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飨桑》 第一章 营生 黑得泛光的大瓮上面,映出了两双漂亮眼睛。 一样的长睫毛,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你听说过吗?这瓮里面的汤药能治百病,连宫里御医的方子都比不过它。” “可是,心病呢?它......能医得了心病吗?” *** 漳台。 一轮骄阳挂在天上,明晃晃的,炽烤得天下万物都打不起精神来。连喧嚣的夏蝉似乎都失了力气,一只只躲在繁茂的樟叶下面,只不时发出有气无力的几声鸣叫。 穆瘸子坐在香樟树下的油布棚里,手里捏着把破蒲扇,朝身侧的竹床一下一下地挥舞着,驱赶那些扰人的蚊蝇。床上的人却因此而睡得香甜,还不时砸吧下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美味。 “穆瘸子,这大热天的还出摊子,也不怕热坏了小午。”旁边茶摊上坐着的几个马夫刚灌下去几碗茶,现在正脱了草鞋,一边美滋滋地抠着脚丫子,一边眯眼看向棚下。 穆瘸子没精打采瞪了他们一眼,将嘴里嚼烂的烟草吐到地上,“不出摊子,哪来的钱买吃的?你们给啊。” 闻言几个马夫对视一笑,接着道,“没钱可以先欠着啊,不说远的,光是这茶摊子,你们也赊了掌柜不少铜板了吧?话说回来了,你们爷孙两个来漳台也有半个月了吧,可一天到尾也等不到一桩生意,现在天儿又这么热,何必白白支个棚子在这里。” 茶摊掌柜凑了上来,边添茶边笑,“也不是完全没生意的,前儿西街的王秀才倒是来过,说是梦到了自己去了十年的老娘,想让穆瘸子为他招魂。你们猜怎么着,这魂儿没招来,穆瘸子自己倒是先睡着了,那鼾声,震天动地,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穆瘸子砸吧了两下干瘪的嘴唇表示抗议,“谁让你们漳台的老酒那么香甜,那日我忍不住多喝了一碗,哪知就醉倒了。” 听到这话,满茶摊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马夫更是趿拉着鞋子走到斜插在在棚子旁的幡杆下,伸手把上面那张被仿佛打蔫儿了似的的小黄旗展开。 皱皱巴巴的旗面上画着两个大字:绣灵。 亮白的阳光照在粗犷的黑字上,折射出一层奇怪的光晕。那马夫略略一愣,随即指着幡旗笑道,“文邹邹的,写什么绣灵,你一个粗老爷们,还能穿针引线不成?不如干脆就改成招魂,这生意说不定还能好上一些。” 其他人更是在一旁附和,“穆瘸子,你要是会针线,先把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给补补吧,整日里袒胸露背的,也不嫌丢人。” 穆瘸子被人打趣儿了半晌,早有些恼了,他冲马夫们摆摆手,提高声音道,“你们不懂就不要瞎说,要说这绣灵啊,可是我祖上的祖上的祖上......哎,也不知道是哪一辈的祖上从一位高人那里学来的。‘长针立,白线起,万魂归’,这绣灵之法可是拯救了无数孤魂野鬼,将他们送往轮回之地。你们这些乡野村夫,哪里能懂得这个。” 众人不买他的账,只说道,“你别在这里弄神弄鬼的,就你那两下子,我们还没瞅到呢,现在倒把自己说的像是什么高人的传人。” 见没人相信自己,穆瘸子瞬间没了精气神儿,他抽了口旱烟,转过身继续对着竹床扇扇子,哪知方一转头,就看见穆小午的耳朵动了两下,似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爷爷,生意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本来还在竹床上睡得四平八稳的人儿已经一骨碌爬起,她利落地将肩上那根粗长的辫子甩到身后,两手撑床朝前伸长了脖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长街的尽头,脸蛋上的酒窝忽隐忽现,“今天咱们有银子赚了,可以到酒楼里买酥鹅吃了。” “小午,你哪只眼睛看到有生意来了,我们怎么什么都没瞅着。”见穆小午言之凿凿,正在喝茶的一众人等皆放下手中的茶碗,仰脖向远处望去。可现在是正午时分,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只在墙根下面挤满了乘凉贪睡的人们。 “这丫头耳朵灵,她说有就一定有。哎,掌柜的,来碗茶,喝完我要开始办正事了。”穆瘸子没朝远处瞧,只自顾自地将掌柜递来的茶水咕咚咚灌进嘴里。 果然,他这边茶还没喝完,长街的尽头就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脚步声,紧接着,在一片腾起的烟尘里,几条若隐若现的人影从远处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待到他们走近了,众人才看清楚那是四个粗壮的男人,他们浑身的肌肉鼓囊囊的,被汗水浸润得黑亮。 四人抬着一块破木门,门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她面色惨白,衣衫褴褛,肚子却微微隆起,似有孕相。 几个人走到棚子前面便立住不动,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长的老头儿朝幡旗看了一眼后,擦擦额角淌下的汗,双手打拱冲穆瘸子行了一礼,高声道,“神仙,请您救救儿妇吧,她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眼看就要没命了。” 穆瘸子没有作声,只捋着胡子上下打量了那人片刻,稍顷,脑袋微微朝棚子里一偏,示意他们把人抬进来。见状,几个人忙七手八脚地把门板抬到棚子里,轻轻搁在地上,仿佛生怕惊动了上面那个看起来没有一丝气息的女人。 “这女的看起来好像大着肚子啊。” “是啊,不过你闻到了没有,她周身好大一股血腥味儿。” “这么呛人,怎么会闻不到。” 本来还坐着喝茶的众人此时全部围在棚子外面,一边议论一边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看。不过,那根斜插在地上的旗杆此时却仿佛变成了一条边界,每个人都自觉地站在它的外侧,不敢越界一步。 倒是一直坐在竹床上的穆小午“哧溜”从床上滑下来,走到门板旁蹲下,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转了几圈,抬头冲老头儿问道,“她刚生过娃娃吗?” 第二章 铜针 老头儿一怔,有些尴尬地看向穆瘸子,嘴角抽动几下,“是,儿妇确实刚生产完,不过老神仙,你家这姑娘还小,生孩子的事情被她听了怕是不好......” 穆瘸子大手一挥,挨着穆小午蹲下,“你尽管说便是,我这孙女从小跟我游历江湖,什么世面没见过,哪有这么多好避讳的。” 老头儿见他如此说,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由说了出来。 “我叫孟昌,住在城外的镇子里,出事的是我的小儿媳妇。她三日前生下了一个孩子,没想我那孙儿生下来便没了气息,竟是一个死胎。妇人生产本来就是道鬼门关,再加上伤心过度,所儿妇生产后不久便昏迷了过去,自此再没醒过来。这些天,郎中前前后后也请来了好几个了,药方也开了有十来副,可是她人还是这么昏睡着,身子一天比一天虚。直到昨天,经小儿提醒,我们才想到或许我这儿妇并非是产后虚脱,而是被那可怜的孩子勾了魂儿去。” “这话怎么说?”穆小午抬起头,看向孟昌爬满了皱纹的脸。 “生孩子免不了要出血的,可是儿妇这次生产出的血却不多,身体也没有别的不适,只是心绪不稳,知道孩子死后泪就没断过。不过那时她还吃得下东西,也能自己坐起身,可没过多久,她却忽然两眼发直,一头栽倒在塌上,再没醒来。据小儿说,她昏迷前,曾拼命扒开窗子,嘴里不停地唤着‘孩儿孩儿’,就像......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 孟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更是仿佛被吞进了喉咙里,咕咕哝哝、含混不清。 听他说完,穆瘸子捋着稀疏的胡须想了一会儿,这才撇嘴摇头道,“不错,你这儿妇应该是被婴灵带走了魂魄。你们是不知道,婴灵虽小,却凶得很,没那么容易对付的。所以这钱嘛,自然也要收得多一点。” 围观的一众人不解,隔得远远地冲他吆喝,“穆瘸子,没开过眼的小娃娃哪里就这么厉害了,你故意这么说,是想多收几个铜板吧。” “就是因为小,所以执念才更深。”穆小午一边掏着耳朵,一边歪头看向人群,冲那几个声音高的马夫笑道,“越是单纯,就越是执拗;越是未经世事,就越舍不得尘世。所以老人离世叫喜丧,孩子就只能叫夭折,而胎死腹中的......”她砸吧着嘴巴,摇头道,“那戾气可大得很呢,被它们缠上的,可是很难绣回来的。所以我们多收点银子,可是一点便宜都没占呢。” “可不是嘛,这是拿命搏的买卖,又不是卖几个瓜几个枣的事情。”听穆小午这么一说,穆瘸子登时多了些底气,他站了起来,手指朝人群指指点点,示意那几个声音大的闭嘴。 “哎呦,神仙啊,我们光是请郎中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只要能救活儿妇,我们多少银子都愿意出的。”孟昌一说这话,他旁边一个年轻的汉子忙朝穆瘸子磕了几个头,嘴里不断说到,“神仙,请您救救我媳妇吧,否则,我们孟家就太对不住她了呀。” 穆瘸子掺他起来,捋着胡子笑,“这倒不必了,我们穆家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是讲道义的,人救不回来,我断不会收你一文钱。” 说完,他朝穆小午一挥大手,高声道,“小午,干活了。” “得嘞。”穆小午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钻到竹床下面,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拖出一只破旧的木匣。匣子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上面雕刻着粗陋的纹路,涂染在匣面的红漆不知褪了几层,从里面隐隐透出一点黑棕色。 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拂掉木匣上厚厚的一层灰,这才将它递给穆瘸子。 穆瘸子见了木匣,登时两眼放光,宝贝似地捧在手心,又用袖口将它仔仔细细擦拭了一番,眯眼冲围在棚外的众人笑道,“今天啊,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穆家的宝贝,也见识见识我的本事,省的你们成日红口白牙枉说我骗人。” 看热闹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嘘声,更有人道,“穆瘸子,出水才看两腿泥呢,你倒是让我们先瞅瞅这木匣中的宝贝再说啊。” 穆瘸子没再言语,咧嘴嘿嘿一笑,将匣子缓缓打开。 匣子里面放着一枚铜针,一指来长,服服帖帖地横在匣子中央。可是,它非但没像众人料想的那样周身放光,相反,针身上绿锈斑斑,俨然许久没有磨过了。 看到穆瘸子装腔作势半天就拿出这么个玩意儿,围观的众人皆笑出了声,就连孟昌都脸色微变,眼中的希望刹那间黯淡下来。 “呦,前段日子下雨,针莫不是被雨淋了吧。”穆小午见众人都在笑,脸上就有些过不去了,伸手想接过匣子看个仔细,可一个没拿稳,匣子便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她的脚面,疼得她抱着脚“哎呦”了半天。 “小午,别把脚扎了,哦,不对,别把你家的宝贝折了,那你到嘴的酥鹅可就飞了。” 取笑声在人群里此起彼伏,然而下一个瞬间,却像被湿热的空气吸去了一般,戛然而止。因为那枚铜针,那枚沾满了绿绣的铜针,正腾空立在穆瘸子鼻尖前端,针身微微抖动,似是准备飞出去一般。 针眼里面赫然穿着一条白线,亮白耀眼,像一道细细的光束,将整个棚底都照亮了。 明明没有风,白线却左摆右晃,如一条按耐不住的尾巴,蠢蠢欲动,一触即发。 “长针立,白线起,万魂归,穆瘸子他......他方才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么说的不错,可是这针怎么就凭空飞起来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才发出几声压低了嗓音的嘀咕。 见状,穆小午得意一笑,伸手在铜针周围挥了一圈,“各位可都瞧好了,我爷爷使得可不是什么蒙人的把戏,一会儿他再念个诀儿,定能将这女人的魂魄寻回来。” 话没说完,她忽然磕绊了一下,眯眼朝人群最后面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男人,他身着石青色苏绣长袍,腰间挂着香囊玉佩,眉清目朗,仿佛与身旁那些五大三粗的马夫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第三章 绣魂 “呦,还把这样的人物给招过来了,看来今天定要好好露两手,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赚一笔大的。”穆小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刚想转头,却发现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朝她身后望去。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抑扬顿挫的曲调从身后传出,随后,穆小午只觉耳边的碎发被一阵微风吹起,侧头望去时,只见那根铜针针尖朝前,平浮在自己耳侧。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在穆瘸子将最后一个字唱完时,铜针已在须臾之间冲了出去,拖着那条闪耀的白线,穿过人群,消失在沉闷的空气中。 针影消散,人们却还没回过味儿来,纷纷扭头看向铜针消失的方向,一个个瞠目结舌,惊诧非常。孟家人更是拜倒在穆瘸子脚下,“神仙神仙”的叫个不停,心中大感释然。 穆小午走过去把他们搀扶起来,“好说好说,你们快去准备些水和吃食,一会儿魂魄归体,定然腹中饥渴。不过,你们只能给她喂上一点,太多恐怕......” 她话没说完,忽觉身后一道人影压下,回头时,见方才那个锦衣玉袍的男人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木匣,捏在两指中仔细打量着。 “这铜针......真的可以把离魂绣回来?”他像是在问穆小午又像是自言自语。 穆小午笑眯眯凑过去,“公子,这绣灵之术我们穆家可是独一份,要是我爷爷都做不到,那这天底下也就没人能做到了。”说到此处,见男人面色微动,她眼珠子一转,接着道,“公子,您现在信不过我没关系,正好这有一个活生生的范例,您等着瞧就是了。” 听她这么说,那年轻男人当即下定决心,随手扯了张板凳在油布棚下坐好,目光却仍凝在手中的木匣子上不动,里面泛着旁人难以看懂的色彩。 穆小午歪头瞅了他一会儿,只觉得这年轻公子似有重重心事,很难参透,于是便耸耸肩膀,自顾自走到茶摊那边要茶吃。 “小午,你知道那年轻人是谁吗?”茶摊掌柜一边朝海碗里倒水一边朝男人那边一努嘴。 穆小午摇头,“看他那身装束,肯定是富贵人家。” “何止是富贵,”茶摊掌柜压低声音,朝穆小午耳边凑了凑,“他就是漳台闫家的二公子,闫青城。” “闫......闫家?”穆小午将举到嘴边的海碗放下,又扭头看向男人,“闫家很有钱吗?” 茶摊掌柜看着她呵呵笑,“你不知道了吧,这整个漳台城,一多半是闫氏的产业。我们平时开玩笑都说,要是闫家愿意,这漳台城随时跟他们姓闫。” “这么有钱?” 穆小午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遂端着茶碗走到闫青城身旁,“公子,天儿热,您喝碗茶解解暑。” 闫青城起身道谢,还未接过茶碗,忽听棚外一阵惊呼,刚要回头,却觉眼前白光一闪,那根穿着白线的铜针,竟然又回来了。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绕着躺在门板上的女人转了三圈,然后停在女人脚心前面,针尖闪着寒光。 闫青城的身体僵了一下,因为他分明听到了一阵呜咽,在铜针从身边驰过的时候。 “呜呜......” 极小,极细,他却听地真切。 “你听到......听到什么了吗?”闫青城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垂头望向铜针。 “嘘,别说话,爷爷要开始绣灵了了。”穆小午放下茶碗,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遂一眨不眨地盯住铜针。 果然,方才一直闭目养神的穆瘸子扶着桌子站起,一拐一拐地走到女人身旁,静默了半晌,缓缓合上双眼,食指和中指并拢朝前一摆,轻声念出一句口诀,“穿针引线,魂兮归来,去吧。” 听到这句话,铜针的针身不住地颤动,下一刻,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钻进了女人的脚心,又从头顶的百会穴钻了出来。 一层朦胧的白光蓦然在女人身上腾起,后又缓缓落下,与她瘦小的身体融为一体。与此同时,孟昌忽然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看向自女人,“动了,她的手指动了。” *** 戍时过半,肆虐了一天的太阳才恋恋不舍地贴着天边坠下。红云散去,几点星辰爬上半空,悠远而宁静。 马车出了城,便一路向西奔驰,虽快却稳,车夫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和筛选的,比穆小午见过的那些普通车夫的技艺要高得多。车内很宽敞也很干净,以至于穆瘸子上车坐了没多久就昏昏睡去,整个人斜靠在那张刺绣的垫子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闫公子,您别介意,我爷爷他一向都是这么不拘小节的。”穆小午已经趁黑在下面偷偷踹了穆瘸子几脚,可是仍然没把他踢醒,便只好笑着向闫青城赔不是。 好在闫青城并不介意,只将一只精致的食盒递到穆小午手上,淡淡笑道,“穆姑娘,这么晚还要你们到府上去,实在是抱歉。这里有一些点心,你先垫垫肚子,等到了家里,我再让他们好好为你和穆老前辈接风洗尘。” 穆小午感激地看他一眼,忙伸手揭开盖子,在看到里面刀工精细的点心时,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好香。”她由衷赞叹,忙不迭捡起一块送进口中,“嗯,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入口化渣,太好吃了。” 说完,方觉得自己的样子显得太没见过世面,于是干咳了两声掩住尴尬,又轻声冲闫青城问道,“闫公子,您请我们祖孙俩过去究竟是为了何人何事?” 第四章 嘉言 听她这么问,闫青城脸色微微一滞,左手握住右手食指上的玉扳指搓了半天,这才缓缓道,“出事的是我的侄儿嘉言,他几天前出去放风筝,可是回来后人就晕倒了,怎么都唤不醒。找来的郎中都说他身体康健,没有疾病。可是这么些天过去了,他却一直在床上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只能靠一些强灌进去的汤水维持生命。我今天到漳台城,本是来请郎中的,可正好见到那昏迷的女人,她的症状和嘉言很像,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所以才想到这一层:或许嘉言也不是病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魄也未可知。” 穆小午眨巴眨巴眼睛,“除了放风筝,他昏迷前还做过其它事情吗?比如他有没有经过一片坟头?有没有遇到了出殡的队伍?又或者,”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不敬地多问一句,贵府最近有没有办过白事?” 闫青城摇头苦笑,“没有,家中诸事顺遂,生意兴隆,下人们也都各自安好。且再过几日就是家父的六十大寿,府中诸人都在忙着准备,一片喜悦祥和,哪里会有什么白事丧事?” 穆小午将一块点心吞下,一只手轻抚下巴,“那倒奇怪了,这被勾了魂的,多是遇到了邪物邪事,平白无故就被摄了魂魄,我倒是头一遭见。”她一边说一边又捻起一块枣泥酥,狼吞虎咽吞下,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的残渣,这才接着道,“话说回来了,你们叔侄的关系一定很好。” 闫青城一怔,褐色的眼球上划过一道光,“这话怎么讲?” 穆小午轻挑眉峰,将目光转到闫青城身旁的那只鼓鼓囊囊的口袋上,“里面的笼子里装着蛐蛐吧,小孩儿们最喜欢的。” 闫青城“哦”了一声,脸上浮起一抹带着悲伤的笑容,“没错,这是买给嘉言的,我们闫家到嘉言这一辈就他这么一个孩子,他总是嚷嚷自己很寂寞,所以我便想让这小玩意儿给他做个伴儿。” “你们家大业大,难道会没有别的孩子陪他玩儿吗?”穆小午不解。 “对一个孩子而言这份家业可能算不得什么好事。”闫青城推开窗子,望向远处那片越来越近的灯火,那里就是闫府,再过一炷香功夫,他们就能到达那座比一个镇子还要大的闫家府邸,“普通孩子不敢接近嘉言,因为他们都知道他是闫家的小少爷,是整个闫氏家族的珍宝。纵使有几个不知底细的想和嘉言玩闹,也会被我哥哥归为别有用心的那一类,毫不留情地将之赶走。所以嘉言......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玩伴,除了我......” “有你不就行了。”穆小午正在专心吃点心,于是心不在焉接了一句。她没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闫青城脸上的悲伤又加重了一些,就像笼罩在闫府上方的那层越来越浓重的夜色。 *** 闫府虽比穆小午想象中还要气派,却也不失秀致。一走进乌黛色的大门,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江南风味:小河流水,亭台楼阁,并无朱粉涂饰。清一色水墨群墙,白石台基,犹如一张古老的水墨画,慢慢铺展开来,疏疏落落的几笔,却带着别样风情。 据闫青城说,这是因为闫家的祖上曾到绍兴游历,因极爱那“杏花烟雨乌衣巷口”,所以回来后便修建了这座宅院。 不过穆氏祖孙俩却不懂得这些读书人的雅兴,他们唯一感受,就是闫家的食物特别的好吃。 尤其是那道“通花软牛肠”,需选嫩羊肉洗净入锅,加入调料上火煮至肉烂,撇除汤油,捞出羊肉拆碎灌入牛肠内,入香料汤锅内煮熟,放凉后改刀切大斜片装盘,浇辣酱油、蒜汁,撒青椒丝方成。 这道菜口感软韧,口味醇香,祖孙两个吃得停不下嘴。还有那道用鱼白和各种河鲜蒸的鸡蛋羹,被取了个极漂亮的名字,叫什么“凤凰胎”,它软嫩鲜香,入口即滑入腹中,根本不需咀嚼。 不过,就在两人大快朵颐之时,闫家长子闫予池却在不耐烦地打量着他们,还不时向闫青城望去,眼睛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出去一圈,就找了这么两个人来给嘉言治病? 闫青城回以兄长一个安抚的目光,又将手边的几道菜朝穆氏祖孙推了推,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不吃了,不吃了,饱了。”穆小午一边说一边将一只小笼包塞进嘴里,然后站起身看了穆瘸子一眼,一把握住他还在舞动的筷子,从脸上挤出一个笑,“爷爷,差不多了,该办正事了。” 穆瘸子猛抽了几下都没抽出筷子,便只好瞪了穆小午一眼,摸着滚圆的肚皮站起来,“好,走,咱们瞅瞅那娃娃去,看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 嘉言的房间里聚了不少人,除了伺候的丫头婆子,还有嘉言的母亲襄贞,以及闫予池和闫青城的父亲——闫家族长闫白霖。 穆瘸子和穆小午见过一众人等,便一径来到嘉言塌前。 嘉言本就比一般人生得白净,现在又昏迷了几日,那脸色便益发显得苍白,若不是胸膛轻微起伏,穆小午差点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她回头看了穆瘸子一眼,小声道,“爷爷,你来看看,我怎么觉得他这情况还不如下午那个女人呢。” 穆瘸子盘腿坐上床沿,轻轻扒开嘉言的眼皮瞅了瞅,又将食指和中指放在他的鼻底试了试气息。摇头道,“不好办,这孩子耽误得太久,已经快没气了。” 听他这么说,一众人登时吓傻了,襄贞更是腿都软了,若不是丫鬟在一旁搀扶着,恐怕早就瘫在地上。 见状,穆瘸子赶紧道,“你们先别急,我说不好办,又不是救不活了。现在你们赶紧去找团棉花,再找两根芦管或葱管过来。” “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闫青城走到穆瘸身边问道。 “渡气,先渡气再救人。”穆小午提高声音,斜眼看了身后的闫予池一眼,“快去准备啊,还愣着做什么?” 第五章 翠筠 “用毛毯覆住嘉言的口鼻,我和爷爷一人一边用芦管朝他耳朵眼里吹气,再用棉球塞住他的耳洞,如此过上一刻钟,你再将毯子移开,明白吗?” 吩咐了几遍后,见闫予池仍是一副犹豫的样子,穆小午便叹了口气,冲闫青城道,“公子,还是你来吧。” 闻言,闫青城从闫予池他手里接过毛毯,皱眉冲穆小午问道,“这样做不会伤到嘉言吧?” “公子放心,我爷爷说行就一定行,公子照做便是。” “不行,”她的话被闫予池不客气地打断了,“我们又不清楚你们祖孙俩的来路,怎么能把嘉言随便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可知道我们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嘉言又是什么人......” 穆小午倒也不动怒,只冷冷笑了一声,两手一摊道,“随你好了,你若是不允,我爷爷也不能强行施法,我们走便是,你们闫家的门槛再高,我们也是能跨过去的。” 听她这么讲,闫青城忙拉住闫予池的胳膊,欲上来调解,可是他还还未来得及说话,穆瘸子的声音倒先传来了,“这孩子好像没气了,救还是不救,你们给个准话儿。” *** 六月的天总是说变就变,从嘉言的房中退出来后,翠筠发现方才还没有一丝云的天空竟然阴云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儿来,一场大雨俨然已是不可避免。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老仆没注意到忽变的天色,还在议论着方才屋内的事:“你们听道那瘸子说的了吗?他让我们退出去,说什么孩子胆小,生魂回来被这么多阳气一冲,怕又吓回去了。还说什么,趁这期间,让我们去捉一只大公鸡,将它装在筐中挂在一杆毛竹上,还魂之后,便将毛竹在院中插好,如此过一晚上,若一切安好,魂魄就不会再离体了。” “这祖孙俩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他们的话能信几分。”另外一个老婆子接着道。 “不过,嘉言小少爷被他们祖孙俩那么一吹气儿,还真回转过来了,脸色都红润一些了,虽然人还没醒。要真是把小少爷治好了,那可是咱们闫家的大恩人咯。” 翠筠回头瞅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淡淡道,“不是让你们去捉公鸡吗?利索些,不要误了事。” 几个人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顺着甬道朝前去了。见他们走远,翠筠方才转过身,一双眼角微吊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前面镂空雕刻的窗户:里面烛火微摇,映出几条人影。翠筠盯着其中一道影子发了一会子呆,然后重重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在大门前蹲下。 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工整地写了个“闫”字。 “闫”,她唯一会写的一个字,他教她写的唯一一个字。翠筠望着那个字,嘴角不觉绽出一抹笑容,暂时忘却了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烦恼。 “翠筠,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翠筠,若不是父亲老了,闫家离不开我,我早就带着你走了。” “翠筠,我有时候想,索性撂开了去,什么都不管,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她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热烈的眼神,像一把火,烘得她浑身热乎乎、暖洋洋的。翠筠红了脸,用树枝胡乱将那个“闫”字抹去,刚要站起身,却听头顶一个响雷,豆大的雨点登时落下,将她的头发衣服都打湿了。 她慌忙躲到檐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可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觉眼前白光一闪,那根她方才在室内见过的铜针竟然又回来了,拖着条龙须一般细长的白线,被昏暗的天色衬托得有些刺眼。 铜针稍作停留,便穿过墙壁飞进室内,就像那面青灰色的厚墙是用纸做成的一般。翠筠盯着墙面,一口气许久没回过来:它竟然真的回来了?难道它真的带回了嘉言的魂魄?嘉言会因此而苏醒过来? 那么,清醒后......他会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 她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能握紧了两个拳头,紧紧盯住透着红光窗户。 “嘉言,嘉言醒了。”闫白霖激动的声音率先从屋内传出,紧接着便是襄贞的哭泣,哭音里透着喜悦,仿佛她失而复得的是全天下最贵重的珍宝。 翠筠吐出憋在心里许久的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夹杂着雨水气味的空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嘉言已经坐了起来,被他母亲搂在怀里,饥渴寒暖地问个不停。闫家其他人则围在一旁,目光全部聚集在嘉言略显单薄的身子上。穆家祖孙笑眯眯地站在最外面,两人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趾高气扬的模样已和方才完全不同。 “小少爷醒了,要进些汤水吗?”翠筠等襄贞平静下来,方才用柔缓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以吃些流食,但切记不要太多,否则,他的肠胃可能适应不了。”不等旁人作声,穆小午早已抢先答道。 不过,翠筠却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现在全部放在嘉言的身上:那个孩子,那个她从小照看的孩子,现在正从襄贞怀里望着她,目光锐锐的,像两根尖针。 “最好给他喝点热粥,半碗足够了,纵使他还喊饿,也是不能给的了。如此过上几天,看他身上大好了,再进荤腥也不迟......哎,姑娘,姑娘?你听到了吗?” 穆小午说完话,见翠筠没有任何反应,便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一挥。翠筠方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冲穆小午略点了点头,扭身去了。 走出房门,她脑子里却仍是混乱:嘉言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他脸上那种阴恻恻的神色,她以前从未见过,难道......难道他真的还记得那件事? 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她不顾交杂的风雨,拼命朝前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脚却忽然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翠筠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跳开,又忍不住回头朝地上看去。 地上一团黑影,旁边还有一片更黑的暗影,被直泼下来的大雨冲得四散开去。 第六章 鼻子钻进一股子腥味儿,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一些,却还是浓重。 翠筠“哇”的一声,将腹中所有都吐了出来。她扶着墙,吐得眼泪都出来了,等想站直身体,却发现腿早已软了,于是身子一斜又歪在墙上,轻轻地喘息着。 “筠姑娘,筠姑娘,是你吗?是你在那吗?” 甬道那头传来几声呼唤,翠筠看到了三五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盏灯笼,鲜红的火光被大雨冲刷得多了些许朦胧。 “我在这......” 翠筠用尽气力冲远处喊了一声,于是那几人便快速朝这里跑过来,在看到她浑身湿透仰靠在墙上时,其中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油纸伞遮到她的头上。 “筠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翠筠有气无力地朝地上一指,“快照照看,那是什么东西。” 闻言几个人忙拢过去,举起灯笼朝那团黑影上一晃。 “哎呀,好多血,怎么是只大公鸡呢?鸡脖子怎么还断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听到这话,翠筠忙扶着小丫头走过去,就着灯笼的光朝地上看:那只漂亮的芦花大公鸡羽毛上面全是泥水,纠结在一起,黑乎乎的;它的脖子被折断了,鸡冠也被扯掉了,鲜血从裂开的大口子中汩汩朝外涌,在它身边聚成一滩。 “这不就是我捉的那只鸡吗?”一个婆子在一旁奇道,“怪了,这鸡是我亲手捉住,然后按那瘸子说的将它装在筐中挂在毛竹上,插在院门口了,可是,它怎么被人杀了,还被丢到这里来了?” 她的话让翠筠心中一惊,定定站在原地不动,过了许久,方才强自镇定下来,抬高声音道,“去院门前再挂一只鸡,对了,去查一查,看是哪个腌臜奴才这么大胆,敢杀了给小少爷定魂的公鸡。” 几个老仆答应着下去了,翠筠又朝身旁的小丫头叮嘱道,“小少爷醒了,让厨房给他做一碗山药粥,再配上一些开胃的素菜。还有,再去准备一桌酒席,按照除夕的规格去做,那瘸子还真有两把刷子,竟然将小少爷唤醒了。现在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不仅要亲自设宴道谢,还要留这祖孙俩在家住上半月,所以,你们可要将他们的吃穿住一应安排妥当了,切不可怠慢了他们。” ***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夜半时分,天竟又晴了,一轮圆月从乌云后面露出脸来,有些朦胧,却也能勉强洒下一地银光。 穆小午在床上翻来覆去有半个时辰了,却仍然没睡着。这一方面当然是拜旁边呼噜打得震天响的穆瘸子所赐,另一方面,就要怪她自己了。两顿酒席,一顿比一顿丰盛,她竟然丝毫没有节制,每顿饭都吃得风生水起。 现在,她的肚子撅得老高,硬得像石头,连吸气都变得困难重重。 如此又折腾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翻身下了床,披上衣服来到院中,准备四处走走,以此来消化腹中那座坚挺的食物山。 雨后的闫宅格外宁谧,平时上夜的仆人由于方才那场暴雨大都躲到屋中去了,所以穆小午兀自走了半天,也没有遇到几个人。好在闫宅点了夜灯,而她也提前准备了一盏灯笼,所以一路走过去,倒没有被漫漫长夜迷了眼。 闫宅院中有房,房中有院,一座座院落镶嵌在四道五巷中,像一片树叶舒展开它的经脉叶络。墙壁雪白,瓦片青黑,一浓一淡,一阴一阳,虽有反差,却极为相宜,仿佛这片宅院是从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 不过,穆小午却不懂得欣赏这些建筑的雅致,那一排排错落的房屋在她眼里仅仅代表了两个字:有钱。 她一边托着腰朝前走,一边在嘴角抿出了一个笑容,心里默默道:太幸运了,老头儿这次竟然没失手,真把那娃娃的魂儿给绣回来了。以他那三脚猫功夫,能成功绣魂的几率大概是五成,没想到,这次竟然把这桩大买卖给把握住了。 想到这里,她脸蛋上的笑容更深了:闫家的独苗小少爷,救回了他的命,闫家会拿多少银子出来?恐怕,他俩这三五年都不会愁吃喝了。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声音很近,仿佛不远处就有一道潺潺溪流。穆小午愣了一下,遂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脑中掠过一行字:这闫家人真是有钱没处花了,竟然把河水引进宅中了。 可是,穆小午并未找到脑中臆想出来的水流,她在水声最大的巷子尽头晃悠了半天,才终于确定那声音来自一道厚实的门板后。 门板后面是一间不算大的院落,四间小房围成,门上插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里面也没有点灯,显然未住着人。 穆小午瞅着那扇乌漆漆的大门,心中不解道:奇怪,这座院子怎么和其它院子不太一样呢?它更像是漳台本地建筑的风格,四合房围,瓦檐呈青蓝色,弧度倾斜,中间应该有个天井。 想到这里,她忽豁然开朗:怪不得里面会有潺潺的水流声呢,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溪小河,而是雨后的积水顺着瓦檐流下来,落到天井里面的声音。 “还真是冰雪聪明啊小午。”穆小午由衷赞美自己一声,刚转身准备离开,忽听院内传出一阵郎朗的读书声,声音清脆,俨然是个少年。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乎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了,可连在一起,她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正皱着眉头努力思索,心中却微微一动:这座上了锁的院落,这座没有半点灯光的院落,这座满是积水的院落,怎会有人安坐于内朗读诗书呢? 第七章 瓮 正想着,读书声却忽的消失了,就像被浓重的夜色吸食进去了一般。穆小午一怔,连忙将耳朵贴在大门上仔仔细细听了半晌,可仍然没有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 “怪哉怪哉,方才明明就有声音的嘛,又不可能听岔了。”穆小午盯着大门发了一会子神,又举着灯笼朝甬道中一照,见并无人往来,便将灯笼放在地上,从头上去下一根细长的银簪,将它插进锁芯轻轻摆弄了几下。 “咔哒”一声,大锁开了。穆小午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还好,手艺还没丢。” 说完,她将锁取下,轻轻推开院门,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复又将门关上。 院内的水声很大,屋顶内侧坡的雨水从四面泻入天井,像四面水帘,也就是俗称的“四水归堂。” 穆小午将手里的灯笼朝前一挥,发现正对着自己的那间屋子最大,应该是正厅。屋子上方挂一匾额,枋檩柱头处也都雕刻有精巧图案,不过上面刻的字已经残缺不全,她认不出那是什么。最为怪异的是,那屋子竟然也上了锁,而且,也是一把崭新的黄铜大锁,和院门上的一模一样。 既然一模一样,便也可以“如法炮制”了。穆小午踏着天井的雨水走过去,又一次拔下了头上的银簪。 “沙沙......” 银簪插进锁芯的那一顺,她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声响,穆小午心脏猛地一缩,忙回头朝后面望去,“谁?” 院子中空无一人,除了四面水帘,便只有一只停在院门上方的山斑鸠。听到穆小午的声音,它也被惊了一跳,闪动着翅膀重新飞向茫茫夜色中。 “是鸟吧。” 穆小午悬着的心脏稍稍放下一点,于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里的黄铜锁上面。她轻车熟路地转动银簪,“咔哒”一声别开门锁,朝前猛推一把,将大门打开。 一阵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在一股子灰色的烟尘里,呛得穆小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屋子多久没打扫了。”她用手在鼻子前挥了几下,这才将灯笼朝里面一晃,想看看屋子中到底是什么。可是,在看清楚面前那个的东西时,她大大吃了一惊,手臂保持着抬举的姿势僵在原地。 屋子中央放着一口黑色的瓮,一口半人多高两头窄中间宽的瓮。瓮很普通,除了瓮口处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之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怪就怪在,这样一口普通的水瓮,却被两道门两把锁看守着。 纵使心头疑窦丛生,穆小午还是轻轻走进屋来到水瓮旁边,盯着黑乎乎的瓮口看。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会看到一个捧着书本的年轻人躲在瓮中,可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自己打破了:这么黑的水瓮中,半点光也没有,怎么读书?再说了,这水瓮虽有半人多高,但上窄下窄,人即便能坐得进去,也得弯腰驼背,那姿势肯定难受极了。 穆小午弯下腰,将脑袋又凑近了一些,可是瓮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只得把灯笼凑上去...... 瓮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火光的照耀下,是什么呢? 她将灯笼朝下放了放,几乎将它塞进了瓮口...... “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地方不准人进来的,要是被祖父发现,你要被赶出去的。” 一个脆嫩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虽夹杂在水声里,却仍清晰无误地飘到穆小午的耳朵中,将她吓得跳将起来,连手里的灯笼都甩了出去。 她转头,看见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明蓝色的影子,趁着一地被月光照得莹白的水,煞是好看。 “我......”穆小午一时语竭,刚准备调动起全副精力扯个谎话,却被打断了。 “姐姐,你陪嘉言玩好不好,只要你跟我玩,我就不会把今晚的事情告诉祖父。”小男孩穿过天井,走进屋中,他仰着脑袋看穆小午,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透着融融暖意。 穆小午盯着面前的小人儿,慢慢俯下身子:嘉言很瘦弱,袖筒裤管均空空荡荡,脸像白玉似的,没有一丝血色。不过他那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瞳仁如黑漆一般泛光,和他母亲襄贞的一模一样。 穆小午谆谆诱导,“嘉言,我只是迷路了,不是故意闯进来的,你们闫家这么大,找不着路也没什么奇怪的对不对?” 嘉言昵了一眼地上的铜锁,心照不宣地冲她笑道,“别说姐姐了,但凡家里新来的仆人,头一半个月也总是会迷路的。不过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一会儿要是被上夜的人发现了,解释起来倒是麻烦。” *** 插上门锁后,穆小午便转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帮忙举着灯笼的嘉言,他苍白的脸被火光染上一层暖晕,看起来健康了许多。 “这屋子里面......为什么要放着一口水瓮?”她问。 嘉言放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谁知道呢?姐姐,我告诉你,闫家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连我,也时不时能听到一些散言碎语。” “什么啊?”穆小午也跟着他放低声音。 嘉言吞了口唾沫,“我有时候听别人议论,说我们闫家之所以发迹,是因为宅子下面供了一尊金佛,据说这佛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国师帕思巴,募集千斤黄金亲自设计刻铸而成的,用白骆驼一路驮到中国来的。” 穆小午“噗嗤”笑出声来,“听他们胡说,那金佛我才见过,它被供在盛京城的皇寺里,皇寺,它是皇家之物,哪能埋在你们家地底下。” 嘉言也跟着她笑,旋即又沉下面孔,“不过还有人说,我们闫家白手起家的第一笔钱不清白,是沾了血的。” 穆小午正牵着他的手朝前走,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忙问道,“怎么说?” “闫家是从我的曾曾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发家的,可他当时就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浪荡子,哪里能积累得下来银子呢?” “所以呢?” “他做了强盗,劫了镖,砍下了许多脑袋,这才积下了这么多钱。”说完,嘉言倒吸了口气,像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似的。 第八章 它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时间,整条甬道只能听到两人静默的呼吸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须臾之后,穆小午捅了他胳膊一下,笑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我怎么似乎听过许多个差不多的故事啊。” 嘉言抓抓脑袋,“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在书上读到过类似的故事,难道......难道这也是编出来唬人的?算了,不说这个了,”他又将目光放到穆小午身上,两个眼睛中若有星光闪烁,“姐姐,你陪我玩儿好不好?父亲以前就不太乐意让我出门,现在病了这么一次,我怕以后出门的机会就更少了。” 他不满地嘟起嘴巴,“可惜院子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外面才好玩,我听下人们说,城里的集上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对了,到了节时还有灯会,娘说,那叫‘东风夜放花千树’,可美了呢。” 穆小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然,院子里也能玩啊,花样多着呢。比如木棍儿支个竹罩子,再撒上点小米,就可以捉鸟。还有那推枣磨,把鲜枣削去半边,插上小木棍,再找一根细竹蔑,两端各插一小枣,搁在枣核上,轻轻一推,便会转个不停,有趣儿极了。” 嘉言听得入了神,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他上去抱住穆小午的胳膊,来回晃荡,“姐姐,你不要走了,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有你在,我肯定不会寂寞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反倒提醒了穆小午现在远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于是她俯下身,轻声道,“改天,改天姐姐再陪你玩,反正我还要在你们家住些日子呢,咱们有的是时间。” “为什么?”嘉言还是不松手,反倒将穆小午的胳膊箍得更紧了,仿佛生怕她突然跑了一般。 “你现在大病初愈,正是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哪能半夜三更玩闹不睡觉呢。” 嘉言还是不依,只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 穆小午正想着如何摆脱嘉言,忽然旁边的甬道灯火闪耀,随即便传来喧沸的人声,“干什么吃的,看着小少爷都能睡着,人现在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嘉言也听到了,他一愣,遂松开了手指。 穆小午趁机抽身,一路小跑朝前奔,边跑还边回头冲嘉言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嘉言却站着没动,他眼中的神采在穆小午转身的那一瞬间消失了,眼球钝钝的,从中看不出半点情绪。他站在原地不动,直直盯着穆小午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 穆瘸子在第二天吃完早饭才提起穆小午昨晚出去的事情,穆小午并不稀奇,她知道这老头儿睡起觉来虽然酣畅淋漓,但她做的事情却没一样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所以,在他剃着牙询问昨晚的事情时,她便“唔”了一声,随口答道,“昨晚吃撑了,出去转转。” “转那么久?”穆瘸子放下牙签,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想问啥直接点。”穆小午不耐烦瞪他一眼。 穆瘸子朝门口瞧了瞧,在确定那些伺候的下人们都已经走远了之后,才一瘸一拐挪到穆小午身边,打量了她半晌,方道,“是它让你去的,还是你自个去的?” 说到“它”字时,他的声音明显颤了一下,紧跟着打了个重重的哆嗦。 穆小午脸上浮出一丝坏笑,将嘴巴凑到穆瘸子耳边,“怎么?还怕啊?” 穆瘸子被她吓一跳,忙把她的手打掉,嘴里嘟囔道,“怕,难道你不怕?那玩意儿半年没出来了,我以为它已经走了,难道它还在你身体里?还没离开?” 穆小午耸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盘起二郎腿摇了几下,“我不知道,昨晚我确实是撑得难受,所以才起床出去逛逛的。可是到了一座院子前,我......”她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昨晚的经历,然后接着道,“我忽然对那里面的东西产生了好奇,特别想进去看看。可是,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我自己产生了好奇心,还是它在控制我,让我进去......你知道的,有些时候,它的想法与我的已经掺搅在一起,实在是很难区分......” 听完,穆瘸子小心翼翼道,“它没说话?你的眼睛也没变红?” 看到穆小午摇了摇头,他稍稍抒了口气,将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是了,说不定就是你自己想进去,和它无关,不过,那院子里有什么吗?你为啥想进去呢?” “就一破缸子,用两道门两把锁封上,有钱人这些奇奇怪怪的癖好,咱们也搞不明白。不过,闫家比这奇怪得多的传言也比比皆是。也是,家业这么大,人前都被捧着,背后不被议论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咱们俩只管拿银子走人就成了,其它事不多管了。” 她正说着,门外就有两个小丫鬟走进来,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件叠得整整齐齐得崭新衣服。其中一个冲穆瘸子笑道,“今天是老爷六十寿辰,老爷特意吩咐了,请二位晚上来参加他老人家的寿宴。这两件衣服也是特意给您两位准备的,一会您们试一下,不合适我再让他们去改。” 祖孙俩道谢后两个小丫头就出去了,穆小午忙将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摸着上面线迹精细、色彩鲜明的刺绣,赞叹道,“真美啊,也不知道是苏绣还是湘绣,我得去问个清楚,将来也好跟人显摆。” 说着,她就走到门边,刚准备开门,却听到那两个小丫头在趁闲聊天,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屋内的人听到。 一个道:“你说,昨晚老太太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把她吓成那个样子?” 另一个的声音里含着明显的不安,“她说那东西眼睛通红,像烧红的炭似的。对了,她还说,那东西披着块红布,红布下面有股子腥臭味儿,死了很久的臭鱼烂虾的味道,吓死人了。” 第九章 偷听 小丫头们说着话走远了,穆小午一边摩挲腰身上的绣花,一边嘟囔了一句,“看来,昨晚闫宅出了不干净的东西啊。可是她们口中的老太太我怎么昨个怎么没见到呢?按说孙子出事,当祖母的不可能不露面的,难道她身体染疾,不方便见人?” 正说着,穆瘸子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这裙子挺适合你,穿上倒有个女孩的样子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穆小午却心里一动,走到镜子前转了个圈,前后照了一照。裙子是乳黄色的绸缎裁出来的,上面零星几朵淡蓝色的雏菊,色彩和谐,线条明快,淡雅却不失华贵,与她的年龄很是相称。 屋外有鸟叫声传来,脆嫩动听,穆小午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一眼透亮的天色,转头对穆瘸子说道,“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回来。” “别把裙子弄脏了。”话音没落,关门的声音已经传来,穆小午蹦蹦跳跳地踏进了夏季明媚的阳光中。 *** 雨后的天晴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 穆小午漫无目的地在宅子里闲逛,身边不时经过几个丫头,不是捧着盒子就是提着笼屉,步履匆匆,显然是在为晚上的酒席做准备。 鼻间嗅到一阵花香,穆小午朝前望去,却见前面有一方园子,透过拱门,可见一片荷塘,里面百余只荷花随风轻舞,映着阳光,如同被朱红渲染过一般,煞是好看。 穆小午便朝那园子走去,刚到门边,忽听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闫青城。 “请柬提前一个月就命人送下了,寿堂也布置妥当,宴席上吃的喝的都是今早新鲜送来的,我命人查验过了,都是时令下最好的食材。远客们的屋子也都收拾妥当了,我还让人多收拾出来了几间,以备不时之需。其它的诸如锦幛、楹联等等更是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青城,这要多亏你的操持,嘉言病了这么些天,我实在脱不开身来筹办父亲的寿辰。” 另外一个声音传来,穆小午认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是闫予池的妻子襄贞,于是便探头朝门里看了一眼,可是就这么一眼,却让她方才还暖融融的心脏凉了半截子。 襄贞上身着一件月白色低领长衫,下穿一条淡青色百褶裙,不配首饰,不施粉黛,很是素雅。她看起来不像闫家这样富可敌国的人家的少奶奶,倒像是一位书香门第的小姐。不过纵使她装扮得再低调,却仍难掩身上那股恬淡的柔和的气质。 这种气质是女性特有的,柔弱和美丽糅杂,让任何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产生一种想去保护她的欲望。 可是,偏偏这种气质,穆小午却从不曾拥有,虽然她也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虽然她现在穿着一条精致的漂亮裙子。 穆小午忽然有些泄气,这件裙子带给她的开心已经随着一阵风飘走了,现在,她懊恼地站在院门边,心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母亲可安好了?我昨天半夜去了一次,今天还没来得及去看她老人家。”襄贞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好多了,你知道的,她的精神一直时好时坏,说话也经常没有条理,所以我倒觉得不用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说到这里,见襄贞依然蹙着眉,闫青城便俯下身折了一片荷叶,将它罩在襄珍头上,笑道,“记得小时候吗?夏天你怕晒,便常让我折荷叶给你当帽子戴。” 襄贞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笑意,“青城,我没有兄弟姐妹,便一直拿你当我的亲弟弟对待的,嫁到你们家这些年,也多亏了你,我才不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后来嘉言......嗯,嘉言他也喜欢你,有事没事就缠着你......其实,我心里很感激你的,不过......这些话我不说,你也明白的,是不是?” 院中忽然静默了,这静默倒引起了穆小午的好奇,可与此同时,心里却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不应该站在这里偷听两人的谈话,刚才没什么,可现在,却不行。 她自己也不太懂为何会突然这样想,不过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容她考虑,她踮起脚尖,抓着裙摆,轻手轻脚准备离开。 “我......在父亲的寿辰后就要离开闫家了。”闫青城的话涌了出来,穆小午觉得他的语气和方才大不相同,仿佛里面夹杂了太多沉重的、难以言叙的情感。 她不懂,却似乎又懵懵懂懂知道那么一点。 “你要离开?青城,你为什么要离开?予池常说闫家业大事多,很缺帮手,你又离开了,那你大哥该怎么办?”襄贞的语气很着急。 闫青城有些悲哀地一笑,“你什么事都想着他,可是......你想过我吗?” 襄贞似乎怔了一下,“青城,你不快活吗?这是你的家,你从小生活的家,难道你在这里过得不自在吗?” 闫青城看了襄贞一眼,忽又将目光转向荷塘,他盯着那些摇曳的荷花,愣了半刻,才终于道,“自不自在和身处什么地方没有关系,而和身边的人有关。” “人?你同予池闹别扭了吗?我知道,他和你做生意的理念是有些不同的。可是君子和而不同,何况你们是亲兄弟,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呢......” 襄贞的话被闫青城打断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微微涨红的脸,如此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心中澎湃的波涛压抑了下去,“他是我大哥,我怎么会同他闹别扭?我只是觉得外面天大地大,不想自己被这间宅子囿困住。” *** “这俩人说话都文邹邹软绵绵,还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 跑出了很远了之后,穆小午才把心里那股说不清楚的感觉总结了出来,而且还自我感觉总结得很精辟。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她心里舒服了不少,在跑出了一身臭汗之后。她一边朝自己住的那间院子走一边抬起胳膊闻衣服上的汗臭味。 “得熏一熏了,省得晚上丢人,闫予池那双眼睛,可跟藏着刀子似的。” 正想着,身子冷不防被猛撞了一下,还未容她看清楚是谁,两个手腕却被紧紧钳住了。 “他来了,他出来了。” 一个披着头发的老妇瞪着双干杏子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穆小午。 第十章 寿宴 “谁?谁出来了?”穆小午用力抽出手,一边摩挲手腕一边看着面前的老妇:她双眼浑浊,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用刀子刻出来的,按说她的年龄应该和闫白霖相仿,可是看起来她却比那位保养得宜的闫家族长老了不止十岁。 “你说的是谁?”穆小午又问了一句。 老妇凑过去,一张核桃似的老脸几乎贴到穆小午脸上,颤声道,“那块红布,他还盖着,可是布下面那张脸,已经变了。黑黢黢的,皱皱巴巴的。还有眼睛......”她打了个哆嗦,仿佛看到了自己描述出来的怪物似的,“眼睛像火炭,黑里边透着红,我不敢看,多看一眼,好像就会被那双眼睛吸进去......” “红眼睛。”穆小午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正经的表情,她皱了皱眉,思忖半晌,终于重新开口,“你认识他?” 这句话仿佛把闫老太太扎了一下,她身子重重一抖,后便重重冲穆小午摆手,边摇头道,“我不认得他,这些事都和我没关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让他来找我......” “我知道和你无关,但我总要知道他是谁才能帮你,对不对?”穆小午压低声音,一边在她干巴巴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他......那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青城还没有嘉言大,嘉言......”她轻轻吸了口气,问了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嘉言......嘉言他......还好吗?” “他没事了,昨晚就醒了。”穆小午有些不耐烦,“闫老太太,还是说回昨天的事吧,你口口声声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这句话刚问出口,身后忽然传过来一声轻柔的呼唤,“老太太,原来您在这里。”紧接着,翠筠便像一阵风似的袅袅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丫头,见了闫老太太便忙前后左右地围着身子查看,生怕她伤到了哪里。 “穆姑娘,惊扰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翠筠笑着道歉,一边命人将闫老太太带回房,“我家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不大好,精神也时好时坏的,没吓到您吧。” 她笑容亲切、举止得体,很有管事大丫鬟的样子。不过穆小午注意到的却是她的衣服,她着锦缎朱衣,袖边镶白缎阔栏干,足着淡粉色绣花鞋,及其华贵。她的模样也很是出挑,高个子,骨骼纤细,一张玉似的小脸上,长着双含笑的桃花眼,眼角微吊,笑起来勾魂摄魄。 她当然也很美,但与少夫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美。一个清丽如百合,一个华艳似牡丹。 穆小午清清喉咙,“老太太说她昨晚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翠筠的笑容更深了,一边还亲切地拉住穆小午的手,“她老人家时不时就要这样闹上一场的,你住得久了就明白了,她的话要是我们各个都当真,那一天天的也不用做别的事情了,光这些事都处理不完呢。按我说呢,老太太昨晚可能就是发噩梦了。” 说到这里,见穆小午脸色缓了一些,翠筠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我平日里总说她们做事不仔细,果然应了,姑娘这身衣服虽好,头上却缺了点首饰来配,您随我来,让我帮您再装扮一下。” *** 翠筠给穆小午搭配的是一支玉笄,镂雕纹饰,左右耳垂部位镶嵌四颗圆形绿松石,与她的裙子很是相称。 不过,在听说这支玉笄是一件古董,价值千金后,穆小午便暂时收起了飞扬跳脱的个性,走路都四平八稳了,生怕把那东西给摔了。 更何况现在,她和穆瘸子坐在闫白霖六十大寿的主桌,面对着一圈子达官贵人,便更不敢放肆了。她面带着微笑,眼巴巴看着面前精美的菜肴,用力压制住想要大快朵颐的手和心。 闫青城体贴地命人将几样菜放到他们俩跟前,穆小午感激地冲他笑笑,随后又朝瞟了自己一眼的闫予池送去了一个内涵完全不同的微笑。 穆瘸子今天吃得不多,如今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瓶好酒吸引住了。穆小午只隐约听闫白霖介绍这酒的名字叫什么秋露白,是在秋季渐寒之时,将壶或者其它器具放在草地底部,收集叶子倒立后滴落的露水,然后将此露水配上沉香、木头香、丁香、藿香、檀香、桂花、白莲、甘草等十余种药草制成。其滋味清冽纯澈,色泽清亮,但因为要耗费许多财物和人力,更重要的是它乃天公的馈赠,所以便异常珍贵。普通的显贵人家得上一小壶已是不易,即便如闫家这样的高门鼎贵之户,所得也不过五瓶而已。 穆瘸子酒量本就不好,再加上也是有年岁的人了,所以只吃了几盅便有些醉意了,竟当着一众人等的面讲起了以前招魂的事儿。 “渔民......渔民是最多的,他们葬身大海,无法寻回尸身,我啊......就用稻草人代尸,穿上死者生前的衣服,再把迷失在海里的阴魂喊回来,引进稻草人中进行安葬。” “还有一些客死他乡的魂魄,找不到归途,我也会施法,为的是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对了,还有不少枉死的人,他们死得冤啊,就不愿步入轮回,那就只能用铜针强行为其超度。” 穆小午忽然觉得嘴里的美食都没了味道,如同嚼蜡。在别人寿辰上说什么枉死,说什么轮回,也种事只有穆瘸子一个人能做得出来了吧。穆小午看见桌上的人皆用奇奇怪怪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可她也知道这穆瘸子酒后话匣子一旦打开,旁人想收是收不住的,就连她也不行。 无耐,她只得忍痛看了满桌的奇珍一眼,站起来陪笑道,“我爷爷喝多了,我先送他回房休息了,众位好好吃,呵呵,好好吃。” 第十一章 味道 穆小午拒绝了闫青城让丫鬟送他们回去的好意,因为她准备趁此机会把穆瘸子骂一顿,以此来纾解自己心中的恼怒。 可穆瘸子一路上都在唱歌吆喝,弄得她连指责他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她心里总怀疑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现在是在装疯卖傻,因为那瓶秋露白被他揣得紧紧的,生怕掉在地上摔碎了。 穆小午拿他没办法,只能拽着他朝他们住的那间院子走。身后,宾客们的喧哗之声逐渐远去,穿过一道攒边门拐了个弯后,声音几乎完全消失了。现在,她只能听到两人“咚咚”的脚步声以及穆瘸子走了调的哼唱。 “春日暖,有钱的桃红柳绿常游戏,无钱的他那里,天明就起来,忙忙去种地。夏日炎,殷实人赏玩荷池消长昼,受苦人双眉皱,挑担沿街串,推车走不休......” 沙沙......隔壁甬道似乎有什么人经过,身体蹭着墙面,发出一阵极轻的响动。 “秋日爽,有力的高楼饮酒赏明月,无力的苦巴竭,庄稼收割忙,混过中秋节。冬日冷,富贵人红炉暖阁销金帐,贫穷人在陋巷,衣单食又缺,苦的不成样。一年到头十二月,四时共八节,苦乐不均匀......” “嘘。”穆小午冲穆瘸子竖起一根手指。 “怎......怎么了?”穆瘸子的舌头打着结。 “闻到了吗?”她站着不动,一双眼睛机警地看着墙面,仿佛想将它钻透似的。 “闻到了,酒香,酒香四溢,有钱就是好啊,这么香的酒我活了这么大......第......第一次喝。” 穆小午剜了他一眼,耸动了几下鼻翼:墙的那一边有股臭味,就像今早那两个小丫头说的,是一股子腐败的臭鱼烂虾的味道。说得更贴切些,那是死人身上才有的味儿,死了很久很久的人。 穆小午回头,冲穆瘸子竖起一根手指。 穆瘸子的酒忽然就醒了,他凑过去,使劲嗅了几下,“这里真有那东西?我怎么没闻到。” 穆小午冷哼,“你浑身都是酒味,能闻得到才怪,再说那味儿现在很淡了,它应该是走了。”说着,她脸色一凛,继续道,“今天听那闫老太太的话,我就觉得这宅子有问题,没想现在,竟给我们遇到了。依我说,咱们俩还是拿了钱早走为妙,这宅子不干净,早晚要生出事的。” “听你的。” 穆瘸子一边说一边催她离开,哪知只走出去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骇人的叫,惊得两人人顿住脚步,齐刷刷转头望向身后。 叫声是从他们刚转过去的那条甬道里传出来的,离这里不远。可是其后,它就消失了,像被吸进了黑夜里一般。 四周黑压压的,万事万物都像被罩在一个漆黑且空洞的大盖子下面,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出......出事了吧?”稍过片刻,穆瘸子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嗯。”穆小午含混应了一声。 “看......看看去?”穆瘸子又问。 “也不好不去吧,就发生在眼前的......这里又没别人......” 穆小午暗骂了句“倒霉”,然后转身朝前跑去,穆瘸子虽腿脚不好,但也一瘸一拐地努力跟上。 攒边门左侧是一间小小的厢房,房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没有黑黑的,没有灯光。穆小午定了下神,朝身后的穆瘸子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后,便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穆瘸子将早已握在手心的一把铜钱朝里面丢了进去,铜钱在黑暗中划出几道彩光,然后,伴随着一阵“桄榔”脆响,落在地板上面。 “怎么没动静?”屏息凝气听了一会儿后,穆瘸子终于走到穆小午身边,冲她问了一句。 “许是已经走了?”穆小午嘀咕了一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手掌大的黄纸。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搓动几下,黄纸便“唰”地燃起一簇火苗,照亮了上面用朱砂写出来的奇怪符号。 可是,火光只闪了一下,便灭掉了。可熄灭之前,穆小午却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对着那火苗吹了口气。 它个子不大,却臭,和她方才隔着墙闻到的味道一样。 其实,她早该闻到这股味道的,可这间房里另外一种味道更浓,暂时遮盖住了这东西喷出的臭气。 血腥味...... 没错,在推开门的那一刹,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就迎面扑了过来,甜津津的,让人心头发慌。而且,方才火起的那一瞬间,她也看见了屋子深处那一大滩黑乎乎的东西。这么一地的血,若是出自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死透了。 想到这一层,穆小午心里忽然有些凉,她冲穆瘸子轻轻摆了摆头,示意他那东西并没有离开。穆瘸子敏锐捕捉到她眼中的慌乱,脚下本能地朝后挪了两步,刚想用唇语问她该怎么办,却忽的看见一抹红擦着穆小午的腰间过去了。 它就那么闪了一下,便很快消失了,以至于穆瘸子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那红色很重很浓,泛着点黑头,所以才可以轻易融入到黑暗里。 与此同时,穆小午猛地捂住自己的侧腰,回头冲穆瘸子喊了一声,“快,绣住它。” 她的声音里透出强压着的痛苦,那分明透露出一个信息:她已经伤到了。 穆瘸子一把掏出随身携带的木匣,打开它的同时大吼了一声:“穿针引线,绣魂度魄,去吧。” 木匣中的铜针“噌”得腾起,平浮在空气中,从针尖到尾部的白线都绷得笔直,似乎已经瞄准了某个不知名的东西。片刻之后,它倏地飞了出去,在潮湿幽暗的空气中左闪右闪,还时不时颤动几下,就像一条鼻子敏锐的猎犬,在努力搜寻着那个看不见的猎物。 “伤着了?重吗?”趁这功夫,穆瘸子走到穆小午身边,“到底是啥东西,能这么无声无息的把你伤到?” 穆小午没有回答他,她还捂着腰,目光跟随着铜针闪动。 “不对劲。”她轻呼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穆瘸子看见铜针停下了,悬在半空中不动。俄顷,针身猛地向下一沉,拖着已经失去光彩的白线,坠到地上。 第十二章 挖眼 随着铜针的掉落,四周一下子沉静下来,黑夜如冰冷的细水,从两人身边无声淌过,将他们的身体和心脏浸润得一片冰凉。 腰间的刺痛持续不断地传过来,穆小午一手按着伤口,一边看了穆瘸子一眼,示意他将铜针唤回来,再度施法。 穆瘸子会意,于是低声念了个诀。可是铜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飞回来的迹象。于是,他只能跛着脚朝铜针走去,他的动作很轻,还不时左右回顾,显然是怕自己也被那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冷不丁地伏击。不过一切似乎还算顺利,至少在他走到铜针旁边,弯身取针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穆瘸子用粗糙的指肚捏起铜针,两眼阖上,刚要再度施法,忽听后面的穆小午轻轻“嘶”了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穆瘸子猛地睁开眼,在看到面前的景象时,吓得腿顿时软了,趔趄着朝后退了几步,仰靠在墙面上。 离他不远处有一块红布,浮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忽上忽下的,朝他的方向飘浮了过来。那布头已经很旧了,而且似乎许久未清洗过,上面泛着层油腻腻的黑光。不过,还是能隐约看出布上面绣了一只锦鲤,黄身白肚,还缀着两条嫩黄的须子。 红布上上下下,抖动之间,穆瘸子便瞅到了它下方的那一对血红色的眼珠子,以及眼珠周围的一圈脓血。 它瞅着他,直勾勾的,像一对死鱼眼睛。 穆瘸子吓得呆住了,捏住铜针靠墙站着,看着那东西一点点朝自己逼近,却哆哆嗦嗦无法完整地念出一句口诀来。他甚至觉得,就算自己能念得出来,铜针也不见得会听自己的指令。它是灵器,能感觉到施法之人的心境,他现在吓得腿都软了,难道它还能有破敌的气势吗? 红布越来越近,近得几乎扫到他身上了,穆瘸子适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叫,旋过身就要跑,可还未容他迈出步子,手里的针却被拿走了。穆小午站在他身后,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铜针将之放在眉心前,有些虚弱地朝前轻喝了一声,“千神万圣,护我针灵。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干脆利落。果然,铜针轻轻一颤,从她指尖飞将出去,朝红布正上方直插下来。 红布消失了,铜针也一样。穆小午轻舒口气,后背的汗窸窸窣窣流了下来,将裙子都浸透了。 “绣......绣......绣到它了?”,穆瘸子的舌头还打着结,说起话来含混不清,“你怎么样?伤......伤哪儿了?” “腰,”说完这个字,穆小午觉得那伤口更疼了,血顺着捂住伤口的指缝流下来,腿也跟着软了半截,“里面死人了,不知道是谁。” 她说着朝敞开的屋门看了一眼,却在那一瞬间,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屋子里悬着一块红布,深红色的,像浸透了血浆一般。她看不到被它遮盖住的是什么,却能明显感觉得到它的恶意。 “叮”的一声,铜针从屋里飞了出来,落在地上,被头顶的月光照得灼灼发亮,将穆小午的心都刺疼了。 “它......它怎么还在?”她看着飘在屋里的那片红布,用力吞了一口唾沫。 穆瘸子显然也看到了,他扶着墙朝后退,嘴里嘟囔着,“真是晦气到家里,这么个东西,怎么就让咱俩给碰上了,莫非这是天要绝我们俩。” 他话音刚落,甬道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鼎沸的人声,紧跟着,就是一团红光,正由远及近快速朝他们的方向涌来。 “谁在那?出什么事了吗?” 伴随着嘈杂的喊嚷声,穆小午发现屋里的那块红布不见了,她警惕地四下观瞧,也没有发现它。它在一大帮闫家的下人到来之前,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 “我们听到喊声便赶过来了,二位可是出什么事了?”领头的那个看到穆家祖孙,忙上前询问。 穆小午喘了几声,方才道,“我受了点伤,没有大碍,不过......”她看向厢房,“里面好像死人了,你们赶紧过去看看。” 那人听她这般说,吓得脸都有些发白,忙带着几个小厮走了进去。没过多久,穆小午就听到厢房里传出几声惊呼。 “血......好多血......” “快照照,快照照是谁......” “筠姑娘,是筠姑娘啊......” *** 翠筠仰躺在地板上,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神情扭曲得有些吓人。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张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黑漆漆的房顶。 之所以说无神,倒不是因为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而是她的眼眶中,眼珠子竟不翼而飞,只剩下两个红黑色的血洼。 不过只是失去两个眼珠子,还不足以造成她的死亡。她的致命伤在脖子上,那里有一个小孩拳头那么大的洞,皮肉朝外绽开,血管完全破了,被残忍地揪了出来,耷拉在外面。 襄贞在看到翠筠的尸体时先晕了过去,紧接着就是闫予池。这个身材高大的闫家大少爷只发出了一声闷叫,就倒在他弟弟的身边,若不是闫青城及时搀扶住他,恐怕已经磕破了脑瓜子。 闫青城先命人把哥嫂抬走安顿好,然后神色凝重地看着翠筠的尸体,过了许久,才闷闷问了一声,“谁先发现她的?” “穆......穆......家的......” 闫青城有些惊讶,“小午?是你和你爷爷发现她的?那你们可看到凶手了吗?” 穆小午看他一眼,目光中有踟蹰之色,“公子,有些话还是单独和你讲比较好。” 闫青城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于是他身后的几个下人便知趣儿地下去了,只留下他们三人和那具形容可怖的尸身。 穆小午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末了,她迎着闫青城惊讶的目光,又加了一句,“闫家是大户,要是传出这些神鬼之说,恐怕会对你家的生意不利,所以这些事还是私下说比较好。” 话音未落,屋外却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青城,家里出了事不让我知道,难道是怕我出去乱嚼舌根子吗?” 第十三章 祟 穆小午眯眼朝后看:那里站着两个男人人,其中那个高个的打扮得极为怪异,不着长褂,反而穿着上下两截的衣裤,布料挺阔,线条流畅。另外一个矮一点的倒是寻常装束,一看就是那高个男人的随从。不过他个子虽不高,却短小精悍,眼神敏锐,明显是个练家子。 “这两位看起来不是寻常人啊。”穆瘸子在穆小午耳边嘀咕,他的声音中有些许的不安,以穆小午对他的了解,他一般在面对官员的时候,才会产生掩盖不住的怯意。可是这两个人并没有着官服,所以她推测是他们身上,尤其是高个男人身上那股子压人的气势让他心生畏惧。 “镇定。”穆小午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动,示意穆瘸子冷静下来。 “子迈,你怎么来了?”闫青城匆忙迎了上去,“这里死人了,晦气,你还是避一避的好。” 男人毫不介意地走上前,举起随从递过来的灯烛朝下一照,目光在翠筠的尸体上兜转了几圈,蹙眉冲闫青城道,“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还想瞒着我呢?” 说完,见闫青城低头不语,他便冲随从吩咐,“宝田,你怎么看?” 那个名叫宝田的随从蹲下身来看了半晌,方起身道,“公子,这具尸体的伤口着实怪异。” “怎么说?” “喉管断掉,且被扯出体外,按说应该是被利器所伤。可是脖子上的伤口却是不平整的,边缘很毛躁,倒像是......” 高个男人眯起眼睛,“倒像是什么?” “像是被抓烂的,对吗?”穆小午看着宝田,又看了瞅着自己的高个男人一眼,轻声道,“因为杀死她的不是人,是祟。” “你是何人?”宝田眼睛中透出一抹警惕。 闫青城忙上前解释,“子迈,宝田,忘记给你们介绍了。穆老先生和穆姑娘就是我说的那两位嘉言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闫家的上宾。小午,这位是赵子迈赵公子,我祖上曾做过他们家的......” “赵家和闫家是世交。”赵子迈不动声色地打断了闫青城的话。 闫青城明白他的意思,便接着道,“是,子迈刚从欧罗巴坐船回国,在漳台登陆,知道我父亲过寿诞,便前来庆贺。” 赵子迈挑起眉峰,眼底浮起一抹复杂的光,“姑娘刚才说的‘祟’,是什么?” “祟,多指害人的鬼怪。简单来说,就是人死之后,怨气久结不散,便会化成祟。” 说完这句话,她便等着他来反驳,因为她觉得像赵子迈这种懂了些西学的人,定会对传统的鬼神之说颇为不屑,不好好反驳一番,便不能显示出他自己的博学。 可是她猜错了,赵子迈不但没有显露出半分傲慢,反而在认真思索了片刻后,又追问了一句,“祟即是鬼?” “是,却也不是。鬼无形,祟却可有形。怨气凝结,便可化为实体,所以祟能直接杀人,鬼却只能借助他人之手杀人。不过,祟必须要有寄主,它可以脱离寄主一段时间,可不会太久,因为它乃阴怨之气凝化而成,所以无法单独存在于阳世。” “但是它杀人,总要有原因。”赵子迈又看了一眼翠筠的尸体,一字一句道,“摘掉眼珠子,除了恨意入骨,虐杀方可得痛快外,是否还有别的寓意?” 穆小午幽幽笑,“寓意不知道,恨意一定有,这就需要闫公子来为我们解答了。”话到此处,她忽然“哎呦”一声,皱紧了眉头。 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她低头看了一眼,下一刻,却像一片被秋风扫落的树叶般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 闫家的义庄位于宅子外面西北方的山坳里,是一间专门停放下人尸体的院子,本姓人停灵的地方则在宅子里面的闫氏祠堂中。不过翠筠是闫家的家生大丫鬟,又深得家里各方人的尊重,再加上现在不便惊动太多人,所以,便将她的尸身暂时停放在闫氏祠堂中。 殓房内阴冷潮湿,月光仿佛被束住了手脚,根本透不进来。每一个角落都像被蘸饱了墨汁的笔轻轻抹过,黑糊糊一片,眯眼也看不清楚。 走在前面的小厮“嘶”地点着了油灯,轻手轻脚放在翠筠的陈尸的木板床旁,仿佛生怕惊动了她一般。 翠筠还是老样子,仰面朝上,用一对空洞的眼眶“瞅”着屋顶。她的头发全散开了,铺在床面上,发丝因为鲜血的浸润,纠缠成一团团,触目惊心。 闫白霖身上那件团花褐缎的礼服还没有换下,他在仆人的搀扶下走进敛房,低头看了一眼翠筠脖子上的血洞,肩膀颤了一下,眼睛陡然瞪大了。 闫青城忙上前扶住他,有些心疼地说道,“父亲,您还是回房歇着吧,这些事让儿子来处理便是。” “穆家那对祖孙真的看到凶手了?他们看到了什么?”闫白霖反过来紧紧抓住闫青城的手,将他抓得有些疼。 “是。”闫青城说完便在闫白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他的本意是不让下人们听到传出去的,可闫白霖听到后,却猛地抬起头大声道,“红布?那东西盖着一块红布?” 见状,一直立在一旁的赵子迈忙命宝田带着那几个仆从们下去了,这才冲闫白霖道,“闫伯,您是否知道这其中的内情?我听那位穆姑娘的意思,邪祟不会无故杀人。” 听他这般说,闫白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过了许久,才缓和过来。 “贤侄,”他看着赵子迈,语气平缓又低沉,“要说邪祟为何杀人,我确实不知。不过,在二十年前,我......不,是我和你伯母曾经见过它一面。这正是因为这件事,你伯母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第十四章 婴胎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青城还只有五岁,比嘉言现在还小一些。 那天,下了半个月的雨刚刚歇了,天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但总算不像漏了似的,凄风苦雨,去哪里都不方便。 我和你伯母那会儿年轻,玩性大,在家里憋了半月,当然很是烦闷。所以见雨停了,便再也坐不住,所以两个人就丢了下人自己到漳台城去了。 后来我常想,那天,也许就是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最后的快乐时光。 那天我们两个在漳台城逛了很久,吃了几家出名的馆子,看了几出戏,还在集上买了很多新奇玩意儿,准备带回家给予池和青城玩。所以等我们往家里赶时,天已经黑了。 那晚的天黑得特别厉害,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朦胧的月牙,就和今天一样。 我们两个从马车上下来后便朝宅子走,一边还谈论着白天经历的好玩的事情,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一点点走近了。我还记得你伯母那天特别开心,像个小姑娘似的,喋喋不休地跟我谈那出《升平宝筏》,说它词藻奇丽,引内典经卷,极为超妙。我的心情也因为她高亢的情绪,变得非常开朗,把生意上的烦恼也暂时丢在了一旁。 可是,就在我们离闫宅大门还有不到十步远的时候,你伯母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愣愣看着前方,一只手拽住我的袖子,哑着嗓子问了一句:“白霖,那是......那是青城吗?” 我朝前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前面,除了那座仿佛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宅院,就只剩下一片黑魆魆的夜。于是便笑道,“想什么呢?青城应该已经睡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等我们。” 可是话还没说完,我却感觉浑身一凉,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我看到它了......它个子不大,比我的腰稍微高出一些,怪不得你伯母会第一眼把他认成青城。 它头上顶着一块红布,泛着黑光的红布,从闫家大门前一蹦一蹦地过去,忽隐忽现,时有时无,虚实难分。 它每蹦一下,我的心就跟着震一下,仿佛要跳出胸口了。你伯母更是吓得整个人都怔在那里,除了死死抠着我的手指,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说不出。 而它,却像没有发现我们两个似的,就那么无声无息来来回回在前面消失,出现,消失,再出现...... 它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你伯母一声不响滑落在我的脚边,足足沉睡了三天,才醒了过来。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你伯母人虽然醒了,可精神却大不如以前了,不仅反应迟钝,还经常胡言乱语,说一些人听不懂的疯话。所以昨晚她闹,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想起了旧事,可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东西。 “这么说您也不知道那邪祟是什么?”听闫白霖讲完,赵子迈思忖了一会儿,缓缓问出一句话。 闫白霖摇头,眼里的沧桑和痛苦融在一起,“知道了或许还能寻得解法,现在干脆连对症下药都不可能,真是愁煞人了。” “可是,”赵子迈又上前一步,眼睛被油灯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可是那时它虽然吓到了伯母,但并没有杀人,这一次,它却杀了翠筠姑娘。” “子迈说得没错,父亲,它为什么要杀人呢?如果说这邪祟的出现和我们闫家有某些牵连,那它为什么要杀死翠筠呢?翠筠虽是闫家的家生丫鬟,但到底不是闫家人啊。”闫予池眉头紧锁,跟着问了一句。 “我也不明白,”闫白霖将目光从翠筠的尸身上移开了,“不过该我们做的事情一定不能少,青城,明天让管事的去给翠筠选一副好的棺木和碑石,将她厚葬了吧。翠筠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但我听说她还有个弟弟在漳台,这孩子后半辈子的事,一概由我们家接手照应,让她也走得安心一些。” 闫青城点头应下了,赵子迈却仍是心中不宁,冲闫白霖道,“伯父,那穆姑娘说,邪祟平时是藏在寄主体内的,这句话细想起来难免让人心生恐慌。因为这个寄主一定也在闫家,且它在暗我们在明,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都有危险?” 闫白霖浑身一震,“她是这么说的?邪祟寄居在常人的身体中?” 赵子迈刚想回答,忽然听到身边的闫青城发出了一声轻呼,一只手指向躺着的翠筠,“她......她怎么出血了?” 翠筠裸露在外面的小腿上滑下一道血流,看起来她出血的部位应该在被遮盖住的大腿或更深处。 “找个仵作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闫白霖声音一沉,眼睛里的光又黯淡了一些。 *** “这位姑娘有身孕了,刚才流出来的是她胞宫里未成形的孩子。”仵作战战兢兢说完,便束手立在一旁,将目光迅速从那三张震惊的脸孔上移开。 “可......可她还未嫁人......”过了许久,闫白霖才从口中憋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这个人一向以家风严谨为荣,现在发现家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不禁又惊又气。 “那孩子不到两个月,所以这位姑娘的身子还看不出来,现在也无法判定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仵作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冲闫白霖道,“不过人死之后流出婴胎,这种情况虽罕见,也不是没有过,老爷您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闫白霖的注意力却显然不在这上面,他现在浑身发抖,全靠闫青城搀扶才没有摔倒。他走到门外,冲守在外面的小厮大声怒喝道,“查,一定要查出那个有辱门风的人是谁。” 小厮们应声就往院外走,可是还未到门口,院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闫予池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他面色苍白,脚下踉跄,整个人看起来像丢了魂儿一般。 他像没看见其他人似的,径直走到翠筠挺尸的房内,“扑通”一声在木板床旁跪下。 “翠筠。”他哭喊着,脸上的泪扑簌簌落下,“翠筠,是我对不住你啊。” 第十五章 闫家大少爷闫予池和丫鬟偷情的事情很快传遍了闫府上下,再加上丑闻的一方死于非命,所以它更像长出了一对翅膀,迅速飞遍了偌大的闫宅的每一个角落。 要不是做法事的和尚们的到来,恐怕那些嘴碎的丫头婆子们还不舍得停止对这件事的议论。 “吵,去把窗子关了。”听着外面的鼓锣和念经声,襄贞吩咐了一句。 小丫鬟赶紧把窗户关上,又递了杯茶过来,轻声道,“少夫人,您吃杯茶就歇息一会儿吧,我看昨晚您没休息好。” 襄贞冷笑了一声,把茶喝了,又道,“请这么多和尚过来有什么用?她最想见的人不在,她怎能走得心安。” 小丫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将襄贞手里的杯子接过来,又搀扶着她到床边坐下,拿一个枕头过去让她靠着躺了,这才束手站到床边,听着外面挡不住的喧闹声轻轻叹气。 门板被人拍了几下,旋即,闫青城的声音传来,“襄贞,我让他们做了你最喜欢的芸豆卷,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襄贞冲小丫头轻轻摇了摇头,小丫头便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点,冲外面轻声道,“二少爷,少夫人刚刚睡了,您把点心交给我就行了。” “好,那我先去看看嘉言,等她醒了我再过来。” 闫青城把碟子递给小丫头,然后就离开了。襄贞看着那碟白生生的芸豆卷,眼角不觉滑下泪来,“青城都记得我爱吃芸豆卷,他却不知道。” *** 嘉言手里的那只兔儿爷只有三寸高,粉白面孔,头戴金盔,身披甲胄,背插令旗,稳稳骑在一只金狮背上。 兔儿爷是襄贞买给嘉言的,他很喜欢这个玩具,有事没事都要将它攥在手里,连吃饭睡觉都要带着,舍不得撒手。 现在,他正在绕着院子跑,手中的兔儿爷忽上忽下地飞驰。 “八月十五月儿圆,兔儿爷家住月里面,采百草,做良药,去病除灾保平安。”他唱着,歌声飘满了整间院落。 闫青城看着他明快的脸庞,嘴角不由也泌出一丝笑容,心里不由想到自己的童年。他觉得那时的快乐才是最真实的,虽偶有阴云,但很快能被阳光驱散。且不管阴云还是阳光,都是那样的纯粹,不掺有一丝杂质。 他记得第一次遇到襄贞时自己还只有六岁,那时母亲已经病了,大哥又因为要念书,不能陪自己玩。所以年长了两岁的襄贞,就成了他生命里的阳光。他整天跟在她后头,跑遍闫家的大宅小院,找各种各样的乐子玩。她聪明伶俐,无论什么东西在她手上,都能变出新的玩法。 他还爱听听她讲随父母出游时遇到的那些奇闻异事,从她的讲述中,他自己仿佛也将那些大好河山人文景观走过了一遍似的。他总记得她那时的模样:手里摇着几根狗尾草,摇头晃脑地将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他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生出了翅膀,飞到了重重高墙之外。 后来,她随父母离开了,可是他却总想着她,想她头上那两个圆圆的发髻,想她常穿的那间月白色的长裙。他多希望有一天可以再见到她,可不曾想到这愿望虽然成真,她却也变成了闫予池的妻子,他的嫂子。 “闫公子,原来您在这里啊,可让我一顿好找。”身后穆瘸子的声音打断了闫青城的冥想。 “穆老先生,您找我有事?”闫青城愣了一下。 “是这样的,”穆瘸子搓着手,脸上起笑,“我们爷孙要到贵溪走一趟,所以就不在府上叨扰了。” “山高水远的,小午的伤还没好,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也是经小午提醒,才想起来跟和一位老朋友的约定,现在启程到贵溪,也得走十来天,所以实在是耽误不得了。”, 闫青城垂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派人送你们。” 穆瘸子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现在你们府上事情正多,断不用如此麻烦。您要是方便,帮我们爷孙俩雇一辆马车就行......还有就是,绣灵的账款给结一下吧,嘿嘿......” 穆瘸子走后,一直站在后面听他们谈话的闫青城的小厮啐了一口,气道,“这祖孙俩也忒不讲义气了,咱们府上出了事,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可好,一撒手倒走了。”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你在闫家这么久了,还不懂这个道理吗?”闫青城看着穆瘸子越走越远的背影,目光中多了几分凝重。 *** “昨天红事今天白事,可真有咱们忙的。”几个仆妇急匆匆从赵子迈和宝田身边经过,一边走口中还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赵子迈听着院外的铙锣之声,摇头冲宝田道,“不对,我总觉得闫伯父在可以隐瞒什么。你想想看,本来昨晚闫家人是准备低调处理这件凶案的,可是今天,却又请了这么多和尚来做法事,这不是闹得众人皆知了吗?” “公子的意思是?” “除非超度亡灵这件事远比什么丑闻来得重要,否则闫家人绝不可能这么行事。” 宝田想了半晌,却还是不解,“公子,这场法事是为翠筠姑娘办的,可是,即便这翠筠姑娘是家生的大丫鬟,也不必为了她而如此大张旗鼓吧。” 赵子迈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冲宝田笑道,“说得对,这一点恰恰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说着他伸手朝宝田的瓜皮帽上拍了拍,“跟了我这么久,总算变聪明了一些了。” “可是,小的还是不明白您要我做什么。”宝田将被他拍扁的帽子整理好,又继续追问道。 赵子迈睨他一眼,自顾自走出院门,追随着铙锣和念经声,朝给翠筠做法事的那片开阔之地走去。 黄色的僧衣和红色的袈裟被风吹得鼓起,就像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将那口黑色的楠木棺材围在中间。在这片颜色鲜艳的“旗阵”前面,站着闫家大总管和十几个端茶送水的小厮。 赵子迈哼了一声,嘴角挑起,“宝田,你看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何方丈不在,闫伯父也不在?” 第十六章 临阵脱逃 宝田摸摸鼻子,“公子的意思是,闫老爷找和尚们过来,表面上是为了给翠筠姑娘超度,实则是为了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 赵子迈一笑,“所以只要找到闫伯父和方丈,我们应该就能找到闫家藏着的秘密了。” *** 甬道纵横交错,房屋高低错落,如大河的支流,又像参天古木的枝杈。厅堂、正房、侧厢、阁楼、私塾、祠庙、灶房,主人的院子、总管和大丫鬟的房舍、粗使丫鬟、小厮、轿夫、厨子的住所、总管的丫鬟的住所、丫鬟的丫鬟的房舍...... 赵子迈只知道闫家大,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难怪连见惯了世面的宝田都感叹:这样大的宅子,要是放到京城,不知要值多少银子。 “看来只能分头找了,否则找到天黑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呢。”看着前方密密匝匝的屋檐,赵子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完,见宝田想反驳自己,便一扬手捂住他的嘴巴,“放心,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全的,况且现在青天白日的,还能出什么事不成?你腿脚利落,从外圈开始找,我就从这里开始,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私塾门前会和。” 说完,他便不管宝田,自顾自顺着甬道朝前跑去。 天色阴沉,偶有鸽群盘桓,给这座深宅大院带来一两点生气。 耳边铙锣和诵经声越来越小,赵子迈便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正厅,远离了人群,除了偶尔能遇到三五个仆人冲他躬身行礼,基本没有他人。 他一间间院落地找过去,心里庆幸大多数院子都没有人,使他不必被别人当成居心不轨的贼人。可另一方面,在找了半个多时辰后,他心里的希望却在一点点的消失,因为不管是闫白霖还是和尚,他都未曾看到。 心里一急,脚下的步子便加快了,在一间似乎是藏书阁的地方快速扫了一眼后,他迅速走出院门,身子朝左边一闪,拐进了另外一条甬道。 这条巷子和前面他经过的那些巷子有些不同,两旁的院子小了一些,里面支了许多竹竿,上面晾晒着各色衣裤、床单铺盖,色彩鲜艳,一看就是女人用的。窗台上面摆着花盆,里面栽种的也是凤仙、杜鹃这种色彩浓艳的花,虽有些俗气,但也给周围的白墙青瓦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这里女人多,应该是丫鬟们住的地方了。”赵子迈正思量着要不要回避,脚步却一下子滞住了,像粘在地上一般,一动都动弹不得。 宅子上方掀起一阵风,将那些衣裤和床单吹得飘摆起来,红黄蓝绿交叠在一起,艳丽得有些炫目。 可是,就在这片斑斓的色彩后,出现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虽然只在她死后见过她一面,虽然那时她已经失去了那对漂亮的眼珠子,可赵子迈还是认出了她。 耳边却吹过一阵轻飘飘的风,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呜......呜......” 风声缠绕在他得耳旁,久久不愿离去,赵仔迈甚至能感觉到它尖锐的嘶鸣刺痛了自己的耳膜,将他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翠筠姑娘,你我虽然并不相识,但若你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倒是可以告诉我。”虽然后心处的那一点寒凉顺着经脉传遍全身,但赵子迈还是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冲那张已经消失在被单后面的人脸说道。 “呜......呜......”它还没有走,攀附在他的耳边,似是想对他倾诉些什么。与此同时,赵子迈忽觉手心一凉,低头看时,只见一只乌青的手攀住他的指头,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将他死死拽住。 “呜......呜......”风声渐渐化成了一声声哭诉,悲怆、凄凉、森寒,仿佛由千万颗水珠凝成的雾气,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告诉我邪祟的寄主是谁?” 到了这一刻,他还未觉察出自己已经身处险境,直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贴着他的头皮缓缓滑下,落地之后又软软靠在他的身上,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伴随着这阵笑声,赵子迈发现自己的身子冻住了,紧攥着他的那只手仿佛一把锁,锁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经脉,甚至连他的喉咙都被锁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看到那些还在飘荡的衣裤和被衾,也能看到院中那棵大榕树,它锈褐色的气根被风裹挟着猛烈摆动,抽在在树干上,如冷酷的皮鞭。 可是纵然他能看到感知到周边的一切,却仍然觉得自己和它们处在两个世界。他被孤立了,仿佛被锁在一面镜子里,只能远远观摩真实的世界,却无法靠近。 不知为何,赵仔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种状态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死亡,都不会被他人察觉。 “你说咱们要走,闫公子就爽快答应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甬道那端传来,赵子迈认出了这声音,不禁心头一喜。可大喜过后,却更感绝望,因为他现在根本连一声呼救都发不出,所以就算有人路过,又怎么样呢。 “他不仅答应了,还对我千恩万谢了一番,这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午,你说咱俩这样,算不算见死不救?”穆瘸子的声音紧跟其后。 “见死不救?有能力相救而不救才叫见死不救,咱们这样的,顶多算是临阵脱逃。”穆小午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昨晚你又不是没见到那东西,它应该被困了百余年了,怨气深重,根本不是你我能应付得了的。它从我身边擦了一下,就划拉出那么长一道口子来。” “可你晕倒不是装的吗?” “不装一下,也博取不了闫公子的同情不是。不说这个了,按我的想法,咱们出了门,先在漳台歇歇脚,接下来就朝南走,去吃那广东的杏花鹅,然后再北上。太湖边上的青虾卷、开封的羊舌签,这些我都只听人说过,还从未尝过。对了,还有荆沙竹节鳝鱼,先将鳝鱼切段,稍腌渍拍薄粉挂脆浆糊后,用油炸焦。其外酥脆、内软嫩,鲜香醇厚,美味极了......” 第十七章 搭救 “穆姑娘,穆前辈。”眼看着两个人就要从甬道尽头走过去,赵仔迈试着唤他们,可嘴唇张开,只怪异地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咯咯......” 身后的笑声更清晰了,透着一丝寒意,犹如还在肆虐的风。 赵仔迈觉得腰间一凉,用余光望去,竟看到另外一只手,顺着他的腰身环抱过来,一点一点,青白干瘦的手指抠动着朝肚脐的方向一寸寸地挪。 他心里猛缩了一下,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双手的碾磨下化成冰碴。 恍惚间,却见穆小午转过头来,她不再声情并茂地地描绘各地的美食,而是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唇角向上一翘,抿出一个浅浅的却明显含着轻蔑的笑。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仔迈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因为穆小午脸上的笑容只是一闪而过,像一颗抓不住的流星。而后她就恢复了常态,重新转过头去,一手扶住穆瘸子的胳膊,一手捂住侧腰,继续拖着步子朝前走。 “穆姑娘。”赵仔迈又在心里唤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能明显觉察出腰间的手在穆小午回头时有一刹那的停滞,可没过多久,便又开始游移向前,来到肚脐处,冰凉的指甲缓缓嵌入他的皮肤里,仿佛想在他身上掏出个洞来。 赵仔迈心中忽然涌进排山倒海般的悲凉:本想回国后大展宏图,没想才上岸几天,连京城还没到,就要命丧于此地了。 “唉。”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已经走出他视线的祖孙两人又折返了回来,望着他站立的方向,一老一少两张脸上皆写满了无奈。 “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对吧?”穆小午“啧”了一声。 “救吧救吧,救了赶紧走。”穆瘸子在旁边催促。 赵子迈知道自己有救了。 他觉得前方闪过一道光束,随即一根铜针由远及近飞来,针尾的白线上下漂浮,像龙的长须,又如蓬星的尾巴。它在他周身转了一圈,赵仔迈便感觉困住自己的镜面碎了,温暖重新回到他的体内,一点一滴,徐徐而至,顺着指尖流动到身体的每一处。 终于,他能动了,从头发丝到脚趾,从皮肤到血液,完全地从禁锢中被释放了出来,身体柔软而轻盈。 “知道你死得惨,但也不应妄图夺舍,不如放下心中执念,让我送你一程。” 嘶着嗓子说出这句话,穆小午身子微微一倾,拖着步子缓缓走到赵仔迈身边,左手猛地探向他的肩后,在他后脖颈摸索了几下,又忽地向上一拽,将那根仿佛插在他背上的铜针拔了出来。 伴随着这一连串的动作,赵仔迈重重地打了个哆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又听到了那阵“咯咯咯”的笑声。不过这声音现在变得更细更小了,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颤颤地让人听不清楚。 “已经这般了,还要在人间折腾一番,何苦。”穆小午手里多了团灰扑扑的影子,忽隐忽现,时明时晦,赵仔迈虽看不清楚,却也依稀能分辨出那是翠筠,没了眼睛的翠筠。 可她虽没有了眼珠子,却仍用空空的眼眶盯着赵子迈,那种怪异的感觉引得他也不禁回望过去。 “别看了,你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八字却比常人都弱,这些孤魂野鬼一个个巴不得能入你的身夺你的舍。既然不愿把身体献出,就不要再给它希望,触不到摸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算对一只将死的鬼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将死?它不是早就死了吗?”赵仔迈将目光转到那穆小午的脸孔上,犹疑着说出这句话。 “肉身已死,灵体不灭,还算不得真死。”穆小午笑着,眼睛却盯在翠筠身上。 “那什么......才是真死?”赵仔迈心里一颤。 “真死?”穆小午像拎着一只小狗一般将那团影子提起,轻轻在半空中一晃,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了,“那就是形魂俱散,欲恨尽消,于它们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啰嗦,将手中的针朝远处抛去,口中念了个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时辰到了,让它送你最后一程吧。” 话落,她抬起的手倏地垂下,就像一只忽然收起了翅膀的大雁。 一阵呼啸声擦过赵子迈的耳畔,不大,却震得他心胆具颤:他知道,那是一个人在世间最后的停留,至此之后,便是山高路远再难见。 穆小午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轻松地拍拍手掌,漫不经心看了赵子迈一眼后,便朝一直站在甬道尽头等待的穆瘸子走去。 “姑娘等一等,”一直到穆小午快要转弯,赵子迈才回过神叫住她,“方才的事多谢姑娘了。” 穆小午摆摆手,“好说,好说,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可赵某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穆小午收住脚步,眼珠子轻轻一转,看向他。 “杀死翠筠又伤了姑娘的那个东西......很难对付吗?”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连姑娘和穆老先生都要躲着它,那其他人岂不是......” “赵公子,”他的话被穆小午打断了,她垂眸浅笑,说出的话却让赵子迈心惊,“若你同闫家交情不浅,一定要管这件事,那就只能请你自求多福了。” 说罢,她就欲离开,却被赵子迈第二次叫住。 “穆姑娘,昨晚上你说‘祟’是鬼怪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多是’。难道,除了鬼怪之外,祟还可能是其它的东西?” 话一出口,穆小午忽然停下了脚步,穆瘸子随之停下,周围变得安静异常,赵子迈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我是这么说的吗?” 俄顷,穆小午缓缓转过头,冲他问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