如何是好,只得由得她逼近,在耳畔桀桀冷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午夜梦回时,难道小蛮不曾来找过你吗?” 我闻言心头一跳,再看云熙已面如素槁。她惊骇以及,连连后退却不能,口中难以抑制的尖叫起来:“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江嫔眼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快意之余面上阴冷笑容更甚,开口又要说些什么,没防住身后旋波扑在她身上用力拉扯:“小主,小主!不要再说了!”我连忙与她合力将两人分开。旋波两手紧紧抱住江嫔,如护子母鸡般将她护在怀中,惊恐之余对我二人服软道:“荣嫔小主切莫与我家小主一般见识!我家小主病中多思,胡言乱语了!求小主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与我家小主计较――” 我扶着云熙站定,见她缓过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江嫔脱力,软软伏在旋波怀中如一袭轻薄无物的软纱,再无半分力气纠缠。云熙两手紧紧拉住我,惊魂未定之下哪里肯多留一刻,白着脸道了声:“且将你家小主看好了!”便霍然返身离去,匆匆竟似惊惶逃离,实不知这一场樱花树下的脂粉仗,到底谁是赢家。 一路不辨东西,只急急乱走一气。直到眼前波光粼粼刺目,这才惊觉到了太液池边。繁密的柳枝依依低垂如帘幕,将我二人身影遮挡,云熙满脸满目的仓皇惊惧,反反复复只低低慌道:“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 我将云熙扶坐在一块平坦的砌石上,蹲下身子整理她肩上被风吹乱了的薄纱流苏。指尖触到她因为惊惶不安而绷紧的肌肉,料想方才被江嫔大力扣着,春衫下的肌肤不知有没有受伤,心里一时难受一时气愤。碍于不便查看,便只得轻声安慰道:“小主莫怕,江嫔不在这里。小主,这里疼吗?” “莫忘!她知道了!我该怎么办?”云熙充耳未闻我的话。春末时节,杨柳岸暖风徐徐,她的双手却冰冷如三九天房檐上垂下的冰凌,僵硬而刺骨,紧紧将我一只手攥的生疼。她目光散乱无依,惊慌失措中几乎要落下泪来,话中竟有了哭腔:“我不该这样激她,我不该――可是一想到她几乎害我死的不明不白,我就恨――” “小主!小主!”我极力安抚住她激动的情绪,屏气柔声道:“小主莫慌!凭她知道些什么,也要有人肯听有人肯信。如今江嫔早已无人问津,小主千万不要自乱阵脚,反而惹人侧目!” 云熙闻言,深吸一口气极力自持,良久方才镇定如常。我细心观察她的面色渐渐由纸白转至胭红,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小主受惊了――奴婢不明白,小主,你说江嫔知道什么了?” 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云熙面上,久久挥之不去。她看向我的秋水眸光中含着欲言又止的迟疑和犹豫,以至于我的一腔关怀热心在她这样无语的打量中渐渐冷却退去,剩下的只是主仆间礼仪式的冰冷应对,叫我不得不尴尬低头:“奴婢多嘴,请小主责罚。” 一双回复了血气温度的手壁将我轻轻搂住。云熙臻首轻靠在我的肩上,吁出胸中一口浊气,呓语般在我耳边道:“莫忘,无知无觉是好事。有我一个人担惊受怕便罢了,何苦还要连累到你。”她闭目稍歇了歇,再睁眼时目中一片冰冷的决绝杀意:“其他事情你不必知道,只记住一条――江嫔,绝不可留!” 她伏在我身上的身躯何其纤弱,却迸发出那样浓重的杀气。其势汹汹而来,我几乎承受不住。由不得心跳加快,就连说话都惊惶的不能成句:“小主,你――” “莫忘,难道你忘了当初被人暗害落水的情景!”云熙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却闷闷如从天边飘来:“她一击不中,难保不会再有二三。江嫔不死,我寝食难安!” 死亡的绝望在脑海中重新浮出,只需一瞬便叫我心有戚戚。云熙的恐惧与憎恨我如何不懂,只是这样下定决心了断他人生死,于我实在难以做到――云熙,她永远比我来得果断,来得狠厉! 85收心 回到凝阴阁当天傍晚,云熙因为在太液池边吹了风头痛,便叫莫知请了夏冉来请脉。我在门外观花游廊上看着连双连成将一盆盆谢了的杜鹃挪到角落处,放眼西边的天空橙紫二色流金斗彩,甚是好看。不觉一炷香时间悠然而去,银蕊“哗啦啦”挑了松石帘子送夏冉出来。他见我立在一边,眼光在墙角那一溜残红上打了个转,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恍做不觉,紧走两步行个常礼,听他似随口漫谈一般道:“微臣记得这杜鹃原本开得甚好,如今已谢,看来盛夏不远了。” “可不是。”我巧笑莹然,目中流光婉转:“好在没有杜鹃,还有芭蕉、铃兰、紫藤、芍药,再不济后边碧水潭的几株睡莲眼看就要开花。凝阴阁总不会缺了热闹,只不过时候未倒,要人耐心候一候罢了。” 夏冉闻言,不由得将目光投在庭中葱绿芭蕉上。丹凤眼来回一转,唇角泛出淡淡笑意:“荣嫔小主这里自然四季如春。” “大人说的是。”我将面上笑意收了,牢牢望定他:“美景如斯,还望大人做那锦上添花之人,”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包金瓜子递于他手,殷殷嘱咐:“来日春光大好,也有大人一份辛苦。” “多谢荣嫔小主赏识。”夏冉大方接过,上手掂量一番眼中划过诧异,面上又添了几分恭敬:“烦请姑娘转告小主,微臣定不辱命。” “如此恭送大人。”我将他送至门外,回转时心下快意,唇边不由自主的带了一分淡淡薄笑。 不几日夏冉再来请平安脉,直言已为江嫔把过脉,确定是小产后血虚的症状,然而太医院虽然开的是补气养生的方子,却并不对症,是故江嫔的身子总不见好,反而越拖越虚。又提到望诊时,有一位姚小媛恰巧来探望,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难怪姚氏待我如此不真心,原来还指望着那头东山再起!”夏冉走后,云熙冷冷笑道:“江嫔倒是很有一套,落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让姚氏对她死心塌地。” 莫知拿着一柄湘妃竹柄双面绣月下兰花的绢丝团扇立在云熙身后为她打扇,痛快道:“江嫔失宠,姚小媛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是同病相怜呢!” “同病相怜到也未必,”我细细思索一番,为云熙奉上一碗冰糖梨膏,斟酌道:“小主可还记得姚氏因何失宠?” 云熙妙目一轮,已然明了在心:“那日在昭德殿,姚氏自己失言,说到底还是受了江嫔一事的牵扯。”她朗朗而谈,眼神越加明亮:“她若是聪明些便该知道再不能与江氏来往,此番情景,要不是过于愚笨,便是――”她原本如三月晴空的面色忽然一亮,咬牙道:“便是落了什么把柄在江氏手上,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小主英明。”我想到云熙那日惊慌失措的样子,虽有迷惑,但心中更多是心疼与愤恨,忍不住口中发狠:“江氏素来狡诈。当日即能设计小主,为求助力也能设计他人。如今落魄,更要姚小媛施力复宠,她才有出头之日。姚小媛为求复宠日日在芙蓉浦辛苦跳舞,大约也有她逼迫的原因。”话到此处更觉此人狠辣,忍不住刻薄道:“依我看来,姚小媛的关心之情,倒并不是盼着她好,大约是来看看她何时归天才是正经!” 几句话说得云熙咯咯而笑,头上珠翠流苏哗啦啦响成一片。她伸手在我腮上轻轻一拧,嗔道:“好厉害的一张小嘴!这话若是给江嫔听到,还不气晕过去!” 听她提到江嫔,我心中又是一跳,红了脸再道:“小主取笑我呢!奴婢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小主请想,太医院国手甚多,区区血虚之症哪有医治不好的道理?即便怠慢些,也不会开出不对症的方子,可见是有人不愿江嫔康复。”此人是谁我无需多言,云熙收了笑容,眉心慢慢簇成一道褶皱,如平滑丝帛上微起阑珊。 “由此看来小主所愿指日可待,并不需要咱们再多费神。”我想起那日自她身上汹涌而出的杀意便不寒而栗,有意平息她的杀心,便试探道:“咱们不如在江嫔身上下些功夫,若是能将姚小媛收至小主掌下,岂不是乐事一件?” 云熙两道秀眉越靠越近,几乎拧成一股。莫知见她沉思不敢打断,只在身后落力打扇。凉风阵阵袭来,牵起云熙鬓边垂下的几丝额发。良久她才凝神开口,语气中有不容抗拒的决断:“夜长梦多,江氏决不能多留。至于姚氏――”她的眼光在我和莫知之间来回穿梭,忽的嫣然一笑如春花骤放:“江氏不在了,难道她身边的人就没有长嘴巴吗?” 我与莫知面面相觑。我在她面上看到十分的敬佩与拜服,然而倒映在她眼中的我,却有掩藏不住的失落和后悔。 是夜,云熙睡去后,莫知主动陪我在外间廊下守夜。二人沐着如水月光,她低语道:“莫忘,你可知道我很是钦佩你?” 我望着她真诚的眼睛,听她将下文说完:“虽然我大你几岁,在宫里多呆了几年,但是说到看人看事,我远不如你。”她自嘲一笑,又道:“宫里人人都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不是猜主子的心思,就是猜奴才的心思。然而这么多人中,只有你,能猜所有人的心思。不像我,只会顺嘴乱说,没得给小主添乱。”她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幸好小主身边有你。” “莫知姐姐说的什么话。”我迎着她清亮的目光微微笑道:“你我都在小主身边伺候,我不过年数多些,自然知道那些话小主爱听,故而多说几句罢了。实则在小主心中,你我都是一样的。”话到此处,脑海中忽然幡然浮出夏冉的样子,没来由的一阵心痛,不得不承认事实:“若说亲近,姐姐随侍小主,我却忙于宫中事物。其实姐姐比我费心多了。” 莫知沉默片刻,望着我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道:“不论远近,你我待小主的心都是一样的。只是莫忘――”她咬了咬下唇,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今日小主的决定,你似乎并不赞成?” 我一愣,毕竟无语反驳,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应道:“小主的命令我安敢不从?只是从我内心而言,实在不愿小主沾染这些。” 放眼望去,月色沉静而美好,皎如一泓白练流淌在天地之间。云熙,她在我心中一如月下吐蕊的幽兰,如斯温顺芬芳,纯洁无暇。然而不知何时这宫中的浓墨重彩已悄悄攀上她的额前眉间,在发丝间婉转萦绕,那样炫目,那样华丽,仿佛红的血印在白的雪上,分明得叫人心惊。 然而沾了血腥气的雪还是雪,开在泥潭之中的兰花依旧是兰花――云熙,只要她还是云熙,我便也会坚定的站在她身后,拼尽全力护她一路平安。 “只是不愿,不是不能。”我迎着她担忧的目光释然一笑:“好姐姐,只要小主在宫中能过得的安稳,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必要时果决凌厉乃是宫中生存之道,我懂得。” 今年的初夏来的格外炎热,一过四月骄阳便日日流火烫金得晒着,仿佛要将大地烘烤成一锅腻成汤水的杂烩。内务府一早请示上意,定了端午一过圣驾便要移去大明宫避暑,同去妃嫔的名单却迟迟没有下来,这给本就热的发烫的太极宫又泼上一瓢滚水,所到之处都滋啦啦的冒着白烟,蒸腾出一片绚烂云霞。 我挑着傍晚乌金西落的时候,趁着凉风将一匹好锦送至姚小媛所住的合欢园。合欢园因为前庭种了几株合欢而得名,此时前庭绿树长的正好,树冠亭亭如华盖,将姚小媛的柳眉檀口映衬的越发娇艳。 “多谢荣嫔姐姐,这怎么好意思呢?”她迟迟不敢接,只疑虑的看着我。 我保持着淡淡的得体微笑,将手中一方锦绣展示于她眼前:“姚小主请看,这叫蝉翼纱,纱如其名,薄如蝉翼,轻若柳絮,色如青烟。”我素手轻扬,一角轻纱便在幽幽晚风中翩然如飞,映着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折射出七彩云锦:“这是过年时候皇上赏下来的,我家小主见它金贵,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故而放着一直没用。前些日子小主来凝阴阁,我家小主这才想到,这样的料子配给姚小主做一件舞衣是最最合适不过的!那日在芙蓉浦奴婢有幸见小主跳舞,当真惊为天人,若再配上这蝉翼纱,必定一舞倾城!” 素纱凉薄,却能折射五彩霞光,更能映出姚小媛眼中贪婪之色。我莞尔又道:“如有此纱相称,端午夜宴上,小主更要艳压群芳了。” 届时皇帝惊艳,一同携去大明宫,荣华恩宠自然不在话下――之后云云,不消我说她面上已显出笃定与期许,于是期期艾艾开口道:“如此,便却之不恭了。请替我向你家小主致谢。” “小主客气,莫忘告退。”我将绢纱递于随侍的宫女,由得玲珑将我送出大门。走时她讨好的笑道:“近日天热,莫忘还每日去宝华殿焚经吗?” 84、离宫 我原本微笑的面上突兀的浮出惊惧之色,连忙拉了她压低声音道:“好姐姐,我早不去了,也求你千万不要将我去宝华殿的事情告诉别人。这事儿可说不得!” 玲珑一愣,顺嘴问道:“荣嫔小主替太后抄写佛经于佛前焚化,有什么说不得的?” “你可不知道!”我故作神秘,在她耳边细细说来:“原也没什么,只不过宫里有人传说皇上总去宝华殿。” “荣嫔小主是怕落个争宠的名声吗?”玲珑面上一红,亦低声问道。我知她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忍不住冷冷一笑:“落个名声不算什么,若是皇上误会我家小主一早便知他行踪,有心为之,岂不是要龙颜大怒?故而小主早不让我们日日去,只将每日抄写的经文积攒起来,单等到端午那日一并焚了,才是上策。” 玲珑此时脸色已然煞白。我知她急于向主子报信,寒暄两句便告辞而去。果然此后,再没有听闻姚氏去芙蓉浦跳舞,倒是为着那匹蝉翼纱,不避骄阳,三番四次的来凝阴阁致谢。一来二去,竟还现出几分真心。 端午那日,云熙思虑再三挑了件湖水色浣纱长裙,又梳了单缳飞天髻,将多余的碎发统统用银丝点翠压发挽上去,使得耳边一对硕大的缠金南珠耳环尤为扎眼。我佩服她的勇气,却也为她不得不使出这样的手段而心下戚戚然感慨不已。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决定――能下定决心将一生荣宠都托付于一个飘渺不可寻的影子上,便是牺牲了她对于爱情的所有期盼和想象来进行一场豪赌。她用这样一种方式开局,这是否代表着她对于寂寞空庭的一种妥协,还是她本就不在乎皇帝的真心在于谁,只在乎那些恩宠的荣光落在谁的肩上。 我也不知道,身在这一场赌局中,她心中是否还有个角落悼念那些已然死去的爱情。 我只知道如果换做是我,绝不可能比她做的更好。因为在我胸口那个小小的角落,依旧还有一双幽深如井,漆黑如墨的眼睛在闪烁 好在云熙赌赢了――再回凝阴阁时,荣嫔已成了荣婉仪。姚小媛一舞飞仙深得圣心,晋为丽嫔。 二者于三日后双双领旨,前往大明宫陪王伴驾。 同去的除了雷打不动的湘妃,还有带着孩子的慧贵妃、玉贵嫔,炙手可热的明婕妤、以及恩宠常在杨嫔以及其他如陆昭仪等几位资历较老的妃嫔。 说起杨氏清音,我不得不由衷佩服。原本以为她这样火爆的脾气在宫中必定长久不了,熟料由常在至贵人至嫔位,她一路走得顺顺当当,虽不说宠冠六宫,但也不似云熙这般大起大落,在我眼中实在是个奇迹。云熙与她素有心结,故而从不来往。倒是以前黄贵人来访时偶尔会带来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却也不过生活琐事,无聊的很。 黄贵人再入凝阴阁时,一则是为云熙送行,二则带来太后一句嘱托,要云熙“皇上国事繁忙,一切以龙体安康为重,切不可率性”。 云熙听后面红耳赤,默默不发一言,眼中几乎垂下泪来。黄贵人如花解语,宛然劝道:“姐姐莫要忧心,太后不过是明婕妤被抢了风头,所以各宫都有此交待。皇上是念旧情的人,断不会辜负姐姐。至于太后那边,妹妹虽然人微言轻,但凡能为姐姐说上两句好话,定不会袖手。” 我心下暗叹她那一句“皇上是念旧情的人”一语双关,说的甚是精彩。便见云熙一脸纯真,与她执手,眼中满是信赖与期盼:“如此,太后那里仰仗妹妹了。” 当下立场分明。 次日云熙带着莫知、银芯、连双、连成前往大明宫,留下我带着银蕊并小海小义三人看守凝阴阁。 临行时云熙深深望我一眼,目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我淡笑如常,定定道:“小主的吩咐奴婢一刻不敢或忘。小主放心,奴婢必定将宫中一并事物打点妥当,决不会令小主失望。” “如此便好。”云熙恍然含笑,施施然上了轿辇,头也不回的往大明宫而去。 云熙离宫,凝阴阁没了日常琐事,立时清闲不少。闲来我便带着银蕊一大早在御花园收集晨露花瓣,用细瓷小瓮密封起来以备后用。又安排小海小义在凝阴阁后面的飞花涧边上搭建小小一片花棚,引紫藤密密缠绕,棚下设好长毯矮几,无事时纳凉赏鱼,甚是惬意风雅。 小海嘴甜,一边铺设一边讨好我:“姑娘一片玲珑心思,全系在小主身上。怨不得小主待姑娘最好。” 我笑道:“说什么最好不最好的话,可见是吃醋了!等小主回来看到你二人尽心,打赏的时候再说这话吧!”又见他二人忙的一头汗,连忙叫银蕊将自制的绿豆沙拿来消暑。小海嘿嘿一笑,谢过后埋头大喝。倒是小义,皱着眉头苦着脸,没喝几口便放下了。 我留了个心眼,找机会将小海叫来细问这才知道,小义前些日子收到家书,说是家里遭难,一家几口只得睡在地头上,急需银子修葺房屋。小海他们没敢告诉云熙,只是私下里凑了十两银子送给他,却是远远不够。我拿出五两银子,又取出云熙私下赏的一只灿银绞丝玛瑙镯子,悄悄送到小义房中。 银钱犹可,小义一见那镯子立时跪下,眼中含泪道:“小主平时已经诸多赏赐,奴才无以为报。如今这东西奴才万万不能收啊!” 我当他嫌少,温言道:“这镯子虽不值什么,到底是宫里的手艺,拿到外边去也能换几两银子救急。你处处替小主想着不愿麻烦小主,殊不知小主心中咱们都是一起的,若是早知道必定有办法。如今只能等小主回宫才有后话。” 话音未落,小义已然“通通”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抬起头时泪流满面:“姑娘误会了!我们乡下人家,就算再盖间房也不需要这么多银子!实在是出宫办事的太监盘剥的厉害,十成中能有三成送到,就算是有良心的了!小主这样好的东西,只怕直接就进了那些贪心家伙的口袋,可不是奴才的罪过!” “怎么这样!”我大吃一惊,连忙将他从地上扶起。皱眉一算,一般宫女太监年奉不过二两,其余不过得些赏赐作为体己。想这十两银子连双他们已然凑得辛苦。即便我再添上五两,也只得四五两的作用,虽说也许够用,但毕竟气不服:“凝阴阁的主意也敢打吗?” “姑娘不知,正是小主封了婉仪,那些人才答应帮带些。若是前些光景,就是有钱也送不出去啊。” 毕竟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只得收了镯子劝慰道:“即使这样,十五两银子送出去总有几两到得了你父母手中,也不辜负你一番孝心。若是日后再有难处尽管开口,小主是最温厚善良的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义收了银子,感激道:“小主大恩固然不能忘记,姑娘也是好人,恩情我一样记在心间。” 我豁然一笑:“咱们都是一起的,相互帮助本就应该,不说什么恩情不恩情,只千万不要见外就好。” 小义连连答应,日后在云熙面前越加尽心,待我也甚是服帖,此是后话暂且不表,我心中一件大事尚未着落,随着时光推移,渐渐生出几分焦急来。 午后悠闲,门房只有小义轮守,我由得小海,银蕊二人躲懒。闲来无事,便如常炮制一道好茶犒劳自己。 烧水时无赖想起以前在苏府跟着云熙学闺房礼仪时便知泡茶流程一二分,如今在宫中,云熙得宠,上至顶级的云中翠,下至普通雏菊茉莉碎叶,无一不细细过眼过手,生生练出一道极好的功夫茶。云中翠得来不易,从来是待客的极品,却不是云熙的最爱。 四月间初初含苞的玫瑰从枝头摘下,置于正午时分的骄阳下暴晒成干,粒粒型如红丸,于沸腾的滚水中沉浮片刻,花蕊绽放,香气迫人,加上一点蜂蜜,配上红茶打底,便是极好的一道养颜佳饮。这是夏冉敬献的法子,说是有温经活血,安神养气的作用,与女子最相宜。云熙爱它气味芬芳,日日都要饮用。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捧香茗在手,也是难得的美事。 正用小银勺子滴上两滴蜂蜜,看几朵娇嫩在粉白茶碗中翻转沉浮,香味便浓浓的溢出来。合目沉浸在花香中时,门口小义的声音突兀向起来,打破一室静谧宁和:“莫忘姑娘,长公主差人来请。” 抬首间便看到一个陌生的黄衣小太监,面容甚是机灵清秀,年纪和小义小海一般都是十五六岁模样,束手束脚立在小义身后,见我看他两个眼珠一转便上前道:“长公主吩咐奴才来请莫忘姑娘往出云馆走一趟。” 87、逍遥 “放肆!”眼见这话说得越来越难听,最后彷如给慕容霆面上刮去三层面皮,安庆王世子按耐不住喝道:“林怀靖酒后胡言,还不赶快扶下去!” 那林将军也不等人再扶,只一挥手道:“林某胡言乱语搅了大家兴致,如此便告辞了!”说着,头也不回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而去。徒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再看慕容霆脸色发黑,随即纷纷告辞而去。 一场夜宴终告尾声。慕容霖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垂头丧气的跟在黑着脸的慕容霆身后进入内堂。而我也只好尾巴似得跟在慕容霖身后一路走来,最后低着脑袋候在内室一张落地紫檀雕花屏风后面,等着慕容霆训完他兄弟再来发落我。 果然里面传来慕容霆怒气冲冲的声音:“――你可知错!”接下来音量虽小了很多,但仍然可以听见隐约有“私下结交”“无视宫规”诸如此类斥责言语,数落了半柱香的时间,那位宴上传话的青衣侍者在门外扬声道:“侯爷,三殿下今日还住在听雨轩,已经打点好了。”慕容霖这才愁眉苦脸的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看一眼候在门口的青衣侍者,泄气道:“小尤,记得帮我说说好话。”说罢,看都不看我一眼,抬脚迈出了门槛,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我估摸着该是轮到我了。连忙把头低下,摆出一副顺从无害的样子。却见那青衣侍者并不退下,恭敬问道:“侯爷,列席诸位都有礼单上报,侯爷可要过目?” 不多会儿慕容霆自屏风后缓步走出,不仅换了一身墨绿色绣团寿银边风竹的清爽打扮,且浣面绾发后整个人神采奕奕,与方才醉态朦胧大相径庭。他斜我一眼,吩咐道:“席上已知不少,你且将特殊的报上来。” 青衣侍者垂目朗朗应答:“除了安庆王世子送来舞姬一名,王小将军亦将五名娈童留下,薛小公子赠碧玉琉璃碗一套,董侍郎赠仿关仝《关山行旅图》一副,其余并无特别。”他稍稍一顿道:“方才送客时,薛小公子私下偷偷问我侯爷会如何安置那名女子。” 慕容霆脸上浮出满意笑意:“世子选人的眼光果然不错。”他展眉道:“天下皆知本侯爷喜好男风,这舞姬自然要受点冷落才有苦可向人去述。这事你掂量着办吧,只记住不可冷了薛小公子怜香惜玉的心肠――碧玉琉璃碗?”他嗤笑一声:“全天下都知道他薛家把手中军马种子当眼珠一样看着,我倒想知道这英雄到底能不能过得了美人关!” “小尤明白。”青衣侍者眉眼淡淡,面上不起一点涟漪,依旧垂目道:“那五名娈童如何处置,还请侯爷示下。” “既然千方百计送进来,就留在府里做个杂役使唤吧,叫人看紧点。”慕容霆随口应道,一撩袍子大喇喇坐在正堂中央太师椅上开始品茶:“那《关山行旅图》给我挂到正堂醒目的地方去,正所谓画假情真,我倒要看看董全现下如何明哲保身。” 那自称小尤的侍者一一应承,将将转身时,又听慕容霆发话:“今晚你走一趟,务必亲手把龙吟送到林怀靖手上”。 终于有一丝诧异划过小尤平静无波的面庞:“龙吟是侯爷爱物――” “宝剑赠英雄。”慕容霖淡淡道:“林怀靖虽与王氏有些瓜葛,但此人颇有将才――”他顿了顿,转目定定看着我:“跟着太子委实可惜了些。” 话虽然是对着小尤说,却没来由的叫我心中一跳。侧过头去斜眼看他,却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我,耳听小尤又道:“厨房备了些鳝丝银须面,侯爷可要用些?” “甚好。”他随意一应,语气中的心不在焉引得小尤微微侧目,用他那双静水无波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看了我一眼。片刻便垂下眼帘,毕恭毕敬告退下去。 小尤一走,厅内只剩我与他二人。我连忙垂首肃穆作悔恨状,盼着他发落时下手可怜则个。待他几步走到面前,就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熟料上方全却传来他波澜不惊的声音:“砸了玉,气可消了些吗?” 我讶异的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着惊喜笑意的深色眼眸:“奴婢知错,罪该万死――” “这不是宫里,无需奴婢来奴婢去。”慕容霆深深望着我,仿佛想把我一直看进心里去:“三弟心思单纯,向来不怎么受约束。只因为我出征在即想见见你,他便想出这个点子诳了你来,并没有轻视猥亵的意思,你莫要怪他。”他好看的唇角边溢出一道轻幽叹息:“如今我已开府建衙,想见你一面实在不容易――你可想好了?” “见我?”我茫然望着他情谊款款的面孔,脑中忽然想起在宝华殿后院那株菩提树下,他那句轻轻的耳语――“既然方才眼中有我,那逍遥侯府未必比不上东宫,你不妨好好想想。”当时乍听之下惊诧不已,等回到凝阴阁见了云熙,便统统忘到九天之外去了。今日见他如此殷切,心中到底有些过意不去,咬着嘴唇喏喏道:“侯爷是问宝华殿的事吗” “你不急着回答我。”慕容霆忽然打断我,伸手将我一只手拉在他手心里,说了句“现在已经不早了,你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说。”我闻言一愣,瞪大了眼睛看他:“怎么侯爷不送我回宫吗,若是被人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此时宫门早已落钥,你拿着我的腰牌进宫未免太点眼了些。”他眼眸深深,原本淡淡的笑意逐渐隐去:“而且阿霖心思单纯,未必人人都跟他一样单纯。”他拉着我的手忽然用力一带,我一声惊呼未来得及出口,便被他紧紧揽在怀中。 他的声音从头顶上闷闷传来:“南疆小国渐生不臣之心,圣意不日就要出兵。我领先锋之职,只怕走得还要早些。走之前能看到你,实在叫我惊喜的很。阿霖行事虽然任意妄为,但我其实很高兴。”他不容我应声,只一气说下去:“那日在宫中,你说‘若是能大大方方的站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堂堂正正的对他说,喂,你知道我喜欢你吗’,这句话我一直放在心间。如今有这个机会,我便问你一句。你不必急着告诉我,待我回来,你若愿意,我便去求父皇将你赐给我。” 他的胸腔随着呼吸说话声起伏震动,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一颗滚烫的心脏汩汩跳动。我在他怀中并不敢挣扎,只感觉脸上身上着了火一般。胸口一个地方忽然灼热起来,烫的我几乎承受不住――那里是一颗用银线吊住的奇异珠子,我知道它在用它特有的方式提醒我另一个人的存在。 “侯爷――”我惴惴开口想表明态度。心中已然明白不过,虽不知何时他对我存了这样的心思,然而事后林林总总,诚然我未经情事也知道,我对他的确并没有半分上心。 “别说话。”他忽然将我搂的更紧,蓦然发狠道:“你若说出半句叫我不痛快的话,就是在求我吻你!”随后口气一软:“――至少让我安心出征。” 这样的软硬兼施之下,我如何再敢多言。只得由着他带我去到一处幽静雅致的小楼前。眼见门楣上用绿玉镶了三个大字:“逍遥殿”,在两边灯火中熠熠生辉,猜想这应该是他的寝殿,当下心中“咯噔”一声,脸色也不禁沉了下去。 谁料慕容霖却只将我送至正堂,殷殷嘱咐几句便返身离开,走时颇有君子之风。我暗暗为自己龌龊的念头汗颜一把,转眼又看见桌上放了碗热气腾腾的银须面,忽然便觉得腹内饥火燎原。然而面吃到一半,才想起来祈嫔的忌日乃是五月初五,正是端午那一天,却也是慕容霖的生辰,原来这实实在在是一碗迟到的寿面。 逍遥侯府事事精致,就连一碗鳝丝面都做得比宫里来的精妙,然而我却吃得食不甘味,满心都觉得自己欠了慕容霆天大的情债,细想之下却又委屈的很。 虽然心中不安,但是一夜高床软枕却睡得忒舒服,乃至日上三竿才从梦中幽幽转醒。出了寝室发现一应洗漱用具都在外间准备齐全,连带着一套普通男子衣衫也整整齐齐的放在桌上。一个小厮隔着门道:“姑娘若是起来了,请整理好后随小人去静心堂,侯爷等候多时了。” 我哪里敢怠慢,忙不迭穿戴整齐后,跟着小厮来到静心堂。慕容霆一身暗蓝锁金边劲装甚是飒爽好看,他见了女扮男装的我,眼中一亮,浅浅笑道:“走吧,我带你去骑马。” 原来此处并非逍遥侯府,而是皇上另外赏的一处远郊大宅,宅子后面就是马场。待得我们到时,慕容霖已然骑了半个时辰。他跨着一匹白如霜雪的高头大马,远远看见我二人,立刻狠力打马飞奔而来,老远便喊道:“二哥,看我的骑术如何!” 慕容霆嘴角向下一弯,皱着眉头道:“骑得甚稳,看来今日白子的心情不错,否则似你方才那样抽它,它没把你摔下来已是很给面子了。” 慕容霖嘻嘻笑道:“白子的脾气最好,才不会――”话未说完,那马儿忽然双蹄离地一个长嘶,吓得他紧紧抓住缰绳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的任凭马儿悠悠闲闲将他驼到慕容霆面前。 88、误会 马儿脚步一停,立刻有马奴上前牵住。那马奴手儿抖得厉害,大约也是被吓了一跳。慕容霖从马背上滚下来,哭丧着脸道:“方才我骑得好好的,就是看见你白子才闹情绪。”一转眼看见身边的我,桃花眼含水一弯:“果然是好马通人性,敢情她是吃醋了。” 他玩笑一句,惹得原本黑脸的慕容霆微微含笑。他拍了拍马背道:“白子性子一向温和,也最懂事。”那马儿调过头来连连亲吻他的衣裳。我忍不住仔细去看,即便是外行,看那马儿通体雪白,姿态很是神骏,心知必然是匹好马。正想着,忽然腰上一紧,接着两脚离地,一转身便被慕容霆放到了马背上。我顿时吓得面色苍白,紧紧抓着马鬃,颤音道:“侯爷,奴――我不会骑马!” “不妨,我带着你!”慕容霆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马儿便轻快小跑起来。 初始我还紧张,然而慕容霆将我稳稳护在双臂之间骑得甚稳,便渐渐放宽了心。二人一马走在广阔天地间,远处山青水黛,近处绿草依依。坐在白子身上能感觉到胯下马儿强健的肌肉律动,微风拂面而来,不禁觉得这天地何其开阔,恨不得这样缓缓行走至天涯海角,览尽世间芳华。 二人皆默默享受此刻静谧,忽然眼前如一道黑色闪电骤然划过,一匹纯黑的骏马自我们身后猛然窜出,四蹄如踏云端,恍惚间便越出许多,留下一路烟土绝尘而去。我吃惊之余忍不住赞道:“好俊的马儿。人道踏雪飞燕都是夸张之说,如今一见,才知道真有这样的神骏!” 头顶上传来慕容霆得意的声音:“那是我的战马墨军。”他勒马驻足,将两只手指放进口中吹出长长一声唿哨,须臾间便见那马儿掉头发足狂奔而来,只一晃便到了面前,长嘶一声,打个响鼻乖乖站在一边。 走近了看,只见它纯黑毛色如上好的一匹锦缎,油光可鉴,马鬃当风而舞时甚是狂野,此刻柔柔垂在一边。四条腿细长如鹿,两只大眼睛水润光彩,真真是一位马中美男子。慕容霆说它是战马,当下又生了不少唏嘘,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它,心中默默道:“好马儿,可要和你的主人一起平安归来。” 墨军见我伸手,眼神中颇有些警惕。然而又看看慕容霆与我共乘一骑,便有些不情不愿的让我摸了一下。慕容霆有些意外道:“墨军甚少愿意与外人接触。,它愿意和你亲近,也是缘分。”他眼中含了满满的笑意望着我:“你若不怕,我便带你骑一会儿如何?” 如此神骏不骑岂不可惜,我当然点头。看慕容霆放白子回去,一翻身很是翩然的上了马,冲我伸出一只手:“上来。” 我将手递到他手中,一个巧劲便坐上了马背。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在我耳边说了声:“抓紧了。”说着一夹马肚,墨军便如闪电一般射了出去。 风驰电掣的感觉瞬间袭来,冷风铺天盖地的将我拢在当口。在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要从口中跳出去,就只能紧紧的闭着嘴巴,任凭胯下马儿伸展腾挪而不能发出一声惊呼。风声在耳边尖啸而过,我不可自已的后仰,紧紧抵在身后那个厚实坚固的胸膛上,忽然所有的惧意就荡然无存了。 “怕吗?”飞腾之间耳边传来他隐隐的声音。快意自心头盘旋而上,我大声喊道:“不怕,再快些!” 一个利落的“好”字被远远甩在后面,慕容霆压低了身子将我护得更紧,双臂一抖缰绳,座下墨军与他心意相通,四蹄如轮踏云,发性狂奔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我迎风微微睁眼,只看到两旁景色都成了虚影。身后那个胸膛坚如磐石,被我扭身一把紧紧抱住。心中忽然觉得这样多好,就这样一直远远跑到天边,离宫远远的谁也不要,就只要自己,只要一个温暖厚实的依靠,能够让我在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气时,静静地稳稳的站在我的身后。 若能这样,该有多好。 不知跑了多久,马儿力乏。慕容霆心疼它,下了马拍拍脖子以示嘉奖,让它自己寻路回去。我环视四周,青山绿水间宽广无垠,心神荡漾间不由感叹道:“这里真好。若能长久住下自由自在,养花种田,桃花源一般,那该多好。” “你说什么?”一转身乍然看见慕容霆惊喜得发亮的眼睛,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紧紧抱在怀里:“你再说一遍。” 我不知他如何有这样大的反应,正要乖乖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忽然一个滚烫热切的吻狠狠的印了下来。 我脑中轰然一声,本能的想要推开他。然而他箍住我腰身的胳膊好似铁打的一般,任凭我试了多大力气挣脱都纹丝不动。另一只手从身后牢牢固定住我的脑袋迫使我仰着脸,保持最佳的角度好叫他吻个痛快。 实在别无他法,只好在唇齿之间作斗争。原本打定主意咬紧牙关绝不松口,谁料他扣着我的那只手趁我不防备,在我腰上重重一捏。我“啊”的一声,被他抓住机会攻城略地。心下一横,想着绝不能让他得了便宜,干脆闭着眼睛乱咬一番。果然他被我狠咬了几口,稍稍一愣,又劈天盖地的吻下来。二人纠缠在一处,那情景大约很是激烈缠绵。 好容易一场斗争忙下来,我只觉得气短胸闷,面上绯红流火。他将我按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一边砰砰的心跳一边轻轻道:“我原以为,我原以为――没想到你还是――” 我不知道他原以为什么,也不知道我还是什么,只知道他这般情动,于我却是一场大大的误会。在他怀中几次要开口解释,无奈这个动作太过暧昧,想等到脱出怀抱时说清楚,却一直等到慕容霖骑着白子循迹而来。当着他人的面有些话无论如何不好出口,只得红着脸肿着嘴唇,一路闭牢了嘴巴,由得慕容霖又一番安排,将我原封不动的送回凝阴阁。 临上马车前,慕容霆扶住我的手臂,在我手背上轻轻一拍,压低嗓音道:“等我回来。” 我咬着嘴唇实在不知当如何接他这一句,只好忧愁的看着他――却见他满面春风,双目明亮如星,更使得原本沉稳的俊朗容貌更加朗朗如玉。霎时间又红了脸,哪里说得出半个字来。 傍晚时分,我已站在凝阴阁的花廊之下。之前离宫时的总总便如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眼前所见具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景物,仰头一看,还是四方的天空,从没有过一丝改变。 小义不知编了个什么借口,瞒得小海和银蕊滴水不漏。两相无人时亦对我发誓绝不将我一夜未还的事情说出去。我知他感念我慷慨解囊,又觉得他聪明机灵做事稳妥,回去细细想过后,私下交代他,有事没事,多往麟趾宫走动走动。 小义闻言便道:“这个简单。姑娘不知道,有凤来仪的江嫔失宠后日子过得不顺心。那边好些个奴才都想着点子谋出路呢,姑娘要打听什么都方便。” 我嘱咐道:“话虽如此,也不要过于刻意露了意图,没得给小主惹祸。” 到底是一桩心事,惴惴压着我过完了整个六月。梅雨一过便是七月流火的时节,老天好像被一把天火烧通了洞,滚滚热流席卷大地。莫说凝阴阁里一众花草都被骄阳晒得无精打采,就算是成日足不出户的我们几个人,也被这炽烈高温熏得头晕力乏,动辄汗水便沥湿了衣衫。 此番时节各宫各室都用上了冰块,然而那几个主子陪去大明宫的殿里,因为正主不在家,奴婢自然是享不了这样的待遇,只得似我们这般苦熬着。忽的一日清晨,有黄衣太监带着两个小公公送了好些碎冰过来,惊喜之余听他得意洋洋的宣道:“这都是湘妃娘娘体恤宫里奴才才有的好处,着个领头的卯时半刻来金陵殿谢恩,可别忘了!” 他这么一说哪有不应好的。我听得“金陵殿”三个字,抽冷问他:“这位公公,湘妃娘娘不是去了大明宫吗?” 那太监白我一眼,捏着嗓子道:“娘娘自然要常伴圣驾。不在宫中还牵挂着事事周全,这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呢!” 我自然也要恭维感激一番。挨到傍晚夜风乍起的时候,便独自前去金陵殿前磕头谢恩。 乌金西坠时热力虽然不比正午时分那般强劲,但我一路走来还是出了身薄汗,在太液池边上被微凉晚风一吹,周身说不出的通透畅快。四下瞧瞧没人,便折了一只葱绿杨柳条编成花环样子戴在头上,漫漫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歌声袅袅娜娜如水上淡雾,薄纱一般轻柔飘舞在粼粼湖面上,轻轻一个转折便拢得倦鸟归巢,百转千回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悠扬轻灵。 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立在金水桥前,隔着垂绦万千的柳枝,用一双幽深的眼眸静静注视。直到我讶然住口,这才施施然分花拂柳,自幽僻处稳步走出来。 89、话请 乍然见到他,居然令我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仿佛隔了一个百年,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含一泓微笑温和的问道:“方才唱的好好地,怎么见了朕就不唱了?” 我本能的要屈膝行礼,却被他抬住胳膊使了个巧劲儿没有跪下去:“免了吧。”他定定看着我逐渐绯红的脸颊,浅浅笑道:“个子长高了,也知道避嫌了?朕问你,朕去凝阴阁,三回有两回见不着你,可是嫌麻烦躲着朕呢?” 这样亲昵的话语从他口中说来,叫我恍然间产生一种幻觉,好似跟他曾经亲密无间,却又明明白白知道天上地下,我二人从不曾一路走过,不得不窘迫的开口:“奴婢唱得玩儿的,不知道皇上在。” “你若知道,就不会唱了是吗?”他黑眸微弯,带着淡如柳丝的笑意:“朕知道你躲着朕,所以朕借湘妃的名头让你来,朕候着你。” “奴婢不敢!”我受宠若惊,又要再跪,却不防一双手被他牢牢抓住。我不敢挣脱,只觉得自己手心中窝着一把湿腻热汗,在他滚烫的掌心里几乎要融化去了,抬眼看见他俊朗的笑颜,仿佛心情很是畅快,于是大着胆子道:“奴婢没有躲着皇上。奴婢只是有些疑惑。” “你说――”他将我拉近一步,定定看着我。 我定心,如实说道:“皇上,奴婢并非绝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奴婢实在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值得皇上另眼相看――” 皇帝薄唇轻轻一抿,嘴角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自己不知道吗?但凡女子都爱问心上人这样的问题,其实心里都是知道的――”他凑近了轻声道:“那日在鹿鸣苑的牡丹园,你笑得那样灿烂,朕心里知道,你是笑给朕看的。” 我心内大窘,双颊立时如野火漫原,羞得不敢抬头看他。只听他又沉声感叹道:“朕这样的年纪再来说这些小儿女的情话,实在不相宜。那日在宝华殿,朕远远看着你与逍遥侯两相对立,这才觉得果然是一对璧人。时光容易把人抛,朕是真的老了。” 原本听他亲口在耳边款款说着如斯情话,我的心跳如重鼓猛捶,几乎惊喜的要飞出胸膛。唇角不自觉的绽放快乐微笑,因在极大的欢欣中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忽听得“逍遥侯”三字,心中一个“咯噔”,毫无防备的讶然抬头:“皇上说什么?” 然而眼波触到皇帝沉静的面容和冷淡的探究目光时,心内已是一番天翻地覆。原本的柔情蜜意如被一盆冷水浇得透湿,惶惶没了踪迹。他看到了?看到了多少?脑中骤然想起的不仅是皇子与后宫妃嫔牵连的重罪,还有一个密如狂风暴雨般的长吻――在他面前,我竟产生一丝愧疚。心念疾转间,只听见自己不安的声音:“奴婢不敢隐瞒。那日在宝华殿,奴婢――”把心一横,哑着声音道:“将二殿下错认成皇上了。二殿下发现后,笑话了奴婢几句。” 原来自以为事事隐蔽,却处处被人看得通透。难怪慕容霆前脚刚走,赵明德后脚就来探话。皇帝心思深沉如海,由得我苦笑连连,实在不敢多说半句,恻然一片凄凄惶惶不知是什么滋味,眼中已有水气氤氲而生:“此事有违宫规,错在奴婢一人,荣婉仪全不知情。皇上要罚就罚奴婢一人吧。” “相貌上霆儿确实类朕。”皇帝目光淡淡,凌厉之意散于无形。他嘴角边不自觉的牵上一抹骄傲:“逍遥侯领先锋出征南疆,昨日朕亲自送他出了长安城。朕看着他骑在马上的样子,确实有几分朕当年跨马持枪的模样。” “霆儿自小便好斗勇称狠。将他放到军中历练一番,不想却成了大器。”太液池千道波光在他目中灼灼生辉:“莫忘,朕说这些你不懂。然而朕既然看重你,便由不得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不论对面是太子、逍遥侯,还是荣婉仪,抑或他人,你只消牢牢记住,你是太极宫的人,而这太极宫所有的人,都是朕的。” 一字一句如洪钟大吕,震得我头皮发麻,一颗心如坠深渊。双手被他握在掌中,原是窝着热汗,现下已成了冷汗直流。忽然鼻子一酸,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将惊惧挤得没了踪影。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实在不吐不快。我不顾双手被他紧握,硬生生跪在他面前,轻声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谢皇上多次不杀之恩,再不敢有下次。日后若是见着外人,奴婢一定跑得远远的,绝不招惹半分。” 大不敬的话听在他耳中却成了小女儿矫情,呵呵一笑将我拉起来道:“听这话里的意思是委屈了。委屈的好,朕就怕你不委屈。”他将我拉近几步,柔声问我:“朕送的东西你放哪里了?” 他口气轻软,叫我心中一块大石头飘然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忍不住含泪带笑,红着脸道:“皇上的赏赐奴婢日夜都戴在身上,万万不敢怠慢。” 酷暑之下衣衫何其轻薄,他的眼光在我胸口一转,俊朗面上含了三分满意颔首:“如此甚好――朕可当你是答应了。” 我笑容一滞,他却自语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太后身体不好,朕不能不顾忌,此时封你太过招眼,与前朝后宫都不安稳。” “怎么皇上纳个宫女也要思前想后,这般不得自在吗?”我脑中犹疑大增,心口一通便顺嘴问了出来。话音落地才想到这“宫女”说的是自己,霎时脸臊的通红。 “妮子急了?”皇帝洋洋而笑,但那笑意却在幽黑眼底收得精光,:“朕看吏部的折子,今年的京查荣婉仪的父亲苏秋鹄在任上考评甚好。届时进京述职,你拜做义父,朕直接封你个贵人如何?” “皇上消遣奴婢呢!”我惊骇之下强颜笑道:“现放着祖制宫规,奴婢可不敢再造次了!” 皇帝闻言不禁好笑,在我额上轻轻一弹昵道:“原来在这里等着朕呢。”又要说些什么,忽见伽罗姑姑自一路金丝垂柳后面款款走来,隔着几步远垂首而立:“皇上,江嫔求见。” “江嫔?”皇帝眉心骤起山峦,:“她的身体不好,这样的酷暑天气还在外面做什么?” “奴婢听闻江嫔近日身体好转,时常在上林苑走动。今日大约是偶然看见圣驾才急着求见。”伽罗姑姑精致妆容下面似一滩静水:“江嫔说有重要事由,要当面禀告皇上。” 皇帝向来喜怒不示于人前,只淡淡问道:“你可知何事?” 伽罗姑姑凝眉片刻,望一望我二人交叠的双手默然不语。我知机的将手轻轻抽回,施礼道:“奴婢告退了。”起身时眉心划过显而易见的担忧:“皇上,江嫔小主身体单薄,还抱着那么重的琵琶,实在不宜在日头下久站。” “你怎知她身体单薄还抱着琵琶?你见过她?” “奴婢跟随荣婉仪,在上林苑曾与江嫔小主邂逅。”我凝神定气,施施道:“荣婉仪见江嫔小主身体虚弱还要强撑着弹奏琵琶,于是劝了几句。” “劝?”皇上语气平静,幽远黑眸不经意扫过眉头紧皱的伽罗姑姑:“用到一个‘劝’字,必是心意不平,她还在为那个孩子伤心吗?” “奴婢看着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我面上流露浓重的不解:“江嫔小主提到小蛮,仿佛很伤心的样子。” 话音未落,便感觉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直刺而来。我微微侧目,看见伽罗姑姑目光如炬,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直到皇帝出声问她一句“怎么回事”,她这才收回目光,淡定回道:“奴婢听说江嫔郁郁,每日抱着的那柄凤尾琵琶,是施嫔的遗物。” “此举是在向朕表明清白。”皇帝缓声,眉峰慢拢:“施氏的事情朕并未怪罪于她。”他渐有不忍之色,:“去告诉江嫔好好调养,朕稍后再去看她。” 伽罗姑姑应声而去。走时眼风似刀,狠狠剜在我面上,惊得我一句话哽在喉头,生生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见她告退,也急忙返身欲走,却被皇帝一声“站着”,拦下了脚步。 “你有什么话,在朕面前直说便可,不必弄些姿态出来。”他出语温和,却叫我面上一热:“奴婢不敢随便议论宫中事物。”抬头看看他面沉如水,便大着胆子又道:“其实后宫人人知道江嫔小主心中牵挂,只是旧事重提,六宫再起风浪。奴婢身处其间,着实有些害怕。” “凝阴阁并没有涉及此事,你害怕什么?” “奴婢愚钝。”我眼前浮出云熙惊惶苍白的面容,心下当真生出几分忐忑:“施小主乃是病故,已由皇上下旨葬入妃陵。江嫔小主日日抱着琵琶于上林苑缅怀施小主已招诸多非议,如今再翻出什么来闹得的六宫不安,彼时难保不会人人自危。我家小主毕竟与施小主生前有所往来,只怕到时候亦不能免俗。凝阴阁上下哪里还能安稳度日呢?” 皇帝幽冷的目光划过我不安的面庞:“若是施氏当真有冤――” 我咬唇道:“施小主若真有冤屈,皇上自当明察是非,严惩凶手。只是眼下――”语气一顿,便似含了莫大的勇气轻声道:“皇上方才也说今时不同往日。太后身体不好,不能不顾忌。” 90、落梅 话音未落,下巴被一只大手狠狠捏在指尖。猛然被迫仰头,便被一双幽黑深眸避无可避的牢牢看住。黑如盲夜的眼中暗涌翻滚,只在一瞬又平复如古井幽潭。他薄薄的嘴唇一动,淡淡吐出两个字:“甚好。” 言罢放手,从容扬声道:“传朕旨意,江嫔身体虚弱,今日起幽闭有凤来仪静养,无朕旨意外人不得探访。”他打量我的目光中竟含了万千思绪:“你好大胆子,敢跟朕说这些。” “奴婢心中所想即为口中所言,皇上面前不敢有一丝隐瞒。”我垂头,下巴上火辣辣的痛:“皇上,奴婢再不敢多嘴。奴婢告退。” “朕的语气重了些,你――”皇帝抬手拢一拢我鬓边碎发,嘴角轻轻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罢了,朕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无非就是不想你牵扯在内。”映着夕阳一抹醉人余辉,他垂着凤尾似得的眼睫款款望着我:“莫忘,你不要辜负朕的苦心。” 五彩云霞在眼前漫漫散成暖心的金紫暮霭,我沉醉其中,直到圣驾远远在金水桥那头没了踪迹,这才悠悠然然五魄还魂。杨柳岸清爽的晚风一吹,灵台顿时清明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然汗湿。 有凤来仪禁足的消息于夜幕四合时晓谕六宫。翌日黄昏,小义背着人对我道:“姑娘可听说了?打昨儿晚上起麟趾宫的热闹就没停过。江嫔小主不知怎么惹怒了皇上被禁了足。宣旨的太监话还没说完,江嫔就晕了过去。麟趾宫没有主位,谁都不敢抗旨出去找太医,由着江嫔昏睡了一个晚上,直到今天下午才醒过来。” “我“咦”了一声,故作奇怪道:“皇上早去了大明宫消夏,怎么江嫔有这个本事能隔着一个东宫惹怒皇上?” “谁知道呢?”小义也是一脸疑惑:“奴婢打听到,江嫔买通了赵明德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传话太监,好容易逮到个机会求见皇上,可是并没有见着。原本回宫时还好好的,突然皇上就下了这么一道旨意――”他仰头晃脑咂嘴道:“可见伴君如伴虎,咱们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这话叫小主听见了,可不是讨打!”我笑嗔他一句,紧接着又问:“难道就一直没有太医去瞧一瞧吗?” “有是有。姑娘猜猜是谁?” 我眉心一动,说道:“这宫里咱们认识的太医总共有几个?你还叫我猜!”暗想这夏冉的差事果真做得尽心尽力,又问道:“夏大人怎么就去了?” “听说是太医院派下来的。现在江嫔的事情谁愿意管,太医院又怕出了人命担干系,故而隔些日子便分派太医去给江嫔请平安脉。今天正好是夏大人的班,得了些风声,便自去看了。” “原来如此。”我心下一番计较,不禁冷笑出声。怪道人人都说监察院的折子御史的笔,太医院的方子言官的嘴。其他三者不说,太医院向来稳中求妥,江嫔又是个无人问津的。太医们今日你来明日他去,个个都开着温补的方子,管他对不对症,只求出了事情与自己无关。先前猜是有人暗害,原来反倒是我们多心。由此忍不住将那些成日满口“医者仁心”的御医们底看了三分。抬头瞧瞧天色还不算晚,宛然道:“也是呢。这两天热的厉害,咱们也去太医院,问夏大人要个解暑的方子去。” 从太医院出来时,天色已然墨黑。小义抻着一盏牛皮风灯与我并肩而行,几次斜眼看我,总是一副话到嘴边欲说还休的模样。 晚风送爽,凉凉牵起鬓边几道发丝,一如夏冉生硬冷淡的话音还在耳畔回响:“江嫔小主乃是因为气血两亏,极度惊怒导致昏厥。虽然极度血虚,但还不至于伤了性命。如今有凤来仪进出两难,夏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有负婉仪小主之托。 他语中尤带一丝怜悯与疏离:“以婉仪小主今时今日的地位手段,实在不需假手他人。” 彼时太医院只有我和他二人相对而立。我昂首立于煌煌灯火之下,面色如霜,冷着心肠硬声道:“大人医者仁心,却也不要将难能可贵的一点善良错付他人。若说可怜,大人难道忘记了初次为我家小主请脉的情形?若说手段,大人难道忘了莫忘身上那抹曼陀罗花香?若说地位身份,我家小主夜夜惊梦,还是多亏大人悉心照拂才有今日!”见他眼底划过一丝不忍,自己也有三分水汽氲在目中,越显盈盈楚楚,娇弱之中一把傲骨:“幸而我家小主有些福分能走到今日,否则一味退让示弱,大人焉知今日被幽闭的不是我家小主?明知狼性为恶,却怜其贫弱,姑息养奸,试问大人,若是我家小主他日也落得如此地步,大人可能安心?!” 夏冉凝眉垂眸,默默不语。我轻叹一口气,凝声缓道:“医者医病不医命。” 他闻言,一双桃花眼深深看着我,眼中千山万水呼之欲出,最终却只淡淡说了句:“夏某不过求财。” “自古富贵险中求。”话音落地,我蓦然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冷血至此。一瞬的陌生之后便有久久盘桓不肯离去的惊惶占据神思,以至于夏冉思虑良久后的郑重点头,看在我眼中都只是一片漠然。眼前的石子路昏黄黯淡,猛然醒神才发觉,原来跌跌撞撞,我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姑娘小心!”脚下一软,幸好小义低低惊呼,适时扶住我才没有摔跟头。 我站直身子,又听他犹犹豫豫的道:“姑娘从太医院出来就有些魂不守舍。奴才方才想起来一些话,也不知能不能说。” “这宫里人心多变。你若信我就说,不信我,我也不会问你。”我望着他纠结的年轻面孔和微弯腰背,心中突发无限的感叹,他才多大,十五?十六?宫闱幽深,人心沉浮,他净了身当了太监,这一辈子便与这浩瀚深宫绑在了一起,永不得解脱。他的命已定,那么,我呢? 小义不知我心中感概万千,只下定决心道:“我信姑娘是好人,不会害我。”他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麟趾宫的太监小方私下偷偷告诉我,江嫔小产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宫女混进了青鸾殿。” 我周身如遭雷击,一把拉住他的手狠狠问道:“这话还有谁知道!” 小义被我这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回答说:“小方与我是自小的情分,只说给我一个人听。但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有凤来仪似乎也有消息。” 我双手一软,眼前明明白白的浮现出那日花落如雨。漫天粉霞之下,江嫔何其狰狞凄厉的问过云熙一句:“――午夜梦回时,难道小蛮不曾来找过你吗?!” 往事骤然历历在目――大雪夜云熙冰冷颤抖的身体犹在身侧,夜夜惊梦时冷汗披沥的梦呓,以及那汹涌而来的惊惶与杀意,那么多那么多的细微末节,星星点点,仿若星火,几成燎原之势。 难怪江嫔不能留! 难怪莫知不愿我有片刻犹疑! 思及此只觉的指尖发冷,就连呼吸都不能自持。小义死死扶住我,压着嗓子唤我:“姑娘!姑娘!” “不能说!谁都不能说!”他急切地呼唤叫我猛然回神,一把拉住他的手,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低低吼道。 “那小主――?” “尤其是小主!”我厉声,眼看着小义脸上渐渐写满了惊恐不解:“可,那是小主啊――” “就因为是小主才不能说!”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和缓口气,慢慢道:“宫里这些事情谁都说不好,咱们信口胡说只会给小主添乱。且这种事情闹起来,要多少宫女太监的命往里面填都不够。咱们不能提,去告诉你那个朋友,想活命也趁早别提半个字!” 缠绵整个七月的高温,终于被八月初一场异常凶猛的雷雨终结。正午间原本白的发亮的天空忽然就阴暗如晦,紧接着乌云滚滚自天边如浪般席卷而来。云中裹着凌厉翻滚的闪电,终于兜将不住,一排滚雷挟风带雨,从穹窿之上直劈到到人的头顶,隆隆声震得耳畔发麻。 雷声震聋发聩,完美的掩盖住来自麟趾宫有凤来仪那一声哀绝的悲啼。 江嫔薨逝的消息在第二日雷雨稍歇之后传遍整个六宫。 清晨,我撑着一把紫竹柄十八股的青色油皮纸伞,同小义踏着一路泥水,逶迤来到麟趾宫的正门前。远远的驻足而立,雨声渐歇,已能听到里面宫人哀哀的痛哭声。那哭声如一把钝钝的矬子,在我心口来回推拉。不见血肉,却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姑娘不必同情。”小义见我面有戚戚,安慰道:“他们哭,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哭完了又分了新的主子,哪还会记得江嫔是谁。” “话虽如此,但主仆一场,我信他们好歹有些真心。”我微微仰首,沾了雨雾的目光穿过重重朱漆大门,投向看不见的宫苑内堂:“即便他人都是做戏,总还有一个情真意切的。去请你朋友帮我给那个哭得最伤心的宫女带个信,今日酉时,我在上林苑候着她。” 91、前尘 小义应声而去。我返身欲走,眼角余光扫到远处大丛的夹竹桃后面立着一个黯淡的身影,隔着蒙蒙的雨丝看不真切。直到绕着弯子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夏冉。也不知站了多久,身上薄薄的官服被水气沁得湿了大半,仿佛手中那柄油纸伞只是个摆设。 二人乍一碰面,却无话可说。沉默一阵,我行个常礼便要离开,忽听得他低低说道:“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萎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念咒似得说了一串,引得我好奇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灼灼定在我脸上,仿佛要烧出一个洞来:“一首十八反歌谣,我从会说话起便会背。这原是医者救人活命的戒条,如今到我手上,竟成了杀人的利器。” 他语调阴沉低哑,合着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只叫我心口压抑难当,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由不得隐忍着沉下脸来冷冷道:“事已至此,夏大人说这样一番话,做出这样一番姿态来,又有什么意思。莫不是后悔了?大人最会开方诊脉,不如自己开一副后悔药来吃了,好过在我面前这般惺惺作态!” 夏冉眉峰一聚,全然不在意我尖刻的语调,只淡淡道:“你也不需在我面前硬充。事情既然是夏某做下的,便从没有后悔一说。只不过夏某敢于正视心中不快,特来麟趾宫前站一站。”他修长的手指在身前交握:“我知姑娘心中一定也与夏某一样,不过想来这里站一站罢了。” 他的话像一片飘落水面的树叶,没有一丝分量,却激得我原本好不容易冷硬的心肠泛起层层涟漪――眼前这个人,沈腰潘鬓,修眉凤目,长着一副水月观音的相貌,却做了勾魂使者的差事。而我,是我,用荣华富贵,用娇弱可怜,一壁劝说一壁勾引,逼得他堕入魔道。如今他的坦荡反衬出我的不堪,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在片刻怔忪之间,夏冉已侧目抬步:“看来夏某并未看错。莫忘姑娘,此情此景,我若说一句回头是岸必然是个笑话。但是夏某还是要说与姑娘听。但愿――”他垂眸,若有似无的幽幽叹出一口气:“姑娘日后还能记起今日麟趾宫前驻足的心情。” 说罢,头也不回的越过我,径直迈入密密而下的无边雨丝中去。待我再回神想要目送他时,那一抹颀长身影已然没了踪迹。 雨在午后停住,潮湿的空气中终于嗅出了一丝秋凉的味道。挨到酉时,正午的热力已然散去大半。上林苑的泥土地半干不干,轻轻踩上去,便是一个浅浅的脚印。 我在一株绿叶繁茂的樱花树根旁印下第一百二十七个脚印的时候,白衣素面的旋波憔悴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那排浓翠欲滴的栀子花边。待她一步一步走近时,我瞧见她哭得红肿的双眼中闪烁着浓烈的恨和不安。 “太后安康,宫中不得私自戴孝。”我上下打量她月白的长裙:“即便上面绣了几朵蓝花,还是会落人口实。旋波姐姐,节哀吧。” “是你们对不对?”她双目圆睁,狠狠盯住我:“是你们害死我家小主!你等着,我已经去见过太后,贵妃娘娘今日便要回宫彻查此事!凝阴阁一个都跑不了!”她压低了声音,嘴角带着痛意微微的颤抖:“莫忘,你们好狠毒!” “既然贵妃娘娘要来彻查,那跟凝阴阁有没有干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按捺住紧张的心情,面上只是淡淡:“既然我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自然有我的胆气。我约你来,不过是看在一同进宫的情分上问一句,姐姐日后如何打算?” “日后?怎么你们还会留我到日后?”旋波面上划过愤恨,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下来:“要不是为了小主不能死的这样不清不楚,我早就随她去了!小主没了,我还有什么好?这人吃人的深宫,我早就――” “旋波姐姐!”我出言制止她的胡言乱语,上前一步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姐姐如花年华!”她那半句“人吃人的深宫”说得我心有戚戚,眼帘轻垂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不论如何,活着才有指望。” 旋波哭得通红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幡然冷笑出声:“我明白了,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告诉你?”她的笑阴冷入骨:“别做梦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 “旋波姐姐,”我抬头将她方方正正的看在眼中,即便妆残粉退,她苍白的面孔上还是映出年轻娇美的光泽,那是属于双十年华特有的青春活力:“你还记得暴室的板子吗?还记不记得咱们同来的姐妹中有个叫锦绣的。杨嫔亲口告诉我家小主,锦绣是被活活打死的――” 眼看着她的脸上退去最后一丝血色,我挑眉:“咱们不比宫里的小主尊贵,宫女的命贱得很,有便有了,没有也就没有了,哪里由得咱们自己做主。你惦记着为江嫔喊冤,谁来为你喊一声冤呢?姐姐只看江小主病后光景,心中大约也该有数了吧。”我再趋前,毫不畏惧的与她平视:“姐姐,人终归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旋波面上终于显出三分惊恐。她目光闪烁,终于犹疑地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吁出口气,绽一朵浅淡如玉兰初放的笑容,轻巧道:“你不信我,还能信谁?” 旋波垂眸思索片刻,俄而仰脸,面上一片决绝:“我就信你一次!你若负我,便如这片树叶一般,身受千种万种酷刑,不得好死!”她伸手摘下一片翠色樱花叶片,狠狠扯成碎片扔到地上,又不甘心的补上几脚。一双细长妙目紧紧盯住我纤薄的唇,直到那里斩钉截铁的吐出一个“好”字,这才神色微松。在我冷静的注视下,缓缓道出那些不为人知却足以让我惊心动魄的辛辣往事。 但凡世家的女子,只要有些姿色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大多都做好了入宫的准备。江氏若梅,身为正三品吏部尚书嫡亲的独生女儿,自小敏慧冲怀,胆识过人。心胸之大,从她居所立桐楼的名字便可得知一二――只有凤凰,才能栖于梧桐之上。 就连跟着她的丫鬟,也暗自做好了去当宫女的准备。 于是在选秀时就步步留心,靠着族里帮衬,将一同进宫的女子身份来历,摸了个清楚明白。除去要入东宫的几位不谈,原来母家都是剿灭尤氏谋反中的功臣,在朝中相互多有助力,故而彼此便多了几分亲厚。只有一个,出身低微,姿容清丽但非绝色,却在这场外人看来规模庞大实则已然内定的选秀中横刺一剑,无端的脱颖而出。 云熙家室清白简单一览无余,参加选秀也是因为花鸟使持画像向太后推荐。聪慧如江氏,隐隐猜到云熙容貌上有些因由,便有意联合其他秀女,故意将别的颜色选走,只给云熙留下一袭似是而非的粉黛。 谁知有人做的更加彻底――普通的绸衣换成了霞光锦,高高在上的皇帝失手捏碎了上用的琉璃瓷白釉蟠龙杯――别人不知,她江氏最爱这些奇珍,自然明白琉璃瓷坚硬如刚玉,可见皇帝内心大动,于是顺理成章将云熙列在争斗榜上第一位。 之后慧贵妃一句“这可是霞光锦?”,引得她侧目冷笑――原来始作俑者在这里。之后一场玉碎大戏,叫她看清楚了宫中情势――太后贵妃把持后宫支撑王氏,皇帝掣肘,急需助力。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她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这边安排杨氏去毁了云熙容貌,去其最大的得宠资本,那边承宠时几句话点中皇帝心事,一跃成为太极宫最炙手可热的宠妃。所谓翻云覆雨,一时风头无二。即便慧贵妃时时处处的打压,她也咬牙挺过来。 杨氏连连失手被她视如弃子,不得已亲自上阵导演落水的戏码。深宅大院里这样的事情年年月月都在上演,彼时大权在握的她操纵起来驾轻就熟――云熙能活下来,大约真是天意。却逢杨氏跃上枝头,她一壁固宠一壁应对慧贵妃,又管理宫中杂事,终于有些心力交瘁。 再然后,云熙终于拨云见月,势不可挡。她知道最好的时机已然过去,再想做些什么,却不期然的有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让她心软。 然而太医发现的曼陀罗花香叫她怒火中烧,更何况他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个孩子保不住。 于是她最后的一点理智和纯良也保不住了。 不得不说,慧贵妃这一仗赢得漂亮。姚氏失宠,施氏身陷囹圄,她自己生生失去了皇帝的信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小团体土崩瓦解。 最叫她胆寒的,是那个留不住的孩子,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离开她。章明启,那是她母家千方百计送进来的太医,在她腹痛欲裂的情况下端着一碗红花递到面前苦口婆心的劝她保全自身。于是她喝了,在毁天灭地的疼痛中,她已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魔。 一场昏厥之后,孩子没了,从小相伴到大的施氏也没了。她根本来不及悲伤,便叫皇帝决绝的冷漠彻底的打到在地。 她刚刚失去一个他的孩子!即便她犯了错失了手,也不该被他这样弃之如敝履,好似一样废物! 这口气叫她日夜辗转难眠,叫她郁结于心,叫她抵挡深宫之中失宠嫔妃受到的所有冷眼折磨和不堪,叫她撑着不死。 终于她得到了施氏死亡的一点线索,只要细细去查,必然能在宫中掀起一番风浪。那是她翻身的唯一希望,但就是这点希望,却害她无知无觉的丢了性命。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不甘心―― 补漏一节:81到82之间少了一段,补齐 回到凝阴阁,明月公主已经离开。云熙倚在贵妃榻上正展开一卷《女则》细读,琳琅之声漫漫道: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女宪》曰: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待她悠悠念完,方才抬眼看我,问:“可看清楚了?” 我点头应道:“看清楚了,是姚小媛没错。”于是细细将与她的对话复述一遍。云熙沉默不语,莫知捧着书在一旁试探的问道:“看来姚小媛似乎有投靠之意。小主现下无人可用,岂不来得正好?” 云熙皱眉,手中的书卷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着榻边,忽然看我一眼,问道:“莫忘,你怎么看?” 莫知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云熙如今确实需要一个帮手,姚小媛容貌姣好,略施手段未必不能得宠。然而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又发觉此事隐隐不妥,于是疏理了脉络缓缓道:“依奴婢今日之见,姚小媛复宠之心的确急进了些。然而奴婢今日焚经时,前后还看到了二殿下和赵大总管,想来皇上去宝华寺并不只为礼佛。”又想到今日若不是他二人主动现身,我如何能知其在与不在,由此一窍通则事事明晰:“若皇上是为了前朝的事召见二殿下,又选在这么隐蔽的地方,想必是不愿让人知道。这样的事情,后宫妃嫔避之不及,哪还有往上凑的道理?姚小媛天天在芙蓉浦候着,若是真遇到皇上,只怕非但不能得宠,反而要遭皇上疑心,那便是真正的厌弃了!” 莫知闻言,惊讶道:“这么说,姚小媛这些日子都没有遇见皇上,反倒是她运气好了?” “谁说不是呢?”云熙幽幽叹出一口长气,鬓边一串松石珠络轻轻摇晃:“你们成天的往宝华寺跑,也没有听到一丝风声,怎么姚氏偏就知道皇上这几日行踪?姚氏急于复宠,能打听到这样的消息还不如获至宝?如此刻意争宠,只怕吃了闷亏还不知道,可见得若不是真正心急,便是此人太过愚钝。这样的人,如何可用?” “此其一,”她纤长的手指摩挲着那则《女则》的书脊,凝眉沉思:“其二,对姚氏下手的人即能知皇帝行踪,可见来头不小。若此时帮扶姚氏,岂不是在宫中莫名树了个强敌。其三,姚氏祖父位居京兆尹,虽说只是三品,却是个有实权的京官,总强过我母家百倍,如何能与我一心?只怕我今日帮她,她日后使出过河拆桥的把戏,岂不是养虎为患?” “小主这样说,姚小媛不可用,黄贵人又与咱们断了来往,那去求求慧贵妃?”莫知拧着眉毛,试探问道:“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傻话!”云熙闻言冷笑一声:“冷着我是太后的意思,慧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你且说说贵妃娘娘如何帮我?” “——”莫知语塞,面上泛出潮热的红,只得垂着头霜打的茄子一样立在一边。我知她替云熙心急,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对云熙劝道:“其实近些日子奴婢瞧着,皇上并不是完全不念小主,只是来得少了些而已。小主心中最明白,冷着凝阴阁是太后的意思,可不是皇上的意思。” 这话大约合了云熙的心意,面上愁眉微展,恍然有了浅浅的笑意。我这才又道:“皇上人不在凝阴阁,心思未必不在。现放着明月公主,时不时在皇上面前提上小主一句两句便足够了。”心思一转,再道:“然而往长久打算,奴婢以为莫知的话极是中肯。即便小主日后再获圣宠,也是独臂难支。不如趁着现在后宫的眼睛都盯在明婕妤身上,咱们才好多多结识助力之人。” 云熙沉吟片刻,点头道:“莫忘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之前与我交好之人无不是因着皇上投其所好而已,并无多少真心。现如今我这里冷清下来,才好分辨敌友,试探人心。”她秀眉微蹙,贝齿一咬下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黄贵人也好,姚氏也罢,若在宫中这点猜度人心的本事都没有,如何活得下去?” 我将她手中越攥越紧的书页轻轻抽走,温言道:“小主仔细手疼!小主心明眼亮,定能分辨忠奸。” 次日,姚小媛果然施施来访。云熙因心定而神闲,应对的滴水不漏。姚氏未达目的悻悻而归。之后又来过两三次,便渐渐淡了。 “可见她只想通过我复宠,那里有半分相交之心。”云熙冷冷一语,便任凭她日日在芙蓉浦边苦等,再不愿花上半分心思。 大约因为心有定数,似云熙这般默默的日子过起来倒也如行云流水。一个不留神,上林苑的各色春红已然纷纷退去,徒留下满院满枝深浅不一的绿,由着炽烈刺目的日光在树影间肆意舞蹈,穿梭出一道又一道炫目的光圈——那已经是初夏的味道了。 取繁花而代之的,是太极宫各色薄纱倩影的女子。其实宫中怎会缺少怒放的鲜花,春有海棠秋有菊,夏赏芙蓉冬看梅。然而这样的季节,是女子们蜿蜒施展的时节。那些美妙的曲线和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在各色纱绸丝舞间腻出一片烂银,叫人的眼神舍不得有倏忽的离开。 迎着午间温暖和煦的阳光,我陪着云熙在上林苑漫步消食。在一丛丛将开未开的栀子花前悠然徜徉而过时,蓦然前方大片的粉色侵入眼帘,漫漫云霞般铺满了半个天空。那是一路晚樱,株株生得高大结实,缀满了沉甸甸的大团花朵。正是花到荼蘼时欲坠不坠,别有一番烂漫滋味。 我正看得发怔,忽然云熙指着不远处树下一个单薄身影道:“莫忘,你去瞧瞧那是谁?” 上前几步才发现,樱花树下端坐着一位怀抱琵琶的佳人,因为穿一身淡粉,所以并不惹眼。暖风动时花瓣纷纷散落,洒在她发上肩上,映着一张素白脸庞楚楚动人。然而一仰脸,眼中皆是锋利,生生破坏了这股我见犹怜的风韵。 “好无礼的奴婢,见了江嫔还不下跪!”佳人未发一语,身后的宫女率先发难质问道,再定睛冲我细看,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是你——” 我迎着她二人**的目光矮身行礼,恭恭敬敬规规矩矩道:“凝阴阁掌宫莫忘,见过江嫔小主。小主万安。”言毕,退立到一边,扶着云熙慢悠悠走上前来。 “江嫔万安。”云熙施施然冲她行了个平礼,面上似笑非笑:“姐姐好雅兴,只可惜这里素来冷清,姐姐一手好琵琶无人能赏。” 江嫔一双方正大眼含着冷冷的打量,飞快的在云熙身上走了一个来回,冷淡道:“即便冷清,还是有荣嫔这样的赏花之人踏足,便算不得冷清了。”她略欠一欠身子:“我身体不适不能同妹妹见礼,妹妹多担待。” “那是自然。姐姐是最讲究规矩的,妹妹心里向来清楚。”云熙镇定自若,粉白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快,只拿一双妙目盯住江嫔身后的旋波:“姐姐宫里调教的奴婢也必定乖巧懂事。” 旋波脸色微变,连忙矮身向云熙行礼。未等她起身,忽听得云熙清冷的声音响起:“莫忘为凝阴阁掌宫,你也须向她行礼。怎么你主子平素教你的都浑忘了吗?” 在珍宝阁时旋波与我便已生龃龉,她为人又心高气傲,如今要她向我行礼大约心中有万万个不情愿。然而眼觑着江嫔面上并无异议,大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又碍着主子发话不得不听,便不情不愿的弯下膝盖。礼毕时面上已显出不忿,几乎是要落下泪来。 我只当看不到她一脸委屈。云熙嘴角挂出一抹冷笑,傲然道:“这时节风大,江嫔若无事还是待在有凤来仪调养身体的好。免得又招了什么花什么香,染了病可就不好了。姐姐已经失去一个孩子,若是再将身体弄垮,岂不是毫无指望了?” 耳中听得这样刻薄的话,我忍不住微微侧目去看云熙,但见她精致妆容下顾盼如常,神色款款彷如真心关怀自家姐妹,殊不知这些话听在我耳中都觉刺心,更何况惨遭丧子之痛又失了宠的江嫔,必是不啻于剜心刻骨——即便面上如常,然而她扶住我的一只手狠狠攥住我的手腕,仿佛心中那些浓烈的恨无法排解,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隐忍和发泄。 果然,江嫔闻言,原本冷淡自若的脸上白了一白,忽然身体微晃,要不是身后的旋波一把扶住,眼看就要从团凳上倒下去——我此时才发现在那件樱花粉的茜纱披风下,她早已瘦成一把干骨。只这样一个动作,便伏在旋波怀中连连呛咳不已。旋波此时真的落下泪来:“荣嫔小主何故这样戳着我家小主的心窝子说话?好歹都是宫里的妃嫔,我家小主都病成这样了,荣嫔小主就半分同情都没有?” 92、试探 旋波语落如坠,和着她的眼泪一同滴入看不见的深潭。我将眼中淡淡的水汽驱散,舌尖辗转最后却只能叹一句:“若不进宫,江小姐会活得很好。”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旋波拭去眼角最后一滴泪水,冷冷看着我:“我想知道,你如何保我平安。” 我凝视她道:“江嫔已殁,所谓施嫔遭人毒手的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也不存在什么证据不证据。旋波姐姐,我保不了你荣华富贵,只能凭着荣婉仪的面子保你一个周全。你且辛苦几年,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去过些自在日子吧。” “如能这样也就罢了。你保我周全,我自然会将你要的东西给你。”旋波早已心气全无,听得这样的结局无意再挣。毫无流连的返身欲走时,她忽然回过头来对我冷冷道:“莫忘,你可知我一看到你就很讨厌你。” “为何?”我知她对我殊无好感,既然挑明,不如说个清楚。 旋波面上晃着几分回忆,彷如沉浸往事:“你不用跟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肚子里全是心眼的女孩子,尚书府里我见得多了。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爬上老爷公子的床混个妾室,实在可笑得很。”她语中全是不屑和冷嘲:“如今在宫里,我倒很想看看你能不能爬上龙床,看看你的主子能不能容得下你!” 我“哈”的一声傲然笑道:“这里并无他人,这些挑拨的话你说给谁听?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吗?” 一丝若有似无的诡异冷笑自旋波唇角飞速散开。“自然明白。”她别有深意的看我一眼,叮嘱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语音未落便扭头匆匆而去。 我立在原地,仰头看一树浓绿在晚风中招摇。不管愿不愿意,江嫔的戏终归落了幕。接下来又会是谁?这一季一季的花叶,开了败,败了明年又开,年年岁岁花相似,而我的心境,已然一年老过一年,不知不觉间恍然想起,竟已过了十五的生辰。 正如旋波所说,太后听闻江嫔的死讯后勃然大怒,一封懿旨召回正在大明宫伴驾的慧贵妃严查此事。麟趾宫封宫十日有余,每一寸地砖几乎都被翻了过来,却没有任何一记蛛丝马迹显示江嫔死因有异,仿佛只是她的命数到了,便准时准点散手而去。 传闻江嫔是在喝了每日必进的补药之后片刻,身体不适暴毙而亡,又一次将太医院推上了风口浪尖。之前因为小产一事,虽然太医章明启被逐出宫去永不录用算是受了惩罚,但毕竟波及太医院众人,如今再次有了牵连,搞得人人怨声载道,于是乎太医院内给出的口供惊人的一致,皆是一口咬定江嫔是血气受损,体弱亏虚,熬不过盛夏高温导致暑热侵体而亡。院判李道远跪在昭德殿前苦苦请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在太阳地下跪了两个时辰,汗水湿透了重重衣衫,差一点丧了性命才等来慧贵妃一句无可奈何的“也罢”。 最终传谕六宫的是皇帝的口谕:“江嫔产后体虚,不治而亡,虽未能诞下龙嗣,但其心可嘉,其行堪为后宫之表率。且此女聪慧敏怀,深得朕心,着追封为正四品容华,享正三品贵嫔葬仪,以示朕哀痛惋惜之情。” 死者长已矣,这番作为一则平息了后宫的如沸流言,一则为了告慰前朝江尚书的丧女之痛。然而有太后坐镇,后宫自然乱不到哪里去,前朝却闹成了一锅粥。据说江尚书闻讯后当庭痛哭流涕,长跪不起。第二天便有御史联名上奏,言称东宫无主导致后宫乱象频生,暗指贵妃失德治理不力。满楼风声刮到后宫,慈宁宫和昭德殿虽然面上一切如常,但太极宫中处处都能嗅到山雨欲来的紧张气味,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皇帝提前回宫的旨意晓谕六宫。 于是这几日,凝阴阁的头等大事便是清扫整理,等着云熙随圣驾一同回宫。 就在云熙回宫的头两日,内务府总管太监常玉带了几个宫女太监,在凝阴阁前庭列成一排,对我眉眼含笑道:“荣婉仪高升,按规矩凝阴阁的奴才也要添些才够数。不巧之前荣婉仪随侍去了大明宫,这事儿就耽搁下来。如今眼看着圣驾就要回宫,这不,伽罗姑姑的意思,是让凝阴阁先选人。姑娘看看可有合适的——” 我与他客套一番,这才放眼打量。院中站了宫女太监各五名,皆垂首敛容,眼光牢牢定在脚尖,没一个乱晃乱看,不由笑道:“常公公送来的人自然都是拔尖的,莫忘可不敢担个挑字。”说着眼角余光扫见不远处小义冲我挤眉弄眼,暗暗示意其中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太监。 我顺他的眼光看过去,只见这青衣小公公面容清秀,虽然年纪不大,但眼神明亮,神情颇为淡定。我心知这就是与小义交好的那个小方,再一一细看过去,发现素衣的旋波竟也赫然在列——原来此番挑选的人中夹了有凤来仪的旧部。眼风翻转,又见常玉紧紧盯着我看,不由得心中有了计较,面上如常笑道:“常公公,莫忘不敢随便做主,但凝阴阁确实需要人手做些粗活,只留下两位公公便好。”说着貌似无意的随手一指,将小方划在其中。又紧走几步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道:“敢问公公,那位素衣的宫女可曾是江容华的贴身宫女?” 常玉闻言,面上笑容一淡问道:“正是,姑娘要留下她吗?” “自然不是。”我蹙起眉头做出一番嫌弃的样子,毫不遮掩的鄙夷道:“江容华是病去的,她身边的人凝阴阁可不敢留,没得给自家小主招来晦气。”说着又从手褪下一只素银的红玛瑙戒指塞到他手中,低低说道:“莫忘与她同一批进宫,最知道她的脾气古怪,那时可吃了不少的哑巴亏。这样的人如何还能伺候各宫小主。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眼见常玉握紧了那枚戒指掂量一番,嘴角边不期然透出些轻蔑:“看来还是姑娘思虑的周全。不过伽罗姑姑的吩咐奴才必得要遵循。若是她运气好,姑娘可不要埋怨。”我自然应他:“那是当然。”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送了一干人等出大门缓步而去。 回到院中,将两名新招的太监招来训了几句话,就发配给小海打扫花廊子去。晚间抽空招那个小方来细问,果然那几个太监宫女中,有凤来仪的人占了一多半。常玉嘴上说紧着凝阴阁,实际先去了杨嫔的春晖堂和丽嫔的合欢园。华容宫的掌宫谢姑姑做主留下的两名宫女中也有一个曾经负责有凤来仪外间的洒扫工夫。合欢园隶属仪元宫,归含光殿陆昭仪统领。陆昭仪带着管事姑姑去了大明宫,无人做主,故而要等丽嫔回来后再做定夺。 我听他细细道来,眉心不知不觉紧紧皱起道:“黄贵人也是不久前才晋位的。怎么揽月台就没去吗?” 小方甚是机灵,闻言想也不想便回道:“奴才听常公公跟谢姑姑说,先前太后已经拨了一个人去了揽月台,黄贵人那里不缺人,只紧着春晖堂就可以了,故而揽月台就没有去。” 他的口齿简洁伶俐,寥寥几句便将人物厉害说得透彻,实在叫我不得不多看一眼。他见我眼中划过激赏,不由得更加得意起来:“姑娘今天实在多此一举。有凤来仪的人若无意外自然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旋波姑娘原是江小主的贴身宫女,断不会留在有凤来仪,没得招以后的新主子点眼。其他小主也不愿意要她,自然就只能去做些下等工夫,姑娘其实不必破费。” 我心道果然是个伶俐的,只是有些伶俐的过了头,便将脸色一冷,淡淡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方小公公既然是聪明人,那咱们便把丑话说在前头。凝阴阁不是有凤来仪,方小公公既然有心依徬,便该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我看定他,正色道:“如今既然认了荣婉仪做主子,那咱们便是一条心祸福与共的兄弟姐妹。如若叫我发现你将有凤来仪那一套搬到凝阴阁来,可不要怨小主跟我手下不留情面。” 小方不意我突然变脸,面上还挂在淡淡的谄媚笑容不及应变,一时愣住。我缓了缓神色,微微含笑道:“你是小义的兄弟,便是我们的兄弟。好好干着,荣婉仪不会亏待咱们。” “正是正是!”他神色一松,连忙点头。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没忍住话:“莫忘姑娘切莫嫌我多嘴。那个常玉,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我拧眉看他一眼,却见他正偷偷抬眼观察我的神色,原本清秀的脸上写满了精明,这让我对他原来的好感荡然无存,在心底暗叹了口气,按捺住情绪道:“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了。”说完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个人留在堂中发呆。 94、云丝 说是发呆,但思绪依旧翻滚如浪。常玉是慧贵妃的人,却打着伽罗姑姑安排人手的幌子,把江氏的人挨着个儿的在新进宫的小主那里晃了个遍,大约是江氏的手段太过招摇,这一届小主内斗的厉害,已叫贵妃侧目疑心。夏冉的手段自然没有问题,就不知道我这一招无知显无私的做法会不会太点眼了些。好在华容宫的杨嫔那里也是同样的招数,这便是乱花迷眼,由得贵妃娘娘自己猜吧。 转念又想旋波那里不知究竟如何,一颗心始终惴惴。直到傍晚时分,小成偷偷来告诉我,有凤来仪的人除了小方和留在华容宫的宫女以外,其余人皆没有动窝,只有旋波,被分到御花园的芙蓉浦那里,做了个伺候花草的侍花宫女。 芙蓉浦偏居宝华殿附近,远离东西六宫,平时少人问津,于她而言是远离纷争,即便辛苦一些,倒也搏个清静。 果然,小成神神秘秘的递过一样东西,面上甚是不解的问道:“奴才打听到了不放心,亲自去看了一眼。旋波姑娘见了我,让我把这个交给姑娘。姑娘,这是个什么玩意?” 我摊开手心,只见一张揉皱了的褐黄纸皮赫然躺在莹白手心中,上面沾了浅浅一层白色粉末。小成瞥了一眼,不很肯定的犹疑道:“粉沫子不知道是什么,这纸片看得倒有几分眼熟――” 不容他再说什么,我五指一拢,狠狠将那纸片揉在掌心:“别想了,今日这事儿你早早忘了便是。” 小成神色一凝,自然知道轻重厉害便不再多言,只觑着我的神色道:“凝阴阁都已打扫停当,姑娘可要再看看?” “不必。”我深吸一口气,抬头道:“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咱们去门口候着吧。” 云熙的小辇在掌灯时分悠悠然停在了凝阴阁的朱漆大门外。我带着一干人等屈膝候在进口处,眼看着莫知从华彩轿辇上毕恭毕敬的接下一位宫装丽人。眼前只见云髻高耸金钗晃目,层层云裳折射出宫妃的气度和风韵。云熙气质如华,两月一别我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见了屈膝拜在一边的我,美丽疲倦的脸上折出一丝欣喜笑容,轻道:“都起来吧。”满是珠宝的纤纤玉手在我肩上一搭,一如既往的亲密无间:“莫忘,我倦的很。” 说不得连忙迎入内室。莫知照应着小宫女将随身的行李安置妥当,云熙紧紧拉着我的手,挨到四下无人时,才从眼中绽放出激赏喜及的光芒:“好丫头,事情果然办得巧妙!” 她毫不犹豫的从指间褪下一枚璀璨的多宝戒指,迫不及待的塞进我的手心:“那日我交待时,夏冉面上还有些犹豫。若非是你,他手脚不会这样利索。可见我当日留你下来还是不错!” 冰冷的戒指硬硬的搁着我的手心,云熙的赞赏和恩赐并没有将喜悦渲染上我的心头,相反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不过我还是习惯性的翘起嘴角应道:“谢小主赏!莫忘不敢有负小主嘱托。”抬眼看她一双秋水大眼亮晶晶充满了期盼的望着我,便将事情过往一一复述,只略过了出宫与面见皇上的情节。 云熙静静听完,微拢眉峰问我道:“夏冉那里万无一失吗?” 我压低声音道:“江氏本身就患有咳疾,甘草是再温和普通不过的止咳良药,但凡替她请过脉的太医都开过这味药。只要在药材里面滴上一点甘遂熬的汁液,便应了中药里的十八反,良药也成了剧毒。即便药量不多,日日这样喝着,即便普通人没什么,江氏的身子差成那样,也是迟早的事情。”垂眸细思又道:“夏大人是医术了得不说,即便江氏之前没把太医院的人得罪得精光,只怕人人为了避嫌也不愿意细究,听说慧贵妃一早赦了太医院院判李道源,大约也就不会再往这条路上查了。” “如此就好!”云熙呼出一口长气,绷紧的眼角眉峰漫漫散了开来:“我还是不明白,皇上怎么就突然禁了江氏的足呢?” 她这个问题叫我心口怦然一跳,好在面上没显出什么,口中流利应道:“小主不知,江氏为表清白,日日抱着施氏的琵琶在上林苑弹奏,早引得六宫侧目。小主请想,施氏病逝乃是太后圣裁,皇上亲口下诏,金口玉言哪能由得她这样点眼公然翻案,皇上太后的脸面要往哪里放,即便皇上不说什么,也要顾着太后,哪能由着她这般乱来?”话到此处,不由得从心底叹口气:“枉费江小主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云熙“哈”的一声冷笑,满头珠翠簌簌而响:“这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般不合时宜的人早该消失,由得她机关算尽!”她示意我将发上金钗玉器一一卸下,随手散了满头乌发,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听说有凤来仪被搜了个天翻地覆,可曾听说搜出什么来吗?”、 我为她取下耳畔一双碧玉垂珠,沉声应道:“江小主走得突然,还是身边的宫女去慈宁宫报的信,这一来一回间,哪里还搜得出什么。”明如水银的铜镜将云熙的翠眉檀口照的越发动人,也照见我黑白分明的眼中如此明显的犹疑,然而在她明丽的双目注视下最终还是开口:“奴婢跟旋波做了一桩交易,奴婢答应保她周全,她给了奴婢这个。” 那角褐黄的纸片静静躺在云熙的梳妆台上,掩映在一众首饰的珠光宝气之下,借着数根粗壮红烛跃动几乎也折出淡淡微光,上面的白色粉末更是纤毫毕现。云熙不动声色的斜眼静默片刻,扬声道:“莫知――” 一团喜气的莫知捧着云熙用惯了的红釉玉兰盅自外间的碎玉帘子外转进来,带笑问道:“小主可是要安寝了,方才银芯炖了盏银耳甜汤,小主喝了正好安神。”说着轻手轻脚将瓷盅放在檀木几上,眼光顺着我二人一路转下去,停在那方纸片上,面上先是不解,俄而一僵竟呆呆愣在原地。 云熙沉色深深,压抑着怒气斥道:“跪下!” 随她话音莫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梳妆台前,眼中蓄满了恐惧:“小主,奴婢――” “你做的好事!”云熙将那纸片捏成一个小团,狠狠砸在莫知面上:“亏得我如此信得过你!” 莫知猝不及防,眼见那小纸团从她额上弹开,就一把从地上捞起来,想也不想就往嘴里塞。我将一声惊呼压在喉咙里,扑过去死死拉住她握着纸团的手,急急低吼道:“莫知吃不得,那上面有砒霜!” 话音未落心中便知不好,果然,云熙的目光如三九霜雪沥沥而下,牢牢盯住我惊慌的面孔:“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否认的余地?原本次第渐浓的疑心在这样的如山铁证面前被凿得结结实实――宫中女子多用胭脂,上用的贡品自然是盛在各色精致的器皿里列在各位小主妆镜之前,然而宫女份例里哪里有这样精致玩意儿?寻常宫女用的胭脂,便都如普通人家女子一样用牛皮纸密密裹着,就和眼前这方黄褐纸片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纸片上隐隐透出的幽香味道,虽然不易发觉,却悠远绵长得深入骨髓,轻易便叫人想起往事。 彼时云熙刚刚晋了贵人入住凝阴阁,正是飘在云端的时候,各色奇珍流水一样赏赐下来,其中一味合宫独一份的云丝香便是其中翘楚。云丝香香味极淡,却历久弥新,用指甲从琉璃小盒中刮下一星半点放在怀里,初始不觉,时间长了便有暗香盈袖,着实风雅的很。云熙为表恩宠,曾赐给我和莫知一人一星,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衲在牛皮纸包中放在怀里晕染了一个春天。这样的味道江嫔一时半会儿辨不出来,于我,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样香味独特的牛皮纸,不是出自我这里,便是莫知――难为江嫔能在慧贵妃之前得到此物,还保存的如此完好,却花了这样长的时间才悟出其中关窍,也不知是她的幸与不幸。 而我的一眼看穿,亦不知是幸与不幸,只知道云熙这样坦白,却叫自己无从回答,只得沉默的看着她,喉间泛起万般滋味。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云熙见我面色复杂,却是曲解了我的心意:“这样的事情,我――诶――”她侧过头无奈一叹,断断续续道:“那日慧贵妃差人送来南珠和一瓶秘药,叫我暗赠给施氏。我并不知那是何物,只是安排了莫知去――谁知――”,她的目光随着往事历历而变得柔软,渐渐夹杂了惊恐、愧疚和痛很:“她逼着我做这些事情,好叫我有了把柄在她手上――莫忘,你可知道我那天有多害怕――” 彼时情形我如何不知――她跪在一地冰雪中惊惧得簌簌发抖的模样重新浮现在眼前,叫我心中牵起生冷的疼痛:“小主,都过去了。” 95、赐药 “是啊,都过去了。”云熙散出一口浊气,原本冲天的怒气也恍然无形,将眼光轻轻放在一脸惊惧悔恨的莫知身上,语气亦软了三分:“你可知错了?” “奴婢求小主责罚!”莫知一扬脸,竟已然泪流满面,抽噎道:“那日奴婢只是觉得贵妃娘娘赐的小药瓶子太点眼了,这才随手从身上放胭脂的牛皮纸上撕下一角替换,真没想到会给小主惹祸!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将那角纸片紧紧握在手心,对我道:“要不是你,我差一点酿下大祸!莫忘,我――”她忽然立起手掌狠狠扇在自己娇嫩的脸颊上:“我真没用!真没用!” 我不敢去拦,急急拉着云熙的衣角哀求:“小主,小主!” “罢了!”云熙侧目不忍,我连忙扑过去拉住莫知的手,却见她原本姣好的容颜上赫然映出一道掌痕。云熙眼中也有了晶莹之色:“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她示意我自莫知手心挖出那张纸片,在苒苒烛火中烧成一道黑烟。 随着纸片在火苗中卷曲成碳,云熙眼神明亮而坚定,咬牙道:“这件事情以后再不要提起。但是我们都要记得这样一个教训,以后做事万不能再留半点瑕疵!” 是夜,我卧在云熙榻下,听着她在高床软枕上辗转难以入眠。直到良久,才从锦绣雏纱帐里传来一声细微如蚊的嗟叹:“莫忘,有的时候我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我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在无边夜色中平缓的跳动,方才的轻轻应道:“小主,莫忘还在。” 层层叠叠的锦绣幔帘中再无动静,我竖起耳朵,终于听见云熙均匀的呼吸声。我想我是明白她的。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的回顾,总会有无限感慨在心头漫漫延展。那些鲜红的血色,染在她如玉的指尖,如今也漫上了我的心口,成为一个永不能出口的秘密。 然而静谧中片刻的软弱在天光大亮时不得不烟消云散。我如常为云熙盘上一个精巧的发髻,然后饰以各色金钗宝玉。而她,则忙于在五色缤纷的珐琅盒子中挑选中意的胭脂颜色,对镜细细描眉点绛,巧笑顾盼,去赢得君王的欢心和留连。 她有她的璀璨,仿佛一切都是值得。 自大明宫回来后,云熙的一切,或者说我的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正如那封家书为云熙带来的惊喜,我到如今才明白那日皇上口中几句简短话语,包含了多少叫我惊讶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信息! 云熙捧着薄薄一页信纸,双目灿若天河流星,面上几乎放出光芒:“莫忘,莫忘,爹爹升了太原府少尹,不日就要进京面圣。娘也要来,娘也要来了!”我看着她喜出望外的模样,心中也是狂喜难当:“恭喜小主!若是皇上开恩,夫人就能进宫来看望小主啦!” “正是!”云熙欢喜的无可无不可,就连双手都在发抖:“莫忘,你可知道,爹爹任了正四品少尹,我再不是出身低微,再不用――” 话说半句我已然明白她的意思――自此母家有靠,后宫之中也已有根基,再不用依靠慧贵妃了! 脑中又响起皇帝那句戏言――“朕看吏部的折子,今年的京查荣婉仪的父亲苏秋鹄在任上考评甚好。届时进京述职,你拜做义父,朕直接封你个贵人如何?” 依例官员述职觐见都要放在中秋前后。我恍然想起,他曾说此时封个宫女都过于打眼,却又说让我在苏老爷述职时拜个义父封做贵人,莫不是近期后宫就要有所动作? 眉间滚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忧虑,却依然笑如春山:“小主后福无穷,奴婢也跟着沾福。” “莫忘,”云熙密如雀尾的长睫微微颤动,欢快中压着一丝不愿让人发觉的担忧:“信里还说,爹已经收了莫失作义子。今年一开春,哥哥便投军去了。” 我的笑容凝结在唇边,心中一阵火热过后又是一阵冰凉――投军?皇上正在南疆用兵! “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云熙看穿我的担忧,轻轻拍了拍手背安慰道:“若然真能所作为,也是我一股助力。”她嘴角的笑意淡去,抬眼长叹一声,感慨道:“世事难料。你看,谁能想到我也会有叫他哥哥的一日。” 前情再不得回首,那些天真无忧的日子―― 二人还要说些闲话,忽见莫知一挑碎玉帘子急急走进来,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小主,昭德殿的潘姑姑来了。” 云熙面色一僵,放了手中书信立起身来。我随她出了内室,果然看见堂上毕恭毕敬立着一位三十出头的锦衣嬷嬷,手中拎了一架黑漆螺钿食盒,见了云熙稳稳屈膝行了个常礼,满面堆笑的说道:“奴婢给荣婉仪道喜。贵妃娘娘知道婉仪小主的父亲高升,特命奴婢送点东西过来聊表心意。” “这点子小事也叫贵妃娘娘挂心,云熙实在惶恐。”原先只知道潘姑姑是慧贵妃的贴身嬷嬷,在宫中并无甚品级。后来才知道,前朝云逸公主下嫁王家,带去的贴身宫女便是她。之后云逸公主病故,她便跟着慧贵妃进了宫,论资历,论身份,只怕宫中除了伽罗姑姑以外无人可以匹敌。云熙自然不敢怠慢,就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劳烦姑姑回禀贵妃娘娘,臣妾多谢娘娘美意。” “婉仪小主客气了。”潘姑姑不动声色的让开莫知伸去的双手,亲自将食盒放在檀木圆桌上。盒盖一开,药香四溢。潘姑姑双手捧出一盅白玉小碗,里面浓褐色的汁液倒映出她眼角锋利的笑纹:“小主请看,这是娘娘赐的一碗补药,小主用了可娇艳容颜,常保圣宠不衰。”她殷勤的奉至云熙唇边:“小主快请用了吧。”不待云熙脸上那一抹震惊和疑虑消失,她嘴角冷冷一翘:“贵妃娘娘还等着奴婢复命呢。” 眼见云熙犯难,我有心做失手状将药碗打翻。正要上前,忽被一只手臂牢牢挡住。云熙面目间一扫阴霾,冲潘姑姑纯真一笑:“贵妃娘娘赏的必定是好东西。”她双手接过玉碗,仰头便一饮而尽。想是喝的急了,最后一口连连咳呛,沾染得手中绢纱斑斑驳驳,实在难看的紧。 潘姑姑眼见玉碗成空,满意淡笑道:“小主喜欢便好。以后奴婢再为小主送药,小主可莫要辜负贵妃娘娘一片苦心。”说话间收了食盒,头也不回的快步出了凝阴阁。 我隔着云影窗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朱漆宫门之外,掉过头来对莫知急急道:“快拿痰盒!”一边抚着云熙的背柔声道:“小主,得罪了!” 云熙一张俏脸早已惊得素白,任由我捏着她的下巴将两根指头探进去深深一搅,便“哇”的一声,将方才那碗药汁就着莫知的手吐了个干净。 我连忙拿来清水供她漱口。莫知望着痰盒里发酸的褐色液体皱眉道:“贵妃娘娘这是给了什么东西!?”云熙狠狠吐出一口清水,眼中精光骇人:“现在还翻不得脸――你去后面偷偷倒了,莫叫人发现!”她将手中散着草药味的帕子往我怀里一塞:“把这个交给夏冉!” 我顾不得其他,只换过寻常宫女的打扮,便一路急急奔向太医院。 在太医院的百子格前,夏冉捏起丝帛一角在鼻端划过,凝眉分辨道:“当归、阿胶、丹参――”他越加落力分辨,眉头不自觉的挤成一个川字:“似乎还有一味浣花草。” “那是什么?”我瞧他的脸色已知不好,却不得不问个清楚明白。 “前几味药都是补血补气的良药。”夏冉紧紧盯着我:“但是浣花草――”他眼眸深深:“若长期服用,则断无有孕的可能。” 我心如石沉,却不甘心的问道:“大人可能确定就是浣花草?可有克制的方法吗?” “除非验一验药渣,否则仅凭这点气味夏某实在无法定论。”夏冉再三摇头:“何况是药三分毒,若用其他药物中和药性,只怕荣婉仪的身子也要被折腾坏了,难保不事与愿违。”他垂眸思量,又道:“不过药之一理讲究互生互助。此方中虽有不少良才,但一味合用效果并不是最佳。且阿胶当归都是气味浓重,可见此方过于刻意,想是要掩盖什么,夏某疑虑十中占五。” “那就是五成!这可如何是好!”我惊痛出声,蓦然想起潘姑姑走时那句“以后奴婢再为小主送药”,只觉得一股凉气自后背盘旋而上――前朝立后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慧贵妃处境尴尬。云熙此时母家得势,又得圣宠,终于受她忌惮。如此明刀明枪,竟是躲不过了! 二人相对不得方法。回到凝阴阁中成了三人相对,却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直到月上柳梢时,沉默良久的云熙才从腔子里挤出一句幽幽感叹:“怎么就没有一天好日子呢?!” 97、立威 明亮的烛火打在她秀丽的面容上,越见惊惶失措后的楚楚平添出几分我见犹怜的风韵――皇上宠她,也许并不只因为前贤淑皇后吧――我喉中泛起酸意,有些话是不得不问了:“小主承宠已久,可曾想过为何至今没有身孕?” 之前云熙与江氏口角之时,江氏曾提过云熙无孕可能是慧贵妃做了手脚。我也曾有疑心,但见云熙从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便渐渐淡了。如今又有了赐药一事,可见之前云熙无子当真是天意。毕竟这种事情只有房中的两个人才能说得清楚,若然云熙的运气真的差到了这种地步,那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在云熙疑惑的注视下红了脸,却还是将心中的话缓缓道出:“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若是此时小主有了身孕,那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莫之眼光一亮,应声道:“小主,事在人为!不如叫夏太医开些助孕的药材,咱们每日吐了这些,再喝那些,终归会好些。”她眼光转到云熙阴晴不定的脸上,语气温柔疼惜:“只是这样,小主未免吃大苦头了。” 我刚想摇头说这样风险太大,忽然云熙咬牙而起,面上一片狠厉决绝:“你们还不明白吗?她下了浣花草,是要我永无指望!这样的手段,就是在逼我!”她攥紧了手中衣袖,喉头哑哑发声:“江氏之死她必定是疑心到了我的头上!” 然而任凭云熙心头恨极,到底不是翻脸的时候,只得忍了这口气。 当夜打听到皇上宿在湘妃处,于是第二日清晨,我便随着她踏着露水早早来到昭德殿前。接到通报的潘姑姑一脸意外,冲着严妆的云熙惊诧道:“婉仪小主何故来的这么早?娘娘还睡着呢!” “不妨事,我在这里候着好了。”云熙垂首,温顺如一只雏鸟。紧接着就当着潘姑姑的面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我连忙陪着跪倒在地,只觉得昭德殿前的白玉砖生冷坚硬,不多一会儿膝盖便跪得生疼。抬眼看看云熙,背影纤弱却纹丝不动,心内便像抽丝一样疼。 潘姑姑眼见云熙这般,面上惯有的笑只凝固了一瞬,“诶哟”一声伸手欲扶,又生生止住,道了声:“小主这是做错了什么,向娘娘行这么大的礼请罪呢?!” 云熙抬首柔柔道:“臣妾向来敬佩娘娘操持后宫事务,时时仿效却不得精髓,只求娘娘不嫌弃臣妾愚笨,偶一赐教,臣妾感激不尽。”说罢,又深深垂下头去。 潘姑姑闻言再不说什么,一拧身便脚步轻巧的进了殿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又匆匆转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婉仪小主,娘娘今日身体不适就不见客了,只叫老奴带句话给小主。”她居高临下看着我和云熙,眉目间有掩饰不住的厌恶和不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主可不能只顾着扫清自己门前雪,却叫他人瓦上霜成堆。小主可明白了?” “有劳姑姑,云熙省得。”云熙受她这样责难,面上并无半分尴尬之色。我从地上爬起来紧走两步扶住她起身,看见她描摹精致的眼角泛起淡淡红丝:“如此,臣妾便告辞了。” 离了永春宫远远的,我才低低对她道:“小主今日受委屈了。” 云熙将一只细白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虚扶着我不紧不慢的沿着一路花影往前踱步。她步伐稳健,如同宫里任何一个尊贵的女子那样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和风度,嗤笑一声,连艳红的嘴角都不曾翘起:“跟在大明宫时相比,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只有顺了她的气,消了她心头这点暗火,今日这番折辱才不算白受。” 我暗自思虑,慧贵妃赐药固然有震慑的意图在里面,但更多出于顾忌。即便今天云熙放低姿态求得她一时手软,保不齐日后还会再出什么花样,究竟是治标不治本的招数。嘴唇一动正要把心中所想告诉云熙,却见她忽然绽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扭过脸来贴着我的耳根道:“这宫里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我倒不信只有咱们一家恨毒了江氏。贵妃娘娘心思重,咱们只等着有好戏看便是――” 如此一路旖旎回到凝阴阁,闲坐半日却并没有等到什么好戏,反而等来了皇上的一道圣旨――太后突发恶疾,所有四品以上的嫔妃皆要去慈宁宫轮班侍疾,其余品阶低微者,必须早午晚共六个时辰在宝华殿为太后诵经祈福。 云熙位列从四品婉仪,够不着慈宁宫的台阶,在宝华殿跪着的众女子中却拔了个头筹,故而统领点卯的差事责无旁贷的扣在了她肩上。纵使其他人不敢怠慢,她也必得是早到迟归,理所当然成了最辛苦的那一个。不到三天,整个人便有些憔悴。 晚间莫知打来一盆温水,我调配了些玫瑰花汁子为云熙晕面卸妆。雕花红烛下云熙的面上有显而易见的疲累之色,一双本来顾盼生辉的眸子也有些暗淡。莫知心疼道:“小主这些天辛苦了。也不知太后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一天到晚这样跪着,只怕小主也要累出病来!” 我换过一盆新水,重新拧了些香花药材汁子调了为云熙泡手,一边轻声道:“诵经倒还好些。这几日奴婢跟在小主后面看着,过了新鲜劲儿,宫里有些老人仿佛有些不安分了,小主可要小心。” 云熙原本阖目靠在贵妃榻上一语不发,听了这话才将眼帘幽幽掀开,目中晃过赞赏,对我浅笑道:“莫忘这话算是说到了。不论他们的不安分是不是冲着我,既然担了这个事儿,可就由不得他们在这节骨眼儿上添乱子。” 添乱子的大有人在――宣布侍疾的旨意下来的第二天,慧贵妃便上请圣意,辞去主理六宫的差事,要一心一意的侍奉太后。皇上虽然准了,却没有说谁来接这三宫六院的一大摊事儿。太后大病,贵妃甩手,再往下排排,湘妃从来是个不管事的,陆昭仪是个追着贵妃眼色跑的角色,其余人等更加够不上资格,惶惶太极宫,尽没有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这不知道算不算是给皇帝狠将了一军,亦或是以退为进――毕竟太后一病,朝堂上立后的呼声立时消下去不少。江尚书丧女心中再痛,在以天下养的太后跟前,也只能憋屈憋屈,把眼泪抹干净再不提旧事。 朝堂之上清净,后宫却两日无主,尽显人心浮动。连续几日跪在宝华殿内确实苦累,竟然有不少怨言吹到耳边,更有几个仗着资历老,渐渐显出迟到早退的苗头出来。 少不得次日清晨,云熙立在宝华殿前扬声一番训斥:“――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如今太后凤体有恙,我与你们同为宫中妃嫔,天家妾室,自当尽恪守礼仪家法,遵从圣意。即便不能侍奉于病榻之前,也要在佛前诵读经文祈求泰和,以表纯孝之心。如此时谁生怠慢之心,上不敬佛祖,下不守规矩,再有迟到早退,敷衍了事、口舌招摇之事发生,便是对太后、皇上不敬,那也怨不得做姐姐的不念昔日姐妹之情,定当上奏圣听,狠狠处罚以禁效尤!” 众人皆拜服。我站在云熙身后,望着佛祖跟前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暗生嗟叹:人人心中自有一本经念。眼前虽然都同一副维诺担忧的样子,各人心思却如世间女子千姿百态――皇上的后宫,竟然有这么多女人! 眼见如此,云熙再不多说,傲然领头跪在观音面前。主持轻击木鱼,口呼佛号,青衣的比丘齐声诵经,只听得佛音袅袅如烟,直上九霄而去。 好容易又挨过一天。直到众人皆散去了,我一眼便望见丽嫔发上的浅色水晶缠枝芙蓉花钗在殿中烟火下熠熠发光。她娇美如玉的面上浮着一层奇妙淡笑,冲云熙款款而来:“姐姐今日姿态如此强硬,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柔弱,妹妹差点认不出来呢!” 云熙眉尾轻挑,语气却是温柔如常:“叫妹妹见笑了。姐姐实在有苦衷,不得不如此。,那些话不是冲着妹妹的,妹妹千万莫要吃心。” “好姐姐说的哪里话!”丽嫔亲亲热热挽起云熙一只手臂,嫣然道:“其实妹妹倒盼着姐姐能如此,方才显得出姐姐威仪,好叫那些没有眼色人好好瞧瞧!”即便藕色长裾上只绣了一对啼柳的黄莺,也丝毫不能掩盖住她浓丽眉眼中流露出的一丝艳魅:“姐姐不知道,他们在背后乱嚼舌根!” “无非不过说我资历浅,凭着皇上宠爱凌驾在他们头上耍威风罢了,还能有什么?”云熙眼风一闪,我几步上前为她罩上一袭浅蓝绣紫藤暗花披风,好叫她不动声色的将手臂从丽嫔怀中抽出:“这么晚了妹妹还不回宫,不会是特特来跟姐姐说这些有的没的吧?” 97、夜审 “自然不是。”丽嫔的笑意只在嘴角僵了一僵,旋即从眼底射出一记冷光:“姐姐应该也听说了,今天皇上从大明宫接回来一位宁妃,说是已经接了贵妃娘娘的担子,要协理六宫呢!” 此事在午间休息的时候,已由专司恩辇的管事太监小福的嘴,经过层层筛滤传到了云熙耳中。话说这宁妃与慧贵妃同批进宫。进宫时便封了宁嫔,备受宠爱。进宫不到三个月就传出有孕的喜事。没想到在大明宫消夏的时候,怀了二个月的胎儿不慎掉了。由于这是皇帝登基后在宫中怀的头一个孩子,故而太后对她颇为怨怒,皇上便补偿性的封了个宁妃,以休养身体的名义将她留在了大明宫,所以这些年并不曾在太极宫出现,听云熙说她在大明宫行事也十分低调,无怪乎合宫都几乎忘了还有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 “六宫大事自由皇上太后做主,咱们守着自己本分便是。”云熙宽和展眉,伸手挽着丽嫔的胳膊施施然往宝华殿外走去:“难不成妹妹还有些别的想法?” 我跟在她身后出了殿堂,芙蓉浦边上含着水气的清爽夜风当头一吹,将周身浑染的浓稠檀香味道尽数散净,灵台顿时清明起来。抬首望见昏黄的玉兔在浓黑云朵中沉浮不定,周边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不由得担心起来,于是上前行个礼道:“小主,这天好像要下雨了。二位小主不如回宫再细聊可好。” 丽嫔举头一望,秀眉微皱掩口道:“果然呢。”她眼风犹豫,痴痴定定扫在云熙不解的面容上,贝齿在嫣红唇瓣上一咬一放,终于仿佛做了个及大的决定:“妹妹一心依仗姐姐才有今天,姐姐千万莫要嫌我事多!烦请姐姐回宫等我一等,左右这件事,妹妹还要请姐姐做主!” 云熙眼波流离,眉目之间一片赤诚关切:“妹妹的事便是我的事。如此,姐姐便先走一步,静候妹妹了。” 直候到亥时过半,丽嫔这才带着几个人匆匆直奔凝阴阁宫门而来。刚一踏进院落大门,小海小义二人便手脚利索的落了钥。就着院落中错落燃放的宫灯火光,我看见丽嫔身后除了须臾不得离身的玲珑之外,还有一个宫女,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牢牢驾着,半拖半拽极不情愿的跟在后头。她穿着普通的粉色宫装,低垂的头掩在一团阴影中看不清容貌,然而颤抖的双肩已然昭示着她惊骇到极点的内心。 只见丽嫔疾步走到正堂之上,冲端然坐在芳菲天明亮灯火下细细品茶的云熙行了个礼,白着一张俏丽脸庞正色道:“妹妹的合欢园就在陆昭仪的眼皮子底下,实在太点眼。今日若是脏了姐姐的地方,还望姐姐多多包容担待,妹妹先行赔个不是!” “这话说的,”云熙望一眼她身后那个古怪宫女,面上浅笑如常:“你我姐妹不分彼此,妹妹要做什么尽管放开手,姐姐都由着你便是。” 丽嫔闻言,嘴角不由的微微一弯,毫不客气的坐了云熙下手,示意两个太监将那宫女压上堂来:“姐姐看看可认识她?” 我依着规矩正要去为丽嫔端茶,忽听她这样发问便忍不住斜眼看去。堂上火烛明亮如白昼,将那女子的脸面照了个囫囵。看仔细了心中猛然“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女子被两个太监推倒在地,跪直了身子昂然抬起头来,惨白面容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的掌印。她虽然害怕,但面上却流露出决绝的神情,挺直的腰杆倒显出几分傲骨,正是前不久才与我见过面的旋波! 自云熙回宫以来从不曾问过我旋波的去处。我只当她看在旋波交出那张染了云丝香的纸片,我又做了担保的份上,便再不予追究。原以为旋波的事情算是了了,却没料到不愿放过她的居然还有丽嫔。 只听得云熙手中的红釉斗彩杯盖在茶碗边上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和着她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堂内响起:“我道是谁,这不是江小仪,不,是江容华的贴身宫女旋波吗?妹妹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丽嫔对着云熙做出一脸悔恨,曼声应道:“姐姐可还记得咱们同住在楚娃馆的时候。那时我羡慕江氏大家风范故而与她亲近,见姐姐并不与我们一道还曾对姐姐多有腹诽。如今看来,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真真是句好话!”她面上渐渐浮出凄楚之色,眸中隐有泪光点点:“哪知道江氏为人阴险,得宠时处处打压妹妹也就罢了,之后为求复宠不择手段,竟然以昔日姐妹之情要挟我,逼得我日日去芙蓉浦跳舞邀宠,差一点,差一点就――”她语气哽咽,情到伤处竟然真的流下泪来。 立在她身后的玲珑连忙递上绢帕,跪在云熙面前亦是愤恨不已:“我家小主常说这宫里最善良纯合的便是婉仪小主了。之前是小主辨人不明,如今小主一心仰仗婉仪小主,今日将旋波带来,一则好叫婉仪小主看清楚这对主仆的真实面貌,再一则,求荣婉仪为我家小主做主!” 云熙闻言,唇边笑意淡如浅墨融水。她伸手轻拍丽嫔微微抽动的肩膀,情真意切道:“好妹妹,你既这样讲,那做姐姐的可就要多说两句了。”她如水目光凝在丽嫔娇丽的脸颊上:“江氏已然病逝。她生前再有什么不是,死者已矣,妹妹何必去计较,还巴巴的找了江氏的丫头来对质,又有什么意思。”她眼帘一垂一抬,眸中精光乍现:“莫不是这丫头知道她主子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牵扯到你了?你既求到我这里,若是含含糊糊没有实话,我这个主且如何做得?” 她弯眉看着愣在当下的丽嫔,自腔子里冷冷一哼,扬声道:“连双,开门送客。” 站在门边的连双刚要迈步,就被丽嫔一声轻喝止住:“慢着!”她将手中帕子搅成一团,狠狠往玲珑怀中递去,破釜沉舟般硬着嗓子道:“这些事情我也没想瞒姐姐。”她眼风在堂上左右一扫,云熙心领神会,当下吩咐连双连成紧闭芳菲天大门守在外面,堂上只留了我与莫知,其余除了旋波便是丽嫔自己的奴才。只等云熙道一句:“这里再没有外人,妹妹放心便是。”丽嫔这才期期艾艾开口,将过往原委说了个大概。 从她简短断续的讲述中,我终于了解到连云熙都弄不清楚的一桩往事原委――同住楚娃馆时,吴槿拿给云熙摹写的那张“月出小,何皎皎,永不见,安长念”的小条子,是丽嫔在宫外的表哥于选秀之前送给她表心意的。大约因着女儿家一份道不清说不明的心思,丽嫔一直带在身上,直到被江氏意外发现,才知道自己已经闯了弥天大祸。 “之后她便拿这字条一直要挟你?”云熙拧眉,额上花钿折出凛冽的殷红。 丽嫔怯怯点头,犹疑又道:“其实妹妹还有一层疑心,总觉得那时候杨姐――杨嫔莫名其妙穿了宫女的衣服往永安门跑,也与江氏脱不了干系!” “过去那么久的事情,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咱们先办眼前――”云熙眉头已然深锁,嘴角扯出一道利痕,冲着跪在堂下的旋波冷冷道:“你是江氏心腹之人,想必这些事情你是一清二楚的。我且问你,那张字条哪里去了?” 旋波一早就僵跪在堂上,乍然被云熙点卯眼神居然有些涣散。待回过神来正要开口,没防住玲珑恶狠狠一个耳光抽在脸上,打得半边脸高高肿起。耳听玲珑骂道:“好个不要命的奴才,婉仪小主问你话也敢不答吗!?”她猛一回头狠狠瞪着玲珑,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却到底没敢上前撕打,只是口中逞强:“你这低三下四的贱蹄子,也敢动手打我?当初我家小姐得势的时候你那副讨好样子我看着都叫人作呕,如今打量小姐不在了你就能骑在我的脖子上?我呸!怪道小主一直看不上你,不过是一个没根性的软骨头罢了!” “你住口!你、你――”丽嫔气得从座椅上豁然立起,一手指着旋波,嘴角发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旋波见她气急,脖子仰得更高,扬声道:“丽嫔小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特特的把我拉到荣婉仪这里吐委屈。可没有的东西奴婢怎么交得出来!那字条在楚娃馆的时候就不见了,只不过小主怕你担心才没有告诉你。之后的事情不都是你为了讨好我家小姐自愿做的,说什么要挟不要挟的话,我家小主已然归天,还不是由得他人乱说!” 丽嫔被旋波一顿抢白,早已气的脸色发青,窈窕的身子瑟瑟发抖,咬着朱红嘴唇恨声道:“你们给我打,狠狠打!撕了她这张嘴,我看她还能胡说些什么!” 98、私刑 眼见边上两个太监就要动手,旋波竟面无惧色,眼光直勾勾盯着云熙喊道:“婉仪小主,这是您的地方,难道由着他人在这里动用私刑吗!” 她这一喊,两个动手的太监倒真的不敢上前,只将眼光询向丽嫔。丽嫔面色一僵,转头看向端坐在一边好整以暇的云熙,小心问道:“姐姐?” 红烛明亮的火光打在云熙发上一只点翠黄金草虫头上,折出蓝茵茵的冷光,晃得我有一时的眼花。眨一眨眼,甚至觉得旋波看着云熙的眼光甚是飘忽――我站在云熙身侧,她的眼光便在我与云熙二人之间不断切换,见云熙良久不发一语,大约以为云熙会遵守承诺放她离去,面色上便又多了几分安心与坦然。 众人瞩目之下,云熙这才施施然轻启檀口,嗔了丽嫔一眼道:“妹妹,旋波虽是个奴婢,但说的也在理。”在丽嫔瞠目之下她掩着嘴角笑出一弯凌厉:“凝阴阁是我的地方,这些粗活儿,怎能劳动妹妹的人手?莫知,你去把连双连成叫进来。” 丽嫔闻言大喜过望:“如此,一切仰仗姐姐了!” 旋波愣在当下,直到连双连成走进来扣了她的双肩,这才惊恐得面色大变。一抬头看见立在云熙身后的我,蓦然叫道:“你答应过――”话音未落,就被连成用布塞住嘴巴,只能不甘的呜呜出声,用一双发红发烫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我心中一凛,正想弯腰为她求情,忽听得云熙懒懒说道:“现下夜已深。莫忘,去上两杯茶来,要浓浓的滚滚的,咱们提一提精神也好。” 她这样吩咐是有心要将我支开。我无奈只得返身,在旋波惊恐怨怒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踏出芳菲天的大门,径直往小厨房走去。户外空气中充满了水泽清灵的凉意,那是山雨欲来的味道。 银芯银蕊早已睡下。小厨房的大灶凉得透心,备用的小炭炉内尚余星火点点。云熙要一杯滚茶,我便引燃炭火坐上一只铜调水壶,静心凝神只等水开。 火光跳跃间骤然照见角落里蹲着个人影。心中凛然一动,来不及多想便厉声喝道:“谁在哪里!?” “姑娘莫嚷,是我!”那人影被我的呼喝声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的从墙角阴影里滚了出来。我听这把不阴不阳的声音甚是耳熟,取了烛火近前一照,小方那张满是冷汗的惊恐面容赫然在目。 我被他这惶恐不安的样子吓了一跳,见他瑟缩的身子居然还在微微发抖,忍不住叱道:“这大半夜的不去睡觉,窝在这里做什么!” “求求姑娘小声些,千万别让前面听见了!”小方原本清俊的面容已然害怕的有些扭曲:“不瞒姑娘,先前在有凤来仪的时候奴才瞎了狗眼,对丽嫔小主多有得罪。只看今天对付旋波的架势,姑娘可千万别让前面知道我在这里!奴才先给你磕头――”他一躬身,手脚利落的跪在地上把脑袋狠狠往地上磕去。我虽厌恶他之前踩低拜高如今又胆小怕事的行为,到底也不忍心他这样,只得弯了腰拉住:“免了罢,我不喊便是。”又宽他心道:“如今你也是凝阴阁的人,有道是打狗还看主人面,即便丽嫔小主发现了,也不会对你如何的。” 小方抬起脸来,额头上已沾了地上大片的泥灰,合着汗水被他用袖角一擦,立时成了个大花脸,看上去颇为滑稽。我却没有半分笑意,只因他神情太过恐惧不安,连连摇头:“姑娘不知道!”他压低了嗓门在我耳边说:“我昨儿偷听到小主跟莫知姐姐说芙蓉浦的荷花开得好,叫送些去给丽嫔小主。今天丽嫔小主就能把旋波从芙蓉浦捉来,可见是我们小主给丽嫔小主指的路!这是要帮丽嫔小主出气呢,哪里还会看顾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他抬眼看见我震惊的表情,不管不顾拉着我的手几乎要哭出声来:“是姑娘留我下来,求姑娘千万保我一个周全!” “周全”二字在我脑中轰然炸裂,瞬时将神思猛然收紧――云熙,她从没有放下!说不得什么,我霍然立起就要往外疾走。忽的门外进来几个人,生生将去路挡的严严实实。 莫知原本玲珑的身形就着烛火映照,影子被拉得颀长。她带着体谅与高深的微笑对我道:“小主叫我来看看茶备好了没有?”示意身后人拎了铜调之后,又在我惊疑的眼光中将那只小小的炭炉拎了起来:“水还没有开,我到前面再热热去――” “莫知姐姐!”我隐隐知道这开水和炭炉要用来做什么,忍不出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惊呼。直觉想拦下,却被莫知抢白道:“瞧我都忘了。莫忘,小主体谅你,让你早点回去睡,就不用到前面伺候了。” 她面上含着我平日看熟的宁和笑容,却在扭曲的火光中显出狰狞的模样。 我如遭雷击,定定立在原地,口舌只觉发麻发干,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干人等取了物件,扭头往正堂而去。 没过多久,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的宁静,骤然刺进我的心脏,像一只大手将我五脏六腑狠狠攥紧,然后幡然一拧。腔子里传来的不是痛,而是各色滋味混成一锅滚烫的苦粥,沿着嗓子由内而外的泛滥腐蚀,只叫我觉得说不出的痛恨、恶心,内疚甚至悲伤。 “姑娘不能去!”小方见我痴痴往外走去,急忙从方才藏身的角落里爬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他也被刚才的惨叫声惊得失色,拉着我的手湿漉黏腻,浸满了冷汗。 “我怎么能不去?”我听见自己苦涩晦暗的声音泫然欲泣:“我答应过旋波保她周全!我怎么能不去?”说着将手狠狠挣脱,抬脚却半分移动不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小方见双手湿滑拉不住我,干脆趴在地上紧紧抱住了我的脚。 他一边死力抱住一边低低喊道:“姑娘去了又如何?难道姑娘忘了这凝阴阁,谁才是主子了吗?” 这句话宛如醍醐灌顶,叫我恍然明白过来――云熙,她在想什么?她要做什么?相伴经年的点滴在一瞬间统统涌上心头,我却无法在其中找到哪怕一丝熟悉的感觉――终于,我再不是她身边的知己腹中的虫儿,她亦有了另一副叫我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 怔忪之间小方见我立在原地,于是放松了手臂低声劝道:“”姑娘不必如此着急。料想丽嫔拿了旋波来咱们这里,不过是要出口恶气罢了。旋波大不了吃些皮肉苦头,挨过去便是。咱们做奴才的,左右不都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含了三分自怜七分冷漠的话从他口中轻飘飘的说出来,实在叫我心中愤懑难当,忍不住斥他道:“小方公公果然是个通透的人!既然想明白了不过就是一顿皮肉之苦,怎的方才就害怕成那个样子,做奴才的左右不都是这么一回事么!?” 小方原本有些激动的面色懵然一僵,嘴唇动了动再没吐出半个字,环着我双脚的手臂却松了开来,自顾自耷拉着脑袋缩进一角阴影中。我再顾不得他,一气冲出小厨房,正巧看见芳菲天门前抄手上,丽嫔披着一室昏黄暖光与云熙款款告别。清冷的夜风将她柔中带刚的话语送至耳边:“――虽没有问出妹妹牵挂的事情,却有了这些意外收获,妹妹此举也不算无功而返。”她的微笑有着刺目的娇丽:“夜已深,姐姐留步。妹妹就不打扰姐姐清理门户了。”说罢,扶着玲珑的手一路往宫门处走去。 再仔细一看,来时五人去时四人,独独少了旋波的影子。 室内灯火昭然,却再不闻一丝哭喊之声,仿佛刚才那道凄厉只是一场梦魇。我远远望着云熙缓步再度踏过芳菲天高高的门槛。不多一会儿,便见两个高个子的太监驾着一个软若无骨的宫女大步迈出,莫知跟在后面,将一副墨色长袍严严实实附在女子身上,好叫她的身形完美隐在无边浓厚的夜色中去。 我的喉头发紧,眼看着他们出了凝阴阁的大门。芳菲天的灯火灭如星坠时,我便飞奔至大门处。守门的小义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开口拦在我面前道:“姑娘,这么晚出去不合规矩――” “我是凝阴阁掌宫,小主若要问起自有我自己担着!”我一手推开他,头也不回的往飞花涧奔去。一路磕磕绊绊,心内从未如此期盼自己猜错,却到底在那绕着紫藤的花棚下,看见三个人影。 如墨夜空被突如其来的龙爪闪电照的恍如白昼,紧接着一道炸雷响彻天地。电光中我清清楚楚看见旋波惊恐无助的惨白面孔上横亘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在连双连成手中辗转挣扎,奋力想冲出二人钳制,却因气力耗尽,就连呼救声都几不可闻。我看见连双的手中拿着一条硕大的麻袋,正敞开了袋口往旋波脑袋上套去。 99、沉潭 心中恐惧猛然占据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忍不住就要大声呼喊,然而一个“住”字尚未出口,就被人死死掩住口舌,将我拼了命的往花棚后面拉去。 耳边响起小义压抑急切的声音:“姑娘,这事儿咱们管不得!管不得!” 我不知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也不知道原来他的力量竟然这样大,居然勒得我动惮不得。在一道又一道从天而降的霹雳雷鸣中,我奋力挣扎着,望见在生死边缘垂死挣扎的旋波,那双从未如此明亮与锋利的眼睛,在漆黑的永夜中一瞬不瞬的捕捉到我。她用那样痛恨、惊惧和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牢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泣血一般厉声喊道:“莫忘,我信错了你!我就在阴曹地府等着,看你如何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连双瞅准她力泄,手中的麻袋仿若从天而降,将她从头到脚套了个严实。连成利落的将袋口扎紧,狠狠一脚将她踹倒在飞花涧下的碧水潭边上。 耳畔似乎传来一声闷哼,刺激得我不顾一切,张口就在小义的虎口上重重咬了下去。小义吃痛手劲一松,我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连滚带爬的冲旋波抓去:“你们住手!” 就在同时,连双的一只脚已然狠狠蹬在了麻袋上。里面的人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便翻滚着一声不响的沉入了漆黑冰凉的潭水中。 一排滚雷隆隆而过,憋闷了许久的大雨轰然而至。倾盆的雨水携风势哗然而下,砸在身上如中了尖锐的箭矢,细小而敏锐的痛铺天盖地得在周身弥漫开来。我保持着一个伸手的姿势扑到在潭边,眼睁睁看着尚有微温的麻袋无可挽回的向水潭中滚落。仿佛近在咫尺,却已然远在天边――麻布飞速划过指尖的粗糙感觉尚未消失,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我眼前化成飞灰――旋波就这样死在我的眼前,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雨水疯了一般的浇筑,仿佛整个太液池倒扣在层层宫峦金顶之上,几成磅礴之势。我眼前一片深黑的迷蒙,前方是无底的深渊,身后已然没了来路。隆隆雨声中,一个声音犹在耳边切切蛊惑:“你害死了江氏,你害死了旋波,你已深陷泥淖,再无路可退――” 那是我的心魔,一旦屈从,万劫不复。 一口呼不出吐不了的气横亘在心口喉头――这样的事情我还要做多少?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罢罢罢,随他去吧!索性闭上眼睛,就着披沥而下的雨水,深深呼吸了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口空气,然后由着惯性一头翻进了被雨水击打如沸的碧水潭。 再睁眼时,一室昏暗。周身潮湿入骨的寒冷刺激毛孔收缩,针扎一般,提醒自己还是个活人。 我听见密集的雨水敲落屋顶的声音,看见属于自己小屋上垂在头顶的天花板,那里横亘着一根粗壮木梁,稳稳挑起满门的重负――原来还活着呢。落水前激愤的心情平息下来,忽然觉得心境疲累不堪。隐隐中听见自己心里一根横梁消无声息的折断,它背负了太多太多的内疚不信与怀疑,终于不堪重负。 “你醒了。”云熙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侧目看去,她正坐在这屋里唯一的一张妆台边上。屋里灯光不甚明亮,我模模糊糊看看她莹白的脸上两片嫣红唇瓣在一开一合:“为了一个旋波,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翻身从塌上滚下来,几乎是爬着来到云熙脚下。从前我和她走得那么近,仿佛之间没有距离,眼下,眼下我却几乎够不到她的一片裙摆。泪无声的流出来,我听见自己说:“小主,旋波可以不死的――她过答应我她会安生度日,我也答应过她保她周全――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你是用这种方式为旋波喊冤吗?”离得近了,方才看见云熙疲惫的双眼中氲了深深的痛心:“我的贴身丫头,拼了命替要害我的人喊冤――莫忘,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不顾一切保住她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拿良心来说事!” 她冰冷的,沉痛的冲我低低吼道:“不要以为你有一点小聪明,就可以瞒得天衣无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茫然望着她:“奴婢不敢。小主,旋波跟你说了什么?” 云熙闻言,哼出一个讥诮的冷音:“如不是她,我也只是怀疑。”她忽然伸出手紧紧扣住我的下巴,尖利的黄金甲套刺得我脸上皮肤生疼:“我来问你,为什么我头次侍寝你跟着去了甘露殿?为什么皇上来了凝阴阁你总是找借口避开?为什么你不愿嫁给夏冉?为什么你跟皇上说了几句话皇上就禁了江氏的足?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跟皇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弯腰趋向我,原本美丽的面孔在我眼前放大到几乎狰狞。原想做出一幅凶恶样子,可渐渐泪水从她发红的眼眶中溢出,忽而就软弱了下了来:“莫忘,你怎么能这样――他是我的夫君啊!” 我从原本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沉重的负罪感立刻占领心神。开口想说一句“我没有――”却心虚的发不出声音――我真的没有吗?明明是有的,在牡丹园,在甘露殿,在小木屋里,在夕阳下的太液池边上,即便我在云熙之前遇见他,爱上他,可是云熙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妾。 说到底,这件事情是我一直在瞒她,是我不对。 “怎么无话可说了?”云熙见我欲言又止,一滴眼泪自她白皙的面庞滑下时,已然换了一副沉痛面孔:“你怨我手段狠毒,怨我不讲良心,可要不是我挡在前面。哪有你们在凝阴阁的太平日子可过?”她吐出一口气,抬手拭去眼角泪水:“如你铁了心要做宫嫔,咱们主仆一场,我不是容不下你,可是你跟着我这一路,难道还看不出这宫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吗?” “小主,我从未这样想过――”听云熙言下之意,已有了为我打点的意思,惊得我连忙否认:“我跟皇上,只是,只是――小主,我害怕,我不愿一辈子在宫里!” “这可是你真心?”云熙尖利的指甲套在我脸上轻轻一刮,语气软了下来:“天家富贵,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吗?我宁愿你跟我说实话,也不要我宫里出另外一个翠彩!” 翠彩,自背叛了自己主子之后进了甘露殿,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丝消息。 “小主――”我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夺眶而出:“自入宫以来,奴婢陪着您一路走一路看,奴婢心里明白奴婢实在过不了这样的日子――”我仰头,真诚道:“奴婢从八岁就进了苏府,苏老爷对奴婢的再生之恩与小主的关爱之情奴婢一日不敢忘怀。说句僭越的话,奴婢早就将小主当做自己的亲姐姐一般看待,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卖主求荣的事情来!” 云熙低垂的眼帘因我一番动情告白而微微抬起,她在烛火中暗淡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柔情和松动:“莫忘,你是我带进宫的,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她终于放开我,侧首细思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中已有决绝的味道:“依你的意思,那不论你有没有心,只要皇上起了意,你便再不能在我身边伺候了。维今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你嫁人,要么,你就去掖庭宫吧。” 我愣愣望着云熙逐渐平静与冰冷的面容,时间仿佛一瞬又回到了那个春光明媚的晌午,云熙倚在榻上,含着笑推心置腹的逼迫我。嫁人,嫁给谁?夏冉吗?之后要借他的手,再去为谁开一副十八反的方子? 苦涩的味道从心底泛上喉头,被潭水浸得湿透的衣服头发冰冷的黏在身上,秋风萧瑟中叫我神思清明――方才云熙的真心假意都是一番试探,她还是希望我嫁给夏冉! 嫁给夏冉,既能让皇上消了念头,又能笼络人心,于她而言再好不过。可是,我呢? 与其这样,不如在掖庭宫操劳几年,到时放出宫去,自有大把自由自在的日子可过―― 思及此才知道造化弄人。这是我为旋波铺的路,如今走在了自己脚下。 而旋波的尸首则是次日在芙蓉浦被早起路过的太监发现。管事的太监宫女自动忽略了她面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和一双被沸水烫烂了的手,只说是夜间不小心掉进水里溺毙,就这样草草上报,将尸首拉到宫外焚化了事。 而我,则带着一身高热,天不亮就站在了掖庭宫浣衣局的大门口。 云熙冷冷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旋波的主子死得早,所以造的孽只能由她来还。我留她全尸,算得过给她一个周全了。浣衣局的宫女不进太极宫,是个极好的清净处。你且去待上一阵子,静静心吧。” 挨到浣衣局的大门吱呀一声张开,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到在地上。 100、浣衣 再睁眼已是三天后。照顾我的女子素着一张小巧脸庞,下巴尖尖眼睛大大,额角上一条长长的粉色疤痕醒目之极,以至于我在朦胧中以为是旋波,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醒了?我看看。”她转过身来探手过去贴在我额上,俄而眉头一松,好似松了一口气道:“烧也退了。既然好了,就起来去见方大娘吧。” 方大娘是浣衣局的主事,头顶上还有一个管事太监叫李甲。不过李甲的心思都用在巴结上头想换个好差事这边,浣衣局的事情便统统扔给了方大娘。 生的阔口大眼粗腰虎背的方大娘鼓着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拧着两道粗眉道:“细手细脚,一看又是得罪了哪边的主子被发配来的?你就跟着素心吧。仔细着手脚,当天活儿当天做完,若是做的不好,让主子不高兴,可不是一顿两顿板子的事情。”转过头又对领着我的素心道:“规矩你讲给她听,今天就把该做的份例领了去。” 素心就是额上有疤的宫女。她应了一声是,淡着神情将我带到领工夫的地方,一路上嘴也没闲着,跟我说了浣衣局的日常功夫。 浣衣局顾名思义,就是提宫女妃嫔浆洗衣服的地方。在这里工作的通常都是低等宫女,大多是穷苦人家卖进宫来赚份例银子的。因为不能进入太极宫,所以在年岁上要求并不那么苛刻,即便满了二十五,又或者出宫嫁了人,依然可以按时按点进来洗衣服挣工钱,好比方大娘,若干年前就成了亲,如今孩子都成堆,依旧领着掌宫宫女的份例。再有一小撮,便是像我这样被主子贬来的。 通常我这样的宫女在浣衣局并不受欢迎,一是没什么力气活儿做的慢,折腾死了也就罢了,偏偏有时候会连累到别人扣赏钱,二是有的受不了苦,便会想些歪路子讨好管事的太监宫女,相形而下更遭人恨。无怪乎我病了三天,身边除了一个素心带着照看,其余人只漠然等着我死。 素心大我三岁,是半年前从锦銮宫被陆昭仪赶出来的。在浣衣局呆上一些日子,便有她的八卦吹到耳边――不曾想她竟然是永泰元年大选时跟陆昭仪一同进宫的秀女。因为殿选那日病的起不了床,故而没得到封号。病好后就被分到锦銮宫做个普通宫女。大约因为一次皇上去云霞殿时跟她说了几句话,便被陆昭仪失手划伤了额头。循例破了相的宫女再不能在太极宫伺候主子,于是她便被送了过来。 虽然我与她同进同出,但她待我实在不怎么亲厚,常常是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连多看我一眼都难得,导致我一度以为她起初对我的照顾是因为同情可怜。处得久了才发现素心实际上是个面冷心热的姑娘。我们双双被分配去专门洗烫熏香主子的衣服。刚开始因为量不大,还以为是个好差事,上了手才知道,这实在是个折磨人的功夫。 宫女的衣服洗得不仔细或是洗坏了,大不了赔点银子挨顿骂。主子的衣服洗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且主子衣服不仅花样多,料子金贵,还有各种讲究。通常是我手上一件衣服妥妥弄好,其他人五六件已经晾在了架子上。 万一要是遇上主子心情不好,挑了衣服上的茬儿,那就是飞来横祸,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这样的活儿通常都让我们这些从太极宫里出来的宫女做,说得好听是我们手脚轻便,不好听就是顶雷抗包,反正到了这里,也没人在乎你的死活。 我在素心的指导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好歹能勉强跟上进度。浣衣局的衣服永远洗不完,方大娘说的对,当天活儿哪怕你熬到天亮也要做完,因为第二天还有成山的衣服等着你。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浣衣局到底不是暴室,那里的舂米劈柴是把人往死里整。在这里,虽然辛苦,但还能活得下去。 秋月寒雪自清洁,春花盛极又谢,一晃眼大半寒暑已然过去。 这大半年中,来看我的人掰着指头一只手就数完了。 头一个月莫知来过一次,看了看我身上的粗布衣服和不整的发髻,脸上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憋了半天最后只带了一句话道,如是后悔,小主那里还有回还的余地,便掩着口鼻匆匆离去。 小义偷偷摸摸来看过我两次。一次是冬至时分送了些吃食,顺便告诉我苏夫人进宫来看荣容华,顺带脚的问了我一声,被云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便再不曾提起。 关于我的骤然消失,云熙对外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偷了小主一双心爱的冰种翠玉镯子,念着旧情不做处罚,只赶了出去。在凝阴阁内部,则是下了死命令,谁敢里外多一句嘴,便立时打死不赦。 另有,恰逢苏老爷高升进京述职,皇上为给云熙凑成好事成双,已然晋她为正四品的容华。 第二次也是乘着过年偷偷溜出来,专程为我手上起得十数个冻疮送药,还特意告诉我,这药是夏大人配的。 我知他来一次不容易,便叮嘱他若无事再不要来了,让容华知道了反而不好。他望望我手背上那些化脓开裂的冻疮,红着眼睛点点头,之后便再没有来过。 即是打定了出宫的主意,便要开始存钱。原先想着陪云熙在宫里一辈子,就将银子看得淡了,如今拿到一个月的份例才明白小义待我如此亲厚的原因――在太极宫的宫女太监年奉二两,到了掖庭宫则是减了三成。而我那时倾囊赠与小义的五两银子,要在浣衣局洗上三年衣服才挣得回来。 过去的事情就跟用掉的银子一样,不论是快意还是心疼,都不会再回来重走一遍。在这浣衣局,只能从宫人们的闲谈中嗅到一丝太极宫的风雨味道。大约说的是太后身体不好,宁妃代理六宫,玉贵嫔从旁协助。现下最得宠的除了湘妃一枝独秀,还有荣容华与丽嫔花开两朵。而曾经权倾一时的慧贵妃,如今却没了声息。 不过这都与我再无任何关系。一天劳累下来,恨不得一头栽在榻上睡个昏天黑地。常此以往,身体渐渐粗壮,头脑也放空了许多。 然后终于可以的认认真真将思念放在胸口,清清静静的去思念一个人。 原来爱一个人是可以这样轻松的。因为没有期望,便不必掩饰,不必踌躇,爱便爱了,闲暇时想想他说过的那些话,总有一丝甜蜜萦绕在心间。更何况还有那颗奇异的珠子,叫我知道那些脸红心跳的片段并不是一场虚无的梦。 我从未想过他会来,直到来年的开春,身着斑斓蟠龙长衫的赵明德踩着一路落花泥水,披着一身夕阳的霞光立在洗衣池边上,微抬着下巴在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中寻找我的身影时,我平静的心湖乍然泛起一波甜蜜的酸涩。 屏退众人后,赵明德将我从地上扶起来,苦着脸困惑的问道:“莫忘姑娘,老奴在宫中这么多年,实在是看不懂,你跟皇上之间,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我垂头,良久才低低道:“麻烦赵公公到这种地方来,奴婢真心过意不去。奴婢卑微,不敢跟皇上相提并论。” 大约这话说的矫情,赵明德不由的皱了眉头诚心劝道:“姑娘,皇上即派老奴来,便是心中还记挂着你。之前不论你在荣容华那里犯了什么事,如今只要一点头,便是人上人了!您只要说声好,老奴这就去安排。可是,姑娘,皇上叮嘱老奴,无论如何要看你的意思,你倒是给老奴一个明白话呀!” 他这样说,实在叫我心中悲喜交加。昔日情景历历在目,他高高在上,即便分出一分半点的真心,于我都是天大的恩赐,更何况他如此在乎我的心意。然而我的心意,却并不是成为他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员。 “烦请赵公公回去说一声,”我极力想找个合适的措辞,想了半天,还是直说道:“奴婢在浣衣局很好。” 赵明德“啊”了一声,脸色发白惊呼道:“莫忘姑娘,那可是天子啊!” 我抬眼拧出一个苦笑:“赵公公说的是,那可是天子啊。” “罢罢罢,”见我态度坚决,赵明德也不再劝,叹口气认认真真看着我道:“姑娘,你是这宫中少有的明白人啊!”他的眼光拂过我粗糙的双手和一脸风霜,意味声长的叹道:“浣衣局的日子辛苦,姑娘想要挨到出宫,可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我将手拢在袖中,诚心恬淡应道:“多谢公公提点,莫忘明白。”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我与那锦绣繁华的太极宫,从此再无一丝瓜葛。 话虽如此,然而赵明德来这一趟到底让我的洗衣生活起了一道风波――管事太监李甲满心以为我与赵明德有些瓜葛,曾一度扭过头来巴结我,事事给我捡着轻松活儿开小灶,无形之中加重了其他人的工作量。众人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将怒气显在明处,等到过了一段时间李甲回过味来,发现我绝无可能麻雀变凤凰,也未曾帮他讨到半点好处,便将我忘到脑后,有时候想起来,还话里话外怨我欺骗他,时不时的给我点难看。有了他的榜样,我在浣衣局的日子便难过起来。 101、微澜 先开始是外间洗衣服的人手脚不干净。洗净的衣服在晾晒时被人撒上一把土,或者按上几个手印还算是好的,发展到后面,已经有人公然往我的洗衣盆倒脏水,再不然就是明摆着对我道:“莫忘可不是一般人,能耐大着呢,手脚也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灵巧,就帮姐姐洗了吧――”一边笑,一边将她份例的衣服往我盆里扔。 我知道他们之前受了委屈憋了一肚子火,便闷着声忍了几日。眼见这风气越涨越烈,有心想寻个典型翻身,没想到素心在我前面先翻了脸。 且翻脸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每日检验我们工夫的方大娘。 话说那日黄昏,素心板着脸冷眼看着又有几人趁我晾衣服的时候往我洗衣盆里丢去好几件脏衣服,之后笑嘻嘻对前来巡视的方大娘道:“大娘,我这几日动作可快,早些放我家去吧。” 方大娘对她的行为视若无睹,扬着下巴道:“即好了还不快走,跟我在这里嚼什么舌头?” 那人欢快应了一声,拍拍屁股就去领出宫的腰牌,忽听闻素心立着眉毛高声喝了句:“站住!”说着脚边哗啦一声,就将我的洗衣盆踢个倒翻:“大娘,她今日的工夫没做完就走,那明日我也不做了,这浣衣局还有没有规矩?” “你!”那人脸色一变,正要辩驳,却被房大娘拦在后头,拧着眉毛道:“规矩?老娘就是浣衣局的规矩!”她扫一眼倒扣的水盆,怒了:“反了你了,在这里撒泼!这盆是你打翻的,里面的衣服就由你来洗!” “大娘做事可不要太偏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晾好衣服正好赶上这一局,便由不得我置身事外。三步两步走到素心身边,低头看看地上粉色的宫装,心中已然有数:“这盆是我的,可里面的衣服不归我管,可是这位姐姐不小心放错了地方,自己领回去吧。” 眼见有方大娘撑腰,那妇人厚着脸皮叫道:“你拿什么证明是我放的?在你盆里的就是你的工夫,怎么偏偏要赖到我头上来!” “放你不要脸的屁!你当这里十双八双眼睛全都是瞎的!”素心这一嗓子唯实震撼到我。只见她一改往日少言冷漠,双手叉腰,看了一眼四周低着头偷笑不搭声的人,又高声道:“别人的良心给狗吃了,本姑娘可没有!你们合着伙欺负一个小姑娘,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方大娘怪笑一声,撑开庞大粗壮胳膊阴阳怪气道:“素心姑娘这话说得,可着就你有良心我们都没有!?咱们都是没指望的,可不像姑娘你,还想着借莫忘这小模样再进到宫里去给皇上暖床呢?只可惜啊,一张标致的小脸蛋上多了点东西,只怕男人看了都恶心得想吐!诶,连做个洗脚丫头的机会都没有啦!” 这话说得忒难听,眼见素心本来涨得通红的脸转成了苍白,可见是动了真怒。一张嘴更是不留情面:“我破了相自然是连丫头都做不成,不像大娘你!一边收人好处一边还敢讲良心!如今可是看到立牌坊的了!就不知道那些个进来出去的分了你几个昧心的糟钱,供得你忘了本,黑了心!” “啊不――”她缓口气,漾出一个凶狠的笑容:“早听说你相公在外面窑子里置了一房妾,长得天仙似的,全凭你的份例银子养着!大娘这牌坊立得好,立得贤惠!” “你给我住口!”方大娘又惊又怒,一张大脸憋成了紫红色,几步冲上前一把拉住素心的衣襟,劈手甩过一个耳光:“我让你胡说!”接着将她推倒在地,咬着牙狠狠狞叫道:“都是死人吗!给我打!” 方大娘如此震怒,自然不是因为素心明里骂了几句黑心忘本,而是因为素心嘴里漏出了两件事。一是进来出去的收了好处,二是她相公在外面纳妾。 作为浣衣局管事,收点底下人的好处不算什么,问题出在方大娘收的,是“进来出去”的好处。浣衣局的宫女有不少在宫外成了家,晚间交了工夫后,是要到她这里搜过身子才能领了腰牌出宫的。偶有一些往里带或往外送的东西,必得过了她的眼,自然好处也要过了她的手。凡事三七开,她拿大头,暗里还要备上李甲的一份,这是浣衣局不成文的规矩。 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 至于说她相公逛窑子养小妾,就是指着秃子骂和尚,不管真的假的,都戳在方大娘的心坎上。 这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眼眉前方大娘一声大吼,就看见几个常跟着她的女人围拢上来,当下顾不得许多,一边去拉素心,一边怒了容颜:“你们敢!” “老娘就让你看看我敢不敢!”方大娘带头几步上前,一脚将堪堪起身的素心又蹬倒在地,伸出手去拎我的前襟:“我把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小娼妇!敢跟老娘甩威风,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的手拉住我的领口狠力一拽,那颗一直挂在颈间须臾不曾离身的珠子随着银线的拉扯乍然跃了出来,红得似火的琉璃宝光映红了方大娘贪婪的眼睛。 “这是什么!”她兴奋地连声音都在发抖:“你竟敢偷东西!莫忘,交出来!”一边叫,一边伸出手去将那珠子迫不及待的握在手心里。 “放手!”即便我下定决心断了太极宫的念头,也从没想过要将这珠子还去。如今见她死死攥在手中,已是恼怒到了极点,心底横生出一股子阴毒,双眼一眯,压着嗓子冷冷对她道:“你信不信这珠子今天到了你的手上,明天就有人来诛你九族!” 方大娘被我的表情语气吓的后退一步,手上仍然舍不得松劲,嘴硬道:“你敢唬我!?”说着,抬手就要来打。 我一仰脸,瞪大了眼睛毫不畏惧的看着她:“方大娘,亏你在宫里呆了这么久,有些东西拿得有些拿不得,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你今日若为了这样事情打我,日后大难临头时可没有后悔药吃!” “你!”方大娘气得五官扭曲,但举起的手到底没敢落下。僵持间在一边和稀泥的人劝道:“大娘消消气,莫忘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计较。”又有人拉我的衣服:“莫忘,快跟大娘赔不是,都是误会,误会,哈哈哈哈――” 方大娘有了台阶,哼了一声放开我。我心下松了口气,矮身对她行礼,说道:“是莫忘不对,大娘莫生气。”眼见她虽然神色不快到底没有再发作,转身扶了素心起来,又道:“方才素心姐姐冲撞大娘,也是我的错,我替姐姐向大娘赔不是。”说着又要再拜。 谁料素心全不领情,将我扶着她的手冷冷甩开,丢下一句:“轮得到你替我赔不是!”便头也不回得往放房间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场闹剧终是散了场。我回头看看,原本散在地上的几件衣服也被悄悄拿了回去。方大娘狠狠瞪我一眼,转身欲走,被我几步追上,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二钱重的碎银子:“大娘,今日是我不对,话说重了,大娘莫往心里去。” “你这丫头倒是――”方大娘一愣,看在银子份上还是缓了神色:“姑娘的钱老奴可不敢收,没得过两天又有人要诛老奴九族!” 话酸,收钱的手却利索。 一场风波到底平息下来,除了方大娘看我的眼神有些探究和异样以外,日子又恢复到以前那般忙碌。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素心与我走得近了些。我跟她同住在一个小屋里,原先她只是我工夫上的老师,出师之后便很少跟我说话。那日之后,她跟我的话渐渐多起来。 原先我为着她替我挨了几下打一直过意不去,平日总想着帮她多做点活计。如是几次,反倒招她嫌弃:“你不必如此,是我看不过去,并不是为了你。” 我笑盈盈将她手上的衣服放在我盆里:“你也不要误会,是我心情好想多洗几件,并不是为了你。” 素心闻言,神情古怪的看了我好一会儿,难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本来是个清冷模样,这一笑如春水破冰,动人情肠。 “姐姐该多笑笑。”于是这便成了我唠叨她最多的一句话。 日子忙忙碌碌的过去,待到烟花三月时,宫里传来消息,御驾要去西郊天水围场狩猎,浣衣局要出人随行侍候。 为避开农时,皇家狄猎大多选在秋后。名为狩猎,实则一为操练京城军队,一为考察皇族宗室后辈人才,多少人的命运扭转便在此处,实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三月行猎实在少见,且要浣衣局随侍,就代表有宫嫔伴驾。我跟素心猜了半日,料想大约是皇上打着狩猎的旗号要带嫔妃们出宫游玩。这样的工夫并没有什么甜头,但到底能出宫一趟,心中多少有些期盼。 果然,浣衣局拟定五人随驾,其中便有我和素心――离宫又捞不到好处的工夫,成了家的宫女是不屑与我们争的。 102、祸起 三月末正是天水围场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御驾停在行宫正殿望天殿,我与素心则被分配到西北角偏殿后的一处临水住所。房间不大但整洁清爽,出门便是杨柳清波,雅致舒爽的很。 上边下了名单,此次随驾的宫嫔共有六七人,除向来得宠的湘妃以外,还有昭仪陆氏,婕妤薛氏,容华苏氏,丽嫔,杨嫔等人,再加上宗氏女眷,浩浩荡荡,队伍甚是壮大。且不说前头射柳赛马如何的精彩,只看女眷们换下的格式服装衣色琳琅夺目,精巧瑰丽,便知即便脂香粉腻,也有一场明争暗斗。 这日午间,我与素心携了衣服在河边浣洗。素心拎着一件五色纱裁成的罩衫,映着日头看光线折过衣裳幻化出七色虹斑,不由乍舌道:“这样的衣服磕着碰着就是一道口子,哪里是穿来打猎的!?” 我将手中的衣裳过了水,帮她晾晒起来,笑道:“看姐姐说的,这宫里的主子们又有几个是来打猎的呢?” 初春明媚的阳光透过青绿的枝叶洒在素心清秀的面庞上,不仅勾出她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也将额角上那道疤痕映照得一览无余――本就是个美人坯子呀!我心下生出浓浓的惋惜,忍不住叹道:“这五色纱最衬皮肤,姐姐穿起来不比那些主子贵人差到哪里――” 清凉水珠倏地溅在脸上,激得我啊了一声。回神看见素心湿着手开怀笑道:“打量着我现在好说话了,也敢消遣起来了?”说罢又要撩水来扑我,我哈哈大笑,正捂着脑袋要反击,忽听得有人在河对岸不轻不重的叫了一声:“莫忘?” 我在一连串的水花中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鲜衣男子牵着一匹枣红马儿,立在春光荡漾的杨柳岸边。雨过天青的雏纱罩衫上绣着成团的金线虬龙,飘飘渺渺裹在一身月白束腰收袖的骑装上,衬得他神清气爽,隽秀如兰芝仙草。眉目间盈盈带水,透着一丝惊讶九分不信,诧异得投来错愕目光:“你是莫忘?” 我愣住,不妨素心伸手狠命一拽,二人纷纷跪倒在松软泥泞的河堤边上。素心清冷的声音响起来:“奴婢失礼。” 其他浣衣的女子亦三三两两惊惶的跪下行礼。我垂着头隐约听见河对岸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抬头时却看见一个黄衣小公公湿了下半身衣服,不尴不尬的立在眼前,竟是淌着小河走过来,愁眉苦脸的对我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那眼角眉梢透出的机灵,正是慕容霖的贴身内监阿进。 我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却也说不上不情愿,只是安慰性的冲素心轻轻一笑,便随他往行宫深处走去。 七拐八绕了些许时候,阿进将我领进了猎场不远处的一间马棚。果然慕容霖已然打发了看守的马奴出去,只独自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把蒿草往身边的枣红马儿口中送去。见是我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许久不见,慕容霖已然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说话却还带着少年的稚气。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半干不湿的粗布衣衫,大约发髻也是凌乱不堪,于是依例行了个常礼,回道:“奴婢在浣衣局当差,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慕容霖一时语结,俄而皱了眉头道:“即便你不在荣容华那里,也该差人送个信给我知道。否则二哥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跟他交待?”他加重了口气道:“大军已经班师了。” 提到慕容霆,我心底泛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是莫名的想起那个深深的吻和一句“等我回来”,便觉得喉咙眼睛都酸得难受,却掉不出一滴眼泪。想着今时今日不如一了百了,把误会解开也是好的,于是斟酌着开口道:“侯爷得胜归来是天大的喜事――奴婢与侯爷并无瓜葛,殿下无需交代什么。” 慕容霖瞠目,俊秀的脸上闪过不解之后竟是怒意满满:“什么意思?那日在别苑算是什么?难道你还敢嫌弃我二哥吗?” “是奴婢不配――”眼见慕容霖已经气得浓眉倒竖,我心知大事不妙,哪里还敢再激怒他:“奴婢现在已是浣衣局的一名贱婢,实在不敢高攀――” “配与不配你说了不算!”不等我说完,慕容霖已然狠狠将手中的蒿草扔在地上,沉着脸色冷冷道:“我二哥难得看得上谁,你若是敢伤了他的心,可不要怪我不讲道理!” 他向来都是如玉少年,裹着一团天真,润如三月春风袭人,所以我并不怎么怕他。如今赫然一怒,天家王子的气度霍然尽显。我幡然惊醒,猛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动动手指头便可将自己碾成齑粉,不由得生出三分惧意,可骨子里的执拗又撑着一口气不愿服软,就只好拧着脾气低头不说话。 “你――”眼见我垂首不语,慕容霖皱眉又要训斥,忽听外面阿进的声音响起来:“主子,马赛就要开始了,皇上差人来呢――” “你给我等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慕容霖闻言凶巴巴冲我一瞪眼,扭头急忙往外走去,临出门口还不忘冲我威胁性的挥挥手中马鞭。我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心道被人发现了当真是说不清楚的,又不敢离开,思来想去,干脆一头钻到堆在马棚角边上的一大摞干草后面,藏好了等慕容霖回来继续开骂。 棚内虽然收拾的干净,然而气味极大。我忍着藏了没多久,就听见有马奴进来出去的牵马添料。好容易静了下来,正在百无聊赖中,忽然两个脚步一轻一重走进来,走到近前有女子轻柔动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他可是要回来了?” “父亲不日即当还朝,劳婕妤小主挂心了――”男人冷淡稳健的应答显然在顾左右而言他,引得女子一声嗤笑:“这里就你我二人,大哥实在不必如此。” “不论身处何时何地,婕妤小主深受皇恩,都不该心有旁骛。”男人貌似刚直不阿,又压低了声音道:“小主的恩宠得来不易,你身为薛家的女儿,即便不为自身,也要为薛氏一脉的荣辱着想!” 女子幽幽叹出一口气,似有不胜寒凉郁结在心:“是,我在后宫失宠,艰难度日时你们忘了我是薛家的女儿,如今为了跟王家攀扯,又想起我这薛家的女儿,巴巴的把我推出来给人当枪使――好不容易在大明宫遇见他,不过说了几句话你们就把他从羽林卫调去了南疆,大哥,你是我的亲大哥,如今我连一句真话都问不到了吗?” 男子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爹调他去,便没想着让他回来。你,还是不要再想了――” 话音落后棚内便是死一样的沉寂。良久之后,女子仿佛没有感情的叹了一声:“终归是我害了他。”说罢,再无任何言语,只是听凭男子挑了一匹马儿牵出棚外。 耳听得两人越走越远,我这才敢将憋在胸口的一团气轻轻呼出。这一段壁脚听得心惊肉跳,直觉知道是非之地不能多留,刚一动身子,忽然看见一个黄衣太监鬼鬼祟祟的溜了进来,立时不敢再动,只从干草的间隙中往外看去。 只见那太监年纪不大,伸手颇为敏捷,低着头不知从袖子里掏了些什么东西出来,一把一把的洒在马槽里,棚内两排七八个槽内都被他撒了个遍。撒完了还特意得将槽内的饲料搅拌均匀,眼看有马儿伸头去吃,这才不声不响的溜了出去。我隐约觉得是个眼熟的身影,却一时想不出他是谁。 待他走得远了,我连忙从干草堆里钻出来,犹豫了半天到底没敢将手伸进马槽,只往里看了一眼,却见各色谷豆纷纷杂杂,哪里看得出什么。 眼前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心中知道不是好事儿。后宫里争宠的手段花样百出,我领教过其中厉害,自然再不敢沾染半分,当下毫不犹豫的往外走去。 刚出马棚大门,便见着一个马奴客客气气的牵着慕容霖的枣红马儿迎面走来。看见我从马棚出来,脸上一愣,幸好跟在后头的阿进反应快,冲着我厉声斥道:“方才殿下的雏纱罩蹭了些灰,叫你在这里候着我到前边去拿,怎的自己跑出来了?你且跟我走,再要胡乱闯开,没得惊扰到主子,看你有几个脑袋!” 我连忙低头跟在阿进后面,看他对马奴交待几句,便当真领着我往前头走去。 不得已一路追着他走,好容易捡到个僻静地方,当下心急如焚道:“公公这是要去带我哪里?我这个样子,去不了前面!” 阿进头也不回,只管自己脚下生风:“殿下自有安排,你只管跟着走就是!” 再往前走远远就更能听见军士们擂鼓呼喝的声音。抬眼望去,在漫漫连天的碧绿春草原上五色旌旗迎风招摇,人欢马嘶间可见一座锦绣高台,上有黑金二色华盖在风中挺立,长长的垂幔流苏猎猎舞动,鲜艳醒目。然而比华盖上的垂幔流苏更加醒目的,是高台上姿态曼妙的女子,穿着各色各样云彩般的霓裳,千姿百态的围绕在明黄龙椅周边。 龙椅上的人一身明黄劲装,再走的近些便能看清他不动声色的笑和一双黑如墨夜的双眼。 103、坠马 心漏跳了一拍,从来没有过的自惭形秽叫我一时不知当何以自处。阿进拉了我一把,示意我站在高台之下的一队内侍后面,低声道:“主子吩咐你在这里候着,一会儿叫到你就出来,可明白?” 左右都是年轻內监,见了阿进熟悉尊敬的样子。我猜想大约是到了慕容霖的随侍中,不安道:“阿进公公,殿下的性子你比我熟悉,这可是在御前啊!”说着,一边局促不安的拉住他的衣袖,用一双大眼泪巴巴的望着他。 阿进被我的语气神态吓了一跳,随后却安然得很。大约跟着自己主子着三不着两的事情做多了,老神在在道:“怕什么,主子还能害你不成?”说罢扭头去看远处马场,喜道:“殿下得胜回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纷乱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携尘而来,为首的便是慕容霖。他胯下一匹白色骏马神骏异常,再仔细一看,辔头上雕龙画凤,竟是御马。 “父皇,儿臣赢了!”慕容霖利落的跳下马来,对着高台上慈眉的父亲一抱拳:“连太子哥哥都追不上我!” 随后而来黄衣金甲的年轻人束着一头黑亮长发,姿态翩然的跃下马来,宽厚笑道:“三弟马术精进不少,做哥哥的大意了。” “怎么太子哥哥不服?要不再比一圈?”慕容霖闻言竟然侧头一笑,目中全是挑衅。 听了慕容霖这两句话,我在心中替他暗叹一声,也不知该叹他深受皇权庇护,还是该叹他白长了这么好的皮囊却不知收敛不懂权衡。即便太子有个仁厚的名声在外,似他这般盛气凌人已然是大大的不敬。他自己无所谓,却叫人掂量着与他素来亲厚的逍遥侯是个什么态度。 果然台上台下一时静默。太子笑而不语,身形潇潇如玉树临风,微弯的眼中仿若含了千山万水。慕容霖见他不肯应战,正要再说话,忽听得高台上皇帝沉稳的声音响起:“霖儿骑术是有长进。”慕容霖面上泛喜,却又听他道:“但跟太子比还有些差距。” 眼见慕容霖喜色一退还不服气,皇帝笑斥他道:“你太子哥哥让着你,还看不出来吗?” 皇帝亲自给的台阶哪有不下的道理。太子行礼欲走,慕容霖眼光往我这里一瞟,眉头一皱索性耍赖起来:“儿臣不要太子相让,我们再比一场分个高下!”说着就去拉太子的衣袖。 他这一瞟我算是明白了——慕容霖一心要在皇上面前胜出讨个赏赐,便是将我要到他手下。等待慕容霆回来,再做个人情送我过去,到时候哪里由得我高不高兴愿不愿意。思及此喉中泛出一阵恶心,当即调头想悄悄离开,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吸引住了。 “三殿下,臣妾代替太子与你塞上一场如何?” 说话的女子圆脸桃腮,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慕容霖。小巧厚实的朱红嘴唇微微翘起,实在是个娇嗔可爱的样子。她穿一身湛蓝长袍坐在女眷中并不醒目,如今迎风而立,身姿甚是飒爽,夺去一众人的眼球。而我,却注意到她身边端坐的锦衣女子正是太子正妃吴槿。 吴槿面上含着恰如其分的淡笑,看着太子良娣卢氏在御前占尽风华出尽风头:“父皇,方才看太子与三殿下赛马甚是畅快。臣妾幼时跟家兄习过马术,一时技痒,想跟三殿下切磋一下,可以吗?” 皇帝点头含笑:“霖儿可愿应战?” 我看着慕容霖左右为难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原本他想仗着胯下御马欺负太子不敢僭越赢个赏赐,如今反被将了一军。卢氏一介女流,他胜之不武,输了更是难看。眼下应了不好办,不应又显得小气,正在左右为难时,高台上有女子朗声道:“皇上,臣妾也想赛上一赛。” 声如黄莺出谷甚是清朗动听。越众而出的女子穿一身锦绣灿花水色大袍,秋香色的流仙裙上大团大团的缠枝莲花夺人眼球,在烈烈野风中翻起炫目的浪花。因为是出游,便没有大妆,只在发间额上以黄金修饰,面上施薄薄一层粉黛,显出女子青春飒爽的本色——许久不见杨氏,果然在皇恩润泽下姿态风韵越见动人。 成功将皇帝视线牵扯住,她自得笑道:“皇上忘了臣妾母家也是行伍出身?臣妾跟着爹爹在军营长大,十岁就会骑马了!” “没想到杨嫔不仅歌唱的好,还有这样的本事。”端坐在皇帝身边的女子掩口一笑,不经意流露万千风华,就连说话声音也透着一股子软糯慵懒:“俗话说将门出虎女,想必杨妹妹与卢良娣风姿不输男儿,臣妾今日有幸得见,求皇上准了吧。” “那便如你所愿。”皇帝面上如沐春风,含笑对杨嫔道:“朕准了,去吧。” 杨嫔应了声是,返身正要离去,忽听那女子又笑道:“不能叫杨妹妹与良娣白白辛苦,”她顺手自高耸的发髻上取下一枚五尾点翠含珠黄金凤钗,轻轻放在桌前:“这钗乃是臣妾当年陪嫁之物,臣妾斗胆将此物做个彩头,二位可不要嫌弃。” 那黄金凤钗一眼望去便知分量颇重,凤尾上蓝盈盈的点翠在阳光下折出炫丽光芒。二女连忙行礼,口中谢道:“多谢宁妃娘娘!” 原来她便是后来居上的宁妃。 我混在人堆里,毫无顾忌的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只见她着淡淡的竹青色长裙,容貌秀雅,姿态从容,大约因为皇帝右手边端坐着的湘妃过于醒目,所以她在一众妃嫔中便有些黯淡。但方才一番作为,不动声色的抢了原本独领风骚的杨嫔的风头,还在众人面前端正了身份地位,博得皇帝侧目温柔一笑:“还是宁妃想得周到。” 一举三得,这样的手段,并不比蛰居在永春宫的慧贵妃来的逊色。 “父皇,宁妃娘娘的彩头好是好,儿臣拿来却没有用处。”思绪正飘忽时,忽听得慕容霖借坡下驴:“既然有杨嫔娘娘应战,那儿臣稍歇歇去,一会儿射柳再来拔筹!” “霖儿好大口气!”皇帝嗔他,然眉目皆是回护。之前与太子的一番争端已然化为无形,又添上几笔胭脂色彩,更叫一众将士宗族喜闻乐见,这样的结果算是皆大欢喜。我望着高座龙椅目色深深的皇帝,心中不禁想到,如今宫中已然是另一幅景象了吧。 由不得我多思,二女已然换了劲装在御前谢恩。杨氏一袭纯白,卢氏一袭酱红,皆做长发高绾,收袖束腰的胡女打扮。马奴牵来一红一白两匹好马,杨氏婉转一笑道:“可是应了景了。”自觉去牵那匹毛色雪白马儿。 卢氏哪里会与她相争,翻身上了红马。只见二人皆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明晃晃的日头下宛如红白二朵争相吐艳的芍药蔷薇,红如烈焰白如霜雪,双双驰成一道留香的虚影。 眼见两匹骏马踏出一路烟尘,遥遥往马道远处飞奔而去。众人极目远望,但见红白两个身影不相上下,几乎驰成两道幻影。正有人扼腕叫好,忽然那白马猛然发力一窜,已然领先了一个马身,而红马速度却越来越慢,任凭马上之人怎样催打,仿佛体力不支一般渐渐停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我也探头去看,正听耳边有人低低道:“那马——”话未说完,只见红色马儿一个踉跄四蹄跪倒,马上的红影,则被生生摔了出去。 一片惊呼声中,太子抢过马奴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当先率众疾驰而去。原本遥遥领先的白马也停了下来,在原地转了个圈,往回小跑。 赛马途中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宁妃如何坐得住,连忙吩咐宣太医。台下太子妃面色焦急,立起身子放眼去望,只见太子将卢氏护在怀中,策马到了近前时,犹见卢氏一张娇丽小脸已然苍白如纸,眉目痛苦拧成一团。太子妃示意侍女上前扶住马上摇摇欲坠的卢氏,切切问道:“卢妹妹如何了?” 太子深锁眉头,翻身下马后亲自将卢氏抱在怀中。皇帝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沉声道:“莫要拘泥,快快带她去行辕医治。”太子这才匆匆而去。方才接了一把的侍女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太子妃道:“娘娘,良娣流了好多血!”说罢将双手一抬,果然两只手掌一片嫣红。 太子妃神色一凛,对着台上行礼道:“父皇,容儿臣失陪!”说完连忙追着太子急急而去。高台之上人人面色不豫,皇帝更是皱眉看向宁妃:“你也去看看吧。” 宁妃遵旨离去。草场上白马一溜小跑到得台前,未等马奴把持住缰绳,杨嫔已然神色慌乱的滚下马身,跪跌在台前带着哭腔道:“皇上,皇上,太子良娣的马有问题!” 事情摆在眼前何用她再来哭诉。不必皇帝出言,随太子同去的马奴跪在杨嫔身后,身如筛糠,颤声回禀道:“圣上容禀,那马、那马不知何时吃了巴豆,现已拉得脱力,再不能跑了——” “混账!”天子怒气冲天,众人立时跪倒一片。原本呼喝震天的草场上静得只能听见风的声音。我亦跪倒在地,心中忍不住的仓皇难言——果然又是一场泼天的风雨。 而宁妃娘娘自行辕传来的消息则又为这场风雨再添雷鸣闪电之势——卢良娣腹中两个月的胎儿没了。 104、内隙 一场盛事因着意外的血腥气而落得草草收场。不知何时御林军已然分列御驾两侧,雪亮的刀尖上弥漫出凛冽的杀意。皇帝微微颔首,便带着一众宫嫔浩荡回了行宫。御林军首领抱拳凝眉峥然道:“皇上有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谁都不能离开。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在场众人不乏皇亲贵戚,权臣军士,此时皆默默无声。慕容霖跪送御驾离开后,皱着眉头在一群内监中看到我:“今日你的事情是不成了。”他无奈的挠挠脑袋,望着不远处的太子行辕道:“今日骑射,本殿下身边没带宫女出来。反正你也走不成,不如替我去问候一下皇嫂。”他面上也有几分不忍:“这样的事情宫女总比太监合适些,那是太子哥哥的第一个孩子呢!” 我虽不愿被他以彩头的名义要到手下,却更不愿意与此事扯上半点关系。正想找借口推脱,却见他面上眼中掩饰不住的浓重不忍和担忧,心下不由想到:谁说天家无亲情可言!心悸之下便应了一声“是”,转身往太子行辕处走去。 到得近前果然被侍卫拦住。因为打着慕容霖的名号倒也没有怎样为难,只是客客气气的问了几句,正在应答间,却见罗衣快步走了过来,见是我面上一怔,旋即道:“太子妃打发我来问问,如是宫里来人问候千万不得怠慢了。”她挤出一个牵强淡笑:“这位姑娘是三殿下遣来的吗?请随我来吧。” 侍卫闻言立刻放行。罗衣忧色匆匆,一路带着我来到太子妃的行辕边上,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我:“莫忘,你什么时候成了三殿下的人?” 我心道此事说来话长,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不过是被三殿下临时捉来带话的。烦请姐姐带句问安给太子太子妃,也是三殿下一片心意。” “如此,你给太子妃磕个头便回去吧。”罗衣叹口气道:“也就是你我才多说一句,这事儿闹大了。太子陪着良娣,连太子妃都近不得身呢。” 我咂摸这话其中意味,忍不住皱眉低低道:“总不至于疑心到太子妃身上吧――”罗衣一愣,拉住我的手正想说些什么,忽见太子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大步流星的往这边走过来。我二人急忙屈膝,而他却视而不见,离弦箭一般冲进行辕之中。 我与罗衣面面相觑,心知不好,哪里敢起身。只得据着礼,不其然的将行辕内的说话声尽收耳底。 太子妃行辕不过是用长布木板临时搭建,隔得了光却哪里藏得住话。即便太子这样惯常温文尔雅的人,嗓音略略一高,我便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一把春水样的男声透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低低吼道:“玉露告诉我,赛马是你的主意!” 片刻宁静之后,吴槿镇定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响起:“是,臣妾此举不过想为太子解围。” “她已有了身孕,你却叫她去骑马――” “臣妾并不知道良娣有孕!”吴槿的音调稍稍拔高,依然从容:“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臣妾如何得知?” “你会不知?”太子压着一腔怒火。在我印象中那样丰神俊朗的一个人,惊怒之极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太子妃如斯精明,又通岐黄之术,东宫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子若认定是臣妾所为,臣妾无话可说。”吴槿的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淡淡然居然透着一股子看透世情的无谓:“若太子实在意气难平,便请立刻上奏父皇,尽数臣妾失德之罪,罢了我这个太子妃便是。” 话音落后,是一阵长久的安静。这样的安静叫我心惊胆战,偷偷看一眼罗衣,她已然被冷汗浸湿了额角。 俄而,终于听见行辕内传来太子一句无可奈何的质问:“你明知道有太傅大人一日,我就废不了你。吴槿,你身为太子正妃,如果真心在意这个孩子,我可以不要他。但你我即为夫妻,为何不能坦诚交心?” 吴槿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不带一丝波澜:“太子说的是。正因为臣妾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故而秉持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己任,绝不敢,亦从无这样的想法。”她略顿一顿,口气忽然变得轻柔:“其实我是希望卢良娣能有个孩子的。”她叹息中的无奈就连行辕外的我都能感受得到:“那也是我的孩子。” 太子语滞,良久忽然冷冷一赞:“太子妃雍容大度,堪为东宫之表率。”俄而又负气一般怨声叹道:“难道你连一点嫉妒都没有吗?你我这样的夫妻,做起来当真可笑。”话音未落,人已经自行辕中大步走出,虽然依旧气宇轩昂,但望着他的背影,我隐约看见一丝失落与萧瑟。 待他走远我二人才敢直起身来,虽然腰背酸得厉害,担仍抵不过心内忐忑――谁能料到太子与太子妃不睦竟至此境地。罗衣与我尴尬对望,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进行辕向太子妃请安。正踌躇间,听见里面高声唤道:“罗衣――” 当下容不得多想,只得跟着罗衣一同踏进行辕。 太子妃身份何其尊贵,故而暂时用来休憩稍歇的内部也装饰的精美华贵。象征身份的七宝九尾黄金凤冠已然除下,一头长发整整齐齐泻在流云赤金长袍上,衬得她一张精致清丽的脸儿犹显得小巧。这位大燕皇朝未来的女主人带着一身无可言喻的疲惫,用她原本灵气逼人如今已然有些黯淡的双眸望向我。 果然,看见我是进来她虽然露出惊讶的表情,却并不多问,听我表明来意后只淡淡道:“多谢三皇弟牵挂,良娣虽然小产,但有太子陪着,相信已然无碍。” 说罢罗衣便要送客。我匆匆退出,只觉那四方的行辕仿佛一座华丽大墓,已然将一个鲜活的灵魂埋葬的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回去的路上思潮如浪――方才听她二人话外之音,仿佛东宫不谐并非是因为太子偏爱,反倒吴槿的原因占了多数。此次卢良娣小产,太子虽然疑心吴槿,但细想想吴槿向来的举动并没有半分争宠的意味。即便真是忌惮卢氏产下长子而有所行动,东宫里何尝没有机会,何必偏偏把事情捅到御前来,于她而言实在没有任何好处。吴槿精明如斯,必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若不是她,又会是谁?转念再想,那马儿是吃了巴豆脱力,又兼卢氏不服输连连催打,才一个跟头倒了下去。卢氏骑马是临时起意,若是成心,难不成下药的人能够未卜先知不成? 想到下药,忽然周身一阵寒意袭来――我突然想起在马棚时,那个背影眼熟的太监,可不是将什么东西拌在了饲料里! 思及此再容不得我往下想去。三皇子行辕近在咫尺,却忽然眼前一黑,一队黑衣黑甲的侍卫拦住了去路。不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大人,就是她!” 我怔住,眼见说话那人从侍卫头领的身后探出脑袋,俨然正是管理马棚的马奴。由不得心狠命往下一沉,果然躲不开了―― 带队的头领目光如电,在我周身飞快一扫,森然吐出两个没有温度的字:“带走。”话音未落左右两人已不由分说将我架住。他们下手狠厉,竟是要把我往外拖的意思。 我心中惊惧,想要挣扎,却只觉两只膀子像被生铁夹住,半分动弹不了,情急之下高声叫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那头领冷冷看我一眼,只道:“姑娘还是配合些,方能少吃些苦头。”他双目冰冷,面色发青,说话时不经意的亮出一口森森白牙,看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不敢生事,只得忍着痛由着他们半拉半拖,一路直奔望天殿而去。 好容易到了望天殿外,仰头一看,虽然依旧是雕梁画栋,琉璃瓦白玉阶,但已然有御林军将士披甲握剑,自白玉阶一路分列上去,笔直的立在殿门之外,浓烈的肃杀之气自此地弥漫开来,整个行宫猎场之上宛如乌云压顶,叫人心胆俱裂。 押解的侍卫丝毫没有顾惜我已被惊骇的双腿发软,早不能直立行走,只狠狠将我拖拽直殿门之外,那头领冲里面轻声道了句:“来了。”只听得殿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我被人从背后大力一退,踉踉跄跄的冲进殿内去,足下发软站立不稳,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呼痛声,侧目一看,原来那名指认我的马奴也被扔了进来。 我与他对望一眼,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眼中惊恐时,他忽然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在堂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指着我颤声道:“回禀圣上,就是这个宫女从马棚里独自走出来。当时也不是奴才一个人看见了,三殿下身边的公公跟奴才一道送马进棚,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奴才所言千真万确,不敢有一丝欺瞒,请圣上明鉴!” 他短短几句话几乎叫我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凭借着最后一点气力翻身跪在黑白错金的云石地砖上,只听得头顶传来一个遥远得不真切的声音:“――抬起头来。” 105、交锋 抬起头来放眼一望,大殿之上持刀的侍卫泥塑一般护卫在丹陛周围。除高坐龙椅的皇帝以外,另有随同御驾出游的一班大臣默然分列两边,其中最为扎眼的,竟是神情肃穆的杨嫔,直着身子端坐在侧放于丹陛之下的雪缎软椅中,一双潋滟双目正好奇的往我脸上看去。 她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少许,面上流露出困惑表情。俄而神情大变,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是你!”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霍然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丹陛之下,白着一张银盆似得脸儿朝皇帝惊惶叫道:“皇上,是有人要害臣妾!太子良娣顶了臣妾的祸事!” 皇帝仍旧穿着行猎时的明黄劲装,只在外头加了一件玄色金龙披肩。墨色沉沉的披风自肩上垂挂而下,犹显得整个人深不可测。他幽邃的目光静静投在我的脸上身上,眉峰处不起一丝波澜:“起来说话!” 杨嫔闻言,起身回首一指我,目光几欲啮人:“这个宫女叫做莫忘!曾经是荣容华的贴身侍女!”她在一众朝臣面前毫不顾忌得将后宫争宠的不堪示于人前:“皇上明鉴,方才御马司的人已经说过,除了皇上的御马单独饲养以外,宫人骑的马全都养在离马道最近的马厩里。偏偏只有那一个马厩里所有的马槽中都发现了巴豆,可见必是冲着宫里人去的。太子良娣的马儿是东宫自己带着的,不巧被成臣妾误骑了去,结果累得太子良娣替臣妾受劫!这宫女无端出现在马厩必有缘由,想必荣容华脱不了干系,还望皇上明察秋毫,替臣妾做主,为无辜受难的皇孙讨个公道!” 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嘹亮,一段话说得行云流水,连个结巴都不曾有。说到最后动了情,眼圈一红已然哽咽难言。杨氏本就生得可人,此情此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哪里不叫人动心怜惜。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我心知有她这样想法的人必然不在少数。若真如她所言是后宫争宠,那便是皇帝的家事,这一堂的文武势必不好开口说话。但皇帝闻言并不肃清左右,只对站在身后的赵明德淡淡道:“去请荣容华。” 听得一个“请”字,心里竟有万千感慨:一则可见云熙在他心中的分量不低,二则即便我说不清楚,但毕竟与云熙无关,大约并不会殃及池鱼。心下稍安,却听他又道:“阿霖,去把你的奴才叫上来。” 此时我才发现慕容霖与太子二人也赫然分列立在一班臣子中。大约因为杨嫔太过扎眼,之前一眼看去竟没有注意。听得皇帝点名,慕容霖方才抖索精神大步走到堂上,一撩袍子便跪下了:“父皇,此事不用问旁人,儿臣知道的比谁都清楚。” 他满不在乎的仰头:“这个宫女原在浣衣局,是我骑马时无意撞见了,叫人编了个借口带去马厩的。”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举手投足间有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优越与不屑,眼角眉梢本就风流,如今这番话更是说得暧昧不明——带去马厩要做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我大惊失色,本能的想辩驳,却又不敢擅自开口,一时间怔在原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霖居然还想着将我弄到手中!慌乱之中抬眼去看皇座上的人,却只看见皇帝眉角微挑,非但没有怪罪慕容霖如此轻薄荒唐,反而顺着他的话问道:“起来回话。如此说,人是你带去的?” “启禀父皇,正是。也是儿臣要她留在马厩等待儿臣赛马回来。”慕容霖的脸皮甚厚,站起身来昂头挺胸,毫不在意满堂臣子讶异的眼光:“儿臣的吟雪台缺了个掌灯宫女,儿臣看上她了,求父皇成全。” “三殿下要人,也请分轻重场合!”不待皇帝发怒,杨嫔率先坐将不住,却到底不敢在御前失态,只得压着怒火不轻不重的提点一句。话音刚落,就被慕容霖无所顾忌的目光罩住:“多谢杨嫔小主提醒。”他漫漫扯出一个不解表情:“其实儿臣有一事不解。父皇请想,太子良娣所骑的那匹马儿臣与太子哥哥赛马前刚刚骑过,并未发现什么问题。怎么杨嫔小主要骑马,就偏偏出事儿了呢?” 这话推敲起来好没道理,却是冲着杨嫔去的。果然杨嫔面上一红,恼怒道:“正是,可见是三殿下赛马时有人动的手脚!方才殿下自己也说了,殿下与太子赛马时这宫女一直候在马棚里,难保不是她搞得鬼。这宫女狡猾得很,殿下可不要被她的美色迷惑了!” 不知为何慕容霖偏就与杨嫔不对付,又哪里容她说自己色迷心窍。我看他还要反驳,心里不禁苦笑——这才不过两三句话就已经把我饶了进去,大哥求求你别再说话,也能少坑我些吧! 好在內监的声音适时响起:“荣容华到——”慕容霖喉头一滚,已然将话咽进了肚子。我垂着头,看见织锦坠花的流苏长裙翻出曼妙的浪花,自身边轻轻巧巧无声的走过。清灵如琉璃相击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臣妾见过皇上。” “免了。”皇帝目光沉沉道:“你且看看可认得堂下的宫女。” 流苏长裙缓缓移动到我面前,裙下一双精致的彩云榴花苏锦绣鞋若隐若现。宫中女子喜好石榴多子的吉祥寓意,故而那曾经是我最熟悉的花样——云熙,她款款立在我的面前,带着一点颤音,几乎不敢相信得问道:“莫忘,怎么是你?” 我忍不住抬头望去。隔着一个冗长的冬天不见,云熙越发的雍容妩媚。盛宠之下她的美丽被润泽得晶莹剔透,金钗玉璧环供出的尊贵华美被举手投足间的大方得体演绎的无懈可击——她得宠,绝非只是因为先贤淑皇后的缘故。 现如今,她正用一双盈盈秋水的横波目,情深切切地望着我,彷如还和以前一样。 而我,在她这样的注视下只得低头行礼道:“奴婢见过荣容华。” 云熙垂目看了我片刻,关切问道:“你在浣衣局可好吗?” “奴婢一切都好,多谢小主关心。”我诚心应道,刚想反问一句凝阴阁是否一切安好,就听旁边杨嫔清亮的嗓音泠泠响起:“容华安好。荣容华与这宫女这样主仆情深,实在叫人难以相信是荣容华亲自将她贬去了浣衣局呢。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荣容华是否要说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云熙闻言,转身看向杨嫔,因位分不及云熙,故而杨嫔只得依例站着了身子同她回话。她眼帘闪了闪,并不理睬杨嫔,只对皇帝轻声慢语道:“皇上,她叫莫忘,曾是我的贴身婢女。因为做事不当心,我便罚她去了浣衣局。今日臣妾因身体不适并未前来观猎。太子良娣的事情,臣妾只有耳闻,并不知情。” “荣容华一句不知情便可置身事外了吗?”杨嫔咄咄问道:“莫忘是你的贴身侍婢,向来最得你心。若不是你的意思,她会在马厩里做手脚吗?” “莫忘确实曾经是我的贴身宫女不假。”云熙迎着她愤恨的目光,丝毫没有半点胆怯。她保持着天家应有的沉稳高雅,不慌不忙应对道:“然而皇上也知道,她早不在凝阴阁伺候已久。浣衣局地处掖庭宫,与后妃居住之地相距甚远,臣妾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她。”语毕,她嘴角泛起轻蔑的笑容:“杨嫔妹妹口口声声认定是我指示莫忘在马厩中做了手脚,那么请问妹妹,我是如何知道皇上狩猎的行程,如何确保了莫忘一定能够随御驾出行,如何得知妹妹今日必然会策马,又如何能在不在场的情况下安排身为低等宫婢的莫忘进入马厩?即便妹妹看得起我,认定以上种种我皆能顺利完成,那么再请问妹妹一句,就凭今时今日你我在宫中的位分高下,所受恩宠厚薄,妹妹何德何能要令我费如此多的心思手段,甘冒失德殒命的危险,只为了让妹妹不轻不重的摔上一个跟头?妹妹此举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一番话连消带打,挖苦讽刺极尽其能,说得杨嫔面色忽白忽红,艳红的小嘴动了又动愣是没有说出半句话来。最后干脆一调头冲着丹陛默默垂泪,凄凄婉婉道:“求皇上千万要为臣妾做主!” 我仰头去望云熙,只见她覆着精致妆容的面上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不远不近的立在那里自有一番风情和气质。这样的风情和气质每一个从深宫大内里走出来的女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她再不是那个初初入宫,被言语一激就失了方寸的懵懂少女,而我也再没有当时陪伴她勇往无前的无畏信念。如今她可以独自从容应对来自外部的揣测诋毁和伤害,而我亦要为自己的静好岁月作出打算。 正思量着一会儿如何为自己辩白,就听见龙椅上传来皇帝冷淡的声音:“这里不是后宫,由得你们做口舌之争!再敢说一句不相干的事情,就统统回去!” 他声音不大,说话的分量却颇重。众臣默然俯首,杨嫔也立时收了哭腔,再不敢多说一句。只有云熙矮身请罪道:“臣妾失仪,请皇上降罪。不过此事既然扯上了臣妾,臣妾便斗胆问一问莫忘,也好平息杨嫔的疑心,望皇上恩准。” 我垂首伏在地上,耳听得寂静无声的大殿上回荡起三个没有温度的字:“朕准了。”心中不由凛然,知道终于轮到自己。 106、风生 云熙得到首肯,便缓缓转过身来,垂着密密的羽睫望向我:“莫忘,你我虽断了主仆缘分,但看在我与你曾经朝夕相处的情分上,仍然要吩咐你一句,事关重大,绝不可轻慢胡言,你可明白?” 由她来审问我总好过旁人,我呼出一口气,老老实实应道:“多谢荣容华提点,奴婢明白。奴婢不敢胡言,定然实话实说。” “如此便好。”云熙抬眼环顾四周,清越问道:“我来问你,你本是浣衣局一名普通浣衣婢女,是如何进到马厩中的?” 之前慕容霖在殿上一番似是而非的暧昧解释云熙并没有听到,故而再问此事。我趁机撩了一眼方才还自命风流毫不在乎的三殿下,方才云熙进入殿内时他已然自觉的退到一边,两个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云熙看个没完。如今再提此事,他却一改方才潇洒不羁的模样,羞眉搭眼的垂下脑袋,缩在一边。 慕容霖没了精神,我心中轻松不少,便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模样,安安分分道:“奴婢原在行宫侧殿的小河边洗衣服。不巧三殿下策马到了水边,弄脏了身上的雏纱罩衫。跟着殿下的公公吩咐我到前边来取,让我在马厩里候着。奴婢候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便自作主张走出来,正好遇见公公送马回来,便一路跟着公公到了三殿下行辕处,接着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云熙闻言,长舒一口气道:“这么说,并非是你蓄意设计进到马厩,更没有在此间做手脚这一说了?” “容华小主明察。”我直了身子,不卑不亢道:“一则奴婢是临时被三殿下招至此地,即便有心要做手脚,又哪来时间去准备什么巴豆?二则奴婢原籍晖州,自八岁逃难至苏大人府上,在府中承蒙大人照顾整日陪伴小姐做些闺阁之事,连马都不曾见过几回,何来得知给马儿喂食巴豆这样的事情?三则杨嫔小主怀疑荣容华指示奴婢下手暗害小主,倘若容华小主真有此心,直接找个亲近之人行事即可,何必隔山隔水的要奴婢动手这样大费周章。” 语毕冲着正前方高坐明堂的人深深拜服:“此事与容华小主、奴婢绝无干系,望皇上,小主,各位大人明鉴!” 头磕在云石金砖上,额上一点冰凉只冷到腔子里去——方才字字为自己辩白,说到那句“倘若容华小主真有此心,直接找个亲近之人行事即可,何必隔山隔水的要奴婢动手这样大费周章”,恍然想起在马厩之中,确实有过一个可疑的身影。 彼时看得清清楚楚,那身手敏捷的年轻內监穿着一袭二道折子的立领黄衣,正是宫中伺候小主的内侍特有的服饰。心头略略一动便放下心来,云熙身边几个大太监我再熟悉不过。我走时凝阴阁并无掌宫太监,够上资格穿立领黄易的想来不是连双就是连成。他二人身材都比那个身影高大,由此可见,即便此事真涉及后宫,也必然与云熙无关。 思及此,越加觉得理直气壮,不由得抬起身子将腰板挺得笔直。 云熙亦放心满意道:“皇上,臣妾问完了。”说着退至杨嫔所站的地方,眼风一扫便端然坐在那张雪缎软椅上。杨嫔碍着位份不好说什么,一偏头往丹陛处紧走两步,再不愿多看云熙一眼。 殿内气氛本就凝重,如今云熙辩白完毕,杨嫔言语上落了下风无话可说,众臣碍于后宫争斗不便开口,一场审讯居然冷了场。静默良久,只听得皇帝沉稳的声音冷冷响起:“既然你曾在马厩候过一段时间,那么可曾看见有人进出?” 这个问题实在叫我犯难——若说有,我只看到那太监的背影,并不能确认是谁。即便能确认,也是将自己裹进此事摘不干净。若说没有,先不说欺君的罪名不敢当,就本心而言我实在不愿意对他说谎。故而明知会有此一问,却在不知不觉中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在一边的杨嫔斥道:“有话便说,皇上面前也敢欺君吗!” 毕竟曾经答应过他知无不言,当下把心一横,清晰应道:“回皇上话,奴婢确实看到有人进来过。” “莫忘!”不妨端坐在丹陛下首的云熙忽然失声唤我,神情有一瞬的惊惶,之后便是掩抑不住的关切:“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信口胡说!” 她这样冒失突兀的一句叮嘱,立刻叫人疑心大起。人人都将眼光投在她的脸上,我也讶然看去。只见她双眉微皱,清波一般的秋水眸中漾着一团深情,令我恍然想起当初入宫的时候,百福殿玉碎之时她曾真心实意的紧张过我! 如今,即便她的担忧神情做得那样逼真,能够晃过所有人的眼睛,但知她如我——那微微颤抖的纤弱双肩和素白的脸色已然在向我宣示她内心极大地不安和恐惧。 心仿佛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坠得我五内如焚。真的是她吗?不不不,我本能的想,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是云熙! 于是垂头,似感动不已道:“多谢荣小主提醒。奴婢知道小主还念着旧情才有这声嘱咐。当着皇上的面,奴婢不敢乱说话,请小主放心。”说罢,冲着云熙方向俯身拜去。再抬起身来已然下定了决心,想着将那太监的事情隐去,只说有马奴进出便罢。 然而还未等我说话,身后殿门吱呀一声闪开道缝,御马监的首领太监满头是汗,跌跌撞撞快步闪了进来,“扑通”跪倒在我身边,垂着脑袋道:“启禀皇上,太子良娣骑得那匹马刚刚死了!” 他话音未落,殿内已然如死水中洒了一把生石灰,人人面露诧异,议论纷纷。其中一个年轻人排众而出,冲着皇帝稽首行礼,奇怪道:“启禀皇上,那马只是吃了巴豆,奔跑中脱力倒地并不奇怪,怎么会突然死了?难道有人投毒!” 皇帝拧眉点了点头,道:“薛家替朝廷驯养战马多年,爱卿是懂马之人。你且替朕来问。” 听得一个“薛”字,我忍不住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身材高大,相貌英挺。因得了皇上口谕,神色颇有些得意和自信。一回头便冲那太监问道:“可曾细查那马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有?” 那太监一头冷汗,仰脸看着他颤巍巍道:“回薛将军,查了——”太监说话嗓音本就尖细,又兼他神色闪烁,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看起来就格外的女气。那姓薛的将军哪里受得了他这副娘娘腔的阉人样子,斥道:“就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那太监受他一斥,口齿立马伶俐起来:“回皇上,奴才在马食中发现了晒干的兔芜子!” 薛将军闻言一愣,不敢相信一般自语道:“兔芜子?”不待他再问,那太监已然自觉流利道:“这兔芜子于四月开花,五月结果。其种子对马有催情的作用,故而驯养马匹的人家都会备着一些晒干的种子,到了马匹交配的季节,就在马食中参杂一点用来给种马催情,平常并不多见。” “依你所说,现正是初春时节,马食中发现些许并不奇怪。”见薛将军一脸疑惑的凝眉立在原地,皇帝忽然开口。 “皇上圣明,”太监没来由的亢奋起来,拔高了嗓音道:“此草本来无毒,马儿稍稍吃点并无大碍。但若食用过量,又参合了巴豆,狂奔之下一激一泄,马匹性命必然难保。”他昂首道:“太子良娣所骑的马儿就是这样死的。” “不对!”薛将军思索良久忽道:“为保周全,宫里贵人小主骑的马大多是去了势的。此种催情草料吃了又有什么影响?” “薛将军说得正是!”首领太监一脸似笑非笑:“正因为宫里的马大多去了势,即便没有去势,御马良驹品种珍贵向来不轻易匹配,所以宫中素来没有储备这些马药的惯例,奴才们侍奉食料也是绝对不会参杂这些马药!”他忽然身子一抖,狠狠将脑袋磕在地上,尖声叫道:“奴才有罪,请皇上治奴才办事不力之罪!”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见他如此一番做作面上终于显出怒气:“混账,老老实实把话说完!” 那太监趴在地上直不起腰来,披着满头满脸的冷汗捏着嗓子道:“回皇上,奴才的差事没做好,此次来天水围场走得急,宫里带出来的马料半路上就不够用了。奴才见靠着西郊木兰马场近,就私下里找了那里的管事,要了些马食过来,答应回宫后加倍偿还——现如今马匹吃的料都是木兰马场送过来的,还有好些剩下的,都存在马厩里。奴才方才一一查验过,里面都有大量的兔芜子!” 他的话尚未说完,大殿之上已然人人色变——木兰马场,整个大燕都知道那是薛氏替朝廷驯养战马的地方。慕容霆曾说过,薛家将马种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珍贵。我即便不懂,但方才听那太监哩哩啰啰说了一堆,也知道在良种军马的食料中掺杂催情草药是为了什么。 107、认罪 殿上所站之人哪一个不懂得其中关窍,霎时间满堂静得悄无声息。し各人暗怀心思,只将一双双踹度的眼睛在薛将军身上来来回回看个不停。 那姓薛的将军脸色早已变的铁青,瞪得双眼几欲脱出眼眶。他一抱拳冲着龙座跪下道:“皇上明鉴,末将冤枉!” 即便是我不懂前朝之事,也知道他这声冤枉喊得虽然诚心,却不是时候——皇上尚未问罪,此时喊冤大有心虚之嫌。果然皇帝眉头微皱,却见一直不出声的太子几步迈到堂上,垂目行礼道:“启禀父皇,薛氏自祖辈起替朝廷管理木兰马场多年,至今并无大错。此事尚未查明,仅凭一人之言而做判断也未免失之公正,还请父皇责令薛将军回到木兰马场速速查明情况,两相对质后方能找出祸首,也替儿臣未出生的孩子讨个公道!” 只见他说话做事行云流水,掷地有声,又兼句句说在理上。此事中他算是最大的苦主,却并不因此胡乱愤恨,确有一国太子大气镇定的风范。 更重要的是,他站出来,便是明确的将薛氏划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也无人关心后宫那点子嫉妒争宠的小事儿了。我望着铁甲寒兵,泥塑一般立在两边的禁军侍卫,不觉在胆寒之余有了一丝怀疑:太子良娣堕马本是意外,之前的审问也是由得杨嫔与云熙在满堂的文武面前互相拉扯,怎么皇帝就这样小题大做的动用了禁军扣押众人?这初春的围猎本就不合时宜,如今细细想来,竟处处都充满了诡异。 “太子提议,众卿有何意见?”皇帝闻言,面上不见喜怒,语中更听不出情绪。 当下便有不少人复议。薛将军更是发下军令,请求恩准立刻前往马场,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便提头来见。 眼看这些大人们言之凿凿,仿佛薛氏不走便是违背了天理伦常。再看龙座上一袭深黑中,墨色翻滚的眼眸深处渐有寒光点点透出。他在此时这样的沉默,我知道,薛氏不能走—— 脑袋一热,无数个念头冒出来:此事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可能。宫女的命值多少,我的命值多少,不如轰轰烈烈一场!至少以我这样卑微的身份,能够帮他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就算不得辜负了自己,辜负了他—— “启禀皇上——”我微弱细小的声音在一干中气十足的男声中显得尤其孱弱,却足以清晰的传递到每个人的耳中,带着胆怯的颤音,轻轻触动了他们的神经:“奴婢方才要说,奴婢在马厩中看见的人,正是这位薛大人,还有,明婕妤——”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高高在上的皇帝豁然立起,山一般的阴影笼在头上,仿佛要将我牢牢罩在其中。 “奴婢说,奴婢在马厩中看见的人,正是这位薛大人,和明婕妤。”我垂着头,一字一句清楚明白的重复。 皇帝已然有些怒气,话音中有不容抗拒的威严:“你可明白此话的分量?” “奴婢实话实说,不敢有半分欺瞒。”我仰起头,尽量镇定的望着他,目光清澈的将他的模样完完全全摄在眼中。 “好,好的很!”他的面上渐渐显出冷酷与杀气,对立在身后已然不安的赵明德冷冷丢去一个“传”字,转眼将怔在原地的薛将军死死盯住:“你有何话说?” 那薛将军不意我突然揭发,一时竟愣在当场。张嘴动了动,也不知是想承认还是想否认,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说你看见我与明婕妤,你都看见什么了?” 我心中暗想,这将军行军打仗养马练兵大约是把好手,在这些耍心眼玩手腕的小把戏上确实在是个门外汉——他这样怔忡之后的反问,基本算是默认了。那么接下来的话,他即由得我说,便要好好把握。于是斟酌言语答道:“当时奴才候在马厩,为不想惹眼,特藏在干草堆后面,所以将军和明婕妤走进来并未发现奴婢。奴婢听见婕妤问将军家里人是否安好的话。” 列班大臣中有些缓和了脸色。太子浅浅笑道:“婕妤是薛将军的胞妹,兄妹间问问家常并不奇怪。” 我大着胆子扬起脸来,认认真真看了薛将军一眼。这一眼中含山含水叫他看个分明,同时我也看清楚了他已然铁青的脸色——所谓家里人,但凡牵出一个线头,便能作出一篇文章。这样明刀明枪的状况下,皇上要对薛家动手,需要的不过是个理由,端看如何找,找的是什么了—— 我望一眼端坐在侧一脸茫然的云熙,镇定了心神一字一句道:“然后奴婢就看见将军把什么东西给了婕妤,婕妤放在马槽里——” “你!”话未说完,耳边旋过一道凌厉风声,接着肩膀一痛竟是被他抬脚踹倒在地上。我低低“啊”了一声,只觉得半边身子狠狠倒在地上,剧痛之下竟然没了感觉。 “混账!”丹陛上龙颜大怒,皇帝玄色大氅上的五爪金龙狰狞恐怖:“薛弘义御前行凶,抓起来!” 两班卫士不由分说,上前便将那薛将军死死按倒在地。太子急道:“父皇,薛将军必是急了才在御前失态!此中必有隐情,还请父皇查问清楚再治他御前失仪之罪!” “既然太子为你求情,那朕便给你个机会。”皇帝眉头紧皱,怒气稍稍平息后问道:“朕问你,此宫女所言是否属实?” 听此一问,这姓薛名弘义的将军扭过头来狠狠瞪着我。我半边身子麻成一块铁,丝毫动弹不得,只得仰起苍白的脸毫不畏惧得看向他。 亦不知道他此时脑中想了些什么,片刻之后他喉头一动,正欲开口说话,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夹杂了惊惶的轻灵呼喊:“哥哥?!” 明婕妤一脸震惊的疾步迈入殿中。因为走得急,长长的秋香色云纱长裾在身后摇曳成一片云霞。我斜在地上望着她,只见她身姿纤细,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无辜——这样美好的女子,我却陷害她。 内疚和来自良心的谴责排山倒海的呼啸而来。我原以为自己的那点良知随着旋波的死已被深深埋进了土里,谁知道它一息尚存,此时此地不甘心的冒出了脑袋。 明婕妤几步走到薛弘义身边,对着皇帝匆匆行礼,目中含泪道:“皇上,哥哥他犯了什么错?” 皇帝侧过脸去不削开口,立在一边的杨嫔耐不住,直接朗声问道:“婕妤姐姐,马槽里的巴豆是你放的吗?” “巴豆?”明婕妤一怔,茫然望向她:“什么巴豆?” 杨嫔还欲开口,却被云熙轻轻拦下。她微一屈膝。如常行礼后款款道:“明婕妤好好想想,今日可是跟薛大人一道去了马厩?” 明婕妤并不多想,坦然道:“哥哥陪我选马,自然是一道去了马厩。” 云熙冷冷一笑:“那么再请问婕妤,与薛大人在马厩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说了什么——”明婕妤略略一思索,随即清澈眼眸中盛满了讶异与不信望向被侍卫压在地上的薛弘义,见他面色发青,一语不发,随即秀丽的面庞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中除了一片了然之外,更有清澈明晰的坚定。她仰起脸,冲着皇帝切切道:“臣妾并不是——” “婕妤娘娘,微臣已经全部招认了!微臣罪不可恕,还求皇上看在明婕妤侍奉圣驾尽心尽力的情面上,从轻发落舍妹。” 随着这句斩钉截铁般的话语,薛弘义一个脑袋狠狠磕在云石金砖上。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因为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而开始疼痛。在痛楚缓缓侵蚀的过程中,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无可奈何的做出了决定——认下投放巴豆的罪名,大不了涉及后宫女子争斗,顶多折了一个女子,但若明婕妤心有旁骛的事情被揭发,便是薛家满门欺君之罪,更何况如今还有一项兔芜子的事情亟待查清——前有狼后有虎,他不得不丢卒保帅。 果然,只听他说起怎样在狩猎期间偶遇婕妤,听她抱怨宫中争宠,便想到使用巴豆吓一吓骑马的宫嫔,诸如此类竟然说得有鼻子有眼。明婕妤一语不发的望着他,目光由迷茫转为不信,又由不信转为愤恨,最终,变成一片空明。 我一直觉得她的眼神纯净如天山清泉,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空洞。 直到她的兄长几句话说完,她才如梦初醒般叹出一口气,脸上竟然挂着淡淡的笑:“到头来还是这样——”她缓缓跪了下去,脖颈弯曲的弧度优美得如同一只天鹅:“皇上,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的主意,与哥哥无关。臣妾知错了,请皇上责罚。” “茜仪——”她这样没有一丝辩驳,温顺得好像一只甜美的小猫,反倒叫皇帝起了怜悯之心,但却也只限于这样一声淡淡叹息。 一切仿佛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我隐隐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个开端。 ... 108、定音 108、 “真的是你?”杨嫔难以置信的神情溢于言表:“我也从来没有得罪过婕妤,且婕妤性子向来温婉,怎会,怎会——?”她疑惑的看向皇座:“皇上,此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她眼波翻转,忽然盯住歪在地上的我道:“臣妾觉得这个宫女的话有问题——怎么婕妤和薛将军进马厩的事情只有她看见了,方... 《深宫如海心如珠》108、定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9、否极 我见那秦将军一脸凶神恶煞,宁妃娘娘面上漠然,大有事不关己的意思,知道眼下势必是要吃些苦头了,便忍了痛翻身下床道:“奴婢见过宁妃娘娘。奴婢脏了娘娘的地方,请娘娘赎罪。” 宁妃一点头,冲我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一二。既然是重要的人证,皇上又特特嘱咐我好好关照你,那么把你安置在我这里疗伤也是应当应分的,算不上什么罪过。如今看你的样子应该能自己走了,那就随这位将军去吧。”她优雅的转过头,抬着眼定定道:“秦将军,人我可是好好地交给你了,出了行辕的大门,是死是活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你可明白? 《深宫如海心如珠》109、否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0、泰来 时间似滴落的蜡油缓缓而动,好不容易过去一秒,下一秒又冗长难捱。就着沉沉的阴气与偶一发作的惨叫声,我在这地狱的边缘耗了漫长的三天。 房间无日无月,唯一能够判别时间的除了一日一餐以外,还有每日固定有一位医官来为我换药。一侧肩膀已然高高肿起,轻轻一碰就疼的钻心刻骨,而他的动作显然没有夏冉的轻快怜惜。那双粗大手掌不知翻检过多少囚犯的伤痛,下手时利落而无情,每每叫我如上刑般心惊肉跳,疼不欲生。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医官虽然辣手但所用之药极是有效。眼看着伤处一点点消肿,到底心中有了些安 《深宫如海心如珠》110、泰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浣花 从素心口中得知,这两天整个后宫已经将皇上送我入甘露殿的事情传疯了——接我的小辇走太极宫西侧门进,原本直接奔掖庭宫暴室而去,谁料居然遇见了最不可能遇见的皇帝,接着便发生了这桩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时间整个太极宫热议如沸,有说我天生狐媚妖冶蒙蔽了皇上,有说我早在凝阴阁就暗地勾引皇帝,这才被荣容华贬去了浣衣局。颠来倒去,口诛笔伐,恨不得一个雷劈下来打在我的头顶,才是顺应了天理民情。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很识相的选择了龟缩在甘露殿内,不听不闻足不出户,自觉自愿得过起禁足的日子。 到底是拢于皇 《深宫如海心如珠》111、浣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2、无忧 皇帝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探,自手边那张黄杨木雕如意灵芝方几上悠然取过天水青色的薄胎瓷盅,划着清澈茶汤里的一枪一旗仿若打趣道:“怎么?难道荣容华不是因为醋意才调你去的浣衣局?还是真如她所说因为你做事不当心才以此对你小惩大诫?”他轻轻抿一口茶汤,无意似得划过冷冷笑纹:“浣衣局劳役辛苦,这小惩未免严厉了些。” “皇上——”我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没轻没重的冲口而出:“您是疑心马厩里的巴豆是荣容华指示奴婢放的吗?那日在殿上容华说的分明,奴婢也敢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朕不过与你说些风 《深宫如海心如珠》112、无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3、弃珠 113、 脆薄的瓷胎砸在厚厚一层鹿绒织花地毯上,闷闷“噗”了一声便碎成两半。赵明德应声而跪,磕头伏在地上道:“奴才该死!求皇上酒后万勿动怒,保重龙体!”一边恳求一边不断的冲我和伽罗姑姑使眼色。 伽罗姑姑也吓了一跳,伏低身子请罪道:“是奴婢办事不利,求皇上——”话未说完,一阵剧烈... 《深宫如海心如珠》113、弃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4、入瓮 片刻诧异后,一丝自嘲的笑意隐在她唇边浅浅的纹路中:“姑娘大好前程,如何与我这将死之人相提并论?”亭外雨丝缠绵不休,她看了看我搀扶她的双手,望着我的目光终究有了几分暖意:“莫忘,你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难怪皇上喜欢你。” 伽罗姑姑专司妃嫔侍寝之事,从她口中提起“喜欢”二字,总能让人觉出另外一层意思。我隐隐预感她是要问昨夜在寝宫的事情,果然听她又道:“你跟着我也有月余了吧。我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不比你聪慧伶俐。皇上跟前终究要有新人伺候,我只望你能记着这一月的教领,凡事提点则个算是成全你 《深宫如海心如珠》、入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5、暴室 慈宁宫因着太后的满腔怒火而阖宫惊惶不安。即便慧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进了正殿也只被允许跪在一斛银水珍珠帘外回话,不许踏进内室半步。 陪着跪在一边的,还有一直随侍太后的黄贵人,和匆匆闻讯而来的宁妃。 我跪在慧贵妃身后,偷偷抬眼扫过黄氏,只见她气定神闲,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姿态,只是顺应着规矩跪在侧旁,安静得彷如立在墙角的那座三足十二盏鎏金凤尾宫灯。 许久不见,她的样貌并无一丝改变。 与慧贵妃并肩稍次跪立的宁妃神色坦然,面对太后震怒应对得滴水不漏:“臣妾有失, 《深宫如海心如珠》115、暴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6、探囚 自天水围场一别后,我与罗衣再未见过。如今这种情形下她能来看我,实在叫我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忍不住扑到木栏边上,紧紧握住她一只手,眼泪又不争气的往下掉:“这种情况下姐姐还能来看我,莫忘感佩于心,死了也不忘姐姐待我的赤诚之意!” “说什么傻话!”罗衣穿着寻常低等宫女的粉色衣裙,拧成双髻的乌发上仅用丝带装饰,以她如今太子妃内侍的身份,可见是经过精心装扮的。衣裳穿得简朴,但她面如桃花,眉眼盈盈间皆是关切之情,神情便如远山近水脉脉动人,自然整个人都清新楚楚。见我难过落泪,连忙拿了绢帕替我拭泪, 《深宫如海心如珠》116、探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7、故人 “谁说我是为你!”素心见我哭得语不成调,一抬身子却痛得嘴角直抽:“我是为了自己!”她的刀子嘴豆腐心一如往昔:“我可是因为你才进了甘露殿,你有皇上不得用刑的口谕在,即便住在暴室也伤不着什么,我的日子却过得尴尬!万一你被皇上忘了,那我还不得被人糟践死!”她气势汹汹抹去我的眼泪:“你... 《深宫如海心如珠》117、故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8、约见 “张才人是在讥讽我出身寒微,还是嘲笑我失宠可怜?”宫中历练两年,早练就一副铁齿铜牙。云熙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如剑上寒光,几可剥皮剜骨:“张才人可莫要忘了,我父亲乃是皇上亲封的太原府少尹,若如你方才所言,家父是受我的荫蔽才得官职,那皇上岂不成了惑于女色的昏君!”她挑眉冷笑:“自我大燕开朝以来,向来女子不得干政。张才人好大的胆子,不仅在这后宫里指责皇上用人不当,还要指点江山不成!” “你!”张才人瞠目,咬牙急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你少给我扣这些罪名!” “哦?这么说张才人适 《深宫如海心如珠》118、约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9、 “小方没来多久你便走了,难得对他还有印象。”云熙的秋水双眸如针刺一般狠狠定在我讶异的脸上。她观察得如此认真,以至于唇边一直保留着的浅浅微笑都僵硬成一种奇怪的表情。我面上一紧,想也不想便答道:“小方公公是奴婢擅自做主留在凝阴阁的,小主宽和没有怪罪,奴婢一直心存感激,不敢有一丝忘怀,自然也不会忘了公公。”说着款款施礼道:“奴婢多谢小主宽宥之恩。” 云熙眼风流离婉转,缓和了表情道:“你我之间何曾这样客套?说起来小方在我这里也确实伶俐,事事交代给他都能做得妥帖,到底是你的眼光。他年纪虽小, 《深宫如海心如珠》119、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0、大明 踏进浣花阁的大门时,天色已然黯淡如晦,然而素心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光彩却能让整个甘露殿都明亮起来:“姑娘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她一边喜滋滋的抱怨,一边将一个锦缎包裹塞在我的手里:“快些去吧,胡公公候你多时了!” “什么?”我莫名其妙的抱着包袱,傻傻望着脸上放光的素心。 “方才胡公公传皇上口谕,要接你去大明宫呢!东西我替你收拾好了,轿辇就候在侧门外头,姑娘放心走吧。”素心的喜悦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实实在在地感染了我,忍不住微笑问道:“姐姐不同我一起去吗?” 《深宫如海心如珠》120、大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1、妖花 “朕在说你,你却提她。”皇帝幽幽而叹,丝竹之声渐行渐远:“你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他抬手将我从地上扶起,轻轻一拉带入怀中:“你是对朕没有信心。” 夜风乍起,撩开周边轻薄如雾的纱帘,将他怀里浓郁的熏香酒味散发在空气里。我鼻头一酸,在他温暖的怀中几欲沉沦。自情海中沉浮一番,到底吐了一句真心话:“——奴婢愿意今夜侍奉皇上。” “朕不愿意。”他的胸腔闷闷作响:“朕从不强人所难。”他将我轻轻推出怀抱:“去吧,朕既然喜欢你,便等得起。” 他这句话煦如三月春风,吹开了大明宫瑶 《深宫如海心如珠》121、妖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2、断情 不日便是中秋。巳时皇上要在太极宫正门承天门上犒赏三军,大宴群臣,是故天蒙蒙亮时御驾便匆匆出了大明宫。我作为随侍宫女虽没有一同前去,但也起了个大早,专心在瀛洲台侍弄晚间宫宴上的御用之物。常服玉饰、痰碗丝帛,细细罗列起来也有数十种,件件不可出错。正带人一同忙得欢实,忽然身后有人怯怯... 《深宫如海心如珠》122、断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3、离火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只觉得眼前矗立的黑影化成了一块山石,不动不移,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随着我话音落下,沉默的寂静入夜色般再度笼罩住二人。 好在看不见面容,我的尴尬倒也有限,想想话到此处已然无话可说,便一弯膝盖打算离去。正要开口,忽然眼前黑影铺天盖地的压降过来,风暴一般卷着我往扇假山石后面倒去。 “误会!”耳边传来的声音夹杂着震怒与不甘,压得我耳膜发紧:“很好!本王待你致情致诚,甚至容得下你心里放着别人,你却告诉我这是个误会!好!很好!”他将我紧紧压在胸前,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快 《深宫如海心如珠》123、离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 钗头凤(一) 偌大的新房里,一对小儿手臂粗细的龙凤火烛噼噼嘙嘙兀自燃得欢喜,为静谧的内室添上些许生气。东宫庭院深深,外间的鼓乐声传不进厚重的帘幔。喧闹了一天,吴槿乐得此时的清静,于是挥手撩开头上的红绸。妙丽双目向四周一轮,只见到处都是刺目深沉的红,灯光下一块一块,像是斑驳的宫墙,又像打破了染料缸子,溅出深深浅浅的赤朱水渍,她只觉得烦躁腻味,于是走到窗边去看天上的月亮。 十六翅赤金红宝凤冠压得她脑袋一阵一阵犯晕,好在思绪清明。她迎着如水月光的清亮皎洁,细细去想这一路走来,可有什么缺失。 《深宫如海心如珠》番外 钗头凤(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 钗头凤(二) 父亲勃然大怒,一记耳光狠狠将她打醒:“混账!你是打算靠曲意逢迎,讨好一个男人来过此一生吗!”她侧着脸,咬着唇,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父亲亦愕然,最终语重心长道:“我自小将你当男儿放养,为的是不让你的心胸被小小闺阁束缚。送你去学艺,也是为了将来有一技之长可以立世。你若将一生全部依托在男人对你的感情上,岂不辜负为父的一片苦心!难道我吴文博的女儿,也同其他无知妇女一般,为了丁点虚无的情爱,就要放弃自己了吗?” “难道我嫁给太子,就不用曲意逢迎,阿谀讨好?” “痴儿!”父亲一席话让 《深宫如海心如珠》番外 钗头凤(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4、雨露 过了中秋,圣驾又在大明宫多留了些日子。眼看重阳在即,这才定了回銮的日期。这日我正忙着整理自己的贴身事物,不妨一个负责打扫的宫女蹑手蹑脚跑进侧殿,低低说了声:“姑娘,侧门外有人等。”便又风一般的旋了出去。 出了侧门,果然是莫知自僻静处转出来,一脸焦急的望着我。 即便不说话我也知道... 《深宫如海心如珠》124、雨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5、旧事 重阳之后年节就稀疏下来,宫中虽有饮宴却再无阖宫大庆的场面。且天气日渐转凉,连带着后宫诸人对于立后的热情程度的渐渐淡去。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原本门庭若市的永春宫逐渐变的车马稀薄,而皇帝的“雨露均沾”也叫后宫众人一厢揣测纷纷,一厢暗自希望皇上重新投向后宫的眼睛能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 后宫便是前朝投影。原本喧嚣尘上的立后之说逐渐稀薄起来,朝堂上亦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晚间我替皇帝整理奏章时,他命我将所有立后奏本中提到的妃嫔一一罗列出来,验照而看,居然气极而笑,指着一处道:“还真难为他们能想 《深宫如海心如珠》125、旧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6、得偿 圣上口谕,那不明白也必须要明白。一直走到凝阴阁的大门前,我这才将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捋了个清楚。简单说来,便是皇帝看在她与贤淑皇后形容肖像的份上,既往不咎。但若是云熙再有什么非份举动,他必严惩不贷!叫我在中间传话,不过是顾全了云熙在皇上跟前的颜面罢了。 芳菲天已然气象一新。我立在新换的缂丝错金银雏纱帘下,简明扼要的阐述来意,且毫无意外的看见云熙一脸的坦然。 “皇上的意思本宫早就明白。”艳红唇角掀起哀哀的自嘲:“其实何必你来这一趟,他待我——”她微微语滞,终于择了四个字道:“ 《深宫如海心如珠》126、得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7、利诱 明月公主慕容霏,与三殿下慕容霖同出自先贤淑皇后,是一对双生兄妹。因是嫡长公主身份尊贵,且皇帝待又她宠溺得很,早年在太极宫很有一些名头。然而岁月如梭,过了年三殿下慕容霖就要到议亲的年纪,眼看着公主将满双十年华还是一副不管不顾的骄横脾气,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差人将她送至据京城三百里外的岐山上,拜在大宗门掌教真人并国师汇一真人门下,好好约束约束性子。这一约束,便是两年之期,就连过年过节都没有回来过。 此行事关公主贤名,宫里知道她走的人并不多,但回宫却声势浩大,弄得热议如沸,大约说的,便是公 《深宫如海心如珠》127、利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8、芳仪 绵长的梅雨季节于太极宫无处不在的低吟浅唱中提前来临,潮湿的空气中逐渐有了燥热的味道。即便在月光如水的夜间,甘露殿的御书房里依旧闷热难当。那奉在堂中雕刻成云山松海形状的大块冰山,在烘烘烛火中已悄然融成面目模糊的一块。 我立在皇上身后轻摇罗扇,还是看见他薄薄的常服被汗水腻湿了一块,不由得冲随侍在侧的赵明德使了个眼色。 赵明德哪里不懂,连忙轻手轻脚奉上一碗冰镇酸梅汤道:“这是宁妃娘娘方才叫人送来的,说是怕屋子里闷,还请皇上消消暑气,也歇一歇眼睛。” 皇帝目不斜视,只随 《深宫如海心如珠》128、芳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9、浊风 遥想当年出宫,乃是被慕容霖骗了去换慕容霆的一把宝剑,眼下的麻烦,却是自己上赶着找来的。 也不知马车颠簸了多久,停下时早已晃得头晕眼花。明月公主一把扯过我的手,利落得跳出车外,毫不客气的对外间候着的门房吩咐道:“去,把你家小爷叫出来!” 我被她拉的往外一冲,立住身子才发现马车停在... 《深宫如海心如珠》129、浊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0、非礼 那侍者不慌不慢,慢里斯条应道:“和尚也有。这位姑娘是要几个香疤的,数量不同这价钱可也不一样。” 我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明月公主嘿嘿冷笑一声:“说的好!”语罢一脚踹开房门,大步往外走去。我连忙跟上,眼见拐过花厅尽头便是来时的走廊,明月公主目不斜视一心想要离开,不妨一团鲜艳“诶呦”一声与她撞个正着。 我几步上前扶住她,抬眼便看见那撞人的女子衣衫凌乱,正媚着嗓子跟追将而来的男人拉扯:“公子轻些,轻些,没得冲撞了贵客——” 男人撩起熏熏欲醉的眼往我二人这边一打量,涎脸笑道 《深宫如海心如珠》130、非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1、时局 大约因为我也是受害人之一,算是与他们统一战线,慕容霖压了脾气哼出一声:“说。” 我这才敢开口,放缓语气款款劝道:“三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情形下王爷义愤填膺,拔剑相向乃是合乎人情常理,如今即应了太子殿下此事交由他处理,咱们再去寻仇,便是咱们的不是了。况且——”我偷眼看看慕容霆面色稍缓,便大着胆子道:“公主本与王锐无甚瓜葛,可若是王锐不明不白的一死,那公主就真的百口莫辩了!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王爷思虑周全,所以并不是真的要杀王锐,只是那王锐与太子殿下沾亲,王爷不过是为了给太子一些 《深宫如海心如珠》131、时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2、竹心 “王爷为奴婢思虑甚远,奴婢感激不尽。”我极力稳住心神,仰头看他定定道:“只是奴婢已然身在殻中,哪里由得自己选择,好坏只能看日后造化罢了。”眼见他面上划过冷冷讥嘲,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便软了神色又道:“王爷若有妙计指教一二,奴婢感激不尽。” 慕容霆反身落座,一双重色深目望着我闪了又闪,忽的嗤笑一声,叹道:“我从来以为你心思坦率,却没想到你我居然坦率到这个地步。”他用一只修长手指在梨木书桌上轻轻一磕,眯着眼道:“如今后宫形势复杂,你有本事求得高位,来日再见本王自当客客气气奉你一声母妃。 《深宫如海心如珠》132、竹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3、观礼 那是我正跪在春日阳光下昏昏欲睡,忽有一个人影弯着腰鬼鬼祟祟摸上来,将为数不多的几只瞌睡虫立时赶得干干净净。来人穿着今年新制的粉色宫装,低着头极力想要避开别人的视线,见我抬眼望着她,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的冲我一笑,哑声道:“莫忘姑娘。” 细眉檀口,竟然是丽嫔的贴身宫女玲珑。 我张张... 《深宫如海心如珠》133、观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4、放歌 134、 此物呈至御前我方才看清,原来外间包裹的金银不过是修饰,里面真正机括构造还是生铁,且锻造的极为精致。看皇帝把玩的样子似是龙心大悦,恨不得当场放一枪来试试。太后淡笑道:“霆儿的心思也巧。皇上,今日祥瑞,这刀兵之物先放一放罢。” 如此一说,各皇子复又献礼如仪。慕容霖的贺礼乃是一匹汗血宝马,进不得太极殿,只听他吹嘘那马儿日行千里,山川纵越如履平地。言语中我方知道,原来薛家的木兰马场,皇帝竟是给了他来管理,难怪宫中再没有他游手好闲的影子。而四皇子慕容霈年仅六岁,正是别的孩 《深宫如海心如珠》134、放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5、婚事 万寿节当日,午间国宴完毕后宫中又在百福殿大设家宴。太后推脱劳累,略坐了坐便离席而去,皇帝兴致颇好,命人将之前外邦进宫的奇珍异兽一一展示,又大大赏赐了宴上献艺助兴的妃嫔。太极宫浓浓的庆典喧嚣之声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散去。之后皇帝宣丽芳仪甘露殿侍寝,第二日早朝之后就去了慈宁宫。是故明月公主的事情,挨到晚膳后我才有时间细细说给他听。 皇帝闻言后一语不发。我偷眼看他面色如常,只反复摩挲着一方白玉手把件。我料他还有下文,果然茶毕后,他才又问道:“那北金三皇子人才如何?” 我念头一转 《深宫如海心如珠》135、婚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6、谈判 又等了好一会儿,赵明德差人来报御驾去了慈宁宫,午膳免了,只叫人把更换的常服一并带来。得了明旨,我便即刻拿上东西往慈宁宫去。就在宫门口,与奉诏而来的明月公主迎头打了个照面。但见公主容光焕发,衣饰妆容无不精致整齐,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见是我,面上划过一丝恍惚的笑意。 进了侧殿稍后,果然见皇帝踏步而来。伺候更衣时,听见他沉声问道:“听说明月闹得厉害?” 我估摸着明月公主前后模样,小心翼翼道:“公主闻讯确实惊讶,但当时并无异议。” 皇帝眸色沉沉不语。我跟在他后面出了内 《深宫如海心如珠》136、谈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7、劝嫁 御驾回銮,我等一班宫人自然速速随行。迈出慈宁宫大门时,我想起皇帝方才换下的朝服还放在侧殿,眼看御驾遥遥在前,只得让一个持灯的小宫女给赵明德传个话,自己回头再往慈宁宫走去。 守门的宫女问明来意不敢怠慢,连忙将我引在侧殿外稍后。不过一会儿,又两手空空从里面转了出来,一脸歉意道:“皇... 《深宫如海心如珠》137、劝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8、情钟 回到甘露殿已过了未时,正是一日间热力最盛的时候,暖风一吹却无端生出几分寒意,原来是急急而走,身上一层薄汗已然浸湿了内衫。老远看见殿前那株高大的水杉下,张全跟个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看见是我,连忙迎了上来。 我见他面色焦急凝重,知道八成是赵明德又有吩咐,便迎着他上前:“小张公公... 《深宫如海心如珠》138、情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9、解语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垂下双手后退一步,回道:“王爷,请吧。” 慕容霆眼风历历,不消片刻便冷静下来。来时心头的一口怨气散开,那汹汹气势也随之而去,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许多。他冲我微微点头,低低说了声:“多谢。”我胸口一块大石这才安然放下:“王爷可要奴婢通报一声?” “不必了。”他的声线阴沉到暗哑,几步上前在鹿鸣苑的那扇紧闭的木门前直直跪下,扬声道:“儿臣求见父皇!”只此一句,再不出声。他挺直了脊背,用这样一种方式静默的向天子表示抗衡。 也不知过了多久, 《深宫如海心如珠》139、解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0、阿蓝 “看什么!都不想要命了!”赵明德厉声斥道,将那些不安分的目光惊得倏然黯淡下去,这才几步上前弯着身子,好言好语道:“伽罗你这是做什么,身子可还好?” 伽罗姑姑显然有备而来。深紫色广袖马面裙在曜石金砖上铺成一朵荼蘼的月藤花,她挺直的背板起落时,两鬓华彩四射的水晶璎珞沙沙作响。然而到底是病中,双肩消瘦的已经撑不起肩上流利的皂色云纹,只得任其萎靡的拖沓在手臂两边——她竭力做出的拼命模样,实在叫人看得不忍。 “我要见皇上!”她斜过一眼赵明德赔笑的脸,正色道:“他不见我,我便一直跪在 《深宫如海心如珠》140、阿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1、相思 “相思如毒啊——”伽罗姑姑哀绝而叹:“玲珑色子嵌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那相思子又名鸡母珠,乃是剧毒之物。你还记不记得,在西坞王廷时我和阿蓝一人只带了一只相思耳环。你只道别有韵味,却不知那是后庭女子用来殉节的!” “之后在瑶华宫搜出来的那一点砒霜根本不足为证,为了让你相信,让整个后宫的人都相信,阿蓝忍了多少剖骨剜心的痛,才等到你来。她最后一句话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她说,求皇上照顾她的一双儿女,但求一世无忧!她为了你,连自己都不要了,她死前这点心愿,你怎么狠得下心违背!” 皇 《深宫如海心如珠》141、相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2、灭心 半丈之长的方正龙床上垂纱如雾,黄金帐勾轻轻一挑便滑落如水,薄烟一般将明亮的烛火挡在外面。帐内昏黄的暧昧气氛涌动,皇帝眼中燃着欲望的火,一语不发的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蝉翼般的细纱罩袍掩不住一个女子玲珑的体态。我在他掌中辗转,仰着脖子去看帐顶勾描的团花暗纹。那纠结的花纹一路缠绕一路... 《深宫如海心如珠》142、灭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3、别姬 皇帝锋锐的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脸上划过,黑如墨夜的瞳仁中只看到小小一个自己,在他的钳制下哀苦着挣扎求存。他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啊,生杀予夺全凭一念之间。我深深屏住呼吸,直到他的目光缓缓扫至我颈间那颗夺目的离火珠时,终于显出一丝柔软,我这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他放我离开怀抱,沉沉道:“前几日离妃因病薨世,朕念她一生无亲无故,特指了她生前相熟的几名宫人去陪她。” “多谢皇上提点,奴婢不小心撞了脑袋,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多谢皇上开恩——” 《深宫如海心如珠》143、别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4、不离 谋害皇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宁妃如何敢怠慢。待到下了早朝御驾行至延庆宫时,银芯的一份供词已然放在宁波殿的正堂上。皇帝着绾色翱龙常服高坐正中,略略扫了一眼寥寥几句的供状,侧头问立在一旁面色沉重的宁妃道:“荣贵嫔知道吗?” “荣贵嫔昏睡还未醒来,所以并不知情。”宁妃不觉眉间微蹙:“此事关系重大,臣妾不敢擅专上报。该如何处置,还望皇上示下?” “云儿小产太后甚是失望,不知道也好。此事不宜闹大,既然供词上写的清楚,那个宫女自己也招认了是误将甲鱼入馔,那就按照宫规赐死吧。不知者刑法减 《深宫如海心如珠》144、不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5、屈打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望着她激愤的模样,心头疑团越滚越大:“方才在宁妃娘娘面前,尝菜的太监确实在昨夜荣主子的鸡汤里尝出了甲鱼,你也认了莫知看见的厨房里的甲鱼残壳是你丢弃的,这怎么解释?” “说到底你也不信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银芯灰心,垂头道:“我是负责主子吃食,但能进小厨房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甲鱼壳是我无意发现,只当是哪里的野猫叼过来的,这些话我早就说过,还要做什么解释。”她无限哀愤道:“但凡主子出了事,总要拿个把奴婢出来顶罪,这次是我,指不定下次还会是谁!莫忘,你当你飞上高 《深宫如海心如珠》145、屈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6、墨玉 不仅我明白,有人比我更通透。不到两日,凝阴阁传出的闲言几乎要将宁妃所住的延庆宫屋顶给掀翻。 外面沸反盈天,凝阴阁里却静日安好。我伺候着云熙将浓浓一碗药汁灌下,一边为她拭去额间发角的热汗,一边听方无忧小声回报:“——这宫里都传遍了,那日要不是宁妃来了一趟,就像原本知道一样特特的点出甲鱼汤,咱们也发现不了银芯的事情。咱们这里传得最欢的几个宫女,奴才都已经点了眼,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绝对瞒不过去!” 云熙身子尚虚,气息不稳,只忧虑问我道:“这般冤枉宁妃,会不会——” “ 《深宫如海心如珠》146、墨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7、指认 初夏时节流云漫天,高高的宫墙隔出的四方形天空中,竟也能看到气象万千变化。云卷云舒之间,日头无声西去,甘露殿繁密的花荫缓缓移影向东。立在满架开得烂漫的紫薇下,枝叶间隙里越见温柔的光线错落有致得洒在藕色石榴裙上,印下浅浅淡淡的明暗花纹。 赵明德身上原本皓丽刺目的锦灿四足虬龙紫袍在夕... 《深宫如海心如珠》147、指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8、羊脂 “慧嫔娘娘的记性真是古怪,能记得三年前我是施嫔的宫女,却记不得前不久你招我私下见面,要我谋害皇嗣的事情了?”翠彩竟然冷冷发笑。她面白如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中透着绝望的疯狂,此时笑起来着实令人毛骨悚然:“你利用了我一次,还要利用我第二次,娘娘用人惠而不费啊。” “我何时利用你谋害皇嗣!”慧嫔怒目圆睁,傲然对面目阴沉的皇帝高声道:“皇上方才还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如今仅凭一个小小宫女胡乱指认,就要将臣妾废入冷宫,难道臣妾在皇上心中就这样不堪吗?” “你不用急着喊冤,朕自然教 《深宫如海心如珠》148、羊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9、江山 慈宁宫在一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脸上都保留着惊恐的表情。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率先明白过来的慧嫔完全没有了一朝贵妃的仪态,只连滚带爬的冲到堂上,一把拉起血流满面的翠彩发了疯似得摇晃起来,口中尖利叫道:“你醒醒,醒过来!你不能死!不能死!” 太后被这一幕惊的脚软,身子一歪倒在蒋芳纯怀中,指着沾染了一身血污的慧嫔急得指尖发颤:“来人!快把她拉开!” 跟在她身后的疏影姑姑几步上前,将慧嫔强行搂在怀中。谁知慧嫔拼着一股气力,一手推开她,手足并用的爬到我身边,拉着太后的衣角哭道 《深宫如海心如珠》149、江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0、疑心 有了空闲时间,便日日往素心那里跑。因为受了惊吓又被强灌哑药,素心的神思一直有些恍惚。之前还有夏冉混在冷宫里照顾,几天前他被赶出太极宫后,照顾素心的事情便全落在我身上。 好在夏冉走前留了不少药给我,又使钱贿赂了看门的侍卫,将素心移入冷宫深处一间窄室避过风吹日晒。几日下来她的情况大有好转,望着我的眼神亦逐日清明。这日我去看她,终于欣慰的在她脸上看见两行清泪。 我忍不住又哭又笑,抱着她激动的连声音都哽咽起来:“好姐姐,你会哭,可见是明白过来了!” 素心面上乍悲乍喜,伸 《深宫如海心如珠》150、疑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1、重逢 “慧嫔娘娘想是伤心过度了!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的心底在打颤,但语调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不过娘娘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个地方清静,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奴婢还有事,先退下了。”说罢,匆匆叩响大门。守门的侍卫隔着门缝看见是我,连忙开门将我放了出来。 身后沉重的漆黑大门重新落枷上... 《深宫如海心如珠》151、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2、昏招 马车顺顺利利穿过通训门,东宫的色色景致便跃入眼帘。与太极宫的浩大辉煌相比,东宫格局稍小,馆阁花草却越显精致玲珑。下得车来自有伶俐太监躬引路,两侧花木繁丽整洁,宫人持礼有序,一路走来竟听不到半分人语杂音。鸟语花香之间不难发现这偌大的东宫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显出主子御下的高明手段。 到得太子妃居住的承恩殿,受到通报的罗衣一早便候在阶前,行礼后欢喜笑道:“太子妃也惦记着公主,快请公主这就进去吧!” 明月公主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欢快的往里跑去。我正想紧随其后,却不防被罗衣一把拉 《深宫如海心如珠》152、昏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3、情破 一路扯着闲篇,不妨马车停在王府大门前已过了酉时。夏日昼长,西边乌金斜坠,东边一捧暗色的月轮竟已遥遥在望。虽然没了日光照射,但空气中依旧热流滚滚.在车里闷了许久,明月公主连说吃不消,一气冲到正堂灌下去两碗凉茶这才安稳下来。 我自然不能跟她相比,眼见堂上供着一大尊冰雕,忍不住往前凑了又凑,恨不得扑上去一把抱住才算痛快。 身后有人缓步而来,含笑斥道:“都快二十的人,还没有一点姑娘样子!” “未到而立,哪来的这么老气横秋!”明月公主咯咯笑道:“二哥哥,我又跑出来啦!”< 《深宫如海心如珠》153、情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4、前情 慕容霆原本坦诚平静的面上明显一怔,俄而眉峰骤聚,伸出手来将我的手拢在他掌中,沉声肯定道:“他对你不好。”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真的已经不知道了。皇权之下的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处处都透着不安和动荡。这一刻的温存软语,未必不是下一刻的杀机毕露。高高在上的君王,爱时能带我共赏月色长安,不爱时我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他的不得以,何尝不是一种取舍。而我的取舍,已然由不得本心:“有皇上看顾,奴婢在宫里一切都好。”慕容霆的手掌如斯温暖,我曾不屑一顾,如今纵然留恋却再不能得。 我将手从他掌 《深宫如海心如珠》154、前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5、失宠 “不问你为什么,是因为我不信你。”我慢里斯条的将药品逐个收拾起来,方才冷眼看她:“一个能出卖自己主子的奴婢,嘴巴里的东西能有几分真实?不仅我这样想,只怕所有人都会这样想。”不由叹了口气道:“翠彩姐姐,你没有进过暴室,没有看过那些手段。谋害皇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银芯不到一个时辰就... 《深宫如海心如珠》155、失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6、畸念 大明宫的宫女都是在掖庭宫管教好了,这才挑进来的,是故这里的训教司并没有我初入太极宫时管教的那般严苛。送进来的小宫女早就把一般宫规摸得门清,只需要管事嬷嬷嘱咐几句各宫室的注意事项,象征性的待上两天便可以分派下去。初来时实在无事,管事嬷嬷只让我帮着看看小宫女的起居行事,待到几位娘娘... 《深宫如海心如珠》156、畸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7、息肌 中秋之后便是端午。依着宫中惯例,御驾要在初九之前返回太极宫,我也一心巴望着那些个看热闹的嫔妃们速速随驾回宫,管事嬷嬷对我的折腾也好消停些,然而大明宫迟迟没有启程的动静。直到初五晌午才听说,太后的凤驾已经出了太极宫,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并后宫诸人,都在大明宫的定安门前迎候。 太后轻易不出慈宁宫,如今居然愿意顺着皇帝前来大明宫共聚,可见终归是母子连心。又听说随侍凤驾的除了太后的贴身以外,还有不少原本留在太极宫的嫔妃。如此一来,难得过了中秋,大明宫居然越加热闹起来。 而我闻听此讯只觉得头大如斗,想想要是六宫都来踩上一脚,只怕当真活不到过年了——思及此心内不由得着实有些惶惶,却也只得苦笑连连。好在因为这六宫大搬家,内务府急调了一大批未经调教的宫女进来,训教司压力倍增,管教嬷嬷人手不够,训教司司礼干脆将我也拉上充数,除了每日的跪香不可免,其余杂事一概放了,只专心管教新人便可。 训教司这里忙得昏天暗地,我倒是因祸得福,轻松了不少。且忙碌时最不会胡思乱想,日升月落间时光匆匆而过,不知不觉中竟慢慢过得踏实起来。 端午过后,明月公主入大明宫拜别皇帝太后,往岐山续学。走时曾特意前来训教司与我话别。她能纡尊降贵视我为友,这份心意着实弥足珍贵,我实在无以为报,只得诚心祝她一路安好。明月公主闻言洒脱一笑,毫无顾忌道:“罢了,你还是顾好自己吧!我冷眼瞧着,这后宫的女人不闹腾点事情出来就永远不会罢休。若是哪一天真的过不下去了,想个法子到北金来,我管你!” 我忍不住呵呵一笑,知她素来无所谓惯了,却也不得不感概一声,这样的话也只有她敢想敢说。 然而慕容霏这张嘴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终于在九月未央之时,大明宫表面上的一团和气融洽终于被堪堪撕破,露出了它原本狰狞的模样。 事件的起因不过是一条绢帕。 说来也是简单的很,不过是前天晚间,宁妃带着陆昭仪、玉贵嫔、丽芳仪等几位主子,往茵容华的含秋庭略坐了坐,走时不知是谁落下了一块贴身的绢子,第二天早上被茵容华的贴身宫女谢姑姑拾到起了疑心,当下便传太医来验看,果然在这异香浓郁的帕子上,验出一味零陵香。 茵容华的性子哪里是坐得住的人,当下红着眼将这物件呈到了皇上面前。因着前面云熙小产,她这一胎自然成了六宫的焦点,且皇上此时最恨有人暗中捣鬼,立刻下令严查。结果轻而易举的查出,那绢帕出自丽芳仪。 丽芳仪体有异香,在后宫之中早已不是秘密。早在甘露殿时我就曾有过疑心,偷偷拿着她贴身宫女玲珑的那块沾了味道的绢帕去向夏冉请教。彼时太医院内四下无人,夏冉只细细闻过,便豁然冷笑道:“只听说宫中多有秘药,如今一见,果不其然。”随即将那帕子顺手扔进烹药的小炉子里烧成一捧焦灰,这才竖眉问我道:“莫忘姑娘可听说过汉宫秘药‘息肌丸’?”见我一脸茫然,又不慌不慢解释道:“《汉书》有记,成帝宠爱赵氏姐妹。传闻赵飞燕舞技了得,可做掌上之舞,赵合德体生异香,美艳异常,传说均得益于此物。” 前朝徐凝曾有诗云:水色箫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说的应该就是这位迷倒了一代君王的传奇美人。即有此奇效,我不由皱了眉头道:“汉时的方子流传到现在可还好用吗?她又是从那里知晓的?” “这方子于医者早不是什么秘密。”夏冉不屑道:“真真假假虽不可考,但功效却大致相同。只不过医者父母心,这种断子绝孙的阴损法子,姑娘还是少沾染为好。” 我眉心一跳,立时问道:“怎么说?” 夏冉负手悠悠道:“史料记载,息肌丸里多含藿香、木香、檀香、甘松、砂仁、香附、川芎,人参、鹿茸等物,将些药材蜜炼成丸后,需长期养在女子肚脐中方可达到功效。其他皆可,其中另有一味麝香可绝女子孕气,长期使用绝无有孕的可能。你看史书上飞燕合德二人,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枉然。” 我心思一转,不解道:“既然息肌丸致人不孕并非什么密事,怎么她还敢用?难道当真是不想要孩子吗?” “这倒也未必。”夏冉老神在在,非要买个关子道:“方才那绢子上,并没有麝香的味道。”见我大感意外,这才心满意足的揭晓谜底:“我方才也说了,息肌丸的方子真真假假,但效果都差不多。这人用的方子,是将麝香换成了零陵香。” “零陵香又名熏草,湖岭诸州皆有之,用之可祛风寒,辟秽浊。虽不如麝香广为人知,但其性苦寒,女子久用则宫寒不孕。”他眼中含着多多少少的惋惜:“那只帕子上的味道这般浓郁,所用之人时日尚浅还有调养的可能。若是长期浸润此香,只怕断无有孕的可能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又问:“此物对男子身体可有影响?” 夏冉看我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女子用,轻体美颜。于男人而言,则是一记效力猛烈的春药。” 当下心中一片了然,原本对丽芳仪的一点好感立时荡然无存——为了争宠竟用上了这等下作手段,无耻龌龊可见一斑。 之后留心去看,却发现即便丽芳仪容貌越加娇艳,身姿如何纤瘦曼妙,皇帝对她的兴趣却都只限于歌舞一事上。虽然时时召见亦有恩泽,但侍寝的次数并不算多。且她自己似乎也是小心翼翼,并不多招是非,这才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闷头装傻由她自生自灭去了。 然而即便丽芳仪如何小心,眼下还是闯出了纰漏——就在二人于瀛洲台对质时,茵容华大怒之下动了胎气,立时见红。幸好太医来得快处置妥当,否则这个孩子也难以逃脱胎死腹中的悲惨下场。 据在瀛洲台外面当值的粗使宫女回来八卦,当时皇上气得几乎要掀了桌子,隔着殿门都能感觉到里面的气压低得怕人。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那丽芳仪更是可怜,连一句争辩的话都没有,就被幽闭在自己的住所携春楼,等候事情查明再做发落。 我坐在炕上,一边看同屋的几个大宫女们围成一圈说得口沫横飞,一边将自己的被子整理妥当准备就寝—九天上的火烧得再旺,终于与我再也没有半分关系。 安安稳稳睡到半夜,忽听得院落里人声鼎沸,火光耀目。房间里的大通铺上一连五人均被吵醒,我披衣而起,耳听得房门被“哐啷”一声大力踹开,一个熟悉的尖利声音在门边悚然响起:“宫女莫忘可在,快快出来!” 抬眼一看,竟是赵明德的徒弟张全,持了一杆拂尘肃穆立在门口,身后一队侍卫持火明杖,俨然就是来拿人的架势。我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几步便走了出去,轻声道:“莫忘在此,张公公可是来找奴婢的。咱们这就走吧,无谓惊吓到其他人传出去反而不好。” 火光映照之下,张全那张原本还故作凶恶的清秀脸庞上,在见了我之后忽的神色一软,紧接着眼眶就红得几欲落下泪来:“姑、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乍见故人,我的心中也有融融暖意:“多谢你还惦念着。不过月余不见,哪里就变了样子了?”又坦然问道:“公公可否告知,莫忘究竟犯了何事,须得如此大动干戈?” 张全面上欲言又止,最后只为难道:“师傅不让我跟你说话——诶——姑娘,你可小心吧——”说着一挥手,喝道:“绑了!” 两边侍卫不由分说上前就来架我的胳膊。他二人手上似有千钧的力气,饶是我不敢反抗,手臂也被攥的生疼。吃痛之下,我不由变了脸色,又惊又怒叫道:“我走便是,何至于此!” “姑娘,这是皇上的口谕!”张全面上一片难色,拧着眉头道:“好姑娘,你且忍忍,到了御前自然就好了!” 我心道哪里好得了!因是奉了圣旨,那捆我的侍卫更是丝毫不留情面,将我的两只胳膊拧得好像要散了架。我疼的周身寒毛倒竖,咬着嘴唇对张全不甘道:“好,要么你就这样把我抬到瀛洲台,要么你告诉我究竟所为何事!否则,就算在这里一刀砍了我,我也绝不多走半步!” 身侧一个侍卫恶声骂道:“混账!罪妇还敢跟张公公讨价还价!”说着起手就往我脸上扇去。还未等我做反应,那张全一个箭步冲来拦下,连声直道:“打不得打不得!”看得那两人面面相觑,连带着绑我的手劲也泄了不少。张全“诶”得叹出一口大气道:“姑娘,今儿这事不同以往,你可好想想,在凝阴阁的时候——” 158 然而,直到我被架到瀛洲台正堂中央,当众被狠狠推倒在地上狼狈起身时,也没有想得明白在凝阴阁究竟发生了什么——死者长已矣,往事湮灭如烟,哪里是这般容易追朔的? 我吃力的跪立起身子,望见立在龙椅侧后方的赵明德一脸阴郁,弓着身子轻声提醒道“皇上,宫女莫忘带到。” 正是月当正空的时候,瀛洲台里外灯火通明,正堂之上或坐或站或跪的人并不算多。我放眼一一望去,原来都是些看熟了的老面孔,此时正呈现出喜怒不一的新鲜表情。高高在上负手而立的皇帝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上仅披了一件玄色云鹤灵芝万寿大氅。自下而上望过去,默然如山矗立。 座中一人轻移莲步来到身边。暖香幽幽而至,是云熙温暖的手拂过我被紧缚在身后的双臂,俄而不甚心疼哀哀道:“皇上,您不让臣妾说话臣妾还是要说,臣妾此身虽未分明,但这样对待莫忘,可是认定了臣妾有罪?何苦来呢,好歹,她也曾在御前侍奉过——” 她的声音素来清脆空灵,又是这般悲切的语调,越显得委屈哀伤。皇帝闻言转过身来,那双幽黑的瞳仁在接触到我的一瞬间,划过浓浓的怜惜:“——罢了,松了绑再问。” 立在身后的张全快手快脚为我解除绑缚。双臂早已被绑得麻木,一时松快之下酸麻的感觉随即传遍全身。我强忍着不适,以额触地道:“奴婢训教司宫女莫忘,见过皇上,见过诸位娘娘。” “训教司?”天子蓄着雷霆之怒,面上却平静如水冷冷道:“这才短短几日,莫忘,你就忘了你原来的主子是谁了吗?!” 他这话问得好生蹊跷又不讲道理。我即便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垂头应道:“永泰五年夏奴婢随荣昭媛入宫,永泰七年春入甘露殿侍奉御前。六宫之中除太后外,皆事圣驾为主,奴婢亦然,不敢或有忘本。” 皇帝眼波暗哑深沉,不见喜怒的脸上苍茫如夜色阑珊。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良久,终于淡淡对坐在侧下方的宁妃道:“你来问。” 宁妃得旨,微微一笑道:“荣昭媛先起来吧,没的陪着个奴婢跪在堂上坏了规矩。”她的红唇白齿开合间极是伶俐动人:“莫忘,我不与你拐弯抹角,直说了吧,荣昭媛与三殿下只间可曾有私?” 我一脸愕然的望着她,心中只觉荒谬可笑到了极点,忍不住反问道:“宁妃娘娘问的好怪异,荣昭媛久居凝阴阁,与三殿下所住的吟雪台相距甚远,且宫规明令皇子不得与嫔妃私下相交。太极宫到处都是眼睛,青天白日,娘娘问奴婢荣昭媛与三殿下之间可曾有私,奴婢倒想请教娘娘,荣昭媛与三殿下该如何有私?” “好一张利嘴!”宁妃并不动怒,她的唇角始终保持这微微上翘的形状,说话不紧不慢,却别有一番杀意滚滚袭来:“莫忘,你方才也说,你永泰五年荣昭媛入宫,永泰七年便入甘露殿侍奉御前。如今已是永泰九年,你能保证甘露殿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她话中似有深意道:“人心多变,也未为可知啊。” “奴婢既不知凝阴阁诸事,娘娘何苦绑了奴婢来问话?”我越听越奇怪,转眼看见云熙一脸苍白,不由得越加疑惑:“奴婢大胆说一句,宫嫔与皇子有私乃是大罪,既然荣昭媛就在堂上,何不招那指正之人上前对质,也好分个清楚明白,还昭媛一个清白?” 宁妃不答,悠然取过手边一盏香茗细品。居于下手的陆昭仪尖利道:“还用你说!自然已经有人认了,你若聪明些,就快快如实招来,否则,免不了要吃苦头!” 我心中凛然,眼见云熙面上欲言又止,神情不甚悲愤,恍然恨道:“宁妃娘娘雷霆手段,凝阴阁宫女银芯的事情难道又重演了不成?宁妃娘娘素来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话说得甚是不合礼数,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皇帝心中的疑团被轻轻一触,眼光漫漫向宁妃划去。宁妃脸色一变,慌的连忙下跪拜倒在地道:“银芯之事确是臣妾心急了些。可甲鱼汤的事情与臣妾绝无关联!”她一仰头,神色哀恸道:“皇上忘了,臣妾当日小产,就是因为误服了甲鱼汤补身子,差一点就血崩而亡。那日在凝阴阁也是好心,才让身边的宫女多说了两句。幸好事情已然查明,否则臣妾一片好心反招来祸事,当真难以说得清了!” “过去的事情无谓再提。”皇帝脸畔刚毅的棱角少有的显出一丝柔和,浓密的睫毛下有深厚的阴影将神色掩在其中:“你起来继续。” 锐利的杀意晃过宁妃艳红的唇角。生来一副笑面观音的模样,狠利起来自是不同寻常的狰狞:“丽芳仪的贴身侍女玲珑熬不过刑,已然招认她曾跟随丽芳仪多次出入凝阴阁,看见里面放着不少宫外的新鲜玩意儿。至于那些东西的出处,自然有人告诉你!” 说着双手一击掌,两个太监押着一个宫女自侧殿酿跄而上。待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身边时,我这才看清,竟是吓得浑身发颤的莫知。我一把拉住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发现她除了惊恐之外并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刚想安心,忽听她颤巍巍对我道:“莫忘,招了吧!我已经全说了——” “什么——”我诧异得望她一眼,但见坐在一边的云熙双拳紧握,脸色素白如纸,瞪着莫知的眼神几可噬人。要不是一边一个宫女将她按在座位上,我毫不怀疑她能冲上来将莫知狠狠咬死。 “宫外那些东西,都是三殿下托明月公主带进来搏荣主子欢心的。开始奴婢也不知道,可是后来,荣主子竟然与殿下在上林苑频频相会,奴婢这才明白过来——”莫知望着我,哭得凄惨无助:“你走得早,自然没有牵扯。可是主子做出这种事情,我们做奴婢的实在为难——”哭哭啼啼呖呖咯咯只间,我终于明白了大概—— 原来事情坏在玲珑身上。 丽芳仪被幽禁,贴身宫女玲珑自然少不了一通盘问。虽不知这大明宫的刑讯嬷嬷手段比之暴室如何,但玲珑刚进去没多久就吐得干干净净。可想而知丽芳仪身上除了一粒息肌丸外并无多少材料可挖,可怜那玲珑也不知受了多少罪,为求脱刑不知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终于被有心人捕捉到了一星半点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东西。 是故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将当事人一一拘到御前。可是莫知,我忍不住的皱紧了眉头望着哭得几乎昏厥的莫知,怎么会是她?我死也想不到会是她! “够了!”在她断断续续的哽咽和叙述中,皇帝的脸阴沉如墨:“朕不想再听你们赘诉!莫忘,朕要你老实交待,荣昭媛与三殿下是何时相识的!” “三殿下与荣主子并无私交,皇上的话奴婢不敢胡乱回答。”我仰脸坦诚道,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云熙感激涕零的眼神。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为荣昭媛隐瞒,甚至胆敢欺君吗?!”宁妃面色肃然,忽而扬声道:“传琥珀!” “琥珀”二字如一盆冰水迎面兜头泼在身上,浇得我连腔子里都嘶嘶的往外冒凉气。往事历历重上心头,那些本以为已经忘却的惊恐、无助、孱弱与迷茫又再度浮出记忆的水面,在那里桀桀冷笑。以至于我忘了任何的表情,只眼睁睁得看着一身紫色司珍服制的琥珀自殿外缓步而入。她几步来到我身边下跪如仪,振臂拜道:“太极宫珍宝阁四品女官司珍赵氏,拜见皇上,见过诸位娘娘。” “既有品阶在身,起来回话。”宁妃语焉淡淡,轻飘飘问她道:“你回头看看可认识身边跪着的人。” 琥珀面色从容平淡不起波澜,只轻轻将眼风向我一转便回道:“回娘娘,奴婢认得。此女名叫莫忘,永泰五年入宫,在珍宝阁当差不过十日便被派别处当差。之后她曾奉旨来过珍宝阁一二次,均是奴婢接待,是故认得。” “不会认错?” “奴婢虽与莫忘见面次数不多,亦无深交,但她容貌娇丽,又曾在御前当差,不仅奴婢不会认错,就连珍宝阁的洒扫太监三宝也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绝不会错认。” “如此便好。”宁妃面上浮出艳艳的笑容:“我且问你,永泰五年夏,荣昭媛落水之事,你可记得?” 在我眼中,琥珀的动作忽然变的奇慢无比。我眼睁睁看着她仰头,抬眼,朱色的嘴唇缓缓张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我无法阻止的力量:“奴婢记得。当时奴婢跟随长公主路过兰池,长公主发现有人落水,带着奴婢前去查看。”她轻轻换了口气,接着说道:“发现苏更衣,就是现在的荣昭媛,与宫女莫忘衣衫尽湿,显然是刚刚从水中被救起来。” “在场还有何人?” 琥珀沉眉片刻,一字一句笃定道:“除了我们四人外,在场之人还有二殿下,三殿下。” 陆昭仪“哈”了一声定论道:“好个英雄救美。三殿下少年英俊出手相助,荣昭媛感恩戴德芳心暗许,之后二人暗中多有往来,這下可都说得通了。” 我的心猛然向下一沉,却仿佛胸口开了一个无底洞,怎么沉都不见底,就这么坠着坠着,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159、清白 云儿,这些年朕自问带你不薄。”皇帝的声音仿佛一排闷雷滚滚自天边传来,其中夹杂风雷电掣,惊得云熙自梨花高背椅上软着身子滑倒在地。凄惶无助间,她看着我的眼神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皇上,臣妾当时昏迷不醒,什么都不知道啊!醒来后,莫忘只说是她和施嫔救了我,并未提起三殿下半个字!臣妾确实与三殿下在上林苑邂逅过几次,也不过是持礼相谈几句罢了,何来私情一说!臣妾冤枉,求皇上明察!”她连连叩首不已,洁白的额前沾了一叵尘土,越显得卑微可怜。 皇帝原本望向她的隐着狂怒的眼神蓦然一软,一个“蓝”字几欲脱口而出。我心神一凛,终于反应过来。耳听得云熙哀哀哭道:“皇上,你问问莫忘,你问问她,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依臣妾看,这事情简单的很。”一个软糯慵懒的声音施施然响起。坐在边上冷眼旁观的湘妃翘着兰花指掩口斜睨着我,敛着眼中冷厉的艳光似笑非笑道:“明月公主已然出宫续学,自是做不了证人,内廷之事又不能拿了两位皇子来对质——口说无凭,既然这宫女贪功说是自己下水救的人,莫不如就让她在这玉勺湖里游上一圈,若还能活着上来,那嘴巴里的话才有三分可信。” 她莹然清丽如云中皓月一般的面上本就带着玩笑似得的不屑神情,见我抬眼望她,不由得挑了一边嘴角笑道:“怎么不服气吗?” “奴婢不敢。”我知她是为了阿颜一直气不过这才故意刁难,但这话十分玩笑中确有七分可循。宁妃闻言眉头大开,正要吩咐却被我抢白道:“不劳娘娘动手,奴婢招了。那时荣主子落水,奴婢救人心切也跟着跳了下去。确实是二殿下三殿下将荣主子和奴婢救上岸的。” “莫忘,你——”云熙闻言一愣,秋水双眸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仓惶间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你们——” 我回望于她,好容易才在嘴角扯出一缕安抚的微笑——云熙啊云熙,我曾答应过哥哥拿命护你,今日便应了这句誓言吧—— “上岸之后,荣主子昏迷不醒,二殿下三殿下救人之后旋即离去,多亏长公主带着赵司珍匆匆赶来,还是司珍大人请施嫔相助,让出轿辇将荣主子抬回静心苑。当时司珍大人还曾一路护送,”我举目平视琥珀,冷冷道:“这些大人还记得吗?” 琥珀垂目细思,俄而点头道:“正是如此。” 我点头道:“大人叙事公正如实,奴婢感激不尽。之后大人与奴婢一路护送荣主子回到静心苑,可是等荣主子转醒后才离去?敢问大人,你可曾向荣主子提过两位殿下相救之恩?又或者听见奴婢向荣主子提起过两位殿下?” 琥珀细如凤尾的眼帘微微上挑,认认真真看我一眼,旋即道:“奴婢确是等到荣主子醒后才离开,期间并无人提及两位殿下相救之事。” 我冲她感激的点点头,便向皇帝俯身大拜道:“皇上明察,荣主子确实不知二位殿下相救之事。是奴婢自作主张向荣主子隐瞒此事。若有欺君之罪,也是奴婢罪大恶极,与荣昭媛毫不相干!” “你——可知欺君之罪是要满门抄斩!”皇帝的声音阴冷的好像冬日里刮去琉璃瓦上丝丝残雪的北风,听在耳中有刺骨的寒意。我强持着身子定定道:“奴婢没有家人,与荣主子也不过是昔日的主仆。奴婢当死,只求皇上莫要牵连了无辜好人,莫忘谢主隆恩!” “莫忘——”云熙哀哭的声音自侧旁绵绵传来:“皇上,此事确与臣妾无关,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深黑的眼中不知翻滚着什么情绪,此时正灼灼投在我的头顶。我那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眼看就要土崩瓦解时,互听得陆昭仪“咦”了一声不解问我道:“二位殿下既然对荣昭媛有救命之恩,为何你不如实告知,却要隐瞒呢?” 不待我说话,她自顾自先笑得恶毒,腻着声音道:“看我也是糊涂了,荣昭媛落水可是夏日时节。二位殿下年轻气盛,在水中搂搂抱抱也就罢了,这出了水,衣衫尽湿的模样想必也是秀色可餐。荣昭媛,那时你应该还没有承宠吧。若是知道了有这一出,只怕自己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呢。” 云熙吃她一问,原本苍白的脸颊幡然涨的通红,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霍然支起身子,怒目相向道:“昭仪娘娘说的什么话,难道是要二位殿下看着荣主子活活淹死?还是希望荣主子失节自尽?”不等她出声斥责,扭头去问琥珀:“上岸之后究竟如何,赵大人,你还记得吗?” 琥珀垂目,过了一会儿才公允道:“事情久远,奴婢实在记不得了,但两位殿下并未久留这一点奴婢还是能肯定的。” 云熙闻言涕泪长流,望着我的目光有说不出哀痛悲伤和感激。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对着泪流满面的云熙道:“两位殿下速速离开,就是不想连累荣主子名声。奴婢不对主子明说,一是不想主子心里有负担,二是因为长公主曾明令奴婢不得提起两位殿下救人之事。三位殿下都是明理之人,深知后宫风气向来众口铄金,明明无稽只谈也能说猫成虎,倒不如都做不知,反而过得坦然。是奴婢自作主张,连累荣主子了。” 眼见云熙含泪点了点头,忽听宁妃曼声轻道:“如此说来,这倒是一桩误会了?”她嗤然一笑,面上尽是不屑:“也罢也罢,往事不可考,那近日之事,荣昭媛你又作何解释?莫知可是你贴身的奴婢!” “臣妾早已说过没有!没有!”云熙哪里耐得住这样三番四次诬陷诘问,恨得眼中几欲出血:“——莫知,这些年本宫一直将你视为心腹手足,自问带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诬陷于本宫!” 莫知受她点名责问,吓得浑身哆嗦,好容易止住哭泣仓惶小声道:“奴婢,奴婢也是不得已——主子,您没看到玲珑,他们把她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了下来,用银针插进手指缝里去——”她的话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因为恐惧到极点而一路颤抖得不成样子:“奴婢怕,奴婢不想受这样的酷刑,奴婢为了您什么都能做,可是奴婢还是怕——玲珑连死都死不了——” “你——”云熙已然被她气得昏昏沉沉,一咬牙冲着皇帝叩头道:“皇上若是不信臣妾,大可以传三殿下入大明宫与臣妾当面对质。三殿下是您的亲生儿子,他的话您总该信吧!” 她这番话说得我急火攻心,连声暗道糊涂——一旦慕容霖进了大明宫,这件事就不再是后宫内廷之事,而是牵扯上了皇家的脸面。到时候就算云熙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为了天家的声誉只怕皇帝也是要对她痛下杀手! “莫知姐姐!”惊急之下我一把拉住她颤得不能自己的双手道:“好姐姐,你莫怕,皇上在此自会为你做主。可是有人逼迫于你?” 莫知望着我的泪眼中透出细密的坦诚,惶惶摇头道:“莫忘,你不明白。自你离开凝阴阁后,荣主子起起落落过得并不顺意。先时长公主常来看望,还能一解愁闷。长公主离宫求学后,主子更加郁郁寡欢。一次在上林苑偶遇三殿下,奴婢站得远远的看见主子与三殿下相谈甚欢,之后便多有走动,三殿下为给主子解闷,还送了不少宫外的稀奇玩意儿——” 她口中翻来覆去皆是之前说过的片段,我细细想来未必不真。那慕容霖本就是个随性不拘的性子,大约因为云熙像极了他生母,素来就怀着别样的心思。若说他见云熙不顺,做出这样私下宽慰讨好的事情倒也不奇怪。转念一想,不由得拧眉打断道:“姐姐的话好生牵强。三殿下送的东西就连玲珑这等偶而来访的外人都能瞧见,可见一来不是什么定情之物,二来荣主子虽然收了,却并未放在心上。如此胸怀坦荡,何来私情一说?且二人见面都是在上林苑这等开阔公众之地,即便不合礼数,也不能强说二人有私!”说罢眼风狠狠一撩看向立在一边好整以暇的宁妃:“好姐姐,你若有苦衷大可以说出来!眼前现放着翠彩的例子,你可不要招了别人的道,一步错,步步错!” 莫知的指尖在我掌中颤得厉害,她低头呜咽一声再不愿多说。宁妃在我的怒视中岿然不动,毫不畏惧的迎着我的目光冷笑道:“好一副伶牙俐齿——荣昭媛,本宫原来还想给你在皇上面前留些面子,眼下被这丫头一说可就难了——” “你还有什么瞒着朕?”皇帝面色如晦,深黑的眼风利利射向宁妃。宁妃不慌不忙施礼一拜道:“皇上赎罪,事关皇家体面,臣妾原想私下禀明原由,可眼下这般僵局,臣妾不知当不当示于人前。” 放眼堂上,除了她自己和云熙以外,在座仅有湘妃、陆昭仪,位份皆在三品以上,已是将见证人数控制在小范围内,如今却说人前,也不知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证据。 160、偷人 她话音刚落,湘妃便率先打了个哈欠娇腻道:“皇上,这大半夜的臣妾实在困乏得很。这里有宁妃姐姐主持,臣妾又帮不上什么忙,能否先行告退?” 见皇帝微微颔首,陆昭仪紧跟着也屈膝道:“臣妾也告退。” 她二人离场,宁妃挥手又遣走琥珀张全等随侍的一班宫人。瀛洲台大门紧闭,正堂之上只有我与莫知相对而跪。皇帝高坐龙椅,身后的赵明德弯腰弓背立在灯火阴影之中,面目模糊。 去了宫人束缚的云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我的身边,不顾身份得跪倒在我身边紧紧拉住我的手。她的双手冰冷粘腻,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的微微发颤。“莫忘,你要信我,你要帮我!”她急切得望着我的眼睛,试图从那里找到力量的来源。 我的心在瞬间回暖,一切仿佛又回到最初最初的原地——我和她靠一起,并肩对抗着这深宫里如浪而来的狰狞与恶意。 “事实放在眼前,莫忘一个小小宫女信与不信又有何用?”宁妃淡淡道:“莫知,把你看到的事情说出来吧。” 莫知怯怯望了一眼怒目相向的云熙,终于低低开口道:“今年三月间的一个晚上,夜里起了风,奴婢半夜起来想给主子关窗户。本以为主子睡了,就直接推门进去,谁知正好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从窗户跳了出去——” “你胡说!”云熙急怒暴起,狠狠一巴掌甩在莫知脸上。耳听得“啪”的一声,莫知细白的面庞上立时红肿了一片。我连忙拉住她急道:“值夜的宫女哪儿去了,屋里进了人她也不知道吗!” 莫知吃这一掌,眼睛一红哭道:“这种事情奴婢看见了也不敢跟别人讲啊!那天值夜的人是银芯,奴婢为了她不在房里还冲她发了脾气,可她说是主子嫌她睡觉磨牙,特意打发了走的!” “死无对证”四个字在我脑中轰然一亮,未及反应,只听她又道:“第二天奴婢存了个心眼,往西窗外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荷包,怕出事就捡了偷偷藏了起来。” 皇帝双眼微微眯起,掩住里面银针一般尖锐的戾气:“东西何在?” “在臣妾这里。”宁妃叹了一口,自袖中取出一只样式普通的并蒂莲花鸳鸯荷包,轻轻放在赵明德的手中呈至御前:“里面的东西臣妾并未看过,还请皇上圣裁。” 荷包口扎得并不很紧,但赵明德的汗却披沥而下,仿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里面的额东西抖落出来。我抬眼去望,只见他手中的托盘上淌着小小一汪莹绿,火光之下尤其显得细润水滑,一时只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皇帝将那玉片握在手中,修长指尖便如捻着一滴苍翠的水滴,辗转反复间熠熠夺目。忽然他面色一沉,顺手将玉片狠狠掷在托盘上,指着云熙低声道:“让她自己看!” 赵明德不敢怠慢,几步来到云熙面前,将那绿玉奉至我二人眼前。我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块小小的碎玉,上面用更小的篆体刻着一个“霖”字。云熙一见,瞠目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合起伙来冤枉我!我杀了你!”说着又要去拉扯莫知。 莫知见状,连忙往宁妃脚下爬去,一边哭道:“奴婢也是见了此物才敢确定那人是三殿下,宁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你放心,她不敢!”宁妃轻声喝问道:“苏妹妹,这绣工可是出自你手?事实面前无从抵赖!你好歹也是从二品昭媛,皇上尚未判决,何苦如此疯癫无状!”她眼风一抬,见我正对着那托盘上的荷包与玉片发呆,不禁皱眉道:“莫忘,你还有何话说!?” 她一语点破我的怔忪。回过神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转头去看云熙。云熙此时眼泪早已哭干,一双原本秋水盈盈的动人眼眸此时熬得通红,望着我的神情不胜凄绝哀凉,她喃喃唤我道:“莫忘——莫忘——” 我望着她如云的鬓发娇美的脸庞,忽然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乃至于皇帝一如黑云压顶大步而来,走到面前才惊觉拜倒。身边的云熙惊恐得连呼吸都忘了,只愣愣看着他弯腰趋近,闷雷一般道:“朕体谅你被江氏所害,可以不追究你私刑泄愤逼人致死!可是霖儿是朕与贤淑皇后唯一的儿子,贱人怎敢连累于他!” “皇上——”云熙绝望的哀声唤道,激烈的情绪波动早已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一口气懈下来,整个人便斜斜软到在我身上——即便如此,她冰冷的身子还在微微的发颤:“皇上即对臣妾尚有一丝怜惜,难道臣妾对您的情谊如何皇上觉察不出来吗?但凡皇上想要的臣妾都尽力做到,哪怕没了自己都在所不惜,臣妾——” “就是因为你这张脸太像贤淑皇后,这才害了阿霖!”皇帝爆喝一声,一脚将她踢翻在地。云熙惊愕得连害怕都忘了,躺在地上愣愣道:“臣妾何曾害过三殿下!臣妾不过是顺着皇上的心意罢了!”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死死的扣住我的肩膀,细长尖利的指尖直戳进我的皮肉里:“皇上不念旧情,也请念在臣妾为您怀过孩子的份上,相信臣妾一回吧!” 宁妃跪在地上冷哼一声,尖刻道:“皇上息怒,荣昭媛怀过龙嗣自然有功,可不知怀得是龙子还是龙孙呢?” “贱人安敢!”皇帝闻言更是暴怒,返身疾走几步指着云熙怒道:“朕的后宫容不下此等秽乱之人!你给朕走!走!” 云熙震惊之下不信道:“皇上让臣妾去哪里?” 皇帝冷冷道:“玉勺湖里清凉。你在兰池就不该上岸,还是回水里去吧!” “皇上!”云熙双目大睁,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再说不出半句话来。我悄然将她的手轻轻自肩上拂开,语调幽幽道:“龙体为重,奴婢还请皇上息怒。认证物证面前奴婢不敢再替荣主子狡辩,只是有几句话想跟荣主子说,还望皇上恩准。” 皇帝眸色深深,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才简短道:“说。” “谢皇上。”我俯身一拜,起身时眼中已然晶莹闪烁:“小姐,奴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此物。” 云熙自痛心震惊中恍然醒来,望着我垂泪道:“莫忘,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之间的情谊。” “奴婢亦然。”我缓了口气,扭头对莫知道:“这个荷包确实出自荣主子的手艺,你之所以没有见过,是因为这荷包是小姐在入宫前绣了送给奴婢的。——皇上如若不信,可看看那做荷包是否上了年头,即便保存的好看不出新旧,那做荷包的布料绣线都是宫外的粗糙东西,抵不上宫里的精致华美。” “入宫以来奴婢怕犯了规矩,一直将此物藏在身边。离开凝阴阁的那日走得匆忙,并没有来得及带上,奴婢以为小姐恼恨奴婢,一定会将此物绞了扔了,却没想到小姐还一直留着。” 云熙点点头接口道:“你走当日我便在你房中发现此物,当时就后悔了,原想着过段时间就接你回来,谁料到咱们的主仆情分已到了尽头,只将此物放在身边做个念想罢了。”说罢她冷静下来,幽幽望向莫知道:“这个荷包我虽然收的妥帖,却也不过放在妆台枕边这些地方,你在莫忘手中不曾见过,但作为我的贴身宫女,事事经手,却说从没有在我这里见过,如何说的过去?” 莫知面色一白。我不容她说话,抢道:“奴婢只知道这荷包的来历,在皇上面再不敢有所隐瞒。只是,皇上请想,荣主子位居从二品昭媛,身边伺候的也断不会只有莫知一人。此事事关皇子声誉,后宫名节,于情于理,皇上都不该只听一人之言。” 宁妃蹙眉急道:“皇上,证据确凿,此事关乎天家声誉,实在不宜扩大了!” 皇帝眉峰高耸,闭目细思了一会儿,沉声问道:“随侍苏氏入大明宫的还有什么人?” 赵明德随即应道:“回皇上,还有凝阴阁掌事太监方无忧。” “传!” 我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半分。 瀛洲台的殿门一开一合,随着方无忧颔首踏着细碎步伐迈入门槛的一刹那,我仿佛看见外面泛着苍色的天空——朝阳即起,殿里的众人,有几个能再享翌日的晨光呢? 眼见他披着半身露水而来,磕头起身时也是两眼通红,眼眶下一弯青黑在白净面上尤为醒目,必是一夜无眠。皇帝不耐废话,只当着云熙的面将那荷包重重扔在他面前问道:“你在凝阴阁当差,可见过此物?” 方无忧吓了一跳,屏气细细看了一会儿才笃定道:“回皇上,奴才只管凝阴阁一干陈设杂事,这种女子用的东西奴才素来不沾手,所以并不曾见过此物。” 皇帝点点头,示意赵明德将那碎玉片递上前来:“那么此物你可见过?” 我宛如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咽喉,只觉口干舌燥难以呼吸。心头紧张的千言万语滚滚而过,却只能期盼的望着方无忧一脸茫然的将目光投向那碎片,又抬起头眼光飞快的在云熙与莫知只间来回穿梭。眼见他满脸的犹豫,喉头来回滚动,我正暗自忐忑时,忽听云熙咬了牙不管不顾厉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皇上面前凡事若敢像之前那般有半分隐瞒,可还记得那顿板子吗!” 161、玉片 宁妃见云熙出声立时不满,刚想说话,忽见方无忧闻言脸色豁然大变,腰下一软便趴倒在地上,颤巍巍道:“主子绕命,奴才知错了!” 我的心被狠狠拎起,冷汗刷的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来,几乎浸湿了背部衣衫。只听他打着摆子道:“那百宝阁上的流花青玉盏是奴才一不小心碰碎了的,奴才怕受罚,擅自换上了青花海晏琉璃瓷碗。奴才以为主子赏了二十大板这事情就过去了,奴才不知道这东西这么重要,竟然劳动皇上亲自过问,奴才有罪!奴才该死!”说着砰砰叩头不止。 在座之人不意他扯出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均有些意外和哭笑不得,我更是听得一头雾水。莫知脸上一红,小声埋怨道:“这个时候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如何不相干?”方无忧抬起青肿的额头,诧异的看着莫知道:“这分明是那青玉盏上的碎片!此物贵重,连皇上都要问起。你怎可还如此淡定,碎片不是你处理的吗?” 莫知一愣,顺口道:“青玉盏的碎片确是奴婢亲手送去珍宝阁,也上报过主子记档。可——” 她这样一承认,我心中忽然疑窦大开。不只是我,就连宁妃都拧眉问方无忧道:“你如何能确定此玉片出自那青玉盏?那青玉盏从何而来,难不成是三殿下所赠?” 方无忧脸上虚汗淋漓,意外道:“回娘娘,那流花青玉盏乃是主子有孕时逍遥王府送来的贺礼,此事皆有记档,并非三殿下所赠。那青玉盏玉质水头极好,又是坏在奴才手上,所以奴才印象极深,断不会认错。只是——”他犹犹豫豫道:“奴才不记得上面刻了字——” 我脑子一转忽然明白过来,不等方无忧接话仰头抢白道:“皇上明察,宫中对于珍玩器物管理一向严格,破损废弃的金玉之物势必要归到珍宝阁留档才可送往工匠司销毁重铸。此碎玉质地不凡,如是出自宫中器物,追查根源应该不难。” “只是,奴婢心中疑问不得不说!”见皇帝面色阴沉不语,我趁他深思之际转脸望着莫知发难道:“你揭发自家主子与人私通,所持的证据实在牵强——单说这荷包,乃是小姐入宫之前绣来送给奴婢的,如何还会将此物作为定情信物转赠他人?再说这玉片,来历如何暂且不表。你说是在西窗下捡到,便是那奸夫遗落的。奴婢斗胆问一句,若真是三殿下赠与荣主子的定情物,怎么会带在自己身上,还偏偏刻了自己的名字和那荷包一起被你捡到?此中蹊跷,还望宁妃娘娘能查个清楚!” 宁妃眼珠溜溜一转,低头对一脸莫名的莫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奴婢没有说谎!”眼见堂上风向有变,莫知急急辩白道:“奴婢当时捡到的就是这些东西,奴婢发誓未动一分一毫!那青玉盏的碎片奴婢确实已经送往珍宝阁,与此事毫不相干!”急怒之下,她一指方无忧怒道:“你素来最会调三窝四,皇上娘娘面前也敢信口开河!” 然而方无忧满脸晃然大悟之后的义愤难平,一扫之前胆小慌张的样子,对莫知怒目而视斥道:“大胆宫女莫知,主子不过罚你几次,你竟心生怨恨,做出这种背主弃义,栽赃陷害的下作事情来!”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怒目圆睁的样子着实将莫知吓了一跳。只听他不歇气道:“皇上容禀,之前因为银芯的事情,荣主子罚此婢子在日头底下跪了几天,之后又因为她做事不当心骂过几回,此婢心里一直有怨气,也曾向奴才抱怨过。不成想今日竟然做出这等事情!皇上,我家主子每日心心念念的都是您,如何会与人私通!”他“咚咚”磕头道:“此婢子定是看三殿下与主子见过几回,送过几样东西,又拿住了这个契机,竟然敢使这样的毒计!”他狠狠看着莫知道:“主子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如何就要置荣主子于死地!” 莫知被他指着脸厉声责问,气急之下仰头发誓道:“皇天在上,奴婢所言无一不真,若有半分虚言,叫奴婢受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她双目泛红,两颊却青白如纸,指着方无忧怒道:“宁妃娘娘,此人平日里最爱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如今又来颠倒黑白!他想把脏水泼到奴婢身上,娘娘为奴婢做主!娘娘为奴婢做主!” 他二人一来二去争吵不休,皇帝哪里听得下去,面上厌烦疲惫之色溢于言表。赵明德几步上前喝到:“住口,皇上面前由得你二人口舌!”堂上霎时寂静下来,宁妃面色温柔劝道:“皇上圣体安康为重,先歇了吧。此事待臣妾查明原委再做打算。” 我心中冷哼一声,傻子都知道此事落在她手中,云熙断没有生路可言。皇帝方才能发那么大的脾气,可见并非对云熙毫无情谊可言。宁妃这句话实在是司马昭之心,果然皇帝深深看她一眼,对着赵明德下旨道:“此二人禁闭瀛洲台,非诏不得见任何人。荣昭媛所居烟波堂即刻封宫。爱妃,”他望着略有不安的宁妃音色沉沉:“太后那边不得走漏半分消息,你当知如何作为。” 宁妃面色凛然跪拜道:“臣妾遵旨。” 皇帝点点头,终于将目光投往我的方向:“宫女莫忘——”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最终却只淡淡道:“你在瀛洲台候着吧。” 圣旨即下,众人无可分辩。云熙走时泪眼婆娑一步三回头,她看我的眼中充满了期盼和哀求,而我,实在无法还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有了甘露殿三十二条人命的教训,即便瀛洲台大堂上众人散去良久,值班的宫人也不敢随意进来打扫。殿门大敞,外间明亮的阳光铺进房间。我不得圣旨,只得一个人跪在堂上那片刺目的金黄中默默静候。身上被冷汗浸湿的衣衫又被热烈的阳光烤干,哄哄热力中,我的上下眼皮就像黏在了一起,怎么睁都睁不开,终于不管不顾的昏昏然倒了在地上。 这一觉竟睡得异常黑沉,被张全推醒的时候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迷迷糊糊张开眼睛,看见张全挂着薄薄一层油汗的脸在眼前放大:“姑娘,莫忘姑娘,醒醒了!” 我一个激灵想翻身而起,不料自己的腿早已麻木得没了直觉。只得苦着脸对张全道:“张公公容奴婢一会儿,奴婢实在起不来——” “诶呀——”张全伸手稳稳将我扶起,叹息道:“姑娘受苦了。方才皇上下朝看见姑娘睡得香,都没让奴才叫醒。如今皇上正在补眠,姑娘,咱可不能再睡了——” 我心头微微一暖,问他道:“可有圣旨下来吗?” 张全摇头道:“这事儿啊,全在皇上自己心里装着,咱们谁也不知道呢。”他拖着我的手臂在堂上走了几步,见我双腿自如了些,便道:“方才师傅说了,皇上让你醒了就在东厢候着,姑娘可自去吧。” 东厢乃是御书房所在,我心知这件事还没完,只怕还有一场闹剧等着上演。但好歹不是五花大绑的过堂候审,心里到底有些安稳下来,于是点头道:“多谢公公传话,奴婢这就去。” 瀛洲台构造宏大,房间众多。往东厢的路我虽然认得,却也走出了一身薄汗。好容易推门而入,忽闻室内幽香阵阵袭来,入眼便能看见那宽大书桌边上半人高的梅瓶中,插着数只金黄饱满的丹桂。 皇帝素来只用龙延,对于其他味道一向不甚喜爱。我趋近去看那桂花,只见粒粒花朵饱满新鲜,麦穗一般滚滚结在枝头甚是好看。书桌后立着一块绣了一株老梅的碧纱屏风,那屏风高可及顶,要不是与墙板连成一体,自下而望,总觉得那株遒劲的梅枝要破体而出,堪堪压倒下来。 正看得出神,忽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连忙迎至门口,却见一只穿着玄色五彩海牙纹矮靴的脚稳稳迈过檀木门槛。我下跪的势头生生止住,矮身屈膝道:“奴婢见过王爷。”见他身后一袭幽蓝晃动,又道:“见过三殿下。” 慕容霆慕容霖见是我迎门,二人均感意外。慕容霆神色淡淡,慕容霖诧异直言道:“阿霏说你去了训教司,怎么又回来了?” 乍见二人,我心中大起疑惑,但到底什么都不敢说。细意去看他二人神色颇为坦然,想是不知道昨晚的事情,于是含糊应道:“奴婢做错了事情,去训教司学规矩的——二位殿下稍坐,奴婢去泡茶来。”说着急急往外走去。大约是因为之前腿麻,又或者在训教司跪香有了病根,忽然间膝盖一阵酸疼袭来,我淬不及防,“呀”的一声绊在门槛上,直直往外跌去。 我做好了脸着地的准备,却不想身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我的手臂紧紧攥住,顺势轻轻一带,我便从前趴的姿势变成了后仰,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我愣愣抬眼上望,俨然看见慕容霆含着淡笑的眼睛和微微蹙起的眉间。 他眼角眉梢都如春风化雨,喜悦得不露痕迹,只轻声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我的心在一刹那沉到了谷底。 162、入瓮 瀛洲台的这一场邂逅,刻意的痕迹太过明显。我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但却明明白白的感觉到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码。慕容霆何其机敏,眼见我眸色一暗,已然放了手后退两步,淡淡道:“仔细看路。” 然而身后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慕容霖,总在关键捅出精准的一刀:“我二哥可是救了你第二次,你与他即便成不了眷属,心里也该知恩图报吧。” 我心中暗暗叫苦,又不能翻脸,只得对他不软不硬道:“三殿下又拿奴婢说笑了。王爷与三殿下的救命之恩奴婢不敢有一日忘怀。”说罢望着慕容霆一字一句道:“此生无以为报,下辈子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二位殿下的大恩大德。” 慕容霆一双剑眉微蹙,眼中渐渐泛起疑惑的思浪。虽然不甚明白,但好歹拦住了慕容霖的话头:“阿霖莫要胡说!这是父皇的御书房,不是你的吟雪台,由得你胡乱攀扯玩笑。”我连忙借坡下驴道:“二位殿下稍后,奴婢去斟茶来。”说着一脚就踏出门槛。 没等第二只脚抬起,赵明德幽灵一般出现在面前,面上笑容可掬,不动声色的将我拦下道:“莫忘不在里面伺候着,还敢乱跑。”说着示意我跟在他后面又进了御书房。这一出一进,对质的意味已然再明显不过。我的心狂跳如擂鼓,垂头听他寒暄道:“二位殿下稍候片刻,皇上午歇刚起,特意叫老奴前来知会一声。”说完又讨好的笑道:“老奴恰好有件事情想要请教王爷。” 慕容霆深色的双目在去而复返的我身上飞速晃过,只泰然道:“赵总管请说。” “说起来也是奴才们不当心,前些日子在凝阴阁里不小心打碎了逍遥王府送的一方流花青玉盏。荣主子觉得可惜,在皇上面前念叨了几句。皇上特意吩咐奴才闲时问一问王爷,那是什么好东西。” 赵明德脸上一片安之若素的随意表情,仿若当真是只闲话几句。慕容霆眉峰一敛正要说话,不妨身边慕容霖抢白道:“赵总管,这些事儿你问我二哥还不如来问我。他平日事忙,宫里的人情往来还不都是我和阿霏替他拿主意。你现在问他什么流花青玉盏,他哪里知道!”说着一扬下巴得意道:“我记得,那是荣昭媛有孕时我替二哥送的贺礼,是由一整块蓝田碧玉打磨而成,上面浮刻了几朵离枝的含笑花。”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天真无忧:“这东西虽说是好,但打了就打了呗。蓝田碧玉又不难找,荣主子喜欢,明儿我再送一个来便是。” 赵明德面上浮出谦逊的笑意,奇道:“老奴孤陋寡闻,只知道蓝田出白玉,还真没见识过蓝田碧玉。”说着眼神在慕容霖身上飞快一转,只在他腰间微微一顿便立时垂了下去:“今日听三殿下这么一说,老奴受益匪浅。” 慕容霖顺着他的目光在腰间一摸,便毫不在意的顺手将挂在玉带上的一枚连环双鱼青玉牌子解了下来递到赵明德眼前,得意道:“蓝田的汉白玉天下闻名,殊不知那里的翠玉,墨玉都是极好的,偏偏宫里都只认和田翠玉和南邵的贡品,除了我吟雪台都看不到蓝田碧玉。可巧我今天随身就带了一件,你若喜欢就拿去玩着。” “老奴不敢。”赵明德哪里敢接,眼风在那玉牌上如刀般利利刮过,忙不迭夸赞道:“果真是好玉,别的不说,但看一对碧色锦鲤就像是游在水里一样。上面可是纂了殿下名讳?可见这是殿下爱物,否则如何会特特做了标记?三殿下慧眼独具,想必只有贴身之物才有此殊荣吧?” 话到此处,我手心里已然捏着一把冷汗,心中急火几乎将五脏烧成一片焦土——赵明德几句话就能肯定那刻了字的碎玉片出自吟雪台,又明确了那流花青玉盏是慕容霖替慕容霆送的贺礼,并非什么贴身之物,上面自然不会有字!再这么稀里糊涂问下去,云熙怕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了! 思及此,心口一紧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但此时不能动不能说。忍不住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微微扬了扬脸,指着那个七窍玲珑的慕容霆能留心回环一二。 果然慕容霖还要卖弄,得意洋洋点头道:“那是自然!”忽听得一直在边上不说话的慕容霆沉声道:“赵总管莫听他自夸。这样的东西他一年不知道弄了多少在手上,有事无事都拿来送礼赏人。”他的声线厚实,无端让我心头一松:“别的不说,就这种刻了字的玉牌挂坠,只怕这宫里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宫女都人手一件。”他转头,不动声色的将慕容霖一直把玩着的玉牌接了过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毫不在意的丢了回去:“这件只怕又是内务府给你赶造出来的新品,上次还看你挂了一只七巧连环坠子,是送了人还是弄丢了?”他眉心微蹙,颇有教训的意味:“打赏也就罢了,这种刻了字的东西如何能随意送人?若是有人借了你的名号生出事来,在父皇面前看你如何!” 慕容霖面上尴尬以及,脸色一沉张口就要辩驳。我心道祖宗啊你就少说几句吧,还好赵明德人情通达,如何能让他在御书房里闹情绪,连连打着圆场道:“王爷真会说笑。三殿下慧眼识宝,老奴今日受教了。他日若得空,还望能再向三殿下请教一二!”说着一个哈哈打了过去:“皇上跟前少不得人,老奴先行告退——”说着躬身而退。我想跟着他一道出门,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脚步。 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只得垂首立在门边,由他二人返身落座。那慕容霖尚且不服气道:“二哥何必这样说我——” “赵明德乃是父皇近侍,你在他面前也敢卖弄。”慕容霆闭目养神,安然道:“少说几句吧。” 慕容霖闻言,好没意思的垂头不语。堂上桂花的香味缓缓飘荡而至,香甜沁心之间,我的心情也渐渐和缓下来。转眼间一个宫女低头而入,低眉顺眼传话道:“二位殿下容禀,奴婢传皇上口谕,皇上方才起驾去了太后娘娘那里,请二位殿下即刻移驾蓬莱殿。” 说罢行礼而退,只留下兄弟二人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后,慕容霖探寻得望向我道:“——莫忘?” 我面色一红,连忙道:“皇上的心思偶有改变也是有的,二位殿下还是速速去吧。” 到底慕容霆沉得住气,率先起身大步出门。慕容霖皱眉怪异的看着我留下一句:“今儿这事可奇怪。”便匆匆追着慕容霆急急而去。 他二人走后良久,我这才大着胆子走到碧纱屏风面前,试着伸手轻轻一推。果不其然,那屏风看似固定在地板上,却能无声的转出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暗门。屏风后别有洞天我却不敢再探,鼻端幽幽传来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即便混在浓烈的桂花香中我也能轻易分辨——那是帝王专属的龙延之香。 在宫里当差时曾听那些太监宫女闲时磨牙,说有一种屏风从外向里看什么都看不到,从里向外看却透亮的很,管事太监、嬷嬷常常躲在后面偷看下边人做事手脚勤不勤快。如今不曾想竟真的见到了实物,当下心头泛出无奈的苦涩,甚至掩盖住了所有的惶恐。我无心去想这场刻意安排的相见看在他眼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只有反反复复一句话在脑中盘旋——他不信我,他早已不再信我! 一个曾经贴身的奴婢,失去了主子的欢心尚可苟且偷生,但若失去了主子的信任,只怕百死莫辞。我木木然立在堂上,终于感觉自己被恐惧一点一点淹没。 然而越是不安害怕,面对的过程便越叫人难熬。心内如被凌迟一般熬到傍晚时分,终于张全弓腰袖手疾步走进御书房,见我还呆呆立在堂上,忍不住叹息道:“莫忘姑娘,你这是——” 我一见是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颤声问道:“张公公,皇上可有旨意吗?” 张全点点头道:“难为姑娘等了那么久,请随奴才走吧。”他看着我苍白的面颊,眉心间有大不忍,只低低道:“皇上在露台饮酒。” 想来初次在瀛洲台见他时,月夜长风,台下一汪温泉氤氲成雾,缥缈间如梦似幻。如今十月的天气,薄薄一层淄衣哪里挡得住秋凉,仙人醉酒力淡薄再上不了台面,天子手边那壶浓郁芬芳的夜兰魂兀自在幽暗中蒸腾发散。酒香袭人,一路萦绕在他周身,将凌厉的怒气遮掩的不露痕迹。 然而我跪在他面前时,还是能感觉到那双毫无醉意的幽深双眸紧紧逼迫而来,仿佛一眼便能看穿心肺,叫任何一点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居高临下注视我良久,才状似酒醉般散漫开口道:“你和逍遥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耳边的语调平稳寡淡,声音不闻喜怒,我忍不住抬首望去,只见他微醺的身形在一重浓厚的阴影里堆叠成如山倾般的形状。身侧一盏鎏金宫灯中的烛火在暮色开合间忽明忽暗,映着他的脸色也暗哑不明。 “皇上明察,奴婢与王爷并无私情。”我的目光在他面上轻轻一触,旋即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朕的儿子朕知道。朕原以为会是霖儿,却没有想到会是霆儿。”头顶传来宁和如水的低沉声音,夹着一丝遗憾和无奈。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漫漫而言道:“朕的儿子一个一个都长大成人,朕到底还是老了——所以这才是你一直不愿意的原因。” 163、试探 皇上不信奴婢,奴婢说什么都没有用。”与恐惧僵持了半天,临了面对时却突然莫名的无畏起来:“自始至终,奴婢从来没有过不愿意。” “丫头还要嘴硬吗?”皇帝将利剑般的目光藏在朦胧的酒意后面,紧紧钉在我的头顶:“朕记得,你曾与他在宝华殿的菩提树下共话,还知道,你曾跟着明月在他府上住过一晚。”他幽幽的叹息如风划过:“莫忘,你跟朕说实话,朕不会怪你——那天晚上,你喊的那个人,是不是阿霆?” 乍听他提及那样不堪的一晚,我的头皮一麻,紧接着后脑勺隐隐发疼,转而就刷的一下变了脸色,忍不住仰脸茫然道:“只因奴婢与王爷说过话,便能断定二人有私情吗?那么皇上,奴婢在您身边这些日子,说的话做的事,足可抵过他人千千万万倍了!” 皇帝闻言,起身向我举步走来。他的脚步扎实稳健一如往昔,走到近前弯腰望定我,阴晦的面上不见喜怒:“朕信你,不是因为你说的话,而是因为朕喜欢你。朕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要朕想要,你就是朕的,谁都夺不去,你明不明白?”他不待我做出反应,伸出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摩挲:“朕一路庇护,一路提携,看着你长大。你果然不负朕望,好一张花容月貌,不仅迷住了朕,就连朕的儿子也不能幸免。可你要记住,无论你人在哪里,你的心,只能在朕这里!” “霖儿一向率性,做事不按章法。可就算有些风流名声,骨子里却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此次荣昭媛的事情不过是场误会,朕不会放在心上。但是,阿霆,他是不一样的。” 我仰着头,任他的手指在我的眉间腮畔细细描摹:“阿霆不爱说话,但自小就有主意。他看上的东西,总会不遗余力的去争取。”皇帝幽幽而言,暖暖的鼻风拂过我的眉眼:“朕待他不似霖儿那般宠溺,他与朕也算不得贴心。朕有时在想,若是有个合他心意的人能时时提点一二倒也不错。却没想到,父子连心,他把这心思也用到朕身上来了。” “皇上明鉴!奴婢从没有与逍遥王暗通款曲!”我惊呼出声,却被他一根手指点住嘴唇:“你不用急着辩驳。朕知道,你不敢。”他将那只手指轻轻从我的唇上移开,在眉间一点道:“阿霆没有母亲,婚事拖了将近一年时间也没人为他说句话。好在有太后的提点,朕今日已经准了他下月十五完婚。”见我脸上没有一丝异样,他挑眉,缓缓道:“亲王大婚,按规矩还需纳几个妾室。太后提了几个人朕都不是很满意,你是朕身边的人,又难得他喜欢,朕让你去伺候他,想必也是成就了一桩大好姻缘。” “皇上——”我愣愣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发出的声音已然支离破碎到无法成句:“皇上——奴婢没有——我没有——您不能这样对我!”话音未落,五脏六腑凝结成冰,无言的酸疼从心底翻上来,用手一摸,只觉心口上一丝热气都没有,仿佛衣衫下是一具没有体温的尸体:“——奴婢不去——” 天子居高俯视,目光中没有半点温情:“这是圣旨。” 我想哭,眼眶却干涸的发疼——罢了罢了,早知道是水中月镜中花,他给的,他收回,有什么不平呢?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会说话的玩意儿而已。胸中撑着的那口浊气恍然散去,腰下虚软,整个人便不受控制的伏在了地上。散于脑后的长发就势拢住脸颊,我在一片柔软的昏暗中轻声应道: “奴婢遵旨。” “你向来明白。”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逍遥王留宿在青丘馆,你换身衣服梳洗一下,今夜就过去吧。” 青丘馆远离大明宫最繁华的地带,只一幢孤零零的小院茕茕孑立于西北角的小山丘上。不住人的时候连路上的灯火都没人点亮。如今贵客临门,远远望去竟然煌煌生辉,颇有些金碧辉煌的模样。 二人小辇走得极是轻巧无声。抬辇的太监脚步飞快,以至于陪送我的张全不得不一溜小跑才能跟上。月色初上繁星满天,他在一路忽明忽暗的灯火中躲躲闪闪的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再怎么服帖的胭脂也掩不住脸上颓废的青灰。都说马革裹尸,这一身锦绣下包裹的,何尝不也是一具行尸走肉?张全得了他师父的真传向来最会察言观色,如今见我将目光轻轻转向他,这才“咳”了一声,劝慰道:“王爷年少有为,姑娘能跟着王爷是大大的福气。奴才恭喜姑娘!” 我凄楚一笑,轻声道:“多谢张公公。皇上做主,不论是谁都是奴婢的福气。” 张全语噎,脚步轮回间低声道:“姑娘是皇上做主赐给王爷,王爷会对姑娘好的。” “承公公吉言。”张全在宫中一向与我交好,不管是为了什么,念在我起起落落他都不曾踩过一脚的份上,心下平添了几分感动和谢意。不由侧目,望着他诚心道:“今日算是公公为奴婢送嫁,改日奴婢定当补上一份厚礼谢公公今日之劳。”说着举目望见青丘馆就在眼前,便道:“烦公公停一下,奴婢自己走过去吧。” 张全一脸意外,但还是顺着我的意思停了轿辇。抬辇的两个太监有些不安,其中一个犹疑道:“张公公,赵总管交待的可是把人送到——” “不妨事,我亲自送姑娘过去。你们回吧,有事儿我担着。”张全见我一脸坚决,便打发那二人先走。眼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这才屈膝冲他施礼,哀哀道:“求公公救我!” “这是怎么说!”张全吓了一跳,侧身闪过一边急急道:“姑娘身份今非昔比,可是折煞奴才了!” 我一仰头,眼中泪光点点:“张公公,皇上曾明旨奴婢侍寝,如今又将奴婢赐给王爷,这其中深意,还求公公明示。如今奴婢去了青丘馆,便是落花离枝再无依靠。从今往后要是行差踏错一步,只怕性命便保不住了。公公看在相识经年的份上,可怜奴婢一次吧——” “这这这——”张全到底年轻,不似赵明德谋算沉稳,又见我梨花带泪,潸然欲泣的模样,立时手忙脚乱起来:“莫忘姑娘,这时候可哭不得!你问奴才皇上的意思,奴才哪里能知道呢?” 我心思一转,便道:“是我问的不好。公公,奴婢久不见圣驾,敢问皇上近期可有什么烦心事儿?” 张全伸手扶我起身,手指在我小臂上贪恋的停留了一瞬,语气越加吞吐为难:“皇上日理万机,哪儿没有烦心的事呢——”我一咬牙,主动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满怀期望的望着他,见他白皙的脸皮霎时涨地通红,一紧张语速飞快道:“前些日子听师傅说皇上要在西边用兵,可是统军的将领还没定,想是为这个事情发愁呢。” “可是朝中有人推举王爷?”我心思一转,顺口问道。张全一愣,点头道:“王爷呼声最高,可听说王太尉也自请带兵,所以——” 原来如此。 原因来得这样简单无情,以至于慕容霆看到我时脸上惊讶的表情在我眼中就好像一个滑稽的笑容——父子博弈,我却莫名其妙的成了棋子! 谁又是傻子呢?张全将来意一一说明,我分明看见慕容霆面上惊喜的笑容里含着讥诮与不信。我看着他长身玉立,着一袭幽紫长袍立在灯下俯首遥谢圣恩。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风雨交加。 二人默契不语,进到内堂四下无人时,他这才趋近看我,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仰头勉强出一丝笑纹:“还能出什么事呢,奴婢恭喜王爷心想事成。” 慕容霆眸色一暗,我原以为他还要再问,却不防他忽然伸出双臂将我紧紧的搂在怀里。他的胸膛温暖坚实,草木香幽幽将我拢在其间。我心神一荡,感觉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样没了力气,霎时瘫软在他怀里。他就势将我打横抱起,大步流星的就要往寝室走去。我失神的望着他刚毅的侧脸,鼻头一酸,眼泪不自己的淌了出来:“王爷当真要留下我吗?” 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使得慕容霆不得不停下脚步望着我。我含泪道:“奴婢的心想事成,说的是王爷大婚在即,不日又当重回沙场。王爷,奴婢是祸水,留不得。” “父皇送得,我便留得。”慕容霆的声音透出刚硬的坚定与凛然:“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过了今夜,我带你出宫。” “出宫”二字彷如一记苦药,在我心口生生开出一朵黄连。一眨眼泪珠子簌簌而落,水洗过的眸中终于清亮的映出他的容颜:“王爷就没想过,为什么是奴婢吗?” 历朝历代,为拉拢人心、安插眼线等种种理由,宫中女子被赏赐给皇子大臣的事例并不鲜有。远的不说,当朝太子妃就是先打着选妃的旗号进宫,再由皇帝赐给太子。只不过此举毕竟带着浓浓的脂粉味道,着实上不了台面,是故多为后宫手段。似我这般由皇帝亲自赏赐的,到底少之又少。且我先前已得侍寝的明旨,虽然偷偷求人帮忙查过彤史并无记录,但情理上依旧跳不过纲常五伦。后宫美丽的女子多如天上繁星,他独独遣了最不该来的我来,这其中意味,要不是张全话里透露一二,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164、青丘 贴在慕容霆温暖的胸口,隔着秋衫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如重鼓轻捶。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手臂一收将我搂得更紧。我便顺势扭转身子将双臂紧紧箍在他的脖子上,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滋味。耳边传来他暗哑动情的声音:“换做别人我会想,是你,我不想。” 心头一热,终于感觉到一股热流涌入四肢,世界在眼前鲜活起来,我的唇角不自觉微微上翘,却努力将这一点小小的欢心压抑住。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这样放开身心的拥抱,我这一生还能拥有多少呢?人生苦短,索性放纵一回又如何?可是我怀里的这个男人,他是真的喜欢我,我是真的动了心,我不能害他,我不愿后悔! “求王爷放奴婢下来说话吧。”打定了主意便拖沓不得。我从他臂上轻飘飘的滑下来,却被他拉住同坐在水曲柳雕花圆桌边上。还未开口便听他扬声道:“来人!” 我一愣,却见他不慌不忙吩咐下去:“备些吃的过来。”宫人得令而去,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碗斟满,塞到我手里柔声道:“是我忘形。你先喝点水,有话慢慢说。” 温热的茶水入口,我才惊觉原来一整天都水米未沾。事事应接不暇,居然早已将饥渴忘到九霄云外。眼见几样精致的糕点依次上桌,我顾不得许多,一手一个大嚼起来。慕容霆原先面上带笑,不知何时渐渐冷了下去,只不断为我斟满茶水,在一边轻声道:“慢些,仔细噎着。” 囫囵吞了个半饱,眼见巳时将近,再不能久留。我放下手中糕点,很不好意思的冲他颔首道:“王爷见笑了。”心道果然吃饱喝足,连心情都大不一样。同样一件事情,饿着肚子的时候凄风苦雨,吃饱了便是云淡风轻,也难怪大牢里的断头饭都格外的丰盛—— 思绪一时飘远,抬头望见他微蹙的眉头这才忆起还有正事要说,连忙轻道:“今日的事情王爷心里定有些疑惑,可牵扯到后宫,奴婢说不清楚,二位殿下也还是不知道的好。奴婢只求王爷想一想,您的婚期一拖再拖,皇上为何今日突然允了?王爷以前也说过,大婚之后才能出关领兵,可是皇上真的会放您走吗?” 慕容霆闻言,面色深沉如暮霭四合。他垂眸思虑片刻,开口道:“我大燕雷殇二州接壤西梁三郡。西梁国弱,先祖在位时便有意将那三郡纳入囊中。无奈北金在一旁虎视眈眈,为防腹背受敌只得隐忍作罢。如今明月联姻在即,北金的三皇子穆连清风断不会在此时支持拥兵,所以此刻出兵正是大好时机。”他放低了声音道:“拿下西梁,我有九成把握。” 西梁国破乃是不二功勋,若真如他所愿,只怕太子日后见他也要礼让三分。 细想慕容霆如今在朝中呼声颇高,一来确有军功,二来,只怕与他近几年在京城颇多运筹有关。皇帝有心扶持他与王氏抗衡,太子又不断打磨,王氏眼下已然势微。此消彼长,慕容霆一家独大也绝不是皇帝乐于见到的。我叹口气道:“王爷目光长远,看得清皇上雄才伟略,却身在局中不识庐山。王爷,您一旦出关领兵便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这情势连奴婢一个深宫女子都能想见,皇上难道不知道吗?您母妃仙逝已久,膝下又无子女,只留蒋氏一人在京中,却要带走麾下十万精兵,去的又是形势最为复杂的雷殇二州,王爷,您给的砝码不够重,皇上不放心啊!” 话毕无奈又想到,若是皇帝认定我与他有情,那蒋氏的份量又打了个折扣。也不知慕容霆在朝中有多少拥趸,已然闹到了让皇帝疑虑忌惮的地步,可见一步只差,天翻地覆:“奴婢斗胆说一句,如今情势,兵权与朝党,请王爷斟酌,二择其一吧。” 一丝阴沉的凌厉自慕容霆眼中急速划过,带出冷冷的青光。他的眼神本就锐利,现下更如剑上寒霜。然而只一瞬间,他望向我的眼神已然恢复了柔软:“这些话,是父皇要你说给我听的?” 我摇头道:“事关朝政,奴婢如何敢或闻一二?”转眼看见他牢牢注视着自己,面上一热低头轻声道:“也只是在王爷这里,才敢胡说一通。我什么都不懂,若是说错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可惜你不是男儿。”慕容霆漫漫一叹,伸手将我轻轻搂在怀中:“或者,不是也好。”他的下巴擦过我的脸颊,在额间印上一个珍惜的吻痕:“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男人的杀伐决断不该由女人来操心。从今晚开始,你什么都不要多想,以后一切有我。” “王爷一向明白,怎么这时候糊涂了?”我被他揽在怀中不想动弹,只将手中茶碗递到眼前幽幽道:“奴婢侍奉御前时曾听过一个笑话。说是先祖在位时宴上醉酒,随手就将自己用过的玛瑙酒杯赐给了在座的一个臣子。那臣子受宠若惊,将那杯子视作神明,一日三炷香日日供奉不敢间断。现如今奴婢与这杯子有什么分别?王爷留下奴婢来,是打算日日焚香膜拜,还是束之高阁,亦或收为己用?王爷一向心思透亮,该知道皇上此举意在试探王爷的心思,奴婢无论如何都是留不得的。” “可本王今日偏要糊涂。”慕容霆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将那茶杯顺手接过捏在掌心之中:“我的事情你不用考虑。莫忘,我知道,你在宫里过得并不好。他今日能把你送到青丘馆,明日就能把你送去别处!他是皇帝,你,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他说的含糊,我却听得明白。自古帝王薄情,但走到今天的地步我实在不能将所有问题都责怪在皇帝身上——毕竟面对他,我确实有所保留,那是对于权势的恐惧和彻底的不自信。望着慕容霆深情款款的面容,我突然明白导致我如今下场的一切根源终归来自于自己。 原来只有被逼到这一步,才看得清为何每每在看似幸福唾手可得的时候总是一把推开——在这些身份高贵执掌天下的人面前,我实在太过渺小。爱情在时如上云端,一旦消失,登高跌重的代价是我万万付不起的。而我,平凡渺小如我,要的是一份有时锦上添花无时平淡度日的感情,我不愿让它左右我的一切。 那是一种在琉璃瓦朱红墙下,永远无法实现的东西。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给不起,眼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逍遥王,亦然。 思及此,无奈与悲哀慢慢浮出心底。慕容霆英俊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我终于看清他深色的瞳仁并非墨色,而是一星浓得化不开的红。我的面容且忧且悲,看在他眼里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段情伤:“他永远不会真心爱你,可我会!”他定定道:“我不会放你走。” 我深吸一口气,放肆的倚在他的肩头——这一刻,他是真心爱我。然而他的世界有着无限宽广的可能。如果因为今夜一时的冲动毁了他一生的抱负,我不能想象日后他怨我恨我时我的处境和下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输不起! “你若真心待我,还请放我回去吧。”感觉他揽在肩头的手掌微微一颤,我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我不愿留下,一是为了王爷,二是为了自己。” “一来,皇上这档口送我来不过是想看看你有几分忠心,今日你装糊涂留下我,皇上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毫无芥蒂。若是因此耽误了你的大事,实实在在是我的罪过。二来,后宫嫔妃争宠的手段我已看得太多,其中的险恶龌龊令人齿寒。我宁愿终生不嫁,也不愿如此过完一生。” “我是个奴婢,我没有家势没有亲人,自进宫以来,没有一件事是自己做主。这些话我从不敢对任何人说,可是,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我仰头专注的望着他,娓娓坦露心事,一字一句皆是藏在心底良久的渴望:“若是王爷要奴婢留下,奴婢绝不敢违命。若是慕容霆要我留下,我只想问一句,阿霆。你能不能让我作一回主?” 即便万分不甘愿,原本紧扣在肩上的手掌还是无言的轻轻移开。慕容霆失望的神色印在我眼中是那样清晰:“前次你拒绝我,是因为心里有了别人。今日你拒绝我,是因为你不信我能一直爱你护你。”他幽幽道:“你心有所属我无话可说,眼下我处境尴尬,你不信我也情有可原。你明知我无法娶你为正妻,却还要说出这些话来为难我。莫忘,你问问自己,如此诸多理由,不过是因为你于我从无真心!”他忽然自嘲一笑,鄙夷自己道:“我慕容霆自问虽不是蠢人,但只能看透不能看破,什么拿得起放得下,自欺欺人而已!罢罢罢!”他沉声绝决道:“你走吧。”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音一坠,虚空中升腾起一把心酸:“多谢王爷成全。” 165、弃子 佛经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出了青丘馆的大门,抬眼是漫天繁星,低头有一路灯火。前尘渺渺,引路的掌灯侍者一袭天水碧色的长袍在夜风中晃晃摇摆。我忍不住顺着摇曳的衣袂目光上移,看见他微弯的颈项与挺直的腰杆,心头忍不住划过一丝异色,就连脚步也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领路人听不见我的脚步声,自然而然的驻足转身,一张皙白清秀的年轻面容借着风灯的光芒便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我望着他那双水波不惊的平和双眼,诧异道:“尤总管,王爷居然把你带进大明宫了?” 大明宫乃皇帝消夏之行宫,除皇族男子奉旨可留宿外,外姓男子一概不得夜入,更何况一个小小管家奴仆。小尤的面容永远波澜不兴,淡然却并不让人生厌:“姑娘好记性,还能认出小人。”他微一颔首隐晦的解释道:“小人原在这里当过差,后来才跟着王爷。但凡王爷进宫,都是小人跟着伺候。” 我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之前与慕容霆几次相遇他都是孤身一人,还以为他都是独来独往。如今才知道,他也是有跟班的,而这位颇有风骨的王府总管大人,居然是个太监。当下尴尬歉意道:“是我唐突,尤总管莫怪。” 小尤水润的双眼在我面上停留了一霎,平静道:“姑娘心直口快,也莫怪小人问的直白。我家王爷在姑娘面前失了神魂,总有些思虑不倒的地方,小人作为下人总得替主子多想几步,姑娘有什么不方便跟王爷说的,直接吩咐小人也可。” 果真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眼前这位显然也不是个只知道听话做事的木头,转念当真有些事情当着慕容霆的面不好说,便点点头道:“你说。” “姑娘千方百计求王爷送你回去,可想过回到瀛洲台如何自处?” “当如何便如何。”我浅浅一笑:“尤总管放心,若是皇上问起,我会说王爷叩谢天恩,是我自己不愿意,以死相逼求王爷放我回来。总之绝不会让抗旨的罪名压倒王爷头上。” “如此多谢姑娘。小人还有一问请姑娘如实告知。敢问姑娘,心中是否对我家王爷有情?” 男女之情本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换做是别人这样问,大约十有八九我会恼羞成怒,然而小尤的语气彷如家常。这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温吞水的感觉,不冷不烫,不急不慢,话语间全无锋芒,又句句落在实处。侧目一想,通过他给句实话也不枉慕容霆待我一番真心,于是诚心道:“情之一字实在难以描述。若说有情,尤总管必定要问我为何不愿留下。若说无情,却并非我的真心。” 见他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不由叹口气道:“我对王爷有情不假。但正因为有情,所以不愿意王爷因为我受到一丝影响和伤害,也不愿意因为这一份情谊,换来对自己的伤害。”见他还是一脸不明白的模样,想了想直白道:“于公,王爷愿护我,我却不愿他因我冒险。于私,势均力敌两情才能长久,论身份地位我根本配不上王爷,一点私情放在心里便可,若是当真长相思守,只怕最终会成怨偶,这又何必。”说罢挑起眼帘正视他道:“这是莫忘发自肺腑之言,尤总管可还满意?” “小人不敢。”小尤颔首,眉眼间不见一丝起伏:“姑娘能将情字看得如此通透,小人佩服。只是眼下姑娘已经夹在皇上与王爷中间,该当如何自处姑娘心中自然有数,只望姑娘自保之余不要忘了方才那一番话里的情分。”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主子。这份忠心虽然难得,他却实在小看了我。不禁冷冷道:“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拖累你家王爷。”转念一想,又道:“既说了这么多,莫忘有事拜托尤总管转告王爷,太极宫看守冷宫的侍卫里,有一个叫苏云畅的是我老乡,之前我曾受他照顾一直无以为报。若有一日他辞了差事出宫,还望王爷给他个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机会。” 小尤闻言,水润的双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清风徐来的清爽。明亮的风灯映照下,他微微弯腰应道:“姑娘放心,小人自会办妥。” 跪在瀛洲台的白玉阶前,再细细品味小尤这句“放心”,忽然无端想笑。那小尤果然是在宫里打过滚的人,料定了我这一次必无生路。大约是怕我狗急跳墙攀扯出慕容霆这才跟我废话了那么多,末了连我那点微末要求都看做遗愿一口答应。 他就没想过,我根本不想死吗? 皇帝若真认为慕容霆对我一往情深,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逼死我? 果然,进去通报的张全急冲冲又小跑这回来,对我道:“皇上口谕,姑娘即去了青丘馆,王爷实在不该再送你回来。只是今日太晚,姑娘先在耳室安置一夜,明日等王爷前来谢罪时皇上自会给你做主。” “多谢张公公。”我冲着高高的瀛洲台附身一拜,轻道:“是奴婢自己闹着要回来的,与王爷无干。皇上这么说,是保存了奴婢的颜面,奴婢叩谢天恩。”说罢这才起身,跟在张全身后,到得一间宫女住的小小耳房里。 房间虽小,但室内摆设井然,床铺整洁。我认出这是值夜的宫女换班休息的地方,不由得感激张全道:“多谢公公替奴婢想得周到。” “不过几两银子的小事儿。”张全面上一红,垂着眼睛不敢看我:“招呼我都打好了,姑娘放心休息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他转身欲走,却又不舍的回头往来一眼:“真想不到今夜还能见到姑娘——” 我点点头,浮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张公公,您是我的贵人。” 张全面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意外和惊喜,想笑,却知道不合时宜,只得忍着扭头出门。我掩好房门,便一头扑倒在松软的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日头已然高悬中天。有宫女轻手轻脚的端进一盘午餐,见我睡眼惺忪的模样,便道:“姑娘醒了?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揉揉眼睛起身坐到桌边,毫不客气的抓起一个馒头大嚼起来。宫女见状退出,让出身后一个人影。那人斑斓的彩蟒长袍刺疼了我的眼睛,便干脆不去看他:“赵总管请坐,奴婢饿得很,就不招呼了。” 赵明德见我吃得不亦乐乎,又好气又好笑道:“莫忘,你倒是想得开。” “皇上要赐死,奴婢昨晚就投了玉勺湖了,何必还劳烦赵总管跑这一趟。”我一边顺着气一边冲他明眸善睐的笑:“事到如今,奴婢好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明德沉默片刻,在桌边坐定后才轻轻开口:“皇上是真的想成全你。” 我自顾自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赵总管,奴婢侍寝的旨意是你亲传的。” “丫头啊,公道话我不得不说!”赵明德沟壑横生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不忿的神情,以至于我忽然惊悟到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有独立思想的:“你那时痴痴呆呆的样子,太医都说不能保证复原。皇上宣你侍寝,是想给你个名分。平心而论,你闹的那一出,放在后宫哪个娘娘身上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皇上连这都忍了。丫头,做人要有良心!” 嚼在嘴里的馒头早失了香甜地滋味。我抻着脖子咽下一口,心里无比清楚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因为皇帝开恩,我才能有坐在这里吃喝说话的机会:“您的话奴婢明白。都是奴婢的不是。” “一听就是气话。”赵明德摇头道:“丫头啊,老奴一开始看不懂你,如今可算是看的真真的。皇上心里明镜一样,知道你的心气高,忍着让着!前朝后宫,你再高也不能没了分寸,再高,也不能寒了皇上的心啊!” 心口空空的分明什么都没有,却莫名的往下一坠。手中攥着的馒头白得发腻,衬出十根手指头焦枯如爪,恶心的不忍直视——万般试探都不必要,皇帝,他遣了赵明德来,便是将话挑明,他能容我用羊脂白玉镯冤了慧嫔,为的是彻底断了太后在后宫的把持,他不能容我的试探和挑唆,为的是不能把王家逼到绝路上。再有,就是为上者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一丝撼动,而我,确实踩过了界。 “奴婢的错奴婢不敢狡辩。”我将手中啃了一半的馒头放回盘中,忽然半分胃口都没有了:“皇上罚奴婢在训教司思过,奴婢无不诚心悔过,即便再不回御前,奴婢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赵总管,您说皇上想成全奴婢,实在叫奴婢好生委屈。”说着鼻子一酸,星星泪光便在眼中隐隐闪现:“说来说去,是奴婢抗旨,罪该万死。赵总管,你是来宣旨的吗?” “你——命大,且死不了!”在宫中早已混成人精的赵明德哪里会将我这一点小把戏放在眼中,唇角冷冷一翘道:“看在你我相识多日的份上老奴破例多一次嘴,今日一大早逍遥王便来请罪,皇上已经恕了他抗旨的罪。早朝时还授他一等亲王衔,下月十五便要大婚了。” 166、鸳鸯 能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意外,只是诧异于皇帝决策之快。也不知慕容霆请罪时放了什么条件,能使得皇帝如此放心大胆的送他出关。赵明德没有在我脸上看见预期的惊喜放松,不免有些讶异:“昨夜王爷抗旨不遵送你回来,今天又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莫忘,你们究竟——?” “奴婢得过侍寝的明旨,不愿再侍奉他人。”一句话半真半假最难分辨虚实,我咬牙道:“奴婢不过实言相告王爷。赵总管,换做是你,可会留下奴婢?”见他语塞,寒意不由漫上心头:“奴婢今日斗胆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上也好王爷也好,奴婢都万万不敢高攀。阖宫都知道王爷对蒋家姑娘一往情深,即便有皇上的旨意,奴婢留在王爷身边也好没意思,万一惹得王爷不快,难保心中不会怨怼皇上。奴婢虽然卑贱,却也忍不住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这么说——” “奴婢与王爷之间绝无私情!”我斩钉截铁道:“皇上弃了奴婢奴婢认了,皇上却不能这样来折奴婢的性子!” 赵明德闻言面色一沉,低声斥道:“大胆莫忘,胡说些什么!” 我把心一横,直勾勾望着他道:“赵总管,您跟我在这儿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说到头奴婢也只是个宫女,主子的打算奴婢哪有资格反对。今天您还能来问我一句心里话,可见皇上仁慈,也请赵总管您给奴婢一句痛快话,皇上到底如何发落奴婢呢?”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心里却并没有底。诚如之前所言,皇帝发落一个宫女,何至于要特特的派遣大内总管前来套了这么一堆话——说他对我尚有余情已是个笑话,唯一的可能,就是慕容霆给的砝码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居然让赵明德来探我的口风——说来好笑,我日日在他身边他最清楚不过,关于逍遥王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眼见赵明德一肚子话被我噎在喉间吞吐不得,最终只皱眉叹了口气不冷不热道:“罢罢罢,整个大明宫的宫女也就是你敢这样大胆。以前是皇上,现在是王爷,莫忘,你本事不小,只望来日不要玩火自焚!”说罢一甩拂尘,立起身子扬声道:“宫女莫忘接旨,奉皇上口谕,荣昭媛小产体弱,身边无人伺候。特调训教司宫女莫忘为其近身宫女,侍奉前后,不得有差。钦此——” 我愕然跪拜道:“奴婢接旨谢恩。”起身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总管,皇上真的让我回凝阴阁?” “荣主子现住在烟波堂。”赵明德眼中如上了冻的死水,没有一丝温度:“能回旧主子身边,也是一段缘分,你且自行自去吧。” 他的话听在耳中似有别意,但我实在无心揣摩。初初踏入烟波堂,繁华深处一股衰败之气扑面而来。院内少了宫人穿梭往来,即便绿草红花依旧摇曳多姿,还是透着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凄凉清冷。正堂里陈设理所当然的华丽,远远望见云熙一身点金压花留仙裙缀在其中最为醒目。可到底物是人非,她身后原本应该莫知站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方无忧压抑着惊诧拘着礼将我引入内堂,随后一言不发的弯腰退出。 云熙见我快步进来,面上且惊且喜,不由自主的立起身子,嘴角牵起习惯性的笑容道:“莫忘,你——” 能再见她已然超出了我的预期,而她这种不自然的紧张越加肯定了我内心的猜疑,于是顾不得其他,直奔主题问道:“孩子,究竟是谁的?” 并蒂荷花鸳鸯成双,苏府闺阁内我亲眼看云熙一针一线,十个手指头上挨了不知多少针这才绣成一份完完满满的心意,被莫失日日护在胸口,须臾不得离身。莫知当然不会知道,就连那时的我也天真的以为这是她一时兴起赠给哥哥的生辰礼物——我只知道,莫失待它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宝贵,南疆战场上生生死死都不曾遗落,却偏偏失在了凝阴阁的西窗下。 “你说什么?”云熙精致的妆容盖不住浓厚的惊讶:“我不知道——” “小姐,不要再说谎了!”在她故作夸张的诧异表情下我只觉心力憔悴再不愿多迂回片刻:“我为你说了多少谎,只换一句你真话,行不行?孩子,是不是莫失的?” 云熙讶异的面孔飞快的平静下来,转瞬嘴角掀起怪异的笑纹,腮边梨涡半隐半现,随着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盛满了疯狂:“我说了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三月半和四月初四挨得那么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没有骗他,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我有什么错?可是他再也不愿见我!是他骗我,他说他会永远守着我永远护着我,莫忘,他对不起我,他对不起我!” 我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莫失自请调到冷宫的原因。云熙骗我,莫失也骗我,他一心进宫就是为了云熙。不知他利用职务之便与云熙暗中相会多次,但那个晚上,终于蟠然醒悟。 “你疯了。”眼看着曾经深爱的女子已经被这金粉雕饰的宫苑侵蚀得面目全非,我能体会莫失的失望与寒心,也终于了解他不顾一切想要带我离开的苦心,不由得恨上心头:“你清楚他是谁!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不要再找他,不要再害他!否则——” “如何呢?”云熙轻飘飘得看穿我的色厉内荏:“有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在那样的情况下,就连皇上都信了莫知,你还能扳回一局,莫忘,你是我的福星!”她一步一步走向我,艳丽端庄的脸庞越挨越近:“从头至尾,你只有我这一条船可上。你,莫失,你们欠我苏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涂着胭脂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连带着射向我的眼神都含着摄人的电光。心头莫名的打了个冷战,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后槽牙被咬的咯咯发响:“是,我欠苏家的我拿命来还,可是莫失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若再波及到他,我也不怕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情!” 云熙阴冷的目光一滞,转而怒道:“你以为皇上还会把你当成宝贝吗?我永远是你的主子!我可以叫你生,也可以叫你死,我还能叫你生不如死!” “奴婢的命值得了几个钱?只是荣主子有时间思量着如何发落奴婢,倒不如好好安排奴婢死了以后主子该如何给自己善后!毕竟荣主子一人荣辱牵扯了苏家满门的尊荣,可比奴婢区区一个宫女来的金贵!”这样威胁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来尤其的刺耳,烧得我怒火上涌,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云熙已然恼怒的满面通红,一咬下唇还要说话,不知为何忽然气馁下去,酿酿跄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凳子上,望着我的神色由怒转哀,怔怔看了我良久才幽幽叹道:“莫忘,我从未想过你我会这样说话。”她转过脸去不愿再与我争锋相对:“事到如今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争的。你心里应该清楚,不管为了什么,既然皇上把你送来,那你我就被拴在一根绳子上。你若不想陪着我老死宫中,那就好好想想该如何帮我复宠。” 她突如其来的偃旗息鼓和明明白白的示弱叫我一腔怒火顿时了无踪影。云熙说的不错,哪怕事隔仅仅一天,这往日人来人往风光无限的烟波堂瞬时便换了样子。若没有我来,从二品的淑媛娘娘,身边竟然只剩一个太监服侍,其余人员被一概调离,这本身就已经摆明了皇帝的态度——不论私情的事情是真是假,为了保护三殿下的名声,云熙不死已是最大的恩惠!如无意外,这座我们曾经在心底无比向往的大明宫,将是她最后的葬身之所。 然而昨夜我被送去青丘馆的事情后宫之内几乎无人知晓,是以云熙看向我的眼中还有那么一点希望,以至于她不惜放下身段在我面前再一次示弱和哀求:“其实我能看出来皇上对你依旧有心,把你放在我这里也不过只是一时。你我不如好好筹划,只要皇上一日不回鸾,总有机会——” “小姐——”我望着她期盼的双眼,心中满是酸苦却实在无法倾吐。我该怎么告诉她那双羊脂白玉镯的事情皇上早已了然于心,又该怎么告诉她皇上已经弃我如敝履。罢了罢了,给她一点幻想吧,总要有一点希望,才能在这风刀霜剑的后宫中熬下去!于是依礼屈膝道:“方才是奴婢冲撞主子,奴婢该死,望主子恕罪。” 云熙只当我是回心转意,面上不由划过泠泠笑意,伸手轻轻将我拉了起来:“说什么恕不恕罪,我从来都当你是我的亲妹妹。你我二人,还像过去那般,从无改变。”见我垂头不语,忽然嫣然一笑,侧着脑袋娇俏说道:“说起来皇上并非不信本宫。昨儿傍晚,方无忧就带着莫知一同回来了。这宫里的人虽然都走了个干净,可昨儿晚上挺热闹。想来这会子人还活着,你要不要见见她?” 167、了断 还能多活一晚,是云熙对莫知往日尽心的回馈。 甫一推开后庭斗室的小门,浓浓的血腥味迎面而来,借着铺进房间的阳光一眼就能发现莫知瘦小的身体摊在墙角如一滩稀泥。走近几步,便能清楚的看见有斑斓的血块布满她素色的宫装。一簇一簇像盛放的山茶,烘托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惨白如残破的宣纸。 方无忧皱眉掩住口鼻道:“姑娘请自便吧,奴才就在外边候着。” 我承他的人情,点点头说声多谢。上前几步跪在地上刚想伸手去扶,只听那血花深处微微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惊呼:“别碰我,痛。” 我几乎落下泪来——这是莫知,那个曾今与我荣辱与共,同仇敌骇的莫知,曾今与我月下长谈,为我忧思解惑的莫知。 “莫知姐姐——” “是莫忘吗?”听见我的声音,莫知终于动了一动,咬着牙将身子支起来靠在墙壁上,转过头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她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惊恐,却连做一个害怕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你们还要怎样?昨天荣主子让方无忧挑了我的脚筋,又亲手在我身上扎了十几个血洞。你看,我流了一晚上的血,就快要死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的嘴唇白得发灰,只有下唇一弯月牙似得乌青,必是疼极时自己咬的。如今结了厚厚一层血痂,看上去极为可怖:“你们要我说的我都说了,是我对主子心怀不满,是我蓄意拿了主子的荷包跑到宁妃那里蓄意诬陷,都是我,莫忘,你看在之前我与你相交的份上,饶了我吧!” “不是的不是的!”我忍住眼泪,连连低声道:“莫知姐姐,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在撒谎。可是我——” “可是你要护着她!”莫知愤然,轻飘飘的声音里有了起伏:“莫忘,自打眼看着你被赶出凝阴阁,我就寒了一半的心。你与她自幼的情分尚且如此,我能有什么好?想想旋波想想阿宛,我,我——”两行清泪在她泥泞血污的面上冲出两道水痕。我不敢碰她,只得拿了帕子轻轻去拭。谁料她一偏头躲过去,依旧直勾勾的望着我道:“带了这个地步不如把话说开,也好让我死得明白。莫忘,那个奸夫到底是不是三殿下?!” 我摇头道:“何必。莫知姐姐,我如今就是来看看你。这件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不论是为了皇家的面子,还是三殿下的名声,皇上既然把你直接送到荣主子手上,就摆明了要息事宁人,再提又有什么意思。”说罢鼻头一酸道:“你若一定要恨,就恨我吧。银芯走之前我也去送过她,她也恨我没能救她。” 莫知望向我的目光蓦然一滞,转而幽幽道:“银芯,银芯,是我对不起她。都是奴婢,都是一样的命。”她痴痴看着我:“莫忘,我真羡慕你。你聪明,漂亮,细心,在主子跟前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抵过我所有的讨好和努力。就连夏冉,我对他一再暗示,他心里也只有你——”她深吸一口气,胸腔浮动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嘴角微颤却不肯停下:“你去了浣衣局,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出头,心里还暗暗高兴过。可是你走了,又来了个方无忧。” 莫知与方无忧不合早在云熙小产时我已看出端倪,瀛洲台上二人争锋更是暴露无疑,只是没想到两人罅隙竟如此之深,到了这个时候莫知对他还有怨念,又诧异于莫知居然对夏冉有情。想到夏冉就想到素心,心中不由得柔肠百结,只得温言劝道:“好姐姐,我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你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要交代,我——”转念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尴尬,只得道:“若能帮得上忙,一定尽力而为。” “放不下的事情?”莫知吐出一口气,忽然嘴角冷冷一翘哼道:“原来你还是来套我的话。莫忘,枉我还将你当作姐妹。一人做事一人当——自银芯死后,荣主子待我一日不如一日,又被我发现她的丑事,哪里还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输了活该我赔命,难不成死前还要再被你们当枪使,再去攀扯什么人么!” 怪道云熙虽有泄愤的手段,却留她不死,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意。心头滑过黏腻厌恶之余,越加觉得莫知拼死前的一点骨气难能可贵,于是诚心道:“你不信我便罢了。如今荣淑媛的日子也不好过,即便你说了那些话,只怕也没有人愿意听。莫知姐姐,我要走了,你放心,我会劝主子宽心,让你好走。”说罢就要起身。 “莫忘!”莫知瘫软的身子陡然一颤,她拼尽全力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角,哑声嘶嘶叫道:“你别走!”我腿一软,顺势坐倒在地上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道:“莫知姐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信你,可我不信她。”她瞪着我的眼睛已然通红,声音喑哑成一道穿堂风:“我好痛,我熬不住了,你,能不能成全我?” 我一愣,转瞬明白她说的成全是什么意思,惊骇的连连摇头:“我不行!” “我求你!”莫知看向我的目光中有触目惊心的恐惧:“我好怕,真的好怕。她疯了,她想翻身,她不会放过我的。莫知,求求你了,看在我们早先的交情,你,你——” “我做不到!”一瞬间我有种想推开她掉头就跑的冲动,然而一只毫无生气的手冰冷贴在我掌心之中,那种瘫软无力的感觉叫我无法狠下心来彻底甩开,心软的一瞬我做出了决定。 “你行的。”因为强撑着疼痛说了那么多,莫知的冷汗再一次涔涔浸透她的衣衫:“你能跟着旋波跳碧水谭,你连死都不怕!”她的眼光漫漫移到我的发间:“求求你——”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发上摸去,一根绾发的长簪赫然在手,莫知的眼中迸出一丝希冀,泪水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渴望和恐惧。她轻轻道:“你还记得披香殿有一个姓常的老太监,我死后烦你去看一看他。如他活着便替我照料一二,若他死了,”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死了,反倒是好事。” “好。”我点点头,用力攥紧了簪子,咬牙道:“夏大人,自有一个好姑娘真心待他。莫知姐姐,这辈子没过好,下辈子,咱们再不进宫,再不做宫女了!” 莫知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好妹妹——” 我用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根发簪,对准莫知微微起伏的胸膛,用尽全力扎了下去—— 得知此事后,云熙并没有因此对我大发雷霆。她只用似笑非笑的眼神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我,眼中掀起层层波澜。良久,她终于大笑出声。 我在她疯狂的笑声中泪流满面。 那是最后一次,我在她面前软弱的臣服。 逝者如川上水不可留,生者,不论如何总要想法子活下去—— 为着苏老爷在前朝得力,皇帝保留了云熙从二品淑媛的位份,却只给了更衣的待遇。于是乎烟波堂成了第二个静心苑,即便云熙的心气再高,一段时间后也无法维持淑媛娘娘应有的排场用度,加上宫中跟风的人拜高踩低,日子越加尴尬。以至于虽没有禁足的旨意,云熙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每天把方无忧放出去探听消息。 方无忧到底是在宫里混成了精的人才,通过他我才知道,慕容霆大婚之后,皇上改了“逍遥”二字为“擎”,称擎亲王,加封骠骑大将军,不日便要离京。明月公主的婚期定在年后,正月就要间前往北梁和亲。 慕容霖获封瑞霖王,奉旨送亲。 然而这一切,都要等圣驾回宫后才能一一兑现。放在眼前叫云熙心烦意乱的,却是御驾回鸾,随同回宫的名单中并没有她。 云熙被留在大明宫我并不意外,叫我最为诧异的是,大明宫的妃嫔陆续走了无数,最该起驾回宫的太后,居然在蓬莱殿不动如山。 最后就连涉事的丽芳仪都被接了回去,太后那边还是岿然不动。云熙依礼日日前去请安,次次都是大门紧闭,只有疏影姑姑出来招呼一声“免了”。如是几次之后,连这一个“免”字都懒得再给,只是由着云熙带着我日日在蓬莱殿的白玉阶上叩头,跪足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西风渐紧,十一月的清晨石阶上已然带霜,跪在上面膝下寒凉难忍。绕是云熙有心巴结靠拢,也不由得心生倦怠怨怼,渐渐也就不再去了。 眼看年尾将至,烟波堂的日子越加黯淡。云熙的苦闷无处发泄,日日辗转难眠下整个人都急速的萎靡下去。方无忧的急迫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抓着我在廊下生火的空低声怨我道:“姑娘,主子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我停了手中绢扇,抬头望他一眼淡淡道:“方公公说的是呢。公公神通广大,可是有什么好法子了?” 方无忧吃我一噎,细白的面皮涨得通红:“姑娘看不上奴才,奴才心里清楚。可树倒猢狲散,主子倒了,你能得什么好处?不管姑娘愿不愿意,你跟奴才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再不为主子分忧,真有那一天,奴才固然是个死,姑娘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 168、机会 为这莫知死前受的那些罪,我待方无忧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云熙知道我有迁怒的心思,故而看在眼里也装作没看见,搞的方无忧在我面前越加憋屈。可怜小小一间烟波堂,主子奴才各怀心思,越显得月寒日暖,岁月煎人。只是今日他没来由的跟我呛声,反倒让我起疑,于是皱眉问道:“方公公,有话直说。” 方无忧不仅红了面皮,眼皮一翻居然连眼眶都红了:“昨儿太极宫的事情,大明宫都传翻了——前些日子进宫备选的秀女,有一个不守规矩,自己跑到鹿鸣苑去了,正巧遇见了皇上——” 我一愣,顺口问道:“明年才是大选的时候,现下哪来的秀女?”说完才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如今后宫妃嫔,云熙那一批除了有孕的杨氏,死的死,活下来的都失了宠。即便还有嘉婉仪许美人等,但到底人数单薄了些。且最重要的是,此时太后幽闭大明宫,正是引荐新人的好机会。想到此时忍不住冷笑:“可是宁妃娘娘主持大选?” 方无忧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不只是宁妃,那个跑到鹿鸣苑的秀女,听说是太后的人。” 果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望着方无忧愁苦模样拧眉:“太极宫多位主子罢了,又碍着咱们什么?” “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方无忧顿足,为难道:“听说皇上发了大脾气,当下就把那个秀女赶出宫了。他们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我心中隐约猜到,果然见方无忧吞吞吐吐道:“都说是因为那个秀女长得像咱们主子,这才引得皇上恼了。莫知,主子若是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哪里是因为长得像云熙!我忍不住暗笑一声,心道不打死算是给了太后面子。时移世易,再拿着先贤淑皇后来戳皇帝的心窝子,下场可想而知。转念又想到,出此下策,太后只怕已是强弩之末了。 正要说话,忽听身后垂帘哗哗而响,正是云熙立在门边。她精致的妆容上没有一丝裂痕,但唇角却在微微的颤抖:“本宫没有什么受不起的,进来说话!”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即如方无忧先前所说,云熙想听的无非是个办法。方无忧立在一边垂头不语,被她狠狠唾了一声:“无用!”转而眼光历历向我看来:“莫忘,你可有什么办法?” 我思虑道:“娘娘莫要为此事操心。外人不知道的,以为是皇上因为娘娘迁怒于他人,可咱们心里应该知道,皇上此举意在杀鸡儆猴,是在威慑六宫再不可拿先贤淑皇后的影子争宠。” 云熙眼中一亮,迫不及待道:“说下去!” “娘娘请想,咱们被困在在这大明宫里早就成了一盘死棋。若想打开局面,只有太后一条路可选。太后不搭理娘娘,一是为了慧嫔,二是以为娘娘失宠再无价值。可如今有了这件事情,可见太后急缺一个能在皇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若论新鲜,自然一代新人胜旧人,但论贴心,却还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你方才也说太后待本宫尚有心结,如何还肯再用本宫?”云熙蹙眉,面上有深深的不愈:“她如何待我你也看见了,再要本宫日日再蓬莱殿前跪上半个时辰,只怕尚未熬到面圣那一天,本宫的腿就先废了!” “娘娘,以情动人并非下策,端看时机如何。”我笃定道:“慧嫔的事,娘娘才是最大的苦主,太后即便护短也只是一时之气。太后母仪天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务之急,娘娘一是要得太后信任,二是要弄清楚了,太后究竟为何滞留大明宫。知己知彼,方有胜算。” 一番话说得云熙眉眼间晴雨不定,滟滟双目在我与方无忧之间飘来荡去:“先不说这两件事成与不成,你可有把握我不会重蹈那秀女覆辙?毕竟——” “常言富贵险中求。”我抬眼,毫不畏惧得与她对视。云熙眼中尽是了然,唇角一翘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娘娘复宠在望,”我不愿与她迂回,直截了当道:“请即刻放奴婢出宫。” “好!”云熙眼波一闪利利吐出一个字,转而望向方无忧:“你怎么说?” 方无忧哗啦跪倒在地狠狠磕头道:“奴才誓死追随娘娘!” 既然决定了要赌,开局势必要轰轰烈烈一番才能好看——天公作美,翌日清晨一场凄寒的秋雨如约而至,云熙带着我再度前往蓬莱殿请安。在湿漉漉的白玉石阶上跪了半个时辰后,她身子一晃,终于歪倒在我怀中。 任我切切哭喊求助了好一会儿,疏影姑姑这才慢悠悠自朱红大门后晃了出来,沉着气指示一架小辇把云熙送回烟波堂,厉声对我道:“宫女莫忘好生无礼!太后身体不适,似你这般哭喊吵闹,惊扰了凤体该当何罪?!” 我连连磕头,带着哭腔道:“还求姑姑可怜则个!淑媛娘娘前些日子着了风,不敢抱病到蓬莱殿来请安。今日刚好了些,就心急要来给太后请安,谁想到竟这样不堪!还求姑姑在太后面前回旋一二,我家娘娘不是故意的!”见她面沉如水,又抢白道:“我家娘娘刚进来的时候还是盛夏,如今眼看着就要入冬,却连件正经御寒的像样衣服都没有!还求姑姑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放奴婢回一趟凝阴阁拿几件衣服回来,奴婢给您磕头了!”说罢又是一阵起伏,直磕得前额一片淤青,这才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罢了,你先回去,太后那里自有吩咐。” 我大喜,连声道谢后跟着小辇一路小跑。回到烟波堂将云熙安置在锦榻之上,这才压抑着心情低声道:“小姐,有戏!” 云熙密如扇页的睫毛微微颤动,睁眼定定看着我道:“你就一定有把握回得了太极宫?” 她目中带刺,蛰得我心口一凛,面上虽是如常,心里却连连冷笑:“没有皇上的旨意,奴婢自然出不去半步。但是看疏影姑姑的样子,太后似是有些松动。若她愿意用此事试探皇上待您的态度,咱们便有希望!” “这样——”云熙幽幽而叹:“罢了,不管是谁,若是真能在皇上面前提提本宫,也不枉本宫受这些折磨——” 我默然,开篇戏已演足,唯今只有一个等字。 大约是心头有了期盼,所以时间便尤其熬人。次日一早蓬莱殿来人吩咐不必再去请安,云熙的兴奋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患得患失起来。好容易熬到第三天,久无人问津的烟波堂终于来了一位贵客。 “都说烟波堂迤逦精致,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黄婕妤满面春风的迈进内室大门,左右一望便由衷赞道:“姐姐是雅人,不论住在哪里都透着一股子清气。” 云熙面上红了一红,待见礼之后这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问道:“妹妹怎么回来了?” 黄氏婉月,原先与云熙同住在华容宫时二人尚有些情交情。后来云熙得宠搬去了凝阴阁,二人便不似原先那般热络。加之她并无心思争宠,只一味在太后身边尽心伺候谋个安稳,是故二人的情分慢慢就淡了下来,大有独木阳关各不相扰的意味。冷眼看这几年云熙起起落落过得并不安生,倒不如她不声不响,在太后面前替皇上挣一个孝顺的名头来的顺遂。几年下来,皇上虽不宠她,但看在她尽心尽力侍奉太后的份上给了个从三品婕妤的位分。此次她是随着太后进了大明宫,御驾回銮时也奉旨随驾回宫。如今再出现在这大明宫了,必然是太极宫的风向又有了变化! 二人此时相见,场景上很有些殊途同归的感觉。黄婕妤水晶心肝,哪里不懂云熙的意思,说不上几句寒暄便将来意七七八八道了个分明:“——姐姐想必已经听说了太极宫的事情。妹妹也不瞒姐姐,那个秀女是妹妹带进来的,不成想闯了大祸。妹妹在皇上面前本就没脸,如今更是不敢面圣,不如自请离宫谢罪。皇上准了我来,一是方便伺候太后,二是让我和姐姐做个伴。”她眼中泛着浅浅的笑,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皇上惦念姐姐呢!” 云熙喉头一响,当即哭出声来:“皇上,圣体可还安康?” “自然安康。”黄婕妤连连点头,安慰道:“可怜一双人儿两地相思。妹妹斗胆一猜,先前为了慧嫔的事情太后有些不渝而至胸闷,时常的心口疼,想必皇上也是为了照顾太后的心情才不得不冷落姐姐些许。妹妹这些年在太后跟前晃悠,到底她老人家没有厌了我。姐姐若是答应,妹妹愿在太后面前为姐姐开解几句,说不定——” “如此拜托妹妹了!”云熙迫不及待的一把拉住她的双手,急切道:“好妹妹,此事若能成,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169、铺路 黄婕妤“噗嗤”一笑,戏道:“瞧姐姐说的,妹妹来这一趟又不是图些什么。”她眼波横流,轻轻扫过我的脸颊:“还是那句老话,咱们宫里姐妹自是要守望相助。妹妹初心不改,还望姐姐看在往昔华容宫朝夕相伴的份上,不要生分了妹妹便好。” 提起往日时光,就连我都心生感慨,她二人更是唏嘘不断。直聊到暮色西坠,黄婕妤这才依依不舍的告辞而去。我忙着翻捡她带来的一箱衣物,云熙过来验看,冷笑道:“还真是本宫在凝阴阁的旧物!估摸着在太极宫,已经没人记得还有本宫这一号了吧!” 方无忧帮着搬抬,嘴上也不闲着:“这时节内务府早就放了新款的冬衣,怎么黄婕妤还带这些旧衣服过来!娘娘莫生气,待咱们回了宫,看奴才怎么整治这帮子不长眼睛的!” 层层叠叠的锦绣欲迷人眼,其中一款淡色照亮了我的眼睛。“小姐,你看!”顾不得其他,我将那衣角轻轻拉在手心,抖开来铺在云熙眼前:“黄婕妤真正有心!” 那是一袭淡紫色的长裙,粉黛的颜色犹如天边即将逝去的烟霞,似有若无的浮在轻柔的面料上,在云熙的双目中熠熠生辉:“这是——霞光锦?” 心头一时滚过五味——正是这件粉黛色的衣服,让我在鹿鸣苑遇见他,也是因为这件衣服,奠定了云熙注定立于高处的宿命。 只有方无忧不解道:“黄婕妤怎么带了夏装来?这可是四五年前的旧款了——” 云熙那只在霓裳间游移的手蓦然一顿,阴着脸望向我道:“原来人家的心思早在刚进宫的时候就种下了。本宫这几年落在她眼中,只怕跟个戏子无甚分别吧?!” “娘娘何苦这样与自己过不去?”我将手中的长裙收好,曼声劝道:“”人生本就如戏,只要唱得出彩何惧人看!黄婕妤今日能想到送这件衣服来,必是和娘娘想到一块儿去了,这里面,只怕也有太后的意思。既然两厢各有所求,娘娘,咱们且稍安勿躁,可不要失了先机。” 这几句话虽然当时让云熙深以为然,但五六天过去蓬莱殿毫无动静,就连黄婕妤也再未登门,加之方无忧多方打探却日日无功而返。眼看年末将至,云熙渐渐按捺不住,又不肯低了姿态,便使着性子勒令我以送谢礼的借口去一趟黄婕妤所住的绘冬馆探探虚实。 绘冬馆虽然不及烟波堂富丽堂皇,但入目一副悬在正堂的牡丹花开富贵图色彩鲜艳夺人眼球,将整个房间映照的绚烂多姿,加之处处一股墨香似有若无的飘散而来,实实在在透出主人骨子里的风雅情操。倚桌持笔的黄婕妤见我第一眼,便将手中画笔轻轻放下,笑如春山道:“莫忘姑娘,你可来了。” 细细看去,除了衣饰发样有所不同之外,黄氏的容貌气质竟与初初入宫时并无多大改变。相较于云熙,她似乎生活在一个自己隔绝出的世界中,没有受到这濡濡深宫的半分侵蚀。灿然一笑间,仿佛还是华容宫揽月台那个左右不沾事事逢源的小美人,以至于我望着她有些失神,被她柔柔一唤才回过神来。 之前在御前得脸时,就连赵明德都尊称我一声姑娘。如今她诚心诚意这样唤我,反倒叫我面上挂不住,只得红着脸行礼道:“奴婢见过黄婕妤,婕妤安好。”又连忙奉上一只赤金绞丝七宝手钏:“之前婕妤送来好些衣裳,都是咱们娘娘急需的。娘娘感念婕妤雪中送碳的情分,特叫奴婢送来此物,以表娘娘对婕妤的感谢之情。” “荣淑媛客气了。区区小事举手之劳,叫你来传个话便是,何须如此厚礼。”话虽这样说,黄婕妤收起礼来甚是坦然:“即收了东西,你有什么话便可放心直说了罢。”话音未落,这边坠儿已然将房门轻轻掩上。 果然跟聪明人说话不需拐弯。我笑道:“奴婢不敢,只是这几日太后并未召见我家娘娘。想问问婕妤可知道我家娘娘是否还要做些什么,才好侍奉太后?” 黄婕妤秀眉微蹙,唇角微微一抿,俄而散出一个坚定的微笑:“好丫头,你即问得这般直白,我也不会藏着掖着。只是难得与你这般说话,有些事情我可要先问个清楚。”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我,朱唇微启道:“太极宫那个秀女是太后的意思。” “自皇上回宫后,嘉婉仪等一干靠着太后进宫的妃嫔统统失了宠。慧嫔被贬入冷宫,你家娘娘又被留在大明宫,皇上身边除了湘妃再无他人,宁妃独掌后宫。这个时候,皇上身边怎么能没有太后的人?” “那个秀女容貌性情并不在荣淑媛之下。”她缓缓道:“虽然只是空中撒盐差可拟,但并非无可取之处,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莫忘,你曾在御前,可否坦白告知我究竟哪里不对?” 一番话貌似坦诚,实则乃是以退为进的试探。我知道她是在要一个让云熙独一无二的理由,思虑翻飞之下也不打马虎眼,只缓缓道:“皇上的心思奴婢不敢揣测,但婕妤应该知道,我家娘娘刚进宫的时候并不受宠,可见皇上虽对先贤淑皇后深情不减,并不会轻易移情与他人。再者即便容貌上有些相似之处,举止性情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又能像到哪里去?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我家娘娘并非只是因为肖像先皇后的原因吧。” 见她听得入神,我便又道:“当着婕妤的面,奴婢放肆了。婕妤请想,您进宫时宫里是什么局面,现在又是个什么局面?当时只怕皇上见着我家小姐,心里也是窝着火的,只是碍于太后和慧嫔忍住了。如今一而再,皇上岂能再忍?恕奴婢大胆多嘴,太后想在皇上身边放人,此举实在是下下策。虽说儿女大事由父母做主,但太后之前已经招了嘉婉仪等一干主子进宫,如今再招新人,目的手段都如此直白,叫皇上的脸面如何挂得住?” “这么说,是我心急办错了事。”黄婕妤垂眸细思片刻,仰脸又道:“我不瞒你,此次太后滞留大明宫,是为了前朝的事情和皇上置气。如今要想回鸾,必要有人在皇上面前递得上话才行。这件事说大不大,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你方才提到嘉婉仪,倒是提醒我了——” 我腹中冷笑,若是嘉婉仪有用,何至于闹出这一场笑话,脸上却还是平和一片:“嘉婉仪甚得皇宠,只是年资尚浅,又出身太后本家,只怕说了反而不美。奴婢倒觉得,这差事除了我家娘娘能办,其他谁都做不好。” 在黄婕妤注目下我泠泠出声:“一则,宫里除了宁妃,湘妃,陆昭仪以外,只有我家娘娘身份最为尊贵。湘妃娘娘性子最难琢磨,陆昭仪算不上得宠,宁妃娘娘——”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只怕并不愿做这件事情。二则,我家娘娘与王氏素无往来,之前又因为慧嫔失了孩子,若是此时为太后开口,则一不涉前朝母族,二不涉私人恩好,皇上多少也能听得下去。三则,奴婢私以为,我家娘娘得宠虽与容貌关系不大。但天长日久,皇上未必不会渐起怜惜之心。这三点,婕妤以为如何?” “说得好。”黄婕妤的笑隐隐约约含在眼中不露一分:“若说这宫里识人辨物,除了你不做第二人选。整个太极宫都传遍了皇上喜欢你,看重你。若你有心,我愿助你另起炉灶并非难事,你意下如何?” 我连连摇头,诚恳道:“婕妤抬举奴婢了。以婕妤的蕙质兰心要想让皇上青眼相待并非难事,婕妤为何甘愿默默呢?” “你我不同。”黄婕妤终于撤掉了所有虚浮的温和笑意。她平静的双目中透出冷定的坚毅和一闪而过的惆怅:“罢了,各人选的路各人自己去走,我不逼你。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会带到太后面前,至于你家主子为何突然失了宠,又如何能复宠,还请想清楚了在太后面前好回话。”她平视我良久,开口又道:“我一向看人很准。莫忘,你绝非池中之物。我视你如友,今日这一番话便是证明。你若哪一日忽然变了主意,大可来找我。若能相助,我定不会袖手。” 我没料到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愣了一愣道:“多谢婕妤待奴婢的心意,奴婢铭记在心。”忽又想起一事,道:“有件事情不瞒婕妤,也势必需要婕妤出手相助,只是千万不能让太后知道——” “——你说?” “奴婢想见一见三殿下。” 来之前我跟云熙已经说好,若想通过太后复宠,那失宠的真正原因一定不能让太后知道,却也绝不可能绕过黄婕妤。方才一番深谈,可见黄婕妤相助的态度已然笃定,我这才放心大胆的细说缘由。黄婕妤一双秀眉越靠越近,听完我的话后,眉头早就拧成了一股麻花:“这件事情太后知道确实不好。依你所言,皇上明知道荣淑媛与三殿下并无私情,却还这般刻意将淑媛放在大明宫,可见是起了防范之心。荣淑媛若想复宠,三殿下的态度的确重要。只是——”她脸色越加沉重,垂头想了半天这才坚定道:“好,我答应你。这件事情我来办!你且回去,让淑媛姐姐好好准备太后召见便是!” 170、话别 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翌日午后坠儿就来请话,说是刚刚出阁的擎王妃蒋氏今日得圣上恩准进大明宫探望太后。难得黄婕妤不用伺候左右,便想邀云熙一同去看园子里早开的几株腊梅。云熙心知这一趟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托辞身体不适,只派了我同坠儿一起折一段梅枝回来添香。 偌大的大明宫,哪里没有花香雪海,坠儿却一路把我往蓬莱殿近处那几块假山后面引。她的脚步又轻又快,绕是我连追带赶,这才勉强跟上,好容易立定道:“坠儿姐姐好脚力!” 坠儿闻言扭头冲我轻盈一笑道:“哪里,是我性子急,可见干不了大事。你且等等,三殿下此次也一并进宫来了,我家小姐在前头打点。只是小姐嘱咐了时间长不了,你可想好了怎么说吗?” 我点点头道:“有劳婕妤费心了,奴婢只消说上几句话便可。” 正说话间,就听黄婕妤款款的谈笑声渐近:“——绕过这座太湖石便能看见那几株梅树,王爷自去吧,本宫就不远送了。” “多谢婕妤。”慕容霖朗言稽首,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皇室子弟当有的行止风范。坠儿闪身而去,我深吸一口气,赶在他前几步往那腊梅树下站定。果然身后传来男子疏朗的笑音:“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花犹可堪,人亦如此——” 我不失时机的转过身,面上浮出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奴婢打扰三殿下赏花,奴婢该死!”说着就要下跪请罪。 “怎么是你!?”慕容霖长眉一挑,真真正正的大吃一惊:“训教司一早没了你的消息,连阿霏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倒好,藏在这里躲清闲?说说,如今在哪个宫里当差?” 他片刻便能转惊为喜,伸手去拉我的胳膊:“我真搞不懂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地方,可叫有心人好找!” 我面上惊恐更甚,躲着他的手连连后退道:“殿下这些话可不能再说,奴婢命贱不值当,没得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听见了,连累了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慕容霖一怔,转而眼中大放光芒:“你家小姐?可是荣淑媛?她也在大明宫?”我瞧他那副跃跃欲飞的模样,心中不免怀疑他难道真的对云熙存了心思,但面上依旧戚戚:“自然是在。我家小姐受外间风言风语所累,连太极宫都回不去了!承蒙皇上开恩让奴婢回来伺候小姐,要不然荣主子那里当真不知当如何是好了。殿下,奴婢这就告退。” “莫忘,你在我面前何须这样缩手缩脚?”大约我这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实在叫人不快,慕容霖面上已有薄怒:“什么风言风语,本王怕他怎的!?” “王爷自然不怕!”我摇头道:“可奴婢不能不怕,我家小姐不能不怕。”垂头再道:“还求王爷日后见了我家小姐尊称一声母妃吧。奴婢斗胆,替小姐先行谢过王爷了!”说着又要再跪,却被他一只手死死拉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仰起脸来,一双大眼中充满委屈和惊惧得看着他。慕容霖长眉星目略略黯淡,放了手道:“罢罢罢,你的话我听懂了。本王又不是傻子,非要你拐着弯的说话!”我心口一轻,正要道谢,忽听他又道:“本王坦荡,唤一声母妃也没什么。自有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最听不得这两个字!” 一句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抬眼便看见他一脸揶揄奸笑,不由微恼道:“殿下方才答应奴婢什么,这么快就忘了?奴婢不该多嘴打扰了殿下赏花的兴致,这就告退了。”说着返身欲走。慕容霖双手负后也不拦,只笑眯眯道:“我二哥明日就要离京了。” 乍听“离京”二字,只觉得后脑突如其来一阵说不出的疼痛,蹙眉哑忍片刻也便过去了。只是表情一时扭曲让慕容霖误会起来:“你竟这样不舍!今日恰巧他陪着王妃进大明宫看望太后,此时就在蓬莱殿。你若想见,我可以——” “多谢”二字尚未出口,就听见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闷闷响起:“可以如何?如今也会拿我当人情卖了。” 我心头一时又惊又喜,扭头便看见慕容霆穿着一身灿白滚黑边的狐皮长袄,茕茕立在不远处的一株腊梅树下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二哥——”慕容霖尴尬一笑,及其识时务的后退几步道:“你们聊,你们聊,我回去找太后了——” “你等等,一会儿回去了太后问起来,你回——” “放心!你们只管说话!一切包在我身上!”慕容霖笑容明亮一如冬日暖阳,耀得眼前一片金黄。正目送他走远时,一片乌云无声的飘至头顶,闷雷声滚滚而下:“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我仰起脸贪婪的望着他笑:“我没看!” “没看,为什么要见的人是他,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半句话出口便看见他隐隐翘起的唇角,果然笑得好不得意:“来时便看到黄婕妤与他嘀咕,还说什么赏早梅。阿霖何曾这般风雅起来,我还道又要拿他做文章,没想到是你。” 后宫无宠无子的妃嫔为勾结皇子,弄些手段投其所好并不鲜见。慕容霖怜香惜玉的名声响彻整个太极宫,不怪他不放心特特跑来查看。但他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我拧眉道:“你也知道里面的缘由,何必还问。如果我今天要见的是你——”一想到他若是与慕容霖易地而处,当真和后宫哪位美貌娘娘攀扯不清,心中不由得怨气横生:“我还见你干什么!” “这样的醋你也能吃?”慕容霆失笑道:“原来还是个醋坛子!” “现放着蓬莱殿里的擎王妃,擎王殿下说什么吃不吃醋的胡话!”我耳根一热,红着脸不去看他,却被他一把拉住双手。我大惊,急道:“快放手,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看见又如何,这里左不过都是太后的人。父皇将你赐给我的事情,太后是知道的。”他忽然低低道:“若那日没有送你回去,只怕太后又有理由将我的婚事一拖再拖。你说的没错,父皇是在逼我,军权与朝堂,二者必舍其一。”他见我默然,语调一转轻松起来:“别的舍了便罢了,只可惜了那样一个机会。此去西梁并非一年半载就能回朝,你这人又偏生的不安分,也不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即便慕容霆此去顺风顺水一举夺下西梁三郡,也要驻兵整顿,教化百姓,并非短期可以班师。想到他明日便要离京,心头不舍之情越见浓稠。一咬牙大着胆子往他怀里一钻,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荣淑媛答应过我,只要她能复宠便放我离宫。到时候你若不回来,我就去找你。”又觉得反正这样的话说都说了,不如说的更直接些:“我才不稀罕什么娘娘王妃,到时候你若还喜欢我,我就跟着你,你若是变了心,我也不会赖着你!”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我护在怀中狠狠一搂,好像要将我按进他的身体里。慕容霆的声音似是从心口迸发出来:“君子一诺,我等着你。” 往烟波堂走的一路,我整个人晕乎乎的几乎要飞起来。直到一脚迈进大门这才发现手中还拿着一段不知何时采下的梅枝。与慕容霆最后的话别犹在耳边,他在我耳边轻声道:“以前在外行军打仗从来不曾有过牵挂,如今还没出发便知道想家的滋味不好受。芳纯是我妻子,我势必不能辜负她,我也绝不会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活着,等你来找我。” 这样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为什么我以前觉得他不可依靠?为什么我现在才爱上他? “莫忘,你怎么了?”方无忧的声音突兀的在耳边响起,将我拉回现实:“你傻笑什么呢?” “哪有傻笑!”我横他一眼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几步奔进内堂向云熙汇报:“小姐,奴婢见着三殿下了。” “如何?”云熙望眼欲穿的看着我急急问道。 “奴婢递了几句话,三殿下听明白了。只是,三殿下似有不快。” “这种事情不论求到谁的头上都不会痛快,只望三殿下不要心存芥蒂便是本宫的福气了。”云熙凉凉叹道:“罢了,即便他有心相助,只怕也没有机会。” 我择了一只梅瓶将手中腊梅安置好,炭火微微炙烤下室内暖香阵阵而来。花香袭人间不由轻巧笑道:“小姐莫急。若是太后在大明宫过了除夕,有了先例,那回宫的日子可就遥遥无期了。眼看再有半月时间就要过年了,蓬莱殿只怕比咱们还要着急呢!” 果然,是夜亥时,云熙正要就寝,忽闻外间叩响门环的声音。方无忧前去应门,只见疏影姑姑披着一身玄色长袄,立在清冷月光之下声若洪钟:“太后召见荣淑媛,请淑媛娘娘即可前往蓬莱殿。” 171、复宠 今年冬天的气候尤为奇怪——自中秋时起虽然风中渐有凉意,但终究算不上刺骨。入九后也不似往年那般天寒地冻大雪飘摇。原以为一个暖冬就这样悠然而过,谁料到一片雪花悄然而至,带来一场出乎意料的严寒。乍暖乍寒之间本就容易生病,大明宫又是夏宫,最近水泽,一夜北风之后玉勺湖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晶。太后病危的消息便如啸过冰面的冷风,瞬间就吹透了太极宫的层层宫墙,直逼得人心发冷发寒。 御驾在午时匆忙赶到蓬莱殿,皇帝的朝服尚不及更换便急急往内殿大步走去。我透过厚密的冬青花枝,远远看见昭然若锦的华盖下随侍的宫女、御医、太监候立于正门前,当下扭头便往后堂跑去,见了云熙便道:“主子,皇上来了!” 原本就不安的云熙神色一凛,捏紧了手中托盘道:“你再看看,我这样子成不成?” 这一定是她自升为淑媛后最糟糕的一次妆容了——面上褪尽脂粉,露出本来白皙的肤色。然而兼着几日不得安眠,神情已然有些委顿。长发绾成利落的单髻,饰以简单的银簪固定,身上穿得也素,那料子的颜色只在白中透出一层淡淡的紫,仿若暮色中橘黄暗紫的浮光凝结而成。 昨夜自蓬莱殿锦帘后传来的苍老浑厚的声音犹在耳边:“——荣淑媛,哀家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可好自为之——”我伸手扶稳了她端着的那碗汤药,点头道:“主子,惑之以色不过一时,惑之以心才能刻骨。主子得天独厚,何愁事不可成!” 云熙眼中射出坚定的光芒,照亮了一时黯淡的面容。她冲我微微一笑,便头也不回的施施然往太后的寝殿走去。 我望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重重锦帘之后便撤回目光再不愿多看。她的路终究是她自己走,去做别人的替身换取真真假假的感情也罢,立于高处独自面对波诡云谲也罢,那是她的选择,而我,并不愿意再陪她走下去。 眼看云熙自去御前搏她的荣宠,我无事可做,又不想被皇帝看见,便偷偷自后门溜出蓬莱殿,直奔那几株腊梅而去。 原来真的会因为爱上一个人,而爱上一种花。 为博主子欢心,大明宫到处都植满了春夏盛开的花叶草木,每逢御驾来此消夏时固然是姹紫嫣红热闹非凡。入冬后花木自然凋敝,为着看上去不至颓败,内务府又匆匆将光秃秃的枝桠移去,换上常青的绿叶,却到底失了天然。唯有原本作为点缀的那几处腊梅此时含苞待放,金黄的花蕊被雪水冷冷沁过后,芳香更加入人心脾。 薄雪下的土地有些许泥烂,我久久立在花下,兀自含笑。 想来慕容霆朝辞皇廷,此时必定尚未出帝都的大门,然而我已经开始思念他——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的想他,亦是我第一次觉得未来的人生有了具体的目标。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个清洌的声音突兀响起,将我自思绪中拉回:“你在想什么?” 扭头便看见穿一袭玄色描金四足虬龙团纹朝服的太子稳步而来。依旧眉目如画,依旧兰芝玉树,不知道是不是即将做父亲的缘故,如今看在眼中,已然有了些烟火之气。我施施行礼道:“奴婢莫忘,见过太子殿下。” “免。”他轻轻挥手,示意我站起身来:“方才看你唇角含笑,在想什么如此开心?” 我思绪一转道:“奴婢喜欢腊梅花,方才想起一句: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觉得应景。”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太子朗声念道:“柳宗元的诗你也知道,可见这些年长进不少,再不是那时迷迷糊糊的小宫女了。”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经他口中徐徐道来,越觉得古人写景今人绘心,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不能明说,只是抿嘴笑道:“太子殿下谬赞,奴婢不敢当。” 太子微微一笑,仰头四处打量道:“阿槿也喜欢腊梅,听说这里的梅花开得早,我便来为她带一枝回去。她孕中多思,又为了明月远嫁的事情有些伤怀。”他忽然将清澈的眼眸投向我:“阿堇曾多次提到过你,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你若是得空,可向荣妃娘娘告个假,来东宫看看她,可好?” 我被他那句荣妃娘娘惊得心头一跳,连带着眼角眉梢忍不住的微微挑起。太子见状只淡淡道:“荣妃娘娘为太后侍疾有功,现下正陪着皇上、三弟跟太后说话。” 让云熙顶着一副楚楚动人的操劳模样唤起皇上对先贤淑皇后的旧情,加上太后几句明贬暗褒的场面话,重获圣宠未必不是情理之中,但这效果来得如此惊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又想到慕容霖此时出现也在情理之中,云熙见他不知会不会尴尬,不由得顺嘴问道:“三殿下也来看望太后吗?” 太子点头道:“三皇弟见了荣妃娘娘,大约是想起了先贤淑皇后,叫了声‘母妃’连眼圈都红了。” 我心道难得这小子如此开眼,转念又觉得未必不是真情流露,不管如何至少目的已到达,心下一阵松快,就连笑容也不知不觉轻巧起来:“太子殿下看中了哪只梅花,让奴婢来帮你折?” “不必了。”太子温柔的眼风拂过我翘起的唇角,面上一片了然:“纵然花香四溢,这腊梅还是在枝头更加动人些。”他抬头望了望天,轻声道:“时候差不多了,你也不要久留,鞋袜湿了容易生病。”说罢,便转身而去。 经他这样提醒,我才惊觉足下丝丝凉意传来,果然是站的时间长了被薄雪浸透了鞋袜。想行礼恭送,却发现他只留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渐行渐远。 独自一人走在回烟波堂的路上,静下心来细细去想方才太子一番举止,话不多却大有感慨之意。想来身为这个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总是头顶光环身披霞彩,即便有温润如玉的气质,看在别人眼中却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能与我说这些闲话,可见是赏了天大的面子,又或者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这才对我高看一眼。转念又想到,不论本心如何,慕容霆都已经与他成了相挟之势,若有一天我真的到了阿霆身边,便是彻底的与他站在对立面。想起他曾说过的一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心中莫名的伤感起来。闷闷走了许久,突然被一个念头惊出遍体的冷汗——若是阿霆赢了这场争斗,我又该将何去何从?难不成真的要一辈子终老在这太极宫吗? 思绪一翻,扰得脚步都有些凌乱。跌跌撞撞回到烟波堂,便看见门口一队队太监宫女鱼贯而入,隔着猩红的宫门都能听见方无忧得意锐利的呼喝声:“——放这儿,放这儿!手脚麻利点!你们跟我来——!” 弓腰立在门口的大明宫总管太监一边照应着送来的东西,一边斜着眼角看见我缓步而来,面色稍稍疑惑之后立刻陪笑道:“莫忘姑娘回来了?奴才为荣妃娘娘送了些日常用品,又领了几个人过来,姑娘看着还缺什么只管跟奴才说,奴才这就去办!” “有劳公公了。”看惯了宫里趋炎附势的炎凉,我只应礼淡笑。宫里的富贵来如风去如电,我望着满院子晃动的人影只觉得心烦意乱,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清点照应。直到云熙悠悠自宫门外踏入,满园的人纷纷矮身行礼,这才感觉清净下来。 云熙净白的面上透出珊瑚色的微光,她的神情疲倦,双眼却熠熠生辉,在人群中飞快地寻找到我和方无忧的身影:“免了,都起来吧。”她恍恍惚惚的往前走了几步,准确的将一只臂膀伸给我:“扶我进去吧,脚有些痛。” 迈进正堂前,她转过身无比威严的说道:“方总管,新来的下人一个都不准进内堂。你可仔细,管不好本宫唯你是问!” 方无忧一个激灵打在身上,且惊且喜的磕头应道:“奴才谨遵娘娘懿旨!” 交代完毕,她这才放心的倚着我跨入内室。一进门,便软倒在贵妃椅上,一双大眼紧紧合在一起,似是倦极乏力。 我跪在地上为她脱鞋,赫然发现她的袜子已然湿了大半,可见是一路走回来的。除去湿袜下的双足白如玉冷如冰,即便立时找了被子盖上,只怕一时半刻也暖不起来。我正要往火盆里加碳,忽听云熙幽幽责问道:“莫忘,皇上亲口晋我为荣妃,你怎么不高兴?” 黄铜炭盆里“啪”的爆出一颗火星,我放下手中的火钳,矮身跪拜道:“奴婢恭喜娘娘。” “荣妃,荣妃!”云熙并不看我,只将覆在身上的那床小被一直拉到头顶,不过一会,被子下传出她略显疯狂的闷笑声。 眼看她此情此景,我实在不能袖手。想了想即便知道不是时候,还是膝行上前,隔着被子轻声问道:“娘娘,太后的事情您跟皇上说了吗?” 被子下的笑声一停,俄而被大大的掀起,云熙一双剪水大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眼中尽是尚未褪去的笑意:“太后?你想问的是我何时放你出宫吧?莫忘,不带这样心急的,等我回了太极宫行了册妃大礼,咱们再谈不迟。” 我吃她这一噎,只得垂首不语。未几耳边又传了她凉凉的一句话:“太后回宫的事情暂不必提,皇上有了迁宫的打算。” 172、回宫 所谓迁宫,讲白了,就是皇帝在一个地方住得发腻,想挪挪窝而已。然而天家无小事,皇帝搬家,百十口子人如何安置尚未可知,最怕的就是前朝臣子扯上什么祖宗基业皇室根本,什么劳命伤财骄奢淫逸云云,更有甚者还要拿命相搏。皇帝固然可以坚持己见,但面上总过不去,再碰上个秉笔直书的史官,更是大大的头疼。但若是太后发话,皇上以孝义表率,迁宫之举名正言顺,不仅平息前朝非议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可见乃是上上之策。说来说去,不过是母子二人关起门来好好商量的一桩家事,却偏偏大动干戈到如此地步,可见二人嫌隙之深。 转念又不难想到,不论皇帝迁宫用意何在,大明宫毕竟是夏宫,其规模设置远没有太极宫来得浩大全面。若要将整个皇城重心转移,只怕少不了大兴土木,并非顷刻之间便能一蹴而就。若太后首肯迁宫一事,此时回鸾正赶上太极宫筹备,乱糟糟的并非什么好时机,如太后没有点头,那云熙确是要好好掂量里面的轻重缓急,不可随意向皇上进言。 不过只怕云熙即便起了心思,这两日也忙的顾不上其他——皇上口谕一下,次日内务府便送来封妃礼上所用的头饰翟衣供她试穿修改。晌午时分,接人的马车已然在烟波堂门口立定,领头的青衣太监连连催促道:“姑娘可要抓紧了,明儿一早就是封妃大礼,再不回去可赶不上呢。” 草草回到太极宫凝阴阁,宫中下人虽然欢欣,却见云熙身边虽然簇拥无数,无端少了莫知这一员大将,忍不住在下头切切私语。不料晚间主子忽然下了一道命令,但凡提过一句半句莫知名字的人,统统被集合起来,当下都被发配去了浣衣局。留下的几个人里头,除了连双连成,小海小义,还有一个银蕊都是在凝阴阁呆久了的,其余几个宫女都是些闷葫芦,只在外围打杂,进不得正堂的角色。 我知她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吓出了心病,这样的举动虽然粗糙无用,但凝阴阁到底清净下来。第二日我陪着她盛装在披香殿前三立三拜,行九大礼,听掌事太监宣读封妃诏书,受正二品妃位金印金宝金册,再至百福殿聆听皇帝教诲,这才礼成。好容易回到凝阴阁,转脸便看见送礼的人进进出出,方无忧面上含光,正指挥小海小义将东西往正堂后面的侧殿搬。 云熙见惯了这等场面,一言不发直往芳菲天内室走去。我趁她小眠时,将自己从大明宫带来的东西又略略整理一番,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便静静的候在堂下。方无忧见了,忍不住凑上前轻声道:“姑娘,娘娘正是缺人的当口,您这个时候跟她提出宫可不是好机会。” 我见他眼珠子乱转,知道他是在替云熙留我。转念又想到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若此时惹毛了云熙只怕适得其反。思虑再三,还是捺下心头事,老老实实回到自己原来呆过的小屋里暂住下来。 晚间皇帝在百福殿赐宴,云熙自然成了宴上当之无愧的主角,就连已经颇有孕相的茵容华杨氏都未能抢去她半点风头。众人眼中,云熙此次失宠失得莫名奇妙,复宠复得稀里糊涂,便只得归结为圣心难测,只有宁妃湘妃陆昭仪三人,不动声色的交换着一个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除夕的前十天,圣驾亲自将太后迎回慈宁宫。紧接着前朝后宫便传出风声,说是太后因怀念先帝不能释怀,欲长住大明宫。皇帝迁宫的圣旨未下,宫中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年后送走了明月公主,大明宫果然开始大兴土木,更加凿实了消息的可靠性。 云熙顶着侍疾有功的名头,少不得要往慈宁宫多跑几趟。太后待她依旧淡淡,但黄氏与她却是越走越近。回了太极宫我才知道,黄氏同样因侍疾有功,已由婕妤晋为贵嫔,封号“韵”字。黄氏不通音律,却被赏了这样一个字,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只得在云熙面前自嘲道:“——可见臣妾粗陋,还要多多用心才是。” 正月一过,上林苑的草植就有好些忍不住急急忙忙的探出绿芽,然而这是腊梅飘香的季节,谁都夺不去它半分光彩。在这醉人的花香中,我日日都如百爪挠心,总想找个好时机跟云熙提一提出宫的事情。有好几次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她柔柔的打断:“莫忘,我是被惊过心的人,也只有你是我自小的情分,不论如何都不曾辜负。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只是你也要容我身边再有个替补的人儿——” 她说的确是事实。除了银蕊,凝阴阁里资历老些的宫女所剩无几,内务府补来的人又个个不和云熙的眼缘。即便是银蕊,如今见了她眼中都带着几分寒噤,何况他人。记得一日清晨,银蕊愁眉苦脸的捧着铜盆在芳菲天门外踯躅,见了我这才哀求似得笑道:“莫忘姐姐,你帮我试试这水温可行。若是烫了,我便再晾一会儿——” 过去的云熙何尝如此挑剔——我只得宁和劝慰她道:“可以了。咱们主子如今身份不一样,自然要有做娘娘的威严才好管束这满院子的宫人。” 银蕊比我小不了多少,早已算得上是有身份的大宫女,哪里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只在我面前红一红眼圈道:“姐姐的意思我懂。我不比姐姐和——以前的人,伺候不好挨骂是活该。可是,姐姐,我总觉得,主子自从大明宫回来就跟以往不太一样了,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 我只能递过去一个禁言的眼神,沉默的帮她挑开厚重的门帘。 过了正月,原本该是大地回春的气节,谁曾想先迎来了一场春雪。俗语说瑞雪兆丰年,且太极宫一夜银装后,第二天居然晴空朗朗,可见这场雪下得漂亮。云熙兴起,要我陪着她去御花园的梅邬赏雪后红梅。 花没有看到,却有壁角可听。才走到梅邬门口,就听见一个敞亮清脆的女声讥诮笑道:“——谁不知道阂宫里就数永春宫昭德殿前面那几株玉蕊檀心梅开得最好,嘉婉仪怎么不去那里赏梅,偏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难不成人去楼空,那几棵梅树连花儿都不会开了?” 透过重重叠叠的梅枝,隐约可见园子里头有女子绰约的身影在摇晃:“茵容华真会说笑。雪后天凉,妹妹怕冷就先回去了。”说着便有细密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她逃离得那样急切,甚至没有发现立在一株老梅后面的云熙和我。 追随她的女子楚楚清丽,正是跟嘉婉仪一同进宫的许美人。到的院门前这才抱怨道:“姐姐这般忍气吞声,实在太委屈了些。有了身孕又如何,皇上身边添了好些个新人,待她早不如从前了!” 嘉婉仪放慢了脚步,萧瑟怅然道:“几句话而已,有什么好争的。”说着一指脚下:“鞋都湿了,回去吧。”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云熙幽幽道:“罢了,我们也走吧。” 我知她是不愿跟茵容华照面,于是陪笑道:“没想到连嘉婉仪这样的脾气都能转了性子,当真叫人不敢相信呢。” “这宫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云熙眼神漫漫望梅林深处飘去,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拂自己的肚子:“像杨氏这样的性子,居然能活到现在,居然还能有了孩子——她的孩子能活,怎么我的就活不下来呢?” 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伤感,也牵动了我的心——莫失,他知道孩子的事情吗?那个孩子,有一半的机会流着他的血啊! 自大明宫回来后,我终于放下怨气,特特往冷宫跑了一趟。 二人见面竟是冷场。即便我歇了兴师问罪的心,可见他垂头不语的样子心中还是愤懑得厉害。莫失,他从来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啊!那夜银芯看见的人是他,遗失荷包的人也是他,荷包里那一角和田翠玉乃是慕容霖随手的赏赐,如今早已没了解释的必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事发的第二天就从凝阴阁的侍卫自请调去看守冷宫,远远的离开云熙,远远地离开这一段缠绕着是非血腥的孽缘。 “你不该瞒我。”思来想去,唯有这句埋怨换得他面上一怔。 “这样的事情叫我如何告诉你。”莫失的苦笑泛出黄连的滋味:“我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再见她。这样对她对我都好,我——” “哥!”我冷冷打断他:“苏家小姐已经嫁人了,她是皇上的女人!” 莫失一愣,转而沉沉道:“可她过得不好。” “她好不好与你无关!”惶惶深宫,哪里容得下这样的情深!我低着嗓子厉声道:“哥,你辞官出宫吧。” 莫失眉心一皱,摇头断然道:“我不走!” 我心头一怒,道:“你舍不得什么?是这里的富贵,还是别人的妾室!” “莫忘!”莫失方正英俊的脸上显出震惊的神色,眼中一片为难:“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你不明白,你不懂——” 173、献欢 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清清楚楚的记得卑微到只能用性命去爱一个人的感觉;我以为我懂,可即便慕容霆的影子装在我心里,我也不能理解他这种明明无望却疯狂的做法,以至于我有些恼怒的斥责他:“我是不懂!男儿之志当如鸿鹄,似你这般优柔难断,哪里还是我原来有胆识有担当的哥哥!” 一场重逢就这样不欢而散。 带着一肚子闷气回到凝阴阁,恰逢云熙午觉刚醒正由银蕊伺候着梳妆,见我憋得阴沉的面孔,不由冷冷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如今也敢瞒着我到处乱跑了!” 她的声音冷厉凶狠,吓得银蕊指尖一颤,手上的玫瑰紫金发簪差一点掉在地上。云熙喝了一声“下去!”她便如领大赦一般的将东西交到我手上,踮着脚尖跑了出去。 “回禀娘娘,奴婢去见的不是外人。”我上前为她绾出高耸的发髻,轻轻道:“奴婢想让哥哥跟奴婢一道出宫。” 即便前事不提,莫失留在宫中对云熙也是一种极大的威胁,出了宫反而是件好事。原以为云熙会赞成,谁料她艳艳的唇角一翘,鄙薄道:“他舍得吗?” 我愣在当场,只见水晶海棠银镜中云熙艳若桃李的面上神色一闪,旋即毫无畏惧的迎着我的目光冷笑道:“放心,我不会留他。” “多谢娘娘。”我心中隐隐不安,却在她淡定安然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 寅时过半,太极宫传话说是晚间皇帝要来凝阴阁用膳,云熙一时喜不自禁,一时又皱眉对我抱怨道:“凝阴阁的厨子新来没两天,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上不了台面。皇上平日不来用膳,本宫自己受着也便罢了。今日可怎么得了?” 这是云熙回宫后皇帝第一次来凝阴阁用膳,意义自然非同一般。银芯的事情过后,云熙心里就长了刺,一连换了两三个厨子都不满意。今日事发突然,她想也不想便道:“你曾在御前侍奉,必定知道皇上的口味,不如这道晚膳你去做了吧。” 皇帝既用晚膳,便极有可能留下过夜。我不愿面君,想想躲在后厨也好,便点头应承道:“奴婢遵命。”当下与方无忧交待了外间事物,又安排银蕊伺候云熙沐浴更衣,自己在后厨拟了菜单子让云熙一一过目,便与新来的厨子准备起来。 一个时辰后,御驾果然停在宫门前。我匿在后堂听前面莺声燕语的高呼“万安”,便安排宫人将热腾腾的冬笋火腿五珍汤先端了上去,又陆续上了几样清爽炒菜,之后便是加了姜丝熬煮的碧梗粥。料想这些都是皇帝素日的口味,应该出不了大错,果然看送菜的小宫女笑嘻嘻回来说皇上吃得满意,还赏了好些银子,这才放心下来。 冬天昼短夜长,卯时一过天就漆黑。凝阴阁的夜灯灿若星辰,在冷冷的夜风中兀自亮得孤傲。后厨无事,我正向大厨讨教烧菜的绝招,忽见原本在前头候着的小宫女一头撞进门来,见了我便疾呼一声:“莫忘姐姐,不好了!” 我连忙上前扶住她,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娘娘说是头晕不舒服,又不让请太医,只叫你去内堂伺候着!”小宫女跑得满脸是汗,口齿倒是伶俐的很:“姐姐快去吧!” “皇上还在吗?”听她话里话外不提圣驾,我心头疑虑大起。 “皇上?”那小宫女被我问的一脸茫然,转而反应过来应声道:“御驾早回去了!姐姐不知道吗?” 推开厨房大门,果然前庭一片空荡荡的静谧,哪里还有半分御驾随侍的排场。我料想许是皇帝没能留下,云熙心头不快找我说话,便冲那小宫女点头道:“我这就去了。”说罢匆匆往前堂芳菲天走去。 穿庭过户的一段路走得极为顺当,许是天黑,竟没有遇上一个人。芳菲天窗格上的银红纱透出内室暖暖的灯光。我挑开厚重的门帘轻轻推开房门,毫无戒备的往里间走去。内堂里燃着数根烫金红烛,照得满室光辉。灯下一人,正捻着一粒白玉子望着稀疏的棋盘蹙眉,见有人进来便将目光移开看将过来。 我心口一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磕头道:“奴婢不知皇上在此,奴婢该死!”说着俯下身去连连颔首,倒退着就要往外面爬。 皇帝手中的白玉棋子落在墨石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吧嗒”。低沉的声音渐次响起:“既然来了,过来跟朕下完这盘再走。” 曾几何时,他也教我下棋,那时我费劲心力想赢他半子搏他一句赞赏,如今再弈,他坐我跪,时移事宜,再不如当时了。果然走到一半,他将手中棋子闲闲丢回到棋桶中,淡淡问道:“朕记得,你的棋路一向大开大合,虽能顾及左右,但偏不了激进的路数。如今,也学会瞻前顾后,统观全局了?” 我低着脑袋不敢看他,只低声回话道:“回皇上,奴婢棋艺不精,不懂什么路数。娘娘棋艺精湛,不如让奴婢去请——” “抬起头来!”话未说完,忽听头顶一声低喝,惊得我一扬脸,正好与他对视。明亮的火光之下,我清楚的看见他浓墨一般的眼中映照出一个满面惊恐的自己。 “荣妃跟朕说,你想出宫。”大约他是觉得吓到了我,语气有刻意的放缓:“朕仿佛记得你曾说过你还有个哥哥,叫——莫失?” 他提到莫失,蓦然叫我心口一惊,大脑反而清醒过来,当下流利应道:“莫失是奴婢逃难时认识的哥哥,虽无血缘关系,但奴婢一向将他当亲哥哥看待。”想了想又道:“当年哥哥带着奴婢蒙苏大人收留,当作自己孩儿一般教养,荣妃娘娘自小待我像亲生姐妹,苏大人一家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永生难忘。” 皇帝闻言点头道:“难怪荣妃待你与他人不同,你待她也很忠心。”他微微附身,望着我认真问道:“为什么要出宫,宫里不好吗?” 我语结,若不是心中尚有惧意几乎要冷笑出声。宫里好,所见之处皆是繁花胜景,玉面笑颜;宫里好,白骨累累污秽横流都能被轻易的掩盖洗刷;宫里好,人情冷暖如烈日冰川,或于炭火之上或于深渊之下;宫里好——这样的好,我实在消受不起! “宫里自然样样都好。”他问我当然不能不答,想了想婉转道:“可是奴婢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山水,外面的花草,外面的天外面的地,奴婢想看看大燕的秀丽江山,人文风景。” “哦?”皇帝眉目淡淡不见起伏:“可想过以何为生?” “奴婢只会些微末技俩,或者种种花,或者做些小生意,或者——” “宫外不比宫中,凡事都要自己操心。”不妨他冷哼一声,不急不慢道:“莫忘,你的身体不好,朕记得太医说过静养为宜。” 他这句话蓦然叫我想起在甘露殿呕出的那口血,没来由的心底腾起一把暗火。大着胆子看他一眼,却见他望向我的眼神颇为寻味,一横心便道:“奴婢命贱,不敢偷懒。”又想到他曾将我送去青丘馆,更是郁闷难消,忍不住又道:“奴婢自觉在宫里总是惹事,来来去去总让皇上娘娘焦心上火,与其皇上将奴婢放在这里那里,倒不如让奴婢出宫去,也不辜负皇上待奴婢的一片心意。” 犹记得那日各种变数接踵而至令人措手不及,以至于心思烦乱。如今沉下心来细想,也颇为庆幸那日的选择——若是我将错就错的留下,慕容霆欢天喜地的去谢恩,只怕看在皇帝眼中,当真坐实了我与他暗通曲款的罪责——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心思实难猜测,我竟然还曾天真的以为能够凭借他待我的一点心思为云熙的孩儿报仇,可见真是蠢到了极点! “是朕不好。” 思绪正飘忽时,耳边忽然轻轻划过这样一句话。我讶异的抬头望他,却见皇帝二目深沉,眼中看不清任何的情绪:“皇上,您说什么——” “阿霆送你回来,朕很高兴。”一只散发着龙延香的大手伸到我的面前,示意我起身:“朕喜欢你,却没有想到会这样喜欢你。莫忘,”他忽然立起身子几步走近我:“朕不该迁怒于你。阿霆说你一心求死,朕知道,是朕伤了你的心。”我惊得连连后退想避开他,却被他一把搂在怀里:“你刚才这番话,可见还是在跟朕怄气!” “皇上!”我拼尽全力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慌乱之下口不择言道:“奴婢没有怄气,奴婢是真的想出宫!还求皇上成全奴婢!” 他拥抱的姿势一顿,推开我冷冷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奴婢知道。”我喘出一口气,后退几步坚定道:“奴婢知道,奴婢屡屡冒犯天恩万死莫辞。奴婢不配得皇上垂青,还请皇上将奴婢逐出宫去,任奴婢自生自灭吧!” “好个自生自灭!”皇帝步步趋近,面上风云变色:“莫忘,你是铁了心要走?朕曾经警告过你,你的心只能在朕这里,朕是皇帝,可以带你看尽天下美景,也可以让你一生幽禁。朕能给你一双翅膀,也可以亲手把它折断。朕可以冷着你放着你,但是绝不会让你离开朕身边半步!你,明不明白?” 174、食言 皇上!”我又惊又恼,委屈的几乎落下泪来:“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能不讲道理!”眼看他如黑云压顶一般逼迫而来,想跑却不妨被他一把拉住手臂,只得压抑着恐惧仰脸望着他颤声道:“是皇上先不要的奴婢——” “你一出瀛洲台朕就后悔了。”他猛然将我拉进怀中,炙热的吻劈头而下。我侧脸躲避,被他堪堪吻在颈间激起一片战栗:“你做的五珍汤和碧梗粥朕一尝便能尝出来。你不要封号也可以,想在凝阴阁还是甘露殿都随你,只要你乖乖呆在朕的身边!”他眼中暗火熊熊弥漫,烧得我惊慌失措:“记住,你是朕的女人!” 说着,他手臂放松,只单手拉着我便往内室那张雕花大床走去。我不敢抵抗,却又如何甘心,只得脚步跌跌撞撞的跟在他后面。空着的一只手下意识的挥舞着带动衣袖拂去,将桌上那副残局统统扫在地上。青白二色的玉子哗啦啦坠在金石青砖上,静室中尤其刺耳。然禁闭的房门外并无半分动静。事到如今我已心如明镜,但此时即便骂上云熙一百遍,又有何用? 哪里容得我再多想,皇帝手腕发力将我摔在大床深处,床上的锦缎棉被如厚实细密的白云将我稳稳托住。挣扎着想要起身时,却被他用沉重的身体死死压住每一个关节。眼看走脱无望,我绝望的哀求道:“皇上,这是凝阴阁!” “朕知道。” 这句话堵死了最后的期望,我推拒的双手瘫软下来。腰带被抽开,上衣大敞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半点难堪,只有莫名的心凉,一直一直寒到骨头里。皇帝的动作粗暴而直接,我咬牙隐忍着他大力的吻,一侧头泪水顺着眼角潸潸而下,深深的洇进被褥上一团团锦绣大花中。 他的唇贴在脸上触到一片湿润,停顿了片刻,支起身子直视我道:“朕就是太惯着你!” 我喘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去过一趟青丘馆,我以为一切都变了,可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爱一个人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这个人是皇帝,要不要,好不好,从来不是我能说了算的——真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睁开眼睛看着朕!”下颚突然被大力捏住,我连忙睁眼,由着一串泪珠子滚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大约因为情动,皇帝额上有细密的汗珠点点渗出,原本深不可测的双目中明明白白的燃着一把欲火。他放开对我的钳制,去解自己的云丝长袄。而我乘着这片刻的功夫,徒劳的拢住衣襟想要坐起身来。 “莫忘,做好你的本分!”此时说什么都觉得尴尬。不妨皇帝低吼一声,我这才惊觉,即便在这样的场景中,我还是个奴婢。身体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我将胸口护得更紧了些,低低的说了一声:“不。” 与此同时,窗外突兀的响起一个女子惊慌的叫喊,堪堪盖过了我虚弱却坚定的声音:“皇上,茵容华不好了!” 皇帝一语不发,顺手拿过枕边一方紫玉如意狠狠往外丢去。玉质脆薄,打在窗棱上哗然碎成了几片,窗外登时燕雀无声。我也被这玉碎的声音吓了一跳,刚回过神来,就听赵明德在外间细声道:“皇上,华容宫来报,茵容华见了红,连太后都惊动了,您看——” 随着他话音一落,我胸口蓦然一轻,知道今天这事儿是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了。心底里忽然又不厚道的觉得蹊跷可笑——上次我侍寝时,云熙的孩子也出了事情。反观皇帝早已面色青灰,脸上哪里还有欲望的踪影,看我的眼神居然也有点点怀疑,大约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龙嗣事关重大,皇上等不及御辇,踏着夜色匆匆而去。我将凌乱的衣裳和一屋子狼藉收拾妥当,面无表情的立在芳菲天门外,望着自偏殿款款而来的云熙,心底不由自主的浮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恶。 我从未怨过她因为激愤将我逐到浣衣局,也不怪她在我落难时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甚至在看过了莫知的下场之后还愿意一门心思的相信她。然而,事到如今,我若是再不醒来,只怕往后被人剥皮拆骨尚不自知! 心头恨得滴血,然面上淡然如一泓静白月光。云熙探试的目光在我身上巡视良久,终于憋不住开口道:“皇上这就走了?” 我抬起头,第一次看她的目光冷若冰霜:“娘娘,您答应过奴婢。” 一声讥诮的笑自她艳艳的唇角溢出,云熙清亮的剪水眸子射出冷光:“莫忘,你当我是傻子吗?你在甘露殿这么久,早就是皇上的人了吧?放你出宫,回头我该如何向皇上交代?”她越过我时,侧着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还记得巫山雨吗?” 我如被一剑刺入心口,惊痛的几乎站立不住,口中粘腻说不出话,只能瞪着眼睛死死看着她一脸得意。“我什么都没做,你不必紧张。”她挂着残酷的笑,一字一句道:“莫忘,不是我不放你走,是皇上不放你走。今日不成,咱们还有来日,你是我凝阴阁送出去的人,放心,只要你待我忠心,我自然保着你共享容华。”她伸出一只散发着浓香的手示意我扶住:“从今日起,你我可算是名正言顺的姐妹了。” “奴婢不敢高攀。”我轻轻推开那只伸到我面前的白玉一样的手指,愤怒冲淡了震惊和痛心的感觉,终于让理智回归:“娘娘明知道奴婢的心思不在宫里。奴婢要出宫,娘娘究竟怎样才愿意出手相助?” 云熙看我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在似笑非笑中,她一转身进了芳菲天。我不死心的跟在后面,直到内室中,她这才扭过身子面对我,面上一片肃穆: “莫忘,你帮我生个孩子,我便助你出宫。” 月光照不透镶了银红纱的窗格,没有风,满室的烛火却在凄惶的晃动。她的影子,我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一般的高大,两两相峙,是人是魔,谁都分不清楚。我在晃动的烛影中轻轻的摇了摇头,语气不胜哀悯:“娘娘,奴婢做不到。” 云熙严肃的面上裂出一丝僵硬的笑纹:“不急,来日方长,本宫有的是耐心。” 为了不让六宫侧目,凝阴阁上上下下的嘴巴被云熙封得严丝合缝。自大明宫回来,她御下的手段越发凌厉,再加上方无忧素来手黑,这满园的宫人个个惊若寒蝉,里里外外都不敢多说一句半句。饶是这样,皇上晚间被华容宫请去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成为后宫中不轻不重,不长不短的一段谈资。 云熙得势,自然有新进宫的小宫嫔前来巴结。细算起来宫中妃位寥寥无几,宁妃手握六宫,湘妃艳冠群芳,二者地位无可撼动,云熙作为这太极宫速速崛起的第三股势力,着实让人看得心惊。且她是三人中唯一怀过子嗣的,又与太后走得颇近,只要再度有孕,那么宫中格局势必要有大的变动。新人进宫,但凡机灵点的都懂得投石问路,再聪明些,心中已然选好了主子。 旁人存了仰仗的心思,凝阴阁便有闲话可听。没几日,便有麟趾宫的李贵人,姜才人上门拜见,扯了半天闲篇终于听出话里的意思:一来打着打抱不平的旗号,希望借云熙的手治一治茵容华娇惯的毛病,二来,话里话外想探一点口风,问一问云熙以后可会是她们的正宫主位。 二人前脚刚走,后脚方无忧的线报就到了——茵容华因为胎相不稳从别的宫里抢人已不是一次二次,新进宫的低等妃嫔心里不满又不敢表现出来,好容易看她惹到了凝阴阁,自然都伸长脖子看着云熙如何作为。云熙眉心微蹙,显然是动了借此立威的念头,却不说话,只盈盈望着我问道:“你觉得呢?” 我有心避而不答,但余光扫在立在一边跃跃欲试的方无忧的身上,心中不甚唏嘘——“回娘娘,事关龙嗣,连皇上都忍着,娘娘又何必去计较。若茵容华当真胎相有异,娘娘还是不要沾染为妙。” 云熙闻言,唇角冷冷弯出一个弧度:“这倒是,本宫与她自进宫就不和乃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不论她闹腾得是真是假,此刻拿她做样子确实不妥。只是——”她指节轻轻在桌上一扣:“若无举动,岂不叫人小看了本宫!” “宫里人的眼睛只盯着皇上,只要皇上高看娘娘,谁还敢小看娘娘?”方无忧躬身道:“奴才觉得莫忘姑娘说的有理。娘娘已是妃位,当务之急应是择一宫入主位,到时看谁还敢小看咱们!” “你说的不错。”云熙心念转动,未及又是一脸为难:“可是封宫这样的事情,皇上不开口,本宫总不好自己去求。”她眼风一转,又回到我身上:“或者能有个人在御前提上一两句——”见我神色淡淡,不由有些恼怒道:“怎么,你如今是不认本宫这个主子了吗?” 若是以前我定会心生愧惧,如今却是觉得心累得很,只柔柔回道:“奴婢不敢。正因为奴婢是凝阴阁的人,若是在御前说这样的话,反而会让皇上觉得娘娘急进。”顿了顿又道:“况且奴婢卑微,并不能在御前传话。” 175、天象 方无忧的提议虽说含有私心,但却未必不真。想当初云熙只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能够独居凝阴阁实在是天大的面子,惹得六宫眼热亦属情理之中。如今她摇身立于正二品妃位,光是一副十六人凤仪随扈就占去了这精致院落一半的偏房,且不说还有众多宫人,满满当当将原本不大的凝阴阁塞的水泄不通。一来日间处处皆是人影晃动,实在看得人心烦意乱;二来住得拥挤,日子一长难免生些口舌事端。三来,庙小和尚大,也确确实实委屈了荣妃娘娘。 站在云熙的立场,眼前再没什么比皇帝分封她一间像样的宫室来的更有面子,且宁妃、湘妃虽然资历高于她,但所住的延庆宫、天妃宫均属于西六宫,若是云熙在东六宫占得一隅,其中分量不言而喻。且眼看着黄氏由婕妤升至贵嫔,理所应当的接管了容华宫,云熙的急火已然有些按捺不住了。 然而皇帝那边半点动静也无,方无忧使尽了银子手段,也只探听到皇上为了祭天大典频频召见司天监这样众人皆知的事情。云熙思虑再三之下,以贺韵贵嫔掌宫之喜为由,亲自去了一趟容华宫。 想当初杨氏初初进宫时便霸占了主殿春晖殿,如今黄氏成了主位,依着规矩合该搬出来让位。不过看在她有孕不便的份上,韵贵嫔自请还住在揽月台,让杨氏安心养胎。这个举动让太后大加赞赏,就连云熙也自叹不如她的胸襟。 黄氏依旧云淡风轻,貌似无奈的笑道:“什么胸襟,我那是怕了!别看她几次三番闹腾的厉害,倒都没有一次是有心夸大的。这胎怀得这样不安稳,我这个主位也过得提心吊胆,多少委屈都得忍了,姐姐也千万莫去招惹她。” 云熙听出她的意思,点头道:“妹妹说的是,凭她算什么呢?还不是看在龙嗣的份上。”话锋一转,幽幽叹道:“想来想去,还是当初在静心苑时你我二人相伴,最是自在。” 韵贵嫔哪里不懂她的意思,秀眉微微一簇,往侍立在侧的我身上投来一丝耐人寻味的眼光,俄而浅浅笑道:“荣妃姐姐后福无穷,不在一时。说不定我还有跟姐姐朝夕相伴的福气呢。” 云熙闻言大喜,正要再问,忽听门外宫女朗声道:“主子,春晖殿来人报,茵容华又不好了!”惊的韵贵嫔霍然立起身,急急冲云熙行礼道:“姐姐恕罪,臣妾失陪了。”云熙位份在她之上,自然不好袖手,当即道:“这时候还据什么礼,一同去看看吧。” 到了春晖殿,迎头出来回话的是一个穿深蓝长袍的姑姑。我一眼认出她是容华宫的掌宫谢于佩,跟在后面满头油汗的也是个老熟人,正是容华宫的管事太监王宁。原来这一宫掌事的两人还在杨氏手下,那韵贵嫔这委屈可不是简简单单一间主殿那么简单,心道这般能屈能伸,难怪太后赏识黄氏。倒是云熙见了二人,忍不住皱了眉头板起脸训道:“这倒是奇了,你们不在主位那边伺候着,反倒紧着宫里人,可见这容华宫里的规矩是要不得了!” 王宁一缩脖子,跪在地上不敢出声。谢姑姑神色自如,正要回话,不妨韵贵嫔从旁解释道:“不怪他们,这两人是茵容华用惯了的,我特意安排去了助她养胎。”说罢又问:“究竟怎么了?请过太医了吗?” “回贵嫔,容华小主还是腹痛不止,已经去请太医了。”谢姑姑矮身应道,面上一片为难:“此次情况貌似比上次还要严重,要不要通知太后皇上,还请贵嫔娘娘示下。” 韵贵嫔面色一沉,望一眼云熙正要说话,忽听云熙凉凉说道:“如今太后上了年岁,哪里经得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皇上前朝事忙,也不能说来就来。还是听听太医怎么说吧,若真是不好,再请不迟。你们去忙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和韵贵嫔就在侧殿坐着,有什么情况赶快来报!” 谢姑姑得了指示转身便走,留下一脸讪笑的王宁陪着云熙和茵容华往偏殿走去。我跟坠儿跟在后头,眼看他二人坐定,便在外间侍立。不过一会儿太医匆匆而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进殿时一脸凝重,出来时明显轻松不少,看来这胎算是保住了。 我心下暗舒一口气,转身正见云熙挑帘而出,冷冷笑道:“可见这胎保不保得住跟皇上来不来,关系不大。”她垂首去问那太医:“究竟如何了?” 那太医擦了把汗,张口便是掉书袋的长篇大论,听得云熙火起,皱眉道:“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动了胎气。想当年本宫有孕时也不曾像她这般娇贵。必是有什么毛病你们瞧不出来!”她转脸对韵贵嫔道:“这样的庸医如何可用!还不快快换了才是!” 韵贵嫔淡笑如仪:“李太医是茵容华自己定的,皇上也应准了。” 云熙妙目一翻,意味深长道:“自己选的?想当初去了的江氏,太医也是自己选的,结果闹出的纰漏还小嘛?”她扫一眼跪在地上汗如雨下的李太医,冷冷哼道:“龙嗣如此紧要,如再有下次,本宫自当禀明皇上,好好查一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李太医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二月里的天气居然有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我扶着云熙的手臂款款离去,耳畔传来韵贵嫔别有深意的一句:“荣姐姐这番话可是说到妹妹心里去了。” 这边事毕,眼看到了太后午觉叫起的时候。韵贵嫔照例要去慈宁宫服侍,云熙觉着今日的事情虽然没有惊动太后皇上,但还是应该亲去说明一趟,二人便一同前往慈宁宫请安。 到了慈宁宫,太后正散了发让疏影姑姑篦头,见了她二人只淡淡道:“荣妃也来了。” 云熙近日来得频繁,显然比先前自在了许多,款款拜后,便将午间茵容华的事简单说了个大概。太后默默听了,蹙眉对在一旁泡茶的韵贵嫔道:“你这孩子,要哀家怎么说你好。茵容华固然有孕,但你也太好性了些。等孩子落了地,你势必要好好的立立规矩。”一转眼看见立在云熙身后的我,眼角眉间更是峰峦骤起。我心头一紧以为她要拿我说事儿,谁知她又说起闲话:“前日听司天监回话,说是近日紫微正宫大亮,天命极佳,只是东南方向夜夜有云,只有其中一颗小星隐隐生辉,恐有冲撞之意。” “这可如何是好?”云熙听得入神,不由顺嘴问道。太后接过茶盅饮了一口,并不答她。倒是身边的疏影姑姑接话道:“可见娘娘对皇上一片赤诚。司天监说的破解之法倒也简单,只要七月间生人,属龙的年轻女子数名,集在宫中东南角住上几日便可。龙乃是大相,七月流火,此间生的女子命格强硬,又不会冲撞紫薇宫,正好可以压一压那小星的煞气。” 待她话音落地,太后这才放下茶盅,展眉缓缓对云熙道:“东宫空缺,宁妃平日事忙,既然你在这里,哀家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祭天事大,皇上的天命更不能有半点闪失,你可要仔细!”云熙又惊又喜,连忙跪下领旨:“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当晚回去就向内务府要了宫女造册来看,算来龙相女子今年正是十九芳华,大略数数已有百十号人,当然不能全部选去。云熙有些犯难,却听立在一旁的方无忧道:“娘娘请想,这是为皇上挡煞,只不过集合起来住到祭天大典完成便是大功一件,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儿,娘娘只要带头做个样子,还怕没人响应不成?咱们也不用紧着那些低等宫女,只选主子们自己送过来的,自然又做了人情又讨了太后欢心,何乐为而不为呢?” 几句话说的云熙连连点头,翻翻册子侧目望向我盈盈一笑道:“巧了,莫忘也是属龙,七月生人。若说要做典范,你去最合适。” 我一愣,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下了肚子。想想去了也好,至少再不让云熙借我生事。果然消息一出,三天已有数十名宫女被陆续送来。云熙亲自选了掖庭宫东南角一处小院,安排我带着这数十名宫女住下。每日也不必干什么工夫,只耗着时间等日子便可。 就这样无所事事的过了几日,大约因为平日忙惯了,突然闲下来夜间反倒难以入睡。且五六个人睡在一张大通铺的日子,于我已经有些遥远。现在重回此道,耳畔响着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开始有了些彻夜安眠的苗头。 正在心里鄙视自己矫揉,忽然鼻端传来一阵刺鼻的异味。浓烟夹着火油的味道从门缝弥漫进来,我悚然跳起身,一眼就看见窗外火光熊熊。 “快醒醒,起火了!”我的声音大约从没有像这样尖利惊恐过。同床的女子恐慌的爬起身,离门最近的那一个直接撞了上去,却被狠狠弹开。她的哭喊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门——门被锁了!” 176、死地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窗户!”有人尖利狞叫,然而不出所料,窗户也从外面封死,推搡不开。屋里五六个女子顿时乱作一团,争相在窗口门边哭喊拍打起来。我惊怕得心口发颤,争力挤到桌边将桌上一壶凉茶尽数到在自己随身的绢帕上,顺势捂住口鼻往桌子下一藏。已有黑灰的浓烟从门缝里弥漫进来,熏得人咳呛不止。 未几已有几个姑娘已经软了身子倒在地上,我眯着眼睛看见满屋的浓烟,耳边的哭喊声夹杂着火焰噼啪蔓延的声音。一片灼热中呼吸越来越困难,眼泪忍不住的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我想大声的哭,胸口却痛的发不出声。一个绝望的念头慢慢浮出浓黑的阴影——今夜,总算躲不过了。 耳边骤然轰隆一声巨响,眼前金红爆裂,宛如惊破天边大片的霞彩。所见处蓦然是极端的亮,瞬间便跌入无限的黑暗中。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袭来,隐约有嘈杂的人声顶替了绝望的哭喊。一个熟悉焦急的声音在耳边隐隐约约的呼喊:“——莫忘莫忘!” 新鲜的滚烫的空气灼痛了我的喉咙,一副坚实有力的臂膀将我稳稳托起,紧紧护在胸前。我勉力睁开一丝眼睛,看见哥哥的脸映照在熊熊的火光中,剑眉星目正焦急的望着我,这才一歪头放心大胆的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火已经被扑灭了。即便不曾亲见,也不难想象小小一间院落只剩下残垣断瓦。后来听说善后的太监从倒坍的废墟下抬出七八具尸体,皆是被烟火熏呛致死,活下来的人瑟缩在小院的角落,有人在劫后余生的放声痛哭,有人被惊吓的痴痴呆呆。但无论什么情形,都被侍卫带到了慈宁宫的一间偏殿。 我是被一盆冷水生生泼醒的。睁眼所见便是几个太监嬷嬷铁青的面孔。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几人按住手脚,往嘴巴里不知灌进什么东西。极具惊恐之下,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水尽数喷在对面一个老嬷嬷脸上,立着嗓子尖叫起来:“太极宫里,天子脚下,你们也敢用私刑,就不怕被千刀万剐吗!” “好大的口气!”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自暗处响撤内殿。火光亮起,映入眼帘的先是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宫女尸体,紧接着帘幕深深处,太后威严的身影慢慢浮现:“妖孽,哀家就不信镇不住你!” 心头划过闪电,一刹那竟不敢相信这场大火是冲我而来。什么祈福什么挡煞,就是打个名号诓着云熙送我到掖庭宫好伺机下手。可偏偏我命大没死成,这一屋子做遮掩的宫女却白送了性命。 若说是宫中嫔妃下手情有可原,可太后,她不应该啊,她为了什么? “奴婢冤枉!”惊疑之下我拼了命的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身上的钳制,于是忍不住大声呼喊:“奴婢并无大过,太后要杀奴婢,奴婢不服!” “混账,一个小小宫女安敢如此放肆!掌嘴!”太后话音未落,已然有老嬷嬷铁板似得大巴掌重重落在脸颊上。我避无可避,仰着脸生生受了十几下,只觉得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想说些什么,却是舌尖微凉,满嘴的血腥,原是牙齿磕破了口腔,糊了满嘴的鲜血,再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大约是灭了我的气焰,太后信步上前,傲然立于三步之外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我道:“可惜了这副机灵样子!看在以往你有过功劳的份上,哀家亲自叫你死个明白。”她的语气越见凌厉憎恶,愤恨道:“宫中自永泰五年以来再无皇嗣降生,哀家一直以为是流年不利,原来是你这个祸害入了宫!你的命格与皇嗣相冲,就算皇帝再怎么喜欢,哀家也万万不能留你。” 我大力摇头,唾出一口血污想要极力辩白,谁料太后说完话转身便走,根本不愿多看我一眼。旁边端着碗的老嬷嬷冷冷道:“皇家血脉何其重要,你死的不冤,老实上路吧!”说着一群人又将我按住,狠着力气把碗里的东西往我嘴里灌。 苦苦挣扎中,太后衰老但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渐渐在我眼中模糊。也不知那碗里是什么,我虽然咬紧牙关不愿往下咽,但泼洒在胸前的液体发出淡淡的一股甜香,缭绕在鼻尖竟有种神奇的吸引力。拉扯之下也不知被灌进去多少,心神开始慢慢放缓飘荡,那几个嬷嬷太监见我不再挣扎,竟然放了手将我扔在冰冷的地上静静的等死。 隐隐约约听见殿外传声太监敞亮的长号:“——御驾到——”室内的气氛立刻由决绝的肃杀转为不安。太后自幕帘后幽幽转出,皱眉问道:“疏影?” 疏影姑姑躬身上前扶住,低声道:“必是抬人的太监走漏了消息,左不过就这几个,奴婢这就去查明白。” “罢了,何苦费那功夫,都去了吧。”太后远远看一眼拂在地上的的我,面上哪里有半分慈悲:“木已成舟,皇帝到底是哀家的亲生骨肉,谅他又能如何!”龙头拐杖就地一顿:“都随我来,咱们接驾去!” 脚步纷乱之后便是殿门被掩上的声音,我拼着残存的一点意识,将两个手指深深的插进自己的喉咙搅动几下,跟着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天翻地覆。 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一边干呕一边狠狠的想,阿霆,阿霆阿霆阿霆,他在等我,我不能叫他失望。 胃里灼热起来,跟着好像有一道火线笔直得烧到咽喉处,痛的我想尖叫确却发不出声。这股疼痛激起莫名的力量,支撑着我歪歪扭扭得站起身子,拼命往光亮处走去。 忽然紧闭的殿门被大力踹开,伴随着一片惊呼声皇帝大步迈了进来。殿中不甚明亮的烛火照见他黑色裘皮袄下的明黄云丝睡衣,可见来得何其匆忙急迫。殿中修罗场般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唯有一个我佝偻着身子半立半站跪得往前爬行,他带着明亮的灯火猝不及防的涌入,堪堪照见我乱七八糟的长发下那一张红红白白鲜血淋漓的脸。 饶他也曾杀敌万千,乍见我这模样竟被惊得足下一顿,旋即有宫人不可抑制的惊呼声响起。太后几步赶到他身后,惊怒得几乎昏厥,颤着手指着我道:“这样都不死,不是妖孽是什么?!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谁敢!“天子一怒,众人顿时跪倒一片,唯有太后傲立其中,痛心疾首道:“好好好,你还要护着她,难道皇家子嗣得性命在你眼中还抵不过一个女人吗?皇帝,你让哀家下到九泉如何面对慕容氏历代先皇,列祖列宗!“ 眼见太后急怒之下几欲垂泪,皇帝面色一软回身扶住她,正要好言相劝,不妨我千辛万苦的爬到他脚下,拉着垂落的裘袍一角仰头拼命开口:“皇上,奴婢不是妖孽,奴婢冤枉!“话一出口,连自己都下了一大跳,那声音犹如生锈的钢锉在喉口错动,枯哑晦涩得不堪入耳。当下心头一梗,面上更是惊惶无助,冲口道:“奴婢的嗓子毁了!“ “太后究竟干了什么!?“皇帝又是一惊,放眼望见一地的尸体,更是不可思议的望向太后:“朕记得太后素日念佛何其诚心,今日却如此大开杀戒,这殿上慈宁二字岂不蒙尘?“说罢丢开手弯腰冲我到道:“莫怕,朕在这里!“说着双手一抄将我牢牢抱起,大踏步往殿外走去,高声喝道:“传太医!“ 太后傲立于他身后,一言不发看着他大步而去,目中冰霜如剑。 皇帝毕竟有些年纪,将我一路抱进甘露殿的浣花阁已然气喘。紧跟而来的太医指示宫女将我安置在贵妃榻上,顾不得什么宫廷大防,二指在我腕上轻轻一搭,又凑近了施力一嗅,一脸惊诧的看着我,脸色凝重的退后三步跪伏在地上道:“回皇上,此乃鸩毒,无药可解。按理这位姑娘早该毒发而亡,但脉向虽然虚浮却连绵不觉,似乎并无性命之虞。赎微臣无能,实在不知道此中原因。“ “鸩毒“二字乍一入耳我脑中便是一片轰鸣。不论方才吐出多少,毒入肺腑是绝无生还的可能,然而至今不死也是活生生的事实,难不成自己当真是个妖怪而不自知?就连皇帝望向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怪异。然而喉间痛得实在厉害,冷汗澼沥而下,神思已然有些涣散。迷迷糊糊中听见赵明德为难的声音:“启禀皇上,荣妃娘娘带着许多小主跪在殿外喊冤,要请皇上做主,您看——“ 皇帝“唔“了一声并没有明旨,冲跪在地上的太医挥手斥了声:“无用!“那太医一头一脸的冷汗来不及擦就一个头磕在地上,逃一般出了殿门。皇帝若有所思,忽然问道:“湘妃何在?“ 赵明德回道:“湘妃娘娘并没有前来,皇上要传奴才这就安排人去?“ “即刻去传!” 177、生门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挨到湘妃匆匆赶来时,我的喉咙痛得就连呼吸都仿佛在被烙铁反复炙烤。皇帝眼见我泪流满面痛苦不堪的模样甚是不忍,面色越是铁青,却越是一语不发。直到湘妃信步进了房门,施施然冲他行礼时,才略略点头道:“免了,你过来看。” 湘妃柔媚的眼风飞快在我面上一扫,几步上前就来搭脉。赵明德在一边望着皇帝的脸色,悄声道:“回娘娘,太医方才说了是鸩毒。” 湘妃“哈”了一声道:“宫里头用的自然是鸩毒。”碍着皇帝在边上,她虽然目中不屑面上却宁和,眉头微蹙轻轻嗅了几下,忽然伸手就往我胸口探去,也不管内室中还有个赵明德,直接将前襟拉开,露出领口雪白的皮肤,一眼扫过竟然惊笑出声:“皇上连这么好的东西都赏了她,难怪死不了!” 皇帝闻言探头来看,沉沉眸色中翻滚几番风浪。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激起一片寒凉,却意外的让我舒适起来。喉间的疼痛略有好转,我伸手去抚自己的胸口,意外的摸到一颗冰凉的珠子,心口无端一轻——离火。 自打青丘馆回来,我便将这离火珠收了起来再不曾佩戴。这回去掖庭宫原不想带它,可又怕不在身边被人看到惹出事端,思来想去还是挂在脖子上最为稳妥,没想到竟然真的救了我一命。耳边响起湘妃娇媚的声音,当真犹如天籁:“臣妾也只听说过这离火珠能解百毒,只需佩戴在身上便能不惧水火,原还以为只是世人夸大,没想到今日倒是长了见识。”她貌似安慰,话中却毫不在意的含着酸气:“有皇上赐的宝贝护着,这丫头且死不了呢。皇上,臣妾虽然来自北疆,粗通药理,但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皇上大半夜的把臣妾叫来,可是抬举臣妾了。”她噙着嘴角一抹浅笑,灯火下旖旎无双:“皇上,宁妃姐姐也来了,现往太后那边去呢。这边有臣妾看着,外面跪着一大帮子人也不像样子,您歇了吧,明儿还要早朝呢。” 这番不疼不痒的话换做旁人说来皇帝必然要皱眉头,然而湘妃甚少这样懂事体贴,一副灯下美人的贤惠模样实在叫人动心。转眼见我的情况已然好转,便展眉轻声对我道:“在朕这里你且宽心歇着,明日朕再来看你。”又对湘妃道:“如此辛苦你了。”说罢看我一眼就转身而去。 想来此时已是夜半三更,不知道更深露重又有几人能够安然入眠。浣花阁的灯火亮如白昼,映照着湘妃的绝色恍然刺目,尤其那一双勾魂夺魄的妙目,正深深盯着我看个没完。 “太后为什么要杀你?”她见我目光落在她脸上,唇角漫漫一勾道。她说话素来直白,如今四下无人更是百无禁忌:“你的主子到底是谁?”此时此刻我这种境地哪里还有心情力气理她,刚想闭着眼睛装睡,却又听她嗤笑道:“罢了,后宫的女人,哪一个不想你死呢?只可惜了你那个相好,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侍卫,为了救你连太后的人都敢动手,只怕这个时候已经被打死了吧!” 脑海中蓦然浮出哥哥的面庞,我心头一紧,几乎从贵妃榻上弹跳起来,顾不得喉间疼痛,一把扯住几欲离去的湘妃的长袖,沙着嗓子问道:“娘娘说的是谁?” 湘妃回过头,绝美的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地浅笑:“这么说,你也不是无牵无挂。”她一挥手,流水一般的丝绸在我手中幽然划走:“既然有求于我,便休要跟我遮遮掩掩。”她妙丽双目中尽是不屑:“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吗?” 我连连摇头,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湘妃的淡笑幽然隐去:“你最好还是知道。司天监指明了你是克死皇嗣的妖怪,冷宫那个的侍卫若不是与你有私情,怎会拼了命的救你?”她用一根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庞:“你还是死了吧,离火珠的效用谁也不知道,你现在不死,过一会儿死了也怨不着我。死了,一了百了,就不会连累他人了。” 她说话如此含糊,却只一瞬间我便明白过来——想必是哥哥今日为了救我冲撞了太后,此举已然引人侧目,他又是慕容霆举荐进宫,别有用心的人轻易就能将我与慕容霆挂上联系,再做些文章便是坐实了我是擎王安插到皇帝身边的探子。现下擎王带兵远在关外,若是后院起火岂非大大的不妙。湘妃显然与慕容霆结成一党,但这一招丢卒保车实在不甚高明,由不得我皱眉。心思一转,想到如今已是被人算计到了悬崖边上,总不能当真把命丢在这里,一咬牙便拉住她的手,默默在她手心写了一个“王”字,然后定定望着她越来越惊讶的表情。 “王家?”湘妃显然不信,转念秀眉微拢:“擎王?”她五指一收,拂袖道:“你可是荣妃带进宫的。” 我摇摇头,沙哑的嗓音犹如刀挫:“荣妃与王爷并无瓜葛。” “这么说,你真的——”她浅薄的笑意漫漫浮出嘴角:“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皇上都敢背叛——本宫一旁看着,皇上带你可不薄啊!” “娘娘也许不信,王爷并未许给奴婢什么好处,奴婢也从未替王爷做过什么。”不知是不是离火珠的效用越来越强,我喉间的挫痛感微微减弱,话也多起来:“奴婢对皇上是真心,对王爷也是真心。只是奴婢命贱,配不上这太极宫。如今奴婢是真的怕了,只求娘娘救我!” “你的主子是荣妃,”湘妃话未说完已然明白过来,不禁失笑道:“你怀疑她也害你?你们南人整天这样算计,真是可悲又可笑。”一边笑一边眼圈泛红:“可怜我们北疆那些枉死的大好男儿,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哪里懂得你们这些诡计。” 我无心安慰她的伤感:“娘娘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已然身在殻中,可想而知身不由已四个字,娘娘必有体会。”见她面色稍缓,便又道:“奴婢曾受过娘娘赐药的恩惠,如今大难不死,又蒙娘娘照拂,奴婢感激不尽,大恩当前,无以为报。娘娘若有吩咐,不妨说于奴婢听听,奴婢或可解忧。” 想当初素心假死,哥哥曾提过是天妃宫出的药,可见湘妃与慕容霆早就暗中来往。今日旧事从提,一是为了暗示湘妃她结交皇嗣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二也是为了显示我在慕容霆心目中的地位,让她有所顾忌。想想慕容霆与我的事情她心中应该早就有些影子,只是没有坐实。如今身为当事人的我大方承认,且主动提出与她联手,这在她,势必要认真掂量一下。 果然湘妃一点便透,面上浅笑渐渐隐去,目光深长地定在我的脸上,良久这才缓缓道:“你这样的奴婢,打死都不为过。” 我点头,苦苦一笑:“娘娘说得对,可奴婢不想死。” “以你如今的情势,即便太后不追究,也唯有皇上封个名分一条出路。” “奴婢不想死,也不愿留在宫里。”我摇摇头,一字一句的望着她美艳无双的面孔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有一天擎王殿下荣登大宝意欲投桃报李,而娘娘只居妃位,究竟是奉为母后皇太后还是圣母皇太后呢?” 湘妃眼中利光乍现:“你什么意思?” 我能感觉到自己腔子里的一股热血缓缓散发出最后的暖气,然后冻结成冰:“那个位子,娘娘不想要?” “你凭什么?”她面色越加阴沉,我反而更加笃定:“娘娘,奴婢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宫女,值得什么人这样处心积虑,假借太后之手来要奴婢的命?若是奴婢死了,太后与皇上之间嫌隙更深,那么不论为了平定前朝还是总管后宫,势必是要立后的。若然此时立后,娘娘觉得会是谁?” 湘妃秀眉微微蹙起,散开时如云破月出。她亲启朱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宁妃。”俄而黛色眼珠一轮:“你怀疑她?” 我幽幽然,如吐出一只毒箭:“娘娘,这宫里能让司天监俯首帖耳的人,能有几个?”见她面上犹疑,便点破道:“皇上如此重视,娘娘真的以为是奴婢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如斯之重吗?这件事情扯上了太后,扯上了司天监,便是扯上了前朝,扯上了祭天大典,这才是皇上心头的大事!” “所以——” “所以这件事不论是不是宁妃做的,都是娘娘立功的好机会。娘娘若想立功,那谁都不能死。” 湘妃垂目沉默片刻,抬眸时一片了然:“你想要什么?” 我轻轻道:“奴婢说过了,奴婢想要出宫。” 湘妃闻言,眼中尽是轻蔑笑意:“你是真对慕容霆动了情吗?他们慕容家的男人最会利用女子的真心,你就不怕?” 我点点头:“不瞒娘娘,若说以前奴婢确实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一事,奴婢这才真正知道害怕。只是情之一字,无可奈何。”顿了顿又低低道:“其实娘娘也是明白的。” 湘妃失语,稍后不怒反笑起来:“是是是,我都忘了自己也是慕容家的女人呢!” 178、九曲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夜过也,东方白,床前一炉安息香的余烬残香未灭。这又是多少人的不眠之夜呢?我在凌晨时分终于昏昏睡去。睁眼时,看见一身宫装的阿颜静静立在床前望着我。 她给我带来两个消息,一则,皇上昨夜宽慰了以云熙为首的众妃嫔,轻飘飘的将此事揭了过去。二则,莫失被太后扣押在慈宁宫,死活不知。 昨夜湘妃留在甘露殿侍寝,她是聪明人,必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看着阿颜澄净如太液池的一泓碧水般的双眼,轻声道:“阿颜,对不起。” 阿颜半低着脑袋,双手交握在小腹前,宛如这宫里任何一个熟练平凡的宫女:“你不要说对不起。”她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徒劳的将眼底一抹忧伤盖住:“我是傻瓜,你不是。你跟我说对不起,就是真的对不起我,我不想听。”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愣了愣神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床上。眼看阿颜转身要走,我急忙起身去拉她,不妨脚底全无力气,整个人哗啦一声连人带被从床上滚了下来。原以为要狠狠摔在地上,没想到阿颜的身手快的惊人,我什么都没看清,就已经被她紧紧抱住,转身扶坐在床沿上:“娘娘说你不会死的?” “对,我不会死。”我顺势拉住她温热的手,哑着嗓子诚心道:“阿颜,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错误。只是我没有想到,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你那样难堪,所以,对不起。” 阿颜担忧的神色缓缓退去,浓厚的睫毛再次覆盖住眼中所有的情绪。微微一顿,她道:“你不用宽慰我。” 我摇头,轻轻道:“我没有,我只想告诉你,我很荣幸。” “那又如何呢,你不爱我,说这些都没有意思。”阿颜明艳的面上不见喜忧:“我在你心里,连那个素心都比不上。”她忽然抬起头,不甘心的问我:“娘娘说你喜欢擎王?” 我心道难怪湘妃肯放她来见我,可见是要她死心,想想这样也好,便点头道:“是。” “那你跟皇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胸口如垒了一块大石,郁闷难解,最后却也只能说一句:“他是皇上,我爱不起他。” 阿颜秀眉紧紧一锁,似懂非懂却大大的摇头道:“爱一个人还要讲价钱的吗?”她这般直白而单纯:“我知道你不会爱我,我还是喜欢你。可见只有爱的够不够,那有什么爱不起呢?” 她见我语塞,又不依不饶道:“你爱不起皇上,就爱得起王爷了?”她的不快呼之欲出:“莫忘,为什么非要是慕容家的人,他们不好!” 我点点头,诚心道:“好阿颜,你是我在这宫里的第一个朋友。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活一天,就念你一天。若是死了,你也不要为我伤心。我的事情全是咎由自取,没有谁好不好,也怨不得别人。” 阿颜看向我的眼懵懂不明。心思纯净如她,能在这繁华幽深的后宫中低调而灿烂的绽放,可见湘妃下了不少功夫。我没有她这般幸运,我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 然而真正能下床走动,已经是两天之后。黄昏时分我换了身清爽装扮,面上施了淡淡的脂粉,静立在甘露殿的书房门口,眼见皇帝在前厅用完晚膳往这边走来,便轻巧而默然的行了个大礼。 皇帝的脚步微微缓了缓,对身后的赵明德道了声:“免。”便几步上前将我拉起来,旋身进了书房。 赵明德自然知道那声“免”意味着皇帝今夜不招后宫侍寝,望向我的眼神闪闪烁烁。而我则挑眉冲他微微一笑。 真的,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书房里如常的燃着明亮的巨烛,将那面绣着山河一统图的屏风映照得雪白明亮。我记得那上面画着一条叫做琼河的河道,弯弯曲曲的连接着数十个繁华美好的城市。我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福气去看一看。 “在想什么?”皇帝低沉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我摇摇头并不应答,只是柔顺的跪在他面前,自袖口中掏出一方写满了字的细绢举过头顶。他垂目看我,顺手接过抖开草草撩过一眼,便扔地上:“莫忘,宫女求皇上破例赦免出宫的,古往今来你是第一个。” 我四肢并用爬过去,拾起那方绢帕,再一次用一个毕恭毕敬的姿势举过头顶,呈到他面前。他沉默着注视良久,不再伸手去接,沉声命令道:“说话!” “奴婢的嗓子毁了,不敢有碍清听。”我尽力朗声,但是沙沙的嗓音一如锉刀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狠狠摩擦,入耳便是揪心的痛:“皇上明察,奴婢不是妖怪,奴婢不想死。” “你以为你离了宫就能活?”皇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你活着,是因为朕让你活着。” “奴婢的一切自然都是皇上做主。”我仰头望着他黑如夜色,披了满肩的长发,一字一句道:“可是奴婢不甘心——奴婢的生辰其实是在八月间,具体的日子自己都记不清了。后来逃难时遇见了莫失哥哥,有了活路,便将与他相遇的日子定做了自己的生辰。太后娘娘误听他人谗言,以为奴婢是七月生人便要诛杀奴婢,奴婢不服。” 皇帝脸上无喜无悲。我看惯了他这副情绪模糊的面容,心里知道,其实这后宫里,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他在乎的,无非是权利争夺间的优劣形势。前朝的叠叠风浪吹到后宫,便成了渊深晦涩的暗涌。我们都是棋子,活着,是因为还没到死的时候。 所以他淡淡道:“朕以为你想明白了。” “奴婢自知方才的话无人可证,奴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奴婢不是妖怪。”我忽略他的原意,大着胆子在他略有诧异的眼神中立起身来,颤着手去解自己的腰带:“过了今夜,奴婢便可洗脱嫌疑了。” “混账!”皇帝微微一怔,转而勃然大怒道:“你把朕当什么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死死盯住我的眼睛压低了嗓音道:“你真的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他当然不会。昨日湘妃在甘露殿侍寝,阿颜趁机为我传来一条消息——太后借着此事在前朝放出风声,直指皇帝沉迷女色罔顾皇嗣,愧对先皇,惹得一众老臣纷纷上书,要求册立皇后、肃清后宫,纷纷扰扰间,太子辅政的呼声日渐高涨。而此时皇帝若是杀我,便意味着向前朝低头,认了这个罪名。祭天大典在即,司天监的指认无人敢驳,而皇帝又是万万不能低头,两厢胶着间,他还愿意见我,于我而言便是机会。 我仰着一张惊惶失措的脸,哀哀道:“奴婢实在没有其他的法子证明自己了!只要茵容华的孩子好好的生下来,奴婢就不是妖怪!皇上,茵容华的孩子会好好的生下来,是不是?” “茵容华的孩子自有人看管——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要说什么?”皇帝敛眉,目沉似水:“你——莫忘,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我一咬牙,想到莫失此时生死未卜,便把心横下来颤声道:“皇上,后宫乱象频生不是没有原因的。奴婢心里一面盼着皇上彻查此事,为奴婢做主,一面又怕再牵扯出什么别的事情,连累了他人。奴婢如今能活着已是大幸,再不敢奢望其他,求皇上赐奴婢出宫还乡吧。” 皇帝手上用力一带便将我拉至他眼前,黑得不见底的双眸幽深的令人心底发寒:“你怕连累了他人?怕连累了谁?莫忘阿莫忘,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曾多次与苏云畅在冷宫私会,他为了你胆敢跟慈宁宫的人动手,而你一再想要出宫,为的是不是他?今日你做出此种姿态,难道朕就会帮着你去向太后讨人吗?” 他句句紧迫,字字敲在我心头,惊得我面上一片仓惶,不由得生出几分震惊——这个时候,皇帝难道还有心思吃飞醋? “奴婢从未有过此种想法。”我软着嗓子哀哀叹道:“奴婢不敢欺君,苏云畅就是奴婢的哥哥莫失。奴婢起先并不知他在宫中当差,只是去冷宫的时候偶然遇见这才知道。哥哥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有兄妹之情,奴婢偶有探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奴婢与他二人见面不过闲话两句,问个安好,何来私会这一说?”定了定心又道:“皇上若不信奴婢,大可以去问问冷宫的其他守卫,奴婢与哥哥相见,可有偷偷摸摸避讳他人。宫女侍卫有私情乃是重罪,奴婢行事光明磊落,实在不愿平白领受。” 眼看皇帝面上的黑气退下一层,我便琢磨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忽听他双眉微敛,淡淡道:“你说你是在冷宫遇见苏云畅,难道荣妃不曾和你提起苏云畅曾在凝阴阁当过差?” 我心知这个谎是不能不撒了,只愿日后云熙千万不要说漏了嘴便好——大约也不会吧,莫失是她心头一块谁也不能提起的疤:“荣妃娘娘其实并不知道。哥哥虽然与奴婢一同被苏老爷收留,但苏家家风严谨,男女有别,哥哥与娘娘很少碰面。后来哥哥曾跟奴婢提起过,在凝阴阁当差时知道是旧时主子,觉得不妥,便自请去了冷宫,也嘱咐奴婢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所以,荣妃娘娘只当哥哥拜了苏老爷做义父从军去了,并不知道哥哥进宫当差的事情。” 转念想到,皇帝连这个都查到了,可见是对莫失的来历起了疑心,难保不会牵连到擎王,后面的话只怕更难回。不知不觉,后背竟传来丝丝凉意,原是冷汗已将衣衫浸湿了。 179、生变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皇帝凝目,手上的劲道已然有了松动。我不敢抽出手来,便仍由他握着。一番话说完二人间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却又保持着这样一个贴近的姿态,我想着静观其变,而他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终于他缓了口气,轻声道:“你去冷宫——?” 我心知不好,却不得不答:“——奴婢去看素心。” “既然知道,还跟朕提什么出宫?”皇帝言语漠然,眼眸深处一片冰冷的温情:“莫忘,你当知朕留你一命是不舍,也是盼望着你还能向从前那样在朕身边侍奉,可如今你明明心中有事,却不肯对朕直接道白,反而做出这些姿态。朕——”他的语气中确然有着无奈的感概:“着实有些寒心。” 我垂头默默。哪里还能像从前一样呢?自他将我送去训教司,自他将我送去青丘馆,一切就都回不去了。正感叹间,不妨他将我的手一丢,决然道:“你有话就直说,若再拐弯抹角,朕便再不会见你。” 我后退一步,收起原先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垂首哑着嗓子正色道:“奴婢不敢。起火一事皇上已有了结论,奴婢不敢再造次,想是我哥哥救护奴婢时心急了些,却并无大罪,万求皇上能护我哥哥一个周全。”想想又道:“这次是奴婢吓糊涂了,可是即便这次有皇上赐的离火珠保奴婢大难不死,难保不会有下次下下次。奴婢命贱,可也实在怕死,所以奴婢求皇上恩准奴婢出宫。” 皇帝闻言,抬目凝视我良久,冷冷道:“你在想什么,只管说!” 我亦抬眼,眼中是不得明说的哀伤痛楚。 前面一番扭捏作态,无非就是为了他这句话——若非怕到极致痛到极致,只怕他又会疑心我挑拨搬弄。诚然我确实有些想法,可吃过一次亏,哪里还敢再跌倒呢?而我要说的话,又万万不能直白着说给他听——我的力气着实不够大,实在做不到一击毙命。那日刺入莫知心口的发簪,叫她在临死前受了不少苦楚,也叫她为了求死,拉着我吐出几多辛秘。 莫知对云熙的心结,起于夏冉,凝于方无忧,最终在炎炎烈日下的罚跪中被炼成心魔。而宁妃,却是她入万劫不复的一只推手——“我好恨!”她死前才恍然明白过来,凭着一口咽不下去的气息断断续续道:“小心——宁妃——” 云熙与宁妃已然反目,当时只觉得这是一句空言,如今看来,竟是莫知待我的最后一点谢意,而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奴婢实在是怕。”我在他冷冷的注视下将心头所想缓缓吐尽:“奴婢分明不是七月生人,司天监却信誓旦旦说奴婢是妖怪,可见此话不可信。司天监胆敢欺瞒太后,难保不会欺瞒皇上。且奴婢长居深宫,与司天监一众官员素未谋面,他们为何要与奴婢过不去,必是受人指使。那幕后之人会是谁?皇上——”我咬了咬下唇,轻轻道:“奴婢斗胆,祭天的日子可是司天监选定的?” 我能想到的,他必然也想到了。若我真是个妖怪,那司天监算得上大功一件,若然我不是——皇帝的脸色发出刚硬的青冷,唇角的线条锋利如刀:“朕登基已有十载了。” 他固然不愿承认十年治国,朝中仍有异动,可我也不甘心顶着个妖怪的名头死在深宫之内。沉寂下来便又回到原来的话题:“皇上,奴婢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证明,奴婢不是妖怪。”我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奴婢只求皇上,不要留档,这样奴婢日后还能出宫。”说着垂头,摆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模样。 “不管朕要不要你,你都死了出宫这条心。”皇帝的话来得生冷凝重:“退下吧,朕不传,不许出浣花阁半步!” 彼时我心中笃定这不会是一场漫长的囚禁,然而时过境迁,我宁愿在浣花阁耗尽所有时光,来换得一个转机。 三天后既是祭天大典——永泰十年二月十四,太极宫清波碧水,繁枝絮蕊,风月无边。 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祭天当日,皇帝应率百官自太极殿始,过太极、承天、永安、长乐四道宫门,直上天坛叩拜天地。期间长安百姓于承天大街夹道相迎,跪拜天子,场面必定恢弘热闹。为做准备,甘露殿从卯时起就开始忙碌,直到辰时皇帝上朝后宫人才清闲下来。我倚在西窗下,听见两个宫女躲懒闲话。 “——忙过了今日,可算是能清闲一阵子了吧。浣花阁里这位主子,是不是该有个说法了。” “你倒操心,左右皇上又封不到你头上,管那闲事做什么?” “你不知道,我听别人说,她原是荣妃娘娘身边的人,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打倒暴室,是皇上亲手抱回甘露殿的。皇上原先喜欢她喜欢的紧,日日放在身边。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把她送回荣妃娘娘身边了。前些日子好像为了她,皇上跟太后都争了几句。她们都说,皇上把她放在浣花阁,是保她的命呢!你说,皇上这么看重她,日后还不要封个妃子什么的,不如我们乘着有机会巴结巴结她,也好图个日后?” “你要死了说这些!你忘了之前这里出的事情!不说不说了,前面还有事儿没做,我先走了。” 说着一人脚步匆匆远去,徒留另一个不高兴的哼道:“瞧你那胆小样儿。”说着就要抬步,忽然被个什么东西砸了脑袋,顿时举目四下怒视:“谁!?”一低头,瞧见扔她的是个锦帕包着的东西,当即腔调变得温柔起来:“谁在哪儿?” “这位姐姐,我的东西掉了,烦请帮我捡一捡。”我站在窗边,隔着西窗下那丛绿油油一人高的美人蕉冲她欣然招手。 可见得人为财死是一句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那小宫女大约是初初进宫不懂事,被我用浣花阁摆着的一只小琉璃樽晃了眼睛,当下换了件长衫给我。而我则假作低等宫女的模样,垂头混在来来往往的宫人中间混出了甘露殿。 事后想起今日,便觉得能这样轻易的出了甘露殿,也是一场迫我死心的天意。 出了甘露殿,我起脚直奔韵贵嫔的华容宫。此时我的身份颇为敏感,云熙那里断然不可信,要想知道莫失的情况,思来想去,只有去找韵贵嫔黄氏还有几分把握。 依我的原意,不过问上几句话得个准信便回去,运气好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弄不出什么大的麻烦。谁知一路越往华容宫越是感觉不对劲,往常人来人往的宫里现下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处处树影晃动花色迷离,却空得像一座死城。我原先还存着避人的心思,然而越走越心惊越走越害怕,最后干脆不顾一切的往华容宫飞奔而去。 华容宫距离甘露殿实在不近,中间还隔着一道金水桥。想当初我便是在那桥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向伽罗姑姑求援,如今再次路过,老远便看见有个人身披彩衣,孑然立在桥上一动不动。待我跑近了,才看清楚居然是许久不见的丽芳仪。自云熙被污蔑同三皇子有私情后,她二人再无往来,我自然也与她并无交集。直到回了太极宫后,我才听说她因为受了冤枉,又被云熙的事牵连受了惊吓,终日神思恍惚,而皇帝也因此渐渐冷落于她。 眼前只有她独自立在桥上,身边随侍的宫人一个都没有,本身便诡异的很。我心中慌乱,也顾不得其他,几步跑到她跟前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丽芳仪万安。芳仪可知,宫中出了什么事,人都到哪里去了?” “人?什么人?”丽芳仪闻言转过头看着我。我这才发祥她的妆化得异常浓艳,完全不似往日,反倒有几分粉墨登场的味道。她忽然牵起嘴角绚丽一笑,道:“你可来了,我等你那么久!” “等我?”我一愣,旋即发现她的目光散漫,飘飘忽忽的穿过我的身影不知飘向了哪里,心中越觉得诡异骇人——丽芳仪,只怕不是神思恍惚那么简单。当下屈膝一礼便要走,忽然被她拉住手腕,一阵刺鼻的香风铺面而来,呛得我呼吸一顿。只听她在我耳边神神秘秘道:“嘘——你来看我的孩子!” “什么孩子?”我已被她吓得两腿发软,冷不防看她一只手从怀中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个黄色小布人,直直往我面前塞过来。我心下骇然,攒了一股子劲一把推开她的手,颤声道:“芳仪小主,那是什么?!” 都说疯子的劲特别大,果不其然,我用劲全力只能推开她伸过来的手,却怎么都挣不开她拉住的手腕。谁料她吃我这一推,反而将我放了,把那小布人宝贝似的捧在胸口,曼声唱了起来:“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一边唱一边翩然旋转。回旋之间她身上那件五色斑斓的绚丽长裙陡然伸展开来,裙边漫漫延展如天边霞彩,无穷无尽的迤逦曼妙。抬手回眸之时,仿佛那个一舞倾城的女子又活了过来。然而只在一瞬,也只有一瞬,她又飞速的萎靡下去,抱着那个小布人在白玉栏杆下缩成一团,惊恐万状的看着我:“他们来了,救命,他们来抢我的孩子了!” “奴婢退下了——”我跌跌撞撞的后退想跑,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大喝:“皇上有令,封宫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宫门一步,何人竟敢在此喧哗!抓起来!” 我不及回头脚下已软,一颗原本急如碳烤的心猛然间惊凉了个彻底——若非有变,太极宫怎会轻易封宫! 180、风起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果然一队金甲禁军划步而来。领头的将军冷冷一眼扫过,铁青面上没有半分温情:“圣上有旨,凡私自离室者一律抓捕候审。”他冲着瑟缩成团的丽芳仪大手一挥,却不曾看我一眼:“来人,绑起来!” “慢着!”眼看几个军甲的手往丽芳仪身上伸,我忍不住出声喝止:“这是锦銮宫的丽芳仪!后宫重地,天子嫔妃,你们怎敢玷污!” 那将军闻言目光如电,狠狠射向我:“说的好!她是天子嫔妃,你总不是吧。”我心中惊骇,但面上居然沉得住气,定定道:“不劳诸位将军,奴婢自然跟着芳仪小主。”说着连忙将瑟瑟发抖的丽芳仪扶起来,冲那将军道:“小主身子不好,容奴婢扶一扶,这就跟将军走。” 那领头的将军打量我一眼再不多话,貌似认定了我是丽芳仪的随身宫女,便由着我半扶半拉着恍恍惚惚的丽芳仪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的兵士们步伐统一,甲胄哗然,自有一种无形的威慑逼着我即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费力跟上。没走几步脚下的路已然熟悉的不忍直视,我闭着眼也能想见前方那座富丽华贵的宫殿是何等的恐怖慑人。 慈宁宫。 巍巍宫门前,未及传唤丽芳仪已经瘫倒在地。她仰脸愣愣望着我,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而出,在浓丽的脸上冲出两道深深的泪痕:“玲珑,你怎么才来——我害怕——” 如此方知丽芳仪是真的疯了。我心头发酸,饶是在看押之下无所遁形,却也顾不得许多,半跪着身子柔声安慰道:“小主不怕,奴婢陪着小主呢。” “我不要做小主了,我不要做娘娘了。我想回家,玲珑,我要回家——”丽芳仪一头扎进我怀里低声抽啜,女子嘤嘤的哭泣声在兵甲环绕下越显凄凉。即便我曾经对她颇多腹诽,眼下也忍不住垂泪——是为她,抑或是为自己,说不清楚。 正伤心时,慈宁宫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太监闪身而出厉声道:“传——” 我与丽芳仪双双被惊得跳起,眼泪顿时无影无踪。那押着我们的将军扬手冷酷道:“芳仪小主,请——” 一切早已出乎我的意料。这太极宫的波诡云聚我从来都没有能看得清楚,尤其当望见慈宁宫正堂上那个亭亭玉立的纤丽身影时,更觉得命运的诡异叫人震惊而绝望。 宁妃,带着她一贯的温润浅笑,妙丽双目中有着不可言说的得意和狠辣——以前我看不清楚,如今却瞧得明明白白。她弱质芊芊貌似疲累不堪,眼底却翻出兴奋的光芒:“太后抱恙,除各宫主位在此侍疾以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准离开居所。陆昭仪,丽芳仪是你锦銮宫的人,你可否给本宫一个解释?” 随后而来的陆昭仪脸色煞白,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堂下瑟瑟发抖的丽芳仪,结结巴巴回道:“宁妃娘娘,臣妾也不知道。丽芳仪她、她自从大明宫回来以后,就一直不怎么出门,臣妾也不知道她今日怎么就,就跑出来了——”她眼珠斜到我身上,豁然厉声道:“你怎么当的差,还不快把丽芳仪扶回去!” “慢着。”宁妃似笑非笑,斜斜望着失措的陆昭仪,慢条斯理道:“丽芳仪身子不好,平日里无人看顾的时候尚且出不了门,怎么今日皇上下了明旨不让离宫,她反倒能跑出来?陆昭仪,是你宫里的奴才出了问题,还是主子出了问题?” “娘娘,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话音未落,陆昭仪已经吓得跪倒在地,拉着宁妃的裙脚急急道:“丽芳仪早就疯了,臣妾一向将她关在合欢园不让外出,许是今日臣妾来此侍疾,那些奴才躲懒这才让她跑了出来——是,一定如此!”她求救一般的看向我:“你说,丽芳仪是怎么出来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二人的目光相继落在我身上均是一顿。陆昭仪惊得忘了害怕,“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你?”宁妃眸色一沉,随即面色严峻扬声道:“来人,去请皇上!” 我仰起头,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面前,垂着眼帘目光如剑:“宫女莫忘,抗旨不尊,罪当立斩。” “娘娘是想要奴婢的命吗?”仿佛一切水落石出,又仿佛云里雾里不辨真假,我不得不痴痴问她。 而她终于推开所有遮挡,明明白白的站在眼前,带着惯有的冰冷的微笑,一字一句答道:“莫忘,自你入甘露殿那一刻起,便该想到有今天。” 心中一空,随之涌入莫大的恨意与不解:“奴婢不过是个奴婢,娘娘何苦如此?” “是啊,你不过是个奴婢。”宁妃仰头冷冷一笑,眼光投向正堂上透窗而入的明丽炫目的春光:“那么你能告诉我,你背后的主子是谁吗?”再垂头望我时,眼中写满了志在必得的残酷:“祭天大典上有人谋害圣驾,你抗旨潜出甘露殿,是要向何人通风报信?!” 她的话不啻于晴天霹雳,瞬间劈散了我所有的惊恐怨恨。我下意识的放开瑶瑶欲坠的丽芳仪,竖起身子追问道:“皇上可还安好?” 宁妃眉角微扬,正要开口忽听身后沉沉一声:“朕无事。” 皇帝缓步自后堂转将出来,玄色朝服上那只五爪金龙狰狞欲飞:“莫忘,你为何会在这里?”转眼又看到畏缩成一团的丽芳仪,眉头更是紧皱:“太后有恙,你们不好好侍疾,这是在闹什么?” 宁妃从容旋身而拜,盈盈道:“回皇上,方才巡宫的侍卫发现此二人不遵圣旨,在宫中行事诡异,故而将此二人押送至此。兹事体大,臣妾不敢做主,还请皇上定夺。” 皇帝阴冷的目光缓缓划过她的发髻,我的面庞,最后定在那一直垂头束手立在门边的侍卫头领身上:“人是你发现的,你说。” 那侍卫得令,并不敢抬头,只是抱拳道:“回皇上,臣奉旨巡宫,走到太液池金水桥边,看见丽芳仪与此宫女二人立于桥上,行事诡异,于是将其二人拿下,押送至慈宁宫等候皇上发落。” “如何诡异?”皇帝闻言抬眼,终于看见努力缩成一团往我身后躲的丽芳仪,眉间沟壑越深。 那侍卫略略一顿,似是想在腹中再寻些词藻形容,但最终还是说了句大白话:“臣等看见,丽芳仪仿佛是在跳舞——” “跳舞?”这回答着实出乎皇帝意料,跪在他身后的陆昭仪颤颤巍巍回话道:“启禀皇上,丽芳仪自从大明宫回来神智一直不清明,成日的胡言乱语。臣妾怕她出去惹事,就一直派人看着她,不让她出合欢园一步。今日想是臣妾前来侍疾,宫中人惫懒,不小心叫她跑出来了。臣妾这就让人把她带回去——”说着便看向跪在她身后的宫女:“你们还不快——” “且慢。”皇帝的声音低沉有力:“丽芳仪在大明宫时确实言行有失,但朕已说了不再追究,也并不曾禁足于她。如今似你所言她神智不清,朕却一无所知,陆昭仪,你这个一宫主做得甚好啊。” 陆昭仪闻言几乎瘫倒在地,抬眼时哀切求救似的望向宁妃,颤声道:“臣妾不敢隐瞒皇上。是臣妾先将此事禀了宁妃娘娘,宁妃娘娘说皇上事忙,臣妾才——才——”她目光触到宁妃唇畔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囫囵出不了口。宁妃挑眉望她一眼,从容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陆昭仪报于臣妾的时候,臣妾曾去探望过丽芳仪,见她行为如常,只是精神不大好,便没有将此事禀报皇上。今日之事,臣妾始料未及,是臣妾失察。”语毕她轻轻叹道:“丽芳仪病中难免有些恍惚,下人们伺候不到任她在宫中走走倒也说得过去。” 皇帝闻言再不做追问,深沉目光如山似海的倾泄在我身上:“莫忘,你给朕一个解释,朕原意听。” 初初听说圣驾遇刺时的惊凉从他缓步而出,应了那一声“无事”便悄然消散,待到他说愿意听我说话,腹中竟然有了点点滴滴的融融暖意——眼眶微湿,只在下一刻心便又沉到森冷的谷底——纵然他愿意听,可我又如何说的清楚呢! 果然不出所料,即便我将实情和盘托出,可是浣花阁助我的小宫女早没了踪影,问遍甘露殿上下人人各司其职,寻不出半点破绽,守门的侍卫推说并不识得我的模样,竟然不情不愿的领了看守不力的罪责,赵明德当着我的面桩桩件件说的清清楚楚,皇帝的眸色一分一分暗淡下去,终于一挥手打断了他的回话。 他带着呼啸而至的怒火与狠烈,几步将我从地上生生拉直眼前,低低道:“朕果然错信于人!” 说罢将我狠狠掼在地上,从喉咙里压出一个决绝的“查”字。 181、云涌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181、 半边身子撞在坚硬的金花地砖上,疼的泪眼模糊。我瞪大了双眼想在朦胧的泪光中看清他的模样。门外的金甲侍卫随着他一身令下,恶虎一般扑将过来。就在即将擒住我的一瞬间,一个香软的身子扑在我身上,把我死死护在怀里: “不要!”丽芳仪一边抱着我一边出乎意料的狞厉惨叫起来:“不要带走玲珑!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是后宫妃嫔,几个侍卫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冲撞她,只得面面相觑,最终没敢动手。宁妃秀眉一锁,冲着陆昭仪道:“疯成这样,还不管好她!”陆昭仪吃她呵斥,急得连忙起身,带领一众宫女去拉扯丽芳仪死死抱着我的双手。衣香鬓影顿时滚成一地鸡毛,我被挟裹着倒在地上,混乱中手边触到一个物件,眼风一扫便将死死抓住,瞅了个空挡抛将出去。 随着那物飞出,丽芳仪发出一声惊悚入骨的惨叫,仗着满身的邪劲猛然挣脱那些拉扯她的女子,四肢并用飞快的向那东西爬去。 物件落地我才看清,原来那就是她心心念念当作宝贝的黄色布人。落在明净如镜的地砖上又滑行了老远,堪堪落在了宁妃的脚边上。丽芳仪连滚带爬几步才将它捞进怀里,一抬头正看见宁妃垂头冷冷望着她,面上原本癫狂的神情一瞬间散了开来,取而代之的便是极度的惧怕哀求。只见她一缩头跪在宁妃脚下,将那布人紧紧护在怀中怯怯道:“宁妃娘娘,是臣妾错了,臣妾不敢不听娘娘吩咐,求娘娘饶了臣妾,饶了玲珑吧——”不等宁妃说话,她断腕一般将那小人举过头顶递到宁妃鼻子底下,哭道:“臣妾不敢要孩子了,臣妾错了,求娘娘——” “住口!”宁妃哪里还容得下她继续说话,反手将那布人打翻,对着看傻了的陆昭仪一众人等怒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还不快将她带回去!” 丽芳仪那几句话人人都听出禅机,若是无人便罢了,可偏偏当着皇帝的面,宫中女子那个不是七窍玲珑,即便缓过神来,也不敢再有动作。除了宁妃身边的宫女将哭哭啼啼的丽芳仪拉开以外,其余人等一律跪伏在地,因为龙颜已然怒不可遏。 皇帝立于大殿中心环顾四周不发一语,然而恐惧早已弥漫在这座宫殿的各个角落。宁妃欲言又止,眼看着气氛寸寸凝结成冰,终于自正殿侧门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利落的打断场中僵局。曼妙的声音徐徐响起:“皇上,太后醒了。” 说罢,空谷幽兰似的轻叹了一声:“咦,这是什么?” 我在人堆中抬眼去望,正巧与湘妃不明所以的探问眼光碰了个正面。顷刻间她妙丽双目中神光一闪,旋即弯腰将地上那件黄颤颤的小人捡了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两眼一扭身便递到身后随她而来荣妃手上:“汉人的玩意儿我不懂,妹妹你看看——” 云熙不明所以的接过来认真看了两眼,立时脸色发白,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薄薄的艳红的嘴唇脱力般有气无力的吐出两个字:“——巫蛊——” 说罢顿然矮身拜倒,颤声道:“——皇上息怒!” 她这一拜,殿上风云随即变幻。宁妃脸上变了五六种颜色,到底不敢多说,只跟着跪了下去。满堂除了皇帝,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湘妃还立着,傻傻问了一句:“巫蛊是什么?”便被云熙拉着跪在了地上。 “好,好极!”皇帝的声音幽冷如璜:“朕的后宫,妻不妻,妾不妾,子不子,臣不臣,好的很,好的很!”说罢正声喝道:“禁军何在!” 殿上侍卫哪敢怠慢,金甲刀剑哗然中应声跪拜。正堂上乌压压跪满了人,却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垂着头,听见他一字一句道:“朕的后宫容不下这些污秽,全宫禁闭,搜宫!” 不等在场的宫人们反应过来,又听他道:“宫女莫忘入暴室看押,不日待大理寺收监。”几个字从他薄薄的青色嘴唇中弹跳出来:“朕要亲审。” 他的话在我耳边朦朦胧胧的响起,一时间竟没有觉得多害怕,直到几双铁硬的手掌扣住肩头时,我这才反应过来,张口便将心里话泣声喊了出来:“求皇上让奴婢在死前见一见哥哥吧!” 话一出口便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自己,一则是宁妃怒目而视:“贱婢大胆,安敢如此放肆!”一则却是来自云熙。她看向我的目光如此震惊愤怒,仿佛我已然赤裸裸的将她不能见人的秘密昭告于天下。 那一刻她必是恨极了我。 皇帝拂袖转身,我被两个侍卫拖行着出了慈宁宫的正殿大门,离去前的最后一眼正看见宁妃惊惧地眼泪:“皇上三思,搜宫乃是大忌——” 然而在皇权面前,哪里有什么忌或不忌—— 暴室里接手的竟还是老熟人,见我一脸死灰的样子,不由得嘿嘿冷笑起来,手脚麻利的直接将我拖进了一间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押送而来的禁军哪里不懂,只冷冷交代道:“皇上口谕,不日交大理寺看押。圣上要亲审的,你们不要弄得太难看。” 两个嬷嬷自然答应的如小鸡啄米,掉过脸来便结结实实扇了我一个巴掌:“可见的风水轮流转,小蹄子还是落在咱手上了!” 脸颊疼的发烫,却哪里顾得上呢——眼看着他们将牢房落了锁,我在发上一摸,这才想起换了宫女的衣饰,身边早没了半点值钱的东西,只得扑到门边苦苦问道:“二位嬷嬷,这里可有慈宁宫送来的人?” “你还有心挂念别人——”其中一个狞笑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拉了拉衣角止住了话头:“莫要理她,要送大理寺的人,可不要沾染了——” 两人目光一对,面色立时有了几分默契的沉重。看在我的眼里,便是又上一重绝望。 这锦绣繁华的太极宫,终于露出了它狰狞可怖的本相,张开了血盆大口将我深深地吞进了腹中。 它甚至没有给我喘息的时间,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折磨——没过多久,外间竟然流水般的扭送了人进来。除原来当班的两个嬷嬷外,暴室的人手增加了三倍,几个精巧嬷嬷铁青着脸无声无息的立在一副副染了血的刑具边上,足以将被架进来的宫女太监吓得面无人色。 有什么都说的,也有什么都说不出的,紧接着,便是无止尽的惨叫。 在大理寺那间囚室中偶一听见的是来自地狱的呻吟,眼前这一幕则是活生生的人间惨剧。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躲在角落里,极力想远离那些血腥,可哭喊和尖叫声依旧透过耳膜直击心灵。每一个人都在大声的哭喊冤枉,所有的宫闱秘事都被当作救赎的希望被宣诸于口。我被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反反复复的碾压着,口唇被不自觉的咬出了血,只觉得里内的灵魂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好容易得了个间隙静了半刻,真开眼来,正看见穿着一袭姜黄长袍的张全立在牢门外,担忧的望着我。 见我睁眼,这才呐呐开口道:“姑娘,你——”大约想说些安慰的话吧,却实在无甚可说,最后只道:“你可有什么话,要交代什么人?” 我惊得浑身一凛,颤声道:“张公公,可是轮到我了——” “不不不——”他见我误会,连连摆手道:“圣上口谕要亲审姑娘——奴才只是来看看姑娘,奴才——”他白皙的脸上翻出一片红潮,低低道:“奴才只是借着问话的机会来看看姑娘,就来看一眼。” 我讶然,眼风飞快望四周一望,竟发现牢房四周并无他人,再看张全虽然说话言语模糊,但袖手而立的动作并不紧张急迫,心中不禁暗暗起了个念头,便几步扑到他面前,隔着牢门低声道:“恭喜张公公了。” 张全一愣,立时垂了眼帘道:“姑娘言之过早。” 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如何能在皇上身边行走——之前离妃薨逝,甘露殿三十二条人命做了陪葬,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已然换过一茬。今日我能从浣花阁一路走到慈宁宫,可见甘露殿里人心浮动。安榻之地如此,整个太极宫何堪?由不得帝王震怒,乃至借着巫蛊的事情清理宫闱——拷问宫人这样的事情能交到张全手上,可见他在皇帝身边已有一席之地,而赵明德,我依稀记得,离妃下葬后,甘露殿的宫人均是他一手挑选的吧。 此时此地不愿深想,只哀求似的问他:“公公,可知我哥哥如今在哪里?” 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他的脸。 谁料他全无为难的神色,没有半分推脱的说道:“姑娘说的可是那日被慈宁宫押去的苏侍卫?”我心头一轻,还未来得及点头,便听他轻声道:“奴才只知道苏侍卫为了护着姑娘跟慈宁宫的人起了冲突,被看守慈宁宫的侍卫打了一顿带走了。”他顿了顿,又道:“就连姑娘都要押往大理寺,苏侍卫万没有留在宫里审问的道理。” 我眼前一黑,要不是扶着牢门栅栏,几乎要晕阙过去,终于浅浅道:“张公公,莫忘只求死得明白——” 182、漩涡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我不知道张全待我的情谊究竟深厚到什么地步,然而他愿意在我去往青丘馆的路上露出一丝口风,又在此时此刻特特假公济私的来看我一眼,我便只当赚到一点是一点,他能告诉我多少,我便听多少。 果然见他踌躇,但看到我殷切恳求的目光,这才又道:“今日大典,禁军在太极宫去往天台的路上发现了火药和刺客。太子亲自带人处理时受了伤,太后一听说当时就晕了过去,皇上龙颜震怒,下令各宫主位前往慈宁宫侍疾,其余宫人均不得出宫半步。莫忘,你——”他说着说着便抬眼不解的看着我:“你此时出现,怨不得皇上疑心。” 皇上疑心,疑心什么?疑心我是妖孽克死了他的孩子,还是疑心我与宫外里应外合?我又能与谁里应外合,祭天大典上的刺客和火药没有伤了皇帝,却伤了太子,那么谁是得利者——擎王,他远在关外,手中还有三十万大军! 如若此事祸起朝堂,慕容霆岂不是腹背受敌,他在走前,可是将朝中势力散了个干净! 前方战事已起,最忌后方朝堂动荡、军心不稳。哪怕皇上起了疑心,此时也要按捺忍耐,所以他要封宫,封住所有人的嘴巴。 哥哥出自擎王军中,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容改变,如若此时由他招认与擎王互通宫中消息,那么就算皇上暂时隐忍不发,事后必然还要追究。哥哥从军前认了苏老爷为义父,若被认定为擎王的内应,又牵扯上刺客的事情,那么无论云熙得宠与否,苏氏均会被牵连其中难得善果——脑海中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飞快闪过,越想越觉得可怖,本就不好的脸色颓然灰败下去,口中不由自语道:“我死也就算了,可怜哥哥无辜受这无妄之灾——” “姑娘此话差矣。”赵全的声音飘渺如烟,却清清楚楚的传进我的耳中:“苏侍卫出自擎王麾下暂且不表。姑娘在这宫中几年起起伏伏,哪一次不是柳暗花明,怎么现下这般灰心?”他的声音又低了一层,细小的几乎不可辨认:“不说别的,但就巫蛊一事,奴才查问了这么多宫人,也没能问出个头绪来,还被湘妃娘娘训斥了一顿。奴才交不了差,难道就一头碰死不成?” 我面色一冷,看向他的目光全然没了热度。张全袖手而立,垂目定心,俨然是赵明德年轻了二十岁的模样。 是了,之前虽然暴室里凄风苦雨很是喧嚣了一阵子,但似乎都是些针头线脑,后宫女子不愿为外人道的小事,并没有挖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否则他绝对不会有时间来此与我闲磨牙。先前在慈宁宫正殿上的一番热闹中,除去丽芳仪怀里那个诡异的娃娃不说,她对着宁妃说的那些话在场的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音来。如今张全居然无功而返,甚至到了需要向我探口风的地步,可见他师傅赵明德半点消息都不曾透漏给他。这其中或许有打压的成分,可我本能的感觉,赵明德不愿给张全指方向,原因并不那么简单。 如果没有他的指点,太极宫又没有搜出什么来,张全手里除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布娃娃,和一个不能打不能骂的疯了的丽芳仪,他能翻出什么花来呢?最后便是找个替死鬼,将此事韵淡风清的揭过去,那么宁妃必然不会受到一点影响——赵明德是宁妃的人? 不不不,这个念头一起便被自己否定了。在皇帝身边伺候时曾听伽罗姑姑提起,宁妃殷氏出生威远侯府,虽是簪缨世家,但却并非望族,族中并无人才,仅靠着祖上福荫和宁妃在宫中的权势混沌度日。虽然皇帝器重宁妃,但有太后在,东宫主位花落谁家还很难说,以赵明德今日的身份地位,他实在犯不着这么快就站定立场。那么,他护着宁妃,只会是皇上的意思。 想到这里,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一路风雨后面处处都有宁妃的影子,难道真就扳不倒她么——心头一毒,几乎咬着牙道:“张公公不必为难,人证不好找,不是还有物证嘛。奴婢亲手摸过那娃娃,布料质地都是上乘的明黄色云罗绡。这样的料子整个右藏库都寻不出几匹,公公大可往这些上面下点功夫。”说罢尤不甘心,又道:“丽芳仪对宁妃娘娘着实敬畏。” 大燕朝辟国以天地五行为根本,尤敬水土,故以黑色为尊,明黄、绛紫、正红等色亦为贵色,不可随意使用。宫中用色极为严苛,明黄色云罗绡,除皇帝太后太子外,大约只有升至妃位才能使用吧。是故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张全的脸色还是微微发白。我放淡了口气道:“奴婢能说的都说了,事情要怎么办还请公公自己掂量。” 说罢,往后退了几步,倚着墙缓缓坐下,将头扭向一边不再看他。 张全静立片刻,一语不发的转身而去。 他这一去,暴室中安静了不少。我迷迷糊糊的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声尖利的惨叫惊醒过来。暴室的地牢无日无月,照亮身边的灯烛发出幽暗的暖光,合着一声接一声的凄厉呼喊瑟瑟颤抖。心神早已被震撼的麻木,我听见在不可抑制的尖叫声中,并未夹杂半分胡言乱语——看来张全已经找对了方向。 宫中所有衣料均出自右藏库的锦霞馆,那里当差的宫人背后没有主子撑腰,自然知无不言。宫里越是位份尊贵,在衣料用度上越是讲究靡费,逢到年节用度大的时候,常常越过内务府直接从库里调用,过后再从内务府销账的事情并不少见。当然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人尽皆知,但我好歹在那里当过几天差,又在云熙身边伺候多时,这样的事情怎会不知一二。张全拿着布娃娃的料子去查右藏库,势必会翻出些帐实不平的事情,接下来,就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先前一批进来的要么收监要么去了浣衣局、恭房等处服苦役,如今被侍卫架进来的,人数不多,审问的时间却尤其的长。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借着昏黄暗淡的灯火往外看,隐隐约约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除了凝阴阁,锦銮宫、华容宫、天妃宫、颐和宫、延庆宫,几乎所有宫室的人都被陆续带来问话,唯有锦銮宫陆昭仪身边的大宫女繁漪被上了刑,哭喊中吐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名字。 张全停了审讯,急急而去。翌日,小心翼翼将一个消瘦曼妙的身影带到我的牢房前。 我抬眼望去,看见立在那里的女子一身素白,秀美宁和的眉目间分明有万水千山,却被掩盖得无风无浪。身上微微的花香在暗室中弥漫开来,宛如一株白色曼陀罗寂静无声的绽放。 她看见我,水润的眼中光华婉转,在牢门前站定后,轻轻唤了一声:“莫忘。” 我原以为自己会吃惊的忘了呼吸,没想到本能的反应却只是微微行了个福礼,便与她相对而立:“薛更衣是专程来看奴婢的?” 立在一边的张全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接口道:“小主若有什么话,大可直接说,皇上那边还等着奴才回话呢。” “有劳公公。”薛更衣微微颔首,望定我悠然道:“锦銮宫的繁漪招认说,是我的宫女小谢向她要了些黄色布料抄经,她念着一同进宫的旧情便给了些云罗绡。昨天夜里,张公公在楚娃馆的花坛底下挖出好些没用完的料子,你看,这下我又说不清了。” 那个“又”字从她口中轻轻划出,却重重落在我的心头,压得我面色一白,默然轻声道:“是奴婢对不起小主。” 薛氏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这宫里,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呢。”她侧首看向张全:“张公公,那巫蛊的娃娃是我做的。只因我母家获罪流放,心中一直怨恨,所以才做了这玩意儿诅咒龙嗣不昌,却不慎被丽芳仪拿去了。” 张全没想到她如此干脆,一时愣住,缓了缓才道:“薛小主——” “既是诅咒龙嗣,为何娃娃身上写了宁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望定她平静的脸庞,却看不到一丝尴尬起伏:“宫中宁妃最为得意得宠,我最不希望她诞下龙嗣,自然要写她的名字。” 张全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幽幽叹道:“小主,那个娃娃奴婢亲眼见过,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巫蛊之术诅咒皇室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小主何必待人受过。” “是吗?”薛氏一脸漠然,望着我道:“我方才答应了张公公,只要让我跟你说上几句话,就把实情告诉他。我即见到了你,又说了话,怎可言而无信呢。” 说罢她将清澈目光投向张全,而我亦向他望去。张全面色发红,却依旧站着不动:“奴才听差办事,还请小主莫要为难奴才。” “罢了。”薛氏轻飘飘道:“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遮掩的呢。”她恍恍然划出一道凄迷的笑意,对我道:“莫忘,我就想来看看你的模样。” 183、因果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小主想看什么——”我一时没有明白她话中所指,忽见她终日平静的眼波泛出微波:“听说那位驻守冷宫的苏大人,是你哥哥。” 我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按住心头越来越强烈的激荡,听她一句一句揭开那层我始终看不清的面纱:“我在楚娃馆不得外出,常受苏大人照顾,经常送来些花种栽种自娱。我过意不去,让小谢打听了才知道,他是受你所托。” 她的目光悠远,面色宁和:“你曾送我药材吃食,听说我能搬到楚娃馆也是因为你在皇上跟前说了话,我,该感谢你才是。” “可是,莫忘,我也有哥哥。” “从小我爹最宠我,我大哥人虽然古板,但不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会留给我。我二哥虽然不像大哥那么严谨,但知道我在宫里过得不开心,也会想尽了办法安慰我。”她垂着眼帘细细的说:“即便我怨他们送我进宫,怨他们为了靠近王氏逼着我向慧嫔低头献媚,也怨他们为了门庭放弃了我,可他们还是我的亲人。” “我爹在南疆为国捐躯的时候,我薛氏一族被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削爵流放,大哥在沼狱里被打得筋骨尽断,最终不治而亡。二哥因为愧疚自尽不成,落下终身残疾。薛氏一族就此没落,我孤身在这宫里,如何活的安心。” 她抬眼看我,清凌凌的眼中恍然就有泪光:“原先你在奉天殿上说那些话,叫我恨透了你。可是后来薛家糟了那么大的难,我才知道,有没有你,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没想到,”她的手轻轻的划过自己平坦的小腹:“他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容不下。” “我心里知道,这个孩子生下来,日子也不会好过,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它。我想尽一切办法瞒着,眼看瞒不住了,这才去求太后,谁知道,我等啊盼啊,却只等到一碗药。” “我想若是死了,倒也干净,可偏偏没死。活着,就只剩下恨了。” 她微微仰起头,展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莫忘,我只能恨你。” 我的喉头粘腻,一口气在胸中乱窜,好容易才嘶哑着发出声音:“你,干了什么?” “苏大人是个好人,只是这宫里,容不下太多的善良。”她柔弱的看向我:“我不过想法子让他知道你的所做所为,他便心存愧疚,借着职务之便不时照顾我一二。” 我的善良单纯的哥哥啊!我何曾托他照顾薛氏,他也断不会轻易将我与他的关系述诸于口。可是我与他在冷宫、在永巷的寥寥几次的会面,难免不会被人侧目窥探。即便他不说,他的同僚呢,只要有心,太极宫里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终究是我大意了! 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身如陷在冰窟,内心却有火在烧。薛氏静谧恬淡的笑容此时已然化作一株风中摇曳的罂粟:“其实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又能如何呢?”她自怜自爱的叹道:“荣妃的孩子没了,慧嫔被打入冷宫,你却被千拥万护得去了太极宫,我等啊等,等到冬至你都不回来,你可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害怕,怕你一去不返,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终于,被我等到了,贵人贵步临贱地——” “是谁——”我颤声,心里的名字却呼之欲出。果然薛氏面上一片了然:“不只是你,还有你身边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那天夜里的星光极好,掖庭宫再大的火光都盖不住——只要算准了时间去报信,苏大人一定会去救你。他连太后的人都不怕,可见是舍了性命的去帮你。”她真心实意的感叹道:“有这样一个哥哥,真好!” “你怎么能这样!”不知何时愤怒的泪水顺着脸颊潸潸而下,我在泪眼模糊中冲她怒吼:“我哥哥是无辜的!” “我的孩子不无辜吗?”薛氏露出一个冷静惊讶地表情:“它连被生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那张平静秀美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心满意足的狞笑,叫我不由得从心底腾起一道恶寒:“你踩在整个薛氏的头上往上爬的时候,就应该会想到有今天。” 我双腿一软,整个人再也站立不足,瘫倒在地上。薛氏居高临下投来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过脸去对张全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晚些时候,公公就可以去给皇上回话。”说罢,再不看我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张全弯腰应了声“是”,虚送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隔着牢门蹲下身子关心道:“姑娘可还好?” 我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正视他直接了当的问道:“巫蛊的事情皇上不查了?” 张全全然不在意我语中的不恭敬,毫不犹豫回答道:“皇上的意思,眼下太后病重,六宫无主,宫里还是宁和为重。”见我脸上划过浓重的讥讽,又道:“本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布娃娃罢了,加上丽芳仪几句疯话,总不能——” 总不能废了宁妃吧! 正如之前所说,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室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薛氏明摆着受人陷害。她看似在宫里孤苦伶仃,实则身后是薛家一族的命脉,肯一力承担必是得了皇帝的承诺。可怜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棋子,进了冷宫还没有摆脱这样的命运,最终还是死在这上头。 “那么公公回去要如何回话?”一想到哥哥被人设计生死不知我便心头滴血,转脸看到张全眉目略略颓然,幡然想到巫蛊一事到此为止,皇帝偃旗息鼓,那张全此番不仅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还将各宫得罪了个干净,恐怕即便在皇帝身边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又见他并没有及时要走的意思,念头一转便道:“奴婢有几句话想说给公公听,公公愿意听吗?” 果然张全眼睛一亮,抬头期盼得望着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咱们好歹在皇上面前共事一场,奴才比不上姑娘冰雪聪明,最懂皇上心思,还请姑娘教教奴才,这话当如何说呢——” 我在他期盼的注视下缓缓道:“于公于私,公公都应该把方才薛小主的那一番话一字不落的禀告圣上才是。” 张全脸色踌躇,我攥紧了拳头按捺着继续道:“皇上必然知道薛小主是替人受过,可见追查巫蛊一事是虚,皇上整饬后宫是实。薛小主方才虽然说了些皇上不爱听的话,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皇上未必会追究。只一句‘贵人贵步临贱地’,可想而知后宫几多翻云覆雨之手,皇上心里计较的是这个。” 见他略略明白,却并非通透,干脆把话挑明:“依照薛小主的话,那贵人来寻她的时候,慧嫔已在冷宫,荣妃在大明宫尚未回鸾,湘妃得宠却素来无势,宫里能利用她的人除了太后便只有宁妃娘娘了。”略略缓和了心情再道:“冷宫起火意在将我哥哥牵连进去,而并非要我的性命。太后听信妖言一定要杀奴婢,可见并非幕后之人,只怕也是被人利用了。张公公,你想想,祭天大典太子受伤,太后病重,我被人污蔑成细作往宫外通风报信,我哥哥又曾在擎王麾下做过亲卫,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太巧了——” 张全已然听的面色发白,半响才颤巍巍的吐出一口气:“莫忘,你这是在逼我——” 是啊,为了我还能见哥哥一面,为了我还能保住哥哥性命,我就是在逼他,逼他早早站定立场,毫无选择的余地:“公公不说,奴婢为了保命,上了大理寺的大堂也一定会说。” “——薛氏满心怨恨,她的话皇上未必会信。我不如问过师傅——”张全内心一定在挣扎,以至于他直呼薛更衣为薛氏,这般大不敬而不自知。我冷冷一笑:“公公是要把到手的富贵双手奉出吗?”赵明德的态度我不能肯定,但照他对巫蛊一事的态度,很大可能是偏向了宁妃。我冒不起这个险,便落力再劝:“后宫人心动荡,皇上身边最缺忠心耿耿的奴才。想必赵总管是看不上这样的机会,说不定还会觉得你心思不纯,到那时,张公公当如何自处?” 嫔妃争宠,奴才也争宠。我就不信张全肯一辈子屈居他人之下。 张全闻言猛地一抬头,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我坦然与他对望片刻,这才垂着眼帘轻声道:“公公对奴婢的照顾,奴婢一直记在心间。奴婢将死之人,说这些话确是为公公着想,公公若信,奴婢深感慰藉,若不信,便只当奴婢胡言乱语罢了,公公莫要放在心上。” “莫忘,你——”张全见我语带凝噎,细细思量片刻,毅然点头道:“向皇上禀告此事本就是奴才的本分,你放心,我知道该如何说话。”想了想干脆低声把话挑明:“可即便如此,皇上最多也是存个疑心,最终还是要看大理寺——” 我闻言,泪水忽然就溢满了眼眶,点点头道:“多谢公公,不论如何,你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你言重了,我又能帮得了什么呢?”张全叹了口气道:“奴才固然是想挣个前程,终究你我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 184、生祭 --> 一秒记住【2016】或手机输入:ap. 求书、报错请附上:【书名+作者】 张全说得对,不论是暴室里的蝇营狗苟,还是青天白日下的阴谋阳谋,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枚棋子,在下棋之人的权益缝隙中挣扎求存。世事弄人,半点由不得自己。 这种感觉,在我被推下囚车再度面对红漆大门上“沼狱”二字时,尤为强烈。 自我前次从沼狱出来,已相隔四年。彼时只感觉自己在地狱的边缘绕了一圈,那些心惊肉跳的不快感受早已成为压在心底的丝丝旧忆,只有在最深最幽暗的梦中才会偶一抬头,让我在夜里惊跳而醒。如今望着沉重狱门上碗口大的黄铜门钉,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怖又再次抬头,将五脏六肺紧紧攥得生疼。 押送我的禁军在身后催促:“腿软了吗,还不快走!” 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们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我这个深宫女子是否像其他市井妇孺那般呼喊求饶。上一次是被人半抬半架进去,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有点长进,更何况,在那地狱的最深处,一定有我牵挂的人在等我! 我闭上眼,让最后一丝阳光在脸上停留片刻,便毫不犹豫疾步向里走去。 越往里血腥味越加浓重,没有风,两边高高夹立的墙上燃亮的火把却在不住颤动。阴森的冷扑面而来,恐惧一分一分在增强,就在它几乎要控制我的四肢让它们瘫软在地时,一声痛苦的闷哼清晰的传到耳中,将它击得粉碎。我几乎足不沾地的飞奔起来,可那幽暗的通道却如此之长,以至于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看到地狱最深处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门。 我毫不犹豫的扑过去,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哥哥伤痕累累的模样在明亮的火光中毫无征兆的映入我的眼帘。 我的哥哥,双手紧缚着被高高吊起,一只脚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耷拉下来,大片大片的黑红色的血块在他赤裸的湿漉漉的上半身上微微颤抖——为了阻止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再次出血,刚刚一个狱卒往他身上泼了一桶盐水。 我心如刀割,想也不想的扑了上去,企图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些凶神恶煞的狱卒挡在外面:“哥哥——” 哥哥睁开眼睛,明澈的眼中不可抑制的流露出关心和不安。因为疼痛,所以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莫忘?你怎么来了——你的嗓子怎么了——” 我咬牙摇头,眼泪不争气的落下来:“我没事,他们怎么能这样打你——都是我不好——” 开始就是错,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好——我该杀该死,可是为什么要连累在哥哥身上—— “你不要担心,”此情此景哥哥居然还要安慰我:“他们想逼我承认是擎王安插在宫里内应,策划刺杀皇上——”他咧了咧嘴,坚定道:“莫须有的罪名,他们找不到证据,妄想屈打成招——” “混账!”不妨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我恨恨转过头去,看见原来是沼狱的主审官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见哥哥毫不动摇这才出声喝止道:“犯人苏云畅,冲撞太后在先,大典当日企图潜入后宫欲行不轨在后,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他扬声冷酷道:“再敢胡言乱语,本官就废了你另一条腿!” 我心头一惊,低头去看哥哥那条无力拖在地上的腿,耳边传来那主审的大喝:“来人——” “住手!”我转身将哥哥护在身后,厉声叫道:“屈打成招,你以为皇上知道了会放过你们吗?” “皇上!”那主审冷笑一声:“你可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不是皇上的意思,你们也进不来!给我再打!”他一挥手,原地待命的两个狱卒上前生拉硬扯的将我拽开,另有一个一抖手上的皮鞭,我还没看清楚鞭子滑落的轨迹,只听得“咻”的一声,就看见哥哥胸口累累的猩红上又绽一朵血花。 哥哥生生将惨呼压在喉间,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颤抖。我声嘶力竭的哭喊起来,可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挣脱那两双铁铸一般的双手。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狱卒手腕飞扬,哥哥浑身上下温热腥甜的血花次第绽放。十七八下以后,上刑的狱卒停手歇了口气,转头对那主审恭敬道:“大人,骨头太硬,要不要换家伙?” 眼看着哥哥气若游丝,我早已五内焚成一把干灰,原本就不济事的喉咙已然喊不出声来,只得摊在地上呜呜而哭。主审官横我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牛皮鞭子抽上几十下,看着吓人,却不伤性命。这位苏大人可是跟着擎王殿下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自然不能跟一般人同等待遇。”他一昂首:“去把那副十里红妆拿过来,也让宫里来的人开开眼!” 话音未落,已有人拎着一串事物来到我的面前。我瞪大眼睛,清楚的看见那是一条周身漆黑的软鞭,鞭头处分了四五股,末端坠满了锋利雪亮的刀片。那人哗啦啦一抖手腕,鞭子就像一条嗜血的活蛇般迫不及待得扭动着身体。 抓住我的一名狱卒桀桀而笑:“大人好风雅,这小刀子刮在身上跟凌迟差不多,血流了一身,可不就是十里红妆了——” “不要——”我惊恐万状,万般无奈下哀求道:“不可以,我哥哥会死的——” “莫忘,不要求他们。”哥哥幽幽睁开眼睛,眼底依旧清澈:“一旦认了这样的罪,会害多少人——” “好!”主审官冷冷笑道:“这样的话本官听过无数,今日倒要看看你苏大人的嘴是不是比我这十里红妆还要厉害!”说着一挥手,那持鞭的人便走到哥哥背后,毫不犹豫舞动长鞭。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中泛着慑人的冷光,凌空“咻”的一声响,便静静刮过哥哥赤裸的后背。 我看见数道鲜血如飞花一般迸射出来,哥哥的惨叫声骤然在耳边响起,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上。哥哥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叫人不忍直视。我全身的劲力泄了个干净,瘫软间听见那主审官冷冷道:“再打——” 哥哥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绷成一条直线。抓着我的两个狱卒看我已然没了先前的拼劲,便松了力道放手任我伏在地上喘气哭泣。行刑的人得令,抖抖手腕,一扬胳膊,鞭子带着银光再度向哥哥绷直的后背划去。 我终于鼓足力气冲上前,在那几道银光尚未触及到皮肉的时候,用整个身体护住哥哥。 只在一瞬间,后背一凉,铺天盖地的疼痛便汹涌而来,以至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张嘴,怎样用那副沙哑的喉咙撕出一声震人心魄的惨叫。随后便是火焰灼烧般的痛,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眼前发黑,我听见哥哥焦急而无奈的嘶喊:“——你们不要碰她,是男人就冲我来——”,听见主审官激怒的咒骂:“没用的东西,皇上口谕亲审,打死了我拿什么交差!”能感觉到有人七手八脚的把我拉开,扔在冰凉的地面上。光明越加黯淡,剧烈的疼痛下,我在无边的恐惧中清楚的意识到——如果这件事没有结果,那么即使我还活着,哥哥势必会被他们活活打死。 所以绝不能放纵自己晕过去,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忍着痛抬起头,就在那根鞭子再一次高高举起的时候,拼尽全力喊道:“我招——” “好——”主审官示意停手,几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和颜悦色道:“宫女莫忘,你只要老老实实将你们如何接头如何策划的事情交代清楚,本官保你不死。” “大人,我要见皇上。”冷汗涔涔而下,我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奴婢知道的事情,大人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混账,你耍我!”主审脸色一变,随手夺过狱卒手上一根软鞭,劈头给我一鞭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只觉得两眼金星直冒,好容易匀了气息低低道:“去年宫里离妃薨逝,皇上命人杀了甘露殿三十二名宫人,是怕他们泄露先皇后真正的死因。你来,我说给你听——” “你——”主审一愣,转而怒道:“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给我打!” 行刑的狱卒一愣,问道:“大人,打哪个?” 主审官眼中迸出凶光:“自然是打那个能打的!给我狠狠打!” 我口中发出如夜枭哭啼一般的尖叫,看着一道一道锐利的银光划过,哥哥再也忍不住连声惨叫。顾不得背后剧痛,手脚连用的爬到那官员脚下,仰头苦苦哀求:“不要打了,是我与他人里应外合密谋在祭天大典上刺杀皇上,我哥哥毫不知情——” “何人与你密谋,你如何与他人互通消息,幕后之人是谁!”主审官垂目冷笑:“你可不要为了少许皮肉之苦就胡乱敷衍本官,本官也不是你可以随便糊弄的!” 我明白过来不禁气得浑身发抖,他们不仅要屈打成招,还要我来编个合情合理的缘由——眼看哥哥已然奄奄一息,我拼力站起身,嘶声恨道:“大人这是把我们兄妹往死路上逼吗!我这就成全大人!”说着一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往坚硬的石墙上撞去。 185、转机 睁开眼时,四处是静谧的黑。 呼出一口气,额上,后背立刻传来尖锐的痛楚。然后感觉到四肢的无力,软软趴在冰冷的地上,好像一摊烂泥。 痛,就代表还活着。脑中一时掠过色色人影,有锦绣、旋波、银芯、莫知、玲珑,个个都在冲我招手。忽然就有些后悔,若是之前再大力些,若是没有离火珠,若是在奉天殿上被一脚踢死,若是沉在碧水潭里,若是那时没有遇见慕容俩兄弟——若是,若是,若是没有遇见他—— 耳边次第响起脚步的声音,纷乱而沉稳。火光从幽暗处转亮,照见弯腰驼背的老狱卒那张沟壑纵生不辨悲 《深宫如海心如珠》185、转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6、蓉娘 张全将我安置在掖庭宫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中。院内只有一进屋子,分正堂内室两间房间。负责照顾我的宫女年纪二十出头,被张全唤作蓉娘,她虽然寸步不离得看着我却从不与我说话。而我早已没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只一心养伤,于是这庭院深深便寂静的仿佛一座死墓,只有送餐的小太监来时与守在门外的侍卫搭话,才间或听得几句人语。 卧床将养期间,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睡觉。梦里几多人物来来去去,好不热闹。黑发玄衣的皇帝挽着花开正红的牡丹,眉目深沉的望着我,一晃神又变成慕容霆深情款款的双目,在我耳边情深意重:“—— 《深宫如海心如珠》186、蓉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7、明晦 皇帝的目光在我平静的面上停留良久。黄昏的日光晕染着柳叶长眉,合着长明灯柔和的光线将五官勾勒得尤为精致——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那一年的牡丹花下我能笑得明媚娇丽,如今也可以沉吟得妩媚妖娆。 蓉娘的好手艺,叫我重新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件称手利器可以拿来使用。 果然他叹气,目光再度缓和,伸手轻轻触碰我的面颊:“刑讯逼供并非朕的本意,朕已经让张全好生安葬你义兄,你不要太过伤心。” “奴婢谢皇上隆恩。”我仰脸迎上他的目光:“是因为哥哥以死明志,皇上才信了奴婢吗 《深宫如海心如珠》187、明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8、病榻 当年被送去青丘馆,就算是个夜里被偷偷送去的侍寝宫女,也要彩妆锦衣,坐一乘小撵。如今张全只将我扮作寻常宫女,与其他几个装束一模一样的宫女一起,一路步行至南风小筑。我知他这般特意低调是为我留了条后路,眼见他走在前面,并不宽阔的后背上下起伏,心中着实有些感动,却又不甚感慨。 入宫几载,这南风小筑我竟然从没有踏足过。今日好容易来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他当面说个清楚! 一路繁花成荫,待到角门边,张全驻足,挺着腰板对守门的小太监扬声道:“快去禀报这宫里管事的,皇上赏赐的宫女到了,让他出 《深宫如海心如珠》188、病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9、谋刺 皎洁的月光透过玲珑浮凸的喜鹊梅枝窗棂照进来,满满当当铺了内室一地灿白。薄薄的云崖海兽花毯上浮着窗外几缕春枝的暗影,夜风缓缓的吹,它便悠悠的摇晃,像极了现下的人心,无依的摇摆和踌躇,疑丝重重,不得踏实。 安息香在床头袅袅如烟升腾,我走过去轻轻掐断,顺势倚在慕容霆的床榻边上,看着长明灯的光亮在他沉睡的面容上折出半明半暗的色彩。万籁俱静时分,回忆碎成片段一帧一帧涌上心头。我用游丝一般的声线,轻轻哼唱一首《幽兰》。 养在浣花阁时皇帝也曾吩咐医治我的咽喉。太医言明受损过甚,只有慢慢 《深宫如海心如珠》189、谋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0、无情 片刻间,我换了好几种脸色,震惊的红、苦涩的青、愤怒的紫、最后转为苍凉的白。咽喉像在冒火,但还要低低哑哑的追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今时今日吴堇还敢来看他。”蒋氏一脚将我蹬倒在地:“他能为了军权娶我,也能为了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骗你。”她从我肩上拔出发钗,一手血污的将视线投向卧在床榻上的人,神情狠厉:“一个男人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到何种地步?!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蒋家一门的荣耀,我一生的幸福,皆是断送在他手上!苍天有眼,今夜该是他偿还的时候!” 我一手捂住汩汩冒血 《深宫如海心如珠》190、无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1、前兆 太后苍老的面容越加憔悴,但混浊双目依旧精光摄人,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皇帝此话何意,哀家不明白。” 皇帝终于眉头深锁,目光沉痛之余已然决绝无情。我知道他的耐心在这一场半明半暗的闹剧中终于消失殆尽。心口突然浊气消散,五脏六肺无不熨贴舒坦,因为他沉稳的声线缓缓响彻内室:“传朕口谕,两国交战之际,敌国奸细潜入太极宫意欲行刺擎王未遂,太子领京畿守卫之职却丝毫不查,深负朕之所托。现免去守备要务,在东宫好好思过吧。” 张全弯腰应了声:“是”,正要往外走,不妨太后几步拦在他面前, 《深宫如海心如珠》191、前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2、蒋氏 皇帝见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太子妃探病确在他意料之外,但张全回报太子妃从南风小筑出来,轿辇一路直奔东宫,期间并无停留。皇帝沉吟片刻,让张全好生送我回去。南风小筑侧门里,几个机灵的小太监早就候在那里等着张大总管训话。我了然,小尤亦然。 往往事情都向最不好的地方发展。我只猜到今夜可能会有异动,却没想到蒋氏行动的这样直接,这样疯狂,也没想到能从她口中得知哥哥枉死的一星半点真相。 我承认是我拿话激她,将事情一步一步推向白热化,推向无可挽回。那碗药已经洒了,太后的人来得也算及时,可惜 《深宫如海心如珠》192、蒋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3、合作 从安仁宫出来,我握紧了手中的卷轴,径直踏上前往凝阴阁的碎石小路。随侍的一个宫女急道:“姑姑,那边才是回甘露殿的——”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宫女拉住衣角,生生将下半句话憋了回去。 想来是独来独往惯了,难得摆个排场,身后跟着两男四女六个宫人反而束手束脚不得方便。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随侍的一队宫人呼啦啦突然跪了下来。方才多嘴的宫女明显带了哭腔请罪道:“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罢了,你们回去吧,不必跟着我。”我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惊恐的模样,心中波澜万千——这何尝不是我曾经的模样呢?“ 《深宫如海心如珠》193、合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4、迷情 贵妃王氏,于冷宫中主动出首指认王氏专权干政,积年罪状累累,加之太子一贯雷厉风行的惩治弊端大刀改革,终于成为逼得王氏动手的最后一根稻草。凡事皆在意料之外,又尽在情理之中。丞相王秉勾结北金,又利用在军中势力,不仅给了慕容霆致命一击,其目的更是借助外力削弱慕容氏手上的兵力。 下一步,便是应该起兵造反了。 王秉已然偷出皇城,王氏族人能跑的早已遁走,跑不掉暂时被羁押的府中听天由命。朝野上下一边倒的对王氏口诛笔伐,每日请兵的奏折数不胜数,但皇帝始终岿然不动。书房内我将两份锦帛奉至他面 《深宫如海心如珠》194、迷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5、合纵 从芳草杂乱无章的叙述中,我终于得出一点眉目——这些年我在皇帝身边来来去去,早已成了宫中妃嫔的大忌。位高如荣妃湘妃韵贵嫔玉贵嫔等,各自有各自的资历和依仗,自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最为在意的,便是那些新近入宫,位分不高的妃嫔,即是芳草口中的“他们”。 我在大明宫呆了那么长时间,久不涉宫中事物,只怕很多小主连名字都叫不上。若说宫中遭人嫉恨并不是什么奇事,但这行动,实在快得令人生疑。 芙蓉露里加了分量不轻的春药,无非是要我带着一身狰狞伤痕在皇上面前献媚求欢,丑态百出之下,就算没有引 《深宫如海心如珠》195、合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6、连横 翌日,我借着宣旨伴驾的机会,带着芳草前往慧贵妃所在的永春宫。昭德殿内,贵妃气度如山巅白云,端华悠远,看不出半分意难平。金钗玉环点缀在繁叠发髻间,显得整个人较之往昔越加华贵不凡。然而我却一眼看见她眼角脂粉下掩饰不住的纹路——冷宫岁月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看她,她亦打量我,最终冷冷笑道:“莫忘姑娘终于出息了。” “奴婢不敢。”我微微垂头,决定开门见山:“奴婢今日,是来向娘娘请罪的。”说罢,立定不语。慧贵妃面上划过戒备的疑惑,俄而挥手散去旁人,芳草亦懂事的候在外间, 《深宫如海心如珠》196、连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7、所求 等我到了凝阴阁,恰逢韵贵嫔在荣妃处叨扰了一顿晚膳,二人正要相携出去遛弯消食。见是我来,又送来那盏甜到发腻的桃花杏仁露,韵贵嫔转脸便对荣妃道了声喜,便识趣的先行离开了。荣妃脸上本就没什么喜色,见了我越显阴沉。方无忧及其机敏,一边叫人收了杏仁露,一边依照吩咐泡茶看座。 二人在内室落座,屏退众人后荣妃便毫不掩饰的对我道:“莫忘,这件事情本宫着实难办。” 对着她我亦可直接:“皇上要娘娘做些什么?” 荣妃精致的妆容掩不住深深的疲倦:“这些日子太后头风发作的厉害,原本伺候惯 《深宫如海心如珠》197、所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8、云波 云波殿并未上锁,我上前轻轻一推,朱漆殿门便应声而开。想来殷氏被软禁不过月余,即便房屋内原有的华丽摆设被撤走,但雕梁画栋、华幔帐纱还在,只是无人打扫,积了一层薄灰,被掀门而入的微风吹起,弥漫在透窗的金色阳光中。 我下意识的捂住口鼻,却见慧贵妃毫不介意的抬脚长驱直入。里间的人听见动静,竟也不示弱的施施然走了出来,大大方方立在我二人面前,一脸的倨傲坦然。 曾经的宁妃,如今已是最低等的更衣殷氏,除去华服金玉,不施胭脂粉黛,一张月牙似的小脸隐在如瀑乌发中,却也有种别致的美丽。她只穿 《深宫如海心如珠》198、云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9、夺珠 是夜,茵容华一声接着一声不间断的尖利呼痛声刺破了容华宫静谧的夜空。皇帝带着荣妃自凝阴阁匆匆赶来,在正殿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焦躁怒道:“怎么叫成这个样子?” 闻讯而来的慧贵妃婉言相劝:“皇上莫急,方才太医已经回禀过,茵容华那里一切顺利。自古女子生产时痛似刮骨,难以自持也是正常的。”眼风一抬望向立在旁边神情和顺的韵贵嫔,便似叹非叹的对她道:“茵容华一向动静大,你这个一宫主位极尽照料之能事,想来也是辛苦了。” 韵贵嫔面上浮出三分绯红,低头老老实实应了声:“都是臣妾分内之事。”言 《深宫如海心如珠》199、夺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0、请印 殿上等候良久,太后这才拄着龙头杖在疏影姑姑的搀扶下缓步而来。我趁着下跪行礼时抬眼望去,发觉半月不到太后已然银发赫赫,竟衰老到这种地步。 不由得恶毒想到:难怪皇帝要我小心说话,若此时国丧,怕是又要乱上加乱了。 韵昭媛向来勤勉,手脚利落的帮助疏影姑姑伺候太后斜倚在铺了软缎的青竹靠椅上,这才轻声道:“太后,臣妾昨天叫人送了些新鲜枇杷做的蜜饯果子给小厨房,用前着小火烘一烘最佳。臣妾去看看制得如何,取些来给您尝尝可好?”说罢,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翩翩而去。 殿上沉默良久 《深宫如海心如珠》200、请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1、为盟 皇太后懿旨在晚膳前送去了东宫,太子妃吴氏于戌时正被抬进太极宫甘露殿侧店安仁宫。 领头接人的太监回话说,太子殿下披发素衣,立在东宫正殿大门处一路目送太子妃于皇宫内室与禁军的护卫下往通训门而去。 我立在惶惶灯火之下,恭候吴堇艰难的走进甘露殿测宫安仁宫的正殿。 安仁宫一改蒋氏被禁闭时的颓丧萎靡之气,装饰得华丽喜庆——百子柜上皆是安胎宁心的古玩玉器,雕刻的样式无一不奇巧吉祥。通往内室的描金镂花月洞门上披了一层又一层的华纱帘幔,绣着葡萄、石榴的精美图样,印在吴氏清澈的眼眸 《深宫如海心如珠》201、为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