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夜城外传·影子瀑布》 人物列表 李奥纳多·艾许:.99lib.死而复生的人。 丽雅·富拉希尔:影子瀑布的镇长。一名政客。 李察·艾利克森:影子瀑布的警长。不善交际。 苏珊·都伯伊丝:可靠的朋友。 詹姆士·哈特:离开二十五年后,再度回归影子瀑布之人。 纳森尼尔·米兰医生:寻求生死解答之人。 史恩·莫利森:曾经是一名伟大的摇滚歌手。 莱斯特·苟德:神秘复仇者。 梅德琳·克瑞许:双手指节上都纹有仇恨字样的庞克女孩。 时间老父:季节与岁月的象征,在某种程度来看算是永生不死的神明。 伊格纳提斯·卡拉汉神父:一个信仰坚.99lib.定的男人。 德瑞克以及克里夫·曼德维尔:墓园技师(挖墓人)。 褐熊先生:所有小男孩心目中的英雄兼朋友。 海羊先生:褐熊的朋友。不任何人心目中的英雄。 欧伯隆:妖精之王。 泰坦妮雅:妖精之后。 普克:唯一一个外表有缺陷的妖精。 波丽·考辛斯:一个疯子。 威廉·洛伊斯:99lib?十字圣战军的领导人。 彼得·考尔德:一名看99lib.见光明的圣战军战上。 杰克·费契:一具稻草人。 序 世界上存在着一座梦想前去等待死亡的城镇。一个恶梦得以结束,希望终得安歇的所在。所有故事找到结局,所有冒险迎向终点,所有迷失的灵魂都能迈入最后归宿的地方。从古至今,世界上一直存在着许多这样的地方,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黑暗角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的发展、魔法的消逝,大部分的奇景都已?99lib?t>不复见,而这类隐藏的角落也随之凋零。如今硕果仅存的就是这座名为“影子瀑布”的小镇,栖身于世界尽头之后,超然于平凡世界之外。通往那里的道路极少,而离开那里的道路更少。影子瀑布并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但是在必要的时候,它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影子瀑布 91cc." >里什么都有。能带你前往任何地方的门,包括已经不存在的大陆或是即将出现的国度。蜿蜒的街道上充满了奇怪的人们以及诡异的生物,加上所有你曾经听说过并且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的家伙。在这座远方的小镇中,父母可以找回失去的子女,年老的子女也能再度与父母相遇。他们会收回曾经说过的气话,化解彼此的恩怨,治疗从来不曾遗忘过的创伤。在影子瀑布,人们可以找到宽恕与审判、老朋友跟过往宿敌、爱与希望或是第二次机会。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99lib? 然而基本上,这里还是人们前去等死的城镇。人,以及其他东西。影子瀑布是超自然生命的象冢,当某个人物、生命、概念或是故事完全遭到世人遗忘时,他们就会来到此地等死。只要是有人相信的东西就会拥有某种程度的存在、某种形式的生命,即使遭人遗忘依然不会轻易消失。但是由于真实世界里并没有他们的生存空间,他们会踏上旅程,穿过城市中的阴影,步入无人使用的小径,最后来到影子瀑布,跨越“永恒之门”,离开世界的意识,永远自人类的记忆之中消失。如果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命运,他们也可以选择在影子瀑布中定居,取得实际存在的肉体,终老一生,直到自然死亡为止。 至少理论上是这个样子。然而就和世间万物一样,现实总是比理论复杂许多。 第一章 嘉年华会 又到了影子瀑布举办嘉年华会的时候了。这是个庆祝与狂欢的时刻——游行、集会、魔法、变装——一个充满美丽奇景的时刻。城镇边界的蓝普金丘外围凭空出现了许多帐篷与摊贩,仿佛一夜之间冒出头来的香菇,为人们带来喧闹不休的美妙梦幻。乐队?演奏,情侣飞舞,孩子们在好脾气的群众间跑跑叫叫,洋溢的欢乐与兴奋之情似乎随时会爆炸开来,在众人身上撒满狂野的欢愉以及生命的乐趣。 那是一个十一月天的傍晚,天色逐渐黯淡,纸灯笼与偶尔璀璨的烟火光芒开始照亮夜空。微风吹动着四周的旗帜与女士们的裙襬,微带冬天气息的寒冷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炒栗子的香气。十几首不同的音乐起起落落,相互应和,丝毫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在这欢庆的时刻里,人们赞颂着生命与人生,对所有穿越永恒之门的人们道出最后的告别。嘉年华会同时也是安抚人心的时刻,慰藉着所有留在影子瀑布,尚未鼓起足够勇气穿越永恒之门的众生灵魂。即使不是真正活着的生命也会害怕最后的黑暗,畏惧最终的秘密。不过不管如何,影子瀑布是个没有压力、充满耐性的地方,永恒之门总是待在原地,默默地等待人们穿越。此刻,全镇笼罩在嘉年华会的欢乐气息中,众人开心地吃喝、纵情地玩乐,因为明天又将是影子瀑布另一个全新的开始。 李奥纳多·艾许独自站在供应香料热酒的亮白帐篷旁,手里拿着一杯热腾腾的酒杯。他看着嘉年华会的景象、看着人们来来往往,暗自期盼自己能够像大家一99lib.样怡然自得,有着充满希望、有目标、有意义的平凡人生。艾许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未来。尽管他一直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过沮丧,但是他偶尔还是会怀念曾经那种计划着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的简单乐趣。如今的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庸碌度过,试图让自己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艾许已经死亡将近三年了,不过他并不喜欢抱怨这件事情。就像其他不再是完全真实的人们一样,他随时都听得见永恒之门在呼唤自己,但是他又没有办法离开影子瀑布。暂时还不能。他透过人群,看着山丘下的小镇逐渐淹没在黑暗中,街道上的街灯骄傲地对抗着即将到来的黑夜。没有人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存在多久了;这座城镇比历史所记载的还要古老。曾经,艾许认为影子瀑布的永恒不变是一件好事,代表了这不断变动的世界还是存在着始终不变的事物。但是死亡之后,他开始愤世嫉俗,痛恨影子瀑布能够在没有他的情况之下依然如故;痛恨这个不再需要他、不再想念他的无情之地。他总以为当死亡终于找上他的时候,他的死应该会造成不可磨灭的鸿沟,让这地方从此有所不同。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生命对世界并不具有多大意义的事实,但是他仍希望至少有人曾注意到他。他露出一抹苦笑。他向来就是一匹独来独往的孤狼,那是他的本性,也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如今才来考虑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似乎是太迟了一点。不管他有多么想要走入人群、寻欢作乐,将所有的烦恼抛到脑后,这种做法始终不符合他的个性。他总是我行我素,选择自己的道路,从来不曾赢得众人的接纳与慰藉。 一名踩高跷的表演者招摇过市,不时低头闪避帐篷和摊贩顶上串连的灯泡跟电线。他对着艾许举帽示意,艾许则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他向来都有点惧高,于是刻意转过头去,当他瞥见矗立在十几名小孩之前的“莎莉姑妈”时便笑了。孩子们想求得好运,争先恐后去摸她那稻草填塞的肚子。所有孩子摸过之后都有找到玩具或糖果,没有人例外。女稻草人看了艾许一眼,布面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她伸起一只破烂的手向艾许招呼,艾许则神情僵硬地报以一笑。就连一具稻草人都比他还要生气勃勃。他发现自己又开始自怜自艾了,但是并不特别在意。自怜自艾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世界上总是要有人自邻自艾才行。 他偏过头去,想要找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毕竟,他之所以来嘉年华会就是为了找点事做。山脚下,一只雪人跟一只大脚怪让小孩子骑在他们的肩膀上玩耍。一只手持巨大铁锤的卡通老鼠正在追逐一只卡通猫。六名不同版本的罗宾汉站在旁边,一边举行即兴射箭比赛,一边温文儒雅地争论着谁才是真身。换句话说,会场里都是一些常见的人物。这不过是影子瀑布另外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罢了。 李奥纳多·艾许身材高瘦,相貌温和,发型看起来仿佛随时都需要梳理。即使刻意打扮,他还是会给人一种急急忙忙出门的感觉。他的双眼十分沉稳、深邃,有时是灰色的,有时又会变成蓝色,很少有事物能够逃过他的目光。他跟父母一同生活,如果如今的他算是在“生活”的话。他的朋友很少,不过这点怪不得别人,因为他向来不擅与人相处,打从死亡之前便是如此。他在三十二岁那年死亡,至今已将近三年。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就是人群中的一张平凡面孔。如果你问他的话,他会说自己大部分的日子都过得十分快乐,不过在如此回答之前他会先沉思片刻。他看向四周的帐篷、摊贩,以及人潮,心中为自己连舞伴都没有而感到悲哀。不过这样的生活即将出现戏剧性的转变。他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因为在影子瀑布里,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维持不变。 不远之外,丽雅·富拉希尔镇长一边和一对很眼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年长夫妇说笑,一边思考着该如何摆脱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名神情困惑的男子。他才刚刚抵达影子瀑布,似乎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如何出现在此地的。由于丽雅不小心对他露出同情之色,所以他立刻像是失去联络许久的老朋友一样缠在她的身边。丽雅并不介意,只是他干扰到自己与选民握手寒暄,提醒大家选举即将到来,以及自己任内的良好政绩之类的市政工作。如果没有一逮到机会就耳提面命,选民们很容易忘掉镇长曾经为大家做过什么事情。 丽雅·富拉希尔是个性开朗、容貌美丽的黑人女性,三十几岁、短发、拥有坚定的目光与专业的笑容。身穿风格独具、品味高雅的服饰,心思有如捕鼠器一般,严谨、可靠、毫不宽容。丽雅·富拉希尔镇长和艾利克森警长加在一起就等于影子瀑布的权力中心。这座城镇本质上有办法自行处理大部分的问题,但有时候还是会失控,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就是丽雅或警长出面干涉的时候了。她喜欢扮演理性的声音认真聆听,以同情与公正的态度处理事情,而警长则是喜欢用威吓的眼光瞪视所有人。 镇上设有法庭跟监牢,但是都不常使用。很少有人会愿意跟警长打交道,所以丽雅就得花费许多时间去听取镇民的问题,然后指引他们去找最有能力帮他们解决困难的人物。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一心希望能够长久保有这份工作。整体而言,镇民都很满意她的政绩,这也算是件好事。因为影子瀑布有一套很有效率但是不太和善的手段专门用来对付不适任的镇长。 丽雅偷偷瞄了身旁男人一眼,心想该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了。阿德利安·史东是身材短小的中年男子,头发稀疏、目带悲哀。他一直用一种局促不安但又怀抱希望的神色打量四周,只是始终没有办法告诉丽雅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是什么将他引来影子瀑布。这样的情况下算罕见。在年长的夫妇道完再见、步入人群后,丽雅认为最好趁机为这个新朋友指引一个正确的方向。就和大部分路过的旅人一样,他失去了生命中某样宝贵的物品或是心爱的人,于是来到影子瀑布寻找逝去的东西。她要做的只是帮他想起究竟是来找什么。 “告诉我,阿德利安,你结婚了吗?” 史东微笑,以一种几乎是在道歉的表情摇头说道:“没有,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或者说合适的对象一直没找到我。总之,我一直都是单身。” “你父母呢?关系亲密吗?” 史东耸肩,脸色一红,偏过头去。“我父亲总是不在家。而我母亲不能算是个……好榜样。我没有兄弟姊妹,再加上我们时常搬家的关系,几乎交不到什么真正的朋友。我从来不曾想要任何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但是话说回来,金钱并非万能,不是吗?” “一定有人跟你关系密切吧。”丽雅耐着性子说道。“同事呢?” “那些称不上是真正的朋友。”史东道。“他们只是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工作的人罢了,可以一起说笑、聊天,下班时挥手再见的对象。我们十分注重个人隐私,将重点放在工作上。主管不喜欢有人浪费时间,也不愿意看见有人无所事事。我是无所谓……一来是因为我向来不善交际,二来也是因为那份工作基本上还算有趣。” 丽雅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一定有个特殊的人,在你生命中某段快乐时光里出现的人。想一想,阿德利安!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回到任何一段从前的日子,你最想要回到什么时候?” 史东默默待在原地,目光逐渐内敛。接着眉头上的愁云惨雾突然消失,脸上也随即露出微笑,容貌仿佛逐渐年轻,心中似乎找到一份宁静。 “小时候我养过一条名叫‘王子’的狗。一条身材高大的拳师犬,很丑,但是很勇敢。当时我六岁,到哪里都跟他一起去。我可以跟他谈心,告诉他许多不敢告诉其他人的事情。我爱我的狗;他也爱我。” 史东微带羞涩地对着丽雅微笑,她则是毫不讶异地注意到此刻的他外表已经比之前年轻一半,变成二十几岁的样子。头发一点也没秃,身体也站得直挺挺的,只不过眼中依然流露出悲伤的气息。 “我想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狗狗不平凡,但是王子真的很特别。我教会他许多把戏,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不会感到害怕、困惑甚至寂寞。他在我七岁生日前过世了。他的肚子里长了东西,是癌症。显然拳师犬很容易得到这类疾病,不过当然了,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懂这些。”他皱起眉头,回忆从前。如今他已经变成青少年的模样,而且还在越变越年轻。 “有天放学回家,王子不在家。我父亲说他带王子去看兽医,然后就让他睡着了。当时王子已经病了好一阵子,越来越瘦、越来越虚,但是我总以为他会好起来。毕竟当年我才六岁。父亲向我解释,说王子永远不会好起来了,说他承受着许多痛苦,而我们真的不应该任由他继续痛苦下去。他说王子很乖,直到最后都没有吵闹。兽医给他施打了过量的麻醉药,接着王子就闭上双眼,陷入永恒的睡眠。我不知道兽医如何处理尸体,父亲并没有将尸体带回家。或许他认为这样做会令我情绪失控。” 阿德利安·史东抬头看着丽雅,嘴唇不停颤抖。如今的他变成六岁大的男孩,眼中盈满了不愿轻易落下的泪水。“我爱我的狗,他也爱我。他是唯一曾经爱过我的生命。” 丽雅在他身前蹲下。“王子长什么样子?有任何特殊胎记吗?” “有,他前额上有一块白色的标记,看起来像是一颗星星。” 丽雅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令他转向后方。群众在他们面前让道两旁,一条额头上有着星型胎记的拳师犬出现在人群间。“是他吗,阿德利安?” “王子!”听见男孩的呼唤,狗狗的耳朵当即竖起,冲到男孩面前,有如刚出生的小狗一般在他身边不断跳跃、不停转圈。阿德利安·史东,一名六岁的男孩,终于再度找到快乐,跟着他的狗狗一同跑开,消失在人群中。 丽雅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真希望所有问题都可以如此轻易解决就好了。这时眼角瞄见有人在对她招手,于是她转过头去,发现李察·艾利克森警长正朝她走来。群众纷纷让道,尽可能地远离他。丽雅小声地呻吟一声,不知道这回又出什么事了。最近她越来越觉得李察只有在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时才会来找她,如此他就可以把问题丢给她,然后心安理得地转头就走。以前的他不是这个样子。他们曾是朋友,或许现在仍是,如果将朋友的定义放宽一点来看的话。她没有将任何心里的想法表现在脸上,只是在艾利克森来到面前的时候冷冷地点了点头。 警长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厚实、有着一头黑发以及漆黑的双眼,约莫三十几岁的男人。外貌堪称英俊、略显粗犷,身上的肌肉结实,让人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威胁感——这并不表示丽雅会任由自己在艾利克森或是任何人的威胁之下屈服就是了。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则冷冷地点了点头,一副自己只是刚好路过的样子。 “哈啰,丽雅,你看起来跟往常一样棒。” “谢谢,李察。你还是那么风格独具。” 他没有笑,只是转过头去,以若有深意的目光看向群众。“办得不错,丽雅。今晚镇上大部分的人都来了。” “希望如此。”丽雅说。“毕竟,这是嘉年华会,是一年之中仅有几次可以让所有人放松心情、忘却烦恼的机会。像这样的夜晚对人们而言,可比参加十几次心理医生的疗程要有帮助多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向来都不喜欢消遣娱乐这类的无聊事,对不对?” “当我必须维持秩序,并且在狂欢过后收拾残局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得要注意醉汉、恶棍跟麻烦人物的是我,而且我还得想办法让那些超自然生命不要去翻彼此的旧帐。可恶,有一半的镇民都是带着过去的恩怨来到影子瀑布。今晚镇上的魔法通通出炉,对那些家伙而言简直是火上加油。嘉年华会对任何不设心防的人而言,都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入侵你的内心。” 丽雅耸肩。“我们已经谈过这个话题了,李察,而且我相信以后一定还会再提的。我们两个都没错,不过我们也都错了,但是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么回事。不管我们说些什么、喝些什么,总之嘉年华会这种庆典是非办不可的。它就像是一道安全活门,一种最无害的疏压方式。你担心太多了,李察。影子瀑布有能力照顾自己的。” “是呀。”艾利克森道。“应该有能力。但是影子瀑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着想,而不是为了住在其中的居民着想。要不是有我们站在居民跟影子瀑布之间居中协调,大家又怎么能在这里住得下去?凡人不应该住在如此接近魔法的地方;魔法会引发人性最光明的一面,同时也会诱出最黑暗的内心。” 丽雅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我不敢相信我们居然站在这里闲聊,实在太难得了。你确定你没有什么紧急事故要丢给我来处理吗?” 艾利克森微微一笑,不过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镇上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至少以影子瀑布的观点来看算是正常。但是我对今晚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始终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真要说的话,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你注意到有多少超自然生命今天晚上都来吗?就连那些平常除非神明降临,不然绝对不肯露脸的家伙都出现了。今天晚上我看见一些从来没想过会看见的面孔,甚至有些连我都以为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他们在干嘛?”丽雅皱眉问道。她试图在最自然的情况下偷看四周的景况。 “什么也没干。”艾利克森道。“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当你接近他们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强烈的期盼。嘉年华会上即将发生大事,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丽雅脸色一沉,开始毫不掩饰地打量附近的人群,然后不太情愿地对自己承认警长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太多紧张的目光、太多强挤的笑容,还有许多听起来极不自然的笑声。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有点诡异。丽雅突然浑身颤抖,必须强行压抑一股回头察看的冲动,才不至于当场失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坚定地将那股恐惧抛到脑后。没事的,一切都是她疑心太重。她本来十分满意嘉年华会的欢乐气息,直到李察出现,才把他的妄想症传染给她。她才不要让他毁掉这美好的夜晚呢。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想要找个借口来改变话题,接着发出一声苦笑,看见李奥纳多·艾许正在和一座雕像的大头高谈阔论。当然,如果所有人都跑出来混的话,他自然也不会待在家里。曾经有一段日子,她跟艾许、艾利克森是很要好的朋友,要好到几乎是一家人的程度。但是世事多变,不管人们希不希望看到这些转变。艾利克森变成警长,她变成镇长,而艾许则是死了。她记得自己和李察并肩站在葬礼上的景象;记得自己穿着一套格格不入的正式洋装,抓起一把泥土撒在坟墓之中。她记得自己流下许多眼泪。但是接下来,他从死亡的国度回到人世,而她完全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她所认识的男人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具有熟悉面孔的陌生人没有任何权力取代李奥纳多在她心中的地位。于是她和艾利克森以及艾许渐行渐远,远离曾经分享过的过去,直到三人各自拥有自己的生活,就连在街上碰面也不太愿意打招呼为止。 丽雅摇了摇头。你以为住在影子瀑布这种地方可以很习惯鬼魂或是死而复生这类的事物,但是当事情发生在你或是认识的人身上时,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真的已经三年了吗?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呀……艾许曾经是历届嘉年华会的主要策划人之一,但是他在死后就对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了。她心里突然浮现一股想要和他说话的渴望;他,李奥纳多·艾许,不管如今他究竟算是什么。她挺了挺肩膀,以一种十足官样的眼神看着警长。 “你是在杞人忧天,李察。这里没什么不对劲,人们都在尽情享乐。现在,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得要去跟一个人谈谈。” 艾利克森转头看了看艾许,然后又看回她身上。 “是。”丽雅冷冷地道。 “你真的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丽雅?” 警长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才偏过头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赶快穿越永恒之门,将一切做个了结。这对你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在她有机会开口说话之前,他已经转身掉头就走。对于这个反应,她心里十分感激,因为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或许这代表了他们的生活已经全然没有交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可以无话不谈,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她回过头去,看向艾许之前所站的地方,发现对方已经不在原地后,她立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和他说些什么。她苦笑摇头,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并非总是如此拙于言辞,毕竟善于说话也是她被选为镇长的一大原因;她总是有办法说倒竞选对手。 她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四下乱看,找寻足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今天晚上应该是一年之中仅有的几个不必工作的晚上。她应该可以将镇长的职务与义务抛到脑后,放松心情,尽情享乐才对。一群跳着康加舞的人们越过她的身旁,带来了几乎无尽的兴奋和笑容。丽雅突然好想加入跳舞的人群,跟大家一起欢笑、一起歌唱、一起踢大腿。她似乎已经有好几年不曾从事任何单纯而又自然的娱乐活动了,但她还是自重身分而裹足不前,等到终于能够放开心胸的时候,康加舞的队伍已经离她而去,留她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 身后突然传来某人清喉咙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去,结果发现是李奥纳多·艾许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这熟悉的景象在她心里掀起一道涟漪,不过接着她又强行压抑了从前的回忆,脸上露出十分客气的微笑。 “哈啰,李奥纳多,嘉年华会好玩吗?” “非常精彩。你好吗,丽雅?好久不见了。” “当镇长没什么空闲时间,特别是在影子瀑布这种地方。” “你一直没来看我。”艾许直视着她,坚定地道。“我等了很久,但是你始终没来。” “我参加了你的葬礼。”丽雅道。她感觉喉咙紧绷,不过还是强迫自己挤出这几个字来。“当时我已经跟你道过再见了。” “但是我还在这里。我还是我。” “不,你不是你。我的朋友死了。我们埋葬了他。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里不是这么回事的。我们身处影子瀑布,丽雅。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就可以了。” “不,”丽雅道。“不是任何事。不然的话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以我朋友的容貌跟声音,假冒他的身分。” “丽雅,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就是我?真的是我?” “你办不到。” 他们在原地呆立许久,两人都不肯率先移开目光。最后,丽雅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假装擤鼻涕。 “那么?,”艾许过了一会儿说道。“最近日子过得怎么样?” “喔,老样子,”丽雅一边说,一边专注地将手帕塞回袖子。“时好时坏,总是有公事要忙。” “是了,我听说鲁卡斯的事了。” 他们相视一笑,很庆幸能够找到话题将他们自己的问题放到一边。影子瀑布里所有的居民都认识鲁卡斯·迪福兰斯。活着的时候,他并非什么特别的人物,只是一家本地药局的老板,总喜欢质疑医生的诊断。然后他死于一场愚蠢的交通意外,就是只要大家都更加注意一点就不会发生的那种意外。只可惜鲁卡斯踏出入行道的时候看错了方向,而那辆车的司机刚好又在做白日梦,于是鲁卡斯就这么在前往医院的途中死于救护车上。 一个礼拜之后,他复活了。一开始,没有人特别去注意他: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的确,会走路的死人不很常见,但也不是没发生过。然而没过多久,镇民们就发现鲁卡斯从死亡的世界里带了些东西一起回到人间。鲁卡斯被附身了,是名叫米迦勒的天使干的。那个天使具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能行神迹,只要走进一个房间立刻就会吓坏房内的所有人。他自称是上帝的杀手,下凡审判不洁之人。虽然至今他还没有出手杀害任何人,但是所有人都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你见过米迦勒了吗?”丽雅问。“我以为你们两个有不少相似之处。” “不太可能。”艾许道。“我只是死而复生的凡人,一个具有生前记忆的血肉之躯。我不知道米迦勒算什么,或者说鲁卡斯算什么。听你这么说,你应该见过他了?” “见过一次,吓得我屁滚尿流藏书网。有天早上,他走入我的办公室,然后我所有的盆栽就死光了。气温瞬间下降,他全身绽放着无法逼视的光芒。不过我并不需要真的去看他,因为他的存在占满了整间办公室。就算是聋子或瞎子都知道他是谁。当他在场的时候,我脑子里面除了他之外完全容不下任何人或任何事。他宣称自己是为了审判本镇而来,告诉我要常上教堂,然后微笑离开。我一直以为天使应该是亲切和蔼的生命,拥有一双美丽的羽翼、祥和的光圈,手里还拿着一把竖琴。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米迦勒这种怪物。” “你应该熟读圣经的。”艾许道。“天使米迦勒曾经凭借一把长枪屠龙,并且曾与撒旦单挑。很难想像这样的角色会身穿睡袍,懒洋洋地伫立在云端上。他来了,你知道吗?他也来参加嘉年华会。” “喔,太好了。”丽雅道。“我就需要听到这种事。他在干嘛?” “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他只是四处闲晃,到处瞪人,好像在找寻某个特定的人物一般。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我并不惊讶。”丽雅迟疑片刻,艾许暗暗吃了一惊。他认得那种表情,每当人们要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脸上就会出现那种表情。那是每个人迟早都会问他的问题。 “李奥纳多,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 “很平静,”艾许简短地答道。“在明知人们不再对你有所期待之后,许多生前的压力自然就会消失。当然,有时候想起来也很沮丧,因为在各方面看来,我的生命都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就是没有消失。我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我不吃不喝,除非我想吃想喝,但是吃喝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饥渴对我而言都是属于过去的事物,就跟睡眠一样。我好怀念睡觉的感觉,好怀念能够暂时逃离所有烦恼的感觉。我也很怀念作梦的感觉。不过我最怀念的还是那种拥有生存目标的感觉。世界上所有事物对我而言再也不具有什么意义了,我不会受伤、不会变老。我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不会再有丝毫长进。我只是在数日子,等待着解脱的到来,好让我穿越永恒之门,进入门后的那个世界。” “你认为你父母还要多久才会放手让你走?” “我不知道。”艾许道。“基本上是我母亲的问题。她太需要我了,所以才会召我回来。是她的意志、她的爱、她的否认将我困在此地。”他停顿片刻,与丽雅目光相对。“我真的是我,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我记得生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记得你、记得李察。我记得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以及本来打算要做的一切。” “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吗?”丽雅道。“你不会再去做那些事情了。你办不到。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李奥纳多。而你竟然连这件事情都能搞砸。” 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嘴角微微扭曲。李奥纳多伸出双手想要拥抱她,但是在接触到她愤怒的神情之后又放了下来。她哽咽几声,接着恢复正常,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很抱歉。”她突然说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应该不会比我好过,不管你是什么人。” “人总要学着调适。”艾许神情严肃地说道。 丽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就是要导引出这句话,对不对?” 他们相视一笑。这一刻有可能将两人的关系导向两个全然不同的方向,他们都很清楚。丽雅张开嘴,想说点场面话,然后掉头离开,但是结果却很惊讶地听见自己问了截然不同的问题。 “你会怕吗,李奥纳多?想到等你终于穿越永恒之门的时候,你将会再度死亡,永远死亡?” “当然会怕。”艾许道。“我虽然死了,但是没疯。只是这件事情并没有我选择的余地。我没办法一直这样下去,就算可以,我也不愿意。我不属于这里。你知道,我始终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充满各式各样神奇主人的城镇里,居然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永恒之门的另外一端究竟有什么。我听过很多理论,也知道很多宗教都有他们的一套说词,但是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出实质的证据。唯一有可能告诉我答案的人就是鲁卡斯,但是截至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去问他;说不定是因为我害怕听到答案,我不想知道天堂里面都是像米迦勒那种家伙。” “但是这种处境更糟。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我的眼角开始看见模糊不清的景象,也越来越容易忘记东西,记忆、个性特质、所有组成我这个人的微末细节。如果不尽快穿越永恒之门,我很怀疑我会开始消失,一天一天,一点一滴,直到我整个人完全不见为止。这种想法让我害怕透了。” 他突然住口,对着丽雅微笑。“抱歉,我在胡言乱语。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跟你说话的机会。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他再度住口,因为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微笑中的暖意消失,目光里的激动不再,只剩下专门用来对付陌生人的客套面具。 “你还是不相信我是我。”艾许说。“又或许你不愿意相信。因为一旦相信了,你就必须再度敞开心扉,必须冒着我随时有可能再度离开的风险。” “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丽雅道。“李奥纳多·艾许是我过去的一部分,和其他的记忆一样,是属于过去的东西。现在,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艾许疲惫地点了点头,伸手想要跟她握手,却发现手里依然握着那只酒杯。他将酒杯交给了她。 “你要喝吗?我还没喝,反正我也尝不到酒味。我是为了它的香味而买的。我一直很喜欢这种香料酒的味道。” 丽雅想要拒绝,但还是接下了酒杯,因为她很渴。她先小小舔了一口,然后狠狠地吞下一大口。一股愉悦的暖意上脑,接着缓缓渗入她的胸口。她对艾许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在香料酒的作用之下,她眼中开始泛出泪光。艾许跟在她的身后跨出一步,接着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一名神色匆忙的人自人群中挤出,往他们的这边直奔而来。 苏珊·都伯伊丝在丽雅面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终于恢复说话的能力。她衣衫不整,神情焦虑,不过话说回来,她总是这个样子。苏珊是身材修长的长腿金发女子,约莫二十几岁,身上穿着一堆破布,看起来像是连救世军旧衣箱都拒收的衣服。她是标准的北欧美女,有着淡色的眼珠和高耸的颧骨。她将一头长发扎成许多辫子,不过看起来好像扎到一半就失去了耐性一样。她靠着算塔罗牌维持生计,同时为所有需要母亲的人提供一个非官方的母亲形象。此刻的她看来……丽雅突然感到神经紧绷,因为她发现苏珊不只是害怕而已,她看起来简直吓坏了。丽雅很快地将酒杯递给艾许,抓起苏珊的手臂,以微笑来安抚对方的情绪。 “放轻松,亲爱的,先恢复呼吸的节奏,我哪儿也不去。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警长叫我来找你。”苏珊终于开口说道。“你必须立刻跟我来。我不能在这里解释。太多人了。” 丽雅和艾许当即转头看了看四周,旁边的群众似乎都没特别到注意他们。 “好吧。”丽雅以安慰的语气说道。“我跟你走。带路吧。” “我也去。”艾许道。 “这件事听起来像是官方事件。”丽雅道。“你没有必要涉入。” “别争了,快点跟我来。”苏珊突然说道,随即再度冲入群众,完全没有回头去看他们有没有跟上。丽雅恼怒地瞪了艾许一眼,然后加快脚步跟随苏珊而去。艾许丢开酒杯,跟在丽雅身后。他们很快就追上苏珊。她气喘吁吁,根本跑不了多快。他们在她两边并肩而行,试图让她感到心安。她对两人露出一丝微笑,让他们知道自己很感谢他们的好意,只是她脸上的恐惧始终不曾消失。 “事情究竟多糟?”丽雅问道。她已经开始有点担心了。 “很糟。”苏珊说。“糟透了。” 她领着他们跑下山丘,穿越色彩鲜艳的帐篷和遮雨棚。有鉴于苏珊惊慌的举止与丽雅的镇长权威,所有路人都主动让道。其中有几人好奇地大叫问了几声,不过丽雅只是对他们笑了一笑,继续前进。苏珊家并不远,是一幢位于潭恩河畔,围绕在杂草之间的独栋建筑。屋子不大,只有一个房间,基本上是由防水纸和生锈铁钉拼凑而成的小木屋。看着这间小屋,艾许缓缓摇了摇头。多年来苏珊的朋友们总是在劝她搬离这个地方,但是就像对待许多其他事物的态度一样,苏珊对此非常顽固,说什么也不肯搬。 小屋只有一扇门、一扇窗。大门紧闭,窗帘拉起,不过缝隙中透出些许灯光。苏珊在门上敲了两声,停了一停,然后又敲一声。丽雅和艾许在她身后交换一个神色。门后传来锁头转动、门闩拉开的声音,接着门开了,屋内的光线照亮门外的阴影。苏珊冲入小屋,丽雅及艾许跟着进去。木门重重关上,吓得他们两个同时跳了起来。 他们转过身去,看见艾利克森警长锁起房门,闩上门闩。他对丽雅及苏珊点了点头,扬起眉毛看了艾许一眼,然后朝躺在地板上的尸体比了一比。一块毯子盖住尸体的上半身,脑袋的部分一片血红,地上也淌了一滩鲜血。苏珊疲惫不堪,瘫坐在一张椅子上,丽雅则在尸体旁蹲下。艾许趁机看了看屋内的景象。他有好一阵子没有来拜访苏珊,但是屋内的陈设完全没变。这地方依然乱得可以。靠在屋角墙边的床铺凌乱不堪,一旁摆着破破烂烂的衣柜。衣柜的大镜子上贴了许多照片,还有许多口红写下的字迹,是苏珊专门写来提醒自己的讯息。屋内共有三张不同造型的椅子,椅子上堆满了衣物跟垃圾。木地板上到处都是吃完的快餐餐盒。墙上贴满许多不曾上映的电影或影集的陈年海报。这地方基本上是垃圾场,不过是座很有家庭温暖的垃圾场。访客们大部分都觉得十分惬意,艾许每次来都有种回家的感觉。 最后,由于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下去,艾许只好转头看向那具尸体。丽雅拉开毯子,露出尸体的脑袋。头骨破碎变形,似乎是遭人反复击打所致。头发上染满鲜血跟脑浆,半边的脸血肉模糊,尽管如此,艾许还是立刻认出对方的身分。鲁卡斯·迪福兰斯,自称被天使米迦勒附身的男人。 苏珊在椅子上不断摇晃,紧紧拥抱自己,避免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并且十分小心地不让目光飘向尸体。丽雅抬头看向警长,神情十分冷静,丝毫不动声色。 “有证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或是怎么死的吗?” “没有。”艾利克森小声说道。“苏珊半个小时之前回家,发现他已经躺在那里,刚死不久,血液尚未完全凝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绝对不会是因为打劫失手。他的钱包还在,钞票跟信用卡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 “你是说这是蓄意谋杀?”丽雅站起身来,直视警长,神情十足震惊。“影子瀑布已经好几个世纪不曾发生过谋杀案了。受到本镇的本质所局限,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在这里发生的!” “如果是自杀的话,未免也死得太痛苦了点。”艾许道。丽雅瞪了他一眼。 “我派人去找米兰医生。”警长很快地说道。“他应该很快就会到了。不过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设备进行专业的验尸。要验尸就必须出城才行。” “不,”丽雅立刻说道。“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的话,影子瀑布很快就会涌入大批不速之客,我们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还有其他办法可以从死人口中套出情报,我们应该要采取那种办法。” 所有人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盯着地上的尸体看。 “什么人会疯狂到想要杀害天使?”艾许问。 “好问题。”艾利克森道。“米迦勒总是令我感到害怕。” “所以凶手绝对不是普通人。”丽雅道。“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一定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才有可能接近鲁卡斯。力量强大到就连上帝的杀手也不是对手……” 苏珊突然颤抖一下。“而如今凶手行走于影子瀑布中,或许已经在寻找下一个目标。我们一定要警告大家才行。” “消息走漏太快的话会引发恐慌的。”艾利克森说道。 “警长说得没错。”丽雅道。“我们应该尽力封锁这个消息。如果影子瀑布的本质出现如此重大的改变,我们就必须找出改变的根源,并且确认如今还有其他什么事情变得有可能发生。” “鲁卡斯曾经死而复生。”苏珊低声说道。“或许他还会再度复活。” “是有这个可能。”艾利克森道。“但是可能性不大。本镇史上曾经发生几桩死而复活的案例,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复活两次的。除非你知道更多内情,李奥纳多?” 艾许摇头。“虽然我死了,并不代表我是这种事情的专家。我不会比你更懂。不过有一个问题还没有人提出来过。鲁卡斯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一定是有人约他来此。”警长缓缓说道。“知道苏珊不在家的人。” “这表示对方一定是鲁卡斯信任的人。”丽雅说。 “你是说他认识凶手?”艾许问。 丽雅耸了耸肩。艾利克森若有深意地看向苏珊。“鲁卡斯跟你很熟吗,苏珊?” “不太熟。他死前,我和他还算有点交情。但是在被米迦勒附身之后,他整个人就变了,变得十分冷酷,我根本不愿意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没有人愿意。” “朝另外一个方向去想,”艾许道。“其实有嫌疑的人很多。米迦勒说他是下凡来惩罚不洁之人的,而影子瀑布里面从来不缺这种人物。看起来应该是其中一人打死米迦勒的。” 第二章 出乎意料的答案 公车将詹姆士·哈特在岔路口丢下,继而扬长而去,消失在一堆废气中。这时,日头已经偏向西方,午餐时间也早已过去。哈特满心期待地四下寻找任何文明的踪迹,比如说有提供热食和冷饮的小餐馆,但是触目所及一片荒凉,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块路标都没有,就只有两条交岔路,通往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而且两条路上都布满尘埃,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哈特心中浮现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去追那辆公车,叫它停车,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的决心与祖父的地图将他引领至此,他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他不会被独自身处在了无人烟的荒地的这种小事给击败,也不会因为早餐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一点食物、喝过一滴水,肠胃已经开始喧闹不休这种枝微末节而退缩。哈特的双唇抿成一直线。他不在乎饥饿,也不在乎疲惫。他花了四天的时间才来到此地,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考虑放弃。 他拿出皮夹,取出祖父的信,小心翼翼地摊开。他不需要真的去看那封信。他已经反复读过很多次,几乎能把内容一字无误地背诵出来,不过看着那张地图还是有所帮助的。这张地图帮助他回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抛下曾经拥有和未来能够拥有的一切,毅然决然地来到这个不毛之地,追寻一个虚幻梦境。一个名叫影子瀑布的梦境。他小心翼翼地研究着那张信纸,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之前忽略的线索。 那张信纸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而且折缝处也因为反复翻阅已经出现裂痕。那是祖父写给父亲的信,以一种现在已经没有人要学的工整笔迹所书。这封信是他在父母死于车祸意外后所继承的唯一具有一点价值的东西。就跟往常一样,他的心思停留在最后这个想法上。他们去世已经六个月了,而他依然很难相信他们真的已离开人世;很难相信他们不会再来数落他的穿着,不会抱怨他的发型,不会批评他不思进取。他出席了葬礼,默默地看着他们合葬的小小坟地,道出了最后的再见。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不时地听见他们的声音,或是熟悉的脚步声。 父母的遗嘱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帮助。仅有的存款都被用作给付葬礼费用以及还债事宜,唯一剩下的就是一只信封,信封上有父亲的亲笔字迹:只有在我死后,才能由我儿子詹姆士阅读此信,其他人不能看。在信封里,他发现了祖父的那封信,信上详细描述关于一座遥远小镇影子瀑布的方位指引。三十五年前,詹姆士·哈特在那座小镇出生;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影子瀑布。那是一座他完全不记得的小镇。 他对自己早年的生活没有丝毫记忆。他遗忘了自己的童年,只有在恶梦中才会想起片段画画,但是醒来之后又会再度忘却、几乎想不起来。他父母从来不曾提起他的童年,并且拒绝回答任何相关问题,不过有时候他还是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们是在匆忙中离开影子瀑布的,当时有一个非常恐怖的人或是怪物在追赶他们,恐怖到他们甚至不愿意在彼此面前提起。不管他们心里的秘密究竟为何,如今都已经随他们长埋地底。 现在他踏上了回归影子瀑布的旅途。不管要用什么手段,总之他一定要设法找出答案。 詹姆士·哈特这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腰围微显过大,但是还没有大到需要担心的地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这点从他忧郁的眼神跟愁苦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他身穿宽大舒适的衣服,满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条粗粗的辫子。尽管才刚过中午,他的胡碴已经部长出来了。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打算在原地站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样子,如果有必要的话。 真要说起来,他执意来此并非只是顽固的心态作祟而已。他独自伫立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中,内心志忑不安,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当真想要踏出这段旅途的最后一步。不管二十五年前是什么东西逼他父母搬离影子瀑布,总之都是可怕到能令他们一生一世绝口不提的东西。他不该这么不明就里地进入一个很可能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地方。他实在应该持保留态度、低调行事才是明智之举。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里存在着一道消失的鸿沟,而他得要知道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关键期中有这么一段神秘的空白,他就感到坐立难安;如果不试图解开这个谜团,他将永远无法对自己交代。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了。最糟的莫过于此。 他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在地上蹭了蹭鞋底,烦恼着接下来该怎么做。祖父的地图将他带来此地,但是这个交岔路口就是地图的尽头。信中最后的指示看起来全无道理可言。根据祖父的说法,如今他只需要呼唤影子瀑布就好了,剩下的影子瀑布自然会帮他解决。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四周,触目所及依然还是一望无际的无人荒野。 这太疯狂了。祖父疯了。这里根本没有任何城镇。 他再度耸肩。管他的。既然都已经来了,他就干脆依照指示做足全套。现实的囚犯呀,站起来吧,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的呀。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塞入皮夹,收起皮夹,接着不安地清了清喉咙。 “影子瀑布?哈啰,影子瀑布!听得到我吗?有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呀?” 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声在他耳边轻拂。 “可恶,我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来到这里,你最好给我乖乖现身。我名叫詹姆士·哈特。我有资格入镇!” 接着影子瀑布就在他面前出现。没有什么响亮的号角声,没有头晕目眩或是类似溺水的效果;前一秒钟四周还什么都没有,但是下一秒钟影子瀑布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他眼前,实实在在、栩栩如生,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不是突然出现的一样。他站在城镇边缘,眼前耸立着许多建筑跟街道,洋溢着自由愉快的气息,逼真得不容置疑。他甚至还看到一个非常别致的小路牌,上面写着:“欢迎光临影子瀑布,请小心驾驶”。他本来不确定影子瀑布会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是眼前这种平凡小镇的景象。他回过头,毫不惊讶地发现交岔口早已消失,被一片翠绿的田野跟起伏不大的山丘所取代。 他微微一笑。不管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总之他终于回家了。.99lib.在还没有解开过去的谜团之前,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缓缓眺望四周,却丝毫没有勾起熟悉的印象。他心想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一座城镇在二十五年间可以出现非常大的变化。而就在思考着这些事情的同时,他的思绪边缘开始浮现一些很有可能是属于过去记忆的景象;尽管十分模糊不清,但是依然充满了隐讳的提示与意义。他没有强迫自己去回想。当这些记忆准备好的时候,自然就会浮出水面。他突然发现自己心中所有的疑虑和困扰通通消失了。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此生所有问题的解答都在这里。他所遗失的童年正在这座城镇的某处等待着他的到来,找出他的童年,就等于是找出父母早年所经历过的事迹。到时候他或许就可以找出这趟旅程真正想要寻找的事物——他存在的意义与目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街道,走入城镇的范围。这里的气氛十分自在、温暖,甚至算得上是友善。舒适的房屋、美丽的庭院、干净的街道。街上人潮并不拥挤,不过所有人路过的时候都会亲切地向他点头招呼,其中有几个人还露出笑容。乍看之下,影子瀑布和世界各地的任何小镇没什么两样;但是哈特并不这么认为。当他穿越街道,凭直觉朝向城镇中心的方向前进的同时,一份笃定感油然而生,这是个机会之地,在这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可以感觉得到,从自己的血肉与内心之中感觉到。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一种自己曾经走过这些街道的感觉。或许他真的走过,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试图抓住那道回忆,但是回忆却自他的脑中溜走,一时之间不肯再度现身。这种现象并没有让他着恼。这是一种好征兆,毫无疑问地,那道回忆终将回到他的脑海,或许到时候还会顺便带几道其他的回忆一起回来也末可知。或许回忆也不喜欢孤伶伶地浮出水面。 他再度微笑,心情愉快,全身轻飘飘地。他越来越有信心了。一股简单的平静感盈满体内,外带一股归属感,一股回家的感觉,一种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感觉。多年来他跟随父亲的职务变动而换过许多住所,转过许多学校,而那些地方全都不曾给他带来这种感觉。他父亲的公司不喜欢底下的员工在某地扎根,也不喜欢他们有所眷恋。公司希望员工都把公司当成家,把同事当作家人,当作爱人,凡事都将公司摆在第一顺位。公司不希望员工在忠诚方面有所冲突。只要公司能让员工不断地搬家,让他们无法在公司外的地方培养出深厚的羁绊,一切就不会有问题。哈特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他以前从来不曾用这种角度看待这件事情。光是身处影子瀑布之中就让他的心智有如吸入纯氧般清晰。他的思绪无比透彻,许多困扰他很多年的问题都在刹那间迎刃而解。他终于了解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大企业工作,为什么要成为新闻记者,一个专门探人隐私、寻求解答的追查者。即使在当时,他所追查的目标其实都是关于他自己的真相。顿悟实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一阵持续不断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有点茫然地转过头去,想要确定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台老式割草机的声音,就是发出的噪音永远比它所割掉的杂草还要令人心烦的那种机器。最后他终于发现旁边有几个人抬头望向天空,于是他就顺着他们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就在那里,在天空上,他看见了噪音的来源:一架一次世界大战年代的双翼飞机肆意地在晴朗的天空中飞翔。机身呈现亮红色,飞行的动作看起来非常慵懒、非常惬意,短胖短胖的机翼凭借着金属支架与驾驶员的强大信念固定在原位。哈特看着飞机傻笑。他很想要朝飞机挥舞双手,但是为了避免引来旁观众人的注意,所以没这么做。 接着另外一架双翼飞机突然凭空出现,一架有着英军标记的土黄色飞机。它有如掹禽般,对准红色飞机俯冲而下。哈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来,因为他竟然听见自动机枪开火的声音。红色飞机突然侧向一旁,转眼之间躲过对方的袭击。英国飞机止不住去势,继续俯冲,红色飞机则以最快的速度转了一圈,咬住对方的机尾不放。哈特再度听见一阵机枪扫射的声响,紧接着就看到英国飞机的机身颤抖,左右剧烈摇晃,绝望地闪躲着敌方无情的子弹。 两架飞机有如吵架的老鹰般缠斗,谁也没有办法取得绝对的优势,两名飞行员都将飞机的性能与本身的技巧发挥到极致。这场缠斗大概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是在哈特眼中仿佛历经了好几个小时之久,两架飞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它们像两条日本斗鱼一样追逐彼此,好像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断地进攻、不断地反制,在哈特入迷的眼中反复俯冲、反复回旋。突然间,英国飞机上冒出一道黑烟。浓烟弥漫,伴随着点点火星。机翼向下一沉,整架飞机随即有如石头般朝着地面坠落,引擎的部分完全遭火焰吞噬。 哈特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坠落,两手紧紧握拳,暗自希望飞行员把握机会跳机逃生,但是始终没有看见飞行员的踪迹。哈特看向旁边那些和他一起观战的群众。 “他怎么还不跳机呢?再不跳的话就没时间等降落伞张开了!” 一个老人以同情的神情向他望来,语气十分冷静、和蔼,但又充满了认命的气息。“他不能跳机,孩子。那是一架一次世界大战的飞机。那个年代里的飞行员并没有降落伞,因为机舱没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飞行员和降落伞。” 哈特目瞪口呆。“你是说他会……” “没错,孩子。他只有死路一条。” 飞机坠落在镇外的一座小山丘上,接着爆炸开来,化为一团冲天烈焰。哈特木然地看着爆炸的碎片有如冰雹般自天空落下。黑色的浓烟窜入天空,形成一片滚动的乌云。更高的地方,红色飞机翱翔而过,高傲非凡,气焰冲天。老人拍了拍哈特的肩膀安抚他。 “别太放在心上了。明天这个时候他们还会再打一场,到时候或许英国飞机可以扳回一成。他偶尔还是有办法赢个几回的。” 哈特看着他。“你是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喔,够真了。但是在影子瀑布,生命与死亡并非那么简单。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已经每天在决斗了。天知道为什么。”他对着哈特微笑,和蔼地道:“你是新来的,是不是?” “是的。”哈特说,强迫自己将目光自坠机处移开,专心地看向老人。“是的,我才刚到。” “我就知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见识许多比这个还要奇怪的事情。不要让那些事情困扰你。这里总是会发生一些怪事。影子瀑布就是这样。” 老人点头道了再见,然后继续上路。其他围观群众早已离开。他们继续原先在做的事,小声地闲聊几句,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根本不足为奇。哈特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找不到红色双翼飞机的踪迹。他缓缓移动脚步,直到此时,急促的心跳才开始恢复正常。 他转过一个街角,发现自己身处在巴黎的街道上。他从建筑的风格、路人使用的语言,以及街道两旁的餐馆之中认出这是一条巴黎的街道。尽管他像个最显眼的观光客一样张口结舌地张望,但是还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理他。他又转入另外一个转角,发现自己出现在黑暗时代的中古欧洲。道路是泥上铺成,人类与动物四处游走,发出不同的声响,整条街上充满吵杂的噪音。他完全听不懂大家所使用的语言。有几个人目带疑色地瞪视哈特,不过大部分的人还是很有礼貌地对他点头。他举步维艰地走过厚厚的泥宁地,很快就将过去的景象抛到脑后。 他穿越了十几个不同的历史年代,拥有不同风格与语言的地点,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不管到了何处,人们总是对他微笑,仿佛在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呢?是不是很美妙呢?然后哈特会向他们微笑点头:没错,真的很美妙。是的,太美妙了。接着突然之间,他又回到了自己所属的年代,回到熟悉的世界,有着车辆、街灯,以及从青少年的超大手提收录音机流泻出摇滚音乐的世界。他又走了一会儿,发现街道上的景物不再转变之后,他不知道应该感到宽心还是失望。 他走入一座公园,在一张木头长椅上坐下,放松疲惫的双脚,也放松深受刺激的心灵。两名身穿忍者龟上衣的小孩正在跟狗狗玩着丢球游戏。那是一头毛茸茸的混血狗,似乎不太懂得如何遵守游戏规则。有时候他会去追球,但有时候他只是呆坐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小男孩,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球是你们丢的,你们自己去捡。狗狗以一种闪闪发光、充满笑意的眼神看向哈特,舌头懒洋洋地垂在嘴旁。哈特发现自己似乎和那条狗同病相怜。他觉得影子瀑布在玩弄他的心智,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继续玩下去。 他慢慢环顾四周,打量着公园中的景象。这里看来十分熟悉,有如一个待在舌头之上呼之欲出,却说什么就是不肯说出口的字眼一般。在目光瞟过公园中央的一座纪念碑上时,他突然感到一股兴奋之情,似乎自己记得那座纪念碑。纪念碑本身作工粗糙,看来并不显眼,基本上只是一颗放在平台上的大石头,不过上面刻有几个字就是了。哈特离开长椅,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碑上刻的碑文是拉丁文,一种他不算非常熟悉的语言,不过他还是认得Tempus(时间)这个字,以及其下那个蓄有长须、手持大镰刀跟一具沙漏,代表时间老父形象的浅浮雕。 “你看起来好像迷路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哈特连忙转身,十分惊讶地发现眼前已经多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高高瘦瘦的黑发男人。对方面带微笑,眼神暧昧不明。“我叫李奥纳多·艾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我不知道。”哈特小心回答道。“或许有。我叫詹姆士·哈特。我在这里出生,但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搬离此地。今天是我第一次回来,结果却发现我完全不记得这个地方。” “你不会记得的。”艾许道。“这座小镇会在你离开的时候调整你的记忆。这并非针对你个人,纯粹只是本镇的一项防御机制,为了保卫镇民安危而设。等你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之后,所有的记忆就会恢复了。最好抓紧你的帽子,詹姆士,这可像是一段颠簸的车程。” “谢谢,”哈特道。“听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听着,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已经看到许多十分诡异的景象……” “你还会看到更多。影子瀑布是座吸引诡异跟不寻常现象的大磁铁。当然会吸引许多超自然的东西。由于这种本质,影子瀑布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许多不同的人物跟地点。这是属于魔法与天命的地方,詹姆士。这里是所有故事的开始与结尾。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只要他们愿意被你找到的话。” “听着,”哈特的声音有点无助。“今天天气很热,我也走了不少路。在你完全毁灭我的理性之前,我想先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喝点冷饮、吃点东西的地方?” “喔,当然。”艾许道。“我现在不太会注意到炎热这种事。跟我来,那边转角处就有一家很不错的小酒吧;如果它还没有再度自动搬家的话。” 他掉头就走,也没转头看看哈特有没有跟上。哈特缓缓摇头,然后快步跟上。没有其他意外的话,艾许似乎愿意为他提供答案,虽然他的答案听起来都很没道理可循。 “那座纪念碑,”他来到艾许身边说道。“那是谁的墓碑?是在纪念什么人?” “你是指大石棺?那是时间老父的墓碑,纪念每年年尾他的死亡与重生。” “时间老父。”哈特道。 “没错。如果真要说影子瀑布是谁在管理的话,那就是他了。他象征着时光的飞逝、季节的转换、死亡与重生。这使得他成为影子瀑布之中力量最强大的实体,虽然一般而言除非绝对必要,不然他不喜欢干涉影子瀑布的事情。就某种程度而言,他是一名仲裁者,确保所有人都遵守规则行事。影子瀑布里常常会走向混乱的道路,但是时间老父总是有办法拨乱反正。他是个老好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晚点可以带你去见他。” 哈特看着他。“你介意为我再说一遍吗?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些什么。” 艾许亲切地笑道:“抱歉,你来到了一个有点复杂的地方,全盘解释起来并不容易。最好的方法还是等遇上了事情再来调适。睁大双眼,拉长耳朵,提高警觉。你在这里待得越久,一切就会更加明朗。至少可以明朗到一定的程度。这里是影子瀑布,这里处理事情的方法和外面的世界不太一样。” 他们离开公园,走入一条看起来十分正常的街道,直到哈特发现某栋建筑上方的一头石像鬼正在拿砂纸磨光自己的指甲。几名路人对着艾许点头,他则报以一笑。 “为什么街道上的年代会变来变去?”哈特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十字路口问道。“每次过马路之后,我都有一半的机会出现在不同的世纪里面。” “这里的时间是相对的。”艾许语气轻松地答道。“只是别问我跟什么东西相对。基本上,生物、人物、地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他们属于这里,时间一久,来自同一个年代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区域拥有电力跟下水道,而有些区域却充满了中世纪的脏乱跟疾病。顺便一提,天黑后千万不要去刚刚那座公园。里面会有恐龙出没。我说的这些,你开始有印象了吗?” “没有。”哈特道。“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酒吧快到了吗?因为我对酒的渴望似乎越来越强烈了。” “快到了。”艾许道。“你会喜欢的,那家酒吧非常宁静。詹姆士·哈特……你知道,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万一到头来我们根本是老朋友,只是认不出对方,不是很有趣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影子瀑布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巧合。啊,我们到了……” 哈特以怀疑的神色打量着酒吧外观,不过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尽管如此,他还是请艾许先走进去。酒吧内的温度有点低,但是还算舒适;光线微弱,不过还可以看清楚东西,不至于到阴暗的地步。艾许在酒吧后方找了一张空桌。接着哈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艾许则跑去张罗饮料。酒吧中还有五、六名酒客,所有人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这里似乎是个很棒的地方,和哈特常去的那家肮脏的酒馆比起来更是如此。他常去的那间酒馆是那种地上的灰尘都被蟑螂吃光,而玻璃杯还会越洗越脏的地方。艾许带着两杯冰凉的啤酒回到桌前,哈特立刻一口气喝掉半杯。他靠回椅背,无声地叹了口气,享受着在胸口缓缓蔓延的那股畅快清凉。他注意到艾许并没有喝酒,于是扬起一边眉毛。 “你的啤酒有什么问题吗?” “不,”艾许道。“有问题的是我。我已经不喝酒了,但是我喜欢啤酒的味道,也喜欢手里握着冰凉酒杯的感觉。请不要让我破坏了你的兴致,继续喝吧。” 哈特怀疑地看着他,然后暗自耸了耸肩,又喝了一口啤酒。艾许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具有威胁性的人物,再说,打从进入影子瀑布以来,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比点了啤酒却不喝的男人还要奇怪..的事情了。 “那么,”他终于开口说道。“你认为小时候见过我?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也不清楚。”艾许皱眉道。“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大概有点令人讨厌,就跟大部分那个年纪的小鬼一样。每次回想起小时候那些事情,我就很怀疑自己怎么有办法活到青春期。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的话,你应该很会踢足球,并且十分擅长在老师说要考试的时候装病。有印象吗?”哈特摇头。艾许耸肩。“别太逼迫自己了,詹姆士。你最后总会想起来的,不管愿不愿意。是什么在你离开这么多年之后又将你带回影子瀑布?” “我父母突然去世了。”哈特看着杯子说道。“这件事情让我开始回想过去的一切,接着我又在一夕之间丢了工作,需要给生活找点目标,需要找些事情让我保持忙碌。结果我就来到这里了。” 艾许若有深意地看着他。“我必须警告你,詹姆士,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影子瀑布最近有些麻烦,空气中弥漫着愤怒和猜忌的气息,并且被人们化为实质的行动表现出来。从某方面而言,影子瀑布会反应出居民的心情,而就如今镇上的状况来看,许多不该碰触的过去与回忆似乎都渐渐浮上台面了。” “为什么?”哈特问。“出了什么事?” 艾许冷静地面对他的目光:“在几个礼拜之内,已经有七个镇民惨遭谋杀,都是被人以钝器殴打致死。我们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嫌犯;就连调查的方向都找不出来。受害者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联,所以我们也没办法推论出下一个受害者的身分。全镇都陷入了恐慌。由于影子瀑布特殊的本质所致,我们不能寻求外界协助,只能凭靠自己的资源查案,偏偏我们的资源又十分有限。警长已经尽力了,但是……啊,说人人到。那位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的高大绅士就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长。就一个警长来说,他人还算不错。” 他对门旁的阴暗身影挥了挥手。哈特不禁感到十分佩服。无论艾许是个怎么样的人,总之他的视力实在好到没话说。警长来到他们桌前,有如一道巨大阴影般面无表情地缓缓逼近。艾许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受到他的气势影响,往旁边一张空椅比了一比。警长坐了下来,一边叹气一边伸展着自己那双长脚。艾许帮他们两人介绍,哈特则是很有礼貌地对艾利克森点头招呼。警长是身材魁梧的壮汉,虽然不至于壮到令人害怕,但是显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威吓作用。艾利克森若有所思地看向哈特。 “我们年纪应该差不多。”他缓缓说道。“但是我似乎不记得你。你应该去学校查查,翻阅他们的记录。不过我倒是记得你父亲,哈特先生。你也应该记得的,李奥纳多。那.99lib.件事情当时曾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 艾许坐直身子,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哈特。“那个哈特?你是他们的儿子?” “显然是。”哈特不太自然地说道。他不喜欢警长的语气和艾许的反应。“任何关于我父母的事情我都很感兴趣,还有我当年的事情。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影子瀑布吗?” “我记得。”警长说。他严峻的神色之中似乎透露出一丝同情,但是哈特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即将听见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感觉得出来,就好像在铁轨上感觉到火车的震动一般。警长凑向前,压低音量说道:“我不清楚所有细节。我不认为有人完全清楚这件事情,除了时间老父之外。我只知道二十五年前曾经出现一则与你父母有关的预言。预言中似乎提到你父母将会导致永恒之门的毁灭。不管预言的内容究竟为何,总之你父母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变卖掉所有家产,随即带着你离开了影子瀑布。” “就这样?”警长说完之后,哈特立刻问道。“只因为一个天杀的算命师讲了一则预言,他们就吓得离开了?” 艾利克森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我们这里很重视预言,哈特先生。影子瀑布里有好几个居民都各有一套接触未来的管道。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要听。” “等一等。”艾许皱眉道。“既然事情涉及永恒之门,以那则预言的重要性而言,为什么镇民会允许他们离开?” “好问题。”警长道。 “好吧,”确定警长已经说完了之后,艾许道。“市政记录呢?这种预言一定会留下某些记录吧?” “没错,”艾利克森说。“应该会有,偏偏就是没有。那是本镇过去二十五年来的重大悬案之一。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很诡异,哈特先生,这个影子瀑布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刻。你确定你没听过这则预言吗?” “完全没听过。”哈特坚定地道。“我对于住在这里的时光毫无印象,我父母也从不曾提起。但是现在我既然来了,就打算搞清楚。知道任何有可能熟知内情的人吗?” “时间老父。”艾许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他什么都知道。几乎啦。” “他会愿意见我吗?”哈特问。艾许看了看艾利克森,警长只是耸耸肩。 “或许会。但是不要过度期望。他现在正处于生命循环的最后阶段,所以记忆有点混乱。我本来就打算待会儿要去找他,喜欢的话就一起来吧,哈特先生。” “谢谢,”哈特道。“我很乐意。” “我也要去。”艾许道。“我可不要错过这场好戏。” 艾利克森瞪了他一眼,然后再度耸肩。“为什么不呢?依现在这种情况,我需要所有朋友的帮助。” 艾许深表理解地点了点头。“上面还在持续施压?” “压力自四面八方而来。我已经竭尽所能,但是我就是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我从来没想过我会需要这种训练。谋杀基本上应该是不可能在这里发生才对。影子瀑布的本质就是如此,若非如此,这么多利益冲突的团体怎么可能在这里和平共存?如果这项本质改变了,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将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现在,为了维持秩序,我动用了所有资源。你要喝那杯啤酒吗,李奥纳多?如果不喝,拿来给我。” 艾许交出他的酒杯。“我好像记得执法人员不该在执行勤务的时候喝酒?” “我认为你把我和某个在乎规矩的家伙搞混了。”艾利克森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怎么样?干脆我们下午请个假好好放松一下如何?我需要休息。好啦,我们先喝个痛快,然后去找女人。” “我不认为……”哈特说。 “好吧,那我们就先找女人,再去喝个痛快。我不在乎。” 艾许看向哈特。“问题在于,我想他是认真的。” 吧台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六名身长六英尺、发色鲜艳的过胖小精灵正在跟六只身穿挂有许多锁链的机车夹克的大灰熊展开推挤。大灰熊不甘示弱,一边推挤、一边嘴里还不肯闲着。艾利克森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身来。 “这些顽劣的家伙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还有那些一逮到机会就喜欢惹是生非的家伙也一样。我最好在他们拆掉这个地方之前先采取行动。再见了,李奥纳多、哈特先生。希望一切都有圆满的结果。” 他迈开大步,对着吧台骚动处走去。艾许神色阴郁地摇了摇头。“全镇即将要深陷地狱了,詹姆士。若非如此,那必定是地狱即将浮现世间。不管是怎么回事,总之影子瀑布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哈特冷冷地看着艾许,说道:“请原谅我问个私人的问题,李奥纳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我是说,你又不喝酒,又不会感到炎热……还有,你为什么全身都穿黑色的衣服?” 艾许微笑。“我是在悼念我的性生活呀。没错,我是有件事情没有跟你说。我是个归来之人,詹姆士。我死了,然后又复活了。” 哈特坐直身体。四周气温仿佛突然下降了。在确定艾许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他突然觉得肠子开始打结,颈后的寒毛似乎也全部竖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咙,深怕一开口声音会抖。“你是鬼?” “不是,”艾许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个归来之人,跟你一样拥有肉体,只不过你的肉体是真的,我的不是。这种事情很复杂,我也不是非常了解。你知道,这种状况并没有使用者手册可以参考。” 哈特神色肃然地看着他,艾许心中马上生起一股惧意,他认得那种表情。那表示对方即将提出那个问题了。 “那么,”哈特若无其事地道。“死亡是什么感觉?” “我也说不上来。其实我死亡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感受死亡的地步。我记得的景象十分模糊。我经历过所有传说中的濒死经验跟灵魂出窍的现象:在一条长长的通道之中奔向耀眼的光芒,同时还听见许多吵杂而神秘的声音。但或许我经历过那些只是因为我心里有所期待的关系。根据我的了解,那种现象很可能是人类出生时在脑中所遗留下来的最后回音。关于死亡,我只能明确地告诉你:你永远不会缺乏聊天的话题。这绝对是宴会上最能够打破沉默的话题。不管你的生活有多糟,绝对不可能比我还糟。” “至少你还记得你的一生。”哈特道。“我的生命消失了十年。李奥纳多,鬼魂在这里……是常见的现象吗?所有鬼魂都会来到影子瀑布吗?” “除非他们有来此的理由。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或许我父母……” “很抱歉。”艾许道。“不过可能性真的不大。听着,我们去找时间老父吧。他比较了解这类事情,而且他肯定知道关于你的预言跟童年的事情。只要他今天记得自己是谁就行了。” 哈特皱眉。“他是年纪太大,还是有点奇怪?” “有点奇怪,”艾许道。“绝对是有点奇怪。” 他站起身来,耐着性子等哈特喝完最后一点啤酒。哈特放下酒杯,看向吧台。灰熊和妖精都已经离开了,警长也是。如今坐在吧台上的只有一匹把头埋在一桶香槟里的荧光小马。小马一双脚上穿着长袜,另外一双脚穿着吊带袜,眼睛旁边上了一层很浓的妆。哈特本来想问,不过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那是什么马。他站起身来,对艾许点了点头。艾许领着他再度回到街上。 “我们先去骸骨长廊看看,”艾许道。“希望他此刻心情不差。” “万一他心情很差呢?” “那我们当场转身就跑。你要知道,他手上的那把大镰刀可不是装饰用的。” 停尸间里寒冷异常,不过这点丽雅本来就知道了。她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要在这么冷的地方等待将近二十分钟。如果你没有办法弹指之间就让别人跳起来服从命令的话,那当这个镇长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米兰医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就和大部分的医生一样。丽雅双手缩在胸前,暗自希望自己有带更厚的夹克出门。 以停尸间来讲,这间停尸间并不算大,只有二十英尺见方,而且墙壁和天花板上还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所以看起来就更小了。冰柱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寒雾。不管当初为了省电而在这里施展寒霜法术的是些什么人,总之他们的法术非常成功。如果再稍微冷一点点的话,这里就会挤满北极熊在做……反正就是北极熊会做的事。丽雅发现自己越想越远了,决定不要继续乱想下去。 一具尸体躺在检验桌上,丽雅十分庆幸地看见尸体上盖着一张毯子。她看过其他尸体身上的伤痕,所以一点也不急着知道这具尸体被搞成了什么样子。此人名叫奥利佛·蓝度,曾经是六○年代一系列侦探小说的主角。他风光的岁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七○年代,除了少数几名收藏家外,根本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在一九八七年来到影子瀑布,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直到现在为止。丽雅是在读完艾利克森警长的报告后才知道有这样一号人物。 身后的门突然开启,吓得她忍不住跳了起来。她缓缓转过头去,看着米兰医生关上房门,但是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桌上那具尸体及手中那份笔记夹板。纳森尼尔·米兰医生是个四十出头的矮胖子,发线已经开始后退,脸上随时保持不开心的表情。他讲话尖酸刻薄,无法忍受蠢人,对待病患的态度很差。但是由于他的诊断十分精确,又擅长解谜,所以大家都尽量忍受他的脾气。必须和他接触的时候,大家都咬着牙、忍一忍就是了。丽雅认识他很久了。他们曾经在市议会上为了他的研究经费而争论过好几次。每次必须见面的时候,她都发誓不要被他惹火。但是每一次他都有办法挑起她的火气。光是靠着走进屋内却假装看不见她的那个死样子就足以让她恨得牙痒痒的了。她瞪着他不为所动的背影来到桌上的尸体前,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他的身边。 “怎么样,医生?这次验尸有验出什么线索吗?” “没有。”米兰道。他不太高兴地看着笔记板,似乎在上面闻到了某种恶心的气味,接着随手将板子丢到尸体的胸口上。丽雅对死者感到十分同情。米兰拉开毯子,露出死者残破的脑袋,丽雅尽可能地不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头骨上布满血肉模糊的皮肤和碎骨,如果不是藉由凝固的血液固定住的话,只怕早已敞开了。脸部一侧塌陷,五官都已经无法辨识。牙齿断的断、掉的掉;下巴脱臼下垂,几乎已经不再和脸部相连。米兰在头骨各处轻轻触摸,然后将这堆模糊的血肉盖回毯子底下,再度拿起笔记板。 “和之前六名受害者一样,死因是大范围的头部创伤。疯狂的攻击。在详细检查过无数不同的伤口后,我可以确认这些伤都是由一件具有一定份量的钝器所造成,多半是金属制品,约莫一英尺宽。根据我的计算,至少有七十三道不同的伤口,全是在短时间内以极快的动作连续造成的。” “我可以很精确地判断死亡时间。死者的表被打烂了,应该是在举手护头的时候遭到破坏的,表上的时间停在五点十分。这个时间和他胃中食物部分消化的程度相吻合。我的检验只能告诉我们这些。再说下去就都是揣测了。” 他又将笔记夹板丢到死者胸口,然后瞪着丽雅,似乎在等她说一些挑战自己权威的言语。丽雅噘起双唇,作势沉思,让他干等两分钟后才开口说话。 “连续攻击七十三下。疯狂的攻击。我们的凶手会不会……不是人类?” 米兰哼了一声,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丽雅很肯定他已经想过这种可能。 “这可能是非人生物或是超自然生命干的,但是我必须说,正常人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只要动机够强烈。你绝对很难想象盛怒或是恐惧之下的人类可以造成多么恐怖的伤害。” “鉴识证据呢?你有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帮助我们辨识凶手身分的线索?” 米兰偏过头去,眉头越锁越深。他总是很不喜欢坦承任何代表自己无能的事情。“验尸并非我的专长。你需要专家才能进行详尽的验尸,但是影子瀑布里面没有这种专家。我在有限的设备下进行了一连串的检测,但是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如果想要让调查有所进展,你必须允许我采取我自己的方法。” “我不相信死灵法术。”丽雅冷冷地道。“我们不应该打扰死者安息。” “你是因为无知而产生偏见。”米兰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我们没有时间管那么多了。之前的尸体送到我这里的时候都为时已晚,但是这具尸体还很新鲜。只要你不妨碍我就好了。” “你联络过死者家属吗?” “死者没有家属。这是你的决定,镇长女士。” “你打算怎么做?”丽雅不太情愿地问道。米兰脸上露出微笑。 “首先来个样本显像,看看能透过他的血液看出什么端倪。然后我会召回他的灵魂,以强力咒语将他留在此地,询问问题。这里很接近永恒之门,我可以假借门的力量来突破生死藩篱,让我们能相亲爱的死者好好来个促膝长谈。但是你必须尽快决定。连结灵魂与身体的银线已经越来越黯淡,再过不久,线就要断了,到时候就连我也没办法召他回来。” “动手。”丽雅道。“照你的意思去做。” 米兰微微一笑,立刻转身在自己的袋子里准备需要的道具。丽雅偏过头,双手紧紧交握胸前。她打从心里感到一股凉意,而这股凉意和停尸间里的寒气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是在游走危险地带,而米兰的死灵法术根本还没有练到家。如果可以找别人的话……但是她又不能信任其他人,而他也知道这一点。再说,她已经无助到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愿放过的地步了。至今已经有四个男人及三个女人被谋杀,而警长却连一个嫌犯都找不出来。于是她别无选择,只有将道德良心摆到一边,寻求米兰的帮助。希望透过他的黑魔法能够找出科学方法无法找出的线索。她必须对某人保持信心才行。 最麻烦的事情就在于她身为镇长,所有人都会找她寻求答案,要她下达决定。但是当她有疑虑的时候,却没有人帮得了她。她的家人无法理解她的压力,艾利克森总是在忙,而艾许又已经死了。她孤立无援,必须强迫自己成为一颗坚强的石头,让大家依赖的石头。不过,有些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是石头。她微微一笑。当年竞选镇长的时候,她就已经清楚自己蹚入了一场什么样的浑水。只有最执著、最顽固以及有点疯狂的人,才能胜任这个职位。没有人能在不被污染的情况下每天处理影子瀑布里的荒唐事件。大部分的时间里,丽雅并不在乎遭受污染。她想要这份工作是因为她可以胜任,她对自己的纪录感到非常骄傲,至少在谋杀案开始之前都是如此。如今每件谋杀案都像是打在她脸上的巴掌一样,不单是提醒着她没有能力解决谋杀案,同时也提醒着她根本不了解也无法掌控影子瀑布的本质。 曾经,她自以为很了解影子瀑布,但是在四年的镇长任期里,影子瀑布似乎出现了戏剧性的重大改变。基本上,影子瀑布应该是为接受永恒之门召唤而来的人们提供一个落脚处。一个让他们停下脚步、跟世界道别,然后进入死亡境界、完成天命的地方。但是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意接受永恒之门的召唤,宁愿在影子瀑布如此诡异的现实之中定居,也不愿面对永恒之门后的未知境界。过去二十年中,影子瀑布的入口成长了将近一倍有余,尽管镇上的魔力足以保护本镇不受外界侵扰,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口也逐渐暴露出魔法的极限。她必须采取行动来抑止这种情形,并且得要尽快行动,但是,她必须先把所有清醒的时间都用在调查谋杀案上。她根本没有时间同时担心两件事情。 她将问题抛到脑后,把心思专注在米兰医生身上。他从桌上一个架子上拿出一根装满鲜血的试管,一边将鲜血倒入银盘中,一边小声地念诵咒语。深红色的血液在银盘里形成漩涡,起伏不定,三不五时就高高喷起,然后再度落下,仿佛在血面下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鼓动——虽然盘里的血深度不会超过一寸。 “这些血液样本是从脑中撷取的。”米兰顺口说道。“应该可以提供死者死前看见的所有景象。理想上,我应该要采用眼球中的玻璃体液,只可惜两颗眼珠都已经在攻击中毁坏了。这表示,如果没有更好的解释的话,凶手很可能想要防止我们使用样本显像。” 丽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接着饶富兴味地看着米兰用一根象牙法杖搅拌银盘中的鲜血。法杖所到之处,鲜血就冒出一股蒸汽。米兰口中念诵盖尔咒语,以法杖画出一系列的符号。血面突然向上喷起,形成了一张恶魔之脸。米兰向后跌开一步,神色讶异,将法杖抽出血盘。血红大脸的额头上冒出长角,轻蔑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在无声地挑衅一般。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息与苍蝇聚集的嗡嗡声响。米兰迅速念出两个咒语,接着将法杖插入血腥大脸之中。大脸爆炸开来,溅得米兰跟丽雅满身是血。他们在原地呆立许久,除了大口喘气之外没有任何动作。尽管不知道原因,但是丽雅很肯定他们刚刚是从某种非常恐怖的东西手中死里逃生。她瞪向米兰,发现他正以衣袖擦拭脸上的血迹。 “那是什么鬼东西,医生?” “我必须承认,我也不太肯定。”米兰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用法杖点了点残留在银盘里的几滴鲜血,但是没有引发任何反应。“非常有趣,真的,非常有趣。看来我们的凶手采用了十分有效率的手法掩饰自己的踪迹。样本显像行不通的,不需要继续尝试了。这表示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直接去问受害者。”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丽雅问。“如果尸体可以反制显像法术,多半也可以反制死灵法术。这上面可能附有各式各样的魔法诡雷,等着我们送上门去。” 米兰看着她,傲慢地微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不是业余玩家。我以前干过这种事,你知道。受害者才死去数个小时,他的灵魂还在可以接触到的范围之内。只要使用正确的方法、适当的辞汇与命令来召唤他,他一定会回复召唤的。他没得选择。” “你最好不要弄错。”丽雅道。 米兰将这句话当作许可,于是着手展开召魂仪式。仪式十分简单,完全不像丽雅想象中那样恶心。米兰十分熟练地执行仪式,显然干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丽雅记在心里,打算日后再来调查这件事情。就算是死者也应该享有隐私才对。米兰开始念诵一长串咒语,其中包含了十几种属于死亡国度的语言。尽管室温极低,他的脸上依然冒出许多汗水。丽雅开始感觉停尸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股压力袭来,似乎有某种东西挣扎着想要进入现实之中。米兰突然闭嘴,热切地看着尸体,神情中几乎透露出一股贪婪的气息。 “奥利佛·蓝度,听从我的命令。藉由此仪式所赋予的力量,藉由神灵之间所达成的协议,我命令你现身回答我的问题。”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却还是毫无动静。接着停尸间墙上开始出现摇摆不定的阴影,但是却看不出这些影子出自何处。苍蝇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比之前还要大声。丽雅满脸疑惑地看向米兰,随即向后跳开,因为她发现尸体已经在桌上坐了起来。对方慢慢地转动残破的脑袋,以那空洞的双眼瞪视米兰。 “是谁召唤我?是谁打扰我的安眠?” “是我。”米兰自信满满地说道。“我召唤你,我命令你,在我面前,你只能据实以答。你记得你的姓名吗?” “我记得。送我回去。我不应该出现于此。” “只要乖乖回答问题,我就释放你。你有看见杀害你的凶手吗?” 对方沉默片刻,接着房中突然出现了某种变化。一股全新的存在进入了停尸间。一个十分古老、十分变态的存在。丽雅再度退开一步。尸体没去理她,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米兰身上。他脱臼的下巴回归原位,脸上的微笑逐渐扩大,直到嘴角两旁出现裂痕为止。他的双眼绽放两点微光,两道烟雾自残破的眼眶之中蜿蜒而上。 “渺小的人类。”尸体道。“你不应该召唤我来此。我年岁古老,力量强大,凭你这种小法术根本控制不了我。我会把秘密告诉你,让你知道黑暗恐怖的真相,粉碎你的理性,凋零你的灵魂。” “你不是奥利佛·蓝度。”米兰力持镇静地说道。“你是谁?快说,我命令你。”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尸体道。“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你召唤其他灵魂不都是为了要问问题吗?你想要知道生死藩篱的另外一端究竟有什么。我可以为你解答,但是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他突然转过头去,看向丽雅,开心地笑道:“欢迎来到地狱,女孩。我们一定会相处愉快的。” 尸体双脚垂在检验桌边缘,不停摇晃。米兰念诵一句咒语,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死者跳下桌子,站起身来。米兰念出一句强力的咒语,尸体全身一震,但是脚步依然不停。他往丽雅走去,一脸迫切地伸出双手。米兰再度念咒,冲上前去将象牙法杖插入尸体的眼眶中。一阵恐怖的尖叫充斥整间停尸间,很刺耳、很原始、很大声,接着四周陷入一片沉静,尸体瘫倒于地板上,再也动弹不得。丽雅发现自己的手掌在颤抖,但是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她将双手插入口袋,然后瞪向米兰。 “那又是什么鬼东西?” 米兰试图故作轻松地耸一耸肩,不过耸得一点也不轻松。“不管凶手是谁,都拥有力量强大的盟友为后盾。力量强大到足以盖过我的召唤法术,将原先的灵魂以那……东西取而代之。能做到这种事的家伙,实在令我……非常担心。” “你真的很擅长用保守的词汇来描述事情。”丽雅道。“好好处理这具尸体,然后针对刚刚发生的事写一份详尽的报告。送一份副本给我,一份给警长。除此之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明白吗,医生?” 米兰点头,不过点得有点发抖。趁着双脚还没软到走不动,丽雅大步离开停尸间。 正午已过,此刻正值慵懒的午后,苏珊·都伯伊丝和史恩·莫利森坐在苏珊家前廊上的一张破沙发上。两人一边享受着同一根手卷烟,一边默默地眺望远方的潭恩河景。阳光有如蜂蜜般自天上洒落,浓浓密密,金黄耀眼,蝴蝶好似蜡笔绘制的树叶一般于微风中轻飘。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东聊聊、西聊聊,始终没提到什么重点,莫利森还没有对苏珊道出今日前来的目的。她并不打算催促他。他总会说出心中的烦恼,而在那之前,她只要能适意地享受着午后的宁静与阳光就心满意足了。 苏珊看向河岸,看见有几名卡通动物在和真的动物玩耍。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真实与虚幻的生物常常会对彼此产生很高的兴趣,而“不同种类的他们”也常常在苏珊的小屋附近玩耍。她似乎具有某种吸引他们的特质,就和其他喜欢来此寻求慰藉的人们一样。有时候,她认为人们之所以喜欢来找她,是因为她能让他人自在放松的关系。她希望自己也能够找到一个能让自己自在放松的地方,让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如今她走到哪里都缺乏安全感。光是发现鲁卡斯的尸体就已经很糟了,更何况是在自己家里发现的,世界上唯一能够让她与世隔绝的地方……她的嘴角抿成一直线。她早就该知道的。她早就该知道世界上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就连影子瀑布也不例外。一股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破坏了她享受宁静的好心情。这栋小屋就是她的家,没有人可以将她赶出自己家门。只不过现在到了晚上,她会锁门、会关窗,而且必须开着灯才敢入睡。 她对着河边的动物微笑,不管是真实的还是卡通的动物,他们依然纯真,依然把她家当作庇佑圣堂,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所有的猫咪、小狗以及鸟儿都会来到她的面前,在这附近稍作停留,然后继续踏上他们的旅途。如果有动物愿意留下来的话,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只可惜所有动物都有离开的一天。就跟那些为了爱情、慰藉或是纯粹只想找人说话而来到她面前的男男女女一样。 她打量着坐在身边的史恩·莫利森,一个高高瘦瘦、满头深色鬈发的男人。此人愁眉深锁,全身笼罩在一股紧张的气息之中,任何人看到他都会觉得充满敌意。就和往常一样,他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从坐着的地方跳起,然后凭借单手的力量来挑战世界一般,而且只有最勇敢的人才会认为世界具有赢面。莫利森年近三十,不过双眼看来比较老成,给人一种背负着深沉仇恨的感觉。他是影子瀑布著名的吟游诗人、酒鬼以及麻烦人物。朋友很少,敌人很多,不过有时候没人可以肯定他比较喜欢敌人还是朋友。他对妖精十分着迷,所谓的古老之民,精灵之民,只要有机会就会跑到位于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国度去和他们交流。 “我需要你的建议,苏珊。”他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十分悦耳,不过多年来的酗酒习惯和廉价香烟已经开始影响他的嗓子。他没有转头看她,目光固定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 “只要可以,我就会帮,史恩。你知道的。要我去拿塔罗牌吗?” “不,我也不知道。我必须决定一件事情,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寻求你的支持,还是想要你劝我不要这么做。事情是跟谋杀案有关的。我想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这样好吗?”苏珊冷冷地道。“一般来讲,你想到的方法总是给你带来连我都没法解决的麻烦。” “你永远都不会让我忘记元素生物那件事,是不是?” “想到你释放它们之后所造成的伤害,没错。” “那是个意外。我们把它们全部找回来了,不是吗?” “是找回来了,但是是在它们同时酿成一场地震、一场洪水、一场大火与一阵飓风之后才找回来的。” “我道过歉了。听着,你到底要不要听我的主意?” “当然要,史恩。快说吧。” “艾利克森完全查不出任何谋杀案的线索,而且他也不可能查出什么头绪。这种事情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他也很明白这一点。凶手拥有强大的力量,要找他,就必须请出拥有同样实力的人物才行。一个有办法从外来者的角度来看影子瀑布的问题之人。我想要去妖精国度,寻求漠视法庭的援助。” “我会这样建议你,”再度开始呼吸之后,苏珊说道。“这件事很严重。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把妖精找来蹚浑水。他们是混乱的实体化身,史恩,即使在跟人类交流最频繁的年代里,他们的态度也极不友善,更何况现在他们几乎跟人类不相往来。” “只要我要求,他们一定会来。”莫利森固执地说道。“他们的魔法和科技都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或许他们可以看见我们遗漏的东西也说不定。” “至少应该先这样做,”苏珊道。“我们先找几个人谈一谈,看看他们怎么说。” “不行。消息一旦走漏,所有人都会阻止我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史恩。给我一点时间想想。毕竟,你要做的事情会对本镇的政策造成重大的改变。影子瀑布和妖精国度已经分道扬镳好几百年了,基于古老的停战协议才能维持和平相处。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取得十分微妙的平衡,不管是科学与魔法,还是真实与虚幻,一旦平衡出现扰动……” “七个人惨遭谋杀,苏珊!这还需要多大的扰动?” “我不知道。”苏珊语气平淡地道。“你打算以身试法吗?” 莫利森皱起眉头,偏过头去,苏珊知道自己已经说到重点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转头看向河岸。 “好吧,我们先找几个人谈谈。但是不要找艾利克森。他一定会反对到底,只因为这是我的主意。他从来都不曾喜欢过我。” “没问题。”苏珊道。“不找艾利克森。给我二十四小时决定要找谁谈。” “二十四小时。希望这段时间内没有更多人受害。” 宁静的午后被一阵脚步声所打断,莫利森随即闭上嘴巴。两人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就着阳光,自河岸方向对着他们走来。对方肩膀宽阔、肌肉发达,给人力大无穷的感觉。走近之后,苏珊认出对方的身分,这才松了一口气。莱斯特·苟德是可以信任的人。她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莫利森则是在苟德走到他们面前时才看清楚对方长相。 苟德七十多岁了,但是依然保持着一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会羡慕的强壮体魄。他脸上有着许多深刻的皱纹,头发花白,但是背脊还是挺得很直,目光依然凌厉非凡。他身穿一套已经退流行很多年的西装,不过看起来很有自我风格。他对苏珊微笑,然后很有礼貌地向莫利森点了点头。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两位。”他轻声说道。“不过我想跟你谈谈,苏珊。如果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很高兴再见到你,莱斯特。你认识史恩·莫利森吗?” 苟德饶富兴味地看向莫利森。“释放元素生物的那个人?” 莫利森闷哼一声:“这件事要跟我一辈子吗?” “有可能。”苏珊道。 “很抱歉提起那件事。”苟德说。他伸出一只手掌来和莫利森握手。手掌很大、筋肉纠结,布满许多老人斑。莫利森小心翼翼地与他握了握手,心知只要对方一个不爽就可以捏碎他的手骨。苟德对他微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接着放开他的手掌,朝苏珊看去。 “我真的得跟你谈谈,亲爱的。” “那么就请来谈吧。屋里还有一张椅子,你可以拿出来坐。” “需要的话,我可以离开。”莫利森道。 “谢谢,”苟德说。“但是没有必要。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进去拿椅子,很快就出来。” 他走入苏珊的小屋,小心地避开那些在沙发附近游玩的小动物跟卡通动物。莫利森等到苟德的身影消失在小屋内后,凑到苏珊身边,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来他是谁。我应该知道他吗?” “看情况。”苏珊压低音量道。“他是三○年代廉价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到了四○年代变成超级英雄,就像影子侠或是野蛮博士之类的人物,只是从来没有那么出名过。他的漫画在五○年代停刊,没过多久他就出现在影子瀑布。后来他一直待在镇上,在老市场区开了一间花店,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年迈、越来越真实。刚开始还有不少收藏家在找寻他的下落,请他在他以前的漫画上签名,但是现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来找过他了。他三不五时会想起自己曾经扮演过的角色,希望能够为影子瀑布尽一己之力,但是他的热情总是无法维持太久,因为他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他依然记得你。”莫利森说着回头看向屋内。 “当然。”苏珊道。“大家都记得我。对他客气点,史恩。他是个完美的绅士,我不想惹他生气。” 苟德毫不费力地带着一张沉重的大椅子走出屋外,苏珊立刻闭上嘴巴。他将椅子放在苏珊身旁,然后很满足地沉入椅子中。莫利森以一种充满敬意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以前也搬过那张椅子,结果差点把腰部给折断。苟德看向苏珊,然后又偏过头去,显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是该说什么。他看向在河岸玩耍的卡通以及真实动物,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这样就对了。卡通人物就是应该长这个样子。看看现在漫画里的角色设定,有些真的让我很想哭。到处都是恶棍和杀手。这样怎么教小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里,大家都很了解荣誉与公平的价值。就连坏蛋也不例外。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了解现在的漫画,也不了解现在的世界。我猜所有的老人都会有这种感慨吧,只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老了。谋杀案改变了这一点。我没办法呆坐在家什么也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惨遭杀害。重出江湖的时刻到了,苏珊。世界需要我。艾利克森甚至从来没有调查过谋杀案件,但是我以前曾经办过数百件这种案子。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只是话说回来,我总不能直接走到警长面前说要接手。在他眼中,我只不过是个老人,应该待在家里穿着拖鞋坐在围炉前取暖的糟老头。他或许从来不曾听说过神秘复仇者莱斯特·苟德的名号。我该怎么做,苏珊?你告诉我吧。” 苏珊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手背。“史恩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我认为你们应该谈一谈。我想只要你们愿意听取对方的说法,一定会成为很好的伙伴。史恩,你可以先跟莱斯特说明你的想法,我去拿几瓶放在河里冰镇的啤酒过来。” 她站起身来,朝河岸走去。她拉了拉放在河边连接着半打啤酒的线头,然后所有的卡通与真实动物都跑来看她在做什么。接着身后传来莱斯特·苟德愤怒的吼叫。 “你想要找什么东西帮忙?” 第三章 寒霜长廊与骸骨长廊 当詹姆士·哈特跟李奥纳多·艾许回到公园时,天色已经从下午逐渐转入傍晚。在公园游荡的人大部分都已经离开,回到温暖的家中,在紧闭门窗的安全避风港中寻求慰藉。截至目前为止,所有谋杀案都发生在晚上,所以每当太阳下山后,镇民就没办法放松心情。每个街口的街灯都已经亮起,不过地上的影子却还没有开始拉长。人们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快步而过,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就连平常喜欢黑夜、喜欢沐浴在月光下的生物此刻都变得紧张兮兮,只要有机会就会结伴而行。即便如此,还是有些生意和娱乐需要等到天黑后,在阴影的掩护下才能进行。这些人独自行走,步伐迅速却又不显急促,小心避开他人目光,路过时完全忽略艾许跟哈特的存在。艾许直视每一个路过的人,但是没有人向他打招呼,就算他先跟对方礼貌性点头也一样。 公园里面除了六个小孩正拿两个飞盘玩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游戏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闲人。他们并未理会艾许跟哈特的出现,不过在两人接近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大石棺纪念碑一带。一股淡淡的清雾浮现,在皮肤上留下一层凉爽的快感,不过空气里却也隐隐潜伏着风雨将至的紧张气息。当他们来到大石棺附近的时候,气温突然急速下降,哈特甚至发现自己呼出的空气在鼻孔前方形成一股寒雾。突如其来的寒意令他忍不住颤抖,于是他将双手插入外套口袋。他回头看了看那些穿着短袖玩飞盘的小孩,但却发现他们和公园的其余部分已经消失在越来越厚的浓雾里。 他有点不太情愿地看回大石棺纪念碑,一块竖立在基座之上,透露出一股不变气息的巨大石块。石块本身没有任何年代久远的风化迹象,但是代表永恒的气味十分浓厚,似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恒久不变的风格当作目标。纪念碑比哈特印象中还要巨大,而且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不知怎么着,看起来似乎更加坚固,更加……真实。他跟艾许一道站在巨石前,身体微微颤抖,却不光只是气温越来越冷的关系。夜晚所潜伏的紧张气息如今更加明显、更加集中,哈特浑身不自在,双脚不断改变姿势,不过艾许只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直视大石棺纪念碑,仿佛迷失在思绪中,仿佛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哈特右眼眼角突然瞥见迷雾中传来动静,于是立刻转过身去。当发现迷雾里走出的那两条阴暗身影之后,他整个人随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认得那两张脸,认得对方的衣服及对方的姿态。站在他身前的是另 5916." >外一名詹姆士·哈特与另外一名李奥纳多·艾许,两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自在的微笑神情。他身边的艾许朝对方点头微笑,另外一个艾许也亲切地报以一笑。 “大石棺附近常常会出现时间错乱的现象。”艾许解释道。“基于大石棺的众多功用与责任,再加上大部分的人都怀疑这块石头是不是具有某种诡异的幽默感,总之这种现象并不会令人太过惊讶。时间错乱最常见的具体表现就是时间自动回溯,让未来通往过去,或是过去通往未来,或是通往某个不知名的时空。我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像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但是就和大部分住在这里的人一样,我也只是在瞎猜而已。你有看出这一点了吗?” 另外一名艾许看向另外一名哈特。“你说得对,我话太多了。” “通通别动。”哈特道。“我想我懂了。我们如今看到的是我们自己,已经拜访过时间老父,正要离开大石棺的我们自己。对不对?” “一猜就中。”来自未来的哈特说道。“时间知道你们要去找他,所以最好快点进去。他真的不太喜欢等人。” 两个艾许同时点头。“他心情好吗?”艾许问。 “他心情有好过吗?”另外一个艾许答。 “说得也是。”艾许道。“走吧,詹姆士。” “先等一下。”哈特道。“既然你们跟时间老父碰过面了。何不直接告诉我们碰面结果?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去打扰时间了呀。” 两名艾许互看一眼。“时间不是如此运作的。”艾许道。“相信我。这绝对不是件你会想要深入探讨的课题。如果你一定要听的话,我就必须跟你解释不同的时间轴、或然率,以及分行理论。而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我也不太了解这些东西。”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人死之后就可以懂得很多东西。” 哈特看着未来的自己,对方正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他。“至少给我们一点建议,让我们知道见到时间老父的时候该怎么做吧?” 另外一名艾许和另外一名哈特对看一眼。“别碰那杯清酒。”未来哈特说道,未来艾许则毅然地点头附议。 他们对过去的自己微微一笑,接着转身就走,消失在迷雾之中。哈特看向艾许。 “只要我还待在影子瀑布,这种怪事就会一直发生吗?” “很可能。”艾许道。“影子瀑布就是这种地方。只要你记住凡事不要只看外表,应该就会好一点。比方说,看看大石棺吧,它的外表看起来像是一大块石头,但是它偏偏又不是一块石头。它是时间本身的一刻,不过被赋予实际的形体。它跟物质一样实在,但却更永恒持久,不会被物质界的压力及潮流所影响。你眼前所见的乃是时间的永恒存在之中十分特殊的一刻,也就是天地初开不久,影子瀑布正式成立的那一刻。每次我说到这里,听的人就会问为什么要让这一刻凝聚成形,而我的标准回答就是,鬼才知道。一般相信那一刻之所有要拥有实体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但是不,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从何而来。” “你知道任何真正有用的事情吗?”哈特问,语气比自己本意还要尖锐一点。 艾许扬起一边眉毛,目光突然变得冷酷而又深邃。“我知道要怎么带你进入大石棺,也知道要怎么帮你安排与时间老父会面。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是的,没错。”哈特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对不起,这一切都……都太难以想象了。” “喔,当然,我了解。”艾许道。“我已经死了,尸体也下葬过了,但是即便如此,这地方还是让我很不自在。”艾许在口袋里面掏了半天,最后终于拿出一块小小的塑料雪景玩具,就是小孩子渴望得到的那种廉价垃圾,观光客喜欢买回去纪念他们很快就会忘掉的旅游胜地的纪念品。艾许将玩具拿到哈特面前,不过在哈特伸手要接的时候却又缩了回去。“别碰,詹姆士,看就好了。”哈特耸肩,然后凑上前去仔细研究玩具中的雪景。玩具占满艾许的手掌,透明的圆顶之下透露出些微模糊的景象,其中包含了一座独栋的暗色建筑。艾许轻轻摇晃了一下雪景玩具,建筑立刻笼罩在一大片雪花之中。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见到时间老父的。”艾许道。“他总是在忙,而且很不喜欢被人打扰。但是有些人,比如像我,他就不得不见,所以他给了我们这些人一人一把钥匙。这就是我的钥匙。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钥匙长什么样子,但是这就是我进入寒霜长廊与骸骨长廊的邀请函。时间就住在骸骨长廊中。” “谁住在寒霜长廊里面?”哈特见艾许迟疑了片刻,于是问道。 “那里面没住人。”艾许小声说道。“那里是永恒之门的所在。所有来到影子瀑布的人的最终归宿。我自永恒之门归来,因为这里有人需要我,但是我依然能够听见永恒之门的呼唤,我永远都无法甩开那个声音。这就是我持有这把钥匙的原因,因为永恒之门在等待我的回归。”艾许微微一笑。“它还有得等呢。现在,我们不能在这里站上一整天。时间不等人。特别是不等待那些来找他帮忙的人。我们进去吧,如何?” “我们非去不可吗?”哈特问。“我心里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预感或许没错。”艾许道。“骸骨长廊很危险、很可怕,即使只是去拜访也是一样。但是我们非去不可,因为我们已经去过了。你也看到未来的自己了。我可以看见你心中浮现‘自由意志’这几个字,但是算了吧。我早就从各种角度研究过这个问题,其中还有一些是我硬掰出来的假设,但是还是找不出任何答案。基本上,随波逐流是最轻松的选择。不要多想,想太多只会让你头痛而已。” “头已经痛了。”哈特道。 艾许毫不同情地笑了一笑,接着将雪景玩具举到眼前。雪花还在转动,虽然艾许已经摇晃很久了。哈特仔细打量着其中的雪景,几近忘我的地步。打量得越仔细,其中的景象就越惊人。飘荡的雪花越来越真实,大雪中央的建筑逐渐变得深邃,占满他的视线。细节越来越清晰,小小窗户中开始亮起灯火,只是这些窗户似乎没有刚开始那么小了。雪景占据了他所有视线,占据了整个世界,接着哈特猛然向前跌出,整个人进入了狂风怒吼的暴雪之中。他无助地四下摸索,想抓住任何实质的物体,但是四周除了令他每一口呼吸都仿佛要撕裂内脏的狂风与酷寒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坚硬的积雪自地面弹起,然后又跌回他的脚边。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身体因为重重跌倒而剧烈颤抖。手掌中握着的雪块又湿又碎,但是实质存在的雪块毕竟还是为他带来一点慰藉。他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身体也渐渐停止颤抖。他缩起腿,站起身,伸出一手举在面前,阻挡风雪直接吹拂自己的脸庞。时值黑夜,天上的明月有如完美的银盘,耀眼的光芒穿越暴风大雪,洒落在他面前。积雪支撑起他的重量,但是他完全无法判断脚下的积雪与实际的地面之间还有多少距离。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于是他决定不再去思索下去。他全身缩成一团,试图守住一点温暖,但是外界的酷寒仿佛将他全身的力量通通吸干了一样。冰冻的荒原朝四面八方延伸,消失在滚动不休的雪花之中。所有方向看起来都毫无希望可言,要不是艾许突然出现在风暴中、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他大概会就此站在原地,直到冻死为止。 “第一步总是最难跨出的,是不是?”艾许在风雪之中大声叫道。“很抱歉。紧跟着我,目的地离这里不远。” 他往翻飞的雪花走去,一边引路,一边拖着哈特的身躯前进。面对酷寒,艾许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不过话说回来,哈特心想,气候本来就不会对死人造成困扰。他们在举步维艰的情况下一步一步地踏上崎岖不平的雪地,任由狂风击打在脸上,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在白色的背景之中看见一道黑色的阴影逐渐成形。风暴开始增剧,似乎不愿意让他们轻易抵达避难所,但是艾许和哈特努力不懈,一步一步地与风雪对抗。艾许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帮哈特抵挡风势,但是狂风有如利刀一般,根本挡无可挡。哈特缩着肩膀、眯起双眼,继续奋斗。他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来到此地,可不是为了要败在天气之下的。艾许保证这里可以找到答案,不管必须付出多少代价,他一定要取得那些答案。 建筑突然之间耸立在他眼前,漆黑、巨大,没有多少装饰,高处的窗户里面传出许多耀眼的光芒,整体而言压力十足,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艾许拉着哈特来到最接近的墙边,强大的风势随即消失,再也无法接近他们。哈特大喘特喘,因为肺部的寒冷刺痛而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不曾面对如此酷寒,如果不尽快找到方法进入室内的话,四肢很快就会毁于冻疮之下。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艾许拉着他沿着墙边行走,没过多久就停下脚步,伸出拳头用力捶墙。突然问,一扇门向内转开,仿佛一直在等待他们到来一般,一股温暖的金光随即泄入黑夜之中。艾许将哈特拖入室内,那扇门立刻自动关闭。 哈特跪在木板地上,一边感受着四周的暖意,一边大声呻吟,试图逼出体内的寒意,让冻僵的四肢再度恢复知觉。艾许蹲在他身旁,快速搓揉他的手掌,促使手中的血液再度流通。哈特缓缓挺直腰身,因为身体循环恢复运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扮了个鬼脸。接着他透过泪汪汪的眼睛打量起四周。他和艾许如今身处一座空间很大的传统大厅,墙壁之上镶有木框,高高的天花板上也交错了许多梁木。天花板之高,高到让哈特觉得就算有猫头鹰在上面筑巢也不足为奇。或许蝙蝠。大厅本身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过哈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一叠在石彻壁炉里绽放熊熊火光的木柴上。壁炉距离大门不过十几步之遥。在艾许的帮助下,他站起身来,走到壁炉前。炉火的温暖有如一杯接着一杯的上好咖啡,让他沉浸在光明中,逼出体内最后一丝寒气。哈特露出满足的微笑,只希望能够永远待在原地,永远不要离开。只可惜外在世界跟其中的痛苦再度回到他的心中,于是他转过身去,面带责备地看向艾许。 “第一步最难?” “啊,”艾许道。“很抱歉,我应该先警告你的。正常来讲,这里的天气应该不会这么恶劣才对。” 哈特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说那场风暴是……人为的?有人刻意安排不想让我们进入此地?” “有可能。”艾许道。“时间真的很不喜欢访客。”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然后看了看四周。“这间大厅有时候也会出现变化,不过我一直想不出原因。时间是个怪人,我总是无法领会他的幽默感。休息一下、喘口气,詹姆士。在这里不需要赶时间,因为这里拥有全世界的时间。” 哈特转身背对火炉,好让背部吸收暖意。“这座……大厅,就是你那个雪景玩具里面的那栋建筑吗?” “喔,没错,搞不好所有雪景玩具里的都是同一栋房子,只要人们知道如何进入其中。这里是全知圣堂,詹姆士,位于世界心脏的房子。左边这条走道通往寒霜长廊;右边那条通往骸骨长廊,以及时间老父本人。” 哈特若有深意地看着他道:“寒霜长廊。永恒之门。” “没错。”艾许道。“我可以听见它的呼唤。在这里听起来清晰异常。别叫我带你去那里,詹姆士。太危险了。” “对我而言,还是对你?” “非常好,詹姆士。”艾许鼓励地说道。“这种结合基本常识以及偏执妄想的思考方式在影子瀑布里很好用。但是,我才不打算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今天才认识你,而你已经知道太多关于我的事情了。你必须容许我保留一点神秘感。不过现在我的心情不错,所以愿意再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要把握时间。” “很好。”哈特说,心想这下一定要问出一点答案来才好。“为什么叫做骸骨长廊?” “这是个好问题。”艾许道。“真希望我能够提供更详尽的答案。基本上,骸骨长廊是建立在一具远古生物的化石骸骨之中,至于是什么生物,早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传。传说这具骸骨的主人是一只为了守护永恒之门而生的生物,当年影子瀑布尚未诞生,世界还处于非常年轻的阶段。没有人知道这只生物是如何死去、为何死去。或许时间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他也没有跟人透露过。说到这个,我们最好开始移动了。时间知道我们来了,如果让他等得太久,他很可能会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艾许踏出坚定的步伐走入全知圣堂。哈特依依不舍地看了火炉最后一眼,叹了口气,然后跟上艾许的脚步。他们默默不语地走了一阵子,四周唯一的声响就是脚步在巨大的厅堂中所掀起的回音。光源凭空出现在他们身边,伴随着他们一同移动,让他们始终保持在一团金色的光圈之中。木板墙的表面十分平滑,不带有任何装饰品或雕饰。哈特本来以为会在墙上看见许多很有价值的古老油画或是人物画像;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地方。但是墙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特色,甚至连房门相通往其他方向的走廊都没有。这里只有这么一座大厅,而大厅内只有伴随他们左右的金光。哈特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就只看了这么一眼。在他们身后,除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感觉像是如此。他们所经之处没有任何地标,而在发现手表停止运作后,哈特也没有非常惊讶。正当他开始觉得无聊的时候,一条高瘦的身影突然踏入他们的光圈之中。他立刻停下脚步,对方也随即停在他的眼前。艾许站在他的身边,冷静地看着对方以及哈特,嘴角露出会心的一笑。 对方具有人类的形体,但是全身的零件都由钟表的机械组合而成。转盘转动、齿轮咬合,全身上下发出持续不断的机械运转声。整体来看,那是许多相互连结的零件所组成的复杂架构,以十分精致的作工打造出所有细节。所有人体的骨骼、肌肉,以及关节在对方身上都可以找到相互呼应的零件,不过这一堆机械组件表面并没有包裹任何皮肤。对方的脸是一张手工细致的陶瓷面具,其上绘有颜面五宫。只不过眼睛平板空洞,嘴角永远保持微笑,整张面具所造成的效果比世界上所有的钢铁面具都要来得冰冷许多。对方很有耐性地站在他们面前,安安静静地发出运转声响,似乎在等待着他们提问或下达指令。 “这是……时间吗?”哈特终于问道。 “不。”艾许说。“这是他的仆人。靠边站,它就会离开。” 哈特照做,对方立刻十分优雅地向前迈进,走路的姿势与行动的效率都不是任何人类可以比拟的。它很快地离开光圈的范围,消失在黑暗中。哈特听着它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在黑暗中毫不迟疑地移动着,似乎不需要光线,不需要温暖,不需要任何人类赖以维生所需的东西。 “时间机械人。”艾许突然说道。“是由时间老父一个零件一个零件亲手打造出来的产物。一方面是出于嗜好,一方面也是为了制造出一些可以派到外面世界、执行他的命令的手下。越接近时间的巢穴,这种机械人就越多。不用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事实上,它们只是一群比较高级的杂工罢了。” “它们……有生命吗?从任何角度来看?”哈特边问边跟随艾许的脚步继续前进。 “不算。它们是时间在骸骨长廊之外的耳目。除了一定要他出席的一些重要场合跟仪式典礼之外,他最近已经很少进入真实世界了。年纪越大,他就越来越有与世隔绝的倾向,不过就算是年轻的时候,他也不善于与人相处。尽管如此,我想他还是会愿意见你的。” 他们继续在光圈中前进,一路上又遇见了好几具时间机械人。它们无神的双眼直视前方,执著地执行着不为人知的任务或指令。最后,艾许和哈特来到大厅尽头的一扇门前。这扇门非常巨大,起码有十五英尺高,由光滑的木材所建,其上缀以许多黑铁饰钉。在这座巨大的木门之前,哈特觉得自己像是被抓来校长办公室的小孩一样。他试图垫高脚步,把刚刚那种想法抛到脑后。他是有事来找时间老父的,他不是小孩,再也不是了。门上没有门把或旋钮,于是他伸手敲门,不过在他的手碰到门面之前,门已经自动向内缓缓开启。艾许微微一笑,领着哈特进入骸骨长廊。 长廊在他们前方延伸,上上下下似乎都是永无止尽的地板,高低起伏不定,一路蔓延到温暖金光的照耀范围之外。哈特跟在艾许身后慢慢走,对于这整个地方所占空间之大感到无比敬畏。他看不见长廊的尽头,而且光是想要目测这座走廊的宽与高就让他头痛。两边墙上挂有许多画像,和走廊一样看不到尽头,每幅银制画框都有六英尺高、三英尺宽,绘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景色及人物。他认出其中一幅画像中的场景。画里画的是公园里的大石棺纪念碑。画像中的公园并未起雾,纪念碑上爬满藤蔓,跟刚刚比起来仿佛经过了数百年一般。他看向隔壁的画像,看见人们面无表情地走在市场中。从他们的姿态看来,显然没有人察觉自己正受人监视。艾许轻轻咳了一声,哈特立刻转过头去,微微一惊。因为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完全停下脚步,于是立刻又跟上艾许,只不过脸上的表情明白透着真的很想停下来看画的念头。 墙上的画像多到难以计数,哈特实在无法想象这走廊究竟有多长,只好茫然地边走边摇头晃脑。各式各样的景色擦身而过,仿佛坐在一台缓慢移动的火车上、默默地欣赏窗外的景物一般。景物美妙多变,不断地转换地点、人物,有时远在天边,有时近在眼前。所有画像中的景物乍看之下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是当他在画前停驻时,长廊内就会响起极轻的低语,飘忽不定,似乎穿越了难以想象的距离才终于到达他耳中。 “时间不常出门。”艾许语气轻松地说道。“不过由于骸骨长廊随时提供各种信息的缘故,他根本也不需要出门。影子瀑布的所有地点、人物都可以在这条走廊上的画像之中找到。只有疯子才会想要随时追踪所有人的下落,但是时间老父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工作很简单,那随便找个人都可以做了。” 哈特皱眉。“等一等。你刚刚的话有点不太对劲。居民的隐私权呢?” “有什么问题?”艾许问。“想想时间必须注意多少地点、人物、物品,他有多大的机会会跑去监视你?就算他真的在监视你,难道你会刚好是在做:一,有趣的事情;或是二,他没有见过的事情?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都假设他是在监视别人,而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都没有猜错。不要担心这种事了。” “你一直叫我不要担心,但是这样讲没什么帮助。这地方让我担心透了;这根本是老大哥电视秀的翻版。” “我比较喜欢把他想成老大叔!一个所作所为都是为我们着想的长辈,只不过有点心不在焉。我带你看点东西,或许可以改变你的想法。这些画像还有别的功用。看看这一幅。你一定会喜欢的。” 艾许在一幅画像前停下脚步,哈特也跟着停了下来。画中的场景是由许多高科技风格的钢铁长廊交缠在一起组成、有如蜂巢般的地方,其中有许多阴暗的机械人影来回奔跑,行动迅捷无比,完全看不清楚外形。画中的光线十分耀眼,令人无法逼视,场景中没有任何阴影。到处都有栩栩如生、雕塑品般的先进机械人默默地执行不知名的任务。 “这是什么地方?”哈特低声问道,好像深怕被人听见一样。 “未来。”艾许道。“也可能是过去。这不重要。继续看下去。” 其中一具时间机械人迈开大步,走过光明四射的走廊,钢铁的双脚在钢铁地板上踏出巨大的脚步声响。他对着他们眼前的画像走来,接近到刻画在脸上的双眼和笑容都清晰可见的地步。很快地,它的身体占满了整个画框,艾许随即自画前退开。哈特突然了解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急急忙忙地退出几步,不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画像。空气中凝聚了一股轻微的紧张气息,慢慢成了有形的压力,最后一阵强烈的热气自画像弥漫开来,涌入骸骨长廊,带来一股臭氧与机油相互交杂的味道。时间机械人以优雅的仪态步出画像,看都不看哈特及艾许一眼就径自走开。热气突然间消失于无形,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时间机械人,以及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臭氧机油味。 “够巧了吧?”艾许问。“我们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这里目睹这一切的机车有多高?” “的确。”哈特缓缓说道。“机车有多高?几乎不可能。我比较相信的是时间在监视我们,而且已经监视好一阵子了。” 他很快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期待会在走廊上看见时间老父的踪迹一样,但是艾许只是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未必。”他轻松说道。“巧合是时间最喜好的工具之一。来吧,我们可不想让时间等。” “不要再这样说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才回到这里,就让他再等我几分钟又怎么样呢?从你们听见他的名字的反应来看,你们根本都把他当作国王看待。” “你不懂。”艾许道。“但是你会懂的,只要和他见过面,你就懂了。他真的很特别。” 哈特哼了一声,看着时间机械人离去的方向。“时间究竟拥有……多少那种东西?” “我想除了时间之外,没有人可以肯定。他要花好多年的时间才能制造一具出来,但是他已经制造它们长达数个世纪之久了。它们代表他的想法,代表他在外界的手脚,从某方面来讲,它们也算是他的后嗣。他唯一可以拥有的后嗣。” “为什么?” 艾许面无表情地摇头说道:“想想看,詹姆士。时间是永垂不朽的,或至少是接近永垂不朽。一个人如果活上几千年,他会生下多少后代?这些后代又会生下多少后代?不,詹姆士,时间从来不曾拥有孩子,永远也没有机会拥有。” “他不在乎吗?” 艾许耸肩。“他有很多时间可以习惯这个事实。但是是的,他当然在乎。你以为他干嘛不停制造时间机械人?” 哈特看了看墙上的画像,又看向四周的长廊。他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幼稚。最后他还是问了:“李奥纳多,时间是人类吗?” “好问题。”艾许道。“同时也是一个困扰影子瀑布居民无数个世纪的问题。他的外表酷似人类,也拥有许多人类的弱点;但是他从来不曾出生,而死亡也无法局限他的存在。他会以婴儿的外形现身,在一年之内活过一个正常人类的一生,然后以老人的姿态死去,接着又在自己的灰烬之中重生。有人说他是远古传说中的凤凰,也有人说他就是时间概念的具体化身,凝聚了人类的形体及血肉。大家都有一套说法,但是没有人可以肯定真相,而时间又不肯说。关于时间老父,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认同的。” “什么事?” “就是他不喜欢等人。你真是直接掉入这个陷阱之中呢,詹姆士。” “才没有。是这个陷阱自动浮出地面,然后把我压过去的。” “随便。”艾许道。“快走吧。” 他们沉默地行走一段时间,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之中掀起阵阵回响。景象与容颜在他们经过的墙上不断转换,偶尔还有发出嗡嗡声响的时间机械人优雅地与他们交会而过。哈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还要走多久;今天一整天他似乎都花在走路上,而他的双脚已经痛到快要断掉了。他已经在长廊之中走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就跟刚刚的全知圣堂一样,这条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他回过头看向来时的方向,长廊的大门如今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管前看后看,他一点也看不到长廊的尽头,像是一条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走廊一样。这个想法让他很不好受,于是他想要找点话题来转移注意力。幸亏没过多久他就想到话说了。 “李奥纳多,你一直说时间老父对影子瀑布很重要,但是除了监视居民跟玩弄机械之外,他到底还会做些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听艾许的语气显然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那就长话短说。”哈特坚持道。 艾许叹气。“基本上,你必须了解,影子瀑布本质上就是个非常不稳定的地方。基于许多原因,这里随时会出现全新的时空,也随时可能会有时空消失。各式各样的人类跟生物来来去去,其中有些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意图不明。总要有人控制大局,不然整座城镇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面失控。时间藉由平衡时空来稳定一切,在一切失控之前率先化解争端,用尽所有手段来防范末然。由于他力量强大到了极端的地步,所以根本没有人胆敢和他作对,不过一般的情况下,他还是喜欢把肮脏事交给手下处理。” “你是指时间机械人?” “它们,以及其他人。” 哈特皱眉。“我有点不懂了。他为什么如此强大?他如何处理那些手下处理不来的事情?” “相信我。”艾许道。“你不会真的想要知道的。大部分的情况,他只要透过时间机械人传达讯息就足以平息一切纷争了。没有人想要惹火时间。在极少数的情况下,若有人拒绝听从他的建议,时间就会派遣杰克·费契去对付他们。够幸运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家伙。他……非常可怕。” “警长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哈特缓缓地道。“我是说,维护法纪是他的责任,不是吗?” “时间凌驾于法纪之上。光靠法纪是没有办法管理影子瀑布的;因为法纪缺乏弹性。所有人都接受这种观念,尽管有些人——比如说我们的好警长——不是非常认同,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了解不要去测试时间的耐性。时间很认真,很投入自己的工作,而且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会为了完成工作而得罪多少人。大部分的情况下,警长和时间都对彼此非常客气,然后尽可能地不要和对方牵扯到任何关系。” 他突然住嘴,接着两人同时停步,看着一名时间机械人从走廊的另一端走到他们面前。它的陶瓷脸先看向艾许,然后又转向哈特。这张脸上绘有八字胡和单片眼镜。哈特只看了一眼,立刻觉得这两样东西让这张睑跟其他机械人比起来显得更加不真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画在脸上的双眼,十分肯定有人正透过这双呆滞的眼睛观察着他。对方发出一阵嗡嗡喀喀的声响,仿佛正在思考什么问题,接着哈特的脑中突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嗡鸣有如敲打大铅钟。对方的声音很清晰、很遥远,同时音量又超大,大到每发出一个音节都令他头痛不已的地步。如果上帝想要吸引某名旧约圣经里的先知注意的话,很可能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 “李奥纳多·艾许,你终于决定穿越永恒之门了吗?” “不是,”艾许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想再度寻求你的帮助而已。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一个名叫詹姆士·哈特的新镇民。不过他并不算真的新镇民:他是在十岁的那一年跟随父母搬离影子瀑布的。你应该记得,当年曾经出现一则预言……” “不错,我记得。带他来见我。我的仆人会在前领路。为了你们自己好,跟紧一点。” 声音在突然间就消失了。哈特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耳朵不断传来耳鸣声,脑袋晕头转向,好像在摇滚音乐会的大喇叭前站了太久一样。他看向艾许,发现对方正带着理解的笑容望向他。时间老父的声音似乎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别被这种夸张的效果吓到了。他老是喜欢这样对待陌生人。你知道,都是为了维持形象的关系,时间总是担心会破坏形象。再说,他就是喜欢以粗鲁的方式对待他人。这是他的工作所能提供的少数好处之一。” 时间机械人突然发出两下滴答声,接着缓缓转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哈特和艾许快步跟上。他们并肩而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哈特认命地叹了口气。 “好吧,艾许,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担忧?这具机械人是朝着我们想去的地方前进,没错吧?” “喔,没错。”艾许说。“我就是在担心这个。时间太合作了。他应该很讨厌访客才对。事实上,唯一比访客还令他讨厌的就是陌生人。而你两者都是。我们必须假设他本来就知道你要来。” “等一等。”哈特道。“就算他在其中一幅画像中看过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身分、我的父母是谁,对不对?” 艾许叹气,若有所思地看着时间机械人的背影。“时间知道很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这也是他令人如此害怕的原因之一。我开始怀疑带你来找他是不是错误的决定。根据我的印象,将你家族跟影子瀑布的毁灭联系在一起的那则预言说得非常明白,毫无暧昧隐讳。说不定他已经认定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打算放任你在影子瀑布中乱跑。时间对付危险人物的手法可是令人不敢恭维的。” 哈特瞪了他一眼。“你现在才说!喂,话不要只说一半,他究竟是怎么对付危险人物的?关起来?送回石器时代去跟恐龙玩?到底是怎样?” “看你的左手边。”艾许道。 哈特转过头去,随即停下脚步。艾许跟着他止步,而在他们之前几步之遥的时间机械人也优雅地停下来。机械人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们在做什么,只是耐心地等待他们继续上路。看起来,如果有必要的话,它可以站在原地等到天荒地老都没关系。哈特完全没有注意到艾许或是机械人的动作。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幅画像上。一开始他还以为那只是另外一张出现在墙上的平凡面孔,但是在接触到对方那种蕴含着极度恐惧的疯狂目光之后,他立刻知道这幅画像之中曾经发生过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画中人的嘴角扭曲,似乎在发出一股永无止尽的嘶吼,双手紧紧握拳,所有指节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惨白。对方站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全身僵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仿佛被凝止在这一刻与下一刻之间,仿佛被冻结在时间之中。 “他被排除在时间之外。”艾许说,音量微微提升。“就和受困琥珀里的昆虫一样,被囚禁在逝去的时间中。他默默地站在骸骨长廊里,但是外界的时间已经离他而去。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消失了。消失在尘土之中,消失在世界之上。尽管如此,他依然在时间的长廊里面屹立不摇,为所有自认可以对抗时间的人们提供血淋淋的教训。” “时间打算囚禁他多久?”哈特最后终于问道。 “没有人知道。”艾许道。“截至目前为止,他还不曾释放过任何人。走吧,詹姆士,我们不希望让时间等。” 哈特努力将目光自画中那道疯狂的双眼上移开,然后很快地向艾许点了点头。时间机械人再度出发,没有转头去看他们有没有跟上。哈特跟在它的身后,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毫无感情的背影。他没有去看艾许。艾许此刻默默地走在他的身边,思考着他自己的问题。哈特愁眉不展。他信任艾许,喜欢他,并且信任他。他很想让自己相信在这个超自然的城镇里,自己拥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而有谁比一个小时候就认识的人更适合当朋友的?他同时也很希望时间老父能够为他提供解答,希望时间老父知道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回到此地,以及此生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是此刻看来,他的朋友似乎已经背叛了他,而等待着他的只有冻结在恐怖长廊之中的无尽永恒。他考虑着是否该拔腿就跑,但是又不知道能够跑向何处。少了艾许的帮助,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影子瀑布。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么努力地奋斗,怀抱着无穷的希望,如今一切都落空了。他突然露出一丝微笑,笑容中隐藏着一点幽默。他还没有被击败。如果时间认为他已经输了,那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哈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从来都不是。 “时间曾经冻结过多少人?”他终于开口问道,不过依然没有转头看向艾许。 “没人知道。好吧,我想时间应该知道,但是他从来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换句话说,他是法官,又是陪审团,还身兼刽子手,然后大家却.都视而不见?” “谁能阻止他?这本来就是他存在的目的,维护影子瀑布的安全。” “但是他可以决定谁有罪,谁是危险人物,或可能成为危险人物。” “这种事情又有谁能比他清楚呢?骸骨长廊的画像可以提供所有讯息。不论何时,他都比任何人还能够掌握影子瀑布的最新状况。” “而你相信他不会滥用权力?” “我相信他会把影子瀑布的利益当作优先考虑。”艾许十分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词。“请相信我,詹姆士,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要将你丢入狼群。如果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你的问题,那就一定是时间老父了。而且最好是你先去找他,不要等到他派人来找你。相信我,詹姆士,主动去找他比较好。如果他决定帮你,他所能动用的人脉与信息绝对无人能及。他不是坏人。虽然他根本不算是真人。” 哈特心中的怒火开始消了。想要对艾许发火并非容易的事。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真诚的气质,像超级可爱的小狗一样令人无法动怒。“那么,”他语气稍缓,说道:“时间只会冻结那些惹火他的人,对吗?” “他并非如此蛮横。很多被冻结于此的人都是应该要穿越永恒之门,但却始终鼓不起勇气的人。他们是已经遭人遗忘,在现实世界失去了立足之地,但是自己却拒绝承认的人。于是他们待在影子瀑布中,随着时光飞逝而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疯狂,但是说什么就是没有办法面对永恒之门。总有一天,他们会精神崩溃,然后把气出在身边人的身上。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就会把他们带来此地,为了所有人的安危而将他们冻结在时间之中。这是一种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妥协行为,就连时间也不愿意,因为影子瀑布里这种人太了。”艾许突然住口,转头看向身边一幅画像中的面孔。“有一天,我也可能会落到这种下场。这个想法令我非常不安。”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随即停下脚步,因为长廊已到尽头,眼前是一扇关上的门。时间机械人完全静止地站在门前,似乎是在等待进一步的指示。哈特默默地看向它的肩后。那扇门看起来平凡无奇,没有多余的装饰,尺寸和形状都与一般房门无异。哈特看向艾许,发现此刻艾许正满怀期望地看着那扇门。正当哈特打算问他是不是应该要敲门的时候,门就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了。时间机械人优雅地让道一旁,指示他们进入门内。艾许走了进去,哈特跟随在后,尽可能地远离时间机械人。此刻陶瓷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之前还要诡异难明。进入房门之后,由于哈特并没有在门的另一边发现帮他们开门的人,所以心中顿时笼罩在一股更深沉的阴霾之中。当然,门很有可能是透过远程遥控开关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这么认为。房门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他努力将回头看的冲动压抑下来。他挺直肩膀,神色自在地看了看四周,故意装出一副好像这种事情根本就稀松平常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中的时间的私人住所应该长成什么样子,但是绝对不是眼前这副景象。这个房间一开始或许具有很大的空间,但是如今所有空间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看起来像是来自维多利亚年代的吵杂机械。他看见许多管线、衬垫以及转动的齿轮,到处都有蒸汽机运作的迹象。钟表和刻度盘随处可见,大部分的刻度都和彼此相互抵触。在一个角落中有一根巨大的秤锤缓慢地上下捶动,但是秤锤上端究竟连接了什么,则完全看不到。一种机械零件稳定运作的呜鸣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三不五时还会出现一两下蒸汽喷洒的声响。机油自管线接合处慢慢滴落,但是所有漏油处之下都摆有接油的水桶。室温非常温暖,令人心情愉悦,空气里只散发出一点朦胧的感觉。 这堆机器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哈特慢慢地挤过这条通道,艾许则跟在他身后缓缓前进。这个房间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就像所有笨重的机器都会给人一种正在执行重大任务的感觉一样。哈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具时间机械人的体内,但是却因为机械的体积太过庞大,所以他根本看不出对方的形体和意图。他是一只困在祖父级大时钟里面的小老鼠,是一只趴在计算机屏幕上的昆虫,试图用自己习惯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却因为心灵的渺小所以根本无法理解所处世界中的真实概念。 房间另外一边突然传来房门被人用力推开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毫不迟疑的脚步声,显然来人十分熟悉这座机械迷宫。哈特收拾四下游荡的思绪,站稳身子,准备迎接时间老父的到来。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所有状况,但是当他看见眼前这名身材高瘦、双手叉腰的年轻女子时,他还是吓了一跳。哈特实在很难把这样的女子和这个房间联想在一起。她看起来似乎刚过青春期,身上是破烂的皮衣跟锁链,脸上的表情似乎看全世界都很不爽的样子。她留了个冲天庞克头,脑袋两侧剃得精光,脸上涂满黑白相间的颜料。一只耳朵上别了一根安全别针,另外一只耳朵上却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刀片。哈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要面带微笑迎上前去和对方握手,还是小心翼翼地退向后方,找找有没有椅子跟皮鞭之类的东西。到头来,他决定微微一笑,然后后退一步,寻求艾许的协助。 “这位年轻的女士名叫梅德琳·克瑞许,”艾许语气轻松地说道。“简称梅德。大家都这样叫她。她是时间的朋友、助手、社交秘书,以及其他所有她想得到的职称。不管她是什么,总之她不是他的亲人。有一天,她凭空出现在时间的台阶之前,全身冷得发抖。他带她进入室内,给了她一碗牛奶,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了。她算是保镖跟看门狗的综合体,任何想要拜访时间的人都必须先过她这一关。是不是,梅德琳?” “不要那样叫我!”年轻女子以非常尖锐的声音说道,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在他脸上打洞。“不要妄想拜访时间。他很忙。快滚吧。” “别这样,梅德琳。”艾许冷静地道。“你知道每次看到我的时候,你的小心肝就会扑通扑通地跳呀。顺便一提,我很喜欢你的锁链,自从你把它们拿去抛光之后,它们就变得很漂亮了。现在,作个好孩子,告诉时间我们已经来了。” “我说你们不能见他!别想靠甜言蜜语过我这关,你这个鬼魂。我很清楚你那一套。你以为因为你已经死了,所有一切规则都不能套用在你身上,但是我才懒得理你呢。你只不过是一个受诅咒、没胆子穿越永恒之门的鬼魂。你今天是见不到时间的。他正在处理一桩危机事件。现在快滚,不然我就放狗咬你。” “你又没有养狗,梅德琳。你对狗过敏。至于什么危机事件,时间总是在处理危机事件,他的工作就是如此。总之,他会接见我们的。至少他会愿意接见詹姆士。他不能不见。现在,亲爱的,你这种过度保护的态度早已不可爱了,还是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快去向时间通报我们的到来吧。” 哈特本来以为梅德的怒气已经到了极点,想不到当她冲向艾许的时候,她的耳朵之中竟然真的能够喷出蒸汽。一把弹簧刀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刷地一声,清脆悦耳地,弹簧刀刀刃已经弹了出来。哈特不喜欢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喜欢那把弹簧刀的模样。两者看起来都非常危险,而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她冲到艾许面前,停下脚步,然后一脸凑到他眼前。 “最后警告,艾许,不要再吐出一句废话。现在就滚,不然我就把你跟你漂亮的男朋友砍成碎片。我不喜欢看到你出现在这里,艾许。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而你老是想把时间拖进一堆根本不关他的事的事里。我不知道你是来做啥的,我也不在乎。骸骨长廊不欢迎你。你是死人,是废物,是空气,你的存在只是浪费空间而已。现在给我转身,照着原路回去,不然就试试看我可以在你那具残破的尸体上划出多少伤痕。” 她的声音很尖锐,敌意甚浓,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哈特相信她是认真的,于是神色慌张地看向艾许,却发现艾许丝毫不为所动。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十分冷静沉稳。 “你太嚣张了,梅德琳。你在这里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照顾时间,这是一件好事;总要有人照顾他,而大部分的人都没有那个耐性。但是不要因此就自认你是这里的主人,只因为时间的死亡逼近,所以脑袋不太清楚。或许你两手指节上都纹有仇恨的字样,但这并不表示你有能力和我作对。现在,当个好孩子,照我的话去做,梅德琳。” “不要这样叫我!” 梅德一刀挥向艾许的脸,接着突然停止动作,向后退开一步。艾许什么都没做,但是四周的气氛已经完全变样。他手不动、嘴不张,但是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非常危险。威胁的气息有如冷风一般自他身上破体而出,冰冻了旁人的心灵,窃取了他人的勇气。哈特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必须强行克制自己才能不从艾许身旁退开。他突然了解,打从内心深处彻底了解,艾许真的如他自称的一样,是一名死人,一名行走世间的归来之人。死亡的气息充溢着整间房间,没有人可以忽视它的存在。艾许伸出手,自梅德颤抖的手中夺走弹簧刀。他对她露出微笑,但是笑容十分恐怖。或许,哈特心想,那个笑容之中隐藏着许多疯狂的意念。 “你开口闭口就说要取人性命,梅德琳。但是你根本不了解死亡。我应该让你尝尝死亡的滋味,见识死亡的意义吗?我应该教教你坟墓的秘密、大地的慰藉吗?” 梅德面无血色,脸上的妆丝毫不能掩饰她眼中的恐惧。她全身剧烈颤抖,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不愿后退一步。艾许扩大脸上的笑容,不过笑容之中没有一丝笑意。 “好了,闹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有如冰水一般洒入所有人的心灵。艾许转头看向说话的人,梅德则伸出颤抖的手掌捂住嘴,仿佛刚自一场恶梦醒来一样。哈特不再呼吸困难,凝结的血液仿佛再度开始流通。他以全新的眼光看了艾许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适才说话之人。对方不疾不徐地走出机械迷宫,来到他们身前;一个年近六十的憔悴男子,全身穿着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衣物。黑色的长外套剪裁十分整齐,背心外垂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金表炼,全身唯一显眼的色彩来自喉咙上的杏色领结。他站在他们身前,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有如一名慈祥的长者。无声的权威气息好似一张大斗篷般笼罩在他身边,若不是因为神情中透露出些许茫然的话,任何人都会臣服在他的气势之下。 “你真的不该这样挑衅可怜的梅德。”他语气严厉地对艾许说道。“虽然你死了,还是不能忘记礼节。现在,把弹簧刀还给她。” “抱歉。”艾许说着将刀交还给梅德。“我不会再犯了。” “才怪,你一点也不抱歉,而且多半还会再犯,不过我们暂时先跳过这件事情。很高兴再次在这里见到你,李奥纳多。我希望你是终于下定决心,为了穿越永恒之门而来?” “我还不能走。”艾许道。“暂时不行。我父母仍然需要我。是他们的需求让我死而复生,是他们的否认令我不得安息。” 时间嗤之以鼻。“你之前就这么跟我说,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你。无论如何,这是你的生命,或者说是你的死亡,所以我没有权力要求你该怎么做。”他转而面对哈特。在时间坚定而又慈祥的目光之下,哈特站直身体,昂然而立。以传统的眼光来看,时间算是相貌英俊的男子,有着坚定的下巴及严肃的神情,一头浓密的白发向后梳理,露出高高的额头,不过真正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双眼。时间的眼睛散发出古老的气息,古老而又疲惫,仿佛能够洞察一切。哈特觉得自己好像六岁小孩一样,震慑于眼前长者的强大气势,但是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时间露出理解的笑容。 “那么,你就是强纳森·哈特的儿子,是吗?没错,你长得很像你父亲。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不过话说回来,我应该是世界上最清楚永远不该说永远的人,对吧?特别是与影子瀑布有关的事。”他嘲笑自己一声,摇了摇头,接着发现附近的一个刻度表有问题,于是走过去转动某着转盘,调整其中的压力。他看着刻度表,显然不喜欢调整后的成果,于是用力在刻度表的玻璃面上捶了一下。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终于对刻度表上的新指数感到满意。他再度转头,面对哈特。 “在这里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总是会有问题需要解决。不过呢,这里的一切都不像外表那般简单,年轻人;就连我也一样。这里所有事物都会随着旁观者的目光而改变形体。人类的心灵会自动将太过复杂或是难以接受的东西简化成可以接受的外貌。将这里的一切都当作是隐喻的象征,如果这样想可以让你好过一点的话。现在,年轻人,我们必须谈一谈。影子瀑布发生大事了,或者说即将发生,而你跟此事脱不了关系。” “我?”哈特说。“我干了什么?我才刚到影子瀑布而已。” “这就够了。”时间道。“你的回归已经引发了一连串足以影响我们所有人的连锁反应;一道天命的转轮终于开始运作。不管喜不喜欢,总之你已经蹚入了这趟浑水,而且很快就会深陷其中。预言将会成真,不管你或我或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可以离开影子瀑布。”哈特说。 “不,你无法离开。”时间直言不讳。“影子瀑布不会让你离开。” “但是这里的一切不是都归你所管吗?” “哈!不,孩子,我只是个监督者,一个确保所有人都遵守规则的仲裁人。用你可以理解的说法来讲,我甚至不能算是人。我是抽象概念的实体化身,比人类更加虚幻,同时也更加真实。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必须存在,但是就连我都必须遵守规则,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遵守规则。严格说来,我甚至算不上拥有永生。我会存活整整一年,从婴儿活到年老,然后死而重生,而这重生的过程绝对比听起来还要恶心许多。每次重生,我都能接收前生的所有记忆,但是我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接收了他人记忆的另外一个人?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花了无数个世纪都找不出答案。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我是维持城镇运作的权威,但是城镇的未来却是由城镇自己决定。我所能做的只是将事物推向正确的方向。大部分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只是在随波逐流罢了。” “推向正确的方向。”艾许道。“我可不会用这种话来形容你的作为。说到这个,杰克·费契去哪了?” “去帮我办事。”时间道。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但是嘴角的微笑依然真诚。他转向哈特道:“不要相信所有关于杰克的传说。他是我的助手,是必要时帮我强制维护秩序的人。他不是很好相处,但是忠心耿耿。他不是个坏人,真的,只是手法比较直接而已。” “直接。”艾许道。“说得很好。” “我已经忍耐很久了,李奥纳多。”时间道。“你可不要太过分了。现在,亲爱的詹姆士,你看我的样子有点奇怪。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选择维多利亚年代的风格?” “别问我。”时间道。“那是你的潜意识。我相信李奥纳多眼中的我,一定不会和你一样,不过说起来,身为一个死人,他比较有办法接受我的存在。我怕我的真实形体对大部分的人而言都难以承受。不必太担心这种事,孩子。不管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总之对你而言都是非常真实的。我只是……经由你的心灵将我转化为某种你比较能够接受的形象,懂吗?你会发现影子瀑布里有很多东西都是类似的情况。” “所以我看不到你的真实面貌,但是艾许可以?” “死人不太容易产生幻觉。”时间道。 哈特看向艾许,艾许坚定地摇了摇头。“别问,詹姆士,相信我,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回到你处理事情的做法上。”哈特有点固执地说道。“你决定一切的走向,或是影子瀑布决定了之后,再由你公告镇民,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话,就派杰克·费契去解决。对吗?” “基本上没错。”梅德道。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不太高兴的样子。“时间决定真正重要的大事。他守护着影子瀑布与永恒之门。” “守护?”哈特问。“谁会想要对影子瀑布不利?” “影子瀑布有不少敌人。”梅德冷冷地道。“而只要能控制永恒之门就等于控制了整座城镇。时间守护我们所有人的安危。总是有一些宵小意图玩弄不同的时间与现实,完全不顾后果。盗>..贼、阴谋家以及各式各样的杂碎。时间查出他们的身分,然后派遣杰克·费契去教训他们。杰克超厉害的。”她不怀好意地对着哈特笑了一笑。“你离开前一定要见见杰克。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真的。” “说够了,亲爱的。”时间道。“虽然杰克的存在并不真实,并不表示在他内心深处不是个好人。我是说,如果他拥有心脏的话。杰克拥有许多美好优秀的特质,问题是以他的工作性质而言,没什么机会在人前展现这类特质。现在,詹姆士,注意了,年轻人!我不是为了要听自己的声音才说话的。” “抱歉!”哈特很快地说道,并且将目光从附近的一个表上移开。那个表上的指针是倒着走的。“我在听,请继续。” “好吧,”时间道,目光中依然透露出一股不满的神色。“这样说吧,我负责监督并且维持被影子瀑布的本质吸引而来的许许多多的时空以及现实的运作。人物和地点随时都来来去去,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我一直追踪他们的一举一动,透过我的画像及其他方式。我看见所有事物,了解大部分的动机,这里也管,那里也管,到处都管,然后想办法不要太常搞混。”他突然住口,然后转头对着梅德微笑。“我有点口渴了。我不太习惯说这么多话。你何不帮我们泡杯好茶呢?” 梅德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瞪了艾许和哈特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艾许故作殷勤地说道。 梅德以最不屑的态度哼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背影中散发出十足的鄙夷之情。 时间正打算开口教训艾许,却突然闭上嘴巴,看向艾许的身后。“你想要见杰克·费契,詹姆士,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他回来了。” 艾许和哈特很快地转过头去,在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后,他们立刻同时转身。脚步声很缓慢、很沉稳,而且带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仿佛来人脚上穿了一双很厚的拖鞋一样。尽管说不出理由,但是这个想法让哈特打从心里害怕起来。这轻盈的脚步听起来太虚幻了,好像不是踩在实地上一样。最后脚步声终于在门外停下,一阵沉默过后,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哈特感到颈后的寒毛全部竖起,突然之间心里浮现一股一点也不想见门后来人的感觉。 接着门把转动,房门开启,杰克·费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入房内。他是一具稻草人,由破布、木棍,以及稻草所组成的躯体,看起来应该给人一种十分有趣、传统、充满农村魅力的感觉,但是杰克·费契和这些字眼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他全身上下了无生气,从塞满稻草的上衣、细细长长的双脚,一直到刻有五官的芜菁大头,所有细节都死气沉沉。他让哈特想起自己以前的一个玩具,晚上关灯之后就会越看越可怕的玩具。杰克·费契是由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所组成,或者说是由一堆从头到尾就不该拥有生命的东西所组成,但是如今这堆东西藉由强大的超自然意志凝聚在一起,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恐怖怪物。他不是傀儡,不是工具,不是时间创造出来的机械人。杰克拥有生命,拥有意识,不过身上却没有透露出丝毫人性。哈特可以感觉得出来,打从内心深处。芜菁大头在木头脖子之上缓缓转动,目光在哈特、艾许以及时间老父的脸上缓缓游移。三人之中,只有时间胆敢直视那道黑暗的目光。稻草人慢慢地走向他们身前,脚上的枝枒在木头地板上踏出细微的刮搔声响,像是老鼠跑过谷仓地板那种声响。他在时间的面前停下脚步,突然鞠了个躬,然后就静止不动。哈特看着眼前这个纹风不动的怪物,不知道是该出手打他,还是拔腿就跑。 “杰克·费契,”艾许轻声说道。“在影子瀑布,母亲们都告诉孩子如果不乖的话,杰克·费契就来抓他们。有时候,他真的会去抓小孩子。今天你杀了多少人,杰克?你的双手染有鲜血。” 哈特的目光自动转向稻草人双手所戴的破烂皮手套上,一看到手套上的暗红血迹,他的心脏立刻剧烈鼓动了起来。时间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杰克,你知道你应该先把身体清理干净再来见我的。你这个样子,我们的客人会怎么想,嗯?即便如此,李奥纳多,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对他要有礼貌。他的感情是很脆弱的。你该知道这年头好的帮手有多难找,杰克是我的左右手,为了影子瀑布着想,我必须靠他来确保镇上正常运作。即使是再宠孩子的父亲,偶尔也要严厉。” “这次你又派你的走狗去杀什么人?”艾许冷冷地问。 时间耸肩。“秩序大君和混乱公爵又为了争辩理论上的问题而大打出手。最近出现的混乱理论已经在心灵界引起轩然大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看法,但是既然无法妥协,杰克只好出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必要的时候,杰克可以发挥强大的说服力。做得好,杰克。先回寒霜长廊,我晚点再去找你。” 稻草人一动也不动地在原地呆立许久,接着缓缓转动他的芜菁大头,静静地看向哈特。他脸上刻出来的笑容与空洞的眼洞中没有任何暖意或是情绪,但是目光里依然带有某种令哈特不寒而栗的冷冷深意。那种感觉仿佛是对方已经彻底打量过他,并且在沉默的法庭上加以定罪,完全没有机会上诉。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稻草人随即向前一步。时间立刻开口命令杰克停步,但是稻草人毫不理会地对着哈特前进。除了脚上的枯枝踏在地板上的声响之外,他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尽管如此,哈特依然可以在他缓慢的逼近之中看出某种特定的目的。 时间紧紧跟在身后,以越来越大的音量呼唤稻草人的名字,最后终于出手抓住他的手臂。杰克·费契看都不看他一眼,顺手甩开时间老父的掌握。这具了无生气的躯体蕴含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哈特内心深处十分明白,万一自己被杰克·费契抓住,他绝对有能力像小孩拆毁填充玩具一样将自己撕成碎片。哈特的背部重重撞在一面墙上,再也没有退路。他呼吸急促,像是被疯猫盯上的笼中鸟。但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还是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他很明白,反抗是没有用的。杰克·费契不是任何凡人有能力抵挡的怪物。 接着在一阵尖叫声中,一条黑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稻草人身上,将他撞向一旁。梅德琳·克瑞许有如骑师般骑在稻草人的背上,双脚缠住他的双臂,双掌抓紧他的芜菁大头。他很快地找回平衡,然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掌往身后抓去。梅德对着那双大手狂吐口水,用弹簧刀划破对方的手臂。杰克·费契完全不理会她的攻击,两手紧紧抓住她的身体,轻轻松松将她提了起来。他将她往地上一放,然后推向一旁。梅德朝塞满稻草的腹部猛刺,转眼之间就刺了三刀,但是对方上衣的裂痕却没有喷出丝毫血液。梅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而稻草人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哈特身上。 艾许迎上前去,站在两者之间,以苍白的双眼瞪视稻草人空洞的目光。他再度唤起自己的真实天性,化身为一具恐惧骇人的强大实体。在他的力量冲击之下,梅德忍不住向后退开。就连在他身后的哈特也深受影响,只觉得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要凝结成冰了。杰克·费契昂然而立,直视面前这个死人,接着缓缓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以轻柔但却坚定的力道将他拉到一边。艾许绊了一跤,差点跌倒,似乎光是跟稻草人肢体接触,他的力量就已经被吸出体内了一般。杰克·费契再度转向哈特,继续向前移动,终于来到他面前。他的口气中夹杂着些许木屑,在哈特的喉咙中形成一股腐败的气息以及麻痒的感觉。 他来抓我了,他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他曾经想抓我的父母,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于是他现在想来抓我。 房间里一片死寂,时间、梅德,以及艾许都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看着稻草人的下一步动作。众人之中,只有时间没有出手阻止他。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杰克·费契一旦开始行动,任何人也无法阻止。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之都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在哈特震惊的目光之中,杰克·费契突然一脚跪在地上,对他低头鞠躬。接着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消失在刚刚进入此间的房门之后。所有屏息以待的人通通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时间以十分好奇的神色看向哈特。 “就我印象所及,杰克从来不曾对任何人下跪鞠躬。就连对我也没有。” “所以这代表什么?”梅德一边问道,一边不太情愿地收起弹簧刀。 “我不知道。”时间答道。“不过这个现象非常有趣。我得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哈特用力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咙,最后以一种冷静沉稳的语气说道:“你可曾……派他去追杀我的父母?当他们决定要离开影子瀑布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敢回来?” 时间噘了噘嘴,回答道:“关于你跟你家人的那则预言用字暧昧,就和大部分的预言一样,不过意义却很明显。永恒之门的命运,和整座影子瀑布的命运,都以某种不明的原因与你们一家紧紧相系。如果你们当年选择留下的话,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们。我们只会观察,随时注意你们的一举一动。当年我们可以阻止你们离开,但是却选择不这么做。不管是从人性或是非人性的本质而言,影子瀑布总是尽可能以最温和的手法来处理问题。” “是呀。”艾许道。“杰克·费契够温和了。” “既然如此,”哈特目不转睛地直视时间的目光。“现在我回来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观察,等待。”时间以平静的语气说道。“请你试着了解,詹姆士,影子瀑布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世界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一个真实的界限暧昧不明,迷失的灵魂可以找到路回家的地方,永恒之门是一道压力活门,提供世界正常纾压的管道,让跟不上世界潮流的事物能够慢慢消失。你的存在对这一切造成威胁,孩子,光是来到影子瀑布就够了。如果永恒之门毁灭,或是影子瀑布消失,所导致的超自然冲击将会让整个世界陷入疯狂与暴力。火苗将会四起,并且永远不会熄灭;长夜将会到来,而且再也不会离去。宇宙之中存在许多难以抗拒的力量,詹姆士,他们存在于影子瀑布之内,同时也存在于影子瀑布之外。”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哈特问。 “我不知道。”时间老父回答。“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想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必须从自己的过去下手,从预言的出处下手。你何不离开此地,回老家看看?李奥纳多可以帮你带路。” “好。”哈特道。“我很想回老家看看。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孩子,当然。不过在走之前,请先喝点东西,暖活暖活身体,促进血液循环。” 他对梅德比了个手势,后者端出了一个放有四个小瓷杯的托盘。时间接过一个瓷杯,轻轻啜饮一口,脸上浮现微笑。艾许和哈特分别接过一个瓷杯,然后梅德取下最后一杯。她的微笑看起来非常可疑兼之又有点无辜,所以哈特打定主意,等她先喝一口再说。在她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杯中饮料之后,哈特当场也喝了一口,跟着双眼突出,仿佛喉咙里面有颗核弹爆炸了一样。他的舌头卷起来,完全麻痹,双眼紧紧闭起。似乎此生此世都不打算再度张开一般。 “什么玩意儿?”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喘气问道。 “清酒。”梅德笑着说道。“很烈的玩意儿,如果不常喝的话。” 艾许看着自己的酒杯,接着对着哈特微笑:“好吧,可别说没人警告过你,詹姆士。下一次当来自未来的你对你提供建议的时候,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要注意听他说话……” 哈特透过泪汪汪的眼睛瞪着他道:“你话太多了,艾许。” 第四章 道别 全灵墓园是座小墓园,其中只有几百座墓碑,位处偏远地带,尽可能远离人群。沿着墓园周围种有一圈高大的树木,遮蔽过往路人的视线。整座墓园只有一条狭窄的石板通道,穿越一排一排的整齐墓碑,直通墓园的另外一边。影子瀑布基本上是一座奠基在死亡之上的城镇,至少是奠基在穿越永恒之门上的城镇,但是就跟世界上许多其他地方一样,除非情况所逼,不然没有人愿意去面对这个事实。全灵墓园干净清爽,井然有序,园区规划十分良好,一排一排的墓碑排列整齐,没有特别显眼的地下墓穴、雕像或是大型陵寝。虽然并非明令禁止,不过大部分的居民都有共识,认为全灵墓园不应如此庸俗。大家会毫不客气地要求喜欢这种世俗奢华品的人到别处去下葬。就连影子瀑布也存在着这种地方,只是有礼貌的居民不会宣之于口罢了。全灵墓园是提供安息、沉浸心灵的好地方。不过艾利克森警长认为,这是他一辈子到过最令人沮丧的地方。 他无奈地站在富拉希尔镇长身边,肃穆地看着卡拉汉神父为鲁卡斯·迪福兰斯举行重新下葬仪式。鲁卡斯打从死亡的世界回归,宣称被天使附身,却遗忘了自身的使命,并且在回想起来之前惨遭谋杀。如今他安息在一具新棺材里,躺在自己的旧坟墓旁,默默地等待着再度下葬。这一次,希望他能够在坟墓中待久一点。艾利克森偷偷看了手表一眼。神父已经喋喋不休地讲了很久,以莫大的关怀与同情甚至带有些许夸张的语调,施展着专为不得安息之人重新下葬所准备的特殊仪式。之所以拖这么久,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熟悉这种仪式,所以他打算慎重以对的缘故。在影子瀑布中,这不算头一回发生死而复生这种事情,但是由于十分稀有,所以对他而言还算新奇。 艾利克森轻哼几声,双脚不断变换姿势。他向来不喜欢参加葬礼。一来是因为葬礼让他想到自己总有一天将会面对的命运,二来是因为葬礼总是无聊得要死。人死了就是死了,既然死了,一切就该随之结束。艾利克森处理事情喜欢干净利落,特别是在处理自己的情绪。卡拉汉神父当然是一片好意,但是这些听起来仿佛永无止尽的辞语,这些理论上应该要为死者带来慰藉的辞语,在他耳中已经全部夹缠不清,让他希望自己干脆死了算了。艾利克森是行动派,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呆立太久。他需要随时行动,保持忙碌。说实在话,他跟鲁卡斯根本没那么熟。但是由于对方一次死亡的调查严重触礁,所以除了来参加他的葬礼,然后期待有趣的事情发生之外,他根本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偷偷看了身旁的镇长一眼。丽雅·富拉希尔身穿一套优雅而又保守的黑色洋装,头戴一顶小筒帽,其上垂有一片十分端庄的面纱。她看起来冷静沉着,就和往常一样。丽雅非常擅长随时随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就算有老鼠爬到她的腿上或是帽子着火,她依然能够保持冷静。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为什么要出席鲁卡斯的葬礼,但是艾利克森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她离开之前问出答案。他又看了她一眼,十分羡慕她脸上那份无比冷静的神色。不过话说回来,政客就是这个样子:礼貌的微笑,热诚的招呼,以及一张能够藏起所有情绪的面孔。他认识丽雅很久了,但是始终都不算真的了解她。这个想法令他不安。艾利克森喜欢了解他人的想法;在他的工作中,能够猜出一个人会跳向哪个方向很可能就能救人一命。然而丽雅就站在他的身边,两人的手几乎碰在一起,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对他来说却像站在月亮上的人一样遥不可及。 艾利克森默默叹了口气,看向四周,不打算隐藏自己的不耐烦了。迪福兰斯的家属都没有出席葬礼。他们经历过第一次葬礼的折磨,完全不想重来一次。他之前和他们谈过这件事情,他们都以礼貌但坚定的态度回绝。他们已经与他们所认识的鲁卡斯道别过了,如今他们一点也不想跟这个自死亡的世界回归却又宣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的死者有任何瓜葛。其中一名家属送来了一个普通大小的花圈。艾利克森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带点花来。他很久没有被迫参加葬礼,葬礼的规矩他都搞不太清楚了。接着他发现丽雅也没有带花,心里稍微感到平静一点。丽雅总是知道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 除了他们两人和神父,剩下的观礼人只有两名挡墓工。这两人站在一段距离之外,正自分享着一根香烟。他们小声地交谈,声音完全淹没在神父慷慨激昂的发言之下。两人的身材都很高,肌肉十分结实,穿着整齐,不过并不正式。根据艾利克森的观点,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挖墓工人。话说回来,他也不清楚挖墓工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只依稀认为他们应该靠着一根铲子而立。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触目所及没有任何铲子,大概是因为这种东西通常要等到哀悼者通通离席之后才会拿出来,以免造成生理上的不适。艾利克森斜嘴一笑,心想就算他们开了一台挖土机过来,他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他发现神父正以一种不太高兴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怀疑他的心思没有放在葬礼上。艾利克森稍微站挺一点,拉起一张执行公务时的面孔,然后开始在心中计算还要多久才到晚餐时间。 德瑞克和克里夫·曼德维尔,全灵墓园的挖墓工人兼杂工,又兼其他五六项职务,正耐着性子等待仪式结束,好让他们可以开始工作。当天气温寒冷,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就像是待会儿就会开始下雨或下雪的样子,不过幸好只要开始工作,他们很快就可以完工。填满坟墓就跟挖掘坟墓一样辛苦,不过没什么人会认同他们的辛劳。挖墓人这个行业本身就没有多少人认同,德瑞克常向弟弟克里夫如此说道。这个事实在影子瀑布这类地方感受特别真切(虽然技术上而言,世界上并没有其他类似影子瀑布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你根本无法确定埋入地底的人会乖乖地待在下面。你花了多少工夫,帮人家挖一个大洞,恭恭敬敬地将人放了进去,然后再以无比尊重的态度撒上埋葬。接着要不了多久,他们竟然还会自己挖开泥土爬出墓穴,弄得到处脏兮兮的也不收拾。德瑞克认为应该制定法律严禁这种行为,不过关于这一点,克里夫总是说多半已经有这种法律,只是你不能指望刚复活的人会在乎法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呀,德瑞克会如此说,然后点一点头,好像自己刚刚作出什么重大宣言一样。有时候,克里夫一边将香烟传给哥哥一边想道,德瑞克看起来真的很欠扁。 “或许我们应该把这个洞挖深一点。”德瑞克说着接过香烟。“或许多加半吨泥土进去,可以让他乖乖待在里面。” “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坏处。”克里夫道。 “我是不介意这种人,但是他不是第一个在我挖的墓穴中死而复生的人了。”德瑞克忿忿不平地说道。“那个李奥纳多·艾许的墓也是我们挖的,那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上好的红木棺材,美丽的纯金雕饰,手工真棒。三年前我们把他丢进洞中,埋入土里,结果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看见他到处闲晃,简直厚颜无耻到了极点。有些人就是不知感恩。” “你说得没错。”克里夫说着偷看丽雅·富拉希尔一眼,很好奇她会不会感谢他们把李奥纳多埋入地底。她看起来像是懂得感恩的人。 德瑞克在喉咙中发出不满的声音,然后神色凄凉地摇了摇头。“照这样发展下去,我真不知道他们干嘛还把棺材给钉死。直接在棺材上面装个旋转门算了。” “你要把那根烟拿在手上一整天吗?” “如果你没忘记今天该你带烟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慢慢等吧。至少我们把这个死而复生的家伙给找回来了。他叫什么名字?” “迪福兰斯。不过听说他是被天使附身。” 德瑞克嗤之以鼻。“夸大妄想症。好吧,我告诉你,克里夫,我慎重地告诉你。要是他再从这具天杀的棺材里坐起来的话,我就要用铲子打扁他的脑袋。我绝对不要再帮他撑洞了。” 克里夫点头表示同意,而德瑞克终于把剩下的最后一口烟传到他手上。他们默不作声地并肩而立,听着卡拉汉神父喋喋不休地进行仪式。真会说话,卡拉汉神父。他说话的内容真是启发人心。好吧,至少克里夫假设那可以启发人心。神父的话有一半左右都是用拉丁文讲的。反正听起来似乎很启发人心,这才是重点。 “当然了,”德瑞克道。“说实在话,不是只有死人才会乱搞。记得有一次我们埋葬了一具空棺材吗?” 克里夫脸部一抖。“他们最后到底有没有查出那具尸体出了什么事?” “没有。查不出来。都是他们的错,谁教他们要把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不要打扰死者才是明智之举,这样我们也会好过一点。还有那一次,我们把一个还没完全死透的人给葬入坟里。” “不过等我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死透了。” “当时我就是这样向他们说的。但是那些当权人士就是不听。那些家伙真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当权人士。” 仪式终于结束,卡拉汉神父在墓穴上划出一连串的安息符咒。正常的情况下,他不喜欢在教会仪式中施展白魔法,但是埋葬死而复生之人的仪式比较特别,而他又非常看重自己的职责。他代表教会,负有不让迪福兰斯一家人再度受到此事困扰的责任,必须确保鲁卡斯·迪福兰斯能够享有安息。即使他曾因夸大妄想症而亵渎上帝也一样。他对着棺材比了一个手势,一道白色的火焰立刻在棺材四周燃起,同时从物质界和精神界彻底将棺材永远封印。他又比了另一个手势,棺材随即凭空浮起,缓缓落入墓穴里。棺材沿着墓穴的墙面轻轻摩擦,很快就从观礼者的眼前消失。接着卡拉汉开始施展一系列的羁绊与防御法术,好让棺材在墓穴中一直待到审判日来临。如此就算棺材提早离开墓穴,他也会知道原因。 艾利克森警长在确定仪式已经结束后,立刻向丽雅点了点头,请她一起离开。他们走到一段距离之外,两人都保持冷静的神色,为彼此带来一丝慰藉。葬礼对活人而言总是难过的经验,特别是当杀害死者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时。艾利克森在一座超长的坟墓前停步,漠然地看着墓前的墓碑。在岁月与天候的摧残之下,墓碑上的文字几乎要看不见了。 还没死,只是在睡觉。 他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其他人。艾利克森心想。 “这座墓有什么特别的吗?”丽雅问。 “没有。”艾利克森很快地回答。“不过我认为我们应该再谈谈鲁卡斯的事情。案情还有许多疑点,我最讨厌悬案了。我们甚至没有办法证明他究竟有没有被附身,更别说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丽雅点头。“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任务为何。他只记得自己身负一项关系到影子瀑布所有居民的重大任务。当你被那双冰冷的眼睛瞪视的时候,想要反驳他的说法可是非常困难。他宣称自己的记忆遭到干扰,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干扰。不过话说回来,他的记忆当然深受干扰,不是吗?我越想越觉得鲁卡斯只是得了妄想症而已。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死而复生对人的理智都不会有益。好吧,我承认,和他身处同一个房间的确令人不安,但是光靠这一点并不足以证明他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代言人。” “或许吧。如果米迦勒真的是天使,那他一定会藉由其他尸体再度回归人世的。”艾利克森道。丽雅听完脸色一沉。 “麻烦已经够多了。你知道,迪福兰斯家的人希望将鲁卡斯的尸体火化,藉以确保他不会再度遭灵附身,但是时间不允许。他的态度十分明确,语气十分坚持。当然,没有解释理由。时间老父办事不需要采取合理的手段,也不需要让我们这些凡人了解事情的始末。说真的,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认为我们应该马上寻求掩蔽,因为这很可能代表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他们同时看了看站在远方树下的一具时间机械人。对方在他们前来参加葬礼时就已经站在那里了。但是它并没有试图参与葬礼的举动。它只是站在树林间,藏在阴影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就和四周的坟墓一般了无生气。然而它的眼睛就是时间的眼睛;它的耳朵就是时间的耳朵;光是他的出现就代表了重大的意义。时间老父大可以透过骸骨长廊上的画像观察这场葬礼,但是却派遣了一具时间机械人过来,一个代表他本人以及影子瀑布最高权威的象征。 他知道一些内幕,丽雅心想。他不让鲁卡斯的尸体火化,并且要我们都牢记这一点。为什么? 情况本来可能会更糟的。艾利克森心想。他本来可能会派杰克·费契过来的。 丽雅和警长打量了时间机械人一会儿,但是它完全没有反应,所以最后他们还是转回头去,看着卡拉汉神父对着墓穴施展魔法。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树林中还有第二名观察者,一个身穿黑衣的高瘦男子,全身隐藏在阴影之中。他用手中的微型望远镜监视着丽雅、艾利克森,以及卡拉汉的一举一动,三不五时在一本笔记上加注。他腰部配了枪套,套中插了手枪,而身旁的树上还倚着一把来复枪。他脸上透露出愤怒或恐惧,或是两者交杂的情绪,同时还带有一股厌恨。 “或许打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注意所有死在影子瀑布里的人。”丽雅说道。她的语气十分轻松,显然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执行这个指令的人。“以免米迦勒又附身到其他死者身上。” “事实上,我考虑过这一点了。”艾利克森道。“你跟市议会打算批准雇用更多的副警长和安装实时监视系统的经费了吗?” 丽雅神情不悦。“过一阵子再告诉你。今年的预算有点吃紧。” “每年的预算都有点吃紧。”艾利克森冷冷地道。“特别是当我想要申请经费的时候。” 丽雅轻轻一笑,艾利克森也跟着笑了出来。他们曾经为了经费的问题争辩过很多次,双方各有输赢。除了喂食水虎鱼的景况之外,小镇的政治乃是世界上最复杂、最混乱的事。警长和镇长有点不太自然地相视一笑,分享着彼此共同的记忆,不过两人都不确定是否该顺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时刻去寻回往日的友谊。过去几个礼拜发生的事件让他们比以往更加亲近,虽然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艾利克森试图找点话说,却发现自己唯一能想到的话题似乎不会让彼此好过一点;但是他还是得提出来。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可能很重要。 “说到死而复生,我昨天碰到李奥纳多。他看起来气色不赖。你知道他跟詹姆士·哈特混在一起吗?” “知道。”丽雅道。“我听说了。好像情况还不够糟一样,詹姆士天杀的哈特居然也回来了,现在所有人都在讨论当年那则预言。我相信世界上必定存在着比这个还要糟糕的事,只是一时想不出来罢了。有时候我觉得镇上的每个人都射杀过信天翁。坏事总是连三发生的,你知道。一开始是谋杀案,现在詹姆士·哈特又回来了,接下来是什么?整座城镇毁于一颗超大陨石?” “小声点。”艾利克森道。“别让命运女神听到这种点子。” “我也刚好想起李奥纳多。”丽雅道。她的声音十分沉着冷静,没有透露出丝毫情绪。“今天的葬礼让我想起他的葬礼。当天也没有其他的哀悼者,就只有你跟我,以及他的父母。天气潮湿,冷风飕飕,花店老板还送错了花。真不是什么道别的好日子。” “你应该和他谈谈。”艾利克森道。 “不,我的李奥纳多已经死了。”她露出一个微带敌意的眼神,显然打算改变话题。“我听说你跟詹姆士·哈特打过照面。他这个人怎么样?” “出乎意科之外的正常。很好相处。有点沉默,但是任何刚进入影子瀑布的人都是如此。他完全不记得童年住在这里时的事情。李奥纳多认为自己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但是我却毫无印象。你呢?” 丽雅摇头。“没有。我一听说他回来,立刻去调出当年的记录。我们不但同校,而且同班,我们四个都一样。但是不管是你、是我,还是任何我问过的人,都没人记得他。这绝对不是巧合。我认为时间又在玩弄我们的记忆了。” “李奥纳多记得他。” “李奥纳多死了。要对死人隐藏秘密并不容易。” “或许这就是李奥纳多带詹姆士·哈特去见时间老父的原因。李奥纳多总是喜欢直指重点。”艾利克森突然笑了笑。“我真想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偷装窃听器。不管当时谈了些什么,总之他们都不愿意提起。哈特跑去参观自己的老家了。我希望他作好迎接震撼的心理准备。自从他父母上演失踪记之后,那里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为了以防万一,我派了一个副警长去跟踪哈特。我不知道李奥纳多.在干什么,他没有出现在任何常去的地方。无论如何,我想哈特很可能交了个坏朋友呀。” “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们的相遇只是巧合,是吧?” 艾利克森皱眉。“你认为时间会用如此直接的手段干预世事?” “时间,或是影子瀑布。”丽雅摇头耸肩,再度转移话题。艾利克森由得她去。即使过去这么久了,艾许的名字依然能够对她的心造成伤害。她抬头看着墓园,看向墓园之外的城镇。“一切都失控了,李察。哈特预言让很多人寝食难安。他们担心自身安危,也担心影子瀑布的存亡。人们不再彼此信任。如果单单只有谋杀案,或是只有哈特回归的事件,大家应该还能够忍受;但是两件事情同时发生,镇民就快被逼疯了,不管我说什么都没办法安抚。如今案情的进展就跟当初在苏珊家里寻获鲁卡斯尸体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镇民都在寻找怪罪的对象,如果我们无法尽快提供代罪羔羊的话,他们会自己找一个出来。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件谋杀案,等待下一次情绪爆发。到时候所有人就会像是嗑了药的旅鼠一样暴动起来。” “你总是知道要如何选择有趣的词汇。”艾利克森说道,不过只是为了要找点话说。他从来不曾见过丽雅如此沮丧、如此低潮、如此无助。“我们竭尽所能了。”他说。“我的副警长会保护哈特,只要他行事保持低调。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没有多少可做的。我们手上握有许多法理面和魔法面的证据,但是所有证据加在一起都没办法提供一条可用的线索。我们没有动机,没有人证,没有凶器。我们甚至无法找出死者之间的关联性。他们很可能只?99lib.是随机选取的受害者,只有疯子才有可能了解凶手选择他们的理由。” “说得对。”丽雅道。“继续,让我开心,怎么不继续了呢?” “如果你想要找个乐观主义者,那你显然找错人了。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要等待奇迹发生,这样讲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乐观了吧?” “天知道?”丽雅疲惫地耸肩道。“或许我们运气好。墓园在世界各地都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尤其在影子瀑布更是如此。在如此大量的死者之间,现实的藩篱比正常地方都来得薄弱。加上最近这里有这么多死者来来去去,或许现实已经被干扰到会显露某种我们可以解读的征兆。我这些话听起来是不是真的和我以为的一样绝望?别回答,我不想知道答案。” “你准备好要听真正的坏消息了吗?”艾利克森问道,没有转头面对她。“本来在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我不打算透露,但是管他的,再不找人谈谈,我就要发疯了。我们又多了两名失踪人口。失踪前没有任何征兆、理由,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现在还不能肯定什么,但是我敢打赌他们将会以受害者八号跟九号的身分现身。” “又两个?”丽雅紧闭双眼,仿佛这样可以无视这个消息。艾利克森伸手想要安抚她,但是她并没有消沉多久,很快就张开双眼,直视警长。“他们的姓名?是什么重要人物吗?” “不太重要。一个是虚拟人物,强尼·斯奎尔富特;另外一个是欧洲晚期版本的梅林。对家人跟朋友来说,他们无疑都是重要人物,但是对影子瀑布而言,少了他们并不是什么重大损失。就和其他受害者一样,不管是失踪还是谋杀,都缺乏明显的动机。没有麻烦、没有敌人,只是两个没人注意的可怜虫。” 丽雅皱眉,一脚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轻跺。“他们失踪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吗?” “还没有。我会尽可能压下这则消息,但是再怎么拖延总也有个限度。总会有人泄露出去的。到时候事情就棘手了。上一件谋杀案公布的时候没有引发暴动已经算我们走运。我很不愿意想象再加两件,会对镇民造成什么影响。” “一定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我愿意广纳建言!我尽力了。如果你嫌不够的话,我一个小时内就会把警徽跟辞呈送到你桌上。” “不要感情用事,李察。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很无助。” 他们并肩而立,默不作声,也没有眼神交流。卡拉汉在一阵拉了咒语跟一个夸张的手势之中结束了最后一道魔法,在胸前划下十字,很快地向丽雅跟艾利克森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两名挖墓工满怀希望地看向丽雅跟艾利克森,不过在发现镇长和警长都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之后,他们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 “既然米迦勒自称是天使,”艾利克森缓缓说道。“或许我们该去跟奥古斯丁谈谈。” 丽雅微微一惊。奥古斯丁是影子瀑布的圣人。他很善良、很神圣,待人十分宽容,不过大家都很受不了他——永无止尽的虔诚心和好性情会把正常人逼到喘不过气来。奥古斯丁做任何事都是为了他人着想,心情随时保持愉快,笑口常开,从来不说别人坏话。大部分的人只要和他共处一个房间超过半个小时,就会开始强烈地想要诅咒、开亲戚朋友的无聊玩笑、对着盆栽撒尿以及做出各式各样暴躁不安的举动。如果他不是如此擅长治疗疣、风湿与痔疮的话,只怕老早就被赶出影子瀑布了。 而且他还有一项能力,就是能把清水变成红酒,而且是一加仑一加仑地变。 “我认为除非走投无路,不然不要去找奥古斯丁。”丽雅语气坚定地道。“不去找他,事情都已经够乱的了。上次他坚持对税务计算机施行驱魔仪式,结果把计算机里所有数据全部清光,会计部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好吧,计算机已经不再打印亵渎文字,也不再散发硫磺味,但这是原则问题。你知道吗,李察,我在想为什么最近圣人和天使动作会如此频繁,难道上帝开始特别注意我们了吗?” “这个想法令人毛骨悚然。”艾利克森道。“但是仔细想一想,这一切都跟时间老父的做法很像。我们都知道他在监视,但是天知道他在监视什么,为什么要监视。” “上帝总是以神秘的方式运作。” “而且还带有一种十分诡异的幽默感。” “别说啰。”丽雅微笑说道。“放尊重一点,不然我们可能会被雷劈。” 褐熊先生跟海羊先生神情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两名人类,考虑是否应该打断他们谈话。褐熊先生是一只四英尺高的泰迪熊,具有蜂蜜般金黄色的毛发和一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他身穿亮红色的上衣和长裤,脖子紧紧围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他穿着的配色不耐看,但是褐熊先生并不是人,虽然他耳朵上别了一只纯金耳环,手上还戴了一只劳力士手表。五、六○年代的时候,他是个深受孩童喜爱的角色,只可惜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所以很快就遭人遗忘,只剩下少数收藏家还记得他的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试着维持开朗的心情,并且忙着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在关于他的那些金色大地的冒险故事之中,他就是一个喜欢助人的角色,如今变成真实世界的人物后,他依然没打算停止助人。他在影子瀑布拥有许多朋友。人们愿意为他两肋插刀,只因为他也愿意这么做。他就是这种熊。 海羊先生是他多年的知交,拥有更加丰富的冒险经验。人们常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爱上褐熊先生,但是很少人对这只羊会抱有相同的情感。他全身包着一件长大衣,肩膀以下的身体看起来就跟人类一样——只要手不要离开口袋就好。山羊的头,加上弯弯曲曲的长角,嘴上始终挂着难看的微笑。他身上的灰毛肮脏无比、四处打结,而眼珠随时充满血丝。这只羊很脏,而且大衣上有一半以上的扣子都已经掉了。他一手握了一瓶伏特加,在某种魔法的加持之下,酒瓶中的酒永远喝不完。他一直无法从声望下滑的残酷事实中恢复过来,而且不在乎将心中的沮丧表现在行为上。与褐熊先生之间的友情是他至今都还未穿越永恒之门、拥抱永恒慰藉的唯一原因。只要褐熊认为这个世界还有人需要他,他就不会穿越永恒之门;而海羊也不愿意独自穿越。一部分是因为他知道少了自己,褐熊先生将会非常孤独。 “或许我们应该晚点再来。”褐熊先生有点迟疑地说道。“他们看起来已经够烦了。” “他们当然很烦。他们是来参加葬礼的。你以为会看到什么?一群戴着纸帽跳舞的人吗?” “我以为你答应过中午之前不喝酒的。” “此时此刻影子瀑布里一定有个地方已经中午了。时间,”海羊严肃地说道。“彼此都是亲戚,而我向来跟亲戚处不来。微笑,妈的,褐熊。我的笑话或许不好笑,却是我仅有的一切。现在,你是要去跟那两个真人讲话,还是要我出马?” “我来和他们说。”褐熊说道。“还有,拜托你不要出声。” “你觉得我丢你的脸,是不是?” “不是。” “你就是。你觉得我给你丢脸。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你却嫌我丢脸。当然了,你没有错,我是一个废物。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天杀的废物。” 两滴眼泪沿着海羊的长鼻子缓缓滑落,褐熊抓起围巾,帮他把眼泪擦干。 “别说这种话。你是我朋友,永远都是我的朋友。不要再流泪了,不然我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在酒瓶里撒尿。” 海羊鼻孔喷出一口热气,然后微微一笑,露出满嘴不整齐的牙齿。“亲爱的褐熊,你的尿只会让酒更香而已。现在帮我指明方向,让我跟你一起去对付那两个该死的一搭一唱的家伙。” 褐熊先生默默叹了口气,想办法挤出一个笑容,朝镇长跟警长走去。海羊先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当他以愉快的语气打招呼时,两名人类都立刻转过头来,然后露出微笑。他就是具有这种影响力的熊。两个人类完全不理会海羊,不过他早就习惯这种差别待遇了。 “哈啰,褐熊。”丽雅道。“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听说强尼·斯奎尔富特失踪了。我们很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你们可以透露一些消息吗?” “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警长语带保留。“一旦有消息,警长办公室将发表声明。很抱歉我不能提供什么,但是现在真的还没有到需要担心的时刻。你大老远跑来全灵墓园,不会只是要问我这些吧?” 海羊开始轻声哼起盖尔小调,所有人都不理他,只是提高音量继续交谈。 “不是。”褐熊说道。“今天早上这里还有另外一场葬礼。友善小怪噗吉昨天去世了。” “很遗憾。”丽雅道。“我不知道。” “我们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褐熊道。“但是见证他的死亡还是让人很不好过。结果到了最后,他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丽雅点头。这种事她已经见多了。出现在影子瀑布的卡通或是虚构动物只有在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们的时候才能保持形体稳定。一旦和现实之间的连结通通消失,他们就会慢慢退化成原始设定时所参考的动物,最后变成一只普通的动物。他们会一点一滴地丧失智力及个性,然后过上一段短暂快乐的原野生活,除非他们有勇气在死亡前率先穿越永恒之门。 几个礼拜前,丽雅曾在街上看见噗吉在哭。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很稳定的存在,因为他只是一个礼拜六早上冷门时段的卡通人物,而且只播了一季就停播了。他十分受人喜爱,只是特色不够鲜明,没办法独立生存。丽雅当时看到他坐在一家商店前面,哭到眼睛都掉下来了,只因为他忘了如何算钱,所以不知道老板有没有找错零钱。进入商店之前,他还有数字概念,但是出来的时候,数字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一团谜。没过多久,他就忘了该如何说话。如今,他当真去世了。丽雅真希望自己记得他滑稽的一面。 影子瀑布里住了各式各样的动物,所有动物有着不同程度的智力以及真实性。他们大部分都不太与人来往,住在次自然生物的地下世界中。然而如今,随着强尼·斯奎尔富特的失踪,很可能已经死亡,显然谋杀案已经延伸到这群影子瀑布里最纯真、最无害的居民中了。 “没有多少动物前来参加噗吉的葬礼。”褐熊说道。“大部分的动物都不敢出门,就连白天也一样。但是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孤伶伶地离开。卡拉汉神父帮他举办了一场很隆重的葬礼,结尾的时候还说了一段很感人的悼词。” “是呀。”海羊道。“说真的,如果他没把名字念错的话,我会更感动。” “总而言之,”褐熊继续道。“他告诉我们今天还有另外一场葬礼,于是我跟海羊就等在这里,想要表达最后的敬意。迪福兰斯先生是两位的朋友吗?” “不算是。”丽雅道。“但是我们认为应该要有人来参加他的葬礼。” “一点也没错。”海羊道。“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世界的损失,只不过一只友善小怪的死亡给世界带来的损失没那么大而已。你要怎么忘掉像噗吉这么愚蠢的名字?”他摇了摇头,然后喝了一大口酒。丽雅看了他一眼。 “一大清早你怎么能喝那么多酒?” “熟能生巧呀,老兄,熟能生巧。”海羊道。他大笑一声,然后打了个嗝。褐熊先生不太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请你们原谅我朋友。”褐熊说。“他是个酒鬼兼笨蛋,但总是一片好心。” “下一次你就会跟别人说我的心有如黄金一般纯洁了。” “在鲁卡斯·迪福兰斯死前,我们就认识他了。”褐熊先生以一种坚持要改变话题的语气说道。“我是说,在他第一次死亡之前。他是一个好人,随时随地都愿意停下来和人聊天。我认为他也很喜欢海羊先生。他心胸宽大。在他死而复生后,我们去拜访过他,但是他却不记得我们。米迦勒似乎不是开心的人,不管他究竟是谁。你们当真认为他是天使吗?” 丽雅正打算回答时,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一开始,四周凭空响起一阵音乐。那是一首唱诗班的合唱诗歌,不过这个唱诗班的人数多到难以计数,但每一个音节还是清晰可辨,有如用力拨弄巨大竖琴的琴弦一般。音乐越来越大声,大到无以复加,在他们的体内形成共鸣。他们全都举起手掌,捂住耳朵,却一点也无法阻挡音乐入侵。音乐震撼着他们的皮肤,回荡着他们的骨肉。一道强光自天空中洒落,盖过了太阳的光芒。由于光芒过于明亮,亮到没有办法分辨色彩以及明暗;那是一道强烈的燃烧发光体,有如坠落地面的星辰一般,即使所有人都紧闭双眼,大家依然能够感受到发光体所带来的灼痛。光芒和音乐充满了整个世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睁开双眼面对奇景。接着,天使下凡了。他们全身绽放美丽的光芒,没有人类或动物可以忍受长时间直视他们。 他们有如亮眼的雪花般飘然下地,光芒四射、荣耀非凡,每个天使都具有独特的风格、惊人的美貌。丽雅想要偏过头去,但是却动弹不得。她的脸颊流满泪水,只因为天使实在太过美丽,美到不像真的一样。他们比真实更加真实,在他们面前,她和世界上的其他物品仿佛都只是未完成的素描。艾利克森同样看着他们哭泣,褐熊跟海羊也一样。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超越自然界的力量实体,而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天使们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上空盘旋,口中歌颂着爱、逝去之情,以及未完成的使命。他们在空中翱翔,从不停歇,从不驻足,雄伟的羽翼缓缓挥舞,接着突然冲天而起,消失在平凡的天空中。耀眼的光芒与震耳欲聋的歌声通通不见了,真实的世界回到他们面前,不过所有见证到适才景象的人都还能感受到歌声与光芒在体内回荡。丽雅从袖子抽出一条手帕,轻轻擦拭着盈满泪水的双眼和脸颊。少了天使,世界看起来似乎平板了许多、无趣了许多,即便如此,她依然对天使的离去没有丝毫惋惜。他们太美丽、太完美了。他们令她感到害怕。他们并未散发出一丝同情与宽容的气息。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他们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实体化身。他们不属于人类的世界。丽雅看向面前的墓穴,在看见鲁卡斯墓碑上那道无色的火焰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火焰凭空燃烧,不受强风扰动。尽管没人告诉她,但是丽雅十分肯定那道火焰将永远在此燃烧下去,纪念着一个曾经短暂背负天使于体内的不凡人类。 “好吧。”艾利克森微微颤抖地道。“我想现在大家都知道鲁卡斯是不是真的被天使附身了。” “没错。”海羊先生道。“哇。如果他们再多加一点特效就更棒啦。”他将瓶口举在嘴前,但是过了一会儿又放下酒瓶。此刻的他完全不需要伏特加催化,因为某种比伏特加更强烈的东西正在他的体内燃烧。他对着褐熊笑了一笑,接着酒瓶突然在他手中化为碎片。 枪声在酒瓶碎裂之后才传入他们耳中。海羊先生呆呆地看着手中仅存的酒瓶瓶口。艾利克森拔枪在手,大声命令所有人都趴下。他一脚跪地,迅速扫视附近环境。丽雅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两手紧紧抓着草皮,仿佛想要把草皮拔下来盖在身上一样。褐熊用力拉扯海羊的手臂。第二声枪响传来,海羊随即后退一步。他双眼圆睁,低头看着腹部那滩越来越大的血渍。褐熊紧紧抓住海羊的手臂,用力将他拉倒在地。 接着又有两颗子弹自他们头顶飞过,但是墓碑为他们提供了掩护。艾利克森终于发现站在树下的男人,立刻向对方开了两枪。手持来复枪的男人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地。艾利克森暗骂一声,仔细瞄准。要用手枪击中远距离的目标远比大部分人的想象要困难许多,就算在影子瀑布也是一样。不幸的是,对方手中握有一把来复枪,而且枪上似乎装有望远瞄准镜。一想到这点,艾利克森立刻将什么瞄准之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当场冲到墓碑后方躲了起来。他才刚低下头去,两颗子弹已经呼啸而过。艾利克森当即认定如今的情况应该要以常识面对,而不能让体内的英雄主义作祟。所谓的常识就是说在双方武器的等级差别过大时,他应该低头躲避,而不是试图反击。 他看了看身旁情况,确定所有人的安危。丽雅平躺在数英尺外的草地上,身前的一排墓碑为她提供了良好的掩蔽。他看见她的嘴唇嗫嚅着,无法辨认她是在祷告还是在咒骂。不过艾利克森认为这应该并不难猜。褐熊先生躺在不停哀号的海羊身边,试图以自己矮小的身躯掩护这个七尺高的朋友。两名挖墓人躲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之中。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艾利克森一定会觉得这个画面很有趣,但是如今不是笑的时候。他将枪口移到墓碑边缘,随便开了两枪,试图威吓对方。 对方没有反击。过了一段时间,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自墓碑后探头察看。只见狙击手手里拿着一台对讲机,正在跟人交谈。艾利克森微微一笑。这家伙想跟谁交谈都不是问题,总之既然暴露了行踪,他就绝对没有机会逃离影子瀑布。这时树林中传来一阵骚动,艾利克森立刻转头,发现时间机械人正往狙击手的方向冲去。对方放下对讲机,举起来复枪迅速开火。子弹笔直击中机械人的胸口,机械人身形一抖,继续前进。狙击手再度开枪,打爆了机械人的脑袋。时间机械人停下脚步,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随即又被击碎了膝盖。它跌倒在地,不停抽动。艾利克森皱起眉头。时间机械人十分坚固耐用,但是显然还是有极限。这就是杰克·费契存在的主因。他很快就会抵达现场。因为时间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想到这里,艾利克森忍不住抖了抖。狙击手或许自认掌控大局,但是稻草人将会扭转局势。不管他逃到哪里,杰克·费契都会把他揪出来。然而就在此时,远方传来直升机接近的声音,艾利克森立刻了解狙击手打算如何逃亡。 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大,数秒之后,一架没有标示的黑色军用直升机出现在墓园上空。在螺旋桨的强大风压之下,附近的树枝纷纷下垂,但是狙击手始终站在原地。直升机侧门开启,垂下一条绳梯。狙击手将来复枪挂上肩膀,踏上绳梯。艾利克森举起手枪,小心瞄准。别想逃跑,朋友。没那么容易,不要妄想。他开了一枪,但是由于绳梯晃动厉害,所以没有击中。直升机转向面对他,艾利克森突然察觉对方的意图。 喔,惨了…… 他再度躲回墓碑后,直升机的机枪随即开火。子弹在他身边乱窜,将墓碑的边缘打得碎屑四散。艾利克森缩成一团,一心希望身体能够缩得更小。这些家伙到底是谁?佣兵?帮谁做事?他不用看也知道狙击手已经沿着绳梯爬上直升机,但是他束手无策,没有办法阻止对方离去。他遭受强势火力压制,什么也不能做。面对这种情况,正常人都无能为力。 但是褐熊先生不是正常人。 他自墓碑后冲出,短短的小腿以极快的速度往直升机狂奔而去。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但是毛茸茸的脸上却浮现一股坚定的神情,没有丝毫犹豫。子弹击中他身旁的地面,但是却没有一颗打在他的身上,因为……好吧,因为他是褐熊先生,因为他的体内依然蕴含着一些从前的魔力。他火速拉近两者间的距离,然后对着狙击手奋力跳去。他伸出毛茸茸的熊掌,抓住狙击手的脚踝。对方惊声尖叫,一阵乱踢,但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褐熊的掌握。 “放开我,恶魔,地狱来的怪物!”狙击手的语气十分愤怒,还带有恐惧和厌恶的情绪在内。褐熊神情冷酷,不肯放手。 “你射伤了我朋友。”他边喘边道。“你射伤我朋友!” 这时一名身穿军队工作服的男人自直升机中举起手枪,瞄准褐熊的脑袋。褐熊的魔法有其极限,他自己很清楚。他手掌一紧,捏碎狙击手的脚踝,接着五指一松,坠回地面。这一下摔得很重,不过他还是很快就站起身来,眼睁睁看着直升机远离视线。 墓碑后面,丽雅跟艾利克森慢慢自地上爬起,由于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好,所以他们先拍掉身上的灰尘。 “他们是什么人?”丽雅问道,她的声音不如平常稳重。 “不知道。”艾利克森回答。“但是我会查出来的。” 褐熊先生小跑步回来。“你们听见他叫我什么吗?他叫我恶魔!说我是地狱来的怪物!我是说,难道我长得像恶魔吗?我是一只天杀的泰迪熊耶!” 在丽雅跟艾利克森来得及回答他前,他已经冲过他们身边,来到海羊身旁蹲下。这时海羊已经背靠着一块墓碑坐起身来,长大衣的正面染满鲜血。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但是目光还算清明。褐熊拉起海羊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熊掌之中。 丽雅看向正从墓穴之中爬出来的两名挖墓人。“你们两个!快去找医生。或是找个魔法师,如果找得到的话。有必要的时候搬出我的名号。快去!” 挖墓人点了点头,立刻拔腿就跑,一副再不离开就会没命的样子。丽雅蹲在海羊身边,开始解开他的衣扣。 “是我就不会这么做。”艾利克森小声说道。“这样搞不好会要他的命。把这种事情留给专家处理。” “当然,”丽雅道。“你说得没错。我只是……希望可以帮得上忙。” “你可以祈祷,”海羊以嘶哑的声音说道。“随便向哪个神祈祷都行。我不挑的。” “你觉得怎样?”艾利克森问。 “很他妈的不好。换下一个天杀的蠢问题。” “省点力气。”褐熊说。 “我看到你冲出去,”海羊道。“对一个矮子来说算是跑得很快了。你可把那个狙击手给吓得裤子都掉了呀。”他张嘴想笑,不过被喉咙中的鲜血呛到,只好作罢。“可恶,”他喃喃说道。“这不是个好兆头。听着,谁来帮帮忙,把我拖离此地吧。我拒绝死在墓园里。这实在太他妈的讽刺了,就算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我们不能冒险移动你,”褐熊说道。“现在闭上嘴巴,乖乖躺着,不然我拿皮带抽你。” “不要啦,褐熊,这不是你的风格。不过这点子不错。” 丽雅站起身,走到一旁,然后甩了甩头,示意要警长过去。肯定褐熊跟海羊听不见他们谈话之后,丽雅直视警长的眼睛,问道:“直话直说,李察,他存活的机会如何?” “不大。”警长承认道。“腹部中枪通常都很严重。子弹贯穿了身体,背后的出口伤比你的拳头还大,再加上他咳血的情况来看,子弹应该是击中了一边肺叶。如果他是人的话,问题就很大了。不过既然他是……不管是什么,总之或许还有机会。” “为什么要射他?”丽雅问。“既然大老远跑来杀人,干嘛不挑个重要的目标,比如说你或是我之类的?一个值得花费这么大心血的目标?” “问得好。”艾利克森道。“我不知道。” 丽雅神情疲惫地摇了摇头。“影子瀑布究竟是怎么了?先是谋杀案,接着是詹姆士·哈特,现在又有以军队为后盾的狙击手出没?所有人都疯了吗?” “我不知道。”警长道。“或许。不过我认为比较可能是有计划的阴谋。直升机应该不可能在没有触发警报的情况下进入影子瀑布才对,我们有各式各样自然与超自然的警报装置。如果不是安全系统出现漏洞,就是……” “就是影子瀑布出现叛徒。”丽雅缓缓说道。“有人把我们出卖给外面的世界。” 第五章 秘密基地 莱斯特·苟德的汽车以超过速限两倍以上的速度过弯,引擎发出剧烈的怒吼,轮胎爆出刺耳的摩擦,在空旷的街道上高速狂飙,简直像是头追赶猎物的恶魔。史恩·莫利森,吟游诗人,旅行歌手,六○年代晚期的摇滚巨星,两手紧抓着安全带,脸上都是恐惧之色,脑中迅速闪过此生所有的回忆。其中有许多部分都是在酒吧中度过的,而他强烈地渴望自己现在就处于一间酒吧里,最好手里还握着一瓶白兰地。白兰地对于治疗惊吓过度有很棒的效果。莱斯特·苟德,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完全沉浸在驾驶的快感之中,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开车的方式有什么奇怪。他一边顺畅地换档,将引擎的性能发挥到极致,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自己当年在当变装英雄时的丰功伟业。 莫利森试图回想自己有没有忘记更新遗嘱,同时怀疑地听着方向盘后方的老头高声谈论三、四○年代的冒险故事,仿佛那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如果是在其他比较不刺激的情况之下,莫利森或许还会喜欢这些故事,但是此刻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这辆车子解体前还能撑多久。如果它是匹马,这时候应该已经双眼突出、口吐白沫了。接近市郊时,路上的车流开始增加,苟德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将车速放慢到接近行车速限的程度。莫利森感觉呼吸顺畅了一点,暗自决定下一次停红灯的时候他就要开门下车,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向地平线的另一边狂奔而去。只不过,这辆车似乎从来不曾停过任何红灯…… 市郊就在一片模糊的房屋、草坪,以及车道上的车辆景象之中飞逝而过。路人停下脚步,对着苟德的车子挥手,而他也总是十分开心地响应他们的招呼。莫利森真希望他不要这么做。当苟德两只手都放在方向盘上时,他心里会好过一点。突然间,苟德紧急右转,没看照后镜,也不打方向灯,将车子驶入一间看起来十分适意的屋子后方的车道之中,然后紧急煞车。莫利森决定继续在原位坐着,等到双脚恢复力气后才下车。他趁着空挡打量苟德的房子。这栋房子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是栋位于平凡街道旁的平凡房屋,座落在影子瀑布宁静的市郊中央。不是很大,也不算小,屋外有着一座规划得宜的小花园,花园中有一个供鸟戏水的水盆,盆里的水看起来有点混浊。街尾有人正在遛狗,还有五、六个小孩在旁边踢球。这一切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神秘复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下了车,绕到另外一侧,帮莫利森打开车门。他嘴里还不闲着,喋喋不休地说着蓝钻杀人案和痛苦大师的案子(莫利森几乎可以看见这些案子的名称化为大写的标题出现在他眼前)。他微微颤抖地爬出车外,等待苟德的故事讲到一个段落,然后抓住机会向房子点一点头。 “就这样吗?这里就是神秘复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开朗地笑道:“你以为呢?一座偏僻的堡垒?我只是个靠养老金过活的退休花匠。话说回来,我对这座花园深感骄傲。你应该看看它夏天时的样子,史恩。夏天的时候真的很美。现在跟我来,小心不要践踏草皮。我刚种了几颗球茎。” 莫利森随着苟德走入屋内,每踏出一步都十分小心,结果发现屋内的景象十分符合屋外给人的感觉。美丽的地毯,舒适的家具,墙上挂满可爱孩童的画像,标准的通勤族住所。自从上次把波兰伏特加和拿破仑白兰地混调在一起品尝味道之后(事实上,味道还不错,不过十分钟后他就已经不醒人事),莫利森就不曾感到如此恶心。他想办法挤出礼貌的笑容,苟德报以一笑,不过那笑容之中明显传达出他知道他不以为然,不过还是感激他没有把想法宣之于口。 “地方不大,不过是我自己的。房贷都付清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我。本来这里应该是我跟老婆卖掉花店、退休享清福的地方。但是才退休一年,茉莉就去世了。我没有料到这一切。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安享晚年。但是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少了她,这里感觉空旷许多。我们计划了好多事情,有好多地方要去旅游、好多人要去拜访……但是在茉莉走了以后,那些计划突然都不再有吸引力,所以我哪里也没去,我留在家里,每天打扫环境,在花园之中虚度光阴。有时候我考虑卖掉房子,换一间小一点的住所,但是从来没有真的付诸行动。这里到处都有茉莉的东西,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我就能继续假装她也还在。在隔壁房间里,或者刚好出门去买东西。很蠢,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她。好了,你不是来听老头胡言乱语的;你想要了解神秘复仇者。跟我来。” 他踏上楼梯,来到二楼。莫利森在他背后扮了个鬼脸,不过还是跟了上去。大概是想要给我看看挂在陈列柜里的旧服装吧。到时候我就得要看完所有他的剪贴簿跟相本。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拒绝别人?苟德在二楼的第一个房门前停下脚步,拿出一把沉重的铜钥匙,打开门锁。他推开房门,后退一步,让莫利森先走入房内。他装作一副深感兴趣的样子,对苟德点点头,然后向前一步,进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间正常大小的房间,不过每面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通通摆满了这名变装英雄一辈子搜集来的纪念品和各式各样的道具。书柜上放满古早杂志连载与集结成册的复刻小说。玻璃展示柜里挤满了稀奇古怪的物品,每件上面都贴有标签,标明是属于哪一场刺激冒险里面的东西。这里有老朋友与老敌人的照片,甚至还有张四○年代神秘复仇者黑白电影的超大海报。这里有一套神秘复仇者的服装,套在玻璃柜里的人型模特儿身上。那服装看起来像是护身盔甲,不过风格有点过于华丽。莫利森慢慢地在一个个书柜跟展示柜前流连,心中一股童年的赤子之情突然觉醒,将他带回到那个曾经相信超级英雄跟大坏蛋的年代之中。他回头看着苟德,发现对方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外。 “欢迎来到我的蝙蝠洞。”老人开心地说道。“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垃圾,真的。我老早应该清理清理,腾出一点空间了,只不过这些东西对我意义非凡。即使大部分的冒险根本从来不曾发生过。” 莫利森站在电影海报前,看着海报上的神秘复仇者全副武装靠在一辆跑车旁,手中握着一把手枪。“这是……你吗?” “不是。”苟德道。“那是芬雷·贾柏,扮演我的演员。电影里的服装总是不肯忠于原著。他们说原著的扮相戏剧张力不足。或许真是如此,但是至少我不必担心打架的时候还会被自己的斗篷绊倒。这部电影有小赚一笔,但是还不足以让他们开拍续集。电影公司当时已经签下了《魅影魔星》跟《蜘蛛人》的版权,而他们两个可比我有名多了。没有人对我感兴趣。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电影总是会把故事搞砸,细节全部不对。他们甚至还要我抓根绳子从一栋大楼荡到另外一栋大楼。你试过吗?一荡就会痛,而且很痛。我以汽车代步,就和所有人一样。在你问之前,不,我的车不比蝙蝠车。开车的重点就在于让我能够迅速地从一个地点抵达另外一个地点,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台跟所有人宣告我的到来的超级酷炫车。人们会在停红灯的时候一拥而上,要求签名。” “我不懂。”莫利森缓缓说道。“杂志跟小说里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但是电影里的不是?” 苟德耸肩:“每个故事我都记得,但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前,那一切都不曾真实发生过。就和其他传奇人物一样,当我决定留在影子瀑布的那一刻起,我就变成真实存在的个体了。你必须真的存在,才能真的死亡。但是在那之前,世界上已经出现过很多不同版本的我,多到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于是我自己决定哪些故事当真发生过,而哪些没有。毕竟,谁比我还有权力这么做呢?” 莫利森点头,接着又回过头去看展示柜。其中一个柜子里摆满了四、五○年代的玩具商品。他扬起一边眉毛。对收藏家而言,这种东西现在可值钱了。特别是当玩具上还有本人签名的时候更值钱……但是那都是要到了外面才值钱,而这些玩具是没有机会离开影子瀑布的。他来到一本皮制剪贴簿前,翻阅其中沉重的页面。这本剪贴簿里面大部分都是来自报纸上的报导,剪贴得十分精致,每一张剪报都有标明日期,全部都是八○年代晚期之后的剪报。所有报导都是关于神秘复仇者来到影子瀑布之后所参与调查的奇特犯罪案件。有时候他只是以顾问的身分参与调查,有时候与其他侦探协同办案,偶尔还有几张他身穿英雄装逮捕犯人的大版面照片。装扮始终维持不变,但是神秘复仇者本人却越来越老,看起来实在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莫利森回头看向苟德。 “这些剪报,里面的内容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在影子瀑布里?” “喔,是的。表面上我已经退休,忙着照顾花店生意,但是偶尔当警长遇到难题的时候,他就会私底下放出风声,对外寻求协助。我一直尽我所能,不让我的名声蒙羞。除了要拍照之外,我出面办案通常不会换装。一个穿着斗篷跟紧身裤的老男人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威风。我希望能够帮助大家,而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办的案子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大案。你现在翻到的那张照片是帮忙逮捕黯影大变态时拍的,一个身体半透明,喜欢穿着雨衣对路人暴露自己内脏的家伙。印象所及,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那之后不久,我又从塌陷的山洞中救出了克蓝顿家的小孩,接着又帮忙抓住一个杀害情人的老婆然后又想嫁祸给她情人的女人。很复杂的案子,真的。” 莫利森翻到剪贴簿的最后一页。最后一件案子的日期是在三年前。报导很短,没有照片。他恭恭敬敬地阖起剪贴簿,回头看向苟德。 “这个房间真是太惊人了。”他终于开口说道,并且尽可能地表达出自己心中的赞叹。“我不知道你曾经办过这么多……真实的案子。” “对我来说,所有案子都很真实。每部小说里的情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就连在生涯晚期,逐渐被写成超级英雄之后所干的那些夸张案件都没有遗漏。故事里的情节跟剪报里的事件对我来说都同等真实,虽然那些故事不曾真的发生过。我知道听起来好像很复杂,但是对我而言其实很单纯。如今世界似乎比以前更加单调、更加阴沉,不过我想每个老人大概都有这种感觉。神秘复仇者是属于过去的产物,属于比较单纯的年代。和茉莉一起经营花店带给我的乐趣,跟身为神秘复仇者的时候并无二致。” 莫利森缓缓点头。“多少人到过这个房间?” “不多。现在只有最死忠的收藏家还记得我的名字,其他人根本没有兴趣。影子瀑布里有太多成为传奇的虚构人物,而且大部分都比我有名。我没有其他家人,而茉莉的家人又十分不耻我的过去。所以我把所有东西集中到一个房间,然后锁上房门。我偶尔会进来清清灰尘,重温旧梦……但是如今情况不同,这些谋杀案已经失控了。艾利克森警长太年轻,根本不记得我这个人,但是我依然宝刀未老。我的能力没有衰退。该是我重出江湖的时候了。影子瀑布需要神秘复仇者。” 如果这句话出自其他人的口中,莫利森一定会不屑地偏过头去,或是大大嘲笑对方,但是苟德的语气与态度之中存在着某种特质,一种沉着坚定的庄严气息,使得莫利森对他产生无比的信心。生命中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声地对他点头。苟德微笑。 “别担心,我不会换英雄装的。紧身裤跟斗篷是年轻人的装扮。我只是来拿点道具,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莫利森点了点头,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苟德打开一个展示柜,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把莫利森这辈子见过最大的手枪。苟德把枪放在手中掂掂重量,检查子弹有无上膛,然后放到一边,开始穿戴一副肩负式的枪套。莫利森默默地看着苟德将枪放入枪套中,接着又练习了几下拔枪的动作。 “挑枪一定要挑大的,史恩。”苟德说。“这样的话,当你没子弹的时候,还可以用枪柄扁人。” 莫里森冷冷地看了苟德一眼,却发现他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苟德再度伸手进入展示柜,莫利森也再度目瞪口呆。这次他从里面拿出一颗手榴弹。 “莱斯特,你是在开玩笑吧!” “聪明的人总是有备无患。”苟德冷静地道。接着他停止动作,若有深意地看着莫利森。“你的这些……妖精,他们不会看到枪炮就不高兴,是不是?” “不会。”莫利森道。“相信我,莱斯特,他们会爱死你的。” 苟德眯起眼睛看着他,不是很喜欢莫利森的语气。然后他耸了耸肩,穿上一件显然是为了隐藏那把大枪而特制的外套。他随手将手榴弹丢入外套口袋,很有礼貌地装作没有看见莫利森恐惧的神情。“你的那些妖精,史恩,我们真的有必要去找他们吗?我是说,一群长有翅膀跟尖耳朵的家伙对于调查连续杀人魔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帮助?” “你不曾见过任何妖精,是不是?” “没有。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交集。” “好吧,首先,他们不是什么‘我的那些妖精’。他们只属于自己,任何将他们归类于人类所有的说法都会令他们大发雷霆。他们对人类的评价不高,除了在将我们当作宠物看待的时候。其次,他们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年代久远的生物,原始又严肃。他们很骄傲、自大、极端危险,和他们交往就像是处于失火的房屋中。人们几乎完全遗忘最早期那些关于妖精的故事跟传说了。这些年来,人们逐渐将妖精美化,完全变成了迪斯尼卡通里的形象。那种版本的妖精这里也有。事实上,影子瀑布里有专门为了这种可爱小东西而存在的区域。我不喜欢造访那个区域,特别是当我没有喝醉的时候。我们要去找的妖精乃是货真价实的妖精!古老、暴力、极端注重荣誉。大部分的情况下,他们都不问世事,而世上的其他生物都很高兴他们这样保持下去。” 苟德面带怀疑地看着他。“你越说我越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为防万一,或许我该带一把来复枪跟几颗燃烧弹。” 莫利森露出神秘的微笑。“这样也好。” 苟德转过身去,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各式各样看起来很有用的道具放入口袋。莫利森看着几本年代久远的超级英雄漫画,为了防止岁月侵袭,每一本漫画都用塑料袋单独封装。要将苟德和漫画封面上的那些体魄完美、肌肉肿大的超级英雄联想在一起并不容易。苟德身材魁梧,身体状况以他这个年纪的人来看可谓登峰造极,但是他并不拥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不过话说回来,他心想,在这种女性的乳房普遍比脑袋还大的漫画之中,你总不能期待看到多少符合现实的设定。他抬起头来,发现苟德已经准备好了,正以一种满怀期待的神情向他看来。 “你认得路,史恩,所以你来开车吧。” 莫利森微笑,然后摇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莱斯特。妖精住在他们的现实之中,位于山丘地底世界里的国度。那是个古老的世界,比我们的世界古老许多,入口很少,而且彼此之间相距甚远。很久很久以前,情况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妖精一族曾经跟某个他们至今依然不愿提起的敌人展开残忍血腥的大战。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输是赢,不过数千年之前,他们撤退到山丘地底世界,并且将大部分的入口都一并带走。基本上这就代表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从这个世界抵达那个世界,除非你有邀请函。幸运的是,他们的宾客名单上面有我的名宇,因为我是吟游诗人。只要我同时弹指并且踏响鞋跟,我们就会踏上前往妖精国度的旅程。” 苟德带着怀疑的目光面对他。“史恩,你最近有吸食任何不寻常的毒品吗?” 莫里森大笑。“我知道,就算以影子瀑布的标准来看,这件事情听起来依然疯狂,但是妖精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矩,思考方式也和我们大不相同。相信我,我曾经干过这种事。你有衣柜吗?” “我当然有衣柜。这是什么问题?” “我可以看看吗,拜托?” 苟德瞪了他一眼,强烈地怀疑对方此刻正在肚子里嘲笑他,然后领头走出自己的秘密基地。他小心翼翼地锁上房门,领着莫利森来到隔壁的房间。那是一间卧房,很干净、很整齐,毫无特色。房内的装潢、家具看起来像是由某个委员会统一挑选的,而且还是个非常没有想象力的委员会。莫利森花了点时间让自己适应如此无趣的卧房,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衣柜上。衣柜位于房间内侧的墙边,很大、很坚固、平凡到令人眼睛生痛。莫利森点了点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挂了好几排衣服。 “现在我们要怎么做?”苟德问。“大叫一声‘哈啰’,然后等人响应吗?” “不是。”莫利森推开一件厚重的外套,走进衣柜之中。“进来,莱斯特。这里还有很大的空间。” 苟德怀疑地摇了摇头,弯腰挤到莫利森身边,以免脑袋撞到衣柜。“真不敢相信我在做这种事。幸好没有人看到,如果被人看见,他们大概会以为我们在练习什么奇怪的性爱招数吧。” “我不需要练习。”莫利森立刻说道。“我已经很熟练了。” 苟德瞪着他。莫利森哈哈大笑,伸手关上柜门。一会儿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衣柜里面一片漆黑,乃是引发幽闭恐惧症的绝佳场所,不过由于衣柜里的气味十分熟悉,所以苟德还不至于太过担心。他可以感觉到莫利森就在自己身边,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两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道鸿沟,而且鸿沟有越来越宽的趋势。他开始觉得四周的空间越来越大,仿佛衣柜正在自动长大,或是他在迅速缩小。他伸手想要触摸莫利森,但是最后却强行制止自己这么做。这一摸下去就代表自己对未知产生了恐惧,就代表了他的懦弱,而苟德绝不允许自己出现懦弱的征兆。事物一旦开始腐败,就不知道会腐败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弄到最后,他甚至可能会开始对自己承认老迈…… “出发了。”莫利森在他身旁说道。苟德突然感到内脏一翻,脚下的木板立刻有如电梯一样开始下降。下降的速度急速增快,但是四周的黑暗让苟德无法判断移动的速度。衣柜中的外套通通不见了,留在上面没有跟下来,苟德小心伸手摸索,却发现触手所及没有任何东西。他没有移动脚步,因为他突然警觉到自己跟莫利森很可能是站在一个和自己的衣柜同样大小的平台上高速坠入地底。他想象着自己正在一个无底洞中不停下坠,额头两旁随即开始渗出许多冰冷的汗珠。 下降的速度突然减缓,苟德脚下的地板仿佛朝着上方压过来一样。接着强烈的光线划破黑暗,刺眼到苟德忍不住叫出声来。他很快地眨了眨眼,伸手擦拭湿润的眼角,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双手,开始打量周遭景况。如今他和莫利森身处一片辽阔的草原之中,脚上踏在一块仿佛飘浮在地面上方的木制平台之上。草原一望无际,完全看不到尽头。触目所及没有任何房屋及建筑,地面十分平坦,有如草海一般。正午的太阳耀眼非常,但是气温堪称清爽宜人。莫利森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苟德露出开怀的笑容。 “回来这里的感觉真好,莱斯特。欢迎来到山丘地底世界。” “我没有看见妖精,”苟德语带保留地说道。“事实上,除了草之外,我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耐心点,莱斯特。这里的步调是急不得的。妖精的时间观念跟我们不同,或许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遗世独立的原因。时间老父对妖精的影响只停留在最基本的层面。总有一天,他们两方之间的平衡将会失调,进而引发一场强烈的冲突,到时候就要决定谁才有资格主宰此地。但是由于双方都不能肯定冲突的结果,所以他们宁愿一切照旧,谁也不想先去挑衅。” “听起来很不错。”苟德道,但他的语气显然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到底在哪里?” “他们在监视我们。他们认识我,但是没见过你。古早年代的那场大战让他们随时保持谨慎怀疑的态度,并且形成一种强烈的偏执妄想症。基本上,他们不喜欢人类访客。此刻,他们正在决定该让我们进去,还是当场击毙我们两个。尽量表现出魅力,吸引他们的兴趣,莱斯特。” “抱歉。从来没有人在我的设定中加入那种特质。我可以表现出危险跟威胁,如果这对眼前的情况有帮助的话。” “不要妄自菲薄,莱斯特。还有拜托,手不要放在枪上。不要让他们心存疑虑,好吗?” “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了。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不喜欢我们抵达此地的方式,而且我很肯定自己不想见到这些妖精。不如我们打道回府吧?” “我们恐怕不能这么做,莱斯特。事情不是如此运作的。我们已经来到他们的地盘,没有他们的允许是无法离开的。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经来过这里几十次了,他们从来不曾拒绝过我。不要那样皱眉,莱斯特,那样会抽筋的。我是吟游诗人,一个吟唱古老歌谣的歌手,一个诉说陈年故事的说书人,妖精总是无法抗拒吟游诗人的魅力。他们一定会让我们进去的,就算只是想知道你是谁,以及我为什么要带你来此。” “这是个好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带我来此?” “你是英雄。妖精非常崇拜英雄。他们喜欢吟游诗人,却热爱英雄。如果我不能靠一张嘴来说服他们的话,或许你可以运用本身的魅力来赢取他们的帮助。我们需要他们,莱斯特。如果能够取得漠视法庭的帮助,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找出我们的神秘杀人犯。他们拥有超乎人类想象的魔法及科技,同时具有独特的见解,只有这些住在世界之外的妖精才能以如此透彻的眼光看待世界。” “你用了很多假设的语气。” “是呀,好吧,基本上妖精就是这样。啊,出现了,欢迎草地。” 一大块草地突然沉入地底,显露出其下一道深入黑暗的泥泞阶梯。苟德小心翼翼地走到阶梯前。这道阶梯看起来十分粗糙,十分古老,仿佛是史前时代就已经建造完成似的。他可以看见十几级阶梯,再下去就通通淹没在黑暗之中。苟德看向莫利森。 “我们应该要走下去吗?里面甚至没有任何照明。” “会有的。相信我,莱斯特。我以前做过这种事。总之你咬一咬牙就过去了。妖精十分崇尚勇气。还有,尽量露出佩服的神色。我知道对一个入口来说,这个洞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妖精是热爱传统的种族。传统上实用的东西,他们喜欢一直沿用。我想拥有永生的生物多半都有这种想法。” “他们真的永生不死吗?” “事实上,不是,他们只是十分长寿而已。但是在他们面前可不要这么说。他们不喜欢被人小觑。” 他大步向前,以十足自信的态度走下阶梯。苟德摇了摇头,紧跟在后。他们很快就离开日光照射的范围,进入黑暗。苟德停下脚步。他明显地感到前方还有许多阶梯,但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之下,他不愿意贸然走在凹凸不平的阶梯上。他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凝视着眼前的黑暗。他应该带手电筒来的。他带了几乎所有可能会用到的道具,但就是没带手电筒。 就在此时,一道耀眼的闪光凭空出现,在空气中迅速沉浮,有如漂在水面上的软木塞一般。接着又是更多的闪光,逐渐在他身体周遭形成一道光雾,仿佛许多蝴蝶一样在他身旁来回飞舞。这些光芒将漆黑的阶梯照耀得有如白昼,也让苟德发现再往下延伸一点就是阶梯的尽头,通往一条狭小的通道。苟德伸手想要触摸其中一点光芒,但是光芒却轻轻松松地向旁避开。 “不要去烦它们,”莫利森站在阶梯底端说道。“它们是鬼火。基本上还算友善,但是遭人打扰的话,就有可能会发挥它们淘气的幽默感。” “你是说它们具有生命?”苟德边问边走下阶梯,来到莫利森面前。莫利森耸了耸肩。 “算是,也不算是。我想应该没人可以肯定,就连它们自己也没办法。” “你带我去的地方是不是完全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当然啰。这里是山丘地底世界,一切都跟人类世界大不相同。” 他迈开大步走入信道,苟德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他。鬼火跟在他们身边一起移动,不停在空气中四处乱弹,没有片刻宁静。它们的光芒出乎意外的稳定,但是其中依然隐含了某种令苟德不安的特质。他偷偷看了看四周,接着突然心头一震,因为他发现他和莫利森的身体都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通道稳定地向下倾斜,越来越深入地底,令苟德十分不安。接着斜坡转为平地,他们来到草原之下的一条宽广地道。地道的墙壁完全是泥土所建,没有任何支架支撑墙面的重量。墙上到处都有人类拇指大小的蠕虫里外爬动,天花板上也垂有不少条。苟德头上的天花板并没有蠕虫蠕动,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肩膀。他很怕这些虫会掉到他的头发上。他试图忽略完全没有支撑的天花板,但是目光却三不五时就被吸引回去。他想象着沉重的泥土自脑袋上方淹盖下来的景象,随即十分坚决地否定这个念头。莫利森脚步轻快地走前头,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仿佛走在一条市郊街道上一样。苟德看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他们沉默不语地走了一段时间。莫利森不再回答任何问题,而苟德也不喜欢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密闭通道之中听起来的那股沉闷感。如果他用心倾听,有时候仿佛还可以听见鬼火细微的歌声。它们唱歌的气音很重,使用一种他无法辨识的语言,尽管如此,那歌声依然在他体内引起共鸣,仿佛曾在梦里听过一般。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触目所及没有任何地标。在发现手表停止转动时,苟德也没有特别惊讶。唯一能够测量时间的依据就是小腿跟背部逐渐加剧的疼痛感。最后他们终于在一道大门前停下脚步。这道大门挡住通道,从左边的墙到右边的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大门十分巨大、沉重,以带有灰色纹路的巨大石头打造而成,外形像是颗动物的头颅,但是脸上的神情却些微带有几丝人类的特质。大头的长鼻子向前延伸,鼻子下方紧紧闭起的獠牙完全挡住访客的去路。大头的双眼紧闭,但是看起来似乎在侧耳倾听,静静等待。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绕过这颗大头,苟德也始终无法将目光自大头上移开。他体内所有的本能都在催促他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危机与威胁感浓厚无比,他几乎可以在空气中触摸到它们。 “他们管这颗头叫作‘看顾者’。”莫利森轻声说道。“不要以为它的眼睛真的没张开,它知道我们来了。别问我它是死是活。根据传说,妖精命令它待在此地守护他们的家园,但是因为它在原地坐太久了,所以自动变成了一座石像。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和种族;不管它是什么,总之现在都已经绝种,就连妖精也不记得了。” “他们说看顾者可以认出灵魂之中的真诚与背叛,分辨好人与坏人。它可以看穿人心之中最黑暗的所在,看穿你从小到大所有秘密,就连那些只有在梦中才会想起的秘密也不放过。迎向前去,看顾者的大嘴就会张开,只要你够勇敢、够真诚,你就可以踏入妖精的神秘家园。” “如果不够勇敢又不够真诚呢?”苟德问道,语气听起来似乎有点严厉。 “那么看顾者就会把你吃掉,不但吃掉肉体,还会吞噬灵魂。很可爱的小传说,是不是?精灵就是喜欢这个调调。每个故事都有寓意,每个传说都有可怕之处。怎么样,莱斯特,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是打道回府,还是勇往直前?你决定吧。” 苟德看向看顾者,对方紧闭的双眼似乎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来。巨大的獠牙上有许多黑暗的斑点,看起来很像是古老干枯的血迹。他转而面对莫利森,发现对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脸上带有冷酷的微笑。他是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年轻的时候曾经面对过许多比眼前的处境还要危险的时刻。 “勇往直前。”他冷冷地道。“我曾经面对过末日绞刑台、咆哮骷髅头、血腥塔恶灵,以及圣洁剃刀会。光是这颗大头还不足以吓得我打道回府。” 莫利森认同地点了点头,而苟德则暗自期望自己拥有跟语气同等的信心。光是看着看顾者一眼,他全身的寒毛就通通站起来了。大头獠牙间的缝隙偶尔渗出冷风,感觉越来越像是在呼吸一样。他很有礼貌地对莫利森点了点头。 “你先请。” “喔,不,”莫利森道。“你先请。” “不,不,我坚持。” “敬老尊贤。” 苟德不太高兴地瞪了莫利森一眼。“你不是说这不是你第一次来吗?” “没错呀。” “那你这么小心干什么?” “我不是小心!我这叫有礼貌。” “好吧,我的礼貌正在快速消失中,如果要我先进去,我立刻跟你翻脸。我不喜欢这家伙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幽默感超烂的那种怪物。” 莫利森扬起眉毛。“我以为你是伟大的超级英雄。” “我是。但是我之所以能够成为超级英雄就是因为我不冒不必要的风险。现在,你是要出于自愿走入那家伙的嘴巴里面,还是要我把你抬起来丢进去?” “这个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莫利森说着走到大头的嘴边,鬼火随即在他身旁迅速聚集,似乎很想要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大嘴缓缓张开,上下两排獠牙相互摩擦,随即沉入地底和天花板之中。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在通道内回荡,仿佛远古时代的机械再度开始运作,或是许久不曾使用的肌肉再度伸展一般。莫利森踏入怪物的大嘴,回头看向苟德。“你担心太多了,莱斯特。我真怀疑你为什么还没得胃溃疡。” “或许吧。”苟德小心地看着。“我的作者从不希望我成为炮灰。” 莫利森向前走去,很快地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接着怪物的大嘴缓缓闭起,再度成为一道无法穿越的藩篱。苟德十分肯定此时怪物的嘴边充满笑意。他看了看飘在自己身边的残余鬼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肩,然后踏着稳定的步伐向前迈进。大嘴再度开启,在他面前形成一个大洞。他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良善与真诚,所以此刻他绝对不该面临任何危险,只不过……无法否认地,在变成真人之后,他曾经面临过许多人生的转折点。真实世界比小说中的世界要复杂太多了,而他也开始变得……复杂许多。他继续前进,抬头挺胸地走入怪物的咽喉中。在他发现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之后,呼吸终于减缓下来。尽管从来不曾怀疑自己,但是他还是很高兴知道自己是个勇敢而又真诚的好人。紧张感自体内消失,他的脸上甚至浮现了一丝小小的微笑。其实想起来,莫利森很可能只是在和他开玩笑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回过头去,看着身后大头的獠牙慢慢合起,接着微微鞠了个躬。 “谢谢你,看顾者。” 不必客气。他脑中一个刺耳的声音回道。 苟德心头一震,立刻回头,接着满脸怀疑地看向莫利森,只见他正在前方耐心等待。他很想询问莫利森是否也听见那个声音,不过他强烈怀疑莫利森只会回他一句:什么声音?而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承受这个答案。他暗自耸了耸肩,举步来到莫利森身边。他以为在影子瀑布住了这么多年可以强化自己的心智,但是三十年的花匠生涯已经将他与大部分的狂野事件隔离开来。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够满足于花匠生涯的原因之一。在八十七段冒险故事及四十九本漫画连载之后,他认为自己应该好好过过退休的日子了。 他和莫利森在光圈中继续向通道深处移动。鬼火不断前后飞舞,但是始终为他们提供稳定的光源。他们平安无事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苟德甚至开始感到无聊。他好奇地研究泥上墙壁的表面。墙壁表面光滑无比,但却看不出是用什么手法挖掘而成的。苟德微微皱起眉头。这种工程应该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才对——工具的斧凿痕迹、支架的痕迹、运输的痕迹……总该有点迹象可循。 莫利森突然停下脚步,苟德立刻跟着停下脚步。年轻的吟游诗人脑袋微微侧向一边,似乎在倾听某种来自远方的微弱声响。苟德沉浸思绪,却只听见他们两人沉默的呼吸声。他们身处地底,远离一切自然界的声响。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打从前方的黑暗之中缓缓接近。几点鬼火开始飘向前方,想要看看来者何人,不过随即发现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于是很快地飘回苟德跟莫利森身边。脚步声越来越响亮,却依然带有一股诡异的沉闷感。苟德凝视着前方阴暗处,接着又回过头看着来时路。听不出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何方。他看向莫利森,发现他也是一脸困惑。接着一条身影自他们身前的墙壁中浮现,仿佛自一道很浓的迷雾里走出一般。苟德本能性向后退一步,莫利森则是双手紧紧抓住苟德的手臂,防止他采取进一步的举动。 那身影在他们面前迟疑片刻,微微发抖,似乎在承受一道不存在的冷风吹拂。对方具有人类的形体,但是外表憔悴异常,似乎严重脱水,看起来像是皮包骨一般。他的脸薄薄一层,几乎没有办法包覆底下的头骨,两颗大大的眼洞看来深邃无比。对方伸出干枯的手指,比了个手势,接着踏入对面的墙壁,鬼魅般没入泥土墙。苟德眨了眨眼,随即又看到一大群细长的身影自右边的墙浮现,经过苟德和莫利森的面前,然后消失在对面的墙壁中。所有身影都在一秒之间来去,仿佛是脑海中梢纵即逝的幻象一般。最后,莫利森终于放手,苟德随即开始在手臂上搓揉,好让堵塞的血液再度流动。 “很抱歉。”莫利森道。“但是我怕你做出冲动的举动。那些家伙看起来或许弱不禁风,但是在他们所处的地盘上却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们不喜欢陌生人,也不喜欢他人瞪视,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喜欢人类,除非是放在盘子里搭配白酱跟香菇的人类。” 苟德看着那些身影消失的墙壁皱眉。那个地方看起来和其他墙面一样坚固。他伸手戳了戳,肯定那里绝不是任何肉体可以穿越的实心表面。他回头看向莫利森。 “那些是……妖精吗?”他终于问道。 “其中一种。他们是地精。基本上是矿工,但是他们也会出手解决所有跟地底和出现在地底之中的东西有关的问题。别被那种鬼魂般的外表骗了,有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变得十分强壮,而且凶狠异常。他们长得很丑,但是以工作性质而言,他们也不常有机会抛头露面就是了。” “所以这条地道就是他们开凿的?”苟德问,语气听来显然是想要不顾一切转移话题。 “不是。这条通道不是开凿出来的。等等……喔,狗屎。”莫利森突然住口,随即蹲下身来,一手抵在泥土地上。“站住别动,莱斯特。你将会看到开凿这条通道的家伙。幸运的话,对方不会看到我们。” 他站直身体,双眼直挺挺地看向前方的通道。苟德以极快的速度打量四周,努力克制着拔枪的欲望。不拔枪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莫利森不希望他拔枪,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于他看不到任何可供瞄准的目标。震动自他脚底传来,一开始震动的时间很短,接着越震越久,强度越来越大。有东西要出现了。某种十分巨大、沉重的东西。 距离他们面前十几英尺的地面突然向上垄起,接着爆裂开来,某样东西破土而出。地面规律地震动,仿佛来自地底的心跳一般,眼前的裂口处已经多了一条身影。对方体色惨白,表皮微微绽放光芒,身体足足有十英尺宽。由于体型太过巨大的关系,苟德没有立刻认出对方是什么东西,但是当惨白的身体开始浮现一块块的垄起部位之后,他终于了解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什么怪物。那是一条正在地底穿梭爬行的超级大虫的其中一节身体。苟德不禁后退一步,随即强行停下脚步。他的寒毛竖起,胃部绞痛,而这一切只是出于本能的恐惧。一节一节笨重的躯体不断自地面的大洞涌现,白色的皮肤一直映着潮湿的反光。每一节身体少说都有十到十二英尺长,一直不停出来,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苟德不需要再问这条地道是如何开凿而成的了。 “克罗姆·克鲁契。”莫利森轻声说道。“至尊蠕虫。” 终于所有发光的躯体通通沉回地底,地面上的大洞也随即封闭。脚下的声响逐渐消失,地道再度回归宁静。莫利森松了一口气,微笑面对苟德。 “希望你欣赏刚刚那一幕景象。妖精一定是专门为了讨你欢心而特别安排的。克罗姆·克鲁契通常不会在陌生人面前现身。” “他们为什么想要讨我欢心?”苟德问。“我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再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会来。” “喔,他们知道。”莫利森道。“你很难相信他们知道多少事情。继续走吧,就快到了。” 他继续向前走,小心翼翼绕过地上那条裂缝,苟德跟在身后。空气逐渐转为温暖,刺鼻的泥土味也渐渐被一股香气取代。许多沉闷的声响打破了通道之中的沉默,但是因为距离街远,所以听不出是什么声音,不过可以肯定不是没有意义的声音就是。鬼火开始一点一点消失,面前逐渐出现一道耀眼的光亮。苟德很遗憾地看到这些小东西离开。它们看起来十分友善,而他开始觉得莫利森要带他去的地方是个会让他渴望看见友善面孔的地方。 他们转了个弯,莫利森突然止步。苟德同时止步,莫利森随即神情严肃地向他看来。 “就是这里了,莱斯特。我们到了。山丘地底世界,妖精最后的领土。从现在开始,小心谨慎,注意礼貌,不要乱说话。他们对于语言有一套十分传统的仪式跟法则,你说的任何话都有可能具有某种强制的效力。不要接受任何他们给予的食物或是饮料,也不要接受任何礼物。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请以最礼貌的方法拒绝。他们很喜欢决斗,而且十分看重荣誉。记住,这些妖精身分尊贵,乃是高等生物中最高等的生物。你可不要乱来。” “放心吧,”苟德道。“我知道什么时候该付小费,也知道该用哪条衣袖擤鼻涕。” 莫利森心下一惊。“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了。走吧,希望我们够幸运。” 他快步向前,转过转角,不悦的神情中带有一股坚定,就像是个跟牙医预约迟到的男人一样。苟德很快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通道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洞窟,足足有数百码高,两旁的洞壁都在视线范围之外。巨大的空间中央是一座可以举行郡级集会的大型庭院,庭院四周都有以大型蓝白色石块搭建而成的高墙,奇怪的野兽与人型生物的雕像散置各地,另外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雕刻作品。但是这一切都无法吸引苟德的目光。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位于庭院外围的丛林景象。到处都有高大的树木自破败的石板地中耸立。相貌奇特、如梦似幻的花草植物浓密遍布,所有可见的空间上都爬满了藤蔓与匍匐植物。 小动物在地板上四下奔走,在树枝间来回跳跃。阴影中随处可见发光的眼睛,空气里三不五时传来奇异的叫声,其中还夹杂了许多亮眼的鸟类掠过天际时所发出的嘶鸣。苟德默默地与莫利森一起站在几扇歪歪斜科的黑铁栅门前。在经过寒冷的地道之后,此地的气温给人异常炎热及潮湿的感觉,苟德甚至感觉得到汗水一滴滴自毛孔中冒出。丛林内各式各样的景象震慑了他,使他迷失在许多枝微末节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想象中充满妖精、哥布尔,以及遗忘梦境的妖精国度该是什么模样,总之绝对不是眼前这副景象。 莫利森给他一段时间恢复正常,接着踏出自信的步伐,沿着一条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小径进入丛林。苟德步履蹒跚、目瞪口呆地跟随在后。空气里洋溢着生命的气息,绿意盎然,兴旺茁壮。苟德与莫利森所经之处,鸟儿振翅高飞,有如许多鲜艳的色彩在身边突然爆炸,之后又回归宁静。大理石雕像随处可见,尽管外表年代久远,摸起来依然十分光滑。有些雕像的脸部残缺,有些则是断手断脚,仿佛被四周浓密的丛林撕裂一般。匍匐植物爬在雕像强壮的肌肉与梦幻般的容颜之上,慵慵懒懒地垂在空中。翠绿的阴影中隐约可见一双闪烁的眼睛正在偷看苟德,但是当苟德跟莫利森接近的时候,对方随即转身冲入树林。那是一条跟人类差不多大小的身影,但是举手投足间和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来到一小块空旷处,眼前出现了两道活生生的身影相对而立,被一片绿草和玫瑰包围其中。不用莫利森解释,苟德已然知道对方就是妖精。他们身材很高,约莫七、八英尺左右,体格消瘦、肌肉结实,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脂肪。他们的肤色十分苍白、容貌极为憔悴,具有一双大大的金黄眼珠与两只尖尖的长耳朵。他们对于苟德跟莫利森的出现似乎毫无所知,但是四周的玫瑰却不安扰动,发出一阵嘶嘶声响,警告着他们不要轻易接近。两名妖精的胸口缓缓起伏,透露出唯一存活的迹象。他们绽放金光的双眼彼此凝视,仿佛陷入永无止尽的迷恋之中。玫瑰的尖刺在他们身上留下数百道伤口,但是没有渗出任何鲜血。苟德与莫利森漫步而过,将他们抛在身后。苟德开始好奇他们究竟要在那站立多久才会让这么多玫瑰沿着他们的身体成长茁壮。 他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穿越丛林,沿着树木指示的方向左拐右弯,最后来到一道墙上的高大栅门前。他们走入栅门,将绿意盎然的丛林景象留在身后。大门之后通往一条宽大的长廊,长廊的梁柱高耸,照明良好,不过看不出光源出自何处。两旁的墙壁跟地板都是未加琢磨的石板彻成。苟德迅速检视四周,不过就跟想象中一样,两人依旧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莫利森满脸自信地步入长廊,双眼直视前方,一副仿佛自己常来所以没有必要表现得好像观光客的样子。苟德加快脚步紧跟在后,但是屡屡被层出不穷的奇景吸引而去。妖精的身体突出于墙壁之外,仿佛他们是突然从坚固的石墙中长出来的,或是与石壁融为一体,有如泡在热呼呼的洗澡水般地沉入墙壁之中。石头围绕身边,将他们永远固定在墙壁里面。他们依然存活,缓缓地呼吸着,有时候目光还会跟随苟德与莫利森的踪影。接着一名妖精从长廊的另外一边朝他们大步走来,步伐稳健,神情庄严,身材高大得有如踩着高跷一般。莫利森向对方深深地鞠了个躬,但是对方全然无视他的存在。 “这是什么地方?”苟德终于发问。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不过不是害怕被人听见,纯粹只是出于敬畏之情。这条巨大的长廊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初次偷溜到成人世界的小孩一样。 “这是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城堡,漠视法庭以及所有仅存世间的妖精的家园。这里是山丘地底世界,是不能重复穿越的道路,是荣耀之族的最后领地。不要问我这里有多古老,就连妖精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里比影子瀑布还要古老。比人类世界还要古老,妖精乃是自然界的梦境,但是这场梦并没有延续多久。相较于正常世界而言,他们的一切过于杰出,于是正常世界只好将他们舍弃。” 他们继续前进,一路上看到许多巨大的雕像,有妖精、人类,还有许多令人惊讶的生物,有些生物的外表跟细节都十分模糊,仿佛是场醒来就不打算记得的梦境。角落中摆放着弃置的机器,巨大、复杂、超越所有人类所能理解的知识范围。高大的护甲缓缓走动,永不停下地反复执行简单的动作。 苟德跟着莫利森转过一个转角,眼前出现了一群妖精,围在地板上的大洞旁。他们沉默不语,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洞中的事物。莫利森停下脚步,比了个手势要苟德过去看看。苟德小心翼翼地挤进妖精之间,不过没有妖精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来到大洞旁向下看去,只见洞中有两名妖精正在打架。他们双手各握有一把小刀,在彼此身上狂劈乱砍。他们的身体忽大忽小,扭曲自如,一切都顺着战斗的需求而改变。他们没有做任何防守,只要能够伤害到对方,他们不在乎身体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金黄色的血液自伤口喷出,不过数秒内伤口就会自动痊愈。 两名妖精默不作声地打斗着,大洞中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刀刃划破皮肤的声响。围观群众也是一声不出,但是苟德感觉得出来他们的情绪随着底下的攻势而迅速转变。他们全都面带微笑,但是脸上却不没任何笑意。苟德自洞旁退开,因为四周弥漫的嗜血气息而恶心不已。强烈的情绪在空气中形成一股压力,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范围。他挤出围观群众之中,全身微微颤抖,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这时一名围观妖精转身面对另外一名妖精,伸出一条手臂。另外一名妖精取出一把匕首,抓住对方的手掌,切下一根手指。苟德向后跌出,目光定在那只血流如注的手掌上。莫利森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到一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苟德跟着莫利森离开,一面颤抖地问道。 “他们在决斗。”莫利森一派轻松地答道。“其实决斗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惨烈。妖精不会死亡,除非遭到严重的魔法攻击或肢体毁坏。他们的伤势可以在数秒之内痊愈。受伤当然会痛,但是妖精完全不在乎疼痛。荣誉代表一切。我曾经见过这种决斗打上好几个小时,即使双方都精疲力竭依然不肯罢休。” “那砍手指又是怎么回事?” “打赌输了。妖精热爱赌博,但是金银珠宝在这里并不值钱。他们以痛楚、劳动或是羞辱当作赌注。砍手指只是小赌而已,反正手指还会再长出来。” “太疯狂了。太变态了。” “不。你这是以人类的观点来评断他们,但是妖精不是人类。不会死亡足以改变你对事物的看法。痛苦跟伤痕都是转眼就会过去的东西。但是丢了面子以及荣誉却会持续好几个世纪。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永远无法真的了解妖精的原因。他们的眼光长远,以世纪当作时间单位,当下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具有跟我们相同的重要性。” 苟德试图想象一个以世纪为单位、不必担心死亡的人生,不过才想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昏眼花,只好作罢。“妖精的平均寿命究竟有多长?”他终于问道。 “想多长就有多长。唯一能够杀死他们的只有强力的法术及魔法武器,而这两样东西都非常稀有。” “等一等,小孩呢?如果他们永生不朽……” “他们没有小孩。新生妖精是以成年姿态出世,以魔法创造而成,藉以取代死去的妖精。没错,我知道这一点又会衍生出一大堆全新的问题,但我却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有些事情妖精完全不愿意谈论,而种族的起源显然包括在内。我有预感,假使我们得知他们种族的起源,肯定会宁愿不曾得知。” 最后这段旅程之中,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最后他们终于来到漠视法庭,妖精的聚集地。两扇巨大的门扉在他们面前自动开启,其后是一间站满了妖精之中最高贵的成员的大型厅堂。这些妖精身材高瘦,气度恢弘,身穿色彩鲜艳的细致长袍,每一个腰间都挂有长剑。所有妖精的容貌跟外形都完美无瑕、没有缺陷、没有伤疤。他们十分美丽、优雅,光彩夺目,闪闪动人。光是站在他们面前就能感受到有如火炉开启,热风扑面般的强大压力。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气势非人类所能及,有如蓄势待发的昆虫,有如静观猎物动静的掠食者。有些妖精脸上戴着遮住半边脸的金属面具,有些则穿着野兽毛皮,野兽的头颅依然健在,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肩膀上。空气中弥漫一股奇特的香气,浓厚强烈,令人沉溺其间,仿佛有人碾碎了一整片花园,将所有精华收集在一只瓶子中一般。不过大厅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股沉默、完美无瑕的无声境界,不受任何低语与动作侵扰的寂静。苟德与莫利森看着众在大厅中的妖精,众妖精也看着他们,这一下目光相对,仿佛可以维持到天荒地老般漫长。 接着面前的妖精让道两旁,为他们开启一条通往法庭中央的道路。莫利森迎向前去,神情冷静,充满自信,苟德则紧跟在后。妖精缓缓转头,看着这两名行走在他们之中的人类。苟德竭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丝毫恐惧。妖精的目光有如许多实质的压力重压在他的身上,而这些压力之中完全没有夹杂任何友善或是欢迎的意念。莫利森稍早时曾经明白表示他不能保证两人的安危。不管妖精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没有能力要求对方负责。尽管莫利森曾以吟游诗人以及尊贵上宾的身分来过此地,但是那都是在回应妖精召唤的情况之下而来的。这次他非但不请自来,而且还多带了一个陌生人同行。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苟德与莫利森来到一座高台前站定。高台上设有两张以各式各样的兽骨雕刻而成的王座。王座上刻自各个文化的图腾、符咒、雕像,巨细靡遗,复杂到难以形容。两张王座里各自坐着一名妖精。左边王座上坐着的是一名男性妖精,足足有十英尺高,全身肌肉贲张,身穿一件凸显乳白色肌肤的血红长袍。他的发色金黄,垂落在消瘦的长脸之旁,双目湛蓝,透露出寒冷的目光。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王座上,仿佛早已耐心地等待许久,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继续等待下去一般。右边王座上坐着一名女性妖精,身穿镶有银边的黑色长袍。她比身旁的男性妖精还要高出几英寸,体态轻盈、肌肉结实、肤色苍白、血管隐现。她短发漆黑,脸型如心,一双黑眼睛绽放出深邃的目光。她一手握着一根红玫瑰,全然无视玫瑰尖刺所带来的痛楚。他们全身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气息,有如披着一件无形的斗篷一般。苟德不须他人告知就能看出他们的身分。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传奇。莫利森在妖精之王与妖精之后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苟德立刻跟着照做。 “我的王,我的后,最高贵的欧伯隆与最优雅的泰坦妮雅,我以影子瀑布之名向两位问安。”莫利森停了停,似乎在等待回应,但是妖精沉默依旧。他露出迷人的笑容,散放无穷的魅力及善意,继续说道:“我不请自来,又打扰各位聚会,实在非常抱歉,但是由于事态紧急,所以我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各位的友谊上。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介绍这位朋友给各位认识,莱斯特·苟德,一名英雄。” 不需莫利森指示,苟德再度鞠了躬,而且鞠得非常有礼貌。他不习惯在人前低头,并且强烈怀疑这种事需要常常练习才能自然。他挺直腰身,却发现妖精之王和妖精之后始终没有任何动作,根本理都没有理他。莫利森站在他身边,面露冷静的微笑,显然是在等待对方响应。然而沉默继续持续,逐渐凝聚成一股压力,危机四伏,令人十分不安。威胁的意图逐渐在众妖精永无止尽的凝视中浮现,苟德必须竭力自制才能让手不去接近枪套之中的大枪。在他漫长的打击犯罪生涯里,这是第一次他很肯定自己面对一群不是单靠勇气和子弹就可以击败的敌人。莫利森若无其事地朝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微笑,但是苟德可以感受到灌注在这微笑之中的强大意志。吟游诗人早已做好被人当面拒绝的准备,但是这种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的沉默却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我的王,我的后,你们难道没话要跟我说吗?我担任你们的吟游诗人已久,在妖精和人类之前歌颂你们的历史、赞扬你们的成就。这些年来,你们一直以友情回报我的天赋,以倾听欣赏我的演出。如今,我迫切地需要你们的友情和倾听。如果我令两位感到不耐,那都是因为我心急如焚。某种强大的邪恶兴起,威胁到人类与妖精的生存空间,恐怕影子瀑布没有能力独立对抗。高贵的王与后呀,难道你们还是无话可说吗?” 一条矮胖的身影突然自两张王座之间浮现,脸上充满敌意的笑容。苟德凝视对方,发现这名妖精是他见过唯一一个不完美的妖精。他大约有两个人高,但是与身旁的王座及王座上的王与后相比,他的身材可谓十分矮小。他的身躯有如舞者一般柔软灵活,但是由于驼背的关系,他的一边肩膀微微下沉,而且那条手臂上的手掌也萎缩得有如兽爪。他的发色灰白,皮肤泛黄,绿色的双眼中流露出顽皮与傲慢的气息。头顶两旁长有两块肿瘤,看起来仿佛原先是两根兽角的样子。他身披一张兽皮,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和他本身的毛发相结合,双脚底端乃是一双兽蹄。他突然张嘴轻笑,笑声里充满轻蔑之意,令莫利森一时不知所措。 “又回来了,小诗人、小男人、小人类?带着你的机智及担忧、眨眼即逝的大事和瞬息万变的价值观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说什么事态危急,什么邪恶兴起,难道你以为我们会对凡人世界的荒唐事有任何兴趣?你踰矩了,小人类。没有我们的召唤,你不得擅自前来。你来是为了取悦我们。你没有资格任意闯入我们的法庭,打扰我们谈论正事。” “普克大君,”莫利森神态自若地说道。“跟往常一样,很荣幸与你见面。你严厉的语气令我十分难受。难道我不是漠视法庭的吟游诗人吗?难道我不是你们聚会中的一员吗?难道六天之前,我不曾在这座大殿中吟唱歌谣吗?你们为我鼓掌,分享美酒,并且允许我与各位称兄道弟。” “我从来都不喜欢我的兄弟。”普克说着,以一种难以想象的优雅姿态原地转圈。“不过我倒是非常喜欢人类。人类是绝佳的猎物。他们喜欢垂死挣扎,被逼入绝境时的尖叫更是一绝。他们会为了微不足道99lib?的小事欣喜若狂,也会为了讨取高等生物的欢心而摇首乞怜。他们会像发情的公狗一样跟在我们身后,为了得到我们的友情而大拍马屁。你来的不是时候,人类。趁我们还没有失去耐心之前赶快离开,不然就永远不用离开了。” 大殿中的妖精微微鼓噪,苟德开始感受到空气之中逐渐扬起的紧张气息。这么多双眨也不眨的目光在他心中形成了一股难以忍受的强大压力。莫利森似乎完全不受干扰,但是苟德却竭尽所能才得以站在原地。他有点想要转身就跑,一直跑回自己能够理解的世界去。这个想法让他冷静了一点。他不会逃跑的。他是一名英雄,而英雄绝不逃跑。英雄只会偶尔因为战术而暂时撤退而已。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衡量着这里与门口之间的距离,以及有多少妖精挡在路上。他再度想到外套底下的大枪,但是依然强迫手掌远离枪柄。面前有数百名妖精,他所携带的弹药根本不够。再说,他大概也可以猜到像手枪这么单纯的武器对这些所谓的高等生物多半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后他决定继续站在原地,尽可能地表现出沉稳冷静的态度。 “出事了。”莫利森冷冷地道。“这里出事了,在这座法庭、这块土地上。我上次离开后,这里已经变得大不相同了。但是我没有变。我还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吟游诗人,你们在人类世界的代言人。我没有忘记你们赐给我的礼物,以及这个职位的本质与责任。吟游诗人的职责就是直话直说,不管大家爱不爱听。我从影子瀑布而来,目的是针对一件紧急事件来寻求各位的帮助。你们必须听我说。基于和时间一样古老的誓言羁绊,山丘地底世界的命运与影子瀑布息息相关。难道各位是要我相信妖精曾经发下的誓言完全没有价值可言?所有的协议都不具效力?难道妖精已经放弃荣誉了吗?” 大殿中再度掀起一阵骚动,苟德发现四周的气氛已经由威胁转为愤怒。莫利森对这一切全然不加理会,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普克。他的语调里充满理智与冷静,双手始终神态自若地抱在胸前。不完美的妖精凑向前去,双蹄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轻响。他凝视着莫利森,嘴角的微笑与眼中的顽皮完全消失,但是吟游诗人却没有退缩。 “话不要乱说,小人类。”普克说道。“言语具有力量,会在说话者和聆听者之间形成羁绊。如果你不想要听见具有权威与凶兆的言语,那么现在就离开吧。我不会再提供相同的机会了。” “我有话要说。”莫利森道。“你们一定要听。想怎样就怎样,普克大君,总之我是绝对不会退缩的。有些话非说不可,有些事非谈不可,不管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接下来怎么样,就要看你决定了,普克大君。我不愿当率先打破彼此信任的人。” “真勇敢,”普克道。“真傲慢。真是非常非常的人类。说吧,诗人。不管你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你的言语在这里毫无意义。我们根本听而不见。” “我有发言的权利。”莫利森小心说道。“你们任命我为漠视法庭的吟游诗人,不管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总之已经无法挽回。现在我以崇高的敬意要求漠视法庭推出两名高阶代表听取我的诉求,进而评断我的言语究竟有没有意义,该不该听而不见。” “权利?要求?”普克站直身体,强迫自己挺直驼背跟肩膀。“一个人类竟然有胆子在我们的法庭、我们的领土上使用这种字眼?” “是的。我的权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由尊贵的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所授与。你是否打算否定他们的权威?” “我不会。”普克道。“永远不会。不过或许有一天,你会希望我现在有出面否定他们的权威。”他突然笑了笑,笑声在宁静的大殿中听起来十分诡异、十分扰人。他再度转身,以优雅的姿势席地而坐。“我喜欢你的厚脸皮,史恩。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让我想起某个我很尊敬的人。或许是我自己。现在,既然我没办法劝阻你,你也不理会我的警告,那么一切就照规矩进行。欧辛大君、妮雅女士,站上前来。” 两名妖精穿越大殿,背对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来到苟德与莫利森面前站定。他们对莫利森鞠躬,莫利森随即深深回礼。苟德也跟着鞠躬,不过只是为了表示他也在注意法庭内的情况。 普克靠在欧伯隆的王座侧面。“欧辛·麦克·芬恩大君,曾经生而为人,如今成为妖精的一员,在漠视法庭中的资历久远。金发的妮雅女士,曼纳隆·麦克·李尔之女。他们将会听取你的诉求。你接受吗?” 莫利森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决定接受,苟德则趁这段时间打量面前两名妖精。欧辛(曾经生而为人?)约莫六英尺高,站在妖精法庭中,看起来有如矮人。他有着和其他妖精同样的锐利目光及尖长耳朵,同样溜活身躯、强健肌肉,以及浑然天成的优雅气息,尽管如此,他体内依然散发出一股人类特有的气质。他很完美,但是和妖精相比又是不同层面的完美。妮雅身长八英尺,站在欧辛与两名人类之前显得更加高大。她拥有一张美丽的容颜、一头及腰的金发。长发以一条头巾利落地固定在脑后,没有遮蔽丝毫她的美貌。苟德忍不住要想,这个可怜的女士每天得要花费多少时间梳洗她的头发。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问题。欧辛跟妮雅看起来都不特别友善或是怀有敌意。但是这座法庭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大殿上的气氛似乎再度转变。愤怒与威胁的情绪通通消失,仿佛被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所取代。似乎在莫利森的坚持之下,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没有妖精愿意踏上的道路。苟德暗自摇了摇头。他会这样想很可能是因为被大殿上的诡异宁静所感染。毕竟,这些家伙不是人类,他们不会具有人类的想法或感觉……他看向莫利森,发现他终于说到一个段落了。年轻的吟游诗人看来十分冷静、轻松自在。不过他似乎总是这个样子。苟德对于自己能在火线之下冷静思考的能力感到十分骄傲,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遇见妖精。莫利森对着站在欧辛跟妮雅后方的普克鞠了个躬。 “我随身携带我的竖琴。你曾教我要如何发挥它的功效,普克大君,我不会令你的教导蒙羞的。听我唱唱歌吧。” 一把吉他凭空出现在他手中。苟德眨了眨眼。他敢发誓那把吉他前一秒钟并不存在。看来要当吟游诗人,不是只要拥有一副好嗓门并且懂得几个和弦就够了的。莫利森随手拨弄吉他,轻柔的弦音充斥了整座法庭。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在王座上微微向前挺身。莫利森以激昂的男高音开始高歌,而妖精们则是全神贯注地默默聆听。 曲调简单、音律沉稳,妖精们不但竖起耳朵,就连心灵也沉迷其中,他们陶醉在音乐的旋律之下,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所有听见这个歌声的生物都没有办法不继续听下去,就和他们没有办法停上呼吸一样。莫利森是吟游诗人,他的声音与歌曲之中蕴含魔法,来自心灵跟灵魂的魔法,透过这名男子与其歌声凝聚成形。他一开口唱歌,整个世界都像是停止转动一般。 他唱出影子瀑布的特殊本质,唱出那些遭到世界遗弃的迷途者、恐惧者,以及濒死者的心声。他唱出古老尊贵的妖精,以及人类与妖精所定下的长远合约。他唱出爱、荣誉以及职责,还有这些特质如何将人类与妖精紧密结合在一起。最后,他唱出影子瀑布迫切的危机,唱出没有头绪的谋杀案,没有伏法的杀人魔。他突然停止歌唱,但是他的音乐却在大殿中绕梁不绝,仿佛与听众之间还有悬而未决的事情有待处理一般。 苟德热泪盈眶、内心抽痛,在那一刻里,他对莫利森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看向一众妖精,看向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欧辛与妮雅以及普克,却发现一股寒意上心头。他们眼中没有泪水,神情中也没有丝毫感动。他们似乎很疲惫、很哀伤、很认命,好像这首歌让他们必须面对一件他们亟需逃避的事实。欧伯隆与泰坦妮雅靠回王座之上,妮雅则对莫利森深深一鞠躬。他低头回礼,手中的吉他随即消失不见。 “你的歌声深深地感动我们,如同往常一样,亲爱的吟游诗人。”妮雅温柔的声音有如乐音,缓慢稳健、沉着平淡,仿佛涌上岸边的浪花一般。“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在人类中的朋友以及声音,可能的话,我们真的希望你不要碰到这件事。但是你要求真相,因为你有权利要求,所以我们将会告知真相,尽管这么做会令你伤心,也令我们难过。我们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狂野之子已经来到你们身边。他是披着所有人类面孔的野兽,无法阻止也不会接受条件的杀手,只因为杀人就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不管是人类或妖精都没有能力阻止他。” “你们还会面对更严重的威胁。影子瀑布存有内奸。强大的部队正在集结,打算一举攻下影子瀑布。我们……被这件事情排除在外,亲爱的史恩。数百年来第一次,我们看不清楚眼前的道路。我们的神谕道出毁灭、死亡,以及妖精的末日。有些妖精主张组成军队,拿出许久不曾使用的武器跟魔法:有些妖精主张封闭山丘地底世界跟人类世界之间的通道,永远不再开启;甚至有些妖精认为应该主动攻打影子瀑布,将之付诸一炬,藉以自同样的命运之中逃出生天。” “于是我们交流、讨论、争辩,但却始终达不成共识。我们无法找出生存之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黑暗即将降临世间,人类跟妖精都无法幸免。我们无法提供任何帮助,亲爱的史恩,只有几句末日预言以及灾难警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希望不要让你得知这个事实。我们不想剥夺你的希望,不想打击你的信心。我们试图逼你离开,以难听的言语取代赤裸的事实,但是你坚持行使发言的权利,而我们无法拒绝你的权利。” “我想,到头来我们还是会和你并肩作战,不管代表我们末日的敌人最后终究是以什么形体现身。人类与妖精深受远比影子瀑布还要古老的契约羁绊,我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在失去荣誉的情况下忍辱偷生。而且就某种程度来讲,我们很喜欢人类。你们就像是我们从未谋面的孩子一样。我相信我们不会在人类有需要的时候放弃你们,不管预言里说了些什么都一样。” “这一点还未有定论。”欧辛的语气平淡之中带有一丝沉重。“虽然有许多妖精认为我们应该帮助人类,但是还有更多妖精不愿意干涉影子瀑布的命运,觉得我们应该永远不要涉足人类的世界。我们必须为了自身存活着想。我们已经为了人类竭尽所能,如果世界坚持转变的话,或许也该是放手的时候了。就像所有子女一般,人类总有一天必须学会独立。” “你们不能放手。”莫利森道。他的声音中没有愤怒,只有迫切的坚持。“我们需要你们。我们需要你们的魔法、你们的力量、你们的不凡以及权威。少了你们史诗壮阔的战役以及精心策划的计谋、坚不可摧的愤怒,以及永垂不朽的爱情,世界将会失去原有的色彩。你们是人类美化后的形体,生命藉由你们的传说而发光发热。不要舍弃我们。少了你们的启发,我们将失去导引,你们的离去将在人性中留下一条永远无法弥补的鸿沟。你们是世上欢愉与荣耀的来源。你们的存在让人类更加完整。” 妮雅微笑。“你的言语令我动容,就和以往一样,但是恐怕言语的力量已然今非昔比。留下来,史恩,继续提供意见。或许在跟你讨论之后,我们可以再度认清眼前的道路。你必须了解,我不能保证任何结果。” “什么都不能保证。”欧辛道。法庭中有许多成员也和他同时低声说道。 莫利森鞠躬。“我在此听候差遣。” “我们听取了你的发言。”欧伯隆大王的声音盈满整座法庭。“我们将会对此展开讨论。” “在我们讨论的同时,请两位不要拘束。”泰坦妮雅王后说道。“需要什么就说,我们会尽可能地满足两位的需求。” 欧辛跟妮雅转过身去与王与后低声交谈,法庭其他成员也开始小声地发表意见。普克对莫利森眨了眨眼,身体突然一转,当场消失不见。莫利森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四肢一软,瘫倒在苟德身上。他一转眼间老了好几岁,似乎为了说服妖精而消耗了自己的生命能源。苟德默不作声地支撑着他的手肘。他强烈地认为不能在这种时候露出任何懦弱的迹象。他转头看看有无可供利用的物品,结果发现附近就有一张放有一个酒瓶与两只金杯的小桌子。他伸手拿取酒瓶,好奇地阅读瓶身上的标签,但是却遭到莫利森出手阻拦。 “一滴都别喝!”莫利森急切地低语道。“在这里不能吃喝任何东西,接受这里的东西会在你的身体跟这个世界之间产生连结。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规则,就连时间都不一样。身为访客,我们可以任意来去,在离开的同一时间回到影子瀑布。但是一旦吃了这里的东西,你就会受到这里的时间观念影响。你很可能只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但是回到正常世界后却发现已经过了许多年。拜托,莱斯特,记住我的话。这里绝对不是能够容许错误的地方。” “当然,史恩,我懂得。现在可以请你在我的手指失去知觉之前放开我吗?” 莫利森当即放手,苟德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听人说教,但是这名吟游诗人显然懂得这里的规矩,而他不懂,所以他只好隐忍不发。他对着附近的法庭成员点了点头。 “你认为他们现在在谈些什么?” “我知道就好了。他们的思考方式和我们不同。要是以前的话我还可以推测一下,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当欧伯隆与泰坦妮雅没有直接跟我交谈的时候,我就看出事情不对头了,只是想不到一切居然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让我厘清一些事情。”苟德说道。“一个极度恐怖的怪物在影子瀑布胡作非为。这些妖精不但不肯帮助我们,有些甚至还想要摧毁影子瀑布,以免对方找上他们。我没说错吧?” “应该没错。如果是以前,我会说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想象妖精会为了任何理由违背誓言,而这个事实代表了他们有多害怕。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这个样子。” “他们提到某种预言。这些算命的究竟算得有多准?” “非常准。虽然预言通常隐讳不明,但是妖精有他们一套十分精细的追踪记录。如果预言指出妖精的存亡受到威胁,就表示妖精一族的末日即将到来。” “但是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一群不会死亡的生命?” “多半就是这个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么东西。” “这又引发出另外一个问题。”苟德道。“我认为他们得知这名凶手的消息已经好一阵子了。为什么之前不跟你说?” “因为他们束手无策。他们觉得很丢脸。至少这是他们不愿意先向我说的理由之一。他们不想让我知道情况有这么糟糕,也不愿意向自己承认他们无法履行保护影子瀑布的誓言。他们真的相信我们的末日到了。他们不想要让我们知道,就像你不会在告诉医院中里的濒死之人他即将死亡一样。因为夺走人们的希望是很残忍的。” 苟德冷冷地看着他。“情况真的有这么糟吗?我们通通要死,没有人可以解围?”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他们一定曲解了预言的意义。一定有所误会。我必须劝服妖精不能不战而败。为了我们,也为了他们着想。” “为了他们着想?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深信他们即将死亡,他们就会死亡。他们会凭空消失。这种事曾发生过,当一名妖精丧失所有希望的时候。这是极少数能够导致妖精死亡的原因之一。我们必须说服他们一切依然有希望,让他们相信不能光因为胜算不大就放弃抵抗。” “万一根本不是胜算的问题呢?万一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呢?詹姆士·哈特已经回归影子瀑布了。” “我暂时无法想那么多。”莫利森冷冷地道。“同时思考那么多因素,我会发疯的。我们必须将精神集中在可做的事上。” “原谅我的负面思考,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如果连不老不死的妖精都束手无策的话,一个年轻的吟游诗人和一个过气英雄要如何解救妖精国度跟影子瀑布?” “问倒我了。”莫利森突然微笑说道。“我想我们只能随机应变。” 苟德面对着他,完全无话可说,接着两人突然发现法庭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中。他们环顾漠视法庭,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苟德全身僵硬。气氛再度改变。他可以在空气中感觉出来——一种融合了威胁与期待的气息。苟德觉得自己像是只兔子,呆望着迎面而来的车头灯;某种非常糟糕的东西正往自己冲来,而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跑。他看向莫利森,想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吟游诗人的表情和他一样茫然。妮雅和欧辛对着他们两人鞠躬。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们才低头回礼。 要来了……苟德心想。不管他们要说什么,总之不会是我爱听的。 “这是项非常重大的决定。”妮雅说道。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不过依然在法庭之中回荡不已。“不是仓促之间可以决定的。我们暂时宣布休会,利用充分的时间思考这项决议。欧伯隆跟泰坦妮雅陛下将前往大竞技场。两位将以荣誉访客的身分陪同他们参观比赛。” “喔,狗屎!”莫利森非常小声地说道。 苟德立刻转头看他。有那么一刻,他还以为吟游诗人要昏倒了。他脸上的血色全部消失,嘴角露出非常诡异的表情。“史恩?你没事吧?” “我们很荣幸可以陪伴两位陛下一同出席。”莫利森说道。“很荣幸,是不是,莱斯特?” “喔,当然。”苟德立刻接话道。“我们随时都有心情欣赏比赛。” 所有妖精互相行了一轮礼,接着他们又开始自顾自地谈起话来。苟德转向莫利森。 “喔,狗屎!”吟游诗人再度说道,语气里显露出浓厚的情绪。 “史恩,回答我。我们刚刚到底答应什么了?为什么你的表情像是我们应该立刻找寻最近的出口逃生一样?” “千万不要想逃生。”莫利森很快说道。“这时候离开是种十分严重的侮辱行为。你不会有机会抵达大门的。” “我们麻烦大了,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妖精非常喜欢竞赛。他们喜欢挑战力量与技巧、机智与勇气。你已经见识过一场决斗,以及他们观念中的赌注,但是在竞技场里的竞赛才是真正的重头戏。他们的竞赛会让罗马竞技场变得像马戏团。他们本身或许死不了,但是他们很喜欢欣赏其他生命死亡,而且特别偏好极度暴力与创新的死法。他们的竞赛乃是死亡格斗——人类对抗妖精,妖精对抗各式各样的野兽,在各种战斗的条件之下。鲜少有人类有机会参与这样的竞赛,除了被当作炮灰。” 苟德皱眉。“情况究竟能有多糟?” “这样讲好了。如果你忍不住想吐的话,千万不要让妖精看见。他们会视作一种侮辱。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之你不要出声,也不要有任何反应。不然你很可能会身陷竞技场中,而且是处于劣势的一方。” “我可不是弱者。”苟德道。“我这一辈子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 “那不一样。”莫利森道。如今他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但看起来好像大病初愈一般。“好笑的是,我们不能拒绝。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算是他们赐给我们的一项殊荣。” “真是好笑。”苟德道。“原谅我笑不出来。” 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整座漠视法庭随即陷入沉静。两名统治者转身面对彼此,他们之间随即出现某种交流——一种十分强烈而且非人的交流。在妖精王与妖精后的目光交会之中,苟德感觉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空气中多了一种感觉,一股逐渐增强的压力,仿佛某种无法避免的强大事件即将发生,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力增强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接着突然消失,周遭的景色也随之一变。地面自苟德的脚底飞逝,但是在他来得及伸手维持平衡之前,地面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脚下。漠视法庭的烛光不再,被一阵较为刺眼的光芒所取代。苟德神情愚蠢地看向四周,感受迎面袭来的那股强风。法庭成员已然不在身边,他和莫利森如今身处一间美仑美奂的私人包厢中,位于一排一排的座椅上方,俯堪一座巨大的竞技场,徜徉在黯淡诡异的天空之下。 竞技场占地广大,是座椭圆形的沙土场地,没有任何标示或是围墙,四周许多排板凳上坐满了妖精,总数超过数千名以上。宽广的沙地透露出一种直截了当的暴戾之气。这里绝非什么运动场所,不是用来跑步或是跳高之类的地方。这是一战定生死的地方,无情的沙土将会毫无差别地吸取胜者与败者所溅洒出来的血液。苟德将目光自竞技场上移开,抬头看向天空。天色一片血红,仿佛空气本身都在燃烧一般,没有日月星辰,只有血红色的天光。苟德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似乎自己的眼前是个无底大洞,藏书网而他随时都有可能坠入其中。他双手抓住包厢前方的护栏,头晕的感觉缓缓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发现身后放了两张空椅。椅子造型简单,不过设计得十分舒适。他后退一步,瘫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向莫利森,发现诗人依然站在包厢边缘,以一种融合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神看着竞技场中央。 “史恩,我们在什么地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大竞技场。我们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王与后希望我们出现于此。他们的意念是绝对的权威,就连时间与空间都必须在他们的意志之前低头。” 苟德决定暂时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他今天已经震撼够了,如今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休息。莫利森不太情愿地将目光自竞技场移开,然后重重地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他的骄傲与自尊几乎都已经离体而去,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个事实。不管他原先以为在漠视法庭中发言可能导致什么后果,总之都不是如今这个情况。他紧紧握住双手,指节微微泛白,强迫自己不要颤抖。但是没过多久,他的目光又再度回到底下的沙地中。 他以前来过这里,苟德心想。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他很害怕。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他心中一惊。他并不害怕。他有点担心、好奇,但是他绝对不是如此轻易就会害怕的人。在担任变装英雄的冒险生涯里,他见识过许许多多诡异与残酷的事,相信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景象是他承受不了的。尽管十分佩服年轻的吟游诗人,苟德还是不认为妖精能够搞出什么自己过去超级英雄冒险经验中所不曾见过的名堂。莫利森瘫坐在椅子之中,极力装作一副冷静沉着的样子。苟德等他稍微恢复正常之后才慢慢凑了过去。 “你参观过这里的比赛,是不是?”他小声地问道。吟游诗人很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两次。基本上这算是项殊荣,只不过他们很清楚人类正面对这种景象时会有什么反应。有时候,他们会利用参观比赛来……测试他人,藉以辨别对方究竟是老虎还是羔羊。” “如果是羔羊,怎么办?” “羔羊不会再度受邀。不会受邀参观比赛,也不会受邀进入法庭。妖精极度轻视懦弱之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对末日预言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们不曾面对过危及妖精存亡的威胁。他们怕了。对他们而言,害怕乃是最要不得的弱点。” 苟德缓缓点了点头。这下许多事情都开始明朗化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天知道。山丘地底世界跟真实世界有着十分微妙的连结。它的边境暧昧不明,界限朦胧不定。这个世界并非全然真实,而妖精很喜欢这种状况。” “真不知道我干嘛还一直问你问题。你的答案都不是我想听的。我们可以从这里回到影子瀑布吗?” “除非得到妖精相助。莱斯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看见了什么,总之不要大惊小怪。妖精可能会将你的反应视为侮辱,而他们对于荣誉受损非常敏感。记住,漠视法庭中有许多只要一找到借口就想攻打影子瀑布的派系。” “事实上,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苟德道。“我的头上有长眼睛。比赛到底还要多久才开始?” “随时可以开始,就等欧伯隆与泰坦妮雅。那里是他们的私人包厢,就在左上方那里。” 苟德抬头看去,发现两名统治者十分舒适地坐在比他们这间还要大上三倍的包厢中。若不是这么大的包厢,也放不下那两张象牙王座。用许多不曾见过的花朵结成的花圈装饰着整间包厢,外加许多大到令人无法想象的金银珠宝。欧伯隆扬起一手,全场的妖精立刻安静下来。欧伯隆的手向下一放,一名高大的妖精当即出现在皇家包厢之中。他全身一丝不挂,背上鲜血淋漓,留有几条刚抽不久的鞭痕。他在泰坦妮雅面前下跪,妖精之后将一只纯银高脚杯放入他手中。他将酒杯稳稳地捧在锁骨前,泰坦妮雅自袖口中取出一把匕首,割断他的喉咙。伤口喷出浓稠的金黄鲜血,流入颈前的高脚杯中。妖精的手稳稳地捧着酒杯,丝毫没有些许晃动。泰坦妮雅等到酒杯即将盛满,伸出一根手指于杯中沾了点鲜血,然后在自己脖子上画下一条血痕。欧伯隆凑向前去,泰坦妮雅也在他的脖子上画了一道。裸体妖精身体微微晃动,但是依然稳稳地捧着酒杯。欧伯隆突然比出一个手势,裸体妖精随即消失不见。苟德转向莫利森。 “好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妖精会死吗?” “不太可能,数百年来所有竞技比赛都是同一名妖精开场的。他是在赎罪,只不过已经没有妖精记得是赎什么罪了。妖精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以传统为重。” 欧伯隆伸出手掌在面前一扫,场中的空气一紧,发出许多细碎的爆裂声响,血红的天空光芒大作。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坐回他们的王座,比赛随即展开。 首先出场的是鲨鱼。一只接着一只,一群鲨鱼凭空出现,在沙土场地前后游走,在半空之中盘旋游动,仿佛漂浮在看不见的海水之中一样。他们的身形十分巨大,每一条都有三十英尺长,微张的大嘴隐现许多尖锐的利齿。他们肤色偏灰,鳍色更暗,有如飘浮在半空中的影子一般蜷曲在彼此之间。他们在竞技场四周游来游去,似乎在测试一道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藩篱。苟德希望这道隐形藩篱够坚固才好。他曾经对抗过几只鲨鱼,不过眼前的鲨鱼看起来显然更大更狠。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他们的身型应该要变小才对,但是竞技场中的魔法让他们在观众眼中始终保持近距离的体型,似乎他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他们。这个想法令苟德暗自吃惊,于是他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其中一条鲨鱼慢慢地翻了一圈,看起来好像在用一只深邃而又无情的眼睛瞪他一样。一股寒意随着本能窜入苟德体内。对方冷酷的目光中没有透露丝毫情绪,有的只是一种永无止尽的饥饿渴望。 观众群中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苟德转过头去,刚好看见一群妖精进入竞技场中。场中的妖精共有七名,和鲨鱼的数量相等。他们的身材高瘦,头型甚长,有如马匹。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皮肤,肌肉和血管在血红色的光线之下反射出潮湿的色彩。他们默不作声地进入竞技场中,在来回盘旋的鲨鱼之前停下脚步。他们对着四下的观众鞠了个躬,然后突然变幻成不同的形体,以疯狂的速度跟弹性伸长、肿胀、收缩身体。他们会缩成小孩子般大小,然后又胀成二十英尺高,不断变换形体,令观众头晕目眩,爆出满堂喝采。鲨鱼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反应,默默地等待这些猎物主动送上门来。 “这些是什么家伙?”苟德问。 “遗迹守护者。”莫利森目不转睛地说道。“他们是警卫、流氓、执法者。他们专干别人不干的肮脏事,只因为他们乐在其中。他们是鲨鱼的绝佳对手。现在闭上嘴巴,专心观战。小心一点。这场战斗必定十分血腥。” 守护者同时迎向前去,仿佛响应着一阵听不见的铃声一般。所有观众瞪大双眼,屏息以待。鲨鱼转过身去面对妖精,双方势力随即正面干上。鲨鱼的大嘴对准妖精的四肢咬下,但总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对方躲过。鲨鱼以极快的速度翻转、冲刺,但是守护者总是不在他们预想的地方,每次都能在最后关头改变形体,躲避攻击。他们轻蔑地在鲨鱼旁边跳跃,以手上的利爪划破鲨鱼的头颅以及苍白的鱼腹。他们没有武器,但是指甲很利,不断将鲜血溅洒在脚下的沙土上。鲨鱼越战越怒,一来被血腥味所激,二来也因为始终碰不到猎物而感到郁闷不堪。突然间,四条鲨鱼同时对准一名守护者冲去,封住他所有退路,看准方位撕裂他的身体。更多鲜血洒落地面,不过是金色的鲜血。受伤的妖精疯狂地胀大缩小,试图找出某种能够封闭伤口的形体。其他守护者奋力攻击鲨鱼,迫使他们远离受伤的妖精。鲨鱼疼痛不已,血流如注,不得已只好暂时退开。受伤妖精的伤口开始愈合,数秒之后,他已经回到伙伴之间,再度对鲨鱼展开挑衅。 这场战斗,或说这场表演,总共持续不超过十分钟,但是在苟德眼中似乎已经打了一辈子一样。他很快就发现鲨鱼胜出的机会就和斗牛场上的斗牛没有多大差别。这场战斗不过是一段仪式、一场传统,问题并不在于鲨鱼能撑多久,而是会以什么样的死法死去。妖精们好整以暇,将鲨鱼一只一只地屠杀殆尽。尽管观众都为了守护者的勇气而鼓掌,苟德却只在他们的手段中看见残酷与不仁。就算是鲨鱼也该拥有更有尊严的死法才是。他很想要偏过头去,但是这样做会被妖精视为懦弱的象征,或是一种侮辱,于是他只好坐在原地,继续观看,感受着心中那股怒意逐渐高涨。 最后一条鲨鱼游到沙土上,鱼腹朝天,其上有十几道血流不止的伤口。守护者将鲨鱼的尸体分尸,撕下大块鱼肉放入嘴中咀嚼,观众哈哈大笑,掌声如雷。莫利森基于礼貌,一同鼓掌。过了一会儿之后,苟德也开始鼓掌。守护者和鲨鱼消失了。下一场比赛随即展开。 七名身穿金色战甲的妖精对抗数量是他们三倍以上的僵尸。苟德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只是搏君一笑的串场喜剧。尽管僵尸手中部握有长剑或巨斧,而且可以承受任何程度的伤害,但其实只要砍下他们的脑袋就可以阻止攻势。少了脑袋,僵尸只会毫无目标地前进,直到双脚也被砍断为止。到时候他们就会成为躺在地上抽动的身躯,努力往散落一地的武器爬去。这场战斗的看头在于一名妖精能在砍下脑袋之前在僵尸身上划出多少伤口,并且确保自己不被僵尸擒获。僵尸没有能力当真伤害不会死亡的妖精,但是被僵尸打伤总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这场战斗,如果你愿意称其为战斗的话,似乎可以永无止境地打下去。苟德不认为对抗这种敌人需要什么技巧,也不能欣赏其中的幽默感,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将比赛看完。最后比赛终于结束了,妖精们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离场。 接下来出场的是一群用铜线固定关节的骷髅,大吵大闹的,外加一群全身冒火的怪物。妖精先将骷髅拆散,又对着后者的身体尿尿。所有参赛的怪物中表现最好的就是狼人了。他们凶暴无比,只有银器能限制他们,但是到头来,他们还是死在妖精手中。妖精同样吃掉他们的血肉。苟德认为这些比赛从头到尾都非常变态,但是内心深处某种原始的本能却又呼应着场中的嗜血渴望。他很想知道和鲨鱼、僵尸或是狼人战斗是什么感觉,就算只是为了战斗而战斗又如何?他曾经与许多怪物战斗过,不过都是非战不可的情况,从来不曾为了好玩而战。他很少夺取任何生物的性命,除非是为了救人;他从来不曾享受杀人的快感。再怎么说,他也不是不死之人,不像那些妖精。这些比赛看起来十分惊人,但是说到底,场中的妖精根本没有面对真正的威胁。他将这种想法说给莫利森听,吟游诗人点了点头。 “以上只是热身而已,莱斯特。真正的挑战还没开始。但是你说得没错,整场比赛都作弊,因为妖精不喜欢输的感觉。” 一阵恐怖的吼叫震撼全场,仿佛同时发自一千条喉咙一般。苟德当即转头看去,然后目瞪口呆地盯着出现在竞技场中央的怪物。他从来没有在真实世界里见过这种东西,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什么玩意。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他的形象,在书中,在电影里;对方身形庞大,长着一颗楔形脑袋,属于人类尚未出世之前远古年代的产物,一头残暴的杀手,没有生物胆敢与他作对,谁都不能是他的对手。他的两条前肢十分瘦小,在强壮的胸口前看起来非常滑稽。但是这只怪物最可怕的武器乃是恐怖的大嘴,长满利齿的大嘴。怪物在竞技场中央四下转圈,粗壮的大腿在染满鲜血的地面上踏出沉重的声响,长长的尾巴在双腿后来回甩动。很难想象如此巨大的怪物动作竟然能够如此灵巧。苟德敬畏地看着对方,全身本能地冒起冷汗,五脏六腑全被恐惧所攫获。他是来自远古年代的恶魔,伟大的爬虫动物,不可一世的恐怖暴君。雷克斯暴龙。 暴龙抬起头,对着满场观众发出目空一切的挑衅怒吼。他的牙齿有如尖刀,大嘴内合一片粉红,看起来有如廉价糖果。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有的紫色,有的绿色,细小的前肢染有许多干涸的血迹。他在竞技场中来回踱步,大嘴开阖,有如一道钢铁陷阱,不断地发出充满挑战性的吼叫,只是因为某种看不见的魔法所限,不能冲入观众席中。他愤怒地摇晃大头,小小的眼睛四下扫射,想在这座无形牢笼中找出脆弱之处。接着他仿佛若有所感,大头突然转向,瞪着坐在包厢中的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暴龙朝他们走去,大嘴紧闭,露出邪恶的笑意,而场中似乎没有魔力阻止他前进。他来势汹汹,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很快就发现魔法屏障已经失去了作用,无法继续守护他们。皇家包厢里面以及坐在包厢下方的妖精当场开始逃命。泰坦妮雅拔出配剑。欧伯隆比出魔法手势,却不见效果,接着他也拔剑在手。两名统治者并肩而立,静静等待暴龙来袭。暴龙在皇家包厢前停步,左顾右盼,以一边的眼睛观察猎物,跟着又换另外一只眼睛,似乎在决定要如何杀死他们。 “他们的处境有多危险?”苟德问。“我是说,他们是杀不死的,对不对?” “技术上而言,没错。”莫利森道。“但是如果被那种体型的怪物撕成碎片、吞入腹中,消化殆尽的话,即使对妖精而言也很难再度爬回人间。” “为什么不把暴龙传送回来时的地方?” “我猜他们已经试过了,只是没有效。这里出事了……” “好吧,那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传送离开?” “他们不能这么做。那是懦夫的表现,将在他们的荣耀中留下污点。” “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他们将会成为包厢地板上的一块污点。为什么没有妖精上去帮助他们?” “因为……”莫利森耐心地解释道。“魔法屏障不是刚好消失的。有人刻意破坏了这道魔法。这是一桩暗杀事件。漠视法庭中的某个派系将现在的统治者视为绊脚石,如果不是认定他们太软弱,就是认为他们不够坚强。欧伯隆与泰坦妮雅必须击败暴龙,藉以证明他们依然拥有统治的实力。没有妖精会帮助他们,因为他们不愿意与失势的统治者有任何瓜葛。从眼前的情况看来,他们必须在没有魔法协助的情况下击杀暴龙。暗杀者必定是用自身的力量封锁了欧伯隆的魔力,否则的话暴龙早该融化成一团布丁。不,他们必须以传统的手段击败暴龙,或者至少在死前尽力一搏。” “他们杀得死他吗?不用魔法?”苟德问,神情怀疑地看着面前那座以肌肉跟鳞片堆成的小山。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胜算不大。正常的情况下,对付这种怪物起码需要十几名妖精一起出手,而且必须是在全副武装、手持魔法武器的情况之下才有胜算。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可能全身而退。欧伯隆和泰坦妮雅需要英雄相助,但是没有妖精会疯狂到那个地步。莱斯特,他们死定了。他们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坐视他们死亡。” “喔,妈的,”莱斯特·苟德,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说道。“我不能坐视不管,是不是?” 他爬到包厢边缘的栏杆上。莫利森呆呆地看着他。“你不是认真的吧?快点下来。那可是雷克斯暴龙呀。我们这种体型的生物在他眼中不过是塞牙缝的甜点罢了。他的头和你的车子一样大,但是脑袋只有你的拳头那般大小,至于他的心脏则埋在厚重的鳞片和肌肉之下。就算用点四五口径的手枪直击他的脑袋,他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快点下来,莱斯特,拜托,我不希望看你丢了性命。” “别担心,”苟德道。“或许他很大,但我可以智取。” 他跳出包厢,迅速沿着空旷的座位冲向皇家包厢。一个七十几岁的男人,拥有花白的头发、超乎年龄的体魄、无比的勇气,以及莫利森一辈子见过最大的一把手枪,即将为了两个根本不认识的妖精出面与死亡搏斗,只因为他相信这是他该做的事情。只因为他是英雄。 “天知道,”莫利森低声说道。“搞不好他真的有办法打败暴龙。” 苟德冲过一排一排的座位,沿路大声吼叫,吸引暴龙的注意。暴龙全然无视他的存在,大头不断地朝着皇家包厢跟包厢中的妖精咬去。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挥舞长剑,对着暴龙的大嘴狂劈猛砍。尽管两把利刃都深深地砍入暴龙体内,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痛楚。他的愤怒,或是某种外来的力量,促使着他勇往直前。苟德在皇家包厢的侧面停下脚步,大喘了几口气,尽力恢复正常的呼吸。他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他抬头挺胸,以强大的意志力抛开心中的恐惧,然后举枪瞄准暴龙的脑袋。他已经非常接近了,几乎可以听见妖精挥舞长剑时所发出的咒骂声,以及长剑击穿鳞片、划破血肉的声响,并且可以闻到暴龙身上散发出的腐肉的气息。苟德将这一切抛到脑后,小心翼翼地瞄准枪口,然后对着暴龙的脑袋连开两枪。 大口径子弹击中厚重的头骨,一堆鳞片与血肉随即爆开。暴龙又痛又怒,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转过大头面对他的新敌人。他的口气臭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苟德屏住呼吸,身体探出包厢外,对准暴龙的脚掌开了一枪,当场击烂一根长有利爪的脚趾头。鲜血喷洒,染红沙地。暴龙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接着张大巨嘴发出愤怒的叫声。这时苟德已经收起大枪、掏出手榴弹,一个离开影子瀑布前为了以防万一而带的小道具。他拔下插梢,将手榴弹丢入眼前的血盆大口,接着矮身躲在皇家包厢后,并且高声警告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寻求掩护。手榴弹一入口,暴龙立刻本能性地闭起大嘴,脑袋微向后倾。为防万一,苟德紧紧握住枪柄。接着暴龙脑突然爆炸,有如喷泉般洒出一片鲜血、碎骨,以及脑浆。暴龙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了解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庞大的身躯倾向一边,重重地摔倒在血红的沙地上。暴龙的双脚不断狂踢,身体不停扭动,但是从各方面看来,他都已经死透了。苟德慢慢站起身来,探头看看场中的尸体。暴龙从头到尾将近八十英尺,必定是他一辈子曾干掉过最巨大的怪物。或许可以将他做成标本……只不过,这么大的标本能够挂在哪里?身边传来些微动静,他迅速转过头去,发现欧伯隆和泰坦妮雅收起长剑,侧头看他,神色中流露出十足的敬意。竞技场中的妖精群起激昂,纷纷发出疯狂的叫好声。 妖精的确热爱英雄…… 苟德露出谦虚的微笑。“很高兴能为你们服务,两位陛下。年轻的时候,我一天到晚都在干这类的事情。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真人。” 第六章 记忆 影子瀑布的郊区耸立着两栋房子,两栋房子中间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其中一栋无人居住,另外一栋则有住人,两栋房子都受到无法忘怀及割舍的过去所困扰。位于右边的房子比较小,也比较朴素,看来有点年久失修,但是只要花点工夫很快就能整修好。这里距离市中心不算远,但是没有人会在不必要的情况下造访此地。三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会轮流站在二楼几个房间的窗户边看向窗外,但是这栋屋子里面偏偏又只住了一个女人。她名叫波丽·考辛斯。当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惨剧。她不记得到底是什么事,但是这栋房子却不曾忘记。波丽住在一楼,有时候会来到二楼,穿梭在各个房间,轮流看向窗外,有时是为了追寻某段记忆,有时却又是为了逃避某段记忆。而在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之中,则不时传出缓慢而又沉重的呼吸声。 波丽站在春季房内,看着窗外的橡树树枝长出第一片嫩叶。空气清新自然,为未来的一年带来美好的预兆。波丽,此刻是一名八岁大的女孩,必须踮起脚尖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她是个愉快的小女孩,拥有纯真美丽的容貌、金色的头发,以及绑在脑后的两条长辫子。她身穿着最漂亮的洋装,同时也是她最喜爱的洋装。尽管她今年只有八岁大,但是某样恐怖的东西已经进入她的生活。她默默地看着窗外,不管等待多久、观看多久,始终没有任何人自通往市中心的小路上走来。 她独自住在屋中(只可惜这并非事实)。春季房窗外的景象是最美丽的,不过看久之后也是最无聊的,而八岁小孩非常容易感到无聊。她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打开窗户、爬到屋外,置身春日的景象之中,但是她从来不曾这么做。有某样东西(在屋子里)阻止她这么做。波丽·考辛斯,一个八岁小女孩,叹了口气,提起不太花俏的鞋子在墙上踢了几脚,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春季房。 刚出房门,她的身体立刻开始长大,转眼间变成成年人的体态。她伸出一手扶住墙壁,藉由与实体物质的接触与墙壁不变的本质寻求某种程度的慰藉。身体的变化很快就结束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适应着全新的血肉之躯所带来的短暂刺激。如今她化身为十八岁的女孩,刚从亲戚家搬回自己老家与母亲同住。屋中尚且存在着某种其他的东西,但是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身材很高,足足有五尺十寸,长长的金发散落在讨喜的容颜上。她不是美女,永远都不会美到哪里去,但要不是因为那双眼睛的话,她的长相也不算太差。她的眼珠颜色很淡,微带浅蓝,看起来非常冷酷,而且总是流露出谨慎的神色。属于喜欢想很多,但是不愿意将想法宣之于口的那种人会拥有的眼睛。她步入走廊,打开隔壁房门,进入夏季房。 耀眼的阳光自刺眼的蓝天洒落屋内。阳光好似蜂蜜般流过下方的庭院;飞鸟有如飘浮的尘埃般掠过窗外的蓝天。波丽看着外面的夏日世界,仿佛置身梦境,但是这栋房子(或是房中的某样东西)却始终不肯放她离开。她转身离开窗口。她没办法面对夏日太久,因为夏日的景象会带来逝去已久的愉快回忆。带来她刚刚回到老家、还不知道在家中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时的回忆。她将夏日抛在脑后,走出房外。 来到走廊上,她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四年的岁月一晃即逝,她当场变成二十二岁的模样。她的眼神失落迷惘,头发被剪得很短。那是在医院剪的,在她崩溃后,他们就将她送往一间具有欢乐假象的医院。她不在乎。当时只要能够离开这栋屋子,她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在此独居,而这对她而言是种难以承受的压力。当他们告诉她说她已经痊愈后,她再度回到这栋屋子,只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属于这里。她挺了挺肩膀,走入对面的房门,看着窗外浓厚的秋意景色。 橡树上依然保有几片疏疏落落的金黄枯叶,不过大部分的叶子都已经凋落,树枝裸露在外,有如枯骨一般。她最喜欢秋季。秋季蕴含一股宁静的感觉,不会令她身心疲惫。当她不希望现实叨扰之时,就会躲入秋季的景色之中。再说,秋季所代表的转变本质让她相信世界是会改变的,她不需要改变自己去迎合世界。她默默看着秋季一会儿,接着不甘不愿地转过身去。她一直不敢待在这个房间太久,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厌倦当中的景象,进而失去慰藉的魔力。她走出秋季房,踏入走廊,转眼之间又老了十三岁,恢复到自己真正的年纪。这个时候二楼只剩下一扇窗户了。 她沿着来路回头,走入隔壁房间。这个房间跟其他房间一样空无一物,不过窗外却是一片冬季的景色,寒冷、强烈、天色十分阴暗。庭院之中结了一层厚霜,人行道上反射着冷冷寒光。她最不喜欢这个场景,因为这里是现实,是当下,世界弃她不顾,毫不理会她的需求。冬季转春,转夏,转秋,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她随时可以走下楼梯,走出户外,走入冬季,只可惜她办不到。这栋房子(或是其中的某样东西)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利用电话购物,邮寄现金,从来不曾出门。 波丽·考辛斯现年三十五岁,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材十分瘦削,有如皮包骨,肩上背负着重担,始终无法放下。当年那个八岁小女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长大会变成这副德行。 窗外的一点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惊讶地发现外面的小路上竟然有个男人正往自己的屋子走来。她立刻假设对方迷路了,因为没有必要的时候绝对不会有人前来此地的。这里除两栋屋子之外,一点看头也没有。而任何听说过这两栋屋子的人都知道不要在这附近闲晃。但是对方继续前进,脚步并不慌忙,步伐中也没有任何恐惧或是退缩的迹象。他的外表十分亲切,乍看之下甚至堪称英俊。最后他终于在对面那栋屋子外面停下脚步,然后在原地呆立了一段时间。那是哈特家的屋子。 发现对方不是来找自己之后,波丽微微感到失望。接着她又皱起眉头,因为她发现对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要抓住脑中那丝印象,但是却说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跟她大部分的思绪一样。她不再坚持。如果真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总会回想起来的。男人突然迎向前去,踏上门廊,打开门锁。波丽眨了眨眼,神情惊讶。据她所知,哈特家已经二十五年不曾有人造访了。好奇心像是一个不友善的朋友诱惑着她,于是她转身离开冬季房,穿越走廊,放慢脚步对着楼梯走去。想要下楼,她就必须经过最后一个房间,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很快地路过那扇紧闭的房门。她听见房内传来缓慢沉重的呼吸声响,不过完全没有转头去看。房间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在走下楼梯的过程中,她一直听着从空无一物的房间传来的呼吸声。 楼下所有窗户所呈现的都是同一种景象,同一个季节。一楼的世界跟外界相同,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波丽生活起居都在一楼,将其中一个房间布置成自己的卧房。她尽可能不要待在二楼,因为二楼充满太多回忆。但是有时候,二楼会呼唤她。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响应那道呼唤。 她走到前门旁边的窗户旁,看着对面的哈特家。刚好陌生男子正从屋内的窗户看向屋外,所以她再度看见对方的容貌。她很肯定自己见过这张脸,只是不能肯定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她的呼吸逐渐急促。或许他是属于自己过去的一部分,来自被她所遗忘的那段时光?来自她自己选择遗忘的那个年代?男人转身离开,消失在窗户之后,但是他的面孔却没有随之消失,一直停留在她的眼前嘲笑着她。她曾经见过这张脸,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是强纳森·哈特的面孔,在她八岁的时候跟家人一起住在对面屋子里的男人。 一栋屋子会不会梦到曾经住在里面的人,直到他们回家为止? 詹姆士·哈特站在他幼时住过的屋子中,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他觉得非常失望,尽管来之前就已经告诉自己不要期望太多。根据他的记忆所及,自己应该从来没有到过这间屋子,只是他希望到了现场可以唤回一点印象。或许,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面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可怕,导致他内心有部分坚决不愿想起。他依然不知道家人为什么要匆匆忙忙离开家园。根据时间老父所示,当年的预言足以令任何人心惊胆跳,但究竟是什么让他父母抛开一切、说走就走?他们被人威胁了吗?被某个深信哈特家将会导致影子瀑布与永恒之门的毁灭的人所威胁?还是,他父母本身就对此深信不疑,为了保护影子瀑布才决定匆忙离去?他暗自耸了耸肩,走过去推了推左边第一扇门。门一推就开,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屋内光线明亮,空气清新,摆设着几件毫不显眼的家具,墙壁的颜色也平淡无味。壁炉旁边耸立了一座滴答作响的大钟。哈特皱起眉头。他从不喜欢滴答作响的大钟。他本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牙医的接待室中有一座这种钟的关系,但如今看来,这个原因多半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经验……房间中宁静祥和,仿佛房间的主人才刚离开不久、随时可能会回来一样。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他看向身后,期待看见某个人,或是某个鬼魂,正在暗处监视着他,不过一个影子也没看见。他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他在屋内四处走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过去,但是始终一点印象都没有。屋内十分整洁、干净,好像清洁女佣才刚刚打扫完毕一样。根据时间老父的说法,自从他们离开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不过时间并没有说明原因。屋中甚至没有任何灰尘……仿佛二十五年来这里完全没有改变一样。他站在楼梯顶端,思考着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察看过每一个房间,将屋内的东西拿拿放放,却怎么也唤不起任何回忆。这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陌生人的家。但是他生命中的前十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一定有留下一些属于过去的足迹。他神色阴沉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两个拳头愤怒地反复拍打自己的腰间。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就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现,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上通往阁楼的暗门。 他没花多久时间就弄清楚要如何打开暗门,拉下折叠梯,爬上阁楼。阁楼很暗、很窄,空气中传来一股浓浓的霉味,隐隐带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他感觉得出来。他伸手打开昏暗的小灯。直到打开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不必看就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他花了点时间察看四周。这块屋檐下的狭窄空间里堆满许多大木箱以及用绳子捆好的纸包。他在最近的一个木箱旁弯下腰,拉开上头覆盖的白布,结果发现木箱中摆满更多的纸张,叠成一叠一叠地绑在一起,并且标明日期。哈特拿出一叠纸张,迅速翻阅。退税单据、财力证明、购物收据。哈特将纸张放回原位。这些单据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走到下一个木箱前,扯掉了上面的白布。箱子里面满满的都是玩具。 哈特靠着木箱坐下来。所有人们曾经拥有而又遗失的玩具最后都会出现在影子瀑布。不管是被玩坏的还是被父母丢掉的,是脱线的填充玩具,还是长大骑不下了的三轮车。这些东西都不曾真正遗失,它们只是流落到影子瀑布来了而已。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哈特蹲在木箱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箱中的玩具,似乎深怕只要自己一分心,玩具就会消失不见。他将手伸进木箱,拿出碰到的第一样玩具。那是一个蝙蝠侠机械玩偶,方方正正,奇丑无比,散发出浓重的塑料味。他转动侧面的大发条,蝙蝠侠的大脚立刻开始上下踩动。哈特缓缓露出微笑。他记得这个家伙。他记得自己坐在电视前面,欣赏着由亚当·伟斯特和伯特·沃德所主演的蝙蝠侠影集。同样的蝙蝠时间,同样的蝙蝠频道。(“别坐太近,吉米,这样对眼睛不好。”)这段回忆很短暂,但是很深刻,仿佛是从电影中撷取出来的静态画面一般。他将玩偶放在阁楼地板上,它立刻发出吵杂的声响,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去。哈特心想不知道蝙蝠侠本人有没有住在影子瀑布,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蝙蝠侠至今不退流行。人们依然相信他的存在。 接下来出场的是一本精装本的《达拉克年鉴》,出自“神秘博士”(Doctor Who)电视影集的周边产品。该影集在黑白电视年代开拍,当年这种内容的影集还能够令观众害怕。哈特慢慢翻阅年鉴,一段段的回忆逐渐回到他脑中——圣诞节一大早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坐在床上阅读这本新年鉴的记忆。年鉴一入手,他立刻想起这些景象,但这些景象并非完整的回忆,它们不能告诉他正在阅读年鉴的男孩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雷鸟神机队(Thunderbirds)的车辆载具。詹姆士·庞德配备逃生椅的奥斯顿马丁跑车。会发射飞弹、车前盖下方还会伸出电锯的蝙蝠车。一个装满各式各样玩具兵的盒子,所有的士兵部是一副久经战阵的世故神情。一把具有喷射机外形,能够发射吸盘飞镖的手枪。混在一起的农场动物玩具和动物园动物玩具。依然放在包装盒内的玩具火车。曙光怪物组合。 回忆来来去去,慢慢带回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孩身影。男孩的身材以他的年纪来说有点矮小,个性害羞,神情腼腆,因为缺乏同龄的玩伴而只好与玩具作伴,同时也因为即使在那个年纪,他已经出现了与众不同的迹象……哈特坐在木箱旁,抓起一把乐高积木,任由它们自指尖滑落,有如沙漏中的沙粒一般。回忆慢慢浮上台面,简短,不连贯,让他对自己的童年产生模糊的概念。那不是什么有趣的景象。年轻的詹姆士·哈特拥有温暖的照顾与无尽的关怀,但是他依然十分孤僻。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但是他相信自己不会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童年有点诡异。他这个人有点奇怪。 太奇怪了,就连影子瀑布也无法接受。 他突然心神一震,仿佛内心深处有某样东西苏醒过来了一样。他屏息以待,等着那种感觉再度以更加明确的形象回归体内,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堆玩具,却再也唤不起任何记忆。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玩具,心里只想着现实世界里有不少收藏家愿意花大钱购买这堆垃圾。有几个曙光怪物组甚至还不曾组装起来过,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包装盒中。他仔细看了看包装盒封面的图像,看着那些十分熟悉的科学怪人、吸血鬼,以及狼人,然后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他想到这些家伙很可能就住在影子瀑布,尽情享受着舒适的退休生活。或许他可以找他们在几个玩具盒上签名…… 他捡起地上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他看了看其他的木箱与包裹,但是却没有继续察看下去的意愿。他体内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东西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召唤他来到阁楼的是那些玩具,而他已经在玩具中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爬下折叠梯,然后又爬了回来,关上阁楼的灯,再度下楼,推回折叠梯。他走下楼梯,最后在楼梯底端停下脚步。他突然十分强烈地感到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还有东西在等待着他,很重要的东西。他看着周遭,感觉走廊似乎也在看他,而且还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他缓缓前进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脸上露出十足困惑的神情。接着,就在他的眼前,镜子中的脸开始出现变化,最后转变成他父亲的面孔。他的父亲,外貌比印象中年轻,神情十分紧张,好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哈啰,吉米,”父亲说道。“很抱歉我必须匆忙离开,但是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你应该能够了解。这段讯息是在我们离开之前留下的,只有当你出现在这面镜子前时才会自动播放。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既然如今你回到这里,就表示我和你妈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无论结局如何,我希望我们在一起有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对我而言,你依然是个小男孩,不过我想现在的你应该已经成年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总之请记住,你妈和我非常爱你。” “我们之所以离开,都是因为那则预言。我希望你永远不用回来,希望这则讯息永远不要播放,但是你的祖父,我的父亲,非常坚持你必须拥有可以选择回来的权利,如果你想要回来的话。那么,关于这则预言,内容十分隐讳。基本上,预言只是指出你的命运和永恒之门息息相关,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你将会导致影子瀑布的灭亡。这种预言必定会造成群众的恐惧,而群众一旦开始恐惧,就会导致许多的暴力行为。现在预言还没有传开,所以我们决定在有人打算阻止我们之前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大家会如何面对你的回归,但是无论如何,你的祖父一定还在这里保护你。”强纳森·哈特停了一停,转头看了看身后,接着又看回自己儿子。“吉米,我们必须动身了。要活得快乐。” 镜中的面孔突然之间变回他自己的。他脸色苍白,神情震惊。他不记得自己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父亲没有留下任何年轻时的照片,而现在哈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他离开镜子前,泪水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没有机会跟父母道别。他们如同往常一般开车出门,直到警察前来敲门,告知他父母死于车祸意外,他才知道出事了。他一开始并不相信警方的话,一直说他父亲驾车技术很好,绝不可能出车祸。他不断重复这句话,直到前往停尸间认尸为止。在那之后,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再说任何话。 “再见了,爸爸。再见。” 他用力吸了口气,迅速地眨了眨眼。他没有时间道再见了。要不了多久,当初将他们一家人赶出影子瀑布的人就会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到时候一切就麻烦了。他必须查出关于自己家族以及那则预言的真相,而这就表示他必须找出祖父。他父亲的父亲,留给他地图与指示,帮助他回到影子瀑布的祖父。镜中留下的讯息似乎暗示他的祖父不但还住在影子瀑布,而且具有足以保护孙子的强大能力。哈特皱起眉头。他父母很少提起家族历史。他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见过祖父,也没有任何叔叔伯伯、兄弟姊妹之类的亲戚。在同学对他指出这一点之前,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当时他对父母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却没有得到答案。他父母就是不愿意提起这种事。后来,他开始对家世产生各式各样的幻想。他想像自己是被领养的,或是绑架的,或者他父亲其实是检方证人,因为曾经把黑道老大送进监牢,所以必须隐姓埋名。最后他终于认定自己实在看太多电视影集了,于是不再多想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有一天,他父母总是会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但是如今他们已经去世了。 他突然想到,如果祖父依然住在这里的话,或许还有其他亲戚也是。堂兄弟,或许,敌人有可能会放过他家的远房亲戚。这个用词令他震惊:敌人。有人会想要伤害他,甚至杀害他,只因为他有一天可能会做某件事情。他心想自己或许应该有点危机感、有点恐惧感,但是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实在太新奇、太陌生了。他没有办法认真面对。这样也好,否则他很可能会躲到阴影中不敢现身。 阴影。这个词有如宏亮的钟声在他心中掀起阵阵回音,挑起许多浮光掠影般的回忆,有如洗牌时晃眼而过的花色一样。他试图抓紧这些回忆,但是回忆稍纵即逝,始终没有凝聚成形,直到其中之一好似灵光一现,击中他的心房。他小时候十分孤独,所以自己幻想了一个朋友出来。根据小孩子的简单逻辑及幼稚思绪,他将这个朋友命名为“朋友”。他对朋友倾诉,分享心里的秘密,而他的幻想朋友则在夜里守护着他,不让各式各样的怪物伤害他。这个记忆令他惊讶,同时也令他深深着迷,因为他从来不曾自认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只可惜他的朋友已经不在了,如今是他需要朋友守护的时候。 在一股冲动的躯使之下,他伸起双手,在墙上投射出一道阴影。他只有在孩提年代干过这种事情,但是童年的技巧迅速回到脑海,好像那一切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墙上出现一只长耳朵的兔子身影,接着变成一只振翅高飞的小鸟,一头驴子,一只鸦子。影子跃然墙面,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摆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蕴含各式各样的意义。哈特微笑,放下手掌,但是墙上的影子却没有消失。 哈特吓得后退一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面喘不过来。他两手都已经垂在腰间,而影子却在没有本体投射的情况之下依然待在墙上。影子再度开始移动,先是重复之前比出的形象,接着缓缓移到墙角,转变成一个全新的形体;他自己的影子。他缩回双脚,深怕和那道影子接触。影子退回墙上,站直身体,变成和他一般高矮,只是双手抱在胸前。 哈特有点想要掉头就跑,但是在见识过影子瀑布里的一些诡异景象之后,一道具有自我意识的影子似乎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再说,这道影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曾经见过这道影子,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记得他。他就是他的朋友。 “你他妈的去了哪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说道。“我不过离开五分钟,你就给我消失了二十五年!你好歹也该留张字条吧?我照顾你那么多年,你就是这样感谢我的?你父亲老是在工作,母亲老是在忙,当时是谁陪伴你的?我始终待在你的身边,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在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独居二十五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陪。如果不是每天打扫房屋的话,我早就已经疯了。没有访客,唯一的邻居是住在对面的那个疯女人,可怜的孩子。我转得到的电视频道全部在播肥皂剧。还有,卡拉汉神父一共跑来这里躯魔了二次。他也够幸运的了。我只是一道影子,不是什么鬼魂,我的生活比起鬼魂要丰富多了。怎么着?你都没话要跟我说吗?” “我找不到机会插话。”哈特道。 “好吧,请原谅我说话不需要停下来呼吸,这也不是我愿意的事情。如果你一个人独居二十五年的话,你也会开始自言自语的。” “朋友。”哈特说。“我很想念你,尽管我根本不记得你,我心里还是有一部分始终惦记着你。我怎么能够把你忘记?” “我是打死也不会去回答这种问题的。好啦,别光站在那里。你去哪里了?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把一bbr>99lib?切都告诉我吧。” “当年出现了一则预言。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不然镇民将会对我们不利。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的。但是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你无法在影子瀑布以外的地方生存。我在离开这里的同时,失去了所有记忆,但是即便如此,有时候我还是会梦到你。” “他们逼你离开。”朋友小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不顾。喔,吉米,我真是太想念你了!” 影子向前一扑,就像一件活生生的斗篷般将他包覆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他的体重以及他的心跳。这种情况本应十分恐怖,至少应该令他不安,但是并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拥抱着一只温暖的小狗一样情绪丰沛,感动不已。朋友终于冷静了一点,向后退开,再度回到墙上。 “看到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吉米。你会在这里住下来吗?” “我想应该吧。这栋房子现在是我的了。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喔,吉米,我很遗憾。真的。听我说,这些年来显然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我想要你巨细靡遗地说给我听,不过其实没有那么急,对不对?你先到客厅坐一坐,放轻松。我去帮你泡杯上好的咖啡。” 哈特扬眉询问:“你没有身体,要怎么泡咖啡?” “我会随机应变。”朋友说道。“我可以凝聚出足够的实体。不然你以为这些年来我是如何打扫房间的?心想事成吗?乖乖听话,待会就有巧克力片配咖啡吃。” “摆了二十五年,巧克力不会干掉吗?” “说话这么直,早晚会得罪人的。巧克力没坏,就和房子里其他东西一样。所有东西都保持在你离开那天时的状态。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影子滑过墙壁,有如雨滴滴落窗户一般,消失在前往厨房的方向。哈特眨了眨眼,沿着走廊走入客厅。在影子瀑布里真的一刻都不会无聊……他整个人沉入二十五年前那张属于自己的椅子中。这张椅子比印象中要小多了,不过本来就该如此,不是吗?客厅内的装潢与家具看起来很朴实,不过有点老旧,让人联想到六○年代情境喜剧中的场景。电视超级大台,仿佛是石器时代的产物。他盯着电视屏幕,希望可以唤起一些童年的回忆,让他更加了解小时候的自己。电视静静地待在原地,不过他心中已经掀起涟漪。他开始看见许多打从十岁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经不曾想起过的电视节目。 神马钱平。马戏团小于。篷车队。波纳沙…… 这些节目在他脑中逐一掠过,开心愉快,经典非凡(灵犬莱西和独行侠),但是最令他悸动不已的还是回想起这么多年前观赏这些节目时的心情。在他眼中,这些都是黑白的单元格画面,但是那种心情让这些画面变得栩栩如生。哈特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之上。或许他的影子朋友就是揭开过去记忆的关键。它似乎什么都知道。或许它连祖父是谁也知道。影子……小时候他很害怕影子。他不喜欢影子突然和自己一起行动的感觉,或是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后的模样。影子随时随地都在监视自己,但是他却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何在。他怎么能够忘记这个影响自己孩童时期如此深远的东西?每当太阳下山之后,影子就无所不在,自每个角落监视着他,静静等待。有些夜晚,即使不关灯,他也无法入眠,只因为他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影子就会一拥而上。只要关上灯,他就看不见那些影子,但是有时候他会觉得黑暗的房间就像是一道巨大的阴影一般。于是他幻想出一个影子朋友,保护他不受其他影子侵害。由于身处影子瀑布的关系,所以他就多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幻想朋友。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因为他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可能是朋友,因为影子不会发出脚步声。屋子里面还有别人。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接着突然停步,本来要去开门的手也随即放了下来。如果朋友是真的的话,其他的影子怪物说不定也……一阵恐惧感突然袭来,不过他很坚决地将之抛到脑后。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如今他拥有许多真实存在的敌人,而这些敌人很可能一直都在监视哈特家,以免他会笨到独自空手回家……他也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对方很有可能是住在对面的那个邻居,只是过来借个糖,顺便和新来的邻居打声招呼。 住在对面的那个疯女人,可怜的孩子…… 哈特摇了摇头。他最好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先看一看走廊。再这样瞎想下去的话,他很可能会先把自己吓得夺窗而出。他打开客厅门,很快地踏入走廊上。走廊上没有人。他傻笑一声,不知道是该感到放松还是愚蠢。这是一栋老房子,一定会三不五时发出一些吱吱嘎嘎的声音。接着他看向走廊底端,发现大门开启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试图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关门,但是一时也没有办法肯定。他小心翼翼地穿越走廊,来到大门前,打开大门,看了看门外。没有任何异状,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看向对面的屋子,不过邻居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之后。哈特不安地耸了耸肩,关上房门,转身回头,刚好看见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划来。 他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本能反应闪身一旁,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匕首的袭击。攻击他的人跌向前来,因为出刀太过用力而失去平衡。哈特趁机扬起拳头,但是凝力不发,因为他发现对方是个满脸恐惧、有如皮包骨般的瘦小女人。匕首反射出恐怖的光芒,加上女人脸上坚定又慌乱的神情,终于将哈特自震惊中带回现实。他毫不怀疑对方想要置他于死地,虽然他从来不曾见过这名女子。 匕首再度刺出。哈特低头一闪,刀刃当场插入身后大门的木板上。对..方想要拔出匕首,但是刺得太深,一时拔不出来。哈特迅速向前一扑,一把抱起对方,将她的双手夹在身侧。她死命挣扎,但是他比她强壮太多了。她逐渐平静下来,两人面对面地急促喘气。接着他在她眼中看见她膝盖上扬,于是用力将她推开。她狂挥双拳,希望能逼他离开门边,以便再度夺回匕首。哈特轻松挡下攻击,但是对方的力道却让他的手臂发疼。就在此时,朋友有如一道黑色的浪潮般自走廊另一端冲来,化身一袭黯影斗篷将女人笼罩起来。她绝望地想要挣脱束缚,但是影子实在太强壮了,随随便便就让她动弹不得。她停止挣扎,接着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像是哽咽的声响。 “记得我刚刚提过的那个住在对面的疯女人吗?”朋友说道。“就是这位了。波丽·考辛斯。她经常喜欢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时光流逝,很少出门,不过这点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她就像一条躲在鱼缸里的古比鱼,如果你要问我的话。要我如何处置她?” “暂时先像死神一样抓着她不要放。”哈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不过接下来我就没有主意了。电话能用吗?可以用的话,我想应该报警。” “不,拜托,不要报警。”波丽的声音很细,听起来像个小孩一样。“我会乖的,我保证。” 她看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几乎让哈特觉得自己是个欺负良家妇女的流氓。不过在看了一眼插在门上的匕首之后,他立刻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 “把她带去客厅,朋友,不过千万不要放开她。我要问她几个问题,然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悉听尊便。”朋友语气愉快地道。“我的建议是把她交给警长,关在某个非常安全的地方,然后把钥匙吞掉。不过我懂什么?我不过是个想象出来的朋友而已。” 影子沿着走廊飘开,拖着波丽的身体一起离去。她没有继续抵抗,但是为防万一,哈特还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回到客厅后,朋友将波丽抛到一张椅子上,然后瘫在她的脚前,有如一块毛毯一般限制她的行动。哈特拉过一张椅子,在他们身前坐下。 “告诉我,波丽·考辛斯。”他冷冷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杀我,据我印象所及,我这辈子不曾见过你。在你告诉我原因的同时,顺便给我一个不该将你当作危险疯子交给警方处理的好理由。” “我很抱歉。”波丽道,她的声音只比自言自语要大声一点而已。“我慌了。我刚刚站在窗口往外看,结果认出了你。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而我对他印象非常深刻。当我了解到你是什么人,你的身分为何时,我满脑子只能想到当年的预言。就是说你将会毁灭永恒之门,为影子瀑布带来末日的那则预言。我很害怕。我需要永恒之门,以及门对影子瀑布所带来的影响;少了它们,我绝对无法承受我的生活。我必须仰赖它们维持理智。我没有发疯,至少不算全疯。”她面带忧伤地微微一笑。“虽然我相信你们一定不这么认为。你知道,我并非……随时都是我自己,而你碰到我的时候刚好时机不对。我已经恢复正常了。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乱来的。” 哈特靠回椅背上。她看起来似乎十分清醒,至少暂时而言。她的匕首处于很远的地方,朋友又在附近,随时可以再度制伏她…… “我强烈地认为我会后悔,但是……好吧,朋友,放开她。但是为防万一,看紧一点。” “我看你跟她一样疯,不过你是老大。要是她又从身上抽出一把刀的话可别怪我。她看起来就是会干这种事的样子。但是当然不会有人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只是一道影子,懂得什么?” “朋友,放开她吧。”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哈特忍不住好奇他是从什么地方吸气的),自波丽身上滑开,贴到位于她身后的墙上,再度凝聚成一个人形。波丽小心地伸展手脚。 “很有趣的朋友,吉米。我记得小时候你曾经向我提起过他,当时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的话。小时候你很喜欢乱编故事。” “现在我喜欢人家叫我詹姆士。”哈特道。“你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们一起上学。当父母在忙的时候,我们也会一起玩。苏珊·都伯伊丝告诉我说你已经回到影子瀑布了,她从塔罗牌里看出来的。我知道你迟早会回来老家,但是真的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很惊讶。这些年来,许多谣言跟八卦已经把你塑造成一个怪物——一把悬挂在所有人脖子,以及我们所珍爱的一切之上的利刃。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怕你,直到发现我手持匕首走在前往你家路上为止。但是现在我已经恢复正常了。我……不只一个——我的体内存在着不同的自我。其中一个非常年轻,十分容易受到惊吓。” “你是说你具有多重人格?”哈特饶富兴味地说道。“我听说过这种人。” “并不是如此单纯。”波丽微带迟疑地说。“是因为房子的缘故,你知道。我的房子——四季屋。屋中的时间各自切割,我的年纪和个性取决于我身处屋内的哪一部分。” 哈特看向朋友道:“你听得懂吗?” “喔,当然,这比电视肥皂剧要有趣多了,而且又不算多复杂。我认为我们应该过个马路,到她家去看看。” “你可以离开这里吗?我以为你被困这栋房子里面。” “本来是,不过你回来了。如今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我是你的影子。我们走吧,吉米,我是说詹姆士。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离开过这栋屋子,而且波丽家听起来真的很有趣。” “不过五分钟前,你还坚持要把她关起来,从此弃而不顾呢。但是你说得没错,她家听起来的确有趣。带路吧,波丽。要是我发现你想要拿刀,我就叫朋友化身一吨重的砖头,把你压扁在地上。听清楚了吗?” “当然,詹姆士。我了解你如此谨慎的原因。请相信我,这一切对我而言并不容易。我都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有陌生人来访了。我会谈论起一些我对自己都不愿提起的话题。但是我想也该是我找人谈谈的时候了。如果你真的拥有传说中那么强大的力量,或许你可以帮我逃出我为自己所设下的地狱。” “我没有什么力量。”哈特说道。“我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我只是个普通人。” “希望你搞错了。”波丽道。“为了我们两个人好。” 她缓缓站起身来,似乎随时期待他会改变心意一样。她领头踏入走廊。哈特跟在她的身后,必要时随时准备出手抓她,或是拔腿就逃。尽管眼前的她看似无害,但是刚刚匕首袭来的画面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总是认真看待任何手持匕首的人。波丽在大门前停下脚步,看了插在门上的匕首一眼,接着打开大门,走出屋外。哈特跟在后面出了大门,朋友则有如正常的影子般跟在他的脚下。他小心翼翼地锁上大门,然后三人一同穿越马路,来到波丽家前。这栋房子外表看来非常平凡,但是哈特已经学到在影子瀑布里,平凡的外表不能代表任何事。屋中的时间各自切割……波丽打开大门,走入屋内。哈特和朋友跟着进去,不过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栋名叫四季屋的房子肯定有问题。哈特光从空气中就可以感受出来——一股无尽的紧张,一种诡异的压力,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气氛。仿佛某人还是某种东西正在屋中屏息以待。他走入走廊,尽管午后的阳光照亮整条走廊,但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股想要回头的冲动。波丽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他才刚进门就已经想要转身离开了。波丽转过头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哈特立刻藏起脸上不自在的神色。第一次,他开始了解隐藏在她内心的那股紧张气息与造成她神情紧绷,心情焦虑的原因,就像一根拉得太紧的琴弦一般。在他的注目之下,她突然脸上一红,伸手整理凌乱的头发,似乎终于发现自己的外表有多邋遢。 “不好意思,家里很乱,我也没有打扮。如果知道有客人要来的话,我一定会花工夫整理的。但是很少有人登门拜访,而基本上我觉得这样也好。大家都认为我疯了。有时候连我都认为自己疯了。”她看了看四周,似乎无法决定要请他坐哪。“你必须了解,詹姆士。这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这里的时间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很久以前,这栋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非常可怕的事情,只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苏珊说你失去了所有童年的记忆。我就没你这么幸运了。我的童年回忆依然如影随形,它们纠缠着我,纠缠着这栋屋子。楼上有四间不同的房间,只要进入那些房间,我就会分别变成四个不同的人。四个不同的自己。一楼的情况比较稳定,在这里我可以当我自己。去厨房吧,那里比较安全,距离其他房间都很远,或许它听不见我们的谈话。” 她领着他穿越走廊来到厨房,一路上紧张兮兮,不停说话。哈特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他还是仔细地听,想从她的言语听出蛛丝马迹,进而弄清楚很久以前波丽跟她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厨房很乱,不过乱得很舒服;就是那种乱归乱,但是东西都在定位,不必花费心思寻找的地方。所有空间都摆满杂物,但是却没有任何灰尘与污垢,地板也非常干净。波丽拿起摆在一张椅子上的毛衣,随手丢在沥水板上,然后请哈特坐下。他照做,偷瞄一眼确定朋友还在附近,然后静静看着波丽忙东忙西、冲泡咖啡。她始终喋喋不休,仿佛一停止说话,紧接而来的沉默将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一样。 “我八岁的时候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而那件事情至今没有结束,依然在楼上其中一个房间继续着。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踏足那个房间一步,但是那里面有东西在等待着我。”波丽的声音逐渐冷静下来,似乎有人可以谈论此事令她心情松懈了下来。“我曾经试图面对房间里的东西。十八岁的时候试过,二十二岁也试过,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我办不到。我不够坚强。而我每尝试一次,身体的一部分就会被一个房间掳获,有如困在琥珀中的苍蝇。现在,当我上二楼的时候,屋子会强迫我变成那些年代的自我。那并不算是一种惩罚。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这一点。屋子是在试图治疗我,想要让我藉由面对问题来克服问题。只是我办不到。”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哈特十分谨慎地选择用字遣词。“你八岁的时候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一点也记不起来吗?” “记不起来。当时我母亲出门了,我和父亲单独待在家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可怕到我没有办法记得;可怕到时至今日依然纠缠着我和房子不放的地步。” 喔,老天呀,哈特心想。她一定定遭受性虐待了。一定是她父亲……难怪她不愿意想起。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在肯定自己的语气不会过于激动后,他问道。“收拾行囊,离开此地,将一切通通抛到脑后?” “我办不到。屋子不肯放我走。只要楼上那些房间依然拥有我的一部分,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栋屋子一方面想要治疗我;另一方面又想要吞噬我。于是我不断尝试着面对自己的恐惧,而在每次失败之后又失去更多的自我。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挤满不同版本的我,大家都没有转身的余地了。” 她试图挤出笑容响应自己的冷笑话,可惜并不成功。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偏过头去,不让哈特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他很尴尬地坐在原地,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帮起。朋友自墙上浮现,飘过餐桌,像是条围巾一般围绕在波丽颤抖的肩膀之上。 “好了,好了,不要这个样子,小花瓣。没事的,你不再孤独了。你的问题在于长久以来你都是独自一个人面对问题。难道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要跟你一起上去看看那个房间吗?” “没有。我从不让人进入屋内,就连苏珊也一样,而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唯一可能有办法帮助我的人是我妈妈,但是她一定不会了解的。她很可能会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是在我十八岁的那年去世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试图面对那个房间并且失败之前。那部分的我从窗户中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葬礼,而八岁的我则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面观看。那之后,我就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面生活,越来越孤独。没有人来造访,他们可以感觉到四季屋蕴含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十分善妒,不希望任何人前来搭救我。我很惊讶你竟然进得来。你一定非常坚强。即使是刚刚试图杀害你的时候,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已经很确定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打从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不平凡了。”朋友说道。“一切都会没事的。詹姆士和我会帮助你度过难关。我们从最年轻的你,八岁的你开始,一路追溯下去,直到找出问题的根源为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它狂扁一顿。”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哈特道。“我可以和你私底下谈一谈吗,朋友?去走廊上讲?” “当然可以,詹姆士,但是不能等一下吗?” “不,我不认为可以等。” “喔,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亲爱的,我们不会谈很久。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波丽道。“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哈特站起身来,走到走廊上,朋友跟在他的身后沿着墙壁滑了出去。哈特轻轻关上厨房的门,向旁边走开一段距离,然后看向自己的影子。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这个女人需要专业的心理谘商!很显然地,她小时候遭到父亲性虐待,在恐惧、羞愧,以及罪恶感的压迫之下,她宁愿压抑记忆也不愿意坦然面对。这些所谓的其他部分的自我很可能只是多重人格的具体表现。她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天知道两个好心人会对她的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心理医生帮得上忙的话,早就帮了。”朋友冷静地说。“她一辈子都在承受这件事,我很肯定她已经试过所有可行的办法。我们帮得上忙,吉米。我们很特别。你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和她一样失去了童年;我的特别之处则是在于我不是真实存在。没有东西伤得了我,没有东西吓得倒我,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我都可以保护波丽。在等待你回来的那段日子里,我学会了很多很多东西。况且她说得没错,吉米。你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但是我感觉得出来,像是某种深埋地底的机械所发出的呜鸣声,静待着某人按下正确的启动按钮。这件事我们非干不可,吉米。波丽需要我们的帮助。” 哈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我有非常不祥的预感,朋友。除了波丽之外,这屋子里面还存在着别的东西。我感觉得到对方在观察我们、等待我们。如果我拥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我也一点概念都没有。但是你说得也没错,我们不能弃波丽于不顾。就算只是为了不要让她再拿刀子来砍我也好。如果我注定会有邻居的话,我可不希望邻居是个会拿刀砍人的疯子。” “你变得非常愤世嫉俗,吉米。我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你。” “这叫实际,不叫愤世嫉俗。还有,叫我詹姆士,不要叫吉米。听着,我已经说要帮忙了,不是吗?我只是觉得要小心为妙。好了,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开始吧。” 他微微一笑,朋友则是摇了摇头,然后一起走回厨房。波丽背对他们站在窗前,默默不语地看向窗外。她紧紧抱住自己,似乎突然感觉很冷,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发抖一样。听见他们回来,她并没有转头去看。 “在你们出现之前,我随时都在担心受怕。”她缓缓说道。“我害怕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害怕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东西,害怕他随时都会召唤我上楼。但是我始终没有了解到恐惧的真义,直到你们出现,带给我希望为止。我迫切地想要摆脱过去,但是可能失败的恐惧却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要担心,”哈特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我没办法帮你摆脱这一切,至少还可以请你过个马路到我家去住。你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你不懂。”波丽道。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但是冷淡的目光中却不存有任何希望。“我无法离开。房子不会让我离开。不管躲在楼上的是什么东西,总之都是在我的帮助之下壮大成形的;是我给了它力量,使它得以控制我。而我心里很明白,毫无疑问,它宁愿杀了你我,也不愿意放我走。” 哈特很想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安慰她,但是她脸上的痛苦却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好了。”他说。“计划是这个样子。我们上楼,进入八岁的那个房间,然后一间一间地搜,找回所有你失去的自我,将它们重新融入你体内。先让你拥有完整的自我,然后再进入最后的房间,将一切事情彻底解决。”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刻意表现信心,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样,总之这一切都要看你。相信我,波丽,我想不出任何一个不该尝试的理由。即使我并不记得,但是我们曾经是朋友。我发誓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朋友也会。以前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独自面对的关系,如今我们跟你站在一起了。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不会让你失败的。准备好了吗?” “没有。”波丽说。“但还是走吧。”她放开紧抱胸口的双手,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以前的你是个邋遢的小鬼,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而我则是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女孩。但是我最喜欢跟你在一起玩,还会告诉你很多我不敢告诉别人的秘密。你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当时我好恨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把我留在这些可怕的事情之中。坦白讲,我想这也是刚刚想要杀你的原因之一。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自从你进入屋内,屋子整个感觉都改变了。或许你命中注定要回到此地,帮助我离开。有时候,影子瀑布就是这样子。但是詹姆士……你体内只是可能隐藏了强大的力量,但是这栋房子却肯定拥有强大的力量,许多年来利用我的罪恶与苦难所累积而成的力量。这股力量真实存在,就和我一样真实,而它一点也不希望我能够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我不知道一旦它认定你是敌人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没有必要这样做,詹姆士。” “不,我有必要。”哈特道。“我们是朋友,不管记不记得都是朋友。带路吧,波丽。” 她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放上自己嘴唇,接着又压在他的嘴唇上。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哈特及朋友跟在她的身后来到走廊。波丽的背影看来昂首阔步,只有微微紧绷的肩膀透露出她体内絮乱不已的思绪。走廊似乎比刚才昏暗,压力十足,哈特心中逐渐浮现一股想要伸手扶住墙壁以确定墙壁没有向走廊中央挤压而来的需求。不过他没有真的这么做。他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令波丽分心的事情,怕会摧毁她好不容易建立出来的信心。他并不清楚波丽究竟有多勇敢、有没有办法面对纠缠她一生一世的梦魇,但是她的勇气已经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在匕首袭击事件之后,不过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波丽,并且决心要帮助她逃离过去的束缚。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波丽突然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哈特差点撞上她。 “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她轻声说道。“当年我八岁,妈妈出门了,我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玩耍。爹地人在楼上。他叫我上楼,于是我就上楼,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总之我的生命在那之后就再也不一样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毫不畏缩地步入房内。进房后,她跨向旁边,好让哈特也跟着入内。他进房时双手紧紧握拳,但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房间平凡得出奇,装潢优雅,家具舒适,午后的阳光自窗外洒来,有如金色的醇酒般在地毯上流动。波丽迎上前去,在火炉前半跪下来。 “当时我就在这里,一个留着两条辫子的天真女孩,蹲在火炉前玩着拼图,不过拼得很差。就我的年纪来讲,那个拼图太难了,但是我不肯对自己承认。当时的我十分认真地看待任何挑战。我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于此,不停地拿起拼图碎片,慢慢地拼凑它们,静静等待父亲的叫唤。” “波丽!上来。我需要你。” 声音很嘶哑,很紧绷,是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不断在房间中回荡,过去的回音至今依然不肯消逝。波丽站起身走到门外,哈特立刻跟着出去。波丽不疾不徐地步入走廊,来到楼梯底下。她没有转头看哈特,只是对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哈特牵过她的手,和她一同踏上楼梯,迎向过去。天色似乎更加昏暗,仿佛太阳都已经下山了一样。四面八方都是阴影,朋友好似一头守卫犬般紧紧跟在他们脚边。哈特感觉到波丽体内逐渐高张的紧张情绪,有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不过她还是极力自制。不管这股自制力是出于勇气还是出于绝望,总之都支持着波丽继续走下去。哈特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试图将自己的勇气传入她的手心。 如果你在上面的话,波丽的爸爸,我这就来找你了。如果你还活着,我会杀了你;如果你已经死了,我会把你挖出来鞭尸。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但是你对波丽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从你的手中救出波丽。不惜任何代价。 他们抵达二楼,波丽手里一紧,突然将哈特的手掌握得隐隐作痛。她没有等待哈特反应,随即迈开大步迎向前去,推开了眼前的一道房门。门缓缓开启,她微微迟疑。哈特精神紧绷,还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八岁,独自玩耍,听见父亲的叫唤。我首先来到这个房间,因为我想要拖延时间。我不记得为什么,只记得自己很害怕。我现在依然很害怕。” “你这次不再是一个人来了。”哈特说。“朋友和我都跟你在一起。” “我还是很害怕,只是这次没有怕到裹足不前。” 她踏入房间,接着很快地弯下腰去,好像突然之间胃部抽筋一样。她浑身颤抖、身体蜷缩,像折叠式的玩具一般越变越小。她的手自他掌心滑脱,变成一副小女孩的模样,穿着小女孩的可爱洋装,站在他面前。她迅速抬起头来,以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去望向窗外。哈特和她并肩走去,看着窗外的春景。 “我来过这里太多次了。”小女孩说道。“每当那个声音呼唤我,我就会上来。如果我不上去的话,它就会一直呼唤、一直呼唤,直到我上来为止。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没有机会再度以小孩子的样子前来这个房间。我从不知道永远失去童年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再也无法经历童年是什么情况。我会想念身为小孩的模样,但是只要能够获得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来到他的身旁,他则小心翼翼地将之握在手中。她的手看起来好小、好脆弱,只看得他怒气大发,瞬间抛开了所有恐惧与不安。她转过身去,离开春季房,进入走廊,短短地看了对面房间一眼,然后沿着走廊走向隔壁房门。哈特回头看着没有窗户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可以清楚地听见房内传来浓重的喘气声。那个声音听起来并不全然属于人类。尽管波丽的目光没有在那扇门上停留,但是哈特依然可以感到门在波丽心中掀起的那股恐惧与诱惑杂陈的感觉。 波丽带他来到下一个房间,推开房门,直接走了进去。她身形突然拔起,手掌逐渐变大,转眼之间长成青少女的模样。她的目光稳健、下巴坚定,不过哈特已经可以从她眉宇之中看出如今的模样。窗外一片夏季景色,房里盈满耀眼的阳光。空气中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息,仿佛不停甩门甩到房门都烂掉了一样。波丽看着窗外那副多年之前的夏季景色,脸上涌现一股比当下的年龄世故许多的神情。当她开口时,声音很轻,但是十分沉稳。 “这是第一次我尝试响应他的召唤,尝试面对我的恐惧,并且征服它。多年来,他一直不断地召唤着我,但是我却始终不曾越过第一个房间。我总是太害怕了。我觉得很丢脸,虽然那绝对不是什么平凡的恐惧,比较像是心中一股沉默的呐喊,永不停歇,不得安宁。但是当年,我母亲去世了,我也已经十八岁了。我成年了,自认应该抛开所有的童年恐惧。于是我走上楼梯,进入第一个房间,然后很快地出来,以免自己改变心意。接着我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东西在门后走动,在等待。最后我终于转过身去,走入这个房间。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了解到自己永远不可能自恐惧之中解放。我站在这里,看着窗外的夏季景色良久,然后掉头离开,回到楼下。” 她转身走出夏季房,再度回到走廊。这时她的手开始颤抖,肩膀微微下垂,仿佛肩负了一个沉重到无法放下的重担。不过她依然抬头挺胸,脸上的神情坚定异常,几乎已经达到非人的境界。她推开秋季房的房门,举步走了进去,岁月立刻再度冲击她的外形。她突然间神色疲惫,变成一副短发模样。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精神崩溃了。我开始想起童年时所发生的事情,但又不够坚强,无法面对。于是某天下午,我整个人突然崩溃。当时的情况并不很戏剧化,我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他们带我到一个很舒服的地方,一直待到我再度忘却为止。后来我回到家,那声音再度召唤我。当时我已经麻痹了,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他。我错了,于是我的一部分就此留在这个房间中。我变得迷惘、失落,比之前还要懦弱。” 她看都没看窗外,直接转身离开,哈特必须加快动作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毫不迟疑地走到隔壁房间,推开房门,步入冬季房中。十三年的岁月瞬间飞逝,她的头发迅速长长,转眼之间披上了肩膀。房中的紧张气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压力之大,令哈特感到全身上下都遭受挤压。那种感觉就像是面对一阵狂风吹拂,或是在无情的海浪之中挣扎,不管游得多么努力都会再度被海浪卷回大海。 “我几乎成功了,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这样活着还要糟糕。我又错了。我在这个房间站了一整个早上,然后又站了大半个下午,结果还是没有办法让我自己去做那一件唯一可以解放自己的事情。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走进那个房间里就好了……我痛恨自己如此懦弱、如此害怕,但光是痛恨并不够。最后,我再度走下楼梯,再度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楼上。我最远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没有办法继续向前,没有帮手的话绝对办不到。帮我,吉米,求求你。” 她的手掌无力地瘫在他的掌心之中,似乎她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离体而去。她肩膀塌下,脑袋低垂,有如一头刚刚跑输比赛的赛马一般。 “波丽!上来。我需要你。” 音量比之前大多了,因为声音就是从隔壁房间发出的。哈特试图在声音中寻找隐藏在字义之外的蛛丝马迹,但是对方的声音实在太过模糊不清。波丽站在他的身后,冷静、放松,没有丝毫动静,进入一种愤怒与恐惧都无法触碰的心理状态。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之一切都将取决于他。 我不要承担这种责任!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朋友在他脚边凝聚,轻声说道。“你必须做个决定,詹姆士。我们继续向前,还是回头离开?”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知道,但是……看看她。光是想到下一个房间就已经让她变成这个样子,那个房间到底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她已经精神崩溃过一次了,我不希望让她再经历一次。” “她能够走到这里,都是因为她相信你会和她站在一起。难道你打算在这关头上令她失望吗?” 哈特愤怒地摇头。“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她搞成这个样子?她父亲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 “我也很好奇。”波丽以一种昏昏欲睡的语气缓缓说道。“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猜想那个房间里面究竟有着什么令我如此害怕的东西。我一直怀疑是和性虐待有关的东西。这几年常常会听到这类的事。但是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我爱他,他爱我。究竟为什么光是想到再度与他见面就会让我喘不过气来?”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知道答案。”哈特道。“我们走吧。”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往最后一扇门走去,波丽有如小女孩般跟在他的身后。此时黑夜已经降临,唯一的光源来自第五扇门底下的门缝。稳定的呼吸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其中似乎充满越来越甚的期待。哈特缓缓迎向前去,波丽走在他的身旁。走廊开始在他们面前向后延伸,几乎看不见尽头。哈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他本来十分肯定一切必定是因为性虐待的缘故,但是波丽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并且将之排除。那么在那个房间之中大口呼吸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穿越黑暗,慢慢慢慢地接近房门,似乎随时会有怪物破门而出将他们一口吞下一般。最后他们终于来到门前。哈特迟疑片刻,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波丽伸出一手,转动门把,推开房门,然后和哈特一起走入,准备面对等在里面的东西。两人进去之后,房门立刻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 房间中十分明亮,弥漫着一股病房的气味。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因为久病不愈而形容枯槁。他双眼紧闭,呼吸凝重,似乎每吸一口气都必须花费极大的心力一样。波丽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哈特则困惑地看着四周。房间里面没有其他东西,就只有一个病入膏肓、根本不知道他们进房来的男人。 “我想起来了。”波丽道。“我父亲得了癌症。当时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叫他回家等死。他在病床上挣扎许久。我好怕见到他,好怕失去他,好怕永远再也看不到他。对一个八岁小孩而言,死亡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况且对方还是自己的父亲……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也不愿意相信。但是当我终于了解到他再也不会离开病床之后,我也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这个事实。” “我祈祷奇迹发生。一次又一次地祈祷,对上帝保证我愿不惜任何代价,只要能够治好父亲。我甚至说我愿意去当修女。但是不管我如何祈祷,癌症始终无情地吞噬我的父亲,使他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每次看着他的手,我都能够看见皮肤下的白骨;看着他的脸,我就会看见脸颊下的头颅。他好像已经变成了死神一般。我不再进来探望他了,因为他令我怕得要死。就算他大声唤我,我也不愿意进来。” “接着有一天,我妈妈出门办 4e8b." >事,留我一个人和父亲一起待在家里。我沉迷在拼图游戏中,因为只要投注够多的心力,拼图至少是我有机会解开的谜团。中午过后,他开始呼唤我的名字。我不愿意上去。我太害怕了。他一直叫、一直叫,最后我终于爬起身来,走到走廊。我在楼梯底下站了很久,然后很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我躲在对面的房间里,他再度叫了我一声。我站在他的门外,听着他沉重的吐息响。最后,呼吸声消失了。” “我走了进去,他已经死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的父亲,和我印象之中完全不同。那感觉就像是这具全身长满癌症组织的东西取代了我父亲一样。当时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如果他叫我的时候我就进来的话,或许现在他就不会死了。我的罪恶感及恐惧在这个房间中造就了某种邪恶的东西,并且赋予它控制我的权力,藉以给我应得的惩罚。躺在床上的不是我父亲。那是别的东西,邪恶的东西。我想曾经它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如今不是这么回事了。它已经发展出自我意识,并且恨我入骨。” 哈特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接着又转回波丽脸上。她的表情令他十分不安。她的言语有着如同咒语般的力量,仿佛她正在召唤某种可怕的怪物。接着床上的男人坐起身来。波丽向后跌开一步,连忙抓住哈特的手臂。床上的男人朝他们两人露出微笑,目光中隐含着强烈的饥渴欲望。癌症肿瘤突然间自他皮肤之上浮现,有如许多黑色的葡萄一般,被他体内一股强大的压力逼得喷出体外。他的脸部浮肿、涨满鲜血,五官随即转换成一张恶魔的面孔。他始终保持微笑。 “哈啰,波丽。”他低声说道。“你终于来看我了。过来亲亲爹地,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通通分享给你。你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到时候我和你就可以一起待在黑暗之中,转化为畸形的怪物,永远不死,永远不死……” 波丽默默地盯着他,满脸泪水。癌症怪物轻轻一笑。 “过来,波丽。你看起来秀色可餐,我恨不得一口把你吃了。” “够了。”朋友说着冲到癌症怪物面前。对方大吃一惊,向后一缩,朋友已经在转眼之间化身为一道有着尖牙跟利爪的巨大黑色形体。他落在对方的身上,癌症怪物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一片沉静,接着朋友开始发出尖叫。他突然向旁边弹开,对癌症怪物发出恐惧的嘶吼,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撕裂。朋友像是一滩污水般坠落床边,挣扎地爬过地板,回到哈特脚旁聚集,像个受惊的小孩一样低声啜泣。 “好吃。”癌症怪物说道。“但是对我来说口味太淡了。我只想吃波丽。我已经等待许久了,亲爱的。这栋房子想要救你,一直给你逃跑的机会,但是你总是不肯把握,所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肉体跟心灵都是。特别是肉体。我要用各式各样的方式享受你的肉体,等我享受完了,你将认不得你自己。” “去死吧。”哈特道。他大步向前,走到波丽和癌症男的中间。对方仔细地打量哈特,起伏不定的皮肤上反映出湿润的色彩。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气息。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癌症男说道。“你不属于这里。她创造了我。她属于我。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而已。现在就离开,不然我会杀了你。你绝对不会想知道我会对你可怜的尸体干出什么事情的。” “当年她只是一个孩子。”哈特道。“她根本不懂。她很害怕。” “现在再来狡辩已经太迟了。我要把这个女人抓过来,将我的手指插入她的血肉。你完全没有能力阻止我。” 对方举起肿胀的手扯开床单,一双象腿在床沿旁边来回摆动。他跳下床来,脚上的肿瘤有如坏掉的水果般爆出浆汁。他举步向前,有如具有形体的邪恶梦魇。哈特举起手臂,试图阻止对方。他体内涌现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那是一股能量,一种潜能,一个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当他需要这股力量的时候,力量就会回应他的要求。如今他不是为了自己唤醒这股力量,而是为了波丽,一个早已伤痕累累的女孩。他突然对癌症男开口说话,声音十分犀利,十分强悍。 “你。出来。立刻从他身上出来。” 活生生的癌细胞化作许多黑色的液体从波丽父亲的身上狂喷而出,溅落在他的脚边。在一股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之下,他的皮肤不断裂成碎片,流动的秽物不停自体内涌出,身体无助地剧烈颤抖。最后,波丽的父亲站在他们面前,脸色苍白,四肢摇摆,不过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疾病的痕迹。他脚边的地板上爬满了扭动蜷曲的癌症组织,有如某种自最深沉的夜色之中出现的产物。在哈特与波丽的目光之下,癌症组织渐渐停止扭动,失去生命的气息,直到波丽赋予他的所有力量通通消失为止。她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父亲,开始跨步向前,但是随即停下脚步。 “爹地?” “哈啰,小公主。看看我最可爱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时间过得真快,蜜糖。不过我终究还是回来了。我回来了。” 波丽扑入他的怀中,两人紧紧拥抱对方,仿佛从此不打算分开了一样。泪水自他们的脸上流下,不过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哈特转过身去,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接着看向自己脚边那团形状不定的黑影。 “你没事吧,朋友?” “有事。等我复原之后再问我一次,大概一、两年后就可以了。你是怎么办到的?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 他看着波丽跟她父亲。他们终于放开拥抱,但是依然站得非常近。波丽哽咽几声,擦干了泪水。 “爹地,这位是吉米·哈特。是他救了你。他带我来到这里,即使在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时候依然深深地相信我。” “吉米·哈特?”男人以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吉米。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女儿所做的一切。” “喔,爹地,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早就应该来找你了,但是我实在太害怕……” “别说了,小公主,我知道。我了解。当年你只是个小孩。” “你不怪我……” “我什么都不怪你。”他再度看向哈特。“我希望有人可以向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暂时而言,我很高兴能够站在这里,很高兴能够活着。我的一部分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一直被……那个怪物所囚禁,但是我并不记得细节。那种感觉比较像是一场疯狂的梦境,说什么也醒不过来的恶梦。” “一切都结束了。”波丽道。“你活过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她突然脸色一沉。“喔,爹地,你还不知道,妈妈去世了。” “我知道。我感觉到她的逝去,已经很久了,但是当时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没关系的,波丽。如果她在这里,我相信她一定会跟我一样以你为荣的。” “但是我对她好坏……” “她了解的。”她父亲说道。“不管她身在何处,我肯定她了解的。” 波丽对着哈特微笑。“谢谢你,詹姆士。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从来不敢想象……我不知道你拥有这种力量。”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看来我对自己的一切所知甚少。我得要想想办法改变这个情况才行。” 第七章 风雨欲来 苏珊·都伯伊丝在一阵音乐声中缓缓醒来,接着又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每天早上九点,闹钟收音机都会自动开机。她把收音机摆在触手不可及的地方,这样才能逼自己起床去按掉。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任由轻柔的音乐洗涤自己。对她而言,起床总是一道非常缓慢的程序,反正她根本也没有必要急急忙忙地赶去任何地方。 她的床靠着墙,方便她随时伸手就能感受到墙壁的坚硬及存在感。墙壁为她带来慰藉,带来实际存在、恒久不变的感觉。自从她在家中地板上发现鲁卡斯的尸体后,她就常常出现需要知道家中依然是个安全处所的需求。那具意外的尸体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而她的小屋子再也不能提供从前那种安全感了。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关灯睡觉。白天她可以藉由找事做、找人聊天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一到晚上,她就像小孩一般懦弱无助。她像是块木板般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拉长耳朵倾听任何不寻常的声响,直到双眼适应黑暗为止;接着她会盯着四周黑暗的阴影,直到倦极而眠。房门上闩上锁,窗户也紧紧关闭。要等她恢复安全感,只怕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苏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听着早晨的声音,想透过声音拼凑周遭的景象。她听见收音机流泻出电台音乐,也听见自己伸展身体将床板压得咯咯作响。这张床已经用二十几年了,从各方面而言,她已经十分习惯这张床。床垫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中央部分在岁月的侵扰下形成一条非常合适她个人体形的凹陷,让她可以舒舒服服从头到脚躺在里面。整座木屋都发出细微的声响,因为木材正在夜晚的寒冷跟早晨的温暖之间慢慢调适。她听见屋外传来拖船横越谭恩河时所发出的嘎嘎声响,一个代表了有许多地方可去、许多事情可做的愉快声音。苏珊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睁开双眼。 她双手抱膝,下巴顶着膝盖,打量屋内的景象。这间没有隔间的小屋看起来凌乱无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从来没有整齐过。她喜欢凌乱的感觉。衣物随处乱丢,三张椅子全都埋在过期杂志与报纸底下。昨天晚餐、宵夜的快餐餐盒依然躺在原位。想到这个,让她联想起早餐,不过此刻她还没有完全苏醒。在身体还没有完全听从脑袋的指令之前,准备早餐是件过于复杂的工作……还是说是脑袋还没有开始听从身体的指令之前?苏珊耸了耸肩。早上的她总是这么乱七八糟。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生活态度惹恼了她的前任爱人,一个没名气的重金属合唱团里的高瘦吉他手。和他在一起很快乐,而且他的性爱技巧几乎就和他宣称的一样高竿,但是他每天早上都喜欢以超级正面的态度跳下床铺,准备好要面对全新的一天,全新的挑战。当然,她三十五岁了,而他才二十岁,每天早上他都让她想起两人的年龄差距。这也是他们分手时,她没有感到伤心欲绝的原因之一。 她推开被子,双脚垂在床旁摆动,静静地坐在床沿,慢慢思考。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赶快起床,但是却想不出为什么。没关系,待会儿总会想起来的。她在肚子旁边搔了一搔,因为这样搔很舒服。除非天气很冷,非穿睡衣不可,不然苏珊都会裸睡。苏珊非常讨厌穿衣服睡觉,因为衣服老是在睡梦中绉成一团,等她醒来的时候早就变得和精神病院的束缚衣一样。 她自床上站起,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就在没有完全苏醒的情况下去找衣服穿。到外面的厕所上完一号后,她就完全醒了。她回到屋中,打个呵欠,站在小屋中央。她隐约想起今天将会发生某件重要的事情,但是怎么样就是想不起。她没有多想,因为她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她慢慢吞吞地晃到梳妆台上的大镜子前。镜子上贴了许多张老旧的相片,还有一条用口红写下来的讯息。 有朋友要来。 苏珊茫然地看着镜子,镜中的倒影随即露出怀疑的眼光。她是一个身材硕长的金发女子,由于舍不得丢掉任何衣物的关系,她的穿着打扮总是五花八门。苏珊对时尚的感觉就像对宗教的看法!每个人都有相不相信的自由,只要不要来烦她就好了。她唯一的信仰就是要有充足的睡眠。苏珊对衣物十分迷恋,就算再怎么破旧也舍不得丢弃。这件短袖会带来好运;那条围巾是她跟葛伦特第一次约会时围的;那些鞋子太漂亮了,绝不能丢……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理由。 镜子里的她拥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与分明的五官。没有化妆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她妈一样。苏珊对着镜子扮个鬼脸,然后开始以极快的动作梳妆打扮。现在还太早了,这种时间不化妆的话简直是亵渎的行为。她皱起眉头看着自己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本来就没有扎得很紧,再加上睡了一个晚上,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她不太会绑辫子,也没耐心绑,但她还是喜欢绑辫子,因为她的外形很适合绑辫子,而且辫子也很实际。她喜欢自己也有实际的一面。 收音机播送着枯燥乏味的音乐,就是那种曲调缓慢、节奏不明,加了太多弦乐器的音乐。于是她转动转盘,直到听见一首热热闹闹、节奏强烈的音乐为止。传统硬派的摇滚乐。音乐渗入她体内,终于让她完全醒来。她心情愉快地在屋中雀跃,随着旋律摆动,捡起一堆东西丢到屋角的一堆垃圾。有朋友要来。她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昨晚塔罗牌显示出明确的征兆,至少对塔罗牌而言算是最明确的征兆。塔罗牌告诉她说今天早上会有非常重要的访客前来拜访。一个她认识很久,但是也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她愉快地猜测着对方的身分。很多人都符合以上的描述,前男友还不算在内。总是有男人会在她的生命之中来来去去,有时候还会同时来去。她从来不曾关心过他们的下落,但是她很喜欢看见他们再度出现在她的生活,因为这代表她的魅力不减当年。只要他们不要产生太强烈的占有欲就好了。苏珊有时候会对事物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但是从来不会对人产生这种感觉。这样只会把事情导入复杂的处境,而苏珊本身是个非常简单的人。 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尽管敲得很大力,但是却透露出些许的迟疑,好像来人不敢肯定苏珊是否欢迎他的来访一样。苏珊很快地看了看屋内四周。她还没有打扫完毕,不过也没有办法了。她又照了照镜子,整理一下仪容,然后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她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哈啰,苏珊。”波丽·考辛斯说道。“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波丽……是你吗,波丽?你已经……我都不知道你有多少年没来了!” “我知道。我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了,所以……我可以进来吗?” 苏珊这才发现波丽脸色苍白,微微颤抖,而且不是出于寒冷的关系,而是因为紧张。 “当然!快进来!”苏珊抓起波丽的手臂,拉她进门,一脚关上房门,然后十分热情地拥抱波丽。她们疯狂地拥抱彼此,似乎都深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当她们对彼此表达有多么开心能够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脸上已经淌满了开心的泪水。她们讲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她们的情感不需要透过言语表达。最后她们终于放手,彼此后退一步,好好打量对方。苏珊高兴到说不出话来,只能朝桌旁的两张椅子比个手势。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波丽看了看凌乱的屋子,脸上露出微笑。 “我以为自己还记得这地方有多乱,但是没有身处其中还真是难以想象呢。拜托拜托,让我帮你打扫。我看你起码有两三个前男友被埋在这堆垃圾底下吧。” “不要打我屋子的主意。”苏珊道。“我就是喜欢这个样子。这样很舒适。波丽,这么多年了,我真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到底多久了?十年?我以为再也不会在那间可恶的房子外面看到你了。出了什么事?一定出了什么事了!把一切都告诉我,全盘托出,任何细节都不准放过。我要知道所有事。” “慢慢来,”波丽笑到脸都痛了。“先让我喘口气。这是我精神崩溃后第一次离家到这么远,我还有点紧张。我是坐出租车来的,但是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不敢看向车窗外。这个世界好大,我一时之间很难适应。就连从河岸走到你家这一小段距离都令我忍不住心跳加速。我得要花一段时间才能习惯自由的生活。” “你还记得吗?我们年轻的时候到哪里都一起去。宴会、跳舞、演唱会、示威游行,我们都是一起参加。两个乱七八糟的坏女孩,地狱来的小恶魔。少男杀手,没有男人可以逃过我们的诱惑。我们在你妈的厨房水槽前挑染头发,只因为我们以为这样看起来比较骚。当年,荡妇才是王道。记得一起去舞厅玩、在化妆室整理仪容,争论着要让哪个男孩带我们回家的那个年代吗?那一切恍如隔世。我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家伙真的是我。我好像跳过了中间的阶段,直接从青少女变成中年妇女了。” “不要这么说。”苏珊坚定地说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有你的麻烦,或者说,麻烦主动找上门来,而你已经竭尽所能地跟它妥协。如果换作其他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被压垮了。我一直都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重获自由的。喔,天呀,再见到你实在太好了,波丽!虽然我们常常一讲电话就是好几个小时,但那毕竟和当面相见大不相同。现在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快受不了了啦!” “有人来我家作客。”波丽道。“一个以前认识的人,童年玩伴。他帮助我自过去的梦魇之中解放。他叫作詹姆士·哈特。” “你在开玩笑!你已经见过詹姆士·哈特了?我一个礼拜前在塔罗牌中看见他的回归,也听说他真的回来了,只是我还没有见过任何真的看过他或是和他讲过话的人。他是怎么样的人?帅不帅?可不可怕?有没有女朋友?” 波丽大笑。“帅,不可怕,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自己问他。他是个难以形容的人。话不多,但是体内蕴藏了一股你绝对无法想象的力量。他具有成为大人物的潜力,虽然他还不曾察觉这个事实。” “他当然有这种潜力。”苏珊轻声说道。“几个月来塔罗牌一直在提示我某种非常强大的力量即将来到影子瀑布。不过我必须承认,我没想到这是在指詹姆士·哈特。我想除了时间老父之外,大概没人料到他会回归。而你已经见过他了……他真的帮你找回自我了吗?全部的自我?” “全部的自我。我再度成为完整的人了。但是他所做的不只这些……” “你是说他还有做什么别的事情?他还做了什么?帮你盖一栋新房子吗?” “他把我父亲也带回来了。我父亲复活了。这都要感谢詹姆士·哈特。” “哇……波丽,你和我迫切需要来一杯好酒。或许需要来好几杯好酒。”苏珊说着站起身来,一边摇头一边走到一个壁橱前,拿出一瓶白兰地和两个酒杯。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又做了一个“哇”的嘴型,然后倒了两大杯酒。“波丽,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去看我母亲的坟墓。还是你是在问詹姆士?我不太确定他现在在哪里。他说要去找其他亲戚,不过我们晚上还会碰面。我们要去一间他知道的酒吧。一间酒吧!你知道有多久没有人在酒吧请我喝酒了吗?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我是说,出门已经很难了,更别说是去一个坐满陌生人的地方。或许我该向他说我不能去。等我找回一点自信之后再说。” “喔,不要,不可以这么做。”苏珊立刻说道。“你终于离开自我牢笼,绝对不能再躲回去。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跟你去,当然是远远地躲在背景之中啰。我最好找个男人一起去,这样比较不显眼。” “这个礼拜的男人是谁?”波丽笑着问。“我永远跟不上你的复杂男女关系。你是我认识唯一生活有如一场活生生的肥皂剧的人。我记得上一个男人是葛伦特。他还在吗?” “算还在吧。他是个好人,一个听都没听过的摇滚乐园的吉他手。非常喜欢躲在角落假扮忧郁。对我来说有点年轻,但是我喜欢挑战。” “你总是喜欢挑战。”波丽说道。“他吉他弹得好吗?” “我哪知道,亲爱的?谁会带吉他上床呢?基本上,我们算是分手了,因为我不欣赏他的才气。这表示当他谈论音乐的时候我没办法维持有兴趣的表情。晚点我打个电话给他,看看他是否还在生气。” 波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最近跟安布罗斯还有联络吗?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常提起他了。” “这地方的租金是他在付的,想到的时候也会过来留张支票,不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有礼貌地和我保持距离。我们当初真的不该结婚的。你警告过我了。可恶,每个人跟每个人的兄弟都警告过我,但是我就是不听。和他生活就像是嫁给一个迅速变装的艺人一样。我永远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他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开始很有趣,像是同时嫁给好几个不同的男人,但是很快就不新鲜了。就连我也希望生活中有点稳定的因素。说具体一点,我希望我的男人不要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避不见面之后,我们过得都比以前快乐多了。” “我真的应该和他离婚的,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也有好处,再说办理离婚好麻烦。干嘛打乱生活呢?他为我提供稳定的经济来源,我也不会在他上流社会的朋友面前令他感到难堪。我可以尽情画画,随性读牌,这样的生活也很满足呀。而且坦白说,亲爱的,想到要抛头露面去找工作就让我害怕。我是说,你能够想象我每天早上赶着上班,就像那些上班族一样,在老板面前说着‘是的,老板’或是‘不是,老板’之类的言语,如此打卡度日吗?我宁死也不愿意去过那种日子。我不是个实际的人,而且一点也不想变成实际的人。我是个快乐的寄生虫,在温暖的小窝里开心过活。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改变现状。” “金钱……”波丽说道。“我已经很久不需要为钱烦恼了。我没有任何昂贵的嗜好,爹地留给我一栋房子和一笔遗产。只不过,现在大部分都已经花光了。这么多年了,开销再少还是会有用完的一天。我还没有机会向爹地提起这件事情。我很想等个好时机再向他说,但是好像怎么等都等不到。再说,他要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必须调适他……不在的这几年里所有的变化。如今的世界和他印象之中已经大不相同了。” “喝酒吧。”苏珊道。“世界太冷酷、太黑暗,不适合用清醒的头脑面对。” “苏珊,现在才早上九点半而已!酒杯里的白兰地足够让我在十点半之前就烂醉如泥。” “醉倒了最好。”苏珊立刻说道。“早上醉倒的人越多,世界就越和谐。喝醉的人就没有办法去胡搞瞎搞,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不会在乎胡搞瞎搞,对不对?” 波丽微笑,接着摇头。这几年来,她每天都会打电话和苏珊聊天,喋喋不休地谈论大大小小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忘了跟她面对面聊天可以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当苏珊兴致一来,你必须集中精神才有办法跟上她讲话的速度。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波丽小啜一口白兰地,趁着酒意放松心情。苏珊几乎说话跟喝酒同时进行,这是她花费多年的努力练习出来的技巧。 “你跟卡拉汉神父还是处不来吗?”波丽终于开口问道,只为了想找个话题来插嘴。 “当然啰。他不喜欢塔罗牌。话说回来,任何有趣的事物他通通不喜欢。我认为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清教徒,相信像我这种 751f." >生活方式应该被明令禁止。他一辈子都没喝过一滴酒、碰过一个女人。老是在布道会上称呼我为‘坏榜样’,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他又喜欢针对所有胆敢找我咨询意见的人发表末日预言。但是既然我在预言这方面拥有比他良好的记录,所以顾客还是继续上门,愿上天祝福他们。总而言之,我真不知道像卡拉汉这种人到底来影子瀑布干什么。” “你父母还好吗?”波丽在苏珊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之前赶紧转移话题。 “关系依然紧绷,而且看来还要紧绷好一阵子。只要不见面,我们都可以相处愉快。喝吧,你喝太慢了。” 波丽听话地再喝了一口酒。她不习惯喝酒,家里不曾买酒回来放。要把自己灌醉或是藉由药物逃避十分简单,但同时也非常危险。她需要所有的自制力来维持心中仅存的一点自我。不过如今她不再需要担心那些了。这个想法缓缓渗入脑海,令她心情顿时愉快了起来。有很多事情她都不需要再去担心了,这个想法远比任何白兰地都还要醉人。她灌了一大口酒,用力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苏珊。 “你真的在塔罗牌里看出詹姆士·哈特的回归?” “一点也没错。他回归的征兆已经在塔罗牌中激荡了好几个礼拜。既然他真的回来了,说不定我的牌终于可以冷静一点了。” “算算我的牌。”波丽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冲动。“我自由了,帮我算算未来。” “当然,有何不可?”苏珊喝干了酒,站起身来走去拿牌。她把牌放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用橡皮筋随便绑起,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异之处。她洗了洗牌,然后在桌面上排好。牌看起来很脏、很旧,甚至因为太常使用而沾上了一些手垢。牌面充满绉褶,其上的图案已经开始褪色。苏珊将牌一张一张地排列在桌上,一边摆出所需要的图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放下最后一张牌后,她靠回椅背,看着面前的塔罗牌,沉默了好一阵子。接着她以奇异的目光望向波丽,双眼冷酷异常,嘴角失去了以往特殊的线条。 “怎么了?”波丽连忙问道。“你看到了什么?有坏事即将发生在我身上吗?” “我弄错了。”苏珊以一种听起来很陌生的语气说道。“我在牌中预见的不是哈特。一场危机风暴即将袭来,整个影子瀑布都难以幸免。” 大洞窟,位于影子瀑布深沉地表之下,是个只有老鼠及他们的食物才愿意居住的漆黑深处,此刻所有住在地底世界的次自然生物都聚集在这里。所有曾经在人类幻想中出现过的虚构与想象生物都是所谓的次自然生物;魔龙与独角兽,萨斯科奇人与暗夜魔怪,小型龙与鸡身蛇尾怪,所有应该要出现但是从来不曾真的出现在世界上的奇幻生物。来自五○年代电视节目中的超智能天才狗;一季都没有播完的星期六晨间卡通;遭人遗忘的报纸连环漫画;地底世界——位于传奇人物前往等死的城镇之下的所有通道、巢穴以及洞穴的统称——欢迎各式各样的奇幻生物前来定居。大洞窟是个专门用来辩论跟裁决事务的法庭,动物们在非常时期会举行集会讨论因应之道的场所。 只可惜,真实情况比以上描述要来得愚蠢许多。 大洞窟由一千根蜡烛照明,不过整个地方布满了灰尘、蜘蛛网,以及燃烧过后的蜡烬,从来不曾有动物打扫过。所有布置都是根据这些动物认知中的法庭而摆设,但是由于动物的想象力向来不足,所以他们抄袭了许多书中的图画。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个看起来像是维多利亚童书中的场景。一个充满卑鄙无耻的大坏蛋,以及勇敢正义到让猫头鹰想吐的英雄的那种寓意深远的道德故事里的场景。 法官居中而坐,身前放有一张高到会让某些动物光是抬头看就会流鼻血的木桌。他的左手边有一排陪审团坐在极尽不舒服之能事的长板凳上,以免他们因为太过无聊而睡着。陪审团的成员都是一群内心十分坚强及真诚的动物,遴选的方式十分简单,随便在路上抓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家伙就行了。法官的右手边设有被告席,一个上方装有尖刺,外观看来十分恐怖的大木箱。之所以弄成这样是为了防止被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什么身分出席这个场合。被告席架设在一座平台之上,以方便旁听席上的观众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对着被告砸东西。大部分的观众都很喜欢丢东西。被告席的对面设有许多排背靠背长椅,专为旁观者、证人、法庭相关人员,以及任何闲着没事干想要找点事情做的家伙而设。所有生物,不管是虚构的、奇幻的、或是十分不可能存在却又偏偏存在的生物都拥有非常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一不爽就想扁人的欲望。 这次的集会是为了海羊遭到不明的袭击而召开的。法警,一只用双腿站立、身穿学者长袍的土狼,对着旁听席大声如此宣告。宣告完毕后,旁听席中随即爆发一阵喧闹,因为有一半的观众必须向另外一半观众解释所谓的“袭击”是什么意思。其实大家已经针对这个话题讨论过好一阵子了。在听说了海羊遭到枪击但是没死之后,大部分的动物都建议对他再开一枪,以确保他这一次能够死透,该死。在法官要求肃静,以及看见褐熊先生拿着一把所有动物一辈子见过最大的手枪、站在海羊的轮椅旁边后,旁听动物终于放弃了这个建议。后面有个声音指出携带武器前来法庭有违规定;褐熊先生则指出诘问被害者同样有违规定,而他坚决要以武力强制所有动物遵守这项规定,就算花费再多弹药也在所不惜。他的目光在旁听席左右飘移,大枪在手中前后甩动,所有动物立刻表示了解他的诉求,并且强烈认同。褐熊不再理会他们,在海羊身边坐下,直到此时动物们才敢将脑袋探出椅背。法官眼睁睁地看着台下的一切,沉重地叹了口气。 代理法官是狮鹫兽法官。本来应是由乌龟法官出庭的,然而他最近心情沮丧,所以跑到某个安静的地方去躺着了。又因为狮鹫兽法官在要求票选新法官的时候叫得最大声,于是就被大家拱成新法官,尽管他本人大声抗议也没用。基于以上原因,此刻他的心情不太好,打定主意能判多少动物有罪就判多少动物有罪。一定有人必须为了袭击海羊付出代价的,而他可以肯定不会是自己。他用力挥下小木槌,吵杂的聊天声响逐渐消逝,大家都想看看接下来会出什么事。狮鹫兽法官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敲击小木槌基本上就是他认知中法官唯一会做的事。坦白讲,狮鹫兽和法律根本沾不上什么边。他们比较倾向于咬掉所有小型动物的脑袋,然后再对自己晚餐的亲戚们很有礼貌地道歉。 “请法官人人听我一言,”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法官立刻满怀希望地看向下方的检察官。目前担任检察官一职的是只戴着夹鼻眼镜、神情十分高傲的鸵鸟。他曾在一系列的政治漫画中担纲演出,之后就一直保持这副不可一世的德行。他总是喜欢用充满自信的语气大声说话,讨论各式各样的议题,不管他有多少概念。可惜大家始终都不把他当作一回事,因为他随身携带了一桶沙土,必要的时候可以立刻把头埋到土中。他环顾挤满动物的法庭,大声地嗤之以鼻,表示他很不愿意浪费时间站在原地等待某个动物安静下来。观众们都知道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于是他们开开心心地坐回位子上,彼此传递水果,等待着第一个他们看不顺眼的证人上台。鸵鸟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清了清喉咙。由于他的喉咙很长,所以清喉咙也得清很久,而且他还好整以暇地慢慢清,边清还边神情不屑地瞄着观众。他们都很热爱这种表情。既然上了法庭就要看到这种表情才过瘾。 “法官大人与陪审团诸位成员,今日我们为了一件非常严重的案子而齐聚一堂。一名外来者开枪射伤了我们之中的一员。我们必须讨论对方的动机、手法,以及伤口的位置。” “就在我肚子上!”海羊大声叫道。“接着子弹又从我背后穿了出去,然后我就不知道它飞到哪去了。” “法庭之中禁止喧哗!”狮鹫兽法官一边敲槌一边说道。“安静!安静!” “喧哗!”一头庞克造型的美洲驼为了反对而反对地叫道。“混乱!暴动!不要投票,投票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接着他目空一切地往各个方向吐口水,直到法警以一把大木槌击中他的脑袋后才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三只身穿水手服的小鸭子趁着美洲驼昏昏沉沉的时候洗劫了他的口袋,抢走所有看起来有趣或是可以点起来抽的东西。 “法官大人,”鸵鸟说道。“我要求全场肃静。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议题,一定要严肃以待。” “废话!”一头神情紧张的独角兽叫道。“我们遭受攻击了。狩猎公会的人终于找上门来了。我说我们应该通通去找个最深的洞躲藏,和他们捉迷藏,直到有人跑来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再出来。前往最深的通道,把所有入口都堵起来,各位。我来带路。” “你给我待在位子上。”狮鹫兽法官愤怒地击打木槌叫道。“除非我们讨论完毕、陪审团作出结论,不然谁也不准离开。” “什么?那群废物?”海羊怀疑地看向坐在陪审团板凳上的那十几只动物。“那些家伙连我的体重也猜不出来。就连挂在屠夫窗边的尸体看起来都比他们聪明。他们之所以还待在原位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们的脚被链子锁在板凳上。坦白讲,这些家伙真的是我们选出来的吗?还是抽签抽输了?” “一切都是按照传统的程序进行。”鸵鸟不屑地翘起嘴角。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又翘了一次,虽然要翘起他的鸟嘴并不容易。“陪审团的成员全都有足够的资格。” “没错,”海羊说道。“他们有体温,还会呼吸。” “闭上你的羊嘴!”鸵鸟忍不住叫道。 “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海羊道。“我没心情闭嘴。就算有心情,只要一看到你就忍不住要开口了。我怎么看你怎么讨厌。” “你会有机会上台陈述证据的。”鸵鸟道。“要记住你身处何处。” “快点继续吧。”海羊说。“不然我要在你的脖子上面打个结。” 驼鸟假装没有听见,转而面对陪审团。大部分的陪审团成员早就已经开始无聊,试图用贿赂的方式和观众交换位置。其中一个陪审员想要用赌博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另外一个宣称持有一副春宫图扑克牌,不过由于牌上画的都是鸭子,所以也没办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春宫图。法警没收了扑克牌,一口吞入腹中,确保法庭秩序。鸵鸟再度清理喉咙,陪审团全体则以十分不爽的神情瞪视着他。 “尊贵的鸭子们、田鼠们、松鼠们……以及那位有着恶心嗜好的毛茸茸的哺乳动?99lib?物,我必须坚持各位将全副注意力放在呈堂证供上面。”鸵鸟语气坚决地道。“不然大家都必须在这里耗上一整天,我们之中有些人可是有家要回的呀。” 陪审团认同地点了点头。这些才是他们听得懂的话。他们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情,期待地看着鸵鸟,而鸵鸟则在他们的目光下满头冒汗。他非常喜欢成为目光焦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么多观众面前讲话了,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把握这个机会。 “我传唤我的第一组证人。”他十分隆重地宣布。“光芒四射的放射性小乌龟!” 许多人轮流叫唤小乌龟,包括一些想要帮忙的观众。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之后,一名法警跑去法庭外察看,接着立刻回来,大摇其头。 “小乌龟不会来了。”他冷冷地说。“显然他们为了影集酬劳谁领得最多而吵了起来,此刻正在决斗,至死方休,或是到他们打到无聊为止。不管怎么样,现在外面有很多武器乱飞,我一点也不打算接近他们。传唤其他证人吧。” “好吧。”鸵鸟检察官道。他很希望自己有牙齿,那样就可以磨牙了。“传唤忧郁小子,罗比免。” 很多动物开始叫唤罗比兔的名子,越叫越起劲,搞到后来法警必须拿着大木槌冲入观众之中才能维持秩序。狮鹫兽法官好似没有明天地敲击小木槌,但是除了几只脏兮兮的黄鼠狼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动物理他,而这些黄鼠狼也只是在下注打赌看他的木槌在松脱后会飞往哪个方向而已。土狼神气活现地挥舞大木槌,最后终于在暴动边缘压下群众的鼓噪。土狼咧齿而笑,转头看看身边还有没有谁可以威吓的。他很享受身为法警的感觉,因为这个职位让他可以公然使用暴力。 群众中有只动物清了清喉咙,迟疑地举起一只手。附近动物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四面八方跑开,以免遭受炮火波及。土狼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几名胆小的观众当场吓晕过去,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无论如何最后总是会昏倒的话,那还不如选择一个不会留下瘀青的方式昏倒。法警穿越群众,动物有如潮浪般在他面前窜开。他以凶狠万分的目光瞪视举手的那只动物。 “什么事?”土狼高举木槌问道。 “我不想打扰各位,而且我也可能弄错了,但是我想我可能是你们在找的人。我好像有可能是罗比兔。” 土狼放低木槌,对着兔子眨眼道:“要嘛就是,不然就不是,你到底是不是?” 兔子哀怨地叹了口气。“如果那么单纯就好了。” 法警大手一抓,紧紧扣住兔子的喉咙,然后好像拔除杂草一般将他自群众之中扯了出来。他走回法庭前方,兔子始终一言不发地瘫在他的手中。接着他将兔子丢在被告席上,因为被告席同时也是证人席,原因是没有动物有空另外架设证人席。鸵鸟拉过一把椅子让兔子站在上面,兔子则一脸阴郁地偷偷瞄向台下的旁听席。他的外表不怎么样,基本上很矮、很瘦,全身都是灰色。即使有些部分的毛发不是灰色,但是因为他整体而言太过死气沉沉的关系,所以大家还是会忍不住将这些部分自动归类为灰色。他的胡须下垂,长耳朵挂在脑袋上,脸上由一双极度阴沉的眼睛以及不断抽动的鼻子所组成,看起来一副沮丧到了谷底的样子。 “法官大人,”鸵鸟说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第一名证人。” “有罪。”狮鹫兽法官立刻说道。 “但是法官大人,他只是一名证人呀!” “你确定吗?他看起来就是有罪的样子。” “非常确定,法官大人,如果我可以继续的话……” “你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继续吗?” 鸵鸟决定不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将全副心力集中在兔子身上。在他的目光之下,兔子的耳朵越垂越低。 “你是罗比兔,绰号疯狼,又叫作杞人忧天的野兔?” “这个嘛,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兔子伤心地说道。“我可以说对,但是我又怎么能够肯定呢?只因为镜子里的我长得像他,并不表示我真的是他。我记得自己曾经是他,但是那些记忆很有可能是被人植入,甚至可能是我的幻觉。你们也是。你们通通可能是我的幻觉。据我所知,这整座法庭可能是我在极度沮丧之下所幻想出来的。果真如此,我就是在自言自语,而我很不喜欢自言自语。我想回家了,拜托。我觉得自己很不真实。” “我能够证明你真实存在。”土狼道。“只要我用木槌的槌头击打你的脑袋,而你又感到疼痛,我保证一定会痛的,到时候就能证明你是真实存在的。” “未必。”兔子道。“也可能是我在幻想你打我。” “喔,不,照我的打法绝对不可能是幻想。到时候你绝对不会怀疑自己真的被打了。” “但是那又怎么证明我是罗比兔呢?” “因为我在打你之前会告诉你说你是罗比兔。” “但是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是出于你的想象?你可能是在幻想自己拿着大木槌到处乱打人,但是现实之中你根本是在做另外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比方说是看书或是采花之类的。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你是一只土狼?我的眼前的确站了一只土狼,但是你怎么能够将自我认同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我这个什么都不能肯定的人物判断呢?” 法警数度张嘴欲言,但是又阖上了嘴,接着在被告席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陷入沉思。鸵鸟的心智比较坚强,于是继续尝试。 “我说你就是罗比免,而既然我是这个案子的检察官,当然是我说了算。现在,可不可以请你向庭上陈述海羊遭遇枪击的当时你所看见的景象?” “我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兔子伤心地说。“我真的有看见任何东西吗?这些东西真的存在于现场吗?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此刻就在这里。就算我真的在这里,我也希望我不在这里。我想要离开了,如果我还没有真的离开的话。” 法官自木桌后探出头来,不悦地瞪着鸵鸟。“在这只兔子说服我们相信我们都不在这里之前,赶快把他带离法庭。我可不想自行消失……” “说得对,说得对。”鸵鸟立刻说道。“没你的事了,罗比兔。你可以离开证人席了。” 他比个手势指示罗比兔离席,但是这时罗比兔已经认定自己不存在于法庭之中,所以不打算接受一个很可能根本没有听见的命令。鸵鸟无奈地指示法警将兔子赶出去,而法警十分热心地执行这个命令。他终于确定自己真的身处法庭,因为自己实在过得太开心了,特别是当他可以用大木槌去执行命令的时候。他将毫不抱怨的兔子拖离证人席,丢在观众席前排的座位上,随即一脚踏上那张长椅休息。 “我思我在思,故我思我在。我思……”兔子忧伤地喃喃自语,但是没有任何动物理他,就连他自己都不理自己。 “传唤下一名证人。”鸵鸟语气有点绝望地道。“传海羊先生。” “我本来就在这里。”海羊说道。“但是我没办法离开轮椅,所以不要想把我弄上证人席去。把我推过去,我会靠在那座天杀的平台上。” 褐熊先生和他齐心合力将轮椅推到定位。鸵鸟阴晴不定地打量着褐熊身上的那把大枪。 “自卫用枪。”褐熊说着故意将枪口对准鸵鸟的方向。鸵鸟当场认为自己不该质疑这种说法。他将全副精神放在海羊身上,却发现海羊正拿着伏特加酒瓶大口喝酒。这头羊的状况看起来很糟,不过话说回来,他从来没有看起来好过。缠在他腹部的那捆血迹斑斑的绷带看起来与动物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就是海羊?”鸵鸟检察官问道。 “如果不是的话,今天回家的时候我老婆一定会非常惊讶的。我当然就是天杀的海羊,你以为我是什么?一只在流血的鸭嘴兽?天呀,那些家伙真是丑毙了。他们就是造物主具有幽默感的实际证据,非常可怕的幽默感。” “你必须跟法庭确定你的身分。”鸵鸟顽固地道。“说出你的姓名,然后向法庭陈述案发当时的情况。” “我是海羊,有个混蛋开枪射我。好了,真是够了,褐熊,把我推出去吧。” 经过了一段时间,耗费了所有动物许多的耐心,法庭终于从海羊口中问出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观众们鼓噪地在台下高谈阔论。其中大部分的动物都不曾树立过真正的敌人,更别提什么躲在掩体后方狙击、然后又搭乘军事直升机逃离现场的敌人了。海羊藉由酒瓶汲取慰藉,然后狠狠地瞪了鸵鸟一眼。 “我们什么时候才要开始讨论真正重要的议题?比如说,想个办法来面对这件事情?” “我们这次集会就是要决定这个。”狮鹫兽法官说完后立刻希望自己没有开口,因为海羊开始瞪他。被枪击加上束手无策让海羊的心情不爽到了极点,而他并不在乎让别人看出他的不爽。他看了看旁听席上的群众,然后将目光转移到陪审团上。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这堆废物就算鞋子着火了也没有办法决定要不要撒尿救火。” 法官敲打木槌。“够了。再说这种话,我就会告你藐视法庭。” “不,你不会。”褐熊先生说道。 “我同意褐熊先生的看法。”鸵鸟说道。“因为他正用枪指着我。” 狮鹫兽法官看着褐熊以及他手中的大枪,心想鸵鸟说得很有道理。“证人陈述完毕,可以离开证人席了。如果不太麻烦,他也可以顺便下个地狱。” 褐熊将满嘴脏话的海羊推离证人席。狮鹫兽法官神情非常严肃地看着鸵鸟。 “再来一个那种证人,我们就收拾收拾,通通回家。” “时间还早,法官人人。”鸵鸟轻快地说道。“我传唤下一名证人,史考提,恐惧小子。” 在任何动物有机会开口叫唤之前,法庭之中已经传来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因为有一只体型很小但是极端暴力的家伙推开一排一排的观众冲上证人席。各式各样的动物纷纷走避,当前排的观众往旁边散开之后,一只神情异常坚定的小狗终于自旁观席中挤了出来。 那是一只苏格兰小狗,身穿一件很短的皮衣,上头镶有许多铁钉跟锁链。他的项圈布满铁刺,鼻孔上穿有安全别针。尽管体型很小,但是嘴巴很大,满嘴锐利的牙齿。这条狗浑身上下散发出暴戾之气,脸上那种神气活现的神情明白表示出他不是那种愿意忍受蠢人的小狗。他迎向前去,轻蔑地闻了闻鸵鸟,抬起后脚,在证人席旁撒了泡尿。尿臊味十分强烈,弥漫了整座法庭。小狗环顾四周,察看有没有谁胆敢出声抗议,接着跳到证人席上,自大地瞪着鸵鸟。 “我猜你不会问我是不是史考提之类的废话?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如果有不知道的,就叫他们去死吧。” 鸵鸟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面对陪审团。看着这些家伙似乎比较安全。“尊贵的鸭子们、田鼠们、松鼠们……以及还在做那件恶心事的哺乳动物,请允许我为各位介绍史考提,绰号恐惧小子,一头声名极佳的猛兽,地位崇高的人士。” “说得一点也没错。”小狗道。“胆敢惹毛我,我就把你的头给咬掉。现在快点搞一搞,你这只过胖的鸽子。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而来的,知道吗?” “史考提经常在影子瀑布街上游走,四下搜寻敌人的踪迹,靠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与坚持到底的毅力,他终于发现敌人的真实面目。我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发起投票,藉以表彰他对于职责的无私奉献。” “你想要尝尝我的尿吗?”小狗厉声问道。 “这个,我是真心的。”鸵鸟慌张说道。 “啊,闭上鸟嘴,快点搞完,不然我一把火烧掉你的裤子。” “我没穿裤子。”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老兄。现在闭上鸟嘴,休息一下。该我说话了。”小狗看着挤满动物的法庭。“我们麻烦大了。镇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敌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但是很显然如果没有内应的话,他们绝对混不进来。这表示影子瀑布里有叛徒。还有一点毫无疑问,就是敌人绝非庸手。对方装备齐全,火力强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回来,而且会带着帮手一起回来。如果指望人类会保护你,最好再想清楚一点。他们知道的不比我们的多。如今他们乱成一团,完全不知所措。就连争夺食物的小猫看起来也比他们有组织一点。有在听的人应该了解,这表示我们必须自求多福了。我们得要靠自己来保护自己。此刻的麻烦已经很大,但是在一切好转之前,麻烦还会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接下来整座法庭陷入一片漫长的沉默。 “所以,根据你的看法,”鸵鸟问道。“情况不妙?” “你是在耍宝吗,老兄?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见吗?” “当然听见了,亲爱的朋友,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泄气。我很肯定有关当局会帮我们解决问题的。” “什么有关当局?警长连个他妈的杀人犯都抓不到,难道会有办法抵抗部队入侵吗?时间老父躲在长廊里面龟缩不出,完全不和任何人接触。我唯一看到有在做事的人大概就只有拿着那把大枪的褐熊了。” “我不会把枪给你的。”褐熊冷冷地道。“要枪自己去找。” “你们都没在听,可恶!敌人就要来了,这一次他不会孤身前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鸵鸟一头埋入装满沙土的水桶里。 史考提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们自求多福吧。没有人会来帮忙。我们不能继续耍宝下去了。” 丽雅·富拉希尔在李奥纳多·艾许家外面停下了车,试图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抉择。她是以影子瀑布镇长的身分前来办理公事的,因为她要向李奥纳多询问关于詹姆士·哈特的一切。她很担心哈特的回归会对镇上带来什么影响,特别是在得知时间老父如此轻易就愿意见他之后。通常时间不是那么好见的。她是为了公事而来,没有其他的意图。丽雅叹了口气,看着照后镜中的自己。或许只要多说几次,她就会能让自己相信这种说法。或许。 她在车上遥望艾许的家。那是栋看来十分讨喜的房子,风格现代,造型活泼,距离马路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一条石板路通往房子的前门。听见自己的轮胎在石板地上压出的阵阵声响在她心中掀起许多从前的回忆。艾许没死之前,她时常造访这里,有时候和李察·艾利克森一起来,有时候一个人来。其实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来。她开上屋外的车道,想起第一眼看见李奥纳多时的内心悸动。他每次都会在她停好车后帮她开门,以亲吻、微笑以及拥抱迎接她的到来。他们过得好愉快,爱得好深好浓……但是那些都是三年前的事情,是他死前的事了。他的死改变了很多事情。 如今他没有出现在门口,丽雅摇了摇头,突然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等待他和往常一样开门迎接。看来要嘛就是他不在家,不然就是她的到来对他而言已经不如以往那般重要了。李奥纳多死后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她很快地耸了耸肩,熄火,静静听着车外的宁静。艾许家位于影子瀑布外围,远离镇上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此刻就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或许这一区明令禁止一切杂音吧。她打开车门,下车,动作十分迅速,以免自己又开始犹豫不决。来这里的路上,她已经来来回回地改变主意五、六次了。她锁上车门,心不在焉地听着所有门闩卡合的声响。她很喜欢听到机械顺畅运作的声音。这类声音可以为她提供安全感。过去三年之中,她对安全感具有强烈的需求。 她走到前门,想尽办法表现出冷静自信的神色,以免……有任何人……在偷看。她身上依然穿着早上葬礼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洋装,不过将小筒帽和面纱都留在车后座。李奥纳多不喜欢帽子。他从不戴帽,而且非常喜欢开戴帽子的人的玩笑。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欣赏他的幽默感,特别是在现在这种多事之秋。她在门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门铃。她听见屋里隐约传来一阵铃声,但是没有人应门。某处传来孤鸟鸣叫的声音,给人一种十分寂寞的感觉。 门上的毛玻璃后方浮现了一条人影,悠闲自在地向门口接近。在发现对方显然没有李奥纳多那么高之后,丽雅终于松了一口气。门开了,李奥纳多的母亲在她面前露出温暖的笑容。马莎·艾许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身高大约五英尺,拥有一头卷曲的黑发与目光平静的灰色双眼。她穿着简洁,毫不花俏,饰品也都没有华丽之风,戴着一副常常会找不到的金边眼镜。丽雅向来跟她相处融洽,但是这时她却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曾经自认是马莎的朋友,但是自从李奥纳多死后,她却从来没有来探望她。 “丽雅,亲爱的,真高兴再见到你。快进来喝杯热茶,我正好在烧开水呢。” “谢谢你。”丽雅直觉说道。“我很想喝杯茶。李奥纳多在家吗?我得和他谈点事情。” 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不自然了,丽雅一说完就浑身不自在。不过就算马莎察觉到她的尴尬,也没有表现出来。她后退一步,好让丽雅进屋,然后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开口说话。 “李奥纳多现在不在家,但是就快回来了。先去客厅吧,我待会儿就来。你还记得客厅在哪吧?” “是的,谢谢,我记得。” 丽雅走过马莎身边,步入宽敞的走廊,接着就闻到一股艾许家特有的熟悉气息,仿佛她从来不曾远离一样。曾有一段时间,距今也不算很久,这栋房子对她来说就跟自己家一样熟悉。她记得墙上的照片,记得脚下的厚地毯。走廊空间宽敞、通风良好,她的鞋子踏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突然感到一片宁静,仿佛自己走在记忆之中,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一切都还保有意义的年代里。李奥纳多随时都有可能冲下楼梯招呼她……丽雅强迫自己跳下记忆的列车。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客厅同样宽敞,通风良好,给人十分舒适的感觉。丽雅将皮包放在客厅门旁的小桌子上,慢慢走进大客厅。艾许的父母很富有,不过他们总是喜欢自称小康。这是婉转的说法,意思是“有钱,但是不喜欢铺张”。一扇敞开的法式窗外躺着一大片花园,是由汤玛士·艾许,李奥纳多的父亲,所悉心照料的。汤玛士非常喜欢待在花园里。如果天气不好,他会拉把椅子摆在窗口,静静地看着花园,似乎想要确定花园不会因为自己不在里面而乱来一样。他向来不太理会丽雅,不过总是维持一定的礼貌,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开始,丽雅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是黑人的关系,但没过多久就发现汤玛士对任何人都是那个样子,就连对马莎和李奥纳多也不例外。这并不是说他不喜欢和人相处,他只是没有那么多话好说而已。不过如果话题扯到园艺,他马上就滔滔不绝,说什么也不肯闭嘴。此刻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所以他应该是在花园,嘴里叼根烟斗,手里拿把修枝剪,深思地看着某棵完全不需要修剪的树丛。 丽雅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于是转过身去,看见马莎端着一个摆满泡茶用具的银盘子走入客厅。银盘子里面甚至还有一个装有各式各样巧克力饼干的小碟子。丽雅露出微笑。她总是无法抗拒巧克力饼干的诱惑,而马莎总是会端巧克力饼干出来诱惑她。两个女人各自拉了椅子,在一张矮桌旁面对面坐下,然后开始忙着泡茶。最后她们都泡了一杯自己喜欢的茶,靠回各自的椅背上。马莎以一种许久不见的目光打量丽雅。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亲爱的。你有好好吃饭吗?” “有的,马莎。最近工作压力比较大,但是我以前就很习惯边吃边忙。” “你每天应该挤出时间好好吃顿饭的。这样忙碌的生活对消化完全没有帮助。” 接着她们沉默了一会儿。马莎在等丽雅先开口,她们俩都很清楚。马莎的目光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以前她可以和马莎无话不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脑中闪过十几句开场白,但是每一句听起来都十分虚假、做作。马莎有能力看穿一切,除了真相以外。 “我得和李奥纳多谈谈。是公事。” “我想大概也是,你只会为了公事来。李奥纳多出门散步了。最近他常常去散步。你知道吗,他现在都不需要睡觉了,而不睡觉会让他心浮气躁。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有预感你今天会来。” 丽雅扬起眉毛。“他常常……会有这种预感吗?” “喔,没错,而且预感通常很准。他说自从死后,他看事物的目光都比以前更加透彻了。” 最后这句话在两人之间回荡,似乎在强调一个她们无法忽略的事实。丽雅欲言又止,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你怎么调适他已经死亡这件事情?” 马莎叹了口气,偏过头去,看向窗外的花园,似乎想寻求丈夫的支持,但是片刻过后,她转回头来面对丽雅的目光。 “调适并不容易。我和汤玛士是在他葬礼的那天晚上知道他复活的。那天我们很早就上床睡觉。少了他,房子看起来十分空洞。我们还没有从他死亡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死得太突然了。我一直很担心他骑摩托车,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话说回来,我想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死于车祸。摩托车车祸应该是一件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当时我们躺在床上,灯已经关了,我们两个一心只想躲入睡梦之中,不要去想白天的事情,但是我们都办不到。接着门铃响了。我坐起身来,打开电灯,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当时是十二点半左右。汤玛士下床,穿上睡袍,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这种时间怎么会有访客之类的话。我也下了床,和他一起走到楼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其实是知道的。我们来到前门,汤玛士大声问对方是谁。接着门的另外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说道:‘是我,爸,我回来了。’” “我们对看一眼,但是久久没有说话。然后汤玛士拉开锁,打开门。李奥纳多站在门外,面带微笑,看起来很帅气,很正式,就像葬礼之前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样子。他看了看汤玛士,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回汤玛士脸上,似乎不确定我们欢不欢迎他回家。我将他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当时我很怕如果抱得不够紧,不让他知道我有多欢迎他的话,或许他就会当场消失,而我也再也见不到他。我哭到泣不成声,汤玛士则是不断拍着我跟李奥纳多的肩膀,好像不确定谁比较需要他一样。” “最后我终于放开李奥纳多,将他的手掌握在手中。他的手好冰。并不是说本来就这么冰,而是因为他在寒风中站立太久的关系。我将他领进屋中,让他跟父亲一起坐在火炉旁边,然后自己跑去泡茶。汤玛士一边拍着李奥纳多的肩膀,一边不断说道有多高兴再见到他。我们听说过这种事情,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但是我们都没有理由相信……这种事情应该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就和摩托车车祸一样。但是他毕竟还是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们什么问题也没问。” “几天后,我们发现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绝对是李奥纳多,这点毫无疑问,但是……似乎并不是完整的他。好像他虽然回来了,但是却把某些东西留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不再需要吃喝,也不再需要睡眠。以前他会在深夜的时候起床看书,或是把电视音量调小,看一整夜的电视。如今他对之前用来打发时间的事物全部失去了兴趣。不单是事物,还包括了人。他有很多朋友一听到消息,马上就跑来看他。李察·艾利克森甚至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出现了。但是所有朋友都没有在家里坐很久。李奥纳多总是非常客气地接待他们,但是相处片刻之后,他们就感觉非常不自在。他不是他们印象中的李奥纳多。他到过他们无法理解的地方,经历过难以忘怀的情景。于是他们全都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从此不再联络。李奥纳多从不试图挽回他们。他心中的火花已经消失了。” “当时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我一直在等待,在期望,想从他身上看出恢复的微兆,但是始终没有等到。他是我儿子,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但是……他只是我儿子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完全回来。这就是你一直不来找他的原因吗,丽雅?” “不,我没有任何不来找他的原因。刚听说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接下来,我又不愿意去相信。我不想相信。我所深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已经下葬了。我最不需要看到的就是一个拥有他的面孔与声音的冒牌货。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不是真正的他,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让我彻头彻尾相信回来的人不是他。你知道,我是镇长。其实我很清楚这种事情。我知道人们有时候真的会还魂。真的是他,对不对?回来的人真的是他。” “没错。”马莎道。“是他。” 她们坐在原位,沉默片刻,打量客厅内所有的东西,但就是无法面对彼此的目光。接着马莎向前凑去,双手轻放在丽雅的手背上。“你一直都知道真的是他,亲爱的。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他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丽雅轻声说道。“因为我很清楚,即使他真的回来了,也不可能永远留下。导致他回来的理由将会逐渐消失,等到那个理由不够强烈之后,他终究还是会再度离去的。他会死,彻底死亡。我没有办法再次承受失去他的打击。” 丽雅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落泪,但是她没有。这是一道旧伤,如今对她的伤害已经不如以往强大。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政客,克制情绪是她最擅长的事。如今她只有在有利于己的时候才会哭泣,而且一定要是在有相机的场合。她哽咽一声,接着对马莎微笑,表示自己没有问题。她们同时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丽雅很快站起身来,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只想要逃离此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结果还是要马莎起身走到走廊上去。她听到一阵轻声低语,接着马莎就提高音量,大声说话。 “李奥纳多,亲爱的,快来客厅。你有访客。” 丽雅自认已作好心理准备,但是当李奥纳多自走廊上出现,对她露出许久不见的微笑时,她还是感到十分震撼。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不过并不全然是因为开心的关系。他看起来和从前差不了多少;服装很轻便、很邋遢,头发也很凌乱。他迎上前来向她打招呼,丽雅很怕他会伸出手来跟她握手。她不要碰他,不论为了什么理由都不愿意和他肢体接触。幸好他只是面带微笑地向她点了点头,不过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他的心思放在别处,放在某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上。 “哈啰,丽雅,”他平静地说道。“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想我妈应该有好好招呼你吧……啊,对了,巧克力饼干出现了。你应该感到荣幸,丽雅,我妈不会随便拿巧克力饼干出来招呼客人的。” “我需要和你谈谈。”丽雅话头一转。“事情很重要。” “能让你在这么久之后再度前来家里找我的事,我想一定很重要。上楼吧,去我房间谈。那里比较隐密。” “在客厅谈也是一样的,”马莎道。“不方便的话,我可以离开。” “没关系。”艾许道。“我想去房间谈。在那里我比较能专心。” 他转身离开客厅,完全没有去看丽雅有没有跟上。她对马莎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后快步跟了上去。她记得他房间在哪里,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到过那间房间。自从他死后,她只去过他的房间一次,有如朝圣般地和所有属于他的事物道别。如今从前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但是她还是想办法跟它们保持距离。她是为了公事来的,没有其他的意图。艾许站在楼梯顶端等她,一手打开通往他房间的房门。她走过他的身边进入房中,然后停下脚步。里面的摆设和她印象中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一点都没变。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房间里。”艾许轻声说道。“这里拥有很多回忆。我不再需要睡觉,但是我喜欢在床上连躺好几个小时。我不断思考。不断回忆,想要抓住那些将我塑造成今天的我的东西。待在摆满我的东西的房间里对我很有帮助——我的书,我的唱片,牙刷、梳子,还有抽屉里的除臭剂。所有活人每天都会用到,但是又不会刻意想到的小东西。我不再需要使用它们了,但是我很喜欢看着它们。它们可以帮我……假装。” “我是为了公事来的。”丽雅道,语气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硬一点。“我要跟你谈谈关于詹姆士·哈特的事情。” “是的,我猜你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来。请坐。”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丽雅坐了上去,双脚拘谨地交叠在一起。艾许面对着她坐在床缘。丽雅双脚微微后退,以免碰到艾许的脚。他以鼓励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她却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他尽力想要让她好过一点,但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尴尬。她看着房间里的景象,藉以回避他的目光,但是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她心中掀起从前的回忆,在这个房间中的回忆,他还没死之前的回忆。墙上那张他们一起去过的演唱会的海报,橱柜里那本他一直想看但是没看,所以她干脆买给他看的书。或许他已经看过了,毕竟现在他的时间很多。 “你穿黑色很好看。”艾许道。“非常漂亮。如果早知道你穿黑礼服这么美,我就应该早点去死。” “不是为你穿的。今天早上有一场葬礼。鲁卡斯·迪福兰斯的。” “是,我听说那件事了。我还在担心你在枪战中有没有受伤,但是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一直都很幸运。” “你为什么一身黑?”丽雅问,不过不是因为她真的想知道,而是不想让他这么快切入太过私人的话题。 艾许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我在哀悼我的性生活。” 丽雅先是哼了一声,接着露出一丝微笑。“死亡并没有改善你的幽默感。李奥纳多,我们不要让事情太过复杂。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向你逼问任何有关詹姆士·哈特的事。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比影子瀑布还要奇怪很多倍的事情,而这一切都是打从詹姆士·哈特回归那天开始的。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艾许噘嘴道:“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现在的乱象都是他所造成的,我可以肯定他本人并不知情。他根本不记得影子瀑布。显然我和他曾经就读同一所小学,但是我却也想不起来任何事情。当然,我的记忆已经不如从前了。”艾许停了一停,皱起眉头。“有一件事不太寻常……我带哈特去找时间老父的时候,杰克·费契也在那里,还是一副非常吓人的样子。丽雅,那个稻草人竟然在哈特面前鞠躬下跪。我从来不曾见过杰克·费契对任何人这样做过,就连对时间老父也不会。或许我看错了,但是我看时间老父似乎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这可不是每天都能看见的事情。” “真想不到。”丽雅皱眉说道。“我以为杰克·费契只承认时间老父为世间的唯一权威。我们曾经见过几次面,他可没有跟我鞠过躬。万一他真的做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诡异的家伙,如果不是我们这么需要他的话,我一定会将他逐出影子瀑布。如果我发现他在注意我的话,我也要把他赶走。关于詹姆士·哈特,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吗?” “没有了,真的。他看起来十分友善,对影子瀑布没有太大的反应,这表示他的意志十分坚强,或者他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和他在一起感觉还不错,只是他有点沉默寡言。现在想起来,他似乎不太愿意谈论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我本来期待你可以提供更多答案,李奥纳多。” “很抱歉,我就只知道这些而已。” “那我该离开了。”丽雅站起身来。艾许立刻也跟着站起。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绉褶,小心避免接触他的目光。“很高兴来拜访你,李奥纳多。我们改天一定要找时间聚一聚。现在我该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不要走,丽雅,拜托。” “我们无话可说了。”丽雅强迫自己面对他的目光。“我是为了公事来的,李奥纳多。没有其他的意图。” “我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 “我不想听。” “我不相信。这么久了,你终于来看我了。这一定代表某种意义。我好想你。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想着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时光。有时候,我认为我之所以还在这里都是因为那些回忆的关系。” “别说了!你根本不是他。我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埋了、不在了!他已经不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我还是我,丽雅。我虽然死了,但是依然是我自己。我还是当年那个和你牵手散步的人;还是那个会坐在楼下等待你换衣服的人;还是那个告诉你我爱你比爱自己还多的人。你的表情变了,丽雅。每当你听见不愿意听的事情,就会露出这种冷酷空洞的表情。你的眼中没有光芒,假装思绪飘往其他地方。不要躲我,丽雅。不要躲我。我好寂寞。” “不要这样对我,李奥纳多。”丽雅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目光,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双脚正在发抖。除了紧张和压力之外,她感觉不到其他情绪。“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情谊了。爱情是属于生命所特有的东西,没有未来的人不该拥有爱情。”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根本不了解我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艾许。我只是自己从前记忆的实体化身而已。这样是不够的。你以前总是说我是个肤浅的人,而如今我真的变成一个肤浅的人了。我开始遗忘一些事情,丽雅。我开始失去那些构成我这个人的基本特质。每天我都会忘掉更多事情。我最喜欢的歌曲的歌词,朋友车子的颜色。我不记得了,而且也没有别的东西来填补遗失记忆的空白。暂时来讲,我忘记的都是小事,但是它们会积少成多,会持续不断地离我而去。我已经开始消失了,一天比一天虚幻。总有一天,所有记忆都会不见,到时候我就必须面对真正的死亡。我会变成一缕鬼魂,变成一个不再存在的人的残影。帮我,丽雅,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声音中的痛楚折磨着她,令她心痛不已,一阵自己从来不曾与人分享过的痛。她愤怒地看着艾许,拒绝向眼中滚烫的泪水低头。“你不是因为爱我才回来的。你回来是因为你妈需要你!” “不,不是这样子的。” “那你究竟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扰乱我们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但是我不知道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之所以告诉大家父母需要我,是因为我总得要有个交代。我不希望伤害你。我从来都不想要伤害你。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丽雅。我愿意为你而死。可以的话,我愿意为你而乖乖地待在地下。这就是我一直没去找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够获得自由,能够彻底把我忘掉。但是某样东西把我带回来,并且不让我离开。一天一天过去,我越来越不是自己。我没有办法变成活人,但是那个东西又不肯让我死去。我需要你,丽雅。如果你曾经爱过我,请你现在继续爱我。” 丽雅伸出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如果我曾经爱过你?李奥纳多,亲爱的……我从来不曾停止爱你。” 艾许向前一步,想要抱她,接着迟疑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丽雅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脸颊埋在他的脖子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奥纳多。我生命中的一切通通变调了。影子瀑布即将分崩离析,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没有时间看完所有报告。我想这才是我来这里的主因。即使不愿对自己承认,我还是想来找你帮忙。我失败到了极点。你去世之后,我就只有这份工作了。我非常努力地工作。而且既然我只剩下这个工作,工作自然就取代了我的生活。我来是想要利用你,李奥纳多!向你套取可以用来控制哈特的讯息,让我可以重新掌握一切。” “我不介意。”艾许道。“随便你怎么利用我。” 他们各自挤出一个笑容,接着同时退开一步,想看清彼此的眼神。艾许抓起丽雅的手,她则轻轻地握了一握。艾许的手掌依然冰冷。 “不管将会发生什么事,李奥纳多,我绝对不要再失去你。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不管往后的日子如何。看来死亡毕竟没有办法分开我们。” “我很高兴。”艾许道。“我仅存的一切通通属于你,直到我完全消失为止。我希望可以为你做得更多。” “我们会找到一个永远在一起的办法。”丽雅道。“一定有办法的。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 “慢慢找吧。最近我偶尔会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感觉。预感。不祥的预感。我认为有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即将入侵。一个力量强大到足以威胁整个镇的东西。” “并不只有你,李奥纳多。过去几个礼拜里,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 “抱歉,身为死人,我可以以更透彻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那只能算是一种感觉而已。外面有着某样东西,位于影子瀑布之外,正在观察我们,等待机会,但是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对方是有生命的,如果讲这样有任何帮助的话。” “帮助不大。” “我想也是。” “你一定曾经思索过这件事情,李奥纳多。你认为对方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艾许道。“但是我怀疑对方或许就是我回来的原因。我不会平白无故回来的。” “我也这么相信。”丽雅道。“或许带你回来的人是我,因为我太需要你了。” “或许。在影子瀑布里,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怪事。这件洋装真漂亮,我可以帮你拉拉链吗?” 漠视法庭所在的精灵城堡——凯尔度地底深处,山丘地底世界的心脏地带,三条身影不疾不徐地在宽广的地道中走着。其中两条身影身材修长,容貌美丽,另外一条则否,但是他们身上都散发出一股高贵气息,有如一块久经阵战的盾牌一般笼罩在他们四周。地道里十分昏暗,但是三条身影身旁飘有几百道鬼火,绽放出耀眼的蓝光,照亮光滑的墙壁。尽管如此,这三条身影还是没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阴影。 欧伯隆、泰坦妮雅,以及名叫普克的瘦弱妖精终于在地面上一扇巨大的活门前停下脚步。那扇门足足有二十英尺见方,横跨整条地道,是由具有数百年历史的橡木木板、钢铁镶边与白银铆钉所制。门板以及钢边上以一种远比人类历史还要古老的语言刻下许多咒语和符号。门上没有门把或是任何用来抬起活门的机械设备,虽然应该也没任何生物有力气可以抬起这扇巨门。欧伯隆,妖精之王,默默地瞪着那扇活门,冷淡的蓝眼以及漠然的神情中没有透露丝毫情绪与想法。他身高十英尺,全身上下都是纠结的肌肉,外罩血红色的长袍,尽管如此,他还是像个卑微的求教者一般站在活门前。 泰坦妮雅,他的妻子,妖精之后,站在他身边。她比欧伯隆还要高上几英寸,身穿镶有银边的黑袍,但是在一头短短的黑发下有着张鬼魅般苍白的面孔。他们一同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如果他们是人类的话,或许已经在怀疑两人还在一起的原因究竟是真爱还是回忆。然而他们是妖精,他们的情绪比任何人类所能体验的都要深切,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恒不朽。 普克,畸形、残缺,唯一一个不完美的妖精,躬身蹲坐在活门前。由于驼背的关系,他两条手臂一高一低,而低的这条手臂上的手掌萎缩,有如兽爪,在木板门上抓出一条条的痕迹。随着木屑卷曲而起,他的指尖传来阵阵好似静电般的火花。在额头上两个肿瘤下方,其绿色的双眼之中燃起了顽皮的火焰,不过他的表情依然十分严肃。他漫不经心地搔了搔身上的毛皮,那身装扮和两名同伴身上的优雅长袍形成强烈对比。普克不在乎优不优雅、庄不庄重之类的事情,反正他的外形已经剥夺了他优雅庄重的权利。 “现在还不算太晚。”欧伯隆轻声说道。“我们还有机会抽身离开。影子瀑布的命运已经注定,不可能逃过此劫。狂野之子已经深入他们之中,没人能够阻止,也没人能够杀死他。而且人类还被自己人背叛。我们没有必要面临相同的命运。尽管这样说令我难过,但是我宁愿看到影子瀑布毁灭,所有居民死绝,也不要冒险赌上我们族人的未来。” “我们都听过那则预言。”泰坦妮雅平静地说道。“影子瀑布已经没救了,我们没有必要陪着他们一起殒落。我们还有机会远离这一切,撤回凯尔度,等到一切结束为止。妖精将会生存下来。” “生存下来干什么?”普克问道,目光始终没有自活门上移开。“我们可以保住性命,但是却必须牺牲掉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我们曾发誓不惜一切保护影子瀑布。就和那名英雄,莱斯特·苟德在那头恐怖的怪兽面前保护你们两个一样。难道我们连一个人类都不如吗?没有了荣誉,妖精算是什么?我们应该要为了苟且偷生而打破神圣的誓言、违背我们的约定、放弃所有我们所珍惜的一切?我不这么认为。或许人类可以这样忍辱偷生,但是我们办不到。置身事外将导致我们的灭亡。不,妖精必须起身抗暴。尽管世界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但这仍然是个简单的抉择。” 欧伯隆不悦了。“时间老父背弃了我们。在无数个世纪的岁月里,这是第一次我们看不清楚未来。我们早就预见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总有一天我们的神谕将会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是我们选择了逃避现实。我们想要寻找未来,但却只看见一片黑暗。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遮蔽了我们的视线。但是有什么力量能够比我们还强?从古至今就只有一股力量比我们强大,但是他们已经消失了。” “堕落之民。”普克道。这个名词在地道中回荡不绝。 “不要这么大声提起他们的名字。”泰坦妮雅说道。“他们可能会因而苏醒。” “没那么容易。”普克说着发出难听的笑声。“等到堕落之民再度苏醒的时候,影子瀑布和凯尔度都早已成为废墟。来吧,尊贵的王与后,讨论的时间已过。法庭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如今只有一个答案。我们不能弃荣誉于不顾,不管是亲手毁灭影子瀑布,或是让他们自生自灭,都会导致这种结果。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就是重新开启远古军械库,取出我们的古老兵器,唤醒我们沉睡许久的热血。不管有没有战胜的预言,妖精都必须再次踏上战场。不管敌人是谁都无所谓。我们曾经打过许多战争,在妖精的历史之中,我们不曾战败过。” “是的。”欧伯隆道。“这是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诅咒。这是你的权利,普克,武器大师。是时候了,打开军械库,让我们进去。” “准备好。”普克道,第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任何调皮的神色。“我将唤醒沉睡者。” 他拾起一脚,在木门上重重踩了两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地道中掀起阵阵回音,良久不绝于耳,似乎散播到难以想象的距离外一般。接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超越肉眼以及肉耳能及的范围之外,某样来自外界的生物缓缓苏醒过来。它以恐怖的目光注视着地道里的三名妖精,他们则是偏过头去,不愿与它目光相对。但是不管他们望向哪个方向,沉睡者始终都在他们面前,默默地瞪视着他们。在他们痛苦地颤抖的同时,四周开始掀起变化。 基于妖精的自尊与荣耀,他们不会受限于单一形体与天性。对他们而言,人类逻辑中的是与非,且跟或之类的观念都不具太大的意义。他们生存在更宽松的尺度之中。对妖精来说,外在的形体就和思绪、想象一般短暂;进入过去、现在或是未来都是同样简单的事情。他们拥有一个约定俗成的通用外形,部分是为了活动方便,不过主要是为了因应传统与习俗的要求。这项习俗,这项远古流传下来的传统,必定其来有自,但是很少有妖精愿意记得它的起源。沉睡者记得,它不具有遗忘的能力。再说,妖精总是必须考虑到荣誉。妖精需要荣誉;荣誉是唯一能够牵制他们的欲望以及思绪的元素。少了荣誉,妖精很可能随时随地自相残杀。但是此时此刻,这一切通通不见了,被沉睡者的眼光剥离他们的体外。三名妖精被剥夺了自我意志,困在单一形体中,困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被困在这个永恒不变的世俗之中。泰坦妮雅和欧伯隆紧紧拥抱彼此,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就连普克也笑不出来了。他拾起长角的头,再度踩上木门。 “开门,沉睡者。敌人即将到来,长剑必须出鞘!” 在他的声音与古老密语作用之下,巨大的活门震动不已。门板上的尘埃洒落,活门缓缓向上,就着看不见的铰链无声开启,露出下方一道黑暗的开口。鬼火向后退去,不安地四下飘移,不愿意接近那股黑暗。妖精们站在原地,在体内的所有通通失去的情况下努力维持着仅存的自尊。他们自愿受到单一形体的束缚,藉以获取进入军械库的权利,取用深藏其中的强大武器。他们已经很久不曾……他们已经遗忘了这种无情的恐惧。只有妖精才能承受沉睡者的目光,进入终极现实的形态与架构中。在那道目光之下,人类将会有如在放大镜聚光下燃烧的枯叶一般萎缩。即使是妖精也会变得虚弱不堪,这也就是何以这么久没有任何妖精到过军械库的原因。妖精已经有无数个世纪不曾付出过这种代价了。自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清空军械库去对抗堕落之民后,就再也没有妖精来过此地。 活门保持开启,上缘紧紧抵在通道的天花板上。门不是一片宽广辽阔的深邃黑暗,其中蕴含的冷酷无情轻易驱散所有鬼火的光芒。凝视这片黑暗就像仰望一片从来不知月亮为何物的夜空一般。妖精们感到头晕目眩但是始终站在活门边缘。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或者说超越物质界所能抵达的极限。军械库具有强大的力量、无穷的诱惑,绝对不能摆在垂手可得之处。所以妖精将军械库搬离世界之外,藏入一个只有他们才能找到的地方。普克看向欧伯隆和泰坦妮雅,嘲弄地鞠了个躬。 “两位先请,尊贵的王与后。” “不,忠心的普克,”欧伯隆道。“我们不能抢走你的光荣。你是武器大师,应该你先请。” 憔悴的妖精轻声一笑,向前踏入黑暗之中。黑暗里凭空浮现一道闪亮的金属台阶,支撑他的步伐,接着其下又浮现出另外一道。普克毫不畏惧地走在一道突然出现的台阶上,欧伯隆跟泰坦妮雅紧跟在后。鬼火沿着洞口四下乱窜,说什么也不肯跟下来。活门缓缓回归原位,再度将山丘地底世界和妖精用来保护军械库的世界分隔开来。远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道深红光芒,有如一颗眨也不眨的眼睛对着他们怒目而视。妖精们小心翼翼地往那道光芒走去,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走了多久。触目所及只有金属台阶与无尽的黑暗,以及一股越来越长远的距离感。最后普克终于走完金属台阶,踏上一块石板地,军械库也在刹那间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块巨大到难以估计的空间,朝向四面八方无尽延伸的超大库房。天花板距离地面大约五十英尺,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深红光芒。在这宛如地狱般的光线之下,他们看见了一排一排的金属储物架,每个架子上都摆满各式各样的武器与机械,所有妖精在仰赖科学的年代里曾经制造过的毁灭工具。有投射性武器,以及能量枪、电浆产生器以及高功率雷射;无可计数的炸弹,无法清点的枪枝。火力足以撕裂世界的大型机械;等着揭露敌人计划与位置的大型屏幕,以及用以拟定反制计划的强大电脑。 三名妖精缓缓打量周遭的武器。他们很久没有来到这里,而且曾经刻意遗忘这个地方,因为过去的他们过度沉迷在军械库的力量之中。与堕落之民的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很快就了解到迟早会有不同的精灵派系使用这些武器来对付彼此,进而导致妖精一族的毁灭。于是他们放弃了军械库以及其中珍藏的所有武器,将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处,只有在面对最迫切的危机时才会浮出脑海,当山丘地底世界面临存亡之秋的时候。如今他们再度踏入此间,过去的记忆有如决堤泛滥一般回到他们心中。关于屠杀与毁灭的记忆,以及内心那股嗜血的渴望。普克微微一笑,慢慢伸展四肢,有如一只夏天午后的慵懒猫咪一般。回来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普克,武器大师。”他轻快地说道。“确认。” 一道闪耀的紫光从上方投射下来,将他有如被针钉住的蝴蝶一般笼罩其中。他无法移动,无法眨眼,甚至无法呼吸,但是普克很清楚不能去抗拒这股力量。在确认他的身分与官阶之前,此地的主控权依然握在沉睡者手中。只要他认定普克具有威胁性,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击杀。毕竟,数百年前普克就是如此设定沉睡者的。紫光有如一阵寒风般沉入他的体内,架构出他的生理特征及遗传因子,并且将之与数据库中的记录比对。 “身分已确认。”头顶传来一个冷酷非人的声响。“欢迎回来,武器大师。” “启动所有系统。”普克道。“我要所有武器通通恢复运作,准备接受检验。” “当然,武器大师。我的感应器在你的身边侦测到另外两条生命。我必须扫描他们,确认身分,然后才能开始检验程序。” 普克对欧伯隆以及泰坦妮雅点了点头,他们随即报出名号,接受紫光的检测。普克静静地看着,丝毫不掩饰脸上那股兴致盎然的神情。妖精之王与妖精之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对本身以外的任何其他意志低头了。他们表现得十分平静,可能是因为他们想起军械库中所储藏的武器威力有多强大,所以和他一样迫切地想要再度将那些美妙的玩具握在手中。沉睡者确认了欧伯隆和泰坦妮雅的身分,对他们表达敬意。屏幕的闪光自四面八方而来,显示许多不同的信息,标明出哪些武器可以立刻取用,哪些需要时间准备。普克面露笑容,一直笑到脸颊酸痛。当初他到底怎么会想要遗忘这一切?这里的火力足以在几个小时内攻占影子瀑布,足以将整个世界变成废墟。在对抗堕落之民的战争中,他曾经使用过这里的许多武器,回想起持有这些武器的记忆时,回想起那个凭借一己的意志决定敌人生死的年代,他感觉心中某种温暖而又快意的渴望缓缓浮出水面。 他看到“光明之枪”,一把百发百中,而且能在万军之中找出某名特定敌人加以击毙的武器。他看到“黑夜大锅”,能令死者复生,并且遵照妖精的命令行事,不管他们死前是属于哪一个阵营。他看到“碎骨者”、“怒吼之潮”、“撼梦者”,以及“精神之贼”。这些武器是毁灭梦魇的实体化身,力量就和数千年前妖精刚将他们创造出来时同等强大。 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走在武器大殿之上,三不五时停在某面荧光幕前,回想着某道特定的屠杀回忆。光荣的毁灭机械在它们的主人面前现身,在其主的心中掀起毁灭世界的欲念。战争的时刻再度到来,妖精将会在从古至今唯一重要的场所测试他们的勇气、战技以及荣誉:战场。妖精都知道他们已经大不如前了。永生不死具有许多缺点,其中最主要的缺点就是无聊。由于缺乏挑战、终日无所事事的关系,他们已经比从前软弱许多,不过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他们将在战斗的炉灶中重新燃烧自己的血,然后在敌人的鲜血之中重新找回逝去的荣光。 普克站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思绪却不在屏幕的景象上。就是因为武器大师的经历使他成为今日的他:一个唯一不完美的妖精。他曾经暴露在难以估量的强大能量之中,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他在诡异的热浪侵袭下扭曲萎缩、血肉融化,有如风中残烛。曾经他是妖精,一族的武器大师,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想起这个称号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战争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意义、他一辈子生存所奋斗的目标。他在死亡毁灭、蹂躏世界的生活之中找寻荣耀。他从一个铁架上取下一把武器,装填火药,毫不犹豫地在架子上轰出一条大洞。爆炸的声响回荡在武器大厅中,子弹的碎片有如欢呼声响般窜入空气。普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容丝毫不减。能够再度回到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他收拾心绪,探测物质世界之外的空间。他的心眼飘向一条绽放出强大力量的通道之上,许多不同的能量燃烧出剧烈的光芒。越来越多的通道在他身边开始燃烧,在两个世界中间的空洞之中高声怒吼,随时准备透过拥有力量的狂徒肉身,进入物质世界肆虐人间。他只花了一点时间就找到回来的路,但是那一点点的时间之中就已经让他感受到一股超乎凡尘生命所能够控制的力量。这时普克才终于想起这些能量通道的源头为何。他张开大口,在武器大殿上放声狂笑。 能量通道的源头就是堕落之民,数以百万计的堕落之民:肉体已死,却无法毁灭;精神消失,却无法离开;承受着永无止尽的苦难,只因为他们的毁灭横越了绵延不绝的时间洪流。堕落之民处于一种将死而末死的状态,并且将会永远处于这种状态中。 “发抖吧,所有世界都发抖吧,”普克喃喃自语。“妖精即将再度开战了。” 李察·艾利克森警长推开高大的铁栅门,走入一片营养过剩的植物梦魇之中。一条石板小径两旁长满了大树和灌木丛,树枝上还挂有许多藤蔓植物。附近的树木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在浓密的树枝上迅速蔓延,但是却没有感受到任何风吹,花园里的空气几乎完全处于凝止状态。此刻刚进入傍晚时分,但是天色全黑,花园中所有的空隙都被阴影所占据。越深入花园,宁静的威胁感就越甚。在这种安静的环境之下,任何一点小小的声响都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气息,十分浓郁,十分香甜,有如花朵在温室之中摆放太久,终于开始腐烂一般。 艾利克森停下脚步,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他没有看见任何实质的威胁,但是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定此刻绝对不是适合显露任何弱点的时机。他感受到腰间的手枪与警棍的重量,但是他始终让双手和它们保持距离。接着空气中隐约传来一股放松的气息,周遭的树木也再度回归宁静、回归黑暗。艾利克森体内的紧张感逐渐退去,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他不疾不徐地走在狭窄的石板道上,往眼前那栋大房子走去。那是一栋极为丑陋的房子,四周的墙壁爬满藤蔓。一楼的一扇窗户后面透露出些许灯光;其他窗户全都漆黑空洞,有如许多眼睛一般对他瞪来。艾利克森哼地一声,完全不把这栋房子当做一回事。他曾经见过比这里还要丑陋的建筑。想在影子瀑布生存就必须拥有坚强的意志,身为警长更需要如此。他对着这栋阴森森的房子皱了皱眉头,悄悄地叹了口气。不管米兰找他有什么事情,最好不要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对方是透过警车上的无线电联络到他的。纳森尼尔·米兰医生需要立刻和艾利克森警长联络。他不肯透露所为何事,只说事态紧急,请警长务必尽快和他联络。他特别强调“紧急”这两个字。调度员试图将他转给一名副警长,但是米兰根本不肯跟副警长谈,一定要找艾利克森。如果是别人的话,艾利克森绝对会礼貌地响应对方,然后等到有空的时候再过去一趟,但是米兰不是普通人。米兰医生是个重要人士,人际关系十分良好,而且,警长必须承认,米兰总是能够发现别人错过的线索。影子瀑布就是需要这种人——一个喜欢玩弄巫术的野心政客。 严格说来,是玩弄死灵法术,跟死人打交道。当然,从来没有人胆敢公然提起这件事情。死灵法术并不违法,但是也不是什么深受社会大众欢迎的行为。根据警长的经验,当过世的家人遭受死灵法术打扰,只因为米兰医生想要追求一些根本不该追求的解答时,人们通常会很生气。尽管如此,由于米兰医生在社交圈跟政治圈都有许多强而有力的朋友,再加上他是影子瀑布里面医术最高明的医生,具有十分精确的诊断天赋,所以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 艾利克森终于来到前门,想要找个门铃来按,但是却找不到。门上只有一把很大的铁门环,门环中央刻有一具正在嘶吼的狮子头。那是一把非常巨大的门环,比艾利克森的拳头还要大上两倍。他有种很诡异的感觉,似乎十分抗拒使用那道门环,因为怕门环上的狮头会突然活过来咬断他的手指。他将这个想法推到一旁,稳稳抓起门环,用力在门上敲了两下。尽管大门深锁,他还是可以听见敲门的声响在门后掀起阵阵回音。除了身后花园那方偶尔传来的骚动外,他没有听见门内响起任何声响。他没有转头去看,因为他根本不想知道在花园里面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东西。一个想法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摸索,取出一盒薄荷糖,丢了一颗到嘴巴里,然后啧啧有声地吸了起来。如果让米兰医生闻到他嘴里的酒气的话,可不是件好事。 艾利克森自认酒瘾不大,但是他总是喜欢三不五时喝上两杯。最近这段日子,两杯酒之间的间隔更是逐渐缩短。谋杀案完全没有任何进展,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越来越多。他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和七个副警长的体力都逼到了极限,但是却逼不出什么显著的成果。他们只有十个受害者,对凶手一无所知。没有线索,没有嫌犯,甚至连行凶的凶器都查不出来。他们只能肯定是种钝器,而且凶手拥有非人的力量,只可惜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证人,没有足迹,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凶案现场除了受害者之外还有别人。没有方向,没有理论,什么都没有。于是艾利克森只好三不五时地喝杯小酒。他非喝不可,因为他需要能够让自己继续查下去的动力。 他看着身前这扇高大的大门。米兰急忙地找他来此,现在竟然不肯过来开门。话说回来,这扇门真的很令人印象深刻,足足有八英尺高,一看就知道是设计用来防止外人进入的那一种门。或许还有人会说是面临围城状况时所使用的大门——是有很多敌人的人才会使用的门。他发现大门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光点,于是仔细察看了一番。即使这时已经习惯夜晚的黑暗,但他依然只能隐约看出门框上架设了一具监视器的轮廓。难怪米兰要搞这么久了。他要先看清楚来人的长相。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医生?是谁把你吓成这副德行? 米兰医生打开大门,看着门外的警长。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手中握着一把霰弹枪。艾利克森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米兰凑向前来,仔细打量警长。医生的嘴角微微颤抖,但是双手十分稳健,紧紧握住手中长枪。米兰衣衫不整,形容憔悴,显然已经许久不曾入眠。他望向警长身后,凝视着花园中的阴影,目光来回不定,似乎正在搜寻什么东西。艾利克森战战兢兢地清了清喉咙。 “你要求见我,医生。我来了。你说有很重要的事。” “没错,非常重要。”米兰压低枪管,但是手指依然放在扳机上。“很抱歉,我已经不再信任监视器了。有很多东西都不会在屏幕上出现。” 艾利克森小心选择用字遣词。“你到底以为会……遇上什么东西,医生?” 米兰冷冷地看着他。“说话,警长。说一些只有你我才知道的事情。我需要确认你是真的警长。” “医生,我们认识将近十年了。我们在市议会中同桌议事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你向我的副警长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谈。容我提醒你,此刻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所以对‘重要’两个字的界定比平常严苛许多。所以要嘛你就立刻请我进去,不然我就离开。我还有事要忙。” 米兰微笑,不过皮笑肉不笑。“没错,你就是艾利克森。很抱歉,不过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请进,我会向你解释。”他后退一步,请警长进屋。尽管此刻的他看起来比之前冷静一点,但是警长进屋的时候目光还是不曾离开过他的枪口。米兰抱歉地耸了耸肩,然后垂下枪管,枪口指地。他以怀疑的眼神再度看向花园最后一眼,接着用力关上门,上闩上锁。紧闭的房门似乎为他带来一点安全感,于是他换上一副傲慢的神态,对着警长点了点头。“这边请,警长。我们去书房谈。” 他沿着走廊大步而去,艾利克森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跟上。由于现在没有被枪指着,他比较有安全感,所以开始观察周遭的景况。他以前没有来过米兰家,不过却听过一些传言。大厅十分壮观,空间很大,除了一个“大”字,没有其他的字可以形容,而且由于光线不足,到处都有阴影。木板墙上刻有许多雕饰,挂了许多画像,所有家具都是极具份量的古董。艾利克森没有见过墙上的任何一幅画像,但是每幅画看起来都年代久远、价值不菲。壁龛中甚至还摆了一整套盔甲,不过似乎很久没擦过了。如果房中其他房间都和大厅一样壮观,米兰大概每天都必须忙着打扫。这么大一栋房子应该要住一大家子人外带一大群仆人,但是米兰却只有一个人住,从来都是一个人。 艾利克森脸色一沉。他绝对不希望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这地方实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即使以影子瀑布的标准来看也是一样。他心中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似乎有某件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警长不断生出想要停下脚步察看身后的欲望。他开始认为自己在花园察觉不对的时候就应该当场转身走人才是。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他有点生气地哼了一声。他可是影子瀑布的警长,一栋毛骨悚然的屋子还吓不倒他。要让他放弃职责掉头就跑,可需要比这栋屋子可怕很多倍的东西才能办到。 书房出乎意料之外地舒适,空间很大,不过没有太过夸张,光线也十分充足。三面墙上设有摆满书籍的书架,火炉旁边放了两张看起来非常舒服的椅子。米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然后请艾利克森去坐另外一张椅子。他将霰弹枪平放在大腿上,手掌紧紧握住枪柄,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地步。他十分不耐烦地看着警长慢条斯理地就座,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甚至不确定该不该说。 “医生,是你请我过来的。”艾利克森终于开口道。“现在,到底什么事情重要到必须叫我放掉手边的谋杀案,跑来这边跟你谈?正常情况之下,身为市议会的一员可以享有特权,但是最近的情况一点也不正常。现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跟谋杀案有关吗?” “我不确定。”米兰语气有点抱歉。“或许。” “光是或许还不够。” “拜托,警长,不要催我。我的状况……很复杂。先来谈谈谋杀案吧。调查有任何进展吗?” “完全没有。我跟我的手下竭尽所能想要找出一点能够突破案情的线索,什么线索都好,但是所有努力却通通白费。没线索,没动机,没嫌犯,只有尸体。仿佛这样还不够糟一样,时间父老竟然在这个时候把自己锁在骸骨长廊里,不见任何访客。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半句道歉。只是在和他同住的庞克女孩那边留下一则简短的警告。” “警告?”米兰坐直身体,僵硬的四肢似乎突然恢复了一点生气。“什么警告?” “‘当心狂野之子。’就这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米兰再度靠回椅背。“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在那瞬间老态毕露,疲惫已极,艾利克森忍不住同情他。不管米兰遇上什么难题,这个难题显然令他心力交瘁。艾利克森开始认为或许这次来访不算白来。这里发生了某件事,让一个整天与死尸为伍的男人一夕之间老了十岁。什么能把一个男人吓成这副德行?艾利克森决定继续交谈,问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派手下去图书馆中调查、去找城中的强者咨询,试图找出所谓的狂野之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截至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查到。我甚至搞不清楚时间老父究竟为何孤立自己。印象所及,他从来不曾这样做过。” 米兰缓缓点头。“时间失去联络多久了?” “将近十二个小时。他的时间机械人依然在城中徘徊。我收到报告,到处都有它们的行踪,甚至还有一具机械人出现在上一件命案的案发现场,而且案发没多久就到场了。你应该还没有听说这名被害者。凯斯·贞努耐利。六○年代末期一系列小说里的灵异侦探。从来没有红过,小说也没有再版。他死在自己的客厅。从现场状况看来,他死前曾经极力抵抗,现场十分混乱。我的人此刻正在详细搜查。这次我们一定会找出线索的。凶手衣服上的线头,鞋底的泥巴。一定会有线索的。” “你认识他吗,警长?” “是的,我认识他。曾经和他合作过几个案子。很好相处的人。有几个案子都是靠他帮忙才侦破的。我有时候会和他出去喝两杯。前几天晚上我才去他家喝酒聊天。如今他死了,而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我接受过这么多训练,办过这么多年案子,到头来竟然连一个杀害朋友的凶手都抓不到。” “这件案子……有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有。找不到任何强行侵入的迹象,这表示被害人认识凶手。还有,杰克·费契也曾到场。时间机械人出现不久之后他就来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把我的手下都给吓坏了。这实在不太寻常。那具稻草人通常只有在需要以极端手法处理事情的时候才会现身。越是去想这件事情,我越觉得不太对头。时间躲起来了,杰克·费契却又在镇上四处闲晃。这一定有什么意义……” 他们坐在原位,透过火炉上的火焰看着彼此。艾利克森因为自己和米兰交浅言深而感到有点难为情。他们根本算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他不认为米兰有任何朋友。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但是艾利克森需要跟人谈谈,如果不谈的话,他会爆炸。 “可以帮你倒杯酒吗,警长?”米兰突然说道。“我想喝杯酒,但是又不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对医生来说真是个要不得的坏习惯。” “既然你问了,我不会跟一杯小酒说不的。”艾利克森答道,小心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在。 米兰将霰弹枪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很快地从一个华丽的柜子中取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他双手稳稳地倒出两大杯酒,然后带着酒杯回到火炉旁。一条木柴刚好在火炉中爆开,米兰立刻被吓了一跳。他将一杯酒递给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上,然后心不在焉地将霰弹枪放回自己的大腿上。他缓缓摇晃酒杯,释放杯中的香气,然后点了点头,小啜一口。艾利克森跟着喝了一口。他对白兰地所知不多,但起码还分辨得出高档白兰地跟廉价白兰地的差别。他必须强迫自己不要一饮而尽。他不希望表现出一副不懂得欣赏的样子。 “说说城里现在的情形吧。”米兰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切入主题,并且怀疑我是不是想要拖延时间,不想告诉你找你来此的目的。好吧,或许我真的有这个意思,但是请相信我,我问这些问题都是有理由的。城里现在的整体气氛如何?” “恐惧。”艾利克森冷冷地道。“焦虑。人们开始心慌。影子瀑布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谋杀案应该是不可能在影子瀑布发生。理论上冥冥之中应该有股力量在防范这类事情才对。如果我们不能仰赖这股力量,那就得要开始担心很多以往不需要担心的事情。等到人们发现时间老父躲着不肯出面,情况肯定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有些人已经试着离开影子瀑布。但是他们都没走远。在时间躲起来的同时,影子瀑布四周已经升起了无数屏障。如今没有人可以进出影子瀑布了。镇长开始对我施压,因为市议会开始对她施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你都很了解,是不是,医生?市议会唯一做出有用的决议就是逮捕詹姆士·哈特,不过只是基于一个假设性的大方向。本来这或许不算是个坏主意,可惜的是,哈特也不见踪影了。他多半自己挖了个洞跳下去,然后把土填平。你知道我已经狗急跳墙到什么地步了吗,医生?等我离开这里,我就要去河边找苏珊,请她帮我算算塔罗牌。或许她可以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听着,医生,我一直保持耐性,但是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如果再不告诉我为什么找我的话,我就要走了。我不会再回来的。” 米兰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一场可怕的风暴即将来临,警长。一股非常强大、非常致命的势力。强大到足以将影子瀑布化为灰烬。我不会告诉你我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因为你不会认同我的做法。自己去想吧。总之,相信我,整个影子瀑布都逃不过这场危机。你必须开始思考要如何防御影子瀑布。我们或许必须弃守某些区域藉以保护其他区域。另外,警长,事态紧急,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艾力克森皱起眉头,以十分礼貌的语气问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危机,你能讲得更具体一点吗?” “不,我没办法。但是危机确实存在。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叫我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个?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医生,就连苏珊的塔罗牌也不会说得这么模糊!” “我请你来不光是为了这件事,警长。我想说到底……我慌了。你知道,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如果我现在死了,会有一大堆亡魂等着要我好看。我曾经为了追求知识而做过一些……不被认同的事情,而亡魂一定会让我付出代价的。现在已经出现不少征兆了。你看过我帮富拉希尔镇长召唤奥利佛·蓝度之灵,询问凶手身分那件事的报告了。有别的东西取代了他。一个古老而又强大的实体。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就没有办法成功施展任何召唤仪式,但是……尽管我没召唤,亡魂还是不断出现。” “他们目前还没有能力突破我所设下的保护法术;我花了许多精力确保这栋房子和地基的安全。我不是笨蛋,我知道死灵法术的风险。但是我已经开始产生幻觉。我看着镜子,却发现镜子里面的人不是自己。不该存在的影子在我眼角来来去去,轻笑着,低语着。晚上我会听见说话的声音,听见卧房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们来抓我了,警长。亡魂想要带我一起下地狱。” 艾利克森站起身来,米兰神情不定地跟着起身。艾利克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看不出来要如何帮你,医生。亡魂不属于我的管辖。” “你可以将我交付保护监禁!我要求警方全面保护。有半打以上的强大巫师和警方合作;他们可以设立一道足以阻隔任何东西入侵的强力防护力场。这样至少可以帮我争取一点时间,让我想想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我可以告诉你不少消息,警长。我已经透露了即将到来的威胁,至少你算是欠我一次了吧?” “只为了实体不明的威胁即将入侵影子瀑布的不祥预感?医生,我的巫师和副警长每天都为了谋杀案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我需要所有可以调度的人手,而他们也需要我。我已经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我可以帮你联络一些私人保护机构,但是我必须提醒你,此时此刻有很多人都需要他们的服务。现在我真的该离开了。” 他发现自己依然握着那杯白兰地,于是张口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酒在他的喉咙留下一股舒适的暖意,但是却触碰不到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挥之不去的冰冷与疲惫。以前每当碰上棘手案件的时候,他都可以从酒精寻求慰藉,但是这次不管用了。他不知道这样算好算坏。他将酒杯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冷冷地看向米兰。 “你是咎由自取,医生,现在你必须自行承担后果。我之前常说你这个小嗜好总有一天会反咬你一口。这么一想,我认为你最大的机会就是找间宽宏大量的教堂去寻求圣堂庇佑。那些人通常都比我还要懂得宽恕。或许他们可以保护你,如果你真的对自己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的话。如果不是这么回事,那么你就得靠自己了,医生。不用麻烦,我自己会出去。” 他离开书房,头也不回地步入走廊。他一直都不喜欢米兰,不过也对于自己一点也不同情此人的遭遇而感到一丝罪恶。但是如果关于米兰的谣言有一半是真的的话,那么不管接下来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事都只能说是罪有应得。米兰任由他离开,然后紧紧关上大门。花园里仍是骚动不断,到处都有摇晃的树枝以及吵杂的声响。他仿佛在石板道的边缘看见许多迅速移动的阴影,不过也不敢非常肯定。艾利克森露出冷酷的微笑,将手掌移到皮带上的手枪旁,踏着稳健的步伐,缓缓沿着石板道走出大铁门。 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医生。对方已经来啦。 书房中,米兰孤单坐在火炉旁,双手握住霰弹枪。外来者即将带着死亡与毁灭抵达影子瀑布,到时候警长那个笨蛋就会付出代价了。警长,以及很多其他自认在管理影子瀑布的家伙。十字圣战军向他保证过这一点,藉以换取他的服务。只不过他们最好尽快出现,不然他也不需要他们保护了。不管警长身上即将发生什么惨剧,不管影子瀑布即将面临什么浩劫,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艾利克森有过机会。如果艾利克森同意保护他的话,他就会把自己和外来者的交易细节全盘托出。或许现在还有时间可以建立防御工事。但是既然影子瀑布和警长都已经弃他于不顾,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那就不必在乎他们了。他真的干过那么不可饶恕的事吗?他一生所追求的不过就是真相而已……或许还有他人的陪伴。这就是他之所以愿意与圣战军交易的原因。他们将会提供他累积无数世纪的神秘知识。他怎么能够拒绝这种报酬?尽管火炉的火烧得旺盛,米兰还是微微发抖。他已经付出许多代价,包括他的灵魂在内,但是如果圣战军不尽快赶来的话,这一切都会失去意义。亡魂已经找上门来,他们不会愿意接受“不”这个答案的。 正常的情况之下,德瑞克和克里夫·曼德维尔做事总是慢慢吞吞。身为挖墓人兼杂工,或是按照他们母亲的说法,墓园技师,他们的工作本身就不需要步调紧凑。就算不是在等待葬礼结束或是暴风过去,他们还是有时间来场哲学辩论或是哈根手卷烟之类的。尽管如此,必要的时候曼德维尔还是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办事,而依照如今他们打包行李箱的速度来看,就连金氏世界记录的观察家也会赞叹不已。他们十分准确地将衣服、盥洗用具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用品丢入行李箱中。简单来说,德瑞克跟克里夫够资格参加奥林匹克打包行李大赛。 这并不是他们喜欢的生活形态,不管在私底下还是工作上,不过曼德维尔兄弟懂得如何辨识性命威胁,特别是当对方将他们击倒在地,以膝盖顶住他们的胸口,然后对着他们的脸大吼大叫的时候。他们同时也很清楚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样的威胁:惊慌。 德瑞克与克里夫和他们母亲住在一间能够鸟瞰全灵墓园的小屋。虽然窗外的景观不怎么样,但是至少离他们工作的场所很近。他们拥有良好的工作,健康的身体,可见的未来里面不必担心生计。他们两人都很年轻,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二十五左右,又高又壮,相貌英俊,曾让不少女孩倾心,也曾脱过几个女孩的裙子。他们收入不丰,但起码还有闲钱买酒。基本上,从各方面说来,他们都应该活得很愉快,可以算得上是无忧无虑。只不过今天他们提早下班,急急忙忙冲回家中,在卧房里面打包行李,显然是想要趁黑逃跑。 当然,既然现在才刚过中午没多久,所谓的趁黑只是说说而已。逃跑才是重点,而他们正以人类最快的速度全力达成这个目标。可惜的是,打包的过程并不顺畅。他们应该只要带最简便的行李就好了,但是德瑞克和克里夫对于该带哪些东西总是无法达成共识。他们已经打包将近半个小时了,依然没有弄出什么结果来。两人火气上脑,开始抢走对方行李箱中的物品,搞得双方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克里夫身穿大麻烦合唱团现场巡回演唱会上衣跟一条脏到无法形容的牛仔裤;德瑞克则换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装,打好领带。他没办法扣上所有扣子,领带也紧到令他喘不过气的地步,但至少他有花时间打扮自己。 “至少我逃跑的时候不会穿得像裁缝店里的假人。”克里夫讽刺地道。“你看起来比我埋过的死人都还要僵硬。” “再不快走的话,”德瑞克大声说道。“被埋进坟墓的就是我们了,而且对方才不管我们有没有穿西装,也不会理会我们还有没有在呼吸之类的小事。”他停了一停,对自己说出“不会理会”这几个字感到满意。这不是一个他常常有机会用到的词句。“西装是伪装,好吗?谁会想到我竟然会穿西装?” 为了增加效果,他又戴上了一副墨镜。克里夫哼地一声,毫不苟同。“太好了,现在你看起来像个间谍。伪装的目的就是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之下离开影子瀑布,记得吗?你穿成这样出门,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会跑来问我们家里谁死了。” “如果你也盛装打扮的话,就不会有人认出我们了。”德瑞克耐着性子说道。“我在想,你可以穿老妈的旧衣服,这样我们可以假扮成一对夫妻。” 克里夫目光不善地瞪着他道:“你不会变成同性恋了吧,是不是?” “好啦,好啦!只是一个想法嘛!” 这时他们母亲走了进来,于是他们同时闭嘴。曼德维尔太太就和往常一样身穿修女服,头戴包巾,身材十分矮胖,看起来就像是只企鹅妈妈。她不是一个信仰坚定的人,但是自从三年前丈夫过世之后,她就一直打扮成修女的模样。此刻她手里捧着一个盛有两杯柠檬汁的盘子。两兄弟看了柠檬汁一眼,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原来你们在这里呀,亲爱的。”曼德维尔太太愉快地说道。“我给你们调了两杯好喝的冰柠檬汁。” “谢谢,老妈。”德瑞克与克里夫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一人拿了一杯,然后尴尬地站在原地。 曼德维尔太太看着他们两人,对着床上的行李箱眨了眨眼,然后转身离开,愉快地哼着一口古老的乡村歌曲。曼德维尔太太热爱乡村歌曲。只要唱着别人的心碎与苦难的故事,她就感到心情愉快。基本上,曼德维尔太太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不需要想起丈夫已死的世界,只有在偶尔想到的时候才会进入真实世界里看看两个孩子。他们已经告诉过她好几次要离城的事情了,但是她总是听不见。她听不见任何她不喜欢听的事情。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但是曼德维尔太太已经把这种能力提升到了艺术的境界。她关上房门之后,德瑞克和克里夫立刻将柠檬汁放到柜子上,与她之前端来的六杯柠檬汁摆在一起。曼德维尔太太只要想到一件事情,就会毫不停歇地反复去做。德瑞克看向克里夫,克里夫也看向德瑞克。德瑞克凝重地叹了口气。 “听着,我们没有时间争辩了。圣战军即将入侵,想要长命百岁的话,我们就得赶在他们抵达之前离开影子瀑布。” “你肯定他们会来?” “教宗会在树林里面大便吗?二十四小时内他们就会来敲我们家的大门了,到时候我可不要还待在家里。他们以为我们过去几个月里都在帮他们工作,为他们的全面入侵铺路。到现在他们都还以为我们一直为了他们所承诺的优渥酬劳而努力破坏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只可惜他们事先就把款项付清了,一群白痴。等到他们攻进城里,发现我们根本只拿钱、没做事的时候,他们一定不会高兴的。他们以为我们是有政治理念的恐怖份子。等到发现我们只是两个还跟妈妈同住的墓园技师时一定会非常不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是打算朝最近的地平线赶快逃命。” “说完了没?”克里夫冷冷地道。“或许你不相信,但是你说的那些我都已经想到过了。要我提醒你是谁让圣战军误认我们是恐怖份子的?谁告诉他们我们可以联络时间老父,握有足以勒索所有市议会成员的证据,并且协助设计影子瀑布防御系统的?” “好吧,或许我讲得有点夸张……重点是,如果我们不停止瞎搞、赶快离开的话,我们就会被人装在尸袋里面抬走了。这表示,跳回原来的话题,我们没有时间讨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伸手要抢一叠录音带,但是克里夫的动作比他还快。“我不能留下这些录音带!这可是‘班尼跟喷射机’的盗版带!” “克里夫,我们的时间和行李箱空间就和你的脑容量一样,非常有限,我们只能带必需品。” “但是你就带了泰迪熊!” “他是我的吉祥物。” “可悲的家伙!你如果要带泰迪熊,我就要带录音带。” “好啦!对长命百岁有帮助的东西都可以带,但是不能再带奢侈品了!” 接下来他们一言不发地继续打包,两人都张大眼睛监视着对方。克里夫看了看柜子上的柠檬汁。 “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带老妈一起走。” “她不会留下老爸一个人的,我们可没时间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她不会有事的,圣战军的人不会伤害修女,对不对?不,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说当影子瀑布开始全面反击的时候该怎么办。我是说,他们又没有机会打赢,是不是?那群可怜的混蛋。” “这个嘛,没错。”克里夫道。“这么说也有道理。” 他们同时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然后阖上行李箱。 “好了。”德瑞克试着让声音听起来有点自信。“现在我们只要打电话给那些老板,向他们解释明天不能去上班的原因就好了。就说我们突然得了传染性极高的急性传染病。” “会长烂疮的传染病。”克里夫道。“人们只要一听到烂疮就怕了。” “没错。全身都长吗?” “大部分长在私密处。长在那里就够了。” 德瑞克突然感到全身发痒,不过忍了下来。“我去打电话,你把行李箱抬下楼、放上车。等我打包完之后,我们就直接开到公园去,在那边躲到天黑。” “先等一下。”克里夫道。“什么叫在公园里躲到天黑?你之前没提到这个。就算给我两把火箭筒和一具火焰发射器,我也不愿意在公园里待一个晚上!你是不是忘了,公园一到晚上就会被恐龙占领?” “一点也没错!所以我们才要躲进公园!没有人会想到要去那里找我们。我是说,没必要的话你会这样做吗?” “我的确有必要,但还是不想这么做。” 德瑞克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认为你前世的脑袋一定被门撞坏了。要记住,圣战军就要打过来了,集结大队人马,随时都会入侵。任何对我们有利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况且公园又不是真的那么危险。我是说,公园那么大,我们那么小,一头雷龙刚好踩到我们的机会是有多高?” “按照我们最近的运气来看,很高。” 他们再度停止讨论,因为曼德维尔太太再度端了两杯柠檬汁进来。他们全都对着彼此点头微笑,孩子们接过柠檬汁、曼德维尔太太离开,开心地哼着一首关于火车事故的歌曲。克里夫看着手中的玻璃杯。 “我们两个又不是很喜欢喝柠檬汁……” “那不是重点。”德瑞克坚决说道。“我们走前还是得要把它们解决掉,不然老妈会生气的。” 克里夫看了看柜子。“如果必须喝掉五杯柠檬汁,我也是会生气的。我的嘴巴将会永远处于干裂的状态。” “谁叫你喝呀,白痴。倒进马桶就好了。” “喔,我们不能那么做。”克里夫道。“我们不能浪费这些上好的柠檬汁。我是说,非洲可有数百万的人口在挨饿呢。” “不然你想怎样?包装起来用航空邮件寄去非洲?带着行李箱下楼,发动车子。” “好吧,车钥匙给我。” 德瑞克看着他。“我以为钥匙在你那里。” “不,钥匙不在我这里。” “如果你把钥匙打包到行李箱里,我就要把你的双脚打成死结。掏空你的口袋。” 克里夫不悦地皱起眉头,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摊在床上。他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掏完。德瑞克看着床上堆着越来越多通常只会在极端凄惨的车祸现场出现的肮脏垃圾,心想如果以后要打喷嚏的话,他一定不要向克里夫借手帕。当然,车钥匙是最后才掏出来的物品。今天他们的运气就是这么糟糕。克里夫将黏在手帕上的口香糖拔下来,黏在耳朵后方打算待会儿继续嚼,然后将所有东西通通又塞了回去。 “谁开车?”他突然问道。 “我开。”德瑞克道。“我年纪大。” “我比较常开。” “没错,而且你常会倒车去撞东西。” “那是意外!我脚滑了一下。” “对,没错,这就是我开的原因。我的脚不会滑。” “你知道。”克里夫严肃地道。“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决定离开影子瀑布之后要何去何从。我喜欢纽约,或是好莱坞,总之要去繁荣又浪漫的地方。” “想要繁荣和浪漫就不要去纽约。那不是城市,只是个不停进化的怪物,和恐龙在一起都比去那里安全。不,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去瑞士一趟。圣战军说存放我们的钱的银行就在那里。” “喔,没错,先去拿钱,再去好莱坞,然后再去找女人。”克里夫突然皱起眉头。“你知道,我开始觉得这样突然消失有点罪恶了。我是说,这里还有坟墓等着开挖呢。我们从来不曾让其他人失望过。” “我们也从不曾面对生死攸关的情况。如果卡拉汉神父想要挖墓,就叫他自己卷起衣袖跳下去挖。做一点点苦工又不会要他的老命。他们说他喜欢偷吃东西,你知道。他会一边听人告解一边吃小面包。” “喔,我真不敢想象卡拉汉神父亲自挖墓的样子。”克里夫有点震惊地说道。“那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这就不用我们担心了。”德瑞克道。“他会另外找到愿意挖坟墓的傻瓜。或许当作苦劳交给信徒去做。念三遍圣母经,回去前顺便挖六英寸的泥土上来。” “别让老妈听见你说这种话,不然她又要拿肥皂来洗你的嘴巴了。” “把行李箱拿下楼去,”德瑞克坚定地说道。“我要打电话了。” “你会打给莎蒂,跟她告别吗?” “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打给她。她是你的女朋友。” “不,她不是。”克里夫道。“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 他们互看几眼。“不,”德瑞克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这样呀?那无所谓,我们就不打给她了。我搞不懂你看上她哪一点……” 伊格纳提斯·卡拉汉神父忧郁地看着眼前的空糖果罐。里面的巧克力和香草软糖应该够他撑到周末,但是现在才礼拜四,糖罐就空了。他的意志不该如此薄弱才是。他叹了口气,将糖罐倒过来,把里面仅存的糖渣倒入掌心。他感觉舌头短暂地尝到些许巧克力的香气,接着什么都没有了,有如接吻的回忆一般消失无踪。这个比喻令他扬起一边眉毛,不过跟着他又看向自己突出的腹部,再度叹了口气。除了大肚子之外,他的身材维持得还不错。事实上,对一个再过几个月就要四十岁的男人而言,他的身材算是很棒的了。他每天都会运动,早上晨跑,傍晚散步,但是尽管如此,爱吃糖果的嗜好依然背叛了他。曾经他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因为他总是有办法藉由运动烧光所有卡路里,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人的体力就会逐渐消逝。如今他只要闻到饼干的味道,肚子似乎立刻就会长大一寸。当腰围突破四十寸的时候,他开始减少吃甜食的数量,但是依然允许自己三不五时来上一块巧克力或是香草软糖。这些是他的特殊奖励,每个礼拜都可以各来上四分之一磅,绝对不能超过。只不过,现在才礼拜四下午而已,糖罐竟然已经空了。 而且四旬斋就快到了。 他坚决地皱起眉头。他有办法忍过去的。他以前就这么干过,现在一定可以再来一次。减少食物,增加运动,以强大的意志力来自我节制。他绝对不要坐在家里任由自己的脸孔和身材屈服在脂肪之下,就和他父亲一样。卡拉汉感到一股熟悉的焦虑感,迫切地想要转过身去看看父亲有没有在监视自己,接着又想到自己这种想法有多么不庄重。他强行压抑这股冲动。父亲死于心脏病近二十年了,他不需要再去害怕父亲的邪恶意念、突如其来的愤怒以及飞拳。他自由了,他安全了,他不再需要感到害怕了。 冷酷的恨意再度于心中茁壮,令卡拉汉的眉头越皱越深。那是一种无助的小孩在面对家暴父母时所产生的强大怒气。他父亲是个可耻的男人,一个邪恶的男人。卡拉汉嘴角微微颤抖地微笑着,嘲笑自己竟然在这么多年后依然深受父亲的影响。他集中注意力,想尽办法将那股怒意抛到脑后,不让自己接受愤怒的掌控。如今他是上帝的仆人了,是个心如止水的人,他的脑中应该再也容不下仇恨这种情绪才对。仇恨是来自另外一个年代,另外一段生活的产物,就算他没有办法忘掉或是宽恕那段仇恨,他还是可以藉由祷告获取力量,继续自己的生活,不必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他对这个熟悉的想法露出伤心的微笑,接着摇一摇头。一路走来,我们究竟改变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这句话似乎可以扩展出一整篇布道稿,于是他想找出纸笔来撰稿。就在此时,大门的门铃响起,打乱了他的思绪。没关系,待会儿再来想好了。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盖回糖罐上,然后去看是谁来找他。他没有在等任何人。 他打开前门,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反射着蓝红相间闪光的黑色护甲,肩膀上披着一件黑披风的男人。对方身材高壮、肌肉结实,具有年轻男子的强健体魄,但是头发却已一片花白,脸上布满一道道的皱纹。莱斯特·苟德,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对着满脸讶异的卡拉汉微笑。 “哈啰,奈特,抱歉不请自来,但是我有点急事,想要跟你谈谈。” “当然。”卡拉汉立刻说道。“这里永远欢迎你,你知道的。快进来。你看起来很……很好。” 进门之后,苟德似乎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强悍恢弘的气息。卡拉汉关上房门,迟疑片刻,然后才握了握苟德伸出来的大手。那只手掌真大,而且上面布满老人斑。尽管是老人的手,但是握起来又非常有力。卡拉汉微微皱眉,领着他走过走廊,回到书房。苟德的身体状况十分良好。卡拉汉已经很久不曾听他发出如此稳健的脚步声,看见他眼中绽放出这么热切的光芒了。但是话说回来,他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苟德换上这套英雄装。根据他的了解,神秘复仇者应该已经退休了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件重要到足以令苟德回心转意的大事。想到这里,卡拉汉突然生出一股非常不安的感觉,不过他还是强行压抑这股不安,挥手招呼苟德进入书房。他们舒舒服服地在火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接着苟德凑向前去,以微带忧虑的目光看向卡拉汉。 “最近城里发生不少怪事。”他冷冷地说道。“即使以影子瀑布的标准来看依然很怪,让我内心十分不安。” 然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不确定该从何说起,或者该透露多少。卡拉汉耐心地等着,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神秘复仇者的英雄装给人一种极具威严的感觉,几乎让人无法逼视,只不过英雄装上的面孔却充满疑惑,似乎深受灵魂深处的两难所苦。最后苟德叹了口气,靠回椅背,孔武有力的手臂紧绷地放在扶手上,好像手臂深知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样。 “我们认识多久了,奈特?” 卡拉汉微笑。“一定有十二年了。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相处愉快。没错,自从我紧张兮兮地带着你的首期杂志去敲你家大门,找你签名至今已经过了十二年。当时你十分热情地招待我,带我欣赏你的私人收藏,让我有如置身天堂一般。” 苟德笑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荣幸。我从来没有想到牧师也会是我的书迷。你的收藏进展如何?” “很不错。还有一些物品到不了手,但是我都有持续在追踪它们的下落。这几年,东西到不了手的原因都在于价格。你不会相信稀有漫画的价格可以狂飙到什么地步。但是你来不是要聊这个的。出了什么事,莱斯特?我帮得上忙吗?” 苟德再度凑向前,似乎已经准备好要说了。他的目光十分冷酷。 “奈特,你知道十字圣战军吗?” 卡拉汉扬眉说道:“真没想到你会提起这个名字。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他们是什么人,以前做过什么事情。他们成军的目的,存在的理由。最近这个名字常常出现在神谕和警语之中,影子瀑布里到处都听得到,但是似乎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本来打算去图书馆查一查,不过想先过来看看你能不能帮我节省一点时间。” “你认为他们会对影子瀑布构成威胁吗?” “我不知道,或许。” “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是一群立场偏激的狂热份子,想利用武力强迫他人信仰他们的基督教义。对某些人来说,他们是手段强硬的极端人士;对其他人来说,他们是基督教恐怖份子。他们鼓吹革命跟苦难,资金来自全世界所有右翼政府,非常侧重在信仰医疗与筹募资金两方面的行动。他们甚至拥有自己的卫星播放系统。他们投入许多经费研发洗脑以及信仰转变的科技,但是至今没有任何成果。有些人将他们视为基督教在俗世的最后希望。至于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影子瀑布的神谕之中,我就不得而知了。” “神谕将圣战军视为某种威胁。甚至有个预言家使用了‘侵略’这个字眼。” “不。”卡拉汉肯定地说道。“我不相信。如果有这种事情,我应该已经听说了才对。我跟你保证,莱斯特,我们没有危险。我认为这都是因为最近的谋杀案所导致的压力。无助害怕的人们愿意相信所有可能带来解答的谣言。我们绝不能让自己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我们这种人一定要保持冷静,这是很重要的。人们会以我们马首是瞻。但是你早就知道这一点了。你来,不是为了要询问十字圣战军的,有其他事情在烦你,对不对?某件……信仰上的事情。” “是。”苟德说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身材魁梧的男人如今紧紧握拳,低下头去,不愿与神父的目光相对。“我到过山丘地底世界,跟妖精谈了一谈。我见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令我非常不安的事情。” 卡拉汉缓缓点头。“你不该去那种地方的,莱斯特。那不是基督教徒该去的地方。山丘地底世界是个邪恶之地,充满罪恶与异端。住在那里的怪物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的。” “他们具有永恒的生命,相貌十分美丽,但是又如此残暴……开化甚深,却始终保持原始的欲念。” “他们自相矛盾。”卡拉汉耸肩,藉以平稳自己的语气。苟德是来找他寻求慰藉,不是想要听他说教的。“说谎乃是他们的天性。他们没有信仰,从不肯定任何事物。他们之所以永生不死是因为他们没有灵魂。当他们死后,天堂跟地狱都不会接纳他们。他们拒绝了上帝,诅咒他的教诲。他们是恶魔,莱斯特。你所看见的一切,或是你认为自己看见的一切,通通都是幻觉,藉以隐藏他们邪恶天性的魔法幻觉。现实之中,他们是邪恶污秽的怪物,丑陋到了极点,居住在自己创造出来的恶心地狱。他们的金子都是假的,他们的食物都是毒的,他们的言语完全没有价值。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诱惑人类远离信仰、远离职责。” “你真的很不喜欢他们,是不是?”苟德说。卡拉汉微笑。 “抱歉,我说得有点激动,是吧?相信我,莱斯特,妖精是种邪恶的生物,绝对干不出好事。你怎么会去找他们?” “史恩·莫利森……” “史恩?不用再说了,如果世界上有人是为了闯祸而生的话,那一定就是他了。他拥有一副好嗓门,以及绝佳的舞台魅力,但是他的心中容不下任何圣言。他是名异教徒,因为自己的骄傲与愚蠢而受到诅咒。你交友不慎呀,莱斯特。如今时局混乱,我们一定要看清楚事实才好。” “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苟德道。“住在一个经常会有死人回归的城镇中,要相信天堂或地狱的存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死人回归也不是那么常发生的事。”卡拉汉道。“但是我了解你的意思。今天早上我才再度埋葬了鲁卡斯·迪福兰斯。” “你认为他真的是天使吗?” “不,只是一个遭受蒙骗的灵魂,被自己的过去给逼疯。如今他已重回上帝的怀抱,灵魂终于得以安息。” 他们沉默了一会。苟德还是忧心仲仲,信仰似乎打从基础的层面上开始动摇。卡拉汉希望自己能够说些什么来安慰朋友的焦虑。苟德显然还深受其他事情所困扰。老英雄突然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一样。他坚定地面对牧师的目光。 “我还要问一个名字,奈特。看看你有没有听过。” “只管问。” “狂野之子。” 卡拉汉等了一等,确定他说完了没有。接着他靠回椅背之上,噘起嘴道:“没有印象。你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 “妖精说的。史恩问他们知不知道连续杀人案的凶手是谁,他们说是‘狂野之子’。” “不要相信妖精,莱斯特。他们享受欺瞒和诈骗的快感。不管他们说些什么,总之你通通不能相信。” 苟德缓缓点头,不过脸上的表情显然不以为然。卡拉汉认为该是改变话题的时候了。 “换我问你了,莱斯特。你对詹姆士·哈特有什么印象?” “我就知道我们会扯到他身上。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稍早,我还听市议会的人谈起他;他们简直快被哈特逼疯了。显然地,哈特消失了。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人见过他。他彻底消失,不管是警长的人马还是市议会的巫师都找不出他的踪迹。很多人都宣称见过他,和他谈过话,但是几乎找不出任何说词符合的地方。你见过他吗?” “不。他让我很担心。所有坏事都是在他回来之后发生的,我绝不相信这是巧合。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他们说他治愈了一个重病的女人,还说杰克·费契曾经对他鞠躬。一个圣劳伦斯的神秘祭司宣称他是带来改变的圣者,充满可能性的使徒。我跑去图书馆搜寻那则原始的预言,预言使用的词汇毫不隐讳,出乎意料地直接。詹姆士·哈特将会带来影子瀑布的末日,完全没有如果、但是、可能之类的但书。” “很抱歉,莱斯特。你为了寻求帮助与慰藉而来,但是我却连一点希望都无法提供。总之记住我所说的,不要相信妖精的话,也不必担心基督教恐怖份子入侵。将注意力专注在当务之急:谋杀案。我们身边随时都有大事发生,莱斯特。我们只能够针对我们能够理解的事情做出反应。而且说不定情况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糟。谁知道?或许影子瀑布必须遭受毁灭,好让更伟大的事物自废墟中重生。” “多谢了,奈特。你这样讲让我好过多了。” 他们同时笑了一笑,接着莱斯特起身离开,卡拉汉立刻送他出书房,穿越走廊,来到前门。苟德在门口停了一停,似乎想要找点话说,勇敢又充满意义的话,但最后他只是面带微笑地跟卡拉汉握手,然后离开。牧师看着他慢慢走回自己车上,然后若有深意地咂咂嘴,关上大门。事情发展得比他预期要快。他顺着走廊回到书房,在书桌后坐了下来。他总是坐在这个位子上撰写布道稿,也喜欢坐在这里决定重要的事情。 他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支纯白电话。电话看起来非常普通,只不过没有连接到市区的电话系统,而且有几个非常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家伙向他保证过这支电话绝对没有办法窃听,不管是用魔法还是科技的方式。尽管如此,卡拉汉还是怀疑自己该不该使用它。毕竟,这里是影子瀑布。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起话筒。话筒中没有传来拨号音,只有一个很细的嗡嗡声,然后有人念出他的名字。 “对,是我。”卡拉汉说,随即感到十分愚蠢。当然是他。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没办法听见这个话筒里面的声音。这支电话本来就是设计成他个人专用的。“你必须警告你的长官!这里的情况已经失控了。如果你们不尽快展开侵略行动,就会失去突袭的优势。影子瀑布各地的神谕都开始提到你们。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但那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除此之外,还有太多不稳定的因素可能影响你们的行动。首先是连续杀人案,接着又有詹姆士·哈特的回归。现在他也消失了,而妖精一族也打算介入影子瀑布的事务。” “你的身分有可能曝光吗?”话筒里的声音问道,不过听起来似乎也不怎么担心。 “不知道。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的人偷渡进来,而为了让那架直升机进来接人,我还必须破坏城镇周遭的防御系统。你应该先告诉我那家伙是个杀手!” “你不需要知道。保持低调,你就不会有危险。回到妖精的话题,他们会帮忙防守影子瀑布吗?” “不知道,之后可能会。” “应该要教训、教训他们。这种恶魔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总是意图不明。总有一天我们会消灭他们,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是邪恶的生物。”卡拉汉轻蔑地说。“他们不是十字圣战军的对手。” “当然不是,但是他们会在我们侵略期间造成很大的伤亡。我们努力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打输这场战争。尽你所能地让影子瀑布拒绝妖精的帮助。侵略行动就要开始了。我们很快就要来了,到时候所有恶魔与地狱来的怪物都会死在我们的手中。我们是十字圣战军,上帝亲选的战士,世间的一切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史恩·莫利森一头撞入塑料雪景玩具中,随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所围绕,一时几乎没办法换气。在整个人跌入雪景内的半空中时,他身边已经围绕了许多雪花和冰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照亮遥远的地面。他想办法吸了一小口气,寒风立刻有如利刃一般插入他的肺部。他咬紧牙关,试图控制下坠的方式。地面看起来依然十分遥远,不过既然他以前干过这种事情,就一定有办法再干一次。根据上次的印象,落地的力道将会非常强大、非常疼痛,不过还不至于痛到爬不起来。这才是重点。 时间老父很不喜欢不速之客。他有很多微妙的手段可以用来对付那些不怕高空落下的不速之客,但是莫利森并不担心。好吧,并不十分担心。他皱起眉头,察觉四周的空气突然向上浮起,减缓他下坠的力道。刚开始他还以为时间终于心软了,决定放他一马,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下坠的速度不光只是减慢,根本已经算是飘浮在半空中,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暴包围其中。他凝视着旋转不休的雪花,用尽全力向下方移动,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在狂风之中游走。地面再度开始向他逼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几年下来,莫利森也从妖精那里学了一点法术,大部分都靠意志与决心来施展。藉着一点点的魔法帮助,冰雪风暴突然在他面前分开,清晰的地面也在瞬间冲到他面前,正中他的脸。 厚厚的一层积雪承受了他下坠的力道,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地上躺了两分钟才有力气爬出自己撞出的大洞。他紧紧抱住胸口,在暴风中抓紧一丝暖意,然后转头打量四周。不远之处,全知圣堂有如一座灯塔一般呼唤着他。不管时间做了些什么,都没有办法防止他找到全知圣堂。因为寒霜长廊中的永恒之门一直都在呼唤他,就像呼唤所有早该穿越永恒之门却一直不肯行动的生命一样。他有如一匹奔向马厩的马匹般朝向全知圣堂前进,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对永恒之门的召唤产生这么大的反应,感觉就像是自己内心深处浮现了一股想要穿越永恒之门、寻求最终宁静的冲动。他阴郁地笑了一笑,要寻求宁静可以改天再寻,此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风暴越来越猛,但是还不足以阻挡他的去路。他花费许多心力只为了见时间老父一面,他有些尖锐又迫切的问题需要当面问时间老父。比如说,为什么拥有如此强大力量和广泛资源的时间老父,竟然到现在还没办法找出为祸影子瀑布的连续杀人凶手?为什么他没有警告镇民关于狂野之子的事情?不管那是什么玩意。最重要的是,时间究竟打算躲到什么时候才要出面解决问题?莫利森想要以最明确的方式让时间老父知道自己和镇上很多人都不会眼睁睁坐视不管,默默等待时间老父出面解决一切。他们各自都有一套保护影子瀑布的计划,比如说请妖精帮忙。莫利森冷笑,这个应该可以引起时间的注意。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要问出答案。莫利森始终相信最诚恳的相互交流就是亲自面谈。当你的脸贴在对方的脸上时,对方通常很难忽视你的存在。 全知圣堂耸立在他面前的风雪中,黑暗、巨大,完全没有透露欢迎访客的意图。暴风雪的强度继续增加,似乎为了阻挡他而做出最后的努力,他只是压低脑袋,一步一步地在积雪之中跋涉前进。狂风大作,先从左边袭来,接着又换成右边,无情的寒意狠狠侵入他的骨头。即使如此,他内心的声音依然呼唤着他,鼓励他勇往直前,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一扇毫不起眼的大门。他一脚踢开大门,一道金黄色的光芒立刻泻入风暴之中。 他跌跌撞撞地冲入门内,肩膀抵在门上,在强大的风压之中使劲关上大门。狂风的呼啸声当即变成远方的低语,一股暖意缓缓沉入他体内。他背倚大门而立,调适急促的呼吸,看着空无一物的大厅。接着他露出痛苦的神情,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开始拨去衣服上的雪花。身上的积雪似乎比平常还多,看来时间真的很不想见客。他暗自决定如果下次还有机会来访的话,一定要先换一件厚外套。他哼了一声,打量四周。中世纪风格的大厅向远方延伸而去,除了寥寥数盏煤气灯的灯光,大部分的地方都让阴影占据。屋梁之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地又回归宁静。上次来时,莫利森就不觉得这座大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次当然还是一样。基本上,他认为这里需要改善照明设备,然后再好好打扫一遍。 “开火烧水吧,时间,有客人来啰!” 莫利森默默等待,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大厅之中回荡,却没有等到任何响应。其实真有响应的话,他反而会吓一跳。时间总是藉由外面的暴风雪明白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欢迎他。他开始前进,用力踏步藉以震落脚上残余的雪花,并且让双脚恢复一点知觉,永恒之门的召唤如今更加清晰可闻,不过他尽量忽略那股声响。他不是为了回应召唤而来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永恒之门过些时间再去也不要紧。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再去都没关系。 他必须这样想,唯有如此,他才能维持理智。 来到骸骨长廊,他的手脚终于又像是回到自己的身上一样。他大步走过墙上的画像,目光直视前方,完全忽略所有画像中的骚动以及突如其来的声音。他没有时间去管那些,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地被左边一幅画中突然伸出的手臂抓住后颈。对方有如狗抓老鼠般地用力摇晃他的身体。莫利森想伸手去抓,但是却够不到自己身后。那条手臂将他转过身来,面对一幅其中画有只巨大怪物的画像。怪物拥有斗大的双眼、锐利的牙齿,以及深红色的咽喉。在莫利森手脚并用、强力挣扎下,怪物肌肉发达的手臂依然将他一步一步地拉近画像,嘴里也不断喷出冒着雾气的口水。莫利森停止挣扎,主动向前跨出一步,喘了一口气后,对准怪物的大腿中间狠狠踢出一脚。如果他踢的是一颗足球的话,那颗球肯定是飞跃全场。怪物顿时双眼突出,接着紧紧闭起,大手随即松开他的脖子。他向后退开,远离画像,全神戒备,等待怪物再度来袭,不过却没有下文。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口气,继续沿着走廊走去。 莫利森一边皱眉,一边整理衣服。以前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 事实上,除了时间机械人之外,任何人或任何东西都应该不可能穿梭这些画像才对。如果时间已经失去了掌控骸骨长廊的力量,那么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多了。从许多方面来看,时间老父都是影子瀑布存在的关键人物,是多重现实可以在镇上同时出现的原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时间老父的实力?莫利森开始加快步伐,小心翼翼地保持在长廊中央,以免哪幅画中的某个家伙突然又不安分起来。他试着不去看那些画,但是几乎不可能忽略那些愤怒的举动跟声响、恐怖的面孔,以及偶尔出现的火光。影子瀑布的居民全都感觉得出来,时间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里。莫利森全神贯注在画像之上,连那阵脚步声来到自己身后都没有察觉。 一股本能在最后关头终于对他提出警告。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差点撞上一具体型高大的时间机械人。它有如一具高大的时钟般站在他面前,闪闪发光的黄铜与白银零件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响,带动齿轮运转,钟摆摆动。对方伸出金属手臂,往莫利森抓来。但是他向旁一闪,轻松避过,他在时间机械人身旁左闪右躲,对于自己再度差点被抓而感到十分气愤。时间要阻止他前进没这么容易。 他前扑后躲,一方面保持安全的距离闪避对方的手臂,另一方面为了证明它没有能力抓住他,而三不五时看准机会推挤时间机械人。机械人又快又壮,有办法抓住任何正常人,但是莫利森曾在山丘地底世界住过一段时间。最后他终于失去了耐性,绊倒机械人,令它重重摔倒在地。他任由它像四脚朝天的乌龟一般在地上挣扎,急急忙忙地继续前进。从现在开始,他必须步步为营,骸骨长廊显然不再把他当作朋友。 他慢跑前进,保留实力,顺着阴影与墙上的缝隙走走停停,藉以闪避突然自画像中浮现的时间机械人。他认为时间太忙着处理其他事情,所以不能专心对付长廊中的捣蛋者,但是天知道这种情况将会持续多久。他不停奔跑,躲过所有时间机械人的攻击。画像中不断传来尖叫、呐喊声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残暴怒吼。最后他终于抵达时间的私人住所,在门外停下脚步,调整呼吸。他可不想在时间面前暴露丝毫弱点。莫利森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踢开房门,一派不可一世的模样走入房间——第一印象总是非常重要的。 可惜的是,房中没有任何人欣赏他的神情。他皱起眉头,看了看房内的景象。这个房间和他印象中一模一样,到处充满如梦似幻的迷蒙灯光,有如一场六○年代的墨渍测试一般。墙上洒满了光线组成的图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熏香气味。地板上散放着许多坐垫,屋角耸立着一根超大型印第安水烟筒。触目所及随处可见花朵以及和平标志,隐藏式喇叭里面不停传来轻柔的吉他音乐。这一切将他带回了往日的时光,从某方面来看,他甚至有种回家的感觉……但是莫利森努力将这个想法抛到一旁。他绝不能让时间有可趁之机。再说,这种想法非常危险,很可能会将他带往永恒之门。 “你他妈的来这干嘛?”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入耳中,莫利森打从心里笑了出来。他缓缓转过身去,对着身穿黑色皮衣及铁链,站在房间对面一扇之前根本不存在的房门前的庞克女孩点头微笑。 “亲爱的梅德,永远不要改变。你的魅力就是来自这种态度。” “废话少说,莫利森。”梅德琳·克瑞许皱起眉头,向他接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里不是任何人该来的地方。时间不打算接见任何客人。” “他会见我的。”莫利森轻松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 “听着,没老二的家伙,时间关起房门,锁上了锁,就连我都见不到他。所以你可以立刻转身离开了。不管时间在干什么,总之他不希望遭受任何打扰。” “我有没有说你今天看起来特别叛逆?” “拍马屁是没用的。” “好啦,梅德,你也知道事情不寻常。时间从来不曾在有紧急状况需要处理的时候避不见客。你是和他最亲近的人了。你最近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言谈举止之中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吗?” 梅德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黑白分明的脸上露出少见的脆弱。“时间很少在人前展现情绪,但是……有的。他有时会一整天在长廊之中来回行走,凝视着每一幅画像。由于他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所有的画像,我完全不知道他那样做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他在画像之中寻找什么。他召回所有时间机械人,如今应该没有一台还留在镇上。然后他不再和我交谈。正常情况下,他会向我解释他在做些什么,以及可以藉由观察他的举动学到什么宝贵的教训,我想要叫他闭嘴都很难。但是他变了。自从詹姆士·哈特来访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 “你见过詹姆士·哈特?”莫利森换上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平凡。按照时间老父之前谈起他时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顶着两颗脑袋,手里拿着一颗核弹装置的人物。由于我抱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他本人就给我一种懦弱的感觉,直到杰克·费契在他面前下跪鞠躬为止。” “当时你在现场?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真不敢相信呢。” “我在现场,不过还是不敢相信。当时我差点吓得屁滚尿流。我是说,如果杰克·费契都会跟人低头的话,我们还能相信谁?我想我早该知道既然连费契都已经疯了,那时间老父应该也差不多啦。我没办法让你进去见他,史恩。他连我都不肯见。在我为他付出那么多之后……那个不知感恩的混蛋。他应该可以信任我的。他什么事情都应该对我坦白。一定出事了。除了最近镇上发生的那些怪事之外,一定还出了什么事。或许我想错了,但是我认为……时间在害怕。” “害怕?他拥有永生,不会死亡,无所不知,并且应该无所不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任何事情令他害怕?”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好让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现在,你可以停止打扰我,立刻滚蛋了。不然的话,我就把我名字的缩写刻在你的额头上。”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梅德?我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呀。” “我们从来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对你的感觉就和早上从鞋底刮下来的脏东西没什么两样。现在,你绝对不可能见到时间,所以趁着你的四肢还连在身体上的时候赶快滚吧。” 莫利森强烈地认为自己的魅力在梅德身上发挥不了效用..,但是他还是不肯放弃。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就在他对她露出迷人笑容的同时,他们两人突然一起转过头去,因为他们都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逼近的脚步声。一打时间机械人踏着整齐的步伐,一个接一个走入房间。它们站成一排,挡在门口。莫利森缓缓后退,远离他们,目光在机械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它们空白的面孔上丝毫没有任何情绪,但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冷酷的威胁意味,在莫利森心中掀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关系,”梅德道。“他就要走了。让路,他会离开的。没错吧,莫利森?” “我考虑考虑。” “你在帮倒忙,莫利森。”她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众多机械人,但是似乎没有机械人注意到她。“我说,这里我来处理就好了。现在通通回到先前的岗位上,这里有我就行了。好吗?” “我不认为他们会听你的话。”莫利森道。“我认为他们是为了要确保我离开而来。不幸的是,我还不打算离开。” 他手中突然浮现一把吉他,好像一直都被他握在手中一样。他拨弄几个和弦,对机械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接着开始弹奏一首他所写的老歌。一首他在六○年代常唱的歌,在他来到影子瀑布之前,在他的声音和音乐依然于世间广为流传的年代。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唱过这首歌了,因为这首歌会让他想起自己的风光岁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歌声在房间之中回荡不已。 歌声中曾经蕴含的力量通通还在,借着他的声音和歌曲抒发而出,形成一股没有人能够忽视的强大能量。这是一种形式的魔法。当台上的乐团忘情演唱,在听众心中燃起热烈情绪,感染整座演唱会现场,令所有人都忍不住随着音乐起舞时所产生的刺激快感。歌声冲击着所有时间机械人,逼得它们不住后退,只因为它们毫无生命的存在形式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狂野情绪。 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向后退开,最后所有机械人通通贴墙而立,除了自门口离开之外,再也无路可退。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离开房间,空白的面孔无法反映出将它们逐出房间的那股力量,存在于音乐中的力量,歌声中的力量。当最后一名机械人离开房间,房门随即自动紧闭,歌声立刻停止,但是余音依然绕梁,久久不绝于耳。梅德以一种非常接近尊敬的眼神看向莫利森。 “不错嘛。”她终于开口,试图以最平淡的语气说话。“这首歌对我来说有点太老了,但是还不错听。认识任何扼杀者乐团的成员吗?” “别小看人。”莫利森道。他低头看着吉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很高兴知道我还宝刀未老。” 接着他突然住口,看向门口。梅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们听见破布的磨擦声以及小树枝刮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即就看到杰克·费契大刺刺地走入房间。他的芜菁大头上刻有一个诡异的微笑,双眼所在之处只有两个大洞。稻草人杰克·费契,为了解决时间机械人所不能解决的难题而来到此地。他进房之后随即停下脚步,空洞的目光停留在莫利森身上。 “喔,狗屎。”梅德道。弹簧刀立刻出现在她手中,长长的刀刃随即自刀柄中弹出。她看着稻草人,回想上一次试图用这把刀对付他的情况,神色不定地看向莫利森。“史恩,或许你该过两天再来。” “不。”莫利森道。“不,我不这么认为。” “史恩,别拿性命开玩笑。杰克·费契可不是好惹的。你从来不曾见过他出手。他很危险、很残酷,而时间可不在这里限制他的行为。” “或许他是来向我鞠躬的。” “我并不这么想。史恩,快点离开,拜托你。” 稻草人突然开始动作,对着莫利森笔直走去。莫利森再度弹奏吉他,高声歌唱。情绪占领了这房间,温暖而又热情,有如寒冬中的一杯热饮。梅德下意识地随着音浪摆动身体。生命和爱,以及两者所代表的所有意义通通冲向杰克·费契,但是一点也无法阻止他向前迈进。音乐强烈地撞击墙壁,莫利森的声音有如海上的大浪般上扬,蕴含了强大的力量,简直所向披靡,但是依然不足以减缓杰克·费契前进的速度。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掌,夺走莫利森手上的吉他。杰克·费契盯着吉他看了一会儿,似乎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接着像是撕纸一般将吉他撕成碎片。未完的歌声仍回荡着,吉他碎片已洒落满地,莫利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以高傲的神情瞪了稻草人一眼,接着在没有乐器伴奏的情况下再度引吭高歌。他的声音有如实质存在的能量般挤满了整个房间,重新唤回曾经震撼所有乐迷的古老魔力。接着杰克·费契走到他的身前,冷酷而无情,一手抓起莫利森的上衣,将他拉到自己眼前。莫利森停止歌唱,做出最后的抵抗,伸出双手抓起芜菁大头,对准其上雕刻出来的大嘴亲了下去。 “好了,闹够了。” 一听到这个没有抑扬顿挫的疲惫声音,杰克·费契立刻放开莫利森,向后退出一步,呆立原地,双手垂在身侧,等待进一步的指示。莫利森松懈紧绷的神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转过身去面对站在对面门口的那条身影。时间老父以一种混杂着恼怒与怜惜的神情向他看来。他身穿一件飘逸的长袍,搭配凉鞋、念珠跟头巾,灰发披肩,长长的胡须编成许多小辫子,看起来像是六○年代的印度教导师,廉价版本的甘道夫。在莫利森眼中,时间老父总是这个形象,只不过这一次看起来更老迈、更憔悴,仿佛岁月终于在他身上发挥作用了。莫利森十分讶异时间老父的外形竟然出现这种改变,而梅德脸上的表情显示她也和他一样震惊。 “大部分的人都看得懂暗示。”时间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谈,史恩。一场恐怖的威胁即将来临,我必须准备面对。我知道连续杀人案,也知道狂野之子,不过这些事情都必须先搁到一边。况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处理它们,宇宙中总是有些人力无法违逆的力量。很抱歉,史恩。回去吧。你在这里帮不上忙,而我也尽力而为了。是的,我也知道妖精的事情。我不认为你真的了解自己找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但是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再见了,史恩,如果我们都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的话,到时候再聊吧。” 接着他就不见了,像肥皂泡泡一般转眼消失。杰克·费契默默转身离开。莫利森和梅德面面相觑。 “我想他是认真的。”梅德道。 “我认为你想的没错。”莫利森蹲下身去,捡起吉他的碎片。吉他显然已经烂到不可能修复。他轻抚着碎片,有如拥抱死去的孩子一般,最后摇了摇头,吉他也随即消失不见。他站起身来,看着梅德,耸了耸肩。“看来我来这里是浪费时间了。他早就知道所有我打算告诉他的事情。他的响应令人非常不安,不过时间总是这样。我想我可以纯粹为了骚扰他而留在这里,弄乱他的房间,不过这样做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他显然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而我却不能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除非你想要我留下来陪你,梅德。” 她甜甜一笑。“以后再说吧。” 莫利森笑了一笑,吹了个飞吻,然后往房门走去。梅德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快要走出门外时,这才清了清喉咙。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梅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的真名并不是史恩,对吧?” “对,”莫利森道。“不是。”他又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一个细微的声音留在他身后,轻轻地念诵着他的真名。 前一刻,詹姆士·哈特还跟在他脚边雀跃不已的影子朋友一同在街上行走,下一刻他就突然出现在海滩上。他停下脚步,眨了眨眼,想要看看周遭的景象会不会再变回之前的街道,但海滩始终还是海滩。如今他所身处的这片海滩向左右两边无尽延伸,完全看不到尽头。在他面前,大海有如一块灰色的毛毯一般静静地躺在正午的太阳之下。海面风平浪静,只有微微起伏的小波浪,慵慵懒懒地涌上岸边,随即缓缓退去。空气十分清新,微微带有寒意,代表夏末秋初的季节交替。一只海鸥在天上飞翔,有如飘浮的阴影般,呐喊出悲伤的呜叫。哈特认为这阵鸟叫声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凄惨的声音。他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想法似乎有点熟悉,好像他过去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一样。 他眉头越皱越深。他对这座海滩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知道这个地方。在自己不记得的岁月中——生命中的前十年里——曾经到过这里。或许他父母曾经在暑假的时候带他来这里玩过。这座海滩真的越看越眼熟。他沿着岸边缓缓而行,感受着砂砾与小石头在脚掌之下轻轻摩擦。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对于这种怪事的反应似乎有点平淡,但是在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只要待得稍久,就很难再对任何事情感到震惊。他走到一座位于潮浪边缘外、岩石所围成的小池子前,蹲下身去,感觉这个场景异常熟悉。他看到一只海星躺在池底装死;又看到一只一英寸大的螃蟹挥舞双螯,摆出一副稍有动静就要拔腿逃跑的架式。 “我以前来过这里。”哈特轻声说道。 “你当然来过。”朋友说完沿着哈特的背脊而上,从他肩膀后方看向面前的水池。“你父母每年夏天都带我们来这里。以前你很喜欢坐在岸边,对着大海丢小石头。我一直不懂那有什么好玩的。我是说,打中大海又不是多难的事……” “这地方叫什么?”哈特边问边捡起一颗小石头在手中掂重量。 “你问倒我了。我一直不擅长记地名,况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吧,换个问题好了。我们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我召唤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事情。还有,虽然我很不喜欢讲这种话,但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哈特立刻转身看向来时的路,只见时间老父斜靠在一张刚才还不存在的海滩椅上。他还是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穿着维多利亚年代的服饰,不过鞋子和袜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长裤拉到膝盖之上,似乎打算下水散步一样。他看起来比之前衰老、疲惫,但是依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哈特。 “看来你已经找到你朋友了。我之前就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他。小时候你们两个整天黏在一起。”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四周,神情似乎透露出一丝骄傲,仿佛这整座海滩都是他亲手创造的一样。“我一直都很喜欢这座海滩。我以前很希望能够跟你还有你父母一起来这里,但是没有办法。在你和家人一起离开之后,我有时候会一个人来这里走走,因为这样感觉跟你们比较接近。脱掉鞋子,詹姆士。这种海滩比较适合赤脚享受。”他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再度笑了笑。 “先等一下。”哈特道。“说清楚一点。你认识朋友?” “当然。我什么都知道。这是我的工作。” “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带来此地?” 时间扬起眉毛。“我是不是在你的声音之中听出一点愤怒的情绪,詹姆士?如果来的不是时候,我很抱歉,但是我们必须谈谈。尽管我竭尽所能地预防这一切,该来的事情还是会来,而你必须面对这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重要到我不能在上次会面的时候提出来。” “为什么不行?” “有外人在。”时间比了个手势,身旁立刻浮现另外一张海滩椅。“坐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一定会让你想要坐下来听的。” 哈特神色怀疑地看着海滩椅,接着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张椅子并没有立刻垮掉。事实上,椅子躺起来非常舒适。只有在影子瀑布才会有这种事,他冷冷地想着。他看着旁边的时间老父,发现对方专注地望着海面。 “好吧。”哈特不耐烦地说道。“我坐好了。我准备好了。我没问题了。开始说吧。” “你父亲是强纳森·哈特。”时间说道。“但是你从没有见过你祖父。” “没有。祖父祖母我都没见过。我父母从来不曾提起他们,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我也没有姑姑或是叔叔之类的亲戚,就只有我们一家人。小时候,我曾经怀疑我们是不是被家族列入黑名单,因为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而被逐出家门。当我在父母葬礼之后发现祖父的信和地图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我想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定要来影子瀑布的原因之一。我是来寻找答案的。只不过答案没有找到,问题反而更多,关于一些我之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问题。”他心中浮现一个想法,于是改口问道:“你认识我祖父母吗?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带我来此?” “没错。你父母不希望你知道影子瀑布的事情,因为他们害怕有一天你会想要重回此地,寻找其他的家族成员。那则预言让这个举动变成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他们希望你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有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告诉你,像是那则预言以及家人的事,所以现在这就变成我的责任了。一切都是在那则预言出现之前开始的,在你出生前很久以前的事。” “等一等。”哈特突然坐起身来说道。“预言是在我十岁那年出现的。我们之所以匆忙离开影子瀑布都是因为它的关系。” “不。”时间老父道。“预言是由你祖母所预见的,就在她生下你父亲——强纳森·哈特——之后没多久。而那之后不久,她就去世了。预言并没有泄露出去,因为即使在当时,这则预言显然也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需要时间来研究这则预言,确定预言所指究竟是何意义。所以,唯一知道预言存在的人只有你祖父,而在你出生之后,他又告诉了你父亲。他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但是在这样的小镇里面,想要保持秘密并不容易,所以当你十岁的时候,预言终于泄露出去。” 哈特靠回椅背之上,眉头紧皱,努力消化这件事情。朋友有如一张毛毯般瘫在他的大腿上,试图提供一点慰藉。哈特叹气,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海面。时间老父的这番话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是同时又在他心中掀起更多疑问。 “那么,”他终于问道。“我祖父,强纳森·哈特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我。”时间老父道。 这两个字似乎在空气之中回荡不已。哈特神色怀疑地看着时间老父。“但是……这不可能呀!我以为你没有办法拥有子嗣!”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而在无数个世纪以来,我这个想法都没有错。但是后来我遇上了你的祖母,永恒岁月里的第一次,我坠入了爱河。除了我之外,她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什么特殊或重要的人物。她是一个来自早就遭人遗忘的古早电视节目中的未来女战士。当她怀孕的时候,我们简直讶异到了极点。我差点弃她不顾,因为我认定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在这个孩子体内感应到强大的潜力、无尽的可能。他将会承继我的力量——时间的力量。一开始,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结果怀孕变成了一场漫长艰苦的过程,最后甚至夺走了她的性命。只留下我和逝去的真爱、一个没有展现任何潜力的婴儿,以及一则完全没有意义的预言。” “但是我不愿和这一切有任何瓜葛。当时我曾一度陷入疯狂。不过由于我工作的本质所限,那段疯狂的时间短到根本无人察觉。我在影子瀑布里面已经见识过难以计数的死亡,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的死能够伤我那么深。即使我有办法对外编出一套说词来解释他的来历,我还是不想要那个孩子。我没有经验,也没有意愿抚养小孩。于是我将他送给哈特家抚养。哈特夫妇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所以非常乐意接纳他。然后我就将这一切抛到脑后,将全部心力投入工作。” “在几次死亡与重生过后,我开始以一种较为透彻的目光看待事物。衰老与死亡乃是世界上最能够冷静人心的两件事情。我一直观察着强纳森。当时他非常正常地成长,丝毫没有显露拥有我的力量的征兆。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不再放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后来他突然长大成人,结了婚,妻子还怀了孕。你小时候真的好小,他们一直很担心你,深怕你会早夭。但是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我在你体内看见了力量,埋藏在内心深处,但是潜力无穷,有如阳光一般明亮。我开始仔细地观察你。我没有尽好做父亲的责任;但是我很希望能够做一个好祖父,就算只能在远方默默地看着你也好。” “接着,在你刚满十岁的时候,预言不知怎么泄露出去了。我去找你的父母,将一切全盘托出。我们没有时间真情流露或是怪罪什么,重要的是尽快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他们打包最简便的行李,然后我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送他们出城。当时这似乎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以帮我们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接下来的岁月中,一切都很平静。” “然后你父母却惨遭谋杀。” 哈特觉得自己应该要惊讶得跳起来,或是说点什么,但是事实上他只感到一片麻木。短短时间之内得知太多事情,他已经无法惊讶起来了。他发现时间正在看他,等待他的响应,于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清了清喉咙。 “是谁……谁杀了他们?” “十字圣战军。他们是成军已久的宗教极端组织,一个基督教恐怖份子的军团,藉由铲除异己来捍卫他们自认正宗的基督教教义。他们通常身居幕后,利用政治游说和经济压力来达成目的,但是有时候他们也不介意弄脏自己的双手。数世纪以来,他们一直试图找出影子瀑布的所在。部分原因在于他们认定影子瀑布是个充满恶魔与超自然生命的地方,但主要是因为他们想要取得永恒之门。他们认为藉由永恒之门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谈。” “他们干嘛想要与上帝直接对谈?”哈特问道,不过只是为了找点话说。 时间耸肩。“谁知道?或许他们有些关于世界本质的尖锐问题想要问他。或许就连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就像所有极端组织一样,他们都有点疯疯癫癫的。” “永恒之门真的能够提供与上帝沟通的管道吗?” “或许,但是绝对是单方面的沟通,就和所有人见到上帝的管道一样。” 哈特缓缓摇头,试图厘清混乱的思绪。朋友像条围巾般飘到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拥住他。 “放轻松,吉米。”朋友在他的耳边低语。“不要太逼迫自己了。一步一步来。记住,你并不孤独。我在这里陪你。” 哈特点了点头,转而面对时间。他只有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要问。“圣战军为什么要杀害我父母?” “为了让你回归影子瀑布,再度启动预言。” 哈特全身大震,好像时间打了他一拳一样。“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不,不是你的错。绝对不要这样想。圣战军必须为此事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负全部的责任。他们将你和你的预言视为打开影子瀑布门户的手段。我不认为他们在杀害你父母的时候曾有丝毫犹豫。影子瀑布拥有各式各样的防卫系统和守卫人员,但很显然,最近居民之中出现了叛徒。于是我只好采取史无前例的手段,也是我仅存的手段,关闭永恒之门,将影子瀑布与外界全面隔绝。这是非常绝望的一步,我知道。” “我不敢关闭永恒之门太久,过往灵魂的压力与日俱增,到最后将会毁灭整座影子瀑布。人们并不了解影子瀑布有多脆弱。如果永恒之门的平衡遭受威胁,想要拨乱反正就必须撼动天堂与人间。当真撼动天堂与人间。” “但是目前,我一筹莫展。我应该有能力判断谁是叛徒,但我就是看不出来。圣战军蒙蔽了我的视线,如果是几个月前,我会说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我也看不穿他们的行动。以前我可以察觉任何发生在影子瀑布里面的事情,不管是在哪个空间,是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但是如今我却失去了这种能力。他们能够躲过我的法眼。这种情况实在太令我不安了,就像是心里出现了一条缝隙般。让你看看吧。” 哈特心神大震,周遭的世界随即改变。他在影子瀑布上空翱翔,可以看见一切,同时又身处一切之中,有如一只位于蛛网中央的蜘蛛一般。他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看见所有移动中的事物,就连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也不放过。他同时看见数以千计的场景,同时听见数千个声音在耳中呼啸。这一切实在太过巨大,而他偏偏又如此渺小。他沉浸在信息的汪洋之中,必须竭尽所能才不至于迷失自我。不过即使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之下,他还是逐渐发现事物运作的模式,感受到万物的轨迹于指间窜流。假以时日,他将有办法分辨一切,有办法看见整个世界在身旁运转。但是尽管如此,视线中还是出现了许多空白的盲点,出现了他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看见的人物,有如许多搔不到的痒处一样。接着突然之间,海滩再度回到眼前,遗世独立于一切之外。哈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靠回椅背之上。 “过一阵子你就会习惯了。”时间道。“你拥有力量,詹姆士。我的力量。回归影子瀑布已经唤醒了这股力量。此刻,大部分的力量依然潜藏在你体内,多半是因为世界尚且无法接受两名时间老父并存世间的缘故。” “我算是……你的接班人吗?”哈特问。 “我不知道。或许。我应该永垂不朽,应该是杀不死的,但是世事无绝对……你也看见那些盲点了。它们本来是不可能出现的才对,但是最近影子瀑布里面发生了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没有遇上大天使米迦勒,是吧?他专程为了警告我们即将到来的改变以及意义而下凡,但是某人或是某种东西影响了他的记忆,使他无法完成使命。他在来得及想起一切之前就遭到谋杀,或者说他所附身的那具身体遭人谋杀。我很肯定是圣战军在影响他的记忆,但是我不认为是他们杀死了他。杀他的凶手是狂野之子。等到圣战军入侵的事情结束之后,我再告诉你狂野之子的事。如果我们能够存活下来的话……” “入侵?”哈特再次坐起身来,由于太过用力的关系,差点掀翻了躺椅。“你说入侵是什么意思?圣战军拥有军队吗?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圣战军本身就是一支军队。他们就快来了。他们在世界各地都有眼线,并拥有自己的训练营。” “如果他们规模如此庞大,为什么我会没听过呢?” “你或许曾听过。他们以各种形式、名称存在于世,但是骨子里都是圣战军。他们拥有直接以及间接强大的权力,危险到了极点。幸运的是,影子瀑布也可以是个极端危险的地方,而且我们也拥有强大的盟友。我有强烈的预感,我们将需要盟友的协助。” “我下令不得火化迪福兰斯的尸体,好让天使米迦勒再度附身,但是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此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做的了。这就是我带你来此的原因。你拥有我所有的力量,埋藏在你内心深处。我一直害怕预言指的是你将会用那股力量来摧毁影子瀑布,但是现在,我想,或许预言是说你将会用这股力量去保护影子瀑布,对抗圣战军。这不是没有可能。” “我不能当真自认是你的祖父。我没有照顾过你,也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梅德有点像是我的孩子,但毕竟还是有所不同。我甚至对于身为人类都不是十分熟悉。我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工作,无数世纪以来,我都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在遇上你祖母之后,一切就都大不相同了。我的莎拉。她让我了解身为人类的喜悦以及诸多限制。至今我仍不能肯定这个改变究竟对我的工作有正面还是负面的影响。我必须保持距离,不然就无法承担随着工作而来的责任。至少我有试图在同情与效率之间取得平衡。” “如果你不愿意为我行动,詹姆士,也请你为影子瀑布尽些心力。这是个特别的地方,而圣战军却想要毁灭它,让它失去本质,变成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地方。” “但是……影子瀑布究竟算是什么?”哈特缓缓问道。“它的本质究竟为何?” “我相信你听过很多版本,但是基本上,影子瀑布非常单纯。世界在同一时间只能够拥有一定数量的信仰。古老的梦想必须逝去,好让新的梦想拥有容身之地。影子瀑布就是古老的梦想前来等待死亡、等待遭人遗忘的地方,为那些现实之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的传奇人物提供最后的慰藉。” “影子瀑布的存在是必须的;它能够为世界疗伤。” 他们沉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凝望着宁静的大海。海风清凉畅快,两只海鸥在天上滑翔,彼此发出哀怨的鸣叫。 “他们大概还有多久会到?”哈特终于问道。 “在真实世界里面,很快就到。但是在这个空间里,时间运作的方式截然不同。你爱考虑多久,就考虑多久。” 哈特点头,低下头去,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圆石。石头表面圆滑,触感冰凉,有点潮湿。他将石头摊在手中,看向时间。“你有没有对着海面丢过小石头?” “没有,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那是人类喜欢做的事吗?” “没错,同时也是我们家的人喜欢做的事。” 接着詹姆士·哈特和时间老父轮流对着海面丢石头,有时候比赛谁丢的远,有时候只是看着石头在海面弹跳。就这样子,祖孙二人一起度过了一整个仿佛没有止尽的下午。 蓝宝湖刚开业的时候只是一座小孩子的假日游乐营,但是没多久便即倒闭。数年之间易手数次,不断地改变营业项目,试图从中牟利,但是全告失败。买主有健身狂、越野竞赛狂、生存游戏狂,各式各样的狂热份子。园区设施改来改去,每次易手,就会换上一套更烂的设备,附近的居民从不为此感到惊讶。蓝宝湖位于美丽的乡村,但是距离任何地方都太远了一点。周遭风景确实很美,但是人们可以在更接近都市的地方,以更便宜的价格享受同样的景色。于是园区的小屋与大通铺终于全面弃置,蓝宝湖也完全遭到世人遗忘。这样的地方正好符合十字圣战军的需求。 威廉·洛伊斯,十字圣战军的最高领导人,在拥挤的帐篷间来回踱步,对着四周乱中有序的场面满意地点头。数以百计身穿部队制服的男人正自行军操练,指挥官的口令在宁静的傍晚中听起来格外振奋人心。夕阳西下,发电机的声响自营区各处传来。吉普车来来回回,执行着迫切的任务:附近的空地上停着许多架正在暖机的战斗直升机,准备进行武器测试。洛伊斯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以最有效率的动作为即将展开的侵略行动作准备。他感到血脉贲张,脸上不禁浮现一丝微笑。十二个小时之内,他将踏上自己向往许久的街道之中。 洛伊斯约莫四十五岁,是个身材矮胖、肌肉结实的男人。脸部线条分明、鼻子英挺、目光如炬。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会令人浑身不自在,所以他将自己的目光当作一种专门用来分辨男人和男孩的武器。他顶上几乎全秃,但是一点也不在乎。本来他在祖国的部队拥有大好前程,晋升虽慢,但却稳定。直到有一天,上帝召唤他离开祖国,组织自己的部队,一支属于光明的军团。发现十字圣战军的存在纯属意外,不过之后他却明白那就是上帝的旨意。当时圣战军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分化成几个斗争派系,直到他带着远大的目标以及军事经验加入他们,并在一年之内将他们组织成一支够格为上帝服务的军团。圣战军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团结众人的目标,而他在影子瀑布中为大家找到了这个目标。 打从孩提时代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前往影子瀑布,但是他也知道影子瀑布不是属于他的地方。时候还未到。只要恶魔跟超自然生物还占据着影子瀑布,女巫依然公然习练邪恶的魔法,时候就还未到。影子瀑布乃是人类的地盘,应该只属于人类所有。这一切都曾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而他发誓有一天自己一定要来净化这些污秽的街道。如今,在许多年的计划、训练以及等待之后,他终于准备好了。他将圣战军转化为一支专业的战斗部队,将他们以佣兵的身分送往全球各地未公开的战场,藉由痛苦与经验来磨练他们的战技。他们从来不曾让他失望,一次又一次地赢得胜利:如果有人孤独地战死他乡,他们的死也绝对不是毫无意义。圣战军将会永远记得他们,并且藉由这些记忆强化自己的力量。从来没有人抱怨或反对过。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为上帝服务,这样就满足了。 侍从官带着一堆计划、文件以及迫切的问题来到他的身边,他立刻以冷静并且最有效率的方式一一处理。他总是谦恭有礼地对待所有手下,从来不会催促他们,也不会因为他们带来的消息而发脾气。一名领导人永远都必须在手下面前维持自信的形象。即使是在他心里已经紧绷到随时都会爆炸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在作为行动指挥中心的加长型拖车前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的手下。这些人都是好人,是虔诚的基督徒,没被现代社会的纸醉金迷所腐化。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挠他们执行命令,任何情况都不能令他们丝毫迟疑。你如果不是圣战军,不是上帝所疼爱的子民,那你就是罪人,毁灭将是你唯一应得的下场。他们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将带领他们迎向胜利。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打开车门,踏入行动指挥中心。这台拖车一开始装设了许多方便舒适的设备,但是他将它们全部拆除。他在清出来的空间里架设了许多计算机主机和屏幕,以及所有现代战争必备的高科技装备。在指挥中心里,世界各地的手下都可以透过电话联络到他。屏幕前总是坐有许多训练有素的男女,从不遗漏任何细节。为了确保联络无碍,他们甚至拥有私人卫星。五十万名上帝的战士,散布于世界各地,随时准备为了崇高的理想而杀人、而战死,只等着他下达命令。他们令他感到谦逊,有时候。 他对坐在办公桌后方的秘书点了点头,她则在他经过的时候露出灿烂的微笑。身为他的秘书,她帮他避免掉许多不必要的访客以及文件;身为他的保镖,她为他解决来自上帝之敌的骚扰。她十分擅长自己的工作。他继续前进,走尽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用力关上房门。他需要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找个安静的地方冥思,但是首先,他必须处理文件。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迅速翻阅当日的文件,在秘书标明的地方签名,勾选需要勾选的字段,表示自己确实有看过相关内容。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是他心中就是有一种忘记某件事情的感觉,某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再度于脑中浏览一遍待办事项。最后一架战斗直升机与部队运输机已经抵达了,此刻工程师正在进行保养。最后一批枪械与弹药也都抵达,世界各地的军械库多半还没有发现它们已然失窃。所有圣战军的男女战士响应召集,前来集结处报到。 这些人来自各年龄、社会阶层、经济背景,藉由对上帝的坚定信仰以及对所有不合圣战军理念的人物的强大恨意而凝聚一起。所有贩卖污秽物品的商人、无神论者以及丧尽天良的政客都必须为世界的腐败负责,而圣战军将会在攻下影子瀑布后确保那些人都受到应得的惩罚。所有据点都回报准备完毕,只等待他的命令就可展开侵略行动。他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祷告。这就是他忘记的事情。他闭上双眼,双手握在胸前,将他的祷词送入上帝的耳中。他的上帝。 “亲爱的天主呀,请聆听我的祈求。赐与我们力量,让我们将占据光明之城——影子瀑布——的那群害虫一举铲除。请引导我们的武器,诅咒任何胆敢对抗我们的狂徒。每一具尸体都将是献给您的礼物,是前往接受审判的灵魂。我们将获得胜利,不管时局有多不利,因为您与这场光荣的圣战同在。就像我们的祖先为了解放圣地而与异教徒大战,我们也将净化影子瀑布,进而净化全世界。圣战军将会以您的圣名统御世界。有罪之人都将接受惩罚。” 他张开双眼,看向办公室角落的一台电视机。这些年来,为了打造军队、凝聚圣战军的战力,他曾干下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其中有些令他非常后悔。特别是其中一件,至今依然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甚至困扰着他的良知。 他将椅子向后一推,站起身来,打开最上面的抽屉,自其中取出电视遥控器,有如手枪一股瞄准电视。他口干舌燥,双手微微颤抖。他舔了舔嘴唇,缓缓压低遥控器。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也绝对不是示弱的时候。 “我无所畏惧,只因主与我同在。” “喔,没错。哪一个主?” 这个声音来自他的脑中,但是听起来却一点也不像他的声音。他用力闭上双眼,然后再度睁开,专注地凝视着电视机。电视孤伶伶地躺在一道以粉笔绘制的五星结界中,没有插电,也没连接天线。洛伊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下遥控器上的开关。电视自动开启,屏幕上闪现许多灰色的噪声。噪声消失之后,电视里出现一片火海,以及一个身穿闪亮西装的游戏节目主持人。对方张嘴微笑,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那人额头上有两块肿瘤,看起来像是某种兽角的根部。 “好哇,好哇,看看我们今天的来宾有谁?嘿,朋友们,那是威廉(我才是老大)洛伊斯,赫赫有名的(还是恶名昭彰)十字圣战军最高领导人;美德的典范,好人的代表。懦夫的守护者,只要懦夫愿意以正确的方式信仰正确的上帝;败类的惩戒者,完全视凡尘的法律于无物。好了,你们怎么说,朋友们?为我们的来宾鼓掌,热烈欢迎他吧!威廉·洛伊斯,快下来!” 痛苦的尖叫声自对方身后传来,听起来像是一群数量极其庞大的人们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之下所发。火焰突然高张,吞没整个屏幕,接着向后退去,露出已经换装完毕,留有一头长发,身穿皮衣铁链,全身重金属摇滚歌手打扮的游戏节目主持人。他的面孔因为纵情声色而浮肿,额头长出弯曲的兽角。他张嘴微笑,张开的双唇之间突然吐出一条开叉的舌头。 “不要这么惊讶,威廉。你不是怀疑很久了吗?我具有许多形体、许多面孔,而我的名字就是恶魔。我知道,这是个老把戏,但是我们恶魔非常忠于传统。我就是所有曾经令你宝贵的耳朵无法忍受的摇滚歌手。当你反向播放一张唱片时,听见的就是我的声音,如果你听得够仔细的话。但是只有在你愿意听见的情况下才听得见。你没有在笑,威廉。难道这个形体令你不悦吗?你知道,只要你还在外面,而我继续呆在下面,我就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或许你比较偏好这个形体。” 他变成一名身穿洁白长袍的唱诗班少年,不过被钉在一张木制的十字架上,手腕与脚踝血流不止,目光冷如冰霜。他张开有如玫瑰花瓣般的小嘴,唱道:“耶稣愿我如阳光……” “够了!”洛伊斯的脸上留下一滴冷汗,但是他的声音却十分稳健,充满命令意味的口吻。“废话少说,恶魔。我以我主之名唤你前来,在此命令你以正常的形态现身。” “真扫兴。”唱诗班少年说道。火焰再度高张,退去之后,电视中出现了一个身穿牛仔裤和毛线衣,坐在藤椅上的青少女,修长的双腿悠闲地跷着。“还记得我吗,比利?我是高中时第一个向你微笑的女孩。你对我怀有无限幻想,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过来跟我说话。现在你可以拥有我了。你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打破五星结界,放我出来,我就可以实现你所有幻想。” “我听你放屁。”洛伊斯说道。“你都不会厌烦这些可怜的例行公事吗?我知道你是谁;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东西;我绝对不会受你诱惑的。我将一生奉献给我主,他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我一点也不怀疑,比利男孩。只不过,如果你当真如此圣洁,追求的目标如此良善,为什么竟然会沦落到向我寻求力量的地步?你需要我,比利。祷告和禁食都很不错,但是这些行为没办法帮你攻城掠地。世界上所有军队、所有叛徒都没有办法让你突破影子瀑布的防御。想要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我以及我的同类帮助。当日落西山、战事底定之后,我将站在队伍的最前线,索求我的报偿。到时不管你再怎么祷告也不可能获得救赎,比利男孩。” “骗子,骗子之王。”洛伊斯冷冷说道。“你遵守我的命令只因为上帝与我同在,你没有能力违逆他的旨意。” 恶魔同情地耸肩。“世界上最聋的人就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人。这次你又有什么要求?” “告诉我影子瀑布的内情。里面有人怀疑我们即将入侵吗?” “少数人开始起疑,但是他们并不了解威胁的真面目。我们隐藏了未来,遮蔽了他们的心灵。放心吧,比利。你的手下和我的手下都已准备妥当。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叛徒天使米迦勒呢?” “我的兄弟们和我仍合力阻止他回到宿主体内。真的很有趣。你觉得这件事情有趣吗,亲爱的比利,一个自称是上帝战士的人竟然与恶魔连手阻止天使附身在宿主上?” “你的言语无法动摇我的心志。我的所作所为都有其必要。”洛伊斯竭力自抑,不让声音透露丝毫颤抖。“为了打赢这场仗,我会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武器。必要的话,我会利用邪恶的力量来对抗邪恶。大天使米迦勒乃是上帝及其意旨的叛徒,他要帮助占据影子瀑布的那些超自然生物。如果必须跟你这种东西合作才能阻止他,我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上帝与我同在。” 恶魔发出动人的笑声。“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够了!不要试图引诱或是困惑我,恶魔。你既腐败又邪恶,我早就把你摸得一清二楚了。现在,滚吧。” “还没到时候。”恶魔悠闲地说道。“这次谈话实在太有趣了。而且你的结界的力量已经变弱了。” 洛伊斯不由自主地看向电视机周围的粉笔线条,结界依然完整,但是办公室里的气温却突然间上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屏幕里喷出一道热风,对他席卷而来,带有浓厚的硫磺气息。痛苦与恐惧的尖叫声再度响起,但是距离极近,并且夹杂了许多难听的笑声。恶魔自椅子上站起,大步前进,占据了整个荧幕。火焰高张,四下飞舞。她提起一手,穿越电视屏幕,进入他的办公室中。她的指甲又尖又长,一片血红。洛伊斯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恶魔随即发出嘲弄的笑声。长角破额浮现,有如羊角一般弯卷纠缠。 “你没听过那句老话吗,可爱的比利?‘与恶魔共进晚餐的时候,务必使用长汤匙’?看吧,你的汤匙不够长。游戏结束了。你输了。该是开始另一种游戏的时候了,我喜欢的那种游戏。该是我和我的朋友进入人间的时候了。我们一定会尽情享受的。” 电视屏幕向外扩张,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道门户。洛伊斯将目光自哈哈大笑的恶魔脸上移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遥控器依然握在他手中,熟悉的重量令他稍微冷静一点。他再度直视恶魔的目光。恶魔开始自屏幕中爬出,外形已经与年轻的少女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我不怕你。”洛伊斯道。“我既然能召唤你来此,就能将你赶回去。你和我签下契约,必须接受契约条文的局限。我知道你的真名,能够控制你的一举一动。回到火焰里去,地狱来的怪物,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关闭钮,电视立刻开始缩小。恶魔死命挣扎,但是依然被吸入电视中。他高声吼叫,口出秽言,绝望地抓住电视屏幕边缘,但是转眼间就回到电视里,电视也缩回原来的尺寸。洛伊斯再度按下关闭钮,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电视完全关机,房内只剩下那股令人不安的热气以及硫磺味。洛伊斯在办公桌后坐下,收起遥控器,打开空调。 对讲机突然响起,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他等待片刻,直到心跳不再那么急促之后才按下对讲钮。他不希望手下听见自己的声音之中带有不安或慌乱的情绪。他的手下一定要对他有信心才行。他更不希望手下知道他在跟哪一方的势力进行交易。他们不会了解的。他凑到对讲机前。 “什么事?” “法兰克·摩斯想要见你,领袖。” “可以,我正在等他。请他进来。” 洛伊斯在办公桌后坐好,换上一副任谁也无法看透的表情。这次会面绝对不可能愉快,但却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办公室门打开,摩斯走了进来。他大步走到办公桌前,用力靠腿立正站好,安静地挺在原地,目光直视洛伊斯头顶之上的空间。摩斯非常年轻,刚满二十岁,拥有狂热信徒才会拥有的热血之心,随时愿意为洛伊斯付出生命,或是为上帝。有时候,他似乎搞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他是送入影子瀑布执行特殊任务的绝佳人选,但是不知为何,任务竟然出了差错。洛伊斯很确定自己知道出错的原因,但是他要听摩斯亲口承认。他点了点头,要摩斯不要紧张,摩斯随即变换为稍息姿势,不过依然不敢直视洛伊斯的目光。 “我看过你潜入影子瀑布的报告了,法兰克。看起来很不好受。我对你真的非常失望,法兰克。你的指令十分明确。杀死警长和镇长,然后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是交付给你其他任务之前的最后测试。” “结果呢?你竟然为影子瀑布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家伙而分心,还要让我派遣一架直升机去接你出来。你知道有多少人员冒着身分泄露的危险才终于让你和直升机安然离开影子瀑布吗?回答我,法兰克。我这些话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领袖。我分心了。我看见……幻象。我看见假装成天使的怪物,荣耀无瑕,来到我的面前测试我的信仰。接着我看见了那头恶魔,站在基督教的墓园中,毫不掩饰那颗羊头与羊角,我终于让愤怒蒙蔽了我的判断。我没能达成任务,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喔,你愿意接受惩罚,是不是?我不知道我还需要你的允许才能惩罚你。我对惩罚没有兴趣,法兰克;我只对赎罪有兴趣。你对我跟上帝都有所亏欠,你必须弥补自己所犯的错误才行。侵略行动开始时,你将会投入我军最前线。你将赤身裸体,手无寸铁,单赖信仰作为唯一的武装。只要信仰够坚定,只要上帝旨意如此,你就可以存活下来,恢复原职。就这样,法兰克。出去吧。” “是,领袖。谢谢,领袖。” 摩斯再度靠脚立正,向后转身,然后大踏步地离开洛伊斯的办公室。他对自己受到的惩罚毫不在意。真说起来,这个年轻高傲的小子仿佛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的信仰。对讲机再度响起。洛伊斯有如面对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一般看着对讲机。 “什么事?” “马亭·凯西想要见你,领袖。” “对,他当然想。请他进来。” 洛伊斯脸色难看地皱起眉头。他一定是太累了,竟然完全忘记自己要跟副指挥官开会。在侵略行动开始之前,他一定得要找点时间休息才行。疲惫的人很容易犯错。门打开了,凯西走进办公室,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洛伊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似乎心中完全没有任何烦恼一样。 “啊,马亭,很高兴见到你。请坐。现在,我听说你有个问题。” 凯西坐下之后,神情立刻放松。他的身材稍矮,脸孔很大,目光诚恳,年纪五十出头,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十岁以上。他控制脾气的能力堪称传奇,从来不曾在人前提高讲话的音量,更别说发脾气了。他的专长是搜集各方情资,汇整为完整的计划以及任务分派。他是最完美的副指挥官,不过洛伊斯随时都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人通常具有野心,而有野心的人通常非常危险。 “一切都依照预定时程进行,领袖。部队已经准备完毕,影子瀑布内部的人马也都联络上了。一旦接获通知,所有人都可以立刻行动。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已经逐一瓦解,很快就会失去所有防御能力。就各方面来看,这场战争都已经结束,他们只是还不知道罢了。然而,我们还需要面对一个问题……” 他停了一停,酝酿气氛。洛伊斯对他怒目而视。“有话快说,马亭。” “是,领袖。那个狂野之子对我们而言依然是一团谜。情报部门搜集到的资料十分稀少,只知道镇民认为此人必须为一连串的谋杀案负责。这件事情本身并不特别重要,不过此人始终是个未知的因素,我们的人没有针对他作出任何防备。” 洛伊斯冷冷一笑。“我看不出一个鬼鬼祟祟的杀人犯能对我们的战士造成多大威胁。没有必要为了他改变任何计划。侵略行动按照原定时程展开。现在我们必须相信自己,容不下任何怀疑的空间。没事了,马亭。下去吧。” 凯西微微鞠躬,起身离开,无声地关上房门。洛伊斯叹了口气。他距离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几乎已经可以尝到成功的滋味。计划了这么多年,终于走到这个地步,来到了这一刻。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进入寒霜长廊,找到永恒之门。他很清楚自己想要跟上帝说些什么。他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要说这些话。 第八章 首波攻击 李察·艾利克森警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桌上那瓶威士忌酒瓶大眼瞪小眼。从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来时,那瓶酒还是满的,但是他竟然不知不觉就在一个小时内干掉三分之一。显然只要有心,人类什么事情都办得到。他很高兴知道自己还有这点专长。他没有能力逮捕谋杀犯,没有能力保护镇民,但是至少他有办法喝得烂醉如泥。他苦苦一笑。实在是太老套的戏码了:遇到挫折就只会躲到酒瓶后面的硬派警长。这种戏演得好的话可以是悲剧,演得不好就变成闹剧了。只不过,他根本不打算演戏。他只是个需要喝酒的平凡人罢了。 他一直自认坚强,坚强而又有用的男人,一个当事态危急的时候,别人可以依赖的人。但是谋杀案开始了,接二连三地发生,他终于了解自己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猛探。以前没事的时候,他常常幻想侦办谋杀案是什么感觉,幻想自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以侦探技巧慑服人心。如今幻想成真了,但却变成一场恶梦。 十二具尸体。八男四女,全部死于相同手法之下。找不到凶器,找不到目击证人,没有嫌犯,没有线索,死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凶手的身分根本毫无头绪。艾利克森与手下的副警长每天值班十六小时,试图找出任何突破性的线索,但是结果只惹来了一身火气和厚重的眼袋。镇民好不容易有机会依赖他们警长,但是他却让大家失望。此刻案情的进展就和那晚于河边苏珊家中跪在第一名死者身前时没有任何不同。 影子瀑布根本不应该会出现谋杀案。这种事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以前别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影子瀑布有能力自行控制镇上的治安,藉由时间老父的帮助,偶尔也会藉由杰克·费契的帮助。艾利克森皱起眉头。理论上,他的权力凌驾那具稻草人之上,但是他心里明白,杰克·费契只听从时间老父的命令。他从不多说什么,一直假装没将杰克·费契的作为看在眼里,因为时间老父似乎总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稻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影子瀑布,绝对没有私心。但是如今时间老父背弃了艾利克森的信任,因为他显然不是无所不能。谋杀案令影子瀑布逐渐分崩离析,但是时间跟杰克·费契却全然不见踪影。好。实在是太好了。 艾利克森又帮自己斟了一大杯酒。拿最喜欢的咖啡杯来喝威士忌,想想其实挺诡异的,甚至有点……亵渎。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好笑,但是此刻的他根本笑不出来。其实他没有那么爱喝威士忌。那味道就跟鼬鼠尿没什么两样。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咖啡杯,杯上贴有一张超时空战警的照片,旁边还有一个对话泡泡,写着:“这里归我管!”是呀,没错。眼看照片里的超时空战警面带责难地瞪着自己,艾利克森当场就把杯子转个方向,眼不见为净。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很晚了。再过一个小时就不能说晚,已经要开始说早了。他应该回家休息才对,但是由于太累了,他根本动都懒得动。太累了,太醉了。 他可能已经醉到无法开车,必须给自己开张罚单。他咯咯傻笑,然后被自己尖锐的笑声吓了一跳。他通常不会这样傻笑的。他可以搭出租车。没错,但是他不想搭。只要一搭出租车,很快地大家都会知道他在……酗酒。他必须维持形象。镇民一定要对警长有信心,就算他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也一样。再说,家里又没人在等他回家。从来都没有过。他一辈子都是独自过活。他允许自己的下唇微微嚼起,摆出一副自艾自怜的模样。以前他的生活中还有李奥纳多和丽雅两个朋友,但是后来李奥纳多死了,丽雅也变成镇长。他的生活中只剩下工作,现在就连工作也快要不保了。为了专注在工作上,他放弃了爱情,放弃了婚姻,但是现在工作竟然如此对他。藉由证明他根本不是这块料子来摧毁他的梦想。他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甚至连华生医生都比不上。 他喝了口威士忌,看了看空荡荡的办公室。没有人在家,也没有人在办公室。所有副警长都出去了,在某个地方侦办谋杀案。或许他该下楼去找间牢房睡一觉,在门上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他们会了解的。他们通通感受到同等的压力。有些副警长甚至想要从他这里寻求慰藉,这表示他们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聪明。他叹气,在咖啡杯中倒入更多威士忌,然后疲惫地看着杯子。他真的应该出去和副警长们一同查案,把整座城镇翻过来搜寻线索,搜寻足以破案的重大线索,让一切的努力通通恢复意义。所有收视率高的警匪片中,警探都是这样干的。然而他却只是把时间浪费在喝酒以及纳森尼尔·米兰医生那种烂人身上。 那家伙可真是麻烦大了。艾利克森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即使是米兰那种狗娘养的混蛋也应该有权利要求警方保护,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他而已。死人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他突然笑了出来。这话说得好,真的。他一定要把这话给记下来。他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上。或许他该打电话给几间教堂,看看教会的人怎么说。当然,不是现在。现在不是打电话给教堂的时候,就算教堂里有人还没睡着,他们也一定会针对他的口气提出尴尬的质疑。牧师有办法闻出威士忌的味道,就算透过电话线也闻得到。 他看着面前那五、六支电话,缓缓摇了摇头。等早上再打吧。他在附近找寻笔记本的踪迹,想要记下这件事情,但是目光却飘到了那堆之前被他推到一旁的文件上。那些文件都不重要,只是一些报告而已。而既然这些报告都跟谋杀案无关,那就根本连看的价值也没有。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面带轻蔑地随手浏览。很显然地,有人看见莱斯特·苟德再度穿上神秘复仇者的英雄装在街上闲晃。这份报告还跟另外一份报告钉在一起,上面提到许多超级英雄都开始在影子瀑布各地现身,有些是新来的,有些已经退休,总之通通都好像为了响应镇上某个无言的号召而重出江湖。太好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一堆好心的外行人,以及身穿毫无配色概念的紧身衣与披风的老头子全都跑出来闹场。他拿起那叠文件,对准插信钉用力插下。 一支电话突然响起,他笨拙地朝电话看去。不管是谁打来,总之不会是找他的。这个时间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且不管怎样,他一点也不想和任何人讲话。调度人员根本不该把电话接过来的。对方十分顽固,尖锐的铃声不断响着,最后艾利克森终于拿起话筒,只因为受不了这个铃声。 “艾利克森警长,你最好是有要紧事。” “布瑞尔副警长,警长。我们有麻烦了。镇上到处都出现骚动。我正要赶往达卡可瑞,科林斯跟路易斯人已经在高地大厦了。我们收到火灾、械斗以及爆炸的报案。听起来情况十分混乱。那是什么?等一等,警长,有人想要……什么?” 声音突然中断,不过艾利克森听见话筒那端还有另外一个慌张的声音在说话。他紧紧闭上双眼,试图搞清楚副警长在说些什么。骚动?他说骚动是什么意思?接着布瑞尔的声音再度自话筒中传来,说话的速度很快,似乎有点惊慌。 “抱歉,警长,我得走了。这边情况已经失控。我可以看见天边的火光。听说街上已经有人开火,甚至有人遭到枪击致死。我已经联络消防队跟救护车,但是由于报案件数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处理。你最好过来一下,警长。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副警长没等他答话就挂断了。艾利克森才刚准备放回话筒,旁边的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身处海密德近郊住宅区的韩德利副警长。更多骚动、建筑毁坏、人员伤亡。拿枪的人们在街上扫射,坦克车与运兵车不断驶入镇内。艾利克森绝望地想要搞清楚状况,但是酒精令他的脑袋成了一团糨糊。他想要询问更多细节,然而副警长就和整个镇上的人一样措手不及,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他安抚身旁的一个男人,试图问清楚当地的状况,但是背景中突然传来一声猛烈的爆炸,然后是一阵尖叫。另一声爆炸,比之前还要大声,然后电话就断线了。 艾利克森看着手中的话筒,摇了几下,好像在说服它正常运作一样,但是电话始终不通。他缓缓放下话筒,看着突然间了无声息的电话。他的地盘遭受攻击了,整座他妈的影子瀑布。他试图厘清该如何反应,但是威士忌扰乱了他的思路,令他脑袋迟纯、沉重又混乱。 波丽·考辛斯小心翼翼地走下通往“洞穴酒吧”唯一入口的昏暗台阶。这间地窖酒吧很不喜欢好走的入口或是室外照明这类庸俗无用的东西。她来到酒吧大门前,大门当即自动打开。一股刺眼的光线照亮门外的阴暗,但是随即又被一个仿佛是金刚后代的壮硕保镖所遮蔽。这个保镖的血缘跟金刚十分相近,身材足足有七尺高,肩膀的宽度似乎也是七尺。他仔细打量波丽,确保她没有携带任何显眼的武器,然后不太情愿地向后退开,放她进去。波丽昂首阔步地走过保镖身边,为了避免手掌颤抖,她将双手紧紧握拳贴在身侧。 她已经很久不曾踏入洞穴酒吧了;她已经很久不曾离开家,前往任何地方了。既然如今再度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她就算死也要疯狂庆祝。她一整天都在城里乱逛,重新熟悉所有地点,试图重建自己的勇气。不,这种说法太过委婉。事实上,她对一切都非常恐惧,恐惧到内脏翻滚,全身骨骼都在颤抖。想到会和詹姆士·哈特在洞穴酒吧里面碰头就让她觉得好过一点。以前她在这里度过不少欢乐时光。当年她很年轻,还保有完整的自我。 她在内门旁的一面镜子前突然停下脚步。她看起来很美。身穿飘逸的黑色洋装,画了很深的眼影,涂了黑色指甲油,一副典型的哥德打扮。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哥德妆正在流行,这也显示出她有多久没来了。她身材纤瘦,打扮时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也不像之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自己。至少,她希望自己不像以前的自己。她希望能以最美的形象出现在詹姆士面前。她抬头挺胸,推开酒吧内门,神情坚定地踏入酒吧之中。 震耳欲聋的音乐与酒客的交谈声响迎面而来,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浓厚烟味,让她一时不知所措,只想尽快找寻一些熟悉的事物。幸运的是,吧台就在附近。她挤到吧台前,点了一大杯酒,然后鼓起勇气打量周遭的环境。就和往常一样,今晚的洞穴酒吧具有浓厚的六○年代风格。天花板上垂下两只金色的大笼子,里面各有一名身穿羽毛比基尼泳装的舞者正随着现场音乐热情舞动。笼子下方,各式各样时髦打扮的快乐酒客随着节奏尽情摇摆。女服务生不慌不忙地在舞池左边的桌椅之间游走,身穿短袖上衣、迷你皮裙,以及及膝长靴。一名身材高瘦的男子两手各拥一名女子,大摇大摆地穿越人群,对着路过的人们微笑。他身穿一袭亮红色的英军外套,脸上戴有一副狭长到有点离谱的太阳眼镜。波丽忍不住笑了出来。实在太有“潘妮街”的感觉了;太有“胡椒中士”的感觉了。她突然想到,如今在场上跳舞的年轻男女可能根本无法理解这套服装所代表的意义,不过她不希望这个想法坏了自己的兴致。她的酒终于上桌,不过一听见价钱就有股想要退回去的冲动。她已经不记得酒吧的酒有多贵了。她微微一笑,看来缺席的这段日子还是有些东西不曾改变的。她露出认命的表情,啜了一小口酒,然后东张西望,寻找詹姆士·哈特。 她准时抵达约会地点,不过却没能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她希望他不是那种为了让女伴更想见他而故意迟到的男人。不管有没有喝酒,她都不认为自己有勇气独自待在这里。她的心跳得激烈,几乎快要破体而出。苏珊·都伯伊丝应该身处酒吧中的某处,为她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不过波丽也没有看见她的踪迹。波丽看着四周,极力克制情绪。她看见一群书呆子围成一桌,全都穿着厚重的毛大衣与太阳眼镜,完全不理会周遭阴暗的光线。他们紧靠彼此,寻求慰藉,想尽办法装出一副酷样,交换个自私人印制的诗集。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让他们一脸忿忿不平。坐在他们隔壁的是一群面色苍白的嬉皮,每个人都睁大眼睛,露出梦幻般的微笑,披肩的长发上插有许多花朵。今晚洞穴酒吧充满六○年代的风格,不过还是能看见一些其他年代打扮的人物。 接着突然之间,詹姆士·哈特来到她的面前,仿佛是在群众之中凭空出现一般。他轻轻对她微笑,她跟着也露出笑容,心中再度紧张到换气过度。他们以十分正式的礼仪握了握手,然后波丽才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紧张。这个发现让她感觉好过许多。 “你建议的地方真不错。”哈特凑向前去,提高音量叫道。“你的酒快喝完了。要再来一杯吗?” “杏桃白兰地加柠檬汁。”波丽自动说道。她喝光杯中的酒,将杯子交给他。他穿越人群,来到吧台前,抓住酒保的注意,帮她跟自己各点一杯饮料。波丽满心佩服。除非酒吧空无一人。而她又刚好坐在酒保面前,她从来都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吸引酒保的注意。其实她并不想这么快就点第二杯酒,但是她又不希望拒绝詹姆士的好意,也不想给他太过沉闷的印象。她微微生气地摇了摇头。自己独居太久,社交技巧已经因为缺乏练习而生疏。今天晚上必定会是一场灾难,她感觉得出来。惊慌的情绪有如闪电一般击中她,她只能竭尽全力地待在原地,极力克制自己想要大声尖叫逃离酒吧的冲动。她努力压抑紧张的感觉。詹姆士不会搞砸这个夜晚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对他就是有种莫名的信任。 哈特在一点点吃惊的神情中付了酒钱,回过身来看向波丽。她的目光停留在舞池中,显然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面。他看得出来刚刚会面的时候她有点紧张,但是现在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在如此长久的独居生涯之后,再度走入人群对她而言必定十分困难。他应该要尽可能地体谅她的感受,帮助她放松心情面对这一切才是。但是话说回来,她应该不可能比他紧张。他向来不擅长第一次约会。事实上,他提早半个小时抵达,先来察看环境。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需要一段时间熟悉环境,不然就会浑身不自在。他需要知道吧台长成什么样子或是厕所位于何处这类的小事。 他很高兴再次与波丽见面。她看起来美极了。装扮有点过火,不过他曾经见识过更糟糕的。离开家门,远离房子的影响范围之后,她看起年轻许多,也自在许多。哈特非常清楚自己身上这套衣服已经一个礼拜没换洗了。他是在一股冲动下踏上寻找影子瀑布的旅程,根本没有时间打包行李,只是拿些日常用品塞到背包里就出发了。现在想一想,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只是因为一时冲动,反而像是接受了某种暗示,似乎影子瀑布在当时就已经接管了他的命运一般。他本来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如今他真希望自己有花点时间多带几套衣服。他希望能为波丽盛装打扮。她是个值得为她盛装打扮的女人。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拿着酒杯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于是急急忙忙地走到波丽面前,将那杯杏桃白兰地加柠檬汁递给她。他暗自皱了皱眉头,不明白这种东西她怎么喝得下去。他们相对而立,一边喝酒一边朝对方微笑,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哈特心里有很多事情想和波丽讨论。和时间老父会面的内容依然在他心中激荡不已。他必须尽快找人分享这个秘密,不然一定会憋爆的。但是部分的他又很希望能够忘掉一切,将秘密深埋心底,永远不要触碰,这样他才能够专心地与波丽共度良宵。他迫切地需要拥有自己像是个正常人的感觉,虽然和时间的血缘关系明白表示他不是一个正常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让自己分心,他开始寻找空桌,然后才留意到正在台上演唱的乐团。他转头看向波丽。波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接着耸肩微笑。 “喔,他们常常会来这里演唱。”她解释道。“这地方少了他们就不一样了。” “但是我以为……我是说,他们全都死了,不是吗?死于那次飞机失事……” “在影子瀑布里,死亡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不会对死者没有偏见的。人们曾经相信过他们,这才是重点。” 苏珊·都伯伊丝坐在远方角落的阴影中,为了确保一切顺利而观察着波丽跟哈特的一举一动。她不知道如果发现事情不顺利的话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但是她向波丽承诺过自己会来支持她,而她很重视自己的承诺。由于许下承诺这种行为很容易让人看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苏珊鲜少对人承诺,而这也凸显出这件事情对她而言有多重要。她短暂将目光自波丽跟哈特身上移开,迅速看了看酒吧内部的状况,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她不喜欢洞穴酒吧,从来没有喜欢过。怀旧是件好事,却没有什么意义。苏珊强烈主张人应该要活在当下,或是偶尔藉由她的塔罗牌进入未来。总之,不要迷恋过去,她常常如此说,特别是在几杯黄汤下肚之后。迷恋过去,你只会看见过去曾经犯过的错误,并且深受其扰,不管你喜不喜欢。她和往常一样混搭流行服饰与杂乱布条,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中搭配出来的结果。她不喜欢盛装打扮,也不喜欢整理仪容。我就是这样毫不做作,所见即所得。苏珊满脑子都是这些有的没的的格言,主要是因为她想要隐藏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自己无法给人带来良好的第一印象的事实,她完全没有那个本事。 她深情款款地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和史恩·莫利森一同出门的一大好处就是不管穿什么出门都比他好看。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上衣、牛仔裤和皮夹克,而且所有衣物看起来都像是有人穿着睡觉,而且睡得非常不老实的样子。史恩从不在乎时尚这种东西。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心中有比时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关心的样子。苏珊非常肯定这种态度只是用来掩饰缺乏品味的面具而已,但是她从来不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这时他正在看着她观察波丽和哈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脖子后方游移。她转过身去面对他。他对她笑了一笑,那神情在好笑之中微带一丝恼怒。 “你知道,”他轻声地说道。“当你打来说今天晚上想找我陪伴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抱歉,”苏珊道。“我只是不希望今晚出现任何差错。波丽这辈子已经够悲惨了,她有权获得一点幸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有个愉快的夜晚,不然我就要某人付出代价。” “而你认为这个神秘传奇詹姆士·哈特将会为她带来幸福?我不希望让你担心,苏丝,但是根据道上传言,这家伙可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传说中的他非常恐怖。不过说真的,他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比我想像中要矮多了。” “你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史恩,心里有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已经说服妖精离开山丘地底世界,进入影子瀑布帮忙我们追查连续杀人魔,但是到现在我都还没看见任何妖精的踪迹。他们别有所图,而我强烈地认为我不会喜欢他们的真正图谋。当妖精有所图谋的时候,唯一理性的做法就是低头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相信我已经引发了一场强烈风暴,而所有人都会把这场风暴所造成的破坏归罪于我。”他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苏珊又偷偷地瞄了波丽跟哈特一眼。“听着,你到底打算干什么,苏丝?等他说出一些激怒波丽的言语,然后跳出去把他毒打一顿?不要管他们了啦。他们都满二十一岁,有能力照顾自己了。” “你说得没错。”苏珊道。“来聊聊吧,史恩。让我分心。” “好呀,你的现任男友怎么了?那个年轻的吉他高手?他的门禁时间到了吧?还是说有回家功课要写?” “你会为这些话付出代价的。”苏珊笑着说道。“付出惨痛的代价。他现在正在跟朋友诉苦,因为我不欣赏他那折磨人的天赋,或者说是我实在受不了他整天挂在嘴上说东说西。跟年轻小伙子在一起非常有趣,只是他们的注意力过于单纯。如果单纯集中在做爱上面的话,我并不介意,但是他就是喜欢喋喋不休地谈论他的音乐……要是我对音乐有兴趣的话,我就会买一支音乐按摩棒。我并不担心。他会回来的。他们总是会回到我的身边,就连你也不例外,史恩。” “你是说我很随便?”莫利森神色傲慢地扬眉问道。 “我没这个意思。” “我昨天碰到安布罗斯,”莫利森随口提起。“看到他为前来洽公的日本商人表演他的蝾螈眼和狗舌头。自从转入交易安全部后,他日子过得很不错。” “喔,我心中还为安布罗斯保留了一个浪漫的地点,就在镇外的一块沼泽地里。有一天,安布罗斯跟我将会造访那里,我还会带着足以将他沉入沼泽底部的重物一起去。不要忘了,史恩,是我甩他,不是他甩我。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但是年轻愚蠢的时候就是会干出这种事来。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了解爱与性的差别何在。” 哈特和波丽选了一张远离乐团跟舞池的位子坐下,一边喝饮料,一边试着不要去想那些真正令他们担心的事情。 “那么,”波丽愉快地说道。“你有查出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情吗?” “多到出乎我意料之外。事情……很复杂。你父亲复活之后都在干些什么事?” “想办法弄清楚自从他……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过去几年中,影子瀑布变了许多。你朋友呢?” “我叫他待在家里看他最爱看的肥皂剧。我认为今天晚上应该不需要监护人在场。”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当两人都有很多事不愿意提起的时候,要找话题聊天并不容易。哈特察觉自己的额头逐渐皱了起来,于是想办法不要皱。他不希望波丽以为自己觉得她很无趣。但是当两人共同经历过的事件实在可怕到不愿提起的时候,想要随口闲聊几句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对波丽究竟抱有什么感觉。他们的经历在两人之间产生了一股羁绊,但是这个羁绊比较像是情势所逼的产物,而不是情投意合之下的相互吸引。真是绝佳的恋爱基础——我帮助她的父亲复活,然后又治好了她的脑袋。 他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当他都无法认同自我身分之时,她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哈特发现自己想得太多、说得太少了。这样下去波丽会以为他发誓禁言呢。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将心思放在如何取悦她、如何放松心情、如何让一切顺其自然才对。他在这里很安全,混迹在群众之中,没有人在找他,也没有人怕他。他对波丽微微一笑。她察觉了他心情的转变,满怀感激地对他笑了回去。 突然间,酒吧中的灯光全部熄灭,喇叭扩大器中的音乐转为沉闷的杂音,继而完全消失。乐团慌了手脚,停止演奏,酒客们也不再继续交谈,整间酒吧随即陷入一片宁静。正当有人开口询问的同时,整栋建筑突然开始震动。尖叫声此起彼落,地板剧烈摇晃,接着一切重归宁静。酒吧经理以信心十足的声音大声说些安抚人心的言语,但是人们根本听不进去。哈特摸黑伸手握住波丽的手掌,发现她正害怕得猛发抖,于是掌心使劲,希望能够为她提供些许慰藉。酒吧再度剧震,比之前更加猛烈。人们于惊叫声中摔倒在地,到处都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酒客开始慌了,尖叫声自四面八方而来。有些人满嘴咒骂,朝着他们认定的出口方向努力挤去。 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酒吧的一面墙随即向内炸开。砖块、石头以及木头有如炮弹碎片般疾射而来,转眼间划伤许多惊慌失措的酒客。鲜血四溅,残躯坠地,人们的叫声中充满恐惧与痛苦。爆炸的力道将哈特震得离地而起,跌落在某人的身体上。他希望自己撞到的不是波丽。一块碎片狠狠撞上他的手肘,整条手臂因此失去知觉。他感觉鲜血在脸上流动,却分不出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他大声呼唤着波丽,不过声音完全淹没在混乱之中。他抬起一脚,使劲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找寻波丽。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声响,比第一下还要大声,震得天花板整个塌了下来。惊叫声不见了,淹没在不断坍落的废墟残骸中,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洞穴酒吧中没有任何声响。 艾许和丽雅躺在艾许的床上亲密地拥抱彼此。这张床其实不够两个人睡,但是他们对此没有任何怨言。丽雅慵懒地伸个懒腰,享受着与艾许肌肤相亲的感觉,接着将脸埋入艾许的胸前。室温凉爽宜人,他们两个赤身裸体躺在一袭单薄的床单之下。艾许挨过她的娇躯,自床头柜上的烟盒中拍出一根香烟塞入嘴中,以食指指尖轻触烟头,发出一道白光,点燃了香烟。 “那玩意儿会害死你的。”丽雅懒洋洋地说道。 “喔,真好笑。”艾许靠床平躺,看着天花板,缓缓吐烟。“那么,跟鬼做爱怎么样?” 丽雅抬起头来,想了一想,五指正轻轻玩弄着他的胸毛。“我认为你在精神上的表现可圈可点。” 艾许抱怨道:“我都忘了做完爱的你是什么样子。别人都是会饿或是想抽烟,就只有你会想说冷笑话。” “笑话就是要冷才好笑。不管怎么说,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错。男人为什么老是喜欢问自己表现得怎么样?你们想知道什么?技巧和持久力各得几分吗?” 艾许耸肩,享受着她的皮肤在自己身上轻轻摩擦的感觉。“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既然我死了,感觉必定会有所不同。我不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男人。我是那个男人的记忆,藉由强大的意志取得肉体,但是记忆却有许多漏洞。比如说,你已经压着我的左手很久了,但是我的左手却没有任何麻木感。我已经尽力配合了,丽雅,但是我跟以前不可能一模一样。很抱歉。” “不,不要抱歉,没关系。我了解。”丽雅再度将脸贴在他的胸前,说话时嘴唇贴着他的皮肤。“我知道会有所不同。我们做到连床都快塌了,但你却脸不红气不喘,连汗都没有流下一滴。你的身体很冷,不管我抱你多紧,体温都不会有丝毫上升。” “有关系吗?活着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如今也没有半点不同。我的爱不曾改变,永远也不会改变。” 突然一阵尖锐的声响传来。丽雅不悦地说道:“另外一件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只要我和办公室失联五分钟以上,所有员工就会开始惊慌。我真应该把那台传呼机丢掉,然后假装弄不见了。电话可以借我用吗?还是有可能是什么重要的事。” “当然,请用。” 丽雅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艾许爬起来与她并排坐在床上。他靠着床头,愉快地看着丽雅拿起床边的电话拨打号码。他很喜欢丽雅待在他的卧房、使用他的东西的感觉。这一切都跟从前一模一样。等待对方接听的时候,丽雅伸手取下艾许嘴上的烟,很快地抽了两口。 “我是富拉希尔镇长,如果这通电话不是百分之百必要的话,你就要倒大楣了。什么事?” 接着她不再出声,专心听对方讲话。传呼机停止鸣叫。艾许试图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不过她神情冷静,不露丝毫情绪。他拿回她手中的烟,而她完全没有发现。她轻轻地哼了几声,目光遥远深邃,最后以十分平淡的语气询问情况究竟有多糟。她听着对方回答,缓缓点了点头,仿佛对方说的都在意料之中一样。 “好吧,我立刻赶去。叫所有市议员通通前往市政府,在我抵达之前不准任何人离开。继续联络艾利克森警长,派人前往骸骨长廊敲时间老父的门。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我们。”她微微用力地挂下话筒,看着艾许。“出大事了。影子瀑布遭遇一支火力强大的不明势力入侵。全镇都受到攻击。不管对方是谁,总之拥有一整支部队为后盾,而且训练极度精良。他们已经控制好几个重要据点,如今正试图摧毁我们的通讯网路。目前他们在轰炸镇上某些地区。坦克车、卡车以及直升机在没有遇到抵抗的情况之下自四面八方涌入影子瀑布。我们的防御系统瘫痪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我的手下都慌了。时间不愿意和他们联络。他封闭了永恒之门,孤立了影子瀑布。没有人能够离开,但是入侵者却能够任意进入。我们的好警长不在办公室,所有副警长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八成躲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我必须回去,李奥纳多。入侵者把我们打得稀里哗啦,我得想个办法将居民组织起来……” “我跟你去。”艾许道。“我花了这么大的心血让你回到我身边,可不是为了要再度失去你。再说,你或许会需要有人保护。” 丽雅很快点头,随即跳下床来。她和艾许用最快的速度着装,粗鲁地套上衣服。丽雅率先穿好,接着马上冲出房门、跑下楼梯。马莎·艾许正在楼梯底下等她。丽雅停在她面前,突然察觉自己衣衫不整,不知道李奥纳多的母亲会有什么想法,但是马莎只是对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很高兴你们复合了,亲爱的。他需要你。” “是,我也很高兴。但是我们必须离开了。镇上出了很重要的大事。”她迟疑片刻,然后继续说道:“马莎,我认为你跟汤玛士最好暂时待在家中不要外出。不管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应门,无论如何都不要靠近窗口。这是为了预防万一。”看见艾许一边扣扣子一边走下楼梯,她立刻转头又道:“快点,李奥纳多,不然我就把你留下。先走了,马莎,再见。” 她在马莎脸颊上轻吻一下,然后很快地和艾许一同冲过走廊,走出大门,挤入车中。丽雅一坐上驾驶座,立刻顺利发动引擎,这可是非常难得的情况。在艾许有机会扣上安全带之前,她已经驶离停车道,冲上通往镇上的马路。 “我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扣安全带,”他冷冷地说。“但是我喜欢假装。假装正常让我觉得自己比较真实。顺便一提,车子真不错。比之前那辆烂车好多了。市议会终于通过公务车的预算了,是不是?” “没有。”丽雅紧急转过一个弯道,对着面前的路皱起眉头。“我只是不想再等,于是直接买了辆车,然后把账单寄给他们。他们还在为了要不要付钱而争吵不休。” 艾许微笑,但是没笑多久。“你认为他们是什么身分,这些入侵者?” “我知道就好了。听说对方是一整支部队,不过那可能只是出于想象或是夸张之词。大部分的目击者都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但是不管他们人数多寡,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都应该能够阻挡他们才对。一定有人在值班的时候偷懒,万一被我查出是谁,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要他好看。” 艾许突然脸色一沉,目光自车外移向车内。“减速,丽雅。前面有东西,就在下一个转角处……” 丽雅立刻踩下煞车,慢慢减缓车速,来到一道由六名身穿军服的士兵把守的路障之前。路障是由水泥桩跟铁丝网所架设而成,简陋但有用。丽雅缓缓将车停下,不过没有熄火。士兵往车子走来,直到此时,丽雅才发现他们手中各自持有一把轻机枪。士兵外表很年轻,看来十分剽悍、专业。丽雅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封闭道路?害我出车祸怎么办?” “熄火下车。”其中一名士兵说道。从他说话的语气和其他士兵的神态看来,此人显然是这群人的大头。“我是十字圣战军的克劳富中士,上帝的军团。这座城镇如今接受我们的保护,已经宣告戒严。” “接受保护?”丽雅没有做出任何下车的举动。“保护什么?” “什么圣战军?”艾许道。 “立刻下车。”克劳富冷冷说道。“不合作的话,我会命令手下把你们拖出来。猜猜我们比较喜欢哪种方法?” 他打开丽雅那一边的车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丽雅哼了一声,关掉引擎,然后摆出一副自己本来就打算下车的样子走出车外。艾许自另一边下车。双脚才一落地,两名士兵立刻抓住他的手臂,转过身去,以完全没必要的力道将他压在引擎盖上。一名士兵紧压着他不放,另一名士兵以专业的手法彻底搜身。丽雅瞪向克劳富。 “你也要搜我的身吗?” “我不认为有此必要,但是我需要检视你的皮包。” 丽雅又哼一声,将皮包塞到他手中。他打开皮包,反过来把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在引擎盖上,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在杂物中翻找,最后拿起她的驾照。他仔细打量驾照,丽雅则开始将东西塞回皮包。然后他看到了驾照上的名字,扬起眉毛。 “我们走运了,弟兄们。这位是丽雅·富拉希尔镇长。这座粪堆就是她所治理的。你的名字在我的黑名单上,富拉希尔镇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首先,这表示你将遭受拘捕,接受我上司审问。其次,这表示我们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只要不要让你无法回答问题就好了。他们根本不会多问。我的上司真的非常不喜欢你。现在,我很肯定这座城里有着各式各样令人不快的惊奇等待着我们,你将会把一切全盘托出,好让我警告我的兄弟。” “不然的话?”丽雅问。 “不然我们就把你的朋友当作沙包练拳。不想听你朋友惨叫的话就给我乖乖合作,富拉希尔镇长。” “我们有的是时间。”另外一名士兵说道。“我们的进度大幅超前,有很多时间可以找乐子。我认为我们应该先来软的,你知道?她看起来像是那种只要用点手段就会非常合作的人。” “不要碰她。”艾许道。 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身,往艾许的腹部就是一举。艾许被这拳的力道打得弯下腰去,随即看见对方的膝盖迎面而来。丽雅大声尖叫,克劳富则从后方抓去,将她双手紧紧固定在身侧。艾许靠在引擎盖上猛摇头。士兵双手抓住他的胸口,用力将他撞向车身,一连撞了好几下。车子在冲击之下不断摇动,丽雅脸色发白地听着艾许的身躯不停撞车的声响。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士兵停手,喘了几口气,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打得好,卡门。”克劳富冷冷说道。 “他还活着,不是吗?”卡门道。“总之暂时没死。你何不带那位女士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让我们跟这个新朋友好好玩一玩?喔,中士,温柔一点。我可不想等轮到我的时候看见她满身是伤。” “相信我,”克劳富道。“想办法说服你的新朋友发出一点声音。说不定可以让我们的镇长朋友更合作,更……有反应。” 丽雅对准他的大脚用力踩下,克劳富又惊又痛,当即松开双手。她挣脱克劳富的束缚,往艾许冲去,但是没跑几步就被另外两名士兵制伏。克劳富走到她面前,两个人都在大口喘气,只不过他的脸上挂着笑容。他一把抓住她的上衣,用力向外扯开。 “不要碰她。”艾许道。 所有士兵通通转头看他,因为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全新的气息,一股……恐怖的气息。卡门吓得后退一步,克劳富则放开丽雅的上衣。尽管艾许已经挨了一头毒打,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血迹或是瘀青。虽然没有多说什么,或是多做什么,但是那一刻,艾许整个人就是突然变得恐怖了起来。他全身笼罩在真实的本质之下,成为一具死而复生的尸体,并且让士兵们了解到这种本质所代表的意义。他们血液凝结,迅速后退,完全让恐惧的情绪掳获。他们根本不打算举枪,因为他们很清楚开枪不会改变任何情势。他们在艾许的眼中看见死亡,在他的声音里听见地狱。他们全都无法面对眼前的怪物。 卡门首先崩溃,往路旁的树林冲去,完全没有回头察看同伴有没有跟来。其他士兵跟着拔腿逃跑,心中除了恐惧跟惊慌之外,什么也想不到。克劳富边跑边叫,却不懂自己为何如此。丽雅看着他们离开。恐惧之情并没有扩展到她的心里,但是她很清楚他们为何而逃。她同时也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以相同的眼光看待艾许。这时他已恢复正常,恐怖气息化为记忆。她快步跑到他身边,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他挥了挥手,要她上车。 “开车,丽雅,我们离开这里。” 她点头,跳入驾驶座。艾许上车,还没来得及关门,她就已经驾车绕过路障,沿着道路继续前进。她车速很快,但是开得非常小心,随时注意前方有没有其他路障。她的双手紧握方向盘,用力到十指指节全都泛白了。 “我认为你处理得很好。”她终于开口,试图维持正常的冷静语调,但是却不甚成功。 “当你肯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对你造成伤害的时候,要逞英雄就不是什么难事。”艾许道。“我只是担心你。” “我比较担心镇上的情况。”丽雅道。“如果所有入侵者都像那些败类一样……我们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召集镇民,研拟计划。如果镇上还有安全的地方的话……” “快开。”艾许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十字圣战军有如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般涌入影子瀑布。人们尖叫逃命,他们则冷酷无情地开枪杀人。士兵接获的命令是要在居民之间造成恐慌,进而消除所有反抗势力。一开始他们完全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坦克势如破竹地穿越空旷的街道,一看到貌似政府单位的建筑立刻开炮炸成废墟。入侵部队所到之处,全沦为一片火海,而且没有任何居民存活下来灭火。浓烟冲入天空,遮蔽了明亮的阳光。圣战军为影子瀑布带来死亡与毁灭。他们边杀边笑,口中唱着赞咏天主的圣歌,冷酷无情地向着城镇中央前进,迎向他们的最终目标——时间大石棺。 圣战军在一间会议室中找到三名市议员。主事的军官在一张名单上比对他们的姓名,然后命令其中一位市议员走上前来。市议员困惑地遵照指示,军官则语调平淡地命令手下将其射杀。其他两名市议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侪的身体离地而起,撞在身后的墙上,缓缓滑落地面,在墙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圣战军将两名市议员带出会议室时,他们已吓得六神无主,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图。军官命令手下焚毁该栋建筑,士兵们一边放火一边大笑。他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这种感觉真好,真是太好了。 但是即使才刚进入郊区,尚未抵达较为繁华的市中心,他们推进的速度也十分缓慢。地图毫无用处,一条道路随时有可能变成另外一条路,甚至会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反转方向。时间会毫无预警地改变,白天变为黑夜,接着又变回来。入侵者手中握有一张预定占领的战略建筑及地点,但是这些地点全都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似乎这座城镇本身就在和他们作对一样。他们三不五时抓起路人或是从民宅中拖人出来问路,但是尽管镇民都害怕得不敢撒谎,入侵者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影子瀑布中存在着许多小型世界,就连自然法则在这里都不是恒久不变。酷暑转眼之间变成寒冬,有些地方甚至会让坦克跟运兵车的引擎平白无故地停止运作。一支小队自以为看见眼前出现敌军,于是开火射击,结果却发现他们的子弹从自己身后射来。其他小队有的深陷在丛林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中,有的甚至被毫无理性可言的异界景象给吓得失去理智。 一排士兵在推进的时候与主力部队分开,很快就完全迷失了方向。他们围在一座路牌之下,试图寻求方向指引,结果却发现路牌上的字会在他们没在看的时候自动改变,有时候甚至就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始变化,上面所提供讯息要不是毫无用处,就是相互冲突。圣战军破口大骂,路牌也开口回骂。他们开枪将路牌打成蜂窝。路牌摔倒在地,上面的字变成“喔,我快死了”。士兵们对着路牌又踩又叫,接着朝向附近建筑胡乱开枪,听见有人惊叫就哈哈大笑。 任何看起来不像人类的生物通通格杀勿论。军官们宣称他们是恶魔,魔鬼,这些超自然生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上帝的侮辱。士兵们残杀独角兽、狮鹫兽、卡通动物以及所有小朋友的好朋友。有些生物试图投降,但是圣战军绝不饶恕任何不是人类的东西。住在次自然地下世界的生物四下逃命,消失在隐密的藏身处以及地道之中,一面逃跑一面分头躲藏,避免被入侵者一网打尽。只可惜有些生物跑得不够快,有些又被圣战军从藏身处中揪了出来:被抓到的生物通通头部中弹而死,或是被人以枪托殴打致死。可怜的小尸体散落在燃烧的废墟之间,无辜的眼睛空洞无比,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圣战军占领了火车和公车总站,以防任何镇民逃离影子瀑布,或是外来帮手赶来支援。尽管明显的证据显示已经有不少人搭乘交通工具逃离影子瀑布,但是在看见火车站牌上面所写的站名之后,所有士兵都不愿意前去追赶。接下来沦陷的是本地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圣战军攻下这两处据点之后,立刻开始播送他们的指示。所有居民应该保持镇定,待在家中。试图逃跑将被视为犯罪的行为。所有非人生物都应该被交给附近的部队处以死刑。藏匿此类生物将是唯一死刑。试图反抗将是唯一死刑。电视屏幕显示陷入火海的建筑残骸。地上遍布已经死亡或是即将死亡的人类与动物。圣战军对他们视若无睹,冷酷无情地持续向前推进。 到处都有人试图反抗,但是反抗势力太过零散,孤立无援。尽管有不少人在事前看出端倪,但是入侵行动来得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圣战军突破城镇的防御系统,毫不迟疑地迈向最终目标——控制大石棺,进入骸骨以及寒霜长廊,前往时间老父以及永恒之门所在地。入侵行动持续了数个小时,也有人说数天,最后前锋部队终于抵达公园,也在那里首度遭遇真正的反抗。一群金属机械人自四面八方涌来,了无声息地扑到圣战军身上。它们手中染满鲜血,脸上面无表情,断人肢体、碎人骨头,以最有效率的方法击杀圣战军。 圣战军撤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以自动武器展开扫射。大部分的子弹都在机械人坚硬的外壳上弹开,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机械人在枪林弹雨中倒地。时间机械人不顾己方的损失,一步一步勇往直前,将圣战军缓缓逼退,最后终于退出公园。他们尽可能地重新集结,不过信心已经受到战力折损以及机器敌军的压倒性优势而动摇。就在他们迟疑的时候,一道浓厚的迷雾升起,将整座公园笼罩起来。时间机械人一具接着一具撤退,无声地消失在迷雾中。空气里的紧张气息逐渐消褪,士兵们缓缓压低手中的武器。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固守这个据点,请求更多部队以及更强大的火力支持。但是此刻他们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迷雾,淹没在体内一股首度掀起的挫败感之中。 影子瀑布存在着某些比其他区域更加古老的区域。其中一个最古老的区域里竖立着一圈饱经风霜的石柱,静静地躺在原地,于过去无数个世纪中迎接无数个晨曦,只为了等待人们唤醒蕴含其中的力量并且加以利用。如今在这道石环之中,一百名男女放下彼此间的成见,集结在一起,于古老的石环内围出个新的圈子。德鲁伊教徒与犹太人并肩而立、基督教徒与穆斯林共聚一堂,另外还有威卡教与金色黎明的信徒。曾经他们会彼此争得面红耳赤、饱以老拳,甚至兵戎相见,但是在影子瀑布面临存亡之秋的此刻,他们终于站在同一阵在线。来自内心的声音召唤他们前来石环,共同守护影子瀑布、抵抗圣战军的入侵。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至少,算是盟友。 他们在第一道曙光洒落石环时握起彼此的手,古老的音乐在他们体内鼓动,随即化作歌声激荡而出。法师吟唱咒语,体内燃起魔法之火,那是来自天地初开的狂野魔力,远在人类发展出理性和科学前就存在于世,后来又顺应自然法则而退居幕后的古老力量。那是一股反复无常的强大力量,倨傲难驯,但是法师们依然唤醒石环长久以来所蕴含的魔力,并且用意志力将之收为己用。他们从各式各样的古老源头撷取力量,月亮与潮汐、牧线与灌木树丛,以及世间万物体内燃烧的生命之光。狂野魔法在法师所围成的圈子之中逐渐壮大,四下乱窜,寻找宣泄的出口。压力越来越大,迫切地渴望解放,但是法师们依然压抑着这股魔力。他们将心智注入魔法最外围的边缘,心眼飘入空中,俯瞰整座城镇,藉以摸清圣战军的行动。他们仔细观察,逐步了解当前形势,心里也越来越凉。 十字圣战军从四面八方涌入影子瀑布——坦克、运兵车,以及步兵排成很长的队伍。直升机像是愤怒的昆虫在上空盘旋,于队伍前端侦查敌情。数千名士兵穿越一大片空地,突破了理应只能从内部破坏的防御系统。崇拜一名善妒之神的军团,冷酷无情地攻入城中,直捣影子瀑布中心地带,沿途不断烧杀破坏。镇民在他们面前抱头鼠窜,发出绝望的哀号,以及临死前的惨叫。 法师们见证了次自然生命的屠杀以及城镇的毁灭,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愤怒。狂野魔法激射而出,藉由法师的怒意化为实体,朝圣战军击去。那一刻起,上帝的军团纷纷遭受诅咒。机械自动损坏,引擎停止运转,意外无端发生。人们无故跌倒,摔断他们的双脚。汽油变成了清水。枪枝无法击发,不然就是在士兵手中膛炸。直升机像是快死的蜜蜂一般自天空坠落。镇上各地的圣战军攻势全部受阻。 但是接着十字圣战军拿出秘密武器——一群将生命奉献给上帝,并且疯狂地认同圣战军理念的巫术牧师。他们的法力来自世界的阴暗角落以及内心深处更加漆黑的所在,尽管他们从来不愿向自己承认。结果重于过程,他们如此说,如果他们当真开口说话的话;只要打起上帝的名号,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出合理的解释。他们凝聚黑暗的法力,对影子瀑布的法师展开攻击。影子瀑布的法师身受远古石环的保护,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诅咒的魔法却在转眼之间被对方破除。引擎启动,枪枝击发,部队再度开始推进。法师收拾心神,高声吟唱,再度催动狂野魔法的力量。 这一次,魔法深入自然界中,利用天气的力量来对付圣战军。暴风凭空出现,天降倾盆大雨。士兵们被冰雪跟冰雹冻得难以动弹,接着又让炎热的阳光晒得头昏眼花。雷声隆隆,天摇地动,闪电笔直落下,击毁地面的坦克,并将天上的直升机炸成火鸟。但是巫术牧师再度反制,截断法师们与自然界的连结,天气随即回稳。牧师藉由整支军团的狂热信仰加持,法力强大异常。法师的人数和他们相差甚远,又只能依赖石环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和圣战军对抗——特别是当牧师已经定位出他们的确实位置之后。 一排士兵自主力部队分流而出,往远古石环的方向赶来。对方距离石环约莫三十分钟左右路程,或许更短。法师们没有时间思考或计划,只能在绝望中展开最后一击。他们紧握彼此的手,提高音量吟唱全新的咒语,召唤低层之道中的行人出面相助。所谓低层之道就是亡灵前来影子瀑布以及永恒之门,寻求最终安息时所行走的隐形通道。大部分的亡灵都不能或是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召唤,但是刚刚死于圣战军屠杀下的亡灵纷纷偏离最后旅程的道路,赶来帮助生者守护他们的家园。他们沉入石环中央,奉献出最后的力量,也就是他们自己。这股全新的力量窜入法师体内,不受控制地团团乱转。法师竭力试图驾驭亡灵的力量,最后终于勉强取得控制。他们只能短暂地取用这股力量,不过这一点时间就足够了。他们利用这股力量施展大地魔法,藉以控制大地及所有蕴含其中的元素。他们大声吟唱,声音沙哑难听,但是依然充满诚心,于是大地听见了他们的呼唤。 圣战军小队逐渐逼近。剩下的时间只够他们施展最后一道法术。他们可以选择攻击主力部队,或是保护自身安全,但是没有办法面面俱到。他们舍己为人,没有丝毫迟疑。只见他们提高音量,召唤某样居住在地底深处的生物:古老恐怖,力量无匹。主力部队感应到对方接近,立刻停止部队推进。他们脚下的地面剧震,仿佛底下是地铁班车穿越地底隧道一般。然而震动持续扩大,显然有某种东西往他们直奔而来,某种体型十分巨大的东西。地面突然裂开,转眼之间爆出一个大洞,而在洞口之下的就是至尊蠕虫克罗姆·克鲁契的惨白身躯。 法师眼看至尊蠕虫向前推进,沿路的坦克、吉普车以及亡兵不断跌落深渊之中。他们看到蠕虫冲出地面,有如拆散玩具一般击碎坦克车和运兵车。地面突起,将尖叫的士兵抛入空中,在蠕虫的愤怒之下不停震动。圣战军看准蠕虫冒出地表的时机开火,但是子弹似乎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在那巨大的形体之前,他们渺小的武器完全起不了作用。一排士兵的脚下突然裂开一个大洞,将洞上的士兵和车辆通通吞噬其中。接着大洞的两旁向中央合起,原来是克罗姆·克鲁契闭上了他的大嘴。一整排圣战军就此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至尊蠕虫继续发威,在地下挖出的通道影响了周遭所有建筑。一栋房子突然倒塌,似乎完全失去支撑的力量。许多建筑开始晃动,墙面出现裂痕,在至尊蠕虫的威力之下缓缓倾倒。无辜的镇民死在残骸中,到处传来受伤及受困民众的尖叫。法师们大吃一惊,随即改变咒语,命令克罗姆·克鲁契回归地底,但是他却以强大的意志对抗法师的命令。他已经被困在地底数百年,好不容易获得解脱,绝不愿意轻易再度受困。 法师十分明白,他们残存的力量并不足以驱逐蠕虫,同时圣战军已经快要接近他们了。他们无法驱逐蠕虫,而在行踪曝光之后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于是他们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他们任由圣战军接近石环,毫不抵抗地面对死亡。他们静静地躺在地上,成为石环中央一群血淋淋的尸体。但是数秒之后,他们又凝聚了藉由自己的死亡所形成的魔力,将蠕虫放逐到地底深处。有些武器威力太过强大,绝对不能使用。地表恢复平静,建筑不再倒塌,人们开始在废墟之中搜寻生还者。 圣战军在法师的尸体上撒尿,用火药炸毁远古石环,然后继续下一个任务。 法兰克·摩斯,曾经以暗杀者的身分前来影子瀑布的男人,如今赤身裸体,手无寸铁,行走于混乱与毁灭之间,丝毫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在他身旁,圣战军的弟兄不停射杀企图逃跑的败类,放火烧毁污秽的建筑物。即便如此,这群堕落的镇民偶尔还是有机会还击,但是却伤不到法兰克·摩斯一根寒毛。他愉快地走在队伍前方,一面吟唱赞咏上帝的诗歌,一面诅咒所有不信上帝之人。一道暖意充满了他的心口,显然他已经赢得上帝的守护。当然,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一点。他信仰纯洁,堪为典范,立誓铲除世间所有邪恶。他环顾四周,看着燃烧的建筑与惨叫的镇民,发出欢愉的笑声。上帝一定乐翻了,世界终于步入正轨,或是即将步入正轨。要不了多久,圣战军就会从贱民手中夺得永恒之门,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统治这充满罪恶的世界。他们将无情地执行上帝的旨意,将所有罪人送入上帝的怀抱。 镇民有如狗急跳墙的老鼠般疯狂反击,不少圣战军的弟兄被击倒在地。有些弟兄倒地之后就不再爬起,于是摩斯为他们的灵魂轻声祷告。不过只是简短的祷告而已,因为他们的信仰显然不够坚定。如果他们的内心和他一样圣洁,就不会死在这些异教徒的手中。接着他转过一个转角,一切突然归于宁静。他迅速环顾四周,其他的入侵部队通通不见踪影。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建筑都没受到战火波及。他一定是转错弯了。他赶紧跑回刚刚的街角,但是转角另外一边同样空无一人。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和圣战军的弟兄们分开了,而且还赤身裸体,孤身处于敌人的领地上。摩斯开始感到心慌,但是很快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并不孤独。上帝与他同在。上帝会保佑他。或许这是一项试炼…… 他听见街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响,于是立刻转过身去。一条黑色的矮小身影慢慢地向他走来。他紧紧握拳,伸手在手枪该在的地方摸索,只可惜没有带枪。对方离开阴影,步入明亮之处,只把摩斯吓得跳了起来。他认得这个怪物,怪物也认得他。对方是一只四尺高的泰迪熊,有着金色的毛发及深邃的目光,身穿亮红色的上衣与长裤,脖子上围了一条蓝色的围巾,手中拿着一把自动步枪,胸前交叉挂了两条弹带,几乎垂到脚踝。摩斯不曾听过褐熊先生的名号。小时候父母从不让他接触这种疯狂怪诞的东西。即使在当时,他的生命都容不下任何魔法与想象的空间。但是他记得自己曾在全灵墓园见过这只熊。他记得自己对他开枪,但是又射不中他。而当他自以为成功逃上直升机的时候,这只邪恶的熊竟然用他肮脏的熊掌抓碎他的脚踝。脚上的瘀青到现在都还没消褪。 “恶魔,”摩斯道。“我不怕你。上帝与我同在。” “我也记得你。”褐熊先生道。“你开枪射伤我的朋友。当时如果有机会,你也会对我开枪。但是现在我有枪,而你没有。有什么遗言吗,杀手?” “你伤不了我的。上帝会将你击毙。” “你对我的朋友开枪。”褐熊说道。这句话在摩斯心中掀起一股寒意,因为他的声音和目光之中都透露出一种冷酷无情的气息。摩斯想办法挤出一点微笑。他实在没有办法严肃看待眼前的景象:一只拿枪的泰迪熊。然而那把步枪看起来非常真实、非常危险,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那只泰迪熊也同样危险。一阵寒风吹过,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立刻挺起胸膛,不想让恶魔以为他是因为恐惧而颤抖。泰迪熊举起步枪,瞄准对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就这样站在原地对峙。 然后泰迪熊压低枪口,看着步枪,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去,轻轻将步枪放在地上,接着取下身上的弹带,放在步枪旁边。他站起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摩斯。 “不,”他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是杀手,也不会因为你而成为杀手,这样会让我背弃所有我在小朋友世界里所代表的一切。我本来想叫你下地狱去,但是我认为你已经身处地狱之中了。” 褐熊先生转身离开。摩斯眼睁睁地看他离去。当泰迪熊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方之后,摩斯才终于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他快步向前,将弹带挂到自己身上,然后抓起步枪,追上泰迪熊。那个小杂种竟然敢恐吓他,竟然敢让他感到害怕……他转过转角,举起步枪,接着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差点撞上一名圣战军的弟兄。 “啊,你出现了,法兰克。”指挥他们单位的少校说道。“刚刚我们还以为你迷路了呢。场面这么混乱,很容易跟丢,一定要跟紧一点,这才是好孩子。我们没时间组织搜索队。看来你弄到一把枪了?我就是喜欢行动派的人。我认为可以不要去管什么裸体,什么不拿武器的惩罚了。你已经证明了上帝对你的眷顾。现在一起来吧。我们正在追踪一只恶魔,幸运的话,他会带我们前往他们的巢穴。” 他突然住口,看向街道的另外一边。摩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一只五尺高的卡通狗,身穿一套沾满口水的白色西装,跌跌撞撞地往反方向逃开。狗脸上的毛发已经花白,长长的耳朵了无生气地垂在脑侧,看起来似乎年事已高。他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圣战军,然后加快脚步逃离现场。少校大笑。“弟兄们,追!别让他逃离我们的视线。我要他的耳朵。来吧,法兰克,快跟上来。你不想错过这场好戏吧,嗯?” 士兵们冲上去追赶卡通狗。那只狗看来似乎随时有可能昏倒,但是始终没有被追上。圣战军又叫又笑,三不五时对空鸣枪,只为了欣赏卡通狗哀号闪避的蠢样。摩斯没有笑。那只狗似乎不具有任何威胁,但是他不相信在这座上帝遗忘的城镇中所看见的任何表象。再说,猎杀超自然生物乃是职责,并非娱乐。嘲笑不但是一种不恰当的举动,而且容易使人分心。 卡通狗跑入一条狭窄的巷道之中,圣战军吵吵闹闹地追了进去。但是进入小巷之后,却找不到卡通狗的踪影。士兵们停下脚步,打量四周。这是一条死巷子,没有其他出口,那只狗根本无处可躲。摩斯突然有种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的感觉,于是转身面对少校。 “立刻下令离开这里。这是陷阱。” “不要慌。法兰克,我们会找到他的。他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这附近很可能有扇密门,只要找到密门,就可以找到他们的巢穴。没什么好担心,他只是一条狗罢了。” “不,”一个冷酷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不只是一条狗。是一条卡通狗。” 卡通狗步入阴影之外,所有圣战军都感到一阵不安。如今那条狗挺胸而立,目光冰冷骇人,看起来不再衰老,并且十分危险。他咧嘴而笑,嘴唇不自然地向旁分开,露出满嘴巨大的牙齿。 “我不是真的生命。”卡通狗道。“尽管我活在真实世界之中,却依然保有许多动画界的特质。比方说,我可以变大……”他突然拔高二十尺,身体有如气球一般胀大,吓得圣战军赶紧后退,纷纷举起手中步枪。“或是变小。”他迅速缩小,变成一只老鼠般的体型,在圣战军脚边快速游走。他们尖声大叫,出脚乱踩,但是卡通狗轻松闪开。他变回原来的体型,站回原来的位置,神色不善地瞪着不安的士兵。他的牙齿开始变尖,脚掌上也冒出利爪。“另外,为了怕我应付不来,我还带了几个朋友。” 四周的影子出现骚动,浮现利齿与目光,接着许多怪物开始走入光线之中。他们忽大忽小,形体不定,拥有尖牙利爪,以及难以置信的肌肉。在卡通节目里,他们或许喜感十足;但是在真实世界里,他们看起来非常骇人,有如小孩子最深沉的梦魇一般。一名圣战军一时心慌,当即将步枪抵住肩窝,扣下扳机,紧接着所有人通通开始射击。小巷里烟雾弥漫,枪声不断。射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才一个一个停止射击,压低枪管。眼见烟消云散,卡通怪物却依然站在他们面前,色彩鲜艳,恐怖异常。他们全身布满弹孔,但是数秒之内就在圣战军的眼前愈合。怪物们突然改变形体,吓得一名圣战军忍不住啜泣出声。怪物们哈哈大笑,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喜感。卡通狗依然挂着恐怖的笑容。 “你们伤不了我们。我们是卡通,在卡通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怪物们身形胀大,将整条巷子挤得水泄不通,然后张牙舞爪地对着圣战军一拥而上。巷道中充满了尖叫声与难听的笑声,以及皮开肉绽的恐怖声响。卡通怪物将圣战军撕成碎片,玩弄他们的尸首,从头到尾不曾停止狂笑。 法兰克·摩斯在怪物开始行动的同时转身拔腿就跑,而当第一声惨叫传入耳中时,他已经身处小巷之外。他感受到胸口跟背上传来弹带拍击的痛楚,完全没有想到手里握着的那把步枪。他将朋友、弟兄、职责以及信仰通通抛到脑后,疯狂喘气,死命奔跑,一直害怕背后会有东西把他抓走,但是始终没有怪物追来。他在即将抵达街尾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一条身影步出阴影,来到他面前。 摩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心跳激烈、肺痛不已,接着以迅雷不击掩耳的速度举起步枪,瞄准站在数码之外的身影。但是他没有开枪。他认得对方。七尺高,长外套,脖子上顶着一颗很大的羊头,手里拿着一把手枪。他们彼此相望,许久没有动静。 “你死了。”摩斯终于开口。“我杀了你。” “只受了点伤。”海羊道。“你的枪法没有想象中那么准。话说回来,我很高兴你记得我,因为我也记得你。” “恶魔,”摩斯道。“地狱来的怪物。” “对一个抛弃朋友、独自逃生的家伙来说,你的话真是正气凛然;对一个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杀人放火都无动于衷的家伙来说,真是正气凛然。但是那一切都不重要了。如今,只剩下你跟我。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你我手里都有枪。或许你会射中我,或许我会射中你。总之在这种距离下,我们应该都不会失手。我想你该问问自己;你觉得自己够好运吗,浑球?” 摩斯转头就跑。他会逃过一劫,然后回来杀死这个怪物,把他们通通杀光。他感到脚下的地面不断震动,闻到寒冷的空气中传来阵阵硝烟。他张开嘴巴,想要大叫,接着海羊对准他的后脑扣下扳机。 十字圣战军拖着在废墟中找到的七名市议员在街道上前进。四面八方都是燃烧的废墟,火焰自焦黑的轮廓之中冲入天际。荒凉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瓦砾和碎玻璃,尸体与伤者更是随处可见。圣战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们已经开始庆功了。有些人喝着从无人看管的商店中抢来的烈酒。他们哈哈大笑,欢喜高歌,不时踹上市议员几脚,逼得他们加快步伐,或者纯粹只是为了找乐子。七名市议员低头不语。他们身上都有饱受殴打的血迹跟瘀青;他们已经学到教训,知道不能继续抗议或是抱怨。三名市议员已经惨遭处决。一来是因为圣战军不喜欢他们的请求;二来是为了让其他市议员乖乖合作。 他们双手被铐在身后,脖子上各自套着绳索,绳索的另外一端握在一名圣战军手中。他们脚步虚浮,垂头丧气,只能小心看路,避免摔倒。如果摔倒的话,圣战军就会拖着他们在地上爬,直到他们自己想办法站起来为止。圣战军认为这种行为十分有趣。市议员们已经放弃逃跑或是获救的念头,根本不会有人看到他们如今这副糗样。在强烈炮击与屠城行动中存活下来的镇民要不是躲在隐密之处,就是已经逃命去了。好像影子瀑布里面还有地方可逃一样。圣战军一边高唱酒歌与圣歌,一边拖着市议员在燃烧的地狱中招摇过市。 最后他们抵达市议会正式开会的场所——乔治王朝宫。这栋建筑和其他建筑一样遭受猛烈的炮击,不过一楼的部分基本上没受到什么损害。圣战军拳打脚踢地将市议员赶进去,命令他们在大会议室的会议桌旁坐下。这里如今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世界了。对于圣战军如此清楚镇上的情况,市议员们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对方老早就在吹嘘镇上有多少圣战军间谍了。领导这队圣战军的少尉军官拉过一张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面对市议员坐了下来。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头顶微秃,嘴角始终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他叼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雪茄,就连说话的时候也不拿下来。市议员战战兢兢地听他说话,万一漏听了什么导致少尉需要再说一遍的话,他们免不了又是一阵好打。 “好了,大家都到齐了。”少尉道。“这样不是很舒服吗?通通给我坐直一点。我最不能容忍无精打采的家伙了。来谈正事吧。十五个影子瀑布的市议员里,三个死亡,五个失踪,失踪的多半也已经死了。所以这个粪坑里如果还有什么当权代表的话,你们就是了;而你们是我的,身心皆是。本来我们应该要接受各位正式投降的,但是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反抗势力已经肃清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也不过是拖点时间罢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解决。猜猜是什么事,男士们?” “时间。”一名市议员小声说道。 “一猜就中。时间老父。本来我们打算透过公园里的大石棺去找他,但是显然我们的人在那里遇到了一点阻碍。所以,各位必须代表我们与时间联络,并且劝服他弃守寒霜长廊跟骸骨长廊。如果他不愿意,我们就会杀死各位,一次一个,然后再开始处决镇民,直到他投降为止。”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市议员说。少尉反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甚猛,打得市议员在椅子上摇晃不已,鲜血自鼻孔中喷洒而出。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才准说话。”少尉道。“如果需要你的建议,虽然不太可能,我会主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市议员?” “马里,派区克·马里。我可以发言吗?” “看情况。如果你说的我不爱听,那你就惨了。我们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是不是?” “时间不是打通电话就可以联络到的。”马里顽固地说道。“时间给了所有市议员一人一只戒指。我们对着戒指呼唤他的名字,如果他心情好的话就会回话。如果心情不好,他就不理我们。通常这种情况表示我们必须派人进入骸骨长廊察看出了什么事?情。” “好吧,”少尉道。“呼唤他。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他最好会回话。” 他向一名士兵比个手势,士兵立刻取出一串钥匙解开马里的手铐。他擦拭嘴角的鲜血,揉一揉疼痛的手腕,不过在士兵拿枪抵住他的脑袋之后就停止这些动作。他将一只刻有花纹的金戒指拿到嘴前,大声开口说话。 “时间,我是马里市议员。请回答。如果不回答,他们就会杀死我和其他市议员。” 一段很长的沉默过后,他们突然听见,或说感觉到,一声闷响,有如敲击一座不会响的钟一样,接着时间老父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站在窗户旁,背对着窗外的燃烧废墟,但是他脸上的愤怒之情显示他很清楚窗外是一副如何破败的景象。他的外形类似一个血肉之躯跟时间机械人的混合体,人类跟机器组合而成的生化人。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了电线跟机械,有半边脸似乎是由彩陶构成。马里从来不曾见过时间以这个形象现身,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他认为这应该是圣战军想象中时间的长相。 “不用拿武器威胁我,”时间冷冷地说。“我根本不在此地,这只是我送入你们脑中的幻象而已。放心。马里,帮手就快到了。本来我应该早点赶来,但是有事要忙。此刻我的手下都分散在镇上各地。” “他叫你来,是因为我命令他叫你来。”少尉说道。“如果识时务的话,他就会愿意帮我做任何事。我有一项提议……” “我知道,”时间道。“我刚刚都听到了。我不答应。影子瀑布本身比其中的居民与市议员都还要重要。但是你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杀多少人了。影子瀑布即将苏醒,超乎你所能想象的强大势力即将现身。你们真的以为利用军事力量就能够征服影子瀑布吗?愚蠢。世界存在许多不受人类支配的势力。你很快就会了解的。此刻你们的巫术牧师还有能力克制我的力量,但是撑不了多久的。听我的话,少尉,现在还来得及停止这一切疯狂的举动。集结你的手下、离开影子瀑布。我的长廊中没有你们想要寻找的答案。” “想得美。”少尉道。“如果我们要找的答案不在这里,你又何必全力阻止我们?处决行动即刻展开,先从马里市议员开始,然后每隔五分钟处决一名市议员。市议员死光之后,我们就会抓镇民进来发挥创意。喜欢的话尽管欣赏。” “我想你会发现你有其他更迫切的事情要处理。”时间道。“何不转头看看窗外呢?” 他说完就消失了。圣战军疑惑地互望。时间的言语依然在会议厅中回荡,语气平淡冷酷,令人非常不安。 “我已经派手下来找你了,少尉。很快你就会听见他嗜血的叫声。” 少尉轻轻笑了几声,佩服地摇了摇头。“到了这个地步还说大话。等我们把他从洞里揪出来,再看他怎么摇首乞怜吧。”说着对看守马里的士兵比个手势。“带到外面去,找根最近的路灯吊死。” 接着他闭上嘴巴,转头看向窗外,因为外面突然响起许多呐喊跟枪声,然后又是一大堆充满恐惧与痛苦的惨叫。 “看好市议员!”少尉命令手下道。“胆敢惹事的话,格杀勿论。” 他连忙转回头去面对窗外。如果不赶紧背对手下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他的脸色越变越白。守在街上的圣战军已经快要死光了。 士兵疯狂扫射,不断射中自己人,但是对方在他们之间穿梭自如,击毙任何触手可及的人。他的手掌有如利刃,双手力大无穷。他转过刻着笑脸的芜菁大头,透过窗户看向少尉,嘲讽地行了个军礼。杰克·费契进城了。 他自士气低落的圣战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凭借着超自然的蛮力徒手断人肢体。子弹从四面八方击中他,在他残破的衣衫上留下阵阵硝烟,但是由于他不曾拥有过生命,所以根本不会受伤。他没有血可以流,没有骨头可以折;所有子弹造成的缺口都在转眼间自动愈合,仿佛直接从空气中制造材料一般。他带着手套的双手紧握,有如钳子一般,修长的躯体优雅恐怖,移动的速度肉眼难察。 一辆坦克呼啸而来,转动炮管瞄准杰克。他转身面对坦克,坦克随即开火。杰克·费契轻易闪过炮弹,冲向前去,双手抓住右边的履带,当场将坦克整台举起,翻倒在地,完全不把几吨重的钢铁当作一回事。坦克指挥官自炮台上方爬出,挥舞手枪。杰克抱起对方脑袋,顺手转过一百八十度。指挥官脖子折断的声响在混乱的局面之中根本细不可闻。 一名士兵朝稻草人投掷手榴弹。杰克随手接过,然后丢了回去。爆炸的时候,他依然处于爆炸范围中,但是当周遭物品全都毁于爆炸的威力之下时,他还是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一架战斗直升机自夜空中窜出,大口径机枪将街道扫射得满目疮痍。它在稻草人头上扫射两遍,而他只是动也不动地承受子弹的冲击。直升机迅速回旋,准备第三轮射击。杰克自地上拔起一根路灯,像投标枪一般掷出去。路灯击穿挡风玻璃,将驾驶员好似标本一样钉死在驾驶座上。直升机失去控制,不停盘旋,最后坠落在一栋燃烧的建筑上,引发剧烈爆炸,四周顿成一片火海。着火的士兵四下流窜,有如许多耀眼的火把。 杰克·费契远远站在火势波及的范围之外,而这个举动在一名圣战军心里燃起一线希望。他抓起一把火焰喷射器冲向稻草人,杰克则带着一贯的笑容迎了上去。士兵一进入攻击范围立刻开火,稻草人随即遭受火焰吞噬。他的身体着火,烈焰冲天,但是却没有因此倒下。他继续前进,就像一辆所向披靡的重型坦克。士兵当场抛下火焰喷射器拔腿就跑,嘴里不断发出恐惧的嚎叫。杰克·费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圣战军已然全部跑光,现场只剩一堆尸体,以及位于街道另外一边的直升机残骸。 稻草人转身朝向市议会前进,沿路留下两排焦黑的脚印。火焰有如活生生的披风一般笼罩在他身边。少尉拉开窗户,举枪开火,但是子弹丝毫无法撼动稻草人的身躯。少尉命令手下展开攻击,两名士兵随即拿起自动武器赶来一起开火。杰克·费契在枪林弹雨中前进,仿佛走在一道不怎么澎湃的潮浪前。尽管全身着火,圣战军依然可以透过火焰看见那颗芜菁大头上的诡异笑容。 杰克走上台阶,推开大门,步入走廊,朝向会议厅前进。圣战军挤在走廊上且战且走,杰克则是好整以暇地慢慢前进。接着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士兵们不是子弹用尽,就是枪管过热,无法射击。没过多久,整条走廊中就只剩下稻草人身上火焰燃烧以及他脚上的细枝在地板上摩擦的声响。圣战军撤入会议厅中,杰克·费契随即跟了进去。少尉一把抓起马里,拉到身前,另一手持枪抵住他的脑袋。 “我的枪里还有几颗子弹。滚出去,恶魔。不然我就杀了他。” 杰克点了点芜菁大头,随即消失不见。前一秒他还全身冒火地站在门口,下一秒他就凭空消失,一切归于宁静。少尉倒抽一口凉气,僵在原地,接着杰克·费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少尉只觉得四周气温突然升高,然后就被全身是火的稻草人一把抱起。少尉高声求救。但是手下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逃离会议厅。稻草人用力一挤,少尉的背脊跟脖子随即爆出几下骨碎声响。杰克松开双手,任由尸体落地,然后才不慌不忙地伸手拍熄身上的火焰。市议员彼此对望,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已重获自由。马里蹲下身去,捡起少尉的手枪。杰克·费契向他敬礼,然后消失不见,除了一股烧焦的气味之外,什么也没留下。马里看向其他市议员。 “我不知道他有这种本事。你知道他有这种本事吗?” 莱斯特·苟德,神秘复仇者,靠在一根路灯底下大口喘气。他觉得自己老了。不,比这个更糟,他觉得自己又老又累又没用。他强迫自己离开路灯,伸出手背擦了擦嘴角。一定要继续移动。站在原地很容易中枪的。他手持大枪,注意四面八方的动静,带领一群镇民穿越荒凉的街道。这时他们已经十分接近郊区。这里应该比较安全。影子瀑布地方很大,就算有一整支军队入侵,他们也不可能无所不在。不过圣战军已经来过这里了。路旁有好几栋房子都有经历炮击的痕迹,其中两栋完全毁于大火之中。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根据建筑物遭受破坏的情况看来,对方只是路过的时候随便开个几炮便即离开,似乎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总之暂时来讲,这条街上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动静。苟德觉得松了一大口气。他需要一个地方休息。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亲眼看见影子瀑布里依然有安全的地方。少了这个希望,他就没有动力继续下去。 刚听说有部队入侵的时候,他立刻换上英雄装准备应战。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情况,满心以为自己有能力为这座城镇付出一点心力。路过一间商店橱窗的时候,他瞥见一眼自己的倒影,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闪亮的黑色护甲和蓝红相间的反光为他带来勇猛顽强的形象;行走之时披风摇摆,也增添了一股不凡的气势。他还是那张苍老的面孔,但是年轻、力量及自信全已回到他的体内。他在旧城里的狭窄街道发现了圣战军的踪迹。对方吵闹不已,射击所有会动的物体,焚毁任何看不顺眼的建筑。入侵部队轻易击溃零星的反抗势力,人们在浓烟大火中尖叫逃跑。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神秘复仇者。他只有一个人,而对方是一整支部队,就算是像他这种行动派硬汉也没有办法对付坦克跟火箭筒。 他向对方开了几枪,接着就被迫开始逃命。没多久他就变成一名平凡的普通难民,和大家一起被圣战军的火力赶来赶去。最后他终于克服心里的惊慌,杀出一条血路,加入一个由一群超级英雄所组成的冒险队伍。和他一样,这些英雄从衣柜里翻出多年没穿的英雄装,每个人心里都认定影子瀑布需要他们。而就和他一样,他们跑去与入侵者正面冲突,然后发现在持有现代武器的部队之前,华丽的英雄装只会让他们成为显眼的目标。每个人都有故事要讲,关于躺在路旁等死的英雄,或是被人家当飞靶打下来的故事。 中暑超人死在火网中。双刀兄弟在解救民众的时候惨遭活埋在倒塌的大楼下。活体闪电侠一次对付十几个人,最后被乱脚踢死,血淋淋的斗篷让人摘去留作纪念。命运小姐独自对抗一架战斗直升机,最后被一颗不管她飞到哪里都如影随形的导向飞弹击落。 他们早该知道的。真正强大的超级英雄绝对不会沦落到影子瀑布。他们依然在真实世界的出版界占有一席之地。人们依然相信他们。只有二流角色,次要英雄才会来到影子瀑布。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勇猛善战,大义凛然,和许多色彩鲜艳的蜉蝣一般毫无怨言地从容赴死。 他们没有全部阵亡。有些英雄知道什么时候该逃命。幸存者聚集在一起,合力奋战,一来是为了增强实力,二来也为了寻求慰藉。超级英雄与超级坏蛋联手出击,往日的旧帐一笔勾消。来到影子瀑布之后,许多宿敌都言归于好。对他们而言,彼此间的战争已经结束。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发现其实他们与对方之间的相同点比跟一般人要多了些。 幸存的英雄改变战斗模式,以游击战对抗入侵部队,自暗处突击,打完立刻闪人。他们成功出击几次,却不足以减缓入侵部队的推进速度。没有特殊能力的英雄在冲突外围组队出击,尽其所能地解救无辜群众,带他们前往安全地点,至少是他们认为安全的地点。 苟德再度停下脚步,察看四周,凝神倾听。不远处有火焰燃烧的声响,不过此外没有任何入侵者的踪迹。要嘛就是入侵者认定这里没有占领的价值;不然就是对方兵力过于分散,没有能力防守所有街道。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街上一定会有巡逻部队,而他最好在巡逻部队发现之前带领大家离开大街。他重重喘息,想要将疲惫的感觉逼出体外。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的体魄十分壮健,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去却让他感到极度无力。他觉得年老力衰,但却不能让这种感觉拖垮自己,当有人还需要他的帮助时绝对不能。 他回头看向跟随的人们,发现他们都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己。二十三名男女,一整条街仅存的活口。他们失去了曾经拥有及在乎的一切,如今将希望寄托在他和其他三名超级英雄的身上,期待他们解决一切,将自己带往安全的场所,就和他们在漫画里面表现的一样。苟德很明白现实与漫画的不同,但是他并没有破坏他们的希望。那样做太残忍了。 他将目光移到其他英雄身上,微微笑了一笑。平常他绝对不会跟这些人为伍,但是形势所逼,由不得他选择。血红爪牙是东方大坏蛋,来自这种坏蛋还没退流行的年代。他起码九十岁了,看起来比苟德老很多,但是依然有能力精准地发射毒镖。他不在乎圣战军的残暴手段,但是他们随意毁坏建筑的行为却让他燃起一股数十年不曾感受到的怒意。他换上了传统护甲,走出他的餐馆,带着著名的毒镖枪独自出门阻止入侵部队。 第二个伙伴是复仇小姐。她在七○年代晚期拥有一段昙花一现的职业生涯。当时世界流行尝试所有新鲜的事物,只可惜她从来不曾成为主流。复仇小姐其实是个变装癖;一个穿着女性英雄装打击犯罪的男人。这件事情本来应该是个秘密,但是影子瀑布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她擅长近距离搏斗,可惜在坦克车和自动武器前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唯一看起来状况良好的只有越南队长,一个为了帮越战找回一点颜面而创作出来的超级爱国英雄。他不曾大红大紫,根本是一场销售灾难。他在这场侵略事件中表现得很好,对他而言就像是回家了一样。此刻他正为苟德说他喜欢汽油胶化剂的味道而生气。 苟德打量着街头跟街尾两个方向。趁着四周没有动静,应该要带大家尽快离开这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怀疑那些入侵者究竟是些什么家伙了。他知道对方的名称——十字圣战军。但是除了卡拉汉神父的解释之外,他对这些家伙一无所知。入侵者似乎不属于特定的人种或是国家。他们没有旗帜,没有表露身分的制服,只是一群拿着枪炮的士兵。他们没有宣告自己身分,也没有说明这次入侵的意图。他们单纯的就是入侵影子瀑布,取得控制权,射杀任何胆敢抱怨的人。有时候他们将反抗者吊死在路灯上,任由尸首随风摇摆,藉以警告其他试图反抗之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总之都是专业的士兵,而截至目前为止,影子瀑布都没有能力阻止他们的入侵。 下条街口突然传来一阵尖叫。苟德指示其他人待在原地,蹑手蹑脚地走到转角,探头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只见两名士兵将一名青少女堵在一栋建筑的门口,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拉扯少女的衣衫。她哭哭啼啼,大声讨饶,但是这样做却只有提高他们的兴致。苟德心想自己应该假装无视,带着跟随自己的人们离开。他必须对那些人负责,不能随便跑出去扮演英雄救美。但是他没有办法对任何求救声充耳不闻。他一辈子都在保护弱小,惩奸除恶。他的天性就是如此。他乃是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这些称号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再说,眼前只有两个浑球而已。他有能力解决他们,拯救女孩,然后在被人发现之前逃离现场。他转过街角,无声无息地向前迈进,没过多久已然来到两名士兵背后。他不能开枪,枪声会引来注意。其中一名士兵听到动静,开始向后转来。苟德使尽全力对准对方耳朵上狠狠捶上一拳。士兵脑袋一转,倒地之前已然失去意识。没有什么比在手套里多戴一个铜制指节套更能提升优势了。另外一名士兵出手拔枪,不过被他一脚踢飞。他皱起眉头,找回重心,显然身体的柔软度已经大不如前。士兵摆开空手道的架式踢出一脚,他本能地出手挡下攻击。知道这些反射动作依然健在的感觉真好。 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当场将对方毒打一顿。他力道沉重、动作迅捷,曾经受过的训练跟经验都不是该名士兵能够望其项背。士兵同时还缺乏苟德心中的那股怒气,冰冷无比的强大怒气。空气中溅满血花,没有一滴属于苟德所有。终于有机会痛扁入侵者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一直到发现自己享受过头了才终于停手。他任由不醒人事的士兵摔倒在地,走上前去安抚哽咽不已的女孩。她像个孩子似地紧抱着他,在英雄装里寻找迫切需要的慰藉。小孩都相信英雄。 他听见士兵接近的声响,急忙推着女孩朝向自己人所在的街角奔去。女孩不愿意放开他,他必须用力去推才能强迫她前进。这时她也听见吉普车的声响,终于转过身去拔腿逃跑。苟德站在原地不动。他不可能跑得比吉普车快,但是应该有能力拖延时间,好让女孩抵达其他人那里,然后一起逃生。他可以晚点再和他们会合。他自腰间的枪套拔出手枪。这把枪已经过时了,威力无法与现代武器相提并论,但是由于他跟这把枪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所以从来没想过要换枪。这把枪很准、很可靠,他对任何手枪的要求也不过就是这些罢了。 吉普车以极快的速度自街角转来,一边的两个轮胎几乎离地而起。车上一名士兵看见苟德,指着他的方向大吼大叫,语气听来极不友善。苟德仔细瞄准,一枪将那士兵击落吉普车。吉普车紧急煞车,车身打侧,挡在道路中央。苟德再度开枪,在驾驶来得及离开座位前将其击毙。另外两名士兵跳出车外,矮身躲在吉普车后,随即拔出手枪。苟德离开街道,隐身于路旁的一扇门前的门廊后方。情况不算太糟,对方只剩下两个人。他有办法解决他们,然后再去和其他人会合。 接着另外一辆吉普车自街角出现,其后还有许多步兵奔跑而来。一定是受困的士兵用无线电找来的援军。苟德探头一算,一共有十四名士兵。对方随即开火,将他轰回掩体之后。情况不妙,但是他曾经面临过更艰困的处境。他迅速检查口袋中的弹药。一颗手榴弹,一颗不曾测试过的烟幕弹,以及仅存的几颗子弹。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消耗掉他大部分的弹药了。更多的子弹击中他的藏身处,有几颗甚至击中他的护甲。子弹的威力不足以射穿护甲,但是撞击的力道依然令他感到疼痛。明天他全身上下都会布满瘀青。 一辆吉普车缓缓前进,为跟在后面的士兵提供掩护。苟德迅速离开掩体,开枪打爆一颗轮胎。他不能让他们越过自己。他的人需要时间逃命。子弹狂击而来,周遭的墙壁喷出无数碎片。他随时都能射穿门锁,躲入屋内,但是除非走投无路,不然他不打算这样做。情况不妙,但是他还撑得住。他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奇怪的是,此刻的他感觉到多年不曾感受到的青春与活力。为了保护无辜而只身与强敌对抗,英雄就是要这样干才对。 他 51fa." >出手开了两枪,然后又躲回掩体后面。在听见外面传来士兵的咒骂以及寻求掩护的声音之后,他开心地哈哈大笑。他打算再和他们多玩一会儿,为其他人争取足够的时间,然后展开九死一生的逃命计划。他觉得自己变年轻了。他是神秘复仇者,行动派硬汉,他要让这些家伙知道这些头衔所代表的意义。 他始终没有发现对面二楼窗户后方的那名狙击手;没有看见对方透过瞄准镜瞄准;没有看见对方扣下扳机。子弹正中苟德的左眼,令他的脑袋撞上后方的房门。莱斯特·苟德仿佛没有骨头一般瘫倒在地,在门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跟脑浆。 士兵们一人在他尸体上踢了一脚,然后往逃掉的众人追去。 两名圣战军军官四下打量着米兰医生的书房,脸上露出同样鄙夷的神情。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着厌恶和叛徒打交道的感觉,显然这不是他们自愿接受的任务。他们是奉命来找米兰医生的,这并不表示他们必须喜欢这个命令。米兰的态度十分热诚,拉出椅子和白兰地招呼军官,但是他们通通回绝了。 上校军官约莫五十五岁,脸部线条分明,剪了一个超短的平头,眉头深锁,嘴唇紧闭。米兰很清楚这种人:喜欢洗冷水澡,爱做健康的运动,对于自己从来不曾在人前失控而骄傲异常,并且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偷喝牛奶,以减缓溃疡的症状。这种人都离心脏病发不远了。他的副官十分年轻,毫无特殊之处,一心只想在长官面前求表现。二十出头,军服笔挺,强烈缺乏幽默感。他们同时以一种抓到米兰在教会的慈善箱里偷钱的表情看着他。 “我们没有什么时间,医生。”上校直截了当地说。“我就开门见山了。你提供的讯息十分有用,但是我们需要更多关于影子瀑布防御机制的细节。我们面临了越来越多的反抗势力,而且这座城市……跟我们想象中不太一样。” “影子瀑布很少会符合外人想象。”米兰冷冷地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在这里,你可以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东西,而是需要的东西。你可以找到公理、救赎、失去联络的朋友、第二次机会、童年失去的玩具,或是向曾经亏待你的人讨回公道。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切,所有的一切。但是你必须小心。因为你很可能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在这座天杀的小镇里想要听个直接的答案有那么难吗?”上校说道。“当我询问简单的问题时,就只想听到简单的答案,而不是一串又臭又长的嬉皮神秘论调。我以为你会好一点,医生。你应该是个崇尚科学的男人。现在,谈谈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吧。继续推进的话,我们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抵抗?这座城镇究竟有多大?是谁正负责防御跟反击行动?” “三个简单的问题,三个简单的答案。第一个问题:你们必须防范任何形式的抵抗。第二个问题:需要多大就有多大。第三个问题:除了时间偶尔会管管之外,没有人在管理影子瀑布。” “你知道,我可以逼你说点听得懂的话。”副官道。 米兰微笑:“我很怀疑。” 医生的声音与目光之中流露出某种气息,将副官吓得不敢吭声。他转向上校,想要寻求支持与慰藉,但是上校同样说不出话来。米兰靠回火炉旁边的椅背,静静地看着两名圣战军。他们本来以为维持站姿,居高临下可以提供一点心理上的优势,但是显然没有半点用处,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如今书房中的景象已经不是军事审问,反而变成了两个顽童被叫到校长室罚站。米兰不去理会副官,将目光专注在上校身上。 “我跟你们的间谍搭上线至今将近一年了。他死于交通意外,死状凄惨,根本无法辨识身分。他们把他带来给我,让我召唤他的灵魂以便询问。想象一下我听到答案的时候有多惊讶,但是结果对我跟你们而言都是件好事。当时我的实验遭遇到……一些困难,而你们在我眼中就变成了额外的资金来源及保护措施。于是我联络你们,进行交易。我提供影子瀑布的正确位置与入侵方式,而你们就提供我所需要的东西。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在等你们履行承诺。” “首先,你必须释放你所召唤的圣战军之灵。”上校道。 “他?他早就不在了。要强迫灵体停留在这个世界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我一套出所有答案之后就放他走了。” “那我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上校微微一笑。“我们不再需要你了,医生。我们可以利用手段克服那些困难。既然我们的人已经不受你的控制,你手中已经没有谈判的筹码。我们答应要提供资金,不过你必须等一等。等我们全面占领影子瀑布之后就会付钱,早一刻都不行。至于你要求的保护,此刻我们所有人手都必须投入侵略行动,不能够分派给你,也不会分派给你。我建议你另外想办法。” “钱不是问题。”米兰语气平淡地道。“但是我的敌人已经近在眼前。我现在就需要你们的保护,不然就太迟了。你是军官,这种事一定可以安排。或许你可以留着要付给我的钱。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 “你是在贿赂我们?”副官问。米兰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是贿赂你,小鬼,你无法提供我要的协助。但是你的上校看起来是个对现实世界了解甚深的男人。” “有时间的话,”上校冷冷说道。“我会叫手下把你拖出去痛扁一头。或许等占领行动结束之后,我真的该这么做。我是上帝的战士,不受物质诱惑。” “你们全都宣称服侍上帝,”米兰道。“但是我看你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分。我不认为你知道你们的长官究竟是为谁做事。我曾跟不少亡灵接触,他们看得比活人透彻许多。你们服侍的乃是苍蝇之王,上校。你最好尽快放聪明一点,不然到时候一定惊吓过度的。” 副官举手作势殴打米兰,但是上校比个手势阻止了他。“渎神!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恭喜,医生。我认为应该要花点时间好好教训你。我手下有对痛苦了解十分透彻的审问专家。在和他们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你一定会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突然向后退出一步,副官也跟着他一起退开,因为米兰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霰弹枪。米兰站起身来,圣战军赶紧后退,最后撞到身后的墙壁。 “滚出去。”米兰说。“我不相信你们有丝毫保护我的诚意,所以你们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现在就给我滚。” “我们会回来的。”上校道。 “我很怀疑。”米兰道。 他眼着他们走出书房,穿越走廊,自前门离开。他站在门口,枪口始终对准圣战军,静静地看着他们踏入杂草丛生的花园。花园中没有刮风,但是树枝却摇晃不已,藤蔓也不断蠕动,深绿色的树丛仿佛具有生命。两名圣战军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四周。动手。米兰轻声道。花园立刻化身饥饿的怪物扑向圣战军。藤蔓猝然窜出,紧紧纠缠两人的双脚,发出一阵有如猫咪般的叫声,深深地陷入他们的血肉中,划开他们的皮肤,撕碎他们的肢体,尸块散落整座花园。花朵咀嚼着人肉,树根吸收着鲜血。 米兰冷冷地点了点头。如果圣战军不肯帮忙,他就得要仰赖自己的防御系统。凡是死在这座花园中的人都将再度复生,成为他的仆人,不管他们生前效忠于谁。当亡灵终于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将会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死亡部队。他不疾不徐地步入花园小径,所有植物立刻让道两旁,让他通过。他注意到地上有一支对讲机,于是停下脚步,蹲了下去。这一定是圣战军掉的。一个想法涌入脑中,在米兰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他将对讲机拿到嘴边,联络圣战军总部。 “我是米兰医生,请你们多派点人过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洞穴酒吧的黑暗废墟始终没有半点声息,直到一个男人突然开始移动为止。他不确定自己是谁,只知道全身无处不痛。他从压在身上的一具重物之下爬出,感觉那像是人类的身体,但是四肢软瘫,没有任何反应。黑暗之中,他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许多石块位移的细微声响。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缓缓站起身来,随时作好脑袋撞上东西的准备,接着将双手举在头上,指尖擦过许多实实在在的瓦砾与尖锐石块,感觉似乎还算牢靠。哈特耸了耸肩。就算不牢靠,他也不能把它怎么样。 恢复意识之后,他僵立正原地。他是詹姆士·哈特,身处影子瀑布的洞穴酒吧。波丽……他压低身体,伸手在黑暗中到处摸索,找到了刚刚压在他身上的东西。那是一具人类的身体,触手柔软,毫无动静。他找到对方的脸,感受到一丝呼吸的气息。长久以来第一次,哈特希望自己没有戒烟。此刻的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当年那支老打火机。他静静地待在原地,因为强烈的无助感而不知所措,接着身旁传来一声哀号,虚弱的声音中充满了困惑。怀中之人动了一动,哈特立刻扶着对方坐起。 “波丽,是你吗?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发现自己说个不停,于是闭上嘴巴,让对方有回答的机会。 “我不知道。”波丽的声音答道。“太黑了,看不出来。四肢都在该在的地方,但是我的头好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依稀记得一阵爆炸,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清楚。”他在黑暗中摸到她的手掌,于是轻轻地握了一握。波丽的手不停颤抖,仿佛遭人擒获的小鸟一般。“我猜你身上不会有带打火机吧?还是火柴?” “没有。我没弄错吧。我们被活埋在倒塌的建筑物中吗?” “恐怕是。别担心。我们周遭有一定的空间,而且上方的瓦砾感觉也很牢靠。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救援了。尽量冷静一点。”他没有提起空气可能有限,应该要尽量少动为妙的事实。他认为现在还不是跟她提这件事的时候。他自己都还不太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或许他们以为所有人都死了。”波丽终于道。“或许他们放弃了,离开了。我们上方可能有好几吨的瓦砾。” “不可能那么多,不然早就坍了。我们先等一等,如果没人来的话,就想办法挖条路出去。” 他尽可能维持正常冷静的语调,但是周遭的黑暗已经令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幽闭恐惧症的感觉突然袭来,他脸上流满冷汗。他站起身来,再次确认头上瓦砾的强度。在他用力推挤之下,一块石头突然松动,四周随即响起许多石头碎裂的恐怖声响。他连忙放开手掌,但是声音却没有跟着停止。哈特对着黑暗露出难看的笑容。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继续施压。松动的石头向旁移动,然后掉了下来,坠落在他脚边。一道灰色的光线洒落,驱走了密闭空间中的黑暗。光线不强,但是起码可以看出物体的轮廓。波丽将脸移动的光线之下,哈特必须强自忍耐,才不至于露出担心的神情。她的脸上布满瘀青及伤痕,而且不受控制地抖动。接着他看向她的身后,发现黑暗之中还有其他物体在动。密闭空间里还有两个人,神情萎靡地躺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挣扎坐起。哈特立刻来到他们身旁,波丽则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发出声惊呼。 “是苏珊……还有史恩·莫利森。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们的桌子离我们很远呀……” “永远不要质疑好运。”哈特道。“不然好运可能会离你而去。我去把洞挖大,你看看能不能帮他们站起来。我想我们没有埋得很深。” 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挖洞,一点一滴地拓宽洞口,耐心地等待瓦砾滚到定位。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这堆瓦砾,但是他必须冒险尝试。最后他认为洞口够大了,于是帮助波丽跟另外两个人爬出黑暗,进入明亮的地方。哈特最后一个出来,接着他们快步走过一片瓦砾跟废铁,来到安全的地方。莫利森不断摇头,试图厘清思绪;苏珊一直揉着很可能已经摔断的手臂。不过除此之外,他们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波丽还在发抖,于是哈特一手搂在她的肩膀上。直到此时,他们才开始观察周遭的景象,触目所及尽是废墟、尸体,以及血泊。到处都有燃烧的房屋,火舌高张,直入夜空。 “我们在底下埋了多久?”哈特缓缓问道。“我到这里的时候,天色才刚开始变暗而已。”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三个小时?不可能。绝不可能。三个小时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你认为酒吧中还有其他生还者吗?”苏珊一边问着,一边试图找个比较不痛的姿势支撑受伤的手臂。 “看起来没有。”莫利森道。“我们死里逃生简直是奇迹。活埋期间,镇上究竟出了什么事?酒吧看起来似乎已经沦为战区……这里一定有几十具尸体。几十具……”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轻轻擦拭自己的脸。一条长长的伤口流了许多血,血干之后将他的左眼完全封住。他花了一番工夫让左眼再度睁开,似乎双眼都能视物之后就可以看见不同的景象一样。“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惨事。非常惨的事。” 他们踏入空无一人的街道,彼此靠得很紧,藉以相互慰藉。大部分的街灯都已经毁坏,但是藉由满月的光芒以及建筑物上的火光,他们还是可以看清街上的景象。烟雾的味道十分浓重,到处都是尸体和尸块。血迹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些还是有点湿。莫利森在一滩血迹上摸了一下,不过也只摸一下而已。有些尸体身穿军服。 “影子瀑布遭受敌人入侵。”苏珊道。“恐怖份子,或是其他部队。” “不,”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不是恐怖份子,是上帝的战士。站在原地不准动,双手高举过头。” 他们举起手来,慢慢转身。一名身穿军装的男人手持一把自动武器对准他们。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狰狞,握枪的双手无比稳健。他的外表专业,充满自信,有必要的话绝对会开枪射击。士兵冷酷地看向苏珊,因为她只举起一条手臂。 “我说,所有人举起双手。” “她没办法。”波丽道。“她的手断了。” “断了也要举。”士兵道。他笑呵呵地看着苏珊挣扎地举起另外一只手,脸上流下痛苦与吃力的汗水。哈特皱起眉头,强行克制自己的怒火。攻击那个士兵很可能会导致自己的死亡。他必须等待适当的时机。士兵终于玩腻了,于是命令苏珊不用再试。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们应该要俘虏战俘。”他神情轻松地说道。“天知道会不会需要人质来让其他人闭嘴。不幸的是,我的队员全部移防,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中士认为这个废墟不需要那么多人看守。但是你们却出现了,四个打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罪人,堕落酒吧中仅有的生还者。” “堕落?”莫利森道。“你一定不常出门。” “闭嘴。”士兵冷冷说道。“你们四个让情况变得复杂,而我不喜欢这么复杂的情况。我没有办法站在这里看守你们,也没办法把你们交给任何人。所以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将你们全部杀光。这不是私人恩怨,你应该可以了解。” 在他们来得及发表任何意见之前,士兵已经将枪口对准哈特,扣下扳机。就听见喀啦一声,什么也没发生。士兵困惑地低头检视枪,莫利森则迎上前去,一拳捶在他的嘴上。士兵后退一步,但是没有跌倒,步枪也没脱手。莫利森看准方位,一脚踢中对方的鼠蹊部。士兵面无血色地跪倒在地。莫利森夺走步枪,以枪托击中对方脑侧。士兵着地一倒,就此不醒人事。莫利森露出凶狠的笑容。 “下次我再打你,你就给我立刻躺下,白痴。” “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哈特道。“以免白痴的朋友跑来找他。” 他们步伐缓慢地走在荒凉的街道上,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街道安静异常,仿佛恶梦一景,完全只听得到火焰燃烧以及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响。触目所及尽是废墟与尸体。男人、女人和小孩以难看的姿势躺在地上,透过空洞的目光看着家园付诸一炬。哈特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不停颤抖的波丽,但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震撼,根本没有办法简化为单纯的言语宣之于口。他曾在电视上看过无数的战争场面,但是在真正面对血淋淋的尸体跟燃烧废墟的浓烟时,电视里的场面根本算不上什么。眼前的景象就好像是某名愤怒的神祇凭着冲动毁灭一整条街道,只为了惩罚街道过于独立,过于安逸,过于冷漠。仿佛这里的安逸生活触怒了报复心强烈的真实世界一般。 他们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车声吓了一跳。哈特立刻带着大家冲入一条阴暗的巷道之中。他们静静地看着吉普车队呼啸而过,车上载满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对于周遭的惨状视若无睹,好像他们都已经看得太多,再也没有感觉了一样。最后一辆吉普车终于消失在转角之后,四周再度回归宁静。 “我们不能待在大街上。”莫利森道。“继续待在显眼的地方,迟早会被对方发现的。” “苏珊不能走远。”波丽道。“她需要医生。” “这里就是一个过夜的好地方。”哈特指着隔壁的建筑说道。“看来屋顶曾被炮弹击中,但是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一楼应该很安全,而且也不像有人在家的样子。你们待在这里,我去寻求援助。希望影子瀑布中还可以找得到人帮忙。” “你不能去。”波丽道。“太危险了。” “我的生活总是多采多姿。”哈特道。“总要有人去,苏珊需要医生。我不会去太久的。照顾两位女士,史恩。想办法休息休息,但是不要放松警戒。我很快就会带帮手回来。” 他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然后往街角急奔而去,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波丽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不该让他去的。他会被杀的。” “未必。”莫利森道。“我检查过刚刚那把步枪。枪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弹匣也是满的,根本没有道理无法击发。或许哈特的生活当真多采多姿也未可知。我们可能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能在洞穴酒吧中存活下来;因为我们离他很近。” “我一定是累死了,因为你这些话听起来竟然有点道理。”苏珊道。“现在,可以在我开始呕吐并且陷入昏迷之前离开街上吗?希望我会先吐完再昏倒。” 卡拉汉神父独自坐在书房,神情十分担忧。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圣战军向他保证过一切都不会有事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坐在书房里,满心不安地听着街上传来的女人叫声。叫声突然间消失了,继之而来的寂静听来更加难受。卡拉汉看向窗外,眼睁睁地看着许多建筑物中窜出火苗。他再度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世界着想,但是双手却忍不住紧握拳头。他知道放圣战军入城必定会导致冲突,但是结果重于过程。永恒之门一定要交由基督教权威掌控。这扇门太重要、太强大,绝不能让时间老父那种只对自己负责的异教徒管理。如果永恒之门真的是通往上帝的途径的话……想要控制永恒之门就必须占领影子瀑布,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圣战军弭平所有反抗势力,影子瀑布就会重归宁静。毁灭的家园将会重建;无辜的人们将会找到慰藉。为了带来更美好的良善,入侵行动乃是必要之恶。 最后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如此承诺。 尽管如此,眼看镇民受苦受难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对他而言依然是件非常煎熬的事。打从入侵行动开始以来,他就想要出门帮忙,但是圣战军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们坚持要他待在书房中,甚至派人守在大门口,以防他和圣战军合作的事情泄露之后会有人想要对他不利。他不喜欢对方使用“合作”这个字眼,但还是点头同意他们派人保护。一定会有人不谅解他的作为的。 一开始,很多人打电话寻求他的帮助,而他也尽可能地以言语安慰他们,但是没过多久,电话就再也没响过了。他拿起话筒倾听,却没有拨号音。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线路出了问题,还是圣战军不希望他对外联络。电话断线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圣战军向他保证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们只会派出最基本的兵力;利用突袭的优势一举歼灭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一旦防御系统失效,圣战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穿越市区来到大石棺前,然后再经由石棺找出时间老父。他试着透过那支特殊电话联络圣战军。电话那头传来阵阵铃声,但却始终无人接听。他们一定是太忙了,不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的。 大门上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吓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满怀罪恶感,一时不敢前去应门,怕是圣战军看出他内心的迟疑,因而派人来惩罚自己。但是他很快就抛开这个想法,站起身来。来人一定是要向他解释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为什么入侵行动耗费了这么多时间。真是太周到了。他们不希望他担心。他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守在门口的士兵对他点了点头,交给他一个礼物盒。卡拉汉接了过来,发现盒子出奇地重。 “领导人送来的礼物。”士兵说道。“他说是给你收藏用的。” 卡拉汉正要道谢,士兵却已经转过身去继续值勤。卡拉汉看着士兵毫无反应的背影,眨了眨眼,然后退回走廊,关上大门。收藏?他曾经向洛伊斯提过自己对漫画杂志跟相关产品很感兴趣,但是领导人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送他礼物?让他有点事做,不要担心?他摇了摇礼物盒,感到里面有东西在滚。盒口以胶带弥封。或许里面有附带一张说明的纸条。无论如何,站在这里猜想是不会有结果的,还是先把礼物拿到书房打开再说。 他将沉重的盒子带回书房,放上书桌,然后去找剪刀。就跟往常一样,剪刀总是摆在最后才会想到要找的地方。他很快地剪断胶带,打开盒盖,不过在闻到一阵臭味之后立刻僵住了。那股味道很浓,很难闻,似乎以前闻过,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将盒盖放在盒子旁边,自盒中取出一团填充用的废纸,然后就看到了洛伊斯送来的礼物——莱斯特·苟德的脑袋。脑袋上一个眼睛已经不在眼眶中,后脑一片血肉模糊;嘴巴微微开启,下巴染有干枯的血迹,仅存的一颗眼球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卡拉汉。 给你收藏用的…… 卡拉汉惊吓过度,已经感受不到恶心、愤怒或是懊悔之类的情绪。他心中只容得下一股强烈的背叛感。他们保证入侵行动会以和平的方式进行,只会动用最低限度的武力。 他们说谎。 他一定要离开这里。他要去街道上亲眼看看圣战军究竟在干些什么。如果他们在使用武力这件事情上面欺骗了他,天知道他们还骗了他些什么。老天呀,他到底放了什么样的人进入影子瀑布?他用力咬着下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必须好好思考一切。洛伊斯显然不认为他会对圣战军造成任何威胁,不然绝对不会送这颗头来。他的用意是要恐吓他,确保他不会干涉圣战军的行动。洛伊斯将他视为懦夫。他一定要证明圣战军领导人对他看走眼了。 离开他家应该不会太难。前门有一名守卫,后门多半也有,但是书房旁的落地门应该不会有人看守,毕竟那外面只有一座没有出口的花园,除了前任屋主在墙角的狗洞上加装的小门之外。卡拉汉没有养狗,所以任由那扇小门被杂草所淹没,现在除非本来就知道那里有门,不然根本看不出来。洞口有点小,但是他挤得过去。他一定得要挤过去。他盖回盒盖,在上面轻拍一下,仿佛在道歉,接着在自己有时间想出阻止自己离开的理由之前,打开落地门走了出去。 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人看到他,没有人阻止他。他的车就停在外面的路旁。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期待听见有人对他吼叫或是开枪的声音,但是四周始终一片宁静。他启动引擎,轻声祷告,然后往市区的方向开去。对着地狱的方向开去。 每条街上都有建筑遭受炮击或是被人放火烧屋。此刻火还在烧,却没人出来救火。人们惨遭屠戮,还被并排插在木桩上藉以警告其他人。许多人被大铁钉钉在墙上,其中有几个尚未断气。墙面上漆满了口号与标语。悔改吧,罪人们。罪恶终将遭受惩罚。今日乃是属于上帝的日子。尸体蜷曲在路旁,静静地躺在陈尸处,浸泡于自己的血泊中。苍蝇已经开始聚集。卡拉汉路过尸体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放慢车速。距离市中心越近,燃烧的屋子就越多,火焰自四面八方而来,宛如身处火海。今日乃是属于魔鬼的日子,卡拉汉心想。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他停在一个路口查探状况,结果发现一群士兵正在玩弄德瑞克和克里夫·曼德维尔,教堂里的技工。士兵们围成一圈,轮流殴打克里夫,出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此刻他已经满脸鲜血,双脚也站不稳了。他神智恍惚,全然失去防御的能力。士兵中的士官站在圈子外围哈哈大笑,枪口对准德瑞克,不让他过去救人。德瑞克不停地说话,显然想要运用谈判技巧和对方达成协议,不过中士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 卡拉汉偏过头去。他不能出面干涉。他不能让自己被对方抓到。他必须为影子瀑布发生的事情负责,他必须想办法解决这次危机。他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有一个人或许有能力阻止圣战军的入侵行动。一个拥有信仰跟力量的男人,圣奥古斯丁。 卡拉汉大声狂笑,笑声中没有丝毫喜悦。他将和奥古斯丁连手,让这些圣战军了解什么叫做上帝的愤怒。 妖精大军离开山丘地底世界,在影子瀑布现身,有如狼群攻击猎物一般地涌到圣战军的面前。数千名妖精身披古老的战袍,手持恐怖的武器,转眼之间凭空出现。他们骑着青铜战马冲锋陷阵,驾驶白银机械空中翱翔。地精跨着以人血为燃料的机车。守护灵以诡异的形体现世,看来完全没有任何生气。圣战军停止前进,既愤怒又困惑地面对这群全新的敌人。军官们马上宣称对方都是恶魔与魔鬼,来自地狱的撒旦子民,试图以十字架驱赶他们,不过只换来一阵妖精的嘲笑。他们的存在比任何人类宗教都还要久远。他们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冲入士兵之间,转眼间杀得血肉模糊,尸横片野。刀光剑影,枪声炮击,能量武器的光芒驱散了夜晚的黑暗。 妖精在全镇挑起战端,走散的妖精攻击零星的圣战军。一名妖精朝一辆自旁边的街道转来的坦克车冲去。他的利爪轻易划破厚重的装甲,简直跟打开食品罐头没有两样。坦克中的士兵惊声尖叫,试图将妖精甩开,而他则有如马背上的骑师般紧抱车壳,不肯放手。他一面喘息,一面狂笑,穿越自己扯开的裂缝,跳到惊吓过度的士兵身上。他们被困在狭窄的车体中,没有空间反击,也没有办法逃跑。妖精拔下他们的脑袋,就着断头处狂饮鲜血。坦克车内短暂地传出几下尖叫,就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他将驾驶留到最后,挖出了对方的心脏,趁它还在跳动的时候吞入腹中。接着他离开坦克,以遭人遗忘的语言唱着古老的歌谣,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猎物,藉以满足逐渐苏醒的无比饥饿。 街头巷尾到处都有圣战军组成强大的火网与妖精交锋。妖精的攻势稍微受阻,却没有丝毫停顿。想要杀死妖精绝非易事,而凡尘的武器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人类用来自我安慰的东西罢了。有时会有一群士兵围住一名妖精,以强大的火力不停扫射,看着对方痛苦地扭动以及尖叫。但是他们总有停止射击或是弹药用尽的时候,接着他们就会满脸惊恐地发现妖精身上所有的伤痕在转眼间痊愈,然后带着强大的怒气开始屠杀他们。火箭筒和手榴弹可以将妖精炸碎,但是变成碎片的妖精还是有办法慢慢地找回所有的残躯,重新合而为一。有些妖精没有形变的能力,依然必须依赖武器,这让他们比起其他妖精来得脆弱,但是武器的威力弥补了这些缺点。他们用粒子光束与高能雷射对抗火箭筒跟炸药,转眼间造成了无数的死亡与毁灭。 天空中,许多飞龙开始与战斗直升机单挑。直升机具有厚重的装甲以及毁灭性的火力,但是飞龙的动作更快,机动性更高,还会吐火。他们从不可能的角度冲向直升机,接着就看到燃烧的机械有如压绉的手帕一般自天空掉落。残骸坠落在士兵与妖精身上,但是只有妖精能够活着走出来。 所有的世界开始颤抖吧。妖精再度踏上战场了。 欧伯隆骑着闪闪发光的骸骨神驹进入混乱的中心,一次又一次地舞动“光明之枪”。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挡或是回避这把枪,而且它还有能力在万军之中寻找特定的目标,不管对方藏身何处。它会窜入房屋内部,刺穿钢铁,击杀目标,然后像猎犬般回到欧伯隆手中。圣战军军官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有时候甚至挂在枪尖..之上拖行于半空之中。欧伯隆割下他们的脑袋,绑在马鞍之旁。 泰坦妮雅身穿荆棘装甲,手持远古神剑“碎骨者”,不可一世地踏入战阵中。血肉跟钢铁在神剑之前化为碎片,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挡它的威力。她举重若轻,随意挥舞,仿佛手中的长剑完全没有重量,于战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还有普克,虚弱的普克,武器大师普克,一拐一拐地四下奔走,下达命令,安排策略,不时嘲笑着死去的圣战军。他头戴“混乱之冠”,坏运如影随形,所到之处,敌人全部陷入恐怖的命运之中。 某些武器自动穿梭于人海之内,遵从妖精的指示展开杀戮,满足自身嗜血的渴望。“怒吼之潮”四下摇摆,势如破竹地践踏人类士兵。“撼梦者”光彩夺目,只要被它的光线扫中,所有的希望与信仰都遭受剥夺。圣战军丧失了曾经相信的一切,哽咽哭泣地逃离战场。“精神之贼”偷取敌人的理性,将他们留在原地惊叫傻笑。圣战军的尸体被丢入“黑夜大锅”,化身为面无表情的不死怪物重返人间,遵照妖精的指示继续战斗。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倒在朋友的武器前,在他们空洞的双眼中看见自己无从幸免的命运。 圣战军与妖精双方各有数千人马,但是圣战军很容易死,而妖精不会死。尽管如此,双方依然你来我往,没有一方能够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圣战军祭出了他们的巫术牧师,解除妖精的魔法效果与加持。他们将附身的灵体自尸体上抽离,让不死生物再度倒地不起,并且以法力困惑魔法武器的意志,导致它们不分敌我,格杀勿论。手榴弹与追击炮的威力打散妖精的阵形,阻扰他们推进的速度。 双方人马都不在乎在激烈的冲突中误毁多少建筑、误杀多少无辜。一只由狂风组成的怪物窜入街道,将所到之处的一切通通凝结成冰。士兵炸毁路旁的建筑,藉以将妖精活埋其中。圣战军与妖精大战不休,除了战争的快感之外全然无视周遭的一切。直到最后,双方形成无声的共识,各自停手,退回防线之后,治疗伤兵,重新拟定进攻计划。 影子瀑布各地逐渐回归宁静,只留下随处可见的火苗跟浓烟。 第九章 中场休息 夜晚。 城里很安静,因为人们都在疗伤。双方人马都遭遇意想不到的损失,退到战线之外休养生息,静待下一次出击。攻方跟守方的人马通通离开街道,飞龙和直升机也自天空消失,留下一片残败疲惫的寂静。空荡的街道上毫无动静,只听得到的火焰燃烧的声响。暗红色的火苗在夜色之中隐隐发光,仿佛许多即将熄灭的蜡烛一般,仿佛陷入地狱中的城市。黑暗中不断传来木门击打门框的声响,始终没有人去将门关上。一阵强风刮起一片废纸在街道上四处翻飞,最后包覆在一条毫无生气的人腿之上。史恩·莫利森藏身的屋子外面躺满了许多尸体。他们残缺不全地浸泡在干枯的血泊中,似乎在战线推移之后就已经遭人们遗忘。莫利森一直等待有人会过来收尸,但始终等不到人。 他坐在一栋遭受炮击的屋子一楼窗户旁的椅子之上,默默看着夜色下的街景。屋子二楼已经毁于爆炸中,一楼的屋顶嘎吱作响,左摇右晃,仿佛想要找出一个舒服的位置一样。火势奇迹地没有蔓延开来,除了墙上的裂缝和破碎的窗户主外,一楼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暖气跟电灯都已无法运作,但是屋侧的积雪反射月光,为屋内提供了足够的照明。莫利森坐在椅子上,透过裂痕满布的窗口看向空旷的街道,寻找詹姆士·哈特的踪迹。他离开将近两个小时了,至今音讯全无,而他所保证过的帮手也始终没有出现。 屋内十分寒冷,而且有越来越冷的趋势。莫利森吐出来的空气都已经在眼前凝结成一团.99lib?雾气。他抓紧身上围着的毯子,但是却没有多大的帮助。这条毯子是在二楼找到的,是仅存几样可供利用的物品之一。他真希望自己刚刚搜查得更仔细点,但是在二楼每踏出一步都会听见一堆建材哀鸣的声响,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要拿性命开玩笑比较好。他看着一起挤在沙发上沉睡的苏珊·都伯伊丝和波丽·考辛斯。她们蜷缩在一张单薄的毯子底下,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两人睡得很沉,但是并不安稳,似乎深受恶梦所扰。打从自洞穴酒吧里爬出来以来,她们就一直表现出过人的体力与冷静,令莫利森暗自羡慕不已。但是到头来,她们沉沉入眠,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只好跟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静静观看。两个女人在彼此身上找到力量与慰藉,但是这却让他感到格格不入。他不认为她们是故意的。她们两个是老朋友了,而他从来没有真正要好的朋友。他总是我行我素,有时候这表示他必须抛弃认识的人们,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非自愿选择孤独。波丽和苏珊逃到睡梦之中,所以他必须保持清醒担任守卫。反正他也不想睡。在洞穴的废墟中埋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认为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要睡觉了。屋内的月光为他带来些许慰藉,平静而又持久,明亮而又闪烁。就一种奇特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深海之中,不需要担心任何来自陆地上的威胁。沙发那边突然有人说起梦话,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沙发旁边,确保两个女人安然无恙。波丽的面色祥和,像是个孩子,但是苏珊却眉头深锁,似乎很不喜欢梦中的景象。一络鬈发轻垂在她的脸颊上,莫利森温柔地伸手将之拨回原位。苏珊又喃喃低语了几句梦话,接着叹了口气,陷入更深沉的睡梦。 莫利森蹲伏在她身边,心中浮现一种陌生的想法。他一直都很喜欢苏珊;如果有什么事件推他一把的话,或许他还会爱上她。但是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她总是忙着照顾别人,不管是迷途的羔羊还是受创的心灵;而他总是有歌要唱,有酒要喝,而且通常两件事情一起来。如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物换星移,事过境迁,如果他真的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他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机会爱她。 他站起身来,回到窗边的椅子旁。他觉得自己很疲惫、很无力,甚至有点年老。至少,不再年轻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影子瀑布里面住了多久,特别是当他把时间都花在妖精身上之后。打从他在巴黎英年早逝,化身为传奇至今已经过了好多年。传奇并没有维持多久;几年过后,当年那些鼓励他及时行乐、尽快变成一具美丽尸体的人们又再度找到了另外一段传奇。接着他就来到影子瀑布。他微微一笑,想起生前所过的那种生活。那些歌曲、那些诗作、那些美酒、毒品,以及热情的女子,还有他的音乐。他从来不曾好好对待朋友,但至少有为他们留下一些意义深远的歌曲。 他将椅子拉到一张桌子前。刚刚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写歌,打算在离开之前先把歌写好。他不认为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影子瀑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攻防双方已经忘记一开始打仗的目的,宁愿毁灭影子瀑布也不希望看到城镇落入对方手中。莫利森没有忘记初衷。影子瀑布必须存活下去,因为它对太多人都具有重大的意义。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拯救影子瀑布的办法。那是一个好办法,足以击退圣战军、防止影子瀑布沦为废墟的办法。如果成功的话。相形之下,他上一个计划——请出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助阵的计划——不过是狗急跳墙罢了,如今这个计划才是真正可行的计划。唯一的问题是,他很可能会死。 他皱起眉头看向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他还没作好死亡的准备。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打从他抵达影子瀑布以来,永恒之门就不断呼唤着他,但是他拒绝倾听它的呼唤。如今情况改变了。他回头看了看沙发,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会怀念太多世间的事物,但是他肯定会怀念苏珊。他希望他们在来到影子瀑布之前就遇见彼此;在他们依然真实存在,还没有被误认为传奇之前就已经相识。 但此时此刻,他认为自己已经体验过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了。就让别人去唱歌,去为影子瀑布树立坏榜样吧。现在他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好,就是拯救这个赐予他第二次机会的城镇。他突然展颜欢笑。谁会想到他最后会变成英雄呢?他目光茫然地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他很害怕,但是恐惧并不足以令他却步。影子瀑布比他重要多了。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个事实。 他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纸张。或许那就是他这辈子写下的最后一首歌了。这首歌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过还过得去。他写这首歌只是为了道别,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机会和朋友亲口道别。他会在离开的时候将歌曲留在桌上。当苏珊和波丽醒来之后,他们就会看到这首歌。他考虑过离开前先叫醒她们,不过决定还是不要。她们一定会想办法劝他不要去做那件事,而他很害怕自己会听从她们的劝告。 他站起身来,轻轻走到沙发旁,取下肩膀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睡梦中的女人身上。他看了看四周,享受着月亮洒下的银色光彩,然后叹了口气离开房间,关上房门,踏入走廊,走出屋外。街道上空虚寒冷,不会有人跑来打扰苏珊和波丽休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紧紧锁起大门。他沿着街道前进,配合双脚踏在雪地上的声响,轻哼着新创的曲调。空气清新宜人,月光皎洁无瑕,宛如一盏聚光灯般将他笼罩其中。 第十章 第二波攻击 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但是黎明始终没有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晚却迟迟不肯离开。月亮绽放明亮的光芒,但是没有星星出来陪衬。废墟中的火焰逐渐熄灭,街道旁的血液慢慢干枯。攻方开始架起枪枝。守方则在街道上设立防御工事,并且极尽所能地搜集可用的武器。双方都为下一阶段的战斗进行准备,紧张的气氛逐渐升温。大家都知道这一波进攻一定会打到一方赢得胜利为止,全面的胜利。不会有任何和谈协商,不会有外交手段。这场战争关系到影子瀑布的生死存亡,双方人马都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愿。 威廉·洛伊斯,十字圣战军的最高领导人,坐在停在影子瀑布外围的行动指挥所的办公室里。尽管入侵行动取得极大的进展,城里还是没有安全到可以让领导人进驻。就连占领区都不算真正安全。洛伊斯看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报告,强行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进行。打从入侵行动一开始,他们就发现前置作业取得的情报完全没有半点用处。整座城镇都在和他的部队作对,而且往往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阻扰他们。守方缺乏圣战军所拥有的信仰及奉献的精神,照理说应该很容易击败才对,但是镇民展现出强大的反击决心,几乎瘫痪了圣战军的推进能力。 最大的问题在于,影子瀑布的本质导致主力部队兵力分散。士兵们各自为战,在数百个不同的地点和时间区域中进行小规模战斗,而且对手往往是没有见过的生物以及莫名其妙的武器。通讯也陷入一片混乱。圣战军预期会遇上些微抵抗,不过没想到对手如此顽强。不管前置的情报搜集有多齐全,他们都没有估算到影子瀑布本身的复杂本质。洛伊斯眉头越皱越紧。他失败了。他不懂为什么失败。他训练精良的部队取得了某种程度的胜利,部队的数量和火力应该拥有全面的优.势才对,只不过他找不到一个主要的阵线发挥圣战军的优势。 入侵行动遇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妖精的参战。光是这些家伙的存在就为部队带来极大的不安。士兵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的信仰和十字架无法对抗这些“地狱来的恶魔”。这种情况有违他们的教诲,有违他们的信念。一旦开始怀疑,信仰就会动摇;信仰一旦动摇,军心就会浮动。 根据报告指出,妖精势如破竹,而且无法击毙,所到之处战况立即逆转。洛伊斯用力一挥,将桌上的报告通通扫到地上。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必定还存在着某种秘密,某种情报人员始终没有取得的秘密。他转过椅子,面对位于粉笔结界中的电视机。空白的屏幕微带嘲弄响应他的目光。他伸手要拿遥控器,但是电视却在此时自动开启。他的手距离遥控器还有几寸之遥,不过屏幕已经浮现画面。他看到自己坐在一片火海中央的金王座上,额头上突出两根弯弯曲曲的羊角,脚掌变成两个兽蹄。屏幕中的自己对着洛伊斯微笑,接着眨了眨眼。 “威廉,亲爱的威廉,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你违背了契约。”洛伊斯冷冷地道。“除了应我召唤,不然你不能来。契约之中明白记载了这一则约定。” 对方耸肩。“这种约定永远都具有弹性。我们越来越亲近了,你跟我。很快就不会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啦。” “骗子,骗子之王。”洛伊斯克制着自己的语调与情绪。他不能让恶魔看出自己内心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说,地狱之子,因为那些该死的妖精,我的侵略行动停滞不前。你为什么没有警告我说他们会出手干预?” “在你询问的当时,他们并没有干预的打算。后来你又没再问了。啧啧,威廉,这是失误,显然是一项失误。不过没有关系,你还是可以靠着巫术牧师的力量击败妖精。” “你现在倒是回答得挺干脆,恶魔。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恶魔大笑,露出满嘴可怕的尖牙。“你是我的孩子,威廉,我很高兴能帮你。” 屏幕上的画面消失,电视再度自动关机。洛伊斯看了看遥控器,又看了看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这时对讲机突然响起,吓得他自椅子上跳了起来。为了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在等电话,他等了一会儿才按下通话钮。 “我说过不要打扰我。” “很抱歉,长官。”秘书说道。“你的核心幕僚都在这里。他们坚持要见你。” 听见“坚持”二字,洛伊斯眉头微皱,却不动声色。“这样就省得我去找他们了。告诉他们我一会儿就出来。” 在秘书答应之前,他已经挂断对讲机,定定地瞪着颤抖的双手,直到它们不再颤抖为止。他不能让手下看出自己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他站起身来,整理仪容,然后离开办公室去接见幕僚。 十名将军站在一排显示许多不同战况的监视器前,没有几台监视器传回令人兴奋的画面。其中有很多残败的废墟、难以计数的尸体,不过圣战军的尸体比预期之中多太多了。洛伊斯轻声咳嗽,吸引将军们的注意,暗自记下有哪几名将军立刻立正站好,又有哪几个没有这么做。马亭·凯西,他的第一副手,没有立刻立正站好。他对洛伊斯点了点头,仿佛面对一个地位相等的人一样,然后转头看回屏幕。 “趁你没来的时候,洛伊斯,我们已经谈过了。根据当前的处境以及你所犯下的大错来看,恐怕我们必须停止这次入侵行动。以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不可能和妖精以及他们的武器对抗。” “恶魔,”其中一名将军说道。“来自地狱的恶魔。” “没错,将军。”马亭·凯西说道。他回头面对洛伊斯,神情在平静中带有一丝冷酷。“我们决定撤回部队,静待良机,想出对付妖精的办法。同时,恐怕我们也很遗憾地决定你应该在这个时候辞掉最高领导的职位。即刻生效。我会暂时接替你的职务,指挥部队撤退。” 洛伊斯拔出腰间的手枪,一枪射穿凯西的喉咙。圣战军第二指挥官在监视器上重重一撞,其中一名将军吓得叫出声来。凯西跪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他还打算说点什么,但是洛伊斯又开了一枪。子弹击穿凯西的脑袋,射烂了身后的监视器。伤口爆出一阵血雾,染红了附近的几面屏幕,导致屏幕中的景象看起来如同地狱的画面一般。凯西向前一倒,再也无法动弹。洛伊斯在他手上踢了一脚,不过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其他将军。所有将军都瞪大了双眼看着他。洛伊斯对着众幕僚露出愉快的微笑。 “还有谁认为我们应该撤退的?还有谁认为我应该辞掉圣战军最高领导人的职位?没有吗?很高兴各位这么合作。如果对于我的领导风格有所不满,请一定要来跟我说。”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声音也和目光一样变得冷酷无比。“我们是在这里执行上帝的旨意,任何人胆敢质疑我的权威就等于是藐视上帝。我不会容许任何叛变的举动,各位先生。在我和上帝的面前,你们的官阶都不能提供任何保护。我们是来执行上帝旨意的,没有赢得胜利,绝对不会离开,不管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么,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的声音再度放松,看也不看地就将手枪收回枪套。几名将军松了一大口气,但是没有人胆敢真的松懈。洛伊斯看着监视器里的景象,嘴角若有深意地微微翘起。他自口袋取出一条手帕,擦干面前屏幕上的血迹。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各位先生,你们都想错了。我们的确遭遇到一些困难,但是都可以藉由武力与策略克服。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地待在原地,等待影子瀑布采取下一步举动。他们还不知道我们遭受到多么重大的伤害。一旦他们了解这一点,我保证妖精一定会立刻发动攻击。面对他们毁灭性的武器,我们完全无计可施。我们也不能继续这样分散兵力,会削弱我们的实力,也无法抵抗大规模的武力。而且看起来这座该死的城镇里面似乎并不缺乏大规模的武力。所以,我们不能撤退,也无法继续推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出其不意。”他看了手中血淋淋的手帕一眼,将之交给一名将军,然后目光转向僵坐在办公桌后方的秘书。“巫术牧师已经遵照指示集结好了吗?” “是的,领袖,他们正在外面等待进一步指示。” “不过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我猜。来吧,先生们。你们即将目睹身为我方兵力后盾的真实力量。我本来可以在第一波攻击时就派他们出阵,如同某些人所建议的一样,但是我决定等到影子瀑布展现所有隐藏实力之后再说。如今我们对他们的实力一清二楚,但是他们却不了解我们的底细。巫术牧师就是我们的秘密武器,手中的王牌。他们将会为我方带来最后的胜利。” “当然,领袖。”一名将军很快说道。“这是我们的天命。” 洛伊斯瞪了他一眼,将军本能地后退一步。他身旁的其他将军有意无意地靠向一旁,似乎不想被他的存在所污染。不管那个将军出了什么事,总之都与他们无关。洛伊斯轻蔑地哼了一声。“天命,将军?如果你真的是这个意思的话,我就会开始担心你了。盲目地服从命令并不是件坏事,对于低阶士兵来说是很恰当的态度,但是我不喜欢看见手下的军官抱有这种想法。上帝要我们决定自己的命运,透过信仰与努力,以及屠杀异教徒。现在,跟我来,先生们。我要你们见见我的巫术牧师。或许你们可以学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他停了一停,低头看向躺在血泊之中,神情困惑无比的马亭·凯西。洛伊斯再度哼了一声,看了秘书一眼。“把垃圾丢出去,找人进来清理干净。待会儿我有客人要来。” 他的秘书很快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电话。洛伊斯迈开大步,走出拖车,众将军立刻紧跟在后。拖车外面,一百名圣战军牧师十个十个地排列成整齐的阅兵队形。洛伊斯离开拖车的同时,他们立刻立正站好,双眼直视前方,等待接下来的命令。牧师身穿纯白长袍,在黑夜中看来像是一群鬼魂。洛伊斯手指一弹,拖车的外部照明立刻亮起。突如其来的光线必定刺痛了巫术牧师的眼睛,但是牧师们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洛伊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些巫术牧师打从一开始就是因应他的想法而生的产物。挑选最完美的战士,最虔诚的圣战军,将他们的体能推至顶峰,然后授以各式各样的神秘技能,好让他们更有能力服侍上帝。当然,也更有能力服侍圣战军。训练他们就是为了要利用敌人的武器来攻击敌人。洛伊斯对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立刻向他鞠躬,一颗颗的光头短暂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的朋友。”洛伊斯道。在宁静的夜晚之中,他的声音清晰无比。“该是你们出动的时候了。我知道面对同侪惨遭屠戮却只能袖手旁观,对各位来讲很不好过,但是各位是我的秘密武器,我不能让各位太早曝光。等待的时刻已然过去,朋友们。命令已经下达,立刻去执行。让我骄傲吧。” 百名牧师同时鞠躬,然后原地盘腿坐下,各自摆出舒适的姿势,完全不理会一旁观看的那些将军,甚至不理会彼此;他们的目光已然回归内心,投射在他们真正的力量中。洛伊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然后示意所有将军和他回到拖车内部。他们跟了进去,将所有巫术牧师留在黑夜之中。他们的心灵脱离肉体而出,逐渐凝聚成一股纯正的力量。这股力量进入毫无所觉的影子瀑布,在上空形成一股隐形的风暴。 洛伊斯向众将军说了一些安抚的言语,其中又夹杂了几句威胁性的训话,然后就叫他们各自回归岗位。他不认为他们会对他的权威造成更多威胁,再说,他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们了。他犹豫地在监视器前方站了一会儿,接着了解自己一时之间也不想再看到这些屏幕。他发现自己焦躁不安,很想能够暂时远离这一切。为什么不呢?在巫术牧师完成施法之前,他根本完全无事可做,天知道他们还要搞多久。于是他对秘书点了点头,穿上自己的长外套,在她来得及询问前离开拖车。他有一具专门因应紧急状况的传呼机,不过为了她自身的安全着想,她最好是在真的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才去拨打那个号码。 他看着毫无动静的牧师们一会儿,然后缓缓步入营区。附近还有二十辆拖车,整整齐齐地停成好几排,拖车内装满监视器材、计算机以及不眠不休的士兵。他肯定此刻士兵们都已经听说马亭·凯西的事情,所以所有人都尽力表现出一副忙碌的样子,以免吸引他的注意。洛伊斯轻哼一声。已经太久没有提醒他们谁才是这里的负责人了。早在几个月前凯西刚开始流露野心时,他就应该当机立断,杀一儆百,只可惜此人是个很有效率的副指挥官,而这样的人才十分难得。他不知道该由谁来接替他的职务,不过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说。 他继续前进,穿梭在看不见尽头的帐篷之间。夜空下,所有帐篷反射出苍白的月光,士兵们沉睡其中,抢在下一波攻击前补充体力。除了为了弥补监视设备的不足而在外围巡逻的哨兵之外,所有士兵通通待在帐篷之内,而他并不打算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巡视。他感到有点失望。他很想要走在士兵之间,以慷慨激昂的言语及强大的个人魅力为大家加油打气。继续战斗,因为上帝与你同在。不要留下任何活口,将恶魔通通送回地狱。大概就是这种类似哈利工会在晚上所讲的言语。 但是营区之中根本没人可以和他分享这个夜晚。他独自一人,就跟往常一样,不管身处多少人之中,他依然孤独。他拥有数不清的追随者,每个人都愿意为他而死,但是却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畅谈的朋友。他拥有力量,但却没有可供炫耀的朋友。他耸了耸肩,转身朝向拖车走去。他的一生属于上帝,他将会踏上上帝为他安排好的道路。他将会击败占据影子瀑布的所有恶魔,带领圣战军迈向胜利。或许到时候,一切都已结束、邪恶通通消除的时候,上帝将会允许他来到永恒之门,询问几个私人问题。 回到拖车中的办公室后,他发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办公桌上又已经被新来的状况报告堆满。洛伊斯坐了下去,无精打采地翻阅报告。他很清楚报告里面写些什么。他的手下在影子瀑布各地散布死亡与毁灭,但是依然不足以击溃本地居民的信心。第一波攻击已然触礁,遭受妖精的非人力量所阻扰。他皱起眉头。如果巫术牧师们没有办法提供足以击败妖精的优势,那他跟手下就只好收拾行李,乖乖回家。他微微一笑。妖精对他们的力量深感骄傲,对他们的策略充满信心,但是他的巫术牧师们将会让这群即将死去的妖精学到重大的教训。一群不属于自然界的怪物。他会让他们知道厉害的。他会让他们通通知道他的厉害。 拖车外,巫术牧师们直挺挺地、空洞地坐在原地,精神的力量却已飘到远方。他们的力量逐渐壮大,凝聚成一股恐怖的风暴,横扫影子瀑布各处。睡梦中的人们毛躁不安,只因为梦境突然变得昏暗可旧。孩童哭闹惊醒,怎么安抚都无法平静。狗儿狂叫,猫咪乱嚎,所有身具魔法之人都紧张兮兮地看向天空,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唯一没有反应的是妖精,因为巫术牧师特意在他们眼前隐藏自己的行踪。当巫术牧师终于有如扑入羊群的野狼一般对妖精展开突击时,妖精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牧师的魔法有如许多巨锤从天而降,当场将形体与自然规律投射入妖精体内,把他们限定在凡尘的肉体之中,具有所有世间生物应有的弱点。他们依然持有先进的武器,但却不再拥有不死之身。从那一刻起,凡间的武器将得以伤害妖精、杀死妖精。惊慌与呐喊的声响逐渐在妖精间蔓延开来,不过巫术牧师通通充耳不闻。他们开始执行下一步计划了。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又有一整座城镇可供他们大展身手…… 圣战军涌入预定位置,再度对守方展开攻击。在几个小时的休养生息与近乎狂热的信仰驱使之下,他们窜入狭窄的巷道,为寂静的夜晚增添枪枝的火光与巨响。妖精们迎上前去,正面冲突,但却发现空间不够,无法发挥能量武器的实力,于是战斗很快就变成了近身肉搏,或是以长剑对抗刺刀。当第一名妖精在痛苦的尖叫中死去时,所有守城的镇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镇民纷纷离开藏身处,走上街头支援妖精战斗。妖精们在影子瀑布里拥有不少朋友以及仰慕者。水沟里染满鲜血,街道上让呐喊不休的镇民与士兵挤得水泄不通,人们一时前进,一时后退,双方人马都只能取得短暂的优势。 由于战况过于激烈与战阵过于分散的缘故,守城的人马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小队圣战军偷偷越过防线,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迅速前进。这一队人马由洛伊斯亲自率领,身穿部队工作服,完全没有显露他崇高的官阶。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下战死,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帮忙。他们的死将会为他争取时间,让他抵达市中心公园,来到时间大石棺前。 他们轻易地抵达目的地,发现公园大门敞开。当洛伊斯带领手下进入公园时,一小队圣战军已经在路旁立正站好,向他敬礼。回礼之后,他扬起眉毛看向负责指挥的军官。军官咧嘴而笑。 “我们发现有机可趁,领袖,于是我们决定先来这里探路,确保在你抵达的时候不会遇上任何麻烦。还好我们来了;搞了半天,这座公园入夜之后就会被恐龙占领。体型巨大、生性凶残的怪物。此刻我们的主力部队正以火箭筒与迫击炮分散他们的注意。他们很难缠,不过幸好很愚蠢,简直是我这辈子遇过最简单的猎物。时间机械人倒是比较棘手,不过稍早之前他们已经全部消失了。你可以为所欲为,领袖,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感谢你,我的孩子。”洛伊斯说着拍了拍军官的肩膀。“上帝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我也是。这两个是什么人?” 军官看了看神情阴郁站在旁边的两个年轻人。对方戴着手铐,显然不久前曾经遭人痛殴。 “只是两个本地人,领袖。在我们的劝说之下,他们不但把恐龙的事情全盘托出,还为我们指出一条安全抵达大石棺的路径。我打算先不杀他们,搞不好他们还知道其他有用的讯息。” “想得很周到,少尉,但是我认为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解决他们。” 少尉简短地点了点头,朝看守人犯的士兵比了个手势。只见刀光一闪,德瑞克跟克里夫·曼德维尔卧倒在地,气绝身亡,身边逐渐形成一滩血泊。 洛伊斯全神贯注,凝视着大石棺;一块位于突起高台上的灰色巨石。尽管大石棺已经耸立在公园中央无数个世纪,却没有任何侵蚀风化的迹象。它看起来似乎很坚硬,其实不然。根据资料显示,那是被撷取于时间之外的一段时光,然后又为了安全理由而被冻结在物质的形体之内。如今大石棺就是圣战军跟寒霜和骸骨长廊、时间老父、以及永恒之门之间唯一的障碍。洛伊斯转向跟随自己而来,始终沉默不语的白袍巫术牧师。 “你依然和其他牧师保持连结,是不是?很好,很好。为我开启这块石头。立刻开启。” 牧师恭敬地鞠了个躬,随即开始与其他牧师联系。所有巫术牧师的力量通通窜入他的体内,藉以强行开启大石棺。牧师的肉体爆出冰冷的火焰,在强大的魔力流窜之下,皮肤就像燃烧的蜡烛一般缓缓融化。大石棺上出现一道裂缝,洛伊斯和他的手下随即消失,被传送到其他地方。之后大石棺前就只剩下两各年轻陵墓人的尸体,以及一名力竭而亡的死牧师。 丽雅·富拉希尔放慢车速,停在路边,跟李奥纳多·艾许一同默默看着被钉在墙上的男人。他们一眼就认出对方:提姆·韩德利,艾利克森手下的副警长之一。他的手臂、脚踝都被人用大铁钉钉死在墙壁上,眼球也让人给挖了出来。眼眶中的鲜血流过脸颊,溅落在胸口上。这已经不是丽雅和艾许见到第一个被钉死的人了;圣战军在影子瀑布四处钉人,表示他们曾经到此一游,就像标示地盘的狗一样。但是这是第一个他们认识的受害者,这让一切变得更加真实,令他们更不好受。正当丽雅催动油门、打算离开的时候,韩德利突然抬起血肉模糊的脑袋。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丽雅熄火,开门,急急忙忙地下车,冲到韩德利面前。艾许跟着也跑了过来。她以恳求的神色看着他道:“我们必须放他下来,带他去医院……” “不容易呀。”艾许小声说道。“那些铁钉很不好拔,而且会让他痛得要死。或许把他留在这里,等我们找到医生跟适当的工具之后再来看他会是比较恰当的做法……” “留下他,他就会死!”丽雅叫道。“车后座有一根铁橇,拿来用。”艾许点头,走到后座去拿铁橇。丽雅看着满脸鲜血的韩德利,说道:“提姆,听得见我吗,提姆?” 没有反应。艾许带着铁橇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韩德利,接着将铁橇的一端塞入韩德利的左臂下方,慢慢开始用力。手臂顺着铁钉离开墙面约莫一英寸,韩德利抬起脑袋开始尖叫。丽雅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仿佛是被叫声中蕴含的强大痛楚所震退一般。艾许施加更多压力,手臂离开墙面更远,韩德利也再度发出尖叫。叫声尖锐难听,必定令他的喉咙疼痛万分,不过话说回来,丽雅心想,和他所承受的其他痛楚比起来,这点痛或许根本不算什么。艾许抽回铁橇,看向丽雅。 “这样不行。”他冷冷地说道。“他太虚弱了。我把他弄下来之前他就会先痛死的。” “但是不管他的话,他就死定了。求求你,李奥纳多;我们难道连一个人都不能救吗?一定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吧?” “是的。”艾许道。“我们帮得上忙。”他伸出手来,掌心放在韩德利的额头之上。“安详地去吧,提姆。” 韩德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再也没有吸进任何空气。他的肌肉松弛,下巴垂在胸口。过了一会儿,丽雅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是我们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艾许道。“让他自痛苦中解脱。” 丽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杀了他。你摸他一下,他就死了。” “是。”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 “我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丽雅。”艾许看了看空旷的街道。“我们最好快点离开。我不喜欢这样待在街上。这样太显眼了。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走吧。” 他们回到车上,丽雅立刻开车。车子的引擎声在宁静的街道上听起来格外响亮。这里本来是住宅区,如今沦为一片废墟。大部分的街灯都被打破,不过街上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感觉就像是在海底开车一样。 他们又驶了一会儿,不停转弯以躲避路障。艾许有办法在大老远外感应到路障以及士兵聚集的地方,这种能力为他们提供了优势。其他人就不能像他们这么幸运了。丽雅和艾许一路上看到许多镇民的尸体,有的被吊死,有的被钉死,还有很多只是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开始丽雅还感到无比的恶心,但是由于尸体太多的关系,所以没过多久就麻木了。她甚至不会想到他们,好像脑中充满麻醉剂一般。艾许没有说些什么,但是也没有刻意回避路旁的尸体。或许是因为死亡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生前那种影响力了。丽雅没多问。 她并不确定应该开往何处。本来她想要联络艾利克森警长或是其他镇民,但是拨打车上电话却完全没人接听。她停了几次车,使用公共电话,但是一样没用。大部分的电话根本没有接通,而少部分接通的电话又没有人接。这表示市议员们要不是死了,就是遭到圣战军逮捕。如今她打算前往市中心,前往公园中的大石棺,希望找到时间老父,请他出面解决。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或许影子瀑布再也没有恢复旧观的可能。她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一切一定会恢复原状的。她必须坚持这个信念,不然就会发疯。她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口,一来是害怕听到艾许的反应,二来是因为她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好像说出这话会引来命运的注意一般。她继续开车,小心翼翼地闪避街上的尸体。 得要尽快收尸才行。她冷静地想着。这么多尸体会引来苍蝇、老鼠跟疾病的。 越接近市中心,状况就越糟。更多尸体、更多废墟,到处都是血迹和尸块。似乎丽雅曾经关心过的一切都已经遭遇圣战军的毒手。偶尔会有几个难民路过,朝向应该还算安全的郊区前进。他们不知道时间老父已经封锁了影子瀑布,而丽雅又不忍心剥夺他们的希望。他们随身携带最重要的物品,有如某些在第三世界国家里面躲避内战的人们一样。丽雅需要看到这些难民。一来是因为可以确认城内还有活口,二来是因为看着他们会让她怒火中烧,而只要她还处于愤怒状态,心里就不会有多余的空间感到害怕。艾许似乎什么也不怕,不过说真的,他也没什么好怕。丽雅忍不住微笑。看来死人还是具有一些优势。 “时间为什么不出面保护我们?”她突然问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应该发生才对。” “或许他出事了。”艾许道。“或许他死了,或是被抓了。” 丽雅摇头。“我这辈子总是听说时间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相比,影子瀑布是个多么安全的地方。如今不但出现了一个连续杀人魔,甚至整座城镇都沦为战区,而时间居然完全不见踪影。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相信我。”艾许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丽雅对他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她看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于是减速停车。由于没有任何车辆自其他方向而来,所以丽雅不等变灯就再度加速。她请艾许再拨打一次车用电话,但是依然无人回应。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车辆驶入梦魇之中。接着艾许突然要求停车。她立刻照做,然后环顾四周,却只见街道上空无一人。艾许深深地皱起眉头。 “前面有士兵,就在转角另一边。他们似乎抓到了俘虏。慢慢开过去。” 丽雅有股想要掉头就跑的冲动,反正他们根本也帮不上忙。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这并非什么新鲜事,但是她心里却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将逃跑的想法抛到脑后。他们必须尝试。如果就这样放弃,圣战军就获胜了。她缓缓加速,转过转角,然后立刻煞车。半条街之外,一群士兵正在一边放火烧屋,一边射杀所有自屋内逃出来的镇民。他们哈哈大笑,打赌谁杀得比较多。一个衣衫着火的男人冲出屋外,火焰接触到室外的空气之后突然高涨,瞬间延烧到头发之上。他没有喊叫。一名士兵射穿了他的膝盖,让他燃烧的躯体倒在地上无助地挣扎。所有圣战军放声大笑,仿佛这是他们所见过最滑稽的景象一样。丽雅转向艾许。 “我们一定要帮忙。施展你可怕的能力去吓跑他们。” “那招不是每次都有效的。”艾许道。“我不能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试试看。”丽雅道。“我不能袖手旁观。” “对,”艾许道。“我也不能。留在车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车。” 他开门下车,比手势叫丽雅锁上车门。她照做。接着他对她笑了一笑,往士兵的方向走去。其中一名士兵发现他,立刻告知所有同伴。他们举起步枪,高声命令他停止前进。艾许抬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拿武器,但是脚步丝毫没有放慢。一名士兵往他双脚中间开了一枪,艾许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这时他已经十分接近他们了。着火的男人已经停止抽动,不过身上的火焰依然跳跃不休。士兵将枪口对准艾许胸口,他停下脚步,在身体周遭唤起死亡的气息。 那个士兵脸色苍白,紧张地用力吞咽口水,步枪抖得厉害,似乎突然间变重许多。他压低枪口,后退一步。其他士兵跟着他一起后退,恐慌迅速蔓延,接着一名士兵突然举起步枪,绝望地对着艾许胸口开火。撞击的力道迫使艾许向后跌开。丽雅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不知道是子弹还是尖叫破解了艾许的法术,总之所有士兵随即开始疯狂扫射。一排子弹窜入他的前胸,紧接着又自后背激射而出。他不断后退,随着子弹的冲击东倒西歪,最后终于跌倒在地。士兵们停止射击。 接着艾许又自地上坐起。士兵们目瞪口呆。艾许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拍掉身上的灰尘。他的上衣和外套布满弹孔,背后的布料更是几乎烂光,但是完全没有任何血迹。艾许已经死了,子弹伤不了他。他以非人的速度冲向前去,瞬间来到吓呆了的士兵中间。他抓起最接近的士兵,单手提离地面,摔到十几英尺之外的街尾。对方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艾许抓起另外一名士兵,将他的脸蛋甩去撞墙。他松开手掌,对方当即瘫倒在地,两手抱着血肉模糊的脸庞,鲜血不断自指缝间流下。另一名士兵迎向前来,对准艾许双眼之间开了一枪。他脑袋向后一仰,不过依然没有喷血,子弹也没有自后脑穿出。艾许咳嗽一声,将子弹吐到手掌中。 那个士兵转身就跑,不过艾许立刻从背后将他抱住。士兵绝望地张口大叫。艾许顺手扭断对方的脖子,然后将他丢在地上。他踏过士兵的尸体,趁其他士兵还来不及逃跑之前冲了过去。他把他们当作洋娃娃一般丢来丢去,所有士兵都在惨叫声中死去。艾许毫不在乎。只要转头看看路旁的焦尸,他就一点也不在乎。最后士兵通通被他杀光。他站在尸体之间,冷漠地看着四周,就连呼吸也没有变得急促。然而就在此时,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臂软垂,无法动弹,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去,看见街道的另外一端涌出许多士兵。他们看见了死在地上的圣战军,毫不迟疑地开火扫射。在无数子弹强力的冲击之下,艾许不断后退,身体不停遭到撕裂。半颗头不见了,一条手臂也不翼而飞,但是他依然不肯倒下。子弹一颗又一颗地击打在他的身上,扯烂他的血肉,将他打成蜂窝。他试图接近那群士兵,但是强势的火力让他根本无法前进半步。接着一名士兵拿出一支火箭筒。艾许回过头去,朝丽雅大叫了几句话。在枪林弹雨中,丽雅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是她很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待在车里。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下车。 他转身再度面对枪击,吃力地踏出一步,接着又踏出另一步,有如迎向海浪一般抵抗着子弹的冲击。接着火箭弹来袭,他当场消失在一阵火焰及浓烟之中。士兵们停止射击。烟消云散之后,艾许躺在地上,脑袋及肩膀已经跟身体分家,一条手臂浸泡在水沟中,五指张开,仿佛是在求救。 丽雅跳下车,跑到艾许身边。她看着他的尸体,叫不出声,哭不出口,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艾许的嘴角微微颤抖。丽雅开始哽咽,想要挣脱上前的士兵的束缚。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士兵捡起艾许的残躯,投入燃烧的建筑中。 彼得·考尔德趁着同伴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出来,消失在一条后巷的阴影中。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接着瘫倒在一栋屋子的门廊前,膝盖紧紧抱在胸口。法里斯上校审问的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尖叫声至今仍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考尔德缓缓前后摇晃着脑袋。他是一个满目沧桑的年轻人,袖口上沾染了他人的鲜血。这一切太不对劲了。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本应是一场光荣的圣战,为了惩罚一群偷取属于上帝的法器并且将之据为己有的罪人而起的战争。上面宣称影子瀑布里充满了来自地狱的恶魔与怪物,可能会遭遇些许的抵抗。他们就是为此而接受操作各种武器的严格训练。他从来没有想过必须将枪口对准人类镇民、手无寸铁的男女、无辜的老百姓。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圣战军的宗旨。当年他需要相信某样事物,就像溺水者需要救生圈一样,而圣战军刚好符合他的需求。他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丢掉工作,也因为付不出房租而失去住所。几个月之后,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当圣战军找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三个礼拜流离失所、在垃圾堆中找寻食物的日子。他们收留他,赐给他一个人生目标,让他重新拥有尊严,以及一个值得奋斗的使命。一个化身为英雄,与黑暗势力搏斗的机会。他誓言要用生命为圣战军争取荣耀,当时也确实如此坚信。只不过打从影子瀑布侵略行动开始之后,他就只看到死亡与毁灭,而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极度恶心。 他看到镇民惨遭射杀,只因为他们胆敢顶嘴或是挡住圣战军的去路。他看见家园付之一炬,伤痕累累的男人被拖走审问。他甚至没有看见任何貌似恶魔的敌人。这里的人不应该受到如此对待,就算他们真的是罪人也一样。圣战军已经失控了,开始对所有会动的东西开枪。原定只会动用基本武力的搜寻任务竟然变成了一场血腥屠杀,而且圣战军里根本没人有心制止这种行为。更有甚者,军官们甚至鼓励士兵采取更加残暴的举动。什么事都可以干,只因为敌人是罪人。谋杀、拷打、强暴,权力与暴力已经冲昏了士兵的脑袋,就连他也受到诱惑,愿上帝赦免他。他在明知屋内还有活口的情况下放火烧屋,从背后射杀男人跟女人。本来这一切都很好玩,直到他犯了一个错误,接近到足以看清对方神情的距离。他们不再是罪人了;他们变成普通人了:对他而言,一切都变了。 感谢上帝,他没有射杀任何孩童。有人这么干,但是他没有。 他必须找个地方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必须停止手边的一切,好好地将事情想清楚。于是他趁着同伴殴打最后一名俘虏的时候溜了出来。他们毫无来由地殴打对方,只为了在开始审问前先软化对方的心防,在真正的痛苦来临前先尝点开胃菜。他很想要拯救那名俘虏,至少让大家不要继续殴打他,但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破坏同伴兴致的话,大家将会连他一起打。惩罚罪人燃起了他们嗜血的欲望,而他们已经不在乎溅在身上的是什么人的血。所以他独自偷溜出来,尽管这种行为完全违背军令。他不敢离开太久。如果同伴以为他想逃避,他们就会把他当作逃兵射杀。圣战军会为了很多不同的理由杀人。质疑命令又是另外一个该死的理由。圣战军军官的命令来自最高领导人,而最高领导人的命令又是直接来自上帝,所以质疑命令就等于亵渎上帝。曾经考尔德非常信任领袖,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威廉·洛伊斯。在他完全没有任何拯救的价值时,洛伊斯拯救了他。并不是说他不再相信他了,他还是愿意为洛伊斯而死,他只是不想继续为他杀人。 他听见细琐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发现一条矮胖的身影步入暗巷中,笔直对他走来。考尔德抓起步枪,迅速起身,严格的训练让他在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将枪口瞄准对方。他迟疑片刻,接着在对方的身影步出黑暗的同时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一只四英尺高的金毛泰迪熊,身穿红色的上衣和裤子,脖子上披着一条蓝色围巾。他的目光深邃透彻,充满了怜悯与宽容。考尔德压低枪口。 “可是……我认得你,”他轻声说道。“你是褐熊先生。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你的冒险故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们不再相信我了。”褐熊说道。“这里是梦想结束的地方,玩具长大的地方。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了。我们的领袖说这里都是罪人跟恶魔……” “这里没有恶魔,罪人也不多。这里的居民都是像我这样的平凡人。所有故事中的人物都会在人们不再相信他们之后来到此地。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一切就不会真正的消失。我们全都出现在这里,为即将结束的生命找寻些许宁静。” “洛伊斯说你要杀我。” “拿枪的人可是你。” 考尔德抛下步枪,微微迟疑地走向前去,跪倒在褐熊面前,伸手拥抱着他。他将自己的脸埋在金色的绒毛中,为了逝去的童年以及信仰放声哭泣。褐熊用他结实的小手响应他的拥抱,了解一切,宽恕一切,令考尔德感受到许久不曾感受过的宁静祥和。毕竟,如果连褐熊先生都不能相信,他还相信谁? 巷口再度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两个立刻松手分开。考尔德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步枪,却发现枪被丢到很远的地方。褐熊站在原地,以温柔的目光面对对方。当对方自黑暗中现身后,考尔德的心跳几乎当场停止。对方身材高瘦,手指修长,一身军官打扮。很显然地,法里斯上校已经审问完俘虏了。考尔德走到上校跟褐熊中间,深怕法里斯不由分说地就将褐熊当作恶魔射杀。法里斯冷冷一笑。 “你太让我失望了,考尔德。我对你期待很高呀。我们警告你这么多次了,你竟然还会受到这种表象欺瞒。这里的一切你都不能相信,孩子。现在,站到旁边,让我收拾这只害虫。” “你不能杀他。”考尔德颤抖地说道。“他是褐熊先生。他是我小时候的英雄。他是所有小孩的英雄。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 “让开。”法里斯道。“圣战军绝对不能心软。我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不该质疑他的做法。你身后的东西是头恶魔,是我们发誓要以武力自这座城镇之中铲除的东西。现在还不算太迟,考尔德。你还有机会回归上帝的怀抱。但是如果你坚持不肯让开,我会让子弹穿过你的身体,然后击毙那头恶魔。走开,孩子。” 考尔德想要拒绝,但是他实在太害怕了,根本说不出口,于是呆呆地摇头。法里斯上校举起手枪,在极近的距离之下对准考尔德开枪。考尔德大叫一声,举起双手保护自己。然而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他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于是缓缓放下双手。他低头看着自己,没有看见任何血迹或弹孔。上校一脸蠢相地看着他,拿枪的手依然举在身前,枪口依然冒着硝烟。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绝不可能失手的。他跟考尔德之间不过相隔一步之遥而已。法里斯突然发现自己张口结舌的蠢样,于是赶紧闭上嘴巴。他伸直手臂,一枪又一枪地继续开枪。考尔德在枪声之下不停哆嗦,但是始终不肯移动脚步。当枪声的回音完全消失之后,他依然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褐熊先生步出他身后,对着法里斯露出微笑。 “你现在身处我的世界,上校。在我的世界里,坏事绝不会发生在好人身上。请乖乖地投降,你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法里斯大吼一声,抛下手枪,自军靴中拔出一把纯银的神圣匕首。他狠狠地瞪视褐熊,丑陋的脸上流露出愤怒与恐惧的神情。就在他向前跨出两步时,海羊先生突然自他身后的阴影中现身,以一根沉重的棒子击中他的脑袋。法里斯跪倒在地,松开手中的匕首,但却始终不肯躺下。海羊加强力道再度挥棒,将法里斯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接着海羊在他要害处补上一脚,确认他真的已经失去意识,然后放下木棒,对着考尔德哈哈大笑。 “军官总是非常好认,因为他们太笨,一定要身中雨棒之后才会发现事情不对劲。哈啰,孩子,欢迎加入我们可悲的反抗阵营。枪械弹药都必须自备,而且没有危险津贴。”他看了昏迷不醒的上校一眼,然后满心期待地转向褐熊先生。“可不可以让我杀了他?我们已经俘虏半打该死的军官了。” “我们不杀人。”褐熊坚定地道。“我们是好人。” 海羊转过头去,懊恼地在墙上撞了几下。考尔德满怀兴趣地看着他。“这样会比较好过一点吗?” “效果不比从前了。”海羊承认道。“好吧,我们在睡美人的朋友出现之前赶快离开吧。” 他抬起法里斯,轻轻松松地扛上肩膀,开始向巷口走去。考尔德和褐熊紧跟在后。 “你刚刚提到反抗阵营。”考尔德问。“成员都是些什么人?” “蠢到不肯承认失败的人。”海羊道。“目前为止多半都是动物,但是我们没有种族歧视。基本上,我们痛扁圣战军,破坏他们的计划,让他们处处受挫,尽可能地宣泄我们的情绪。” “但是我们不杀人。”褐熊道。 “为什么不杀?”考尔德问。 “因为我们不喜欢被杀。”海羊冷冷说道。 于是彼得·考尔德跟随褐熊及海羊加入反抗阵营,遇见许多童年时的好朋友,重新找到了信仰的目标。 妖精和圣战军在影子瀑布各地的战况全面陷入胶着,最后终于在葛蓝肯诺广场展开正面决战。以广场的定义来说,这个具有两排杂乱的行道树以及一座骑马男人的肮脏雕像的空地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广场。妖精拥有先进的武器,圣战军拥有压倒性的数量。双方人马四周尽是一片废墟景象。所有建筑都已倒塌,大部分都有烧焦的痕迹。所有街灯通通破碎,通往广场的马路也全面遭到封锁。四面八方都是尸体和伤兵,躺在路边无人理会。双方阵营都已承受巨大的损失,并且打算继续损失下去,不过此刻他们暂时处于休兵阶段。他们的力量与精神都还没有崩溃,但是双方都已经开始了解想要获得胜利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甚至可能要祭出足以毁灭整座城镇的强大武器,所有一切通通无法幸免。双方人马都在考虑这个选择,但是暂时而言,他们都还在犹豫。 夜晚依然没有结束。满月高挂天际,将肃杀的战场笼罩在蓝白色的光影之中。天上依旧没有星星,也没有黑夜即将过去的迹象。双方都没有提出任何形式的和谈意图。和谈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立场完全没有交集,没什么话题可供争论,也不会达成任何共识,更不会有人选择投降。圣战军的信仰基础就是自我牺牲,而妖精则拥有为了一点小事就要拼得你死我活的优良传统。他们都不在乎投入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只要可以确保另一方也不会赢就好了。他们心中只有十分细微的声音在奉劝他们应该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光荣撤退,择日再战。 圣战军拥有自动武器、坦克车、汽油胶化剂,以及自动导向武器。妖精拥有高能雷射、电浆武器、魔法剑和其他以魔法加持的武器。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方的人马出现骚动,另一方则会作出反应,但是截至目前为上都还没开始全面冲突。没有人喜欢贸然出去送死,但是也没有人想要成为跑在最后的懦夫。双方彼此叫阵,逐渐酝酿出一股兴奋的情绪,没有人打算撤退。人们慷慨激昂,武器蓄势待发,所有人都已经作好最后冲锋的准备。就在战况一触即发的时刻,夜空中突然响起一个高昂的歌声,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圣战军与妖精同时停止躁动,四下寻找歌声的来源,接着史恩·莫利森步出黑暗,有如天使般地唱出天籁之音。他身后跟着一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吉他手,为他的歌声配上动人的旋律。而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从古至今所有英年早逝、遭人遗忘、最后沦落到影子瀑布里来的歌手、音乐家,以及摇滚乐团。被歌迷射杀的主唱,吸毒过量致死的吉他手,所有在酒精、毒品以及名声的压力之下堕落的人间天使,尚未成名就已经死亡的明日之星,或是不肯放弃自我传奇的昨日之星;所有在有机会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之前就已死于交通意外、飞机失事或是在自己家里的游泳池中溺毙的名人。在歌迷终于停止相信他们之后,他们就通通沦落到影子瀑布,在这个传奇一点也不值钱的小镇上找到最后的宁静。如今他们再度齐聚一堂,展开最后一场演唱会,唱出最后一首歌曲,在双眼中点燃最后一袭命运的火焰。 随着参与演出的人越来越多,音乐也越来越大声,曲调不停变换,旋律不断游走,仿佛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一样。有时候化作摇滚乐,有时候转为乡村歌曲,庞克、迷幻、泡泡糖音乐全部齐聚一堂,震撼人心的程度超越各自所能散发出来的魅力的总和。音乐充斥夜空,逼走黑暗,形成一股由歌曲组成的强大军团。站在队伍最前线,歌声盖过所有人的乃是史恩·莫利森,本名不是史恩的史恩·莫利森,来不及把歌唱完就已经抱憾而终的史恩·莫利森。 音乐席卷圣战军和妖精的心灵,令他们停止战斗,专心聆听。音乐接触到所有人的内心世界,唤醒了他们心中某样渺小但却顽固,在仇恨、恐惧和杀戮之中存活下来的东西。渐渐地,圣战军与妖精阵营里都有人开始应和。就在最深沉的黑暗即将到来之前,他们终于接触到一股奇迹式的喜悦。士兵抛下枪炮,妖精放弃刀剑,三三两两地离开阵地,走到广场中央向对方示好。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之下,他们会一见面就开打,在其他情况之下,他们会拼得你死我活。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自战争的边缘撤走,肃杀的气息在刹那间变得甜美宜人。他们沉浸在动人的旋律下,深受演唱者的歌声感召,聚集在广场中央,人数越来越多。那是一场安宁的庆典,没有欢声呐喊,没有高声尖叫,只有一股简单的满足感,宣告着战争的结束,庆幸他们能够活着见证此刻。 但是歌声无法感动所有人。对某些人而言,这些歌声只是噪音,是无关紧要的骚动。圣战军军官大吼大叫,试图以命令和威胁控制手下的行动。在发现这样没有效果之后,他们就命令依然效忠的士兵对叛徒开火。他们遵守命令,夜空中立刻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响。妖精拿起神奇的武器展开反击,诡异的光芒随即划破黑暗。然而音乐的声音盖过一切,强烈而又震撼人心,绽放出强大的威力,击溃了双方的武器。音乐保护着聆听之人。莫利森和其他人竭尽所能地演唱,仿佛他们的心脏都要破体而出一般,用他们短暂的生命、失去的力量,以及来不及发挥的天赋震慑人心。他们有如长在人工花园中的野草一般,唱出若非早夭就可能会唱出的歌曲。他不停弹奏、不停演唱,令所有听见音乐的人们热血沸腾。 圣战军率先崩溃,有的士兵转身逃跑,有的则是冲到广场中央,加入停战的行列。妖精开怀大笑,用力鼓掌,将所有武器抛到一旁。妖精总是无法抗拒人类的音乐。对他们而言,随着音乐一同欢唱比起追赶战败的敌军来得重要多了。最后音乐与歌声同时停歇,仿佛早就计划好的一样。听众们随即欢呼鼓掌,直到喉咙沙哑、手心疼痛为止。莫利森微笑鞠躬,满身大汗,疲惫不已,但是音乐的力量依然在他体内回荡,似乎想要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欧伯隆、泰坦妮雅和普克来到他的面前点头鞠躬,莫利森立刻抹去脸上的汗水,展颜欢笑。 “我是不是听见有人要求加演?” 在一条空荡街道旁的废弃建筑之中,苏珊·都伯伊丝独自坐在一楼的窗口,忧虑地看着窗外凄凉的街景。她尽量保持不动,轻轻呼吸,因为只要一点点动作就会在她的断臂掀起剧痛,有时候甚至痛到昏过去的地步。她本来以为手臂只是在洞穴酒吧坍塌的时候扭伤或是严重瘀伤而已,但是在心情平静下来之后,疼痛的感觉却不减反增,令她越来越难相信这个想法。她很想要相信,她真的很想相信,因为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一条断掉的手臂只会让处境更加艰难。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了。 她一直将断臂隐藏在衣袖中。那条袖子已经破破烂烂,而且染满血迹,但是她还是不肯卷起衣袖检视断臂。她认为自己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她希望波丽赶快下楼来陪她。她跑到二楼去,想要取得更好的视野。一楼只能看见建筑物的残骸、干枯的水沟,以及偶尔路过,赶着要去破坏其他区域的士兵。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士兵路过了,但是苏珊非常肯定他们还会回来。风暴只是暂时平息而已,不管平息多久,风云总是会再起的。手臂再度传来剧痛,于是她专心调节呼吸,以免不小心牵动伤处。 她感到寒冷疲惫,极度孤独。波丽依然待在二楼,史恩·莫利森又趁她和波丽睡觉的时候跑了。她认为自己不应该感到惊讶。史恩从来不是一个可靠的家伙,他的魅力也有一大部分源自于此。但是即便如此,像这个样子偷溜还是太过份了。詹姆士·哈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保证一找到安全的地方就回来接他们,但是已经好几个小时,他依然不见踪影。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任何事。 她叹了口气,接着咬紧牙关,忍受自手上传来的剧痛。她很冷,但是脸上依然冒出斗大的汗滴。这不是个好现象。她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已经濒临昏倒,但是她绝不轻易倒下。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昏倒,不然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她很少感到如此无助。正常的情况之下,都是人们带着问题来找她,请她帮忙算算塔罗牌,指示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总是为自己迟早都有办法找出所有问题的答案感到骄傲,她也为自己有能力照顾自己感到骄傲,她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如今影子瀑布所遭遇的麻烦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之外,而她竟然被困在一栋废弃的房屋里,不但断了一条手臂,还逐渐产生发烧的症状。她很希望波丽快点下来。有波丽在身边会让她比较安心。她苦苦一笑。多年以来,波丽都是靠着她的帮助才撑过来的,而如今她竟然沦落到需要仰赖波丽的地步。真是风水轮流转,实在太有趣了。她到底在上面搞什么?苏珊很想开口催她,但是没有这么做。这样等于是向自己的恐惧与懦弱投降,而她强烈地认为只要投降一次,就会永远无法翻身。但是波丽究竟搞什么要搞那么久? 楼上,波丽·考辛斯站在墙上的一条大洞前,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象,一边抱着自己胸口取暖。她距离安全的家园很远,身处在到处都是威胁的地方,恐慌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她非常想要大声尖叫,想要逃跑,想要找点事做;但是她无事可做,无路可逃,而且很清楚一旦开始尖叫就再也停不下来。她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视线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能够保持意识清醒就是她最大的成就了。她必须撑下去,苏珊需要她,但是这个想法只有让事情更加糟糕而已。应付自己的问题就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还有人要依赖她。这太不公平了。她没有办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至少现在还不行。 她蹲在地板上,不停地前后摇摆。如今她抱得自己太紧,几乎有点难以呼吸。詹姆士怎么还不回来?他保证不会离开太久的。如果他在身边的话,她会比较坚强,比较能够承受一切。莫利森趁着她们睡觉的时候离开让她很不好受。但是她一直都知道不能依赖那个家伙。她以为可以依赖苏珊和詹姆士,但是此刻的苏珊根本连自己都无法照顾,而詹姆士又迟迟没有消息。他一定是出事了。情况一定很糟糕。他不会就这样丢下她不管的。他绝对不会。 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大口吸气,试图让心情冷静下来,但是过多的氧气却令她越来越迷糊。她一定要想办法控制自己才行。在冷静下来之前,她不能下楼。她不能让苏珊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苏珊需要她。这些想法在她心中乱窜,有如一只站在枝头的鸟儿般不知如何站稳脚步。她强迫自己站起身来,透过墙上的大洞看向屋外,希望能看见什么令她分心的东西。她看见街道的另外一边有一群士兵朝这个方向过来。她吓得几乎停止呼吸。士兵们迅速奔向街尾,目光直视前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栋房子。他们转过转角,消失不见,街道随即恢复之前的宁静。 波丽仔细打量四方,不过再也没有发现其他士兵的踪迹。她突然想到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士兵路过了。影子瀑布里的战事似乎已经告一个段落,甚至可能已经结束。她猜想着谁是最后的赢家,随即摇了摇头。这并不重要。如今唯一重要的就是为苏珊和自己取得医疗协助。她需要一些镇定剂来压抑自己的情绪。她在屋内团团乱转,一圈又一圈地盲目行走。重复同一个动作令她心中好过一点。她感觉自己处于崩溃边缘,不过由于早已习惯这种感觉,所以她很清楚要如何应付。她必须保持忙碌,忙到没有时间思考。她加快脚步。做什么事并不是重点,只要有在做事就可以了。她平缓呼吸,思绪渐渐清晰。片刻之后,她感到力量回到体内,于是下楼去找苏珊。 下楼下到一半,她突然听见走廊传来一点动静。她当场僵在原地,侧头倾听。不可能是苏珊,因为她太虚弱了,不会到处乱跑。但是也不可能是圣战军士兵。她亲眼看见他们经过时完全没有留意这栋房子。除非对方故意让她这样以为。她在手边寻找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物品,但是却什么也找不到。其实就算有,她也个确定自己敢不敢使用。 她想要退回二楼躲藏起来,但是她办不到。她不能就这样抛弃苏珊。过去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苏珊从来没有抛弃她。波丽蹑手蹑脚地步下楼梯,双手紧握成拳。如果被逼入绝境的话,她会说屋里没有其他人,然后期待苏珊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她转过楼梯的转角,发现詹姆士·哈特站在楼梯底下看着她。 “啊,原来是你。我就说听见楼上有人。快下来,我有好消息。”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抱他还是打他。最后她走下楼梯,跟着他穿越走廊,来到苏珊所在的房间。一进房内,苏珊立刻转头面对他们。在看见苏珊虚弱的模样之后,哈特马上与波丽互换一个眼神。苏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简直跟死人没有多大差别。哈特在她对面坐下,表现出一副轻松自在、信心十足的模样。 “几条街外有一座充当临时避难所的教堂,有人在那里提供帮助。不知道为什么,圣战军的人没有攻击教堂。那边有医生,还有一些医疗设施。我想我们应该带你过去。你还能走吗,苏珊?” “我尽量。”苏珊道。“我们总不能留在这里。” 她以极慢的动作缓缓站起,脸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但是始终没有开口呻吟。波丽来到苏珊身旁,随时准备出手相扶,她很了解苏珊,所以除非苏珊开口要求,不然她不会当真去扶。苏珊不喜欢别人过分关怀,就连在她显然需要关怀的时候也一样。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握着垂于身侧的断手,然后轻轻对哈特和波丽点点头,表示可以出发了。不管自己多么虚弱,苏珊都不会轻易让任何事情打倒。哈特再度和波丽互看一眼,轻轻耸了耸肩,带头走出房门,步入走廊。莫利森留下的那首道别歌已经掉落在地板上,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史恩怎么了?”哈特问。 “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开溜了。”波丽道。 她的声音中明显压抑着一股怒火,于是哈特决定不要继续追问下去。他们离开那栋房子,小心翼翼地来到空旷的街道上。哈特反手锁上了门,不希望让趁火打劫的家伙有机可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远方隐约可见火焰的光芒,但是他们所处的街道上却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宁静。这种情况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影子瀑布里唯一活口的想法。哈特领着大家朝向街尾走去,维持缓慢的步调,以免苏珊太过疲惫。 “我认为刚刚应该发生了某件重要的大事。”他轻声说道,试图转移苏珊的注意力。“战斗好像暂时停止了,根据教堂中收音机的说法,入侵者似乎遭遇到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大部分的入侵者都不知所措,有些甚至已经开始朝向镇外撤退,好像被地狱中的恶魔追赶一样。问题当然还没有结束,但是我首度感到我们还有胜利的希望。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圣战军的情况并不乐观。” 接着他突然住嘴,三个人也同时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十几名士兵步出黑暗,挡在他们身前。哈特转向身后,发现后面也有敌人。他们神色疲惫,但是依然紧握枪柄。前方一名士兵率众而出。他不是军官,但显然是这群人的领袖。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哈特,接着又看了看两名女子,最后哼了一声,目光停留在哈特脸上。 “战争还没有结束。”他冷冷地道。“我们遭到一些阻碍,如此而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们已经重新集结,要不了多久这座粪堆就会为我们的损失付出代价。这一切根本不该发生。你们应该毫无还手的余地才对。你们是平民百姓,是异教徒。我们本来打算长驱直入,和平占领这里的。但是不行,你们偏要抵抗,搞到现在我们已经损失数千名弟兄了。因为你们,数千名好人就这样白白牺牲了性命。”他回头看向手下。“开枪。” 他退到一旁,所有士兵立刻举起步枪,瞄准哈特、波丽和苏珊。哈特跨出一步,挡在两名女子身前,心里明白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波丽急忙向圣战军的人道歉,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她说话。苏珊冷冷地看着士兵,在枪口下依然没有展现丝毫惧色。接着所有枪口同时冒出火花,街上瞬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 时间在刹那间变慢。所有人都如同雕像般静止不动,空气好似果冻浓稠无比。子弹停在半空中,仿佛许多恶心的昆虫。哈特感到自己有能力伸手反转子弹运行的方向,就好像拨弄算盘上的算珠一样简单。力量在他体内好蠢欲动,随时可以破体而出。那是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超越善良与邪恶,赤裸而又纯洁。那是时间的力量。他看向身后的波丽和苏珊,发现她们都凝结在恐惧的一刻中,距离死亡不过刹那之遥。他突然间怒火中烧,将体内的力量宣泄而出,扫过所有子弹以及开枪的人们。 时间再度开始运作,士兵们当下爆成一堆血雾跟肉片。波丽和苏珊同声尖叫。鲜血和肉片有如倾盆大雨坠下,发出阵阵劈里啪啦的声响。哈特环顾四周,宛如置身屠宰场。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毫不在乎。这些士兵打算杀死他、波丽还有苏珊,而如今死的却是他们。他发现波丽震惊地望着自己,于是伸手想要安慰她。她向旁退开。苏珊看他的神情也好像在看陌生人一样。或许他真的是陌生人。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根本不是自己。他对两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了解她们的想法,然后继续往教堂的方向前进。他试图避开血迹,但是根本避无可避。过了一会儿,波丽和苏珊举步跟了上去。 卡拉汉神父开车穿梭在寂静的街道上,朝向地狱的深处前进。这些熟悉的街道在圣战军入侵之后已经完全走样。四面八方都是坍塌的建筑、焦黑的车辆、吊在街灯上的尸体,以及躺在地上的死人。这附近没有人被钉在墙上,圣战军必定是在赶时间。尽管如此,每当他看见受害者,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坚持说道,“都是你干的!你必须负责!”他继续前进,放慢车速,一方面方便避开尸体,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强迫自己面对教会交给自己负责的教区中所发生的一切,而且都是自己造成的。一开始他为受害者祈祷,接着他开始咒骂圣战军,然而最后他只是默默开车,麻木地面对眼前的悲惨景象。只有一件事驱使着他继续前进,就是他相信圣奥古斯丁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他将和奥古斯丁连手,让这些圣战军了解什么叫做上帝的愤怒。 他先去医院里找。没有人知道圣奥古斯丁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但是成为圣人之前他是曼德列医院的医生,而之后他还是常常出现在医院里帮助病人。医院里常常需要能行神迹之人,照目前的处境看来,此刻医院应该是最需要他的时刻。卡拉汉很快地来到医院,但是必须将车停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因为绘有红色十字架的救护车跟汽车自四面八方而来,而他不希望挡到路。他快步穿越挤在医院前的人潮,暗自盘算着见到奥古斯丁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但是当他看见医院内部的恐怖景象之后,脑海当场变得一片空白。 男男女女不断进出医院的老式大门,有些身穿染满他人鲜血的白袍,有些则是背着受伤的亲人和朋友。伤员治疗中心挤满了人,一片嘈杂,夹杂了求救、尖叫与痛楚的声音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有人躺在担架跟推车上;有人瘫坐在椅子上;还有人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到处都有鲜血跟烧伤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为了掩盖气味而喷洒的消毒水味道。亲戚朋友与伤员坐在一起,握着他们的手掌,脸上流露出失落跟无助的神情。现场只有一名医生和三名护士,小心翼翼地游走于伤员之间,简短地检查病人的伤势,然后根据伤势轻重予以编号。有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只有阖上病人的双眼,将白床单盖到病人脸上,然后去看下一个病人。 卡拉汉没有打扰他们。除了提供最后的祈祷之外,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认为99lib.自己没有资格为病人祷告。他必须先取得上帝的原谅才行。他慢慢穿越吵杂的走道,小声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圣奥古斯丁。最后他在大手术室里找到他。他正在用手触摸病人的伤处,施展医疗的神迹。 没有人帮他。没有护士传递用具,帮忙擦汗。只有疲惫至极的杂工不断地运送大排长龙的病人进出手术室。卡拉汉站在手术室门旁,在没有挡到任何人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见奥古斯丁将手放在斗大的伤口之上,然后伤口的边缘就开始向中央集中,短短数秒之内便即痊愈。每一次神迹都消耗掉圣人许多体力,他的面孔憔悴到令人不忍卒睹的程度。他本来身材十分魁梧,但是如今医师长袍底下空荡荡地,看起来有如裹尸布一般。他像是个绝食已久的男人,眼睛下方浮现深色斑点,面颊骨头突出,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肤,看起来像是旧约圣经中刚从沙漠里面现身的先知。 两名杂工抬了下一名病患进来,放在手术桌上。奥古斯丁拉开盖在对方身上的血毯,手术桌的边缘立刻溢满鲜血。此人惨遭开肠破肚,伤口自胸口一路拉到鼠蹊。奥古斯丁将手自伤口深入,触摸其中的器官,一个一个逐一修补。他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头顶隐隐浮现圣光,化作一道耀眼的光圈,随即消失不见。最后他拔出双手,迅速弥封伤口。弄好之后,杂工立刻抬走病患,紧跟着又将另外一个人放到手术桌上。 卡拉汉默默观看。病人来来去去,不管圣人治好了多少个,总是还有更多病人被送进来。奥古斯丁体力逐渐衰竭,一天之内耗尽数年的阳寿。他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依然毫不犹豫地提供帮助。二十分钟之后,卡拉汉终于等到了空档。奥古斯丁回过头来,对他微笑。如果换作其他人,这必定是个可怕的笑容,但是在圣人的脸上,尽管已经累到精疲力竭,他的笑意依然温暖真诚。 “来帮忙了,奈特?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奥古斯丁。我们一定要阻止圣战军。你拥有上帝的力量,跟我一起去对付他们。” 奥古斯丁笑容一变,摇头说道:“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吗,朋友?当我看见他们以上帝之名行屠杀之事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去阻止他们。但是我们不能以暴制暴。我不会跟任何人暴力冲突,因为这样做和我曾经所相信的一切背道而驰。” “但是我需要你。影子瀑布需要你。” “这里需要我。” “你在这里只是收拾残局而已!你可以阻止战争,阻止屠杀;让医院伤员的数量不再继续增加。” “这样做将会抹煞我所曾经相信过的一切,抹煞影子瀑布所代表的一切。看看这些伤员,奈特。有些是镇民,有些是圣战军。我不在乎他们的身分,因为身分无关紧要。我只是尽我所能地提供帮助而已。” “还有多少人要死,只因为你不肯出面解决一切?” “你以为我没有尝到暴力的诱惑吗?单纯原始的行动?好人对抗坏人?简单直接的解决之道?不,朋友,我不是好勇斗狠的人,也不会让那些屠夫把我变成那种人。”他对卡拉汉微笑,笑容中充满同情与怜悯。“我对镇上的情况比你清楚多了,奈特。此刻有能力解决纷争的力量已经开始集结。如果你需要参与对抗圣战军的行动,那你就去吧。我赐给你上帝的力量;自行判断使用的方式吧。” 他伸出手掌,放在卡拉汉头上施予祝福,一股强大的力量立刻涌入神父体内。力量在他体内流窜,超越希望和理性的力量。卡拉汉听见医院之中所有人的心声——哭泣、惨叫、呓语,所有声音同时在他脑中响起。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离开手术室,双手无助地挤压双耳。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见奥古斯丁继续治疗下一个病人之前,脸上所流露的那个掺杂同情与悲伤的神情。 卡拉汉离开医院,穿越群众,在体内力量的压力下大声吼叫。冲出医院之后,脑中的音量终于稍微变小。他利用短暂浮现的自制力,强行逼出脑中的声音。他在原地呆立许久,身体剧烈地颤抖,慢慢了解奥古斯丁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事情。他拥有力量了,真正的力量。而跟奥古斯丁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这股力量。 他尝试着扩大感知,找到数条街口之外的一个冲突现场。战况陷入胶着,但是双方人马都不愿意率先撤退。卡拉汉施展全新的力量,双脚立刻离地而起。他在夜空之中翱翔穿梭,在冷风的吹拂之下冒出泪水,奔赴枪火跟尖叫的现场。 他飘浮在双方人马之间的上空,目光所到之处,枪械无法击发,火药失去威力。伤口自动愈合,刚死之人死而复生,困惑地看着四周。一段时间之内,战斗仿佛已经结束。但是没过多久,圣战军军官又开始下达命令,所有士兵拔出匕首跟刺刀,往敌军一拥而上。守方的人马做出同样的反应,转眼之间双方又打得难分难解。卡拉汉露出难看的笑容。 好吧,奥古斯丁,我试过你的方法了。圣战军冥顽不灵,逼得我不得不采取我的方法。愿上帝赦免他们的灵魂。 他双手高举过头,缓缓向旁分开。地面上两边人马随即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分隔开来。卡拉汉直视圣战军,脸上没有任何慈悲,只有一股对于他们打着上帝名号所犯下的暴行而掀起的深恶痛绝。这一切可怕的悲剧全都导因于他的盲目。他体内爆出强大的力量,有如踩死蚂蚁一般地压扁圣战军。他们在无法承受的压力之下尖叫求饶。嘴里喷出鲜血,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所有卡拉汉一手造成的苦难都在他体内化为地狱般的怒火宣泄而出。 受到圣战军们临死前的想法冲击之下,卡拉汉神父有如受伤的小鸟般自空中坠落。他重重地摔落地面,不过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种程度的冲击还不足以令他受伤。卡拉汉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挣扎地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但是死者的痛苦实在太难忍受了。他们并不邪恶,大部分来讲。他们只是一群遵守上级命令的士兵而已。他们跟错长官,没有质疑命令,但是所犯的错误仅止于此。了解越多,就越懂得宽容,卡拉汉终于明白圣奥古斯丁为什么不肯战斗了。人不能利用邪恶的手段战胜邪恶。以如此残酷的手段对付圣战军只代表了他与圣战军一样盲目。 复仇在我,上帝如此说道。 在死亡的声音逐渐退出内心之后,卡拉汉颤抖地站起身来。那些声音并没有完全消逝,此后将成为他内心的一部分,永远纠缠他的良知。战胜的守军来到他面前表达谢意,但是他只是挥手叫他们离开。他们只会询问一些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他转身离去,守军也没有继续纠缠。影子瀑布的居民都知道要尊重拥有实力的强者。 卡拉汉继续在镇上游走,平息所到之处的所有纷争。他不再对圣战军采取报复的行为,并且阻止其他想这么做的人们。让法律去制裁他们,人类的法律。他继续前进,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个又一个的区域,慢慢为影子瀑布疗伤解难。他知道自己有能力采取更立竿见影的手段,但是却拒绝接受那种诱惑。一开始就是因为他妄想利用武力改变影子瀑布才导致了今日这个局面。他是上帝的仆人,和平的信差,奥古斯丁的力量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角色。选择暴力终究会走向圣战军的道路,所有不认同你想法的人就是罪人,进而变成敌人。圣战军太过执著于自以为是的公理与正义,却在追求的过程中忘却了同情与怜悯。更有甚着,他们忘却了同情与怜悯所能产生的强大力量。 卡拉汉在一座广场前停下脚步,打量四周的景象。广场一片宁静,不过存有许多不久之前才遭遇过战争洗礼的迹象。他提升感知,寻找隐身幕后的敌人。广场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东西,一股针对他而来的隐形力量。当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魔法已经在他身边流窜,将他淹没在一道炙热耀眼的烈焰中。附近的街灯有如花朵枯萎一般低垂,地面在烈火燃烧之下裂开许多缝隙。整座广场里的空气都在燃烧,就连远方建筑表面的油漆也融化成为滚烫的泡沫。 卡拉汉神父站在大火中央,神色安详,毫发无伤。魔力张狂,街道的地面开始沸腾,但是依然无法伤害卡拉汉。他是上帝的仆人,拥有上帝的力量。他释放强化过后的感知,迅速找出这股魔力的来源。圣战军派出巫术牧师来对付他。他们的法力肆虐,纯净猛烈,卡拉汉知道自己必须正面迎战。如果不击败这群巫术牧师,影子瀑布就不可能自危机之中解脱。他轻易压制周遭的火焰,将力量扩展到四面八方,和围住他的巫术牧师展开一场信仰大战。 双方的力量正面交击,没有妥协与谈判的空间,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魔法四下激荡,夹杂着精神交战与肉体冲突。广场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四周建筑有如腐烂的水果般崩塌败坏。没过多久,卡拉汉开始节节败退。他还不熟悉这股新力量,而对方又占有数量上的优势。他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虽然明知这样会摧毁自己的肉体,但是却想不出其他对策。这股力量并非人类所能承受,强行驾驭只会消磨他的肉体跟心灵。于是他采取了唯一的行动,仅存的选择。他唤醒了所有的力量,在一瞬之间释放而出,拼着耗尽自己最后一丝生命能源,执意驱策这股神力。巫术牧师无法匹敌,终于显露败象。说到底,卡拉汉并不怕死,但是他们怕。巫术牧师化攻为守,企图自保,凝聚而成的力量随即崩溃,信仰消失,再也无法与卡拉汉的神力相抗衡。 火势减弱,摇摆不定,继而完全消失。气温很快恢复正常,焦黑的广场万籁俱寂,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广场中央躺着一具焦黑的死尸。一个终于在自己心中找回宁静的男人。 丽雅·富拉希尔停止挣扎,任由两名圣战军拖着前进。她跌趺撞撞地走着,神智不清,眼中只有断垣残壁与难民逃跑的片段画面。由于遭擒时曾被士兵殴打,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到看不见东西,脸上跟嘴角也流满鲜血。士兵们满腔怒火,一心只想为艾许死前所杀害的那些弟兄报仇。他们将她丢来丢去,始终没有碰触地面,一下又一下地毒打着她。如果没有表明自己影子瀑布镇长身分的话,他们一定会将她殴打致死。他们老大不情愿地停止殴打,任由她躺在地上颤抖呻吟,然后以无线电回报,跟上级长官请示进一步的行动。 这一场毒打彻底击溃了她的自信。他们在她身上花了很多时间,享受殴打的快感,而她完全没有能力阻止对方,只能暗自思索对策。只要她还能思考,还能计划脱身的方法,她就不算是完全失败。他们能够击溃她的身体,却不能征服她的心灵。她停止哭泣,吞咽口水压抑想哭的感觉,然后缓缓坐起身来。每一口呼吸都会牵动肋骨上的痛处,而她的腹部更是无处不痛。她吐了好几口口水,试图摆脱口中那股血腥的气味。 一名士兵回到她的面前,吓得她本能地向后退缩。他二话不说,拉她站起,固定她的身体,让另外一名士兵从后面铐上手铐。接着他们将她拖到一辆吉普车旁,丢入后座,然后开车。她不知道将会前往何处,附近的街景在她眼中已是一片模糊,但是只要想到对方已经停止殴打,她心中就浮现了一丝希望。有人认为她有利用价值。留着她对他们还有用处。幸运的话,她或许有机会找出一条活路。吉普车终于停车。他们随即将她拉出后座。她跌跌撞撞地踏上几阶台阶,进入一栋建筑。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市立图书馆。 图书馆似乎没有遭到破坏,不过在她有机会思索原因前,抓着她的两名士兵已经将她扔到地上。由于双手铐在身后的缘故,这一扔的力道十分沉重。厚厚的地板抵消了些许冲击的力道,但是她依然摔得头昏眼花。她躺在原地,大口喘息,一时没有人来管她。第一次,她允许自己想到艾许。她没有哭,她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但是对她而言,再一次见证艾许的死亡远比遭受士兵毒打来得难受太多。那感觉就像是她身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一条貌似李奥纳多·艾许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的大洞。她又再一次失去他了。 她抛开这个想法。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她必须过一阵子再想。她缓缓抬头,环顾四周。如今她身处图书馆正中央,身边有许多士兵来回奔波,抬着一叠叠的书籍堆在柜台旁。这个举动一定具有某种目的,丽雅暗自盘算。他们摧毁了半座城镇绝不会只是为了进图书馆抢几本书而已。影子瀑布的确藏有许多重要的典籍,但是那些书都被锁在全知圣堂的数据库,直接隶属时间老父看管。市立图书馆里的藏书绝对没有重要到值得掀起战争的地步。 她发现有人接近,于是试图坐起身来。双手铐在身后的情况之下并不容易维持平衡,勉强坐起所造成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出声呻吟。站在她身后的士兵一把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抬高脑袋,面对接近中的人。对方是一名军官,四十来岁,体魄强健,略微肥胖,背挺得很直,头发短到头骨清晰可见。他神情冷酷,双眼漠然,一看就知道是个沉着果断、聪明冷静之人。他看出她所承受的痛苦,不过显然没有乐在其中,只是认定这样的情况会让审问过程更加轻松。丽雅耸了耸肩,试着厘清思绪。这是个危险的男人。他冷冷听着抓她头发的士兵描述艾许如何攻击他们、如何遭到击毙,以及他们如何掳获这名女子的过程。军官沉思片刻,接着转向丽雅。他说话的速度缓慢,语调十分冷静。 “打从我成年以来就一直待在部队里,在世界各地见识过许许多多的战斗。有时我会被迫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从来不曾搞砸过任何任务。我看过不少诡异的事,很少会大惊小怪。可是你们这座城镇却已经将我逼到极限。根据我所看到的景象,这座城镇的居民通通都是恶魔、女巫,以及异教徒。你是哪一种?” 丽雅用力吞了口口水。她必须肯定自己能用冷静而又清晰的语气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丽雅·富拉希尔,影子瀑布的镇长。”嘴唇上的伤痕再度裂开,在她嘴里带来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息。几颗牙齿感觉非常松动,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尽力摆出一副冷淡的神色面对军官。“我代表影子瀑布以及守军说话。贵方有没有任何拥有超过两个脑细胞的人可以出面跟我谈判?” 抓她头发的士兵用力扯了扯她的脑袋。眼泪夺眶而出,泄露出她的痛楚与懦弱。军官耐心地等待她恢复平静。 “注意礼貌。”最后他开口说道。“我是十字圣战军的威廉斯上校,由于直属长官缺席的关系,所以我可以代表上帝说话。我们是上帝的战士;侮辱我们就是侮辱上帝。”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丽雅冷冷地问。她知道不能在这些男人面前示弱。他们不喜欢懦夫。“你的手下为什么要拿走这些书?” “我们来此罪恶之地,是为了要宣达上帝的旨意。有罪之人将接受惩罚;渎神之人将接受惩罚。这里将接受上帝的统御。至于这些书籍,我们要去芜存菁,我们要销毁所有存在幻想内容的书籍;幻想故事有害身心,人们必须活在真实世界里。再说,这里有很多书都跟魔法有关,而上帝对于魔法的态度一贯明确。没有人应该活在女巫的恐怖之下。” “我们也要销毁所有一般人不需要接触的知识。知识是危险的东西,最好留给受过相关训练的专家处理。最后,我们还要销毁所有抵触上帝旨意的书籍。我们绝不容许任何渎神的行为。等到全面占领影子瀑布之后,我们就会展开一场焚书大会。围在火堆之旁,举杯共饮,高声欢唱。我很喜欢焚书。这种活动可以凝聚弟兄的向心力。” 他说这些话的同时,神情始终保持平静,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跟这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丽雅有能力认出真正的宗教狂热份子。但是她总得要试试看,影子瀑布的命运都得要靠她了。她已经失去艾许,不能再失去影子瀑布。她突然悲从中来。艾许死了。她才刚刚回到他的身边,而他竟然立刻又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李奥纳多。我没有办法承受。她强迫自己抛开这个想法。她可以晚点再为他哀悼,等有空的时候。此刻,影子瀑布需要她。 “我是影子瀑布的镇长。”她语气坚定地再度说道。“本镇市民的代表。我准备跟贵方讨论投降条件。” “条件?”威廉斯嘴角微微扭曲,仿佛是在微笑。“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影子瀑布要嘛就是投降,不然就会遭受毁灭的命运。你们的市议员也曾试图谈条件。他们都死了,以上帝之名公开处决。” 他看着丽雅震惊的神情,心中暗自偷笑。她不可能知道他在说谎,不可能知道那些天杀的市议员此刻已经逃出他们的手掌心。反正他的说法也离事实不远,因为领袖已经对市议员们下达格杀令。镇长也不可能知道圣战军如今处于节节败退的情况。如果他可以劝服镇长投降,敌方人马就必须弃守阵地,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们有多么接近胜利边缘。或许他也该趁着她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询问一些相关的问题。 “你知道我们最高领导人此刻的下落吗?”他故作轻松地问道。“自从他前往市中心公园里的大石棺之后,我们就和他失去联络了。他可能遇上什么情况?” 丽雅冷冷地耸耸肩。“任何情况都有可能。那座公园到了晚上就会变得非常危险,会有恐龙出没。或许他已经死在恐龙的嘴里;或许落入时间的手中。” “时间老父。”威廉斯神情厌恶地说道。“他尽可以躲在童话故事里的化名之后,但是我们很清楚他的真实身分。他绝不可能是其他人。他就是堕落天使,是苍蝇之王,是上帝之敌。毫无疑问,他必须为我们巫术牧师的死亡负责。” 他突然住嘴,发现自己错估情势。他以为这个叫作富拉希尔的女人早就在威胁之下崩溃,但是如今她脸上的冷静神色显示自己的言语已经泄露了底细。圣战军的领袖失踪了,而他们最强大的力量也已经惨遭歼灭。他太低估她了。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当务之急,他必须尽快取回主导权。他对抓住她头发的士兵比个手势。 “解开她的手铐。”他耐心地等待士兵执行这项命令。“现在将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固定在地板上。”丽雅开始挣扎,但是在如此虚弱的状况下根本无法和士兵抗衡。等到她的手放至定位之后,威廉斯对丽雅露出冷酷的微笑。“接下来非常简单,富拉希尔镇长。我会问你几个跟本镇防御机制相关的问题,而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要你敢撒谎,我就砍下你一根手指。如果左手手指都砍完了,我们就砍右手。如果所有手指都砍完了,我们就自由发挥。为了让你知道我们有多认真,我想我们现在就先砍掉你的小拇指好了。抓紧她。” 他蹲下身去抓她的手掌,丽雅立刻向前扑出。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动手就动手,军官的脸当场就被她的脑袋撞个正着。她清楚地感受并且听到对方的鼻梁断裂的声响,然后两人同时摔倒在地。她翻身而起,一脚踢中朝她而来的士兵,然后转身面对之前带她进来的士兵,一拳击中对方咽喉。他蜷缩在地,不断发出难听的咳嗽声响。丽雅随即冲向大门,身后传来威廉斯命令士兵阻止她的声音。她试图加快脚步,但是由于平衡感还没完全恢复,撞上了旁边的一叠书。她重重跌倒在书籍上,还没有机会爬起之前就已经被人拖了回去。 突然间,所有的一切通通停止。抓她的手掌突然松脱,留她一个人跪在地上,面对大门。门前站着一条衣衫破烂的身影,丽雅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认出对方是谁。杰克·费契以僵硬的笑容对她微笑,然后走过她的身边。圣战军急忙冲去拿取为了搬书而放在一旁的枪枝,接着所有人对着稻草人开火。子弹自四面八方而来,打得他东倒西歪,破烂的衣服上处处冒出硝烟,但是由于他根本没有生命,所以根本不在乎子弹这种东西。他跳到圣战军中央,双手紧紧握拳,毫不容情地出手杀人。他在图书馆中疯狂奔走,掀翻书架压倒士兵,手中抓起血肉模糊的残躯,有如洋娃娃般到处乱丢。有些圣战军弃械逃跑,有些则是盲目地胡乱开枪。为了阻止杰克·费契,他们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射杀自己的同伴。 丽雅动也不动地待在门口看着馆内的一切,直到威廉斯上校自混乱之中冲出,拿枪指着她的脑袋为止。他脸上染满鲜血,不断大吼大叫,只是叫声完全淹没在喧闹的背景中。听不见他叫些什么并不要紧,因为手中的枪已经明白表示出他的意图。她挣扎地想要爬起,但是双脚一时没有足够的力气。她移动屁股,向后退开,威廉斯随即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时,一条身影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威廉斯二话不说,举枪就开,但是对方只是轻轻一笑,随手凭空抓下子弹。他若无其事地将子弹举在手中,然后在威廉斯难以置信的眼前随手抛弃。丽雅抬头看着来人,他也转过身去对她微笑。 “别担心,亲爱的。”李奥纳多·艾许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威廉斯将枪丢向艾许,接着转身逃跑,不过没跑几步就被艾许抓住。艾许单手将他举起,朝着墙面使劲一扔,当场撞得泥灰四溅。威廉斯缓缓滑落地面,四肢不断抽动,再也爬不起来。艾许走回门边,扶起丽雅。丽雅用尽仅有的力气紧紧抓着他,深怕自己一松手,艾许就会再度消失。他在她耳边轻声细语,终于令她呼吸恢复正常。 “你真的不需要那么担心。”艾许开口说道。“我早就死了,记得吗?已死之人是杀不死的。我死而复生绝对是有目的的,在那个目的达成之前,我将无法安息。我花了点时间凑足我的身体,然后就开始追查你的下落。我已经尽快赶来了。我们离开这里吧。看来情况已经在杰克的控制之下。他比我会打架多了,我只会被人打成碎片。” 丽雅对准他的胸口一拳捶下。这一拳力量很小,但他故意哀号了一声。 “把威廉斯抓来。”她说着推开艾许。“我要和他谈谈。或许现在他会愿意谈判了。” 艾许耸肩,走到墙边抓起威廉斯,带回丽雅面前。上校双脚发抖,鼻血长流,但是目光依旧清醒。 “我们必须停止战争。”丽雅长话短说。“已经死太多人了。我代表影子瀑布,你代表圣战军。身为影子瀑布的镇长,我愿意跟你讨论贵方投降的条件。” 威廉斯哈哈大笑。“你的小镇是堕落之地,是罪人跟怪物的温床。除非影子瀑布沦为废墟,所有居民通通死绝,不然我绝对不会召回部队。你们的存在对上帝是一种侮辱。通通下地狱去吧。” 他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匕首,艾许立刻挡在丽雅和他之间,但是上校刀锋一转,毫不迟疑地刺入自己的心脏。他侧身一倒,就此死去。艾许在他尸体上踢了两脚,发现对方毫无反应。 “宗教狂热份子。”艾许道。“和这种家伙没有办法谈条件,丽雅。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不是他们,就是我们。” 在一股无法抵挡的势力追逐之下,圣战军有如惊慌的牲口般在影子瀑布的街道上流窜。他们盲目奔走,不在乎身处何处,没有既定的目标,只知道在他们脑中跟心中呐喊的音乐已经彻底击败了他们。他们不停地逃,史恩·莫利森跟一众音乐人以及妖精大军则不停地追。圣战军头也不回地跑着,因为他们不敢回头。如今他们绝望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渴望,就是要尽快离开这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鬼地方。他们抛下手中的武器与弹药,因为这些东西已然无用,只会拖慢他们的速度。直升机毁于鸟身女妖与蛇身女妖的手中,坦克车和运兵车则坠入至尊蠕虫克罗姆·克鲁契所挖开的大洞里。圣战军在残败焦黑的街道上尖叫哭泣,音乐有如鞭子般驱策着他们继续逃命。音乐之中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圣战军自吹自擂的信仰在真正的荣耀之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城镇另一边的另一条街道之上,另一群圣战军则在杰克·费契、李奥纳多·艾许,以及丽雅·富拉希尔的追赶之下逃命。这群士兵不多,大约一百名左右。在见识到稻草人和死人的手段之后,他们全都吓得军心涣散,心中除了逃跑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念头。他们跑到双脚酸软、气喘吁吁,身后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笑容诡异、永远不会疲惫的稻草人。艾许和丽雅驾着圣战军吉普车跟在后面,幸福洋溢地享受彼此的陪伴。圣战军死命奔跑,三名愤怒的怪物紧追在后,随时可能会追到他们。 另一条街上还有一群圣战军,一支英勇大军仅存下来的战士。他们惊慌失措地弃甲逃亡,只因为魔鬼就在他们身后追赶,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其实追赶他们的只是一个人类,一个终于掌握体内力量的男人。詹姆士·哈特,预言中的男子,拥有影子瀑布力量的男子,拥有时间力量的男子。他藉由体内的魔力飘浮在半空之中,波丽·考辛斯与苏珊·都伯伊丝则在他身后不远处尽力跟随。她们的伤势已经无碍,因为他只凭身体接触就治愈她们所有的伤。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很难跟上他的脚步。哈特根本忘了她们的存在,全心沉浸在自己的力量中。两名女子竭尽所能地跟随其后,一方面害怕跟丢,另一方面又怕跟得太紧。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她们所认识或是她们自以为认识的哈特了。眼前的他是个全新的詹姆士·哈特,和之前大不相同,而且危险异常。 最后,仿佛影子瀑布早就计划好了一样,三股败兵势力合而为一,全部流窜到苟齐广场。他们放慢速度,停下脚步,神色茫然地打量四周,想要搞清楚究竟逃到了什么地方。苟齐广场位于市中心,占地辽阔,四周都是以远古巨石搭建而成的高大建筑,仿佛许多灰色的山脉一样将广场团团围住。圣战军四下搜寻逃生之路,但是每条道路都有追兵赶来。突然之间,一切完全归于宁静。 一条大道上挤满了妖精,领头的是莫利森与终于停止歌唱的音乐大军。另外一条大道站着双手染满鲜血的杰克·费契,以及艾许跟丽雅,默默看着眼前毫无斗志的圣战军部队。挡在第三条大道上的是詹姆士·哈特,全身绽放着魔力的光彩,站在广场边缘傲视一切。光芒缓缓照亮最后一条大道,道上没有任何守军看守。圣战军开始低声鼓噪,打算从这条道上突围而出,结果街道的地面却突然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洞,隐约可见至尊蠕虫的苍白身躯在其下蠢蠢欲动。 当士兵了解自己遭到包围之后,鼓噪的声音又开始响起。影子瀑布众人全神戒备,只因被逼入绝境的老鼠往往具有可怕的杀伤力。圣战军中到处传来军官的声音,命令士兵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就算必须徒手搏斗也不可投降。他们数度提及上帝的名讳,有时用以激励士气,有时用以恐吓手下。士兵们看着彼此,看着包围在外的大军,发现对方全都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们。一名军官语带威胁地提高音量,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枪响。那军官倒地身亡,周围的士兵四下退却。一阵肃杀的沉默过后,大家终于了解开枪的是圣战军自己人。一阵骚动迅速在圣战军之间蔓延开来,士兵与军官都清楚地知道现场大部分的枪口对准何方。接着一名军官在他身后士兵的枪口威胁下率众而出,慢慢地来到丽雅·富拉希尔面前。她迎上前去,艾许则跟在身边看顾着她。 军官微微鞠躬,语带讽刺地说道:“我相信你就是影子瀑布的镇长。很显然地,我们打算投降。” “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丽雅冷冷说道。“你们必须无条件投降。不过我保证我们对待你们绝对不会像你们对待我们那样残忍。” “我们根本毫无胜算。”军官毫不掩饰内心的苦闷。“领袖失联,巫术牧师惨遭歼灭,运输工具不是失踪就是损毁。上帝已经明白表明立场,他决定放弃我们。” “还有,”他身后的士兵说道。“他们欺骗我们。这座城镇和他们宣称的完全不同。他们说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恶魔、女巫,以及超自然怪物;他们说我们是为了上帝的荣耀而战。没有人提到女人、小孩以及孩童时代的英雄玩伴。我们是来解救无辜,结果却变成屠杀无辜。我们见识到许多事情;奇怪的事情,神奇的事情……影子瀑布根本不是他们口中的罪恶之地。” “不是。”圣战军士兵彼得·考尔德说着和褐熊先生一同自妖精的队伍中走出。“这里超越了他们口中的一切。这里是梦想与奇迹的殿堂,而我们却像教堂中的顽童一般,恣意破坏着我们所不了解或是不能认同的事物。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杀了,我们已经闹够了。这是我们梦想存在的地方。摧毁这里,就等于摧毁我们自己。” 接下来,斗志全失的圣战军一个一个抛下仅存的武器,双手高举过头。紧张肃杀的气氛逐渐缓和,广场内外的人都开始明白战争已经结束。影子瀑布大战已经划下句点,而他们终于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了下来。人们转向彼此,拥抱彼此,笑容满面地感受心中那股放松的喜悦。艾许热情地搂着丽雅的肩膀。 “那么,镇长女士,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赢了,但是影子瀑布却已沦为废墟。我们要如何处理战俘?我们没有囚禁他们的设施,但是又不能就这样放他们离开。他们必须为所作所为负责。镇民绝对不会原谅他们的。我都不一定能够原谅他们。” “军官将会接受审判。”丽雅道。“任何有明确证据证明曾经犯下暴行之人通通必须接受审判。其他人……只是亡兵而已。他们相信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他们被欺瞒,如今已经学到教训。他们会留在这里,成为影子瀑布的一员。他们想要赎罪,而留在这里就能提供赎罪的机会。他们可以从埋葬双方死者开始,接着着手重建沦为废墟的建筑。这些工作会花费许多年,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双方应该都可以原谅彼此了。” 艾许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在原地呆立,各想各的心事。最后,艾许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想他们的领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丽雅耸肩:“不知道。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或许他纯粹只是时间到了。” 洛伊斯的手下使劲推门,对抗着来自屋外的猛烈风雪。厚重的雪花吹过他们身旁,落入大殿中。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但是依然必须结合所有人的力量才能一寸一寸地阖起大门。最后他们终于把门关紧,扣上巨大的门闩,然后全身虚脱地靠着门板,试图调整呼吸的节奏。空气中依然飘着几朵小小的雪花,在屋外无情的风暴驱使之下窜入全知圣堂。洛伊斯跟手下一边拍落头发、衣服上的雪花,一边打量着周遭。他们走过一段艰辛的路程才终于抵达此地,结果这座宏伟壮观的殿堂一点也没有令他们失望。天花板消失在头上的黑暗之中,大殿的空间足以容纳一整艘航空母舰。同时这里也十分安静,一点都听不见屋外暴风的怒吼。 威廉·洛伊斯,十字圣战军的最高领导人,放任自己感受满足的喜悦。他曾发誓要突破命运设下的重重难关来到此地,而他做到了。接下来,他只要再走一小段距离,穿越寒霜长廊,就可以抵达永恒之门。他默默站在原地,尽情地享受这一刻,他的手下则在四周层层警戒。他们都是好人,忠心不二的士兵。多年以来,他亲自挑选、训练,让他们担任他的菁英护卫。他可以将性命交给他们;或许他们就是他在这世间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想命令他们留在这里,一个人前往永恒之门。但是此刻是属于他的一刻,是他的命运所归,他绝对不会和任何人分享等在前方的荣耀。他终于接近他的目标了,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打开永恒之门,问出他一辈子都在等着询问的问题。他终于可以知道答案了…… 他发出一点声音,十二名士兵立刻立正站好。洛伊斯看着他们,并不刻意掩藏心中的喜悦,然后告知他们自己的意图。他想得没错,他们不喜欢他的主意,但是却没有任何人对他以及他的计划提出质疑。他把他们训练得太好了。他们身心都属于他所有,绝对不会质疑他,就像他们不会质疑上帝一样。洛伊斯命令他们守在圣殿入口,确保不会有人跟来烦他。只要看到有人出现一律格杀勿论,没有例外。他们必须镇守这个据点,直到他回来为止,不管多久都不能擅离职守。他们无声地点头,然后同时敬礼。他伸手回礼,面露微笑,随即步入阴暗的大殿。 护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然后分配人力防守大殿入口。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洛伊斯已经排练过许多次了。即便如此,巨大的空间依然令他们精神紧张。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似乎都在宁静的大厅里传来无尽的回响;每一道阴影之中仿佛都隐藏着莫名的骚动。士兵个个目不转睛,以专业的姿势持枪瞄准大门,完全没有发现名叫梅德的女孩已然偷偷来到他们身后。 梅德琳·克瑞许无声地穿梭在阴影之间,黑色的皮衣完美融入黑暗中。她将身上所有锁链和饰品通通取下,以免反光与声响暴露自己的行踪。她轻轻走到最接近的守卫身后,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手中弹簧刀的重量让她感到心安,随时准备出击。她将脸上黑白相间的浓妆换成了方便匿踪的灰色,并且用发胶压平庞克发型,以免被头发泄露行踪。梅德是这群人跟时间老父之间最后的防线,她下定决心绝不让他失望,不管必须付出什么代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无息地离开阴影,以流畅的动作自后方抓住守卫,一手捂着对方嘴巴,一刀插入肋骨之间,然后在其他人发现前将尸体拖回阴影中。她轻轻将松软的尸体摊在地板上,然后迅速检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一切很快都结束了。为了确保对方死亡,梅德又在守卫的眼睛上插了一刀,然后准备突袭下一个目标。她露出满足的微笑,这种事情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专长。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她等待这个报答时间老父恩情的机会已经很久了。但是即使她非常想要尽快解决这里、赶回时间身边,但是她还是不打算加快动作。她十分享受这一切。她一直透过长廊中的画像观察影子瀑布的惨状,如今复仇的时候到了。或许她并不住在影子瀑布里,但是影子瀑布依然是她的家园。梅德效忠的对象不多,生活十分单纯,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她自黑暗中瞪视下一个目标,故意发出一点脚步声响。守卫回头察看,皱起眉头,明知听见了声音,但又不确定是什么东西。梅德再度发出声响,守卫开始向她走来。梅德琳·克瑞许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匕首。 威廉·洛伊斯双眼直视前方,昂首阔步地穿越骸骨长廊。墙上的画像里充满愤怒的声响,人们与动物在画框内大吼大叫,疯狂地想要脱困而出。洛伊斯完全不去理会他们。他来此是为了完成命中注定的天命,长廊中的奇景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画中的悲惨景象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心中却没有感到丝毫罪恶感。为了在此时此刻前来此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之恶,通通无关紧要。他曾经在梦中造访此地无数次。打从孩提时代,他就不断梦到骸骨长廊,但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当年他十分惧怕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但是如今他再也不怕了。这里只是抵达永恒之门的必经之路,抵达上帝面前的必经之路。他血脉贲张,步伐急促。他就快要到了。再过不久,他就可以打开永恒之门,提出他的问题,困扰他一辈子的问题。 他毫不迟疑地穿越曾在梦境中见过无数次的走道,最后终于来到尽头,抵达寒霜长廊。他在长廊的入口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梦境之中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景象。尽管具有强大的自制力及专注力,他还是忍不住驻足观看,只因为这里有着人类心灵几乎无法承受的美景。寒霜长廊乃是以雕工细致的圆滑冰块以及晈洁明亮的动人月光交织而成,仿佛由冰冻的蜘蛛网编织出来的巨大空间,其宽难以估计,其高无法测量。洛伊斯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入闪亮的玻璃地板。这条长廊散发出一种浩瀚无涯的微妙感觉,似乎整座巨大的架构都处于一种完美的平衡之中,只要任何地方出现一点裂缝,长廊就会全面崩塌。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是洛伊斯非常肯定寒霜长廊处于虚幻边缘,勉强算得上是真实存在。尽管如此,他还是迟疑了片刻,才终于鼓起勇气踏上玻璃地板。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条细致闪亮的冰道上走了多久,最后他终于来到蛛网的中心,永恒之门前。一看到永恒之门,他立刻停下脚步。那只是一扇门。一扇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孤独地耸立在地面上的门。洛伊斯看着永恒之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走了这么漫长的路途,竟然就是为了这样一扇门?他不曾在梦中见过永恒之门,但是想象中,永恒之门绝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失望之情几乎令他崩溃,接着愤怒的情绪将之一扫而空。他很习惯于愤怒。他有办法处理满腔怒火。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就是真正的永恒之门。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扇门的真假绝对毋庸置疑。这就是世界上真实存在的奇景之一,而他正站在它的面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你以为它应该更大一点,更华丽一点。所有人都这么想。” 洛伊斯立刻讶异地转身,他没有听见任何人接近的声音。在他身旁触手可及之处站着一名身穿白色西装、手持精装圣经、身材高大、气质不凡的男人。尽管对方憔悴而又严肃的相貌看来十分眼熟,但是他的双眼却显得十分苍老。洛伊斯非常清楚对方的身分。 “你想必就是时间老父。我花了很大的心血才终于见到你。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我的养父?” 时间耸肩。“别问我,这是你的潜意识。我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同的形象。你眼中的我是一个权力象征,我可以理解;这一切细节都是由你的潜意识所提供。永恒之门和我具有同样的本质,形象会因人而异。这扇门来自你过去曾经见过的一扇门;一扇在你生命中的关键时刻里扮演重要角色的门。你认得这扇门吗?” 洛伊斯看着永恒之门,缓缓点了点头。他的确认得它。他已经有好几年不曾看见这扇门,不曾想起这扇门,但是他记得它。那是他童年时代所居住的房子的前门;是他父母死于车祸意外之后,收留他的养父母家里的门。他的童年没有体会多少关怀,但是养父却坚决地让他走向信仰上帝的道路,所以洛伊斯想起养父时总是试图往好处想;如果他会想到他的话。他记得这扇门。从他走入这扇门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一生就出现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我记得。”他终于说道。“很有趣的象征意义。把门打开。”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时间说道。“这里还有人在等你。” 洛伊斯身边突然爆出一团热气,他立刻本能地跳向一旁。空气中随即弥漫着一股硫磺和焦肉的气味。洛伊斯不用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多年前和他签下契约的恶魔终于前来索取报酬。他抬高下巴,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去面对自己的敌人,接着凭借过人的勇气与强大的毅力强迫自己站稳脚步。对方身长八尺,全身绽放着难以忍耐的高温,由许多金属盔甲拼凑而成,具有类似人类的形体,仿佛一具为了嘲笑人类而模仿人类外形的钢铁机械。金属盔甲随着他的动作而滑动,呈现高温之下的火红色彩。金属尖角自额头上突起,其不是两颗有如岩浆般的深红眼珠。 “你是我的。”恶魔道,听起来像是生锈的钢条摩擦的声响。“我传入你脑中的梦境将你与我带来此地,带来这个未经召唤我就无法前往的地方。现在你要帮我开门,让我去找那个远古时代将我放逐的家伙复仇。” “抱歉。”时间道。“只要影子瀑布依然存在,你就没有权力使用永恒之门。规矩向来如此。而不管这位先生如何努力,影子瀑布始终屹立不摇。” 恶魔看向洛伊斯。“试试总是无妨。总之你还是得要付出代价。所有魔法结界在这里通通无效,你没有任何抵抗我的能力。你用屠杀影子瀑布居民的性命和我换取力量,但是你也该知道还有更大的代价等在后面。你的行为注定你死后将会前往地狱,而我现在就是来带你走的。我们将会分享一段欢乐的时光,就只有你跟我。” “那倒未必。”时间道。“你知道规矩的。” 恶魔对时间发出威吓的声音,但是随即回归沉默。洛伊斯这才看出恶魔竟然畏惧时间。他将这点谨记在心,说不定待会儿可以加以利用。他倨傲地看着时间老父。时间老父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这扇门通往上帝的住所。”洛伊斯道。“我来是为了开启永恒之门,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你具有强大的力量,但是我的力量也不差,千万不要小看我。找还派了手下守在外面,确保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恐怕没有。”时间道。“不幸的是,你留在入口的手下通通死了。” 洛伊斯瞪视时间。他完全无意去质疑时间的言语。既然他说他们死了,他们必定真的死了。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令他不安,但是他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没有显露任何的不安。现在可不是展现弱点的时候。时间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打算阻止你,威廉,永恒之门是属于所有人的。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上帝对话,只需要开门进去就可以了。当然,一旦你真的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不要那样看我,威廉。规矩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在这里工作而已。” “门后面究竟有什么?”洛伊斯问。他口干舌燥,不过语气始终保持冷静。 “我不知道。”时间道。“那是影子瀑布里面唯一我无法看穿的地方。那是最后的秘密,所有问题的终极解答。你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为了问一个问题?” “是的。”洛伊斯道。“一个问题。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却困扰了我的一生。上帝真的存在吗?” 恶魔发出嘶嘶声响,不过没有动作。时间微笑。 “我一定要知道。”洛伊斯说。“我一生都建立在上帝及其教诲之中。我放弃了所有过正常生活的机会,放弃了爱情与家庭,将自己全心全意地奉献给上帝。我接受圣战军的训练,一手打造出我的军队,带领他们入侵此地,只因为说到底,光有信仰还是不够的,我需要实质的证据。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我曾经做过的一切,所有丧尽天良的坏事,都有一个可以解套的理由。如果他不存在,那我的一生都是个谎言,完全没有意义。我杀过的人,我受过的苦……为了成为领袖而放弃的一切通通失去意义。” “很讽刺,是不是?一支基督教狂热份子所组成的军团,竟然是由一个失去信仰的男人率领。” “我梦想来到这个地方好久了。我梦想看到永恒之门,通往所有的真相、一切的答案的门。我一定要来这里,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因为我必须冲出怀疑的阴影。因为我必须知道答案。” 他向前一步,打开永恒之门。门后大放光明,耀眼温暖、慰藉人心。他毫不迟疑地踏入光亮之中,永恒之门随即在他身后关起,截断了所有光线。少了这道光,世界顿时黯然失色。时间老父转向钢铁恶魔。 “总有一天,人们将会不再继续相信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还不到那个时候。”恶魔以其锈铁交击的声音说道。“在那之前还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恶魔消失了,只留下一股硫磺的气味,以及两个仍在燃烧的脚印。时间踩熄两道火焰,然后看着紧闭的永恒之门,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也还不是他穿越永恒之门的时候,但是总有一天就连他也必须去见识那门后的世界。他其实还满期待那天到来的。他转身背对永恒之门,走回寒霜长廊,暗自希望梅德已经完成工作,收拾好残局。希望如此。他觉得自己需要来一杯好茶,而他很不喜欢自己泡茶。 时间穿越闪亮的华丽冰道,离开寒霜长廊,留下永恒之门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人们。 尾声 丽雅·富拉希尔驾驶圣战军吉普车穿越空荡荡的街道,由于行驶速度过快,导致旁边的艾许偷偷地紧握安全带。他虽然死了,但还是不喜欢冒不必要的风险。丽雅在图书馆外面找到这辆被圣战军遗弃的吉普车,当场强行征收。艾许不确定她有没有权力干这种事,但是没有蠢到开口去问。当时丽雅心情欠佳,不喜欢关心太多细节。圣战军实在太不贴心,竟然没有把车钥匙留在钥匙孔里,不过在艾许的注视下,引擎立刻自动点火。丽雅行驶在残破的街道上,车速越来越快,神情严肃地直视前方。她似乎不忍心多看路旁的惨状,认为只要能够尽快远离这里,或许可以开到一个未受战火波及的区域。可惜不管她开得多快,始终只能看到更多废墟,更多闷烧的火苗,更多街边的尸体。圣战军已然到此一游,影子瀑布永远不可能尽复旧观。 吉普车呼啸前进,不断穿越一条条街道,最让李奥纳多不安的还是街道上所缺少的东西。没有人在街上为死者哀悼。幸存者躲在紧闭的窗内紧张地看着外面。除了这辆吉普车外,街上没有任何车辆。所有号志灯都是红灯,不过丽雅并不理会。圣战军已经战败,但是城内仍然一片肃杀的气氛,仿佛威胁只是暂时解除,此刻的宁静不过是下一波屠杀的前奏而已。艾许皱眉。他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但却不知道所为何来。他抛开这个预感,再度转向丽雅。她的脸上布满瘀青,下唇遭人划开,但是神情依然剽悍,丝毫不肯妥协。这种情况令艾许十分忧心。如此压抑自我绝对不是什么健康的生活态度,她迟早都得停下脚步,为这次入侵行动所失去的一切哀悼。撑得越久,只会让她越难受。这就是她尽量保持忙碌的原因;她不让自己有时间停下来思考。然而不管她开得多快,废墟始终近在眼前。吉普车突然紧急转弯,将艾许整个人甩到一边。他看了看四周,心知丽雅正在开往某个特定的目的地,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身在何处。所有遭受过炮击跟火焰焚烧的街道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他提高音量,盖过引擎的怒吼大声询问,接着试图在丽雅毫不减速地开过一堆坑洞时保持冷静。 “去找李察·艾利克森。”丽雅回答。“希望能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他。想要让一切重新步入轨道,我们需要设立一个指挥及联络中心。真是千头万绪……我们必须知道有多少资源可以动用,以及如何最有效率地运用这些资源。人手、专长、补给……我们不能寻求外界帮助。我们必须自力救济。市议员全死了,我们必须重新找人负责大局,建立指挥体系。不然所有人只会像无头苍蝇一样瞎忙,彼此掣肘,搞不清楚轻重缓急。我们必须组织起来,李奥纳多,所以我们需要警长和他的手下。” 她稍微放慢车速,四下张望,似乎首度注意到路上残破的状况。没有任何东西完整无缺,四处都有浓烟飘入微亮的天际。翻倒在地的焦黑汽车,破碎的窗户以及砸烂的路灯,随处可见的尸体。他们以各种怪诞的姿势躺在地上,似乎表明自己再也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一样。丽雅轻叹一声,再度将注意力移回前方的道路上。她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神情,有如丧家之犬,似乎她终于开始意识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圣战军规模必定十分庞大,不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全面的破坏。”她终于开口道。“我一直以为镇上还有未受战火波及的地方、完好如初的建筑,但是没有……不管我们如何努力,一切都将大不相同了。影子瀑布理应是个不受世界侵扰的圣堂,一个梦想和传奇寻求宁静与慰藉的地方。但是世界毕竟还是找上门来。我一直在想重建计划,想着该如何让大家重新振作,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些,我不禁要怀疑这有什么意义?死了这么多人,毁了这么多建设,或许我们该直接离开,让影子瀑布归于宁静,自行消失。” “不,”艾许道。“我们必须重建影子瀑布,让一切步入正轨。不然圣战军终究还是赢得了这场战争。” 丽雅轻哼一声,专心开车。艾许很庆幸她有这样的反应。丽雅向来不太接受他人建议,打从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但是她以前也从来不会轻言放弃。看来这次入侵行动真的改变了所有人。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最后终于抵达警长的指挥中心。这个街口都是政府单位,看来没太受到战争的影响。丽雅将车停在路旁,眉头深锁地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圣战军一定知道警长办公室的位置,而像这种重要的公家单位应该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才对。她耸了耸肩,却无法抛开心中疑惑。接着她将吉普车停入一个保留单位中,才刚熄火立刻跳下车来。 她跑在艾许前面,快步踏上警局的台阶,心中的压力越来越甚,但却发现找不到人可以宣泄情绪。警局中空无一人,近乎诡异的宁静。照理说应该会有许多副警长与雇员在里面忙进忙出,回应民众的要求,处理各式各样的问题才是。但是走廊上空空荡荡,每间办公室都大门敞开,没半个人影。丽雅和艾许继续前进,脚步声在一片宁静中发出极大的回音,但是没有人出来制止他们。最后他们来到警长的私人办公室前,发现外面瘫坐着两名正在喝咖啡的副警长。他们抬头看了艾许跟丽雅一眼,认出丽雅后立刻站起身来。除了一个黑发、一个金发之外,两人的体型如出一辙:高大、魁梧,因为坐在警车之中虚耗太多时间而显得有点肥胖。他们看来十分疲惫,制服上都染有其他人的血迹。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警长办公室一眼,不过都没有开口说话。 “好吧。”丽雅冷冷地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们最好能够提出一个好答案,因为我没心情听见任何坏答案。我今天过得很惨,而你们很可能会过得更惨。说话。” 两名副警长互看一眼。“我是科林斯。”金发的那个说道。“他是刘易斯。暂时来讲,我们就代表影子瀑布的警界了。你可以从这一点看出情况有多糟糕。其他副警长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失踪的多半已经死亡。至于警长……目前处于无法沟通的状态。无线电系统无法使用,因为根本无人接听。显然之前圣战军曾经来过这里,将所有人带出去,要求他们面对警局后方的一面墙站好,然后全部射杀。如果你们想要看看的话,尸体还在原地。本来圣战军或许打算占领这里,成立自己的警方势力,但是当路易斯和我抵达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们在外面跑了一个晚上,好像疯子般四下奔走,尽可能地协助镇民。现在我们累了,打算休息休息。如果你不满意的话,镇长女士,你就看着办吧。总之我们是精疲力竭了。” 艾许非常惊讶地听见丽雅的声音充满冷静与理性。“我们都累了,但是还不到休息的时候。战争结束了,事情却还没解决。我们必须开始收尸,不然镇上很快就会出现传染病。活着的镇民必须配给食物与水,以及避难所。我们必须晚点再休息,等有时间的时候。李察在办公室里吗?” 副警长们再度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接着科林斯不太情愿地点点头。“他在里面,但是你们不能见他。此时此刻他什么人都不见。” “他会见我的。”丽雅道。“他的薪水是我付的。”她走到门口,转动门把。门上锁了。丽雅瞪着门,刻意抬高音量。“李察,我是丽雅。开门。我们必须谈谈。” 没有回应。丽雅再度转了转门把,然后后退一步,对艾许比个手势。他瞪了门锁一眼,门锁应声而开。丽雅紧张地进入艾利克森的办公室,不过在看到李察·艾利克森趴在桌上睡觉之后,她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警长的衣服上带着烧焦的痕迹,似乎是太接近火灾现场所造成的。本来艾许还以为他只是累坏了,不过随即看见办公桌旁地板上的空酒瓶,以及距离艾利克森手掌不远处的另外一支酒瓶。丽雅长长地叹了口气。 “喔,李察……不要在这种时候。不要在这种时候。” 她走到他的身旁,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一晃,嘴里喃喃说了几个字,然后就没有反应了。丽雅对艾许比个手势,两人合力将他在椅子上扶正。丽雅盯着手表测量他的脉搏,闻到他满身酒气时皱起鼻头。 “他……没事吧?”艾许问。 “醉死了,不过还活着。”丽雅任由警长的手臂摔落桌面,发出一声很大的撞击声响,看得艾许很不忍心。丽雅回头看向门口,两名副警长正在门外看着办公室内的景象。 “路易斯、科林斯,进来。他这个样子多久了?” 两名副警长同时耸肩。“我们一个小时前抵达这里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科林斯道。“其他人被杀的时候,他应该是出去了。我们一直试图叫醒他,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从你的表情看来,镇长女士,似乎并不十分惊讶。” “不惊讶,没错。”丽雅道。“他面临紧急情况的时候总是喜欢喝两杯。我们必须先叫醒他,帮他醒酒。我们需要他。警长是一个象征;当人们不愿意听我说的时候,或许会愿意听他说。我猜这里应该有淋浴间吧?很好,把他带去,脱光衣服,放在一支莲蓬头下面,用冷水淋他。我去煮咖啡。不管怎么做,我要他在一个小时之内清醒过来。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科林斯看向刘易斯。“我们还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描述太过夸张呢。你抓那只手,我抓这只手。如果他想吐的话,我们就放手,我不要把我的衣服弄得更脏。” 抬到门口的时候,科林斯回头道:“你或许想要看看他桌上的那些文件。我们本来是摆在那里,打算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再看的。” 副警长继续抬出警长,丽雅则开始专心阅读桌上的文件。艾许开口要帮艾利克森说点好话,但是在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之后立刻闭嘴。她转瞬间变得疲惫不堪,似乎报告上记载的事情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事?”艾许问。 “看来麻烦还没结束。”丽雅道。“根据这些报告显示,圣战军入侵期间,镇上各地陆续传出和战争行为无关的连续杀人事件,有些发生在圣战军没有大肆破坏的区域。根据法医报告,显然我们的连续杀人魔利用圣战军作为掩饰,展开了疯狂的杀人行动。和往常一样,没有目击者,没有线索,只有尸体。” 他们呆立原地,沉默片刻。接着丽雅将报告丢回桌上,在警长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要怎么办?”艾许问。 “先把李察弄醒,”丽雅道。“然后设计一个陷阱。” 时间老父联络梅德的时候,她正在骸骨长廊上拖着最后一具圣战军的尸体。这具尸体是所有死人里面最重的一个,所以她才故意把他留到最后。六尺六寸高,足足有两百五十磅重。她考虑将这人做成标本,挂在骸骨长廊的显眼处,用来赶跑访客,但是时间一定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老家伙真是一点风格都没有。她停下脚步,喘了喘气,伸展筋骨。处理十二具死在她手中的圣战军尸体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她都一边哼着愉快的旋律,一边处理尸体。对方是十二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但是都没有在梅德的匕首插入肋骨间的缝隙之前察觉到她。 前十一名士兵都被她丢入一幅画着无底深渊的画像之中。至少她认为那是个无底深渊,因为没有一个被她丢下去的家伙爬回来抱怨过。第十二具尸体,除了最重最大之外,同时也是距离那幅画最远的一个。即使如此,她还是花费很大的心力将他拖了过来。她打算晚点再回去清理血迹。好吧,事实上她打算等时间机械人恢复运作之后再派它们去清理。梅德并不特别喜欢做家事。 她将尸体的胸口靠上画像边缘,然后想办法说服其他部位跟着上半身一起进入画像。她又推又挤,搞到双眼突起,汗流浃背,却始终没办法把这鬼东西给推进去。她后退一步,在尸体上踢了几脚,纯粹为了泄愤,然后抓起一条腿,试图将身体与画框抬成水平。她用背顶起尸体,终于将对方抬了起来。只要再加把劲,一切就搞定了。当然,时间老父的声音偏偏就要选在这个关键时刻于她脑中响起。 梅德琳。过来。我需要你。 “可以等一等吗?”梅德微微喘气说道。“我现在没空。” 过来。现在就来。 “就是类似这种时候,”梅德说。“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需要寻求专业心理谘商。或者,换个方式说吧,如果你不说个请字,然后诚心诚意地拜托我的话,我不但死也不会去找你,而且还打算站在这里闭气,直到脸色发青为止。” 请你过来一趟。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样好多了。”梅德勉强说道。“我待会儿就去找你,前提是我没先把背给搞断。在我到达之前,先将药酒跟枕头准备好。” 她紧紧抓住圣战军的脚,打起精神继续奋战。尸体在画框上摇摆片刻,似乎在向梅德争取主导权,接着它终于决定放弃,优雅地滑入画像,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面。梅德在它身后吐了一口口水,接着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水,开始沿着骸骨长廊走去。时间的语气听来很急,而且轻易就让步了,一点也不像他。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时间老父绝对不会欠缺的话,那一定就是时间了。拥有永生让他总是能够悠闲地面对许多事情,但是他刚刚却说他需要她。梅德开始加快脚步。不管出了什么事,总之他就在不远处。他总是距离她不远,不管她从长廊的何处开始走起都一样。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她转过一个转角,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私人住所。就跟往常一样,这里在她眼中乃是一座中世纪古堡的大厅,墙上挂满了火把与绣帷。大厅一角耸立着一把巨剑,笔直插在一块石头上方的铁砧之中。不需要阅读十字护柄上的铭字,她就知道那把剑是石中剑,这里就是坎莫洛特。或者,至少是某一个版本的坎莫洛特。多年来,坎莫洛特已经出现过无数个版本,但是只有少数几个版本至今依然深为世人所相信。梅德大摇大摆地迎向前去,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大厅本身的状况。到处都是蜘蛛网,绣帷上布满污垢,图案几乎褪光。火把已经烧到尽头,金黄色的光线中飘着厚重的尘埃。 时间老父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位于蓝色条纹大理石台座上方的巨大王座中。他身穿魔法师的暗色长袍,其上绘有许多神秘隐讳的魔法符号。有时会有一只猫头鹰坐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此刻不见踪影。梅德在王座前停下脚步,随手敬了个礼,接着满脸震惊地看着时间的面孔。他看起来无比苍老、无比虚弱,以如今所处的生命阶段来讲绝对不应该如此衰老才对。他皮肤苍白,近乎透明;脸颊突出,眼珠深陷。他的目光依然坚定,但是嘴唇颤抖不已。她上次见到他大概是在一个小时前,而这短短一个小时之间他仿佛已经老了一百岁。梅德尽力不要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心想一定是在对付圣战军的时候消耗掉他太多体力的关系。 “好了,我来了。”她很快说道。“你想干嘛?” “我们必须谈谈。”时间道。他的声音再度令她心惊,因为实在太低沉、太细微,仿佛是喃喃自语。 “没什么大不了的。”梅德立刻道。“不需要谢我。我只是在尽我的本分而已。” “什么。”时间神色茫然。“你在说些什么,孩子?” “解决圣战军呀。小意思。他们只有十二个人而已。” 时间缓缓摇头。“这件事情和他们无关,梅德琳。现在注意听好,拜托。我只剩下交代一遍的时间跟精力而已。” 他停顿片刻,喘一喘气。梅德噘起嘴来。她对于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解决十二名圣战军感到非常骄傲,但是她早该知道时间不喜欢她这样做。对于拥有这种地位与权力的人而言,他有时实在太小家子气了。再说,不管她为他做过什么,他总是不懂得感恩。时间再度开口说话,很吃力,很缓慢,她全神贯注地用心倾听。 “为了圣战军入侵的缘故,我封闭了永恒之门。不过当他们最高领袖孤身前来时,我又为他把门打开。当时这似乎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在他穿越永恒之门之后,一切全都变调了,永恒之门的召唤突然变得强烈,非常强烈。召唤人们穿越永恒之门的那个声音仿佛在那一瞬间突然爆发了出来。” “我用尽办法想要阻止,但是召唤的声音依然不断增强。我试图再度封闭永恒之门,可是却办不到。我已经失去这股力量了。永恒之门门户洞开,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呼唤众生。镇上的魔法压力一定到达难以忍受的程度。我认为我们将迎接许多访客的到来。大部分的访客都会自动来到永恒之门,乖乖地前往门后的世界,但是还是会有人需要特别处理。你必须处理他们,梅德琳。你必须不择手段地维持秩序。我会将部分的力量转移到你体内;相信你不会滥用我的力量。杰克·费契会有条件地遵守你的指令。我知道你们两个不可能相处愉快,但是你们必须学会同舟共济。” “为什么?”梅德问。“出了什么事?你要离开吗?” “从某方面而言算是。”时间道。“注意听好。一个可怕的人物即将现身。非常恐怖的家伙。” “比圣战军还要可怕?” “喔,是的。可怕多了。狂野之子即将进入人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横扫影子瀑布,而我没有办法阻止他。某股力量提早诱发了我的死亡及转世。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正在玩弄自然运作的规则,我似乎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梅德问。“到你再度死亡之前?” “大约一个小时。我尽量在拖延了,但是压力已经到了令我无法承受的地步。我很快就会死去,时间将暂时成为婴儿。在我有能力再度掌控一切前,影子瀑布必须经历几天没有我的日子。正常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此刻各方势力都想藉由这个机会兴风作浪。梅德琳,你看见那边那把剑了吗?你当然看见了。知道那是什么剑吗?” “知道。”梅德说。“那是石中剑,阿瑟王的配剑。” “现在是你的配剑了。将剑自石头中拔起,梅德琳。”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将目光移向长剑。剑身上的光芒似乎在她的凝视之下更加耀眼。她缓缓走过去,站在铁砧前。十字护柄是纯银打造,不过剑柄上包覆着年代久远的皮革,因为岁月跟汗水的侵蚀而浮现许多暗斑。石中剑。她握住剑柄,发现剑柄非常趁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她轻轻一提,毫不费力地将剑自铁砧和石头之中拔出,然后把剑举在身前。剑身绽放着耀眼的光芒,有如黎明的阳光一般照亮大厅。尽管剑身巨大,但是重量很轻,不过梅德一点也不怀疑此剑所蕴含的强大威力。她打从内心深处感受着那股力量,有如一首包覆在她灵魂外围的诗歌一般。她转过身去,好似游行示威一样回到时间的王座前。他手中握有一把剑鞘跟皮带。她将剑鞘接过,随即还剑入鞘,把石中剑系在腰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拥有处理一切的力量,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得倒她。 “那么,”她愉快地问道。“这表示我已经成为英国女王了吗?” 时间微微一笑。“恐怕不是。那个传说只对第一个拔出剑的人有效。不过喜欢的话,你可以说自己是影子瀑布的女王。我已经将力量灌注于石中剑,需要的时候尽量取用。或许是我大惊小怪,或许你永远没有必要取用其中的力量,但是如果非要拔剑不可的话,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只管放手去做。” 他沉默片刻,双眼几乎合起,梅德还以为他就要睡着了,不过接着他突然抖了一抖,仿佛在与睡魔作战一般,然后再度对着梅德微笑。 “梅德琳,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了。有很多事我之前想要告诉你,但却一直没有说,毫无疑问,取代我的时间老父将会拥有我的记忆,但我还是想要在我依然是我的时候和你说这些话。我一直很在乎你,梅德琳,我始终把你当作亲生女儿,我希望……我们有更多相处的时间。” 他靠回椅背,闭上双眼。梅德哽咽几声,努力不让眼泪流下。她又等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她爬上平台,来到王座前,靠在他身上。他的脸庞有如木乃伊般布满皱纹,双手干枯好似皮包骨。她叫了他一声,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呼吸十分缓慢,入气甚少。梅德在王座旁坐下,静静等待。 “我从来不想当你的女儿。”她轻声说道。“我想当的不是女儿。” 史恩·莫利森回到山丘地底世界,嘴里哼着轻快的歌谣,心里所有的大石通通放下。影子瀑布在圣战军的侵略行动中存活了下来,妖精们再度拥抱他们的荣光。最重要的是,他体内的音乐再度恢复昔日的风采,就和他来到影子瀑布前一模一样。他和朋友们高声欢唱,狂野不羁,畅快无比,仿佛他的传奇又再度复活。他大摇大摆走在泥土地道之中,笑容满面地唱着一首老歌。人生在世实在太美好了。 通道之中了无人烟,走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除了自己的歌声之外,完全听不见其他声响。他停止歌唱,用心倾听。通道中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察觉自己走在一道惨白的光圈之中,有如漆黑舞台上打下的聚光灯。他皱起眉头,环顾四周。就连本应为他提供照明的鬼火也都不见踪影。他继续前进,光圈随之移动。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时他应该遇见了生物才对,就算只是一头路过的地精,或是蜷曲在墙面上的蠕虫,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遇上。他开始加快脚步。 他来到看顾者面前,看着这颗将整条通道完全挡住的大头。惨白的石头表面充满了裂痕,仿佛无数岁月对他造成的影响突然之间显现出来了一样。看顾者嘴巴大开,双眼无神地直视莫利森头顶。莫利森打从内心深处明白,眼前所见的只是一块普通的大石头罢了。看顾者已经离开了。他走过开口的下巴,猛然开始奔跑。他并不是奔向通道中的任何地点,而是朝着心中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前进。他越跑越快,似乎想要赶过心中的怀疑与惧怕,最后终于冲出通道,进入妖精法庭所在的巨大洞窟。 大庭院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没有丝毫动静,了无任何声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闻到强烈的腐败气味。他缓缓朝布满铁锈的黑铁栅门走去,突然打了个寒颤。原先潮湿闷热的空气如今变得十分寒冷,像坟场一般死气沉沉。本来绿意盎然的丛林如今腐烂枯萎,似乎已经死亡好几个星期了一样。妖精英雄与神话怪物的雕像东一座西一座地坍倒在地,显然是被攀附其上的枯萎藤蔓扯下来的。到处都有小动物的尸体,所有活在丛林之中的小动物全部死光。莫利森仔细检查了几具尸体,不过看不出死因。 他继续前进,没多久发现两名妖精相对而立,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刺满逝去的玫瑰。他们双眼紧闭,胸口没有起伏。莫利森缓缓探手触摸其中一名妖精,结果两名妖精同时摔倒在地,身上的玫瑰像是裹尸布。他蹲在他们身旁察看,但是依然看不出死因。他们皮肤冰冷,触感松垮。莫利森站起身来,重重换气,用力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再度开始奔跑,使尽全力挤出腐败的丛林。他大声求助,希望有人前来帮忙,响应他的叫唤,但是始终没人理他,没人出现。整座大庭院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穿越庭院,来到位于另外一侧的高大栅门之前。栅门大开,仿佛再也没有关门的理由。 他穿越大门,进入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城堡。他迅速通过宽大的石廊,每跑几步就叫一声,但是依然没有回应。他经过许多镶在石墙中的妖精。他们通通死了。最后他来到漠视法庭,妖精的集会地,停在两扇巨大的门扉之前。两扇门微微开启,似乎在诱惑他推开大门、看看门后藏着什么东西。部分的他不想开门,宁愿转身跑回庭院,也不要面对怀疑已久的事实。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他一定要知道真相。他在门上推了一推,两扇大门缓缓敞开。 于是史恩·莫利森踏入漠视法庭,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安息地,发现妖精们都在里面等待他。他们身穿华丽的长袍,有如许多来自天堂的死鸟般躺在地板上。数以百计的妖精,难以计数的妖精,姿态优雅地躺在一起,仿佛只是随地躺下,进入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莫利森缓缓穿越妖精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迎向前去,绝望地寻找任何生命的迹象。但是没有。妖精法庭中了无生气。 最后,他来到法庭底端高台上的两具王座之前。欧伯隆王跟泰坦妮雅后坐于其中,气度恢弘无比,美艳不可方物,可惜看起来应该也都死了。他们牵着彼此的手。在他们身边的是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吊在一座临时搭建的绞刑台上,随着无形的微风左右摇摆。粗粗的绞绳深深陷入喉咙,但是他的表情依然冷静详和。莫利森爬上高台,微微迟疑地触摸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交握的双手。他们的皮肤冷得令人心寒。他偏过头去,看向普克,只见普克张开双眼,对他眨了一眨。 莫利森惊声尖叫,摔倒在地,心跳急促,冷汗直流。普克吊在绞刑台上轻声窃笑。莫利森自地上爬起来。 “你这混蛋,”他终于说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喔,我们是死了。”普克毫不在意地说道。“或者说他们死了,我也快了。我之所以撑着不死,只是为了要向你道别,小人类,小诗人。妖精的时代终于走到尽头,只剩下我来告诉你原因。我一直很喜欢你,很喜欢你用人类的奇迹和歌曲为这座法庭带来的清新气息。你不知道永生不死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所以我多撑了一会儿,想要跟你道别,感谢你为我们带来的一切,感谢你最美好的礼物。” “我不懂。”莫利森呆呆地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决定死亡。”普克说。“我们忘记全盛时期的我们有多么强大。当年我们辉煌荣耀,聪颖睿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们跟所有种族战斗,大部分都已经不复存在的种族,从来不曾尝过战败的滋味。最后我们无可避免地面临唯一能够跟我们匹敌的对手只有我们自己的境界。但是当时我们已经发展出无比强大的武器,如果用来内战的话必定会导致自我毁灭。于是我们抛开了战斗的乐趣,将武器锁在无法轻易取得的地方,把好战的天性压抑在心底深处。” “你也看到这样做对我们造成的影响了。我们背弃荣耀,堕落到完全忘记从前的地步。接着你出现了,小诗人,帮助我们唤回记忆。但是一旦想起曾经的一切,我们就再也无法回去过之前那种日子。” “你带给我们的最后一场战争非常痛快。许多人类以及各式各样的生物倒在我们的钢铁与科技之下,不是成为我们的傀儡,就是彻底死去。我们感受到毁灭的快感、战斗的刺激,唯一欠缺的就是恣意破坏以及任意掠夺。为了表达对你的谢意,我们决定不干那些事。我们再度感受到古老的颤抖、古老的欢愉,凭借肉体的力量取得荣耀。但是再度尝到身而为狼的喜悦之后,我们不能,也不愿意再度回去当羊。于是我们决定带着尊严死去,在我们踏上历史的顶峰时离开人间。我们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碰到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所以我们回到家园,与世界道别,然后躺在地上,拥抱死亡。” 莫利森想要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但是偏偏说不出任何言语。泪水在他眼中燃烧。 “最后一件事,”普克轻声说道。“最后一个警告,藉以表达我们的感激。狂野之子即将降临人间,朋友将会互相残杀,兄弟将会阋墙。我们很久之前就预见了对方到来,但是始终没有警告你们,因为这样才仁慈。我们没有能力阻止对方,也没有能力解救你们远离黑暗。或许,说到底,这也是我们决定死亡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们将会怀念你们人类。再见了,史恩。愿意的话,请为我们唱出最后的歌曲。” 他闭上双眼,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武器大师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软垂在绳子之下彻底死去。莫利森伸手碰触普克的肩膀。没有反应。他稍微使劲,尸体缓缓转圈,绳子嘎吱作响。接着史恩·莫利森,唯一曾在最后的妖精法庭歌唱的人类吟游诗人,转过身去,缓缓离开这座死亡大厅,昂首阔步,没有哭泣。还不到哭泣的时候,他必须等一等再哭。他拉开嗓门,为再也听不见歌声的妖精唱出最后的歌。他高歌,他心碎,歌声在空洞的法庭中回荡,回荡在凯尔度寂静的长廊里。 丽雅·富拉希尔和李奥纳多·艾许来到河边小屋找寻苏珊·都伯伊丝。此刻天刚亮,金黄色的阳光温暖整个世界。某处传来鸟儿的歌声,鲜明而又急促。河面上,一只天鹅神色庄重地游过一座半身浸在翠绿湖水之中的人鱼雕像。丽雅若有所思地看着雕像。她很肯定上次来找苏珊的时候还没有这座雕像。不过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她看了艾许一眼,确定他看来够体面,然后敲了敲小屋前门。她才刚敲完,屋门立刻打开,仿佛苏珊正在等待访客一样。谁能说她不是呢?丽雅将心中的惊讶隐藏在愉快的微笑后。住在湖畔的女士知道许多事情,毕竟,他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找她的。 苏珊后退一步好让访客进门,接着疑惑地看向艾许。他对她展现迷人的微笑,她则是轻哼一声,转身走开。丽雅看着艾许,他耸了耸肩。接着他们才发现苏珊屋里已经坐了两名访客。对方站起身来,朝艾许跟丽雅点头微笑。丽雅露出社交式的礼貌微笑,趁机观察屋内的情况。这地方看起来还是好像被炸弹炸过一样。她感到一阵手痒,很想找个抹布、畚箕、刷子或是铲子之类的东西来拿。大家都知道苏珊喜欢将自己的生活形态形容为“舒适中带着杂乱”,这样讲就像是把十字圣战军形容为过度热心的观光客一样含蓄。 “我是詹姆士·哈特。”此言一出,立刻将丽雅拉回现实之中。她面前的男人长相普通,身上的穿着和脑袋后的辫子对他的年龄而言有点过于年轻,体重也似乎稍微超重。不过这些印象丝毫没有减损她脸上的微笑与友善的态度。这男人是个选民。丽雅自动自发地握住对方主动伸过来的手。 “你就是詹姆士·哈特。”她听见自己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比较高一点。” 哈特礼貌地微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身旁的女人自称是波丽·考辛斯。丽雅愣了一愣,接着强行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吃惊的表情。影子瀑布的居民都曾听说过这个被自己的记忆困在家里的女人。一定是发生了某件大事才改变了她的精神状态,但是丽雅却一点也没听说。显然她已经和镇上的状况脱节许久了。她与波丽握手,露出标准的政客微笑。有问题可以晚点再问。她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她转身面对苏珊。 “恐怕我这次是为你的专长而来了,亲爱的。我们需要算算塔罗牌。” “让我猜。”苏珊道。“你要我用牌找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谁,顺便看看有没办法提供任何线索,对吧?不用那么惊讶。我知道你们要来,也知道为何而来。塔罗牌已经告诉我了,今天我的牌充满许多可能。我朋友的想法和你们一样,不过我认为最好等你们来了之后再开始。我不喜欢为同一件事情算两次牌。请各位在桌旁找个位子坐下。” 屋内正中央放有一张小圆桌。桌面黯淡,充满刮痕,大概已经很多年不曾擦亮过了。桌上放着一叠塔罗牌,有如一颗未爆的炸弹一般。它们看起来就和一般塔罗牌没什么两样,但是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丽雅浑身打颤。这副牌与众不同,具有非常强大的潜力……她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在桌旁坐好,静静地等她。她拉开最后一张空椅,在艾许身旁坐下。她很想握住艾许的手寻求慰藉,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 苏珊洗牌,其他人坐在一旁观看。她洗了好一阵子,丽雅的注意力开始飘向别处。她看着凌乱不堪的房间,思绪飘回到上次造访苏珊时的景象。她和李察·艾利克森在这里发现第一名受害者,躺在苏珊的地板上、自己的血泊里。这里就是一连串事件的开始,或许她该在这里寻找故事的结尾。苏珊洗好牌,开始以丽雅认为没有必要的力道将牌一张一张地使劲拍上桌面。拍击的声音十分刺耳,丽雅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很高兴自己坐在椅子上。刚刚圣战军那阵毒打依然令她十分虚弱,一站立太久,双脚就会开始发抖。 她听说苏珊也在入侵行动中受了重伤,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大概是找到魔法医生帮她治疗了吧。艾许带丽雅去了医院,但是由于医院里面挤满了伤势比她严重的病患,所以丽雅坚持离开。她还有工作要忙,绝不能让这点小伤拖延甚至阻碍她的进度。影子瀑布需要她。艾许凑到她的身边,小声询问她感觉如何。她微微一笑,神色轻松地摇了摇头。他担心太多了,再说,她并不喜欢去想自己感觉有多糟。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假装没有这一回事。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苏珊身上。此刻苏珊正在将牌排列成只有对她才有意义的图形。排完之后,她靠回椅背之上,凝视着自己排出来的图形。所有人都满怀敬意地等待着。事情即将有所突破,他们全都可以感觉得到。苏珊对艾许皱起眉头。 “乌云密布,暧昧难明。就算所有条件都处于最佳状态也很难看出端倪,更别说有个死人坐在这里了。” “你希望我离开吗?”艾许十分有礼地问道。 “不幸的是,你不能离开。你是必要条件中的一部分,必须出现在这里。不要问我为什么。你根本不应该出现于此,归来之人。你早就应该穿越永恒之门了。” “我没办法。”艾许道。“这个世界需要我。”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我不知道。” 苏珊语气不屑。“真方便。” 哈特见丽雅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急忙插嘴道:“听着,我们可以晚点再来侮辱彼此的生活方式,现在先把重点放在塔罗牌上。你到底有没有看出任何征兆,苏珊?” 苏珊不情不愿地看向眼前的牌,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专长上,但是不管怎么样就是无法甩脱外界的干扰。正当她打算说出晚点再试之类的言语时,身旁的哈特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窜入她的体内,使她大力撞上椅背,背部疼痛不已。她大口喘气,手掌紧紧握住哈特的手。那股力量非常刺激,超越人类的极限,超越她所曾感受过的一切,瞬间遮蔽了她的心眼,令她专注在塔罗牌及其所代表的意义上。她开始说话,或者说某个声音开始透过她的嘴巴发音,而她只能无助地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桌旁听着自己说些什么。 “永恒之门的召唤变强烈了。它在召唤所有迷失的灵魂回家。” “她说得没错。”艾许道。“我感觉得出来。” 苏珊没去理他,目光没有焦点。“狂野之子已经取得力量。如今是他现身的时刻了。” “你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谁吗?”哈特轻声问道。 “知道。史恩·莫利森。他想寻死,狂野之子可以感到他的死意。但是如果你们救了他,更糟糕的情况就会随之而来。某样恐怖的怪物潜伏于未来,静静等待出生的时机。” “什么?还有?”艾许道。丽雅立刻叫他闭嘴。 “恐怖,但又美好。影子瀑布中的一切都将改变,永远不可能恢复旧观。世界将会终结,经历全面的改变,所有事物都将获得新生。” 哈特自苏珊手心中抽回手掌。力量一离体,苏珊立刻瘫倒在桌面上。她的脸重重地撞上桌面,但是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移动,思绪紊乱,全身颤抖。波丽立刻跑到她身边,扶她坐起,领着她离开桌旁。哈特挺直腰身,面色发白。波丽帮助苏珊躺上床,然后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艾许看向哈特,接着转向丽雅。 “刚刚是怎么回事?世界末日?有人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提高赌金吗?” “或许是一种隐喻。”丽雅道。“预言通常带有象征意义。” “不见得。”哈特道。“关于我的那则预言就非常直接。我会为影子瀑布带来末日。这绝对不是巧合。” “先把这个想法摆到一边,好吗?”丽雅道。“等我们冷静下来再说。我认为在没有实质证据之前妄下结论是很危险的事情。” “好吧,”艾许道。“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首先,联络警长办公室。我们必须找到史恩·莫利森,然后保护他。” “我听说警长失踪了。”波丽在苏珊的床边说道。 “他回来了,只是有点……状况不佳。”丽雅说。“没关系,还有两个副警长可以帮忙。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帮助我们找出史恩。” “先等一等,”艾许道。“我们先想一想,苏珊说如果我们救了他,更糟糕的情况就会随之而来。”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丽雅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知道。”艾许道。“但是我觉得必须仔细考虑整个情况,然后再采取可能无法挽回的行动。” “我不认为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哈特说。“根据苏珊的说法,莫利森想要寻死。如果不尽快找到他,一切都将会失去意义,我们也将失去诱捕凶手的机会。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么玩意儿。” “史恩是我和苏珊的朋友。”波丽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愤怒。“如果他遇上麻烦,我们一定要出手相助。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晚点再说。” “她说得没错。”丽雅道。“过去几个小时之中,我们都已经失去太多朋友。我绝对不要因为延缓救援行动而再失去任何人。我认识史恩,如果可以找到他,他会愿意跟我谈的,他从来没有办法拒绝我。”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艾许道。“你在哪里认识史恩的?” “波丽和苏珊留在这里。”丽雅不去理他。“其他人前往警长办公室。我们可以让史恩留在那里,交付保护监禁。他不会有事的。然后我们只要等待狂野之子来杀他就行了。” “然后我们收网,他就成为瓮中之鳖。”哈特道。“或许到时候,我们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简单明了,一切说定。他们打了一通电话给警长办公室的刘易斯跟科林斯,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出史恩·莫利森的下落。他在城镇边缘四下乱走,目光涣散,神情恍惚。警长办公室的医生声称他是受到圣战军入侵行动惊吓所致。影子瀑布里有不少人都出现了这种症状。他们让他躺在一间牢房之中,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他们在牢房外轮班守卫。 警长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他们送警长回家睡觉,等他酒醒。截至目前为止,刘易斯跟科林斯是唯一回报的副警长。还有其他副警长存活下来,但是他们都在外面负责安抚人心跟重建秩序的工作。影子瀑布里有不少人心需要安抚。丽雅、艾许和哈特在莫利森的牢房附近找地方躲好,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缓缓流逝。至少科林斯相刘易斯还有工作可忙。艾许跟丽雅则是小声交谈,互诉别来之情。哈特坐在原地盯着墙壁,反复回想着打从来到影子瀑布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希望朋友现在在他身边。两个小时过去,没有任何动静。正当要开始打盹的时候,他就被艾许迫切的声音吵醒。一阵细微而又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哈特无声站起,随时准备行动。两名副警长出了什么事?如果有人接近的话,他们应该会出声警告才对。凶手应该不可能已经把他们两个通通除掉了吧……哈特握紧拳头,随即又松开手掌。 理论上,身为时间的孙子,他应该具有可以烤焦十几名连续杀手的能力。但是此刻他还在学习如何运用这股力量,不确定能不能在危急时刻仰赖这股力量。他或许会在对付杀手的时候摧毁整座警局……他开始希望自己有向副警长要把手枪或是什么武器来用;倒不是说他知道如何使用手枪……他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连忙将注意力转回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上。他躲在牢房旁边一间储藏室的门后。脚步声路过储藏室,往牢房而去,然后停了下来。哈特精神紧绷,用心倾听。为防万一,他们锁起了莫利森的牢门,但这并不表示凶手没办法进去。片刻之后,他们听见走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死期到了,史恩。狂野之子要你的命。” 突然间,外面传来钢条遭受外力扯弯的尖锐声响。哈特撞开储藏室的门,冲入走廊之中,扑向站在莫利森牢房前的高大身影。凶手轻易将他甩开。哈特重重摔倒在地,但是在满腔怒火跟肾上腺素的躯使之下立刻爬起身来。接着他停止动作,盯着眼前这个手持警棍之人。凶手。狂野之子。李察·艾利克森警长。艾许和丽雅自他身后现身,警长转过身去面对他们。丽雅茫然地摇头。艾许则是面色悲伤地看着艾利克森。 “不该是你,李察。不该是你。” “他非死不可。”艾利克森理所当然地说。“这是必须的。” 他突然挥动警棍。哈特在最后关头低头闪过,警棍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击落一片泥灰。艾许自后方扑上,试图将艾利克森的双手固定在身侧。艾利克森随随便便就将他甩到一边。哈特挥出一拳。艾利克森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闪开。哈特重心一失,随即向前跌出。警长狠狠抡下警棍。哈特举臂就挡,但却被对方的力道击倒在地。气温急遽下降,艾许全身绽放出死亡的气息。尽管头昏眼花,哈特还是尽量远离眼前这名死者。然而艾利克森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冷静地缓缓举起警棍,准备击碎哈特的头骨。哈特试图起身,但是很清楚自己无法及时逃开。就在警棍疾挥而下的同时,一袭黑色的物质扑上艾利克森的脑袋和肩膀,遮蔽了他的视线。警长前后摇摆,挣扎地想要呼吸。他抛下警棍,伸手拉扯黑色物质,但是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肺里的空气耗尽之后,他两脚一曲,瘫倒在地,当场不醒人事。哈特的朋友自艾利克森身上飘开,跳到哈特肩膀之上,像只猫咪似地在他身上磨蹭。 “才离开你一会儿,就惹上这么大麻烦?真不知道没有我,你要怎么过活。” “朋友,”哈特道。“我也不知道。你来多久了?” “不久。我感应到你需要我,于是立刻赶来。我有办法这么做。我还能做很多事情……” “我相信你可以。”哈特道。“但是首先,我们必须处理这个凶手。” 哈特和艾许将不醒人事的警长拾到楼上的私人办公室里。科林斯和刘易斯满脸惊讶。他们当然会不警告其他人就让艾利克森进入牢房,毕竟那些都是他的牢房。他们帮助哈特将警长放在私人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又拿了一副手铐将他双手铐在椅子后方,最后还拔出手枪,枪口对准艾利克森。在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没有人愿意冒险。 “这解释了不少事情。”丽雅道。“他随时都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没有人会阻止他。凶案调查的进度完全在他掌控之中,天知道他弄出多少假线索让手下去追查?” “我还是不敢相信。”科林斯道。“我认识李察。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不是杀人凶手。他究竟有什么动机要去杀害那些人?” “不只是他。”艾许突然说道。“他体内还有其他东西,邪恶的东西。我感觉得出来。” “你是说他被附身了?”丽雅问。“就像迪福兰斯那样?” “或许,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有东西藉由他的身体行动。” “狂野之子。”哈特道。 艾许耸肩。“可能是。我们最好快点决定要如何处置他。他体内的东西就要醒了。” 警长突然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他看起来十分沉着冷静,但是脸上的神情一点也不像艾利克森。那稳健的目光后隐藏着某样外来的东西。他们通通可以感觉出来,仿佛办公室里存在着另一个人一样。 “你是谁?”丽雅问。 “你们心里明白。”艾利克森道。“有人向你们警告过我。我就是狂野之子。我所作所为都是在行必要之事。” “你的所作所为是在杀人。”丽雅道。 “我将应该主动穿越永恒之门的人送入永恒之门。我的存在乃是必要的。世间始终存在着无法忽略的力量。你们以为抓到我了,其实并没有。我无所不在,现在终于轮到该我登场的时刻了。” 警长突然抖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那一刻里,狂野之子离体而去,他又恢复了自己的容貌。 “李察?”丽雅问。 “是,我回来了。第一次被他附身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他总有办法令我忘记。他利用我的记忆去计划并且执行那些谋杀。他利用我。”他神情呆滞,面如死灰,有如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我累了。好累……” 艾许不动声色地确认附身灵确实已经不在警长体内,然后请科林斯和刘易斯解开他的手铐,将他带到一间牢房中躺好。他们没有锁上牢门。警长对此表达出可悲的感激之情。其他人坐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艾许问。“我们抓到凶手,但是又让他跑了。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附身在任何人身上。” “苏珊找到过他。”丽雅道。 “藉由我的帮助。”哈特道。“我只借给她一点点力量,而她已然无法消受。如果硬要再来一次,我可不敢保证她能活命。” “什么力量?”丽雅看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影子瀑布?” “为了回家。”哈特道。 丽雅等待片刻,然后才知道他已经说完了。他转向艾许。“李奥纳多,你从哈特体内感觉到什么?” “什么都感觉不到。”艾许道。“他全身都受到保护。打从他在苏珊家里为苏珊加持力量以来,我一直在试图探测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不过那不是因为他身上的那层保护的关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抗拒我。” “他有没有可能就是狂野之子?”丽雅问。“附身灵的真身?” “不是。”艾许道。“附身灵已经离开了。” “请相信我。”哈特小心说道。“我和狂野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你们一样希望阻止谋杀案继续发生。我只是一个返乡寻根的人罢了。” 丽雅盯着他一会儿,然后偏开头。“你有事情瞒着我们,但影子瀑布本来就是个充满秘密的地方。不管你隐瞒了什么,都可以等到目前情况解决之后再说。我们必须要在狂野之子继续行凶前找到他。” “尽力而为。”艾许道。“他说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他说他杀的都是应该穿越永恒之门的人,但是影子瀑布里面住了好几千个这种人。他是如何选择哪些该杀,哪些该饶?” 丽雅耸肩。“他只有一个人。想要不被怀疑的话,他杀人的速度就会受到局限。” “现在他不需要担心那些了。”哈特道。“不过不管他的宿主是谁,我都有办法找出来。” “他说他的存在有其必要。”艾许道。“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丽雅说。“我们必须警告大家。在他再度行凶前找出他的行踪。” 门突然被撞开,科林斯冲了进来。“有麻烦了。镇上各地传来报告,到处都发生了谋杀案,至今已经超过百起,所有案子都符合狂野之子的犯案手法。但是不可能都是他干的,这些案子几乎同步发生。现在开始,你们必须照顾自己。我和刘易斯要赶去现场。” 话一说完,他就离开了。艾许、哈特和丽雅面面相觐。 “他已经不打算隐藏身分了。”艾许道。“而且似乎已经不再局限于附身于一个宿主身上。看来他算是……分裂成许多分身了。” “我们必须去找时间老父。”哈特道。 “他不见客。”丽雅道。 “他会见我。”哈特道。 “他是唯一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人。” 狂野之子,终于不再掩饰身分,同时附身一千具宿主,窜入影子瀑布的街道中。他们运掌成爪,目光漆黑,又吼又叫,屠杀着所有未被附身的人。他们杀人就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只因为杀人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正常的镇民惊慌失措地在前逃命,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就是许许多多狂野之子的分身。没有人可以确保安全,因为没有人可以信任。朋友屠杀朋友,妻子屠杀丈夫,父亲屠杀儿子。到处都是尸体,残破不全地躺在自身的血泊中。某些被附身之人以超自然的怪力拆除密封的大门,进而杀害藏身其中之人。没有人可以阻止狂野之子,或是威吓他,或是和他讲道理;被附身的人体内没有任何同情与怜悯,有的只是无止无尽的杀戮欲望。他们在影子瀑布四处肆虐,所有时空都不放过,赤手空拳或是拿取手边任何可用的武器,不断地杀人。 大部分的幸存者还没有自圣战军的惊吓中解脱出来,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利用从死者以及俘虏的圣战军手中取得的武器,出手反抗这一波新的敌人。有些人将自己化身为冷血战士,但是却发现在敌人熟悉的面孔之前根本下不了手。太多人无助地站在原地等死,只因为他们无法杀害自己深爱的人们。 米兰医生躲在自己建构出来的堡垒中,冷眼旁观外面的一切。他封死所有门窗,坐在书房里面,将猎枪摆在 5927." >大腿上,透过水晶球留意外界逐渐加温的恐怖景象。虽然这样做会消耗法力,但是他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屋外围绕着一道魔法屏障,乃是他藉由多年的法力累积而成,理应可以防止任何力量入侵,只可惜如今的他不像从前那样信任自己的力量。影子瀑布变了太多,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信赖。他坐在书房里,双手紧紧握住霰弹枪,无助地看着水晶球里传来狂野之子疯狂屠城的景象。这些景象带给他的恐惧比起圣战军犹有过之。他一生曾经为了取得力量与知识而许下许多承诺,许多他从来不打算兑现的承诺,而如今的情势看来,他冒着生命危险所获得的一切似乎完全没有意义。恐惧即将摧毁他的自制力。他绝不能死,因为亡灵都在等待他死。 狂野之子在屋外聚集,利用数量优势逼退他的防护屏障,观察着,等待着;一百张不同面孔流露出相同的表情,相同的邪恶微笑。他们在围墙外徘徊,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着屏障的极限,最后终于凝聚了足够的人数压垮屏障,像饥饿的狼群般涌入他的花园。米兰运起法力,指挥死去的圣战军对抗他们。所有被他蒙骗而来,接着又死在园中玫瑰花之下的士兵通通回归人世,为他而战。 死者大战附身之人,一开始似乎难分难解,但是由于死者行动缓慢,并且需要米兰的意志操控,所以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力量太过分散、太过薄弱。狂野之子击溃死者,穿越他的花园。米兰再度运起法力,花园中的植物与藤蔓开始攻击附身之人,将他们压倒在地,撕成碎片。尽管如此,依然还有一些狂野之子冲过花园,来到他的屋外,用力捶打他的大门及窗户。 米兰心知自己应该待在书房,待在最安全的所在,但是他没办法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他迅速跳起身来,离开书房,检查自己的防御工事。他一间间检查,触目所及到处都有附身之人在拆除他的工事。前门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敲打声下撼动不已。他冲回书房,思绪飞转,手里依然紧握霰弹枪,尽管早已认定这把枪无法提供任何保护。他有股想要停止一切,将枪口对准脑袋、扣下扳机的冲动,但是他不能这么做。死者正在等他。一定有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一定有办法。 他平安回到书房,压低身体,关紧房门。接着他才发现狂野之子已经在里面等他。三名狂野之子,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具有同样的微笑与同样漆黑的双眼。他开枪射杀那名女子。然后两个男的夺下他的枪,丢到地板上。他全身缩成一团,只想逃离即将到来的命运,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缓缓放松四肢,小心翼翼地张开双眼,发现两名附身之人呆立原地,似乎在等待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他立刻知道答案,心跳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激烈不已。空气之中弥漫着硫磺的气味,房间里出现了另外一条身影。对方赤身裸体,修长苗条,美艳非凡,无色的皮肤上冒出鲜血般的汗水,一滴一滴玷污着书房地毯。苍蝇嗡嗡纷飞,有如飞蛾扑火般在脑袋上盘旋。对方抓下一只苍蝇,放入口中咀嚼,然后转身面对米兰,脸上露出跟附身之人同样的笑容。 “亲爱的医生,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我们有太多事情可谈了。”恶魔神态慵懒地伸展四肢,有如躺在火炉旁的大懒猫。“圣战军与镇民的死亡强化了我的力量,医生。狂野之子的屠杀令我更加壮大。”对方周身冒出烈焰,强烈的热气逼得米兰向后退去。恶魔继续说话,仿佛没事一般。“我利用这股新的力量控制狂野之子,在他应该现身之前就让他降临人间,如今他完全遵照我的指示办事。附身之人将不停杀戮,直到无人可杀为止;然后他们会开始自相残杀。屠杀所产生的力量将会让我控制影子瀑布,进而掌握寒霜以及骸骨长廊,最后拥有永恒之门。”烈焰将恶魔摧残为一道焦黑的躯壳,但是他的声音却丝毫不受影响。苍蝇在他身边越聚越多,焦肉的气味在通风不良的空间中逼人作呕。米兰不断后退,直到撞上墙壁,退无可退为止。朦胧之中,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尿失禁,不过却没有听见喉咙里发出呻吟恳求的声响。恶魔轻声窃笑。 “拥有永恒之门就能掌控生命与死亡。掌控生命与死亡,我就可以将世界改造成面目全非。世人将会面对永恒的苦难与堕落,而我将成为万物之主。当有整个世界可供玩弄之时,何必屈就于地狱之中?”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医生。你泄露了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放任圣战军入城;更重要的是,因为你随意涉入不该玩弄的领域,使我能够在影子瀑布中找到立足的根基。今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的责任,亲爱的医生,而我就是来奖励你的。你如此渴望了解死亡,想要知道人死之后将会面临什么,我就让你看看吧。” 米兰惨叫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死亡。死亡之后,惨叫声再度响起。 街道之上,狂野之子占据每一个角落,影子瀑布全面笼罩在鲜血、死亡,以及黑暗之中。 丽雅、艾许、哈特与莫利森遁入雪景玩具中,穿越猛烈的暴风雪,重重跌落在雪地上。他们摔得很重,但是积雪甚深,足以抵消撞击的力道。他们爬起身来,在及膝的雪地里行走,彼此手牵着手,以免失落在狂野的风暴中。四面八方的景象完全没有差别,但是哈特可以感应出正确的方向,有如罗盘总有办法找出家园一般。这是一连串他突然领悟的能力之一,因为他需要领悟这些能力。在一段感觉起来近乎永恒的跋涉之后,他们终于抵达全知圣堂,不过却发现更多不寻常的迹象。圣堂外一片漆黑,没有一扇窗户透露出任何光线。 哈特推开大门,带领众人进入大厅,远离难以逼视的雪地。他回头关上大门,和大家一起在原地站了一段时间,调节急促的呼吸。四周漆黑无比,安静无声。哈特唤起体内的力量,召来一道光芒围在众人身边。他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对于这种事情似乎越来越驾轻就熟。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到更多事情,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抗拒这股诱惑。他从来不曾如此迫切地想要、需要感觉自己是人类,是个正常人。他需要安全的感觉。 他们跺步甩下脚上的积雪,搓揉双手恢复血液循环,然后在哈特的带领之下迈入交错纵横的骸骨长廊。他凭借本能认路,仿佛自己属于此地。他们所到之处一片寂静,黑暗中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墙上的画像黑暗空洞,画框中空无一物。这种现象在哈特心里掀起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遭受画像监禁的人物跟生物究竟哪里去了?他们依然遭受监禁?还是已经流窜到长廊之中,躲在光线范围以外的黑暗里面?这个问题十分有趣,但是哈特并不打算和同伴们分享。他们已经够紧张了,不需要担心更多问题。他继续前进,将注意力集中在周遭的环境。他很确定自己可以察觉任何接近的事物,就和他确定其他事情一样,然而这一切感觉都来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们继续前进,始终没人说话,气氛凝重到几乎可以用刀划开。骸骨长廊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表示时间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状况。时间老父理应永生不死,具有无可匹敌的力量,能够掌控时间、空间以及所有处于时空中的一切。想到有某个人或是某样怪物具有影响时间的能力就令大家打从心里感到害怕。他们每隔不久就会遇上一具时间机械人。这些闪闪发光的时钟人形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凝止在长廊中,仿佛驱使他们移动的能量突然毫无预警地遭人切断一般。 他们继续向时间的私人住所前进,心情越来越紧绷,只要稍有动静随时都会爆发。但是除了黑暗之外,他们什么都没遇到。唯一听见的声响就是他们的双脚在木板地上所踏出的脚步声,在有机会产生回音之前已然遭受寂静吞噬,感觉就像是在海底行走,远离所有光线与声音。哈特突然停下脚步,其他人随即跟着停步。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下声响,很细微、很沉闷。过了一会儿,哈特才听出来那是有人在哭泣的声音。他再度开始前进,转过一个之前并不存在的转角,发现梅德坐在时间的私人住所门前。她哭声很轻,但是毫不压抑,泪水不断滑落,明显透露出一股所有希望通通消失,只等待无可避免的结局到来的味道。她每一口呼吸都带出一滴眼泪,在那灰色的浓妆上画出两行涓涓细流,看起来就像一个偷穿大姊姊衣服的小女孩。哈特在她身前蹲下。 “怎么了,梅德?出了什么事?” 梅德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恢复说话的能力。“时间快死了,但是现在根本还不到时候。他应该还有几个月的性命才对,可是他体内有东西在吞噬他。他即将死亡,而我不能肯定这一次他有没有办法再度复活。你们一定要想想办法。” “我们会尽力而为。”哈特说。他不愿意骗她,暂时还不想。他扶起一边哽咽一边拭泪的梅德,然后打开房门让其他人进去。屋内空间宽广,但是还不至于大到令人不舒服,只不过除了一张简单的床铺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和家具。时间老父躺在床上,盖着一张绉绉的毯子。 他本身和周遭景物那些因人而异的幻觉已然不复存在,仿佛他已经没有时间或是精力去耍这种花招一样。他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张大嘴巴发出吵杂的呼吸声。他看起来像是有一千岁那么老,仿佛一具皱巴巴的木乃伊,每一下呼吸都需要极大的力气。他离死只有一步之隔,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步入死亡的国度。哈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垂死的老人,目光中夹杂了怜悯与恼怒的情绪。如果他不是熟知内情的话,他会说时间此举只是为了回避问题。其他人聚在他的身后,但是没有挤到床边,仿佛太过敬畏或是紧张,不敢继续接近。 “我不懂。”艾许在哈特身后小声道。“他快死了又怎么样?不就是变成婴儿再度复活吗?” “说得对,你不懂。”莫利森并没有费心压低音量。“时间的生命循环或许连续不断,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经过精密计算,和影子瀑布的需求与循环完美结合。某样东西吸干了他剩下的几个月性命,这表示在死亡、重生、并且脱离童年阶段之前,他都没有能力掌控任何发生在影子瀑布里的事情。这个过程需要好几99lib?天的时间。而这段时间之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 “乐观的家伙,是不是?”艾许对丽雅说道。她叫他闭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的老人。 “谁有力量对时间做出这种事情?”她终于问道。 “好问题。”莫利森道。“如果你想得出不会让我们胃肠太过难过的答案的话,还请不吝分享。” 他们又向前挤了一点,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梅德坐在床边,双手紧握时间皱纹满布的手掌,时时发出哽咽的声响。她看向其他人,脸上的神情显然在说“想想办法”。接着时间张开双眼,以一种十分低沉的气音说话。 “我猜你们一定纳闷我今天为什么召唤各位前来。你们来此,是因为该让你们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仔细听好,我十分怀疑自己有没有体力或时间说第二遍。狂野之子乃是熵的实体化身;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世人所有事物都有逝去的一天,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正常情况之下,他应该是在影子瀑布居民人数多到危险的临界点时,由众人的潜意识自发性地产生而成。他是系统内建的防御机制,为了避免出现我个人无法或是不愿意履行职责的情况。世间始终存在着没有人可以忽略的力量。” “总是有人应该要穿越永恒之门却迟迟不肯穿越。系统可以允许这种情况。这些人在影子瀑布定居,凝聚出实际存在的肉体,过着正常的人生,直到死亡为止。然而有时候,他们说什么就是不死。他们找出赖在世上不走的方法,继续存在于世。当这种人数量逐渐增加、导致影子瀑布人口膨胀,变得异常庞大,一切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狂野之子就会出现,以各种手段说服惹麻烦的家伙穿越永恒之门。他是一种典型的存在,藉由影子瀑布的潜意识凝聚而成,能够取用整座城镇的力量。有必要的话,他可以采取暴力胁迫的手段将人送入永恒之门。但是他从来都不该是杀人犯才对。” 时间突然住口,像是溺水者一般大口喘息。梅德用力搓揉他的手掌,终于让他恢复冷静。他继续开口说话,声音似乎比之前来得有力。“影子瀑布的人口根本还不到狂野之子现世的标准。某样东西,某股来自外界的力量,令他提早现身,并且腐化他的目的。就是因为如此,他才需要附身在宿主身上,而不是自行凝聚肉体。如今他身处于一千具不同的躯体中,随着其他人的音乐起舞,除非所有影子瀑布里的生命全部穿越永恒之门,不然绝不停止杀戮。” 隔了一会儿之后,他们才了解他已经说完要说的话了。 “好吧,”哈特问。“是谁在幕后主使?为什么他会想要杀害所有人?我们要怎么阻止他?” “阻止不了。”时间道。 他闭上双眼,停止呼吸,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今天是属于狂野之子的日子,处处可见他们的踪迹。影子瀑布中,数千名男女脸上挂着相同的笑容,疯狂地穿梭大街小巷,杀害所有不是他们的人,在仅存的几个反抗势力聚集地外围集结。沟渠中流满鲜血,偶尔还会有附身之人停在水沟旁,像狗一样洒尿。警长办公室内,科林斯和刘易斯副警长在窗户上钉上木板,苏珊与波丽则忙着堵死大门。警局外吼声震天,不断还有拳头击打在大门另外一边的声音传来。狂野之子想要闯入,而警局里面的人都很明白对方迟早会找到办法进来。 科林斯和刘易斯将枪管插入木板之间的空隙,只要外面的人一变多就开个几枪,但是他们必须枪枪命中,因为弹药有限。在此之前,维护影子瀑布治安从来不需要动枪。狂野之子手中握有从圣战军那边抢来的枪,幸运的是,那些枪里的弹药更少。副警长们枪枪毙命,就算认得目标的长相也不手软。他们必须如此,因为狂野之子不死不休。他们体内没有丝毫人性;根本无法讲通任何道理。 苏珊与波丽手中也握有副警长们给的手枪,但是截至目前为止,她们还没有面临非开枪不可的状况。她们一起坐在一张桌子旁。波丽看着苏珊排列着抽屉里面找到的一副扑克牌。哈特的力量依然残留在她体内,她可以透过纸牌排出的形状看见屋外的景象。她看见暴民在街头流窜,吞噬苦难与鲜血;她看见他们的名字,狂野之子,不过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不具有任何意义。她想要找出一条安全离开警局与影子瀑布的道路,但是不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有狂野之子等待着她。无路可逃。没有办法逃过狂野之子的法眼,没有办法突破他所带来的疯狂景象。 两名副警长突然开始疯狂扫射,苏珊和波丽立刻转头,并且伸手想要拿取放在桌上的枪枝。科林斯离开窗口,冲出房间。两名女子跳下椅子,举起手枪。 “怎么了?”苏珊问。“他们进来了吗?” “没有。”刘易斯说着射杀一名目标。“有几个镇民被暴民追赶来。人数不多,只有一个人类和三个拟人动物,不过他们都有武器,暂时还撑得住。科林斯下去帮他们打开侧门,如果他们有办法抵达的话。”他停止开火,一脸疑惑,伸长脖子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外面。“暴民一定很想要杀死这些人。他们放下我们不管,全力攻击外面那些可怜的混蛋。” “我们要怎么帮忙?”波丽问。 “帮不了什么。”刘易斯道。“有机会的话,科林斯就会打开侧门,但是他不会为了救他们而让我们陷入危险。一切都要看那些可怜虫了。他们必须要靠自己才行。” 街道上,恐惧小子史考提扑到面前一个笑容诡异的男人身上,一口咬断对方喉咙。他并不是一头大狗,但是口中的牙齿又利又多。他落回地面,随即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身上的皮夹克破烂不堪,染满血迹。其中有些血是他自己的,因为有人扯掉了他鼻子上的安全别针,不过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彼得·考尔德与他并肩作战,手法纯熟地发射着手中的两把自动手枪。这名前圣战军已经疲惫不堪,神情萎靡,但是始终弹无虚发。他曾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捍卫次自然地底世界,虽然他的信仰已经崩溃,但是承诺却依然坚定。 褐熊先生与海羊先生彼此贴背而立,手中的手枪因为过度使用而产生令人不安的高热。就在不久之前,褐熊先生还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杀人,但是时间与现实证明了他是错的。在狂野之子面前,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褐熊还没有作好死亡的准备。现在还不是时候。基于许多理由,不少次自然地底世界的居民拒绝杀人;褐熊先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亡,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他拿起一把枪,惊讶地发现使用这把武器是多么简单的事。 海羊一手持枪,一手拿着一瓶伏特加。他一边开枪,一边咒骂,终于可以尽情地做他自己。褐熊试着不要去听他骂些什么。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杀死任何接近的暴徒,每开一枪,都感到心中有一部分随之死去。 暴徒自四面八方而来,三头动物跟一个人类竭力逃跑,藉由手中的武器跟对方保持距离。没有一张疯狂的面孔露出丝毫怕死的神情,不过还是带有一种原始的谨慎,似乎不打算毫无意义地妄送性命。考尔德停在眼前一面高耸的墙壁前。在发现四周无处可逃之后,他感到一阵惊慌。他背墙而立;史考提瞪大眼睛在他脚边喘气;褐熊和海羊很快地也赶到他们身边。不需要任何言语交谈,他们都了解这里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他们心中容不下绝望的气息,只剩下了结性命的决心。就在他们最后一次举起手枪时,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启,伸出一条手臂,将他们拖了进去。 他们跌入室内,对方立刻将门甩上,阻隔门外愤怒的暴民。他们躺在地板上,在粗暴的敲门声中大口喘息,恢复精力。海羊第一个自地上爬起,手中依然握着手枪和酒瓶。他瞪着面前的身影,语气不善地道: “这么久才放我们进来。再迟一步,那些混蛋就会把我们踩在脚下啦。你他妈的是谁?这里有其他出路吗?” “请原谅海羊。”褐熊先生疲惫地道。“我本来知道为什么要原谅他,不过现在忘光了。” “我是科林斯,”副警长道。“这里无路可逃。来见见其他人。” “其他人都像你这么乐观吗?”史考提大声问道。 他们到楼上和其他人会合,各自找个恰当的地点开始向外面的暴民射击,然后轮流讲述自己的遭遇。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 “我们试图以无线电请求支援,”苏珊道。“但是完全没有回应。电话不通,我猜是线路被剪了。根据现有的信息,我们可能是影子瀑布里面仅存的活口。” 波丽身体颤抖。“不要说这种话。不可能这样的。外面一定还有人活着。只要我们继续撑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不抱多大信心。”史考提说着抬起后脚搔搔耳朵,许多凝固的血块跌落地面。“次自然地底世界已经被这群疯子占领,我们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动物。”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爆裂声响,紧接着就是许多胜利的欢呼。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门口。那扇门后面是一条走廊,上面有两台电梯以及一道楼梯可以通往楼下。远方清楚地传来许多玻璃与家具遭到破坏的声响,甚至盖过了狂野之子们野兽般的吼叫声。 “可恶。”科林斯冷冷地说。“他们进来了。” 海羊很快地喝了口酒,露出一口烂牙。“我还在等人告诉我这个死亡陷阱里面有没有其他出口,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我应该早就知道答案了。大家可别一起回答。” “没有出路。”刘易斯说。他离开窗口,退出一排弹夹,重新装填弹药。“有出路的话,我们早就跑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就是这种时候,”史考提道。“我才会希望我的作者从头到尾都只写惊悚小说,没有把我创造出来。” “我们不能站在这里等着暴民进来!”苏珊道。“如果你们想放弃,就赶快下楼了结一切。我要开始架设新的掩体,因为我不希望救兵来的时候,却发现我在几分钟之前放弃了。” “她说得有道理。”海羊道。 他们很快地关闭两台电梯,将家具堆满楼梯间,退回接待室,然后将最重的一张办公桌挡在唯一的门上。他们重新装填弹药,躲在翻倒的桌子后方,静静等待。楼下的吼叫声没有减弱的趋势,但是底下应该已经没剩多少东西可供破坏了。褐熊先生将枪抱在毛茸茸的胸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他为了生存而做了许多他的作者绝对不会乐见的事情,如今他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一只好熊,他曾经是只特殊的熊。枪炮在他身边没有作用,坏事绝不会发生在他跟朋友身上,只因为……因为他是褐熊先生。但是身为特殊的熊并不足以逃离狂野之子的诅咒,于是他只好拿起手枪,试图强迫世界步入正轨。他抛弃了让自己特殊的特质,结果却什么也没换得。他依然必须面对死亡,他的朋友也会和他一同死去。身后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他立刻转过身去,手指紧扣扳机。艾利克森看着所有指在自己身上的枪口,当场举起双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压低手中的武器。 “抱歉,警长。”科林斯说道。“发生太多事情,我都忘记你还在……睡觉。你感觉还好吧?” “很好。”艾利克森说。“我很好。我知道我……之前有点失控,但是现在没事了。真的,我感觉非常好。我想要帮忙。可以把枪还给我吗?” “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警长。”刘易斯小心说道。“你回去继续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艾利克森点头,转身回到私人办公室里,紧紧关上房门。他们不信任他。他不怪他们。他曾经被狂野之子附身,难保不会再来一遍,虽然他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感到如此清醒了。他记得自己犯下那些谋杀案,有如许多可怕的恶梦一般,而自己在梦中只是个无助无声的旁观者。梦境对他而言依然不够真实,但是他毫不怀疑他们口中的恶行全都是自己亲手干的。他就是自己费尽心思想要找出的杀人凶手。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情绪冷静,思虑清楚,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要让狂野之子再度附身。少了枪,要达成这个目的并不容易。他看了看屋内,目光停留在插信钉上。没错,就是它了。他拿起插信钉,放在自己身前,把上面的信件通通取下。他没有去看那些是什么信。那都已经不重要了。这根钉子足足有八、九英寸长,够长了。他双掌放在插信钉两旁,弯下腰去凝视着钉子。他一点也不害怕。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用尽全力一头撞下,最后看见的景象就是钉子的尖端对着自己的左眼直逼而来。 接待室内,守方人马倾听着狂野之子甩开挡路家具,爬上楼来。没过多久,他们开始撞门,门框随即剧震。海羊开枪射穿房门,但是对方似乎毫不在意。科林斯与刘易斯并肩而立,枪口指向门口。他们呼吸急促,手臂却没有颤抖。褐熊跟海羊轮流喝着伏特加,酒瓶已经快要见底。彼得·考尔德默默地坐在他们身边,思考着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奇怪转变。在明白到自己一点也不后悔之后,他终于展颜欢笑。史考提看着震动不已的房门,喉中不断发出低吼。苏珊与波丽手牵着手,试图以专业的架式握持手枪。 门被撞开了,狂野之子一拥而上,轻易地推开沉重的办公桌。守方人马立刻开火扫射,遭受附身的男女有如洋娃娃般摔倒在地。激烈的枪声震耳欲聋,但是狂野之子只是狂笑逼进,踏着满地尸体冲向屋内的人们。越来越多附身之人进入房内,其中有些手里还有拿枪。鲜血飞溅,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滩的血泊,但是狂野之子还是不断涌入。 第一个死的是史考提。他在一阵机关枪的扫射之下离地而起,有如玩具般飞到一旁,死前依然试图紧咬身旁敌人的脚踝。科林斯和刘易斯被一群附身之人扑倒在地,手中的枪始终不停开火。狂野之子以其超自然的蛮力将他们撕成碎片。彼得·考尔德想要出手相救,但是被一个有着疯狂眼神跟诡异笑容的瘦弱女子一刀插入喉咙。他跪倒在地,嘴中瞬间喷出如柱鲜血。 褐熊先生冲到他身旁,试图将他拖回掩体后方。一颗子弹击中他的额头,身体向后倒下,无助地躺在地上,鲜血遮蔽他的视线,生命离体而去。海羊愤怒吼叫,将空酒瓶甩入人群,冲到两个朋友面前。他不断开枪,直到弹药用尽,然后换以双手跟羊角与人搏斗,最后终于也倒了下去。 出于珍贵的友情,苏珊对准波丽的后脑开了一枪,然后将枪口塞入自己口中,扣下扳机。她们在狂野之子愤怒的吼叫声中死去,死时依然牵着彼此的手。 骸骨长廊后方的房间中,人们站在时间的床前,静静地看着床上,仿佛期待着时间随时可以再度开始呼吸,或是坐起身来笑着告诉大家一切只是一个玩笑。然而时间老父始终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有如一具萎缩的木乃伊。他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好几世纪,直到最近才自某座古老的金字塔中挖掘出土。房间之中昏暗异常,安静无声。墙壁不见了,天花板消失了,唯一的光源来自病床床头板上的一盏老式油灯。油灯照射的范围之外感觉一片虚无,仿佛他们全都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上。 丽雅与艾许并肩站在床脚,牵着彼此的手掌,从中寻求慰藉。时间的死亡动摇了他们曾经相信的一切。他是不断变动的世界里唯一永远不变的人物,是将影子瀑布凝聚在一起的强力胶水;少了他,影子瀑布绝对无法继续存在。艾许看着皱巴巴的尸体,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如果就连时间老父都会死亡,都必须穿越永恒之门,永远无法回归,那他就必须接受自己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总有结束的一天。他始终都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之前并不构成困扰而已。他没有权力拥有第二次人生。但是现在丽雅又回到他的身边,他有太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实在无法就此放弃。他微微一笑。爱情就是这个样子。 艾许手掌一紧,丽雅也轻轻使劲回应。她的思绪同样飞奔,努力为当前的困境思考出路。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绝不可能是为了在这里倒下。这样太不公平了。他们在没有时间老父帮助之下击败了圣战军;但是狂野之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的起源跟力量都跟影子瀑布息息相关,只有时间老父才有能力理解并操控那股力量。没有他的帮忙,就无法阻止狂野之子肆虐,影子瀑布的居民将会死亡殆尽……没有时间老父看顾影子瀑布,这座城镇终究会停止存在。一切的结束。丽雅紧握艾许的手掌。一定有办法解决一切的。一定有。 史恩·莫利森坐在床尾,双脚在床缘轻摆,目光没有焦点。他试图想出一首合适的曲子,想要唱一首歌来凭吊时间的逝去,但是却没有任何灵感。他心中的音乐已经随着妖精一同死亡。少了他们,世界已然失去甜美,生命不再有意义。妖精代表了他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如今一切消失了,所有荣耀,所有尊严,森林里的笑声,全部死在他们自己手中。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怎么容得下音乐? 梅德琳·克瑞许,大部分的人都称她为梅德,坐在床沿,双手紧握时间冰冷的手掌。他是她的世界,她的爱,她存在的意义。没有人在乎她的时候,只有他真心照顾她;没有人能够保护她的时候,只有他为她挺身而出。他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之下让她留下;在明知不可能回应她的爱的情况之下让她爱他。她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但是他只会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继续过活。而如今,她的生命完全失去意义。她一生致力于照顾时间老父,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她想要以戏剧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随他一同离去,只不过他一定不希望她这样做的。他相信生命、希望与可能。梅德不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现在她又再度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詹姆士·哈特站在床脚,恼怒地看着死去的祖父,不知道自己他妈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时间老父是唯一知道所有答案的人。如今他死了,留下一个困惑的孙子,不知何去何从。现在他是聚光灯底下的焦点人物,所有人都想要从他这里寻求答案,而他根本不知道该告诉他们什么。他必须想想办法。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如果他不能找出解决狂野之子的方法,他跟这些朋友还有整座影子瀑布都将面对毁灭的命运。 答案就在他体内。他可以感觉到祖父的力量在身体里面沸腾,挤压着、测试着,寻求宣泄的管道。他还不了解这股力量,不清楚其作用以及限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信赖它。他知道自己可以办到许多事情,知道这股力量要他怎么做,但是他不能莽撞行事。他强烈地认为这股力量自有目的,很可能和他本身的需求完全无关。 诱惑就像是无法忽略的声音一样,始终在他耳中纠缠不休。 他看着祖父毫无生气的尸体,双掌紧握成拳。要是他还没死的话,他一定要让这个老浑球为了留给他的烂摊子而付出代价。接着他停止动作,仔细观看,确定自己看见了不可能的景象。他向前凑到床边,更加仔细地打量。时间确实已经死亡,嘴中没有任何气体流动,但是他的胸口却有起伏。不是呼吸或是心跳之类的规律起伏,而是突如其来的一下跳动,仿佛体内有某样东西想要破体而出一样。他本能地向后退开,想象力在脑中呈现出一幕恶梦般的景象,让他看到某种寄生虫窜入时间不朽的身体中,取走了他的性命。 他的动作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大家跟随他的目光看向时间的胸口。梅德惊讶地大声尖叫,放脱时间的手掌,凑上前去倾听时间的胸口。接着她突然哈哈大笑,坐直身体,满脸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弹簧刀突然出现在她手中,在一下清脆的声音中弹出锋利的刀片。她小心翼翼地以刀锋插入时间的胸骨下缘,然后向上一划,胸腔浮现裂口,有如坚果一般分向两旁。开口处喷出些许尘雾,露出某样颜色苍白、微微蠕动的东西。梅德收起弹簧刀,双手探入裂口,像是翻书一样扳开胸腔,在众人耳中留下许多清脆的喀啦声响。胸腔内静静地躺着一个完美的新生婴儿,体型娇小、肤色粉嫩,目光沉稳地看着眼前的梅德。她伸手进去,轻轻取出婴儿,放在手中缓缓摇晃。 “时间已死。”她轻声说道。“时间永存。” 其他人围在梅德身旁,看着她散发意想不到的母性光辉。时间看起来就和正常婴儿没什么两样,幼弱、无害,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第一,他没有肚脐;第二,他的目光深邃而又清澈。他对众人挥挥胖嘟嘟的小手,然后打了一个大呵欠。 莫利森微带责备地看向梅德。“你可以在动手之前先说明一下,我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来。” 梅德耸肩。“我也不确定。他通常是独自死去,自行处理这些事情的。我只有在几天之后才会再度见到他,而那时候他已经拥有再度掌管一切的能力。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不是?” 她向婴儿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婴儿则以成熟的目光凝视着她。 艾许看向丽雅。“你是镇长。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吗?” “我不认为有谁知道。”丽雅说。“时间非常注重隐私。我从来不喜欢探人隐私。” 莫利森闷哼一声。“至少她没有拿腰间悬挂的那把大剑去将时间开膛破肚。那把剑究竟是哪来的?” “时间给我的。”梅德道,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婴儿身上。 “他此刻必定非常虚弱。”丽雅严肃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年轻的时间。我想应该没人见过。我猜在他成长到有能力自行判断事物之后才会恢复所有力量。” “那要多久?”哈特问。 丽雅耸肩。“就像梅德说的,起码两天以上。通常这种情况不会影响影子瀑布或是长廊,它们本身的能量就足以维持一切运作,直到时间再度掌权。但是现在,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不知道。” “我们不能等他两天。”哈特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影子瀑布没有那么多时间。两天之后,狂野之子早就已经杀光所有人了。” “如果你有其他建议的话,我敢说大家都很乐意接纳。”丽雅道。“我不喜欢看到他如此无助的样子。杰克·费契应该在这里保护他。他为什么不在?” “喔,拜托,”莫利森道。“没有那颗芜菁头,事情都已经够复杂了。” 哈特皱眉。“时间认为有外来的力量干涉自然定律。”他缓缓说道。“或许就是这股力量故意提早时间死亡的时机,让他处于如今这种无力自卫的状态。” “咕叽咕叽……”梅德逗弄道。“谁是特别的小宝贝呀?” “我认为没人有能力控制杰克·费契。”艾许不同意。“如果他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他早该到了。” “你知道,”哈特道。“深入想一想,你会发现这一切都很没道理。我是说,像时间这么重要又强大的人物为什么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丽雅耸肩。“或许……是为了防止他失去控制,造成需要阻止他或是取代他的情况?” “谁能够取代时间?”莫利森问。 “喔,真是个深奥的问题。”丽雅答。 “有东西接近了。”艾许突然说道。所有人立刻向他看去。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焦点集中在某样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之上。 “怎么了,李奥纳多?”丽雅说着握住他的手臂。他没有反应。 “有东西接近了。很可怕的东西。” “沿着床边围成一圈。”梅德说着小心地将婴儿放在被单上。她拔出腰间长剑,感觉此剑似乎生来就该由她握持一般。其他人在床铺旁边围成一圈,目不转晴地看着油灯光线之外的深邃黑暗。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始终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出现。 “什么东西接近了?”哈特终于问道。“从哪里来?我什么也看不到。” “很接近了。”艾许道。“非常接近。几乎已经到了。” 气温突然剧降,仿佛有人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的门一般,接着杰克·费契突然出现在房间中。所有人都放松情绪,再度开始呼吸。杰克安安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始终挂着不变的微笑。 “你总算出现了。”丽雅说着侧过身去,在床前让出一个空位。 但是一看到稻草人走路的动作以及移动的姿势,哈特立刻察觉不对。他伸手抓住稻草人的手臂,手掌接触到衣袖底下的木棍。费契粗暴地将他甩开,头也不回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抓向床上的婴儿。 “不要让他碰婴儿!”哈特道。“其中有诈。我感觉得出来!” 丽雅一把抱起婴儿,随即向后退开。杰克·费契朝她追去。艾许跳入两者之间,全身绽放死亡气息。其他人脸色发青,当场退走,但是稻草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从来不曾活过,自然不惧怕死亡。丽雅持续后退,紧紧抱着婴儿。艾许使尽超自然的蛮力抱住稻草人的手臂。两者相对而立,死人对上没有生命之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接着费契将艾许摔到一旁。莫利森凭空召唤吉他,高声歌唱,但是歌声之中充满疑惑,稻草人充耳不闻。 梅德一扑而上,举起长剑砍向费契,仿佛是长剑本身在引导她的行动一样。石中剑曾经握在许多伟大剑客的手中,它记得出剑杀敌的感觉。长剑刺入费契的前胸,破出后背,阻止了他的去势。他低头察看,伸出戴手套的手掌抓起剑刃,一寸一寸地将剑拔出体外,无论梅德如何费力都没有办法阻止他。她后退一步,使劲抽出长剑,划破费契的手套。费契出手再度抓向长剑,梅德一剑横挥,当场切断组成稻草人的手腕。戴手套的手掌掉落地面,手指不停抓搔,像是一只巨大的皮蜘蛛。梅德一脚踢向手掌,但是手掌突然浮起,避开她的脚,再度回到杰克·费契的手腕之上。梅德眨了眨眼,然后一剑一剑地继续砍下去。衣衫破碎,木屑飞溅,但是他依然朝向梅德迈进。梅德一步一步地被他逼退,丽雅则一直躲在她身后。她紧紧地抱着婴儿,不过婴儿始终没有出声。 梅德越是挥剑,手臂就越来越酸。然而不管她怎么砍,杰克·费契就是不会受伤。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堆木柴、树枝和破布的混合体,外加一颗芜菁头。不管她削落多少躯体,创造他的魔法总是能够将他合而为一。到最后,长剑变得太过沉重,她也变得太过疲惫,一剑砍去,完全没有削到稻草人一根寒毛。费契趁她重心不稳的时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摔落地面。她的手肘重重撞在地上,长剑随即脱手。杰克·费契弯腰而下,双手无情地对她抓来。 “不,”哈特叫道。“快住手。” 稻草人迟疑片刻,转头看向哈特。他体内绽放出一股几近有形的挣扎气息,游走于控制他的力量与哈特的权威之间。挣扎气息迅速加温,形成一道实质的物理存在,接着稻草人脑袋转向,跨越梅德,继续朝向丽雅手中的婴儿前进。哈特深入内心中,解放祖父传承下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早已呼之欲出,如今他全面接受了它,它立刻有如脱缰野马般狂奔而出。力量盈满全身,狂野恢弘,气势无匹。他随手一挥,稻草人当场爆炸。 碎片四溅,痛得所有人张口尖叫。小树枝和碎布片像丑陋的雪花一般坠地,哈特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他成功了。威胁解除了。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力量,而且感觉其实还算不错。他对其他人微笑,准备响应大家的谢意,不过却发现他们都不是在看他。他回过头去,只见杰克·费契的碎片在半空中凝聚,再度合而为一。没过多久,稻草人已经毫发无伤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芜菁大嘴露出嘲笑,终于将哈特的脾气逼到极致。他深入自己力量的泉源,施展全力一击,将稻草人体内的生命气息完全掏空。转眼之间,创造杰克·费契的古老魔法遭到解除,所有令他特殊不凡的力量通通被哈特据为己有。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有如一杯极烈的白兰地,既温暖又裂喉,直到稻草人的躯壳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之后,他才终于了解自己做了什么。 杰克·费契,时间以及影子瀑布的守护者,从来没有人对他有任何正面评价,但是他曾勇猛顽强地对抗十字圣战军,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会以同样的精神对抗狂野之子。他的下场绝对不该如此凄凉。 “结束了吗?”丽雅终于问道。“我的心可以开始跳了吗?还是他还会再度爬起?” “不会了。”哈特强忍着语调中的难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今天所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丽雅说完将婴儿放回床上。“至少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 “还不到时候。”艾许道。“有东西接近了。越来越近。对方非常可怕,非常接近,而且肯定不是杰克·费契。” 这时他们通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一种很强大、很邪恶,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有如一节疾行的火车般朝向他们直奔而来。他们想要逃跑,想要躲藏,却无路可跑,无处可藏。他们背对床铺,看向眼前的黑暗,然而对方的存在似乎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根本不知道该看向何处。接着突然间,他出现了。高大、强悍、可怕,全身绽放烈焰,看得所有人心惊胆跳。他以天使的形象现世,足足十尺高,皮肤完美洁白,双翅耀眼无匹。但是他的骨骼过于巨大,仿佛被己身的原罪压迫得腰身无法挺直。他的容貌极美,但是异常冷酷,额头上有两颗小瘤,状似兽角,有如玫瑰花上的尖刺。 所有人当中,只有艾许没有皱眉,没有后退,没有将目光偏开。或许身为死人,他没有多少东西可供失去。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尝试好几次才能正常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冷冷问道。“来这里干嘛?” “我是谁?”堕落天使说道,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很有气质。“人类真是健忘。我拥有许多名字,但本质却只有一个。喜欢的话,可以称呼我为普罗米修斯。最好的笑话就是老笑话。至于我来这里干嘛?如今我的时代终于来临,再也没有人能够否认我的存在。我来这里,是要摧毁寒霜及骸骨长廊,除掉时间,破坏永恒之门的大锁。他们的时代结束了。他们的存在已无关紧要。我的言语将成为法律,生命与死亡将会重新定义,过去与未来都将消失在残酷无情的现在之中。我已经打破地狱的门户,绝对不会再度回归。” “请再说一遍,”艾许道。“我不小心听到睡着了。” “幽默感。”堕落天使道。“很好,你会需要幽默感的,放肆的亡灵。拜托,请各位放轻松点。我是来杀时间的,但是并不赶时间。战争终于结束了,好牌都在我手中,你们没有办法阻止我。影子瀑布最古老的预言指出,当影子瀑布毁灭时,任何人,不管是活是死,都没有能力与我对抗。请原谅我如此志得意满。在观众面前,我总是喜欢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不过话说回来,自大始终是我的缺点之一。” “所有事件都是我策划的;每个出人意表的转折,每个不幸错误的决定。是我控制狂野之子,派他进入影子瀑布不断杀戮。但是我的进度提前了。一开始,我和洛伊斯以及他的圣战军交易,提供他们自以为占领影子瀑布所需要的力量。我所要求的代价就是他们在影子瀑布之中所杀害的性命。圣战军军官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鼓吹手下,令他们对你们恨之入骨,进而制造足够的死亡供我享用。接着是亲爱的米兰医生。一个单纯、恐惧的男人,为了解开生死之谜而接触不幸的领域,导致他完全无法抗拒我的诱惑。藉由他的帮助,我成功瘫痪了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 “我提前召唤狂野之子,放入不会有人怀疑的宿主体内,在大天使米迦勒下凡警告你们的时候抢先下手除去他。亲爱的米迦勒,如此纯洁,如此真诚,只懂得专心在一件事物之上。一旦他离开宿主体内,圣战军的巫术牧师就可以轻易令他无法回归。既然召来了狂野之子,我就没有办法阻止他三不五时杀上一、两个人,毕竟,那是他存在的目的。如果不纵容他的话,他就会自动消失。其实有很多线索泄露他的身分,只是你们没有想到罢了。我令你们分心,保持忙碌,没有时间去猜测这件事情。就像亲爱的波丽和他父亲一样。” “我策划了很多事情。这是我存在的目的,成为苹果里面的害虫,阴影之中的微笑,牵动丝线,运转世界。我指引圣战军杀害詹姆士的父母,让你回归影子瀑布,重新启动当年的神谕。我面面俱到,如今不需要继续委身幕后。影子瀑布中的死亡、苦难,以及毁灭令我强大到超乎你们想象的地步。现在轮到我了。出场亮相的时间到了。你们是唯一仅存的希望,只可惜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欢迎各位尝试。如果你们不打算阻止我,我才真的会失望呢。”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光是堕落天使的存在已经令他们手脚麻痹。他带来类似自然力量的冲击,有如地震、龙卷风或是大雷雨,气势恢弘无度,根本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匹敌。 接着史恩·莫利森愤怒地划下吉他,开始引吭高歌。所有人之中,就属他的个性中拥有跟敌人相同的骄傲特质,或许是因为摇滚乐本身就隐藏着某种黑暗之气,乃是属于恶魔的音乐。他所吟唱的是一首简单的歌曲,从前常唱的老歌,有如暴风中的灯塔一般,目空一切地驱退四周的黑暗。但是尽管唤醒所有音乐的潜力,他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天使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地微笑着。莫利森唱到一半就再也唱不下去了。天使礼貌性地鼓掌。 “有人说恶魔具有绝佳的音乐天赋,但其实我是个音痴。音乐对我来说都只是噪音。我的对手对音乐的感受比我深刻多了。” 突然之间,枪声大作,原来是丽雅拿出之前从圣战军尸体之..上搜刮来的手枪,对准堕落天使就是一阵狂射。她一下又一下地扣着扳机,直到子弹用尽为止。接着她停止射击,缓缓压低枪管。枪声的回音迅速消褪。天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好啦,说真的,我有受到侮辱的感觉。子弹?用来打我?你甚至没在弹头上刻个十字。虽然以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差别,但是我很喜欢遵循传统。” “既然要谈传统,”梅德说着举起长剑。“我们就来谈谈传统,浑球。这就是石中剑,它还记得你。” 她往天使直扑上去,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形,绽放出白昼般的耀眼光芒。天使轻轻松松地接下长剑,自梅德手中夺剑。她重心不稳,向前跌出,天使一剑刺穿了她。剑刃自她腹部插入,伴随一股血泉自她背心爆出。梅德跪倒在地,天使随即拔出长剑。她抖了一抖,鲜血自嘴角流下。莫利森一把抢上,跪在她身旁,她则无助地紧抱着他。她试图告诉他些什么,但是痛到说不出口。她在他的怀中死去。 “很可怕的小玩具。”天使手持石中剑,一副好像刚从沙拉盘里挑出一只鼻涕虫的样子。他以膝盖顶断长剑,将断剑丢到一旁。“一切都十分有趣,但是我认为该是进入下一阶段的时候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从杀死时间开始。有人想讲几句遗言吗?” 他对着床上的婴儿走去,哈特的影子立刻自地面跃起,有如一条毯子般缠上天使的脑袋。他徒手撕开这团黑色的物质,但是对方总是自其指缝之间滑落。 “你必须阻止他,吉米。”哈特的朋友急迫地说道。“我撑不了多久的。” 天使十指沉入影子之中,将朋友有如一团黏黏的太妃糖般抓了起来。影子在天使的手中扭动挣扎,接着惨遭撕裂,声音随之而哑。天使将残骸丢到地上,然后对着哈特微笑。 “你阻止不了我。现在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时间自身难保,长廊全不设防。我要一把火烧掉骸骨长廊,利用热气融化寒霜长廊。影子瀑布已死。废墟之中再也没有任何活人。狂野之子已经把他们全部杀光,然后又自相残杀殆尽。你们就是最后的活口了。是我允许你们活着的,因为我要你们见证我的胜利。再过一会儿,我将杀死时间,到时候,世界上就没有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只剩下永无止尽的此刻,不属于上帝的管辖,可以让我为所欲为。整个世界都将承受前所未见的苦难。” 接着永恒之门突然出现在房间之中,转眼之间一切完全不同。天使带来的绝望感荡然无存,被一阵冷冽清新的微风取代,房间里当即充满了无数的希望与可能。永恒之门昂然独立,没有任何支撑,乃是一块谜样般的空白石板,等待着人们刻划字迹。天使凝视着永恒之门,对此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不知所措,接着他转过身去,面对其他人。 “我没有将门带来此地。是谁胆敢将门带来此地?快送走!” 詹姆士·哈特看着永恒之门,门则藉由某个他从来不曾发现过的层面对他说话,直接对着他体内承继自时间老父的部分说话。他终于了解自己该怎么做,明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归影子瀑布。他的目的、他的天命,以及影子瀑布的命运。 “你的时代还没降临。”他一派轻松地对着堕落天使说道。“此刻是属于我的时代。该是我完成使命的时候了。你从来不曾真的了解永恒之门的本质。圣战军的说法与事实相距不远。他们以为它是通往上帝的途径。没错,从某方面来讲确实如此,但是它并不仅止于此。差得多了。永恒之门为了让活人通往死后世界而存在,但这只是它部分的功用罢了。我是完成这道纵横无数世纪的方程式的最后一项元件:我将会完全开启永恒之门,并且令它永不关闭,好让所有曾经穿越永恒之门的生命可以再度藉由此门回归,重新加入活人的世界。从今而后,死亡将没有能力局限活人,没有办法战胜活人。不要这么惊讶。一扇门本来就同时具有入口跟出口的功用。” “不,”天使道。“不!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没办法阻止我。不管活人还是死人都不能够阻止我。当初就是这样说好的!” “你应该仔细阅读合约内容。”哈特道。 “我要阻止你!我要杀了你!” 堕落天使开始冲向哈特,但是被艾许挡了下来。“我不这么认为。要杀他,你得要先过我这一关。而技术上来讲,既然我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所以我想你麻烦大了。在物质界,你必须受到物质定律的局限。这表示我将会把你痛扁一顿。这就是我死而复生的原因。” 天使发出难听的笑声,朝向艾许冲去。艾许后退一步,唤醒体内超自然的怪力,开始与天使徒手肉搏。他们使劲推挤,僵持不下,接着天使推开艾许,将他一拳击倒在地。他在地上踢中天使的脚掌,接着两个就开始在地上打滚。天使扑倒艾许,一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之上,两手紧紧一抱,当场将他的脑袋给扯了下来。丽雅惊声尖叫。天使哈哈大笑,将脑袋往地上一丢,滚到她的脚边。艾许双眼无神地瞪着天使。天使自地上爬起,但是只爬到一半便即动弹不得,因为艾许的无头尸体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哈特不去理会两人,专心倾听永恒之门的声音。他有能力开启永恒之门,但是这样做将会耗尽他所有力量。他苦笑一下,心想反正自己从来都不想要这股力量。他深入自我内心,一举唤醒所有力量释放而出。堕落天使发出愤怒及惊慌的吼叫,但是太迟了,他被艾许拖延太久了。永恒之门缓缓开启,一道灿烂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天使迅速后缩,转过头避开光亮。接着梅德琳·克瑞许趾高气昂地穿越永恒之门而来,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众人熟识的梅德。她来到莫利森面前,对他展颜欢笑。他麻木地看着她,很想要相信站在眼前的真的是她,但是却始终不敢伸手触摸。她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永恒之门大开,光芒随之大作,驱退房间的黑暗边界,照耀出一个无止无尽的广大空间。杰克·费契走出永恒之门,在哈特面前深深鞠躬,然后又走到突然之间长大成人的时间老父面前下跪。时间露出宽恕的神情,轻轻在稻草人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接着踏出永恒之门的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长,以及路易斯与科林斯副警长。他们走到丽雅和艾许身边。在光芒的照射之下,艾许的一切通通回到体内。不需要任何说明,任谁一看都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归来之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苏珊·都柏伊丝与波丽·考辛斯跌跌撞撞地穿越永恒之门,对着门外的所有人咯咯娇笑。波丽跑到哈特身前,彼此默默拥抱许久,朋友则围绕在两人肩上。接下来出来的是米兰医生,与他同时回归的是圣战军领袖威廉·洛伊斯,两人一起摇头叹息,后悔过去所犯下的一切错误。莱斯特·苟德,神秘复仇者,再度恢复年轻时代的风采,牵着神采飞扬的卡拉汉神父一同归来。德瑞克与克里夫·曼德维尔并肩而行,一边拍打着彼此肩膀,一边愉快地咒骂对方。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彼得·考尔德,以及恐惧小子史考提;接着又是欧伯隆、泰坦妮雅与终于恢复完美的普克。死者再度复活,伤势获得治疗,心灵寻得慰藉,准备好来面对这个全新的奇幻世界。 所有妖精迈开大步穿越越来越宽的永恒之门,所有影子瀑布的镇民以及圣战军士兵也全部回归:人们络绎不绝地自门内涌出,来到宽广无涯的光明境地。詹姆士·哈特找到了他的父母,时间找到了逝去的真爱。父母与子女重逢,爱人与甜心相遇,朋友与敌人同行,所有过去的旧帐勾消。 天使无所不在,在此永不结束的黎明之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美妙的歌声盈满世界。没人注意到堕落天使逐渐缩小,在伟大的光明下变得微不足道,最后只剩下一点小小的阴影,被大天使米迦勒捧在手心,悉心慰藉。 人们依然不断涌出,数量已然无法估计。来自世界各地的死者,涌入一望无际的空间。从古至今所有曾经死去的人们通通自死亡的国度回归,与所有活人一同迈向全新的世界,一个古老的事物都将翻新的世界,死亡成为模糊记忆的世界。这一次,一切都将变得非常不同。突然有人清了清喉咙,于是所有人转头去看。 影子已然消逝,预言都已成真,光明笼罩全世界。 (夜城系列外传《影子瀑布》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