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兴女主事》 第一章 馨儿 大兴朝元和年间,国泰民安,天下富庶。然世事更替,历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即便是繁华一片,也免不得生老病死。 这年冬末,工部九品主事土洪在修葺皇陵之时,不幸身死。土家夫人存疑,几番托人查探,也未解开夫君枉死之谜。 宫中御花园遭遇天火已久,工部急需土家新任主事顶上,再耽误不得。土洪下葬之后,吏部的任命文书就送到了土夫人手里。新任主事的人选,正是土家次女土玲.珑。 任命已下,再难更改。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土玲.珑厌恶造园之术,从小学艺就未用心过,此番若她这般就官,定是要砸了土家数代人累积的造园圣手之名。情急之下,土夫人想到了另一高手,想让她给自家女儿指点一二,便差了丫鬟香秀去给人传话。 翌日卯初,天还未大亮,一年轻女子便现身在土家后门。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圆脸杏目,鼠灰色的粗布夹袄上透着一股卤水味,通身都是云宁城中小贩的打扮。 此女子正是土洪主事的得意女弟子洪馨儿。 洪馨儿警觉异常,再三查看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推开了那扇已为她留好的小门。 丫鬟香秀已经等在那门内,见人来了,面露喜色:“馨儿,你来得正好。夫人已经去喊小姐了,快随我来。” 洪馨儿应声跟随,二人一路穿过了还未收起的黑白幔帐,来到了土夫人的住处。 前面的暖厅无人,馨儿便和香秀一起去了土夫人卧房,也未见人影。 洪馨儿朝香秀指了指土玲.珑的住处。香秀心领神会,二人刚要去寻人,但听侧院里“啊”一声,便没了声响。 洪馨儿听得那声响,正是土夫人,她也顾不上理会香秀,伸开长腿奔去了侧院前厅。土夫人已经仰面倒在地上,眼角挂泪,面色一片惨白。 见这情形,洪馨儿忙跟香秀一起,把土夫人扶上了软榻。人还未放稳,洪馨儿便吩咐香秀:“香秀姐,师母这怕是病的不轻,快去找郎中!记得走后门!” 郎中来后,诊脉说土夫人这是急火攻心,免不得一番施针救治。天光大亮之时,土夫人总算睁开了眼睛,还好没有大碍,但她却不言不语。 直等到香秀打发了郎中.出去,土夫人才拉着坐在榻边的馨儿开了口:“馨儿,这可如何是好?吏部的文书已经到了,我土家的新任主事定的是玲.珑,明日就是她进工部面见魏大人的日子,我本想让你今日过来给她指点一二,现下里,她却跑了,要我如何跟土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洪馨儿这才想起,她和香秀忙着照看土夫人,倒真是没见土玲.珑的身影。洪馨儿转身给土夫人倒了盏热茶,递到了土夫人手上:“师母,您先喝口茶,慢慢说。玲.珑小姐跑了,是怎么回事?” 土夫人接过茶盏,并未喝一口,啜泣道:“好孩子,你是老爷唯一的徒弟,我也不瞒你。此事原本实在难以启齿,玲.珑她畏惧入宫为主事,昨夜带着金铃和……”,说到此处,土夫人一脸恨极又无奈,“和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的相好私奔了,只留了一封书信。此刻怕是早已出城,不知踪迹了。想我大兴朝,土、木、屋三家世袭做主事多年,皇家的园子陵墓,尽出于三家主事之手。我土家知道太多皇家的秘密,若玲.珑去顶了主事,倒也还能平安度日。可她走了,我那小儿子又只有七岁,我土家交不出人继承主事,皇上必是要按律法,杀了我土家满门来为皇家保密的。事已至此,馨儿你快走,莫要被牵连!” 言罢,土夫人便来推馨儿。她手中的茶盏不稳,一侧翻就坠了下来。洪馨儿眼疾手快,俯身伸手一接。茶盏倒是保住了,但热茶水洒了馨儿一手,丝丝作痛。 恰好香秀进了屋,她赶忙扶起馨儿,让她到后院水缸中打冷水浸手,香秀自己在房中陪着土夫人。 洪馨儿去到后院,把烫伤的手放到了冷水中,她反复思量着土夫人的话,思绪飘回了十年前的上巳节。 那一日前,洪馨儿还叫洪石儿,是东市卖豆腐小贩家的二女儿。老洪家的石头姑娘,打小就有了不输男的劲头,六七岁上就能弹弓打小鸟,爬树摸果子,连东市上比她大的男孩也不敢惹这姑娘。 七岁生辰时,洪家夫夫妇送石儿去学女工,想让她收收心。但没过三日,洪石儿就将那些绣花针弄弯,堆出了东市街口的假山型。从此东市再无绣娘敢收洪家老.二了。 上巳节时,石儿闲来无事,就缠她爹娘带她去明池踏青。 那日的明池游人众多,洪家夫妇光顾着听王麻子讲话本,跟石儿走散了。洪石儿倒也不急着找爹娘,她独自跑到了岔路上,打算攀着假山去摸几颗旁边树上的果子。 在假山旁,洪石儿偶遇了一身青衫,为大儿子出走一事猛灌闷酒的土洪。洪石儿和土洪聊得投契,土洪见洪石儿说到假山,头头是道,连顺逆石纹都说得清,便一时兴起,捡了小石头来,让洪石儿给他搭个顺纹的小假山瞧瞧。 幼小的洪石儿倒也不畏难,三两下就把那些小石块顺纹嵌到了小土堆里。那正是土洪想要尝试的“石包土”假山。土洪教了手下的工匠们二旬有余,却无一人领会其中奥义。 土洪没想到,小姑娘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天资,他心中大喜。待到洪石儿爹娘寻来时,土洪便亮明了他工部主事的身份,要收洪石儿为徒。 洪石儿她娘起初不愿意让女儿学那手艺,好在她爹还算是个看得长远的,他觉得自家女儿学了造园子,日后也好跟工匠攀个亲,总好过一辈子做市井小贩,便答应了土洪。 当下里,土洪就让洪石儿给他行了拜师礼,并给洪石儿改名洪馨儿,愿她前途无量,花香一片。他们工匠造园时,免不了要接触花木,这名倒也应景。 洪馨儿学艺十年,土洪主事教会了洪馨儿做工匠的各种要义,还传她一套造园心法口诀,待馨儿如亲生女儿一般。但碍着土洪的官职,两家人都没有对外宣扬馨儿拜师的事情。 想到师父往日对自己的恩情,洪馨儿眼眶微红,师父对她恩同再造,如今土家陷入绝境,她又怎能对土家之事坐视不理?她抽回水中的手,迅速起身,也没顾上擦手,便跑回了侧院,跪倒在土夫人榻前,说出了她此生最为勇敢的决定:“师母,玲.珑小姐跟我同年,我愿顶替她去做主事,保土家安好!” 土夫人听馨儿这么一说,吃了一惊,忽的坐了起来。土夫人一直觉得这孩子人机灵,还是个聪明孝顺坯子,她也把馨儿当半个女儿看。土洪在世时,总跟土夫人夸耀自己这个女徒弟惯有巧思之能,常有不同见地。可这妮子居然想要冒着杀头的罪去帮土家做主事,土夫人真不知是该夸她不忘师恩,还是骂她胆大妄为。 土夫人起身.下榻,扶起馨儿:“好孩子,我土家事,怎能让你一个外人担?这可是欺君大罪,莫要再说了。你若有事,我如何向你爹娘交代?快些走吧。这是我土家的命数,我担了便好。” 馨儿哪里肯走?她立在地上,任土夫人如何推搡,也是一动不动:“师母,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若我见死不救,那我又有何颜面见师父于九泉之下呢?往后数十年,我怕是都无法安睡一晚。求您应允,让我替玲珑小姐去吧!师父教我多年,我必不负土家名声。” 馨儿敢这般大胆,并非没考虑到自家爹娘。大兴朝向来治国清明,对于市井平民,即便是有人犯了罪大恶极之事,也是祸不及家人,刑不上儿女。馨儿只是个豆腐小贩,它日冒名顶替的事情被查到,她只要一口认下全是一人所为,她家人也不会被牵连。家中还有妹妹帮忙尽孝,她也无需多虑。可土家如今危在旦夕,若她不出手,真的是没有活路了。 一旁的香秀见二人僵在一处,便开口劝和:“夫人,馨儿这不失为一个法子。外人都没见过小姐,她二人又年貌相当,或许真可瞒过。我知您和老爷多年恩爱,您早想追随老爷于九泉之下。可小少爷年幼,怎能就这样丢了性命?您三思啊!” “茂儿,我的茂儿呢?没错,茂儿不能死!”土夫人想到小儿子,赶忙询问。 香秀扶了土夫人坐下,言道:“夫人,您莫急,小少爷在大堂守孝呢。我没惊动他。” 馨儿见土夫人有所松动,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她扶了土夫人坐下,又开了口:“师母,您答应我吧。明日就由我代替玲珑小姐去工部,可好啊?” 土夫人轻叹一口气:“好孩子,你可想定了?这一去便不能回头,最少也要做到茂儿成年才得出来。你上月不还说,要和巷口张木匠家的儿子相看吗?这耽误了你的终身,可怎么是好?你爹娘哪会允你做这档子危险事呢?” 馨儿坐定,道出了她的盘算:“师母,我知这事轻重。张木匠的儿子去修皇陵,被运到北地去了,未有归期,我也不能再跟他相看了。等茂儿成年,我定也婚配生子,您便能让他去接回这主事的位置,我只需支应到他十五岁上即可。我爹娘那里您尽可放心,他们感念师父对我的恩情,定会允我报恩,只劳烦您帮我照看一二。” 土夫人鼻子泛酸,回想起数月前土洪临行时,她去送行的场面。不想如今竟是这光景,她牵起馨儿的手:“好孩子,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可你不知你师父被传是死于轮殉吗?你不怕吗?” 馨儿点点头:“听说了。我不怕轮殉,顶职也可能丢命啊。师父这事恐有蹊跷,若我为主事,或许还能查证一二。我去意已决,师母莫要再拦了。” 当下的情境,土夫人确实也无它法,她见馨儿这般坚决,自知已拦不住,便重重的对馨儿点了头,允了馨儿顶替土玲珑做主事的请求。 第二章 顶差 土夫人下了决心,便赶着去安排下面的事情,还打发香秀给馨儿捎回去些细软。 馨儿本想推脱,但土夫人一再坚持,让馨儿务必要收下。馨儿怕土夫人不让自己去顶差,便只得听话拿了回去。 馨儿回到家中,洪家夫妇果然如馨儿所料,心中纵有不舍,可也愿意允了女儿的决定,让她万事小心,便帮馨儿收拾了东西。 当天夜里,洪馨儿就悄悄搬进了土家。 掐算着馨儿已经安顿好自己,土夫人差香秀叫馨儿去房中说话。馨儿一进土夫人卧房,土夫人就将香秀遣了出去。 土夫人将馨儿让到一侧的官帽椅上,转身从榻下的暗格里取了两个锦盒放到几案上,正色看向馨儿:“馨儿,你可知这锦盒中是何物?” 洪馨儿自是不知,摇了摇头:“师母,我能打开看看吗?” 土夫人点头应允,洪馨儿将那一红一黑两个锦盒逐一打开。但见那红色锦盒中是一张折好的宣纸,馨儿展开一看,那上面画着个弧形的奇怪缺角,外圈还是两道线。 馨儿又看向那黑色的锦盒,里面是一小团苔藓,看样子已经离土多时,但还未全萎。洪馨儿从小跟着土洪认了不少花木,却不知这团苔藓叫甚。 土夫人见馨儿满脸疑惑,便拿过了馨儿手上的宣纸,缓缓道来:“馨儿,你可知你师父的死,疑点颇多?外人都传他是轮殉而死,但我大兴三朝前就取消了主事轮殉之制,且即便要轮殉,这次也该是木家,而非我土家。” 馨儿听得这话,稍稍收了几案上的手臂,不觉挺直了身子:“师母,莫非您怀疑,师父的死,跟木家有关?” 土夫人拿过那黑色锦盒,长叹一口气:“起初时,我也并未疑心木家。仵作也坚称你师父是死于心悸发作。可你师父虽近二年染了心痛的毛病,却并不致命。他平日又懂得保养,染病后再不曾饮酒,加上他往日一向体健,连西市上的明郎中,都说他少说还能活上十年八载。他走时,还随身带了不少明郎中给配的参片,不至于如此突然便撒手人寰。他尸身运回之时,我在他手里取出了这撮苔藓。从皇陵到此,少说也要半月有余,这苔藓还未枯萎,殊为可疑。我虽不知这苔藓名为何物,却知那木家最善栽奇异花草,怎能不疑心他家?” 馨儿点头,又看向了那宣纸:“师母,那纸上画的缺口,是何物啊?” 土夫人将那宣纸摊平在几案上,指了指那墨迹道:“这是我花了重金,从仵作手里买来的。仵作在你师父的后脑上,发现了一个凹陷的印记,就如纸上画的一般。但他判断,这印记并不足以致命,他怕惹祸上身,就未声张。他也是被我求的受不住了,才给我画下这印记,我也不知这是何物,但定和你师父之死脱不开关系。” 馨儿听了这些,心中愤慨,恨不得当下里就拿了木家害人的证据,给师父一个说法。她双拳紧攥,将那两样东西牢记于心,正色回道:“师母,虽我也不知这些为何物,但我顶差之后,必能见到木家人,何愁查不出师父死因?这两样我都记下了!您连日来劳顿,早些安置吧。待我做了主事,定要让师父得以瞑目!” 翌日清晨,土夫人赶早给馨儿安排好了穿戴。一身浅绾色襦裙,外配同色斗篷,不至于因为一身白衣进宫有所冲.撞,也不至太艳丽,全了守孝的心思。 用过早饭,馨儿就张罗着出门了。她跪地朝土夫人拜了三拜:“师母,馨儿这就去了,勿要担心。” 土夫人颔首,却不忘再叮嘱一番:“今日起,你要自称玲.珑,人前叫我母亲,不容有失,否则性命堪忧。你要留意木家主事,看你师父之死是否真与他家有关。” “玲.珑记下了,母亲大人请回吧。”馨儿就着土夫人的话接了这么一句,土夫人稍安下心,送了这位假女儿出门。 回到堂内,土夫人才听见那懒鹦鹉的学舌:“假的,她不是玲.珑,她不是玲.珑,假的。” 土夫人心下一惊,赶忙吩咐香秀将那鹦鹉挪去了后堂,这才放心回了后院。 及到宫门外,洪馨儿自称土玲.珑,递上了土家主事腰牌。守门的兵士对她上下打量一番,将馨儿的眼睛用黑布遮住,叫来一位内监引馨儿去见魏大人。 工部侍郎魏大人此时正在角厅中等着土家的接.班人,虽他早已得了消息,今日来的会是土家的次女。但看了馨儿那模样,魏大人还是有些失望。 内监帮馨儿摘下黑布,馨儿赶忙朝魏大人行了个大礼:“土家次女土玲.珑,拜见魏大人,唯愿万福,长乐不爽。” 魏大人看看她那双水灵的眼睛,若有所思:这姑娘脸上倒是透着一股子的聪明劲,可这造园修屋,虽重技巧,体力也不可少,她一个女儿家多有不便。不知堪用与否。 魏大人这厢一直在沉思着回复馨儿的办法,半天也没个动静。馨儿也不好多言,便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迷糊间,魏大人的手习惯性的揪了下自己左脸上的黑痣,这次大约分了神,力道没拿捏好,痛的他“嘶”的一下,叫出声来。 馨儿见状,赶忙起身要帮忙:“魏大人,您可还好?” “好,好。小事小事,莫要挂怀。玲.珑啊,你一个女儿家,怎跟一群男儿郎同修御花园呢?土家真的就没人了?”魏大人对馨儿有所放松,直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馨儿点点头:“我弟弟还没成年,大哥又远走,只能我来了。” “这……”魏大人欲言又止间,背了两手在馨儿眼前踱了几圈,终是定下.身来。 魏大人坐回到太师椅上,咽了口茶,正色道:“土家姑娘,你可知造园一事非同小可。御花园损毁已久,天火连大殿都烧掉了,非一朝一夕能修复完成。成日上泥里来,土里去,可比不得你在家中绣花描画来的清静。” “魏大人,您安心,玲.珑吃得苦的。” 魏大人又摸了摸他的黑痣,提高了音调:“光能吃苦,没点真手艺,那也是花拳绣腿。我看你纤纤女流,年纪又轻,那造园的法式,门类众多,如你一般年纪的男儿郎,出类拔萃者至多做个工匠。你有何本事,能担得起主事的差事?” 洪馨儿听得魏大人这般说,知他是嫌弃自己身为女子。但吏部此番安排,定是有先例可循,便剑走偏锋,想要赌一赌,继而反问道:“敢问魏大人,我大兴朝,可有女子为主事的先例?” “三朝之前,倒是有过先例,可那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你小小年纪,怎可比肩先人?”魏大人也不甘示弱,坚持厌弃洪馨儿。 “玲.珑有没有手艺,有多大的本事,魏大人一试便知。若魏大人试过玲.珑,果是个不堪大任之人,便任凭魏大人发落。” 魏大人听得这小女子的言语,一拍面前的几案:“好,你既自信有当主事的能耐,可敢跟我到御花园亮亮手?” 馨儿一拱手:“玲.珑求之不得,自当领命。” 魏大人也不含糊,转身便吩咐侍从提前到御花园准备园试。 园试是大兴朝一种形式极为特殊的考试,专门针对工匠或工部底层人员所设,与科举没有半点联系。这园试分为造模、丈量、界画等众多门类,由工匠们出题考察,连魏大人都不得插手左右考题,只能评判。 由于大多数工匠都是师父带徒弟,手艺不会太差,成年后多会由师父推举来做工,主事一职也成了世袭制,所以这园试已经多年未开了。传闻中最难的就是界画一项,没有数年的苦练和统领全局的巧思,断断做不出来。许多底层工匠根本不懂这些,只会看而不会画。 馨儿和魏大人走到御花园时,几位年过三十的工匠已经等在亭子两旁了。他们见来应试的是个姑娘家,更是嗤笑不止,连抽签都懒得安排了,直接给馨儿甩出了“界画”的题目。 魏大人接过题纸看了眼,那纸上题目可谓难于登天:以常春亭为基,供皇上皇后来此用膳,且要在春日里保证菜肴不凉,布菜方便,该如何作画? 魏大人读完,只顾摇头,他自己都没了主意。但见馨儿还是面色如初,脱去了外批的斗篷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缓缓开了口:“这厢只有笔墨,哪位大哥能帮我拿下矩和班尺来?” 旁边那些工匠,都等着看这姑娘出糗,不过哼哈几声,自然是没人动的。 馨儿混迹市井多年,又岂会不知道众人的心思?她见无尺引线,也不慌张,用虎牙一咬襦裙的袖子,硬扯出了一道口子,露出细瘦的白净手腕。 魏大人见馨儿这动作,着实吓了一跳,这姑娘也太没规矩了,没有班尺而已,大庭广众的露出肌肤,成何体统?魏大人急道:“你做甚?莫要造次!” 馨儿这才明了魏大人的反应,微微笑道:“魏大人,您别急,您可听过棉丝引线?” 第三章 绝技 魏大人还未及作答,旁边观战的各位工匠就来了兴致,纷纷坐到一边想要细看一二。 这棉丝引线是工匠手艺中的一门绝学,传闻中,整个大兴朝能用此手艺的人,不超过三个。土洪在世时,也被传成会用这手艺的人。但土洪在修园时有界有矩,哪轮的上用寒酸的棉丝来引线呢?在坐的各位,还从没见过这稀罕活。听得这姑娘夸口要用棉丝引线,他们都安静下来,瞪大眼睛要一饱眼福。 只见馨儿从袖口中抻出一条棉线,左手拽住线端,虎牙噙住另一端,右手将勾线狼毫蘸满墨汁,在那线上点了些点做标尺用。待线上的墨迹干透,她便又用左手和虎牙把线绷直,右手把那笔管紧贴住棉线向右一画,一条笔直的横线便勾了出来。 接下来,馨儿转头换步,不一会,那亭子基座的轮廓就勾出了大概。靠一根小小的棉线,馨儿画出的引线笔直准确,一点不比拿班尺画出的差。 魏大人和各位工匠见这能耐,都有些惊到了,但他们还想看这姑娘要怎么把界画弄得符合题目,便硬扛着呆在原地,不敢再做声。 棉线上下翻飞间,馨儿在基座里面定了些角点,便收了棉线,精心描画出一块巨石模样的桌面。 而后,馨儿不再悬线,而是把那棉线摆成了个模仿弯曲水渠的曲线,然后用笔沿着那弯曲的轮廓在桌面上画了条曲折的水道。 馨儿将画好的界画吹了两吹,递到了魏大人手里:“我画好了,魏大人请看。我把曲水流觞用到了石桌面上,这样皇上用膳时,只要水道里加了热水,就能一直保持菜品温热。水流动起来后,便能推动菜盘向前,每个在桌边的人都能吃到所有菜品,无需再去布菜。” “妙啊,妙啊!”魏大人摸着他的黑痣先开了赞口:“曲水流觞这般用,真是巧思极致,巧思极致啊!不愧是土家嫡女,家学造诣不可斗量!” 一旁的工匠们,从开始时的讥讽怠慢,现下全变了态度,众人传看馨儿的界画,赞声一片。 “魏大人,那我能做主事了吧?”馨儿忙问道。 魏大人本是轻看了馨儿一介女流,但他见馨儿这般本事,已放下了对馨儿的轻看之心。不过魏大人想让馨儿领情,故意面露难色:“土家姑娘,我这是冒着风险,循了三朝前的例子给你网开一面。但你做主事不是长久计,你家幼弟成人前,你先顶缺如何?” “谢魏大人!玲.珑定倾尽全力,以报您今日提携之恩。”馨儿唇角微勾,躬身行礼,顺势整理好袖口,掩住了露出的手腕。 魏大人见她这样,挥手免了馨儿行礼:“罢了,今日先回去吧。我会派人送朝衣去府上,明日卯末,你来御花园就官便好。” 馨儿千恩万谢的出了御花园,直奔土家而回。原地的工匠们还在不停的议论刚才目睹的绝技。没多久,土家姑娘会棉丝引线这事就在工匠当中传遍了,他们再不敢小看这姑娘了。 晌午刚过,朝衣便送到了土家。洪馨儿从土夫人手里接了锦包,抖开了一套应季的朝衣,是一套艳青色的夹袄和皂色下绔。 馨儿自以为土家还在孝期,她顶了玲.珑小姐的职,本应继续穿素衣当差,不想这青色夹袄过于娇艳,可如何穿出门去?岂不被人耻笑了去? 土夫人见馨儿面露难色,关切问道:“馨儿,这朝衣有何不妥吗?” 馨儿将朝衣放到床榻上,微微叹气:“师母,师父刚下葬不久,我却要穿这艳青色去当差,未免不孝。馨儿想穿素衣去,最不济,浅绾色也可,可会违制?” “万万不可这般打算。”土夫人拉馨儿坐到了床边:“朝衣岂是能随便换掉的?你就这般出门便好,没有哪个长舌的敢嚼这舌根子。莫要多心。你救了土家,你师父生前就不拘小节,他也不会怪你的。” 听了这话,馨儿深以为然,她跟土夫人一起去给土洪上了柱香,在土洪的牌位前,馨儿将今日之事尽数讲与师父听,土夫人和她又痛哭了一番,才各自去为明日做准备了。 翌日,馨儿换上新朝衣,准时到御花园去就官。她走到那常春亭外时,见两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跟自己穿着同样的朝衣,已经立在亭子里等人了。 魏大人见馨儿来了,赶快叫她过来:“土主事,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屋家新任主事屋明哲。他家的面漆手艺可是一绝。” 馨儿看了屋明哲一眼,对方浓眉大眼,相貌端庄,但眼神看起来却不灵光。魏大人引见完后,屋明哲冲着馨儿一直在傻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馨儿心中尴尬,但又不好失礼于他,便微笑点头作为回礼。 “这就算熟识了。来,土主事,这位是木家新任主事木瀚卿,种花植草的事,可没人比得过他家。”魏大人接着引见。 木家和屋家的事情,土夫人多少跟馨儿讲过一些,魏大人的介绍,她也没太多听。外加上土夫人对木家存疑,馨儿不想跟木瀚卿走的太近,便低着头,想随便点下头,回个礼便算了,没承想,木瀚卿先开了口:“土主事安好。” 这声音,温润和缓,闻之如暖风拂耳,舒服万分。馨儿没忍住,还是抬了头,这一抬头不要紧,眼前的木瀚卿,正是两日前撞翻馨儿豆腐的那位愣头青。 馨儿只觉腔子里一团无名之火憋闷其中,想不到这冤家在这等着她,还是木家人!她心想:既然你自己送上了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看馨儿就要压不住自己想赏木瀚卿黑虎拳的心,屋明哲嘿嘿的傻笑声把馨儿拉了回来。馨儿在心中暗骂自己太过冲动,这要是出了手,那自己这身份不就暴.露了吗? 日后她和木瀚卿成日里在一处劳作,就冲她“东市小霸王”的名号,还怕找不到木瀚卿的麻烦?土洪师父的死因也有希望查清,干嘛急于一时?说书王麻子总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就忍他一时片刻,有何难? 魏大人见三个年轻人彼此印象还算良好,忙不迭的开始布置下面的活计:“三位主事,从今日起,修复御花园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这里交给你们负责,先清理好周遭的基地,再行修复之策。我不常来这里,平日我就在角厅,现下也该回去了。” 魏大人走后,三人各带一队工匠开始清场。这活不难,就是耗时而已,但不做好,就拣不出可用之材,也无法行修园之法则。 上午的劳作很是顺利,馨儿和工匠们虽辛苦,但看旁边清出的大堆石料,也算是劳有所获。很快就到了放午饭的时辰。 三位主事和工匠们是分开用饭的,这日小厨房给馨儿他们仨安排的是牛肉面。馨儿想先去后厅看看,免得不明规矩,露了马脚,就故意走快了些。 屋明哲和木瀚卿见土家姑娘这般,也不好多说。这二位还要维持住体面,说笑着慢慢前行。 馨儿进了用饭的后厅,见四下无人,料想无事,就顺势找了个圈椅坐下。她刚想端起碗来,却见桌子上立了三块小木牌子,分写着“土”、“木”、“屋”三个字,她自己眼前这块,正是木家的牌子。 馨儿感慨:宫中的规矩真大,用饭还要有个固定的位置。幸亏我来得早,不至于露怯。也罢,坐到我自己的地方去吧。 屋明哲和木瀚卿二人也进了后厅,坐定后,三人开始吃面。屋明哲见边上的小桌上有醋,便热心的舀了些来,想给馨儿加些:“土主事加些醋吧,味道更好。” 馨儿抬起脸,见对面的屋明哲正一脸堆笑的看着她,但馨儿实是不喜酸,便摆手道:“不必了屋主事,我不爱吃醋。” 屋明哲殷勤没献成,闷闷的回了坐处,给自己加了半勺醋。 木瀚卿看屋明哲手拿剩下的半勺醋,稍显尴尬,便开口道:“屋主事,少给我一些吧。” 屋明哲总算脱困,笑着照办了。 “木主事这般周到,不愧是细心侍弄花草之人。我有一事,想求教一二。”馨儿见木瀚卿开了口,便想试探他一下。 “土主事请问,瀚卿一定据实相告。” 馨儿放下筷子,淡淡一问:“玲.珑听说有一种苔藓,可离土十数日仍不枯,木主事可知这苔藓名为何啊?” 木瀚卿脸上略过一丝不安,他收起看向馨儿的眼光,讪讪笑道:“哪里会有那种东西,土主事说笑了。快吃面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馨儿看木瀚卿这反应,更肯定土洪的死和木家有所关联了,便也默不作声的吃起面来,心中还盘算着怎样找机会坐实木家陷害师父的事。 用过午饭,三人开始重复上午的活计。这二日不知怎的,早上还是冷风嗖嗖,下午就艳阳高照。没到一个时辰,馨儿就开始出汗,她便让工匠们先歇歇,喝些水再干。馨儿自己则坐到一棵槐树下,掏出土夫人送给她的丝帕开始擦汗。 一个姓王的小工匠跟旁人在讲着王麻子新说的话本,馨儿竖耳听的有滋有味,一个不留神,拿丝帕的手就松开了。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馨儿手里的帕子,不偏不倚的被吹到了旁边的一棵美人松枝头,挂到了上面。 美人松长的不矮,馨儿本打算自己上去把帕子取下来,可转念一想,她现在的身份是土家小姐,这么干会不会暴.露什么?她就呆在原地没敢动。 总是朝馨儿傻笑的屋明哲见这般情形,原地着了慌,他放下茶盏,挽了衣袖就要帮馨儿去爬树取手帕。 馨儿本不想麻烦他,可她自己不能出手,便只好对屋明哲感谢一番,由着他去爬树了。 美人松枝干光.滑,像馨儿这样爬树的老手不当事,但笨手笨脚的屋明哲可搞不定。他磕绊着爬到了枝丫上,刚扯住帕子角,脚下就打了滑,整个人从树干上跌了下来,还把馨儿的帕子扯了个大口子。 屋明哲揉着胳膊,把那帕子交到馨儿手中的时候,馨儿本想好好谢他,可看那帕子的惨样,馨儿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皮笑肉不笑的憋出一句:“多谢啊。” 屋明哲满心欢喜,馨儿却不冷不热,他回到家中,就一头钻到了自己屋里不出来。屋老主事见儿子刚就官就这样,赶忙来问个究竟。 屋明哲怀抱着引枕,哭丧着脸,跟他爹诉了苦:“爹,土家姑娘许是厌烦我,我帮她拿帕子,她都没朝我多笑笑。您让我找她套话,问出《牧园》在哪,她都不愿理我,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四章 栀子花 屋家老主事坐到床边,面露愠色,对着自家儿子,没好气的就开了腔:“二十岁上的人了,找个姑娘套话都做不好,要你何用?我为何非要退下来,让你做主事?你爹是真老的干不动了吗?不争气的东西!” 屋明哲朝着馨儿傻笑了一整天,又兼劳作辛苦,已经怨气不少,他爹还对他这般光景,他哪里还受的住?他坐直身子,阔眼一瞪,破天荒的对父亲回了嘴:“您要还能做,您去套话好了。我从小就是个不争气的,何苦让我做这般心思?” 老屋听小屋这般说,抄手就赏了儿子一个大巴掌:“爹的一番苦心,都被你糟蹋了!你尚未娶妻,模样周正,讨好个年轻姑娘套话还不容易?最不济,你俩相熟了之后,我还能去提亲,让你娶土家姑娘。还愁得不到《牧园》一书吗?你让我一个半糟老叟去讨好她,你居心何在啊?” 屋明哲捂着自己发红的左脸,支支吾吾的不敢硬杠,只好软下口气:“爹,儿子不懂怎样讨好姑娘,请爹明示。” 老屋站起身来,冷哼一声,拂袖而起,咬牙抛出了一句:“读读《诗经》,想想《关雎》,自寻办法!”言罢,老屋转身就出了房门。 屋明哲留在屋里,晚饭也没吃,翻了半宿的《诗经》,也未得要领。 第二日清晨,屋明哲勉强醒来,脑子里还是女精魅迷惑男子的梦境,他头疼了好一会儿,草草用了早饭,便去御花园了。 屋明哲进到御花园时,洪馨儿和木瀚卿已经在带工匠忙活了。馨儿眼尖,她低头扒土时,看到木瀚卿的朝衣袖子里好像藏了本书,便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她故意跟在木瀚卿身后,想看清那书封上的字迹。 屋明哲远看着,馨儿紧跟在木瀚卿身后,一点想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这不就是他爹说的,讨好姑娘成功后,姑娘赶都赶不走的样子吗?没想到那木瀚卿对土家姑娘爱理不理,却是个会讨好的高手。教书先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屋明哲暗下决心,定要跟木瀚卿讨教下怎样讨好土家姑娘。 馨儿跟了木瀚卿一盏茶的工夫,也没找到机会看清,反倒是那木瀚卿一回头,看馨儿离他这般近,赶忙后退三分,斯文的拱了拱手:“土主事请自重,莫要围着我了,且去忙吧。” 还好工匠们都在远处扒土,不然这话被别人听见,馨儿可就真的没脸了。此时她又气又急,脸都憋红了,只得忍下怒气,快速跑开,跟着工匠们一起去劳作了。 用过午饭后,魏大人打发了一位内监来传话。魏大人今日午后另有公干,已经出宫去了,他担心三位主事尚且年轻,恐不知事前谋划,这才给他三人列出了当下最急之事,乃是数出需补植纳新之草木。 洪馨儿和屋明哲都对此事不明,清基夯土之事尚未完结,补植之物理应延后再说。所谓先定山水大势,再植树木花草,学过造园技艺的都懂得这粗浅道理。再说目下还未全入春,清算明了了,也不好立刻栽植花木,必要再等些时日下种才能存活。 洪馨儿和屋明哲都不明魏大人如此安排所谓何因,站在原地不好动作。唯有木瀚卿不慌不忙,接过内监捎来的纸笔,道谢之后便要去计数。 洪馨儿本想问个究竟,但上午她才和木瀚卿有了误会,怕多开口唐突了,便忍了下来,也接过纸笔跟在木瀚卿身后开始计数。 倒是屋明哲是个不开眼的,一个劲的问道:“木弟弟,此时栽种草木,并不合时宜,魏大人这般安排,是为哪般啊?” 木瀚卿听得屋明哲如此高声询问,赶忙摆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摆手示意屋明哲和洪馨儿跟着他走。 木瀚卿将二人带到了远离工匠的石台之后,低声道出了因由:“魏大人让我等快去计数补植草木,甚为周全。冬末春初,恰是各地纳供完结之际,正是国库最为充盈之时。即便我等此时无法栽植草木,但也可先列出补植单子,算出所需之费,送到户部走上请银之程序。若等可以栽种时再列单请银,挑选花木,一番程序走下来,不免要错过栽种之佳时。屋主事,土主事,你二人心知个中计较便可,勿要多言。” 二人听罢,深以为然,便各自分了方位,清点园中草木去了。 风平浪静的过了四五日,园子清理的差不多了。预谋请教讨好法门的屋明哲,总算找到了一个机会跟木瀚卿一诉烦闷。趁着午后休息时,屋明哲提出带木瀚卿喝茶,便把木瀚卿拉到了小厨房的后厅中。 二人坐定后,木瀚卿问道:“屋主事急着叫我来喝茶,想必是有事问我,直说吧。” 屋明哲给木瀚卿倒上茶水,搓搓手说出了心中所思:“木家弟弟,你这般直爽,我就说了哈。你是用何方法,讨好土主事的?” 木瀚卿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糊涂了,赶忙喝了口茶:“我跟土主事并不亲近,何来讨好一说?” 屋明哲低头又搓搓手:“木弟弟不必自谦,那日我分明看到土主事围着你转,你这讨姑娘喜欢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 木瀚卿思虑片刻,这才明了屋明哲对他和土家姑娘有点误会。可这事又没法子跟屋明哲细解释。屋明哲这么想知道怎么讨姑娘欢心,平日里对土主事也很是上心,莫不是对土主事有意思? 木瀚卿就官前,他爹曾叮嘱他不要和土家走的太近,以免惹祸上身,但那土主事总是有事没事的围着自己转,好生烦闷。若能促成屋明哲和土家姑娘的好事,那既能避嫌,又可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但稳妥起见,木瀚卿还是决定先试探下屋明哲,以免误会。 想通了个中厉害,木瀚卿放下茶盏,故意凑近屋明哲,压低声音:“屋主事难不成是对土主事另有意思?” 屋明哲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生怕木瀚卿误会了他,赶忙摆手解释:“木弟弟,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堪堪有点讨好的意思。” 木瀚卿听他这般说,心下一喜:都有讨好的意思了,还嘴硬说对人家没意思?也不知屋明哲这人是假正经还是真害羞。木瀚卿决定不戳破屋明哲,顺水推舟便好。他搭住屋明哲的肩膀,又压了声:“姑娘都喜欢花,不如屋主事送土主事一些明艳花朵,可好啊?” 屋明哲眼中星光微动,刚要点头,却想起这般天气,除了那枝头的桃花,地下的野花,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又低头叹气道:“不妥不妥,牡丹要下月才能开,莲花还要等到夏日里,那我哪里来得及?” 听他这口气,木瀚卿心内偷笑:他还挺着急。也罢,帮人帮到底吧。想罢后,木瀚卿又支一招:“明日我要去暖窖查看下需采买的花木,你可跟我同去,那里必定有你中意的。” 工匠们已然开工,馨儿见屋木二人还没回来,就赶着来找。屋明哲只得朝木瀚卿点头表示同意,二人便匆匆随着馨儿出去了。 一夜平静无话。 转过天来,屋明哲一早便随着木瀚卿一起去了暖窖。 暖窖里常年养着各类珍奇花木,由于环境特殊,地接温泉,常有些花木提前开放。木瀚卿此次来,便是要挑选一些修复御花园所需要的花木材料。他挑好后还要跟暖窖的班头对准株数,再安排好过银子,分批送到宫中的日程等事宜。 木瀚卿有正事要做,无暇顾及屋明哲,便让他自己在暖窖中走走,挑几支心仪的花带走。暖窖班头得了巴结两位主事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不但免了屋明哲买花的银子,还给屋明哲配了个小厮跟着。 屋明哲跟着小厮走了一圈,挑中了又香又白的栀子花,这时节里能见到栀子花,实属不易。 小厮帮屋明哲把那几枝栀子花罩在布袋子里,一路颠簸下,竞掉了几朵。屋明哲回到御花园,拆开布袋子见掉了几朵花,就又没了主意。一筹莫展之时,他把木瀚卿叫来,拖到了一处土堆后,两人找了两块湖石坐下。 洪馨儿见这二人多日来神秘的紧,好奇心顿起,便安排了一下工匠们接下来的活计,自己谎称要出恭,悄悄跟了过来。 刚一坐定,屋明哲就拉长脸开了口:“木弟弟,你看这花,掉了这几朵,要如何送土主事呢?” 木瀚卿见他这般,只得安慰:“不打紧的,我看我娘亲和妹妹都是把花折了,戴在头上,别在耳后亦可。还剩那么多,这几支够土主事用一阵了。” 屋明哲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嘟囔了下:“我都没见过土主事戴花,这东西放在耳后,会好看吗?你帮我试试可好?” 木瀚卿被他闹的有些不耐烦,又不得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玩笑似的捡了一朵掉下的栀子花,给屋明哲别在耳后,堆笑说道:“好看。” “是你看,我又看不到。”屋明哲说完,也给木瀚卿耳朵上别了一朵,开心拍手道:“好看好看,木弟弟真好看。” 这俩人前面的对话,后赶来的馨儿是都没听到,唯独这句“木弟弟真好看”和两位男主事双双别上栀子花的场面,被馨儿看了个正着。 馨儿瞬时想起了王麻子说过的陈王和他的男宠的话本段子,那二位可也是这样双双带上了栀子花。莫非屋明哲和木瀚卿两个人是——断袖? 馨儿想到这里,好似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她不敢声张,只得一步步小心回退,但不巧还是踢到了一小块湖石上。 听得声响,木瀚卿警惕心骤起,喊了一声:“谁?” 第五章 胭脂怒 听得喊叫,馨儿哪里敢言语?她捂着碰疼的小脚,连滚带跳的走远了。幸而那二位没有追出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屋明哲就把馨儿叫到了那土堆后,看看四下无人,他便把藏好的栀子花送给了馨儿。 洪馨儿手捧一大把“断.袖之花”,顿觉自己哭笑不得。对面的屋明哲还歪着头,满怀希冀的眨眼看着馨儿,搞得馨儿更是尴尬。 好歹这位“东市小霸王”也是能装装面子的人,屋明哲给自己搞来这稀罕物,总不好弗了人家一番美意。洪馨儿深吸一口香气,小圆脸笑的比那栀子花还好看。 “真香!”洪馨儿应景的来了一句。 “你喜欢?那太好了。既然土主事喜欢这花,那能告诉我《牧园》在哪吗?”屋明哲自以为讨好成功,赶忙问出了心中所想。 洪馨儿被他问的不知所以,忽闪着一双杏眼,反问了句:“《牧园》为甚?” “哼,不想说就不说,何苦要胡诌?”屋明哲没好气的跑走了。 洪馨儿见他跑远,又看看手中的栀子花,心中比屋明哲还疑惑:他弄来这花,就是想问我那《牧园》?可这东西我从未听过啊。 收好了栀子花,馨儿按下疑惑,继续劳碌。不多时,魏大人派人传话,让几位主事到角厅一见。 三人走去角厅的路上,洪馨儿故意走到后头,自以为可以给屋木二位男子留些余地。 屋明哲从暖窖回来后,自觉木瀚卿是个可交之人,一路走,一路不时拍拍木瀚卿的肩,还一口一个“木弟弟”,叫的极为亲近。 洪馨儿在他俩身后,是看他俩也不是,不看他俩还无处可看,被这二位臊的一阵阵脸红,腹诽不止:这是在御花园啊,怎得断袖也不知收敛,让旁人见了可怎么好? 幸而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到了角厅,魏大人已经坐在桌前,还给三位主事准备了三把官帽椅。 屋明哲刚在馨儿那碰了一鼻子灰,又和木瀚卿聊得不错,便故意往木瀚卿的位置挪近了几分。 洪馨儿见屋明哲这般,心有所感,懂事的往另一侧挪了挪身.下的官帽椅。 魏大人见他手下这三位主事,坐的是二男聚集,一女独尊,犹豫了半天,也不知评论点什么好。只得不再多询问,说出了今天的正事:“三位主事,皇上今天召见我,想要看我们御花园里新修大殿的烫样。往常我们要里面做一套,外面做一套。可因为前面耽误了工期,再这样做恐时日不济。诸位可有缩短建样时长之法?” 烫样是用秸秆和纸板等物做出的微缩模子。有了这模子,皇上就能在大殿落成前,提前看到大殿的样子。由于大殿分里外,一直以来,烫样都是一殿两套,带屋顶的一套,不带屋顶,只看殿内陈设的还有一套。 三人互看了半日,也没有个主意。魏大人只好让他们先回去,他去求皇上再宽限些时日,好择日再议。 洪馨儿回到土家,去土夫人那里要来了几个烫样,研究到大半夜,也没想到什么缩短制模时长的好办法,就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屋明哲归家的路上,越想今天送土家姑娘花的事情就越气。他娘给他准备了好些平日爱吃的糕饼,屋明哲也没吃下去多少。偏生他爹就是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屋看屋明哲用饭时没甚声响,便没忍住,又问起了土家姑娘的事情。 屋明哲把他送花的事情将给了老屋听,老屋自以为儿子开了窍,还开心了一下。谁知后面屋明哲又说土家姑娘还是不冷不热,老屋就疑心自家儿子又说错了哪句话,把屋明哲教育一番,又罚他去书房里读了半夜的《诗经》。 屋明哲顶着眼下的乌青,在翌日休息时,把自己无法讨好姑娘的苦楚倒给了木瀚卿。他求着木瀚卿再给他支两招。 木瀚卿一时也没了主张,只得劝说下屋明哲:“屋主事,莫要焦躁,且等我再想想,再想想。” 两日之后,工匠们开始给天火燎过的柱子上面漆。屋明哲忙着调配那朱红的漆料,暂时忘却了前面的事情,又嘻嘻哈哈的乐起来了。 木瀚卿经过装面漆的木桶,看那红色翻动,忽然心有所感。寻了一圈,便拉着屋明哲一起去出恭。 洪馨儿看这二位越发亲密,坐实了二人是断.袖的猜测,更是不敢多靠前了。不过烫样的事情,她可是上了心,每日研究到半夜,眼下也顶了两块大乌青。 屋明哲和木瀚卿并未去出恭,而是找了个僻静的残破亭子,席地坐了下来。屋明哲不知木瀚卿为何带他来此处,便先开了口:“木弟弟,你带我来这里做甚?” “你那日不是问我怎样接着讨好土主事吗?我想起来,女儿家都爱胭脂水粉,要不你趁明日沐休,去给土主事挑一个?” 屋明哲他娘不爱打扮,大半辈子都没用过胭脂水粉之类的,他又是家中独子,自是对这个不懂的。 木瀚卿这话一出,屋明哲只觉他木弟弟给他指了条通往九霄云上的仙路,忙问去哪里买胭脂才好。 木瀚卿也犯了难,只得起身在屋明哲眼前踱步,好回想自己妹妹和母亲去哪里买这些。 屋明哲即将被木瀚卿晃晕前,木瀚卿可算有了主意:“屋主事,我想起来了,我母亲常去西市的艳香堂买胭脂。” 屋明哲得了明示,还想约木瀚卿同往。可木瀚卿家中明日要来个远亲,不便出来。屋明哲就决定自己去艳香堂走一遭。 这次屋明哲怕馨儿又不喜欢,还托了木瀚卿去问问馨儿是否用胭脂。木瀚卿无法,只得把馨儿叫到身边:“土主事,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二。” 馨儿见他一本正经,估摸是修园子的事情,便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后退一步,勉强挤出个笑颜:“木主事请说,我定知无不言。” “那个,你用胭脂吗?”木瀚卿问出这话,浑身都不自在,脸上惹火,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胭脂这东西,本应跟以爬树下水为平生至乐的洪馨儿无甚联系,可奈何她那一姐一妹都是个爱打扮的。尤其是她小妹,一无聊就要在馨儿嘴上抹点胭脂。馨儿本想答不用,可想来土家小姐不用胭脂,也说不过去,就应了句:“用啊。木主事问这做甚?” 木瀚卿不想道出屋明哲的想法,他一急,嘴不知怎的,就开始胡诌:“我,我想用。” 想收回这话,已经来不及了。 木瀚卿自知失言,赶忙捂嘴。洪馨儿则一脸玩味的看着木瀚卿,她双眼微缩,唇角起翘。但转念一想,屋明哲又是取帕子,又是送她花,对她算不错。就算她想看木瀚卿笑话,好像对屋明哲也过意不去,便想开口劝诫一番。 馨儿一把拽住了木瀚卿手中的木桶,凑近了一分:“若你与屋主事确有断.袖之好,也应收敛一二,莫要让他泥足深陷。” 木瀚卿此人从小被爹娘养在府中,虽说他性子坚毅,但模样实在是俊秀。那阵子邻国富商朱豪三迷上了养男宠,到处搜罗美貌少年。他爹娘怕自家儿子出事,还把他圈在府里好一阵子。故而,他虽不像洪馨儿知道栀子花为何意,却知晓断.袖是何含义。 听得馨儿这话,木瀚卿一甩手,愤愤道:“你好歹也算是主事家的千金,这般编排我和屋主事,是甚居心?” 洪馨儿觉察出自己太过莽撞,可话又收不回来,只好由着木瀚卿去了。 沐休之日一到,屋明哲早早的就去了西市。木瀚卿虽跟馨儿怄气,但还是讲义气的把馨儿用胭脂这事转告了屋明哲。 屋明哲来到胭脂铺,被各色的小瓷瓶晃的眼花,便找到了一名小厮想要询问一二:“请问,胭脂放在哪里?” 小厮把屋明哲带到了放胭脂的架子前面,他看屋明哲那穿戴,像个有头面人家的公子,便先拿了个店中最好的桃红胭脂给他:“客官,这可是上等的桃红粉,用在脸上能滋润肌肤,用在唇上艳光照人啊!” 小厮说着,便把那胭脂盖子打开,屋明哲不懂挑胭脂颜色,只觉那味道不错,就问道:“这个,多少钱?” “您真有眼光,这绝对是上等货。二两银子。” “什么?就这么个小罐子,就要二两银子?”屋明哲惊呼。 小厮见这人嫌贵,霎时变了嘴脸,爱答不理的拿出了另一盒胭脂:“这个便宜,一吊钱。” 屋明哲打开闻了闻,自觉跟前一盒的味道没甚区别,也没多想那盒中快深成赭石的胭脂膏合不合用,便欢喜的交了钱,把胭脂揣进了袖子。 及到屋明哲把那胭脂膏送给馨儿的时候,馨儿打开盖子,看到那颜色就想要发作:这屋明哲是把我当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妪不成?居然给我买了个赭石色的胭脂。 可馨儿看屋明哲那真诚的眼神,真不像有意要戏弄她的样子。只得客客气气的感谢了一下屋明哲,假装小心的收起了胭脂膏,继续干活。 用午饭时,小厨房炒了盘麻辣新笋,可是得了馨儿的喜欢,她便多夹了几口。木瀚卿见馨儿爱吃,想起前日她那般编排自己和屋主事,便故意跟馨儿抢笋吃。两个人用筷子就着盘子,你一口我一口,互不相让,大战了一餐饭的时间,气得都成了斗鸡眼。 屋明哲在一旁,不明所以的看了全程,看两个人终是不动了,他夹起最后一块笋嚼了嚼:“就一般口味,你二人若不够吃,再让小厨房添些便罢,何苦要抢?这是有什么私仇不成?” 木瀚卿和馨儿全都没理屋明哲,两个人把碗一摔,气鼓鼓的各走一边,退出了小厨房后厅。 馨儿下午安排工匠们刨木料时,越想越气。虽说她编排木瀚卿是不对,但这木瀚卿太小肚鸡肠了,连笋都要跟她抢,之前撞翻豆腐那气还没出,又有师父的仇,真是窝心。 一抬手,那胭脂盒滚落到地上,馨儿联想那日木瀚卿问自己胭脂的事,瞬间猜到了个中缘由:屋明哲为人憨直,绝不可能想到胭脂之类的事情,肯定是木瀚卿为了报复我编排他,才给我选了这颜色。他俩一天到晚秤不离砣的,屋明哲什么事都听木瀚卿的,绝对是木瀚卿搞的鬼,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馨儿捡起胭脂,起身想看看木瀚卿在哪里。细问屋明哲,才知木瀚卿中午吃太饱,这会儿春困的厉害,正在滕煌阁里偷懒呢。 馨儿脚快,不多时就溜到了滕煌阁里,见木瀚卿卧在八仙桌上,睡得正香,脸还露在手臂外,暗想:天助我也。 馨儿掏出那胭脂,伸手折了段花窗外的树枝,蘸着胭脂,轻轻的在木瀚卿唇.瓣上下,画出了两片胡子。只等木瀚卿醒来,就能看他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哪知馨儿刚要转身离去,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拽住了她衣袖:“站住!你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第六章 新烫样 馨儿被木瀚卿这一问,吓的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缓缓转身,撑出一脸的憨笑:“没,没什么。我见木主事你的脸太过英俊不凡,一时技痒,想勾个脸谱。” 这理由,横街街角住着的风傻子都不信。 木瀚卿手上一用力,馨儿就被他拉到了身边来,二人站到一处,四目相对间,也就只隔了一只鸡蛋的距离。木瀚卿今日是不打算放过闹事的馨儿了,他牙根紧咬的又开了口:“你到底画了什么?说不说?” 馨儿长这么大,还从未跟一个外家年轻男子贴这么近,心跳到快要晕过去了,哪里还知道答话?视线模糊之时,馨儿只见那两片胡子一开一合的并到了一处。她一下子精神过来了。 “木主事,你这次立大功了,咱们有办法只做一套烫样了!”馨儿转怕为喜,反而是木瀚卿被她一说,更为糊涂了。 木瀚卿的手上力道减了些,语气却还是强硬:“你在我脸上画东西,跟烫样有什么关系?” 馨儿挣脱开来,掏出帕子递给木瀚卿:“木主事,把这个围到你脸上,遮住嘴,我们叫上屋主事,赶快去角厅找魏大人。” 木瀚卿虽心中有气,但也耽误不得正事。他见馨儿说要去见魏大人,料想这姑娘不敢造次,便依言而行了。一路走去,零星几个来传话的内监宫女,没少议论木瀚卿的样子,他只能瞪瞪走在前面的馨儿,敢怒不敢言。 魏大人正在角厅中对着从前的烫样一筹莫展,白发都比几日前添了些许。此时见木瀚卿这般样子,他还以为三位年轻主事又要淘气,正色道:“青天白日的,木主事你遮着脸做甚?” 木瀚卿一把扯掉了帕子,急急道:“魏大人,土主事说,我脸上的花样能解决烫样的问题。” 魏大人看木瀚卿那脸,被逗得险些失态,憋笑坐在了案几之上。他指着木瀚卿,可算问出了句像样的话:“这满脸的胡子,跟烫样有什么关系?土主事,你说说。” 馨儿也不客气,她走到魏大人身侧,把魏大人让到了木瀚卿近前:“魏大人,您请离近看。” 馨儿画的上下两片胡子,是连到一起的。这魏大人只看到一开一合,没看出其他。魏大人转头看看馨儿,摇了摇头。馨儿一急,上手把木瀚卿的嘴咧开了一些:“魏大人您看,合则为一,分则为二。若是我们能把那烫样的屋顶,做成能拆下来的,那就只需要一套烫样了。” 馨儿怕魏大人没懂,又让木瀚卿快速的张合了几下嘴唇。这下魏大人可是看懂了,大赞道:“妙啊!妙啊!土主事,你比你爹更有巧思啊!这做成能拆的屋顶,那榫卯也就不必再做一套了,按烫样放大即可啊。料我早已备下了,明日就给你们送到后厅里,快些做出来。” 木瀚卿听了这点子,对馨儿的气也消了大半。 魏大人见那满脸“胡子”的木瀚卿还立在那里,便走过来拉过木瀚卿的手:“木主事,快去后面取皂角洗洗脸吧,你这模样,让轻言看到可怎么好?” 听了轻言这名字,木瀚卿有些局促,兀自去了后面。 屋明哲还是云里雾里的,但那二位和魏大人都觉得好,料想这事定是极好的,他便也没多说。 魏大人让三位主事赶快各回各家,以期养足精神,明日起全力赶制大殿烫样。 入夜,木瀚卿去书房找木老主事要了几张大殿样图,想要再深究一二。木老主事多日来忙于招待远亲,也没顾上木瀚卿就官的事。这当口可算得了闲,他给儿子拿了图后,就让木瀚卿坐下,好问下他连日来的近况。 “卿儿,你这顶职也有些时日了,与屋家小子和土家姑娘相处如何?没惹出什么事端吧?” 木瀚卿饮了口水,不紧不慢的开了口:“父亲,孩儿很好。屋主事为人憨厚,没找我麻烦。那土家姑娘是个能干的,今日还想出了把大殿烫样改成可拆顶的法子,整整省了一半的工期。”木瀚卿讲到此处,不自觉的唇瓣微张,双眼也亮了一亮。 木老主事看儿子这样,有些心慌,禁不住就多问了句:“看样子,你对土家姑娘好像还挺欣赏呢?我教给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木瀚卿看父亲脸色不对,敛起笑脸,双手一拱:“父亲,孩儿不敢忘。您吩咐孩儿,莫要跟土家姑娘走太近,以免惹祸上身,孩儿一直不敢对她多亲近。今日晌午,孩儿还跟土主事抢了盘笋片,屋主事都以为我和土家姑娘有了私仇。” 木老主事听得这话,捋了捋胡子,放下心来:“好好,记住,土家老主事惹来杀身祸事,跟那本祖师爷传下的《牧园》有莫大关系。那书里不光有造园的方法,还有些鲁氏修建军事工事的秘辛。切记跟土家万勿亲近,太平度日最好。” 木瀚卿点头,把对馨儿的赏识言语都压了回去。带着图纸退出了书房。 屋明哲回到家中,照常被他爹数落了一番,老屋主事埋怨他这么久了,还没从土家姑娘嘴里套到一点信息。烫样改造的事情,屋明哲也没出上力,抢上功。老屋主事连喊了五声“天不佑我!”,却还得继续跟儿子同桌吃饭。 翌日,馨儿早早来到了后厅,见各色材料一应俱全的早被码在了地上,还有几个从前废弃的烫样可以拆开使用,馨儿甚是欣喜。她展开了连夜画好的大殿立面,坐定等着那二位来商讨一二。 木瀚卿来时,手里也拿了张画好的立面。屋明哲两手空空,只能参看他们两个的图样。 馨儿画的是五间宽的单檐庑殿式大殿,外有翘脚。而木瀚卿的则是五间宽的重檐庑殿式大殿,气势上远比馨儿那图样要强。 屋明哲看了图样,一门心思的支持起木瀚卿:“木弟弟这重檐的大殿,气势足,我们就做这个可好?” 木瀚卿见屋明哲这般,自是开心,连连点头。 馨儿听得他俩不愿选自己的图样,忽的站了起来:“不行,你们俩必须听我的,我们只能做单檐的,不能做重檐。否则会出大问题的。” 木瀚卿抖抖图样,有些不解:“能有什么问题?这几个烫样上就能拆出一个重檐的,何苦再做个单檐呢?” “上次雷雨天里引下天雷,大殿被烧,全因重檐太高,旁边那几株比大殿低的高树,却能无恙。若我们这次做成单檐式,就能避免屋高遭雷的事情,那几株高树能分去天火。” 屋木二人一听,颇有道理。且馨儿改高了翘脚,也不算违制,便同意了使用馨儿的样图。 三人定了百取其一的制式,便开始每日窝在那后厅中,忙不迭的做那烫样。屋明哲几次想要偷懒,把那开间里的描画草草带过,桌椅凳物他也想粗略处之,都被馨儿和木瀚卿拦了下来。 屋明哲被逼的没了办法,便把双手举到了二人面前:“你们看看我这圆手指,岂能像你二人般精细?” 馨儿细看他那手,手指浑圆,手掌多肉,的确不像木瀚卿般修长灵巧,让他搞的太过精细,也是有些难为人,便让屋明哲主做屋顶,那些精巧的内饰,就不必他做了。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工匠们就出了问题,由于无人组织,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得要领,园子里的活计就拉下了不少。三位主事就商量着,每一天出一个人,组织大家清出河道,补栽花木,另两位接着做烫样。 这日轮到屋明哲去盯工匠。晌午过后,馨儿和木瀚卿忙着做后殿暖阁的器具。这二位手艺不俗,又都细心,就连博古架上的一个小瓷瓶,都做得细致入微。玉枕,寝被等物,一应俱全。 就在馨儿忙着找鼓凳上的纹路时,外面突然嘈杂起来。 木瀚卿和馨儿一起起身,想要出去看看,一只藏在河泥中的竹鼠,突然窜进了后厅。 馨儿见了那乱窜的竹鼠,脸色都吓白了。也顾不得和木瀚卿往日的恩怨了,哇啊一声大叫,双臂一扣,蜷了两腿,就挂到了木瀚卿身上,嘴里还哆哆嗦嗦的喊着:“老鼠,老鼠,快打它,打它!” 说来也怪,馨儿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以往东市上有哪个半大小子想欺行霸市,她一马当先就敢揍人家一个乌眼青,可唯独见不得各类老鼠。不管是天上的,地下的,还是水里的,只要那东西的小眼睛一睁,窸窸窣窣的跑上两下,馨儿必要抓住最近的人,挂到人家身上去才能觉得保住了小命。 幸而之前几次遇到老鼠,不是在僻静处就是在洪家小院里,馨儿也只抱过爹娘和土洪,这弱点才一直没有暴.露,不然她“东市小霸王”的名号早就要不保了。 木瀚卿被馨儿挂住,要打竹鼠也不能,赶馨儿下去又太不义气,好歹也得老鼠不在的时候,再疏远馨儿吧?两个人一时间都没了主意。馨儿更是紧闭双眼,失了魂一样的贴在了木瀚卿身上。 木瀚卿只觉身上发.热,心中渐渐涌起了些不知名的情愫。他举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不自觉的想要拍拍馨儿,安慰她一下。 这一幕恰好被举着一根竹杆,前来打竹鼠的屋明哲撞见了,顿时他也呆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二人。好在木瀚卿是个清醒的,他喊屋明哲:“屋主事,快帮忙打老鼠,快啊!” 屋明哲三两下打走老鼠,木材一扔,就一把将木瀚卿拽到一旁:“你不是说你跟土主事没什么嘛?刚才那算什么事?” 第七章 交差 屋明哲这一拽太大力,洪馨儿一个没挂住,手上脱力栽了下来,不觉向后打了个趔趄。幸而她身轻灵巧,在触地的片刻,用脚尖一撑,通身抱团,就地滚了两下,朝衣都滚皱了,这才没崴脚。 一旁的木瀚卿和屋明哲看洪馨儿的动作,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个官家千金,怕是西市上买杂耍的戏班子丑角,才有这样的身手。屋明哲抓着木瀚卿的手都松开了。 馨儿站起身来,她见老鼠被打走了,暗说谢天谢地,又低头看看手脚,活动了一下.身子,自知并无受伤,便拍打起下绔上的尘土。才拍两下,馨儿就自觉不妥,刚才她只顾着自保,一时拿出了平日的办法来应对跌倒,可土家小姐又怎么能会就地开滚呢? 如今已是初春时节,屋子里早就撤了火盆,馨儿和木瀚卿在一处做烫样,为避嫌,那后厅的小门也是开着的,丝毫感觉不到热,但她头顶上却渗出一层冷汗,再看向屋内另一角的木瀚卿和屋明哲,只见他二人.大张其口。屋明哲眼睛瞪的,连眼白都露出了两分。 正当馨儿未找到恰当说辞圆场时,屋明哲自顾自的拍起手来:“土主事好本事,想不到平日看你纤纤之姿,竟有这般身手,真巾帼不让须眉啊。都说土家老主事不止造园了得,其他技艺也涉猎颇多,如今一见,真是佩服。” 馨儿自知已被二人看去就地滚的样子,多解释也无益,好在她怕老鼠的事情屋明哲大概还未参透,一本正经的表柔弱,还不如顺着他的话再胡诌一二。洪馨儿这厢便拱了拱手,浓眉微挑:“好说好说,家父平日确好武学,每日必要练上两招太极拳,刚才献丑了,恳请屋主事和木主事勿要声张。” 洪馨儿口上这般说,心中却是抽成一团,比那暮秋时节还没摘下的软枣子还要皱巴些。虽说是为了掩盖顶差的真相,但自己这般编排师父,还是大有不敬之意,回去后定要给他老人家多上几柱香来赔罪。 木瀚卿见事态已明,也知揭穿馨儿怕老鼠的事对他无好处,便想要趁这空档,退出屋去。哪知那屋明哲见他要走,不依不饶的抢先将木瀚卿拽到了后厅外。 馨儿也不去理这二人了,拾掇了一下就坐下来接着做烫样。昨日角厅的内监又来催了,她要抓紧。 屋明哲力大,木瀚卿挣不脱,只好跟着出来。二人在门外又就着木瀚卿和洪馨儿的关系计较一番,好在屋明哲是个心实的,木瀚卿所言,他尽信了去。但木瀚卿尚未娶亲,也无讨好法子再教屋明哲,只得支他没事多听听那些成婚的工匠如何亲近姑娘,或可一救。 两日之后,烫样制作完成。魏大人闻讯大喜,放下了正在审看的文书,移步亲自来后厅中查看。 几位年轻的工匠听说了,也挤去后厅想看个新鲜。上一次御花园修葺,已过去几十年了,这群后生没一个见过烫样,更不用说做了。一时间,本不宽敞的后厅更是插不进多余的脚。 众人见魏大人已到,自觉左右排开,让出一条路来。馨儿跑到近前,将魏大人引到放烫样的小桌边上。 魏大人已年过五旬,为看真切,他不觉靠近了些。三位主事则立于魏大人身侧,等着他老人家验看的结果。 但见那烫样不到两尺长,体量不大,却似真的大殿一般,立于纸制的石台之上。眼光顺着台阶而上,只见柱子虽小,但柱础圆.润分两层,斗拱外突,朱红的颜料调的跟朱红面漆毫无二致。窗格之上,冰裂纹布满其中,裁成小张的明纸糊于窗里,挡住了殿内种种,风雅又不失庄重,比原来大殿窗棂上的万福文倒更有韵致。庑殿起脚之处,屋脊拱起,仙人骑凤的表情亦是栩栩如生。成片的琉璃瓦,也不像往日是画在纸板上的,而是一片接一片的贴合其上,突起之力道,都跟真屋顶无异。 任谁一看,也知这烫样是下了大工夫的。 魏大人看后,摸着他的那颗痣,连连点头。但看到这时,眼前的烫样不过是刚过一关,不看看内里的陈设,魏大人可不敢下好坏的定论。 魏大人转头问三位主事:“各位,要卸开殿顶,看内里陈设,该当何如啊?” 洪馨儿听得此话,便移步上前,弯下腰来,两手摊开,按于大殿烫样的开间两侧,看向一侧的魏大人:“魏大人,您只需两手抠到屋顶下的空隙处,再用力向上提一下这顶,便能看内里布置了。” 魏大人依言而行,这大殿外看是五间,内里隔开了三件。中间的三间合为一间,供奉的是百花神,为后宫女眷进香之处。左右两侧一处为暖阁,另一处是一小型书斋,收藏了些许经文。细看下,那内里的手艺,比外面还要精细些,连供果香炉都用芦苇杆子刻了出来,还染上了颜色。 魏大人为求完全,又将殿顶翻过来检看了一下,枋檩穿插利落,衔接处无一不妥。皇上催这烫样已不是一两日了,魏大人见这烫样万事俱备,当然急着去拿它去交差。未多停留,便自己动手重新装好殿顶,吩咐同来的内监捧好烫样,跟着他去交差。 皇上此时正陪着太后在慈安宫中听戏,魏大人不便前去,便让内监通传了一声,把那烫样奉到了皇上面前,他独自在角厅中等候。 未时过后,皇上身边的大监亲自带了烫样来,还给魏大人带来了皇上的一道口谕。旁边跟着的小内监手里捧了一个楠木匣子,也不知内里是何物。魏大人赶忙跪倒在地,等着听皇上的口谕。 魏大人跪好,大监就提高音调,宣了口谕:“魏卿劳顿多日,烫样甚慰朕心,赏魏卿玉壶一对。汝工部既有此等巧匠,不妨再多一试,参看朕之手谕,将那烧毁的浮碧亭改来一看。” 魏大人听完口谕,对着大监行了跪拜之礼,口中道:“臣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伸出双手诚惶诚恐的接过了楠木匣子和一张折好的宣纸。大监和魏大人关系不错,他上前扶了魏大人起身。照例,魏大人留了大监喝盏茶再走。 侍从上来给二位添上了上好的金菊.花茶,魏大人展开那手谕一看,眉头皱起。 这烫样皇上满意,魏大人自是欢喜,可那纸上只有一个“十”字,那浮碧亭要怎样去改,魏大人也不太明了。到底是君心难测,他为官多年,向来稳妥,可不敢贸然行事。 大监已在喝茶,他连喝了数口,看来是对了胃口。魏大人见状,又叫了侍从来:“来人,去把这菊.花茶给大监多包些带走。” 大监也不推辞,含笑看了魏大人一眼,又低头喝起茶来。 那侍从手脚麻利,不多时就拿了两个红纸包上来,给魏大人放到桌上。待侍从又退了下去,大监便放下了茶盏:“魏大人,可是有事要问撒家?”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监。皇上只给我一个‘十’字,老夫愚钝,不解其意,大监可否明示一二。” 大监站起身来,将那两个纸包收进袖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阳”字,缓缓道:“圣意又岂是你我能揣测的?撒家可是什么都没说。”言罢,大监便跨出角厅,赶着去复命了。 魏大人念叨了两三遍这个阳字,算是得了一点个中含义。早年皇上为世子时,曾跟着先帝微服私访到过汝阳,甚为喜欢汝阳风光,登基后也常常提及此处,莫非这“十”字跟汝阳有关系? 但魏大人虽聪敏,却只猜得其一,未猜得其二。皇上所写的“十”字,指的正是汝阳地区民间常见的十字草亭。皇上早想劝先帝把十字亭纳入宫中,但御花园建成多年,除了每年必要的小修缮,实是没有再另修一亭之必要,故而这想法耽搁了多年。现下浮翠亭已毁,皇上又见魏大人手下有了巧匠,便又想起了此事。 魏大人本名魏无疾,他祖父曾官至宰相,一时风头无两。魏大人也是个争气的,二十出头就高中进士,在翰林历练了近十年,学问出众,会看眼色,又肯花钱疏通关系,任上是无风无浪,加上魏家的关系,他颇得先帝器重。不到四十岁,就逢工部侍郎告老还乡。先皇便调了魏大人来。算起来,魏大人一直是个京官,眼见的都是繁华景象。云宁城即便是百姓,也有朝廷出资修建的明池可供玩乐,故而他并不知这十字草亭一事。 魏大人沉思良久,也没能参透汝阳和十字有何关系,身边也没个人能拉来商量。他抬眼看天还算亮,便屏退了内监侍从,独自踱步来了御花园,差了个杂工将三位主事一并叫到了浮翠亭旁。 见他三人来了,魏大人便也开门见山:“三位主事,皇上对烫样一事很满意。现下派下了新差事,将这已经毁掉的浮翠亭改建起来。你三人帮老夫想想,‘十’字和汝阳可有联系?” 馨儿听得,忖度了一阵:“莫非?” “土主事但说无妨。”魏大人见有人知晓,忙出言去了馨儿心中疑虑。 馨儿抬眼道:“魏大人,恕我直言,这十字或许就是……十字草亭?” 第八章 十字亭 “哦?土主事,你且说说何为十字草亭。又跟汝阳有何关联啊?”魏大人见馨儿或知晓皇上深意,心中窃喜,面上却神色如常。 屋明哲和木瀚卿同样也不知馨儿所言何意,都等着听她解释。 馨儿顿了一顿,想好了措辞,才开口:“家父生前,我曾听他老人家提过一种草亭,顶面便为十字型,汝阳当地人称它为‘十字草亭’。家父早年曾去汝阳一代游历月余,见了那草亭,便不能忘怀。只是这亭子的顶是用草堆砌而成,云宁城向来富庶,并不得见此类亭子。” 听得馨儿这番解说,魏大人摸了摸他的大痣,开口笑道:“这便是了。听得土主事一番解说,老夫算是明了了皇上圣意了。皇上他曾随先帝去过汝阳,定是还记挂着当地的‘十字亭’,这才让我等将这浮翠亭重修时,参照十字亭的样式。土主事所言极是啊。” 馨儿听了夸赞,却并不欢心,反是浓眉皱起,不再发声。她围着那浮翠亭未被烧掉的石台转了又转。 木瀚卿虽没亲见过十字亭,但听了馨儿的演说,他也能想出那亭顶的样式。这厢里他也跟着犯了愁,跟馨儿沿着相反的方向绕了起来。二人的眼神,全盯在了那石台上,全没顾上其他,魏大人没来得及劝阻,两人就撞到了一处。 “哎呦!”馨儿揉着自己被撞红的额角,停下了脚步。木瀚卿的肩膀也被撞得生疼,他却只得捂着,不敢出声。 屋明哲还不明白二人为何意,站在原地锤手跺脚:“你二人快些停下!说亭子呢,你们俩跟那石台过不去作甚?快些回魏大人这来。” 馨儿半偏着脑袋走到魏大人跟前,还没等魏大人开口便道:“魏大人,此处修建十字草亭,恐怕不妥。” “我等既已知皇上深意,又有何不妥?” 木瀚卿为解魏大人疑惑,折了根柳条,蹲到土上给魏大人演画起来:“魏大人,小人虽不曾见过十字草亭,但听得土主事言说,自觉此亭顶面该当如此。”木瀚卿几笔就在地上勾出了一个双道的十字形。 “土主事,不知我画的可对?”木瀚卿抬脸问道。他深知建造一事轻重,他再想疏远馨儿,也不能在此刻实施,必要跟馨儿一心才能推.进浮翠亭的改建。 “正是此形。” 馨儿答完,魏大人便知他二人担心何事了:“老夫明白了,浮翠亭本是方石台,要拆掉重立,费时费力。但这石台稍小,若全照此形来建,怕是亭中就无法坐人了。” 馨儿和木瀚卿齐声道:“正是如此!” “既如此,你等今日先行回去,明日辰末,老夫来此亭前,看你等可有变通之法。” 魏大人说罢,木瀚卿和馨儿就会了意,各自告辞归家钻研去了。只剩屋明哲还未懂。他三人散后,屋明哲也绕了两圈,却只发现旁边一株龙柏被雷劈的从底部折断,其他的门道,还是没看出分毫。 回了土家,香秀已摆好碗筷,土夫人和土兴茂都等着馨儿吃饭。馨儿念着那十字亭一事,本不想吃什么,但她又怕土夫人担心,堆笑坐了下来,勉强吃了两口生笋,连平日最爱的酱牛肉也没吃几口,只是默默陪着土家母子,扒了两口饭。 到土家这些时日,洪馨儿不管多劳累,晚饭后都要陪土夫人说话,顺便帮土夫人按头,缓解一下她头疼的毛病。这日吃饭后,洪馨儿一脸若有所思,直接去了自己的厢房里。 土夫人见馨儿反常,安排了自家小儿子温书,就拿了盘茶点进了馨儿屋里。 馨儿正在闺房中翻看一本薄书,桌上还散乱的堆着四五本翻开的书,不知她在查阅何事。听见有人进来,馨儿放下书,起身将土夫人扶到榻上。 “馨儿,你晚饭也没用多少,我给你拿了点心,多少吃一点吧。在工部当差劳累的紧,可要仔细自己身子。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洪馨儿拽过一块茶点,咬了一口:“师母,多谢您。我本不想让您担忧,但还是没逃过您的眼睛。有一事,馨儿想要求教师母。” “但说无妨。” 馨儿晚饭没吃什么,这会儿又忙了半晌,也是真饿了,囫囵的将那糕饼嚼了两下咽下肚去,又续了口茶,才稍好了些。 “师母,您可知师父当年去汝阳游历的手记放在何处?我有一事不明,想参看一二。” 土夫人听得她说,站起身来:“你师父那几本手记,都在我房里收着呢,你且莫急,我这便取来给你。” 馨儿未道谢,土夫人便快步出了门。不多时,香秀手拿一个蟹壳青色布包来见馨儿:“馨儿,这是夫人让我给你的。你仔细些身子,别看太晚了,明日还要当差呢。” “放心吧,香秀姐,我自有盘算。”馨儿笑着送走了香秀,独自坐到桌前,将那布包打开。五本手记全都收在那布包中。她翻了翻,第三册便记着汝阳的风物。 说起来,土洪平日里为人不羁,外人都道他做人不拘小节,粗枝大叶。但放到造园这事上,土洪从未放松过。每到他处游历,土洪必要记上当地风物,民间园子,各色花草。土洪记手记一事,只有土夫人和自家子女知道。馨儿也算半个女儿,自然也是知道的。 馨儿快翻了几页,果见土洪画下的汝阳十字亭。可这亭子就跟土洪跟馨儿演说过的一般,亭顶都是草制的。土洪还记下了这类亭子用草做顶的因由,只因弯折之处毫无缓和,琉璃瓦无法在弯折处过渡。 这可难坏了馨儿。即便皇上想要个十字草亭,这亭子身处御花园中,也不好真用草搭建,必是要把那顶换成琉璃瓦的。那方石台子又那般狭小,怎么排布开柱点,将那亭子做的可用,也是个难题。 想着想着,馨儿的乏力感占了上风,便伏在桌案上入了梦。再醒来时,香秀已来催她用早饭,馨儿欲要站起身来,一方厚重的皮毛斗篷滑落在地:“香秀姐…”馨儿拾起斗篷,弯身间才见屋中不知何时生了炭火。 馨儿回想昨夜,并未记起自己还批了斗篷,看那样式,想是土夫人才有的,她叠好斗篷,交到了香秀手中:“香秀姐,师母她…” 香秀接过斗篷一笑:“夫人见你劳累,怕你看书受凉,昨夜安置了小少爷,又来了你房里。这些都是她带着我办的。”香秀顺手又指了指火盆。 馨儿听完,心中比身上更暖。但想到那十字亭之事还未解决,她匆匆用了早饭,便早早去了浮翠亭石台旁找法子。 不想,馨儿赶到时,木瀚卿已在那厢查看了。这两日来,倒春寒厉害的紧,木瀚卿把手缩进夹袄袖子中,抖抖嗖嗖的围着那石台转悠,时不时还哈一口气,跺两下脚,看样子已在此多时了。 馨儿扫视一番,工匠们还未到上工的时辰,此刻四下无人,正是她背后伸黑脚的好时机。她小心翼翼的挪动步子,不发出一点声响,悄声接近了木瀚卿。正当馨儿抬起脚来,准备瞄着木瀚卿后背猛蹬一下之时,木瀚卿突然回转身来:“土主事,你怎的…”木瀚卿歪头看那洪馨儿一脚悬空,一脚站地,不知她又要做甚。 馨儿踢人不成,又被木瀚卿吓了一回,险些使大力撕开下袴。僵住的一脚甩的有些高,多日未爬树,筋骨有些不灵,她只觉一股疼麻漫将上来,却还要忍住收回脚:“木主事安好,我…”馨儿真不知该怎么编下去,猛想起之前编排的土洪会武功的说辞,装腔作势的左推下手,右推下手:“我在练拳啊,刚练到白鹤亮翅,未得要领,腿抬的高了些,唐突了,见笑见笑。还烦请木主事莫要将今日所见外传。” 木瀚卿一拱手:“好说好说,土主事强身健体,也是我工部之幸,难怪你跟我等男儿能一起劳作。家学深厚啊。”大约是木瀚卿太想表明自己不会乱说的态度,他还弯身捡了根干树杈,两手用力从中间折开了:“若我说出去,便如此物,土主事尽可宽心。” 洪馨儿不知该说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是说他小题大做。一句话的事,用不用这样赌咒发誓啊?就算他这般,洪馨儿也不会放弃查木家的底,何必呢? 馨儿的眼光随着两根树杈一起落了地,“土主事,土主事,你说话啊?难道是我这般赌咒发誓,你也不肯信我?” 馨儿并未听进木瀚卿的话,她盯住那树杈的裂口,脑子里闪过些东西。未及跟木瀚卿答话,便跑去了后厅里。木瀚卿摇头叹气,也不好再追,又围着石台转了数圈。 待到未末,馨儿拿着一张界画,又来到那石台边。魏大人带着木、屋二人,已经在等她了。 “魏大人,这十字亭,我等这般重建可好?”馨儿递上了那张墨迹还未干透的界画。 那三人定睛看向界画,纸上的十字形被拦腰截断,采用了三间分立的制式,中间那间,被馨儿有意放大,两侧的配间,只容一人通过罢了。 “这…”魏大人点着那亭子的顶面:“我知你砍去一半,是为了扩大可用之地,这事可行,从正面看时,也与你等说的十字亭无异,可你为何要分间而立啊?” “对啊对啊,连在一处不可吗?”屋明哲也补了一句。 木瀚卿则并未做声,良久,他憋出了句:“万万不可!” 第九章 浮碧 屋明哲听的木瀚卿出言反对,不灵光的脑袋里更添了几分疑问:“有何不可?分间而立,那还怎叫‘十’字亭呢?” 魏大人倒是不作声,静立一处,只等这三位年轻人辩个分明。 木瀚卿也不慌忙,他蹲下身来,随手拾了块碎石,在土上演画起来:“昨日土主事为我等演说十字亭时,曾说那亭顶都是草制的。虽是偏僻之地的民间造亭,用不得贵料,但灰瓦也是可用得的。”言到此处,木瀚卿又拾来三块石头,将那石块并立成一线:“非用草扎亭顶,定有瓦料不可为之处。起初我也未明其中深意,见土主事这界画分间而立,我才知要在宫中建这十字亭,便必要分间不可。” 木瀚卿起身,到另一侧的水池旁拔了两根地上窜出的柳条,两手稍用力,让那柳条弯成个直角型,将其放到两块石头中间:“我等改建十字亭,按制要用琉璃瓦做顶。这琉璃瓦虽华贵,却性脆不宜弯折,比不得草木柔韧。若还是把亭顶连成一处,十字亭弯折处毫无缓和,必是不成的。” 馨儿万没料到,她视为对头的木瀚卿,竟是个不需多言的造园知己。若是他二人萍水相逢,或许还能就造园技艺切磋一二,但她师父死的蹊跷,她顶着杀头的危险进了工部,土家上下的安危都系在她一人身上,她万不可有片刻放松。 馨儿也去取了枝柳条,在另两块石头间,也作出了一处弯折,满嘴都是不疼不痒办公事的口气:“木主事所言甚是,玲珑做了分间,正是此意。” 属下得力,魏大人也放下心来,但身为上司的他,免不得要再多言一二:“不错,二位主事年少有为,不日既已明了其中深意,快些做出来看。要什么材料,今日回府前呈个单子给我便好。”魏大人笑得欢心,脸上的皱纹相连,远看像一朵秋日的贡菊,对三位主事道:“待浮翠亭落定之日,各位来我府上一聚可好?” 魏大人出身瀚林,对修造之事,可谓是半路出家,并无太多家学傍身。他在工部能稳坐侍郎宝座多年,靠的都是把控大局的能力和笼络人手的手段。九品主事虽官阶低微,却实乃工部之基石人才。先前三位年轻人刚就官时,魏大人还怕这几位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对洪馨儿的女子身份更是有所提防。但修复御花园一事动土以来,这姑娘屡次立下大功,却每每都不居功,让魏大人在皇上面前得了不少脸,他自是少不得要笼络一番。可魏大人并不知馨儿喜好,便想着宴请拉拢,总是没有错处。 至于那木瀚卿,魏大人则存了点私心,早就想要请他来家中赴宴,又怕唐突了,拉上那两位,就显得自然的多。 馨儿和木瀚卿懂得魏大人是在拉拢下属,虽他二人都不爱应酬,但也面上挂笑连声道谢。反倒是平日里最热衷吃宴席凑热闹的屋明哲没有出声。 魏大人见屋明哲没有应承,眼光神游,心中似有所想,便走近他些又问:“屋主事,同去我府上一聚可好?” 这一问,把屋明哲从神游中拉了出来。他才回过神来,便指了指旁边被劈倒的龙柏树,没头没尾的来了句:“魏大人,明哲觉得,那龙柏也该修复重植,才配得上浮翠亭。” 起初,屋明哲听得魏大人要宴请他三人,心中是盼着的,但他就官之前,他爹老屋主事曾教过他为官之道,第一条就是“无功不受禄“。屋明哲心实,没看明白魏大人同时宴请三人的深意,眼见那二位主事都做出了功绩,才得了宴请的好事,他在这十字亭重建一事上,可是没出上半点力的。屋明哲心下一急,便开始在心中盘算还可以给浮翠亭做哪些重建差事,奈何他天资欠佳,翻来覆去的神游,也只想到了昨日那棵倒地的龙柏。魏大人问他,他无其他建树可答,便把龙柏提了出来。 魏大人循着屋明哲的手看向那龙柏,转身对馨儿和木瀚卿道:“既然屋主事心系那龙柏,我等同去查看一番可好?” 上司发话,下属没有不听从的道理,三五步间,几人就到了龙柏树旁。 那龙柏栽的早,是从云宁城近郊的浮云山上中移栽的。洪馨儿看那龙柏的粗干,就知这树定已五旬有余。天火来时,云宁城上空雷鸣电闪了一整晚,这龙柏也遭了大难,被那夜的一道雷劈倒,拦腰折断开来,树皮发黑,明显是被烧焦时留下的印记。还埋在土中的木桩子,没了树干的滋养,也早就没了生气,只有贴着树桩根部长出的几朵蘑菇和数丛杂草,看着还是活物。 屋明哲见魏大人愿意带他们三人凑近来看,自觉这一提议该是奏效了,便又开言道:“魏大人,您看这龙柏重植一下可好?它长得这样高,需要好多年的。” 魏大人早察觉屋明哲的资质比不得另两位主事,但他从未表现出对待三人的偏颇,只是在心中放了一杆评判的秤。主事一职世袭已久,屋明哲就算再不济,也是屋家嫡传的子孙,只要他安稳当差,不犯大错,就凭那面漆配方,也足够屋明哲在工部混好后半生了。可他对着已经焦黑的树干说要重植,魏大人不觉皱了皱眉。 但魏大人刚拉拢完下属,明点出此事的不妥,恐不符合自己身份,于是,官场老手魏大人轻飘飘就甩锅给了木瀚卿:“木主事,我知你善花木栽植,依你看,屋主事此法可好啊?” 魏大人这般说辞,馨儿已知他要把这得罪人的言语推给木瀚卿,倒要看木瀚卿怎去化解他屋哥哥丢出的这个难题。 木瀚卿此人虽比不得洪馨儿机灵,却也实是个聪明人,馨儿能听出的弦外之音,他同样也懂得。若他实话实说,定要得罪屋明哲,可龙柏已经烧焦,树皮都成了焦炭,纵是他木家有“草木华佗”之名,也难以让其回春如初了。 木瀚卿绕到那树桩子跟前,做出仔细查看的样子,脑子里试了不少劝屋明哲放弃想法的说辞,可算是找到了一句避重就轻的好话:“屋主事,重植这龙柏,实是修复此处园景的好法子,但龙柏金贵,若要重植,必要金箔贴面,银柱做支,小心栽培三载,才得见往日之容姿。而我等修园,却是急工之事。”他两手相握,朝着天上拱了拱拳:“皇上给你我的工期,只到秋分,若修复园景,不若去山上挖一株更易成活的高大怀槐。也省去了这好多银两。” 魏大人眯眼含笑,对木瀚卿的做法很是赞同。哪知他还未开口应和,一旁的洪馨儿没忍住,摇头不满:“不可,此处不应再植此般高大之木,必要露出朱墙才好。” 这次不只屋明哲不明其意了,魏大人和木瀚卿也无从理解了。要打圆场,还得是魏大人出马:“土主事,你这般说,所谓何意啊?” “魏大人请看。”洪馨儿走去那木桩子边上,弯下腰来,两手合为一圈,箍在树围侧端:“看这龙柏,少说也有五旬的树龄了。敢问它栽于何时啊?” “这…”魏大人若有所思:“老夫被调任到工部时,这龙柏就已经在此处了,只是那时,好像这树比现下矮上不少。土主事问此事,可有何关联啊?” 洪馨儿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面露喜色:“这便是了。玲珑原是不敢断定这浮翠亭之名是何计较,既然这树是慢长起来的,那便可知此名由来了。”她指着宫墙外若隐若现的浮云山道:“此处名唤浮碧,却无太多绿意,仅就这一株龙柏并些许花草。玲珑便想,翠在何处,浮在何处呢?这龙柏并非近日才移过来,那便解释的通了。所谓浮翠,正是远借浮云山于翠顶上之意。” “这莫非就是传言中,造园之最高要义,巧于因借?”木瀚卿发了问。 洪馨儿答道:“的确如此。” “难怪…”魏大人欲言又止。 “魏大人,这是想到了何事?”沉静一阵的屋明哲抛出这句不合时宜的提问。 “难怪园中只那浮翠亭是翠绿的琉璃瓦,土主事一番解说,甚是应景。”魏大人是真的不知晓这其中的深意,洪馨儿的说辞,也解了他心头疑惑,但他身为侍郎,又是长辈,不好对馨儿表出过多的赏识,以免被他人曲解,说他处事不公。魏大人只在心里给洪馨儿暗暗记了一笔。 屋明哲见重植的事情没了眉目,一转念就又提了树桩子的事:“木主事,我听闻木家有种新花草,连石头都能扎根,不如在那树桩子上种些来,旁里再植了高树,更添翠意,可行否?” 木瀚卿闻声,面上的血色都褪了去,不再多看屋明哲,语气却没有慌乱:“屋主事说笑了,哪里有这等花草。” 木瀚卿心中明了,屋明哲所言非虚,他木家确已新培出了一新种,能穿石扎根,遇水则活,只是那新种并非花草,而是一种不易枯萎的苔藓。甚至离土十数日,也无萎凋之相。但此事极为隐秘,还未对外人多说,为何土主事和屋主事都要来问这苔藓? 第十章 红岩菱 屋明哲见木瀚卿都言无此花草,只得作罢。园子里的事繁杂的很,石料清出大概了,淤泥还未清完。魏大人就差了洪馨儿去列单子,让那二位接着清淤,再安排下翻地补植之事,免得误了时节。 这木家的新花草,屋明哲是从自家爹爹嘴里听过的,但他这人对技艺向来不喜深究,也未多询问木家此新式花草到底是什么样,是否真的已经栽种成功。刚说那番话,不过就是想让魏大人也看到自己罢了。他带工匠劳作一番,出上一身大汗,便全忘了之前种种,又跟木瀚卿嬉笑起来。但木瀚卿已有心事,无心跟他玩笑,打了哈哈,就带着人去另一水池中忙碌了。 三位主事各自当差,全忘了今日是他们就官整一月之日,按例,魏大人是要给三人各下一张文书,叙述他们这一月的表现。由于接连不断的差事,魏大人忘了派人去给三家派文书了。土木屋三家的长辈们倒是记得此事,魏大人刚回角厅,就听得宫门外来了通传,三家各派了小厮来取魏大人的文书。 魏大人听得通传,才记起今日之事,便取出笔墨,赶快写就了文书。他本想给三人一样评定,但今日见屋明哲实是个不会看眼色的,老屋主事前阵还刚给魏大人献了对东乡翡翠镯,便好心在屋明哲的文书上多嘱咐了两句,好让老屋主事留心儿子,勿要过多露怯。 这天夜里,老屋主事出人意料的没有苛责儿子当差不利,倒是对儿子和土家姑娘毫无进展发了脾气。屋夫人心疼自家独子,也知儿子自小读书就是个榆木,哪里能开得了《诗经》的窍,便趁老屋去了书房,独自来儿子房里,让他沐休的时候多去听听话本,长长才子佳人的见识,也就懂了。 屋明哲满心委屈,坐在榻上,不住的摇晃他娘:“娘,儿子生性愚钝,为何爹偏要得那《牧园》不可?到底是为何这般难为我啊?” “为人子女莫要多问。” “娘,你肯定知道,就告诉哲儿吧。” 他娘熬不住他磨,又不好说全,只隐约透出一点:“你记住,《牧园》关乎我屋家荣辱,你的前途也全在这本书上。” 屋明哲欲要多问,她娘忙取了块糕塞住了他的嘴,再不肯多说,匆匆离开。 与屋明哲爹娘围在身边的境况不同,木瀚卿回府时,木家夫妇并未在堂屋,问遍下人,也无人知这二位去了何处。木瀚卿见这般,便知他爹娘又去了府外的木氏园圃,忙不迭的骑了匹马来寻人。果然他爹娘都在此处。他爹正拿着一小株刚发出的红岩菱细看。 见了亲人,木瀚卿也无需再沉稳了,冲口就问:“爹,我木家有红岩菱一事,可有外人知晓?” 木家夫妇被儿子这一问弄得没了头脑。木老主事站起身来,将那红岩菱扔于土中:“卿儿,你向来稳重,魏大人的文书中也夸你当差得力,今日这般莽撞,是为何事啊?” “爹,你快些告诉孩儿,土、屋两家,是如何得知红岩菱一事的?” 木瀚卿他娘见儿子跑得辛苦,掏出帕子来给他擦了擦汗:“卿儿,你和你爹坐坐,有事慢慢说,勿要焦急。” 木瀚卿心中稍定,点了点头,接过帕子自己又擦了一遍,把洪馨儿和屋明哲询问红岩菱的事,细细跟他爹讲了一遍。他爹回忆一番,并未有头绪。但木老主事确信,土洪和屋老主事,应该都没见过红岩菱,自己也没对二人提起过。又跟儿子讲了遍土洪跟屋老主事因《牧园》起争执一事。屋老主事和土洪争执时,仿佛还有动手推搡之声。木老主事躲在墙后,并未听全二人的交谈,只知道是因为《牧园》而争吵,他不敢再多听,便悄悄走开了。再见土洪之时,土洪就已经气绝了。 为此,木老主事始终认为土洪之死和屋老主事有关,但又没有证据。屋家因为面漆配方,前朝时就比木家更得脸些,他木家怕是惹不得人家,木老主事才一再叮嘱儿子不要多言,跟屋明哲走近些不怕,可别跟土家姑娘来往过密,免得被《牧园》的事情卷进来。 木瀚卿也闭了嘴,他的担心看来是多余了。 转过天去,又到了进宫当差的时辰。天气回暖起来,正是挖除树根,清理园地的好时节。一大早的,馨儿就带着几个年轻壮实的工匠,去挖那断掉龙柏的树桩子。 洪馨儿并未像他人那样,一味的让这几位去挖土,而是先让他们去井中提了几桶水来,浇在木桩子周围,待水渗进去,土地被泡软了,再一层层的挖。这法子可是省力了不少,小半天的功夫,那木桩子就露了底,但龙柏生长日长,地下的根早跟土块抱紧,单纯的挖,怕是出不来。 挖淤泥的屋明哲看馨儿犯了难,可算是得了表现的机会,手提一把尖铲就跑过来要去劈开那粗根。 “屋主事,不可用蛮力断它,仔细手!” 馨儿这话还是晚了一步,屋明哲的尖铲已经挥了下来。这下可好,振得他虎口生疼,小臂像接在了他人身上一般。“嘡啷”一声,铲子就脱手落到了地上。 屋明哲一疼,也顾不得脏,蹲身便坐到地上,“哎呦哎呦”的叫个不停。两个工匠都没能扶起他,这要是没有洪馨儿在一旁,他许是要哭出声来了。 木瀚卿闻听声音,也放下手中活计赶来了浮翠亭,屋明哲还坐在地上,见了木瀚卿如见亲人般:“木弟弟,你可来了。你看我的手。” 木瀚卿跟屋明哲已经共事了一月,他看看洪馨儿,又看看屋明哲通红的虎口,一旁还有把扔远的尖铲,也大约明白了缘由:“屋主事,那龙柏跟要从长计议,我先扶你起来,小心地上凉。” 屋明哲委委屈屈,就着木瀚卿的手,站了起来:“木弟弟可有妙法?” 木瀚卿低身帮屋明哲拍打身上泥土:“要取出那龙柏根,倒也不难。我已去小厨房要了些卤水,一会儿差两个人抬来浇下去,过几日便能去了树根,好挖的多,再换些土来,新栽之树便能存活。” 洪馨儿听得木瀚卿早有准备,却不告知他二人,登时有了火气:“你既要了卤水,为何不早说?” “土主事,怪我考虑不周,我本以为你等要挖到晌午才能露根,未想这般快。”木瀚卿一脸真诚,满含歉意,倒是显得洪馨儿没脸了。 三位主事再多耽搁也没意思,便要放着那龙柏根,再去忙别的。恰在此时,角厅里的小内监带来了魏大人的口信。 皇家的青砖窑已停用多年,现下再开,也怕赶不及工期。明日正逢沐休,魏大人便要差屋明哲和木瀚卿一道去寻些品相好的民窑青砖,顺路再看看民窑里新出的几个地铺花样还有多少存货。 至于馨儿,魏大人惜她一介女流,连日辛苦,并未做安排,让她好生休整。 洪馨儿那性子,可不是个能闲的住的。她离家多日,对自家爹娘想念的紧,再加刚领了月俸,免不得要好好孝敬下爹娘。天光微亮,洪馨儿便早早起身,简单收拾下,就赶去了西市。 说起来,馨儿本家在东市,但她现在这身份,要大摇大摆的去东市办货,恐有不妥,故而也只好舍近求远,去西市采买些吃食用度给家中带去。 馨儿本想换回曾经的鼠灰夹袄出街,可这时节热了些,穿那个不合适,穿绣花襦裙又太挑眼,土洪又刚过世,洪馨儿可不想穿那般艳,便朝香秀借了套灰藕色马面布裙,行走起来也便宜些。顶差多日,馨儿看见什么都想给好久未见的家人添置一些,不知不觉间,就接近晌午了。 银钱剩的不多,馨儿想着,还得给妹妹买个胭脂,她定会喜欢,就拐去了艳香堂。出得门来,没走几步,就听得前面有人叫她:“土主事,这里这里!” 洪馨儿听着声音耳熟,循声看去,正是屋明哲和木瀚卿。馨儿心内暗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来了西市,还避不开这两位。但事已至此,少不得要迎上去:“木主事、屋主事,真是好巧。你二人差办的如何啊?” “都在车上放着呢。”屋明哲指指街口的马车:“有几家青砖尚可,新砖样也有些存的。” 木瀚卿则上下打量了洪馨儿一番,没想到洪馨儿平日里上袄下袴的,偶一换上裙装,纵是未多梳妆,也有了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意思。就是这马面裙,好像不是官家千金穿得样式… 洪馨儿被木瀚卿打量的浑身不自在,赶快又问:“不知木主事来西市做甚?” 木瀚卿自觉收回了目光,也没敢深问,支吾一下,就是不说来此之意。 倒是屋明哲爱说的紧:“听说西市新来了个张三人,讲话本极为有趣。我跟木弟弟就来听下。土主事一起可好啊?” 洪馨儿还没答好不好,这厢里张三人就当街大喊一声开了腔。三人被涌过来的众人挤到了前面,出也出不去,只好听起来。 这日张三人讲的,正是前朝勇驸马和香公主偶遇之事,说的是香公主有次乔装出游,不慎从茶楼跌下,勇驸马刚好经过接住了公主。从此香公主对驸马芳心暗许,终成一段佳话。 屋明哲听了这话,又看看一侧的馨儿,似有所感。 待到一回终了,人群散去,馨儿道了别,忙不迭的走了。屋明哲还是意犹未尽,想跟上张三人,跟他再讨些讨好姑娘的话本,便拉着木瀚卿去找人。 二人穿过两条巷子,见那张三人鬼鬼祟祟的停在一扇小门旁,看四下无人,他才连敲了五下门环。一人半开了门,探出头来问道:“无异吧?” 屋明哲见了那半个身子,心感忽然,低声喃喃:“爹?” 第十一章 隐情 屋明哲欲要喊他爹,话还未及出口,却听得那张三人说了句:“那其。” 老屋主事警觉的四下张望了两下,见的确无人,便开了半扇门,将那张三人让了进去。 屋明哲心下疑惑:那其是何意?他爹为什么会认识张三人这个说话本的?两个人在此僻静处见面,为何不到家里去呢?屋明哲挠了下头,束冠的头发也被他挠松了些,近看时,已有些散乱。他推推在近旁一声未吭的木瀚卿,低声道:“木弟弟,你说我爹和张三人怎会相识呢?我要不要等在此处多问下?” 木瀚卿微笑道:“屋主事,你我并未凑近,许是你眼花了。令尊怎会来此地?我等还是快些把那马车上的砖样送回府去吧,莫要多虑。” 屋明哲还要多言一二,但木瀚卿已经在推他了,未及再说,人就被木瀚卿拽出了巷子。 木瀚卿急着拽走屋明哲,有他自己的考量。屋明哲不懂“那其”是什么意思,木瀚卿却是对这两个字心中了然。“那其”是邻国熊月的土话,就是“没人”的意思。木瀚卿小时候,有段时间极为喜爱熊月的造园制式,也想找个熊月人询问下当地风物。那时有队熊月的杂耍班子来云宁城街头呆了段时间。木瀚卿和那杂耍班子里的一个男娃是同年的,他又刻意想和熊月人亲近,一来二去便和那男娃熟识起来。当地风物没识得多少,倒是学会了几句熊月土话。 木瀚卿可以肯定,那张三人定是熊月人。屋明哲也绝不会认错自家父亲。老屋主事和熊月人私下相见本不出奇,但二人这般隐秘,做贼一样的相见于此处,怕是另有玄机。但碍着屋明哲的心性,木瀚卿不好点明,便故意寻了那由头带屋明哲远离此处,回府之后再做计较。 回到马车上,屋家的赶车小厮等的有些急了:“少爷,木少爷,你二位怎得才回来。快些上车,日头要是偏了西,老爷准是饶不了小的。” 屋明哲虽不愿就此离去,但见那小厮一脸又急又怕的神情,也是不忍,便暂且忍了好奇,跟木瀚卿一同乘车回府。 屋明哲在车上还想跟木瀚卿再讨论一二,木瀚卿便顺水推舟道:“刚那人,屋主事确认就是令尊?我记得幼时曾让家父领着,遥见过一次令尊,仿佛并不是今日之模样。” “怎么会?我爹我还能认错不成?” “屋主事昨日不还跟我说,你日日在灯下苦读,许是伤了眼睛,也未可知呢?” 还好,屋明哲的心思被木瀚卿成功的引到了一双眼睛上来,二人聊怎样明目聊了一路。 木瀚卿怕多生事端,临下车时,他拉了帘子向外望了下,并无异状,这才放心下车,跟屋明哲一起吩咐小厮把马车拉到后院。屋明哲想留木瀚卿吃了茶再走,木瀚卿借口还有界画要赶,匆匆离去。 及到家中,木瀚卿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把今日所见跟木老主事演说了一番。木老主事回想当日土洪和老屋的只言片语,又兼考量了一番坊间对于《牧园》的传闻,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心来。 “卿儿,今日看来,屋家之事恐不止为父听得的那番简单。传闻熊月君主早就觊觎《牧园》中的秘法,再加你今日所见之事,为父深疑土老主事之死,恐另有阴谋。” “父亲,您是说,屋老主事和熊月有勾连,就此害死了土老主事?” 屋老主事听得此话,脸色一下严肃起来,赶忙摆出禁声手势:“卿儿,此事事关重大。他屋家可有位贵人在宫中正得脸,我木家势单力孤,山雨欲来,自保即可。你所听所见,必烂到肚子里,勿要多言。” 木瀚卿闻言,便点头不再作声。可就算他稳重慎言,也到底年轻了些,忽知这般厉害之事,也是被缠的一夜辗转难眠,鸡叫声起,他才勉强合了会儿眼。 再起来时,昨日之事还言犹在耳,木瀚卿头脑发胀,人也憔悴了些许,木夫人想给儿子告假,但园中事务太紧,木瀚卿还是坚持去了御花园。 木瀚卿刚出门不久,一个送信的小厮就来了木府。原来是屋老主事邀木老主事同去云来酒肆喝茶。这节骨眼上,怕是定和前日之事脱不得关系。 木老主事不好爽约,否则更有避讳之嫌,便更衣停当,拿了两盆新鲜的长寿花登上了马车。 一见面,两位老主事在包间中就免不了一番寒暄:“木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啊?” “好好,一切如常。我今日给你捎来了两盆长寿花,开得正盛。” 二人坐定,喝了口茶,屋老主事便开始直奔要害而来:“令郎近日在工部可还适应?听闻他聪明上进,深得魏大人喜爱,比我家那不争气的小子精进不少。倒是我家那不开光的儿子,成日里只知同令郎玩乐。木兄可知这二人昨日去了何处啊?” “昨日他二人不是领命去办了差,还同去听了西市的话本。屋弟难道不知?” 屋老主事转了下茶壶,挑了挑眉:“没别的了?” “我那犬子对我必是知无不言,绝无隐瞒的。” “没见过什么熟人?” 木老主事听得这几句,已知那屋明哲怕是将昨日之事都说与屋老主事听了,瞒不得,那就避重就轻捡来说:“不曾见过。倒是他说,令郎好似看到一生人,非说是屋弟你本人。”木老主事喝了口茶,看向屋老主事,笑道:“犬子还跟我说,令郎苦读用功,怕是劳累眼花所致,犬子也曾见过屋弟一面的,哪会认不得人?” “是了是了,那年重阳,木兄带令郎登高时,我等曾遥见过一次。” 木老主事稍安心些:“犬子还给了令郎一个明目的方子,劝他不要如此拼命,免得见了年纪相仿的都看得像屋弟,那就不妙了。” 老屋主事闻言,对自家儿子的窘事稍感尴尬,但木瀚卿并未认出他,便也放了心。二人都怕聊得多了抖落自身隐藏之事,便又逗笑一阵,各自归家了。 这场酒肆中的相见刚近尾声,那厢里御花园中就又有了新状况。 皇上本定在秋分时节完工,以便给太后操办五十大寿。但前日里大法玛为太后卜卦,说太后寿辰逢了闰月,必要过前不过后才好。皇上以孝义治国,哪里有不为太后考量的道理。一道口谕就下到了角厅。待到传旨的内监走后,魏大人就又犯了愁,修复御花园的工期本就短了许多,现下又被砍了一月,这可如何是好? 但圣旨已下,无从更改,魏大人只好把三位主事叫来角厅,商议下后续该当何如。 “三位主事,皇上今日下旨,命我等将修园工期再缩减一月,可有困难啊?” 三位主事一听,这可不是有一星半点的困难。大殿和浮翠亭已经起脚,加紧些倒也罢了。可那堆山的湖石,好些都被淤泥污了,即便是加紧刷洗晒干,怕也赶不及用,石料去了接近四成,皇上还想加大假山,以期为太后延寿,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只能闷闷的,都不作声。 “老夫也知这实非易事,依三位看,当下我等最需解决何事啊?” “湖石!”三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魏大人眉头紧锁,摸了摸他的黑痣:“的确如此。哎,湖石不易寻得,即便是现下马上从外郡调运,怕是也要半载有余。难办难办。” 四人低头,一筹莫展。那总是没主意的屋明哲却生出一计:“魏大人,为何不就地取材,外郡不好调运,我等去明池寻些可好?” “明池中确有不少湖石,但那湖石却都已堆了山。再则那园子是朝廷用来与民同乐的,这般拿来,不会不妥吗?”洪馨儿自觉这法子欠妥。 “屋主事这不失为一个办法。”魏大人起了身,走到屋明哲身边顿了顿:“与其求远,不如就近。明池假山,用火药炸开便好。那湖石老夫可以现下就从外地征调,晚些湖石到了,再把明池的疏漏补上,倒也无妨。” 说完,魏大人还拍了拍屋明哲的左肩:“屋主事,前途无量啊!” 屋明哲听了夸赞,更开心道:“那我等何不现下就去?” 洪馨儿和木瀚卿心中腹诽不止,却不好言表,便只得依言挑了几个年轻精干的工匠,一同随着魏大人去了明池。 一队人车马间行,未多着力便来了明池。正是播种时节,种地的百姓可没多少时间来逛明池。未逢节日,从商的做工的百姓也不得闲,故而明池中并无太多游人。魏大人跟那明池的园承是故交,来了道明本意,顺利借到了些常驻此处的人手,不多时就将一处假山前清了出来。接下来就是埋了火药,炸开石料便好。 屋明哲自告奋勇,将那包火药掀开,埋了引子进去,就欲点火,被魏大人拦了下来:“屋主事,我等且去一边等候,找个脚力快的工匠来点便好。别失了身份。” 馨儿本想说自己脚快,留下来去点那引子,但犹豫再三,怕暴露身份的她还是作罢了,就随一干人等退出丈余,只留下了一位穿薄衫的工匠。那工匠本不想点引子,可听得魏大人许下了100钱,便动了心,硬说自己跑得最快。 引子燃了起来,见那火星参差跳起,那工匠扔下点引子的香,猛的起身便朝人群跑来。哪知他刚跑出不远,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假山轰然裂开,接着火药升起的热气把湖石顶将开,一块不大不小的湖石,朝那工匠的背上猛的砸了去。 洪馨儿挣开众人,欲要拉那工匠,但人力终究战胜不了火药,那石头还是将工匠压了下去。 工匠应声倒地,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呕出,眨了两下眼睛,人便没了动静。 “小卓子,醒醒,醒醒啊。”几位相熟的工匠扑将过来,围着倒地的小卓子哀嚎不止,但这人,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魏大人也哀叹了一番,但皇差还是要办。魏大人叫了两个工匠来:“你们两个,快些去找园承要张席子,将小卓子送回家去,好生抚恤安葬。” 魏大人说罢,给了两个抬人的工匠一锭银子,便将那二人打发走了。未及一盏茶,魏大人便劝众人重整旗鼓,再去炸下一处假山。 这当口上,馨儿也顾不得太多了,众人还未及多做反应,她便跪倒在魏大人跟前:“魏大人,玲珑求您了,人命关天,这假山,是再也炸不得了!” 第十二章 赌命 魏大人听得这话,立时就动了怒,连带着他脸上的大黑痣都抖了一抖:“放肆!皇命当前,岂容你说不炸便不炸?我问你,若不炸这假山,你可有法子千里之外运来足够的湖石?耽误了修园,你我都有性命之忧,快些起来,莫要胡言!” 说到底,魏大人从心底还是护着馨儿的,总归是人才难得。不然就凭刚才馨儿那一句话,若有心之人曲解一番,污蔑洪馨儿辱没朝廷罔顾人命,没来由怕就要得了大罪。 一时激愤的洪馨儿,还没意识到她整日小心行事,却差点为刚说了句实话而遭大难,还是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大兴的火药制造算是发达,依照火药威力,共分五个等级。最末级的,不过就是给孩童拿来做个花炮,但也常有崩了眼珠的事发生。而这开山取石,用的则是等级最高的火药,号称“万山碎”。若不是家传的火药作坊出来的人,很难掌握那丝毫用量的差别,稍一不留神,便会过了用量,却难以察觉。引线埋的深度,也是大有讲究。土洪曾教过馨儿,非要有造陵开山之类的大造作,才可动这火药。洪馨儿本就觉炸山取石甚为不妥,又无力阻拦。如今又闹了人命,她懊悔不已,哪里会起来? 魏大人虽气她,却总觉馨儿跪在地上不妥。只好又劝道:“土主事,你快些起来,随我等去下一处假山。” “不,请恕玲珑不起之罪!” “你你你…”魏大人被馨儿气得,伸手指着馨儿只顾发抖。 只见馨儿重重咬了咬下唇,抬头开口道:“魏大人,若玲珑有法子不用那大堆的石料堆山,只些许点缀便可,可否断了今日炸山之举?” “若你有法子,为何不早些言明,要拖到此时?” 馨儿定了定神:“只因此法乃前朝之旧制,我朝用此法甚少。故未敢多言。” “是何方法?”魏大人收回手来,那颗大痣也抖的差了些:“你且说来听听。” “此法乃以土为基,以石做撑堆山,将那土…” “土主事,你说的可是…”魏大人打断了馨儿的话:“石包土?” 听得“石包土”,在场的众人都怔了两怔。当年土洪曾带众工匠钻研石包土工艺,费尽心思,最终也未大成。几位工匠虽年轻,但到底听师傅演说过这段艰难之事,屋明哲和木瀚卿对此更是早有耳闻。但木瀚卿心中知晓,即便是用石包土的法子,他们所有的湖石,也是远不够的。 本不想多言的木瀚卿,还是没忍住对造园技艺的探究之心,开口问道:“土主事,即便是石包土的法子,御花园中所剩的可用湖石,怕是也不够。你这般说,让我等如何自处?” “此事我已想到。”洪馨儿幽幽道来:“石包土,石料还是不够的。但…”馨儿顿了一顿,好似再想了什么:“但你可知,我想做的,是石插土。” 众人听了此话,都竖了耳朵。 “哦?老夫只听过土包石,石包土,何为石插土?”魏大人问出了众人疑惑。 “家父曾言,土为山之肉,石为山之骨,草木花藤,乃山之筋也。若我等先以土堆出山形,再以湖石插于特定之处,抵住土块滑落,露土之处再缀以连接之花木,必能牢固,也能让山形曲折,绿意横生。”洪馨儿演说着,但这法子,却并不是前朝旧例,还无人用过,只是土洪曾教过馨儿而已。现下为了其他工匠免遭厄运,馨儿也只好搏上一搏。 “你既有此法,为何才说出口?若你早言,小卓子便可无碍了。”木瀚卿有些不忿。 馨儿当然不能言这法子她也没把握,便只得道:“此法劳作艰难,且不常用。到底不比直接用湖石堆山来的容易,我也是心存了侥幸,才没说出口。”馨儿红了眼眶,已有啜泣之意:“小卓子枉死,我心甚痛。人都说急中生智,我…” 魏大人见馨儿眼泪都要掉落下来,忙递了帕子来打圆场:“土主事,莫要落泪了,大庭广众,别失了身份。快些起来,拿帕子擦擦。” 劝住了馨儿,魏大人又来劝木瀚卿:“木主事,土主事到底是个女子,同你等一处劳作,已属不易。她若早想到石插土,她早会说了,莫要再多责她。日后还要一处共事。” 魏大人的面子,木瀚卿还是要给的,他便不多说了。魏大人吩咐馨儿:“土主事,今日我等先行回御花园,你回府上将那假山样式画出,明日带来一瞧可好?” 洪馨儿轻点了头,红着眼眶走了。 魏大人望了望馨儿远去的身影,轻叹口气,不必多言也可知,土主事定是一夜无眠了。想她和自家女儿一般年纪,却为父兄担了这许多,殊为不易。魏大人对馨儿更多了几分赏识。 木瀚卿虽也有触动,但无意多言。这日也没剩几个时辰可以办差了,他带工匠们码好石料,便也到了归家之时。 及到家中,木瀚卿还想着馨儿所说的石插土,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制式,他从未见过。木瀚卿用过晚饭后,就去了书房,想跟木老主事讨论一二。 “什么?土家姑娘要做石插土?”木老主事闻听儿子说辞,拿书的手一滑,那书直接掉到了地上。 “爹,石插土…有何不妥吗?” “不妥,实为不妥啊。卿儿,你说那土家姑娘是为让魏大人停止炸山取石才提议做石插土假山?” “正是如此。” “这土家姑娘,我还真是小瞧了她。”木老主事捡起书来,对木瀚卿道:“卿儿,你可知,土家姑娘这是为救人,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木瀚卿一愣,他从未料得此事会如此严重:“爹,您何出此言啊?这不是前朝旧历吗?” “土插石是当年土家老主事在世时所思虑的一种假山制式,只是纸面上可行,多年来从未有人真用过,毫无前例可依。土家姑娘如此说,她是在用自己的人头赌那些个底层工匠之命。一旦事败,她要如何收场还未可知。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却这般大义,真是得了土家老主事的真传。” “爹,那孩儿可还用疏远她?”木瀚卿听了他爹的话,已对馨儿心生敬意,想要帮人一二,但又怕搭上家族前路,便想开口跟他爹讨个主意。 “儿啊,此事风险极大,莫要让他人看出你与她亲近。但你可暗中用家学助她,也算全了为父和土家老主事的情意。”老木主事站起身来,去身后的木架上取过本书,递给了木瀚卿:“卿儿,你可回去尽读此书,这其中有我木家花木栽培之顶级密法。土家老主事遭难,为父深感自责,如今他女儿为救人将遇大灾,我等若不暗助一二,说不过去。但切记,只可暗助,面上还要疏远之。” 木瀚卿接过书,见那上面写着《木氏密谱》:“父亲的指点,孩儿定记在心中,您尽可安心。” 一夜无话。 转过天来,馨儿早早就顶着两块大乌青来了御花园,只等魏大人下朝,好看她昨日所画制式。 魏大人一下朝,便召了三位主事同来看画。馨儿的画工,魏大人是信得过的,但他没想到,这画上共有五个侧位的假山形制,无论从哪一面看,都宛自天开,没得再挑剔的了。只是土的用量不是小数,馨儿也考虑周全,在那画上给出了挖湖堆山的做法,恰好清出的那些淤泥可以一用。 “土主事,画的不错,就按你这图去办吧。不知木主事和屋主事意下如何?” 屋明哲本着馨儿做的不懂也要支持的原则,刚想附和一句,没料到被木瀚卿抢了先:“此假山造诣非常,理当造之。” 屋明哲看了看木瀚卿,想他前日刚责怪馨儿,今日又是这般,到底为何? 本就满腹疑虑的屋明哲,哪里能让事藏过晌午?回了园子,屋明哲稍安排下诸位工匠如何处理淤泥,便去寻他的木弟弟了。 屋明哲本以为木瀚卿在带人搭那浮翠亭,却扑了个空,并未见人。直走到瑜竹轩旁,才见他木弟弟在那摆弄着几株毛竹,时不时还卷出了个傻笑。 “木弟弟,可找到你了。你在这轩中做甚?那毛竹又未烧过,你动它做何用?” 木瀚卿见屋明哲来了,忙收起傻笑,换上了他擅长伪装的微笑:“屋主事,这轩中毛竹过密,我想移出一些栽到新修的假山上去,也可省些银两,你看如何啊?” “哦?木弟弟此番为何对土主事所画假山这般上心?移竹子的事还早的很,你就开始筹谋了。莫非木弟弟对土主事已另作他想?” 木瀚卿真是被屋明哲弄得没了脾气了。这人白比他大了一岁,怎的事事都能往讨好姑娘上想?但他说的也有道理,毛竹的事情还远的很,自己为何要如此提前考量?难道仅是昨夜爹的一席话让他对土家姑娘心生敬意? 木瀚卿意识到不对,耳根微红,收了笑脸,严肃道:“屋主事莫要胡言,我和土主事何时对付过?我对她绝无他想,看这竹子,能给假山修筑铺路,顺便还能…”木瀚卿竭力组织着自己的言语:“还能捉弄土主事一番,泄泄她不顾人命带给我的仇怒。” “那你倒说说,怎个戏弄法?” “招虫?” “木弟弟,你细说说。”屋明哲满脸欲知真相如何的表情。 “屋主事附耳过来。” 木瀚卿哪里知道,他随便编借口敷衍屋明哲的事,恰被来此处欲和他商议假山选种的馨儿听去了后半截。 馨儿气得咬着牙,心说:你个姓木的冤家,前次的胭脂还没找你理论,我师父的死尚无定论,又要招虫来作弄我?今日要不让你瞧瞧咱东市小霸王的手段,我洪馨儿何以立足? 洪馨儿定睛看看四下,空无一人。她挽了挽袖口,蹲身摸了几块翘起的卵石,借着那围墙外的一株油松,三两下就上了墙头。 馨儿刚准备赏木瀚卿一计洪氏连环击,低手一摸,才想起她此刻并未带用熟的弹弓。 但这只给馨儿带来了片刻失望,没有弹弓,可有毛竹啊。馨儿趁木瀚卿背过身去时,悄悄弄弯了一株长在木瀚卿身后的毛竹。毛竹枝干弯曲后,反弹之力极大,这一下打在木瀚卿身上,疼的他直叫:“啊,啊。” 屋明哲扶住木瀚卿:“木弟弟,你怎么了?” “我的背,背被竹子抽了!” 第十三章 魏家小姐 木瀚卿回过头去,刚被馨儿弯过的竹子又晃了几个来回,渐渐静住了。木瀚卿背上吃痛的紧,捂着后背看向墙头。始作俑者已经得了便宜,此刻早已下了墙头,溜的是不动声色,宫墙上空无一人。木瀚卿越发有气。 这日无风,是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那竹子绝不可能自己去抽了木瀚卿,必是有人从墙头拉了,才让那竹子弯曲,打在背上格外疼。木瀚卿自问除了土主事,没得罪过什么园子里的人。可土家姑娘纤纤弱质,就算师承其父,会打两下太极拳,也不像会爬墙上树之人。到底是谁非要和他过不去呢? 馨儿翻下墙来,顺着树干滑到了轩外。多日来对木瀚卿积攒的怒气,可算是消了下去。她从容的拍了拍身上蹭到的土,美滋滋的溜了。 木瀚卿找不到捉弄他的人,也只得忍痛作罢。只是屋明哲还不依不饶:“木弟弟,要如何招虫啊?” 屋明哲背上疼的紧,实在是不愿多说:“屋主事,我要告假…嘶…”屋明哲想来帮木瀚卿揉一下,被木瀚卿拦下:“疼,我疼。你自想招虫便好,告辞!” 木瀚卿强忍疼痛,一歪一正的走了。 木瀚卿背上都开了花,这一告假,就休了三日。淤泥已经堆好,洪馨儿和屋明哲就忙着做那大殿和浮翠亭。工匠还算得力,外加魏大人一番周旋,又调派了些人手,很快柱子就立起来了。一切进展还算顺利,再加紧些,大殿上梁,亭子封顶,都是能赶得及的。 只是那些被堆起的淤泥,反倒成了修园的难题。三日来,云宁城都是无风的天气,原本馨儿想要趁春风让淤泥脱水可用的法子,看样子是要行不通了。即便是表面的淤泥稍干了些,淤泥堆内里还是湿的很。 无奈之下,魏大人给众人出了主意:“土主事莫要焦急,既然淤泥堆在一处无法干透,何不散开来看?” 馨儿一听,不无道理,就同屋明哲商议,让这些工匠把那大堆的淤泥摊开来,可这似乎还会没有太大用处。淤泥量大,又不好直接摊平,还是要有些厚度才好在干后刮下的。 木瀚卿的背伤结了痂,他挂念着御花园的事,撑着来当差。一进园子,就见洪馨儿和屋明哲带十来个工匠,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围着一滩淤泥,大力扇着扇子。 木瀚卿走过来,满面狐疑,问道:“屋主事,你等这是何意啊?” “土主事出的主意,说这也能比上春风,吹一吹,好歹能干的快些。” 木瀚卿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土家姑娘一向聪明,这次却犯了傻。既然他要暗中助土主事成事,必是不能再坐视不理:“屋主事,快些停下吧,就这几把扇子,无大用的。我有办法,你且带几个人跟我来。” 屋明哲带了几个工匠,跟木瀚卿一道走了。留下的工匠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扇了:“土主事,还要扇吗?” “扇啊,扇一刻就快干一刻,快扇快扇。”洪馨儿嘴上说着,手下片刻不停,自顾自的扇着。工匠看主事都没停,也不好再多问,扇便是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明哲和木瀚卿总算是回来了,一群人每个手上都拎着两个暖炉,最后那两位,抬了一大筐黑炭。 洪馨儿见他们带来了这些,不解道:“木主事,你这是要用暖炉烘干?” “正是。” “但这般烤干,虽是快了,那干涸的淤泥也会纠结成块,如何用来栽树植草啊?” 木瀚卿不能对馨儿说太多密法,他弯腰放下暖炉:“土主事要做就做,不做就去看那亭子吧。” 馨儿已经将那浮翠亭跟几位老工匠交代明了了,那边并不缺人手,只得依了木瀚卿的话,蹲下身来帮忙点暖炉。 炭火燃了起来,这些黑碳都是内监司里剩下的,品相并不太好,不一会儿,点炉子的人脸上就都挂了黑灰。馨儿眼睛有些被辣到,她抬手一抹,汗水混着黑灰,黑灰直接变成了黑线,挂在眼下,很是有趣。 木瀚卿也找来一把扇子,对众人道:“大家蹲下扇吧,这次都是热风,要好干的多。” 众人依言而为,木瀚卿扇了一会儿,便淌下汗来,他跟馨儿一样抹了把脸,同样也挂了黑道,似乎比洪馨儿那张脸还要严重些。 洪馨儿见木瀚卿这样,笑称他就是个唱花脸的老生,木瀚卿听得她把自己同那下九流做比,自是不服,反讽馨儿的脸比外面的野猫也没好上二分。 两人一个是真有仇,另一个要装有嫌隙,这机会来了,便用扇子掐了起来。一旁的屋明哲见着,忙劝道:“你二人莫要再闹,大家一处当差,怎得你二人总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别失了体统,快停下!木主事,好男不跟女斗,让着点土主事。” “我凭什么让她?我就不。”言罢,木瀚卿故意大力用扇子背别了下馨儿的扇面,馨儿力气小,没握住。那扇子掉下来,沾了还未干的淤泥。 馨儿急了,捡起扇子也顾不得脏,绕过来就给木瀚卿背后怼了一扇子,恰好打在木瀚卿刚结痂的伤口上。 “哎呦!”木瀚卿没忍住疼,叫出了声。 二人大眼圆瞪,剑拔弩张,就要动起手来,屋明哲要拉时,却听一女子从远处喊道:“让我看看是谁惹了我木哥哥?” 洪馨儿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女子身着粉蓝色绸缎罗裙,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梳着簪花髻,一支翠鸟珍珠步摇插在一侧,随着女子的步子摇曳不止,闪出柔和的光泽。芙蓉面,柳叶眉,秋眼含波,朱唇轻点,一看就是个正宗的官家千金,那通身的气派,看来她父亲的官职定是不低。 女子身后还跟了个小侍女,手拿了食盒和大茶壶,亦步亦趋的跟在主子身后。 女子走近木瀚卿,轻声道:“木哥哥,可还安好啊?轻言今日在家中做了粉蒸圆子,来给家父送了些尝鲜。听闻木哥哥带人用暖炉哄淤泥,我便来给大家带些茶水解渴。快告诉轻言,那个花脸女子是怎样惹你了?定让我爹治她。” 洪馨儿不知来者为何人,又见她这口气,生怕徒生事端,便缩到一侧,压低声问了位年老工匠:“王老,你可知这姑娘为何人?” 王老工匠是个实诚人,用手遮了嘴,低声回:“她是魏大人的千金,魏轻言小姐。” 馨儿听了,额角青筋都跳了,心言道:这可如何是好,看这魏小姐的眼神就知,必是对木瀚卿有意,这次真是有点闹大了。馨儿不自觉的就躲到了高大的屋明哲身后,偷眼静待木瀚卿反应再随机应变。 木瀚卿见那魏小姐来了,浑身没来由的不自在,连魏小姐递过来的茶都没接:“魏小姐,在下不渴,分给其他人吧。刚才那女子乃是我工部新任的土主事,不是什么花脸女子。魏小姐请慎言。” “原来这位是魏大人千金,幸会幸会。小生屋明哲,也是新任的主事,这厢有礼了。”屋明哲牢记他爹教给他的原则,见了大人物家的子女定要热情相迎的。 洪馨儿可算松了口气,以为可算安全了,就闪了出来。没料到魏小姐见她露了头,伸手就推了馨儿,害得馨儿一个趔趄坐到地上。 “不过是个九品主事,也敢伤我木哥哥,要你好看!”魏轻言一点放过馨儿的意思都没有,又抬脚要踹馨儿:“你也配?” 不想,魏轻言的脚刚抬起来,木瀚卿和屋明哲两个人都挡到了馨儿前面:“魏小姐请自重。” 魏轻言锦袖一甩,只得作罢。叫上侍女便走了。 原来魏轻言在木瀚卿面见魏大人那一日,恰好应邀来宫中陪伴五公主,恰好见到了木瀚卿。木瀚卿的俊朗容颜让魏轻言一见钟情,早想接近。魏大人也私下问过木瀚卿的意思,但木瀚卿总是支支吾吾。魏大人爱才,在儿女婚事上也不好勉强木瀚卿。 前日里魏轻言听说木瀚卿受伤,还闹过要去木家见人,被她爹骂过才作罢。今日可算逮了个送粉蒸圆子的机会,她哪里肯放过?来了就借口送茶水去了御花园,魏大人知她心思,也不好再拦,不然跟五公主都交代不了,就由了她去。 魏轻言回来路上,意气难平,对那小侍女道:“小彤,你说那花脸的土丫头有什么好?凭什么木哥哥要护着她?” “小姐,依奴才看,不光是木主事护她,那屋主事也护她。看她那满面尘灰的样子,哪里能跟我们小姐比?” “对啊。”魏轻言转头朝小彤笑道:“我怎就没想到?那姓屋的好像是对土丫头很有意思,挡的严严实实。若土丫头跟了他,那木哥哥就肯定是我的人了。”魏轻言接过了小彤手里的食盒:“你去帮我传个话,把屋主事叫来后厅见我。” 屋明哲听传来了后厅,他也不知道魏小姐找他来此作甚,只得行礼:“魏小姐安好。” “屋主事莫要客气,坐吧。” 屋明哲坐下后,魏轻言递给他一盏茶:“屋主事,劳作辛苦,喝杯茶吧。” 屋明哲喝了一口,傻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不知魏小姐找我来此所谓何事?” “我也不绕弯子了。”魏轻言也喝了口茶:“屋主事对土主事别有用心,我说的可对?” 忽然被看穿了心思,屋明哲有些不自在,低了头道:“实不相瞒,我是很想讨好土主事,可至今未果。” 魏青言闻言,莞尔一笑:“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屋主事可知香公主的故事?” “自是知晓。” 魏轻言又喝了一口茶:“那屋主事为何不仿效香公主的驸马,让那土主事从高处掉落,再行英雄救美之事呢?” “这…”屋明哲有些犹豫:“姑娘家都喜欢这般?” “我也是姑娘家,若有人如此对我,怕也要芳心暗送了。” 屋明哲不知,这魏轻言从小被骄纵惯了,一向是个说话做事大胆之人,这话出自她口,一点都不奇怪。屋明哲虽是有些心惊,却只能应声符合,不敢反驳? “那…”屋明哲问道:“依魏小姐看,在下应如何做呢?” 第十四章 新计谋 “你是主事,难道要一人失足而下,全无办法?” 这招虽不光彩,但屋明哲听得魏轻言言此,料想必是有用的。就如她所言,身为主事,有都是法子让土家姑娘踩空失足,不如…就在假山上动手脚吧。 想到了好办法,屋明哲赶快起身又朝魏轻言拱了拱手:“多谢魏小姐指点一二,在下不日便要做那英雄救美之人。” “你快些回园子吧,我也是见你痴心一片,心有所感,才点明这些,出去后不要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 “放心。”屋明哲笑言:“在下定不外传。” 送走了屋明哲,魏轻言叫上了小彤:“此事不要对我爹说,不然仔细你的皮。” 小彤连连点头,引着自家小姐回府去了。 屋明哲回了园子。那大滩的淤泥果然干了不少,看来木瀚卿的办法还是管用的。木瀚卿已经在让工匠用竹片去刮那淤泥了,不多会儿就刮下了一大片。 一来二去,不过三五日,那淤泥就被晒到差不多了。木瀚卿又让工匠拌入淤泥中大量的草木灰和活蚯蚓,这样便能一边搭建假山,一边肥土了。 洪馨儿虽也知道草木灰的妙用,但没想到捉蚯蚓去改土,到底是比人落后了一步,对木瀚卿栽植花木的能力,馨儿现在是叹服了。 这法子前几日木瀚卿也不知道,他都是在木老主事传他的秘书里找到的法子。至于他怎样在自家园圃中抓蚯蚓的艰辛,木瀚卿只字未提。 有了足够的土和之前用过的湖石,总算要开始堆山了。馨儿提议三位主事各自挑个角位用墨斗把底面画到园子中,木瀚卿难得没有反驳,乖乖拿着墨斗去定点了,反倒是屋明哲有些不情愿。 “屋主事,你为何还不去定点啊?”木瀚卿问道。 “我觉得,土主事的假山制式中,好像少了点东西。” “哦?我那画中少了什么?” “山顶亭。”屋明哲答。 “屋主事。”洪馨儿解释道:“假山上造亭,本无可厚非,可那样又会拉长工期,怕是难以交差,我才没画出亭子,但我是留了位置的。” “亭者乃园之点睛处,若山顶无亭,总觉得少些趣味。我等加紧些,现下人手也够,定可完成的。” 馨儿想了一下,屋明哲所言不无道理,便同意了他的改法。如若工期临近还没有眉目,停了那亭子再栽些高树便可。馨儿点头:“屋主事已计划周全,这立亭之事就交予你了。” 此言正中屋明哲下怀:“也好,那大殿也要去盯了,烦请木主事土主事先在假山上费心些,我这几日先去忙大殿窗格。” 屋明哲安排的明明白白,木瀚卿又被迫要跟洪馨儿在一处了。可这次在洪馨儿看来,木瀚卿与以往不同了许多。只要是屋明哲不在的时候,木瀚卿对堆土栽种一事,都会直抒胸臆,屡屡都有所建树。不再像以往一样,洪馨儿说什么他都要顶上一番。但屋明哲只要一露头,木瀚卿马上又要跟馨儿开始斗嘴。一来二去,馨儿都有些怀疑木瀚卿和屋明哲又因为断袖之好搅到了一起,他木瀚卿是怕屋明哲泛酸才故意做了样子。 可这想法没持续多久,馨儿就又闹不明白了。清明过后,魏小姐来了两次,嘴上说着是来给魏大人送物,其实哪里有那等事,不过是找个由头再接近下木瀚卿。 木瀚卿在魏轻言来时,一面躲闪,一面还要跟洪馨儿理论。两个人有一次为了在石下植什么草,又来了一番斗法。但差事最大,两个人嘴上争着没完,手下却没闲着。 只见洪馨儿用锄头犁出几道沟,木瀚卿马上就把种子播了下去,而后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推土掩种,动作整齐划一,差点就在最中间的位置磕上了手。 待拿下手去,细看二人填埋的土层,厚度都是展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共事多年的默契同僚,连吵架都没耽误手头的配合。 好巧不巧,不知那木瀚卿是有意还是无意,掩盖草籽的事情被魏轻言看了个完完全全。木瀚卿觉得是在疏远洪馨儿,魏轻言可不认为,两个人这般,太像是打情骂俏的一对相好了。 然而,他俩并不是。 疑心易生暗鬼,魏轻言气急,就差小彤又叫了屋明哲去后厅,好生嘱咐他加紧英雄救美一事。 又过了几日,假山雏形初现。洪馨儿和木瀚卿开始忙着找插石的落点。屋明哲也抽空凑了过来,同步做那山顶亭子的地基。 依例,山顶亭之地基,必要用五十斤的生铁饼子去夯实,这假山是淤泥堆的,即便晒干了,也应再加重些铁饼子的分量。屋明哲却留了心,故意只拿了五十斤重的来。之后,他便安排了四位工匠以两根麻绳抬铁饼子,一下一下的开始夯土。他自己则又回了大殿那里,约定等工匠们夯好了土再回来。 近黄昏时,屋明哲找了个由头,提前放了那四位夯土的工匠归家,自己则趁他人不备,把那地基土层抠出一点,塞了些草木灰进去,再填上抹好,装作什么也没动过的样子。 刚做好一切,那木瀚卿就从角厅折返回来:“屋主事,你在做甚?快些下来,有新差事。” 屋明哲做贼心虚,还好那几位工匠将土层夯的很是平整,屋明哲才把住了边,没有摔下来。他稳了身子,慢慢从一侧的石阶上退了下来。 “木弟弟,有什么新差事?” “上次我等晒淤泥时,有些地铺砖块染了污。魏大人说湖石这块剩下些银两,让我俩去上次的民窑办回些新式铺砖。喏。”木瀚卿把一个圆形双层的小地铺块递给屋明哲:“魏大人说,这双弧砖不错,他要的急,我们快些去吧。” 二人趁还未打烊,办了两车双弧砖回来。再进宫已是来不及了,木瀚卿就将那两车砖料先存在了自己家中。再上差时,一并拉了去,堆到了假山下的空地上。 新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那几位工匠已经按屋明哲的吩咐,夯土夯满了次数,便抽去了两个到大殿帮忙。剩下的两个,跟屋明哲忙活起在地基周围插石点缀。 屋明哲知那地基已被动了手脚,故意让工匠把石料插得别扭了些。他自己借着要看全貌的说辞,退了下来:“你们两个挡住了。”屋明哲下来就开始喊人:“也快些下来吧。” 工匠对屋明哲言听计从。屋明哲托腮皱眉,装作十分不满的样子,不住的叹气摇头。 正巧洪馨儿经过,屋明哲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土主事,我那湖石,总感觉插的不甚秀美,可否请土主事指点一二?” “是有些不妥。这真不好说。”馨儿挥了挥手中的铁铲:“我这便上去帮屋主事调下可好?” “求之不得。” 馨儿上去后,用铲子比划了几下,就知要转角度,必要踩在地基边上才行。看那地基面上已经夯实,馨儿也未多想,一脚就踩了上去。可她还未站稳,只觉脚下绵软,身子一歪,人就摔了下去。 这假山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要真是一头栽下来,还真是有的受了。 屋明哲依计,大步跑过去,口中还大喊:“土主事别怕!我来接你!” 然事有无常,人有崴脚。虽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屋明哲唾手可得的一场英雄救美,却不偏不倚的全毁在了一颗小卵石上。 差一步就跑到了山下,屋明哲脚下踩到块卵石,一个打滑,人就摔倒在地。他身形高,手臂又长,这顺势一甩,胳膊就磕到了双弧砖堆上。 木瀚卿听得动静时,恰好在山底植草。人命的大事,不容含糊,他一个飞身上前,正巧接住了从山上翻下的洪馨儿,将人牢牢抱在怀里,顺着惯性还转了两圈。 洪馨儿得了接应,心中由怕转喜。她在木瀚卿怀中得以近看这人侧颜,不想竞比正面远看时要俊上数倍。剑眉星目,鼻子高挺,皮肤白皙,毫无瑕疵却不像戏班小生那样有脂粉气。木瀚卿的长相棱角分明,有股子英气满面之感。日光打在他身上,更是衬得人有了仙气。看得馨儿是心中摇曳,脸颊不觉发烫:糟了,为何我看这姓木的冤家竞有些脸热?馨儿腹诽不止,更是羞得很。木瀚卿放下她后,馨儿都未敢再多看他,赶忙道谢,就要跑开。 “哎呦!”屋明哲摔得生疼,尤其是那胳膊,磕的很是难受。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好戏码,却被木瀚卿无意间抢了去,屋明哲是身上痛,心里更痛,这才没忍住叫了出来。 “屋主事,你怎么样?”洪馨儿赶来,弯了身子,关切问道。 “我的手…啊…”屋明哲倒了口气:“我的手磕到那双弧砖上的,疼的厉害。不知道会不会断掉?” “屋主事,你莫要乱动。”木瀚卿也过来了:“我马上去角厅,求魏大人帮你找个太医来。” “木弟弟,快去,快去啊!” 第十五章 印记 木瀚卿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往角厅跑。可他余光却瞥见屋明哲似要起身,木瀚卿怕他乱动坏事,猛停脚看向馨儿。 不用木瀚卿言语,只一眼馨儿跟他就有了默契:“木主事你且快去,我来照看屋主事。” 木瀚卿会意点头,一刻不停的跑去了角厅。魏大人正偷闲喝茶,闻听屋明哲伤了手臂,魏大人忙放下茶盏筹划起来。 按照大兴朝的规矩,五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让太医诊病的,只能让下等的医官或者民间郎中医治,但若是太医得闲,出于私人情意给亲友瞧病,这朝廷也是不干预的。魏大人圆融处事,在太医院也有交好之人,很快就卖了自己的面子,顶着为自己瞧病的引子,把今日轮闲的贺太医支到了角厅。 魏大人带贺太医和木瀚卿一同赶去了御花园。屋明哲被馨儿盯着,还保持着摔倒的姿态,仰面躺在地上,不敢动分毫。馨儿怕他管不住手臂,叫了个工匠来帮屋明哲按住手。屋明哲的身子是再动弹不得,可他脸上还是五官扭曲,呲牙咧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疼。口中不住嚷着:“哎呦,哎呦…”只是大概喊的有些久了,声音没先前大罢了。 贺太医站定一侧,蹲下身来先是为屋明哲诊了脉,屋明哲五内顺畅,带脉平稳,脏腑调和,气血虚弱之类的症状他一个都没有。贺太医确定没伤了脏腑,就伸手要帮屋明哲挽起袖子,看他是否伤及筋骨。 不过三两下,屋明哲的手臂就露于贺大人的眼光之下。贺太医将他手臂活动下,又敲击几处关节,确定未伤及筋骨,只不过磕出了一处淤青。屋明哲皮肉细腻,又兼难以忍痛,才觉出了大事。 魏大人见屋明哲无事,提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屋主事无事便好。不若告假半日,回府休整可好?”魏大人对屋明哲照顾,可全是看来翡翠镯子的脸面。 屋明哲还是咧着嘴,但手臂无事,他也不好告假:“明哲无事,可接着当差,多谢魏大人体恤。” 虚惊一场的闹剧便这样结束了,一群人互相道谢应承,而后各自散开,自去忙碌手中之活计,仿佛一切如常。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馨儿,并未随人群散开,而是趁众人忙碌无人瞧她时,悄悄的摸了块双弧砖塞进了袖子里。 屋明哲手臂上的淤青,近看时是弧形缺角,外有双环。馨儿笃定,这形状和土夫人给她看过的土洪的脑后伤痕如出一辙。 馨儿此前并未见过双弧砖,只听得木瀚卿和屋明哲进了批新式砖去补地铺之缺,却不想,尽意外觅得了土洪后脑伤痕的出处。 想着师父之死,或许就要真相大白,馨儿自觉要更小心行事,才可接触到真相。 这双弧砖虽不大,常放在袖子中也是无发劳作的。她必要寻个安稳处,先将这砖藏起,待归家之时再行取回。 滕煌阁并未遭天火之袭,工匠们即便劳累也不敢去那歇息,也只有木瀚卿和屋明哲偶尔会去。那阁中还有处博古架,馨儿预备将那双弧砖藏于博古架的一座琉璃花尊中,必会掩人耳目,万无一失。 木瀚卿不在,屋明哲正带人假模假式的修补亭子地基,顾不上馨儿,正是她藏匿砖块的好时机。 馨儿择了小路,绕行到了滕煌阁,将那双弧砖放好,刚要离去,跟木瀚卿就在木阶上撞了个正着:“土主事不在假山上支应着,来此何事?” 馨儿对这一向冤家路窄的木瀚卿很是无奈,每次有点什么秘密之事,总要碰到他,但又不得不出言应对:“木主事,我忽然想起浮翠亭的彩画还未定样式,这滕煌阁藻井之上彩画众多,故来观摩一二。木主事所来为何事啊?” “大殿的花神供桌要重制,木匠来讨花样,我记得这阁中有个琉璃花尊纹样可用,取来给那木匠参详。”木瀚卿说的是不紧不慢,洪馨儿却有了做贼心虚之感。 滕煌阁中共有两个琉璃花尊,若木瀚卿拿去前厅中的那个倒还好,若是他看中的是博古架上那个,馨儿可就麻烦了。 想到此处,馨儿伸开两臂,拦住了木瀚卿:“木主事勿要再往上,那花尊不妥。” “有何不妥?万花盛开之纹饰,供奉花神娘娘,怎会不妥?” 这一说,馨儿更是紧张:木瀚卿所说的纹样,正是刻在博古架的花尊之上。 “不妥就是不妥吗。花神娘娘乃万花之祖,你刻群花与她老人家争艳,是何用意啊?”这由头纯属胡诌,馨儿自己都说不通透,她只觉皮子发紧,下颚泛僵,木瀚卿若再不走,她是编不下去了。 “木哥哥在上面吗?”来人虽未露头,馨儿已听出正是魏轻言。 木瀚卿也听出了来者是谁,正窘在木阶上不知如何应对,馨儿灵机一动,迅速沿木阶而下,不顾廉耻的揽住了木瀚卿之手臂。 “土主事请自重,快些拿开手。”木瀚卿从脸颊直红到了耳根,都不敢多看馨儿一眼。 洪馨儿偏不松手,待那魏轻言走近了,提高声音道:“多谢木主事今日在假山下搭救玲珑性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不如…” “你放开他!”魏轻言一把拽掉了洪馨儿挽住木瀚卿的手:“不知廉耻的东西!”魏轻言狠狠瞪了洪馨儿一眼,推搡着木瀚卿走了。 木瀚卿想再取那花尊,奈何魏轻言是魏大人的千金,得罪不得,只得依她之意,跟着走了。 馨儿眼见二人走远,赶忙又到阁内倒弄一番,改将那砖藏在了一本《尚书》之后。这才忙忙的回了假山处。 馨儿回来时,屋明哲已从山上下来了。馨儿随口问道:“屋主事,我无故踩空是何因由啊?” 屋明哲早已将自己做下之事掩了个干干净净,破天荒的理由都给馨儿编好了:“土中的草木灰没有拌匀,需要再换些土来便可。” 叠山时却已拌入不少草木灰,偶有不匀,也只能怪馨儿和木瀚卿监工不严。馨儿不再多说,自去差了工匠插石,只待归家之时。 日头偏西之时,众人归家,馨儿找了个出恭的由头晚归了一刻,外加她是女子,守卫并不会搜她周身,馨儿顺利将双弧砖带出了宫门。 回到土家,洪馨儿见了土夫人就附上了她的耳朵:“师母,您跟我来。师父的事情,大概是有门路了。” 土夫人听毕,面色一如往常,内心却已千般风浪汹涌而起。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握了下馨儿的手,用只有她们俩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去我房中等我。! 馨儿依言去等土夫人。土夫人则安排了下香秀去伺候茂儿先用饭,她和馨儿晚些再用。香秀欲要深问缘由,土夫人却早已转身而去。香秀知趣的闭了嘴,但她心已知晓此事必定事关重大。土夫人不让她知晓,定是另有安排。 “馨儿,你快些道来,你师父的事有何门路了?”土夫人关好房门,未来得及坐下,便问出了口。 馨儿打开布包,那块双弧砖立现眼前:“就是这双弧砖。师父后脑上的印记,就是这双弧砖所致。今日屋主事在这砖上磕伤了手臂,那淤青的形状,跟师母您给我看过的印记一模一样!” 土夫人面色大变:“你是说…”土夫人又稳了稳气:“从这砖上查起?” “正是!师母您可知哪些民间砖窑跟师父相熟?” “这等事情,你师父通常是不对我多言的。不过…”土夫人陷入沉思,坐了下来,半晌,她似想起了什么:“不过倒是有位姓李的窑主,跟你师父有些私交,还来我府上跟你师父喝过酒。你去东市打听,或能从他那知道些事情。” 馨儿点头:“师母,可否找套男装来,馨儿要趁夜去访访这李窑主。” 土夫人找了套男装,式样颇老旧,是她大儿子土兴邦出走前穿过的。多年来土夫人全靠睹物思人。她将衣服交到馨儿手上:“此乃邦儿当年穿过的,你且拿去,万勿仔细自身,莫要出了岔子。” “放心吧师母,我可是东市小霸王,定无恙而回。” 馨儿自小长在东市,她贴了胡子,戴好官帽,那衣裳又宽大,倒也没让李窑主看出异样,她自称土家小厮,来帮土家小姐买双弧砖。 “小哥,真不凑巧。这双弧砖我头次见,我这没有。这砖白釉细,看这手艺,大抵是闾琼山的白色粘土才烧的出来。咱云宁城中…”李窑主双眼上看,脑中捋过了几大砖窑:“咱云宁城中怕是只有西市许家窑有,他家最擅做怪砖。” 馨儿拱手道谢,马不停蹄的又赶车去了西市。去到西市时,天色已经很晚了,馨儿扣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应:“谁啊,这么晚了,打烊了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我家主人要买大量怪砖,若合意,可翻倍出价,求窑主通融一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