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孤女再嫁》 第一章 云起海州(1) 大业泓远十四年孟春,二十岁的皇商继承人,海州薛府二少爷薛淳樾扬帆起航,滞留新罗一年后重回海州,与海州大丝绸商苏家长女苏羽茗再次相见,而此时的苏羽茗,已经成为薛府的大少夫人,他的长嫂。 薛淳樾在新罗一带开辟新航路,以东海为家,历经风吹日晒的洗礼,脸上多了几分沧桑的痕迹,也添了几分成熟。此时他发束银冠,身着靛青祥云暗纹长衫,更添沉稳之气,看上去都不像一位弱冠少年。 羽茗的满头青丝已整齐挽起,露出净白的颈项,着一身水红色底同色系繁花长裙,腰间挂着羊脂白玉,越发衬托得她肤白貌美,清丽可人。 物是人非,再见已是使君妇,更是自己的长嫂,薛淳樾心中五味杂陈,居然愣在庭中招呼也忘了打。 苏羽茗也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对他凝眸细看,渐渐湿了眼眶。 正是江南好时节,和风拂面、落英缤纷,两人站在柳絮飞扬的和煦春光中,恰似如花美眷、养眼璧人。 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杜鹃见二人这幅呆样倒是十分担心,这院中人来人往,别人看了难免惹人非议,于是连忙找了话题打破僵局,凑近苏羽茗耳边轻声说道,“少夫人,大少爷还在门口等着呢,不是说好一起去吴老爷家商议出船日子的吗?” 苏羽茗微微回过神,“知道了……淳樾你一路辛苦,先去夫人那里请个安吧,她想你想得紧……再好好休息一下,估计今晚老爷要大摆筵席给你接风洗尘呢。” 薛淳樾苦笑道,“母亲那里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宴席就罢了,我已经同父亲说好,这些俗务,能免就免,今晚不过是寻常家宴,长嫂无需拘谨。对了,刚杜鹃所说的的吴老爷可是城北粮商吴家?” “正是,吴家毕竟是与朝廷有生意往来的大粮商,怠慢不得。自你离家,老爷便着汇槿跟进吴家商事,免得让吴老爷觉得自己被怠慢了。”苏羽茗知道吴家和薛淳樾之间的交情,不希望他疑心薛汇槿是否有意抢夺他一手经营下来的资源,便多解释了几句。 薛淳樾扬起嘴角笑了笑,“长嫂多虑了,吴家的商事日后均由兄长做主,我不会过问,不过我刚回府不久,还没来得及与兄长见面,有些事烦请长嫂代为转告。” 苏羽茗疑虑,问道“何事。” “吴家的粮草生意,大部分为军粮。朝廷先前因均输和平准两司不济,才把军粮的生意下放到民间粮商之手,现在均输与平准两司力量已大增,相信不日即会回收军粮置办大权,届时吴家的生意极可能一落千丈,因此无需调拨太多货船给吴家,免得资源浪费。” 苏羽茗大惊,“如此机密的朝廷动向你如何得知?”其后转念一想,恍然大悟道,“你与户部仍有来往?” “户部本来就有不少祖父的门生,我结交一二也稀松平常,再说,新罗与大业不过一海之隔,传递片言只语有何难。” 听他这一说,苏羽茗的神色很快陷入了一片灰暗之中,点头道“我之前就说过,如果你志在营建户部人脉,叶家定能为你锦上添花,你何不——” “叶家在户部也不剩什么了,我何需借叶家之力!” “怎的又说气话?叶家是我朝有名的理财世家,户部的主事、主簿、令史、吏员,多有叶家子弟。虽然自叶赐楷大人后叶家已无当权之人,但叶家再出理财大师,只是时间问题。”苏羽茗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敬亲王和二叔都在想办法渗透户部,但都不得其法,叶家小姐……你要把握机会。” 说完这话,苏羽茗双眼已不知不觉挂上了一层水雾,盈盈地看着薛淳樾。 在外人眼里,苏家大小姐是能独当一面的商界女杰,怎会想到她也有柔弱万千的模样?这些柔弱之姿,恐怕只会在他面前有所展露吧…… 薛淳樾心头掠过一阵难耐的心痛,他不自觉迎前两步,正想抬手为她拭泪,身后忽然响起薛汇槿低沉的嗓音。 “羽茗,时间差不多了,和二弟的家常,不如留到今晚的家宴再叙吧。”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薛家大少爷薛汇槿站立在院门,神色阴鸷。 苏羽茗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转身向薛汇槿走去。 在她经过身旁时,薛淳樾微微欠身行礼,毕竟,她是自己的长嫂,当着兄长的面,礼仪不可废。 薛汇槿牵起苏羽茗的纤手,转眼便走出了庭院,院中空余翻飞的柳絮…… 薛淳樾咧嘴苦笑,看来出走新罗的这一年,还是有点作用的,毕竟,此时的自己,已经不如一年前那么心痛难耐了…… 薛淳樾的重新回归,让薛府的家宴再现了往日的盈盈喜气。 自薛汇槿与苏羽茗大婚之后,薛府再也没有如此轻松自在、喜气洋洋的家宴了,薛家已出嫁的两个嫡女也携了夫婿孩子回门。薛成贵一妻两妾、三子四女,再加上几个外孙,一大家子坐了满满两大桌。 薛成贵和薛夫人都十分高兴,尤其是薛夫人,一改往日心如止水的冷淡模样,频频推杯换盏。大小姐二小姐见胞弟回归,母亲宽心,也是十分喜悦,忙着给他布菜。两位姨娘在这样的家庭大聚会中向来谨守本分,随波逐流,也无甚悲喜可言,因此席中唯一有心结的,就是薛汇槿和苏羽茗夫妇了。 薛汇槿虽是庶出,但却是薛家的长子,自然在主桌就坐,此时的他似乎还对日间苏羽茗与薛淳樾的院中对视心存芥蒂,脸色阴沉,敬酒也是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就饮了十数杯。一旁的羽茗见他这番光景,脸上悄然爬上了愁容,只是在众人面人强颜欢笑。 她的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薛淳樾的法眼,见苏羽茗始终不展眉,他便主动起身,向薛汇槿敬酒,“小弟敬兄长一杯,这一年来,我因事离家,三弟又尚且年幼,家中诸多事务均由兄长操持,小弟甚为惭愧,先干为敬。”说完微一仰脖,仅余空杯。 既然他主动敬酒,作为兄长断无推脱之理,因此薛汇槿起身回礼,说了几句场面话,也一饮而尽。 薛成贵看着两个儿子的动作,便知道苏羽茗还是两人之间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不过都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他断不能有所偏颇,否则只会越搞越遭,因此也顺着薛淳樾的话题,说了不少薛汇槿的好话,把家宴又推向另一波高潮。 家宴持续到戌时末才结束,作为主角的薛淳樾还是十分清醒,但薛汇槿却有了几分醉意,苏羽茗搀扶着他,谢过父母便往偏院的房间走去。薛淳樾看着苏羽茗扶着薛汇槿略显吃力的身子,久久挪不开步子,直到他俩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官居从四品海州别驾的大姐夫李璟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待众人散去得七七八八后,在薛淳樾的身旁说道,“如果希望她过得好,就不要再想旧情、再提旧事,你的这位兄长,不是位容易相与之人。” 薛汇槿自小便被马姨娘宠着,薛成贵也无可奈何,逐渐便养成了他骄纵的脾性,这些众人都看在眼里。此事无需李璟风提醒,薛淳樾也明白,他微一拧眉,向李璟风回道,“多谢姐夫提醒,淳樾自当谨守本分,不敢逾矩。” 李璟风抿唇拍拍他的肩膀,便摇头离去。 苏羽茗把薛汇槿扶进房中,一边吩咐杜鹃备下梳洗什物,一边为薛汇槿宽衣解带。 薛汇槿忽然一把抓住苏羽茗的手,半觑着眼盯着她,“成婚一年了,我看你伺候夫婿的技巧倒是娴熟了不少,但是你那颗心,不知有否多长了几分乖顺?” 苏羽茗没有直视他的双眸,淡淡说道,“我是你的妻子,自然会做好妻子的本分。” “是吗?那今晚……你是打算推开我,还是顺从我?”薛汇槿把她拉入怀里,微微凑近,轻轻吻了下她光洁的额头,然后眷恋地吻着她的鼻尖、脸颊……。 苏羽茗微闭双眼,咬唇说道,“汇槿,吴家的商事忙了一下午,你我都累了……” “顺从我就让你这么为难吗?!”听到她的拒绝后,薛汇槿忽然推开她,失了耐性,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已是微带怒意,“这一年来,你顺从过我几次?哪次不是冰冷无趣应付了事?现在淳樾回来了,你恐怕,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吧!” 她的手,被拧得生疼,但又挣脱不开,只能拧眉回道,“从你在洞房花烛之夜对我下催情药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我们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不借助点外力你能给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吗?!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你怕是和他一起私奔去新罗了吧!” 第二章 云起海州(2) 苏羽茗紧咬贝齿,身子有些发抖,她一向守礼守节,与薛淳樾即使互生情愫也是以礼相待,从未逾越礼制,现在自己的丈夫竟然对她和另一个男人随意说出“私奔”这种字眼,让她又羞又怒。略定了定心神后,她又暗自嗤笑起来,那场所谓的“洞房花烛”,不过是借助催情药的强买强卖,他竟还有脸与她谈意义…… “好……既然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还要我怎样?!我们还要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多少心力?你不累吗?” 薛汇槿的怒意已经累积到一个制高点,见她还是不服软,一怒之下便对苏羽茗顺手一掼。羽茗毫无心理准备,顿时重心,在惯性的作用下重重摔倒,额头狠狠撞上茶几角,茶几翻倒,她也重重跌落在地。 刚打了热水回来的杜鹃见此场景,连忙呼叫一声,放下手中什物便跑过去扶她起来,但见她的额角已然青紫了一片,不禁吓得哭了出来。 看到跌倒在地的苏羽茗,薛汇槿的酒意已醒了大半,愣了一会后连忙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紧张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苏羽茗强忍着痛楚,抬手把他推开,别过脸去,“没事。杜鹃,你伺候大少爷梳洗吧,我累了,想歇息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进里间,放下帷帐,留薛汇槿呆在原地…… 次日一早,薛汇槿在早膳上为苏羽茗告了假,说是昨天夜里回去时撞了风,有些头疼,便待在房里了。她的额上添了伤口,自然是不便见人的。 薛成贵只是点点头,嘱咐了几句延医服药,好生休息之语,转头便说起了户部拟回收军粮置办权之事。 “相信吴家已然了解此事,只不过为稳定人心才故作掩饰。均输司把办粮的大权回收之后,军粮皆从各地官家粮仓调拨,届时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仅靠朝廷征调的民夫是运不过来的,最终还是要借助我们运输商的力量。淳樾,过了这春假你需进京一趟,打探一下户部的动向,如果真要征调民间运输商,我们薛家自然要拿下这块生意。” 薛汇槿不解,向薛成贵说道,“父亲,我们本就是朝廷的皇商,而且祖父在户部的根基深厚,我们薛家的船队规模也是首屈一指的。如若朝廷想征用民间运输商,如何少得了我们薛家?何必主动献殷勤,惹人非议呢?” “人走茶凉,你祖父已经离世十余年,户部的掌事人都换了两三轮了,哪里还有什么根基?现在几位皇子互相争夺势力,户部是争夺的焦点,几方势力都有渗透,办事的人也在不断生变,如再不事经营,我们只会离决策中心越来越远!” 马姨娘见薛成贵语气严厉,自己的儿子吃了亏,便出来打圆场,“槿儿也是担心我们薛家树大招风,老爷您别生气,来,吃块桂花糕润润喉,这是姐姐与我亲自下厨为你做的。”说着就往他碗里夹点心。 马姨娘的温柔体贴是出了名的,对薛成贵更是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她出身小商户,自小便没有被那些繁文缛节、家规族矩所约束,该娇则娇,该媚则媚,甚能拴住男人的心。嫁给薛成贵之后更是一切以夫婿为重,因此也最能绑住薛成贵的心。薛成贵与她生有一子一女,分别是长子薛汇槿、三女薛玉雪,薛汇槿与正妻陈氏所生养的长女、次女年纪相仿,可见承恩之早。 听到马姨娘的软语劝慰,薛成贵也怒不起来了,吃了一口点心继续说道,“待淳樾出发后,汇槿你就继续打理鼎泰和的各项事宜吧,成婚一年了,也该收收心了,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到家业上来,不要总在闺阁小事上动文章,惹人笑话!” 众人一听便知薛成贵所言何事了,薛汇槿和苏羽茗成婚后的小别扭,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三言两语,其实是责备他不懂经营夫妻之道。 薛汇槿缩了缩脑袋,连忙低下头去,点头称是。 薛淳樾捕捉到了一丝怪异的气氛,薛汇槿和苏羽茗的婚后生活,果然如传闻所言,不尽如人意…… 薛淳樾知道父亲把他调离海州的用意,一来做个缓冲过度,薛汇槿已主持鼎泰和一年有余,他纵然是嫡子,也不能一回来就把兄长手中的权力都抢走,自然是借航运业务调整之机再顺水推舟掌权;二来,不过是为了他与叶沁渝的那纸婚约,故意要他入长兴经营罢了。 不管薛淳樾有多不愿意面对叶沁渝,但粮草置办改制是大事,当前与朝廷合作的民间粮商多是聘请鼎泰和运输,可是如果朝廷把军粮置办权收回自己手上,运输事宜就不一定会交给鼎泰和了。卢皇后娘家的日升昌有意踏足船运生意,届时卢皇后和旭王两母子暗中使力,游说泓远帝把这份大生意给了日升昌也不无可能。 事关鼎泰和的经营收入,不能置之不管,因此进京打探消息已经巩固地盘是必然之举,至于叶沁渝,则顺其自然吧。再者,为了让薛汇槿心安,他也不便在海州多留,或者,等羽茗怀了孩子再回来,到那时,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应该会顺畅很多。 想到羽茗将来会孕育她与其他男人的骨肉,薛淳樾心中微微一痛,曾几何时,他设想过无数遍自己日后的生活,但不管如何设想,他的生活里都会有羽茗,以及他和羽茗的孩子……想不到天意如此弄人,归根结底,还是叶家那个丫头,让他失了自由身!想到这里,薛淳樾心中涌起一股烦闷的情绪,在夜色里久久难以平复。 泓远十四年孟夏。 刚回海州不足三月的薛淳樾即将再次离开,这次,是去往大业的国都,也是大业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长兴。 经历过给薛淳樾接风洗尘的那次家宴后,苏羽茗有意与薛淳樾拉开距离,除了必须要一家人一起吃的晚膳外,她几乎完美避开一切有可能与薛淳樾碰面的机会。 眼见启程在即,薛淳樾终于忍受不住,派自己的贴身护卫薛学诚私下给杜鹃送去一封信,要她转交苏羽茗,约她临行前夜在府中别苑相见。 杜鹃与学诚因薛淳樾与苏羽茗的关系早就相识,以前每当薛淳樾与苏羽茗见面时,他二人就识相地离开,不打扰他们,因此两人关系并不生疏。老实说,杜鹃对学诚的回归是十分开心的,因此当接到他转来的信件后虽有所犹豫,但看到他热忱的眼神后,还是咬咬牙,答应转交苏羽茗。 薛淳樾一直等到戌时末亥时初,才终于等来想见的人。 “羽茗!”远远见她走过回廊,他已经迎了上去。 羽茗并未带杜鹃,而是只身前来,见了薛淳樾后她反而踟蹰了,站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不用担心,兄长今天去了码头,不到子时不会回来的。” “他不在你更不应该约我出来……” 羽茗双眸满是踟躇,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赴约,可是他此次出门,回来之时,可能就已是他人夫婿,想到这里,她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薛淳樾三两步走了过去,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忽然将她一把抱进怀中! 苏羽茗心中一惊,手中的灯笼应声落地。她知道她应该把他推开,可是两只手却像灌了铅般沉重,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轻轻抓住他的手臂。 “淳樾,此地是薛府,我是你长嫂……”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过了良久,薛淳樾把她放开,明亮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没有什么好不好,也算是相敬如宾吧……” “相敬如宾?羽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家宴的第二天为什么不出来用早膳?此后还一直有意避开我?” 苏羽茗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会才说道,“汇槿还是在意我和你之间的往事,我们家人多口杂,如果传出点什么,对你不好……你是家里的嫡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如果被别人说你和你的长嫂……和你的长嫂有私情……我怕会影响你的名声和继承权。” 一年来苦苦压抑的情绪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薛淳樾提高了声音,“没有薛家的继承权我也可以建立自己的事业!薛家在新罗的基业,不就是我一手打拼下来的吗?一年前,我提议带你一起离开,你连考虑都不考虑,一口回绝,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我是华裾行苏家的长女,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如果我和你离开,那我父亲将如何在海州立足?如果……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是你身边的一个丫鬟,都比现在的身份有底气……你我之间,就当是有缘无分吧……” 她的话让薛淳樾联想到她的身世,苏羽茗自小母亲病逝,父亲很快又续了弦,一个没了亲娘的孩子,没人疼没人爱,也越来越没有地位,为人处世只能事事小心,唯恐惹怒父亲和后母。新夫人诞下的子女,成为苏家新的嫡出子女,她苏家嫡长女的身份成了一个空名,地位变得很尴尬。 第三章 云起海州(3) 大家族的宅邸内斗,薛淳樾心中甚是明了,心中不免觉得可惜。他本想给她一片新天地,呵护她一辈子,可惜事与愿违,现在只能空余伤怀…… “对不起,我刚有些心急,失态了……如果、如果他对你不好,你想离开,那就告诉我,我二话不说马上带你走。天下很大,不要只把眼光局限在海州,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再不济,我带你去新罗,那里没有任何可以束缚我们的力量,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 “淳樾……你为我描绘了一副很美好的画面,可惜,我无福消受……此去长兴,好好经营你与叶家的关系,如果你想把势力打进户部,叶家是绕不开的一道坎。”苏羽茗何尝不想与他过琴瑟和鸣的生活,只是木已成舟,她不可能弃所有人于不顾,与他坦然地在一起。 薛淳樾知道她跳不出礼制约束,无奈只能沉默不语。他知道她能来赴约,已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也不想让她在薛汇槿那里难堪受辱,于是便忍下相思之苦,和她做一场诀别。 “既是如此,只愿你我今生康健,即使不能日日长相守,也能岁岁常相见……日后,各自安好……” 苏羽茗倏然转身,不愿薛淳樾看见她的泪眼…… 杜鹃在庭院中等她,这会已经焦急难耐,远远见到薛淳樾和苏羽茗走过来,便马上迎了上去,扶着苏羽茗离开薛淳樾三尺远,低声说道,“少夫人,这里是大宅主庭院,您怎么还和二少爷走这么近呢!” 苏羽茗安抚了她一下,转身向薛淳樾说道,“淳樾,你快回房去吧,明日一早家人亲友都会来为你送行,你要养好精神才能逐一应对。”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想这些迎来送往的俗务,薛淳樾叹了口气,唯有转身离开。 目送薛淳樾离开后,苏羽茗转身向杜鹃问道,“大少爷回来了吗?” “还没,刚我着门房去打听,说是准备动身回来了,您快回去候着吧,奴婢担心万一被大少爷看出点什么,您又要受罪了……” “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话那些事,都一年了,我都习惯了……” 杜鹃见她一脸凄怆,心中也难受,于是不再说话,扶她回房。 薛淳樾在阁楼中俯视庭院,目送苏羽茗返回偏院,可是在她身影消失许久后,也不动身离开,学诚不解,上前说道,“少爷,大少夫人已经回去了,现在子时将近,该回去安歇了。” “学诚,我之前叫你打听大少爷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人从学谦那里套出了点消息,果然不出少爷所料,大少爷想通过吴家的关系攀上户部司郎中郑以恒郑大人。” 户部司郎中虽然只是区区四品官,但是却直管均输司与平准司,均输司掌管实物贡税的征购与运输,平准司掌管实物贡税的市场出售和定价。薛家既然是吃航运这碗饭的,就少不了和他打交道。 “学诚,看来你和学谦关系不错,我们从新罗回来才多久,你就能套出他的话来了。” 学诚挠挠头,苦笑道,“都是主子们的贴身侍卫,这都是打小的交情了。话说,自从我们老爷和二老爷闹了别扭后,长兴都中的消息渠道就变成了穷巷一般,四处碰壁,就拿均输司拟收回军粮置办权一样,如果不是您在新罗王室有人脉,不知何时才知道呢,现在大少爷一得到消息就紧赶着私下活动,这不是利用您嘛。” “所以老爷不就派我入都修复和敬王府以及二老爷的关系了嘛。” “这难啃的骨头就给您,躺着经营家业的事情就给大少爷,会不会偏心了点……” “无妨、无妨,把这家业给了兄长也无妨,天下之大,百行百业,挣五斗米吃食的事我还是做得来的,总不至于饿死。只是我不能让你和心言跟着我受苦啊,所以这不主动入都求人去了?哈哈哈……” “我跟着少爷才没吃苦呢,学谦跟着大少爷才受罪。”说完学诚自觉地鞠躬行礼。 “其他本事没见长,拍马屁的本事倒见长了不少……废话少说,去帮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发!” 学诚挠头笑了笑,答应一声,先行告退。 薛淳樾仍旧立在阁楼没有离开,直到看到薛汇槿的身影进了偏院,院中灯火熄灭,才转身离去。总要亲眼见到她歇下才安心…… 薛淳樾正要回房,却看到了等候在他房门的薛成贵,他连忙走上前去,行礼问道,“父亲有事?怎么不派人通传一声,要您亲自在这风口里等这许久?” 薛成贵和他一同走进房间,一起坐下方说道,“淳樾,你应该明白我派你入都的深层意图。自从十年前薛家内斗,海州薛府与长兴薛府渐行渐远,我们在长兴的势力就日渐萎缩。敬王爷虽说保持中立,不掺和我们薛家的内务,但是他身在朝堂,少不得会向着成明……我们的家业,起始于你祖父为朝廷办的差事,我们依托朝廷事务做营生,决定了和天家、和宫廷密不可分,如果朝廷资源枯竭,我们的家业就会失去源头,终归枯竭。” “孩儿明白。” 薛成贵点点头,“我知道你明白……临行之前,还需嘱托你一件事,叶家……” “这个孩儿也明白,父亲无需再提。” 薛成贵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我说的不是叶沁渝,是叶赐准,叶赐楷的族弟。” “叶赐准是谁?”薛淳樾有些意外,据他所知,户部的掌权人里,并没有这个名字。 “正五品太府寺正。” “太府寺一向只是户部的事务机构,承接户部的政务办差事而已,自身并没有决策权,需要着力经营吗?” 薛成贵正色说道,“之前为父也是这么想的,但前些日子你回来时我曾修书敬亲王通报此事,他在回信中反馈了一条重要消息给我,朝廷拟将本属户部的均输司和平准司划归太府寺管辖,一来精简户部的机构,二来有意扶持太府寺,制衡户部,三来让均输与平准有更大的施展平台。” “如此说来郑以恒不再是天下调度的掌事人了?”薛淳樾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薛汇槿和吴家在郑以恒身上下了多少本钱,但从他俩没得到机构改革的蛛丝马迹这一情况来看,两人应该是不得其法。 “没听到郑以恒会变动的消息,他是户部的人,应该不会去太府寺。均输与平准调归太府寺后,会另设从五品均输令与平准令分别管理均输与平准事务。” 自薛荫与叶赐楷联手创立均输平准制度后,大业国形成了实物贡税的调度变现新制。大业各行各业的抽税均是以实物形式缴纳,种粮的纳粮、织布的纳布、酿酒的纳酒,是为实物贡税,只有以现钱为交易载体的商业才纳钱。 律例规定,实物贡税由纳税户直接或雇人运往指定地点入库,朝廷收集后有需要再从库存调拨出去。实物贡税在民户自行运输过程中往往有所损耗,到达指定地点时已不足初始之数,为保证纳税时保质保量,民户往往要多运物资或者自行聘请专业运输商代运,所费不赀。 薛荫设立的均输制度,是指在各县设立均输机构,由县衙盘点民户的税赋后直接接管实物贡税,然后运往高价地区交平准机构售卖,或就地交由平准机构投放市场。 实物贡税折成现银后,一来可以直接入国库,二来也可以再另购当地物丰而价廉的商品运往高价地区发售,实现再投资增利。 平准机构负责将税赋诸物贵时抛售、贱时收购,抑制垄断、平抑物价。这样既可以减少以往贡品远距离运输造成的损失,又可以相对减轻民户的运输负担,同时还可以增加财政收入。这项制度自设立以来便得到皇帝的赞赏,是薛荫得以在户部屹立不倒的首要政绩。 薛成贵喝口茶,叹了口气,“只是你祖父去世后,不但人走茶凉,连均输平准这项政策也渐渐被荒废了。现在几场战事后,国库空虚,陛下才又想起这项制度,想重新把均输平准做起来。” “如此说来,粮草置办变革只是这场大变局的一小部分,朝廷是想重新把天下物产贸易的生意再做起来。” “正确来说,是物产贸易利润可观,朝廷也想分一杯羹,不能让天下的钱财都让民间商人赚了去。” “全天下都已经是朝廷的了,他们还要和我等小商人争夺蝇头微利??” “呵……淳樾,你年纪还小,哪里知道朝廷的开支有多大,先几年和番邦开战,朝廷恨不得把国库抖了个底朝天去找钱用,一枚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银钱纵然有千万,都不够一场战争烧啊……更何况,朝廷还养着成千上万的官僚属吏、宫廷家奴,哪张嘴不是怎么塞都塞不满的?” 薛淳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您所说的叶赐准,难道就是陛下属意的新任均输平准掌事人?” “只是有这个可能,能掌管天下物产的理财大师没那么好找,现在户部和太府寺都是一些读圣贤书出来的刻板夫子,哪里懂什么理财和经商。叶赐准出自长兴叶家,而且善于精打细算,如果均输平准真的划归太府寺,他必然是陛下属意的第一号掌事人。” “叶赐准其人,您是如何获知的?”薛淳樾相信敬亲王和薛成明都不会是提供消息门道的有心人,而且海州薛家在长兴已无人脉,薛成贵不太可能会获知如此隐秘的高人,他担心有人故意设局,引薛家上钩。 “你姐夫,李璟风。” 第四章 云起海州(4) 薛淳樾微微吃惊,不曾想看似不问世事的李璟风,心中却还装着家仇族恨…… 李家曾是东都洛安的世家大族,世代经营铜矿生意,大业国太祖起事建国之时,李氏一族倾囊相助,因此世沐皇恩,族中之人多有恩封。 李璟风继承父荫,本来是风风光光的豪门世子,不曾想外戚卢氏一族觊觎李家的铜矿生意,当权后便设计陷害,强取豪夺,硬抢了李家关北道的铜矿。 李氏一族不仅丢失祖产,还蒙冤受辱,李氏夫妇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当时李璟风才十四岁,势单力薄,不得不装病避祸,迁居海州。 数年后因缘际遇,结识了薛家大小姐薛玉绫。薛玉绫不嫌他落难公子的身份,决意嫁予他为妻。薛成贵不忍爱女跟着一贫如洗的李璟风受罪,于是给她送了三万两的嫁妆,在海州轰动一时。 有了这笔钱后,李璟风便到长兴活动,倾尽家财,最后终于为父洗清冤屈,泓远帝重新授予他从四品海州别驾的虚衔,但却对卢家栽赃一事避而不谈。李璟风也识趣,不再招惹卢家和旭王,从此在海州佯装风花雪月,不问世事,躲过卢家的猜忌。 李家洗刷冤屈一事虽不是薛成贵直接为之,但他给的三万两嫁妆却是一道极大的助推力量,此事给海州薛家与旭王阵营本就不紧密的联盟关系又添了一道裂缝。 “说来说去,父亲您还是希望我向叶家靠拢。” “我只是和你分析形势,天下的生意是盘大棋,多布防总归是对棋局有利的。当然,我们不依靠朝廷也有其他行当可以做,为五斗米折腰本就不是我薛成贵所为,否则也不会任由薛家与旭王的关系持续恶化。我只是觉得叶沁渝是个好姑娘,而且无端被牵扯进我们薛家的内斗里,身心都蒙受了极大的创伤,我心里对她有愧,希望你能好好对她罢了……唉,我但凡有第二位嫡子,也不会让你如此为难……” 听他再次叹气,薛淳樾不禁抬头,却看见薛成贵斑白的须发,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已是一副苍老的模样,薛家事务的繁杂苛重,可见一斑。 薛淳樾此时已心生不舍,便说道,“父亲的叮嘱,孩儿记在心上了。此去长兴,定不负您的嘱托,不管朝廷的政策如何改变,我们薛家定能在众多皇商中站稳脚跟!” 薛成贵点点头,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临行前说道,“如果叶赐准不是易相与之人,事与愿违,不必强求,薛家上下能有三餐茶饭即可。反倒是叶家的亲事,你需得上点心。再说,叶姑娘也是你母亲十分中意的儿媳人选,别让她太失望了。别送了,早些安置吧。”说完薛成贵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薛府摆下大阵仗为薛淳樾送行,本来还预备了伺候的奴仆杂役数十人,置办了十数辆马车、几十口箱子,以作行李搬运之用,但都被薛淳樾推掉了。早膳过后,他只带了贴身护卫薛学诚和一贯在身边伺候起居的丫鬟心言,以及七八个护卫,轻装简从,准备出发。 登门致意的亲友都走后,薛家把薛淳樾一行慢慢送至城外运河。薛淳樾此行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水路,调用了自家的一艘客船,沿运河邗沟入淮水,自淮水入运河通济渠,自通济渠入黄河,在东都洛安稍事休整后需走一段陆路,再入运河广通渠,直达国都长兴。 薛淳樾启程是薛府的头等大事,苏羽茗自然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只是她紧跟在薛汇槿身后,没有逾越半步。薛淳樾知她为难,也未主动上前致意,只是在船开时,再深深注视一眼。苏羽茗抬头便捕捉到他炽热的眼神,心中一阵酸楚,双眼不禁泛红。 随着客船渐行渐远,薛淳樾终于收回自己的目光,在转身入仓那刻起,他便下定决心,摒弃前尘、断情弃爱…… 地处中原的大业国已立国百余年,当年大业统一中原的战争给中原大地带来的创痕已渐渐平复,现在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大业已进入繁荣盛世。尤其是作为大业第一大对外贸易口岸的海州城,更是熙熙攘攘、不胜热闹。 位于海州城东的大业国最大航运商号“鼎泰和”,是财阀薛氏一族最大的一处产业。在海州有钱有地位的人不少,但是能称得上财阀的却为数不多,因为大业国各行各业尊卑有序,由尊至卑排行为“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居末,所以能称“阀”者,至少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产业规模大、财力雄厚;二是超越商人阶级、位尊门贵。 薛家能成为大业国第一大财阀,与其亦官亦商的身份分不开。薛成贵之父薛荫在世时官至正三品户部尚书,在国都长兴结识宽广、根基深厚,其长女,即薛成贵的长姐薛氏,乃当朝敬亲王、正二品中书令刘安之妻。 借着薛荫和敬王妃的关系,薛家一族既是达官显贵,也是皇亲国戚,薛成贵成年礼一过,即受封正五品散官太中大夫,其他兄弟也有人在朝为官,因此他在海州经商自是呼风唤雨、一路顺遂。薛家的生意,基本围绕着朝廷需求开展,几乎垄断了整个大业国的水上运输业。 宫廷大内的奇珍异宝、珍馐百味,十之八九都是鼎泰和进贡的,皇亲国戚想要点什么稀罕物,几乎都是向鼎泰和购置,如果鼎泰和没有,那整个大业国估计也没人有,因此鼎泰和便成为百姓口中名符其实的“皇商。” 海州薛家大家长薛成贵年届五十,膝下三子四女,其中两女一子是嫡出,两子两女是庶出。嫡出的长女、次女均已出嫁,长子薛汇槿是庶出,因此真正的继承人,是嫡出的次子,薛淳樾。 作为鼎泰和继承人,薛淳樾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唯一得不到的,就是苏羽茗,因为,薛淳樾早已婚约在身。 薛淳樾的未婚妻叶沁渝,本身也是海州坊间长盛不衰的一桩谈资。 叶沁渝出生于关南道渝江上的一艘客船里,因此其父为她取名沁渝。其父叶赐楷为正四品户部郎中,才华横溢、忠诚敦厚,深得薛淳樾祖父、时任户部尚书的薛荫之厚爱。 薛荫极其善于理财,一直是朝廷倚重的理财大师。大业的国库在他打理下一直都是盈余有度、收支平衡,两朝天子都对他赞誉有加。他膝下两名嫡子,长子薛成贵善于理财却无心仕途,一心只想在商界上大展宏图;二子薛成明舞文弄墨还行,但论到精打细算、掌管财税却力有未逮,难以掌管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户部。经营了数十年的根基却后继无人,一度让薛荫视为生平憾事。 叶赐楷的出现让薛荫大喜过望,其天生的理财能力让薛荫刮目相看,因此对他视为亲子,一直对他暗中培养,一心寄望他将来继承自己在户部的衣钵和人脉,更有亲上加亲,延续薛家在财税领域势力的心愿。 说来也巧,二十年前,薛家嫡长子薛成贵的正妻陈氏怀孕已足月,但迟迟未见临盆迹象,却在薛荫为叶赐楷住持婚礼的当天忽然阵痛临盆,诞下薛淳樾,让人啧啧称奇。 薛家虽然人丁兴旺,已有不少孙辈,但嫡长子薛成贵却迟迟未有嫡子,长子嫡室空虚总是一件憾事,薛淳樾的降生打破了这种局面,由是可知薛荫的喜悦心情。一边是得意门生小登科,一边是薛家嫡出的继承人降临,可谓双喜临门,薛荫十分高兴,当场便与叶赐楷定了儿女亲家,日后叶家的长女,即是薛家的嫡孙媳妇。 三年后,叶赐楷外放关南道,出任正四品蜀州刺史,历练回朝即可擢升户部侍郎,当时叶夫人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叶赐楷舍不得留夫人独自在京苦等,便携她一同赴蜀州上任,叶沁渝便是此时降生在前往蜀州的渝江客船上。 春秋更替,眨眼又是三年,叶赐楷终于等到朝廷诏其回朝的圣旨,擢升从三品户部侍郎。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家人整装出发返京途中却遇到猛烈暴风雨,叶家的官船也不敌大自然的狂风怒号,倾覆在茫茫渝江之上…… 叶赐楷夫妇双亡,叶沁渝当时年幼,自上船以后便由一位谙熟水性的仆人背在身上,因此舟船倾覆之时有仆人保护,逃过一劫。 薛荫当时病重,闻得得意门生的噩耗,又悲又急,不久便撒手人寰,临终留下遗言,薛家须待叶沁渝如亲女,亲自抚养,成年后与嫡孙薛淳樾完婚。 三岁的叶沁渝由是来到海州薛家,与六岁的薛淳樾首次相见。 日子本来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但薛家在薛荫去世后却很快生了内乱。薛家长子薛成贵无意仕途,十八岁起便继承家业一心从商,家业做大之后却招来其他兄弟的嫉妒,在朝为官的二子和三子都想分一杯羹,为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薛家地位最高的敬王妃薛氏出来主持大局,把薛家在海州的产业划归长子薛成贵,同时嫡出的次子薛成明则袭了薛荫正三品新城县公的爵位,按律降一级继承,是为从三品新城侯,在朝出任正四品礼部郎中,同时还继承了薛家在长兴的产业。身为正五品荆南道峡州刺史的三子薛成仁因为是庶出,没地位没能力争,只拿下了薛家在荆阳的零星产业,最后主动与薛成贵和解,助其拓展荆南道经营圈。 第五章 云起海州(5) 薛成明继承了薛家在朝的势力后,很快就发起了对叶沁渝的争夺战。叶沁渝出自理财世家长兴叶氏,也是薛荫十分疼爱的孙辈,得到叶沁渝就等于强化自己所继承的政治遗产,于自己大有裨益。薛成明咬定薛荫的遗言是将叶沁渝许配给其嫡孙,而他的儿子也是嫡出,因此也有资格,而且叶家是长兴人士,叶沁渝在京生活便于其与本家兄弟姐妹联络感情,融入叶家,因此叶沁渝应该在长兴成长,由他抚养。 这样的闹剧持续两年多,期间叶家也多次表示叶沁渝应该在其父亲的故土长兴长大,不应留在千里之外的海州。敬王妃为尽快平息家丑,便从中斡旋,暂时搁置亲事争端,将叶沁渝接到敬亲王府,由她亲自抚养,自此薛家兄弟才没了辙,只能同意敬王妃的安排。 在海州生活了两年,才刚适应海州生活的叶沁渝,不得不再次远徙,迁往长兴。 谁也想不到,这次的长兴之途,竟令叶沁渝留下了一生的伤痛…… 护送的车队行驶到到河南府地界时遇到一队落草为寇的贼人,敬王府的侍卫虽然武功高强但是毕竟人生地不熟,几番冲击之下不但被贼人冲散,叶沁渝所乘的马车也被带进了密林地带,仅余贴身的几个侍卫保护,最后寡不敌众,一众人等被掳为人质。 侍卫以为抬出敬亲王的旗号至少能保叶沁渝平安,不想这帮贼人都是不要命的,一听是朝廷大员的亲眷,更是漫天要价。如果侍卫不暴露身份,凭薛家和敬王府的实力,再高的要价也给得起,但是身份一暴露性质就不同了,这不再是钱的问题,而是朝廷的颜面问题。 忠臣之后、敬亲王养女被掳,这摆明是公然和朝廷作对,如果给赎金救人,就是彰显朝廷无能,全天下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呢,朝廷丢不起这个人。因此朝廷下旨,赎金免谈,限贼人三日之内放人,叶沁渝毫发无伤的话,可免其死罪,随后还迅速派兵把整座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朝廷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也触怒了贼人,双方僵持了一月有余,几次交火都是贼寇吃亏,为首的贼寇一怒之下在一个暴雨夜将叶沁渝左手小指的一截砍断,送到率兵攻山的将军大帐!威胁如不退兵叶沁渝小命不保。负责此事的袁肃将军大惊,连夜飞鸽传书上奏朝廷。 可是朝廷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总不能在这时候还向区区草寇投降,便下令趁夜色强攻,能救下人当然最好,救不下大不了就追封个郡主,再高官厚禄赏赐叶家和薛家,毕竟朝廷的颜面是断不能丢的。 所幸朝廷军还是训练有素的,得到死攻的命令后便放开胆子打,和数百贼寇战斗了几个时辰,接近天亮时终于攻下了贼寇位于山顶的堡垒,可是叶沁渝却没了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袁肃带兵搜山,两日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叶沁渝…… 叶沁渝回到敬王府后,敬亲王和王妃心疼她的遭遇,对她也是百般怜爱,吃穿用度与亲生女儿无异。但她小小年纪便历尽艰辛,自此以后性格变得寡言少语,沉静异常,比同龄人更显洞察世事、进退有度。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留在她心灵上的创伤终于还是被她埋进了心底深处,不去挖掘便不会再受伤,但是身体上的伤痕,却永永远远地如影随形,终生摆脱不掉……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儒”和“孝”治理天下的大业,对身体有残缺的人视为不完整,即“非完人”,身体有残缺的士子即使进士及第,也难封官,更何况是被视为附庸的女子? 女子身上有明显的胎记或痦痣,都为世人所难容,更何况叶沁渝手上是明显的残指,此事天下皆知,当初一心卯足了劲想要娶她作为儿媳的薛成明此时打起了退堂鼓。其子薛沛杒将来是要继承他的爵位和势力的,如何能娶一位身体残缺的女子作为正妻?叶沁渝背后纵使有再大的人脉关系,也再入不了他的法眼。 但薛成贵夫妇却没有这样的成见。经商出身的薛成贵对那些关于叶沁渝“残缺”、“不详”的陈腔滥调从不放在心上,似乎早就认定了这个儿媳的人选。叶沁渝住在海州薛府的两年里,薛老爷和薛夫人就对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喜爱,出自书香门第的薛夫人陈氏对她尤为中意。 泓远十二年,在叶沁渝十五岁及笄之年时,薛氏夫妇就向敬亲王下聘,约定次年待叶沁渝年满十六,便将其迎娶进门,成为薛家的嫡孙媳。 薛成明已官至从三品礼部侍郎,与敬亲王是同一政治阵营,出于对盟友的义气考虑,敬亲王刘安在收下薛成贵的聘礼之前,还亲自到薛成明府上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他的意向。 毕竟叶沁渝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端庄娴雅,绝对是一位好儿媳的绝佳人选,不管是为薛家兄弟之情考虑,还是为他与薛成明的同盟之义着想,他都要先经过薛成明这道关,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薛成明看着叶沁渝长大,对她本是十分中意的,但是每当下定决心要为他的长子薛沛杒说媒时,就想到叶沁渝左手的残指,总是望而却步。 他心中的如意算盘,其实是想将叶沁渝指给他的庶子薛汛杞,这样叶沁渝还是他家的人,又不碍及长子嫡孙的颜面。可是为庶子求媒他又开不了口,毕竟父亲薛荫许下“嫡孙媳”的承诺摆在那,世人皆知。 刘安把该说的都说了,等他回应,如薛成明愿意为薛沛杒定下叶家这门亲事,那他刘安就不会收薛成贵的聘礼。薛成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吱吱唔唔、拿捏不定。不想此时薛沛杒却突然闯进了书房,向敬亲王夫妇跪下,求娶叶沁渝! 薛成明脸上一时挂不住,狠狠地拍案斥责薛沛杒不孝,一气之下谢绝了刘安的“好意”,还建议刘安尽快与兄长议定婚期,以免生变。据说薛沛杒其后还到敬王府与叶沁渝谋划私奔一事,闹得满城风雨。 每逢这些关于叶沁渝和薛成明两个儿子的传闻陆陆续续传进海州薛家时,薛成贵都会下令不得宣扬,但下人还是会议论纷纷,这样的事情传来传去总是会变了味,让人真假难辨。 薛淳樾此时已是一位清隽俊逸、器宇不凡的翩翩少年郎,他自小便表现得睿智果敢、沉稳冷静,商业触觉也十分敏感,远远超越同龄人。相比之下那位长他两岁的庶出兄长薛汇槿,虽然也是商业奇才,但则相形见绌,逊色不少。 叶沁渝在长兴生活的这十年,他俩私底下不曾有过任何联系,更不曾有机会见面,这有客观因素,也有因那些谣言衍生出来的复杂心态,似有故意赌气不理之意。 但不管如何,薛淳樾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叶沁渝在府中居住的时候。年岁已久,一切的痕迹都已逐渐模糊,那时候他不过八岁,哪里还记得这许多? 这十年里,他听到关于叶沁渝最多的消息,就是她与二叔家的两位堂兄弟以及敬亲王世子刘翊的诸多传闻,这些传闻让他烦不胜烦,他宁愿随便娶一位海州城里身家清白的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都不愿意再和长兴城里的那位“命定之人”有任何瓜葛。 但他每次表现出这种想法时,都被双亲训斥,他也试过阻止薛成贵向刘安下聘,但是还是以失败告终。 薛淳樾早已预想到薛沛杒不会善罢甘休,他与叶沁渝的传闻只会越演越烈,果不其然,薛沛杒闯门求婚的事就出来了,这种鲁莽轻率的举动,薛淳樾自是不屑一顾,但毕竟叶沁渝和他还挂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名号,这些闹心事左右与他都脱不了干系,让他不胜其烦而已。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兄长薛汇槿即将与海州大丝绸商“华裾行”长女苏羽茗的大婚。 羽茗,明明应该是他的女人…… 薛家与苏家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苏家生产丝绸所需的蚕丝,由薛家运输,同样,其丝绸成品,也由薛家的货船发往长兴、洛安这些大业国的政治经济中心,更发往新罗、百济、扶桑甚至是锡兰、天竺、波斯等远洋海外。 这样的远洋运输能力,在整个大业国找不出第二家,可以说,苏家的崛起,少不了薛家的鼎力相助。 薛、苏两家关系亲厚,薛淳樾十二岁进入鼎泰和学习,十六岁开始独立行商,他认识的第一个合作商就是苏家老爷苏琦,两家往来久了,自然也认识了苏家的大小姐苏羽茗。 苏羽茗清丽脱俗、温文尔雅,对经商事宜也甚为熟悉。内敛寡言的薛淳樾和别人话都不多几句,和她却有聊不完的话题,即使无甚紧要事可说,两人在一块品茗闲聊,也能消耗大半日的时光。 一个是人中龙凤的佳公子,一个是万中无二的俏佳人,如此天长日久地相处,如何不生情愫?薛成贵发现两人情愫暗通后,便有意地阻止两人的见面与交往,但生意场上你来我往,可谓防不胜防。 所幸两人都明白家中长辈尚未首肯婚配事宜,都能发乎情止于礼,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这种情愫暗涌和有意克制,平衡之后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暧昧关系,薛、苏两家上下都略知一二,只是不便说破。 第六章 洛安初行(1) 对苏羽茗有意的,又何止薛淳樾一人?薛汇槿对她,更是一见倾心。苏羽茗知道两兄弟的心思,可她眼里心里只有薛淳樾,但碍于苏家对薛家的仰仗关系,她绝不能开罪于薛汇槿,于是对于薛汇槿所献的殷勤,只能既不明言拒绝,也不顺利接受。不曾想这种半上不下的关系,却让薛汇槿更加难受。 薛成贵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边焦虑薛淳樾与叶沁渝的婚约,一边焦虑两个儿子与苏羽茗的纠葛,两边煎熬。在一次与苏老爷苏琦的饮宴中,不知是喝多了忘乎所以,还是长久的焦虑让他失了分寸,出口便说出希望两家共结儿女亲家的话。 能和皇商薛家攀亲苏琦自是十分愿意,他也知道薛淳樾曾与叶家女儿结亲之事,便意会薛成贵所说的亲事,不会是与嫡子薛淳樾,而是庶出的长子薛汇槿。 苏老爷何等聪明,不等薛成贵明言便主动提出相中薛汇槿这位乘龙快婿。薛成贵大喜过望,一场宴席下来,薛汇槿与苏羽茗的婚事就定下了。 薛汇槿和苏羽茗的婚约,让生性沉着、处世淡漠的薛淳樾与父亲之间爆发了一次不小的冲突。虽然最后冲突平息,但这也使薛成贵心中萌生了尽快解决两兄弟婚事的想法,因此在与苏琦定下儿女婚约的不久,便同时向长兴敬王府与海州苏家下聘,拟于一年后,即泓远十三年,同时为两个儿子举办婚礼,分别迎娶叶沁渝和苏羽茗。 谁知一年后婚期临近时,薛淳樾却在一次去往新罗的航运中滞留不归! 眼见两子的婚期将近,薛成贵不能为了薛淳樾一人把薛汇槿的婚事也耽搁了,无奈之下只得先行为薛汇槿和苏羽茗完婚,以淳樾忽染疾病远赴新罗诊治为由,延后了他与叶沁渝的婚事。 最后薛成贵终于觉得父子俩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便拉下脸来亲自到新罗找他,承诺婚期再延后一年,待叶沁渝年满十八再迎娶,薛淳樾这才答应返回海州。 延后婚期不过是薛淳樾的缓兵之计,他认为从叶沁渝十六岁到十八岁,前后两年时间足以让她与二叔家的两位兄弟或者敬亲王世子间的感情开花结果。年少轻狂,春心萌动,又是青梅竹马,难保不发生点什么事情,如果一旦米已成炊、木已成舟,那自会有人帮他解除婚约,无需他劳心。 如今薛淳樾又别海州,这次却是扬帆西进,直奔京都长兴,他站在甲板上望着烟波浩渺的运河,对往事只能空余感伤…… 随船的舵手和船工都是薛家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天遂人意,一路顺风,航程顺利,一众人等不日即到达东都洛安。洛安乃大业国的陪都,规格设置和国都长兴一致,也是分为外郭城、皇城、宫城三部分。 作为地处大业国领土正中的水陆交通枢纽,洛安地处伊水和洛水冲击而成的平缓地带,凭借便利发达的水陆两道交通,迅速发展成大业国首屈一指的经济都市。洛安城内纵横各十街,水路河渠如网密布,处处通漕,人口百万、百业兴旺,富商即有数万家,其繁荣程度,较国都长兴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诚和心言虽然自小便跟随薛淳樾四处行商,但不外乎都是在海州所在地,大业国海东道一带,以及东海诸国番邦,但番邦的都城再宏伟哪有洛安的气派!东海之上最繁荣的扶桑国内三大都城平城、长冈和平安,加起来都不足洛安十分之一的繁华。因此两人一踏上洛安的土地便十分欢喜雀跃,东观西望,啧啧称奇。 薛淳樾看着两人雀跃的身影,再看洛安一派广袤无垠般的繁荣昌盛,不禁心旷神怡,回海州后因叶家和苏羽茗等事带来的压抑困顿之感顿时一扫而空,心情甚为舒畅,吩咐舵手船工把船停靠好后便可轮流上岸修整,他打算在洛安赏玩几天。 三人来到城中心的一处客栈,看周边环境应该是最繁华的地带了,薛淳樾便径直走了进去,要了三间上房,掌柜正要答应,不料后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掌柜的,两间上房,要最好的!”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锦衣少年,牙白缎袍,白玉腰带,金冠束发,轻摇折扇,生的风流潇洒、气度不凡,身边跟着一位神情坚毅的执剑少年,应是其侍卫。 除自家少爷以外,心言还没见如此丰神俊逸的少年郎,一时看呆了眼,学诚拍了她几下才回过神来,满脸通红地缩回脑袋。 薛淳樾看他打扮便知道来人非富则贵,洛安一地富贵云集,他也不想多生事端,淡淡扫了一眼后便把目光收回到柜台上。 “这……这……两位公子,真是不巧,小店就剩下三间上房,前面这位公子先到的,按理应该由他们先选。后面这位,不如在我们店其他房间中再挑选一下?我叫店小二带您一间间地看,挑到您满意为止!”掌柜堆满笑脸,典型的生意人,说话处事滴水不漏,左右不得罪,薛淳樾扬起嘴角笑了笑。 店小二上前引路,那位公子却没有挪脚,反而走上前来和薛淳樾说道,“这位公子,看你打扮也是出门在外,我等也是风尘仆仆,星夜赶路。同是漂泊之人,不如行行好,让一间上房出来给在下,在下必三倍报答,你意下如何?” 三倍……想不到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等便宜买卖,学诚和心言对视了一下,吐舌惊叹。 薛淳樾略笑了笑,说道,“这间客栈又不是只剩下三间房,刚掌柜也说了,其余房间任你挑选,何必非要上房呢。你看我们三个人,当中还有女眷,总不至于让我们挤一处睡吧。” 那位公子还没发话,他的随从倒急了,“我家公子只是要一间,你们还有两间,也足够分配了吧,怎的就是挤一处了呢?” “琪瑛,不得无礼!” 那位公子训斥了一句,名唤琪瑛的随从这才低头不语。 “既然公子不便,我等再觅住处就是,打扰了。” “公子,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家了,上房都客满……总不能委屈小姐住下等房间吧……”琪瑛在那人耳边小声说道,脸上多了几分着急的神色。 学诚见此场景,便贴近薛淳樾的耳边轻声说道,“少爷,我皮糙肉厚,睡哪都可以,您和心言住上等房就好了,我那间就让给这位公子吧。” 薛淳樾听到他们也有女眷,本也想让一间给他们,现在学诚既然主动出让,他也就顺水推舟,上前喊住了正准备离开的两人,“公子留步,方才多有得罪,不曾想你也有女眷,既然如此,我就让出一间上房,至于房价,公子直接与掌柜接洽即可。” 那掌柜原以为两位贵公子会互不相让,不想双方都是明事理的人,和气收场,顿时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又满了几分,连忙吩咐店小二为客人提行李、引路。 那锦衣公子见薛淳樾礼让,便对薛淳樾等人生出几分好感来,上前拱手说道,“在下长兴刘敬,承蒙公子关照,不知公子大名,日后好报答。” “我家少爷……” 学诚刚吐出几个字,薛淳樾就将他一把拉住,回礼说道,“在下海州小行商,小名小号入不得贵人法眼,区区一间上房而已,无需挂怀。先告辞了。”说着,就跟随店小二离开柜台,走上楼去。 那人也不多言,仅是点头回应,再次拱手告辞。 待走远后,学诚不解,问道,“少爷,我们之前一向都是以真名真姓示人啊,您不是说过我们做生意的,最重要的就是打响名堂、广结善缘吗?如何现在反而隐姓埋名了?” “以前接触的人,大多都是和薛家有生意往来的熟客,或者是熟人介绍的生意朋友,隐姓埋名作甚?现在我们出门在外,既不是做生意也不是访亲友,只是路过此地,何必以真身示人?再说,薛家声名在外,让有心人听了去反而容易招贼惦记。” 学诚恍然大悟,连忙点点头,和心言相视不语。 少了一间房,薛淳樾只能与学诚挤一间了,幸好上房地方宽敞,还有一张卧榻。学诚放心不下薛淳樾和心言,不想去睡位于另一栋楼的普通房间,便在卧榻上对付一下。 “学诚,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本来就应该和少爷住一块的,这才能好好保护您嘛。只是您经常不喜与人同睡一屋,我才另室而住。我睡地板都可以,现在还多了一张卧榻,已经足够了。” “学诚啊……你这么忠心,又如此为我着想,如果你是女的我一定叫父亲为我下聘,娶你回家!” 学诚一听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别别,您要是喜欢一位对你既忠诚又贴心的女子,那就娶心言吧,我让给您了!” “呵!‘让’字都用上了,你就知道心言将来一定嫁给你?” “如果她要嫁学谦,还不如嫁给我,学谦那人,虽然出身好,看着也算老实,但毕竟跟了大少爷十几年,难保不学了点什么歪心思,我这不是不想心言遭罪嘛!当然,如果少爷您帮她寻到了更好的人家,那自然是不嫁我比较好,我可不想三天两头被她数落,嘿嘿……” “哼……你这小子……” 第七章 洛安初行(2) 薛淳樾正和学诚说笑,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两人面面相觑,果然不能背后说人是非,才说起心言,人就来了…… “心言,是你吗?进来吧!”学诚仰起脖子喊了一句。 “在下刘敬,有事相托,不知可否入室一叙。” 这下两人都错愕了,这个人怎么如此难缠……薛淳樾扶额皱眉,过了一会才说道,“刘公子请进。” 两人坐下后,学诚就喊小二沏茶。 “公子,叨扰了。在下现在才知原来普通卧房在另一栋楼,在下到那边住后,这里就剩下舍妹和她的丫鬟了。说来惭愧,这是舍妹第一次出远门,洛安之地百业兴旺,人员鱼龙混杂,在下不甚放心,因此还烦请公子多加照应,如有不妥,及时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刘公子言重了,同是出门在外,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不过……公子如何认定在下是好人呢?如果在下本就是心存不轨的贼人,那令妹不就被我荼毒了吗?” “哈哈……说来惭愧,在下还是从您的随从身上窥伺一二的。公子身边这位,一看便知是身手不凡的高人,但性格却十分率真、豪爽,试问如此一位内外兼修的忠仆,他的主人又怎会是无良之辈呢?” 薛淳樾点头笑了笑,拱手说道,“承蒙公子错爱,在下自当尽力。” “好,公子果然爽快。公子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在下也不勉强,我已在雅间定下一桌酒席,公子如不介意,一起吃个便饭可好?” “刘公子盛情,我等本不应拒绝,只是在下初到洛安,还需置办一些什物,时间紧任务重,就不便出席了。在下姓辛,随时候教。” “原来是辛公子,既然您有要事在身,在下就不勉强了。” 送走刘敬,薛淳樾便带着学诚和心言逛洛安的夜市,据闻洛安和海州一样,宵禁早已废弛,夜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仅有中原的鱼龙百戏、各地名吃,还汇集了不少西域杂耍、异国风情,热闹非凡,到了洛安,必要逛一逛这闻名遐迩的洛安夜市。 薛淳樾三人正走着,前方忽然冲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眼见就要冲撞过来,薛淳樾身手矫健,闪身躲过了,学诚和心言只顾着看这满目的花灯胜景,一时闪避不及,被狠狠地撞到在地。那人也不管撞倒了人,继续狂奔,转眼消失在人群里。 不久前方追来两个官差,后面还跟着一位跑得气喘吁吁的女子。官差见学诚刚从地上起来,正在甩袖拍打尘土,便上前问贼人去向。 学诚正要回答,怀里忽然抖落了一串钱袋,银钱落地,清脆悦耳,自小便和钱打交道的薛淳樾一听这声音便竖起了耳朵,转身朝学诚和官差看去。 那官差把钱袋捡起来,递给后面赶上来的姑娘问道,“你看看这个钱袋是否你被偷的那个?” 那女子连忙接了过去,细加甄别,然后连连点头,“对,就是这个!”她定下心神后朝学诚打量了一圈,叉手说道,“好啊,看你相貌堂堂,一脸正气,想不到居然是一个窃贼!” 心言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们薛家乃是富甲一方的财阀,薛府里的下人从不缺衣少食,更何况是她和学诚这类自小生在薛府长在薛府的‘家生子’,更是不缺钱花,现在居然被人冤枉成窃贼,哪里肯轻饶,便一把拉开学诚,迎上前回怼道,“我说这位姑娘,我们头上写了‘窃贼’二字吗?凭什么冤枉我们是窃贼!” 官差见银钱已追回,也不想再生事端,便上前来打圆场,想息事宁人,“是啊姑娘,刚我们追捕的明明是一个身材彪悍的大汉,怎会是这位小兄弟呢。我看是那贼人自知躲不过,栽赃嫁祸而已。” “你怎知他们不是一伙的?!不过声东击西,转移贼赃而已!不想上天有眼,银钱没藏好,自己掉了出来,怪谁!” “你怎么越说越离谱了!看我们外地人好欺负是不是!”心言气不过,还要继续理论。 薛淳樾见自己人吃了亏,忙走上前制止了心言,向来人说道,“这位姑娘,在下是外地来的行商,这两位是我的随从,以在下对他二人十数年的了解来看,他们断然不是宵小之辈。至于在下,也不缺钱用,因此也不会是主使之人。看姑娘手中的钱袋,锻料上乘、针脚细腻,断然不是凡品,因此姑娘应该也是身份尊贵之人,何必在这大街上吵嚷,失了身份呢。” 听薛淳樾这么一说,那女子倒安静了下来,对他细细端详起来,想了一会方说道,“反正我也拿不出证据,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反正本小姐的银钱也回来了,算啦算啦……” “骂了人就想算了?哪有这个道理,快跟我们家少爷和学诚道歉!”这下轮到心言不依不饶了。 “心言,算了。”薛淳樾把她喝止。 “可是……” “是我家婢女心急,误会了各位,小女子替她向各位致歉。” 一阵婉转悦耳的嗓音传来,众人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让说话的人走了进来。 只见来人眼若清泉、肤如凝脂,眉如远黛,唇如点丹,可是眉眼却透露出几分清冷,着一身月白色暗花长裙,青丝及腰却不饰珠翠,更映衬出几分冷艳的神色来。 不知为何薛淳樾莫名对此人生出一份熟悉的感觉,但细看之下又确确实实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回了回神,上前拱手行礼说道,“小姐言重了,不过是小儿女的一些口角,何需致歉。既然误会已解,小姐不如清点一下银钱数目,如有缺失,在下愿意补齐不足之数,以表和解诚意。” 围观的众人见是误会一场,也没啥热闹好看的,便四下散了去,官差随后也离开了。 心言一听薛淳樾的话,心想这不是无端端被误会成窃贼还要赔钱赔礼吗?哪有这样的道理!正想争论却被学诚一把拉住,“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少爷说了多少遍了,无论何时一定要沉得住气,你这咋咋呼呼的毛病啥时候才能改改。” 听了学诚的话,心言撇起小嘴,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公子有心了,些许银钱不足为虑,更何况本就与你无关,怎能让您破费,我们告辞了。”那女子很快就收回在薛淳樾身上的眼神,转身向那婢女说道,“芷晴,以后休要不辨是非,冤枉好人。” “小姐,我错了……” “我们走吧,和公子约好戌时初在街心见面的,现在酉时将近了,不要误了时辰。”说着就带着婢女芷晴离开了。 洛安城内纵横各十街,街上人头涌动,有时陆路交通还不及水路交通便利,因此借助这城内如网密布的水路河渠,舟船也成为了重要的交通工具。 从洛安夜市回客栈,最便捷的也是一条水道,薛淳樾早就包下一艘游船,准备在亥时初夜市散场时走水路回去,也好再看看这繁华的洛安不夜天。 不知是上天安排还是缘分注定,亥时初夜市散场时,薛淳樾和那位女子再次在码头相见。这次,却是对方遇到了麻烦。 薛淳樾看到主仆两人立在码头边,婢女芷晴脸上尽是焦虑的神色,想来可能是误了船期了,现在陆路之上行人汹涌,她们人生地不熟,根本无法走陆路回去。小姐倒还沉着冷静,丫鬟却已如热锅上的蚂蚁。 星月夜下,薛淳樾再次见到那人的侧颜,这一次,熟悉的感觉又增强了几分,如果这里是海州,他必定会询问那人来自何处,说不定是薛家的世交,曾见过面的。只是此地乃是千里之外的洛安,自己在此偶遇海州故交的概率未免也太小了。 他凝神静思,随后便自嘲自己自作多情,说不定只是人有相似而已,于是便走过去打招呼,“敢问小姐可是误了船期?” 对方微愣了愣,显然也没料想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还能重逢,嘴角也掠过一丝浅笑,“想不到又遇上公子了,您也是误了船期吗?” “我家少爷怎会误船……十几年来一次也没误过……”心言嘟嘟囔囔。 “在下倒是没有误期,只是先前已经预订了一艘游船,这会船家已经在等候了,不知小姐芳居何处,如果信任在下,不如同船走一程,如何?” 没想到对方是这意图,芷晴赶紧把她家小姐拉到一边,悄声说道,“小姐,这天色已晚,公子又不在身旁,我们还是不要上陌生人的船吧。” “兄长有急事先行离开,我们又误了船期,恐怕要等兄长返回客栈发现我们还没回去才知道来这寻找我们,那时候恐怕夜已深沉……而且夜市马上就散了,到时候街市上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孤身两个女子在此等候,岂不是更不安全?” “可是……” “两位姑娘可是担心在下并未良善之辈?在下就寄住在四海客栈,在洛安城中心,一路过去都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闹市,就算在下存有不轨之心,也不敢公然行凶啊。” “公子您也住在四海客栈?”听薛淳樾这么说,那女子露出几分惊喜的神色。 第八章 洛安初行(3) “莫非两位也住四海客栈?那当真是同路了。”薛淳樾拱手微笑。 心言见对方还是对薛淳樾有顾虑,便接话道,“我家少爷可是好心,刚已经误会了我们一次了,难不成还要误会我们第二次?” “姑娘多虑了,方才是芷晴的不是——” “公子——亥时快到了,夜市马上就要散场,再不走一会这水路也要难走啦。”船家立在船头,见众人一直不上船,唯恐碰上散场高峰期,便仰起脖子向薛淳樾喊话,打断了那女子的话语。 “看来船家也等不及了,姑娘考虑妥当了吗?” 那女子略想了会,最终下定决心说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公子。” “请——” 毕竟男女有别,薛淳樾把船舱让给了几位女孩子,他与学诚立在船头,一路赏玩。 “少爷,小人有一事不懂,可否请教?” “说。” “虽说我们做生意的应该广识天下客,但是您也叮嘱过我们很多次,出门在外不要轻信他人,平时行船在外也不见您对陌生人如此热忱,为何对这两位姑娘另眼相待?” “你真是榆木脑袋。这两位姑娘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怎能与歹人相提并论?说不定是与家人走失了,难道大晚上的见死不救,把人家丢在街上任由贼人惦记吗?”薛淳樾嘴上如此说,其实他心里明白,其实是那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他对她另眼相待罢了…… 亥时已过,夜市散场,喧嚣的洛安城逐渐归于沉静,船夫的桨橹声渐渐清晰,为静谧的夜空平添一段摇篮曲…… 两三刻钟后,游船轻轻靠岸,目的地已到。 薛淳樾主仆三人上岸后,着心言扶两位客人小心下了船,正要道别,那小姐上前说道,“敢问公子贵姓,何方人士?待我转告兄长,好生答谢。” “在下区区小行商,何足挂佳人唇齿。” “公子此言差矣,承蒙公子不计前嫌,还护送我们主仆二人回来,这份恩情,当然要还。公子不要令小女子成为忘恩负义之辈。” “小姐!您可回来了,我和公子左等右等都不见您的踪影,正打算出去找您呢。” 两人正说着,门口忽然出现了两位男子,薛淳樾细看之下,可不是白天和他抢房间的那位长兴刘敬和他的随从琪瑛么。 “哦!原来是辛公子。妹妹,你怎会和辛公子在一起?” “公子,您和琪瑛有事先走之后,我和小姐就迷路了,找到码头的时候已经误了船期,幸好有这位公子的游船,我们才回得来。” 听到芷晴的回答,刘敬笑了起来,“看来我们确是有缘,我白天才请托辛公子照顾你们,想不到这照顾马上就来了,哈哈哈……” “原来您就是让房间给我们的辛公子,有眼不识泰山,公子莫怪。”女子微微福身。 薛淳樾也是愣了一下,缘分这事他一向不信,不想现在居然真被他遇到了,“原来是刘姑娘,在下海州辛辞,有礼了。” “刘姑娘?”那女子微愣了愣,似是有些错愕。 “妹妹你糊涂了吗,在家一直被叫小名听惯了,这会出来被称呼刘姑娘反倒不习惯了?” “哦……对,公子见笑了。”刘姑娘再次浅笑嫣然,脸上已没有了清冷的神色。 “辛公子,我刚备下了一桌宵夜,正想等妹妹回来一起小酌几杯,既然遇到了,不如一起吧,也算是谢过你送舍妹回来的恩情。” 薛淳樾自知再推辞也说不过去,便应承了。 三人边饮边聊,话题从风花雪月聊到大千世界,再聊到这洛安的人间盛世,相谈甚欢。 “要我说,洛安再繁荣,也还是有些拘谨,不如东边的海州城和东南方的桐州城。据闻这两地,街上半数行人都是行商。这些行商游历完大业国十道三百余州府还不止,更是扬帆出海、远涉重洋,足迹踏遍东海各国以及西域各邦呢,真是好生羡慕。” “刘公子既是长兴人士,又是天子门姓,应该非富则贵,何必去羡慕海滨之地的边民。”薛淳樾敬他一杯,微笑问道。 “惭愧惭愧,在下的先祖不过是与天家有几分血缘,沾了些光罢了,不是什么天潢贵胄。辛公子刚所言差矣,海滨之地的物产贸易,乃是我朝的重要财税来源,其交易利润,动辄万万两之数,举国库之力不足与之相比。那些天天埋头圣贤书,轻视商事的官僚,哪里知道这些道理。” “想不到天子门第也有知道以物易物之理的,难得、难得,在下再敬刘兄一杯。对了,刚听两位对海州也有一些看法,可是到过海州?” “没有!” 薛淳樾的话才问出口,刘姑娘不等刘公子回话便一口回绝,语气凛然,让场面顿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气氛中,刘敬一时之间也愣住了。 薛淳樾见此场景,有些纳闷,“呃,莫非在下失言,惹姑娘不快了?” 刘敬连忙摆手笑道,“哦,没有没有,舍妹只是心直口快,辛公子不要介意。海州城,自然是个好地方,可惜长兴距离海州何止千里,我们无缘到访罢了。” 薛淳樾微笑颔首,继续把盏言欢,把尴尬之境对付了过去。 三人一直饮到子时将近,薛淳樾和刘敬均有些微醺,这才作罢。刘敬把妹妹送回房间,临走时又请托了薛淳樾几句才离开。 刘姑娘正准备回房,薛淳樾却把她叫住,“刘姑娘。” “呃?”她止住脚步,回头看他。 “姑娘一直敛起左手,不知是否是在夜市和贼人纠缠时受了伤?如果受了伤,在下带有跌打损伤之药,可以叫芷晴来拿一些过去——” “并没有!” 又是一个生硬的回绝,薛淳樾此番真的愣住了。 “辛公子,我只是生性拘谨,行动不够洒脱而已,并未受伤。辛公子今天辛苦了,早些安置吧,我回房去了。”说完刘姑娘点头行礼,决绝的转身离去。 薛淳樾等她的身影消失,这才踱步回房,细想之下他觉得自己也有些冒失了,平时从不去关心别人的,现在不知何故倒对一个刚认识几个时辰的陌生女子这番细心起来。他不禁自嘲一声,想来是那一份不知何故产生的熟悉感在作祟吧。佛家说几世积德才换来今生回眸,平时这些唯心之语他只当耳旁风,现在想来,应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薛淳樾自小跑船,生性警觉,尤其是出门在外,睡眠尤轻。睡下不久他即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睁眼朝窗外看,估摸着应该是子时末丑时初左右,再看卧榻之上,学诚已然起身,手握剑柄,警觉地听着房外动静。 “学诚,可是有异?”薛淳樾压低声音,轻轻走了过去。 “少爷莫要担心,区区三五鼠辈,学诚自己可以搞定。” 两人正准备应对,却听得脚步声慢慢越过了自己的房门,继续往走廊前端延传去。这三间房本是二楼尾端连着的最后三间,再往前就仅剩一间卧房,便是薛淳樾让出给刘敬的,现在刘姑娘在住。薛淳樾这才明白,原来贼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刘家小姐。 “少爷,看来对方是冲着刘小姐去的,也不知道这两兄妹是时运不济还是得罪了什么人,连番遇上不良之辈。”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为免打草惊蛇,学诚你从窗户出去,绕到后院通知刘公子,我尾随他们,如果目标真是刘家兄妹,那刘姑娘就危险了,我必须先把她救下” “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危险的事自然是由学诚来做,您去通知刘公子,我这就去最终那几个贼人!” “英雄救美,你还想跟我抢?” “这……” 薛淳樾拍拍学诚的肩膀,慢慢走到了房门边,再朝学诚使了个手势。学诚点点头,纵身一跃,轻盈地跳出了窗户。 薛淳樾悄然出了房门,贴着墙壁往前挪动。忽然前方几个黑影闪过,其中一人肩上还背者一位沉睡的女子,想来必是刘姑娘无疑,薛淳樾一个箭步跟了出去,却见贼人已然上了几匹快马,疾驰而去。他无暇他顾,唯有随手牵走马厩的一匹快马,追了上去。 洛安城门早已关闭,薛淳樾却远远看见贼人居然从一耳门出去,看来早已买通城门守卫。他四下看了看,当即弃马落地,纵身跳进着这星罗棋布的水网中…… 不多时,薛淳樾就借着水道潜到了城外。他估摸着贼人出了城心态必然放松,再加上夜已深沉,应该不会走远,他一路跟着马匹的脚印,来到城外一处密林。借着月色放眼望去,林中不远就有一间茅屋,屋内隐约有光,他悄然跟了上去,正要拔出佩剑,却发现自己四肢乏力,剑柄似有千斤重。 难道是中了贼人的蒙汗药?不对!夜宵的酒菜是店家直接从后厨上的,贼人不知道他们点了什么菜,很难在后厨便提前动手脚,除非……对,就是临睡前那晚醒酒汤!离席之时一个自称是店小二的男子曾给他们送上醒酒汤,一着不慎,还是中了计! 薛淳樾正想着,屋内忽然传来一记耳光的声音,他连忙贴近茅屋外墙,往窗内看去。 刘姑娘已经清醒,脸上一片红肿,他微微握住了拳头。 第九章 洛安初行(4) “老大,劫持了这女的,纵然那人的随从武功再高强,也要跪地求饶!” “哼,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也不问问土地公我是谁!”说着,那贼首便上前捏住了刘姑娘的下巴,“还是个美人胚子啊……等爷享受完,再送你去洛安最大的销金窟,让你继续享受,哈哈哈……” 另外几个人一边奸笑,一边靠近,情况十分不妙。 薛淳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往怀里摸出一个腰包,当中有一些应急的药物,包括醒神用的冰片和苏合香,冰片早已融化在水里,只余一些从苏合国商人那里换来的苏合香。他将苏合香一股脑倒进嘴里嚼碎吞下,很快药效便上来了,他清醒了不少,手臂也恢复了些许力气,于是果断提剑破门而入。 一众贼人不想忽然天降救兵,都没有准备,三两下便被薛淳樾击倒了两个。剩余三人稳下心神后连忙组成队形,准备反击。 那贼首打量了薛淳樾一会,说道,“这小子也喝了迷魂汤,现在不过是借一些提神醒脑的药物强撑而已,坚持不了多久的,弟兄们,上!” “哼,区区伎俩也难得了本公子,如果我真中了你们的迷药,还有力气拎着剑闯进来?”薛淳樾卯足了劲提起宝剑,指着众人说道。 “老大,那随从已是十分厉害,这人可能也是那人的随从之一,我们……” “呸!你这鼠辈!”贼首果然还有几分胆识,没有被薛淳樾吓倒,朝那贼徒啐了一口后一马当先,挥刀过来。 靠苏合香仅能清醒心神,但手脚还是无甚力气,此时不能硬拼,只能靠身手躲闪。薛淳樾虚晃了几招后,很快就靠到了刘姑娘身边,然后迅速往怀里掏出一把包在防水牛皮纸里的银票,往上空一撒! 那三名贼人不由得被空中的银票吸引,其中一人抓了一张,一看面值居然是一百两!高兴得惊呼出声,其余两人也不免被惊呼声吸引,分了心神。薛淳樾逮住机会,趁其不备拉着刘姑娘逃出了茅屋,再迅速的把她扶上马匹,自己坐在她身后,一拍马屁股便疾驰而去。 在一片暗黑之中薛淳樾也认不清方向,只是夹紧马肚子一股脑地往前狂奔,跑了约半个时辰,估摸着已经远离贼窝了,他才稍微卸下了防备,放慢了速度。此时苏合香的药效早已过去,迷魂药的药效反而到达顶峰,他终于支撑不住,从马背上倒了下来…… “辛公子!”刘姑娘惊呼一声,连忙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将他抱进自己怀里,拍打着他的肩膀,“辛公子,你醒醒,可是受了伤?!” “刘姑娘……在下没事……只是四肢乏力,无碍的……” 刘姑娘四下看了看,担心贼人尾随而至,看到一处一人高的荒草丛,便使劲拉着薛淳樾,把他拖了进去,扶他躺下了。转眼见那马匹还在,担心引来贼人,便使劲一拍马屁股,马儿受了惊,慌不择路地往前奔去。 “想不到刘姑娘是女中豪杰,不但处变不惊,还知道隐藏之法……” 不料这话才说完,就看到刘姑娘已是浑身颤抖,冷汗直冒,一副不支之态。 “刘姑娘,对不起,在下唐突了……你没事吧……这里草高林密,又是一片黢黑,贼人不会找来的,放心……” “不不,与公子无关,我只是在年幼时曾遇到一些变故,心里有些阴影罢了……不过没什么,都过去了……对了,公子你中了他们的迷药,我些许认得一些解毒的药草,待我去找来给你服用。” “刘姑娘,不用了,”薛淳樾将她一把拉住,继续说道,“只是一些普通迷药,待这股药劲过了就没事了,这里是密林,可能会有野兽出没,你不要乱走。” “野兽?好吧……”刘姑娘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坚持了,慢慢坐在薛淳樾身边,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躺着。在小茅屋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全身湿透了,这会夜深风凉,她担心他受寒,便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给他盖上。 经过这一番事情,刘姑娘对薛淳樾的戒备心似乎彻底放下了,言语之间少了几分清冷,却多了几分温柔。 两人顺着夜宵桌上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辛公子轻车简从,来洛安怕不是经商吧,方便说一下缘由吗?” “呵……刘姑娘果然聪慧……其实在下是想去长兴,途径洛安,便想来见识见识东都的繁荣气派而已。” “哦,原来是去长兴……其实我与兄长也是到洛安游历,正打算回长兴,既然顺路,不如结伴而行?” “姑娘姓刘,怕是天家血脉,身份尊贵,方便和我等区区商人同行吗?”薛淳樾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在这大业国,商人并不是什么高贵的阶级。 “哼,什么天家血脉……再说了,都是人,哪来那么多的三六九等,商人也是人,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吃饭,不比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大夫差,怎么就不配了!” 薛淳樾咧嘴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刘姑娘好见解……在下佩服!” “其实我很羡慕你们行商,天下之大,爱去哪就去哪,不用拘束在一个地方……其实……我年幼时也旅居过几个地方的,公子的故乡,海州,其实我去过……” “原来姑娘还曾去过海州……不知……对海州的印象如何?” “嗯,”刘姑娘点点头,声音却低了下去,“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又后来……唉,反正关于海州的记忆便渐渐模糊了……海州的人和事,在我脑子里成了混沌的一片,看不清模样,也记不清事情……” “既然都是些变故,便是不好的回忆,不记得更好。而且都过去,现在过得好就行,以前的事情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 “记忆空了一段的感觉很奇怪,如果再见故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不过听公子语气如此淡然,你也有一些不想记起的事?” 薛淳樾苦笑一声,“不瞒姑娘,在下此去长兴,一来是家业所需,二来,也是为了忘记一个人。” “心上人?”刘姑娘狡黠一笑,双眸在星光的辉映下闪耀着暖人肺腑的光芒。 薛淳樾心中顿时暖了起来,笑了笑说道,“曾经的心上人。” “你们为何没在一起?” “算是造化弄人吧,其实她嫁人已经一年了,当我不去想的时候,其实一切都还好,只是最近因为一些事,我们又重逢,心里的伤疤又被揭开了一点,还有点痛罢了……不过我相信最终会愈合的……到那时,便怎么也不会痛了。” “所以你远赴长兴,是为了疗情伤……等伤口愈合。” “我记得我说过是为家业吧……” “公子无需掩饰,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刘姑娘你是曲解了在下的意思了……” 两人聊着聊着,薛淳樾在迷药的作用下,终于不支,昏睡了过去……刘姑娘帮他掖好盖在身上的外衫,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寅卯之交,天微微发白,昏睡中的两人隐约听得一阵针呼喊声。薛淳樾渐渐清醒,发现自己还枕在刘姑娘的腿上,连忙起来,再把刘姑娘拍醒。 “姑娘恕罪,在下唐突了。” 刘姑娘捏了捏发麻的双腿,微笑说道,“公子哪里话,你救了我性命,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薛淳樾见她意识清醒,身上无明显伤痕,终于放下心来,便走出草丛喊道,“学诚,我在这里!” 不到半刻钟,学诚骑着马飞奔过来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学诚见到薛淳樾后,连忙跳下马来,拉着他转了个圈,确定他没任何伤痕后才说道,“少爷!你没事吧!以后这种冒险的事您一定不能再做了!” 不多时刘敬和琪瑛也到了,刘敬拉着妹妹检视一圈,发现两人都无碍,才放下心来。 “刘兄,你们是得罪了什么人了吧。” “惭愧,从长兴来洛安的途中和一帮地痞流氓打了一架,不想被秋后算账了,都是在下的疏忽。” “洛安一地,尽是皇孙贵胄,有名有姓的估计都有上万之数,这些能在洛安附近横行霸道的绝不是普通贼众,刘兄怕是得罪贵人了。” “哼,如果是皇亲国戚更是过分,吃着朝廷的俸禄却来倒朝廷的米,吃里扒外!我更要替朝廷清理门户了!” “兄长,现在城门未开,你们能出来,莫不是——” “妹妹无须担心,只是动用了一些故交而已。我们先回城去吧,也要请个大夫给你们好好诊视诊视。”刘敬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表露身份会引来祸端,便及时解释打消她的疑虑,给她一粒定心丸。 一行人回到四海客栈,心言已经为薛淳樾准备好沐浴什物,他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浴桶中。经过一夜的野外生存,他自己都快受不了身上黏糊糊的感觉了。 在氤氲的水汽中,全身疲乏的他渐渐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忽然梦回了六七岁的时候,还有那个小自己三岁,一直跟在他身后追着他喊“淳樾哥哥”的小姑娘……这样的梦已经许久都没做了,尤其是听到越来越多她与其他人的传闻后,他的心就渐渐封闭了起来。更何况,她回长兴后,连片言只语都未曾寄过给他,自己曾经一度神思毁伤,直到认识了羽茗,才重见天日。 第十章 侯门世子(1) 薛淳樾慢慢睁开眼……以前梦到她时,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可是不知为何,现在却思绪平稳,难道是因为那位女子的出现?怎么又想到她了呢……薛淳樾自嘲了下,又沉进了水中…… 刘敬设宴为妹妹和薛淳樾定惊,薛淳樾想到刘氏兄妹得罪了洛安贵族,再走陆路就不便了,于是想邀请两人与自己同行水路。不料一进雅间的门口,就见到跪了一地的人,当中不乏着官服显贵者。 刘敬见他进来,便止了话语,叫一众人等退下。薛淳樾虽然知道他是长兴贵人,却没想地位如此之高,竟把东都洛安的大小官员都吓得磕头请罪,想来自己的顾虑是多余了,便拱手说道,“想不到刘兄身份如此尊贵,在下本还以为陆路不安全,想邀请刘兄随我等同行水路,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刘敬一听此言,连忙附和,“辛兄好提议,如果方便,就把我和舍妹带上,回到长兴自当重礼酬谢。” “刚才那位着红衣绶袍的便是洛安府尹吧,堂堂府尹都对你磕头如捣蒜,刘兄还差我这艘小船么?” “辛兄哪里话,不过是洛安的几位故交给面子,请了一些官差来安抚而已,哪有什么府尹大人,那人不过是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吏,你认错了。我看洛安一地虽然繁华热闹,但是不宜久留。听舍妹说辛兄的目的地也是国都长兴,如能捎上我们主仆三人,那便最好了。” “在下只有小船一艘,如蒙不弃,明日辰时在城西码头见。” “辛兄爽快!多谢了!” 从东都洛安入黄河,一路西进,过了险峻的三门峡之后很快就到了渭水,渭水之旁便是直通长兴城的广通渠。三门峡一地水势湍急、地形险峻,江湖上有流传“三船过其一”的说法,能驾驭此河道的,都是航运里的顶级行家。薛淳樾的舟船扬帆西进,只消数日便入潼关、进城门,来到大业国的政治中心,国都长兴。 心言和芷晴不打不相识,在这旅途中竟成了好姐妹,一路上聊了不少体己话,这会进了长兴城门,在这朱雀大街上即将分别,满怀不舍。 薛淳樾笑了笑,说道,“心言,有缘再聚,不要耽误刘公子归家。” “不知辛兄寄居何处?待在下归家见过父母报了平安后便到府上致谢。” “初到贵地,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先到附近客栈寄居几日吧。” “既然还没找到合适的居所,不如先到在下的别苑中落脚,再慢慢找。辛兄不忙推辞,先听在下说几句。长兴大,居不易,想找个普通居所不难,但想找个既便利又舒适的,怕是不易。客栈之地鱼龙混杂,辛公子也是外地人,洛安的劫难还历历在目,不能不防啊。” 薛淳樾十二岁起便在外行商,这些江湖事他心中有数,洛安之事换了主角是他,必不会惹来仇怨,但是又不好弗刘敬的好意,便委婉推辞道,“不劳刘兄费心,在下在京中有几房远亲,家父托在下带了些海州风物特产,叮嘱在下一定要亲自送到各位远亲之手。洛安之事耽误了一些脚程,现在不宜再耽搁。刘兄美意在下心领了,告辞。” “辛公子”,见他转身要走,刘姑娘喊住了他,“辛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此番分别不知日后如何报答,还请不要与兄长断了联系,日后若有难处,兄长与我,定当竭诚相助。” “正是。这是在下的玉佩,辛兄如有需要,尽管到城东的熙映别苑找我,别苑中人会知会在下的。” 芷晴见此场景,悄悄与心言耳语道,“我说我家小姐与你家少爷缘分不浅吧,你看他们依依不舍的。” 心言笑着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可惜了……我家少爷已经订了亲了……” “当真?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我家小姐也有一门不上不下的婚事吊着呢……” 芷晴正要与心言细说,薛淳樾却已与刘氏兄妹道别,不得已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多谢刘兄,告辞。”薛淳樾再看了眼刘敬兄妹,转身离开。 目送他们走远,刘姑娘才说道,“翊哥哥,我们的身份当真不能据实以告吗?”刘翊连府邸也没有透露,看来是打算隐瞒到底了。 “如果我们是一般亲贵也就算了,父王毕竟是中书令,当朝权臣,又是亲王,这样的身份说出来还不怕吓到人家啊?再说,我们和对方认识半月不到,是敌是友还不明了,不急于坦白一切,还是留点余地的好。以后如若有缘,再慢慢细说不迟。” “嗯……那我们回去吧,不要让王爷和王妃久等。”叶沁渝环上刘翊的臂膀,冲他一笑。 只有在刘翊面前,她才能放肆地展露左手,小指之处,赫然带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指套…… 城南怡时居 “哇……少爷果然厉害,三两日便能找到这么好的房子。”心言边四处打量便赞叹。 “那是,我们随少爷走南闯北这些年,哪次委屈了你?” “学诚,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做下人的,住哪不是住呢,关键是不能委屈了少爷!我先去帮少爷收拾好房间,待会再去帮你收拾。” 怡时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进三出,前庭后院一个不缺,两侧一边是花园,一边是平房,不仅足够薛淳樾主仆三人居住,随船同行的几个护卫和下人也有足够地方安置。心言指挥着大家收拾好之后,又雇了几个厨子老妈子,这下连伺候日常起居的人也都齐了,一看还真有家的感觉。 清静下来的薛淳樾终于可以安心地在厅里喝口茶,想着如何拜访二叔薛成明以及姑母敬王妃之事。不管父辈有何恩怨,他这个晚辈到了长兴,还是应该登门拜访的。 又过了几日,薛淳樾终于出门,前往城东礼部侍郎薛府。 海州的家书早已飞抵长兴,薛成明听得门外通传,便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出门迎接。 长兴与海州相隔千里,年少时相见的机会本就不多,再加上父辈的一些纠葛,自叶沁渝返回长兴后两家就少了往来,因此薛淳樾与仅小自己数月的堂弟薛沛杒,还有年长自己一岁的堂兄薛汛杞已是阔别经年。 薛沛杒作为新城侯世子,及冠之年便封了正七品奉议郎,虽是散官,但世子的名头已足够支撑他仕途平顺。在侯门深院长大的他,自然没有自小跑船的薛淳樾饱经风霜、少年持重,但却如薛淳樾一般风流倜傥、潇洒俊逸。薛汛杞虽是庶出,但同样是侯门贵子,封了正八品承奉郎,看上去端正持重、落落大方,也是青年才俊。 见了两位兄弟的模样,薛淳樾心中不禁有所联想,难怪叶沁渝对这两位兄弟流连难断,如此人中龙凤也确有服人的资本。 薛成明虽与兄长薛成贵素有不和,但他毕竟是薛淳樾的长辈,长辈看小辈本就存有几分疼爱之心,又见他长得一表人才、少年老成,心中十分高兴,与他在书房聊了不少海州风情,相谈甚欢。晚膳之时,很快敲定了三日后到敬王府拜访的事宜。 薛淳樾心中记挂着父亲嘱托的寻访叶赐准之事,也想尽快见一见敬王爷、敬王妃,以及那位叶家的小姐,好顺水推舟,结识叶赐准,因此也爽快地应承了拜访的日期。饭后不久,薛淳樾便告辞归家了。 次日一早,学诚便进来通报,说二老爷家的二少爷来访。 薛淳樾并不觉得意外,昨晚饭桌上他便已察觉薛沛杒的敌意,他的到来,极可能会成为他与叶沁渝之间的一大障碍,可是谁会想到他才是最希望他们两人发生实际进展的迫切期待者。 薛淳樾嗤笑一声,端起了茶杯,等候薛沛杒的兴师问罪。 “二哥此番入都,怕不仅仅是考察商机吧。” “沛杒,一别经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请坐。” 薛沛杒才坐下,心言便上前奉茶。 “你是……全叔家的女儿,名唤、名唤……” “心言,柳心言。难为二爷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你的名字还是我父亲取的呢。小时候每次回海州小住,你都不愿意跟我玩,我跟全叔开玩笑说要把你调到长兴来伺候,你也哭着喊着说不愿意,还几次躲着我,生怕我带你走呢!想不到都这么大了……” “二爷您也好多年没回家了呢。来,试试我们海东道老家余杭一带的龙井,特地带来的。” “我是二爷,你家少爷也是二爷,分府之后这排行都乱套了。” “心言是少爷的贴身丫鬟,一直都喊他少爷,不会混淆的。再说,要区分的话,我就喊少爷二爷,喊您四爷好了。” “要是算上三叔家的兄弟,这排行就又不能这么算了,随便喊吧,就一个称呼而已,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薛淳樾看到两人熟络地聊天,这才想起小时候全叔一家其实是二叔家的下人,二叔在都城长兴为官,全叔就替他看家,后来两家分府了,二叔举家迁往长兴,全叔舍不得离开海州,这才转到薛成贵府下。 “沛杒你来不会是为了和心言叙旧的吧?” 薛沛杒抿了口茶说道,“我是来羡慕二哥的,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全了。先是沁渝,后是心言,我反正一个都够不到。” 第十一章 侯门世子(2)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叶家小姐,我可以拱手相让,但是需要一个契机。” 薛沛杒放下茶杯,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二哥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我为了逃婚避居新罗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沁渝因为此事有多难堪?!”薛沛杒握紧了拳头,刚才轻松自在的氛围荡然无存。 “如果你求娶成功就不会让她难堪了!说来说去你是说服不了你爹接受她!” 薛沛杒一时语塞,薛淳樾说的没错,如果他父亲答应,敬亲王也不会收下大伯家的聘礼,说来说去,都是被自己这个世子的身份所累。 “我父命难违,不得已。那你呢,大伯明明很喜欢沁渝做他的儿媳,反倒是你不愿意,你是不是在意她的残缺?!” “你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件事?” “沁渝不说,但我也知道她心里有这个疑问,既然她不便问你,那我来要个答案。” “无聊至极!”薛淳樾懒得回应,端起茶杯继续品茗,她会觉得难堪?十几年来一封书信也没有……说她正怡然自得地等着他退婚他才信。 薛沛杒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苏羽茗已经嫁给了大哥,你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看来即使你远在长兴,对海州的事都了如指掌啊。” “你们闹得满城风雨,想不知道也难。” 薛淳樾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与苏羽茗一直恪守本分,从未逾规,反倒是他薛沛杒和叶沁渝自小便亲密无间,闹得风言风语,他远在海州也能从小听到大,这会儿薛沛杒却倒打一耙,说起他来! 幸好薛淳樾生性沉稳,生再大的气也轻易不显于色,既然薛沛杒只是来撒气的,他无需理会太多,于是站了起来说道,“多说无益,我还是那句话,叶家小姐,我可以拱手相让,但是需要一个契机。” “好,既然二哥如此痛快,我也不多说了,告辞。” 学诚正准备进来,见到大步离开的薛沛杒,行礼不及便已擦肩而过。 “学诚,进来吧,不用管他。” “是,少爷。” “着你调查之事是否有眉目了?” “正是。叶赐准的情况小人已摸了个大概。” 薛淳樾回身落座,示意他继续说,学诚走近了他几步,压低声音继续汇报,“小人一连数日都跟踪叶大人,发现他与叶氏一族并无过多来往,反而与吏部侍郎蒋少涵过从甚密。看来,他并不是敬亲王阵营。” “这就奇怪了,叶氏一族自叶赐楷受祖父重用,官居高位之后,就一直为敬亲王与六皇子旭王的联盟阵营效忠,已经十数年了,叶赐准怎会如此特殊。” “回少爷,这可能与他的出身有关。叶大人三年前进士及第,本来是外放南荒之地靖南道的一个七品县令,可是人还在半途中便接到朝廷调令,改任正七品吏部录事,自此便顺风顺水,三年不到已迁至正五品太府寺正,有理由相信,他背后的人是吏部尚书韩阳,也就是二皇子曦王阵营。” “难怪薛家逢年过节向长兴送礼的名单里没有他,原来他是吏部出身……真是深藏不漏啊……如此说来,曦王的势力已经拓展到钱粮国税机构,如果旭王还抱残守缺不思进取,户部、以及承接户部事务的太府寺,迟早要变天。” “小人还打听到一个消息,据闻太府寺的盐务令和冶铁令也要换,多半是换成曦王的人。如果真是如此,那作为太府寺正的叶赐准,将会是朝廷商事的总舵手。不过……少爷,恕小人直言,如果您想了解更多叶赐准的信息,可能绕不开叶沁渝小姐。” “此话何意?” “叶赐准大人出身于叶家旁支,在叶氏一族里地位很低,连每年的春秋大祭都没资格参加。因此他自小便不甚与叶氏一族往来,叶家正房也看不起他。据闻他家里一度穷得揭不开锅,如果不是叶家办有家学,他连求学的机会都不会有。数年前,叶小姐曾回叶家拜会族亲,有缘认识了这位虚长自己几岁的族叔,两人都是叶家浮萍,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结为至交,叶小姐还一直资助他,否则估计他也难以支撑到功成名就。” “学诚,你打听消息的功力越发长进了。” “少爷谬赞,小人只是……和二老爷家的故旧多聊了几句罢了……” “叶沁渝……既是如此,学诚,你帮我叫心言备下一份女孩子用的厚礼,三日后,本少爷登门拜访!” “是。” “等会……我和心言一起去!” 看着径直走出门去的薛淳樾,学诚呆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向来便对叶沁渝心高气傲的少爷,怎么会亲自做买礼物这种小事…… 长兴西市,熙熙攘攘,薛淳樾三人转来转去,也买不到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心言,女孩子喜欢的都只是钗环首饰、绫罗脂粉么?”心言一直在卖这些什物的商行里转悠,学诚都转烦了,不禁问道。 “不然呢?难道还喜欢你手里拿的剑戟利刃么?” 学诚看了看手中的宝剑,不再出声。 薛淳樾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但他也没送过女孩子什么东西,因此也琢磨不透究竟送什么合适,但心言看上的那些明晃晃金灿灿的钗环,他的眼都入不了,怎会入得敬王养女的法眼。 “少爷,依我看,我们挑来挑去也挑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不如……问问前些日子结识的刘姑娘?她是在长兴城长大的大家闺秀,眼光一定不会差!” 薛淳樾凝眉一想,顿时笑了,“心言,看来你挑礼物的眼光不怎么样,脑袋瓜子还挺灵活!我们落脚后也还没知会刘公子,不如借此机会,去一趟他的城东别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到有机会见到她,他只想一口答应…… 次日一早,熙映别苑 “这宅子好大……看来刘公子必然非富则贵,我这个建议不错吧。”看着占地数十亩见方的大宅子,心言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薛淳樾夸奖了她两句,便着学诚向门房提上拜帖。 门房本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但仔细看了拜帖后,一下变了脸色,脸上瞬时堆满了笑容,“原来是辛公子!我家公子可是久候了,还以为你们把我们公子忘了呢!快请进!”说着也无需通传,直接招呼几个门内的小厮丫鬟出来簇拥着三人进去。 一跨进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座雕工精细的汉白玉屏风,和别的庭院并无二致,可是一绕过屏风,便赫然是一片十丈见方的大庭院,侧边两排走廊,正前方是一座两层式主楼。 门房众人只能送他们到主楼之前,就另有一批穿着华丽的内廷小厮引着他们绕到主楼左后侧的一座跨水而建的飞虹桥上,飞虹之上,左侧是一汪十亩见方的湖水,飞虹前方连着十数丈长的临水回廊,临水而建的还有不少亭台楼阁、水榭画舫,在季夏旭阳的照耀下波波粼粼,让人神清气爽。 薛淳樾看这别苑的阵势便知刘公子的身份必在公侯之上,说不定还是皇室近亲,亲王郡王,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轻率,万一惹了权贵,自己怕是得不偿失。 一边想一边走,不多时就来到后院的正厅,小厮引导他们坐下后便奉上香茗,过了一会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贵客到访,有失远迎……在下乃别苑管家王素,我家公子出门在外,已经着人去通传辛公子光临的信息,很快便能归家,诸位先在此喝茶等候。” 薛淳樾见过礼,便在厅中等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外看时,却见刘家兄妹大步走了进来。 “辛兄到访,有失远迎,万莫怪罪!” “见过辛公子。”不知是赶路急促还是女儿家的羞涩,刘姑娘脸上泛起了一片绯红。 薛淳樾一一见礼,自嘲说道,“没想到刘公子府上是这样的高门贵第,贸然造访,真是失礼了。” 刘公子笑着推辞了几句,转头就命人摆宴,众人边吃边聊。 薛淳樾不禁多看了刘小姐几眼,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就有种久别重逢,相见恨晚之意,这些感觉断然不是相识区区月余便能产生的,但他也说不清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来。 推杯换盏几轮,初见的拘束感便一扫而空了,薛淳樾也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本以为刘兄只是普通贵人,便想着一来拜访叙旧,二来研究办礼,不曾想刘兄乃高门贵第,这点小事,确是打扰了,小弟自罚一杯。” “辛公子,冒昧问一句,您想送礼的这位姑娘,是您何人?” 薛淳樾看着刘小姐清明似泓的双眸,一时有些慌了神,要不要说是未婚妻?不过,不打算迎娶的未婚妻也能算是未婚妻吗? “是我家少爷的——”站在一旁伺候的心言见薛淳樾不言语,正想替他回答。 “是我一位同族的妹妹,许多年未见了,想给她个惊喜而已。” 心言睁大眼睛看了会薛淳樾,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后退了两步,拉了拉学诚的衣襟。 刘小姐的双眼本来有一丝担忧,听到他这个回答后,那抹担忧顿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春晖般的暖意。 第十二章 侯门世子(3) “原来是妹妹……那不如饭后一起到市集逛逛吧,长兴东西两市热闹非凡,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好东西不一定在最热闹的地方,等下我与兄长带几位去几个地方,定能找到一件心仪之物。” “好……”薛淳樾看着她,嘴角不自觉扬了扬,过了一会刘家兄长向他敬酒才回过神来。 长兴不比洛安,是有宵禁的,到了酉时末,所有的坊市都要关门落锁,坊市内可以行动自由,但不得出坊,有专人巡防。 薛淳樾和刘家兄妹逛得忘了时辰,一不小心就到了坊市关门的时候,薛淳樾拿着刘小姐帮他挑的一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要匆匆分别。临别之际,三人约好五日后庙会再见,每逢上元佳节、冬至和庙会长兴城便取消宵禁一日,届时可以在胡姬酒肆把酒言欢,尽享长兴繁华。 归途之中,刘家兄妹同乘一辆马车。 “妹妹,再过两日你的未婚夫便要登门拜访了,五日后的庙会,你应该约他一起逛才是,看来和辛公子的庙会之约,只能我自己去了。” “翊哥哥,你没听到沛杒哥哥昨天下午说的吗,他根本就不想娶我,还把我推给沛杒哥哥。既是如此,这个庙会他也不会想和我一起逛。” “话是这么说,那如果沛杒真的向你求亲,你答应是不答应?” “我……我不知道……但是成明叔不会同意的,我和他不可能……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唉……好吧……不过啊,如果真的没人娶你,没关系,翊哥哥娶你,总不至于让你孤独终老就是了!” “翊哥哥你又拿我打趣!放心吧,即使我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我不会赖着你的。” 化名为刘家兄妹的敬亲王世子刘翊和敬王养女叶沁渝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和薛家的缘分,比想象中要来的早…… 马车传出一阵阵欢笑声,逐渐消失在长兴的暮色中…… 季夏之夜,暑气渐退,惠风和畅,本应一夜好眠,薛淳樾却看着那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出神,彻底没了睡意…… 登门拜会的日子很快便到来,薛淳樾一行来到敬王府,宾客入席,敬王妃见到一表人才的侄儿也是十分开心,与他聊起故土风情。薛淳樾十二岁起便到鼎泰和学习,十六岁后便随船东奔西走,主持外部事务居多,家族内部的人情往来均是薛成贵与薛汇槿忙活,因此他以及伺候他的学诚、心言等人对长兴的族人、亲戚都不熟悉,仓促见面,不免有些拘谨。 敬王府一众人等,该出现的都出现了,却唯独不见世子刘翊和养女叶沁渝,若说叶沁渝与他有婚约需要回避,那世子刘翊也该出席才对。薛淳樾几次想问但却忙于应付敬王妃的嘘寒问暖,一直没找到机会。 好不容易敬王爷和王妃都消停了,薛淳樾便着心言奉上一份礼物,“给诸位长辈的礼物父亲均已安排好,不过,小侄自己还另外备了一份,是给叶小姐的,烦请王爷王妃代为转交。” “想不到淳樾侄儿还如此有心,真是沁渝的福气啊。可惜,沁渝自前日起便染了风寒,如今抱病在床,无法亲自出来向淳樾你致谢了。” 闻得敬王爷如此说,薛淳樾反倒自在了下来,略应酬了几句便奉上他亲自挑选的一套黄金累丝嵌珠翠龙凤花枝头饰,打开看时,有笄、钗、环、步摇、凤冠、华盛、发钿、扁方、梳篦等,共一十二件,均是花式繁复、雕工精致的上品之作。连见过诸多上品首饰的敬王妃也觉得眼前一亮,点头微笑。 “淳樾果然是下了心思的,这样的首饰,恐怕全长兴也难找出第二套来。” “王妃见笑了,并不是什么名贵上品,只是侄儿见这手工还算精巧,特拿来送给叶小姐在无聊之时把玩把玩罢了。” 敬王爷对薛淳樾下的心思也是十分满意,笑道,“可惜翊儿今日进宫办差,不能相见,如果他见到淳樾的这番心思,也可放心让妹妹出嫁了。淳樾,三日后便是长兴庙会,盛况空前,君民同乐,翊儿领了宫中防卫的差事,这几日都鲜少归家,无缘相见,不如等几日沁渝身子好了些,就陪你逛逛庙会吧,就当做他们兄妹失礼的补偿,可好?” “无妨、无妨,侄儿怎样都可以,悉听王爷、王妃安排。” 一众人等叙了好一阵旧,敬王爷又摆了宴,直到申时初才散,薛淳樾谢过敬王爷夫妇便一路返回城南怡时居。学诚驾车,薛淳樾和心言在马车内,本一路无话,但将回到时,心言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有些话心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瞧你都憋了一路了。” “既然少爷同意心言讲,那心言便说了。那套首饰,是您在新罗时偶然结识的前朝宫廷巧匠的遗作。那位匠人临终前说了,这是他穷毕生所学,为失散在中原的妻子所做,当中寄托了他一生的情思……他将其送给你,是希望你送给未来妻子做定情信物的,这是多有意义的一套物件啊,您怎么能随意便送给一个不想娶的女子呢。” 薛淳樾闭目养神,这套首饰,他本想从新罗归来时便送给苏羽茗的,可是回来之后发现兄长与羽茗之间的关系敏感微妙,他如果再送出这件礼物,不知会造成多大的涟漪,因此便绝了相送的念头。既然是一件永远也送不出去的礼物,那交给叶沁渝,也不失为替此物找了一个安放之所…… “她本来就是本少爷的未婚妻,送出去也合情合理。” “可是少爷您又不想娶她……再说了,昨日不是已经挑了一件礼物给叶小姐的吗?” 薛淳樾继续闭目眼神,沉默不语,心言知他不想回应,便乖乖住了嘴。 那枚梅花玉佩,他不想送…… 前面不远便是怡时居,学诚远远便看到随行的舵手兼管事文叔在门口焦急踱步观望,似是等候他们归来,于是他轻抽马背,加快了速度。 “文叔,少爷回来了,您这焦急不安的,怎么啦。”学诚边扶薛淳樾下车边问道。 “少爷,您可回来了,海州来了家书,说夫人病情加重,已经卧床不起,唤您尽快回去啊!” “什么?!”薛淳樾连忙接过书信,看了之后便满脸沉重,“心言,收拾东西,我们明日一早马上起程回海州!” 薛成贵一向稳重,如果不是十分严重断然不会寄来加急书信催促他回去,薛淳樾于是不敢有丝毫耽搁,次日一早便起航归家,但是却着学诚再在长兴留两日,等庙会时代他赴刘家兄妹之约,顺便将那枚梅花玉佩送给刘家小姐。 庙会之夜,国都长兴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叶沁渝依约戌时在城东胜业坊等候。 在听闻薛淳樾即将登临敬王府的前一夜,她时隔多年再次陷入了五岁时经历的那场梦魇中,睡梦中受了极大的惊吓,敬王妃担心是因为薛淳樾的登门才突然唤醒她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因此便帮她寻了个借口,推了与薛淳樾的见面。 那场梦魇让她几日不曾好眠,精神不济,但是今晚她却挣扎着一定要来,连一向受她敬重的兄长刘翊劝阻都没有用。为了能让他留个好印象,她从申时起便叫芷晴帮她穿衣上妆。为了掩饰病容,她一改往日的素雅,特意描画,娥眉淡扫、风姿绰约,她不想给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戌时,她并没有等来心中所念的那个人,而是等来了学诚,以及那枚她亲自挑选的梅花玉佩…… “刘小姐,我家少爷有点急事要先回海州,这枚玉佩,是他托我交给你的。” “那他……几时会再来长兴?”叶沁渝握着那枚温润的玉佩,心头却微微发凉。 “这……少爷没有吩咐……” “谢谢你,学诚。” 学诚行礼告退,他还要快马追上先行一步的薛淳樾。 叶沁渝落寞地返回敬王府,今晚,她好不容易推掉了敬王妃与薛淳樾的庙会之约才能来的,不想却落了空。 她本已想好了,今晚再与他把酒言欢时,便把她小时候经历的那些事都告诉他……她还想告诉他,她的所谓未婚夫已经到长兴了,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想见他,更不想嫁给他……这些,都是因为他的出现…… 另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她要认真的问问他,会不会嫌弃她小指的残缺…… 可是,他真的是只是一个过客,既然如此,她就死心接受长辈的安排吧,要她嫁薛淳樾她就嫁薛淳樾,要她嫁薛沛杒她就嫁薛沛杒…… 当晚,叶沁渝又一次陷入了那场可怕的梦魇,那次被砍下小指的剜心之痛在睡梦中非常清晰,似乎是再次经历一般,她吓得倏然起身,不自觉地捂紧了左手小指……睡在外间的芷晴听闻动静,连忙端起烛台走了进来,凑近一看,只见叶沁渝汗湿了一身,脸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一脸惊恐地捂着左手…… “小姐、小姐!”芷晴握紧她的手,焦急的呼喊着她。 “芷晴……是你吗……” “是我,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没事、没事,只是梦而已,都不是真的……” 叶沁渝轻轻松开手,看了看仅剩半截残指的左后小指,闭起眼深吸了口气…… 是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了十几年了,怎么还会痛呢…… 第十三章 薛府大婚(1) 连续两次梦魇,难道是因为薛淳樾的到来吗?在海州生活的记忆明明已经荡然无存了,薛淳樾这个人,对她来说明明很陌生,他来便来呗,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影响,难道当真是孽缘…… 叶沁渝再次躺下,芷晴帮她掖好被子,看着她渐渐睡着才离开里间。 芷晴走后,叶沁渝睁开假寐的双眸,在漆黑的夜色中兀自出神…… 次日一早,叶沁渝将那枚梅花玉佩放进了锦盒,锁在了闺阁最深处…… 叶沁渝连续两次梦魇,敬王妃下令王府上下任何人不得再提起关于薛淳樾的任何事,因此薛淳樾等人回了海州她都不知道。开始之时叶沁渝虽疑惑长辈为何不再提起她与薛淳樾见面之事,但她本也不想见他,因此也闭口不提了。 转眼便到了中秋,叶沁渝想起在长兴的薛淳樾可能会来王府团聚,便随口向刘翊问起此事,毕竟如果他要来,她也要备下一份礼物,以作那套珍贵首饰的回礼。这时刘翊才向她坦白,原来薛淳樾早已回了海州。叶沁渝虽疑惑,但也淡淡地对付过去了,毕竟关于这个人的事,她并不想多问。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泓远十四年冬。 户部以及太府寺的机构调整终于揭开了面纱,均输平准正式调归太府寺管辖。自此,太府寺成了掌管均输、平准、盐务、冶铁、籍田以及太仓等诸多钱粮财税政事的综合事务机构。其职能虽是承接户部政令,但与其他九寺五监一样,并不直接隶属于六部,而是直接隶属于尚书省,因此太府寺的权力得到了质的跃升。 叶赐准升任正四品太府寺少卿,作为太府寺的副职,直接管辖均输平准。 均输平准的设想最初来源自薛荫和叶赐楷,初设之时,目的只为扩大财政收入,具体的事务,例如实物贡税的运输、货物的低买高卖等,朝廷只是抓总,实际的操作是委托给民间商人进行的,这些商人,自然就是民间所称的“皇商”。薛家借此东风揽下了大部分的运输生意,挣下了薛家的第一桶金,有了这第一桶金,薛家才能迅速做大,总揽了大业国外海和内河的大部分运输业务。 均输平准脱离户部,等于是脱离薛家的势力范围,以后薛家还能不能再揽下朝廷的运输生意,成了一个未知之数。这对薛家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创。 屋漏偏遭连夜雨,坏消息还不止于此,据闻叶赐准想彻底收回均输平准的实际业务,所有实物贡税的运输和买卖全部由朝廷成立自己的队伍开展,与民间商人彻底剥离,也就是说,收回皇商手中的生意,朝廷自己经营,少了一层利益方,朝廷获利自然更多。 薛夫人一病不起,鼎泰和又遭此劫数,薛成贵几乎熬白了头。 作为薛家继承人的薛淳樾,终于在一个雪夜向薛成贵下跪求娶叶沁渝,他给出的理由是,母亲病重,冲喜尽孝。 面对薛淳樾的请求,薛成贵背过身去,老泪纵横。他的心情,五分欣慰,五分自责。欣慰的是,薛淳樾终于娶得贤妻,自责的是,他让他的亲生儿子,背负了太多不应由他背负的使命……以后幸或不幸,全凭他自己的造化了…… 隆冬时节,薛成贵亲自赶赴长兴,为儿子薛淳樾求娶叶沁渝。 冬季部分内河冰冻,薛家为尽快抵达长兴,中途水陆交通交替使用,因此薛家长达十几里的聘礼成了水陆两道居民津津乐道的话题。 敬亲王代行父职,收下薛家求婚书,择定开春便为薛淳樾和叶沁渝完婚。 泓远十五年春。 叶沁渝拜别了长兴的长辈,拜别了自小照顾他的刘翊、薛沛杒,怀揣着她亲笔写下的答婚书,随海州薛家的婚船一路南下…… 除了那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以及作为新娘头饰的那套黄金累丝嵌珠翠龙凤花枝头饰,她没带走任何东西。 十三年的长兴生活,在此画上句号。 叶沁渝最后看了一眼为她送行的人,敬亲王夫妇、薛成明夫妇、刘翊、薛沛杒,还有专门来送她的叶赐准……在泪水即将滑落的那一刻他倏然转身,决绝地走进了船舱,她谢绝了刘翊和薛沛杒的护送,连敬王妃安排的芷晴,她也没带走。 本就是一枚棋子,未来这段毫无意义的人生旅途,她一个人走就够了。 敬亲王联同叶赐准一起送给她的新婚大礼,是冻结均输平准改革。 带着这份大礼,叶沁渝这位“残缺不全”的孤女足以风风光光、底气十足地嫁入薛家。 薛府的婚宴,绵延十里,摆了整整三天。在最后的一天,新娘的送嫁船抵达海州,薛成贵与薛淳樾亲自到码头相迎,给足了新娘面子。 新娘的喜服甚宽大,铆足劲围观的好事之徒根本没机会见到新娘子的左手,传说中的残指更是无缘相见。不死心的围观者一直等到新婚夫妇拜堂礼成,送入洞房,才悻悻然散去。喝喜酒的喝喜酒,归家的归家,薛家婚宴的喧嚣,连同好事者躁动不安的好奇心,在乍暖还寒的春夜里逐渐平息、消散,仅余新房里高高燃起的红烛…… 薛淳樾喝的微醺,在学诚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回新房。今天苏羽茗一直表现得有礼得体、落落大方,即使薛淳樾故意不去看她,也知道众人对薛家长媳的表现甚为满意。可是大家越满意,他的内心就越郁结。重重情绪让他烦闷不堪,在新房门外伫立良久,愣是不进去。 薛夫人抱着生病之躯坚持完成了各项仪轨,之后不顾众人劝阻,步履蹒跚地来到新房门前找薛淳樾。见到白发苍苍、容颜憔悴的母亲,薛淳樾眼眶终于湿润,但是仍强行忍住。 薛夫人巍颤颤地扶着他的肩膀,不发一言。 母亲虽没有说话,但他明白她的用意,他是薛家嫡子,薛家家业的正统继承人,今晚的新婚之夜不能失了身份,更不能让后宅的偏房众人看笑话。 薛淳樾抿了抿嘴唇,整理好仪态,大跨步走进了新房…… 完成任务后,喜娘悄悄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新娘子的宽袍长袖掩住了她交叉在前的双手,微微露出的一点指关节已是微微发白,毫不掩饰地反映出她的紧张和不安。 薛淳樾拿着喜秤,缓缓走近…… 喜帕掉落,薛淳樾淡漠地瞥眼看去,顿时一惊! “你……” 新娘子听闻动静,微一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瞬间僵住! “你……” 两个人足足愣了一刻钟,叶沁渝看他的眼神,从惊讶,到不解,最后归于淡然…… 可是薛淳樾却还没反应过来,在叶沁渝低头的那一瞬,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你……怎么会是叶沁渝……” 大婚之夜新娘子断然不会弄错,薛淳樾这话让叶沁渝觉得可笑,“我也没料到,阁下会是海州首富薛家的二少爷。” 她的神情和语气,全然没有了那日偶见的那抹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波澜、不偏不倚的淡漠……为什么会是他?那个只把她当做棋子,利用她获取有利于薛家形势的新婚夫婿,居然是自己思念了半年的人!这是多大的嘲讽?!那些相逢、相救、相会,现在看来都像是一场场虚伪的游戏…… “和你同行的,便是敬王爷世子刘翊?” “是的。”叶沁渝心痛难耐,只想言简意赅。 他们二人的浓情蜜意薛淳樾还历历在目,本以为他们只是亲密无间的两兄妹,原来,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 薛淳樾自嘲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我知道我身份不比敬王世子,委屈你了。不过,等薛家的困境一解,我必还你自由。” 叶沁渝冷笑,“如此,就多谢薛少爷了。” “薛府不比普通人家,在自由之前,你薛家儿媳的身份,还望记得。” “那是自然。” “一路辛苦了……早些安置吧。” 听闻他这话,叶沁渝紧张的往里靠了靠。 “放心,我睡屏风外的卧榻。”见她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薛淳樾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原来他卧榻都准备好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叶沁渝心中苦笑。 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叶沁渝起身时发现房间空无一人,已经没有了薛淳樾的踪影,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局促不安,不知此时应该做些什么。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二少夫人,您起来了吗?” “起来了。” 外面的人答应一声,便推门进来,走进里间,“奴婢静漪,是老爷和夫人安排来伺候二少夫人梳洗的。” 如果她没记错,他的贴身侍女应该叫心言…… “怎么不是心言来呢?”如果是心言,她应该可以自在些。小指上有缺陷,她一向不习惯陌生人靠近…… “回二少夫人,本应该是心言的,可是早起之时二少爷练剑受了点伤,现在大夫在诊治,心言过去伺候了。” 叶沁渝心里咯噔一声,他受伤了? “二少夫人放心,只是扭伤了手腕,无碍的。”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新婚第二天不是要给老爷夫人敬茶见礼的吗,他怎么一个人跑去练剑了…… 第十四章 薛府大婚(2) 静漪见她一脸狐疑,便笑道,“看来二少夫人对我们二爷还不太了解,他每天都会晨起练剑,有时候比我们做下人起的还早呢,您别多心。让奴婢伺候您梳洗吧。”说着,静漪就要走过来。 叶沁渝一个激灵,紧张地往后退了退。 静漪不解地看着她,“二少夫人?” “呃……我自己来吧,我一向不习惯别人伺候。” “这……”静漪有些为难了,“奴婢是老夫人房里的人,没把您伺候好奴婢没法向老夫人交代啊……” 叶沁渝正要推脱,门外响起了薛淳樾的声音,“静漪,你回去吧,这里有心言就可以了。” 叶沁渝循声望去,果然见心言笑着走了过来。他跟在后面,左手腕缠了一圈白布条。 心里莫名产生一种心安的感觉…… “小姐……呃,不,少夫人,这边请,心言伺候您梳洗。”那趟洛安到长兴的旅途,聪明伶俐的心言了解了不少叶沁渝的生活习惯,薛淳樾和她说了这位少夫人是何许人时她即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薛淳樾和心言终于明白那位刘家小姐为何一直敛起左手,原来她便是叶沁渝,叶沁渝的左手小指,残缺不全…… 静漪领命退下,薛淳樾在梳妆台一侧的茶桌旁坐下,品茶静候。还是那些茶叶,还是那些器皿,还是那个浸泡时间,薛淳樾却觉得今日的茶比往日不同,他轻抿一口,就忘了喝第二口,眼神早已落入了妆台前的那方铜镜里,看着镜中人兀自出神…… 忐忑不安的时刻终于到了,大厅里坐着的站着的,挤满了一屋,都等着看一对新人的敬茶礼。 薛淳樾扶着叶沁渝跪下,薛成贵见他左手带伤,便叫他用右手递茶杯便可。薛淳樾便笑说,既然他单手敬茶,那他的新婚媳妇也要随他,单手敬茶。 刚成婚便这般你侬我侬,屋内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叶沁渝知道大家笑话他们,顿时涨红了脸,娇羞地低了头。 站立一旁的苏羽茗神情落寞,显得格格不入。 薛汇槿轻声冷笑道,“人家新婚燕尔,闺房之乐,夫人也该懂吧。” 苏羽茗脸上一阵煞白,垂眸不语。 薛成贵与夫人均笑意盈盈,看这幅模样,薛淳樾与叶沁渝的相处应该不需要他们担心了。 冻结改革这份厚礼既然是敬亲王与叶赐准送给薛淳樾的,那薛家业务的调整自然由薛淳樾开展。薛成贵借此机会把薛家的大部分业务都交还给了薛淳樾,薛汇槿手上仅剩余海州城内的商行。 薛家除了主要的航运生意,也涉足商品买卖行业,薛家在海州总计十九家商行,涉及钱庄、布匹、粮油、茶叶等日常吃穿用度,事务繁杂,但盈利却只有航运的零头,对财雄势大的薛家来说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薛汇槿因此心情烦闷,约了吴家少爷吴雍、苏家少爷苏源到眠月楼喝花酒。成婚两年了,苏羽茗不是不知道他去哪里,她只是不想管,而且想管也管不了,于是向来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他不在身边她还乐得轻松。 眼看着薛淳樾成婚后,她终于理解了当初薛淳樾为什么宁愿避居新罗也不愿意看她成婚的心情,原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心脏被狠狠捏住,连呼吸都会痛…… 薛成贵放了薛淳樾几天假,叫他带叶沁渝好好逛逛海州城,距离叶沁渝上次来海州,已经过了一十三年,海州的风土人情,自然要重新了解。 可以出门游玩,学诚和心言都欢呼雀跃,尤其是心言,她生性活泼,自小便不喜欢被约束在薛家的大宅院里,自从被派去伺候薛淳樾,她便跟着他四处行商,更是无拘无束。日子长了,更加不喜欢大宅第里的规规矩矩,这会出门,她比薛淳樾和叶沁渝还要开心。 薛淳樾还是喜欢走水路出行,马车狭小憋闷,远不如这船舱来的舒畅。 海州城内的水运码头就在薛府门前,学诚第一个跳上了船,先把心言扶了过去,再让心言扶叶沁渝过来。 “少夫人小心,可别像小时候那样,跌落水里,可吓死奴婢了。” 叶沁渝一脸疑惑,“你说……我曾跌落水里?” 学诚和心言一脸惊讶的看着她,“少夫人您不记得了吗?那次你呛了好多水,带你来水边玩的少爷被老爷好一顿责罚,打得皮开肉绽……”心言吐吐舌头,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薛淳樾却是一脸平静,她的身边有刘翊和薛沛杒等人献殷勤,海州这些旧事她哪里还记得。 叶沁渝见他板着一张脸,也不好再说什么,在心言的搀扶下走进了船舱。 学诚立在船头,经过眠月楼时看见薛汇槿的随从学谦在门口喂马,便回船舱轻声向薛淳樾耳语几句。 薛淳樾捏紧了拳头。 叶沁渝见他神情不妥,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如果有事便回去处理,有心言陪我就行了。” “我可不想再出什么差错,又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薛淳樾冷言冷语。 那些事她是真的不记得了,五岁回长兴时的那次劫难,她昏迷了很久,醒来之后她便忘了很多在海州之时的事情,并不是她有意忘记……这些,她还没来得向薛淳樾解释……不过现在看来,解不解释都不重要了,他也不会在乎。 “少爷……”心言见他脸色铁青,小心问道,“我们还去港口码头吗……” “当然要去。我们薛家虽然不及长兴的高门贵第,但是还有一点看家功夫拿得出手的,这些玩意可能叶小姐在长兴没见过,去见见,权当游玩,解解闷。” 叶沁渝不再说话。 海州的市肆与城中的内港,是紧紧相依难分的。运河、街市、桥梁似乎是一个立体互通的水郭陆市。海潮可以直达海州城郭,船舶可以直达海州城下。穿过水网密布的海州内城,半个时辰不到轻舟便已出了城东水门,来到气势雄伟的海州港。 叶沁渝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大开眼界…… 海州港当真是南北大冲、百货所集之地,港区来自新罗、百济、扶桑、波斯、大食、婆罗门、昆仑、真腊等国的货船层层叠叠,桅樯如林、商贾如织。 她之前也听说海州港的盛况,作为大业国最大的对外通商口岸,几乎所有的外来货品都要在海州进行集散,从海州入邗沟,从邗沟入淮水、卞水,再到黄河,然后到洛安、长兴等地。又可以直上长江,一路西进,直达西部边陲关南道。但百闻不如一见,海州港的恢弘气势让她大开眼界,十分震惊。 “叶小姐,不知海州港比长兴如何?”薛淳樾见她已被吸引,心中莫名升起几分雀跃之情,继续说道,“蜚声大业的海州手工业,以造船、制盐、制茶、制药、瓷器、纺织以及铜器为主。你可能想象不到,海州出产的精品,品种之多,数量之大,在大业无与可比。这些货品,都从这里出发,前往海外番邦。” 左一句叶小姐又一句叶小姐,在他心里是不是根本没有成亲的概念?叶沁渝心中忽然不悦,拉着心言往港口走去。 “少夫人,前面就是我们薛家的船舶位置了,所占面积是各泊位里最大的。”心言一路走一路说,终于逗笑了叶沁渝。 薛家最大的货船,长三十余丈,宽十余丈,载重上万石,容纳船工五六百人,护卫五六百人,共计千余人。 站在船身下,叶沁渝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是如何的渺小,因为船身是在是太大太高了,甚至比长兴的城门楼还要宏伟…… “这样的货船,薛家有三艘,整个大业国,找不出第四艘,”薛淳樾看着眼前的货船,如数家珍,“这样的货船是没法到长兴的,因为内河水路狭窄,根本容纳不下,更别说航行了。” 叶沁渝终于感受到薛家的财力,大业国东海滨第一财阀的称号,薛家当得起。 “海运是薛家最大盘的生意,但却不是最赚钱的生意,最赚钱的,是承接朝廷的实物贡税内河运输以及贸易”,这是叶赐准在她离开长兴之前,对她说的。 在领略了薛家远洋运输的实力后,叶沁渝才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朝廷的皇商生意对薛家如此重要。因为凭借如此雄厚的远洋运输能力,挣的钱都不如朝廷的均输业务多,可见朝廷的这笔业务,有多大的手笔。倒不见得真的是货物多,而是当中的水有多深…… 叶沁渝的商业思维可能来自于叶家血脉天性,再加上叶赐准这些年的教导,她心中略一掂量,便知均输平准的作用有多大。 朝廷对外来货品的关税抽解是“十抽其一”,按海州港的盛况,运往长兴、洛安的实物贡税船恐怕一年到头都要穿梭在航道上,半刻不得闲。半刻不闲都不知能不能运完,更何况,还有朝廷对天下百姓征收的各项实物贡税,均输平准为朝廷带来的收益,足可抵国库半壁江山。同样的,贡税运输和贸易业务带给民间运输商、贸易商的利益,也甚为可观。 不过,薛淳樾安排她成亲第一天便参观薛家的船队,是什么意思?要她向叶赐准求情,留住薛家的贡税运输生意?虽说她明知自己是一枚棋子,但入门的第一天便被安排了解棋子的应尽职责,她内心并不好受。 第十五章 薛府大婚(3) “怎么?叶小姐看烦了?想回去了?”薛淳樾见她初始的雀跃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兴致缺缺的神色,故意问道。 “不,我是累了。” 薛淳樾恍然大悟,“是我思虑不周了,叶小姐一路辛劳,昨天的成亲礼仪又甚为繁复,应该是体乏不已了。学诚、心言,你们送少夫人回去休息吧。” “少爷,那您呢?”学诚已经按他吩咐,从船行里要了一匹马,边交给他边问道。 “我有事要去趟商行,你们先回吧。” 叶沁渝想起在船舱中学诚曾向他低语一事,不过此行他连学诚也不带,怕不是公事,她也不再多说,和心言等人先行回去了。 薛家为薛淳樾的大婚,特地在大宅的东南角新建了一座别院,名为熙和居。与薛汇槿的瑞和居分列大宅两侧,如不是同时经过主庭院,双方并不会碰面。如此安排,薛成贵也是用心良苦。 叶沁渝本想直接回熙和居,经过主庭院时忽然被一把声音喊住,“弟妹回来了?” 她循声望去,见一位少妇模样的人立在院中,脸上挂着几分恬淡的微笑。 薛家的人口太多,她一时想不起来,幸好有心言提点,她才知道对方是薛家长媳,苏羽茗。 她,就是薛淳樾曾说过,要忘记的那个心上人吧…… “弟媳见过羽茗长嫂。” 叶沁渝微微福身行礼。 “弟妹无需多礼,你一路舟车劳顿,昨夜……又是新婚……淳樾怎么如此不知疼惜,还带你出府受累?”新婚第二天,新娘子怎会如此精神,莫不过他们并未行周公之礼……她知道自己不该,但她仍想寻找一个答案。 叶沁渝疑惑,长兴到海州,虽然旅程千里,但是她是一路坐过来的啊,而且薛家的迎亲船队对她照顾得甚是周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何累之有?见苏羽茗这么问,她便答道,“淳樾对我甚是照顾,不累。” 下人们听到她这么说,都发出了不怀好意地笑声。 他们在笑什么?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苏羽茗心中一揪,原来淳樾对她温柔以待,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明知知道后自己只余心痛,但还是偏要去问,这下满意了吧…… “不过,上午出去这一趟还真是累了,如果长嫂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回房去了。” 苏羽茗点点头,目送她一路离开…… 薛淳樾在薛家的绸缎庄鼎泰秀等候薛汇槿。过了一个多时辰,接近晌午,薛汇槿才到。 “兄长,如我没记错,父亲是叫你一早回来清点锦、缎、丝、绸各二百四十匹,绫、纱、绡、绢各一百二十匹,好明日一早上船运往长兴敬王府,作为沁渝的回门之礼吧。你一早不在绸缎庄,去了哪里?” “绸缎庄的存货自然够数,即使不够数,我丈人苏老爷也可调货帮衬。这些事我自能办妥,早来晚来并无区别,无需你费心。” “你也知道苏家对我们薛家的重要性?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流连烟花之地让羽茗难堪?” “羽茗是你叫的吗?!” 薛汇槿摔了手中的茶杯,暴跳如雷。鼎泰秀的掌柜吓了一跳,连忙打发了屋里的伙计丫鬟,留他们两兄弟独处。 薛淳樾一时语塞。 “我奉劝你还是回家好好伺候二少夫人。新婚燕尔便冷落了人家,你叫人家如何忘记长兴的多情公子?如果二少夫人一怒之下回了长兴,那你的航运生意怎么向父亲交代?!至于我与羽茗的夫妻生活,轮不到你过问!” 薛淳樾知道他又提起叶沁渝与刘翊、薛沛杒的诸多谣言,心中虽气,但也只能忍耐。 “父亲甚看重我们家的盐、茶以及布匹生意,希望你做好本分,不要让父亲失望。” “这些生意我做的再大再赚钱,也不如你手里的一艘船!”薛汇槿本想继续动怒,但见是在商行里,也压下了怒气,继续说道,“既然你我已有分工,海州的十九家商行就不劳你操心了,有时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讨好你那位族叔叶赐准吧!” 薛淳樾剑眉一挑,抬脚离开,“你自己好自为之。” 几日之后叶沁渝再回想那日与苏羽茗的相见的场景,觉得对方似乎是专门等她回来的。关于她与薛淳樾的事,她多少想知道一点,以后也好避开敏感话题,惹众人不快。 “心言,关于你家少爷和大少夫人……你知道多少?” “少夫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现在大家各自婚嫁,早就不相干了啊。”心言有些不知所措,她不会说谎,但如果多说了什么影响了少爷和少夫人的感情,那她罪过就大了。 “我是担心万一有些什么事情是禁忌,我又不知道,冒犯了薛淳樾和长嫂就不好了。” 心言想了一会,犹豫说道,“那少夫人您想知道些什么?” “他们如果相识、相知、相爱,又为何有情人不能成眷属,都给我讲一讲。” “这……” “我绝不告诉薛淳樾,你放心。” 心言又再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好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您千万记得不要告诉他人是心言说的哦!” 叶沁渝再向她做了几次担保,心言才说了起来。 “少爷十二岁起便进入船行跟老爷做生意了。前三年几乎都是埋头在船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十五岁那年,老爷开始准他随船出海,十六岁起便他便能独立经商接洽了,也就是那一年认识的大少夫人吧。” “他们……一见钟情?” “那倒不是,对大少夫人一见钟情的是大少爷,少爷是后来才和大少夫人慢慢相爱的。大少夫人是苏家长女,对经商也很在行,有一次少爷弄错了航运单,把苏家本应运往蜀州的八千匹丝绸运往了云州,一西一东,蜀州的丝绸商根本没法在短期内拿到货,影响了苏家的声誉。” “那怎么办?” “本来苏老爷是很生气的,可是后来大少夫人却给少爷出了一个主意。发往云州的船只,船舱底层里放的是运往边境驻军的粮食,上层是发往云州各客商的货品,粮食交付之后船舱便空了,可以采购契丹、高句丽的毛皮,运往蜀州。同时承诺蜀州的丝绸商,等云州的船只过来后,他们不仅可以拿到原本属于他们的丝绸,还可以以低于市场的优惠价买到东北边境的优质毛皮。毛皮一直是蜀州的紧俏品,丝绸商一听只需多等一个月便能拿到物美价廉的毛皮,自然愿意。如此一来,危机解除了,薛、苏两家又没有扩大损失,两厢得宜。” 叶沁渝顿时对她佩服起来,“想不到她还懂得转移风险……” “自那件事后少爷便十分敬服大少夫人的聪慧,应该是那时候开始两人才慢慢走近的吧……对了,后来,薛家也想涉足丝绸生意,就是现在的鼎泰秀商行,大少夫人还从中牵线介绍了一批蚕丝商人和西域客商给少爷,所以目前薛家的十九家商行里,生意最稳定的就是鼎泰秀,既不愁货源,也不愁客源,都是少爷和大少夫人经营之时打下的基础。” 叶沁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转头问道,“如果,薛家没有了朝廷的运输生意,只靠十九家商行,还能成为海州首富吗?” “如果薛家没有航运生意,那说明朝廷回收了均输业务,那吴家的粮草和茶叶生意自然也会受损,但是薛家还有海运还有内河商运,薛家应该还是海州首富。” “想不到你还挺聪明,这都能联想到。” “我哪懂什么呀,只是跟少爷久了,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我能背下来而已。其实少爷和大少夫人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所以啊,少夫人你就放宽心吧,他不会留恋大少夫人太久的。少爷十六岁与大少夫人相识,他十九岁的时候大少夫人就嫁给大少爷了,头尾算起来也不过三年……比起您与世子爷和二老爷家的二爷,差远了——”说完心言一惊,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怎么把这些下人们嚼耳根的混账话都说出来了,真是该死! “啊,不不,心言说错话了,少夫人您什么也没听过。”心言真想打自己两耳光! “我和翊哥哥,还有沛杒哥哥……什么意思?” “心言乱说的……少夫人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薛家的人认为我和翊哥哥、沛杒哥哥有私情?!”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奴婢也是被谣言蛊惑而已,而且都过去了,您现在也正式嫁到了薛家,哪还有人说呢。再说,心言在洛安和长兴也见过您和世子爷相处,兄妹而已,哪有什么私情!” “薛淳樾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叶沁渝一肚子气,一脸严肃。 “少爷……少爷……他……” 听心言吱吱唔唔的语气叶沁渝便知道答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己和苏羽茗可是实实在在的一对恋人,还是人尽皆知那种,她与刘翊、薛沛杒,一向规规矩矩,从来没有行差踏错,反而被他质疑,这是哪来的道理?! 薛淳樾在晚膳时间回来,在一大家子的饭桌之上见叶沁渝神色不悦、一声不吭,自己也不明所以。 第十六章 薛府大婚(4) 薛夫人见两人似乎是闹了别扭,便给叶沁渝夹了一块糖醋鱼,说道,“淳樾,你怎么光顾自己吃,新媳妇初归家门,还十分不好意思呢,你看沁渝,从坐下到现在,都没动几筷子。” “不是的,夫人……呃,娘……这几日只是觉得有些身子不适,胃口不好。”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叶沁渝不明所以,她都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薛淳樾又不出声,她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薛淳樾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一脸不怀好意,过了一会才说道,“沁渝身子不适,都是孩儿的错,是孩儿疏忽了”,说着又给叶沁渝夹了块茶香鸡,“多吃点,好好补补,过段时间就适应了。” “对、对,过段时间就适应了。看我糊涂的,问这种问题,沁渝你别介意。新媳妇嘛,都这样,我本该想到的。”薛夫人甚是开心,席间的氛围莫名又融洽了起来。 苏羽茗低头吃了口米饭,觉得有点味同嚼蜡…… “薛淳樾!刚在饭桌上是什么意思?大家在笑什么?!”回熙和居后叶沁渝觉得自己肯定是听漏了点什么东西,或者是他们海州的俚语她没听懂,一个人傻傻的融不进去的感觉太尴尬了,她不要再有下次。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出嫁之前敬王妃没有跟你说过新婚之夜该做的事吗?”薛淳樾好整以暇,悠闲地捧起了茶杯,轻啜一口。 叶沁渝皱眉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七八分,顿时满脸羞红,转过身去不理他。 “怎么?想明白了?还需要我详细解释解释给你听吗?” “不用了!” “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早几日去港口累着了发脾气还可以理解,今日一天到晚都在家,也没有人来惹你,怎么回事?跟在长兴的时候变了个人似的” 他不提长兴还好,一提起就让叶沁渝想到自己当初痴心错付的模样,更加不好受,“你自己心知肚明……” “我心里不知道,肚子也不明白。” 叶沁渝懒得理她,叫心言进来伺候她洗漱,“薛少爷,我要洗漱了,烦请您回避一下可以吗?” 薛淳樾的茶还没喝好,端着茶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再看看叶沁渝一脸逐客的神情,气的端起茶杯搬到到院子里继续喝。 新婚的一个多月,薛淳樾边忙船行的事,边带她了解海州,渐渐地叶沁渝也适应了。暮春时节,江南已是柳絮纷飞、百花争艳,这些景色比起还是灰黄一片的长兴更多了几分活力和妩媚,叶沁渝甚是喜欢。这样的好风景她不想错过,薛淳樾没空时她便和心言一起出门,日子过得也十分逍遥自在。 薛淳樾却越来越忙,朝廷冻结均输平准改革,因此具体的改革细则被全面封锁,任何人都无法得知。薛家不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全盘放弃内河航运,但如果不放弃,就必须提前部署,只是不知道改革细则,难以应对。 薛淳樾认为应该放弃所有中心都城通往其他州郡的航线,仅保留海州至洛安、长兴、荆阳、蜀州以及云州等大都市的主航线。主航线的特点是航道成熟、货运量大、沿线繁荣,不管如何都有生意做。但是中心都城驶往其他州郡的航线货运量少、航道不成熟、运输成本大,如无必要,可全部砍掉。 薛淳樾一连几日都睡在书房,今日回房换洗衣物,与叶沁渝正打了个照面。 “薛少爷最近都在忙什么?熙和居才多大点地方,几天都见不到一次。” 薛淳樾忙着收拾衣服,也不正眼看她,“多亏了叶大人,薛家都快变天了。” 叶沁渝见他因为赶时间,衣带系得歪歪扭扭的,看不过眼便上前来帮他重新系。 两个人忽然靠得这么近,氛围有点尴尬,叶沁渝没想到这一点,但是既然已经帮他了,总不能半途又丢下,便硬着头皮帮他继续系,再随便找个话题说几句话,以免太尴尬,“是在忙朝廷均输平准改革的应对方案吗?” “唔……”叶沁渝的馨香已经阵阵钻进他的鼻尖,薛淳樾感觉脑袋有些发胀,只能胡乱地随口应着。 “小准叔曾说过,朝廷的均输业务,根本不需要民间力量,凭朝廷之力便可,当初我爹的方案有缺陷。” 薛淳樾一把抓住她的手,盯着她说道,“你说什么?叶赐准说所有均输业务仅凭朝廷之力便可?” 他抓住的是她的左手……叶沁渝皱了皱眉,一把甩开,再把左手敛起,说道,“干什么,你弄疼我了!” 薛淳樾连忙后退两步,但神情却十分严肃,“对不起……不过,叶赐准有没有说究竟如何实现?” 叶沁渝认真地看着他,“我告诉你的话你要如何感谢我这枚棋子。” “棋子?” “你娶我不就为了冲喜和讨好小准叔吗?” “确实是权宜之计……放心,局势一旦稳定我肯定兑现承诺,给你自由!”况且……他也答应过薛沛杒,待时机成熟,把叶沁渝拱手相让。 居然如此坦然地承认,她的自尊心都不需要尊重一下吗?简直太过分了! 叶沁渝心中又羞又气,“你出去,回你的书房!” “朝廷哪有这样的人力物力,即使朝廷的船务司能把货船问题解决,但光是船工、舵手和护卫,就需要十数万,朝廷去哪里找这么多成熟的船工和舵手?”薛淳樾不依不饶,扶住她的双臂,继续逼问。 “大业国子民千千民,区区十余万征夫而已,怎么不能解决了。律法规定,大业所有成年男子每年需服徭役三个月,只需要将此规定微做改动,增加可数年累计一次性服役完毕,不就有一批两三年均可固定做船务的征夫了吗?!” 叶沁渝再次挣脱他的桎梏,继续说道,“比如一个男子,五年徭役一次服完,就有十五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可以让其成为成熟的船工并在航线上工作一段时间,如此代代相承,那船工队伍就会稳定下来。至于护卫,大业国各州县有三百余折冲府,辖区内的府兵可行护卫职责。再说,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劫朝廷的贡税?!” 叶沁渝顿了会,继续说道,“我说薛少爷,你要知道朝廷之所以要实施改革,是因为国库不够用了,在利益面前,哪有解决不了的阻碍,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朝廷亦如是,你以为只有薛家才懂得做生意么?” 薛淳樾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均输首先当然是把实物贡税集中收购,但是,这些贡税并不一定是运往洛安或长兴。朝廷会做生意的话,应该是根据需要运往价高的地方,交由当地平准司售卖,然后折现收归国库。所以以后,航线的繁忙程度完全取决于市场需求,每一条航线都可能有商机,各地去往洛安、长兴的航线反而会得以舒缓。可是你却想抱着这条所谓的主航线不放手,不就是与大势背道而驰?” 薛淳樾看着滔滔不绝的叶沁渝,内心极为震动,想不到她一个生长在王府深闺的女子,居然能把形势看的如此透彻,比他这个经商老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没话说了?” 薛淳樾确实没话说了,“那依你之见,薛家的航运生意,应该怎么调整。” “我的想法就是,四个字,顺势而为。薛家现在陷入困顿,原因在于你们一直围绕着朝廷转,把重兵放在伺候朝廷的方向上,所以朝廷一有点风吹草动,你们就会受到很大影响。既然现在朝廷的生意不好做了,不如不再以朝廷为中心,而是以市场为中心。比如越州的青瓷畅销,那就重点经营途径越州的船队,宣州的茶叶、纸张闻名天下,也重点经营途径宣州的船队,蜀州对香料、毛皮有需求,就调整驶经蜀州的船队……总之就是,哪里的货物进出量大,就走哪里,把伺候朝廷的心思放到伺候大客商的身上,自然有大把商人把货物交给你运输。然后再安排一些备用船队,如果朝廷或散客商有需求,也随时有运输力量满足。这才是薛家应该要走的方向。” 听完叶沁渝的陈述,薛淳樾对她已经由震惊转为敬佩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和小准叔聊天的时候想到的。其实啊,你不应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闷头苦想,而应该多和朝廷财税官以及其他行商交流,有些东西大家都想不到,但是互相聊天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蹦出来。而且,以后做不成皇商了,更应该迎合大客商的需求。” 薛淳樾认真地打量了她一圈,说道,“想不到叶小姐如此有商业头脑,真是佩服、佩服……” “不敢当,怎么有头脑都不及你那位苏小姐。” “她是我长嫂!” “是什么还不是你自己一句话……”叶沁渝转过身,坐到梳妆台边梳发尾,不再看他。 “我说……叶小姐你不会该不会是在吃醋吧?”薛淳樾走到她身后,俯身一手撑住妆台边缘,刚好把她圈在自己怀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镜中的叶沁渝。 第十七章 风云生变(1) 他身上是一阵清朗的气息,如夏日繁盛的草木,叶沁渝脸红了,低头梳发,一言不发。 两人如此靠近,叶沁渝的左手便落入了薛淳樾的视线范围,他的眼神渐渐落在了她左手的小指上,那里戴了一枚精致的靛蓝嵌银丝指套,如不细看,和一般女子的装饰用指甲套并无二致。 薛淳樾忽然想起他们在洛安遇劫时,她曾说小时遇到变故,忘记了海州生活细节一事,难道她失去记忆,并非因为在长兴乐不思蜀所致,是和遇到贼寇,小指受伤有关? 叶沁渝见背后没了动静,便回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的双眼竟死死地盯住了她的左手小指,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堪,连忙敛起左手,别过身子,推开他,离开妆台。 房中隐约升起一阵撩人情丝的暧昧…… 薛淳樾有些沉醉了,慢慢走近她,说道,“其实你无需在意这些事,这些创伤已经给你身心带来巨大的伤害了,你才是受害者,别人有什么资格对你说三道四。而且,只是一个伤疤而已,有什么可在意的。” 叶沁渝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说,他不在意……他是除了翊哥哥以外,第二个毫不矫情,脱口而出不在意她残缺的男子…… 薛淳樾见她不做声,还以为她还在生气,正想继续解释,门外忽然响起心言的声音,“少爷、少夫人,长兴来信了。” 两人一听,连忙叫心言拿进来。 信件是寄给叶沁渝的,她展信看完,脸上渐渐露出惊喜之色,“小准叔要来海州了,他要来看我了!” “叶赐准?他堂堂太府寺少卿,怎么有时间离开长兴?” “陛下封了他海东道观察使,派他来巡查海州市舶司税务,可能要在海州待三四个月。” “那改革怎么也得三四个月后咯?” “那你们薛家不就有更多时间慢慢调整船务了嘛,我也是为你高兴。” “你是因为他要来高兴吧!” “他是叶家唯一在乎我的人,他要来我自然高兴。” 唯一在乎……薛淳樾这时才正式想到她一介孤女的身份,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异样的情愫。 “既然叔父要来,我这个做侄女婿的,要好好打点打点才行。放心,到时我一定使尽浑身解数,决不让你丢脸!” 他这算是哄自己开心吗……叶沁渝一阵面红耳赤,怒气却渐渐消散。 转眼薛淳樾已拿起收拾好的包袱,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回柜子里。 “你这是……” “夫人已经帮我找到问题答案了,我还去书房冥思苦想干嘛?自然是回房睡了!” 不知是否因为白天薛淳樾曾说起她小指之事,晚间叶沁渝又开始陷入了梦魇中,那阵剜心刮骨的疼痛,和血淋淋的断指,一直纠缠着她,可是不管她怎么挣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薛淳樾睡觉一向警觉,闻得屏风内动静,连忙走了进来,只见叶沁渝眉头紧锁,满头大汗,胸前的衣襟汗湿了一大片,右手紧紧捂住左手小指,口中一直在喊痛。 他连忙坐在床边,一把握住她的手,拍打着她的肩膀,“叶沁渝?叶沁渝?” 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叶沁渝循声望去,好像是翊哥哥,也好像是薛淳樾,反正不管是谁,那个人的背后似乎就是出口,离开这个黑暗梦魇的出口,于是,她挣扎着向那个声音奔过去,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她距离出口越来越近了…… 叶沁渝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微微睁开眼,看到眼前的薛淳樾,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阵可怕的痛感似乎隐隐存在,她直起身来,只想找个依靠,于是一头扎进了薛淳樾的怀里…… 薛淳樾有些意外,但是也下意识地抱紧了她,手掌轻抚她的后背,安慰她道,“没事,只是做梦而已,一切有我在……” 一切有他在……不,不!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哪里有他!他离开了她,任由她孤零零地离开海州,去往千里之外的长兴,一路上都没有他,在她受苦时,更加没有他! 想到这里,叶沁渝将薛淳樾一把推开,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片段,零零碎碎,但是又很真实…… 在那些零碎的片段里,五岁的她,在薛府门外码头,被一群自称来自长兴敬王府的人抱上了船。那时的她很害怕、很无助,她一直在寻找熟悉的淳樾哥哥,那个大家都说是她未来夫婿的人,也是在海州的两年里,一直陪伴自己的人。 她多希望淳樾哥哥能把她留下,她不是他的妻子么?他怎么能允许一群陌生人把她带走?还是独自去往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 “叶沁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吧!” “不用……”叶沁渝深吸了口气,在漆黑中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眸子…… 原来,她对他,曾经失望过、绝望过……现在,等她身上、心上的伤口都愈合了,他又理所应当地出现了,还成为了她的丈夫,她最亲近的那个人……真的可笑…… “你出去……” 声音虽然微弱、无力,但薛淳樾认为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叶沁渝,有点不知所措, “你出去!” 这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慢慢起身,转身离开…… 自那晚想起一些海州的旧事后,叶沁渝便怏怏不乐起来,她希望能想起更多,把那些在海州的生活拼成一副完整的图画,但可惜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更多东西。只是在她的印象里,对薛淳樾又添了一笔不好的回忆,让她甚是郁闷…… 幸好自此之后叶沁渝也没有再梦魇,薛淳樾渐渐放了心。 半月之后,海东道观察使叶赐准即将到达海州,海州刺史、海州市舶司使甚至府兵将军等一众大小官员开始紧张起来,都在忙着迎接事宜。海州刺史数次大驾光临薛府,向叶沁渝询问叶赐准的喜好诸事,同时也旁敲侧击地向薛家借人借财,好风风光光迎接朝廷特使。 薛成贵下令全府上下均要配合官府完成好对叶赐准的接待任务,因此大家不也敢掉以轻心。海州府衙对叶沁渝的重视,也让薛家越发不敢怠慢她。 离叶赐准到达的时间越来越近,薛家也越来越忙,可就在这时,作为内务主事人之一的大少夫人苏羽茗却病倒了。据丫鬟杜鹃所说,是她在雨夜里不慎淋了雨,受了风寒所致。 这话别人信,但心言可不信,于是在伺候叶沁渝茶点的时候忍不住嘟嘟囔囔起来,“大少夫人好好的难道自己跑出去淋雨吗?说谎话也不打草稿……” 苏羽茗病倒后,叶沁渝不得不接过她手上的工作,也十分忙碌,这会正在差人打点薛府后宅的翻新和什物摆放,心言之前说的话她倒没空去细想,但这句话她倒听进去了。 “如果不是长嫂自己去淋雨,难道是大少爷让她淋雨?”叶沁渝放下手中的清点账册,歪头自言自语。瑞和居就他们几个人居住,除了薛汇槿,谁敢糟蹋苏羽茗? 心言赶紧捂住她的嘴,紧张地说,“少夫人,这里可是大厅……” 叶沁渝掰开她的手,四下看了看,也噤了声。 又过了两日,苏羽茗的病情非但不见好,似乎更重了。据大夫所说,苏羽茗似乎先天就有不足之症,这次恶寒勾起了旧疾,非一般医者可以处理,恐怕要请少时一直跟进的医者才知道如何下药。 苏羽茗有不足之症薛家是知道的,更何况羽茗自嫁给薛汇槿后便汤药不离身,即使原先不知道的,后来也知道了。 偏自小便医治羽茗病症的医者一直隐居在海州城郊的落霞峰上,已十数年不曾下山,如今要请他下来是不可能了,唯有把苏羽茗送上去。 薛成贵的想法是让薛汇槿把她送上山,然后陪她好好养病,养好病再回来。可是这样一来就可能会错过与叶赐准打交道的机会,薛汇槿自然不愿意错失这个机会,便把她送上山后寻了个借口回来。有马姨娘帮他在薛成贵那里说好话,薛成贵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决定了。 苏羽茗之事只是薛家迎接叶赐准过程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大家就把这件事忘记了,过了三日,朝廷特使的船队缓缓驶入海州城西水门,进入邗沟,直抵薛府门前的内河码头。自海州刺史以下,海州悉数大小官员、城中显贵、财阀富商,均立于码头相迎。 众人正待叶赐准出现,可官船下来的,居然是太府寺丞沈悦。一众人等均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沈悦上了岸,海州刺史连忙趋前询问叶赐准的行踪。沈悦便传达了叶赐准的意思,他作为观察使,重任在身,自然要一路考察民情,微服私访,但是朝廷既然赐了特使仪仗,又不能弗了皇帝天恩,便由此次考察的副手太府寺丞沈悦接掌仪仗,先来海州向诸位大人报备。 没想到叶赐准还有这一招,海州一众官员顿时手足无措,如果被叶赐准查探到什么不好的东西,自己怕是乌纱不保,于是都心有戚戚。 第十八章 风云生变(2) 叶沁渝听薛淳樾说了这个消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像是小准叔的作风,哈哈哈……” 薛淳樾满脸疲态,“你既知道,怎不事先跟我打个底,害得我站了一天!早知如此,我就找个借口消失,让他们站去!” “那你就冤枉我了,小准叔并未提起他要微服私访的事。找个借口?何需找什么借口,你的心一早就已经飞去落霞峰陪你的苏小姐了吧。” 薛淳樾喝了口茶,“你总这么揶揄我会让我觉得你是在吃醋,夫人。” 夫人……薛淳樾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叶沁渝一时脸红,转移话题,“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薛家只是配合海州府衙迎接朝廷特使,现在特使没来,我们等就是了,需要什么打算?坐立不安的,应该是刺史大人和市舶司使大人。最好不要被叶赐准发现什么大纰漏,不然肯定在陛下那里参掉他们的乌纱。” “你是不是知道海州府衙的一些事情?” “知道也没法跟你说,你是叶赐准的侄女,告诉你等于告诉叶赐准。向朝廷特使告密,不就等于诬陷海州父母官?况且我也不知道。” “如果证据确凿就不是诬陷。” “证据真真假假,官字两个口,是真是假任凭他们说。” 叶沁渝觉得他好没意思,转过身去不理他,“大少爷自从送苏小姐上了落霞峰后就一次也没去看过她了,你就任由她一个女子在山上凄凄冷冷地养病?” 他与苏羽茗,在他去长兴之前就已了断,他决定要断的事,向来不会有反复。 长兴之旅,遇到她,薛淳樾的心,再次悸动……可是他万万想不到,那个让他心灵悸动的女子,居然是十三年来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还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的叶沁渝!又嫉又妒的怒火瞬间吞没了那阵初始的悸动,导致薛淳樾自己都分不清,现在对叶沁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我再说一次,她是我长嫂。”薛淳樾神态自若地放下茶杯,径自宽衣解带,往外间的卧榻上一躺,不再理她,不久就发出细长均匀的呼吸声,俨然熟睡。 叶沁渝看他如此,无奈只得返回里间休息,不再理他。 待夜深人静,薛淳樾终于睁开假寐的双眼。 不出他所料,叶赐准的到来,是带着目的和任务的。海州被六皇子旭王控制已经十数年,上至海州所属的海东道节度使,下至海州市舶司的小小录事、司务,无不是旭王的人马。海州的贡税说是全部上缴国库,但是这块肥肉经过了旭王的手,怎么不留一层膏?有了钱,要斗曦王自然就更容易。 坐堂的天子自然知道旭王动的手脚,但国库充盈时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亲生儿子,没必要为了一点钱大动干戈。但是国库空虚就不同了,谁要是还敢跟皇帝抢钱用,绝对没有好下场,亲生儿子也不例外。天子已经明里暗里警告过旭王多次,但旭王恃宠而骄,屡次把天子的话当耳旁风,仍不收手。从太府寺机构改革多选用曦王阵营一事来看,这次天子怕是已经动怒,要动真格了。 二皇子曦王抓住了好时机,把叶赐准推上位。叶赐准是曦王的人,来海州的目的不言而喻,必然是要拿到海州地方官的把柄,把他们都撤换一轮,既能打击旭王势力,又能助长曦王阵营。 海州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怕是要缓一缓了。 一连十数日,海州府衙打探不到叶赐准的半点消息,海州刺史施昀有些着急,特意造访薛府。 薛淳樾知道他的目的在于叶沁渝,如果狗急跳墙,说不定会把叶沁渝押到府衙软禁。 他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两天前,他便已安排学诚和心言护送叶沁渝离府,直奔落霞峰苏羽茗处。苏羽茗是一个暂时被薛家遗忘的人,即使叶沁渝消失,也不会有人想到是去了苏羽茗的养病之所。 施昀话不多说几句,便点名要见叶沁渝,薛成贵知道来者不善,但苦于施昀是旭王的人,而薛家、敬亲王,也一直站队旭王,因此不便直接回绝。 薛淳樾此时站了出来,说叶沁渝已在数日前便出发前往杭州看望一位远亲,无法见客。施昀知道这是薛淳樾故意的安排,但也不能和薛家翻脸,只能怏怏离去。 叶沁渝不知薛淳樾的苦心,一路还十分在意他居然安排自己的妻子去照顾前恋人,内心一直愤愤不平,到了落霞峰也故意拖脚程,将近天黑才到林大夫隐居之所。 叶沁渝和苏羽茗见面后双方都吃了一惊,苏羽茗吃惊是因为她没料到叶沁渝会来,叶沁渝吃惊,是因为见到苏羽茗左腿缠上了白布,半卧在床。 “羽茗长嫂,您这是……” “弟妹见笑了,一连数年不上落霞峰,连路也忘了……前几日精神好点就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不想竟迷了路,在找路的时候不甚一脚踏空摔下了山谷,故而增了些小伤,不碍事的。” 杜鹃在一旁抢白道,“怎么不碍事,林大夫说了您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呢!小姐,您下次想出去哪里转,一定要带上杜鹃,你不知道你失踪的那三天可把我吓坏了……所幸——” “所幸你最后还是找到了我,不然我要么被山里的野狼果腹,要么就饿死了。好啦,这次我长教训了,下次不管去哪我都带着你,行了吧。” 叶沁渝与苏羽茗见面的机会不多,大多都是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一众长辈都在,他们也很拘谨,因此她还从来未见过苏羽茗温柔俏皮的时候,这下看到她与丫鬟杜鹃的相处,才真正知道她是一位温婉随和、会替他人着想的大家闺秀,一时之间对她颇为改观。 苏羽茗安抚完杜鹃便扭过头来问叶沁渝,“弟妹怎么到落霞峰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 “那倒没有,叶大人没来海州,家里能有什么事。” 苏羽茗恍然大我,“哦,难怪你会来落霞峰。” “呃?”这下轮到叶沁渝疑惑了,“叶大人不来海州,我怎么就应该来落霞峰了呢?” “淳樾一向心思细致,叶大人不出现,那你就成了海州官府的重点监控对象了。说不定,还会用你要挟叶大人……淳樾把你送走,自然是要保护你的安全。” 是这样吗……叶沁渝心里一阵狐疑。 “看来淳樾对你很是在意……” 叶沁渝小脸一红,“长嫂哪里话,他也是不希望薛家再添风波罢了。” 羽茗看她一脸娇羞,心中微微触动,也涌起一阵欣慰。既然她与淳樾注定无缘,那她倒希望叶沁渝能和他相爱相守,携手白头,不要像她和薛汇槿,成为无法挽救的怨偶…… 想到薛汇槿,苏羽茗心头一颤,不再说话。 叶沁渝以为她是累了,便告了退,不打扰她休息。 待叶沁渝出去后,杜鹃才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何你阻止我说李公子救你之事……” “杜鹃,在府上之时你懂得时时提点我与二少爷保持距离,怎么出了府就不懂了呢。我与李公子孤男寡女,在野外待了三天三夜,虽说他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但是万一被好事者知道,一传十十传百,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不可不虑啊……” “嗯……杜鹃明白了,此后绝不提起李公子救您之事,就当是杜鹃把你寻回来的。” 苏羽茗略笑了笑,便躺下休息了。 夜深人静,她的思绪回到了跌落山谷那一天……彼时太阳已落山,夜幕降临,她的腿受了伤,此处距离地面有一丈余高,根本无法爬上去,惊恐之下她唯有大喊救命。 那位洛安李显之,便是听到她的呼喊,试图救她不成,反而一起摔下了谷中的。 在谷底的三天里,李显之对她照料有加,中途还数次击退豺狼野兽,护她周全。三天来两人无粒米下肚,仅能凭露水野果果腹,两人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 既然已无所惧,李显之与苏羽茗便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不想原来李显之是洛安行商,对经营之道深感兴趣,也曾游历天下,对各地风土人情具有了解,再加上其人潇洒俊朗、博学健谈,苏羽茗和他甚是投契,言谈甚欢,在精神不济之时,她一度以为李显之便是当年的薛淳樾…… 李显之对天下事知之甚多,薛家声名在外,他可能也有所耳闻,因此苏羽茗不想透露她与薛家的关系,以免影响薛家,横生事端,便称自己是海州城小行商之女,名唤苏雨。 相处第三晚的那个吻……苏羽茗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是在濒死之时的放纵?还是遇到知心人的悸动?事至如今,她想起来还是觉得如一团乱麻……她紧闭双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李显之。 既然上天垂怜,让李显之的随从最后找到了他们,把他们救起,再回到这个人世间,从此就该各归各位,相忘于江湖…… 落霞峰山清水秀,林大夫的居所便安在山坳之中,前方是一池碧波清潭,屋前栽有几株柳树,旁边是开垦的菜畦,放眼望去,满眼碧绿,神清气爽,可谓世外桃源。 第十九章 风云生变(3) 叶沁渝在落霞峰住的这十天半月,每一天都是一夜好眠,连梦都没有一个,她渐渐喜欢上这个地方。而且她与苏羽茗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苏羽茗就像一位温柔知性的大姐姐,对她甚是体贴照顾,让自小便缺少母爱的叶沁渝甚是依赖,心里反倒希望小准叔再多消失几天,好让她可以在这里多生活一段时间。 “嫂嫂,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旧疾会复发吗?听杜鹃说你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犯病了。” “旧疾只是气喘不畅,不碍事的。那天下雨,我没有及时回屋,着了凉,气喘的毛病最忌便是风寒,染了风寒,病就起来了。” “是不是大少爷故意让你淋雨的?”叶沁渝睁眼看着她,问得直截了当。 苏羽茗没有答话,她本想掩饰,但那些掩饰之词,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太过分了!不能找老爷说理去吗?!” “二少夫人,你就当可怜我们家小姐,千万别把事情闹大!”杜鹃急了,连忙说道。 羽茗安抚了一会杜鹃,才慢慢向叶沁渝解释,“沁渝,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懂,尤其是这大宅子里的人情世故,最难摸透,也最难驾驭。汇槿……是薛家的长子,虽是庶出,但也有资本找条件更好的女子为妻。我不过是一个没了母亲的小女子,能嫁入薛家做长媳,在我父亲看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所以……我不应该奢求太多。” 寥寥数语,苏羽茗已经将自己的身世、薛家的环境以及自己的地位都说了个大概,叶沁渝大致也明白她为何要忍气吞声,如果不是她,那淳樾就是她的夫婿……想到这里,叶沁渝觉得自己好像是亏欠了她似的。 “如果不是我,那淳樾便能和你在一起了,你也不用受这些罪。” “傻瓜,你在想什么?淳樾是薛家的嫡子,薛家家业的继承人,即使没有你,有的是官宦世家、阀阅名流想和薛家攀亲。且不说我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就算我母亲健在,我们苏家的嫡出长女,也配不上薛家未来当家夫人的名号。” “又是这些嫡庶之分……要说地位,我才更加没有地位,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有什么地位可言……” 苏羽茗笑了笑,“又说气话了,你可是祖父亲自定下的嫡孙媳啊,光这一点就已经足以服人,更何况,你还是敬王爷的养女。好啦,别胡思乱想了,陪我安静地钓鱼好吗?” 苏羽茗左腿受伤,唯一能做的娱乐活动便是看书和钓鱼了,叶沁渝不想弗了她的兴,便与她坐一起垂钓玩乐。 “沁渝,你心里……是否还在意我和淳樾的过往?”苏羽茗知道她与淳樾俱已放下,但是如果叶沁渝不懂,那他们的放下会少了很多意义。 叶沁渝故意不去看她,只看着眼前的这一泓清泉,说道,“感情之事,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理解的。”她和薛淳樾成婚的第一天便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就会被丢弃,她与薛淳樾,不过露水姻缘,没必要再去在乎他们俩之间的过往,和将来。 “你看你,一边说不在意,一边又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嫂嫂,如果哪天我离开了,你和淳樾,还有可能吗……” “怎么又说傻话,我是他长嫂啊!” 她是我长嫂……这句话好熟悉,因为薛淳樾也讲过,讲过不止一次…… “你……当真放下他了吗?”叶沁渝扭过头去,认真地看着苏羽茗。 “自然是。”苏羽茗没有回避叶沁渝的眼神,反而是更加认真地回应了她。 脱口而出的坦率回答让苏羽茗自己都吓了一跳,难道,是因为那个李显之? 她的眼睛清澈得毫无杂质,叶沁渝知道她没有骗她。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更多的解释…… 学诚的呼喊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大少夫人,少夫人,叶大人到了,少爷请少夫人回去。” 刚才念叨希望他多消失几日,不想他这么快便出现了,真让叶沁渝不知是哭是笑。 苏羽茗见她一脸苦笑的样子,也笑了,“沁渝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淳樾怕是要来寻你了。” “他哪里会来寻我,巴不得我离他远一点呢。” 叶沁渝一边说着一边却已经站了起来,“嫂嫂,我回去见见小准叔,转眼离开长兴两三个月了,还真有点想他。” “小准叔?” “就是大家说的叶赐准嘛,论辈分他是我叔父,但是论岁数,他就长我几岁,所以就叫他小准叔啦。” 苏羽茗恍然大悟,“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位亦亲亦友的族叔。” “小准叔人很好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怕他,一听说他要来,都忙前忙后地准备这准备那,其实小准叔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呃……嫂嫂您什么时候回去呢?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们都是经商的行家,一定很有话聊!” “是吗?想不到叶大人不仅深谙为官之道,还懂经营之道。” “考科举那会,他说如果他三次不及第,就弃文从商,可惜,第二次就及第了……” “及第怎么就可惜了?”苏羽茗被她的惋惜逗笑。 “我觉得小准叔如果经商,可能会成为仅次于薛老爷的大商人。所以,他去做官真的浪费人才了……” “不管做哪行哪业,自己觉得身心舒坦就好。好比林大夫,他年轻时就已经是名动天下的杏林高手,但是却为盛名所累,身心不得纾解。后来他来此营庐为舍,清净度日,无人打扰反而能心平气和,身心康泰。所以,好也罢,坏也罢,都不能由别人来定义,自己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 叶沁渝点点头。心言很快便已收拾妥当,学诚又把东西安置好,就等她动身了。 叶沁渝正要上车,苏羽茗忽然叫住了她,“心言,你看看是不是掉东西了,那里的折扇可是你家少夫人的?”她边说边叫杜鹃捡起,接了过来。 折扇跌落打开了半边,她正想把扇子重新合起,瞥了一眼扇面时,赫然发现扇面的书法落款印章,“显之!” 苏羽茗顿时惊呆了,盯着扇面一动不动,叶沁渝走到她眼前也没有发觉。 “嫂嫂?”叶沁渝连叫了她几声,她才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 “显之……是谁……” 她的声音,似乎是在颤抖?叶沁渝有些不解,“显之,就是我小准叔啊,叶赐准,字显之。这纸扇面是他的得意之作,在我成婚时特意送我的,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 听完叶沁渝的话,苏羽茗开始浑身战栗,杜鹃见她情况不妥,连忙上前扶住她。 “嫂嫂,你怎么了?可是吹了风又不舒服了?快回屋去吧!” 苏羽茗仿佛没听到叶沁渝的话,惶然四顾……怎们会这么巧……不过,那人自称李显之,不是叶显之,天下之大,同名同姓尚且不少,更何况只是同名,巧合而已、巧合而已……苏羽茗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却已湿了眼眶,胸闷气急之状又出来了。 叶沁渝见势不妙,以为她的旧疾又要发作,连忙示意杜鹃把她扶进屋。 杜鹃才扶她转身,院子便有人把她们叫住,“我看你也无大碍了,随我回府去吧。” 循声望去,却见薛汇槿站在院中,定睛看着苏羽茗。 苏羽茗一个惊吓,差点站立不稳,幸好有杜鹃扶住。 薛汇槿且走了过来,取代杜鹃扶住了羽茗,“原来弟妹在这里,施大人差点都派人去杭州拿人了。快些回去吧,淳樾一早就在院中等你了。” 叶沁渝见他到来,以为是两人分开许久,薛汇槿应该也知错了,特地来接她回去的,而且她也不便插手他们夫妻之事,便告辞上车离去。 “夫人,今晚薛府家宴,为长兴来的亲家接风洗尘,你是薛家长媳,不出席怕是不好。所以为夫特地来接你回去,如果一时三刻还撑得住,就随我走吧。” “汇槿,我……我腿受了伤……这副行动不便的样子,恐怕有损薛家颜面,我……我就不去了吧……”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你再行动不便也是四肢健全,叶沁渝还是残指呢,比你差多了,担心什么!” “我、我旧疾未愈,此时下山万一再次发病,我——” “病发了就再治!这么重要的家宴难道你叫我一个人出席?我是有妻子还是没妻子啊?别人会怎么想?!如果你的夫君换成是淳樾,你是不是垂死也要出席?!”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有病在身,薛家上下都知道,谁还会因为我没出席笑话你。” “府里人知道,但是叶大人不知道,你怎知人家心里不会另作他想?” “叶大人的心胸怎会如此狭隘……”这句话才说出来,苏羽茗意识到嘴快说漏了嘴,连忙住了口。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杜鹃,赶紧收拾一下,马上出发。” “不……我不回去……”如果叶赐准真是他,那她该如何自处…… 苏羽茗边说边后退,薛汇槿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跟我走!” 苏羽茗都快哭出来了,“汇槿,我求你了,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回府之后,你要说什么都可以,但是现在必须跟我回去!” 第二十章 风云生变(4) 杜鹃简单收拾了几件重要行李便赶了出来,见薛汇槿在拉扯苏羽茗,连忙把行李一扔,跑上跟前抱住他的手臂哭求道,“大少爷,少夫人身子才好了点,可经不起折腾啊……而且少夫人前段时间还摔伤了腿,好不容易才痊愈,您这样折腾她,万一复发可如何是好!求求您,放开她……” 对,她摔伤了腿。那他可不能带一个拄拐杖的夫人出席宴会,薛家有一个残疾的叶沁渝已经够丢脸的了!想到这里,薛汇槿不再硬拖着她走,而是一个用力,将苏羽茗甩倒在地,杜鹃赶紧跪下将她抱住。 “你是自己上车,还是我绑你上车,自己选!” 一阵疼痛传来……苏羽茗不禁皱紧了眉头…… 最终,她选择了认命,“好,我回去……但是你记住,今天这一步是你逼我走出去的,以后有什么后果,无论好坏,都是你自己所选,与人无尤。” 因为这一番纠缠,薛汇槿和苏羽茗回到府上已是将近晚膳时分,便匆忙返回瑞和居更衣穿戴,以免误了时辰。 叶赐准是以叶沁渝叔父的身份到薛府拜访,因此也未端什么朝廷特使的架子,只身前来,这会正在熙和居与薛淳樾、叶沁渝喝茶闲谈。 几番交谈下来,叶赐准和薛淳樾越来越投契,不想薛成明如此刻板迂腐,其血亲薛成贵父子却是灵活亲和,与他大相庭径。难怪薛成贵会放弃薛荫的爵位仕途回海州经商,如此性格在官场只会困顿压抑,哪有现在逍遥自在。 可惜薛淳樾现在还被薛家“皇商”的身份桎梏,在经营之道上放不开手脚,叶赐准希望叶沁渝的到来,可以拯救他。 晚膳时辰已到,薛成贵专门派人来请,叶赐准与薛淳樾的谈话这才被打断,一行人起身前往后院大厅就餐。 薛汇槿知道叶赐准还在熙和居,便故意在主庭院等候,想提前打个照个面,留个好印象。 眼见叶赐准徐徐走来,薛汇槿走前两步行礼,“汇槿见过叶大人。” 叶赐准也拱手回礼,“薛大爷无需多礼,今日我的身份只是沁渝的叔父,都是自家人。” “虽是自家人,但叶大人也是我们薛家的座上宾。哦,这位是我夫人,海州丝绸商‘华裾行’苏家长女。” “妾身苏羽茗,见过叶大人……” 叶赐准拱手回礼,话正要出口,见到微微抬头的苏羽茗后,笑容顿时僵住。 “苏……雨……” “苏羽茗,拙荆名唤苏羽茗。”薛汇槿以为叶赐准一时记不住她的名字,再复述了一遍。 叶赐准的笑容已全部消失,脸色从初始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转换为微微愠怒,“在下……长兴,叶、赐、准,见过薛少夫人。” 摔下山谷之后,叶赐准也受了点伤,因此他两人被随从救起后,是随从送羽茗回的医舍,因此杜鹃也没见过那位李公子,所以自然也不知道眼前的叶赐准是何许人。只是此时她扶着的苏羽茗却在浑身发颤,她以为是她家小姐旧疾复发,因此紧张地将她扶往一边,轻声询问。 看到她不适的样子,叶赐准的神色已经从愠怒,转化为一抹紧张和担忧。 他在担心嫂嫂?叶赐准的变化旁人不留意,但却悉数落在了叶沁渝的眼里,他的表现,与一贯的潇洒大方大相庭径,他与苏家,莫非有渊源?不对,薛汇槿介绍她的时候,是先把苏家的名号抬出来的,听到苏家的时候小准叔的神色还很自然,不像是认识的样子,直到见到苏羽茗,他才慌张失措,脸色骤变,他们,莫非是有什么故事? “薛大爷,看尊夫人神色不妥,是否抱恙?” “叶大人果然心细如尘,拙荆偶感风寒,不过已经在痊愈中,只是脸上还挂有几分病色而已,无碍的。叶大人有心了。” “既是不适就应该多休养才是,怎么还出来吹风……” “小准叔,既然薛大爷都说无碍了,那就是无碍。你是贵客,我们薛家自然要全家出动啦。快走吧,别让老爷和夫人久等。”说着就上前挽起叶赐准的胳膊,把他拉走了。 叶赐准与旭王毕竟不是同一阵营,而且他还带着任务来海州,所以家宴之上众人还是比较谨慎的,唯恐说错了话卷入是非之中。全场最自然的莫过于叶沁渝,她只身前来海州,叶赐准是这场宴席里除了薛淳樾以外她唯一熟悉的人,所以她不时给叶赐准劝酒、布菜,忙得不亦乐乎。 苏羽茗一直在埋头吃饭,但吃来吃去,碗中的米饭也不见减少,菜碟中的菜品也不见有动。薛汇槿忙着向叶赐准敬酒攀谈,也无暇顾及苏羽茗的变化。 这些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饭局,叶赐准早已应对自如,只是如今在场的苏羽茗,让他失了方寸,薛家的敬酒一杯杯地来,他也一杯杯地喝,尤其是薛汇槿的劝酒,他一滴不落,杯杯下肚,不过半个时辰,就已微醺。 薛成贵本还以为叶赐准是城府颇深的难对之人,这场宴会下来,发现他也是性情中人,因此也略放开了些,喝得比往日多,也有些渐渐不支。 苏羽茗觉得自己紧张得就要晕过去了,手脚都是冷汗,头脑全是浆糊。席间的喧嚣吵闹,她越听越远,似乎已经远离自己数百尺,脸色也越来越差。杜鹃见她情况不妙,便在薛汇槿耳边轻声提醒,薛汇槿回头去看,微微皱了眉。 “长嫂可是不适?如身体不适不如先回房休息吧,这里都是自家人,无碍的。”薛淳樾坐在她正对面,她的变化他全看在眼里。 薛淳樾的话语令席间众人的眼光都投向了苏羽茗处,叶赐准手中的酒杯越握越紧,指关节微微发白,手掌微颤,杯中的酒都洒到了手上。 叶沁渝抚上他的手,轻轻握住,向他看了一眼。 叶赐准倏然松开酒杯,放下双手,静候薛家人发话。 薛汇槿正要回绝,薛成贵没给他机会,“羽茗既然不适,就先回房休息吧。杜鹃,扶你家少夫人回房,再请郭大夫来看看,汇槿,你也随羽茗一起回去,好生照顾她。” 薛汇槿不太情愿,马姨娘连忙帮他说好话,又派了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护送。 苏羽茗站起来行礼回道,“多谢爹、多谢娘,羽茗身体不适,扫了各位的兴了,我敬叶大人一杯,以作赔罪。”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一杯烈酒下肚,只觉喉似火烧,腹似刀划,小脸顿时拧成一团。 叶赐准连忙起座,举起酒杯也一饮而尽,向她说道,“少夫人言重,快些回去休息吧。” 苏羽茗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向马姨娘辞谢,“娘,有杜鹃在就行了,不用劳烦两位姐姐。”说着就欠身离席。杜鹃知道她已经撑到了极限,连忙将她一把扶住,慢慢离开。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薛成贵干笑了几声,下令添酒回灯重开宴,这才又熙熙攘攘起来。 过了一会叶赐准以方便的借口起身离席,快步走出了主庭院。叶沁渝曾说起过大少爷住在瑞和居,见面时看薛汇槿等候的方位,应该是主庭院西南角无疑。他越走越快,因为他迫切地想见到她! 苏羽茗不舒服,走得慢,在瑞和居门口被叶赐准当场拦下。 他的忽然出现,让苏羽茗和杜鹃都吓了一跳。苏羽茗紧张地四下张望。 “放心,大多数人都在后院伺候,我过来时一路无人。” 杜鹃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何意思。 苏羽茗强自镇定,向杜鹃说道,“杜鹃,我和叶大人有几句话要说,你在门口候着,有人来告诉我。叶大人,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说着,就走进了瑞和居大门。 叶赐准跟着她进去,走过回廊,来到小花园的一处假山处,苏羽茗转身正想说话,转过来的一瞬忽然被叶赐准一把抱进了怀里,她想躲避都来不及。过了一会叶赐准将她微微松开,她以为他要把她放开了,却不想他的吻下一刻便落在了她的唇瓣,苏羽茗吓得不轻,双手撑在他胸口,想用力地推开他。 她的那点力气怎会是叶赐准的对手,叶赐准的双唇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更热烈了。苏羽茗张口换气,他马上逮住时机,窜进她檀口,绵绵纠缠…… 苏羽茗的意识渐渐模糊,思绪飘回了落霞峰山谷的那个夜晚,他们坦诚相对,互诉衷情,情由心生……渐渐的,她放弃了挣扎,双手慢慢抚上他坚实的后背,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攀住,开始回应他…… 叶赐准心中一阵狂喜,多日来觅而不得的痛苦此刻都转化为热情,促使他紧紧环住她的腰,让她更贴近自己,好让这个吻可以更深…… 过了不知多久,苏羽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终于软软地摊倒在他怀里,叶赐准这才徐徐离开她的唇瓣,把她拥在怀里,让她喘口气。看她喘气吁吁的样子,他又再次吻了下去,这次,则是温柔的辗转,流连忘返…… 第二十一章 风云生变(5) 苏羽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向来恪守礼法的她,即使当初与薛淳樾相恋,也从不曾逾矩,牵手都屈指可数,更遑论是拥抱,亲吻那更是绝无可能……可是面对叶赐准步步紧逼般的热情,她第一次没有拒绝,第二次,无法拒绝……如果说第一次是濒死前的情不自禁,那现在呢,现在又算是什么?难道,她真的成了薛汇槿质疑她与薛淳樾时口口声声责骂的无耻荡妇了吗…… “你是苏雨,还是苏羽茗……”叶赐准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摄人心魄的磁性…… “那叶大人呢,是李显之,还是叶赐准……” “不管是在落霞峰的我,还是现在的我,这里,都不变……”说着,把苏羽茗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重重地摁下去。 苏羽茗环住他的腰,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沉醉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苏羽茗终于想起后院的宴席,一把将他推开,紧张说道,“你快回宴席吧,久了就惹人怀疑了。”说着,她还细心地替他擦去唇上因亲吻而沾染的唇脂,向他羞赧一笑…… 叶赐准抓住她的手,“我都快把整个海州城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一位有女名唤‘苏雨’的商人,我差点要把海州府衙的户籍文书都搬来细细查阅……雨茗,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不要推开我!过了今晚,下次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我们……还能见吗……”苏羽茗本来神采奕奕的星眸忽然黯淡了下去。 “如果你不见我,我就再来薛府,直接进你这瑞和居!” 叶赐准忽然提高了声调,苏羽茗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这里是薛府!我……我……我找机会见你,你不要冲动。” 叶赐准拉下她的手说道,“好,我住在海州官驿,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等你。”说完叶赐准在她唇上再轻轻印上一吻,然后才依依不舍地闪身离去。 苏羽茗抚上被他吻得有些红肿的唇,目送他离开,心里又惊又怕,这,算是一见钟情吗?还是说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婚姻里被困久了,随便见个对自己热情的男人就把持不住,红杏出墙? 不!不!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能沦落成这样的人,以后绝不能再见叶赐准!苏羽茗痛苦地靠在假山上,失声痛哭…… 宴席又持续了半个时辰,众人都有醉意了才作罢。叶赐准辞谢了薛家的挽留,打算返回官驿住,叶沁渝和薛淳樾便送他出门。叶沁渝知道他今晚的反常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可能还和苏羽茗有关。叶赐准也曾随叶家长辈四处行商游历,可能认识苏家的人也不一定,既然他不说,叶沁渝也不想问,她知道叶赐准凡事总有他的理由,如果他想说,他自会告诉她。 但是叶赐准行为反常也在叶沁渝心中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疑问,所以一路走回熙和居她都有些心不在焉,连心言给她行礼打招呼都没留意。薛淳樾见他如此,还以为她是见到长兴来的人,想起了在长兴时与刘翊和薛沛杒等人的往事,因此不禁涌起一阵烦闷的情绪。 进了房门薛淳樾便自顾自地宽衣解带,叶沁渝则把从落霞峰带回的衣物细心再整理一遍。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叮铃”声,两人循声看去,原来是那枚梅花玉佩,从叶沁渝的衣物里跌落在地。 难道,这枚玉佩她一直都随身携带么……薛淳樾走过去想捡起来,不料叶沁渝也伸手去捡,两只手不偏不倚,刚好碰到一起。 两人抬头看了看对方,叶沁渝害羞地缩回手去。 薛淳樾将玉佩捡起,自嘲说道,“早知道你便是叶沁渝,我就不买这种没甚价值的东西让你笑话了,毕竟敬王府里什么没有,什么没见过。” “你什么意思,这是我特意挑的,你要是觉得没甚价值,买来干嘛?而且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明明说送给远房妹妹,到头来却送到我手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薛淳樾眼神凌厉地看着她,借着几分酒劲上前说道,“好,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买。我本来想给王府里那位所谓的未婚妻买个见面礼,满足长辈的愿望,谁知道我鬼使神差想以此为借口约见那位在洛安曾与我同生共死的姑娘。这位姑娘费了满腔的心思帮我选到了这枚玉佩,这么有意义的物件我不想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于是就不送了。后来我因为母亲忽染重病不得不爽约回海州,这枚玉佩,就当是我的心意,留在了长兴。叶小姐,你满意了吗?” 想不到薛淳樾生这么大气,叶沁渝有些懵,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见作为刘姑娘的她,不想见作为未婚妻的她,那他究竟想不想见她…… 她又恍惚了!薛淳樾以为她在想念长兴的那些故人,于是一个箭步走上来,双手钳住她的腰,吻上了她的唇! 叶沁渝惊住了,他在干什么! 唇齿间氤氲开一阵浓重的酒味,他喝醉了?他究竟把她当成了谁! 叶沁渝将他一把推开,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怒目圆睁地看着被推倒在地的薛淳樾,“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这里是我们的新房,你说我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薛淳樾站了起来,俯视着她。 叶沁渝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薛淳樾承认他是想她了……她离府十数天,每晚他在卧榻上向里看时,只见空荡荡的卧床,他的心也开始变得空落落起来,海州城没人比他更希望叶赐准出现,只有他出现,他才能把她接回来。 叶沁渝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薛淳樾的酒意上来,逐渐觉得不支,无奈只能把玉佩交还给她,躺倒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叶沁渝醒来时发现房中已空无一人,薛淳樾出门的时辰越来越早了吗? 心言见她起来,便进来说道,“少夫人,您醒了?少爷今天一早就去船行了,他交代我等您醒来后带您去船行看看。” 上次炫耀完薛家的航海船后还不够,现在继续炫耀他的船行?叶沁渝对他们薛家的家底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巳时了。” 居然都快巳时了!自嫁入薛家以来,她还从未试过睡到这么晚,看来主厅那边的早膳是错过了。自己初来乍到,又不好直接吩咐厨房开小灶,这不要饿肚子了? 叶沁渝边梳洗便瞎想,转身却看见心言早已把早膳摆了一茶桌! 清炖蟹粉狮子头、三丁包子、翡翠烧麦、蜜饯捶藕……全部都是海州名点!叶沁渝顿时心情舒畅。 “少爷有说要我去船行做什么吗?我对航运的事情可是一窍不通。”叶沁渝捡起一块翡翠烧麦,吃了好半天,故意拖延时间。 “好像说想跟您讲讲航线调整的事情。嗯,少爷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心言可不懂什么航线调整,她只是照搬薛淳樾的话。 难道薛淳樾把她之前说的那番话听进去了?叶沁渝边吃边想,既然他盛情相邀,那就去看看呗,顺便问问他昨晚是什么意思,喝醉了把她当苏羽茗么? “少夫人,少爷今天出门没带学诚,叫学诚在熙和居门口等着您呢。” 还学会拿学诚来压她了……叶沁渝心里冒出一丝怒气,但也不好让学诚久等,便加快了速度,随便吃了几口,和学诚心言一起来到位于海州港附近,蜚声大业海内外的“鼎泰和”。 如果说薛淳樾把她叫到船行是为了炫耀,那薛家确实是有炫耀的资本的。 叶沁渝还从未见过如此宽敞的工作间! 两排沿海而建的平房,延伸数十丈远,每间房都挂着航线的名称,有的航线比较繁忙的,占了十数间房子。行人往来匆匆,脚不沾地,半刻钟都不多待。拿了航船排期文书的伙计和船工一路小跑到港口,交单、装卸货、入港或出港。另有一个区域是专门与接送货的客商接洽用的,也是人头攒动,往来不绝。 叶沁渝看着乌压压一片人海,顿时懵了,不知该怎么走,也不知该找谁问。 学诚见她待在原地没动,便上前说道,“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少夫人是第一次来,不认得路也是应该的。您稍等,我这就去请少爷。” 学诚一路小跑过去,不多时就把薛淳樾请出来的。薛淳樾一路走来,正在忙碌的众人对他都甚是尊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让他过去。 看来薛淳樾在船行还算得民心…… “夫人终于睡醒了?看这时辰,已经日上三竿了啊。” “还不是昨晚的宴席闹的,身心俱疲……” 薛淳樾笑了笑,“那夫人可要尽快适应这样的节奏才好,以后还有更多更累人的饭局要薛少夫人出席的。” 叶沁渝撇撇嘴不理他。 “那祥庆楼的早点,吃得可还习惯?” 原来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早膳…… “唔……还行……”叶沁渝怒意顿消,胡乱地应承着。 薛淳樾唇角一勾,便伸手握住她的左手,牵着她往里走去。 左手……叶沁渝心里咯噔一声,掌心微微冒了冷汗。 薛淳樾感觉到她有想甩脱的趋势,愈发握紧了几分。叶沁渝无法,只得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去。 第二十二章 风云生变(6) 船行的伙计和船工看少东家牵着少夫人过来,还是如刚才那般自觉地让出道路,让他二人通过。不少职务高的伙计和船工是在他们的喜宴上见过叶沁渝的,一见她到来都自觉地俯身行礼称“少夫人好”。 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她就是薛淳樾的妻子了,都齐刷刷地向她行礼打招呼,整个船行顿时行礼之声不绝。叶沁渝见这阵仗,觉得不好意思,小脸都涨红了,一路只能微微点头回礼。 薛淳樾见她娇羞的样子,促狭的在她耳边说,“怎么样?这薛少夫人的名头,还有几分架势吧?比你敬王养女的头衔如何?” 叶沁渝瞪了他一眼,低头不语,跟着他快步走进了书房。 学诚和心言给她上了茶点后便到门外等候了,屋内只剩下薛淳樾和叶沁渝两人。 薛淳樾兴奋地拉着她走到一副大业国疆域图前,这一副疆域图长宽均有一丈余,占了一整幅墙,叶沁渝心里再次惊叹。 “来,看看我做的航线调整。” 一讲到航运,薛淳樾总是有使不尽的精神、用不尽的力气,“看这黑色的小船标记,是原来的,这红色的标记,就是调整后的。小船越多,表示安排的船队越多、船期越密集。你看看可是和你想的一样!” 想不到他在这短短十天半月便完成了这么大的调整……叶沁渝细细看这幅疆域图,发现真如她所建议的,调整后的航线和船期,大部分都是围绕大业国各州郡的手工业生产地、农业高产地以及对外通商各港口分布的。以前为迎合朝廷需要部下重兵的长兴、洛安、蜀州诸航线,少了很多小船标记。 “你真觉得这样可行?万一朝廷的改革不是这样呢?”叶沁渝心里忽然没底了,薛家这么大的家业,万一被她三言两语整垮了,那她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薛淳樾一笑,说道,“不管朝廷改不改,或者怎么改,都不重要。只要我们是跟着需求走,那就不会愁没生意做。朝廷收回均输,那我们就是赢得彻底,朝廷不收回,我们的船队布局也符合实物贡税低买高卖的大局走向,所以朝廷还是会把运输的业务派给我们,我们也应付得过来。” 薛淳樾说起经营之道,眸子里都在放光,这个时候的他,确实散发着一股自信的魅力,这一种迷人的魅力,和他潇洒倜傥、清隽俊逸的外形相得益彰,难怪他能吸引苏羽茗那样聪慧娴雅的女子,他们本应该是一对璧人。 叶沁渝本来欣喜的心情,顿时跌落到谷底。 “怎么?我的调整不对吗?还是有瑕疵?”见她神情不对,薛淳樾收起滔滔不绝的陈词,走到她面前。 叶沁渝后退了两步,“不,我觉得很好。不过我觉得好不好都不重要,关键是要和爹商量一下,听听爹的意见。” “我一早就跟他说了,他也认同。” “那便好……” 薛淳樾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昨晚回房的时候受风寒了?过来,喝口热茶。” 薛淳樾走到椅子上坐下,正想给她添茶,发现她还呆在原地。 他欠了欠身,再次牵起她的手,这次不是牵着她走了,而是直接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然后把她圈在怀里! 叶沁渝被这一连串动作吓到了,坐在他腿上一动也不敢动。 “好像也没有发热,你没事吧?” 叶沁渝看着他刀削斧刻般完美的下颌,有些发愣,“昨晚……你是喝醉了吗?”这个问题,她想要个答案。 “在你眼里我的酒量应该很差么?” “不是,只是……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薛淳樾看着怀里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既心疼又怜惜的感觉,他必须承认,他的心,已经悸动了。 他缓缓低头,再次印上她的唇。 叶沁渝本来有时间拒绝,但她却没有,反而是在他印上的那一刻,慢慢闭上了眼。 这个吻,比昨晚的温柔,也比昨晚的缱绻,他甚至在她唇瓣上轻轻扣关,试探她的态度。 叶沁渝思绪很混乱,但是,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把他轻轻推开,别过脸去,那个答案很重要,她不想含糊。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现在知道,昨晚,也知道。” “你知道那个人是我吗?” “当然知道,我亲吻的,是我的结发妻子,叶、沁、渝。”薛淳樾认真地盯着她,一字一顿。 叶沁渝看着他,有些茫然,“你——” 薛淳樾猝不及防地再次吻了下去,这次少了细细扣关的耐心,而是直接撺进她檀口,强迫她回应自己! 叶沁渝小手握成了拳,不安地抵在他肩膀上。 薛淳樾抚上她的小拳头,引导她攀上自己的后颈。 叶沁渝脑中一片混沌,只能任由他安排…… 再次把他推开,她微微喘着气,“你不是说,把我利用完,就给我自由么?” “我后悔了。”薛淳樾看着怀里的她,坦白地承认。和她一起的感觉实在太美好,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算得了什么?不要也罢…… “那我算什么?你说要就要,说弃就弃的棋子吗?我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你不是棋子,是我妻子,当然要和我携手终老!所以,不要再想长兴的那些人和事了,现在开始,我给你更好的。” “谁想长兴的人和事了?!” “昨晚你回房时一度恍惚,难道不是因为叶赐准勾起了你在长兴的回忆了吗?” 叶沁渝想起心言曾说漏了嘴,薛家关于她和刘翊、薛沛杒的闲言碎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挣脱他的桎梏,从他腿上跳了下来,“薛淳樾,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水性杨花的、的、的……”吞吐了半天,那个词她实在说不出口! 薛淳樾也站了起来,走近逼问她,“那在你心里,刘翊和薛沛杒是什么人?” “你有什么权力质问我?你和苏羽茗卿卿我我的时候,有想到过你还有婚约、有未婚妻吗?” “你一去长兴十三年,只言片字都未曾给过我,那你还记得有我这个未婚夫吗?” “我不记得了!海州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要我给你说什么?给你寄什么?!” 这下轮到薛淳樾愣了……不记得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十三年来,他心里一直过不去的那道坎,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他居然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和她、也和自己较真了这么多年? “你说……你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那时候我才五岁,记忆本就很脆弱……在那场劫难里,我、我、我受了伤……之后、之后就忘了很多海州的事……那场劫难醒来之后,我已经在敬王府了,除了那阵可怕的疼痛,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后来我一直梦魇,因此王爷和王妃下令府上下绝口不提往事,就当我从没去过海州,也从未寄居薛家……” 叶沁渝下意识地捂住左手小指,说起那件事,她简直要耗尽了全部的勇气和力气。 薛淳樾忽然想起洛安遇劫之时,在密林里她曾说过,海州的事,她不记得了。是他一直都陷在那个坎里出不来,才没有想起她曾说过的话,也联想不到她是因为失去了记忆,才不与他联系。 叶沁渝的双眼泛红,眼眶渐渐藏不住逐渐充盈的泪水,遂转过头去,抹了一下眼泪。 薛淳樾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一把抱住了她,亲吻着她头顶的秀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叶沁渝落在他坚实的怀抱里,心头的委屈和回忆里的痛苦,一下子都得到了释放,渐渐哭湿了他的衣襟。 薛淳樾抱紧她剧烈颤抖的身子,心也跟着疼痛起来…… 入夜。 薛淳樾听着屏风后辗转反侧的叶沁渝,知道她是有心事睡不着,他自己也变得毫无睡意,几次都想进去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但又担心惹她不快,忍了好几次,终于下了决心,走到屏风后面。 他轻轻地把烛台放在床头几案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明知是他,但还是吓了一跳,叶沁渝小声嗫嚅道,“我不想睡。” “为什么?” “每次提到那件事我就会梦魇,梦里的场景太可怕了……不睡觉便不会做梦,我宁愿不睡。” 她怎么能因噎废食?薛淳樾叹了口气,俯身盯着她,“那我陪你睡,身边有人就不会梦魇了。如果还会,我就马上抱紧你。” 说着薛淳樾就自顾自地上了床,把叶沁渝往里挤了挤,然后理所应当地躺下。 “你……”叶沁渝一脸不可置信,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快睡吧,已经丑时了,再不睡明天又会误了早膳,这次可没有祥庆楼的点心等着你。” 看着心安理得睡去的薛淳樾,叶沁渝还在蒙圈的状态中,忽然被他一把拉下,然后顺手圈进了怀里。 他的中衣衣襟微微敞开,她的手顺势落在他的胸膛上,掌心传来一阵温热的触觉,吓得她连忙敛回手。幸好周边黢黑一片,否则她鲜红欲滴的双脸一定会被他笑话。 过了一会,薛淳樾的呼吸声已经变得细长,听上去应该是睡着了,叶沁渝在他怀里缩了缩,才渐渐睡去。 薛淳樾把她紧了紧,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第二十三章 风云生变(7) 居然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的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重提旧事后自己居然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整晚!忽然想起昨晚薛淳樾睡在自己身边,连忙向旁边看去,却已没了他的身影,她都怀疑昨晚的那些事是不是一场梦,但是枕上的的确确留下了他特有的清爽气息,证明他真的来过。 “心言?”叶沁渝张头向外看了看,还是空无一人,便习惯地唤心言。 过了一会,开门声响起。 “心言,你家少爷一早又去——” 话未说完,却见来人赫然是薛淳樾! “夫人,你家少爷一早就去厨房给你拿了早膳,起来吃吧”,薛淳樾有些哭笑不得,揶揄说道。 叶沁渝半撑在床上,中衣的衣襟垂开,露出了一抹丁香色的肚兜,薛淳樾看了一眼,眼神就移不开了,微微愣住。 叶沁渝看他神色不对,一看自己的上身,吓了一跳,连忙掖紧衣襟,脸上再次涨红。 薛淳樾这才回过神来,尴尬的干咳两声,转身走到屏风外的茶桌边坐下,“快起来梳洗。” 经过这段前奏,两人面对面地用早膳显得有些尴尬。 总该说点什么,不然这氛围是在是太尴尬了,叶沁渝抿了口早春龙井,定了定心神说道,“我连续两天都没去主厅用早膳,爹和娘有说什么吗?” “新媳妇起不来床很正常,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能说什么?”薛淳樾夹起一块水晶虾饺,往叶沁渝碗里放。 “高兴?”叶沁渝一脸不解。 薛淳樾转眼看着她,促狭地笑了笑。 叶沁渝终于理解了,顿时杏目圆睁,瞪了他一眼后低头继续吃。不低头的话,又要被他笑话自己脸红了…… 自那晚后,薛淳樾就索性不睡卧榻了,理所应当般睡回了床上。开始几天叶沁渝不习惯,总要等他睡着后才安心入睡,但后来也适应了,两个人就如普通夫妻般自然,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还欠了所谓的“周公之礼”吧。 又过了几日,薛淳樾和叶沁渝在书房各自看书,心言忽然进来禀报,说叶赐准来了,可是却没有直接进来熙和居,而是在主庭院东边小花园的亭子上等候。 薛淳樾隐约感觉到叶赐准在海州的任务已经进入收网阶段,但按理说薛家一向不参与旭王在港口做的那些勾当,理论上不会有牵扯到薛家风险,所以他也猜不透叶赐准现在来是因为何事。 叶沁渝见到叶赐准很高兴,一路小跑过去主庭院东边的小花园。 叶赐准远远见她过来,已经站起身等候。 “叶大人,不知此番造访寒舍是何用意?” “贤侄胥说话怎么这么见外,你在鼎泰和做的航运调整真是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啊。” “薛家理应没有耽误朝廷的贡税运输吧?” “没有、没有,顺畅得很,贤侄胥不要多心。对了,我也约了大少爷一起品茶,怎么不见瑞和居有人出来?莫不是我这身份不配与薛大爷闲谈风月?” 薛淳樾疑惑地看向瑞和居,这段时间他忙着航线调整和安抚叶沁渝,已经许久不过问十九家商行的事,如果叶赐准不提起,他都快忘了薛汇槿和苏羽茗的生活了。 “心言,你再去瑞和居请一次大少爷,就说叶大人行程甚赶,不要耽误了叶大人的公事。” 心言正要过去,却见杜鹃一路小跑,从瑞和居直奔亭子里。 “回禀叶大人,二少爷、二少夫人,我家夫人身体不适,大少爷说不便见客,所以、所以请各位爷见谅。待过几日我家少夫人身子一好,必登门致歉!” “少夫人身体不适就算了,那薛大爷呢?”叶赐准冷眼看着杜鹃,心头微怒。 “回叶大人,大少爷说要照顾少夫人……不便见客。” 薛淳樾见叶赐准神色不对,似有咄咄逼人之势,心里顿生疑虑。薛汇槿只是管理薛家十九家商行而已,对叶赐准而言应该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不知为何他竟如此愠怒。而且薛汇槿避而不见的态度也十分怪异,之前家宴时还特意在庭院中等候与叶赐准打招呼,才过了半月不到,态度居然如此大相庭径。 看叶赐准神色不佳,薛淳樾只能出来打圆场,“叶大人,既然家兄不便,由我招待您也是一样的,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叶赐准强行压下怒气,看了薛淳樾一眼后便径直走向熙和居。 薛淳樾与叶沁渝均不知何故,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便紧跟其后,返回熙和居。 “叶大人气势汹汹来我家,是什么意思。”进了书房再无旁人,薛淳樾便开门见山。 “贤侄胥最好请令尊好好管教一下薛大爷,不然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这个亲家翻脸无情。” “兄长经营商行向来循规蹈矩,究竟是因为什么触犯了大人,还请明示。” “薛淳樾,我看你是全副心思都放在船行里,根本不知道你家的鼎泰丰钱庄究竟是怎么运转的!话我只能讲到这,还有,有时间也带句话给薛大爷,男子汉大丈夫,别出了事就知道往女人身后躲,不管是马姨娘还是大少夫人,在我这一概行不通,别以为叫几个女眷来找我说几句好话就能完事!” 看来马姨娘曾经去找过叶赐准,所求之事应该还不简单。鼎泰丰钱庄主要做港口航运相关的汇通生意,叶赐准敢这么明白的质问,那就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证据。而且,马姨娘和薛汇槿应该也知晓了自己某些事东窗事发,不然也不会私下去找叶赐准试图摆平事端。 “还有,我在薛家一刻,薛家的人就给我禁足一刻,不得离开薛家大宅半步!”叶赐准眼神凌厉地盯着薛淳樾,态度不容置喙。 “我现在就去向爹禀报,有劳夫人好生招待叔父大人。”看叶赐准的态度薛淳樾就知道事态紧急,连忙出去找薛成贵商议。 叶赐准在熙和居一直待到戌时将近,直到他的随从出现在薛府门口,他才起身离去。 薛家上下一夜无眠,次日辰时不到,终于有探子回报,原来一夜之间,整个海州城已经变了天! 海州刺史施昀、海州市舶司令使洪唐,均已经被太府寺丞沈悦收了印信、除了官服,被禁足在市舶司里动弹不得。海州市舶司一众官员十余人,已经下了海州府衙大牢。 海东道观察使叶赐准辰时出现在市舶司大堂,在海州各地起出的截留贡税已然缴获,现在正在运往市舶司。前些天朝廷派出的大理寺官差已经到达海州,昨晚连夜拘捕了海州十几家商行的当家人,现在也一并被关押在市舶司,当中,还包括华裾行当家苏琦。 海州有头有脸的富商里,唯一得以幸免的,只有薛家。 薛成贵终于明白了叶赐准在他家驻守的理由,有他在,同属曦王阵营的大理寺不会轻易闯入薛家,而且,估计叶赐准还有意忽视甚或销毁了与薛家有关的一些证据,变相保护了薛家。 犯案人员已被控制,暗中截留的贼赃已被起获,海州府衙与市舶司串谋侵吞进出海州通商口岸贡税的事实不待大理寺审判便已昭然若揭。 当中,华裾行苏琦的罪过不小,其不仅私下将专供皇室御用的贵重布帛大批量地进贡给海州一众官员,还大肆运往长兴、洛安等地,高价流入当地布帛市场,使本应有钱也买不到的“天子衣”,公然穿着在“士农工商”最低一等的普通商人身上,使皇家威严扫地,泓远皇帝刘循大为震怒。 消息传来,薛成贵大为震惊,不曾想一向偏袒旭王的泓远帝居然毫不留情,团灭了海州的旭王爪牙,旭王的贪渎程度可想而知。海州薛家自从与薛成明不和后,已经有意避开朝廷政争,薛家的主要生意“鼎泰和”航运,被薛淳樾接管后即全面转舵,在海州府衙和市舶司的不法行为中逐渐抽身,采取“不听、不看、不参与”的“三不”态度,再加上叶赐准的照拂,因此才能在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 但是薛汇槿管辖的十九家商行,几乎涉及到所有的民生行业,难说没有参与一二,这些事马姨娘一贯替他掩护,薛成贵虽略知一二但也不了解其实际参与程度,因此也疏于管理。现在朝廷攻势凌厉,薛家差点阴沟里翻船,薛成贵顿时背脊发凉,心惊胆战,于是把薛汇槿叫进了书房,闭门审问了一整天。 薛家能不能彻底躲过风波还是未知之数,现在又出了苏家的案子,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分分钟还会被苏家牵连。因此薛家上下犹如乌云密布,一众人等都如惊弓之鸟,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薛汇槿管理的鼎泰丰钱庄牵涉到海州贡税截留窝案,马姨娘曾瞒着薛成贵,与苏羽茗约见过叶赐准意欲为薛汇槿说清脱罪。苏羽茗本不想去,奈何马姨娘担心自己应酬不过来,便一定要曾跟随父亲经商的苏羽茗作陪。 那次见面有马姨娘在场,场景也不算尴尬,只不过略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马姨娘既没有承认薛汇槿的罪行,又试图以金银财帛贿赂叶赐准,被叶赐准严词拒绝,因此待不了多久便悻悻而回。 第二十四章 天翻地覆(1) 薛家一事暂且不提,但苏家一事以迫在眉睫,不得不管。大业律法,僭越使用皇家御用贡品,其罪当诛,苏琦、苏源父子现已被收押,苏家上下均被禁足在家,动弹不得。苏羽茗不得不再去找一次叶赐准,这次,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以及苏家上下数百口性命。 薛汇槿与马姨娘自身难保,自然不会有空管她,马姨娘还试图对她禁足,以免她为救苏家急病乱投医,做出什么伤害薛家的事。她几番苦求,才换得马姨娘首肯,去见叶赐准一次。 在海州官驿的后院,苏羽茗终于再次见到叶赐准。自那次花园相会,她便下定决心不再见他,强迫自己忘记,可惜事与愿违,她终究逃不开他的圈子。 叶赐准才跨进门,苏羽茗便“扑通”一声跪下。他知道她先前是有意避开他,他也知道二人有违人伦,因此也苦苦压制自己的感情,强迫自己不逾越底线。如今见到悲恸哀戚的苏羽茗,心中一直强装的坚决瞬时倒塌,说不出一个字。 “叶大人,小女子苏羽茗,求您高抬贵手,放我父亲一条生路。” 苏琦一案本来不在叶赐准的布线范围,是在查处贡税截留时被施昀和洪唐供出而被带出的,大理寺截取相关信息后不敢延误,直接八百里快马回禀朝廷,泓远帝震怒之下特事特办,严查海州商人罔顾律法,私自倒卖专供皇室御用贡品一事,叶赐准事先并不知情,也无法控制。 “羽茗,你知不知道僭越是死罪?苏琦的罪过远比那些为截留和倒卖贡税提供便利的不法之徒来得重!苏琦为海州府衙提供存放截留贡税的仓库,甚至为截留下来的布帛再次漂染,洗去贡税特征,堂而皇之地流入各州郡布帛市场!这些,在我知道他是你父亲后,我都可以一笔抹去,证据都帮你毁个干干净净。但是,僭越这条罪,是大理寺办案官员发现的,而且已经到了陛下的桌案上,你叫我怎么帮你?” “大人不是曦王的人吗?你做不到,那曦王也做不到吗?” “你当曦王是什么人?他如何会为一个区区行商触怒龙颜!” 苏羽茗一时哽咽,苏琦的罪过,她不是不懂,可是除了他,她还能找谁? “大人……如您能保家父一条性命,羽茗……羽茗愿意奉献所有,予取予求……” 叶赐准顿时怒由心生,将她一把拉起,盯着她说,“在你眼里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叶赐准要什么女人没有,还真以为我只是看上你这副皮囊么?!” “那你看上羽茗什么?但凡我有,但凡你要,我都给……” 叶赐准似乎要把她捏碎一般,苏羽茗但觉手臂一阵阵难耐的疼痛,不得已皱紧了眉头。 叶赐准意识到自己失控,终于把她放开,冷静了一会后才说道,“你回去吧,我明天就回长兴,能不能救下苏琦,我不敢给你保证,但是,我会拼尽全力。毕竟,他是你父亲。” 说完,叶赐准便转身离开,苏羽茗看着他逐渐离去的背影,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跑了过去,在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回了长兴,他便是堂堂太府寺少卿,皇帝的左膀右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而她,不过是海州的一叶浮萍…… 他们,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 叶赐准顿了许久,忽然回身,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海州的秋雨,淅淅沥沥,氤氲着一阵透人心肺的凉意。 在官驿略显逼仄的房间中,叶赐准紧紧抱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苏羽茗……他越抱越紧,迫切地想度给她一点温暖,让她的身心都暖和起来。 他的热情,在落霞峰的那个夜晚便已被她点燃,再加上这段时间求而不得的苦闷压抑,现在他的理智已经被完全吞没。 不管她是谁,苏雨,还是苏羽茗;苏家小姐,还是薛家少夫人,他都不在乎,他只想要她! 两人的吻,不知何时已经纠缠得密不可分。叶赐准紧紧地抱着苏羽茗,双手抚上她的背脊,渐渐地,移到她的腰间,开始胡乱地解着她的腰带。 一番急切的动作后,苏羽茗已鬓发微乱、钗松髻摇,她气息紊乱,微微推开他,双眼迷蒙地看着他热情似火的眸子,似乎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 叶赐准害怕她退缩,于是再次急切地吻上她的唇,她的颈窝,流连缱绻。 苏羽茗渐渐闭上了双眼,彻底放开,再次抱紧了他…… 叶赐准一向沉稳持重,他觉得自己从未似现在这样慌乱,几次解对方的腰带都不得其法,额头都微微冒了汗。 情急之下,他一把扯开她的衣襟,埋首其中,纵情享受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和温暖…… 苏羽茗忽然明白,他似乎未涉人事…… 于是她握住他掌心冒汗的双手,轻轻安抚,等他冷静下来后才缓缓松开,然后慢慢伸手到自己腰间,解开腰带,再解开衣带结,剥开衣襟,渐渐除下外衫…… 外衫离开她的肩膀后,借着衣料软滑如丝的质感,无需再动便已骤然坠地,露出了洁白的中衣。 苏羽茗满脸娇羞,终于承受不住他热烈的目光,偎进了他宽敞的怀抱里…… 苏羽茗第一次从男女之事中体会到一种愉悦的感受。自从她嫁给薛汇槿,这件事无一不是在她被药物迷失本性或者被强迫接受的状态中进行的,对她而言,这件事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羞辱,毫无尊严可言,更遑论愉悦。 一阵疾风劲雨过后,万物都归于宁静…… 叶赐准已沉沉睡去,苏羽茗抚摸着他的睡颜,心中万分不舍,这个男人,给她重新定义了男女情爱,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不过,也不重要了,他回长兴之后,自会有他的坦荡仕途,海州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段露水姻缘,给他午夜梦回时平添一段梦境罢了。 可是,再怎么安慰自己都没用,不争气的眼泪还是点点滴落在他眉心。叶赐准睡梦中似乎感觉有异,眉心微蹙,眉翼微颤,但依然安睡,没有醒来。 苏羽茗不舍地在他眉心印上一吻,顺道吻去那滴多余的泪珠,然后披衣下床,穿戴整齐后悄然离去。 回到薛府已将近戌时,苏羽茗无心再应酬薛家众人,便叫杜鹃替自己在晚膳上告了假,径自回房去了。 苏羽茗前脚刚走,叶沁渝后脚就到了官驿。她在叶赐准的卧房前敲了好一阵门都没听到回应,正想找驿员问时,大门忽然开了,叶沁渝正想抬脚进去,叶赐准却将她一把拦下,“走,到院子里谈。” 叶赐准二话不说,转身关上房门,把她拉到院中的凉亭里坐下。 “来找我何事?” 叶沁渝看他一脸严肃,神情却带有几分飘忽,心下疑虑,便问道,“小准叔你怎么了?怎么一副不想见到我的样子。” 叶赐准定了定心神说道,“薛家或多或少都有牵扯进来,你我现在私下见面恐会惹人话柄。” 他说的也有道理,叶沁渝点点头,长话短说,“小准叔,我来找你有两件事。一是请你务必搭救苏老爷,羽茗嫂嫂年幼丧母,又没有其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只有苏老爷这一个至亲,你怎么忍心看她孤苦无依?第二件事,也是为了羽茗嫂嫂,我写了封信,请你务必带给翊哥哥,苏家的案子,我信中三言两语也说不清,还烦请你详细与翊哥哥说说,不管如何,请他帮我最后这一次。” 想不到叶沁渝和苏羽茗关系这么好,叶赐准倒有些疑惑了,“你和苏羽茗,才认识几个月,对她的事怎么如此上心?” “说是认识几个月,但是我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 “呃?”叶赐准再次疑惑了。 “唉……告诉你也无妨,她之前,是淳樾的恋人……” “什么?!”叶赐准一听,“腾”得一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叶沁渝。 “别紧张、别紧张”,叶沁渝看了看四周,连忙把他拉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她只是淳樾的长嫂,他们没有私情!” 私情……听到这个字眼,叶赐准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总之,我不管你和敬王府哪里不合,反正这封信一定要帮我交给敬王世子刘翊。” 叶赐准接过那封信,揣进了怀里,点了点头。 叶沁渝本来还想问薛府家宴那晚他为何失仪,但此时薛家和苏家都风雨飘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 “你快回去吧,这种时候,薛家的人最好不要与任何朝廷官员有接触。这封信,我一定帮你带到。” 叶赐准带着海州的成果回朝廷复命,临行前嘱托大理寺的特使先冻结苏家一案,待他向曦王禀明后再做处置。叶赐准现在是曦王身边的红人,大理寺同属曦王阵营,自然要卖他这个面子,所以苏琦虽然下狱,但并未吃苦。 海州城渐渐恢复了宁静,薛家在这场变故中稳立潮头,不仅毫发无伤,还顺利完成了首批航线调整,在海州的势力愈发壮大。 鉴于薛汇槿在鼎泰丰钱庄的胡作非为,薛成贵决定将鼎泰丰从十九家商行中剥离,划归薛淳樾管辖。在马姨娘的连番进言下,薛汇槿保住了其他十八家商行的管辖权,但是自由度大不如前,几乎所有的经营变动,都需要经薛成贵首肯。 薛汇槿想不到海州这么大的风波都殃及不到薛家,顿时有些自大起来,自己躲过一劫后非但不知感恩,还愈发骄纵,对薛成贵对他的管束不胜烦闷,时不时在房中借酒撒气。苏羽茗担心触怒他,少不得更加忍气吞声。 第二十五章 天翻地覆(2) 叶赐准回朝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趁海州一案的东风,着手均输平准的改革。果真如叶沁渝所言,朝廷全权回收实物贡税的运输和贸易业务,连边境驻军粮草的置办和运输,也由均输机构负责。 改革诏书一下,所有依附朝廷而生的“皇商”均大受挫折,业务几近腰斩。海州吴家从鼎盛时期的“两淮粮王”,一下子跌落成普通粮商,身家缩水在八成以上。 所幸薛家已经完成航线调整,整个内河运输调度,全部依据各地市场需求调配,外海运输不受改革影响,因此薛家的船队繁忙依旧,鼎泰和大业国第一大航运商的地位丝毫不受撼动。 转眼已到深秋,海州官场截留贡税窝案的侦办已进入尾声,整个海州官场将近被清洗了一轮,新任海州刺史和市舶司令使走马上任。海州两大官员上任后,一改历届均宴请各大行商、乡绅、名流的习惯,只是简单地发布了一道府衙政令,宣布到任完事。 海州的风向,似乎有了些转变。 因为苏琦犯案,苏家已经被抄了家,苏琦以及一众内眷、子女,都被下了狱,苏羽茗因为已嫁入薛家,才得以幸免。但是苏琦被羁押的这段时间,苏羽茗毫不避嫌,三天两头地往海州大牢里跑,给苏家上下送吃送穿,还出钱打点狱中上下,苏家老小因此并未受太大的苦。 苏羽茗不避嫌,但薛汇槿可不想让自己的羽毛受损,干脆直接搬出了瑞和居,和苏羽茗形同陌路。薛家上下已是谣言四起,都说薛大少爷已经写好了休书,只要苏老爷一被定罪,苏羽茗瞬间就会成为薛家的弃妇。 苏羽茗却一点也不在乎,在薛汇槿搬出瑞和居之后,她反而更自在了,脸上偶尔还挂上了笑容,对薛家上下的谣言也毫不在意,偶尔杜鹃气不过与人口角时,她反而安慰杜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在一个秋日,苏羽茗终于等来了大理寺对苏琦一案的判决,苏家财产全部籍没入官,苏家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流放靖南道的离岛儋阳府,十五岁以下男子及女眷得以留在原籍,无罪开释。苏家的田产已经悉数籍没入官,苏羽茗变卖了自己的嫁妆首饰,给苏家的孤儿寡母置办了一处小宅,算是有瓦遮头、有所容身。为解决苏家的收入问题,她又四处奔波,联系先前曾有生意往来的绸缎庄、绣庄,匀出些手工活计给苏家女眷做,虽收入不多,但总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 苏琦得以活命,是有人帮他偷龙转凤,找人替他背了锅。大理寺和太府寺调取的证据都表明苏琦并不是始作俑者,东都洛安四下倒卖皇室御用布帛的商人才是,苏琦只是被蒙蔽,他一直以为这批御用贡品是送进了西都长兴和东都洛安的宫廷,完全想不到是被洛安中间商截留自用。这样的结果虽然有些意外,但别人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泓远帝采信了。 泓远帝之所以采信大理寺和太府寺的审讯结果,除了以叶赐准为首的办案人员力证其无罪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作为中书令的敬王居然也附和叶赐准的结论,与之前经常质疑大理寺的态度大相庭径。而且海州府衙私截贡税一案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涉案行商不在少数,如果再牵连更多,恐怕民心不稳。在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下,苏琦捡回了一条命。 转眼苏琦父子便要启程,薛淳樾先是打点好押解人员,说服他们走海上道路,再派了一队经验丰富的船工,同船前往儋阳,如此就避开了陆路的艰辛和危险。海州到儋阳,在此季节是洋流的顺风方向,苏琦父子应该可以少受很多罪。 患难见真情,经此一案后,苏琦已经看淡生死,只求一家平安,希望苏羽茗能平安顺遂,同时又为自己给女儿找了这样一门亲事十分自责,当初如果不是薛汇槿与吴家极力撺掇,他也不会一时糊涂,让苏家生产的御用贡品流入市场。 临走之时他特意将苏羽茗托付给薛淳樾,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活着回海州,必当牛做马回报,如他不幸埋尸儋阳,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其大恩。 看着入狱后一夜白发的父亲渐行渐远,苏羽茗在海州港失声痛哭…… 苏家一案尘埃落定后,薛汇槿搬回了瑞和居,可是薛家大少爷夫妇不和的传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据瑞和居伺候的人说,大少夫人非常抗拒与大少爷共处一室,大少爷一度用强,少夫人则以死相争,多次闹得不欢而散。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大家本是半信半疑,但是自苏羽茗身上的青紫伤痕逐渐增多到难以掩盖时,大家终于相信了。 可是薛成贵已无暇顾及晚辈们的争拗,因为薛夫人的病情再次加重,据大夫所说,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薛淳樾、叶沁渝以及两个亲姐姐轮流伺疾,女眷还好,本身无甚大事,而且还有丫鬟帮衬,但是薛淳樾则是船行家里两头烧,简直疲于奔命。苏羽茗见大房忙不过来,也过来帮忙,马姨娘和薛汇槿则冷眼旁观,对苏羽茗冷嘲热讽。 冬至前夕,薛夫人终是没有熬过去,撒手人寰,临终前只留下一个遗愿,就是希望薛淳樾与叶沁渝尽快生个孩子,届时抱着孩子来看她。薛淳樾还想替叶沁渝找点借口,叶沁渝却一口答应,承诺她很快便会有孙子…… 在外人看来,薛夫人可以说是含笑九泉,因为她是在薛成贵的怀里安详离去的。离世之时,她很反常地紧紧握住薛成贵的手,似是眷恋不舍,下人们都觉得奇怪,因为薛夫人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对薛老爷如此眷恋了。 但薛淳樾却固执地认为,她是带着一辈子的心酸和委屈走的,只是到了最后,她不想再与那个相处了几十年的枕边人较真罢了。 薛夫人的离世让薛成贵深受打击,根本无心打理亡妻的后事,这更是让薛家上下深感意外,薛老爷与薛夫人虽相敬如宾,却难以担当得起“恩爱”二字,尤其是年轻一辈的下人,恐怕连两人携手同行的场面都没见过,都以为薛老爷只宠爱马姨娘一人。 薛成贵哀痛缺席,薛淳樾无法,只得挑起为母举丧这个重担。 打起精神处理好母亲的后事后,薛淳樾时隔多年,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叶沁渝看着痛苦难受的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薛淳樾喝醉之后很乖,和往日持重凌厉的作风大相庭径,叶沁渝浸了热毛巾给他擦脸,他没有挣扎,听任叶沁渝摆布。 忽然,他抓住了她的手,觑着眼看着她。 叶沁渝停下手中动作,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怎么了?” “沁渝,你知道吗,你是娘亲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嗯?” 薛淳樾挣扎起来,半躺在床上,握紧她的手,继续说道,“你来薛家大半年了,也该知道我爹最宠爱的,不是我娘,而是马姨娘……” 叶沁渝点点头,“可是爹还是很尊重娘的,名誉、地位、权力,一样都不缺,娘亲说句话,整个后宅没人敢违令。” 薛淳樾冷哼一声,“我娘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我知道娘亲要的不是这些,只是……聊以慰藉吧。” “如果我娘嫁的不是他,哪怕只是嫁一个真心爱她的贩夫走卒,每天只有清粥小菜,但至少有人知她冷热,一辈子幸福安稳……” 听他这么说,叶沁渝对薛老爷和薛夫人的往事顿时起了好奇心,想了解更多事情,“那……爹和娘,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祖父,你知道的,进士及第后就一直在朝为官,我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长兴度过的。祖父虽是受命经营国库,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一直希望我爹能继承他的志向,治国齐家平天下,呵……于是便帮他物色了一位书香门第的女子为妻,那就是我娘。我娘嫁过来以后,我祖父也开始了均输平准的探索,我爹志不在从政,反而嗅到了均输制度的商机,因此丢下刚生下长姐的娘,回海州继承家里的生意,并且借均输业务掘到了第一桶金,此后借祖父的东风,薛家一跃成为海州行商里的佼佼者。” “后来呢?”叶沁渝其实已经猜到了结局,但又希望有转折。 薛淳樾苦笑着摇摇头,“他在海州遇到了马家小姐,然后,就相爱了吧,反正很快就娶了她做二房……马姨娘是海州行商的小家碧玉,自小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约束,性格活泼,又温柔体贴,对我父亲更是又敬佩又敬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父亲享受到无与伦比的舒适和畅快,这些,都是自小便循规蹈矩、守礼自持的母亲所不具备的……” 薛淳樾双眼已泛红,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叶沁渝涌上一阵心疼的感觉,她摩挲着他的腮帮子,想给他一些安慰。 “兄长和我二姐同岁,只比我二姐小一个月,所以,你该知道我父亲对马姨娘的爱有多迫不及待……这些,我母亲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我觉得如果不是祖父特别希望正室能有一个所谓的嫡子,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世上。” 第二十六章 天翻地覆(3) 看薛淳樾万念俱灰的样子,叶沁渝心里愈发不好受,连忙安慰他道,“不是的,我觉得你肯定是因爱而生的,否则,爹不会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薛淳樾一阵苦笑,“你知道吗?从小爹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严肃刻板的,可是给兄长展露的,却是无比的慈爱和宠溺……” 叶沁渝不想他再沉浸在痛苦里,便转移了话题,“呃……你说我是娘给你的礼物,是何意?” “娘出身书香门第,对经营之事毫无兴趣,再加上马姨娘一事,她便更加不喜欢满身铜臭的商人。可是薛家的仕宦资源,已经由二叔继承,我们这一支,已经注定与治国齐家平天下无缘了……但她还是希望我能娶一位读书人家的女孩子,所以,当祖父为我定下与长兴望族叶家的婚约时,她是既惊又喜,十分中意的。” “所以……娘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我,即使我还没过门?” “当然。后来薛家内斗,如果不是她坚持,你我的婚约恐怕早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为了冲喜,以及换取叶赐准对海州薛家的支持,我娶了你。叶赐准之事并不是主因,冲喜才是,所以说到底,还是母亲替我守住了你。” “所以……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薛淳樾抚上她的脸庞,扬起了嘴角,“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薛淳樾脸上满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胸口,摩挲着她的秀发,低头耳语道,“我自然是,十分开心的……” 叶沁渝埋首在他怀里,开心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发现薛淳樾没了声响,叶沁渝钻出脑袋去看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沉沉睡去。叶沁渝无奈地笑了笑,重新扶他躺好,掖好被子,再在他脸上亲了亲…… 海州贡税窝案侦办完毕后,海州刺史的顶头上司海东道节度使因为管治不严被贬谪,继海州主要官员被撤换后,新任海东道节度使到任,和他一同赴扬的,还有新任海州市舶司录事。录事作为令使的主要辅佐官,虽品阶不高,但在州郡里举足轻重。 薛家有白事在身,治丧期内闭门谢客,也不参与一切宴饮活动,因此不管新长官的到任是如何热闹,薛家一概不闻不问,只有薛家长女婿李璟风,因为挂着海州别驾的闲职,不得不到场致意。 李璟风回薛家时,却带了两位贵客一起到访,薛成贵心灰意冷,本想敷衍几句了事,不想接待,可是出到庭院一看,却见来人居然是叶赐准与薛沛杒!众人一看都甚是惊讶,不知何故。薛成明已经派了人过来参加薛夫人的丧礼,薛沛杒自然不是再来出席的,那这两人再到薛家,又是何故? 苏羽茗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叶赐准,之前的荒唐行为,完全是建立在此生不复相见的绝望哀戚心理上,如今又再相见,那之前的荒唐行为,就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把苏羽茗压得严严实实,几乎喘不过气来。 二人的到来,带给薛家一个震撼的消息,新任海东道节度使,居然是叶赐准,而薛沛杒,则是新任市舶司录事。一人为薛家本家子侄,一人是薛家姻亲,同进一家门,但是又分属不同政治阵营,薛成贵震惊之下,又生出了几分担忧,不管两人谁胜谁负,薛家似乎难免受牵连。 薛家既是在治丧期,那自然没有了笙歌饮宴。叶赐准只是特来府上致哀,顺便借此再见一见苏羽茗。苏羽茗见到他后紧张得简直无法呼吸,一见到他便想起官驿的那个下午,道德和伦理的双重鞭笞,已经让她濒临崩溃边缘。 同样心有挂碍的,还有薛淳樾。作为新城侯世子,大把京官要职等着薛沛杒挑选,可他哪里都不去,却选择回海州,意图已是十分明显。莫不是来要他兑现当初的承诺的吧?一年前,在长兴,他曾亲口许诺,时机成熟,他会将叶沁渝拱手相让…… 在外人看来,现在已经是成熟的时机了。薛家在朝廷改革的浪潮中平稳度过,鼎泰和所营业务基本实现与朝廷剥离,从此不管如何生变,只要稳扎稳打经营,不会出太大差错。叶沁渝的利用价值,应该已经没有了。 夜晚,熙和居。 薛淳樾与叶沁渝躺在一起,却都在假寐,所谓的同床异梦,莫过于此。 原来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一直都还在,薛沛杒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在意她的心之所属,曾经的、现在的,他都在意。此时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她从未爱过薛沛杒,十三年来,和他毫无男女之情,也毫无回忆可怀念。可是叶沁渝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话,之前薛沛杒不在时,他就说服自己忽略这个点,不去想,不去在意,当这个点不存在。 但是现在薛沛杒来了,他就不能再忽略这个问题,因为薛沛杒已经住进了薛家,他和她每天都会见面,一起用膳,一起聊天,随时随地可以相处,他心理再怎么强大,都不能对他们之间微妙的情愫视而不见! 叶沁渝失眠,是因为她的心,确实也乱了。 从小到大,薛沛杒对她的爱慕之情一向都是毫不遮掩的,他对她爱得浓烈,也爱得坦荡,而且毫无保留。十三年来,不管对何人,薛沛杒都从不讳言对她的爱意,这些,薛淳樾都做不到。至少,在她的记忆里,薛淳樾为她所做的事情,是一片空白的。 她对薛沛杒的感情,很复杂,不像与刘翊那般,只是单纯的兄妹之情。她之所以从来没想过嫁给他,是因为薛成明的态度,让她不敢有其他想法。 即使她接受现实,与薛沛杒划清界线,但他的出现,薛淳樾会怎么想?这条界线,即使她划清了,薛淳樾会相信吗? 她越想越乱,本来还清晰的思路反而越来越混沌了。 忽然,薛淳樾抓住了她的手。 叶沁渝吃了一惊,转身看了过去。 “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人也睡在我身边,难道脑子里在想其他的男人?” “没、没有……” 薛淳樾只是试探,果然是! 叶沁渝眼神有些慌乱,匆忙地瞥了一眼薛淳樾。在夜色里,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是痛苦?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沛杒哥哥来就来了,我们是夫妻这个事实又改变不了。”想到他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叶沁渝心里顿时也跟着不安起来。 “我们是夫妻,但是却没有夫妻的事实。” “那……那你想怎样?”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和她咬文嚼字?叶沁渝有些慌乱了。 “薛沛杒是个聪明人,你和我是不是夫妻他很快就能看出来了。” “所以呢?” “所以你最好在被他看穿之前,成为我的女人!” 薛淳樾一个翻身,把叶沁渝压在身下! 她被吓到了,连忙撑住他的胸膛,不让他靠近。 “不要这样……”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逼你。只要你说个不字,我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叶沁渝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忽然大变。但是,有些事她还没想好,不能如此糊涂。 “他是侯爷世子,来海州不过是给自己的履历增点光而已,不会待很久的,等他回去了我们的生活还是照旧,你、你急什么!” “我不管他待多久,我只问你要个答案。” 他怎么忽然不依不饶起来,叶沁渝想不通,“你说过不勉强我的……” “所以那个答案,是个‘不’字?”薛淳樾眼神凌厉,黑暗都遮不住他的戾气。 叶沁渝别过头去,不再答话。 薛淳樾等了一刻钟,然后翻身下床,离开了房间…… 叶沁渝直起身子,本想挽留,可是他却走得决绝,挽留也没意思了,那就由他去吧。 翌日一早,早膳的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薛淳樾看了一眼,神色清冷地继续用餐,就当是完成早膳这个任务。 他很快就离开了餐桌,薛成贵由马姨娘陪同,才跨进偏厅的大门便与薛淳樾擦身而过。 他和马姨娘一起来,不消说昨晚是留宿在她那里了,母亲尸骨未寒,他们就迫不及待相依相守了。薛淳樾一脸不悦,例行公事般行了礼,不等薛成贵发话便大步离开。 走到主庭院,赫然发现叶沁渝居然和薛沛杒一起,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见到薛淳樾,叶沁渝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下意识和薛沛杒拉开一段距离。 “淳樾,早上沛杒哥哥差人来说他初来乍到,对府上的路不熟,怕走错路冲撞了长辈,所以在庭院之中等我一起走。你、你这么快就吃饱了吗?现在要去船行?” 看到叶沁渝早上自己一人从熙和居出来他便料到两人似是不和了,现在她说话的语气明显生硬,直接印证了他的猜想,薛沛杒低头一笑,向薛淳樾说道,“二哥这么早就去船行了?我今天特意早起,还想着一家人一起吃个早膳,聊聊天疏通疏通感情,毕竟许多年没一起生活,有些生疏了。” 薛淳樾由始至终都盯着叶沁渝,可是她却在躲避他的目光! “有沁渝陪你用膳就行了,和我没什么好聊的。告辞。” 第二十七章 天翻地覆(4) 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和昨晚一样决绝,叶沁渝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委屈,眼眶瞬间泛红,但是此时薛沛杒还在身旁,她不能显露出来,唯有忍住委屈,领着他往后院走去。 “学诚,你去港口告诉桐叔,这趟去蜀州的船,我也一起去。等我去船行交代一些事情后,便马上到港口与他会合,让他在港口等我一下。” 薛淳樾策马前往船行,一路走一路吩咐学诚。 “少爷,怎么这么突然,你还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呢!要不我现在回去通知心言,叫她请少夫人帮您收拾?” “不用了,跟船十天半月有什么可收拾的。别婆婆妈妈了,你快去港口找桐叔吧。”说着他一甩马鞭,驰骋了起来。 学诚见他心意已决,只能调转方向,往港口奔去。 薛成贵直到晚膳时才知道薛淳樾离开海州前往蜀州的消息,顿时气极,作为船行的掌舵人,他怎能如此轻率,说走就走! 薛成贵正想问叶沁渝他是怎么回事,转头看到她一副恍惚的样子,就知道她也不知道薛淳樾去蜀州的计划。看来这小两口日子过得也不顺,薛成贵见此心情烦闷,没吃几口饭便离席了,马姨娘识趣,连忙跟了上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叶沁渝看到这一幕,想起薛淳樾曾与她说过的薛夫人的委屈与辛酸,心里忽然明白了几分。可是,薛淳樾知道母亲的委屈,怎么不知道她的委屈?她好端端的什么也没做,先是在半夜里被扔下独守空房,又在一早遭他无端冷遇,现在倒好,直接去了蜀州,一个字都没留给她! 自从那次他邀她去船行看航线调整图,两人互吐心声后,薛淳樾就从没这样对过她,叶沁渝现在,是满腔的辛酸和委屈,也吃不下饭。薛成贵离席后,她也告退了。 苏羽茗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知道两人是闹矛盾了,反正她也懒得在众人面前和薛汇槿装恩爱,便以照顾叶沁渝为由离席了。 苏羽茗快步追了上去,“沁渝妹妹,等等我。” 叶沁渝回头,见是苏羽茗,便停了脚步,等她过来,趁此空挡略擦了擦眼泪。 “沁渝妹妹,怎么晚饭也不吃?早饭和午饭便不见你动筷子,晚饭又这样,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嫂嫂……我没胃口……” “来,我们聊聊天吧,自从上次由落霞峰回来后,我们一直都没时间好好说几句话。” 苏羽茗把她拉到了花园,到亭子里坐下,又吩咐杜鹃和心言去厨房取几样点心,特意支开她们后才问道,“和淳樾闹别扭了?” “嗯……嫂嫂,我真不懂这是怎么了,沛杒哥哥一来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对我冷言冷语。现在更过分,一声不吭就去了蜀州,半个字都没给我交代一下。” 苏羽茗笑了笑,“现在你知道被自己在乎的人忘记是什么感受了?” 叶沁渝一脸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早些年我与淳樾关系好时,他曾向我说起过你们这段婚约,说起过你。” “他说我什么?” “他向我说起过,他八岁时喜欢上一个小女孩,他很在乎她,可是那个女孩却不得不离开海州,去了长兴。临行之前他不敢去送她,但是却偷偷塞给她一个香囊,那个香囊里有她最喜欢吃的榛子,还有一张小字条,字条里叮嘱她到了长兴要给他来信,如果不给他来信,他会一直等。” 一个香囊?他曾给过自己这个东西吗?叶沁渝陷入了沉思。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连香囊的事也不记得了?” “这段记忆我还是来了海州之后才记起的,但也是断断续续,有些模糊。印象里分开那天,我一直哭闹,不想走,不记得有人给过我一个香囊啊。” 叶沁渝捂着脑袋,她很想再想起来一些细节,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一样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惊呼道,“对了!当时我的行李都放在一个箱子里!唉,不过后来遇劫……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唉,那可能淳樾就是把香囊塞到了你的包袱里呢。” 原来,他曾叮嘱自己来信……可是,即使她看了香囊又怎么样,那场劫难之后,她失去了在海州城的记忆了啊…… “沁渝妹妹,现在淳樾才离开海州十天半月,你都会因为他没一句交代而觉得委屈,那你想想当年,你一去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都没给过他只言片语,你说他可委屈?” 叶沁渝沉默不言,苏羽茗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又继续说道,“而且,你在长兴的时候,与二叔家的二爷也过从甚密,二爷对你的爱慕之情,从不隐瞒,闹得人尽皆知。你们自是清清白白,但是挡不住下人的悠悠众口啊。这十几年来,他承受了多少冷嘲热讽?这些,都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可不是吗,就像她后来知道薛淳樾与苏羽茗相恋的消息也心怀不快一样,本来以为是自己专属的那个人,却发现另有所属,那种感觉,真的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表。更何况,她知道薛淳樾和苏羽茗之事的时候,在她记忆力薛淳樾其人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薛淳樾却是在对她满怀期待的时候承受着她与薛沛杒的谣传,他受到的伤害,较自己所承受的,又深了百倍。 “嫂嫂,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这些我早该跟你说的,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而且我自己的事情又甚烦乱,就耽搁到现在了。如果不是二爷到来,我不知道要拖到何时才有机会跟你说呢。” 两人正说着,杜鹃和心言已取了点心走来。 看着摆在桌子上的点心,叶沁渝想起来那个薛淳樾为他备下祥庆楼名点的早晨,还有他亲自到厨房帮她备早膳的早晨,她不禁低头笑了。 苏羽茗见她低头微笑,心里顿时觉得甚是欣慰。她对叶沁渝的感觉,与她与薛淳樾的感情起落息息相关。叶沁渝刚出现在薛家时,她承认是有一点妒忌和不甘的,但那也仅仅是因为她与薛淳樾之间的感情还有一丝余波荡漾所致,想清楚后很快便归于淡然。 自从叶赐准出现后,她已经完全放下了与薛淳樾那份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发生在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朦胧感情。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她爱的是叶赐准,她爱他,胜过以往她身边的所有人。而这时,叶沁渝在她心里,已经成了一位让她疼惜的亲人,因为,她是叶赐准的亲人。 经过与苏羽茗的一番谈话后,叶沁渝又重新审视了一次自己的内心,她必须要承认,自己对薛沛杒,和对薛淳樾,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 无可否认,和薛沛杒的感情很亲厚,但好像也仅限于亲厚,自己并不会平白无故地想起他,更不会在想到他时毫无缘由地会心而笑。可是薛淳樾就不一样,不知何时开始,她经常会想他,即使知道他只是去了船行,酉时就会回来,但还是止不住地想他,想着想着,嘴角会不自觉地展露笑意…… 她的心意,连心言都瞒不过,还想自己骗自己吗? 她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回到熙和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薛淳樾的熙和居,好没意思,她悻悻然地走回卧房,边走边吩咐心言打水梳洗,她只想尽快躺下睡着,这样就可以不用想这些烦人的事了。 她刚走进卧房就触不及防地被拉入一个宽敞的怀抱里! 她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下一瞬她的唇就被堵上了,惊叫声尽数被吞没在这个绵长的吻里。 一阵清爽的气息从四周氤氲而来,逐渐将她包围,是他! 她用力推开,定睛一看,果然是他! “薛淳樾?你不是去蜀州了吗?怎么在房里?” “我进自己的卧房,还需要向你报备?” “不是……只是……”叶沁渝有点懵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淳樾上前把她抱住,摩挲着她背后的秀发,亲了亲她的耳垂,“我真的太想你了,船驶出了西水门我就后悔了……于是征用了桐叔的马,一刻不停的赶了回来。” 伏在他怀里的叶沁渝只觉得又气又委屈,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小手握成拳头不断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薛淳樾越发抱紧了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他居然向她道歉……叶沁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觉得自己很有理的吗?干嘛还向我道歉……唔……” 下一刻轮不到她质疑了,因为薛淳樾的吻已经密集地落到她的耳垂和耳廓上,她只觉得耳边热得滚烫,还痒得难受,于是下意识地躲着他…… 怀抱却越来越紧,她逃不掉,又被他闷在怀里,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咽声。 薛淳樾笑了,过了一会终于舍得将她放开,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叶沁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只能躲进他怀里。 “淳樾,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我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 “好。” 他居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这段时间你不能逼我,不能催我,也不能为难沛杒哥哥。” “好。” 他居然也答应了! 第二十八章 天翻地覆(5) 叶沁渝有些语塞,本来想好了一大通道理要跟他说的,现在……都免了? “怎么不出声了?还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淳樾,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居然以为他是做了亏心事才让步的?!薛淳樾亲了一下她的唇,说道,“我天天在船行忙的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做亏心事?” 叶沁渝想了想,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条件都谈妥了吧?那现在……我们可以就寝了?” 薛淳樾圈住她的腰,把她高高抱起,叶沁渝忽然离地两三尺高,重心不稳,吓得她一把搂住薛淳樾的脖子,惊呼出声。 熙和居卧房内传出一阵阵欢笑声和娇嗔声,门外的学诚和心言会心一笑,自觉地退下。 海东道节度使的驻地在海州城,叶赐准刚到任便开始肃清前任势力,与新任海州刺史刘宏一起,重点清理海州府衙以及市舶司旭王的人马。 薛沛杒作为旭王新安插过来的势力,处处受叶赐准和刘宏掣肘,根本拿不到曦王阵营的把柄。可是如此下去旭王必然动怒,届时薛成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他想尽办法找叶赐准的茬,这些,都落在薛汇槿这个有心人的眼里。 薛汇槿心思重,看到薛沛杒这个侯门世子纡尊降贵来海州做一个区区录事时就已知道此事必与曦王和旭王的斗争有关。再加上经过前段时间的观察,薛汇槿发现叶赐准注定是站在薛淳樾和叶沁渝一边的,自己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拉拢叶赐准简直是痴心妄想。 本来薛汇槿以为自己还有苏家的势力可以利用,将来或者可以与薛淳樾平分秋色,但现在苏家涉案被抄,反而成了他的污点和累赘,而叶赐准却官路亨通,高升从三品海东道节度使,成为整个海东道的一把手,等于是助长了薛淳樾的势力。 现在薛家的天平越来越向薛淳樾倾斜,等他彻底收服了鼎泰和那帮元老后,他就是薛家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继承人,届时整个薛家还有他薛汇槿几分地位?薛汇槿越想越着急,简直到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地步。 但他也想通了一个道理,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朋友,既然他和薛沛杒都是站在叶赐准和薛淳樾的对立面,而且都是迫切想建功立业,博取上位的人,那何不敞开心扉,结为同盟?他早有计谋,就差一个得力助手,而这个助手,还非薛沛杒莫属。 注意一定,薛汇槿便开始留意薛沛杒的行踪,经过一番查探后居然被他发现了薛沛杒一直在布眼线跟踪叶赐准一事!获知这个消息后,薛汇槿欣喜若狂,找了个时间将薛沛杒约出来,开门见山。 薛沛杒从来没把薛汇槿放在眼里,只是现在被他发现了自己布线跟踪顶头上司叶赐准,如果被海州官场得知,那他这个小小的市舶司录事必然被撤。丢官事小,他堂堂侯爷世子,本也没把这个六品小官放在眼里,只是万一被叶赐准逮住把柄,说旭王和薛成明结党营私,引发朝廷命官互相攻讦,那就兹事体大了。 薛汇槿这个脑袋估计也想不了那么多,薛沛杒不想他多生事端,便假意答应结盟之事。可是薛沛杒没想到薛汇槿的胃口这么大,居然想吞下整个鼎泰和! 刚开始薛沛杒觉得薛汇槿只是痴人说梦,毕竟在薛淳樾地位巩固的情况下,要吞下鼎泰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他能不能拿回海州最大的钱庄鼎泰丰还是未知之数。薛成贵虽然宠爱马姨娘,但还不至于到昏聩的地步。 想不到薛汇槿却自信满满,待他洋洋自得地将自己的计策告诉薛沛杒后,薛沛杒大吃一惊,想不到薛汇槿狠起来居然能做得这么彻底,不禁被震住了,但等恢复理智后马上回绝了薛汇槿的“邀约”,因为这样疯狂的棋局,他狠不下心来做。 薛沛杒不屑于与薛汇槿同流合污,只能加快对叶赐准的调查。 叶赐准到海州赴任两个月以来一直忙于整顿吏治,以及清扫旭王的遗老遗小,他把自己往死里逼,像个陀螺似的忙个不停,每天都累到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才作罢。 他不得不如此,因为只要空下来,他便会想苏羽茗,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往薛府的方向走,如果不是随从叫停,他已经数次到达薛府的大门。 他的拼命让曦王甚是满意。 可是,旭王却越来越着急,他开始召见薛成明,训斥他办事不力,薛沛杒到海州两个月,除了海州府衙的一点施政小瑕疵,几乎什么都找不到。眼看曦王在海东道和江南道的布局越来越严密、越来越坚实,旭王开始向薛沛杒下最后通牒。 薛沛杒在海州的两个多月,即使忙于为旭王办事,但是也没忘讨好叶沁渝,只要一有时间便以带他熟悉海州城为由约她出去。 薛淳樾既然答应了叶沁渝给她足够的时间自由考虑,就真的不再干涉他们的行为。 关于薛沛杒和叶沁渝的谣言,再次在薛府流传开来。 苏羽茗这日见薛淳樾一人在花园水榭边喝酒,心生疑惑,正好她也想问清楚他对叶沁渝的态度,于是便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 “心言,不是说了让你去伺候少夫人吗,不用管我。” “薛二爷真大方,送妻子还不止,连贴身丫鬟也要送?” 薛淳樾抬头,却见是苏羽茗,便低头苦笑,“连长嫂也要来笑话我吗?” “你也知道这是别人对你的笑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答应了沁渝,给她一段时间,让她自由地想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 “所以你就任薛沛杒为所欲为?” “如果这是沁渝首肯的,也不算是他个人的为所欲为。” 薛淳樾握住酒壶,准备再倒酒,却被苏羽茗按住了。 这一幕,恰好被经过的薛汇槿看到,他一个箭步走过来朝两人吼道,“你们在干什么!” 苏羽茗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站了起来着急说道,“汇槿,我只是劝淳樾少喝一点罢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苏羽茗毫无心理准备,直接摔倒在一边,额头磕到了水榭的石角,顿时鲜血直流。 薛淳樾见状一跃而起,迅速地用手帕捂住她的伤口,转头对薛汇槿怒目而视,“兄长,你这是做什么!她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薛淳樾把苏羽茗扶起,一边喊人请大夫,一边就要扶她离开。 薛汇槿上前一把拉过苏羽茗,“既然她是我的结发妻子,那照顾她的事,还是由我来做比较好。你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暧昧不清,我不能。” 反正薛夫人已经离世,薛成贵经常闭门不出,现在薛家的家事由马姨娘主持,形同当家主母,他无需再忌惮薛淳樾。等哪天马姨娘把薛成贵说通了,说不定鼎泰和都是他的,薛淳樾这个没娘的孤儿,算得了什么! 薛淳樾顿时气极,但是眼见苏羽茗鲜血直流,已奄奄一息,便知当前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能强压下心头怒气说道,“好,既然兄长亲自照顾,那我这个外人便不多干涉了。告辞!” 薛淳樾知道,这时候他离开,才是对羽茗最好的照顾。 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亲自出府到城中请薛家一贯信任的杏霖堂郭大夫入府诊治。 叶赐准近日养成一个习惯,有空便到薛家码头对岸的东升楼喝茶,还必须坐在二楼正中的那间雅间,因为那里,正对着薛府的大门。唯有此法才有可能见到苏羽茗,聊以慰藉相思之苦。 这时叶赐准却见薛淳樾着急忙慌地出来,牵了马便疾驰而去,不多时见他带了郭大夫进了府。能让薛淳樾如此着急,莫不是沁渝出了事?不对,先前已看到沁渝一早便与薛沛杒出门去了。也不会是薛老爷,如果是薛老爷,那薛府早就乱成一团了,也不会只请郭大夫一人前来。 羽茗! 沁渝曾说过羽茗是他昔日的恋人,现在薛府除了薛老爷和沁渝,能让薛淳樾亲自出马请大夫的,就只有她了! 想到这里,叶赐准忽然捏紧手中的茶杯,半晌后重重放下,洒了一桌的茶水。 随从见他动怒,不明就里,都不敢出声。 叶赐准向来谨慎,可惜只要事关苏羽茗,他就再也无法谨慎了,再坐了一会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前往薛府。 从三品海东道节度使亲自登门,薛家上下无不震惊,齐刷刷跪了一地。 薛成贵听闻通传,连忙从后堂出来迎客。 叶赐准四下看了看,故意问叶沁渝行踪,他知道叶沁渝不在府里,薛淳樾必然要出来相见,到时一问便知。 薛淳樾刚送郭大夫进了瑞和居,不想叶赐准来了,于是折回主厅相见。 “薛二爷,进门之时看到府上甚是慌乱,听闻大名鼎鼎的杏霖堂郭大夫都过来了,不知是否哪位贵人抱恙?需要道府衙门的医官前来帮忙吗?” “回禀叶大人,府上众位长辈无碍,只是在下长嫂略抱恙,现已延医看诊,无需劳驾衙门里的医官大人。” “来人,请医官到薛府。” 叶赐准像是没听到薛淳樾的推辞似的,直接叫随从请医官到府。 第二十九章 一别关山(1) 这下把薛成贵也惊动了,质问薛汇槿究竟何事。薛汇槿支支吾吾,眼睛不住地瞟向马姨娘。 马姨娘会意,连忙劝说薛成贵回后堂休息,晚辈微恙,断然没有惊动长辈之理。 叶赐准脸色铁青,冷眼看着马姨娘的闹剧。 如果这里只有薛家的人,那说不定薛成贵可能真的会顺了马姨娘的意,不闻不问回后堂去了,但是现在此处有海东道节度使,他断然不敢把这位海东道一把手撂在这里。 也有可能是薛夫人的离世把薛成贵从马姨娘营造的迷雾里唤醒了,这会薛成贵竟没有理会马姨娘,而是走上前侧立一旁,陪同叶赐准等医官到来。 医官到来,叶赐准顺势也一起进了瑞和居。途经回廊,看到瑞和居后花园,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薛府见到苏羽茗之时,他与苏羽茗在假山旁胡诉衷情的场景,不想时过境却未迁,他反而更沉沦其中,越来越无法自拔了…… 苏羽茗满头鲜血,昏沉沉地躺倒在床,眉头深锁,应是疼痛难忍。 见此场景叶赐准顿时怒火中烧,双手握拳,指关节都在“咔咔”作响。 医官在衙门混久了,甚懂察言观色,节度使的脸色变化全然看在眼里,当下便知躺着的这位必然是节度使极其看重的一位故人,于是连忙趋上前去跪地看诊,丝毫不敢耽搁。 跟着进来的薛成贵也被苏羽茗的情况吓到了,当场责令薛汇槿跪下禀报究竟怎么回事。 薛汇槿不敢再瞒,便将见到苏羽茗与薛淳樾在水榭之中如何暧昧,他又如何气极,如何失手打了羽茗等等,悉数道来。 这下薛府就炸开锅了,大少爷亲自揭发大少夫人与二少爷有私情,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丑闻! 薛成贵被气得浑身颤抖,指着薛淳樾道,“逆子!你有何话要说!” 薛淳樾只能跪下,将此事原本如何,薛汇槿又如何误会,重新再说了一遍。 这下众人的议论之声稍稍平息了一点,但大少爷指责二少爷,二少爷又矢口否认,怎么说也是一场闹剧。 叶赐准对薛家众人失望透顶,现在羽茗危在旦夕,他们在乎的不是伤者的安危,而是争论叔嫂两人有无私情,对两个只是在水榭里见了个面说过几句话的人大肆挞伐。 “薛老爷,这本是贵府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应插手。但有句话憋在心里,还是说出来才舒坦。” “大人请讲。” “薛二爷如果真和大少夫人有私情,想来断然不会在后花园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展现出来,相反,他们能在后花园坦率交谈,就更能证明两人坦坦荡荡,无不可告人之私。薛大爷会不会一时被愤怒蒙蔽,误会了妻子和兄弟?” 节度使的话不无道理,众人开始点头称是。 不管事实如何,薛成贵也不想家丑外扬,于是当场认可了叶赐准的结论,打发了众人,再训斥薛汇槿无故生事,令其到祠堂跪地思过。 叶赐准可不管薛家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他只在乎羽茗的安危。待医官诊治结束后,他忍不住上前详细查看羽茗的伤势。 苏羽茗昏迷不醒,口中喃喃自语,杜鹃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作为苏羽茗身边自小跟到大的贴身丫鬟,她对苏羽茗任何一点变化都了然于胸,从他们在瑞和居第一次单独见面开始,杜鹃便知道两人有牵扯。后来苏羽茗在官驿之中待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眼泛桃花、双脸晕红,她已经疑心两人突破了道德底线。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她之所以不说,是不想小姐为难,如果小姐认为这些事仅自己知道心里会舒坦一点,那她杜鹃可以一辈子装聋作哑! 可是,此时叶赐准却靠得太近了,如果小姐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迷糊之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那可是灭顶之灾! 情急之下,杜鹃唯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挡住了叶赐准前行的脚步。 叶赐准会意,终于还是按住了自己那颗早已被揪起的心,转身离开。 “医官,好好为薛少夫人看诊,有什么好药都用上,薛大爷不差这点钱!” 医官唯唯诺诺,与郭大夫一起会诊开方去了。 他在这终是不便,权衡之下,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瑞和居。 薛淳樾送叶赐准离开,走到主庭院恰巧碰上在外归来的叶沁渝和薛沛杒。叶沁渝见迎面走来的叶赐准和薛淳樾都一脸严肃,便上前询问何事。叶赐准少有的没有回应叶沁渝,顿了一会后离开了薛家。 虽然两人都没说,但这件事在薛家闹得沸沸扬扬,叶沁渝很快就知道了来龙去脉。 夜间,薛淳樾一人在熙和居的院子里自斟自饮,连学诚和心言的伺候都不用。她在房中遥遥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叶沁渝今日回来,其实已经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跟他说的,当然这些话说不说也无甚重要,重要的是她想告诉他,经过这段时间和薛沛杒的相处,她已经厘清了自己的感情。 薛沛杒,只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或者说,是一位自儿时起便给予了她很大关怀的大哥哥。和他在一起时,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可以很放松、很随意,这样的感觉,和她与刘翊、叶赐准在一起时,是一样的。 但是,当他靠近自己,与自己发生肢体接触时,她的下意识反应却是躲避,因为,不习惯……或者说,她的身心并没有把他当成是最亲密的爱人,躲避,是最真实的心理反应,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可是,以薛淳樾现在的状态,他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吗?他还有这个心思听自己说话吗? 叶沁渝选择了沉默,她想着来日方长,等过段时间事态平息,总有机会说的。 同样的夜晚,心情烦闷的还有薛沛杒。 今天在海州城郊,叶沁渝还是拒绝他的拥抱,在他的几番质问下,她终于向他坦白了心声,她的选择,居然是薛淳樾!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竟抵不过薛淳樾这区区一年!虽然自小到大叶沁渝都从未答应过他,但是以前叶沁渝是自由身,他便只当她没想好,或者因为女儿家的矜持不敢答应,可是现在她已经嫁做他人妻,如果她再拒绝,那就说明他真的没机会了。 此时的他恨不得与薛淳樾决斗一场,你死我活才罢休。总之他们之间只要死一个,另一个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转眼薛沛杒桌前的酒壶已经空了两三个,但他还不肯作罢,叫随从继续上酒。 薛汇槿按下他的随从,自己提着两壶酒走了进来,悄然屏退左右。 “薛二爷怎么独自喝闷酒,怎么说我们也同坐一条船,我有资格陪你喝一杯吧?” 薛沛杒抬起朦胧醉眼,“哼,哪里的二爷……这宅子里熙和居那位才是正儿八经的薛二爷,我?不过是寄居几日的过客……不过,薛大爷不是应该在祠堂思过么,怎么有空到我的院子里来了。” “今日之事让二爷见笑了。” 薛汇槿给他倒了杯酒,再径自与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不过,经过此事,你也该知道薛淳樾在这家里的地位有多高了吧。调戏自己的长嫂,居然都可以安然无事,我这个兄长却要被罚跪祠堂,这是何道理?” 薛沛杒冷笑一声,懒得回应。 薛汇槿见他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将来这家业总有一天是薛淳樾的,他现在就和叶赐准走得这么近,又是姻亲,将来这幅家业,怕是会成为曦王的小金库咯。” 薛沛杒顿了一顿,终于直视眼前人,“你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薛家富可敌国,这么多年进贡给旭王、敬王,以及长兴里的一众皇孙贵胄、达官贵人的银钱,绝对能铸成金山银山。淳樾一旦当家,那这金山银山要么进贡给曦王,要么,他谁也不送,总归旭王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二爷觉得我讲的,可有道理?” 薛沛杒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薛淳樾掌管船行后,便密集调整经营方向,鼎泰和逐渐与朝廷业务剥离。虽然当中有均输平准改革的因素,但没必要连一贯给皇后娘家产业输血的产业链也斩断。 众所周知,皇后娘家的产业,一直是皇后与旭王这两母子的财力支撑,薛家输血其中,其实是变相向旭王进贡。薛淳樾借改革之机斩断这条输血通道,已然惹旭王不快,奈何以前可以借朝廷的均输业务来威胁他,但现在薛家已经与朝廷业务剥离,再加上均输平准被收归太府寺,所以旭王根本无法牵制薛淳樾,只能干生气。 “薛淳樾一向自命不凡,他以为即使不靠朝中的人脉和资源也可以成大事,现在鼎泰和经营方向的调整,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再明白点告诉你,自他十六岁开始涉足航运业务后,一直都有试图与长兴割席的苗头,如果不是我娘从中斡旋,爹早就听了他的谗言,抽身政争了。海州薛家一旦全盘抽身,旭王的财力恐怕会大减吧?但我就不一样了,我一向效忠旭王,薛家的钱庄鼎泰丰之前倾尽全力配合旭王之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三十章 一别关山(2) 薛沛杒再饮一杯,陷入了沉思。作为皇后嫡子的旭王,一直得不到储君的封号。曦王生母本来只是区区嫔位,曦王入朝从政后一路高升,累迁至贵妃,泓远帝这么做无非是想为曦王抬高出身资本,其背后意图,已经昭然若揭。现在两位皇子都已经到了二十五六的年纪,储君之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预计这三五年内泓远帝就会有所动作。在此紧迫关头海州这个金库居然失守,旭王怎能不暴怒?也正因为如此旭王才会急于扳倒叶赐准,顺势打击曦王。 薛汇槿打铁趁热,重新提起那个所谓的计策,“我上次和你说的计划,二爷考虑得怎么样?” 一码归一码,薛沛杒还是有点理智的,依旧拒绝他,“兹事体大,容我先向长兴禀报再动作。” “此事不宜再拖,薛淳樾一直在清洗鼎泰丰里的人手,我的人已经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了,现在隐藏的这几个,不知何时会被发现。我的人一旦被肃清,这个计划必然无法施展。你可要当机立断。” 薛汇槿见他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能抬出最后的筹码,“我知道即使薛家家底再丰厚也只是区区铜臭商人,不能与您侯爷世子的身份相提并论,所以薛家的家业最后归于谁手您不在乎。但是,二爷不爱江山,难道也不爱美人么?据我所知,叶小姐……最后是选择了薛淳樾吧?” “放肆!”薛沛杒倏然动怒,狠狠地砸下酒杯,瓷杯震裂,酒水四溢。 “二爷别动怒。叶小姐与二爷青梅竹马,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璧人。他们的婚约,不过是已故长辈的陈腔滥调,没什么可在意的。听熙和居伺候的人私底下嚼舌根,淳樾和叶家小姐,好像还没圆房呢,莫不是叶小姐对二爷你,还存有几分旧情?” “你说什么?!” 薛沛杒顿时惊住了,他们居然还没圆房?!那叶沁渝在城郊拒绝自己的话,可能并非出自她真心,在她心里,可能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想到这里,薛沛杒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狂喜。 “依我看,叶小姐只是背负着长辈誓约的枷锁才没有选择二爷你,如果这道枷锁没有了,她必然投向你的怀抱!” 听到这个消息,薛沛杒最后的一点理智都被冲散了,似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般转身说道,“薛大爷请回,待我向长兴禀明来龙去脉,取得首肯,必然配合薛大爷的大计!” “好!二爷早该如此,兄长我静候你的佳音!” 是夜,明月朗照,只是却无法照清薛家众人各怀的心事。 几日后,叶赐准再次造访薛家,只说是来看望族侄叶沁渝,当晚还留宿熙和居。 子时一过,叶赐准凭借敏捷的身手,潜入了瑞和居。 现在薛汇槿与苏羽茗分房而睡之事已经成为薛家公开的秘密,现在去看她,应该不会惊动薛汇槿。 苏羽茗受伤后因为头部不适,睡眠很浅,隐约听见外间动静,以为是薛汇槿进来,便立即直起身来,正想叫杜鹃,转瞬却被一个黑影一把捂住口鼻,然后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阵熟悉的气息,是他! “羽茗,我想你……” 听到他低沉有力的嗓音,苏羽茗心中又惊又喜,“你怎么会来?”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能不来?” 叶赐准紧紧的抱住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啊……” 苏羽茗忽然痛呼一声。 叶赐准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不知轻重弄疼了她,但看她神情不对,应该是身上有伤,于是微微扯开她的衣襟,只见雪白的肩膀上赫然一片淤青。 “他居然打你?!” 苏羽茗苦笑,有些羞赧地拉回自己的衣服,“为了避免受辱,总会遭点罪,没事的。” “他是不是经常打你?!” 叶赐准顿时怒火中烧,如果薛汇槿在场,他可能会当即结果了他性命! “你冒死来这里,难道是以道府大人的身份,开堂审讯夫妻不和的家事的吗?” 叶赐准见她满身伤痕,居然还有心情和他说笑,顿时气结,但心中对她,又满是思念和怜惜,多种情愫互相交缠,让他百感交集,此时只想轻轻抱着她,给她一点温暖和依偎。 半晌之后,苏羽茗忽然想起两人身份,连忙把他推开,催促他离开。 可是叶赐准根本挪不动腿。 “羽茗,自从落霞峰相逢,你说你是行商苏家的小女,我们促膝长谈、胡诉衷情后,我就再也忘不了你了。我一直想问问你,官驿那个下午,你是——” 苏羽茗听他说起那件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吻了吻她额头的伤口,“我想知道,你仅仅是为了救父亲,还是心里有我……” 苏羽茗陷入了沉默,能说吗?如果说,她是因为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所以不顾一切,那他会不会在自己这摊泥淖里越陷越深?他的前途何其光明,她怎么能让他陷在自己这个死水潭里贻害一生? 叶赐准见她沉默,担心她说出自己不想要的答案,心里顿时慌了,情急之下连忙低头吻住了她。如果是自己不想要的答案,就不要说了。只要她不说,他就可以用心中预设的答案来安慰自己。 苏羽茗渐渐沉沦在他温柔的吻里不能自拔,此时她再也不希望他离开…… 他轻轻褪下她的中衣,渐渐往下…… 苏羽茗意乱情迷……有些进退失措…… 忽然她脑海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将他推开,睁着迷离的双眼看着他,似是恳求,“不要……这里是薛家……” 她再怎么不要脸,也不能在她与丈夫名正言顺的卧房里,和另一个男人苟且…… 叶赐准顿住,过了好一会后郑重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叶夫人……” 他按下自己的冲动,帮她重新穿上中衣,再次紧紧抱住了她。 叶赐准连续数日都来薛府,而且每晚都留宿熙和居,薛家上下都觉得甚是奇怪。薛成贵一日闲来无事,便与马姨娘说起此事。 马姨娘也觉得奇怪,但她脑筋一转,便笑了。 “夫人你笑什么?” “叶大人来我们薛家,左右不过两件事,一是为人,二是谈事。前海州刺史的风波已平,他来薛家断不会是和淳樾谈事,我看,应是为人。” “难道是为了沁渝?我们薛家待沁渝一向不薄,沁渝与淳樾也是越来越恩爱,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他难道还不放心?” “唉,你们男人啊,在外面做生意不知道多精明,怎的回到家中就如此蠢笨了呢!” “还请夫人明示。” “老爷,您忘了您的三女儿玉雪,正是二九年华,亭亭玉立?” “你的意思是,叶大人可能看上了玉雪?!那怎么可能,他们只是在宴席上见过三两次,不可能。” “叶大人年轻有为,血气方刚,我们玉雪也是如花似玉、秀雅端庄。两个年轻人互相看对眼有什么稀奇的!” 叶赐准会是因为薛玉雪吗?薛成贵转念一想,马姨娘应是故作此说,想借此话题撮合叶赐准和自己的女儿。 薛成贵当然也相中了叶赐准,但是叶赐准贵为从三品海东道节度使,而且此职位估计也是曦王想营建海州势力,外放他一两年打个基础而已,等海州形势一稳必会调他回朝,届时还会有更大的前程。如此有为儿郎,会同意娶一个商人庶出的女儿为正妻么? 但是马姨娘逮住了话题便不依不饶,非要薛成贵在叶赐准再来时向他询问此事。薛成贵拗不过她,只得应允。 这样的事不便当面询问,如果对方回绝,那只会让双方都下不来台,影响日后关系,因此薛成贵与马姨娘先物色一位中间人,由中间人去传达。 本来叶沁渝是中间人的最佳人选,但是想到她嫁到薛家的时日不长,人情练达还有所欠缺,而且虽然她只小叶赐准几岁,但论辈分还是晚辈,由晚辈去张罗长辈的婚事总是不妥。想来想去,薛成贵和马姨娘都认为,只有苏羽茗才是最佳人选。 自苏羽茗和叶沁渝落霞峰相处后,两人关系逐渐亲近,她们之间可以说点体己话。由羽茗出面,约上叶家两叔侄喝茶闲谈,再带出话题,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当苏羽茗接到这个所谓的任务时,顿时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向公婆的回话都忘了。马姨娘见她神情恍惚,还以为是她觉得自己是刚成婚两三年的新媳妇,说媒这种事从来没做过,又惊又羞所以不敢答应,于是便对她软硬兼施,逼她五日内办妥回话。 苏羽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薛成贵的煦颐堂的,回到瑞和居之时只觉得双脚无力、四肢发软,如果不是杜鹃搀扶着,她连路都走不动了。 怎么办……她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即使她怎么卑微,再怎么自惭形秽,再怎么说服自己只是叶赐准的露水姻缘,根本不配与他相守终身,但是当叶赐准的姻缘来到时,她还是感觉到强烈的抑郁和悲愤,这种强度,是连当初薛淳樾和叶沁渝成亲时都不曾有过的。 第三十一章 一别关山(3) 叶赐准答应过她两日后会再来,届时还是一如往昔,先到熙和居栖身,到夜深人静时再潜到瑞和居与她相见。 经过这段时间的频繁相会,苏羽茗愈发沉溺在与叶赐准的感情里不能自拔了,她一度希望这样的相处模式可以永远地持续下去,即使只能见见他,抱抱他,也足慰平生。 情缘淡薄如朝露,柔弱哪堪待日曦…… 想到马姨娘交代给她的任务,苏羽茗心如刀割,但两日后,她还是踏入了熙和居,等着与叶赐准“偶遇”。 叶赐准一踏入熙和居就见到了苏羽茗,他很意外,但也很惊喜,以为是羽茗对他思念成疾,等不及他深夜潜入瑞和居,要先来熙和居相见。 薛淳樾和叶沁渝因为薛沛杒的事情闹了一点小别扭,两人情绪都不太高,但是叶赐准却一反常态,心情大好,侃侃而谈。 苏羽茗看着风度翩翩、挥洒恣肆的叶赐准,内心一度犹豫…… 但是,她最终还是不敢忘记这个任务,该来的总要来,该说的总要说。 “不知……叶大人可有家室?” 苏羽茗的话打破了和谐的茶局,三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叶赐准,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大少夫人何出此言?在下自然是,未有家室。” 难道她以为他对她是逢场作戏?叶赐准正自狐疑,但转念一想,这也怪自己,两人互表心意后便烦心事不断,他都还没有机会向她陈述自己的出身和家事,她有疑虑也应当。不过,这种事她为何要在此时向自己提起? “既是如此……可有婚约在身?” “也没有”,看着恍惚的叶赐准,叶沁渝帮他接了话,“小准叔双亲早逝,也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自小便在家学中长大,因此也没有长辈顾得上为他绸缪终身大事。嫂嫂为何此问,难道,是要给小准叔做媒?!” “大少夫人是打算把自己说媒与在下吗?”叶赐准星眸一紧,凛冽地看向苏羽茗。 听闻此说,薛淳樾和叶沁渝心里都“咯噔”一下,这样的玩笑岂是能随便开的,虽说说者无心,但万一听者有意呢?苏羽茗向来谨守礼法,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叶赐准这样毫无底线的玩笑,万一生气就麻烦了。叶沁渝连忙拉了一下叶赐准的袖子,示意他噤声。 谁知苏羽茗并无愠怒之色,反而面露悲戚,垂眸说道,“羽茗是破败之身,没有资格与大人相提并论。只是……家中有女初长成,待字闺中觅良婿。不知我家的玉雪,可入得了叶大人的法眼。” 这下不仅是叶赐准,连薛淳樾和叶沁渝都愣住了。 眼见叶赐准的神色越来越严峻,双眸睁红,几欲滴血,薛淳樾赶紧站了起来打圆场,“叶大人,刚长嫂所说的这位,是在下的——” “我知道”,叶赐准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羽茗,打断了薛淳樾,“不过我不知道的是,要牵这条红线,是薛老爷和马姨娘的意思,还是大少夫人的意思?” 苏羽茗不敢抬头看他,强忍住心中悲痛,柔声说道,“既是长辈们的想法,也是羽茗心中所愿。不知叶大人是否有意……” 按理说薛玉雪也正是待嫁的年纪,生得也算秀丽娴雅,如能玉成其事,倒也不失为一桩良缘,因此薛淳樾也帮着说了几句好话,但愿他不要有嫡庶之分的心理障碍。 还没等淳樾说完,叶赐准便将他打断,“叶某孤家寡人,怕是配不上海州薛家这样的高门贵第。” 这是……明显的拒绝?苏羽茗倏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她,有些吃惊。 就叶沁渝对叶赐准的了解,薛玉雪绝对不是他会倾心的对象,因此尽管薛淳樾与苏羽茗错愕,但叶沁渝却长舒一口气,“嫂嫂不必在意,小准叔向来坦率,喜欢和不喜欢都挂在脸上,半点掩饰都没有的。他这拒绝虽然有些冒犯,但是玉雪妹妹并非小准叔的良配,如果这是爹和马姨娘的意思,还请嫂嫂委婉回禀,帮小准叔留个情面。” “不需要留什么情面,请大少夫人据实以报,我不希望还有下次。叶某粗俗,如果玷污了三小姐的名声那罪过就大了。” 苏羽茗尴尬地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可叶赐准却毫不避忌,一直逼视着她。无奈之下她只能寻了个借口告退。 “大少夫人且慢!”叶赐准三两步追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羽茗有些惊慌,那份私情是她心里背负的无耻罪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她不敢直视于他。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以为你懂我……不想……呵,也无所谓了,但是我想知道,这当中有几分是少夫人你自己的意思。” “刚不是已经回答大人了吗,既是父母的意思,也是羽茗心中所愿。” “好,看来少夫人是迫不及待想喝在下这杯喜酒了。” 苏羽茗心中一痛,低头不语。 薛淳樾与叶沁渝担心叶赐准为难苏羽茗,也跟着追了出来,苏羽茗见他们过来,便转身离开,不再再纠缠此事。 此事之后,叶赐准不再踏足薛家。 苏羽茗的回禀再加上叶赐准的回避,已经足以说明他的态度了,眼见良婿落空,马姨娘心中不悦。 马姨娘心里是有过一番盘算的,薛夫人嫡出的女儿,都是嫁给了海州的官宦世家。尤其是大女儿薛玉绫,当初嫁给李璟风那个落魄公子的时候她还暗自高兴,以为大房由此就要开始败落了,可谁想到李家居然能翻身,一文不名的李璟风摇身一变成了从四品海州别驾。 别驾虽然无甚实权,但明面上也是刺史的副职佐官,在州郡是清贵之职,海州城里除了节度使和刺史大人,谁见了他不得磕头跪拜?而且凭李家的家世,他俩的孩子将来也是有朝廷恩封的,比那些读书读破脑袋都考不进仕途的人强多了,反正马姨娘是越想越气,暗暗下决心将来自己找的女婿一定要比大房的强。 仗着薛成贵的宠爱,马姨娘想超越大房正室的想法由来已久,却一直无法如愿。本来儿媳苏羽茗的出身也不赖,好歹苏家也是海州排的上号的大行商,只是现在苏琦获罪被抄,苏家上下早就沦为平头百姓了,反而成了薛汇槿的丑闻和累赘。 本想着如果女儿薛玉雪能嫁给叶赐准,那她不仅能一跃成为朝廷三品大员的岳母,一招挽回败局,飞上枝头,一吐妾室的怨气,还能提携提携薛汇槿,即使不能夺下鼎泰和,也能拿回鼎泰丰,其后再壮大十九家商行,与薛淳樾平起平坐,可惜这所有的如意算盘,如今都成了梦幻泡影…… 她始终认为自己的女儿薛玉雪姿色上佳,叶赐准不可能不动心,之所以没有成事,完全是苏羽茗办事不力,不得其法,因此对她更是厌弃,再加上苏羽茗嫁入薛家两三年都无所出,她的心里逐渐生出要给薛汇槿纳妾的想法。 可是薛汇槿却无纳妾之心。在外逢场作戏是解决需求,他的心却从不流连花丛。 他对苏羽茗,还是怀有深厚感情的,毕竟她是他一见钟情的女人。他之所以对苏羽茗如此暴戾,除了自小到大被马姨娘宠坏的因素外,还因为苏羽茗心中另有所属,这强烈地挑战了他的自尊心,再加上庶出的自卑心,两相纠缠便扭曲了他的人格。 占有欲向来很强的他无法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另有所爱,而且爱的还是事事在己之上的薛淳樾,便在洞房之夜对她下催情药,试图让她“温顺”地从了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也固执地认为,一场“顺利”的洞房花烛,会让苏羽茗对薛淳樾彻底死心,投入自己的怀抱。 但是那一夜,却给初涉人事的羽茗带来极大的耻辱和痛苦。 一步错,步步错,薛汇槿与苏羽茗的悲剧,从一开始便绝了救赎之法…… 叶赐准知道薛沛杒来海州并不是巧合,因此每次与他相处都万分小心,最近也隐约发现自己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但短时之内还无法甄别来人是何方神圣,他曾经怀疑过薛沛杒,并且试图借留宿薛家之机印证自己的想法,可是薛沛杒隐藏得极好,他一时半会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本想从大理寺调来几个侦查高手,可曦王传来密信,泓远帝正着手清查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结党行为,大理寺和太府寺是清查要点,一把手大理寺卿和太府寺卿已经被严密监视,当下别说从大理寺要人,连一道消息都要不到,叶赐准只能靠自己见机行事。 薛汇槿从来不认为马姨娘的联姻计策能成功,因此从未放慢布局鼎泰丰的计策。 各方的刻意压制让薛家进入了一段宁静期。 叶沁渝本想找机会向薛淳樾说清事情原委,可是自叶赐准不再踏足薛家后,薛淳樾也甚少归家了,每次都是差学诚回来跟她报备说有事要忙,住在船行,如此又是十天半月。叶沁渝猜不透他的想法,但是每次鼓起勇气想去船行,又被薛沛杒缠住,让她甚是烦闷。 第三十二章 一别关山(4) 薛淳樾之所以借口夜不归宿,是因为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叶沁渝和薛沛杒一时的过从甚密,但经历过后才发现原来他不可以。他再也不想看她与薛沛杒之间的卿卿我我,也不想听那些关于他们的是是非非,最好的办法就是索性留在船行,不闻不问。 在他看来,叶沁渝想好了会来告诉他的。可是在叶沁渝看来,如果他不着急找她,那说明他还不急于要一个答案,再加上她不想太伤害薛沛杒,何不等薛沛杒物色好在海州的宅邸,待他搬出去后再与薛淳樾说清楚。反正与薛淳樾来日方长,这表白之事,似乎也没那么着急。更何况,她一个女孩子,总是羞于直陈感情之事的。 平静的时光没有维持多久,瑞和居的一件小风波,打破了薛家表面的宁静。 薛汇槿经常踏足花柳之地,这些薛家上下以及苏羽茗都知道。可是作为正妻的苏羽茗,却向来不管他的行踪,她恨不得薛汇槿有好去处,这样便可以少来折磨她,所以对这事从不过问,甚至乐观其成。只是这一次,她不得不过问,因为听到下人嚼舌根的马姨娘已经风风火火地来到瑞和居,亲自过问薛汇槿流连风月一事了。 苏羽茗跪得双腿发麻,马姨娘却还没训斥完毕,她所说之事,来来回回也就是苏羽茗如何不知伺候丈夫、体贴丈夫、慰藉丈夫,使得薛汇槿流连风月场所,有损薛家声誉云云。薛汇槿什么心性马姨娘如何不知?她也苦口婆心地劝过自己的儿子,只是这些流言愈传愈烈,苏羽茗却愈来愈平心静气,她气不过而已。面对骂不还口只知道低头沉默的苏羽茗,得不到回应的马姨娘有气无处撒,盛怒之下便对苏羽茗动起了“家法”。 几轮抽打下来,拇指粗的藤条都打折了一条,苏羽茗却依然咬紧牙关,再疼也不哼一声,最后实在承受不住,伏倒在地。杜鹃吓哭了,连连磕头求饶。 马姨娘只是借题发挥,她最害怕的是,万一哪天自己的儿子带回一个大着肚子的烟花女子,那她的脸面往哪搁?到时候别谈超越正室,怕是辈分最小、出身最低的郑姨娘也可以来嘲讽她,所以她对这种丑事极其敏感,绝对要防患于未然。这件事不能只有她一个人上心,作为妻子的苏羽茗,断然不能置身事外。 马姨娘的意思苏羽茗早就听懂了,不过是三件事,一是做好妻子本分,侍奉好丈夫;二是发扬贤淑品德,主动劝说丈夫纳妾,开枝散叶;三是控制丈夫流连野花,以免玷辱门风。第二件事她成亲的第二天就开始部署了,只是她越说薛汇槿对她越暴戾,于是她便住了嘴。第一件事她是绝对做不到的,没有叶赐准的时候她还可以如行尸走肉般履行妻子职责,现在她连行尸走肉都做不到。 可是没听到满意答复的马姨娘如何肯善罢甘休?藤条还是密集地落在她的身上,杜鹃忠心护主,也吃了不少鞭子,如此下去主仆二人恐性命不保,为了尽快送走她,苏羽茗最终全部一口答应。 待马姨娘率众离开后,杜鹃扶起满身伤痕的苏羽茗,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真是太欺负人了,哪有丈夫眠花宿柳,婆婆来鞭打媳妇的道理?错的是大少爷,又不是小姐您!” 苏羽茗示意她噤声,“这些话可别再说了,你我二人想在薛家活命,除了忍气吞声别无他法。现在苏家上下十几口人少不得还要我帮补,总之你我这条命,留着还有用就是了。” 听苏羽茗这么一说,杜鹃赶紧抹干眼泪,抿嘴点点头,小心地扶苏羽茗坐下,给她上药。 马姨娘何许人,没有实际行动,如何罢休? 过了几日待伤势好了点,苏羽茗只能亲自去眠月楼找薛汇槿,成为那种为了丈夫,愿做悍妇的女人。 已是戌时,眠月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苏羽茗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神态鄙陋的男子,一度恶心想吐,可是为了完成任务,她还是强忍着心中不适跨进了眠月楼的大门。 想不到一进门就有几个醉酒男子围了上来,言语粗鄙地调戏她,苏羽茗吓得连续后退了好几步,杜鹃连忙上前抵挡,谁知马上就被一个醉汉一巴掌打倒在地。 苏羽茗正想上前扶杜鹃,却被另一个醉汉一手抓住,把她拉到跟前,涎脸饧眼地调戏她。 “想不到眠月楼还有这样的绝色,张妈妈也太不厚道了,都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瞧,看我们出不起这个钱还是怎的?!” “放肆!我不是这里的烟花女子,放开我!” “哟,还犟嘴?看来是还没被爷调教乖啊,来,跟爷上楼乐呵乐呵,明天你就乖了,哈哈哈……” “你再如此,我要报官了!” 苏羽茗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圈。 “想不到姑娘情趣如此另类,想和衙门里的大人一起,才尽兴?哈哈哈……” 苏羽茗顿时又羞又怒,抬起另一只手伸手就想给那人一巴掌。 可是手掌还没落下就被抓住了,这下她两只手都被桎梏住,动弹不得。 “好啊,原来你还喜欢这一套,行!爷陪你一起玩!走!” 苏羽茗正要被他拖走,人群外忽然响起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 “放开她!” 围观的人群被这强压怒意的低吼声震慑住了,纷纷回头看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发现居然是海东道节度使叶赐准大人! 人群里也有不认识叶赐准的,但总该认识站在他身边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的鸨母张妈妈,在海州城能让张妈妈如此惧怕的,除了道府衙门和州府衙门的一把手,也没其他人了。 看热闹人吓得的马上让出了一条道让他走进来。 调戏苏羽茗的几个人也被吓得不轻,一个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苏羽茗一看是叶赐准,更是羞赧无比,一把挣开那人的桎梏,转身就要走。 只是想不到,原来他也是流连烟花之徒,心头不禁掠过一丝难耐的疼痛。 “薛少夫人既然来了,何不见过夫君薛大爷再走?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薛大爷的妻子?! 原来是薛家长媳苏羽茗!众人顿时窃窃私语,估计是想不到传说中温婉贤淑的苏小姐竟然也和普通悍妇一样,亲自到眠月楼寻衅拿人。 张妈妈一看叶赐准脸色铁青,便知道此事不简单,于是赶紧叫一帮姑娘来哄走看戏的众人,又鼓动起现场的气氛,转移了焦点,很快苏羽茗的周边就安静了。 “男人在外逢场作戏再正常不过了,普通人犹且如此,更何况是家大业大的薛大爷,少夫人何必如此见妒?” “看来叶大人也是擅于逢场作戏之辈,既是如此,妾身打扰了,烦请让开,容妾身去寻夫婿回家。” 夫婿……回家…… 不得不说从苏羽茗口中说出的这些字眼严重地刺激了叶赐准,他必须承认,此时他极度地嫉妒薛汇槿! 他上前一步,把她逼到了墙角。 她不敢看他,也不想看他。 “你——” “叶大人。” 叶赐准正要和苏羽茗说理,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回头看去,却见薛汇槿正徐徐走来,把他打断。 “多谢叶大人替我夫人解围,不过,我与夫人之间的家事我自会理会,不劳您费心。” 薛汇槿站到苏羽茗一旁,顺手揽住了她的腰。 苏羽茗不适地动了动,薛汇槿却揽得更紧,叶赐准微微皱眉。 “好,既然薛大爷来了,那在下就不便打扰,告辞。” 看叶赐准走远,薛汇槿一个转身把苏羽茗拉到了旁边的雅间,把她逼到了角落里,箍住了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成亲快三年了,夫人还是第一次来眠月楼找为夫,有何要事?” 薛汇槿越靠越近,他的气息越来越强,苏羽茗只得用力地撑在他胸膛前,硬是和他隔开一条缝。 “娘叫我来寻你回去。”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没有一丝温度,对他还不如对一个陌生人…… 薛汇槿眼神一紧,原来只是如此…… “好,我随你回去。” 他忽然发狠地捏住苏羽茗的手腕,拖着她大步离开眠月楼。 苏羽茗跟不上他的步伐,连打了几个踉跄,为防止摔倒,她只能紧紧抓住薛汇槿的手臂。 立在二楼的叶赐准,看着的薛汇槿粗暴行为,捏紧了拳头…… 叶赐准并不是流连花丛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来眠月楼,巧也不巧,就撞上了第一次来寻夫的苏羽茗。 自海州官场震荡后,海州的高门贵第一直认为叶赐准是清高耿直之辈,因此与他相处时都十分谨慎,楚河汉界分割清晰,因此叶赐准也难以取信于他们,无法让他们成为曦王的财源。 然而,当一众行商和士绅发现叶赐准也与普通仕宦一样,最终扛不住海州风花雪月的轮番攻击,开始融入酒色财气、纸醉金迷的生活时,才与他逐渐亲近起来,从而转舵。今晚便是海州商会做东,在眠月楼宴请叶赐准与海州刺史刘宏的酒局。 叶赐准需要这些大商人。 第三十三章 一别关山(5) 商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哪里有利益便往哪里钻,现在叶赐准这一番操作,已经顺利攻破了大多数富商的心防,使其逐渐转向曦王效忠。商人的效忠,不仅仅表现在金银钱帛的进贡上,更重要的是表现在信息情报的传输上。 行商的足迹,遍布大业与四海,而且圆滑世故,人脉宽广,要刺探一些官场或民间的情报,有时候比专业的探子还高效。当初旭王就是利用海州行商的人脉,查探到一批大小官员的私德问题,从而频频弹劾,让曦王不胜其烦的。 而且,当叶赐准发现自己被盯上时,也意识到在官邸或府衙与曦王的探子交换情报已经不安全了,他必须再找一个更为隐秘的地方。所谓大隐隐于市,越是品流复杂、越是声色犬马的风月场所,越是他所需要的最佳掩护体,眠月楼不失为一个最佳选择。 这些,他还没来得及向苏羽茗解释……她会理解自己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她先是来和自己说媒,后是来烟花之地寻夫,这些举动,是否说明她要彻底断了与他的情丝,回到薛汇槿身边? 叶赐准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苏羽茗确实不能理解眠花宿柳的叶赐准,当薛汇槿把她狠狠地惯倒在瑞和居院子的石子路上时,她觉得疼痛的,不是擦伤流血的手掌,而是那颗在眠月楼被流连花丛的叶赐准所伤透的心…… 薛汇槿把苏羽茗拽回了卧房,这个地方,自从苏家出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如果不是苏羽茗去眠月楼找他,他心底最柔软那部分还无法被唤醒。现在,他忽然想起了对苏羽茗一见钟情的初心,想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苏羽茗还沉浸在与叶赐准在眠月楼相遇的悲戚情绪里无法自拔,自然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再与薛汇槿周旋,如果他只是回来缅怀一下两人的过去,那就随他吧,反正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可缅怀的。 杜鹃很快给薛汇槿上了茶,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卧房。 薛汇槿慢慢靠近坐在妆台前的苏羽茗,他看着卧房里的一什一物,与两人成婚时并无二致,甚至还更素净了些,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苏羽茗神情落寞,眼眶渐渐泛红,叶赐准,他心里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件无聊时排遣寂寞的工具么?不过即使他把自己当玩物,她也没什么好怨怼的,毕竟他们两人发展到现在这程度,有叶赐准主动的成分,但确确实实也是在她的默许下才逐渐步形成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正待她兀自出神,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一把抱住了她!苏羽茗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薛汇槿还在房里,于是连忙将他推开,倏然站起,下意识地往旁边后退了几步,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薛汇槿眉头一皱,生出几分痛苦的神色,“羽茗,我有这么可怕么?” 她的眼神,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恐惧、绝望、毫无生机。在她眼里,他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汇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去眠月楼让你难堪的,我不知道今晚是海州商会宴请海东道节度使和海州刺史的酒局。只是娘对你的期望很大,她怕你一时糊涂沉沦其中,所以才叫我多提醒你一点。如果你觉得难堪,我以后再也不去就是了。” “不,你能来找我,我很开心。” 开心?他这是什么意思? “从成婚的第一天开始,你就没在意过我……当然,我知道在新婚之夜,是我的鲁莽伤害了你,但我只是不想让你太为难,毕竟成婚之时你心里还有其他男人……不过,我们既然都已经是夫妻了,周公之礼是理所当然,至于洞房花烛是如何礼成的,真有那么重要吗?” 他居然可以把在新婚之夜对自己的妻子下催情药这种事描述得如此云淡风轻,甚至带有些理直气壮!苏羽茗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那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印记,甚至到现在,她偶尔还会在午夜梦回时梦魇,惊魂未定。这样的创痛,在他眼里怎么可以如此随意? “汇槿,你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从我踏上你的花轿那刻起,我就把淳樾放下了,我是做好与你携手此生的准备嫁你为妻的。可是你……你竟然在我们的交杯酒里用那种药……本来最美好的时刻成了我最难堪最痛苦的回忆……你叫我如何自处?” 这件事只是一个痛苦的开端,新婚后一次次的强迫,更是让她如堕深渊,这些她不止一次向薛汇槿哭诉过,但有用吗?得到的只是他更笃定她与薛淳樾藕断丝连的想法,以及他更变本加厉的折磨。 如果这些是两人婚姻一开始就背负的原罪,那苏家落难时薛汇槿与马姨娘的不闻不问甚至匆忙割席,则是压垮苏羽茗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面临生死关头的那个人是她的亲生父亲,薛汇槿竟然都可以冷漠如斯,其自私自利程度可想而知。再加上叶赐准的出现,苏羽茗的心已经彻底封闭,绝无机会再回到过去,重新开始。 面对软硬不吃的苏羽茗,薛汇槿再次失去耐心,他忽然走上前将苏羽茗拦腰抱起,扔到床上。 苏羽茗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剧烈反抗,盛怒之下的薛汇槿几乎把她的肩胛骨拧碎。两人纠缠时,薛汇槿忽然从她枕下摸到一枚温润的玉佩,他好奇心起,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一枚男子腰带上的玉佩饰品。狐疑之下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他的东西! 此时薛汇槿整个人都僵住了,苏羽茗大惊,想伸手去夺,可是薛汇槿敏捷地避开,站了起来。眼神凌厉得如鹰隼般注视着那枚玉佩。 他的第一反应,觉得应该是薛淳樾的,但是看上面的花纹又不像是薛家之物,确切来说不像是经商人家的东西。 他再睛一看,玉佩上面栩栩如生的神兽,倒像是獬豸,显然是一枚雕工精致的单面浮雕獬豸白玉腰带佩。獬豸腰带佩,是朝廷大员经常佩戴的一种象征清平公正、刚正不阿的神兽物件。 “这是谁的?”薛汇槿双眸燃起了怒火,逼视着苏羽茗。 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苏羽茗只能下意识地回答,“我父亲的,他临走之前给我的吉祥物,保平安而已。” 苏羽茗的声音有些颤抖。 “苏琦身上会有朝廷命官才喜欢的东西?” “父亲交友甚广,有一两件与官员互赠所获的东西有什么可稀奇的?大业律法又没规定谁可以戴谁不可以戴。” “谁的身上都会有獬豸但唯独大商人不会有!獬豸象征的是清正公平,而做大生意讲究的本来就是信息不对等下的贱买高卖。獬豸的眼里,正邪、忠奸、善恶,都有楚河汉界,揉不进半点沙子,而做生意讲究的是广结善缘、和气生财,根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种处世之道!苏琦会喜欢獬豸这种有违经营之理的神兽?!” 苏羽茗一时语塞,她已经完全乱了心神,才会慌不择路。从小就涉足商事的她一向深谙商界文化,现在怎么连这一点都没想到,苏家和薛家,翻遍全府上下都找不到一个獬豸饰物,自己居然还会犯下这样的口误。 “说!是谁的!” 薛汇槿步步紧逼,苏羽茗真的不知如何应对了,慌乱之下只能说道,“是沁渝给我的……对,沁渝……自苏家出事后我经常睡不安寝,杜鹃担心有邪祟作怪,但神鬼之事是府中大忌,所以不敢跟别人说。沁渝无意之间知道了,就把她父亲的旧物借给我镇宅之用……说獬豸正义凛然,能驱一切邪魔歪道,所以我才放到枕头底下,做个心理安慰罢了!刚才我之所以胡诌是父亲的物件,是因为不想把这些邪祟、镇宅之事张扬出来,以免娘知道了不高兴。” 如果说是叶沁渝父亲叶赐楷的东西,倒也说得通…… 薛汇槿虽然狐疑,但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还有其他认识的人会佩戴这样的饰物。 “既然是弟妹的,那我就替你还回去。一个镇宅物件而已,何必用别人的,我替你找来便是!” 薛汇槿看了她一会,最终还是没有再为难她,转身回了自己的东厢房,但是也带走了那枚玉佩。 苏羽茗知道他肯定会找叶沁渝对质,但她了解薛汇槿的品性,在事情没被证实之前一定会派人严密监视她与杜鹃两人的行踪,所以她没法去找叶沁渝串供,不知道沁渝能不能知晓她的苦衷,帮她应下此事。苏羽茗心有挂碍,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苏羽茗便想在主庭院中等叶沁渝出来,好暗示她此事。想不到薛汇槿早已安坐在庭院一角的亭子里喝茶,以逸待劳。 叶沁渝从熙和居出来,见到亭中的两人,愣了一下。 薛汇槿抓住机会,先到了叶沁渝跟前,先是随意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拿出那枚獬豸白玉腰带佩饰,递给叶沁渝。 “弟妹的心意,我和羽茗都心领了。如此贵重的东西还是交还给弟妹比较妥当,羽茗如有需要,我会替他张罗,就不劳弟妹费心了。” 看到玉佩的叶沁渝心里“咯噔”一下,这、这不是叶赐准的腰带佩吗?! 第三十四章 一别关山(6) 没有人比叶沁渝更了解玉佩的来历了,这是叶赐准进士及第时,叶氏家学的老师,族中人称七叔公的一位老儒送给他的,当时叶沁渝也在场。后来七叔公仙逝,这便成为一件叶赐准极为珍视的心爱之物。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薛汇槿的手里…… 但是,在看到苏羽茗哀戚的眼神后,叶沁渝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叶赐准第一次到海州后的反常行为,这些画面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她顿时明白了一些事情! 虽然不知道薛汇槿怎么拿到这枚玉佩,但模糊回答总不会有错,于是她便回道,“兄长,这确实是我叶家之物,既然嫂嫂已经不需要了,我收回便是。” “此玉质地上乘、雕工精细,一看就知不是凡品,不知,是属何人所有?” 苏羽茗心里咯噔一声,手掌沁满冷汗。 “这是叶家家学先师绍德公的遗物,兄长何故此问?” 苏羽茗的心已灰了一半,微微闭了眼。 “那就奇了,羽茗说,这是令尊的遗物,那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我说话没说齐,让兄长误会了。玉佩本是先师所有,后来我父亲外放出仕蜀州,他老人家送给我父亲作临别赠礼的。兄长不妨细心看看玉佩背面,有一个小小的‘德’字,是先师的名讳。” 薛汇槿翻过背面一看,果然如她所言,看来是拿不到什么破绽了,于是便将此玉交还给叶沁渝。 叶沁渝神情自若地接过獬豸腰佩,交给心言吩咐她好生收好。 惊险过关,苏羽茗这才微微松开紧握的拳头,感激地看了叶沁渝一眼。 早膳过后,叶沁渝待薛汇槿离府,专门去了一趟瑞和居还玉佩。 苏羽茗自知隐瞒不过,便屏退了左右,与叶沁渝在房中相谈。 “小准叔的腰佩,沁渝不敢私吞,奉还给嫂嫂。” “沁渝妹妹,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从小准叔第一次来薛家,却一反常态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之间肯定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也想过质问他,但是终究没有问出口,现在,已经不需要问了,这枚玉佩已经做了回答。”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一个闺中寂寞、红杏出墙的女人……” 苏羽茗心中哀戚,她自小深受礼教熏陶浸染,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一直为自己所不齿,如果叶沁渝看不起她,甚至因为替叶赐准不值而给她几个耳光,她都能理解。 可是,叶沁渝却丝毫没有震惊愠怒之色。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平和的语气反而让苏羽茗很意外,愣了一会后才回道,“我旧疾复发,去落霞峰养病之时。沁渝,请你相信我,我与他,真的只是巧遇……” “嫂嫂无需紧张,我相信你。既然只是巧遇,那便是天定的缘分,你注定不属于兄长。” 听到叶沁渝的回答,苏羽茗终于舒了一口气,她们又可以像在落霞峰医庐那般坦率地交谈了。她和叶赐准的相遇,一直是埋在她心底深处的一个美好神话,她既想与人分享,又怕事迹败露,经常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可以全部倾吐出来,苏羽茗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不少。 这样的相遇相知相爱,叶沁渝也觉得神奇,但转念一想,苏羽茗毕竟不是自由之身,两人离经叛道,结局堪忧,“只是,马姨娘和兄长,都不是易相与之人,将来,你打算怎么办?你和小准叔,总不能一辈子都维持这样的关系啊!” 叶赐准视为珍宝的腰佩都已经在苏羽茗手上了,他们之间发展到何种程度,不消多问也知道。 苏羽茗苦笑,“我是薛家的囚徒,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只等哪一天终于积孽过多,老天爷自会收了我……至于他,等他离开海州,回到长兴,自会有他的康庄大道,与我的种种,皆是前尘往事、过眼烟云,不会留下半分印记的。” “你错了,我认识的叶赐准,绝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虽说是我叔父辈的人,但是只长我几岁,我和他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 苏羽茗看着笃定的叶沁渝,微微吃惊。 “你知道为什么家学先师会把他的獬豸玉佩送给小准叔吗?一来是寄语他入仕后为官清正、公正严明,二来是因为他的性格与獬豸有几分相似,端正坚忍、一以贯之。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即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他在意过哪个女子……嫂嫂,如果你心里真的有他,你要做好日后的打算,不要辜负了他。” 辜负?她有何资格对叶赐准谈辜负…… 如果他真的如此专一,那眠月楼之事又作何解释?苏羽茗不想在叶沁渝面前谈论他的不是,因此没有再说下去。 瑞和居总归是是非之地,叶沁渝不便多留,和苏羽茗再说了一会体己话后就出来了,不料还没走回熙和居就被薛沛杒一把抓住,二话不说将她带离了薛家。 叶沁渝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带上了马车,马车七绕八拐出了城,直奔郊外。 “沛杒哥哥,你干嘛!” 薛沛杒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驾着马车一刻不停地往郊外赶,一直到了城外的十里长亭才停下来。 此处山横水转,别有洞天,旁边还有一座茅屋小院,与海州城内的小桥流水风格迥异。叶沁渝来海州这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与长兴城郊类似的地貌,顿时心旷神怡,徜徉其中十分惬意。 “沛杒哥哥,你专门带我来这个地方的吗?你也知道我想长兴了……” 薛沛杒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去扶住她的双臂,认真地看着她的星眸。 “沁渝,跟我回长兴吧。我下定决心了,如果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待时势过去了我们就定居洛安。你不是喜欢洛安吗,去年还央求刘翊专门带你去了一次,我们可以一辈子住在那里,你说好不好?” 叶沁渝挣开他的双手,后退了两步。 “沛杒哥哥,上次我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吗?我已经是淳樾的妻子了,不管去哪我都要和他在一起。海州也好、长兴也罢,甚至去洛安也可以,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在哪里都会觉得是个家——” “沁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你们互相爱慕对方,那为何时至今日都还没圆房?!” 薛沛杒将她狠狠打断,逼视着她的双眼。 他以为他拿到了击垮叶沁渝心防的关键证据,她自欺欺人的所谓幸福,会瞬间破局。 可是他却没等来叶沁渝慌乱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羞赧,和愠怒…… “这些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是我和淳樾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指责!” “你以为你们的恩爱把戏能骗到多少人?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再不离开他,你们就会走上薛汇槿和苏羽茗那样的不归路!你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变成薛家弃妇吗?!” 这话就过分了,好好的为什么扯上苏羽茗?叶沁渝被气得有些发抖,且不说他们和薛汇槿、苏羽茗毫无相似之处,单说苏羽茗,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凭什么还要被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也?嫂嫂被休弃了吗?你怎么能这么不顾女孩子家的清誉?” “清誉?苏羽茗她还有几分清誉?她在外偷人的事我是顾虑薛家的颜面才没有告诉薛汇槿,你以为她有多三贞九烈?!” 叶沁渝顿时懵了,薛沛杒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究竟知道多少,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 “你在说什么……” “沁渝,你和薛淳樾不会幸福的……苏羽茗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跟我走吧,我们回长兴,我给你想要的美满婚姻——”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薛沛杒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火辣辣疼的脸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沁渝。 “这个巴掌能让你冷静下来了吗?我要回去!” 薛沛杒如果单纯只是和她谈话,不会找一个这么偏远的地方,开始叶沁渝没往别的地方想,但现在,她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了。 “沁渝,你现在……不便回城……如果你愿意跟我回长兴,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如果不愿意,那就在这里小住几天,再好好想想。” 叶沁渝一下子醒转,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正在海州城谋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前并不是只有她身处险境! “薛家,你对薛家做了什么?!” “没什么,总之,你先在此处小住几天。你和薛淳樾的婚姻,敬王爷会帮你做主的。” “你什么意思?!” “来人,看好叶小姐,本世子回来之前,不得任何人靠近!” 一旁忽然闪出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把叶沁渝“请”到了茅屋小院中。 薛沛杒翻身上马,对身后的呼喊声置若罔闻,顿了一会后骑马离开。 薛汇槿也预料不到薛沛杒的动作如此迅速,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拘禁了叶赐准和薛淳樾时,他还处于晃神状态,等鼎泰丰被查封,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他才回过神来。 不久薛成贵和薛汇槿就被带到了府衙问话,堂上坐了一排的朝廷大员,光看官服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审讯之人问了关于鼎泰丰的事情,薛汇槿皆言他一概不知。薛成贵不明就里,也只能矢口否认。 薛家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里。 第三十五章 一别关山(7) 鼎泰丰被查实走私大业国官铸铜钱出境,并借鼎泰和的航线运至东海及西域各国,数额巨大,皇帝震怒。 大业国的官铸铜钱货币,因为质地上乘、铸工优越,在铸造业向来落后的东海及西域各诸番邦中深受欢迎,实际购买力很高,因此各番邦客商与大业行商交易时,都倾向于采用白银加铜钱的交易模式。更有不少客商直接做这兑换生意,在大业以白银兑换成铜钱,再回国流通。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年,其直接后果是导致大业国的铜钱铸币大肆外流,再加上铜矿受私人垄断,所以不管朝廷的铸币司开多少铸炉,生产出来的铜钱永远都不够用。而市面上铜钱紧缺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物价不稳,不少东西要用白银结算,长期以往就会引发物价上涨,扰乱市场。 泓远帝继位后决心扭转局面,于是一边改革铜矿权属,一边禁止铜钱外流。铜矿受私人垄断时日已久,而且最大的垄断商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因此改革屡屡受阻,进展缓慢,不得已只能加大力度阻止外流。大业国铜钱铸币“只许流进,不许流出”,所有舶来品交易,一概采用白银、黄金或其他双方约定的物品结算,不得使用铜钱结算。 十数年来这条禁令一直未曾松懈过,以身试法者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从未有好过下场。薛家一向谨慎,擦边球都甚少打,这次居然顶风作案,朝野震动。 本来朝野都认为海州薛家与长兴薛家皆是旭王的人,出了事旭王自会全力保他,可让世人料想不到的是,旭王非但没有伸出援手,更成为了追着薛家打的急先锋。不仅对薛家的查办毫不手软,还把海东道节度使叶赐准拉下了水,指其先前在海州清查贡税窝案之时已经知道薛家鼎泰丰钱庄走私铜钱一事,但不仅没有查办,还有意销毁罪证,包庇薛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叶赐准作为泓远帝跟前圣宠正隆的权臣,居然知法犯法,公然包庇,简直有负皇恩。泓远帝盛怒之下立刻罢了他的节度使官职,押解回京候审。 短短三五日之内,鼎泰丰被封禁查抄,鼎泰和被查封调查,薛家的其余十八家商行也不得不停业关门。这些对薛成贵来说打击都不算大,打击最大的是嫡子薛淳樾的被捕下狱,让他震惊得晕厥过去,一病不起。薛家登时分崩离析,呈现一副破败之兆。 作为此案的一大功臣,薛沛杒开始进入朝堂的视野。他不仅将鼎泰丰之事侦查得明明白白,还上书泓远帝,奏请解除薛淳樾与叶沁渝的婚姻关系! 叶沁渝因为其父叶赐楷以及养父敬王的关系,自小便在泓远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更何况她在回长兴途中,还吃了一记大苦头,失掉了一截小指,成为残缺之人,因此朝廷对她多有亏欠。再加上她由敬王抚养长大,自小便跟着敬王参加各项宗室活动,与后宫长辈素有交情,据闻王太妃便对她甚是钟爱,薛家事发后曾专门过问其行踪,有营救之意。 薛沛杒还呈报了一批薛家之人的口供,证明她与薛淳樾既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不应受薛淳樾牵连。 综此种种,泓远帝大笔一挥,废除两人的婚姻关系,着大理寺办案众人将其带回长兴,交还敬王府。 薛汇槿万万想不到,自己一记栽赃产生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大,差点让薛家家破人亡,但他即使惊怕,但也必须故作镇静,否则万一东窗事发知道是他所为,薛成贵估计会将他活活打死! 而且,薛沛杒曾亲自承诺不会牵连薛家其他人,薛汇槿觊觎良久的船行鼎泰和,也会安然无恙地交到他手中,为此薛汇槿一直闭门不出,等待最后的尘埃落定。 叶赐准的获罪让苏羽茗甚是担心,但是苦于薛汇槿一直待在瑞和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一点离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屋里干着急。 但让她略感安心的是,叶赐准虽然被撤了官职,但是却迟迟无法定罪,他的性命应该无虞。 无法定罪的原因是,朝廷派出的大理寺侦查官,根本无法找到叶赐准包庇薛家的证据,同样的,除了案发时当场起获的贼赃以外,他们也查不到鼎泰丰曾经走私铜钱的证据。指证叶赐准包庇薛家的,来来去去只有鼎泰丰的几个管事人,曦王力谏这只是孤证,孤证不能成为定罪依据。 让薛沛杒始料不及的是,在这胶着时候本来闷不吭声的薛汇槿却跟他急了。 薛汇槿开始并未意识到叶赐准包庇薛家跟他有什么关系,后来经苏羽茗提醒,他才陡然发现叶赐准在查贡税窝案时,鼎泰丰的当家人是他!薛淳樾是窝案之后才取代他上任的,如果叶赐准在侦办贡税窝案时已经发现鼎泰丰走私并且包庇,那不就说明当初的走私一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了嘛! 发现这个潜在的危险后,薛汇槿开始坐不住了,频频找薛沛杒的麻烦,甚至威胁薛沛杒再不停止对叶赐准所谓包庇罪的调查,他便将两人合谋故意栽赃薛淳樾之事抖出来,和他同归于尽! 看来薛汇槿确实是被逼急了,薛沛杒纵然鄙视薛汇槿胆小如鼠,深悔不足与之谋,但又不能对他的诉求置若罔闻,万一他真的不怕死将前因后果抖落出来,那牵连的将会是整个旭王阵营,届时必将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不得不放弃对叶赐准包庇罪的检控,只留一条监管地方不力之罪。 监管不力至多降级调职,更何况叶赐准还是宠臣,说不定降级都不用,调职就完事了。那些跟着薛沛杒到海州的人急了,他们正等着靠这件事升官发财呢,扳不倒叶赐准旭王不会给他们任何封赏!因此他们便建议薛沛杒拿叶赐准与苏羽茗之间的奸情说事,至少可以把叶赐准拉下高位,扩大战绩。 薛沛杒一口回绝,因为此事一旦坐实,叶赐准作为朝廷大员应该是死不了的,但苏羽茗一介庶妇,背夫偷汉勾引朝廷命官,九条命都不够死。苏羽茗若是死了,叶沁渝必会恨他一辈子。 可惜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忠诚,有几个贪图富贵封赏的,最后越过薛沛杒,直接向旭王禀报了刺探到的叶赐准与薛家大少夫人苏羽茗偷情的情报! 这下轮到薛汇槿懵了…… 薛汇槿还没来得及发难,苏羽茗和杜鹃就被大理寺的官员逮捕,关到了海州府衙的大牢里。 所谓刑不上大夫,在被定罪之前,叶赐准还是仕宦身份,固然是不能打的,但苏羽茗就没有这个礼遇了。区区庶民,根本就不需要顾虑她的性命。拷打的严刑轮番用到她身上,苏羽茗一介弱女子,哪受得了这样的酷刑?尤其是后背,几道沾了盐水的钢鞭打下来,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度昏死过去。 可她还是咬紧牙关,否认了所有的指控。 薛汇槿把自己关在瑞和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发疯了一般在卧房里翻箱倒柜。如果那枚玉佩真的是叶赐准给她的信物,那叶沁渝陪她演完那出戏后,一定会原物奉还。 他找到了那枚獬豸腰佩,献给了大理寺办案人员…… 薛沛杒想不到薛汇槿居然可以如此决绝。他们的私情,他一早就知道,但他宁愿检控叶赐准一条不痛不痒的监管不力,都不愿揭露,而薛汇槿,苏羽茗曾经的枕边人,居然亲手推了她最后一把,让她跌入万丈深渊…… 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句话,根本不适合放到薛汇槿身上…… 叶沁渝被禁足在海州城郊半山之上,再次见到薛沛杒已是月余之后,他带着皇帝解除她与薛淳樾两人婚姻关系的圣旨,来告诉她重回自由身。 她终于知道了薛家发生的事,也知道薛淳樾此时已身陷囹圄,自然,也知道了叶赐准和苏羽茗的悲剧。 薛家鼎泰丰钱庄有问题,还是叶赐准初到海州之时查出来的,薛汇槿和马姨娘为向旭王示好,洗钱走私,无恶不作。但他为保薛家平安,一手销毁了掌握的证据。想不到被他放了一条生路的薛汇槿,居然是中山狼,将他当初在鼎泰丰做的恶,全部嫁接到当前掌权的薛淳樾身上,当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你与薛汇槿,究竟还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 面对叶沁渝的质问,薛沛杒抿了抿嘴,不说话。 “你一定要害到薛家家破人亡才满意吗?!” “不!我也是薛家一份子,现在,只是权宜之计。牺牲薛淳樾一个人,就可以巩固薛家在朝野的既得利益,有什么不好?!沁渝,旭王对我们薛家,已经没多少信任了,这时候如果不出点成绩,那薛家就会被旭王彻底放弃,祖父在朝的多年经营,会彻底化为乌有!” 这样的话居然可以从他口里如此自然坦荡地说出来,他心里的权势欲望究竟已经扩张到多大了?叶沁渝心里顿时一片哀戚,从小玩到大的沛杒哥哥,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第三十六章 无声惊雷(1) 但是叶沁渝相信,薛沛杒和大理寺是没法给叶赐准定罪的,因为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 叶赐准是个会把一切想做的事都做到极致的人,他既然要毁掉鼎泰丰曾经走私的证据,那他必然会毁得干干净净,既然他要掩饰自己的包庇之罪,那他也必然会将自己做过的事收拾得干干净净。 凭叶赐准在财政钱税方面的才能,鼎泰丰钱庄的问题必然已经收拾得妥妥帖帖,大理寺还没有这样的查账高手,能把他要掩饰的真相从某些蛛丝马迹中找出来。更何况,大理寺是曦王的势力范围,现在纵然被泓远帝监视,但也不会把叶赐准往死里逼。 薛淳樾毕竟是薛家的人,再如何还有敬王爷这个姑父在,断然不会看着他死。敬王虽然偏向于旭王,但作为宗亲,他也不曾得罪曦王,在泓远帝眼中还是一个可信赖的忠臣。再者旭王的目标在叶赐准,在朝廷政争,在势力的此消彼长,并不在薛家和薛淳樾。所以,薛淳樾的性命应该是无忧的。 唯一有性命之忧的,是苏羽茗。 “我答应你回长兴,但是,你要答应我救下苏羽茗,此外,还要从薛汇槿那里拿到一纸休书。” 叶沁渝说的淡然,但决绝,似乎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保她性命可以,但是我如何有能力说服薛汇槿休了她?薛汇槿对她,已经恨到骨子里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如你所说,薛汇槿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如果还留在薛家,必死无疑。” 叶沁渝转身盯着他,继续说道,“如果她死了,就是我叶家欠她的。叶家欠她什么,我便还她什么,一命还一命!” “沁渝,你……” 薛沛杒想不到叶沁渝可以为了苏羽茗如此决绝,但是,她却没提起薛淳樾,这让薛沛杒稍稍心安,说不定,她已经想通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苏家在海州只剩下老弱妇孺,即使苏羽茗真的可以离开薛家,苏家也保护不了她。所以我把她救出来后会把她带回长兴,等海州风波过了,再考虑送她回来,或送去离岛儋阳府,与他父亲会合。” 这是要把苏羽茗当做胁迫她回长兴的筹码?她心中哂笑,不管如何,他答应救她便好。至于淳樾,她打算回长兴后与翊哥哥商议,一定要救下他……不消薛沛杒催促,叶沁渝当即就定下了回长兴的日子,翌日就出发。 既然叶沁渝已经回长兴,那薛沛杒对海州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他以毁灭鼎泰和船行做要挟,逼薛汇槿写下休书。走私的贼赃虽然出自鼎泰丰,但却是在鼎泰和的海船中起获的,如果薛沛杒真的不留情面把整个鼎泰和也拉下水,那真是得不偿失,这一点薛汇槿很清楚。 薛沛杒一边逼薛汇槿,一边游说马姨娘。马姨娘因为薛成贵病倒已经如惊弓之鸟,现在薛家大厦将倾,还强留苏羽茗这个红杏出墙的荡妇有何用?因此马姨娘也数次以死相逼,要求薛汇槿将她休弃。 两相权衡之下,薛汇槿不得已只能亲手写下休书,以“淫佚”之由将苏羽茗休弃,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薛沛杒拿到休书后,开始安排弱化苏羽茗的罪名。苏羽茗和叶赐准是拴在一起的,她脱罪也证明叶赐准脱罪,旭王必然动怒。因此两人的苟且之罪,不能帮其完全洗掉,只能将其弱化。 一枚腰佩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探子也没有亲眼见到些什么,只是刺探到叶赐准曾经数次深夜出入瑞和居,既没有待多久,更没有留宿。因此两人只是有暧昧,还不到有实质性偷情行为的地步。 叶赐准作为曦王阵营的得力干将,曦王宁愿牺牲掉一些个人威望也要将其保下,因此数次入宫面圣,为叶赐准求情。泓远帝权衡之下,默许了大理寺的结案奏折。 叶赐准因监管不严、行为不检,贬为正五品靖南道离州刺史,剔出朝堂核心。薛家是忠臣之后,念在薛淳樾年纪尚轻不谙世事,且走私之物已悉数起获,并未造成实质损害,从轻发落,科罚金白银三万两,流放靖南道儋阳府。 苏羽茗既已是薛家弃妇,而且薛家也没有再多诉求,本可从轻发落,但其意图勾引的对象不是普通庶民而是朝廷命官,严重有违礼法,挑战道德威权,须以惩戒,着杖责三十,籍没入道观修行,无令不得脱籍。 薛沛杒从海州府衙大牢提领苏羽茗时,她已奄奄一息,因此只能休养半月后再出发赴长兴。前后耽搁了不少时间,待薛沛杒驰回长兴复命,并安排她在长兴南郊元清观入籍修行时,已经过去了月余。 叶赐准自大理寺定案后即日起便要离京,出潼关、入渭水,一路向东,行至荆南道荆阳府后再转向南,直奔大业国南部边境靖南道,然后过海峡,奔赴位于离岛的离州府。 叶沁渝想尽办法想让两人再见一面,但是法令如山,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两人最终还是缘悭一面。 而薛淳樾便在海州港出海,扬帆南下,直奔位于离岛的儋阳府。从此,叶沁渝只是一位远在长兴的故人,和他再无半分瓜葛…… 离岛是孤悬于大业最南部的一个海岛,岛上仅有两个州府,稍大一点的是离州府,小一点的是儋阳府,均隶属于靖南道。 叶赐准从长兴出发,行程自然要比从海州出发直航儋阳的薛淳樾长,待他到达离州上任时,薛淳樾已经到儋阳生活了一段时日。 大业国的流放制度,即徒刑,分上中下三等,获上等徒刑者,赴流放地后是自由的庶民身份,与当地百姓没有分别,可以自由寻找谋生手段,在此成家立室,只是不得离开流放地;获中等徒刑者,也是庶民身份,但是要统一听从当地府衙安排服徭役,只是可以获取微薄报酬,徭役之外可以自行谋生,算是半自由身;而下等徒刑一般与籍没入官配合使用,即流放到当地沦为官家奴仆,任凭官家差遣,形同奴隶。 薛淳樾有敬王庇护,自然是上等徒刑,等于是换了个落后的环境禁足而已,但苏琦父子就不同了,僭越之罪,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因此获罪下等徒刑,被安排在儋阳府衙修筑水利的劳工队伍里,日子甚清苦。 对薛淳樾的流放生活,薛成贵早有谋划,不仅打点好押解人员,还私自请托相熟的行商带了银钱到儋阳交给薛淳樾,以作他在儋阳的生活所需。还修书与他,说待风波一过,便亲自到长兴,与敬王商议救他一事。 自鼎泰丰出事后,薛淳樾还没来得及应对便被一连串的打击压制住,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薛成贵虽然没有在信中多说,不过他也明白,包括鼎泰和船行在内的薛家家业,必然已经易主,被薛汇槿收入囊中。 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吃现成,而且照薛成贵的偏袒程度,薛家最后是不是他的还是未知之数,所以他从小就懂得靠人不如靠己的道理。自他十二岁进入船行时起,便四处闯荡,目的就是尽快熟知商业运作,好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做好心理准备。 即使他一无所有,都不会在意丝毫。 但是,失去了叶沁渝,却令他痛苦不堪,他每天都处于懊悔之中,为那些忽略过她的日夜懊悔,为出事前自己夜不归宿懊悔,更为自己没有意识到危机,使她一度陷入险境而懊悔。更何况,一手制造这场悲剧的,居然是自己的两位兄弟薛汇槿和薛沛杒,这种被亲人背后捅刀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 他拿着薛成贵几番周折才寄到的三千两白银,日夜买醉。如果不是叶赐准赶到儋阳,他恐怕醉死街头也无人知晓。 儋阳刺史庄康听闻叶赐准从离州赶来,连忙出城迎接。 大业国天下共十道三百余州府,各州府又分上中下三品,上品州府刺史四品官,中品州府刺史五品官,下品州府刺史六品官。位于最南端的离岛仅有两州府,离州最大,为中品州,其余的儋阳为下品州。 虽说各州府之间并不互相隶属,同属道府节度使管辖,但州府刺史因品级不同却略有差别,品级低者按例需向品级高者行相应礼仪,因此事实上各州府刺史并不平等。 官大一级压死人,叶赐准的到来,足以使得区区儋阳府一把手亲自出城相迎。 叶赐准的到来也解救了苏琦父子,虽然两人的奴籍无法抹消,但是儋阳府衙却不敢再让他们服徭役,也准许他们自行置业另居他所,行动如普通庶民。 但苏家父子一贫如洗,即使得到自由,也无法在儋阳置业立足。 叶赐准为官时日不久,积蓄不多,但还是为苏琦租下一所小院,使其得以栖身。苏源年富力强,不久也找到了一份差事,因此也算是安顿了下来。 苏琦已从海州家书中得知苏羽茗与叶赐准之事,本对害他女儿受苦的叶赐准甚是痛恨,但此番见到叶赐准后,发现他却是一位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品格坚毅,比薛汇槿之流不知好了多少倍,当下便对他大为改观。 第三十七章 无声惊雷(2) 叶赐准一到儋阳便向苏琦磕头谢罪,其后又帮他安顿下来,从种种态度和行为上看,基本能断定他对苏羽茗并不是逢场作戏,而是真情实感。因此苏琦也不再追究此事,心下还默认了这位未来的贤胥,只求风波尽快过去,羽茗可以脱籍回归,嫁予叶赐准为妻,这样他就老怀宽慰了。 让苏琦万万想不到的是,才过去区区半年,当初春风得意、潇洒倜傥的薛淳樾会变成如今这副颓唐的模样。他心生不忍,与叶赐准商量后便将其接到家中照顾,就当是回报他与叶沁渝当初对苏家的搭救之恩。 叶赐准回离州后,薛淳樾依旧日日买醉,他的三千两也悉数不要了,都给了苏琦,只求他醉死之日有一张草席,随意往哪里一埋,不用曝尸街头即可。 苏琦三番五次劝说都无济于事,但他这模样又不能修书告知薛成贵,既然他与叶赐准都叫不醒他,那这世上唯一能叫醒他的,只有叶沁渝了。 幸好有薛淳樾的三千两。苏琦到儋阳码头找到几个当年相熟的行商,附上重金请其避过元清观的耳目私下交一封书信给净尘道长。信中隐晦说明了薛淳樾的现状,请其务必与叶沁渝取得联系,哪怕只能拿到她的只言片语,或可都能救薛淳樾于歧途。 净尘道长,即是被籍没入道的苏羽茗。一晃月余,焦急万分的苏琦终于等到行商拿回的回信,薄薄一张纸,只有寥寥数语,苏琦不解其意,只得尽快回家交给薛淳樾。 “笄在熙和,望君取归。” 全信只有这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连个信物也没有,就写了这一句话,苏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淳樾捧着信,一动不动,可是他的双手却渐渐开始颤抖,似是苦苦压制自己的情绪,最后,终是涕泪泗流…… 翌日一早,苏琦发现没了薛淳樾的踪影,惊慌之下正待出门找他,却见他已从外回来,手里拿满了从市集上买回的物件。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不由分说便把苏琦拉过来坐下。 “苏老爷,这是儋阳市集上的东西,这个,是越州的青瓷;这个,是蜀州的铜镜;还有这个,是宣州的茶叶;最让我惊喜的,是这个。” 稻谷?最惊喜的东西? 苏琦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薛少爷莫不是彻底疯了?! “苏老爷,您的商业触觉呢?!才到儋阳半年多,你的触觉都迟钝了吗?这些东西充分说明一个道理,离岛虽远离中原、地广人稀、偏僻荒凉,但是却挡不住一众行商逐利的脚步!你看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征服离岛的证据。只要有人、有市集,就有我们商人生存的空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重操旧业?!” “对!” “只是这里十分落后,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人极少,从外地采购东西回来卖,不过只能养家糊口罢了,对我们积攒势力于事无补……” 苏琦并不是没想过,但如淳樾所说,离岛的需求实在是太小了。 “贤侄,你知道就好,即使折腾完薛老爷寄来的这点钱,我们至多只能成为这离岛的中等之家,糊口而已。” “苏老爷,我没说把这些东西运来离岛啊,离岛才多大点地方,市场早就饱和了,我们能有什么施为。我指的是,把这里的东西运出去,运到滨州、海州,再转到中原,我们要征服的,是中原的市场!” 苏琦吃惊地看着他,“可是,这里……能有什么比得过物产丰饶的中原?” “粮食。” 苏琦看着淳樾递过来的稻谷,陷入沉思。 “这些东西能来离岛,说明有货船定期来往,行船调度,小侄我不在话下,不过贱买高卖,手段却不如苏老爷高明,我们两相配合,应该不止于养家糊口。” 听完薛淳樾的陈述,苏琦的双眼终于恢复了昔日的神采,重新展现出一位大行商应有的敏锐和果断。 离岛位于大业最南端,温润多雨,稻谷可一年三熟,只是受制于禾苗品种不好,田地经常是稻稗参半,产量不佳。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生长于江左之地的苏琦和薛淳樾,两人商议后决定从江南道的苏州、湖州以及海东道的海州引进当地谷种,顺便再重金聘请十数位农田好手过来,再通过叶赐准与儋阳刺史的沟通,推广种植江左稻。如此一来,离岛产粮量必然可观,其后再由薛淳樾出面,收购余粮,再船运至中原地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薛淳樾与苏家父子皆是流放之身,无法离开儋阳一地,偶尔借叶赐准掩护可以赴离州数次,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亟需一名可信赖的人员,代其奔走谋划。 学诚和心言的到来,让薛淳樾惊喜万分。 薛成贵卧床不起,薛家几乎被薛汇槿和马姨娘只手遮天,困顿于煦颐堂的薛成贵愈发想念发妻,不过时移势迁,他与夫人的过去皆已无法挽回,只能将哀思寄托到薛淳樾身上。 于是薛成贵下令封锁了熙和居,除了日常打扫人员外,任何人不得入内,院内的一草一木都不得改动,原封不动等薛淳樾回来。学诚和心言自薛淳樾出事起便被大理寺扣押审讯,案件办结后才得以再见天日,两人知道薛淳樾被发配儋阳的消息后,当即向薛成贵请命,誓死追随薛淳樾。 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薛成贵终于确认了两人的忠心,便私下调拨了白银一万两给学诚和心言,着两人悄然赶赴儋阳,照顾薛淳樾。 有了学诚这个灵活的角色,儋阳“熙和兴”商行正式开业。 自此之后,离岛经得起运输的农作物和手工业产品悉数进入熙和兴的经营范围。农作物如稻米、椰子、甘蔗等,手工业商品如织锦、糖、檀香、沉香、丁香等,逐渐成为规模输出的商品,尤其是稻米、织锦和香料,更是熙和兴的金字招牌。 离岛的织锦和香料,风格突出,一到中原便成为市场的紧俏品。离岛织锦多以当地少数民族风格为主,以其色彩的纯粹、花样的繁复以及手法的精美展现出与中原及海州一带丝织品极其迥异的风格,成为长兴、洛安显贵追捧的对象。而产自离岛的香料,则以香气精纯、物美价廉等特质在与西域传统香料的竞争中崭露头角,成为市场新宠。 熙和兴很快便成为离岛乃至靖南道首屈一指的大行商。 如果熙和兴只是把离岛的货品运到中原,那充其量至多只能成为当地的大行商,无法与中原一带的大财阀相媲美。但薛淳樾的布局,远不止于此。他的目的,是要同时把离岛打造成中原物产流转至南海及西域各番邦的中转站,熙和兴的将来,既是买卖中间商,也是货品运输商,独揽商品经贸之利。 离岛作为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偏远地区,其作用一直被中原王朝所忽视,薛淳樾发现了这个蕴含的大商机后,将其经营和航运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使熙和兴在短短两年内便成为大业国南方的商业泰斗。 大业泓远十七年,离岛两州府的税赋收入已经较之前猛增了四倍,这些的政绩,都记录在离州刺史叶赐准的头上。此外,离州港的改革、壮大,全部在他到任后开展和完成,成为他治地理政能力的最佳展现。 与蓬勃发展的离岛相反,泓远十七年冬,大业的均输平准调度已经到了接近失控的边缘。 没有叶赐准这样的理财大师管控全局,进入均输环节的实物贡税根本发挥不了其最佳价值。例如靖南道盛产的苎麻和粗布,理应运往购买力较低、气候较恶劣的北方边境市场,但无能的均输官居然只单纯看到市场的集散能力和消费能力,从而运往海州、蜀州等盛产布帛之地,导致品质相对较低的苎麻和粗布大量滞销,积在仓库里发霉。 诸如此类的情况比比皆是,一向可获高利的瓷器、铜器、茶叶等,不分高低优劣,悉数都运往长兴、洛安、蜀州等繁华之地,导致品质高者却因供过于求被压价,品质高的尚且供过于求、低位游走,品质低的就更卖不出去了,所以皆不得其所。 在货品无法获利的同时,运输成本却一直在大幅增长。实物贡税如果在当地滞留,就会产生巨大的仓储成本,因此即使前线滞销,后续货物也要继续运输出去,导致朝廷的漕运开支节节攀升。收支失衡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是财政空虚、国库动摇。大业的官营经济,一度到了仅靠盐铁两项专营苦苦支撑的地步,连日常开支都难以应对,更别提当初的改革目的充实国库了。 在此情形之下,被贬至离州两年多的叶赐准再次进入泓远帝的视线范围。 泓远十八年春,元日刚过不久,朝廷发下诏书,调离州刺史叶赐准回朝,拔擢为从三品太府寺卿,全权管理大业国均输平准、盐铁专营、籍田太仓等事务,一跃成为户部尚书之后排名第二位的财政重臣。儋阳刺史庄康,也得益于熙和兴助长的税赋增量,拔擢为靖南道道府所在地滨州府的市舶司令使,掌管南国第一大港滨州港。 第三十八章 无声惊雷(3) 世人总是健忘的,新奇之事、有趣之事、轰动之事,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两年前的那些轰动一时的所谓风化丑闻,早就湮没在不缺谈资的繁华盛世里被人遗忘了。连泓远帝本人,都对叶赐准的历史绝口不提,如同没有发生过一般,遑论是唯唯诺诺的众臣。 杨花飘絮的清晨,元清观沉寂的大门忽然迎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刚睡醒的看门小道慵懒地打开观门,发现原来是一位奉诏回京的三品大员在回京途中路经此地忽然突发恶疾,急需延医治病,但此地崇山峻岭、荒无人烟,只有此间一所道观,便来急切求救。 住持净恩法师一听是朝廷大员,不敢懈怠,把观中擅长医药者悉数请了出来。 这一番慌乱的动作惊动了避居西厢道房的净尘道长苏羽茗,前些时日曾听过往香客谈论起昔日的理财大师叶赐准重获起用,奉诏回京,算下日子,也是时候了,外面的这位贵人,不知是否是他…… 苏羽茗强自镇定敲打着木鱼,但木鱼声却越来越慌乱,待棒槌敲到自己的左手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倏然起身往大堂跑去。 西厢院门大门紧闭,铁索横拦,她拍门呼喊。 杜鹃连忙追了出来,在背后拉住她,那些被住持“道规惩戒”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她身上已是新伤覆旧伤,没一点完好的地方,现在如何还能让她激怒住持,横生祸端? 可是西厢院门却一反常态地开了,迎面走进来的,竟然是住持净恩,苏羽茗吓了一跳,反倒后退了两步。 “净尘,如果我没记错,你有治疗喘症的丸药?” 住持神情严肃,虽是询问,但语气生硬不容置喙。 对方有喘症?那看来这位朝廷命官不是他……不过人命关天,她也不能不管不顾,于是吩咐杜鹃将叶沁渝送来喘症特效药奉上,并叮嘱了服用之法。 大门重新被锁上,分毫时间不留。 晚膳时分,院门再次被打开,门口却进来一位青年男子,应是二十余岁年纪,生的仪表堂堂、潇洒俊朗,穿戴皆是显贵之状,但脸上似有几分风霜痕迹,应该不是生于闺闱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一般贵公子。 按理说女道集中之地,后院一般不允许男子进入,苏羽茗正疑惑,那人却垂手作揖,向她道谢。 “在下洛安韦绍卿,幸得道长灵丹妙药,救家父于危难,不胜感激,借还药之机,特来拜谒致谢。” “无量寿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公子无需言谢。” 苏羽茗着杜鹃接过药瓶,觉得自己的回话有些可笑,她至今不习惯道家用语,回应香客时都不自在。她心念红尘,只觉得此处是人间囚笼,哪能潜心修行? 韦绍卿本还以为赐药之人是位鹤发年高、德高望重的老者,不想却是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妙龄女子。对方虽然粗布素服,不施粉黛,却仍掩饰不了精致的容貌和婀娜的身段,显然是一位世间少有的美人…… 韦绍卿不是轻浮之辈,只是想不通这样的妙龄女子为何会忘尘弃世、遁入空门,于是微微有些愣住了。 杜鹃见他这副呆愣的样子,以为又是那些登徒浪子,便走上前把苏羽茗护在身后,微微愠怒地看着韦绍卿。 韦绍卿这才反映过来,对方是误会他了,连忙后退两步,作揖赔礼。 “在下失仪,请道长恕罪。” “杜鹃,送客。” 苏羽茗不想与来人过多纠缠,便转过身去。 “韦公子,这边请。” “哦、哦,道长,在下此次前来还受家父之托,请您到长兴为弊府做一场新宅乔迁的法事,这是请柬,请过目。” 出家人一般不念金银财帛之礼,但是对弘法扬名之事甚在意,韦老爷为官多年,深谙此道。如果自己搬出金银谢礼对方必然不接受,但不表谢意又甚失礼,于是便想出这个做法事的注意,实际是请对方到长兴扬名立万,一般佛道修行者皆不会拒绝。 但是苏羽茗连请柬都没有接。 她一个囚徒,自己都救赎不了,如何救赎别人?更何况对方只是不知她是被籍没入道的罪人,如果知道了,那岂不是后悔不跌? “贫道……贫道道法不精,阁下如有法事需求,可自行与住持净恩法师商议。贫道告退了。” 说着苏羽茗转身就要走。 韦绍卿有些急了,以为是自己礼数不周,惹怒了她,连忙说道,“道长且慢,家父乃前关南道节度使,奉诏回京出任户部尚书,初到长兴贵地,不了解此处的风土人情,刚才如有冒犯,还请道长莫怪。” 户部尚书……那岂不是他的新上司? 苏羽茗回身,“试问……阁下可认识新任太府寺卿,叶、叶赐准,叶大人。” 这个名字,她已经两年多绝口不提,现在再提起,似是有些生硬和胆怯。 “原来道长认识叶大人!叶大人与家父同时奉诏回京,同佐陛下财政事务,因此接到诏书之时已互通书信,遥相拜会。只是离州路途遥远,他脚程晚我们几日,此刻他应该还未进入长兴地界……” 如果这样,那韦府的乔迁之喜,应该会邀请他出席吧…… 她只想再见他一面,见过则罢,绝不贪恋…… 韦绍卿见她迟疑,便继续说道,“道长不必多虑,所谓法事,其实也就是到府中后堂念几篇经文,再与家母舍妹等女眷谈经论道,不是甚难事。道长你——” “好。如果住持答应,贫道必然到访。” 韦绍卿见她终于首肯,顿时十分高兴,又讲了许多道谢之语,再奉上请柬才离开。 杜鹃见他走远,西厢院门又被重新锁上,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小姐!你不该答应!” “我只见他最后一面……” 她恋世,不过还有再见他一面的心愿未了,这次了却心愿后,她就安心回元清观,断此残生。 因罪被籍没入空门的人每年都有不少,朝廷也管不过来,因此除了罪大恶极或身份特殊的人会被重点监控外,其他人一般在三五年后就不再清点登记在册了,任凭道观寺庙自行处理。 当然道观寺庙也不会随意放他们返俗脱籍,一来道观寺庙的发扬壮大和经营均需要大量人手,二来道观寺庙本身也会将他们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既然有人为奴为仆可任意差遣,那为何要放他们离开?除非家人许给道观寺庙一大笔捐献,否则断难离开。因此籍没入空门也是剥夺庶民自由的一项处罚,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苏羽茗想了此残生并不是因为她担心此生被困空门,她相信不管如何叶沁渝都会救她,一如这两年来对她无微不至的照料。但是她与叶赐准已经没有了未来,对她而言,活着也毫无意义,而且她也没有勇气再坦然面对叶赐准另娶他人。 种种的煎熬已经让她熬尽了最后一点心力,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了…… 叶赐准回来的消息给朝堂带来不小的震撼,旭王阵营因缺乏财政方面的能人致使其与户部和太府寺再次失之交臂。 但泓远帝为了避免国库演变为两子相争的战场,从而使财政经济政策出现摇摆,动摇国本,因此决定起用一位非财税出身且政治中立的心腹出任户部尚书,平衡曦王与旭王两边的势力。 此人就是从三品关南道节度使韦应时。 韦氏一族是洛安贵胄,韦应时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门阀子弟,难得的是其出身虽高贵但毫无骄矜习气,自小便勤读诗书,文武双全,二十出头便进士及第。先是在东都洛安出任府衙属官,后因边境夷狄入侵主动请缨出战,朝廷授其出任关南道姚州刺史,着其领平定边境以及与西南夷狄和谈边境通商诸事务,其后又转任关南道雋州、渝州、嘉州刺史,累迁至关南道节度使,封正三品洪源县公。 韦应时镇守西南边陲关南道二十余年,政绩斐然,其清溪关一役,八万精兵对夷狄十五万劲旅,仍可出奇制胜,是大业国不可多得的儒将。战事平定后又主持与夷狄和谈,开放边贸,互惠互利,使得西南边陲稳定十数年,功勋卓著。 韦应时之子韦绍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纪轻轻便在边境战役中屡建奇功,并以荫封和军功进入仕途,不到二十五的年纪已经是正五品宣威将军,此时与其父同时获诏回京,出任兵部职务。 据闻韦应时一回到长兴,即奉旨入宫,与泓远帝密商了两三个时辰。朝中因此传出一种得韦家者得储君的说法。曦王和旭王先后登门拜访,其后登户部尚书府门庭拜访之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叶沁渝也准备踏入户部尚书府的大门,不过她是为了薛淳樾。 大业国每年春秋两季均有赦免一部分流放、籍没罪犯的传统,准其回归庶民身份,迁回原籍,以作帝王德政。再加上各种节庆、皇室的红白喜事等,也会有一定的赦免活动,因此每年获赦的人员不在少数。但是不管叶沁渝如何活动,甚至借敬王这层关系有幸见到曦王,都铩羽而归,不过如何努力都无法令薛淳樾进入获赦名单。 第三十九章 无声惊雷(4) 薛沛杒自海州立功后便获授大理寺正一职,现已升迁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成为大理寺的副职长官。这一事件使得本是曦王全盘控制的大理寺出现缺口,流入不少旭王人马,大理寺已不再是曦王一人的天下,旭王也把控了其中的部分事务。因此叶沁渝怀疑,薛淳樾获赦一事几番遭拒,与旭王不无关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旭王早已将薛淳樾排除在阵营之外,对其严加防范,尤其是现如今他的熙和兴在离岛做得风生水起,财雄势大,更加对其严防死守,以免其归来后彻底归入曦王阵营,壮大其势力,因此三番两次阻扰薛淳樾进入刑部拟定的赦免名单。 韦应时的出现,给了叶沁渝一线生机。以韦应时现在的地位,如果他愿意帮她,那旭王估计也阻止不了。 孟春时节,韦应时在户部尚书府宴请长兴、洛安故旧,准备举办一场小范围的乔迁家宴。敬王并不在获邀之列,叶赐准又不见踪影,叶沁渝无法,只得只身前来,以故户部侍郎、关南道蜀州刺史叶赐楷遗孤的身份拜见韦应时。韦应时主政的关南道、户部,都与叶赐楷仕途经历重合,只是两人先后时间有不同,可能并未相识,但至少应有耳闻。 不管怎么算,叶赐楷也算得上是韦应时的故旧。 韦应时见到叶沁渝的拜帖后,大为惊讶,不想当年有过数面之缘的蜀州刺史叶赐楷的遗孤能登门拜访。关南道虽然远离长兴,但他对薛家和叶家之事也略有耳闻,而且叶赐楷在户部和蜀州均政绩斐然,深得人心,因此虽未与叶沁渝会面,但心中已认识此人。此次叶沁渝前来,他特着长子韦绍卿出门相迎。 不料初次见面,韦绍卿便对叶沁渝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他也觉得奇怪,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先前并未与叶沁渝谋面。可能因为这几分不知缘由的熟悉感,韦绍卿对她甚是热情,一路引其到后院,打算把她引荐给各位女眷认识。 叶沁渝心中想着如何向韦应时请托薛淳樾一事,心不在焉,对韦绍卿略显过分的热情感觉有些不适应,几次故作避让。 在走过一段略窄的石子路时,叶沁渝避让不及,差点撞到韦绍卿怀里,她顿时一惊,身子后仰。眼见就要摔倒,韦绍卿身手敏捷地拉了她一把,叶沁渝本一直敛起的左手被他抓了个正着! 左手小指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曝露在韦绍卿面前…… 韦绍卿少年从军,见过诸多伤痕,不消多说他也明白这个精致的指套所掩饰的是什么,霎时便知自己唐突了,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尴尬,只得连连道歉。 叶沁渝想不到自己最在意的缺陷就这样曝露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脸上顿时煞白,连忙把左手敛起,低头前行。 可是韦绍卿却没有跟上来,过了一会,叶沁渝回头去看时,却见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韦公子?” 她轻声叫唤,担心自己刚才的反应吓到了他。毕竟初相识,总不能给人一副拒人千里的印象。 韦绍卿有些木然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跟前,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过了半晌,才呆呆地问道,“小渝……是你吗……” 叶沁渝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小渝……这个称呼,全天下只有一人会如此称呼她! “魏哥哥?!” 叶沁渝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韦绍卿。当初他央求刘翊带她到洛安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寻找洛安魏家,可是毫无踪迹,现在他怎么突然出现了,而且还是来自关南道的韦绍卿…… 韦绍卿慢慢牵起她的左手,悲痛地微微握紧,如果他能早一点带她走,她就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小渝,你受苦了……” “魏哥哥,韦绍卿……你……这是怎么回事?!” 儿时那个救她逃出贼窟的小哥哥,真的就是眼前人?!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关押的不止是叶沁渝,还有不少贼人劫掳而来的富家子弟,当中就包括出外游玩与仆人走散,从而被贼人掳走的韦绍卿。众人被关押在一起,叶沁渝受了惊吓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韦绍卿长她几岁,见她可怜便一直在身边照顾她。韦家在洛安略有名声,韦绍卿年小却十分机警,并未说出其真实身份,只是编造胡言说他是蜀州人氏,跟家人四处行商,只是暂居洛安。 贼人索要赎金时,他又给了贼人韦家某一商号的地址,叫其以他的贴身信物为凭证找掌柜魏氏即可提取赎金,因此众人便以为韦绍卿是魏家少爷。数日后贼人拿到赎金白银两千两,其后准备放他离开。 但叶沁渝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敬王府的侍卫还没有十岁左右的韦绍卿机警,天真地以为亮出敬王府的身份就可以震慑住对方,岂料落草为寇之徒都是不要命的,叶沁渝身份泄露后更是被他们视为摇钱树,对敬王府索价三万两,还要求官府赦免他们之前所有罪行,备好舟船送他们离开。 彼时正是泓远二年,泓远帝初登基,正是建立威望的时候,岂容这等宵小之辈侮辱天家威仪?一声令下便将贼窟围了个水泄不通,势要荡平山寨。 韦绍卿亲眼目睹了叶沁渝被砍下半截小指,晕死过去,当下便受了极大的惊吓。袁将军攻山之时,贼人正准备拿叶沁渝做人质,混乱之中韦绍卿并未独自脱逃,而是趁乱背起叶沁渝一起逃走,好不容易逃出山寨却发现敌我双方正在酣战,韦绍卿背着奄奄一息的叶沁渝,又惊又怕,只能往山林深处躲。 叶沁渝伤口裂开,血流不止,躺在山洞中已然晕死过去。韦绍卿于是鼓起勇气出去找人搭救,可是天黑林密,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不小心迷了路,待翌日韦家的护卫上山找到他时,他才有机会寻回那个山洞,可是叶沁渝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好一顿自责和难过,以为叶沁渝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叶沁渝重遇韦绍卿也是又惊又喜,童年时在贼人的地牢之中给过她温暖和帮助,还带他逃出生天的魏哥哥一直是她心中最敬重的恩人。长大之后好不容易央求得敬王妃和刘翊同意,带她回洛安寻找魏家哥哥,可是却毫无线索,她本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向他当面致谢了,想不到两人注定有缘,居然在十六年后再次相逢。 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正待细说,韦家的下人已经一路小跑过来向韦绍卿禀报,说太府寺卿叶赐准已到,韦应时要求他入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叶沁渝想不到叶赐准也会在此,三日前他还差人来报未踏入长兴地界,想不到为赶上韦家的家宴他居然快马加鞭,星夜赶路,莫不是他也有求于韦应时? 宴会即将开始,韦绍卿不容分说便带着叶沁渝步入大堂,安排她在自己身边就坐,打算宴会结束后就带她面见韦应时,详细回禀小时往事。 韦应时看到韦绍卿带着刚认识不久的叶沁渝一起入座,还以为两人有缘,一见面便如此投契,心想这下这个儿子应该不会想着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拒不成亲了,顿时又高兴了几分。 叶赐准见到叶沁渝也觉得很意外,正想他才刚赶回长兴,还没来得及告知她,所以她应该不是来找自己的,又见她与韦绍卿坐在一起,两人甚是熟络,更是狐疑,正想上前询问。此时韦夫人忽然从后堂缓缓走了出来,与众人见礼,大家都起身致意,他只能先将叶沁渝放下,随众人起身拱手作揖。 礼毕抬头,叶赐准心头一紧,跟在韦夫人身后的道人,赫然是苏羽茗! 苏羽茗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叶赐准的位置,见他虽略有吃惊,但神色很快又恢复自若,心下不禁苦笑,将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只换来他的云淡风轻,原来,他们的曾经,他已放下…… 韦夫人为苏羽茗准备了一桌斋饭,但是她只礼貌性地动了动筷子,便起身告退离席。韦应时和夫人也能理解,毕竟宴会之上有酒有肉,出家人终是不自在,便着韦绍卿送她离开。 见到苏羽茗叶沁渝也有些意外,但眼见她就要走,便一直给叶赐准使眼色,叫他离席去与她见一面,但叶赐准置若罔闻,仍然自顾自的饮酒作乐。直到酒过三巡,宾主尽兴,叶赐准才以醉酒不适为由,辞别了后续的杂耍百戏玩乐,摇摇晃晃告辞而去。 叶沁渝是聪明人,在酒席之上听了韦应时与酒席众人的应酬之语后便明白了一个道理,韦家父子虽长期驻兵关南,初临长兴,但对旭王和曦王的储君之争却了然于胸,以其多年的政坛浮沉经历来看,他是绝不会在初来乍到之时便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薛淳樾涉入朝廷政争的。如果她现在贸贸然提出此等请求,不但得不到韦应时的支持,还会使他心生嫌隙,以后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因此一番饮宴下来后,叶沁渝改变了初衷,只是听从韦绍卿的安排,与韦应时聊回当年在洛安与韦绍卿相识的缘分,对薛淳樾之事闭口不提。 第四十章 无声惊雷(5) 原来自己儿子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子就是叶沁渝,这着实让韦应时吃了一惊。与叶沁渝甫一见面他便对其甚为满意,如今又知道了她与儿子的一番往事,对她愈发中意,当下便生出撮合她与韦绍卿的想法。言谈之中几次提起韦家在洛安有位年少有为的族侄,与叶沁渝十分般配等语。 叶沁渝也听出了韦应时与韦夫人的言下之意,便委婉地以自己手指残缺以及曾嫁做他人妇为由婉拒。韦绍卿唯恐父母着急的念头唐突了叶沁渝,也连忙止住了话题。韦应时识趣,转与其谈论叶赐楷在关南道蜀州府的往事,两家的情谊总算是起了个头,叶沁渝也觉得不枉此行。 韦应时派出护送苏羽茗回元清观的软轿来到凌云峰千绝岭,前面不远处就是元清观,苏羽茗忽然喊了停,因为她不想乘坐韦府的轿子出现在山门,以免惹住持不高兴,便辞谢了韦府的仆从,与杜鹃步行回去。 遥遥看去岭口之处站了一个人,细看之下,却像是叶赐准! 不可能。凌云峰地势险峻,山门前的千绝岭是上峰顶元清观的必经之路,千绝岭以下,仅一条官道通行。刚才她在轿子之中并未听到有其他人经过,叶赐准比她还晚离席,不可能会没经过她的轿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前方。 苏羽茗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过是见了他一面,难道这就让她出现幻觉了?说要忘掉他,自己但凡还活着一天,都做不到。 “小姐,那不是……叶大人?!” 杜鹃忽然停住了脚步,惊呼出声。 什么?! 杜鹃也看到了,那证明不是自己的错觉,真的是他? 苏羽茗的双脚忽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中既惊喜又惧怕。一别三年,叶赐准书信全无,连个派来报平安的人都不曾出现,苏羽茗认定他已心灰意冷,那些曾经如烈火般炽热的过去,在他心里来得快去得快,转瞬已是一片灰烬。 他现在来,是为了什么?为了和她彻底道别?还是来和她算总账的?因为她,他才会在一片坦途之时名誉受损,仕途受挫,可是,她也为此身败名裂、籍没入道了,她所犯下的罪行已经受到世人的唾弃,她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果他还要践踏她最后一丝尊严,会不会太残忍了一点…… 苏羽茗在进退失据之时,叶赐准忽然朝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她的手心沁满了汗,虽然已经抱定了轻生的决心,但是她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他,尤其是面对他的绝情…… “羽茗,我等你很久了……” 叶赐准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她。 “叶大人、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往树林里避一避吧。” 叶赐准一动也不动,“杜鹃,我想和羽茗说几句话,你先回观里,等下我亲自送她回去。” “可是……住持她……” “住持能卖韦大人一个面子,自然也能卖我一个面子,别担心。” 杜鹃不安地看了一眼苏羽茗,苏羽茗犹疑了一会,最后对她点点头,她这才惴惴不安地离开。 明知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却还要一直迁就叶赐准,杜鹃对苏羽茗又怜又惊,但也拿她毫无办法。 “叶大人……近来可好?” “好,能活着回来长兴就好。” 他这么说,难道是因为曾遇到危险?但叶赐准是离州刺史,在离岛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官员,如何会面临险境…… 叶赐准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是一枚凸纹浮雕白玉锦鲤,温暖莹润、质地上乘,是一件少见的宝物。 “这是苏老爷托我交给你的,熙和兴现在什么都有,但是这样的好东西还是少见,他一看到就截下来了,专门留给你的。” 说完就缓缓递给她。 想到父亲,苏羽茗的眼眶渐渐红了,魏颤颤地伸过手去,想接过那枚玉佩。 在她将要碰到那枚玉佩时,叶赐准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到怀中,紧紧抱住。 苏羽茗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整整三年,为什么一封书信也没有!如果你担心住持会截留书信,那总该派个人来跟我报个平安!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苏羽茗捶打着他的胸膛,声泪俱下。 叶赐准微微拧了眉头,愈发抱紧怀里的苏羽茗,等她冷静下来后才缓缓说道,“这三年来,长兴和离岛都并非风平浪静,这些事以后再慢慢跟你说。所幸你无大碍,否则我誓要灭了这元清观——” 叶赐准话未说完,苏羽茗忽然捂住了他的嘴,虽然她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在观里待久了,也不得不受一点神鬼之道沁染,她担心叶赐准的妄言会得罪观里的满天神佛,给他惹来报应。 叶赐准拉开她的手,笑了笑。 他的笑意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自信,苏羽茗终于感受到,他还是以前那个他。 叶赐准忽然拉着她离开。 “我们去哪里?”看叶赐准走的方向,应该是悬崖峭壁啊! “你不好奇我怎么到的千绝岭吗?来,我告诉你。” 苏羽茗一脸狐疑,跟着他来到千绝岭左边的一处密林里。 “赐准,前面再走就是悬崖了……” 叶赐准没说话,一直将她带到悬崖边的一条非常陡峭近乎垂直的羊肠小道边,往前一指。 “敢不敢跟我走下去?” 苏羽茗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叶赐准走在前,给苏羽茗做支撑点,两人慢慢往下走,走了两三刻钟,七绕八拐地来到了一条岩石缝,再穿过缝隙。 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这条由几座大岩石倾覆包围而成的小道外,居然是一片水草丰茂、天蓝水绿的河谷之地!苏羽茗在此两年,居然都完全没有听说过,更别说来过! 她又惊又喜,一脸诧异,“赐准,这里是?!” “这里是凌云峰前山的一片河谷,地方清幽,鲜有人来。我在此建了几所茅屋,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家!” 苏羽茗震惊不已,他居然还在此建了茅屋? 往前几丈远,再穿过一片小树林,苏羽茗再次吃惊。茅屋、田舍、碧潭、菜畦……这,这不就是落霞峰山谷林大夫隐居的医庐吗?! 叶赐准看她惊喜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喜欢吗?我把落霞峰你曾住过的那个地方原样搬了过来。我知道你是喜欢落霞峰,喜欢山上那段时光的。” 苏羽茗徜徉在河谷里,闭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何止是喜欢,这里,就是她的天堂! 她自小便失去母亲的庇护,继母对她甚严厉,父亲也无暇顾及她的生活,所以,在海州的苏家大宅里她每一天都是过得谨小慎微的。只有养病之时,寄居落霞峰林大夫的医庐,她的身心才能得到放松,自由自在、肆意挥洒。有时候她还希望自己犯病,虽然辛苦,但却能置身落霞峰山谷的世外桃源,悠然自得。 叶赐准慢慢走近,在背后抱紧了她。 “羽茗,这两年,我派出的人一直在这里,从他们的口中、信中、绘图中,我知道你每一天的生活,你受的苦、遭的罪,被禁锢、被打骂,我通通都知道……还有这凌云峰,山形图我天天看,熟悉得就像生活在其中一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原来,他一直都在……苏羽茗已然湿了眼眶,倏然转身,踮起脚吻住他的唇。 叶赐准搂紧她的腰,深深地回应。 天地万物之间,似乎就剩下彼此…… 申时将尽,叶赐准把苏羽茗送回元清观,原来杜鹃一直在观门等候,看到苏羽茗连忙跑了过去,牵住她的手。 叶赐准迈进观门,一直将苏羽茗送回居住的后院西厢房。 住持净恩不敢出声,待叶赐准出来后方说道,“叶大人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净尘,不负韦大人和您的重托。” 叶赐乜斜地看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翌日,长兴府京兆尹传来一道政令,净恩法师年事已高,不适凌云峰的恶劣环境,特转至其他道观修行,住持之位,由其师妹净源法师接任。净源接任住持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了苏羽茗的禁锢令,准其搬离破败的后院西厢房,转到前院东南角的别室静修,除非得苏羽茗准许,外人不得打扰。 新住持上任,风向已变,修行的众人都明白净尘再不是往日的净尘,皆主动退避三舍,也没人敢再对苏羽茗颐指气使,横加干涉,所以虽然她还是置身空门,但总算得到了一点自由,终于展眉。 叶赐准的回归,还让一个人惴惴不安,那就是薛沛杒。 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得到叶沁渝,现在他已经贵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完全可以无视薛成明的反对,只要叶沁渝点头,他马上就可以将她娶进门。 只是,整整三年,他都未能如愿,确切来说,叶沁渝离他,越来越远。 自从被迫与薛淳樾解除婚姻关系后,叶沁渝便回到敬王府居住,从此深居简出,除了敬王夫妇以及世子刘翊,外人想见她一面都难。薛沛杒数次以薛淳樾的安危相逼,才换得她几次同意出游,当中他甚至试图对她用强,但最后都被挫败。逼得刘翊对他下了最后通牒,胆敢再动叶沁渝一根头发,就是彻底与敬王府为敌,他们父子俩都不得好过,薛沛杒这才有所收敛。 第四十一章 柳暗花明(1) 三年来,朝堂的格局还是发生了轻微但不容忽视的变化。 薛沛杒成为旭王的核心人马,其地位也渐渐水涨船高,官至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与其父薛成明仅差一个品级。薛成明反而因为做事瞻前顾后,过于谨慎,渐渐被旭王厌弃,官职也由从三品礼部侍郎转任掌外宾之事的鸿胪寺任从三品鸿胪寺卿,虽然是鸿胪寺的一把手,但是却被剔出六部核心,权势削弱。 薛汇槿彻底归附旭王,甚至趁薛成贵迷糊之时,强行将其胞妹薛玉雪进献给旭王,美其名曰联姻,其实不过是旭王府区区一名妾侍。亲王的妻妾共分为王妃、侧妃、庶妃、夫人、姬、良娣、良媛、妾侍、孺人等九个品级,薛玉雪敬陪末座,不过旭王的玩物。 薛汇槿窃取的鼎泰和,逐渐成为旭王阵营的重大经济来源,其资金通过皇后外戚的家族商号源源不断地汇入旭王府。而薛汇槿,也成为旭王依仗的主要幕僚,因功封散官从五品中散大夫。 由于薛成贵自薛淳樾出事后便重病不起,常年卧床,薛汇槿成为海州薛家的实际当家人,掌控者大业国规模最大的航运商号鼎泰和,以及薛家在海州的十九家商行,富甲一方,俨然取代其父,跻身财阀行列。 曦王阵营自从失去叶赐准这一员强将后,便试图再从理财世家叶氏一脉寻找替代者。叶氏一脉自叶赐楷后便逐渐归附薛荫,薛成明继承薛荫官爵后,叶家也自然与薛成明更为亲近,因此一直被视为旭王阵营,当中虽不乏独善其身者,但才能欠佳,不足与之谋,因此曦王一时之间也无法在财税领域再进行势力渗透。而且曦王的阵营里,没有像海州薛家那样的大财阀,资金缺乏,难以拉拢人才、拓展势力,只能固守刑法领域,低调地经营。 表面上看,旭王在三年前那场斗争里反败为胜,基本稳操胜券。 但是,一直被视为旭王阵营的中书令敬王,却逐渐与其貌合神离。 以三省长官为主要成员的内阁,一直是皇帝主要的决策、施政以及审议机构,为其左膀右臂。三省长官之中又以掌决策的中书省为尊,作为中书省长官的敬王,其地位和作用自然不容小觑。 敬王与旭王离心离德,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实际上,自数年前,敬王获泓远帝信任登上中书令宝座后,便逐渐与旭王貌合神离。初始之时众人皆认为这只是敬王掌权后为避免结党营私的嫌疑故意避嫌,但在三年前鼎泰丰走私铜钱一案中,敬王竟然与旭王相左,力保薛淳樾,众人已看出不少端倪。 不管长兴如何风云变幻,此时羽翼渐丰的熙和兴,已将触角伸向了大业国南部沿海的滨州港和东南沿海的桐州港,此两港为仅次于海州港的第二、第三大港,贸易红利同样不可小觑。而且此两港位于大业南部和东南部沿海,其实较东部的海州更方便西域航海商靠岸,只是缺乏基础配套,没有广为人知而已。薛淳樾正想以隔海相望的离州为跳板,将此两港纳入囊中,再进一步扩大经营。 当初与叶赐准同在太府寺为官的沈悦,三年前同样受叶赐准一案牵连,左迁正四品滨州刺史,时移势迁,当初被贬出朝堂的利空,在熙和兴崛起后反而成为利好,滨州有沈悦和庄康两人在,熙和兴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沈悦对熙和兴蚕食滨州港船运业务的举动可谓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这让旭王阵营甚为紧张。如今叶赐准摇身一变成为太府寺之首,薛沛杒不得不要求薛汇槿加快对桐州港的业务拓展,力求在熙和兴忙于经营滨州港无暇他顾之时吞并桐州港,否则以后断难有机会与熙和兴抗衡。 可是本来应该忙得分身乏术的薛汇槿,却在此时进了京。除了向旭王请安进贡以外,还特地到元清观,要求面见苏羽茗。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之前他到元清观,如入无人之境,对苏羽茗即使百般虐待,除了杜鹃外,观里也无一人敢出声,如果此处不是空门之地,苏羽茗恐怕还要被他凌辱。 如今,薛汇槿连远在千绝岭的元清观山门都进不去。 正待硬闯之际,背后忽然响起了一把声音。 “薛大爷,此处乃道观清净地,如你硬闯,本官可要拿你回去问罪了。” 这个声音,即使再过千万年薛汇槿也不会忘记,就是来自给了他莫大耻辱的叶赐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尤其是对有夺妻之恨让他沦为海州城笑柄的叶赐准,薛汇槿更是怒火中烧。 他倏然转身,狠狠地盯着叶赐准说道,“叶大人,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一点,什么时候连寺庙道观的事务也揽上身了?!” 叶赐准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薛汇槿区区一介商人,不过挂着从五品中散大夫的散官,还不敢对他太放肆。 早在三年前叶赐准就已经因为他虐待苏羽茗之事怒火中烧,现在更添加了鼎泰丰这一段仇怨,新仇旧恨涌上来让他恨不得对薛汇槿就地正法。但是,这三年在离州经历的磨难,似乎磨掉了他的急躁性子,让他对越是痛恨之人,越是从容以对。 叶赐准慢慢从他身边走过,似是云淡风轻般说道,“现在开始,只要羽茗一天还在这凌云峰,你便一天不得踏上这千绝岭。否则……这次贵宝号在兴北道粮食市场遭到的挫折,只是小惩大诫,以后,陆续有来。” 薛汇槿大惊,“你是什么意思?!” “薛大爷有时间不如回去问问,贵宝号在兴北道的粮食还卖不卖得动。薛家和吴家在兴北道制造粮食恐慌,哄抬粮价,暗中却囤积居奇意图谋取暴利,证据确凿。如果薛大爷想知道我叶赐准的能耐,不出三天,这些证据就会出现在大理寺,别以为你家那位大理寺少卿薛大人能挡得住,本官会直接面见一把手大理寺卿大人,那时候……恐怕不仅仅是损失一点钱财这么简单的事了。薛大爷想试试吗?” “不可能……你要平抑市价,必须要有大批量的粮食运往兴北道投入市场,可是通往兴北道治所云州府的水陆道路都在我的监控之下,近期根本没有朝廷物资进入,难道你的粮食能从天而降?!” “薛大爷不说我都忘了,东都洛安到兴北云州的运河永济渠航道,几乎被鼎泰和垄断,连均输司的船队都被恐吓排挤,这可不是陛下所乐见的,我还没禀报呢,薛大爷就自曝家丑了?” “说鼎泰和垄断永济渠?证据呢?!叶大人,如果是您调度不力,没法运粮到云州,就不要捏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还安到我等庶民的头上!” 叶赐准冷哼一声,“本官奉劝薛大爷还是尽早回海州和吴家商量怎么填补兴北粮市的亏空吧!告辞!” 叶赐准说完,拂袖便往元清观走去。 薛汇槿正想跟上,却见学谦一路小跑过来向他禀报,“少爷,不好了!” “何事慌张!” “不知为何,兴北道各州府的粮食市场上忽然出现了大批量的官粮,各地的平准司以正常粮价出售,估计有几十万石!我们之前高价屯下的粮食,快要烂在仓库里了!” 薛汇槿一把抓住学谦的衣领,怒视着他,“不可能!兴北道的官粮早就供给边塞驻军了,官家自己都常年缺粮,他们还哪来的粮食?!” “东、东海、东海……朝廷的均输司把在离岛所收的粮食税赋,在离州港装船,沿东海先到新罗,避开了我们的耳目,在新罗修整一段时间后,趁风向和洋流便利,迅速在短时间内渡海,直接运到了兴北道的沿海渔阳府!” “不……不可能……他们哪来的船队?!” “熙、熙和兴商号,是熙和兴商号的大货船,从滨州港起锚,绕过了所有的内陆航道,直接走东海的海上通道,而、而且,还是外海,直接驶往新罗,我们在近海的船只之前都没法发现他们的踪迹!” 薛汇槿顿时傻了眼,呆呆地松开了学谦…… 损失数万两白银倒还是其次,吴家输不起但薛家输得起,可是已经向旭王担保了以此计逼迫兴北道各州府向其投诚一事,如今功亏一篑,如何交代…… 学谦逐渐带了哭腔,继续说道,“少爷,吴家长丰行商号暗中大批量收购囤积兴北道余粮,并且造谣契丹和高句丽即将入侵之事,估计已经被太府寺均输司的运粮官拿到了证据,那些在收购中被逼破产的小粮商也会成为证人,长丰行估计……保不住了……” 薛汇槿双眼发红,怒道,“保不住就保不住!那是长丰行的事!与薛家何干!” “可万一吴老爷供出背后的资金来源是薛家的鼎泰和,那……” “他敢?!” 学谦看薛汇槿暴怒,顿时噤了声。 叶赐准甫一回朝便解决了均输物资的重新调配以及突发的兴北道粮荒问题,既稳定了市场,又稳定了民心,泓远帝龙颜大悦。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叶赐准打铁趁热,忽然向泓远帝提了一个谏言。 第四十二章 柳暗花明(2) 大业国内陆的水陆两道交通,目前皆依靠辖区州府官衙维护疏导,但各地官衙各为其政,缺乏全盘考虑,极容易被有心人士垄断通道,这也是均输司无法发挥实效的一大原因。 再加上垄断者以金钱利益贿赂沿道官员,各官员便对其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只图自己辖区内风平浪静不出意外,不管其他辖区站点死活,导致均输司在运输过程中屡屡被推托延宕,有时候即使星夜兼程,也无法将货物按时运达。长时间的运输既损伤了货物的成色质地,也耽误了货物的行情,无疑是浪费国家公帑,损害大业国库。 解决此问题,除了继续增强均输平准的调度权力,使其可以对沿途各州府发号施令外,还需再设置一个统筹管理水陆运输的官职,隶属于太府寺。此职全权负责水陆官道的疏导和管理事务,确保在官道和航道上官家运输优先,各民间商号平等共享水陆资源,如此才能将水陆官道的效益发挥到极致。 泓远帝深以为是,便向叶赐准讨要出任此职之人。 叶赐准推荐了一人,朝野为之震荡,此人便是因所谓走私铜钱流放离岛的前海州鼎泰和继承人,薛淳樾。 谏言一出,满朝震惊,群臣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泓远帝反而神色平静,叫叶赐准说下举荐理由。 “回禀陛下,兴北道忽遇粮荒,民心不稳,这绝非天灾,实乃人祸,均输司在兴北道截获的人证物证皆已提交大理寺,相信不日即可真相大白。我朝北部边境常年缺粮,缺口全凭运河广济渠运输调拨,此次均输司在调度粮草时却频频遇到拦路虎,如不是得薛淳樾熙和兴商号的货船,恐怕难解此燃眉之急。” 熙和兴居然能绕过成熟的运河,另用他法运粮?这对泓远帝来说甚是惊讶,顿时来了兴致,便问道,“此人以何法运粮?” “禀陛下,其乃倚借东海之力,扬帆直航渔阳府。” 泓远帝大惊,“数十万石粮食少说需要数十艘大型货船,除了海州的鼎泰和,朕还未听说大业有第二家商号有此能力,爱卿可是夸大其词?” “并非夸大其词。熙和兴最大的货船,可运粮近两万石,第一批二十万石粮食,即是通过十艘这样的货船运出。熙和兴运力不足,但是薛淳樾却能巧借外力,滨州港和离州港均有不少番邦船只停靠,番邦行商卸货后会在当地修整月余,以完成后续的交易事务以及采购回航物资。熙和兴正是趁此空挡租赁其船只,将剩余的三十万石粮食运往渔阳。” 泓远帝抚掌大笑,“果然妙计!” “最难的还不是运力调度问题,而是驾驭海上风浪。薛淳樾十二岁便入鼎泰和,深谙水力行船之道,其本人更是亲率货船,行走于扶桑、新罗、百济各国,其驾驭水面行船的能力,当朝恐怕无出其右者。” 泓远帝凝眉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敬王道,“敬王,此人既是你内侄,又曾是你养女夫婿,不知你对此有何见解。” 众臣的眼神齐刷刷地转到敬王身上,只见他从容出列,思虑了一会后说道,“薛淳樾远居海州,与臣并无过多往来。不过,臣曾听闻鼎泰和最大的两艘货船,运力达数万石,薛淳樾数次驾驭此船往来于新罗百济,毫无难色。” 旭王见此,正想进言,却被泓远帝抬手制止,“叶爱卿曾在离州为官,闻说薛淳樾的熙和兴也是在此时发迹”,他神色忽然一转,继续问道,“与爱卿可有关系?” 叶赐准连忙跪下回道,“回禀陛下,臣行端坐正,从未与熙和兴过从甚密,臣不惧御史台稽查审问,只求陛下不拘一格,选贤任能!” 旭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回禀道,“父皇,且不说薛淳樾运输调度能力如何,单说其公然违背朝廷旨意,与番邦勾结走私铜钱一事,就已经不堪重用。我朝以孝义治天下,选贤任能向来品德第一,才能第二,如果让品德败坏之人列席问政,恐怕会让天下士子寒心!” 旭王此话一出,朝堂之内顿时议论纷纷。 叶赐准仍力排众议,“回禀陛下,前朝有不少能人贤士,均是从囚徒、奴隶之列脱颖而出,前有伊尹,后有百里奚、管仲,不拘一格方是明君之举!况且鼎泰丰钱庄一事,本是钱庄管事所为,薛淳樾接管时日尚短,根本无法辨别其中黑幕,此祸事完全是替人担责,与他本人品德并无关联。陛下明鉴!” “叶大人这是强词夺理,罪犯即是罪犯,如何能登庙堂之高?” 旭王再次鄙薄薛淳樾,但此时议论之声却减少了很多,点头附和叶赐准者反而见长。敬王见议论之声渐小,终于出列,回道,“回禀陛下,依臣之见,目前各位大人对设立水陆两道管理官一职是甚为赞同的,皆认为有设立此职的必要。意见分歧之处在于,是否由薛淳樾出任。既是如此,臣建议不如让大家一起举贤,看是否有其他合适人选,如果有,就放在一起公开讨论,不失为一个公平之举。” 敬王此言让泓远帝找到一个台阶,于是便叫众臣尽管举荐。 众臣都不敢出声,敬王于是开个头,继续说道,“臣举荐一人,不知是否适合,户部仓部司员外郎叶泽贤。此人先后在太府寺与户部任职长达十数年,对财政税务之事甚为熟悉,任职仓部司后将我朝库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出纳租税、禄粮、仓廪等,从未出错,是一位谨慎务实之人。” 叶泽贤是长兴叶家在旭王阵营的代表人物,敬王此话一出,曦王担心大好局势被反转,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反对,直言此人仅识仓廪之务,沟通斡旋方面则缺乏可陈,而水陆官道管辖官需随时沟通各道、州府、县,非协调能力出众者不能为之,因此叶泽贤不适合。 泓远帝点头不语,众人见皇帝沉默,又不好涉入旭王与曦王的争斗,唯有面面相觑,更加不敢出声。旭王和曦王随后也连举了几个人,当中不乏曾在户部、太府寺以及港口市舶司任职的,但有些人连朝中众臣都摇头叹气,不甚认可,更加入不了泓远帝的法眼。 几番对比探讨,反而让众人更加认可薛淳樾的先天优势,因此都不再出声。 泓远帝见朝堂声音渐歇,便缓缓说道,“薛淳樾走私一事,已经过去三年之久,期间实际犯案者,钱庄的主事之辈,皆已伏法,此事早已盖棺定论,无需再议。薛淳樾其人,航运才华可圈可点,不失为一个良才,不应受贪渎鼠辈的牵连。吏部尚书听旨!” 吏部尚书连忙出列,垂首恭候。 “着,赦免薛淳樾历史罪状,准其返回原籍,待吏部拟定水陆官道管辖官的职位称呼品级后,延揽入朝,出任该职。退朝。” 群臣山呼万岁,泓远帝没有给旭王和曦王再进言的机会,离开了朝堂。 圣旨一下,最开心的莫过于叶沁渝了,她一刻不停赶到叶赐准的太府寺卿府,再三确认此消息。 叶赐准被她问了好几遍,只能无奈道,“要不你明天就到长兴城门口等他?过两三个月没出现的话,再来拿我是问?” “几个月?!儋阳到长兴,要几个月吗?” “他应该会先回海州。圣旨怎么写的?‘特准返回原籍’,总该先回去拜见父母长辈吧?刚重获自由便来长兴求官娶妻,像话么?” 叶沁渝瞪了他一样,“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他的妻子。” “可别这么说,你俩的婚姻关系,可是皇帝金口玉言废除的,所以你现在是待字闺中!人还没出嫁呢,心就到了别人身上了,唉,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这次他再要娶你,我可得好好给他算一算聘礼钱。” “聘礼是给你的吗?你养育过我一天?要给也是给敬王爷和敬王妃的!” “敬王爷不是已经收了一次了吗?六年前,泓远十二年,薛家的船队,浩浩荡荡从运河而来,载满了聘礼,全是奇珍异宝,他还不满足?” 叶赐准这一说她才想起,对,薛家给自己下聘的时候,是泓远十二年,转眼间,已经过去整整六年了……六年里,他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再变成自己的心上人,果真是世易时移,时间能改变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叶赐准见她垂眸不语,还以为她伤心了,连忙说道,“怎么了?拿你们家薛淳樾一点点聘礼就舍不得啦?他的熙和兴,足以买下整个大长兴,你——” “小准叔”,叶沁渝打断了他,“别安慰我了,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在离岛受了多少罪,你和淳樾,差点命丧离岛,回不来……” 追忆往事,百感交集,叶沁渝的双眸顿时盈满了泪水。 叶赐准叹了口气,轻轻抱住她,“谁跟你说我们受罪了,这不好得很?” 薛沛杒背着她做的那些事,她并非全然不知,她之所以一直不敢与淳樾联系,就是担心薛沛杒会变本加厉地迫害薛淳樾与叶赐准。 第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3) 叶沁渝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双眼迷蒙,说道,“小准叔,我也不知道沛杒哥哥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贵为侯门世子,要什么没有,何必再依附旭王……” “他什么都有,但是唯独没有你啊!” 薛沛杒这方面的心理,叶赐准反而很能理解,因为他所爱的苏羽茗,也曾是别人的女人,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他简直太能理解了。 叶沁渝抿抿嘴,过了一会方说道,“等淳樾回来,我可以和他离开长兴,回海州继续以前的生活吗?” 叶赐准无奈地看着她,“海州?那里再也不是你们的地方了,至少,现在不是……” “那我和他隐姓埋名,随便去哪里生活,熙和兴不是在离州吗?我也可以跟他回离州。总之,可不可以不再涉足这些政治、家族和商界争斗?” 叶赐准叹了口气,微微侧过身去,双眸微蹙地看向前面明亮宽敞的庭院,慢慢说道,“沁渝,我们的新生,才刚刚开始。上天注定了每一个人都没有回头路,只能向前走。” “你、淳樾、沛杒哥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瞒住我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叶沁渝情绪有些不稳,几近崩溃,“那我和羽茗姐姐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 “自然想过!我和淳樾,一定会护你们周全!” 叶赐准转身,抱紧叶沁渝的双臂,再次轻声地安慰她,良久,叶沁渝才渐渐平复了心绪。 泓远十八年暮春,薛淳樾终于进入了朝廷的特赦令,跟他一起获赦的,还有苏羽茗。 三年前那场若有似无的桃色绯闻,随着叶赐准在朝廷地位的逐渐提高而被世人有意无意忘记。获赦后脱籍返俗的苏羽茗悄然在长兴东南角一所普通的民居中安顿下来,和杜鹃相依为命。 孟夏,朝廷正式降旨,延揽薛淳樾入朝,出任从四品太府寺水陆转运使,正式掌管大业国水陆官道的开拓、疏导以及协助均输司完成实物贡税的转运、调拨诸事,一跃成为大业官营水陆运输大军的总舵手。 熙和兴逐渐交由苏琦父子经营,按薛淳樾既定的方向继续向滨州港、桐州港拓展。 泓远十八年孟夏,薛淳樾再次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踏足长兴城,这次,他不再是初出茅庐的青衣少年,而是历经浮沉、浴火重生的朝廷当红重臣,大业国水陆交通总舵手。 薛淳樾跨进水陆转运使府邸的那一刻,叶沁渝从大厅里奔了出来,一把冲进他怀里。 薛淳樾将她紧紧抱住,努力仰着头,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毕竟,在儋阳生死一线之时,他都没流过半滴眼泪。 叶沁渝满含泪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似乎是问薛淳樾要什么东西。 薛淳樾略笑了笑,从怀里小心地拿出一枚金笄,轻轻放到她手上,柔声说道,“熙和之笄,君已取归……” 叶沁渝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滚落下来…… 她和薛淳樾之间的信物,就两件,一是一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二是一套十二件的黄金累丝嵌珠翠龙凤花枝头饰。她被薛沛杒胁迫离开海州时十分匆忙,除了一直佩戴在身的玉佩,那套头饰还来不及拿走,因此便一直原封不动地放在海州薛府熙和居。 那纸信笺,叶沁渝不敢写太多,怕见妒于薛沛杒,给薛淳樾带来杀身之祸,便只能寥寥数语,寄托相思,其蕴含的寓意,是希望薛淳樾平安归来,取回熙和居那套专属于她的聘礼,来给她重新下聘。 “还有十一件,在晚生行囊之中,小姐如有雅兴,不如随我入府,一同赏看。” 叶沁渝破涕为笑,再次依偎到他怀中…… 薛淳樾赴任不久,便择日到敬王府重新下聘,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薛淳樾这一次下聘,遭到了敬亲王的一口回绝。 叶沁渝百般不解,可是薛淳樾却表现得十分冷静,似乎早已料到,只是默默将那套头饰留下,径直离开了敬王府。 叶赐准与薛淳樾对大业国均输平准的变革,逐渐拉开了帷幕。 首当其冲的,便是垄断了内陆运输航线的海州鼎泰和。 鼎泰和自薛汇槿掌权后,便放弃了薛淳樾以市场为导向的路线,重新走回薛成贵当年依附朝廷的老路。均输业务自叶赐准离开后,也陷入了停滞,因为朝廷也找不到像叶赐准这样的总操盘手,能胜任组建运输队伍之职,因此均输的重要支撑——航运责任,便在旭王的操控下重新落入鼎泰和之手。 薛汇槿重新坐到薛成贵的功劳薄上日进斗金。 可是,薛淳樾任水陆转运使的第一天,便开始重组朝廷的运输队伍,鼓励成年男子一次性服完往后五年的徭役,每年三个月,累计即有一年又三个月的时间,以三月为期,熟悉水性及航运特性,往后一年行船运输,临退役的三个月则开始带新一批征夫上岗,实现运输队伍的循环再生。如此一来,鼎泰和的业务量瞬间萎缩。 其次,便是以手中职权,强令各航道的辖区府衙担负起河道的清淤和疏导责任,但却把河道的使用权和管理权牢牢把握在朝廷太府寺手里,打击一切帮派或商号的垄断行为,树立朝廷威信,确立朝廷优先,庶民平等共享的河道使用准则。 最后,则是全力配合均输司的货物调度指令,以市场为导向,把从民间征收回来的实物贡税,安全快速地运输到相应州府的平准机构中,使其可以及时投放市场,实现实物贡税的利益最大化。 薛淳樾为解决边境驻军的粮食问题,减轻边境州府的粮食供给压力,又想出了一个法子。大业国向来实施盐铁官营制度,一众盐商欲取得官盐的采购资格,必须取得相应额度的盐票,有了盐票才能从朝廷的盐务机构处采购官盐,从而再投放市场。 薛淳樾鼓励盐商将粮草运输到边境州府售卖,边境驻军以银两和盐票作为交易筹码,换取盐商的粮草,如此一来盐商既能赚回运输成本,也能获得必须的盐票,最重要的是此法鼓励民间商号自发购粮、运粮至边境,大大减轻了朝廷调度和运输粮草的压力,可以将更多的运力投放到非粮草类实物贡税的转运经营之中,提高获利充实国库,可谓一举三得。 在泓远帝的大力支持下,叶赐准和薛淳樾的均输平准新政迅速见效,不足数月,国库已日益充盈,作为国库看门人的户部尚书韦应时也不得不佩服叶赐准与薛淳樾的经营才华,三省六部对二人均交口称赞。 泓远帝对两人的功绩十分满意,将薛淳樾擢升为正四品太府寺少卿,兼任水陆转运使,成为太府寺仅次于叶赐准的二把手。 随之而来的,就是鼎泰和的迅速衰落,以及熙和兴的迅速兴起。 严重依赖朝廷运输业务的鼎泰和骤然失去利润支柱,之前薛淳樾的市场导向改革又被废止,这就导致了鼎泰和陷入非常被动的境地,即使匆忙重新调整航线,迎合市场,但也措手不及。与此同时,熙和兴却以合理的航线和灵活的调度,满足了各地客商的运输要求,迅速攻占了北至长江流域,东至淮河流域,西至蜀州一地的内河运输市场。滨州港被其牢牢把控,桐州港指日可待。 鼎泰和已是一片愁云惨雾,但是作为当家人的薛汇槿,此时却仍混迹于长兴官场,经营着所谓的旭王势力圈,试图通过游说重新动摇朝廷的均输政策,放弃自建航队,重新征用民间航运力量。 薛汇槿没有回海州,还有一个目的,他要得到苏羽茗! 太府寺这几个月忙得人仰马翻,叶赐准和薛淳樾都分身乏术,吃住几乎都在官衙之中,不想却给薛汇槿逮住了可乘之机,借旭王的势力,在长兴各坊市里找个人还是不难的。 秋日,杜鹃出门买点东西,出门才拐了个弯就被几个大汉围上来捆了个结实,想通风报信都没半点机会。 随之而来的就是薛汇槿,他推开院门,一脸阴鸷地看着在院中边晒太阳边看书的苏羽茗。 苏羽茗还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以为是杜鹃忘带东西又折回,便头也不抬地笑道,“这次又忘记拿什么了?你这记性,下次可别要我去市集赎你。” 薛汇槿看着沐浴在晨曦中悠然自得的苏羽茗,端庄秀雅,柔美可人,心中却升腾起一种毁灭的念头。因为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温柔可人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不管她是什么样的,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薛汇槿慢慢靠近,苏羽茗终于意识到来人不对,抬头看去,顿时大惊,连忙站起想跑。薛汇槿哪容她逃,伸手便把她抓住,拉到自己跟前。 “夫人,为夫可找了你好些时日了。” “我不是你夫人!我有休书,我跟你早就没关系了!放开我!” “是吗?你的答婚书我可是好好的收藏着呢,这辈子都别想跟我撇清关系!” 盛怒之下,薛汇槿早就忘了分寸,拧得她手臂上青紫一片。 第四十四章 柳暗花明(4) 身体的疼痛让苏羽茗万分恐惧,那些被他暴戾对待的日夜霎时间涌现眼前,她浑身颤抖,用力地抗拒他的靠近,但面对盛怒的薛汇槿,这些都是徒劳的挣扎,她很快就被薛汇槿拖进了卧房内,顺手惯倒在地。 “你和叶赐准苟且的时候,想过你还有丈夫吗?!” 苏羽茗已被恐惧笼罩,只能颤抖回道,“我承认是我做错,可是现在我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苏羽茗近乎是哀求,但她越是示弱,却越是助长薛汇槿凌虐的气焰。 薛汇槿看着梨花带雨的苏羽茗,心中升腾起的却一股混杂着怒火的征服欲。他忽然俯身下去,动手撕扯她的外衣! 他肆虐般地啃噬着她的颈窝,苏羽茗大惊,使劲地挣扎。 薛汇槿抓住她的双手,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再反剪她双手,将她牢牢地压在自己的身下,下一瞬便撕开她的衣襟,露出光洁的背脊…… 衣服撕开的那一瞬,薛汇槿忽然惊住了,因为眼前,赫然是几道如蜈蚣般狰狞可怕的暗红色伤疤,和其他洁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尤显恐怖。 苏羽茗看他愣住,趁机翻身,挣脱了他的桎梏,一把拉回自己的衣襟,满面泪痕。她退无可退,只能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他。 印象中,她的身体是完美无瑕的,怎么会…… “那个伤疤,是……” “海州府衙的大牢,你亲手将我送进去的,不记得了吗?!” 即使过去三年,但一想起那个阴森可怕的地牢,她还是会觉得伤口莫名地疼痛,心中不寒而栗。 薛汇槿有些怔住了,他不是没想过她会受罪吃苦,但是没想到是如此的可怕,顿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羽茗,我们回海州重新开始好吗?现在我不再是那个庶出的跟班人了,我是鼎泰和的继承人,薛家在海州所有的产业都是我的!薛淳樾当初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至于叶赐准……只要你忘了他,一心一意地对我,你和他的那些事我可以一笔勾销!” 苏羽茗觉得他有些可笑,“一笔勾销?薛汇槿,你说的这些,你自己信吗……那件事过去整整三年,这三年里,你来过元清观三次,除了谩骂和打人,你还做过些什么?我旧疾复发,那时你是怎么对我的?你非但没有半点怜悯,还几次从中作梗,阻挠沁渝给我送药,让我差点死在元清观的囚笼里……现在,你却对我说,你要和我重新开始?简直荒谬之极!” “谁叫叶赐准得罪了旭王,那是旭王对他的警告!” “警告?所以,你们不仅折磨我,还曾对叶赐准下手?!” 薛汇槿没有回答苏羽茗的质问,但是也没有再对她用强,而是叫了几个随从进来,将苏羽茗上了绑。 “薛汇槿,你究竟想干什么!” “带你回家。走!” 才走出房门,薛汇槿便赫然发现叶赐准已经率领侍卫包围了整个小院,正一脸严峻地看着他。 “赐准……” 见到叶赐准,苏羽茗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了下来。 “薛大爷,看来在千绝岭那次谈话,你没有理解透本官的意思啊。” “叶大人,这是我的家事,奉劝你少管为妙。” “羽茗是我的未婚妻,这是你的家事还是我的家事?!” 叶赐准眼神凌厉,不容置喙。 未婚妻……他,真的要娶自己?听到这句话时,苏羽茗不禁抬头凝视着他。 “苏羽茗是薛家的弃妇,自然还有一些与薛家的旧事要交割清楚,当初的聘礼什物,还没清算完毕,财产交割是大业国律例支持的,不管你是闹到衙门还是朝堂,我也依然有理。” “薛大爷要谈律例?好,我就跟你探探律例!我朝《大业律例疏议》规定,人犯籍没入官者,其个人财产,不管来源,一律上缴朝廷,日后即使获赦也不予返还。苏家先是苏老爷被籍没流放,后是苏羽茗被籍没入道,因此你给苏家的聘礼,不管是给苏老爷的还是给苏羽茗的,全部都在籍没之列。所以,你口口声声要追缴的东西,现在都是朝廷的财产,需要我带你到户部尚书府,向韦大人索要吗?!” “你……叶大人,你现在可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行为举止代表的可是朝廷的颜面,光天化日之下与我等区区庶民争夺一个弃妇,传出去丢了朝廷的威仪,如何向陛下交代?” “薛大爷可不是什么庶民,乃当朝从五品中散大夫,你强抢民女,就不怕丢了朝廷的颜面吗?!” 叶赐准的语气逐渐凌厉,他的随从会意,都纷纷准备拔剑出鞘。 叶赐准乃三品大员,近身随从都是朝廷正规官兵,个个训练有素,而薛汇槿的随从不过是薛家招募的护院,真要打起来必然吃亏。而且此处乃长兴城,天子脚下,他再财大气粗也不敢对朝廷命官放肆,无奈之下只得挥挥手,放人。 苏羽茗一挣脱桎梏,便立即跑到叶赐准身后,拉紧他的衣袖。 “薛大爷有时间还是回海州看好自己的鼎泰和吧,海州港暂时还可以不闻不问,但是桐州港再不过问,你怕是连海水都没得喝了。” 鼎泰和在桐州港业务日渐萎缩这事薛汇槿心里有数,但是却苦无良策,面对叶赐准的嘲讽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过他转念一想,忽然冷笑了几声,揶揄说道,“既然叶大人喜欢残花败柳,那薛某人也不便阻挠。不过苏小姐的滋味……与一般人不同,叶大人如想品出点味道,还需借点药力,如有需要,尽管来找我……哈哈哈……” 苏羽茗见他把那些污秽之事都说了出来,又羞又气,浑身颤抖。 不过薛汇槿好歹也甩袖离开了,苏羽茗终于松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过来。 “赐准,你怎么会来?” 她并非闭目塞听,市集上的细微变化,她都能推想太府寺的动作,更何况现在变动频繁,可知他和淳樾应该是忙得分身乏术。 叶赐准将她抱紧,“怎么,不想见我吗?” 苏羽茗将他推开,此处不比山林,光天化日,她怎能和他搂搂抱抱。 叶赐准会意,转身遣散了众人,再叫杜鹃进屋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去哪里?”苏羽茗一脸狐疑。 “还记得凌云峰那片河谷吗?我带你去那里暂时栖身,待我忙过这段时间,可以亲自照顾你了,再把你接回来。现在虽然派人暗中保护你,但是万一旭王或薛汇槿使诈,还是防不胜防。那片河谷之下,只有一条密林小道直通后山山脚,是以前猎人上山围猎留下的,知道的人不多,还算安全。” “可是……我还答应了沁渝到敬王府陪她一段时间,最近淳樾不知道怎么了,对她忽然冷淡了起来,韦绍卿和薛沛杒却越来越主动,她担心敬王爷会把她许配给此二人中的一个……” “放心,沁渝那里我会照顾。他们两个,总要经历些磨难……” “经历磨难?为什么?” “谁知道呢,就像你和我,本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一对罪人,经历了生死才看到一点曙光,他们大概也一样吧。” 苏羽茗总觉得叶赐准话里有话,隐瞒了她什么事情,但是见他无意透露,便不想再问,顺从地跟他离开。 凌云峰河谷。 苏羽茗安顿好之后便为叶赐准备下了一桌家常便饭,叶赐准似是心情大好,酒足饭饱之后迟迟不愿离去。 苏羽茗给他添茶,却被他一把抱入怀里。 茶水差点洒出,苏羽茗在他怀里挣扎出一个空隙,欠身把茶壶放下,佯装恼怒地推了推他。 “明天还要上朝,快动身回府吧。” 叶赐准的吻已经落到她耳畔,有些痒,苏羽茗不适地躲避着。 “府里空落落的,回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苏羽茗双颊霎时通红,她知道他的意思,但是…… “别……薛汇槿说得对,你现在代表着朝廷,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放大百倍去审视,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被御史台监察到了,再传到皇上那里,让他觉得丢了脸面,肯定会怪责你的。” “我不怕。”叶赐准解着她的腰带,一边吻着她的颈窝,一边喃喃说道。那次之后,他终于知道了应该怎么解女人的衣裳了。 “不要……你赶紧回去吧……” 苏羽茗浑身发软,嘴里虽然拒绝,但却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往他怀里靠,承接着他的给予……忽然她脑中某样信息一闪而过,突然加大了力气,将他一把推开,然后站起身来。 她背上的伤疤,连薛汇槿都吓怕了,她不想让他看到…… 叶赐准有些怔住了,但转念一想,现在他们二人毕竟还不是夫妻,苏羽茗不愿意也是应当的,如果他过分强求,那与他与薛汇槿何异? 想到这里,他马上站起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像薛汇槿那样,不尊重你……” “不要拿他跟你相提并论,他不配!”苏羽茗厉声打断。 她是不是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了?薛汇槿离开之前说的那段话,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叶赐准有些慌乱,连忙将她抱住,轻轻地安抚。 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5) 苏羽茗平静下来,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推出屋外,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关上了房门。 叶赐准苦敲不应,无奈只得转身离去。 杜鹃见叶赐准离开,便端了水进去,准备给苏羽茗洗漱,进门却见苏羽茗握着那枚锦鲤玉佩发怔,一脸落寞。 “小姐,怎么了?” 杜鹃递给她一张热巾子,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我想,等局势安定下来,薛汇槿不再为难我了,我们便到儋阳,和父亲会合可好?” 杜鹃一脸吃惊,“一家团聚固然是好,但是叶大人会同意吗?” “现在他心里还放不下我,自然不肯,等他逐渐放下,自然就肯了。” “叶大人怎么会放下,今天早上他还称您是他的未婚妻……” “他这么说不过权宜之计,此事不要再提。上次我们去市集的绸缎庄送绣品,韦夫人和韦小姐的对话你也听到了,韦家有意招他为婿……韦家小姐长得清秀可人,又出身洛安贵胄,和他自是般配……相信他见了韦小姐,也是欢喜的。” 苏羽茗说得也不无道理,杜鹃黯然垂下头,慢慢地又抬头看她,“那小姐您呢?您怎么办?” 苏羽茗看着烛火上微微跳动的火苗,苦笑道,“我不过一丝火苗,在他漫漫人生路上有幸为他照亮过一小段行程而已,油枯自会灯灭。韦小姐才是真正的天河星辰,可以为他照亮整片天空,永不熄灭……” 这日秋高气爽,韦绍卿便到敬王府邀约叶沁渝到郊外秋游,才进府门就被敬王请到正厅就坐,闲话家常。叶沁渝听到通传出来见此场景,顿觉惊奇,素来严谨不苟言笑的敬王爷居然能与一个晚辈同桌而谈,当真是少有的新鲜事,不觉愣了愣。 敬王见叶沁渝出来,便起身把她拉到韦绍卿旁边,笑道,“沁渝这段时间总是闷闷不乐的,希望韦公子能带她好好逛逛,散散心,年轻人总该带点朝气才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韦绍卿连忙站起欠身行礼,回道,“小侄定不负重托。” 见敬王走远,韦绍卿才转身向叶沁渝说道,“我们到郊外骑骑马吧,回长兴之后基本都是在兵部办公,来来去去都是文书案牍,骑射都生疏了。趁着天气好,我们去走走。” 这提议正中她下。怀叶沁渝有些猜不透薛淳樾的想法,按理说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两人之间也不存在什么误会了,数月前只是敬王一次拒绝而已,怎么会让他瞬间对自己如此冷淡?为此她已经闷闷不乐数月了,既然韦绍卿有此提议,她也正好想借此机会摆脱敬王府的随从,找薛淳樾问个究竟,便一口答应。 两人骑马到了郊外,叶沁渝才发现原来不仅仅是她和韦绍卿,还有另一位女子已经在郊外等候了。那女子骑在马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瓜子脸蛋,肌肤白里透红,笑起来还有一个小酒窝,让人一看便觉得英姿飒爽,清新宜人。 叶沁渝有些怔住了,问道,“韦哥哥,这位是……” 还未待韦绍卿回话,那女子便骑马过来,热情地和叶沁渝打招呼,“叶姐姐好,我是他的妹妹,韦知雨。” “张口就叫人姐姐,你怎么知道沁渝年纪比你大?” “你念叨了人家多少次还要我一一例举吗?自小就念叨那位在洛安相识的姐姐,那一年她五岁,我四岁,自然是我姐姐了。” 韦绍卿见她揭了自己的底,连忙给她使眼色然她闭嘴。 原来是韦家小姐,难怪风姿非凡。叶沁渝连忙回礼,说道,“原来是韦小姐,失礼了。” “叶姐姐怎的如此见外,直接叫我知雨就好。” “这么快就来和小渝攀关系,难道还真是来求小渝原谅的?” 原谅?这是何意?听着这两兄妹的对话,叶沁渝有些懵了。 韦绍卿大笑道,“最近薛淳樾在朝堂大出风头,父亲可是相中了他做乘龙快婿呢!抢了你的夫婿,可不得求你原谅么?” 听闻此言,叶沁渝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禁转眼向韦知雨看去。 听韦绍卿这么一说,韦知雨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顿时更红了,连忙撇清关系,“不是的!不是的!叶姐姐可别听他瞎说。薛大人只是来府上吃过几顿便饭,我只是敬服他才华而已,绝没有半点儿女私情!” 听她这急切的语气,不像是谎话。叶沁渝终于知道,原来她的脸色是着急涨红的,不是害羞。既然流水无意,那便好…… 韦绍卿更乐了,向叶沁渝说道,“你别介意,我们在关南道边关长大,没有什么太大里的规矩约束,平时大大咧咧习惯了。” 叶沁渝笑了,“韦哥哥哪里话,我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何来的介意。知雨妹妹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叶沁渝,请多多关照,哈哈……” 三人一路说笑,享受着长兴郊外的秋阳,感情很快便热络起来。 渐渐地,两个女孩子便越走越近了。 韦知雨好奇问道,“叶姐姐一点也不介意刚兄长说的话吗?” “嗯?” “就是说我和薛大人……” 叶沁渝笑了,回道,“看你着急撇清的样子就知道你对他并无儿女之情了,再说,如果你真对他有意,怎会毫不介意我和他的过去,还如此热情地与我同游。” “姐姐果然聪慧,难怪兄长念念不忘……” 叶沁渝笑了笑,没有回答。 “其实……我这次来,还真是想和你好好聊聊一个人的。” “谁?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的族叔,叶赐准……” “谁?!”叶沁渝惊得反问了一句,下意识勒住缰绳,马匹骤然停下。 韦绍卿走在后面,见此情形还以为叶沁渝的马匹受惊,连忙赶了上来。 “小渝,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和知雨聊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停下细细品味而已……韦哥哥,我和知雨要聊聊女儿家的心事,你先走,等会在前面的长亭见。” 韦绍卿看了两人一眼,只见韦知雨粉面含羞,便知道了大概,于是点点头先行离开。 待韦绍卿走远,叶沁渝才小心问道,“知雨……你喜欢上……小准叔?” 韦知雨一脸娇羞,点了点头,和刚才英姿飒爽,挥洒自如的模样截然不同。 叶沁渝的心像是忽然沉入了湖底般冰凉,虽然与韦知雨初相识,但却能看出她是个真诚热情的好女孩,可是叶赐准的心早已系在苏羽茗身上,任凭韦知雨投注再大的心思,注定是得不到回报的,她不忍看她心伤难过,便想婉转地劝退她。 “可是……小准叔的风评……我是指三年前关于他和薛家长媳的事,你回长兴后应该有所耳闻吧?” 韦知雨一听立马回道,“叶大人一向品德端正,那件事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人想陷害他。再说,那女子不是被大理寺严刑拷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吗,可见必然是好事者贪图封赏,无中生有了,我从不理会这些好事者捕风捉影的事情。” 叶沁渝这下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同意了韦知雨的说辞等于是否定了叶赐准与苏羽茗之间的关系,反驳她的说法又会抖落出叶赐准和苏羽茗的真实关系,届时不知韦应时会不会对他不利,左右都不是,叶沁渝顿时为难了。 “知雨,其实按你的条件,多的是世家公子、皇孙贵胄供你挑选,只要你想要,哪怕是天家子弟都不在话下。小准叔是叶家的旁支,而且自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如何配得起你?即使你同意,我想韦大人也不会同意的。” 听到这话韦知雨低下了头,叶沁渝知道她说到点子上了,韦应时宦海浮沉几十年,恐怕一早就已经为儿女相中了未来的配偶人选,不会任由他们恣意妄为,心里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其实……母亲曾与我说起过婚配之事,之前不说是担心姐姐你恼了我。父亲他……有意撮合我与薛淳樾……” 什么? 叶沁渝脑中顿时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应对。 韦知雨看她神色大变,连忙安慰她道,“不过叶姐姐您放心,我是不会同意的,而且薛大人几次来府上吃饭,都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相信他也绝无此意。” 话虽如此,但薛淳樾毕竟是在太府寺当差,韦应时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皇帝极为倚重的权臣,他如果已经相中了薛淳樾,恐怕难有回旋余地。 叶沁渝心里五味杂陈,敬王一口回绝了薛淳樾的求亲,是因为不想卷入薛家内斗,还是因为对淳樾归附曦王一事心生不满?敬王对此一直不给予正面答复,自己受敬王养育之恩,又不能弃敬王颜面不顾而行动自专,只能怀揣心事胡乱应对着韦家兄妹,草草结束了这场秋游后径自返回敬王府。 过了两日,叶沁渝心里总不舒坦,于是撇下芷晴,一个人来到薛淳樾的太府寺少卿府。 门房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快步越过前院,一路闯进了薛淳樾的书房。 才跨进去,叶沁渝赫然发现薛淳樾正与一位女子行为亲昵,那女子依偎在薛淳樾怀里,满面含羞。薛淳樾虽没有抱紧她,但也没有拒绝,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第四十六章 新人旧人(1) 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淳樾见来人是叶沁渝,连忙将那女子推开,神色严峻地看着她。 叶沁渝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下意识地敛起自己的左手,向薛淳樾说道,“抱歉,打扰你们了。” 说完转身离开,毫不迟疑。 薛淳樾追了上来,三两步走到她跟前站住,叶沁渝始料不及,一头撞进他怀里。薛淳樾顺势将她抱住。 他怀里传来一阵陌生的脂粉气息,叶沁渝心里不适,拧了拧眉,用力将他推开。 “薛大人请自重。” “我们都同室而眠、同床共枕了,还自什么重?”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旧事,叶沁渝顿觉又气又伤心,抬头紧盯着他说道,“我还以为薛大人温香软玉在抱,早就忘记了海州的旧事了。不过这些事也没什么好提的,毕竟都过去三年了,现在薛大人身价更甚往日,能选择的自然更多,再也无需委屈自己选择我这个身体残缺之人。” 说起这事,叶沁渝才忽然惊觉,自己自从在熙和居与薛淳樾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再也不惧怕提起那场被劫的灾难了,即使提起也不再再为此梦魇,不知是否因为薛淳樾给了她安全感,让她心神安宁所致。对他的感情,她总想找机会对他倾诉,现在一番心思反倒被浇了一盆冷水,委屈之下眼眶忍不住泛红。 薛淳樾看她这副既要强又委屈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不舍,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叶沁渝抵住他的胸膛,但渐渐地也不再挣扎。 “沁渝,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回到过去的。” “你是不是觉得王爷退了你的聘礼让你没面子,所以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找过我了……” “当然不是!” “那是为何?” “最近太忙了,而且……既然王爷不喜欢我,我也没法经常造访。” “所以你就对我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连我最后是不是嫁给了别人都不在乎?” 叶沁渝推开他,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薛淳樾苦笑,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在海州,我带你去海边的海神庙玩吗?那时候你许愿说要嫁给我,我笑话你,哪有人求姻缘在海神庙求的,应该去月老庙。你说,月老可能管不了我,但是海神娘娘肯定管得了我。” 叶沁渝一脸狐疑,“我们去海神庙?”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薛淳樾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一会才继续说道,“不过,你还真拜对神了,谁也管不了我,只有海神娘娘可以。所以,我跑不掉的。” “那你刚才……”,叶沁渝脱口而出的质问,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你当真不记得她了?她是先襄王的女儿,当今襄郡王的亲妹妹,仪安郡主啊。” 仪安郡主?!叶沁渝这才猛然惊醒,他这么一说才觉得那女子和小时认识的仪安郡主确有几分相似。可是,仪安明明是她来长兴之后才认识的,当时襄王与敬王亲厚,两家的孩子也时常在一起玩耍。 不久之后,襄王夫妇奉旨举家迁往封地荆南道襄州府,路遇不测不幸去世,此后世子袭封襄郡王,他们兄妹二人就一直留在封地襄州府,未曾回京。可是,薛淳樾怎么会认识她,还如此熟络? 薛淳樾叹了口气,“襄王在世时曾数次造访薛家,仪安也随行,因此我与她相识。她最后一次来海州薛家时,你也在薛家,我们几个还一起玩耍。可惜,这些记忆你都丢掉了……” “这又如何,难道你想把小时有过缘分的女孩子都娶了不成?” 看叶沁渝真的生气了,薛淳樾无法,只得拉着她离开后院,到偏厅里继续安慰她。 仪安在书房门口远远地看着两人亲昵,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脸上已然换上清冷的神色。 正在薛淳樾安慰叶沁渝之时,叶赐准忽然出现,进门便说道,“淳樾,有要事相商……沁渝,你怎么在这里?” 叶赐准似是有些错愕,呆呆地看了一眼薛淳樾。 “沁渝,你先回去,我和赐准有些事要商量。迟些日子我再去敬王府找你好吗?” 叶沁渝看了看两人,分明是有事瞒着她,但是若是直接问他们必不会坦诚相告,无法只得先离开。 看着叶沁渝离开的背影,薛淳樾无奈说道,“她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倒是希望她刨根问底……” “自小沁渝的内心便十分坚忍,不用太担心她。反倒是仪安,她怎么忽然进京了?” “你觉得沁渝坚忍,是因为她从没在你面前表现过脆弱的一面……我真的很担心她。” “我们没有回头路了。淳樾,现在我们只能一往无前,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忽然想到,如果不是你鲁莽向敬王府下聘,仪安怎么会贸然进京?幸好敬王回绝得彻底,众人皆知,不然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来!” 薛淳樾神色严峻,微微拧眉说道,“羽茗已经安顿好了吗?” “自然安顿好了。” 叶赐准语气有些不悦,薛淳樾知道是自己与羽茗的旧事让他心里不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有些事我和羽茗都放下了,但你似乎还没有。走吧,我已经把仪安晾在书房老半天了,这位主可得罪不起。” 襄王府仪安郡主进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兴。大业国律例,就封的藩王无诏不得进京,但是女眷的限制就没那么严格,一般给后宫之主上个问安省亲折子,取得首肯就可以特许进京。但是自从襄王夫妇在就封途中因意外去世后,襄王府一脉就从没涉足长兴洛安两地一步,就连一年一度的入京述职皇帝都给他免了。以至于长兴洛安的皇亲贵胄只闻过襄郡王刘佑其名,但未见过其人,同样的,还有襄王的女儿,仪安郡主刘仪。 说话间,薛淳樾与叶赐准已回到书房,叶赐准上前行礼道,“下官叶赐准,见过仪安郡主。不知郡主此来,可是为了传达襄郡王的命令?” 自两人进门,仪安的眼神就没离开过薛淳樾,叶赐准此番打招呼她也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王兄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既然放手让你们两人去办,那他就不会再多加干涉。叶大人和薛大人的能力,王兄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无需多言。” 叶赐准故装糊涂道,“既是如此,不知郡主此番进京,是为了何事?” “叶大人是明知故问吗?明眼人都知道鼎泰和已经成了皇后外家卢氏的金库了,薛大人也曾经掌管鼎泰和,这一点薛大人应该比世人更明白。众所周知,鼎泰和还掌控着北至兴北道,南至江南道的水路运输,获利甚多,这些利润,最后依旧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卢家的日升昌钱庄。照此看来,两位当初对襄王府许下的承诺可半点没有兑现啊。” 叶赐准知道她的目标在薛淳樾,今天薛淳樾不低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扯了扯薛淳樾的袖子,示意他回应。 薛淳樾波澜不惊行礼道,“回禀郡主,长江以南的航运市场已经被熙和兴逐步占领,但是鼎泰和毕竟是航运泰斗,即使朝廷的均输政策以及熙和兴的兴起已经分走了一部分航运市场,但是大业国疆域辽阔,航道星罗密布,鼎泰和早已渗透至边边角角,财雄势大,要彻底击垮他,还需时日。” 仪安慢慢走到薛淳樾面前,盯着他道,“假如仅仅是需要时日,那十年八年也无妨,襄王府等得起,但是就怕薛大人念旧,对海州的人和事执念太深放不下,以至于影响大局,那就不是襄王府能容忍的了。” “请郡主放心,淳樾使命在身,一刻不敢忘记。” “那就好,你答应过襄王府的事情,最好一件也别忘记。” 仪安郡主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娇嗔,叶赐准心里不禁替薛淳樾捏了把汗。 “叶大人您来,是找我,还是找淳樾?” 仪安终于想起还有叶赐准的存在,刚好叶赐准也不希望她再纠缠薛淳樾与叶沁渝的事,便回道,“自然是听闻郡主进京的消息,特来问候的。” “叶大人有时间不如多想想办法怎样才能劝服陛下下定决心收回铜矿的开采权吧。自从太祖立国为民间开放了铜矿的一道口子后,卢家的日升昌就开始逐步占领关北道的铜矿资源。如今官营铸币局要出铜钱,还要仰卢家的鼻息,陛下能忍得下这口气?大业国以雷霆之势封锁铜钱流出,费人费力,还不如开开源,铜矿出铜量多了,铸币局的活儿就多了,那大业国的铜钱自然不会短缺。这些道理,还需叶大人多向陛下解释才是。” 这些道理泓远帝怎会不懂?他能对卢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是因为卢皇后之故?同样的,他对旭王的肆意妄为能有如此大的容忍度,也不过因为旭王是卢皇后的独子,不忍伤她的心罢了。 但叶赐准对仪安的一番话只能点头称是。 所幸不久之后便有宫廷的内侍臣来传祝太妃口谕,催促仪安进宫觐见,这才把这尊神请走。 薛淳樾目送她离开,眉头紧锁,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第四十七章 新人旧人(2) 大业国后宫除皇后这位一国之母外,共分“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采女”九等,皇贵妃只有一席,仅封给非皇后所生的储君的生母,贵妃四席,其余品级席位不限,但嫔位以上轻易不授,一般只有为皇家诞下子嗣者才有资格受封。 所有已生育的后宫嫔妃终身不得离开宫廷,受继位君主奉养天年,死后赐陪葬帝陵。而未生育的妃嫔除有遗诏安排外,一律要到皇家寺庙或道观出家修行,除特殊恩赐外,终身不得脱籍。 祝太妃是襄亲王生母,先皇在位时已是贵妃品级,因此现在的封号是贵太妃。襄亲王离世后她自请迁居偏远的怡宁宫,不问世事,只是偶尔诏孙女仪安郡主回京共叙天伦。再者,泓远帝的生母先太后已逝,祝太妃便是后宫之中辈分最高者,百行孝为先,泓远帝对她一向敬重,因此几乎从不干涉她与仪安的会面。 仪安进宫后不久,祝太妃竟然主动跨出了怡宁宫,领着仪安面见泓远帝,据说目的是为这个孙女求一门亲事。 正巧祝太妃请托此事时,曦王生母宋惠妃也随侍左右,听闻祝太妃此话,便笑道其娘家有位族侄,年少有为,不知能否入得了仪安郡主的法眼。 本来襄王府一脉人丁单薄,能攀上当朝天子宠妃的外家可是了不得的好事,因为正好可以借此重返权力核心,应该是一桩幸事。宋惠妃料想祝太妃和仪安不会拒绝,可是结果却出人意表。 “回禀陛下,襄亲王早逝,仅余下佑儿和仪儿这两个孩子,算是人丁单薄,因此不敢与荆南道节度使宋大人攀亲。不过老身倒是听闻有一位出身商籍的年轻人,很能为陛下解忧,他的名声大得连偏居一隅的老身都有所耳闻,叫……叫薛什么来着……” “薛淳樾”,泓远帝双眸清明地看着她,说了出来。 “对对,正是此人。听闻此人出身商籍,还曾获罪,想来也不是难以高攀之人,与仪儿应当般配。” 宋惠妃一时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敛回神色,转眼向泓远帝看去。 泓远帝倒是很冷静,看了看侍立一旁的仪安说道,“仪儿,你有听闻过此人吗?” 仪安连忙行礼回禀,“回禀陛下,仪儿一向偏居荆南道襄州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尚未听说过此人。不过这一次进京,倒一路有听闻薛大人事迹。” “哦?都听说了什么,说给朕听听”,泓远帝喝了口茶,认真地问道。 “回禀陛下,仪儿自襄州出发,入汉江,上秦岭,一路都有遇到官家的船队,规模宏大,甚是气派。仪儿鲜少见此,便差人问个究竟,一问才知原来是陛下的均输船队,之后便知道了陛下的水陆转运使薛淳樾薛大人。船工对薛大人多番称赞,仪儿……仪儿自此便对薛大人有了印象……” 仪安越说越娇羞,到最后声音便悄悄静了下去。 泓远帝见她满脸绯红,朗声笑道,“原来朕的水陆转运使已经名扬天下,连远方的侄女都知道了,朕还懵然不知,当真是惭愧啊。” 宋惠妃也跟着陪笑道,“有此良臣,正反映了陛下的圣明啊。” 祝太妃忙道,“正是,正是。不瞒您说,薛淳樾的事迹,还是仪儿向老身说起老身才知道的,前朝之事,老身一向不懂,不过既然是仪儿相中的,老身这个祖母,自然要为她牵条红线,求陛下给个赏赐。” 泓远帝不置可否,略思索了一会才说道,“仪儿是朕的侄女,大业国的郡主,身份尊贵。襄王一脉任是如何单薄,也是先帝子嗣,天潢贵胄,这门亲事还是马虎不得,容朕考虑几天,在仪儿回去之前给太妃个答复,如何?” 泓远帝没有名言拒绝,已经是胜利的第一步,祝太妃焉能不同意?忙谢恩不迭,其后才带着仪安离开泓远帝宫中。 见两人离开,宋惠妃才向泓远帝进言道,“陛下,襄王一脉,恐怕不宜与朝廷重臣再有牵连,臣妾担心……” “爱妃的担心不无道理,朕明白。只是前几日敬王才跟朕说起薛淳樾似是对叶沁渝不死心,有旧情复炽之势。他俩的姻缘是朕金口玉言解开的,如果再复合,恐惹天下人笑话。因此还是要尽快安排两人的婚事为好。” 宋惠妃闻此,点头附和,别无他话。 泓远十八年孟冬,泓远帝下旨为襄王府仪安郡主赐婚,郡马爷是当朝红人,太府寺少卿、水陆转运使薛淳樾,拟于冬至完婚。 皇亲国戚由皇帝赐婚者不少,群臣并不为奇。虽说襄王府偏居襄州,并不是一众王爷里的头等梯队,但襄郡王和仪安郡主毕竟是当今天子的亲侄子、亲侄女,薛淳樾出身商籍,又曾获罪,居然还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事,倒是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孟冬时节,长兴街头飘起了一阵小雪,叶沁渝茫然地在街道上踽踽独行,看着身旁忙碌着的芸芸众生,想起了泓远十四年,自己在洛安城繁华喧嚣的夜市与薛淳樾初见的场景。彼时繁花似锦、灯火通明,薛淳樾与她,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清纯佳人,当真是在最美好的年华,最美好的场景里,遇到最美好的彼此…… 可如今,只见天色渐暗,行人越发来去匆匆。长兴有宵禁,所有人都要在坊门落锁前回到坊里,叶沁渝漫无目的地踱步,与匆匆行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谁也没有心思理会格格不入的她,都只顾着脚下匆忙的脚步,一个年轻人不慎撞了叶沁渝一下,她打了个踉跄,正要摔倒,忽然被一个强有力的臂膀稳稳扶住。 她以为是他,心中窃喜,双眸忽然清亮了起来,转头去看时,却发现来人不是他…… “小渝,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 韦绍卿满脸心疼地看着她,怔怔地不愿放手。 “原来是韦哥哥……”叶沁渝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垂下了眼眸。 韦绍卿站在众人面前,为她挡出一个空隙,以免行色匆匆的行人再次撞到她。 叶沁渝迄今不理解为何敬王不答应淳樾的求亲,她曾求过敬王和敬王妃,但是毫无作用。敬王妃作为薛淳樾的亲姑母,也只能无奈叹气,别无他话。自从叶赐准回朝,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改变,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就像现在,皇帝忽然下旨给薛淳樾和仪安赐婚,她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不管是敬王夫妇、叶赐准,还是薛沛杒,依然没人可以回答她。 “小渝,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去太府寺少卿府,向薛淳樾问个明白!” “不……”她忽然退缩,抬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韦绍卿,“如果他愿意给我一个解释,他早就给了,可是一直都没有……时至今日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我在他的生命里,就是一个过客……” 难道不是吗?海州一地,短短一载,她与薛淳樾美好的时光,实在太少,少到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所以他才对她如此决绝,连只言片语的解释都没有。 叶沁渝的梦魇又开始了,这次不仅仅是童年那次劫难,还增加了神情决绝的薛淳樾,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让她难受。她不想再待在敬王府,于是请求搬到熙映别苑,那里远离长兴尘嚣,正好可以强迫自己不再想长兴的一切人和事。 敬王没有拒绝,但是要求她带上芷晴,还有敬王府的一队亲兵,以做照料,叶沁渝明知所谓的亲兵是监视她所用,但为求离开,她还是一口答应。 刘翊亲自送她到熙映别苑,临别之时交给她一块令牌,如有不测,叫芷晴带上令牌直接到御林军营地找他,令牌所到之处,必然畅通无阻。 叶沁渝点点头,与刘翊依依惜别,整个大长兴城,让她觉得还有几分人情味的就剩下刘翊和韦绍卿了,两者之中,刘翊是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比韦绍卿又亲近了几分,可惜他任职御林军,时常要在宫中当差,不能常见。如今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想到这里,叶沁渝不禁往他怀里靠了靠。 “光天化日,刘兄不怕世人的闲言碎语么?” 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两人略受了点惊吓,于是便分开了,转眼看去,原来是薛沛杒。 “薛兄怎么来了”,这两年来薛沛杒改变了很多,从他对叶沁渝的行为上就能看出来,因此刘翊与他的关系也逐渐疏远,旧时表兄弟的亲厚情谊不复存在,两人已许久不曾联系。如今他忽然出现在别苑大门口,想必是在王府周边安插了眼线,叶沁渝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因此刘翊对他更加鄙夷。 “沁渝迁了新居,我自然要来帮她打点一下,免得有什么疏漏让她不舒服。” “敬王府自然会帮她打点好一切,不劳薛少卿大人烦心。” “薛少卿……呵,世子爷真见外……不过这长兴城可不止我这一个薛少卿,还有一位,准备当新郎官的,想必更担得起这个称号。” 第四十八章 新人旧人(3) 一听薛沛杒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便知他说的是太府寺少卿薛淳樾,叶沁渝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薛沛杒见她这样的反应,明显是没放下薛淳樾,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烦躁的情绪,双手渐渐握成了拳,咬牙切齿道,“我这次来并不是想挑起什么争端,只是希望沁渝你能告诉我苏羽茗的下落,不管如何她与薛汇槿都曾经是夫妻,他们二人总有旧事要厘清。”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羽茗姐姐自脱籍后便没了行踪,我从未与她有过任何接触,如何得知她在哪里。再说,薛大爷和她已经分开三年多了,还有什么旧事未厘清?羽茗姐姐没有带走薛家一砖一瓦,她也不欠薛家的。”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苏羽茗毁了叶赐准的大好前程?!她先是私通被休,后被籍没入道,其父苏琦还背负着僭越的大罪被抄家流放,这哪一条说出来都是极大的污点。叶赐准如果和她正大光明地在一起,能堵得住朝臣的悠悠众口吗?!即使朝臣不参他,御史台也会参他!” 薛沛杒和薛成明越来越像了,满口的仁义道德……他这副所谓大义凛然指责苏羽茗的样子,和薛成明嫌弃她手指残缺谆谆告诫自己的儿子不要娶她有什么区别?叶沁渝心中嗤笑,不想再与他搭话,转身返回苑中。 薛沛杒的行为越来越疯狂,刘翊担心他迟早失控,于是转身吩咐护院的亲兵除非叶沁渝允许,否则一律不得放外人进入别苑,这才扶着叶沁渝返回苑中,边走边说道,“我没想到薛沛杒会派人盯着你的行踪,如此一来你住在别苑就不安全了,不如跟我回王府吧。” 可此时叶沁渝宁愿死在别苑也不想回长兴城,更不想回那个不知道是让她爱还是让她恨的敬王府,于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就在众人安然等候冬至来临之时,大业国忽然遭遇一记重创,高句丽联合契丹大举进兵兴北道! 兴北道边境守将仓促应战,硬是守住了边关崇州府,但是崇州三面被围,亟待救援。更为急迫的是,兴北道经吴家长丰行一折腾,民心早已不稳,再加上大业国今年遭遇了十年不遇的旱灾,受灾严重的兴北道夏秋两季几乎颗粒无收,全凭薛淳樾调运的救济粮度日,即使后来缴获了吴家囤积的粮食,也仅够勉强过冬,如今战事吃紧,粮食又短缺,百姓的心理防线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如果大批百姓成为流民,不管朝廷的限制令四处流亡,那兴北道将更加空虚,而且也给相邻道府造成粮食、治安以及管理上的负担,更不利于大业国后方的稳定。届时前线吃紧,后方不稳,大业国岌岌可危。 泓远帝急昭众臣商议对策,可除了从速调兵调粮这些陈腔滥调外,无一人拿得出一套周全的良策。众人皆知今年大业国各地旱灾严重,兴北道周边的道府存粮不多,如今崇州最长也只能熬个十天半月,海东道、江南道的粮食远水难救近火。泓远帝顿时龙颜大怒,直斥众臣无能。 而薛淳樾此时倒献出了一计。 征调鼎泰和的海船,走海运,不出五天即可到达位于渤海湾的渔阳府,渔阳府到崇州,走官道只需三天,如果星夜赶程,一天一夜可达。 旭王却直指薛淳樾大言不惭,即使走海运,最快也要十天才能到达渔阳府。 薛淳樾不与旭王争论,只是沉默不语。 泓远帝看此情景,便罢了朝会,只留薛淳樾一人再议。 “薛爱卿,朕知道你十二岁起便在鼎泰和办差,你说五日可达不会是信口雌黄,朕愿闻其详。” “回禀陛下,海上行船,其速度除了与人力有关外,季风的因素也有很大影响,甚至可以说,季风比人力更有用。” “季风?” “正是。臣年少时起便与鼎泰和的老舵手学习行船掌舵,十六岁便能掌舵行至新罗百济,对季风颇有体会。顾名思义,季风与季节有关,但并不限制于季节,随时可变,这也正是大海难以驾驭的一大原因。臣最近夜观星象,估计此时东海海面的季风于北行正是顺风,因此才敢大言不惭说五日可达。” 泓远帝对行船之事不甚了解,对薛淳樾的言论将信将疑,不发一语。 薛淳樾见此,继续进言道,“臣还有一事禀报。臣之前在儋阳经营的熙和兴,现在虽然已经交由苏琦父子经营,但苏氏父子还时常会与我互通经营信息。最近臣捕获了一些来自新罗百济行商的消息,可能与高句丽有关。” 泓远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双眼直视薛淳樾,果断说道,“继续说。” “高句丽此时进攻我朝,可能是为了转移国内的矛盾。据闻该国因储君之争已经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战争,三王子忠其文德暂时居于上风,趁国王病重之际篡夺了监国一职,现时正在血腥镇压大王子忠其文渊的势力,但是大王子占据着嫡长子的名头,更得人心。这次三王子派军与契丹联合南下,估计只是为了讨好国内的好战派,为了赢得他们的支持调小部分军队做做样子罢了,实际的主力大军绝不会离开高句丽,以免大王子势力有机可乘。” 泓远帝蹙眉,略带疑虑地问道,“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比较可靠,此消息来源于高句丽南部的国家新罗,此国素来与高句丽不和,不会帮高句丽放假消息。” 泓远帝迟疑了一会,继续问道,“爱卿是否已有一套周全的良策?” “回禀陛下,我朝按原计划不变,继续调兵调粮支援崇州,但是另一边则派人潜入高句丽内部,佯装寻求与大王子势力接触,能否接触成功或者实际谈了什么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三王子误以为大王子欲借我朝势力反扑,如此一来三王子自然会先下手为强,主动争取我朝势力。再加上我朝援军和粮食已然到位,他占不到半点好处,必然不会再贸然进攻,边境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泓远帝听到这里,终于龙颜大悦,直言好计策,当即下旨着薛淳樾全权负责征用鼎泰和船队走海运调粮一事,并承诺如顺利击退高句丽,必重赏薛淳樾。 “不过”,泓远帝话锋一转,“如若你想要的赏赐是退了与仪安郡主的婚约,恐怕不行,因为朕已经将此公告天下,君无戏言,断无撤回之理。” 不想薛淳樾神情却十分淡定,继续回禀道,“君无戏言臣自然知道,因此断不敢为难陛下。臣之心愿,不过想在冬至当日再娶一位罢了。” 泓远帝略吃惊,“再娶一位?你的意思是要娶叶沁渝?你竟然要叶沁渝做妾?!” “同日同礼迎娶,虽是侧室,但与平妻无异。” “你应该知道,后宫里的王太妃对叶沁渝甚是钟爱,恐怕不会舍得她为人侧室。王太妃对敬王有养育之恩,对朕也向来关爱有加,如果要拂逆她老人家的意思,岂不是陷朕与敬王于不仁不孝之地?你当真是大胆!” 泓远帝似有怒意,薛淳樾连忙跪下请旨,“臣知罪。” 泓远帝语气虽带怒意,但内心却是对薛淳樾的才能赞赏有加,因此并未真怒。再说,薛淳樾与叶沁渝不过是一些小儿女的情义而已,在国家大义面前微不足道,他当真想要,成全便是。 况且叶沁渝既然不是正妻,那也没有违背他当初解除两人婚姻关系的旨意,综此种种,泓远帝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回复薛淳樾容他思考几日,先解了崇州之围再做决定。 冬意渐浓,薛淳樾镇定自若地安坐太府寺衙门,运筹帷幄,先是八百里加急调拨海东、江南两道的粮草,再飞鸽传书着身在兴北道的学诚悄然出海,借道新罗潜入高句丽京城,行使反间计。 他与叶赐准已屏退了左右,闭门不出,崇州的安危,就系在二人手里。 薛淳樾看着桌面上的羊皮航运图凝神静思,叶赐准则神色严峻地盯着炭火盆,时不时拨弄一下炭火。室内陷入了一轮长时间的寂静。 “此计,还是有些凶险的。”叶赐准丢下手中拨炭的小木棍,不慌不忙地说道。 薛淳樾见他发话,眼神终于离开了羊皮图纸,沉吟道,“在安排学诚借运粮之机留在兴北道时,我们已经开始布局了,现在才来想是否凶险,也太迟了吧。” “此计若成,苏琦父子必能因功获赦,你也可以绕过敬王,再娶沁渝。只是没想到,刘仪却横插一脚,让沁渝受委屈,真是可恨!”叶赐准深吸一口气,压制心中的怒意。 “不管如何,小侄还是感谢你能陪我冒这个险,我成婚之日,记得多喝两杯。” “小侄?!”叶赐准转头看着他,满脸疑惑。 “在海州之时你还对我一口一个贤侄胥,才过了多久,居然忘了个干净!沁渝是你的侄女,我不就是你的侄女婿了,如此说来,自称小侄不为过吧。” 薛淳樾好整以暇,给这紧绷的氛围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们俩都需要透透气,不然太紧张了怕心力交瘁。 第四十九章 新人旧人(4) 叶赐准白了他一眼,拿起旁边的茶杯轻啜一口,“我可不想与你攀亲,以免被御史台参一本结党营私。” “不过”,喝了一口茶后,叶赐准继续说道,“与三王子忠其文德的交易,你确信不会被大业国的细作刺探到证据?里通外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们里通外国,那忠其文德何尝不是?现在他刚刚站稳脚跟,百废待兴,如果被大王子忠其文渊发现他收了熙和兴一百万两配合我们出兵做场戏,必然朝野震动,他身家性命难保。所以,毁灭证据这件事,他比我们还急。” “这一百万两白银已经是熙和兴所有的家底了,此计若败,我们更难翻身。不过,既然是场戏,你何必再安排学诚去高句丽,徒增风险?” “陛下生性多疑,必然会派人暗中监视我们,如果哪个环节做得不够,被猜疑就麻烦了。再说,忠其文德能为了一百万两里通外国,就证明不是什么诚信之辈,万一他在崇州尝到了甜头,改变主意真的挥师南下,那才是大麻烦。我们用忠其文渊这条线牵制住他,才是稳妥之策。” 听了这话叶赐准颔首不语,放下茶杯,起身打开窗户。 窗外雪花纷飞,飘飘洒洒地钻进了室内,他又想起了苏羽茗,不知凌云峰的河谷,是否已是白雪皑皑…… 冬至前十日,高句丽退兵,崇州之围得解。 泓远帝龙颜大悦,论功行赏,首先就特赦了提供重要情报的熙和兴掌事人苏琦父子,准其迁回原籍,与家人团聚。其次拔擢薛淳樾转任户部,任从三品户部侍郎,成为钱粮国税的二把手,其在太府寺的职责,由太府寺卿叶赐准暂理,直至接替者到位。 在泓远帝的默许下,薛淳樾同时向仪安郡主和叶沁渝下聘,冬至之日,户部侍郎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了将近半个长兴城,成为长兴的一大盛事。 户部侍郎府邸,灯火如昼,宾主尽欢,直至亥时,宴席才散。 叶赐准挡住了醉意沉沉的薛沛杒,给薛淳樾让出一条回后院的道路。 后院正中,是薛淳樾的住房和政堂,东边的畅春园,是仪安郡主的居所,西边的沁春园,是叶沁渝的居所。薛淳樾顶着祝太妃和襄王府的施压,硬是将正妻安排别室另居,也是仰仗泓远帝和曦王的默许,但背后承受的压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此时,没人再能帮他做决定,跨过前后院间隔的一座水榭建筑后,他必须选择往东走,还是往西走,或者,直接回自己的和政堂。 学诚终于回到了薛淳樾的身边,在薛淳樾离开儋阳到长兴赴任后的这大半年里,熙和兴只能靠苏琦父子在背后筹划。当初薛淳樾和苏琦都是戴罪之身,所以一开始便是学诚以一人之力在离州撑起熙和兴的门面,如今连背后的主力都被抽掉,他倍感吃力。 学诚也终于明白了薛淳樾在鼎泰和掌权时所面临的压力和挑战,表面看似风光无两的航运霸主,肩上的压力和担子只能用‘非人力可承担’来概括。在佩服薛淳樾的才华与耐压能力的同时,他也理解了薛汇槿无法掌舵鼎泰和的原因,毕竟这么大的航运商号,绝不是薛汇槿这种只有中人之资的人能驾驭得了的,因此对自己的主子薛淳樾愈发敬重。 “少爷,您是往东,还是往西?” 薛淳樾没有回答,迟疑了一会后转身前往畅春园。 学诚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 沁春园新房的大门被慢慢推开,盖头之下的叶沁渝顿时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她该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这样的强取豪夺?她在熙映别苑努力抗争过,但是没用,她还曾寄书信给韦绍卿,希望他带她离开,但等来的却是韦绍卿被韦应时禁锢的消息。芷晴带着刘翊的令牌到御林军驻地,刘翊却已困身宫廷,动弹不得。 她越来越无法理解敬王,当初薛淳樾正式下聘他不收,现在薛淳樾要娶她做侧室,他反倒无话了。若说她只是枚棋子,任人摆布,可她现在已毫无价值,摆布不出什么门道来,这些人,究竟是为何…… 叶沁渝的双手已经汗湿,她不自在地捂住左手小指…… 来人步履轻盈,不像是薛淳樾,她正疑惑,那人忽然扑通地跪倒在地,“少夫人,您受苦了……” 这声音……是……心言?! 叶沁渝连忙掀起盖头,向来人看去,可不是心言嘛! 她连忙起身,将心言扶起,激动地问道,“心言,你怎么来了?!” 心言喜极而泣,“熙和兴终于不用屈居离岛了,苏老爷也恢复了自由身,我这才有机会回到少爷身边。” 原来,同是冬至这一天,以航运和中转贸易为主营业务的熙和兴将总部自靖南道离州府迁至黄金水道汇流之地荆南道荆阳府,掌事人苏琦已经脱罪,终于无需再借学诚出面,自己亲任大掌柜。已升任正四品荆阳刺史的薛家三老爷薛成仁给足熙和兴面子,亲临开业现场,因此熙和兴的背后是否还和薛家有瓜葛,惹人遐想。 熙和兴搬到了荆阳……看来薛淳樾下一步的意图便是沿着长江同步向东、向西拓展,逐步蚕食掉鼎泰和的传统领地……叶沁渝苦笑了下,自己当初还担心薛淳樾能否在长兴立足,照此情形来看,是她多虑了。 心言见她低头不语,以为是在疑虑薛淳樾为何不来,连忙解释道,“少夫人,少爷特意嘱托我过来照顾您的,他说,仪安毕竟是郡主,今晚如果晾她独守空房,恐怕会让陛下面上无光。” 呵……也是,仪安郡主的娘家,是当今天子一族,而她,不过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他这么选择,也是应该的。 叶沁渝吸了吸鼻子,把心里的一抹的酸意咽了回去,拉着心言挤出了一丝笑容,“无碍,你家少爷现在是陛下的臣子,这么做是对的。来,帮我卸妆吧,今晚我们话话家常,你给我说说在离岛的事,据闻那里的风光,和长兴是两个天地。” 心言这才破涕为笑,抹干了眼泪,便扶着叶沁渝来到妆台边,细心地为她卸去妆容。 青丝垂地、明眸皓齿,五官似是被造物者精雕细琢过,镶嵌在如凝脂一般的脸上,与脸型极其协调般配…… 镜中之人分明是一位温婉秀雅的佳人,心言不禁惊叹道,“少夫人,如果少爷见到现在的您,定会被吸引住,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怎么又说起少爷了,明知道他今晚不会过来!心言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嘴。 叶沁渝笑了笑,“他又不是第一次娶我,什么样的我他没见识过?” “那不一样,三年过去,少夫人您愈发好看了。” “是越长越老了吧。” “哪有!”心言有些急了,“再说,即使少夫人您老了,也是好看的。” “好啦,看你急的,和你开个玩笑而已。还有,你以后不要叫我少夫人了,真正的少夫人,在畅春园。” “哦……”心言撅起了小嘴,一脸不以为然,“那位不是郡主娘娘吗,叫她郡主就好了。再说,商人之家又不是什么高门贵第,她可能还不稀罕做什么大行商薛家的少夫人呢。” “不管她稀不稀罕,规矩还是要有的。心言,你去泡壶茶,我们围在炭火边喝茶聊天。” 心言这才展露了笑容,点点头就忙活去了。 两人有说有笑,聊了将近一个时辰。心言详细地给她描述了离岛的风光,椰树成荫、天蓝海碧,一年四季都没有隆冬腊月,别说长兴常见的鹅毛大雪,那边连一颗霜粒都未曾见过。 叶沁渝觉得十分稀奇,她自小也曾听闻离岛的一些传闻,不曾想竟然是真的。她去海州时就已经觉得海东道的气候甚是宜人,想不到还有比海州更好的地方。 不知不觉时间已到丑时,忙活了一整天的叶沁渝终于有了睡意,聊着聊着就打起了瞌睡,闭目养神。心言看她这幅样子,便想扶她上床休息,不料才站起来,便被一个人按住了肩膀。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见是薛淳樾! 她惊喜得差点叫了出来,薛淳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摆摆手叫她出去。 薛淳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抱起叶沁渝。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睡梦中的叶沁渝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便自然地往里靠了靠,寻找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 薛淳樾勾起嘴角,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然后慢慢走到床边,将她放下,再帮她掖好被子。看着陷入沉睡的叶沁渝,薛淳樾的目光丝毫舍不得离开,双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脸庞,轻轻地摩挲。 感觉到脸上的凉意,叶沁渝不适地拧了拧眉,躲开了他的指腹,继续沉沉睡去。 薛淳樾看着她恬静的睡脸,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上她的唇…… 距离上次吻她,似乎已经过去了几百个春秋了,薛淳樾本只想蜻蜓点水,但无奈欲罢不能……她的唇瓣带给他的柔软和温热的触觉,让他心中一阵阵悸动……渐渐地,便想得到更多,于是开始试探性地在她的贝齿上叩关…… 第五十章 新人旧人(5) 叶沁渝终于感觉到异常,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赫然发现薛淳樾放大了的面孔,还有他对自己的亲昵行为!叶沁渝又羞又恼,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双手用力地推他。 薛淳樾按下她的双手,继续在她唇瓣缱绻。叶沁渝动弹不得,但一直想躲开他的亲吻,于是脑袋瓜便不安分地左右扭动。 薛淳樾终于停下了对她的滋扰,离开她寸许,双眼迷离地看着她,沙哑地说道,“沁渝,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吧……” 叶沁渝听他这么一说,越发羞赧,但转念一想,东边那位才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洞房花烛,作为侧室的她不配! 于是凝眉说道,“薛大人搞错了吧,洞房花烛……应该和三书六礼正式下聘的那位结发妻子才是。” “你也是我三书六礼下聘的妻子,而且,聘了两次……” 说完,薛淳樾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再次吻了下去,渐渐吻到她的颈窝…… 叶沁渝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又羞又怒,痛恨自己怎么如此不争气,对他的温柔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忽然,她的鼻尖敏感地捕捉到一丝陌生的脂粉香气,原来,他已经与别人欢好,现在只是来享齐人之福! 叶沁渝顿时清醒了大半,用力挣脱他的桎梏,推搡着他,嘴里胡乱地说道,“离我远点,别让我恶心你……” 薛淳樾不解,连忙抚上她的脸庞,轻声问道,“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吗?” “薛淳樾你是不是太贪心了,洞房花烛也想好事成双吗?!” 薛淳樾哑然失笑,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他欺身而上,钳制住她撑在他胸前的双手,凑近她耳边说道,“没有,我和她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在她身边躺了一个时辰,艰难地等她睡着,然后来找你……” 他居然如此认真地解释,所以,他是在乎她的吧……叶沁渝渐渐停止了反抗,双手无力地搭在他肩膀上,别过头去不看他。 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无法再耐心等待她回应…… 最后的时刻,叶沁渝还是恢复了一点理智,忽然抵住他的胸膛,睁着迷离的双眸艰难地问道,“你……真的不用去东边……啊……” 薛淳樾用实际行动,给了她最后的回应…… 身体忽然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叶沁渝下意识地狠狠咬住薛淳樾的肩膀。 薛淳樾拧了拧眉,心疼地将她抱紧…… 隆冬腊月的长兴,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畅春园的灯火,再次点亮。 仪安直起身来,抚摸着身边早已凉透的被窝,看着满堂的喜庆发怔。侍女应儿放好烛台后走了进来,跪在床边垂泪。 他以为她睡着了,走得如此干脆,连半分温热都没给她留下。房间神台上那面偌大的囍字,仿佛成了最大的嘲讽。贵为一国郡主的她,新婚之夜非但留不住自己的丈夫,连几句暖心话都没得到,只能抱着被子独守空房,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郡主,应儿这就写信告诉王爷,薛大人太过分了,怎么能在新婚之夜就丢下您去了侧室那边,就连……就连周公之礼都没——” “够了!还嫌我不够屈辱吗?千里迢迢进京逼他兑现诺言,只换来一间空房,这么丢脸的事你还想告诉王兄?!让我颜面何存!” 仪安渐渐变得歇斯底里,应儿吓得不敢出声,低下了头。 与畅春园的萧索相反,沁春园则是春意满满,春宵苦短…… 翌日一早,叶沁渝被房间外的一阵嘈杂声吵醒,她慢慢睁开眼,动了动身子,下身传来一阵不适的余痛,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事,她和薛淳樾的第二个洞房花烛,终于不再是一场虚设…… 心言听闻动静,端着热水走了进来,见叶沁渝满脸羞红抱着被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顿时笑了,“二夫人,您可醒了。让奴婢伺候您梳洗吧,一会少爷和郡主从宫里向祝太妃请安回来,就要带您回敬王府向敬王和王妃请安了。” 叶沁渝点点头,慢慢挪动着身子,双脚才着地,心言已经蹲下给她换上一双新的厚棉鞋,“昨天夜里好大雪,今天雪融了,有些冷,您穿厚点。” 叶沁渝一边盥洗,一边问道,“心言,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巳时。” “居然已经过巳时了?!”叶沁渝大惊,若说平时也就算了,可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她这么晚才起来,怕是要被府中的人笑话了。 “这有什么,新娘子睡晚点情有可原嘛,大家都理解的,嘿嘿……” 听到心言话里有话,叶沁渝顿时满脸绯红,慌忙低下头去系自己的衣带结,躲避心言的目光。 “呃……外面是怎么了吗,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嘈杂声。” 她满脸火热,想尽快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哦,少爷说这户部侍郎府是陛下新赐的,他还不熟悉,昨晚他摸黑来沁春园的时候不小心被外头的盆景绊倒了,他担心你也会被绊倒,所以一早就命家里的小厮把院中的花花草草都整理一遍,可整齐了。您待会出去看看,肯定会喜欢的。” 被绊倒了……叶沁渝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穿好衣服坐到妆台边准备上妆的时候,叶沁渝赫然发现那套十二件的黄金头饰居然已经陈列在她的妆台上,她不禁伸出手去细细抚摸。这套饰品,已经与她阔别三年多了…… 心言挑了一款步摇,正要给她戴上,叶沁渝连忙止住,“这个太招摇了,换这支簪子吧。” 叶沁渝拿起一支镶嵌红宝石的金簪,红宝石雕刻成一朵盛开的红梅,栩栩如生,让她想起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梅花玉佩。 “好,就这个,心言给您戴上。” 略施粉黛、淡扫蛾眉,叶沁渝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真的与三年前第一次嫁给薛淳樾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的自己,似乎还是一个含羞带怯的小女孩,而现在,则俨然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眉角眼梢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这些改变,除了因为岁月,还因为他……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昨晚的种种,脸上顿时泛起层层红晕…… 拉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凛冽的寒意,但叶沁渝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觉得清爽无比。睁眼看去,这庭院……不就是海州薛府的熙和居吗?!望月亭、观星台、小水池……简直一模一样! “如何,这布局还入得了叶小姐的法眼吗?” 循声望去,两边的侍女已经跪了一地,薛淳樾跨过庭院的拱门,正踏雪而来…… 叶沁渝看着他,微微发怔,不知是该原地行礼,还是迎上前去。毕竟,他不再是三年前简单率直的薛少爷,她也不再是那个天真率性的薛少夫人…… 薛淳樾走到他跟前,俯视着她,叶沁渝生硬地挤出两个字,“大人……” 作为侧室,她是没资格称呼他夫君的吧…… 薛淳樾忽然皱了皱眉,“叶小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循规蹈矩了,大人……呵……那我是不是该称呼你叶小姐?” 说着,薛淳樾上前一步,将她轻拥入怀。 心言带着几个侍女忽然从房里走了出来,叶沁渝顿觉羞赧,将薛淳樾微微推开。 众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立在原地垂首行礼。 见她们手里抱着床褥之物,叶沁渝略不解,昨晚才换的新床褥,怎么就换了…… 薛淳樾见她愣住,便罢罢手叫众人退下,然后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叶沁渝的神情,从不解,慢慢转变为羞赧,最后捂起了耳朵,转过身去不理他。 薛淳樾不禁轻笑出声,在背后环住了她的身子,共同看着这雪后的庭院胜景。 他顿时觉得,如此这般,才是真的岁月静好…… “沁渝,你应该称呼我夫君,或者……直接称呼我淳樾……” 薛淳樾自大婚后便甚少宿在畅春园,叶沁渝自问也没有那个肚量,能和别的贤惠女子般劝说自己的丈夫“雨露均沾”,因此也不甚言语。薛淳樾仅有的几次留宿畅春园,几乎都是应儿半夜来通报仪安不适,跪地不起求他过去探视然后被缠住脱不了身的。 薛淳樾有时因公务缠身要晚归,都会差学诚到沁春园告知叶沁渝一声,太晚回来便直接宿在自己的和政堂,以免打扰叶沁渝。 如此这般,除了那些无法避免的所谓礼仪,倒也和普通夫妻无甚区别…… 侧室每日给正妻的晨昏定省被薛淳樾免了,但是每逢初一、十五仪安说什么也不同意从简,一定要叶沁渝在正厅行叩头奉茶礼。 转眼到了泓远十九年元日。 元日和中秋,按例所有的仆人和侧室都要在正厅叩拜主人的,薛淳樾不愿叶沁渝受罪,便想免了她的跪拜之礼,尤其是她手指有伤残,要她在众人面前举起双手奉茶,等于就是当众刀剐她的自尊心,薛淳樾说什么也不同意。 仪安冷哼一声,这次她也不退让,如果薛淳樾不同意她便当即回襄州,如此一来薛淳樾便要孤身一人出席当晚泓远帝在宫中设下的家宴,届时必然要向泓远帝和祝太妃解释为何仪安不在一事,不管怎么说,在行礼这件事上仪安确实占据上风。 第五十一章 求而不得(1) 薛淳樾心中极其愤怒,甩袖离开。为了叶沁渝,他不介意与襄王府一拍两散! 但一众仆人叩拜结束后,叶沁渝还是接过了应儿递过来的茶盘,跪下给薛淳樾和仪安请茶。 薛淳樾看着心里难受,她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即使四年前孤身一人远嫁海州,也不屑流俗,过得逍遥自在。只有在此时,他才悔恨自己强娶了她为妾,让她饱受屈辱。 薛淳樾连忙俯下身去,拿过茶杯随手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然后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仪安不悦,轻咳一声。 叶沁渝这才拨开他的手,转到仪安的方向,双手奉上茶盘。 众目睽睽之下,叶沁渝心理再强大也还是在意自己的戴着指套的左手残指,面对盛气凌人的仪安,她捧着茶盘的双手有些发颤。 仪安慢条斯理地伸手去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忽然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出,有几滴溅到了她手上,她顿时“哎哟”一声,顺手掀翻了茶盘,然后在众人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顺手给了叶沁渝一个巴掌!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低头噤声。 薛淳樾顿时大怒,对仪安怒喝一声,然后马上起身将叶沁渝扶起,紧张地询问她的伤势。 叶沁渝摇了摇头,嘴上说着没事,但是泪珠已经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薛淳樾心里顿时感到生生的刺痛,将叶沁渝交给心言后拉着仪安往后院走。应儿瞪了叶沁渝主仆两人一眼后连忙跟了上去。 一进畅春园的房门,薛淳樾便将仪安掼倒在地,怒目而视,“仪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你,不是因为惧怕襄王府,而是因为感念襄郡王对我的救命之恩。离州海峡之约,我从未忘记,但是如果你再伤害沁渝,我必舍命相陪!” 仪安又气又恼,觉得颜面顿失,也盯着薛淳樾吼道,“薛淳樾,你忘恩负义!如果没有襄王府,你和叶赐准死在离岛都没人知道,能像现在这样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吗?!别忘了,如若不是襄王府使力,陛下根本不会想起叶赐准,更别说重新起用他!” “既然你知道我们之间的来龙去脉,就应该知道我们之间只是契约关系。回朝的这大半年,我和叶赐准给襄王府培植了多少势力,襄郡王心知肚明。如果说报恩,我和赐准已经不欠襄王府什么了,这个婚约,是你当初逼我应承的,我告诉过你我此生只爱沁渝一人,可你不惜出动祝太妃逼婚……造成今日的场面,完全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仪安起身,看着薛淳樾冷笑道,“好一个咎由自取,与人无尤……襄王府将你从离州海峡救起来的时候,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愿肝脑涂地,舍命相报的?王兄与你和叶赐准共商大计的时候,又是谁说唯襄郡王马首是瞻,绝不相弃的?!” “但你不应该在我与襄王府的契约中硬生生地捆绑上我们的婚姻!” “但你最终也答应了,不是吗?!” 薛淳樾双眸如鹰隼般凝视着仪安,他确实无话可说,为了重回长兴,他确实屈服了…… “隔墙有耳,这些往事,我希望说过这一次就算了,万一被别人刺探了去,再流转到陛下的耳朵里,你我有九条命都不够死。”薛淳樾渐渐恢复平静,淡漠说道,接着抬脚就想离开畅春园。 “你是怕株连九族会害了叶沁渝吧……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硬要娶她?!高句丽之事,可并不在王兄与你约定的范围之内。” 薛淳樾微闭双眸,顿了一下后甩袖离开。 当晚的宫廷家宴,薛淳樾称病缺席,他无法在叶沁渝受伤之后,还坦然地带着仪安到众人面前装恩爱。 元日深夜,长兴再度飘起了鹅毛大雪,沁春园正房之内,却是暖意融融。薛淳樾特命人烧足炭火,把整间屋子都煨得暖烘烘的。 幔帐之内,薛淳樾半躺在床上,紧紧地拥着怀里的叶沁渝,细心地抚摸着还残余一些红痕的脸颊。 “还疼吗?”他不舍地问道。 叶沁渝摇了摇头,紧闭双眼,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过了元日,他就要带着仪安回襄州府省亲了,届时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他,想到这里,叶沁渝心里隐隐地发疼。 仪安的出现,绝不会是意外,但叶沁渝心里还是那句,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总有一天,他会向自己坦白…… 薛淳樾轻吻着她的秀发,双手揽住她的腰,渐渐地便不安分起来。 “淳樾……你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去襄州,今晚要好好休息。”他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叶沁渝不得不睁开双眼,握住了他的双手。 “正是因为明天就要去襄州了,我半个月都见不到你,所以才要及时行乐,多装些美好的回忆,足够我回味半个月……” 这种事,他怎么说得如此直白!叶沁渝顿时羞了,只能再次埋进他怀里。 可能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暂别,薛淳樾今夜有些放肆,轻易不肯放过叶沁渝……在两人即将到达巅峰之时,他紧紧地抱住她,似乎要将她捏碎……叶沁渝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欢愉和疼痛,让她分不清究竟是极乐还是难受,但是却让她深深迷恋,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沦…… 薛淳樾离开长兴后,叶沁渝在府中百无聊赖,于是便到叶赐准府上,说是拜年,但却是想打听一下苏羽茗的消息。如果羽茗还在长兴,她也有个伴聊聊天,打发一下慵懒的春日。 了解了叶沁渝的意图后,叶赐准沉默不语,凌云峰,他自己也很久没上去了。每次到了谷口,都踟蹰不前,不知道羽茗是不是还在意上次那件事,他在为自己的鲁莽懊悔,惩罚自己。 “小准叔……其实,苏老爷已经回到中原了,为何不把羽茗姐姐送到他父亲那里,好让他们一家团聚?” 叶赐准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薛汇槿还盯着她呢,我怕离开我身边她会有危险。”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娶她回家?” 叶沁渝不解,现在两人都是自由身,叶赐准究竟还在犹豫些什么。 “嫁给我她可能会更危险……” “你和淳樾能回来,必然不简单,可能背后达成了某些交易,是担心自己有性命之虞,不想牵涉家人?” 叶赐准转头严肃地看着她,“淳樾和你说了什么?” 叶沁渝低头,摆弄着着腰间的玉佩,“没说什么,但我们都不是三年前的我们了,有些事不需要问,光凭感觉就能知道。可是,淳樾还是娶了我啊,难道你还没有淳樾有自信?” 叶赐准站起身,看向窗外一片萧索的庭院,背对着叶沁渝道,“你不一样,无论如何,你背后有敬王,有王太妃,还有忠臣之后这道免死金牌加持,不管怎样性命总会无虞。但羽茗不一样,她什么都没有。” 叶沁渝低头沉默,果然,他们所谋划之事,牵扯到身家性命。 “对了,你小时在海州的记忆,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吗?见了仪安郡主之后呢?”叶赐准忽然转身,冷不丁地发问。 她的记忆,和仪安郡主有什么关系……叶沁渝疑惑,“没有,什么也记不清了。” 叶赐准,似乎是舒了一口气? 叶沁渝不解地看着他,“小准叔,我应该要记起来什么吗?” “不、不,小时的记忆而已,不过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记不记得住有什么相干。” “不过……仪安郡主似乎特别针对我。” “你是她丈夫的侧室,自然不会对你有什么好态度,有甚稀奇的。” “可是……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淳樾,你记住也千万别告诉他。” 叶赐准眉心一拧,“何事?” “有一次我在府中的湖边散步,恰好碰到仪安,她阴阳怪气地跟我说了几句话,具体不太记得了,但其中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她说,‘最好离这湖水远一点,不然哪天失足跌下去淹死了,又来怪她’,我何时曾跌落水怪过她?” 叶赐准哂笑道,“说不定她是有被迫害妄想症,不用管她。你不是想见羽茗么,走,我带你去。” 叶沁渝这才丢下刚脑子中涌现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欣然应允。 一别数月,再上凌云峰,叶赐准步履有些缓慢。但叶沁渝却十分开心,和心言沿着密林小道一路前行。 “小准叔,想不到从山脚到凌云峰,除了千绝岭之外还有另一条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去找自然就能发现了。” “小准叔,你就娶了羽茗姐姐吧,这样我就可以经常见到她了。你心里顾虑来顾虑去,但那些事都还没发生,你怎知就一定无法护她周全呢?况且,那些事会不会发生还不一定,你为了一个极不确定的将来,彻底放弃现在,不是明智的选择,完全不像你果断的作风。” 其实叶赐准早已动摇,不管将来如何,首先应该过好当下,再加上沁渝的撺掇,终于放下顾虑,笑了笑道,“好,再过些时日,我就到荆阳向苏老爷提亲!” “你说的可当真?!” 叶赐准点点头,“当真。” 第五十二章 求而不得(2) 现在苏琦已经获赦,是自由身,如果他真有不测,应该可以安排苏琦父子提前送她离开,天下之大,总有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即使大业藏不了身,依苏琦的能耐,居家迁往新罗又有何难! 再者叶沁渝的话也点醒了他,与其担心未来,不如珍惜当下,淳樾能想明白的事情,他怎么一直都在钻牛角尖呢,想来自己还真是可笑。 行走之间三人就来到了凌云峰河谷,叶赐准还在犹豫,叶沁渝和心言已经走上前去,轻敲门扉。 良久却不见应门,叶沁渝正疑惑,心言忽然发现门扉是虚掩的,便推开走了进去。 “二夫人,你看这一园荒芜,怕是许久都没人居住了。” 叶赐准听闻此言,连忙走上前来查看,果然,庭院中的水缸已经干涸,灶台上已经覆上尘土,至少十天半月都无人居住了。 叶沁渝着急地看向叶赐准,“小准叔,还有谁知道这里吗?薛汇槿知不知道?” “不可能……” 叶赐准有些慌乱,三两步走进了茅屋,只见屋内陈设如旧,干净整洁,没有挣扎的痕迹,他这才稍稍安心,看向桌面时,发现有一封书信。 他连忙打开,苏羽茗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居然是一封辞别信,她已经离开…… 不是荆阳,也不是海州,更不是离岛,苏羽茗只在心里说了她不会去的地方,却没告诉他她将要去的地方!看到最后那句“望君珍重,勿念”时,叶赐准情绪失控,将手中的信笺狠狠地拧成了团。 她居然不辞而别! 叶赐准脸色铁青,握拳的双手发白颤抖。 叶沁渝从她手里挖出那份留书,细看了一遍,“这些地方她都不去……那还有哪里,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去哪里……” 是他疏忽了,一心扑在高句丽那件事情上,竟然让她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叶赐准离开凌云峰后,正想找京兆尹借人排查,不想刚下山就被曦王的人截住,他强自镇定,先送叶沁渝回了户部侍郎府,然后从容赴约。 曦王在城郊的别苑等他,叶赐准到时,他正在闲适地喂着池塘的锦鲤,过了一会才拍拍手中残余的鱼食,幽幽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叶赐准,“叶大人请起,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在太府寺做得风生水起,势力见长啊。” “托陛下和王爷的福,差事还算顺利。” “顺利是顺利,可不见本王的人,在太府寺有多顺利。”曦王觑着眼,语气忽然转向凌厉。 “太府寺是户部的事务机构,所有人事调度,悉数要过户部尚书韦大人之手,韦大人向来严谨,我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以免受韦大人猜疑。不过,我已经按王爷您的意思,劝服薛淳樾将熙和兴迁至荆南道荆阳府,依托荆南道节度使宋大人,持续经营拓展。” “哦,对,外祖父有向本王说起此事。不过,熙和兴的资金,却没有成为本王拓展势力的后盾,我想问问,熙和兴赚的这些钱,都去哪了?” “熙和兴一直都在和鼎泰和竞争,要蚕食鼎泰和这样的行业泰斗实在不易,这些年几乎都不剩下什么钱。况且,熙和兴归根结底还是薛淳樾的,当中的经营实况和资金流向,臣无法全盘掌控。” 曦王不置可否,薛淳樾毕竟是海州薛家的人,难以笼络也情有可原,因此他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新的水陆转运使人选。 “下官斗胆,水陆转运使这顶乌纱,现在开始恐怕不好戴了。” “此话何意?”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自然之理。均输平准的最大作用,在于可以短时间内聚拢大批资财,但长远来看,却是伤害了民间财富的积累,属于朝廷借手中权力,与民争富的行为,必然会问题丛生。往后转运使这个位置,不好坐。” 曦王听完叶赐准的分析,最后点了点头。 “因此,臣不便再在陛下面前举荐王爷人马,以免伤害王爷清誉。” “但不管如何,此职断不能落在旭王之手。” “那是自然。” 看叶赐准神态自若、对答如流,倒不像是有异心之人,曦王因此收起了对他的疑虑,放他归家。 曦王为保存实力,在叶赐准被贬离岛的三年里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明知旭王有意加害都不出手营救,早就让叶赐准寒了心,如今回朝,两人关系再难回到当初。 叶赐准辞谢曦王后,一路快马加鞭到京兆尹府邸,商议寻找羽茗之事。 一连十多日,毫无羽茗半点踪迹,她就像是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叶赐准渐渐失去了耐心,差点马失前蹄,被旭王揪住了把柄。 马失前蹄之事,还是发生在均输事务上。均输的意义,在于将某项实物贡税,自物丰价廉处转运至物希价高处出售,以获取丰厚利润。大业国江南道与靖南道皆生产粮食、茶叶和布匹,这些物资的质地上乘者,皆运往价高之地销售,或直接在港口出口,即使运输成本高,但也能赚取丰厚利润。 贡税里品质低劣的,不适宜运往路程较远的繁华之地,因为运输成本高,获利又低,因此一般是运往相邻物资匮乏的道府,满足刚需之用。 位于关南道以东,江南、靖南两道以西的夷狄羁縻州,则成了以上三道府品质中下的粮食、茶叶以及布匹的集中销售地。 羁縻州乃少数民族聚居地,是大业国的名誉管辖地,此地的少数民族虽然与大业偶有冲突,但长期与大业维持友好邦交,称臣纳贡,其地领主亦称刺史或县令,但互不隶属,其领主官职由大业国皇帝赐封,可以世袭,大业国有义务保护其正统继承人的继承权和财产权。 可是,朝廷的均输官员,却在羁縻州的其中一个地区卷入了继承权的争夺战,大业国册封的正统继承人赴长兴向泓远帝哭诉,指朝廷在靖南道设置的均输机构与其族中的叛军势力勾结,成为叛军的主要资金和物资来源,图谋篡位。 该部领土范围不大,但是牵涉到朝廷的威严,以及羁縻州的民心,泓远帝还是极为重视,于是从速补齐了太府寺少卿兼水陆转运使这一空缺,全权配合大理寺调查此事。 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出人意表,居然是韦应时之子,已升至兵部郎中的韦绍卿。 众人皆道韦绍卿能出任此职,完全是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 韦家长期在关南道耕耘,与关南道相邻的羁縻州诸部均有接触,对相关事务甚为熟悉。此案虽出自均输司,但本质上仍然是部落内斗,因此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是外交协调,而不是财税调节。 叶赐准和薛淳樾作为事发时太府寺的正副长官,自然无法置身事外,成为旭王阵营攻击的首要目标。泓远帝为平众怒,以监管不严之罪停了叶赐准和薛淳樾的职权,待大理寺出了调查结果后再做决断。 大理寺卿袁肃、大理寺少卿薛沛杒,顿时成为朝堂关注的焦点。 韦绍卿即将远行,特来户部侍郎府与叶沁渝辞别。 薛淳樾对此倒显得大度,非但没有干涉,反而将自己和政堂的书房让给了两人,自己退居偏厅等候。 韦绍卿此来,其实还有一事。刚到任不久的大理寺卿袁肃,即是十几年前在洛安城郊解救叶沁渝的领兵将军。袁肃长期外放为官,是在泓远帝整顿户部、刑部以及太府寺、大理寺结党风气之时调任回朝的,与韦应时回朝时间差不了多少。韦绍卿因调任大理寺任其副手,遂登门拜访,两人说起十几年前的那庄劫案,袁肃便与他说起了一些细节,韦绍卿觉得有异,特来与叶沁渝商议。 “当时我年龄还小,一些细节不太记得。我们都以为是敬王府的侍卫不慎透露了你的身份,贼人才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可据袁大人所说,他从一个被擒获的小头目口里得知,他们似乎一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和行程,所以才设下埋伏,将你生擒。但可惜山寨里的所有贼寇都死在了战斗里,最后查无实据,只能取信侍卫的供词,因此不了了之。” 叶沁渝大惊,“我从海州过来,一路也不曾张扬,他们如何得知我的身份,还获知了行程从而设伏?!袁大人是否记错了?” “那个小头目是被袁大人的亲兵所擒,被擒之时为活命知无不言,袁大人亲耳所听,应该不会有错。只是后来被生擒的,也全部死于流矢或混战,无法对质了。” 叶沁渝心里一寒,出神了好一会后才说道,“韦哥哥,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场失忆,可能拯救了我的性命……” “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跟你说过,自从获救醒来之后,我便忘记了在海州的事情了吗?既然那场劫难,是有人蓄意为之,那就是有人想取我性命,目的是掩盖一些我在海州看到或听到的事情,只是后来见我失忆了,又有敬王府庇护,无处下手这才作罢……” 叶沁渝心中顿时不寒而栗,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让某些人如此忌惮…… 第五十三章 求而不得(3) 韦绍卿离开后,叶沁渝心里有些乱,本以为十几年前那张劫难只是偶然,现在已经彻底过去了,不曾想其背后的主谋可能一直在她身边,甚至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她恢复记忆,随时继续那场没成功的劫杀。 薛淳樾最近似乎因羁縻州内乱一事烦心,叶沁渝不想徒增他的烦恼,于是便压下了所有的担忧,对他只字不提。 叶赐准被停权,唯有赋闲在家。手中的权力没有后,更加难寻找苏羽茗的下落。在他百无聊赖之际,韦应时忽然上门拜访。 韦应时开门见山,做下不久就谈起了他与韦知雨的婚事。 叶赐准知道韦知雨对自己有些心思,但韦应时如此直白地替女儿询问自己的想法还是让叶赐准有些错愕,但反应过来后便以自己出身鄙薄、才疏学浅,不配与韦府结亲为由委婉拒绝。 本以为韦应时会恼羞成怒,不曾想他却十分淡然,“我知道叶大人心有所属,不过,现在叶大人这位红颜知己,不是已经下落不明了吗?难道叶大人要抱着回忆过一辈子?” 他竟然知道苏羽茗之事!就连羽茗失踪都了如指掌! “韦大人莫非知道羽茗的行踪?”叶赐准神色清冷,但双眸却紧盯韦应时。 “叶大人在太府寺运筹帷幄,天下物资的运输调度尽在掌控,怎么对身边人,反而一无所知呢?” “羽茗之事,是我疏忽。如韦大人想了解太府寺什么事情,赐准定知无不言。” “呵……”韦应时嗤笑,“叶大人莫非以为韦某此次前来,是为了求你给点什么东西?韦某贵为户部尚书,一切钱粮国税尽在掌控,太府寺那点事情,更不在话下!” “那赐准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与韦大人交换了。” “与知雨的婚事,还请叶大人好好考虑考虑。”说着,韦应时便从袖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在叶赐准跟前。 锦鲤纹佩! 叶赐准拿起玉佩,紧握在手,“她可有危险。” “取决于叶大人的态度。” “韦大人容赐准思考几日。” “叶大人是聪明人,三日后,韦某再登门拜访。” 叶赐准送韦应时离府后苦思良策,可此时他与薛淳樾都权力尽失,思前想后都毫无头绪。 深夜的沁春园,叶赐准与薛淳樾和叶沁渝围炉夜话。 “不管如何,你断然不能娶知雨,这样对羽茗姐姐和知雨都不公平。” 薛淳樾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做妾饱受委屈,不想再让羽茗受这种罪,于是默默握紧她的手,扪心有愧。 “可是目前我别无他法,万一韦应时对她不利,我该如何。” “我觉得韦应时不是会掳人要挟的人,而且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承认羽茗在他手上。况且,你们不是说看屋内情形羽茗应该是自愿离开吗。而且还有亲笔书信,如果她受韦应时胁迫,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薛淳樾所言有理,叶赐准灵机一转,向叶沁渝说道,“沁渝,你帮我约韦知雨出来,我要探探她的口风。” 叶沁渝点头应允。 叶赐准离开之时,恰巧碰到仪安正往沁春园方向来,叶赐准无暇他顾,行礼后便匆匆离开。 “夜已深沉,不知郡主到沁春园所为何事?”薛淳樾握紧叶沁渝的左手,淡然问道。 “应儿,快把大人的腰带佩呈上来。” 薛淳樾盯着应儿手中那枚腰带佩,手心微微冒汗。 叶沁渝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在襄州那晚……夫君有些急,不慎扯掉了腰带上的玉佩……妾身不胜雨露,无暇他顾,当时并未发现……后来还是下人整理被褥时发现,王兄特地差人送了回来……”仪安满面含羞,双颊已红到脖子根。 难怪仪安自襄州回来后态度温和了不少,原来…… 叶沁渝怔怔地听完,用力拨开薛淳樾的手,“两位好好谈吧,妾身先告退了。” 沁春园的房门缓缓关上,薛淳樾的心顿时如堕冰窖…… 仪安拉过薛淳樾的手,柔声说道,“夜深天寒,不如回畅春园再说吧。妾身温了酒,是你在襄州时候甚是喜欢的楚江醉,你喝两杯暖暖身子。” 仪安含笑仰头看他,薛淳樾却双眸冷漠,毫无波澜,下一刻便用力甩开她的手,往和政堂走去。 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仪安神色凄惶地看着他毫无温度的背影,咬紧下唇。 叶赐准和韦知雨在长兴淮园的雅间见面,虽然她所知不多,但却释放了一个重要信息,她与苏羽茗,确实曾见过面。 那日她陪母亲到元清观参神,母亲与一众道长谈经之际,她百无聊赖四处游玩,在千绝岭巧遇苏羽茗。韦应时回京之时在元清观忽发喘症,苏羽茗送药相救,她曾随兄长到西厢致意,当时便对她留了印象,开始并不在意其身份,后来认识叶赐准后,才又想起她来,几番揣摩,印象越发深刻,断不会错认。 苏羽茗也曾在绣庄见过韦知雨,当时她与韦夫人提到过叶赐准,因此印象深刻。 此时两人都有些吃惊,不想竟在千绝岭相遇。 那时苏羽茗已心生离意,又巧遇韦知雨,她更以为是天意使然。与韦知雨交谈一番后,确认她是真心喜欢叶赐准,便横下心来,将自己的锦鲤玉佩送予韦知雨,嘱托她照顾叶赐准,便转身欲走。 “苏小姐,你……要去哪?” 苏羽茗摇摇头,“不知道,总归不让赐准找到就是了。”大不了一死而已,反正这本来就是她了结了再见叶赐准这一心愿后的想法。 之后苏羽茗便消失了,韦知雨确实不知她去往何处。 “叶大人”,韦知雨见叶赐准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尴尬,“玉佩是偶然被父亲看到,便向我要了来,说是要物归原主还给你的。不想他老人家关心则乱,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想骗你入局,这是他的不是,我代他向你陪个不是,还请叶大人不要怪罪于他。” 说完韦知雨敬他一杯,仰头喝下。 少见如此豁达痛快的女子,说话干脆利落,行事也毫不扭捏。叶赐准微微愣住,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举杯一饮而尽,“感谢韦小姐,在下叨扰了。” “叶大人既然已经订到了淮园的雅间,不如吃顿饭再走吧。知雨虽然初到长兴,但也知道淮园的海东菜乃长兴一绝,叶大人选此处,应该也是怀念海州风味了,不如一起吃顿便饭。大人的薪俸再微薄,这顿饭钱还是出得起的吧?” 韦知雨黠然而笑,叶赐准终于少了些拘束,也笑了起来,“自然,总不能浪费了好不容易订到的雅间。”说完,他便拍手传菜。 “叶大人,虽然我父亲对你设了个局,但是他绝不是坏人。我虽然不知父亲是否真的曾遇见苏小姐,但即使真的曾遇见,也不会对她不利。因为苏小姐曾在元清观救父亲一命,于韦家有恩,父亲向来知恩图报,绝不会恩将仇报谋害于她,还请叶大人放心。” 叶赐准点点头,两人过了开始的一段的尴尬期后,很快消除了隔膜,慢慢熟络起来,再加上韦知雨生性豁达,两人越聊越投契,一顿饭吃下来甚是融洽。 叶赐准把韦知雨送回府后便骑马回家,不想却在府门口见到伫立寒风中的叶沁渝!他心下一惊,连忙奔了过去,在她面前下马问道,“沁渝,你这是……怎么不到府里等!这春寒料峭的,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办!”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淳樾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 叶沁渝忽然一把扑在他怀里,呜咽起来。 叶赐准慌了神,“这是怎么了……心言,你家夫人是怎么了”?! 心言抽泣道,“都怪少爷不好,和郡主……和郡主,卿卿我我的,郡主还把他们的闺房之事说了出来,二夫人可不难过了吗……” 叶赐准心下了然,拧眉怒道,“薛淳樾是昏了头了吗!” “小准叔……我不想再在那个家待了,你带我走吧,求你了……” “要不,先在我府里小住一段?待我好好教训教训薛淳樾!” “不……你带我去凌云峰河谷吧……反正羽茗姐姐不在,那里也空置了。我去住也好增加点人气,不至于让田舍荒芜。等羽茗姐姐回来,我再还给她。” “傻瓜,你想去住就去呗,说什么还来还去的。更何况,我都不知道羽茗还会不会回来……你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备马车和干粮。” 叶赐准驾着马车才出城门,薛淳樾便骑马赶上,在他面前逼停了马车。 叶赐准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跳下马车走上前去。薛淳樾才下马,就被叶赐准揪住衣襟,“薛淳樾!枉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你就是这么对待沁渝的?!” “我是中了襄郡王的圈套!襄王府防不胜防,那一晚,我、我被下了烈性的催情药,我以为她是沁渝!” 叶赐准愣住,微微将他松开,襄郡王其人,他了解,若是使诈,确实叫人难以防备。 “那你待如何?万一……”叶赐准顾虑身后马车里的叶沁渝,便压低了声音,凑近前去说道,“万一郡主怀孕了,沁渝不是要难过死?!” 第五十四章 求而不得(4) 薛淳樾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向叶赐准吼道,“这是我薛淳樾的事,轮不到你管!叶赐准你把我放开!”薛淳樾狠狠地甩开叶赐准,三两步跃上了马车,把心言叫了出去,留他与叶沁渝单独相处。 虽然薛淳樾解释过无数次他在襄王府中计一事,但叶沁渝心里总归有个疙瘩,不愿见他。如今他居然闯门而入,更是让叶沁渝羞愤难当,正想夺门离开却被薛淳樾一把按住。 “你想去哪?”薛淳樾逼视着叶沁渝的双眼。 “要你管!” “离开你的那三年实在太痛苦了,我不能再遭受一次!” 叶沁渝有些愣住,看向他痛苦的双眸。那三年……他确实经受了非人的折磨,想到这里,她的心微微触动了。 薛淳樾抚上她的脸,几乎是用哀戚的语气说道,“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她是你的正妻,你怎么保证……”叶沁渝神色凄凉,缓缓低下了头。 薛淳樾将她一把抱住,“沁渝,再给我一点时间,很快我们就可以自由了,相信我!” 周边萦绕着只属于他的爽朗气息……叶沁渝觉得自己又开始贪恋他的怀抱了,心里一万遍地责骂自己无能无用,即使怎么痛下决心要离开他,可只要他一靠近,自己就失去了推开他的能力。 薛淳樾轻吻着她的额头,喃喃自语,“沁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叶沁渝缓缓闭上了眼,终究还是放弃了挣扎,伸手环住他的腰。 薛淳樾心中一阵狂喜,忽然吻住她的唇,久违了的清甜和柔软,几欲让他发狂…… 忽然想起马车外面还有叶赐准和心言,叶沁渝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连忙将他推开,“我想去凌云峰住一段时间……” 她实在不想在见到仪安,甚至连她的声音都不想听见,可偏偏仪安和应儿总喜欢在沁春园附近走动,让她不胜其烦。 薛淳樾听她语气,像是终于缓和了,这次应该不会是和他诀别,便说道,“反正我现在也被陛下停了权,朝堂和衙门都进不去了,我陪你一起凌云峰吧。” “可是你的妻子还在家……唔……” 叶沁渝的双唇再次被封上,想说的话都悉数被堵在了嘴里…… 薛淳樾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把心言拉上车,送回车厢里,他自己坐上了车夫位,转头向叶赐准说道,“叶兄,多谢贵府的马车了,以后双倍奉还!”说完一甩辔带,疾驰而去。 等叶赐准反应过来时,官道上只剩一阵尘埃了,无奈只能骑上薛淳樾的马,打道回府。 靖南道均输机构与羁縻州部落叛军的勾结并不是一件难查的案件,韦绍卿一到靖南道便迅速抓捕了道府下属均输司的几个长官,再下狱审问,短短半个月便扯出了一桩窝案。 自叶赐准和薛淳樾对均输平准进行了一次从上至下的改革后,均输司的权力空前膨胀,不仅享有河道的管理权,还能任意调用在地的民夫和官兵,以作运输人力,如此一来,地方州县反而被其凌驾。失去州县衙门约束的均输司开始为所欲为,肆意占用地方人力物资,还窃取实物贡税私下转运售卖,中饱私囊,这次与羁縻州叛军势力的交易,只是冰山一角。 结果一出,朝廷哗然。泓远帝诏叶赐准与薛淳樾回朝,临朝听政。 支持均输平准与反对均输平准形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但不管反对者如何振振有词,当叶赐准反问如不实行均输平准,那入不敷出的国库要如何充实之时,却没人能献出良策。 除了均输平准,唯一能增收的办法就是加税,但是增加赋税等于增加庶民负担。大业国立国以来赋税一直在降,从立国之初的每十税一,一直降到当朝的十五税一,只有对舶来品的关税,还维持在每十税一。现在四海升平,外无战事,内无叛乱,断没有增加税赋的道理。 大业国国库不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泓远帝从他老爹那里继承到的,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国库。朝廷看得到的花销是没有多少,但看不到的花销却在与日俱增。 大业国的军队,已经增加至数百万,较立国之初增长十倍。粮草军饷开支甚巨,不发生战事还好,但凡有一点战事,军费更是成倍增加。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尤其是恩封和赐封的冗官和公侯,手中无权但岁奉甚丰。此外还有工事、水利、营建以及自然灾害赈济等,所费不赀,大业国仅靠赋税根本入不敷出。 一场辩论下来,叶赐准和薛淳樾依旧是无冕之王。均输平准一切如旧,但是泓远帝收回了太府寺日益庞大的权力,将河道的管辖权放到各道的长官节度使手中,节度使下设副职转运使,负责承接太府寺政令,总领全道的均输平准事务,包括运转调度。此外,太府寺的水陆转运使一职取消,由太府寺少卿直管均输平准业务,直接对户部负责,架空太府寺卿对均输平准的直接影响力。 叶赐准因监管不严,罢太府寺卿,外放从三品关南道节度使,因韦应时回京而出缺的关南道节度使一职也得以补齐,此时距离他从离岛奉诏回京,不过一年的光阴。薛淳樾多少沾了点郡马爷身份的光,留任户部侍郎,全权负责各道转运使配置过度一事,将功补过。 泓远帝此举,一是打压太府寺权力,平息众怒;二是消除叶赐准在朝的影响力,避免大权旁落,给机会权臣结党营私。 至此,朝廷的新旧势力表面重归平静。 在韦绍卿给泓远帝的密报中,还有几条蛛丝马迹指向旭王乃挑起羁縻州祸端的背后策划者,目的在于肃清叶赐准势力,但泓远帝似乎并不像扩大事端,便将此按下,此事就此结束。为平衡曦王,泓远帝将新任太府寺卿一职给了宋惠妃之兄,现任荆南道节度使的宋遐志。宋遐志已老迈,不可能再如叶赐准般雷厉风行,刚好可以挫一挫太府寺的锐气。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荆阳刺史薛成仁得以拔擢为新任荆南道节度使。一直被鸿胪寺卿薛成明鄙夷的庶弟也升任为从三品大员,与自己平起平坐,让将礼仪规范、尊卑有序奉为神明的薛成明心中甚是不快。 熙和兴借助薛成仁的影响力,在荆阳越发壮大,超越行业泰斗鼎泰和指日可待。 随着叶赐准的外放,韦应时逼迫他与韦知雨成婚一事只能不了了之,对叶赐准而言,无异于因祸得福,但韦应时依然对苏羽茗的去向三缄其口,既不说他见过,也不说他没见过。此事还有一段小插曲,据闻叶赐准离京之前,泓远帝曾秘诏其入宫,但所言何事外人均不得知。 叶赐准离京后,户部和太府寺都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震动。叶赐准就任太府寺期间提拔起来的一批人,几乎全被牵连,或外放或降职或直接罢官。宋遐志初来乍到,还没反应过来,户部和太府寺的关键空缺就被老道的韦应时填了空。 众人都道叶赐准这一年来的努力,就如竹篮打水,徒留一场空,经营下来的太府寺,悉数送给了韦应时和宋遐志这两只老狐狸。 远在襄州策划这一切的襄郡王万万想不到,区区一个羁縻州的部落内乱,竟然将他的苦心经营打得一无所有。薛淳樾已经被韦应时和宋遐志架空,其利用价值必将越来越少,襄郡王刘佑开始唆使仪安与薛淳樾和离,在大业国,皇亲国戚之间的和离虽不正常,但也不是稀奇事,仪安没必要吊死在薛淳樾这株枯木上,只是仪安却不愿意。 叶沁渝自从住到凌云峰后,一直未曾回府,本来仪安甚是开心,可是让她始料不及的是,薛淳樾也渐渐地不再归家,整个户部侍郎府死气沉沉,让她十分烦闷。 时至仲春,长兴郊外春游的人群越来越多,仪安在府中甚无聊,便带了应儿以及几个仆从,到郊外透透气。 长兴城郊草长莺飞、泉鸣水唱,仪安自从离开襄州,就再也没见过这般生机盎然的景象,脑袋里那些与王兄或者薛淳樾之间的不愉快暂时都被清空了,她一路小跑,追逐着无边的春景,不知不觉间,从府里带来的一群人就只剩下应儿了。 仪安自小被襄王府的嬷嬷们惯大,向来任性胆大,和一众侍从走失了也不害怕,反而觉得更自由自在,因此也不甚在意,反而继续往人少的地方走去,渐渐地,周围就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了。 应儿却有些害怕了,跟在仪安后面几次劝说她往回走,但仪安却置若罔闻。 其实不是仪安不愿折返,而是她似乎迷路了,左拐右拐却找不到来时路……眼见申时将近,夜幕即将降临,仪安心里终于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夫人,前方乃是悬崖峭壁,还请留步!” 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不久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是一把陌生的男性嗓音,仪安心中顿时害怕起来,与应儿非但没有停步,反而加快脚步往前走。 身后的男子似乎急了,“驾”的一声跑马过来,“夫人,不要再往前走了,那边真的是悬崖!” 第五十五章 求而不得(5) 男子担心她是有意寻短见,便快马加鞭越过两人,立在悬崖前挡住了二人的脚步,继续劝说道,“夫人,还请留步,万勿轻生——” 话未说完,见到仪安的正脸后,那男子却愣了,“是你?” 男子的一声疑虑提醒了仪安,她抬头看去,却眼前人仪表堂堂,迎面扑来一阵熟悉感,但她却想不起究竟是谁,直到应儿在她旁边耳语了几句,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呵……是在下误会了,还以为是哪家女眷想不开要寻短见……唐突了,还请郡主娘娘恕罪。想不到与郡主娘娘如此有缘,在这荒郊野岭也能相遇。不过,天时已晚,此地景色再美也不便久留,不如让在下送娘娘回去吧。” 不知是否郊外宽松的环境容易刺激一个人的玩心,男子忽然不由分说便将仪安横腰揽到马背上来。 仪安惊呼一声,“大胆!” 男子微一勾唇,将仪安扶好坐定后便跳下马来,把缰绳缠在手里,拉着马儿往回走,“郡主放心,男女有别在下还是知道的,更何况,我与你还不仅仅是男女有别……” 应儿被这一连番的动作震惊得合不拢嘴,等两人走出十余步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前去。 “郡主娘娘是迷路了么?此地景色虽好,却鲜有人知道,尤其是郡主这样的外地人,更不可能来此踏春赏景。” 仪安对他刚那番无礼行为有些气恼,“长兴是阁下的长兴,也是其他人的长兴,只你来得,其他人来不得?” “呵……”男子不屑与她争辩,只是哂笑一声。 走到城门之时,已将近戌时,仪安都想不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长兴已经宵禁,城门紧闭,那人刚想拿出令牌进城却被仪安拦住。 男子愣了,反问道,“难道郡主不想回家?” “不……不知阁下可有其他办法回城?守城的将士如果知道了你的身份,那你与陌生女子出行夜归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我的身份也迟早会被发现……你我孤男寡女,恐怕惹人遐想……”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哼……郡主会不会多想了?更何况,如果你不回去,郡马爷一样会知晓,届时满长兴的找人,事态不是更严重?” “呵……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总之,如果阁下没办法隐瞒身份回城,不如在城外官道的客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各自回城。” 男子拗不过她,唯有转身折返,“那郡主可要再劳顿一会,距离这里最近的客栈在城郊的长亭边,还有十几里路呢。” “无碍。” 既然郡主执意如此,那人也没办法,只得牵着马一直走到长兴城郊长亭边,见到一所只有几间茅舍搭建起来的简陋客栈才停下。此地看上去只是容人歇脚修整之所,似乎甚少有人入住。 “两位客官,里面请!” 店小二见有客人来,高兴得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把仪安等人请进门去,一边牵过马匹拉去喂草料。 仪安才跨进店门,腹中便传来一阵“叽咕”声,她略显羞赧地别过头去。 男子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安排两间上房,一间雅间,再上点酒肉吃食。” “得嘞……” 掌柜的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忙叫小二去厨房安排,自己亲自引二人来到二楼的雅间。 男子给仪安斟了杯酒,“郡主,这是在下自带的小酒,荆南道的楚江醉,特地托行商带入京的,您要不要试试……哦、哦,看我这记性,郡主来自襄州,自然不会没见过,是我欠考虑了……那就请郡主品尝一下家乡风味,来。” 仪安本不想饮酒,但是这楚江醉,对她来说意义不同,那晚,他喝的就是楚江醉…… 正想着,她已经举杯一饮而尽。 男子正想与她碰杯,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半空她就自己先干了……他微愣了愣,只得伸回来抿了一小口。 不知不觉已到戌时末,应儿累了一天,已经按捺不住睡意,在一旁打起了瞌睡。一壶一斤装的楚江醉也已经见了底,仪安双颊通红,眼神迷离,却还叫小二上酒。 男子按住了她继续灌酒的手,“郡主三思,酒醉伤身。” 仪安将他的手拨开,继续自斟自饮,“不如你和我说说,我家的那位二夫人,究竟有何神通广大,能让薛淳樾如此神魂颠倒呢。” 这番话明显刺痛了男子,只见他蹙了蹙眉,直接举起酒壶灌了好几口,半响才说道,“她已嫁作他人妇,在下不便评论。” 仪安冷哼一声,“看来阁下也是胆怯之徒……可惜了,长得仪表堂堂,俊朗非凡,不想内心如此怯懦,连个女子都不敢提起……” 这话似乎刺激到他了,男子觑着眼,再举起酒壶,这次,一饮而尽! 又是两壶见底,情况慢慢失控…… 两人进入房中之后,开始紧紧相拥,他的动作急切,一如在襄州那晚的他,仪安有些迷乱,已经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睡,只是贪恋那阵让她沉溺其中的感觉,于是她开始放纵自己的情思,慢慢给予对方回应…… 这把火烧了整整一宿,第二日醒来时,那人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仪安的踪影,仿佛昨夜只是春梦一场…… 他揉了揉因为宿醉而发疼的脑仁,有些悔不当初……可是回忆起昨晚的种种,心中却又分明是贪恋和不舍,所以对她的感觉究竟是如何,他也搞不清楚了。 仲春时节,凌云峰河谷已是繁花似锦、水草丰茂,南飞过冬的鸟儿逐渐回归,房舍外一片鸟鸣虫唱。 薛淳樾因各道转运使设置和考录一事已忙了大半个月,这半月以来他只上了三四回凌云峰。他不在凌云峰的这段时间,叶沁渝还是会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毕竟他与仪安,曾经有前科…… 叶沁渝伸了伸懒腰,黯淡了多日的心情因这越来越繁盛的鸟叫声愈发变得好了起来。她强迫自己不再想薛淳樾与仪安之事,走到院中准备些米粮准备喂鸟。 心言看着院中的叶沁渝终于有了些笑意,心中大喜,“二夫人,您慢着点,让心言来。” 心言一边说一边已经来到院子里的瓦岗旁,准备着米粮。 叶沁渝看着满园的鸟儿发呆,悠悠说道,“心言,你说……小准叔到关南道治所蜀州城了吗,据说关南道的初春还甚是湿冷呢,不知道他有没有带够衣服。” “心言没去过蜀州,所以也答不上来……不过,叶大人是去当官的,想来应该有一大群人伺候着,应该冻不到饿不到的,二夫人放心。” 叶沁渝对关南道有些心有余悸,毕竟自己的父母就是在出蜀之时遇难的,那里似乎与叶家之人八字不合,不知道小准叔会不会不顺利…… 正想着,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禁抱紧双臂,缩了缩肩。 肩上忽然披来一件披风,她回过头去,却见是薛淳樾,她竟有些愣住了,“你怎会自此……” “在衙门里忙到卯时,也没了睡意,就直接上山来了。” 薛淳樾从背后抱住了她,不舍地说道,“怎么起来得这么早,还坐在这院中吹风,心言越来越疏忽了,回府之后我要好好教训一下她才行。” “不是的!”叶沁渝连忙握住他的手,“我是今日才起得早了点,来这院中喂喂鸟而已。” 薛淳樾啄了一下她的耳垂,将她拦腰抱起,“既然如此,现在再睡个回笼觉吧……” 自那晚被仪安搅和之后,叶沁渝便一直抗拒与他亲热,如今,他再也忍不住了。 “淳樾……别……” 耳旁传来他温热的气息,叶沁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贪恋,又有些生气。 “沁渝……乖……” 薛淳樾这次没有停止,反而是压住她的双手,吻上了她的唇…… 现在可是白天啊,叶沁渝还从未曾在白天做过这事,她过不了心里那关,于是开始躲避他的亲吻,身子也在不安地扭动。 想不到她的抗拒在他眼里成了“欲拒还迎”,薛淳樾越发克制不住。 “呃……”还没有准备好的叶沁渝顿觉不适,蹙紧了眉头。 薛淳樾长舒一口气,愈发放纵起来。 叶沁渝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进入状态,紧紧抱住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又想到现在是光天化日,愈发觉得羞怯,只能闭起眼不去看他。 她躺在他怀里微微喘息,薛淳樾却似乎意犹未尽。就在叶沁渝推脱之际,门外响起了学诚的声音,“少爷,宫里来人到府上传旨,诏您马上进宫面圣。” 学诚是冒着必死的勇气敲的门,说完这句话后连忙后退两步,不敢再出声。 趁薛淳樾凝神之际,叶沁渝连忙推开他,转过身把自己藏进了被窝里。 薛淳樾勾唇一笑,在她耳垂上轻吻一下,这才披衣而起。 第五十六章 突如其来(1) 御书房。 跪在地板上的薛淳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愣住,连泓远帝叫他起身的声音都没听到。 内侍臣来到他跟前轻唤了几声“薛大人”,他才回过神来,连忙磕头谢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泓远帝坐在御座上,脸色铁青,不发一语。这道消息是官驿八百里加急送回的,驿员半夜已经到达宫门,但是不敢惊扰圣驾,因此等到泓远帝早晨醒来才禀报。泓远帝看了这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也大为震动,于是急诏薛淳樾。 薛淳樾拖着千斤重的脚步离开宫廷,他该如何告诉叶沁渝这个消息。 那封八百里奏报,说的是,入蜀赴任的叶赐准,在行至渝江时遇险,杳无音讯…… 叶赐准没有任何的近亲,薛淳樾算是他唯一的挚交,也是他的侄女婿,因此泓远帝下召,派他入蜀,协助关南道地方官开展搜救事务。 回到凌云峰已是申时末,心言正在摘菜,叶沁渝在一旁做着针线。太阳已经逐渐西斜,一抹余晖照耀在叶沁渝恬静的脸颊上,烘出一抹红晕,映衬出她娴雅端庄的一面。薛淳樾慢慢走近她,轻声问道,“在绣什么?” 叶沁渝吓了一跳,手中的针就这么硬生生地戳进了手指里,十指连心,她忍不住“啊”地一声,轻轻捂住了左手食指。 薛淳樾皱了皱眉,将她手指抓住,放到自己嘴里吮吸了一下,然后拿手帕按住,“怎么如此不小心,你的针线活儿本来就不好,想要点什么直接跟心言说就好了,让心言做。” “少爷,这您就不知道了。二夫人这是给叶大人绣香囊呢,里面是今日才到元清观求的平安符,说是要亲人代求代缝才有效的,心言不敢代工。” 薛淳樾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愈发黯淡了下去。 “我看也缝得差不多了,就由我带去蜀地吧,正好今日陛下派了任务给我,要入蜀一趟。” 叶沁渝不解地看着他,“好好的怎么忽然要入蜀呢,户部还有差事在蜀地吗?” “最近不是均输改制嘛,大业十道,去哪里办差都有可能,只是恰巧关南道有点急事而已。” “小准叔也处理不了的急事?” “嗯……叶兄,他……没了京官的头衔,不好办事。陛下觉得还是差个京官去好一点,毕竟是代表朝廷嘛。” 叶沁渝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那几时出发?” “明日一早。” “哦……那我……还是在凌云峰等你回来吧。”那个没有薛淳樾的户部侍郎府,她更加不想回。 “也好,我叫学诚留下来陪你和心言。”叶沁渝正想拒绝,薛淳樾却没给她机会,“我不在你身边,有学诚在我会安心一点。放心,朝廷派了几百人给我,不会有危险的。” 叶沁渝这才点点头,但她心中却隐约浮起一股不安的情绪,“淳樾,真的没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襄王府叫你去办差……” 薛淳樾略显紧张地看着叶沁渝,“襄王府?可是叶兄和你说了什么?” 她微微垂下了头,绞着那枚香囊低声说道,“并没有……但是我也猜到了七八分。你和小准叔,必定是欠了襄王府很大的一个人情,不然你也不会几番受制于人……” 薛淳樾心头一紧,原来他的无奈,她都知道……他拥紧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欠了襄王府一点人情,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不过都还得差不多了……只是他自己的人手脚不干净,做事又急进,这才惹出羁縻州的祸事,被陛下清理了而已,怪不得我们。” 原来羁縻州的事情,真的不简单,叶沁渝有些担心,“那你此行,真的只是替陛下办事吧?” “那是自然,我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只能帮陛下办事。” 薛淳樾松开手帕,认真地检查她的伤口,确信已经不再流血了才放下。 这一天叶沁渝实在是太累了,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薛淳樾半坐起来,看着她的睡颜,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起身穿衣,走出房门。 学诚已经替他收拾好,马匹也已准备妥当,正在茅舍的门口等候他。 薛淳樾上马,转头再次叮嘱学诚,“学诚,今日宫中之事,切记先不要告知沁渝,也尽量阻止她下山。陛下虽然封锁了消息,但难保不走漏风声,她回城万一听到点什么就不好了。” “少爷放心,学诚明白。” 薛淳樾再看了一眼茅舍,然后掉头疾驰而去。 入蜀之道,难于登天。薛淳樾只带了十几个贴身侍卫,星夜兼程,也要十余天才到。 所到之处,只见江流湍急,暗礁密布,他心里顿时凉了几分。叶赐准水性不佳,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两人在离州海峡落水时,叶赐准已经伤了心肺,此番再落水,即使有幸再次遇到一个襄郡王能将他救起,恐怕心肺也已经毁了…… 薛淳樾立在渝江畔,看着茫茫江面,心里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比他当初流放儋阳时,被旭王几番追杀,甚至被逼到万念俱灰只能跳海自保时还感到无力……他不眠不休,双眼不知是因为悲愤还是熬夜,已经布满血丝,通红一片,仍不停歇。 叶赐准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叶沁渝的族叔,更是与他患难与共、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他与叶赐准的情义,比和他有着血缘关系薛汇槿、薛沛杒之流亲了不知道多少倍,甚至可以与至亲的父母和姐姐相提并论,其他人根本无可比拟。 薛淳樾深谙水性,亲自上船掌舵,无惧风雨,日夜搜索。 十余天后,百余名健壮的资深船工都已累瘫在地了,他还不甘心,依然不顾劝住,登船搜救。 此时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那些在离岛的片段。旭王和薛沛杒等人,在儋阳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他自此消沉,醉死离岛,那就罢了,可偏偏他又燃起了斗志,还把熙和兴经营得风生水起,最终惹来杀身之祸。 他依靠苏琦父子对儋阳的熟悉度,几次躲过了围杀,但有一次他实在无力躲藏,只能乔装逃离儋阳,到离州投靠叶赐准,毕竟整个离岛,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离州刺史府邸了。不料身份败露,叶赐准的府邸竟莫名失火,他二人连夜出逃,驾船出海,暂避风头。 旭王的人不依不饶,出海追杀,也正是那一次,薛淳樾彻底知道了参与追杀他的人,还包括他的亲兄弟薛汇槿,因为那些在海上围堵他的海船,即使做过改装,他也一眼认出来自鼎泰和…… 最后关头他与叶赐准跳海逃生,落水之前,叶赐准给他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相信你”。 两人最后抱着一方浮板求生,叶赐准水性不佳,奄奄一息,最后关头,襄王府的海船经过,救了两人一命…… 这段往事不断地在薛淳樾的脑海里浮现,他发了疯似的在渝江上搜索,不管是是谁,都拦不住他疯狂的举动。最后阻止他的,是泓远帝的一道圣旨。 返程圣旨已下,他不得已只能奉诏回京,随之而来的,还有朝廷一道诏书,将叶赐准的死讯昭告天下。 叶沁渝从薛淳樾嘴里确认这个消息后,凄厉地喊了一声便晕倒在地…… 泓远帝追封叶赐准为正三品户部尚书,莱阳县公,赐陪葬帝陵。泓远帝念其膝下荒凉,便想从叶家选一人过继为其嗣,作为孝子贤孙送他出殡,如此才是厚待忠臣之举。可是叶氏一族与叶赐准向来疏远,与其找一个与他素未谋面或感情疏远之辈,还不如选自小与他亲厚的叶沁渝。有叶沁渝送他最后一程,料想他也能瞑目,于是泓远帝下诏将叶沁渝以侄女身份过继为其嗣。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叶沁渝作为叶赐准的后人,捧着他的牌位,送他出殡。正三品大员,还是陪葬帝陵,葬礼自是非同一般,轰动了半个长兴城。泓远帝还派曦王亲临,代为祭奠,可谓死亦哀荣。 叶沁渝继承了他所有的荣誉,从此再多了一道忠臣之后的身份。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似木偶般完成了所有的祭奠礼仪后,终于因悲伤过度不支,倒在了薛淳樾的怀里…… 叶沁渝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准叔……”,心言见她醒来,又惊又喜,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跑出去找人通知薛淳樾。 薛淳樾从衙门一路快马归来,进门便紧紧拥住了她…… 今晚是户部侍郎府自元日后终于人齐的第一顿饭,薛淳樾特地准备了长兴口味的吃食,希望叶沁渝多少能吃点。从筹备叶赐准的葬礼到现在尘埃落地,不过半月时间,她已经瘦了一圈,两眼都凹陷了。 饭桌之上,鸦雀无声,愈发衬托得银筷与碗碟的碰撞声清脆入耳。 一阵强烈的干呕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仪安郡主匆忙放下碗筷,离席而去。 叶沁渝经历了叶赐准之死,更加看淡人世,只觉得安好便是大幸,因此对仪安的敌意已经少了七八分,只想互不干扰,度此余生。 这时她怔怔地看着离席的仪安,扭头向薛淳樾说道,“请个大夫吧……” 薛淳樾看着她发白的嘴唇,心知她再也经历不起生死,便一口答应,当即差人请大夫来为仪安诊治。 第五十七章 突如其来(2) 因着仪安的抱恙,叶沁渝第一次踏入畅春园,薛淳樾紧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在外间等候消息。 里间终于响起一阵“窸窣”之声,大夫走着小碎步赶到薛淳樾面前,脸上堆满笑容,跪地请安道,“恭喜薛大人,郡主娘娘是喜脉!” 叶沁渝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嘴里却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喜脉……” 薛淳樾握着叶沁渝的手,觉得她的手心已骤然变冷,他又心疼又着急,向大夫急切地问道,“你可诊仔细了?!当真是喜脉?!” “老夫行医数十年,妇人有孕的脉象如此明显,断不会错诊。” “那你说,郡主怀孕多久了?”薛淳樾语气急切,但眼神却十分凌厉,毫无喜色,反而阴冷可怕,大夫不明所以,有些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连忙缩回脖子,哆哆嗦嗦道,“回禀大人,郡主有孕,两……两月左右……” 两月左右,算来应该是他们在襄州的那段时间……叶沁渝如堕深渊,浑身发冷,却仍强自撑住,反握住薛淳樾的手,看向他道,“淳樾,叫管家好好酬谢大夫吧……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毛躁,看你把大夫吓得……” 管家在一旁得令,连忙把大夫请起,然后示意一群看热闹的下人退下,一起离开。 薛淳樾看着叶沁渝,刚想解释,却见她嘴角竟扯出一抹笑意,“不管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说不定,是小准叔投胎来我们家了,你说呢……” “沁渝……”,薛淳樾感觉到她的手心越来越没温度,冷静如他,此时心里也慌了,情急之下他找不出解释的词语,只能急切地说道,“沁渝,孩子不是我!” 这会应儿已经扶着仪安走了出来,“薛淳樾!你说什么?!” 薛淳樾无暇顾及仪安,双手抱住叶沁渝的肩膀,“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的!” “薛淳樾,你就是这样报答襄王府的救命之恩的吗?!好……如果你不认他,那就亲手把他打掉,省的他来到这个世上受罪!” 仪安声色俱下,应儿紧张地扶着她,生怕她动了胎气。 薛淳樾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牵着叶沁渝大步离开畅春园。 沁春园中,薛淳樾紧紧地拥着叶沁渝,想度些温暖给她,可是叶沁渝还是浑身冰冷,毫无生气。 “沁渝……你不要吓我……” 薛淳樾反复地说着孩子不是他的,可叶沁渝似乎毫不在意,一点波澜也没有。随着她身子愈见冰冷,他彻底慌了神,“沁渝,我叫大夫给你诊治一下好不好,我担心你前段时间太累,伤了身子……” 叶沁渝忽然转身,轻抚他的脸颊,语气无比冷静,“淳樾,不要紧张,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如果你和仪安都不想要他,那我要他,我会好好待他的……” 薛淳樾彻底着急了,握住她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沁渝,孩子真的不是我的……老实跟你说了吧,那种事后的避子药,行商都有,只是不便告知于人而已。行商游走天下,总有放纵的时候,为避免留下祸端,就需要这样的东西……” 叶沁渝睁大双眼,面带不解,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东西……当真是有需求就有供应么? “当然我身上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我不需要。但是学诚有,倒不是他需要,而是他职责所在。薛家之人的贴身侍卫,各项应急技能都烂熟于心,应配备的物品也一应俱全,所以……那晚做错之后的第二天,我一清醒过来便找学诚拿药,暗中下在她的茶水里……” 叶沁渝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是……万一那药物失效呢……仪安是皇亲贵胄,断然不会……不会做出那种荒唐的事。” 红杏出墙这几个字她说不出口,更可况,叶赐准和苏羽茗,不也是这样么?她既然可以理解叶赐准和苏羽茗,那她就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薛淳樾犹疑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跟她说的更详细,想到最后,还是坦白了,“那种药,薛汇槿一直都暗中用在羽茗身上,从未出过差错……所以你该知道,药物失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叶沁渝再次震惊,“他竟然……” 薛淳樾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我本来不想再提的,可是如果我不说清楚,你必然又会胡思乱想。薛汇槿一直都疑心我与羽茗有染,疑心病越来越重,甚至怀疑羽茗与苏家之前的合作商有染,于是便暗中对她用避子药,如果她有孕,那就可以证明她确实与其他男子不轨。” “薛汇槿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叶沁渝气得浑身发抖,世上竟会有如此疑心自己妻子的丈夫,难怪羽茗最终忍受不了他,她几乎可以想象羽茗在薛汇槿身边过的是何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对羽茗用催情之药,令她迷失心智,从而……” “别说了!”叶沁渝捂住耳朵,浑身颤抖,“这些,你都是如何知道的?!” “高句丽进犯我朝时,我曾得到机会调度鼎泰和的船队,那时我便借机在鼎泰和渗透势力。薛汇槿的这些事,乃学诚亲自从薛汇槿的贴身侍卫学谦处刺探得到,不会有假。我之所以一直不对你说,是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而且万一被叶赐准知道羽茗曾遭受这样的凌辱,他恐怕会杀了薛汇槿……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堪的事情,叶沁渝又气又急,“可是有需求才会有供给,可见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薛淳樾连忙将她抱住,“都是我不好!如果没有襄州那一次,你就不会这么难过……” “那你要怎么办?孩子总归是无辜的……” “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其实,我和赐准都欠襄王府一条人命,现在赐准已经还了……那我就好好抚养仪安的孩子,权当还襄王府的人情。” 叶沁渝的脑袋已经想不了任何事情,只能选择相信薛淳樾,“好……” 感觉到怀里的叶沁渝终于冷静了下来,薛淳樾这才稍稍安心,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到床上,然后亲了亲她额头,“睡觉吧。” 叶沁渝实在太累,点了点头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获知仪安怀孕的消息后,祝太妃甚是高兴,赏赐了很多东西,一批批地运到户部侍郎府。薛淳樾一边忙着公务,另一边还要抽时间带仪安进宫谢恩。 偏生仪安身子又不大好,一会孕吐一会头晕,但凡薛淳樾在沁春园待久一点,她就差应儿过来报忧,让薛淳樾不胜其烦。 但时间总归还是在慢慢流逝的。 熙和兴的地盘开始沿着长江往东西两端发展,东边的海东道是鼎泰和的腹地,自然不好啃,于是薛淳樾便布局先向西边的关南道扩张。苏琦对羽茗的出走甚是忧心,也想借熙和兴的扩张寻找女儿的下落,于是便派儿子苏源溯江而上,到关南道治所蜀州城驻扎。 春寒料峭的时节过去,大业国迎来了煦暖孟夏。 自与高句丽发生冲突以来,大业国便事端不断,先是羁縻州内乱,然后又牵出均输平准专权,之后又损失了叶赐准这样百年难遇的奇才,泓远帝甚是不悦,于是便趁天气转好,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君臣同乐。 泓远帝特令薛淳樾不用拘束于尊卑之分,需将侧室叶沁渝也带上一同赴宴。叶沁渝名义上是叶赐准的后人,如此一来也好宣示皇室体恤忠臣,天恩浩荡。 仪安怀孕已三月有余,渐渐稳定,母子均安,薛淳樾本不想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但仪安不依不饶,叶沁渝没有精力与她理论,又顾虑她腹中的孩子,便把薛淳樾赶了出去,叫他与仪安同乘。 叶沁渝一人乘车,百无聊赖,经过太府寺卿府时,她心中不免揪紧……她与薛淳樾的姻缘,除了先辈那些所谓的约誓以外,最直接促成的其实是叶赐准。当初叶赐准入朝主持均输平准的第一轮改革,海州薛家要从他手中讨得喘息的时机,便迫使薛淳樾与她完婚……她离京远嫁海州,众人在码头依依惜别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可叶赐准却已身殁渝江…… 那条江真的是叶家的克星么?叶沁渝本不信鬼神之说,但是自叶赐准出事后,她便时常恍惚,总觉得那里于叶家不详。 正出神之间,马车慢慢走过了朱雀大街,来到外道宫墙。按规矩所有人都需在此停车下马,步行入内。 薛淳樾很快就来到了叶沁渝的马车前,细心地抱她下来。 仪安看着两人亲昵的举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沛杒见过薛大人。”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薛成明与薛沛杒父子。 薛淳樾也带着叶沁渝躬身回礼,本应该是最亲近的家人,可如今却比陌生人还陌生。 薛沛杒的眼光停留在叶沁渝身上,微蹙了蹙眉说道,“沁渝,你的脸色愈发不好了,可是有何不适?不如我到洛安请告老归田的张御医回来给你诊视诊视吧。小时候你最听他的话,要别的大夫来,连伸手诊脉都不愿意呢。” 第五十八章 突如其来(3) 想到小时之事,叶沁渝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与薛沛杒之前的不愉快也淡化了几分,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回道,“不用劳驾张爷爷,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有些累罢了。还请沛杒哥哥放宽心。” “没事就好,若有何不适,随时遣人来告诉我。对了……薛大人,苏羽茗的下落,你当真不知情吗?现在叶大人已魂归故里,再隐藏她的行踪也毫无意义了吧。” 薛淳樾揽住叶沁渝的腰,拉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轻描淡写说道,“我当真不知羽茗的下落,如果大人知道,还请告知,告辞。” 薛淳樾转身离去之际,薛沛杒的眼神终于落到跟着他转身离开的仪安身上,本来一片清明的眸子渐渐有些浑浊,不辨何意。 仪安回头,两人的眼神倏然交汇,但又迅速别开,如蜻蜓点水,了无痕迹。 薛淳樾坐拥襄亲王之后仪安郡主和叶氏忠烈之后叶沁渝两位娇妻,身份自然不同凡响,再加上其本人又是泓远帝倚重的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因此往来敬酒奉承者络绎不绝。几轮酒下来似乎有了些醉意,便趁着酒意拉着仪安和叶沁渝到内殿的后宫嫔妃宴席处拜见祝太妃、王太妃等人。 敬王一家是宗亲,位置也在内殿处,见叶沁渝过来敬酒敬茶,都微笑颔首致意。但刘翊还是看出了她精神的不济,一番茶酒回礼之后悄然起身离席,拉着她闪到一边,细心询问她的境况。 薛淳樾却不以为意,一直拉着仪安与祝太妃闲话家常,还说了一车的好话哄她开心,把祝太妃逗得开怀大笑。 过了一会薛淳樾顺着话题提出让仪安留在宫中陪祝太妃小住几日,一来好好陪陪她老人家,而来也好向宫里的嬷嬷请教一些为人母要注意的细节。薛家和襄王府都没有老一辈的当家主母,一些怀孕生子的细节没人提点,总归不便。 仪安正要拒绝,但祝太妃却点头称是,一边又是差人回去收拾怡宁宫客房,又是安排有经验的嬷嬷上值,甚是高兴。 薛淳樾勾唇一笑,便行礼告退,牵着叶沁渝离开了内殿。 叶沁渝以为薛淳樾会回到座位上,可是他却牵着她一路前行,渐走渐远,离开宴会之地十数丈远,来到一处僻静之所。 叶沁渝还在恍惚之中,薛淳樾的吻便铺天盖地般落了下来。 她有些应接不暇,唯有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好让自己有个支撑点。 薛淳樾紧紧搂住她的腰,用力地将她拉近自己,另一边则放任自己在她檀口内放肆。 过了不知多久,叶沁渝觉得快喘不过气了,呜咽出声,他才渐渐放开,眼神热烈地盯着她,微微喘着粗气。 “沁渝,我太想你了……” 叶沁渝伏在他胸膛上,“不是天天见着面的吗?” “见得到得不到才更难过……” 叶沁渝双颊顿时一片绯红,脸上终于见了些红润的气色,她拍了拍他的胸膛娇嗔道,“你呀,要好生照顾好仪安才好,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去照顾别人的孩子了,那几时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叶沁渝小脸更红了,干脆直接钻进了他怀里,捶了下他的胸膛……幸好此时天黑看不见,否则她都要羞死…… “没正经……这些事哪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要靠天意。” “但首先我得先努力,之后才能靠天意,不是吗?我们……回家去吧?估计仪安十天半月都打扰不到我们了。” 原来他故意装醉,还带着仪安去向祝太妃请安敬酒,是这个意思…… 翌日一早,薛淳樾终于如愿在沁春园醒来,看了看身边还在沉睡的叶沁渝,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昨晚折腾得有些过分了,薛淳樾希望她能好好地睡一觉,于是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穿了衣裳到院子中洗漱,再吩咐心言叫厨房做几样清粥小点,送到沁春园来,等叶沁渝一醒来便有东西可吃。 心言领命而去,正走出院门,迎面与学诚装了个满怀,差点摔倒,幸好学诚眼明手快,将她扶住。 心言揉了揉撞疼的额头埋怨道,“学诚你的胸膛是石头做的么,怎么这么硬!”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要事要禀报少爷……多多包涵啊。” 听他这么一说心言才放过他,欠身让行。 学诚朝心言拱手致谢,然后一路小跑到院中,见薛淳樾正在亭中喝茶,连忙拱手行礼道,“少爷,苏少爷从蜀州发回急报,似乎发现了苏小姐的行踪!” 薛淳樾一惊,连忙接过信封,拆开细看。 看完信件后,薛淳樾微微皱眉,“苏源也不太确定……但根据他反馈的信息来看,我们查探的方向是对的。羽茗有喘症,春夏之交极易犯病,不管是药疗还是食疗,所耗之物都必包含燕窝、灵芝、龙涎香以及海马等物,这些都是名贵之物,必然在大都市才会有。而龙涎香与海马都是深海物产,我朝一向依赖番邦行商进口,因此各港口以及与港口相连的长江流域大城池,才易求此物。” “少爷英明,猜到苏小姐在荆阳以西,提早布局。” “这也不难猜,长江以荆阳为中心,往东是鼎泰和的地盘,她去那边岂不是羊入虎口?只有往西一条路,往西便是关南道。而且……韦应时对羽茗之事言辞闪烁,不像是一无所知,假设他真与羽茗失踪有关,他出身关南道,如果要藏一个人,没有比关南道更得心应手的地方……现在苏源已经查探到有女子经常到医馆药堂打听购买此等名贵药材,你马上去一趟蜀州,助苏源一臂之力。” “是!”学诚领命而去。 不出半月,学诚自蜀州飞鸽传书,却带来线索中断的消息。他与苏源两人在她曾出现的药堂等候了多日,却不见她再来。但学诚还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药堂掌柜说那女子不仅仅要了龙涎香与海马等物,还要了野山参、天山雪莲、川贝以及鹿茸,这些均是养心润肺的名贵药材! 薛淳樾拿着信纸的手都在颤抖…… 叶沁渝见他神色惊惶,额头上都沁出了汗,边拿手帕帮他拭汗边问道,“怎么了?急的满头大汗的。” 薛淳樾一把抓住她的手,定睛看着她,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不知是惊还是喜。 “沁渝,现在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有些事要你帮我捋一捋!我跟你说过,我和赐准之所以欠襄王府人情,是因为我们跳海逃生,遇到襄王府的官船,襄郡王命人把我们救了起来!” “对啊,而且仪安对你一见钟情,襄郡王要你报恩,承诺娶她为妻……我知道,你解释过很多遍了。” “我现在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说,赐准水性不佳,不懂保护心肺之道,所以他在那次落水中呛入不少海水,导致心肺受损,一直都在用药调理,但难以断根。” 叶沁渝被他说糊涂了,一脸不解,“这点你后来也跟我说过,所以呢……” 薛淳樾连忙颤抖地把学诚的传书递给她,激动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寻访羽茗的踪迹,尤其是赐准出事后,他未完成的心愿我一定要帮他完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羽茗。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终于有些眉目了。这是学诚从蜀州传来的书信,当中提到有位女子曾出现在蜀州各大药堂,同时寻找治疗喘症和养心润肺的药物……” “这不是与羽茗姐姐和小准叔的症状相吻合吗?!可是……即使小准叔没死,他们也不会在一起啊……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羽茗姐姐离开长兴,就是为了要离开小准叔啊。” “当中一定有些我们不知道的缘由……长兴城里唯一有可能知道的,恐怕只有韦应时。羽茗失踪不久,韦应时就拿着她的随身之物来要挟赐准,他行事一向谨慎,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所以他必然知道羽茗的一些事情,且不说他与羽茗失踪有无关联,但至少应该见过羽茗。” “我去拜访韦大人,或者能获知一二。” “你与韦应时还有交情?” “一言难尽,当初他回朝之时,我曾试图通过他解救你与小准叔,因此曾登门拜访,当时相谈甚融洽,他对我应该还有印象。” “当真不是因为你与韦绍卿……”薛淳樾略显不悦。 “当然不是,我一直把他当成是救命恩人!”叶沁渝似是有些生气,小脸涨红。 薛淳樾上前将她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沁渝,你是我唯一的弱点,如果你离开我,我只能坐以待毙了……” 经历过叶赐准的劫难,叶沁渝已是一只惊弓之鸟,十分害怕身边之人再遭厄运。薛淳樾这么说,她顿时感到害怕起来,愈发抱紧了他,一语不发。 翌日一早,叶沁渝便到户部尚书府拜访韦应时。不管她是叶赐楷之后,还是叶赐准之后,总归都与韦应时脱不了干系。 “不知薛二夫人造访寒舍,有何要事?” “韦大人言重了,沁渝是晚辈,本应在成婚之后便第一时间来府上拜访,拖到现在,是沁渝的不是。” 第五十九章 突如其来(4) 想不到叶沁渝言行举止如此娴雅得体、落落大方,毫无矫揉造作之态,韦应时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喜爱,“可惜了,二夫人下嫁的不是犬子,是我韦家的损失……” “父亲,好好的怎的又提此事?如果兄长在家,必会不开心了。” 叶沁渝心中一颤,回头看去,果然是韦知雨。只见她面容清瘦,不施粉黛,想来应是为叶赐准之事心伤,叶沁渝站了起来,牵住了她的手。 “叶姐姐,你的来意我也猜到了七八分,我们到庭院中说,来。” 韦知雨拉着她,转身就要出去。韦应时阻拦不及,只得喝道,“知雨,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切不要胡言乱语!” 韦知雨顿了顿,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厅堂。 “其实……羽茗姐姐离开长兴之时,确实曾与我见过一面,这些事我也坦诚地告诉过叶大人,只是想不到叶大人竟会遭此厄运……” “知雨,此事我听小准叔说起过,不过我想知道,羽茗姐姐在离开长兴之前,是否还见过韦大人?” 韦知雨一阵沉默,最后犹豫地说道,“叶姐姐如何知道此事?我也是在叶大人出事后才获知的……父亲觉得已物是人非,没有再瞒着我的必要才告诉我的……” 叶沁渝心中一惊,双眸中却闪出一丝亮光,“是关于羽茗姐姐的吗?” 韦知雨点点头,“羽茗姐姐下了凌云峰,就遇到在山脚等候我与母亲的父亲。她曾救父亲一命,父亲见了她便上前问候,却见她行囊稀少,满脸哀戚,心中便知不寻常。不曾想羽茗姐姐的丫鬟杜鹃,竟忽然下跪,声泪俱下求我父亲救她家小姐一命。” “这……这是为何?” “原来羽茗姐姐万念俱灰,已经打定了弃世的念头,杜鹃苦劝不果,十分无助,不想在山脚居然偶遇我父亲,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求我父亲帮忙劝劝她家小姐。听闻杜鹃此语,父亲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去,思索之下便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如他能找到一处与世隔绝,外人绝无可能发现的世外桃源供羽茗姐姐隐居,彻底躲开尘世烦恼,可否让她绝了轻生之念。” “羽茗姐姐答应了?” 韦知雨点点头,“借锦鲤玉佩要挟叶大人与我成婚一事,也是羽茗姐姐提出的,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叶大人有了枕边人,很快便能与新人举案齐眉、锦瑟和鸣,就自然会忘记她……呵……她真是傻,怎么可能呢……” “所以……那个隐居之地,是……” “关南道,渝江边,一处与世隔绝的小渔村。那里的村民世代以捕鱼为生,除了以鱼获换取生活必须的盐米需到市镇以外,甚少离开居住地,也鲜少有外人造访,是一处天然的世外桃源。” “关南道……渝江边……” 叶沁渝喃喃自语,喜极而泣的泪珠也随之溢出眼眶,她连忙拭去泪水,整理一下激动万分的心情。 韦知雨不知此事背后还有故事,还以为是她因为得到苏羽茗的消息才如此动容,并未深究,“叶姐姐,那个地方我小时曾跟随父亲造访过几次,如您需要,我可以带您过去……毕竟叶大人已死,羽茗姐姐再无避世的意义……我只怕她知道叶大人不幸遇难的消息,会承受不住……” “不”,叶沁渝担心叶赐准可能尚在人世的消息一旦泄露会对他不利,连忙制止,“我只是来打听羽茗姐姐的消息而已,这毕竟是小准叔的心愿。既然知道了她尚在人世,而且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知足。就如你所说,见面之后小准叔遇难的消息必隐瞒不住,到时还不知要怎样呢,所以,还不如不见的好。总之,谢谢你!” 想到叶赐准的悲剧,韦知雨也忍不住眼泛泪花,和叶沁渝握手话别,“叶姐姐放心,我不去叨扰羽茗姐姐就是,如您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说,我必然全力相助。” 韦知雨的线索恰如及时雨,获知此事后,薛淳樾当即修书飞鸽传给学诚。此渔村在渝江边,但又距离蜀州不远,以学诚的侦查能力应该不难找到。 果然,不出十天,学诚已传回佳音,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小渔村,并以小行商的身份住了下来,趁与村民以物易物的时机不动声色地打听着关于苏羽茗的消息。 但是他晚来了一步,据村长所说,小渔村确实曾有一位女子从外地迁居过来,乃前关南道节度使韦大人嘱托与他好生照料的,不过现在已经离开。至于去往何处,众人皆不得知。 据村长描述,那女子不仅能文擅字,还略通医术,因此一到来便得到村民的喜爱,很快便适应了此地生活。本来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着,可有一天,村里的男人们一如既往地到渝江捕鱼,却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村里除了巫医就只有迁居而来的女子会医术了,村长便把苏羽茗叫了过去给那人诊治。 想不到那女子见了被救回的男子后,竟大惊失色,泪如雨下,村长正狐疑,但又问不出缘由来。后来那女子还亲自到蜀州城,请了城里的大夫来诊治,最后才把那人救活的。 不过,那人醒来之后却失忆了,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整日都在院中徘徊,要么就直接坐在家门口发呆。众人都说怕是被江水泡坏了脑子,劝那女子离他远些,万一他发起狂来,会伤害到她。 可女子还是日复一日地照顾他,男子最后似乎习惯了她的照料,渐渐地发展成依赖了。有她在时才愿意吃饭喝药,不在时就沉默不言,任别人怎么逼都没用。 不久,男子在渝江里受伤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最直接的表现便是心肺剧痛难忍。不过那男子的意志力甚坚强,即使痛到极点也绝不滥发脾气,实在承受不住宁可自残也不伤别人分毫。村民见他如此,渐渐地终于放下了心,都帮衬着给他送粮送药。 但这两人最后还是辞别了小渔村,因为男子的心肺损伤愈发严重,已经到了药石不灵的地步,如此下去,还未到心力衰竭便已被痛死。那位女子应该是带着他寻访名医去了,此后杳无音讯。 看完学诚的陈述,薛淳樾和叶沁渝都陷入了沉默,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又中断了。而且如果两人真是叶赐准与苏羽茗,那以叶赐准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也已危殆,苏羽茗一个弱女子,能把他带去哪呢…… “不行,我要去一趟蜀州!”叶沁渝终于坐不住,起身便到床边收拾东西。 薛淳樾从背后将她抱紧,“你去了能做什么?人生地不熟,连路都不会走,还想找人?学诚都束手无策了,你能有办法?” 叶沁渝掰开他的双手,转身问道,“那你说如何?” 薛淳樾皱了皱眉,“我担心的是,羽茗会铤而走险,回海州落霞峰找隐居的林大夫……过了荆阳就是鼎泰和的地盘,绝对逃不过薛汇槿的双眼……” “那马上修书一封给苏老爷,叫他在荆阳截住羽茗姐姐!” “苏老爷本就在荆阳沿线寻访羽茗的踪迹,不用我们说他也会留意。况且天下之大,去海州不仅有长江一条路,防无可防……” “那依你说来,只能坐以待毙了?!”叶沁渝涨红了脸,面露愠色。 “那倒不至于。不过……羽茗久病成医,略通医术我是知道的,但依她在海州时的医术,绝对到不了可以替赐准疗伤的境界,因此在离开海州之后,她应该有所奇遇,习得几成医术。说不定这个奇遇,正是赐准的救命稻草。” 叶沁渝听他一说,也想起了她被禁锢在元清观之事,“羽茗姐姐初到元清观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喘症频繁发作,落霞峰林大夫的药方已几近失灵。后来羽茗姐姐给了我一张新方子,我找人按新方子配成丸药,她一直沿用至今……对了,之前救韦大人的,就是这味丸药!” 薛淳樾剑眉一紧,“你可知这药方出自何处?” “这倒不知……那时羽茗姐姐被净恩那个妖道禁锢,我与她见面的机会都甚少,能当面转交一点药物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机会问这些细节。” 薛淳樾沉思了一会,终于勾唇一笑。 “你可是有什么妙计了?”叶沁渝见他展眉,必是找到了办法。 “夫人……为夫看天色已晚,不如先行歇下,过两日,必给你一个交代!” 叶沁渝还想细问,薛淳樾已冷不丁地吻了过来,然后将她高高抱起,往床边走去…… 薛淳樾答应三日便给叶沁渝一个答复,天一亮便离开了府邸,两天两夜不见踪影。没有薛淳樾在身边,叶沁渝只觉得度日如年,忍受了两日后再也无法在沁春园待下去了,便走到后花园闲逛。 正要拐出回廊,迎面就撞上了匆匆忙忙的应儿,幸好心言眼疾手快将叶沁渝扶住,不然肯定摔倒。 “应儿,你毛手毛脚地做什么,当心撞倒二夫人。”心言只觉得心有余悸,忍不住呵斥应儿。 “啪!”仪安不知何时从身后出现,伸手就给了心言一个巴掌,“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声训斥本郡主的人?!” 第六十章 突如其来(5) 心言毫无准备,痛呼出声,摔倒在一边。叶沁渝大惊,连忙伸手将她扶住,细看过去,心言左脸颊已经红肿一片,叶沁渝顿时气急,“郡主娘娘,心言不过是担心我,说了应儿两句而已,并未做什么过分行为,如何就得罪郡主了?!堂堂郡主娘娘,心胸竟如此狭隘?” 仪安斜眼看着叶沁渝,冷哼一声,“应儿替本郡主办事,手脚利索是应当的,妹妹见了不主动避让,反而站在路中间挡道,是存心想耽误本郡主的事吗?再说,你又没有怀孕,摔倒了就自己再站起来呗,有甚紧要的。” 心言护主心切,且不说她跟了薛淳樾十几年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就算她作为下人活该受这气,那叶沁渝好歹也是这宅子的主人,她断不该受这气,于是壮起胆子反驳道,“郡主娘娘恕罪,心言妨碍了郡主娘娘的差事,应该受这一巴掌。不过,应儿冲撞了二夫人,按规矩,也该惩罚才是。”说着心言忽然走上前,狠狠打了应儿一耳光! 想不到心言竟如此大胆,众人都愣住了,应儿被打了一巴掌也忘了喊疼,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心言。 仪安反应过来后,登时暴跳如雷,竟叫身后的几个嬷嬷上前按住心言,对她又掐又拧,直把心言痛得倒地不起。 叶沁渝情急之下只能大声喝止,“住手!” 但几个嬷嬷都是宫里跟出来的,心高气傲,根本没把叶沁渝放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开始扇起了心言的耳光! 叶沁渝又气又急,一边又心疼心言,无奈之下只有俯下身去,亲自帮心言挡住。 叶沁渝身份可不一般,叶赐准的风光大葬才过去不久,长兴城谁不认识这个过继给叶赐准的后人,几个嬷嬷见她亲身护住,也不敢再动。 仪安的威风顿时被杀住了,登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便亲自走上前来,揪住叶沁渝的衣襟,再伸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众人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下不得了,若说元日那次敬茶打了她,那也就算了,可叶沁渝现在已今非昔比,在叶赐准的葬礼上,泓远帝的特使曦王也对她礼让三分,哪能说打就打?几个嬷嬷连忙上前把仪安拉开,嘴里说着劝慰的话。 仪安把几个嬷嬷都推开,愤愤不平道,“打了她又如何,主母教训侧室,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本郡主现在身怀薛家后裔,难道大人还会顾虑她这个断指孤女反倒来责怪我?!” “你怀的是什么需要我昭告天下吗?!” 远处忽然传来薛淳樾凌厉的声音,众人顿时大惊,“齐刷刷”跪了一地。 薛淳樾远远看见叶沁渝捂着半边脸颊,连忙穿过后花园,大步跑了过来。 他抱住叶沁渝的双臂,心疼地仔细查看她的伤势,叶沁渝顿觉羞赧,连忙推了推他越靠越近的身子,“我没事,心言才真的受伤了。” 薛淳樾看了一眼旁边的心言,只见她双脸红肿,嘴角和额头都是一片青紫,头饰和衣服都一片凌乱,分明是经受过一番毒打。 他愤怒地转身,双眼冒火,盯着仪安,“如果你还要点脸面,就马上给我滚,否则一拍两散,大不了与襄王府同归于尽!” 仪安这下威风扫地,还欲争辩。几个嬷嬷担心事态失控,连忙将她拉住。 薛淳樾扶着叶沁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花园。 沁春园中,薛淳樾细心地帮叶沁渝上药,满眼忧伤。 脸上的伤痛倒无甚所谓,但仪安那句“断指孤女”,当真伤了叶沁渝的心。本来她以为断指的缺陷已经不重要了,但实际上不是,这永远是她挥之不去的一道烙印。 薛淳樾见她低头不语,上药也咬紧牙关不喊痛,心中愈发难受,放下药后便将她拥紧,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淳樾……我想离开长兴……” 薛淳樾心中一紧,又把她圈紧了点,“你无需在意仪安,如果不想见她,不如我陪你到凌云峰河谷小住一段,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她有孩子之后,心思自然就系到孩子身上了,不会再来挑衅的。” “如果不是呢……如果她一直都容不下我,那又如何?”叶沁渝挣脱他的怀抱,定睛看着他。 薛淳樾抿了抿嘴唇,一时答不上话。确实,仪安是他正式的妻子,户部侍郎府合法的女主人,如果她一直不依不饶,他又能奈她如何?薛淳樾忽然有些理解了自己的父亲,如果马姨娘真是他唯一心爱之人,那他何不也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叶沁渝见他为难,便暂时放下这些不开心的事情,转而问他苏羽茗之事。 薛淳樾只说让她先休息,明天再说。 被仪安这么一折腾,叶沁渝确实也累了,在薛淳樾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叶沁渝发现房中已收拾好一包行李物件,正待发问,却见薛淳樾捧着一托盘的点心走了进来,“醒了?来,梳洗一下,来试试长兴淮园出品的海东小点。” 叶沁渝披衣下床,只见各式各样的小点摆满了整整一托盘,有蟹粉小笼、翡翠烧麦、菊花饼、雪花酥……连荷叶水晶千层糕、蜜饯糖藕都有!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吃食,“这是……” 薛淳樾把她拉到桌子坐下,“虽然跟海州的祥庆楼没法比,不过在长兴也数一数二了。”他迄今还记得在熙和居的那个早晨,她对海东小点还是很满意的。 叶沁渝看薛淳樾一脸兴奋的样子,心情也好了几分,便举起筷子夹了一个最喜欢的翡翠烧麦,就要往嘴里放,可才放近嘴边,一股油腥味直窜鼻腔,叶沁渝顿觉一阵反胃,连忙放下筷子,转身干呕起来。 薛淳樾脸色大变,连忙将她扶住,着急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昨天受了惊,胸闷不适?” 叶沁渝顺了顺胸口,怕薛淳樾与仪安再起争执,连忙摇头,“不是,可能是昨日出去逛花园,受了点风寒,有些胸闷气短而已,休息一会便好了。” 薛淳樾拧了拧眉,自从他与仪安在襄王府的一夜错会后,叶沁渝的情绪便低落了起来,后来又经历了叶赐准的事故,她更加万念俱灰,现在好不容易好了点,偏生仪安又来挑事,如此下去,不知她还能支持多久…… “沁渝,我们去凌云峰小住吧,行李什物已经收拾好了,吃过早膳就出发,可好?”薛淳樾握紧她的手,生怕她会忽然消失不见…… 叶沁渝点点头。 薛淳樾终于少了几分紧张的神色,转头吩咐下人把点心撤了,再上点清粥小菜。 叶沁渝其实没什么胃口,无奈薛淳樾就安坐在桌子边,一羹一羹地喂她,只得忍住胸中不适,勉强吃了小半碗,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只能推开。 薛淳樾终于不再勉强,等她整理好后便牵着她离开府邸。 才出沁春园就碰到了仪安,她似乎是以逸待劳,在园门等候已久。 昨日冲突时无暇他顾,竟没发现仪安的肚子已经这么明显了……叶沁渝看她的孕肚,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虽然薛淳樾几番强调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们确实曾发生过亲密关系,当中的事情,谁又分得清道得明?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本以为仪安又要发难,不想她却走了过来,温声细语地向薛淳樾道歉,“淳樾,昨日是我的不是……当时我腹中不适,应儿着急回去拿药,不慎撞到沁渝……都是我不好,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你也知道,孕妇的情绪确实不稳,这些御医不都跟你说过么……” “够了!”薛淳樾一脸不耐烦,“你要生气也好,要打人也罢,从襄王府和祝太妃那里来了那么多人,随你打骂,但是我薛家的人,你最好别动分毫,否则……你打我一人,我便打你两人,打遍了,就从第一人开始再打一遍,如此巡回往复,郡主可满意?” 跟着仪安的一众人等听闻此语,都吓得浑身颤抖,低头看地,不敢吱声。 仪安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气得直跺脚,“薛淳樾你忘恩负义!” “我是不是忘恩负义,你最好回襄州问清楚你的王兄再来与我争辩!”说完转身扶着叶沁渝,头也不回地离开。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马车走走停停,将近午时才走到千绝岭,薛淳樾见叶沁渝脸色泛白,一直捂着胸口,眉头紧锁,便不忍再走了,把她抱下马车,慢慢步行过去。 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叶沁渝终于缓了过来,“淳樾,我们为何不走后山直通河谷的小路,而要从前山官道上来呢?” “小路不好走马车,骑马我又怕你更难受,便在前山上来,而且……我还约了一位朋友在千绝岭见面,现在怕是等候多时了。” “朋友?” 薛淳樾往前指了指,原来,是元清观的住持净源法师。 “无量寿佛……” 净源见两人走过来,连忙行礼。 见叶沁渝不解,薛淳樾便笑道,“你不是给了我三天时间,要我限期找出羽茗离开海州之后的奇遇,以及她的医术来源吗?这不,在你眼前了。” 叶沁渝大惊,怔怔地扭头看向净源道长。 第六十一章 洛安再行(1) “两位施主,贫道确实略通医术,只是自从进入元清观修道后,便时常被前住持净恩猜忌,无奈只能隐藏身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道德经。” 叶沁渝怔怔问道,“所以师太您是……” “贫道乃洛安上清观名医无翳子真人的门徒,前法号弘恩。后来上清观毁于大火,门徒四散,只能投奔其他道观法场。贫道当时十分仰慕凌云峰元清观的住持元音真人,便从洛安一路化缘,长途跋涉来拜师,中间几次差点死于非命……可惜到了元清观才知道,原来元音真人已于月前羽化登仙,新任住持便是净恩。我本想离开凌云峰再觅道场,可当时贫病交加,已无力再走,唯有留下。” 叶沁渝恍然大悟,“传闻无翳子真人医术出神入化,尤擅金针与丸药,难怪羽茗姐姐给我的方子便是丸药配方,想来应该是师承于您了。” 净源点点头,“可惜当时净恩对苏小姐管束甚严,贫道也无法传授她更多医理,不过喘症此疾,她应该可以自救。” “那若是因江水倒灌导致的心肺受损,师太您能医治吗?”既然是无翳子的门徒,想来应有些办法,叶沁渝心中忽然升起了几分希望。 “贫道惭愧……当年无翳子真人将门徒分为两派,一派习金针之术,一派习丸药之术,学有余力者只要通过他老人家的考核,便可两派兼修。可惜贫道入门时间较晚,丸药之术才习得皮毛,无翳子真人便羽化,金针之术更无从谈起。而心肺受损一般为经脉受阻或断裂所致,需得金针配合丸药双管齐下,方能见效,仅凭贫道单人之力,断无法根治。” 叶沁渝双眸好不容易闪出的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薛淳樾忙问道,“相传无翳子真人门徒过百,目前是否还有擅长金针之术者存世?” 净源闭眼摇了摇头,“贫道乃真人的关门弟子,拜入师门时不过十二岁,当时年纪最长的是大师兄弘鸣,已经五十有余,年纪最小的是小师兄弘勤,也已过而立之年。贫道现在虚岁六十,是否还有同门师兄师姐在世尚且难说,更何谈还需是一位精通金针之术者……” 叶沁渝顿觉胸口一痛,“如此说来,即使寻回小准叔,他也……” “不过……” 听到净源语气透露出转机,两人连忙回过神来,盯紧净源。 “先师无翳子的门徒几乎都散落在洛安一带,如若有缘,能寻访到一两位也未可知。贫道刚也说过,门徒中学有余力者可两派兼修,先师羽化之时,小师兄弘勤已经四十余岁,他就是一位两派兼修者,年纪最小者尚能兼修两派,其他师兄师姐更应该学有所成了。” “如此说来,我们应该前往洛安了?!”叶沁渝转头看向薛淳樾,眼中重新绽放光芒。 净源微笑颔首,“出家人凡事讲究机缘,贫道与苏小姐的居住地曾相隔千里,竟也能在长兴凌云峰结缘,若说两位施主与贫道的其他师兄师姐再结缘一次,又有何奇?” “承您贵言,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薛淳樾担心叶沁渝在这风口站太久会受了风寒,便牵起她的手转身欲走。 “且慢”,净源忽然喊住两人,“我看叶施主脸色苍白,双目浑浊,似是身体不适,贫道略通医理,不如替你把一把脉,也好求个安心。” 叶沁渝心急回家,好谋划洛安之行,正想拒绝,但薛淳樾却满口答应,“正是、正是,看我都忘了,师太是位医者,刚还想着替沁渝延医问药呢,这下刚好。”说着就把叶沁渝拉了过去,把手腕亮出递到净源面前。 看着自己的左手亮在陌生人面前,她再次想起仪安那句“断指孤女”,心下惊慌,下意识便缩了回去。 净源却依然是微笑,“施主莫慌,出家之人,万物皆空,莫说施主这断指,即使是身残不全,在贫道心中也不过是一副虚无皮囊。” 听净源说得如此淡然,而且目光也从未曾停留在她的断指之上,叶沁渝终于心安,重新把手伸了过去。 净源拉住她的手,搭指号脉,沉吟了一会后点点头,再叫她伸另一只手过来。 薛淳樾见她许久不言语,一会点头,一会拧眉,心里也跟着一上一下,甚为紧张,额头竟沁出了一层细汗,“师太,莫不是真有什么不妥吧?难治吗?” “呵呵……要说难也难,不难也不难……” 叶沁渝收回手腕,一脸糊涂地看着净源,“师太这是何意……” “说这病症难,在于绝非三天两日便能治好,说这病不难,在于无需使用什么药物,等时日一到,自然能好。” 如此说来沁渝的身子当真是不适了,薛淳樾当下便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出家人说话总是这么似是而非,他也听不出门道来,只有继续追问,“如果要等,那要等到何时?当真不用使什么药物吗?” 净源点头微笑,“不急、不急,只需十月,定可母子均安……” 母子均安! 薛淳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说……沁渝她!她怀孕了?!” 叶沁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道,“怀孕……我?” “目前时日还短,叶施主您感觉不到什么症状也是正常的,再过些时日,您就会渐渐感觉身子变沉,酸软乏力,胃口也有所改变,胸闷喜吐的症状也会越来越明显。不过只要细加调理,都不碍事。等孩子渐渐长大,您会越来越适应的,到那时也会切身体会到孩子的存在。” 薛淳樾已经高兴得原地来回踱步了,最后拉着叶沁渝的手,兴奋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沁渝见他满头满脸的汗水,便知他内心有多激动,自己心中也满是感动与不舍,伸出手去帮他拭汗,拭着拭着,眼眶便红了,泪水很快便溢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薛淳樾也红了双眼,转身正想向净源道谢,一看哪里还有净源的身影! 千绝岭之上,两人喜极而泣,紧紧相拥…… 叶沁渝怀孕了自是不能再住在凌云峰河谷了,薛淳樾原路折返,回到府中,一进府门便大声喊管家请大夫,动静太大全府上下都知道了叶沁渝身体不适的消息。 仪安今日才与薛淳樾起了冲突,薛淳樾还为此放下了狠话,她回畅春园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放下薛淳樾,此时便想放低姿态,借口到沁春园探病缓和缓和两人的关系。更何况自己怀的是谁的骨肉自己一清二楚,如果薛淳樾当真不认这个孩子誓要调查个明白,到时真相大白襄王府也丢不起这个人。 仪安走到沁春园,正想走进去,却闻得园中传来一阵阵“恭喜”之声,她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甩开应儿搀扶着她的手匆忙走了进去,随手抓到一个伺候的丫鬟便厉声问道,“恭喜什么?!喜从何来?!” 那小丫鬟吓得直哆嗦,“回、回禀郡主娘娘……刚大夫说、说……” “说什么?!” 小丫鬟带着哭腔说道,“说二夫人怀孕了……所以奴婢们恭喜大人和二夫人……” 说完“哇”地一声跪地磕头求饶。 当真……是怀孕了么……仪安整个人已经愣住,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剩余“怀孕”两字一直萦绕耳旁。 应儿连忙将那小丫鬟赶走,上前扶住仪安,“郡主可别气坏了身子,那小贱人怀孕便怀孕,且不说能不能生个儿子,即使生个儿子也是庶出,将来还不是要给您磕头喊娘。您现在怀的,才是薛家正经的嫡长子,那贱人的孩子,将来还得靠我们家小少爷的赏赐吃饭呢!” 仪安把应儿推开,向她吼道,“滚开!你懂什么!” 说完便踉踉跄跄地走到沁春园正房,才跨进去,就看见薛淳樾满面笑容地亲自打赏大夫和下人,叶沁渝半躺在床上,也是满脸的笑意。似乎这才是温馨有爱的一家人,而她,连薛家的下人都还不如…… 薛淳樾和叶沁渝看到仪安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但叶沁渝还是下了床,出来给她行礼,“见过郡主娘娘”。 薛淳樾把管家和下人都打发走,过去扶着叶沁渝,“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下地做什么。” 叶沁渝不安地看了下仪安,见她怒容满面,心里有些害怕。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是没什么好害怕的,至多再挨一个耳光罢了,可现在她是两个人,万一伤了孩子那该如何是好…… 仪安冷哼一声,“薛淳樾,这下你怎么不说这孩子不是你的了?据闻妹妹自小时起身边就不乏追求者,还有好几位好哥哥,薛大人不知排第几?还有远在关南道的韦家少爷,似乎也是妹妹的入幕之宾呢,妹妹这关系网真厉害……” “放肆!堂堂郡主,说话竟如此粗俗不堪,你不顾虑自己的脸面,难道也不顾虑一下祝太妃和襄王府的颜面吗?!” 听闻薛淳樾震怒,叶沁渝连忙拉住他,低声安抚道,“郡主也就说说而已,你别动气。” “妹妹不用装大度,这孩子是不是薛家的骨血,生下来瞧瞧像谁就知道了。” 第六十二章 洛安再行(2) 薛淳樾握住叶沁渝的手,觑着眼看向仪安,“郡主娘娘倒是提醒了在下,等你的孩子生下来,我倒要好好瞧瞧!” 仪安顿时气急,但又不敢对他怎样,唯有甩袖离去。 心言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连忙叫小丫鬟把沁春园的门关上。 叶沁渝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里间…… 薛淳樾微微蹙眉,看来真的要安排叶沁渝离开长兴了,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祸事…… 又过了将近一月,叶沁渝在薛淳樾的“喂养”下,脸色渐渐好了起来,腰身也丰腴了些,总算是像个怀孕的样子了。 而仪安已怀孕六月有余,小腹开始隆起,行动逐渐不便,因此也渐渐不怎么出畅春园,户部侍郎府暂时宁静了下来。 叶沁渝终于按捺不住,一定要去洛安。毕竟叶赐准的心肺损伤已经十分严重,如果再找不到有效的医治办法,恐怕不久于人世,薛淳樾政务缠身,无法长时间离开长兴城,只有安排学诚和心言护送叶沁渝前往洛安。 为保安全,叶沁渝一行掩藏了真实身份,挂着行商的名号一路出长兴。薛淳樾与她依依惜别,一路舍不得回去,一送再送,不知不觉就送到了长兴郊外的长亭边,见天色已晚便想在长亭边的茅舍客栈留宿一晚。 店小二堆满笑容走了过来招呼薛淳樾等人,“四位客官请坐,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整理三间客房,再准备些吃食送到房中。” “好嘞……客官这边请。” 那店小二正要引众人上楼,掌柜的忽然走了过来对他说道,“刚那位姑娘差我们往长兴城送封信,眼下天色已晚,马上就宵禁了,你赶紧牵匹马送过去,不要耽误了人家的事,这几位客官我来招呼即可。” 那店小二连忙接过书信,看信封上的地址,大惊道,“户部侍郎府?!这可是三品大员的府邸,我等去送信人家会理会咱们吗?那次给那府里的薛大人送东西,您也瞧见了……” 众人一听到“户部侍郎府”这几个字,都齐刷刷看向了掌柜和店小二。 掌柜把唧唧歪歪的店小二打断,怒批道,“不过送封信而已,有甚可为难的?!不管别人收不收,我们送到就行了!毕竟是收了人家银钱的,能不送么?快去!对了,你可别送错了,这薛大人可不是那位薛大人!” 店小二唯唯诺诺,正要离开。 “且慢”,眼见店小二就要出去,薛淳樾忽然将他喝止,走上前去,“在下斗胆,请问送信之人是何模样?” 掌柜和店小二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怀疑有诈,不敢出声。 “不瞒两位,我身边这位朋友便是户部侍郎府的侍卫长”,说着拿手肘顶了一下学诚,示意他拿令牌,“我俩是同乡,他见我与夫人到长兴行商,人生地不熟,便来送我一程。看这天色,即使掌柜您的坐骑是汗血宝马,也赶不及在宵禁前进城了。” 学诚会意,连忙拿出户部侍郎府的令牌,上前说道,“在下乃户部侍郎薛大人的侍卫长薛学诚,令牌在此,请查验。” 掌柜的接过令牌,狐疑地看了看,转头向店小二问道,“记得那位姑娘嘱托我们送信的时候,是说送给薛大人的贴身侍卫的,叫学什么来着?” “好、好像是叫学诚……” 掌柜这才眉开眼笑,“是了、是了,是叫学诚……既然薛大爷在此,那便是最好了,这封信是一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薛大人手中的,还请薛大爷代劳。那位姑娘长得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说着就把那封信递了过来。 学诚道谢后接过,转身便想送薛淳樾等人回房间。 薛淳樾把他按住,上前继续向掌柜问道,“刚我听掌柜说,‘那位薛大人’,不知这是何意?我可只听说长兴只有户部侍郎一家薛府……老实说在下是商人,多认识点人便多点做生意的门道,掌柜不妨与我说说,让我也开开眼界。”说着就掏出两锭银子,往掌柜手中塞去。 “夫、夫君”,叶沁渝忙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打听这些有何用,不如尽早回房休息吧,我有些累了……” 薛淳樾一听便知“那位薛大人”应是薛成明或薛沛杒父子其中之一,他只是好奇为何这长兴郊野的茅舍客栈会与他们有联系而已,既然叶沁渝不想听,那不多问便是,于是转身要走。 谁知沁渝这一问话却把掌柜和店小二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掌柜的暗自揣度了一会,端详着叶沁渝问道,“这位夫人好生面熟……是否曾经见过?” 掌柜拧眉思索,上前两步仔细端详起来。 叶沁渝回避着他的目光,欠身说道,“掌柜的恐怕是认错人了,这世间人有相似而已……我与夫君初到长兴贵地,怎会见过掌柜。” “呵呵……也对,一听先生刚刚问的问题便知两位是外地人,我还把夫人错认成几年前的一位常客,当真是人有相似。殊不知这户部侍郎薛府,还是后头来的呢,这先头啊,还有一家薛府,那可是正经八百的公侯之家,在长兴经营了大几十年了!您要是我先前认识的那位熟客,怎会不知,是我糊涂了,呵呵……” “哦?”薛淳樾故一皱眉,“那看来是在下高攀不起的,就当我没问过,告辞。” 回到房中,薛淳樾正拧眉拆信,初始之时他还幻想送信人是苏羽茗,但细看信封上的字迹,分明陌生,绝不是她,心里已是低落了几分。刚又听掌柜那样说,想来“那位薛大人”指的就是薛沛杒,他还认出了叶沁渝,不消说应是当年薛沛杒和叶沁渝经常结伴出游,路经此地,成了掌柜都认识的熟客了,心中有些怏怏不乐起来…… 叶沁渝忽然在背后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蹭了蹭,“对不起……” 薛淳樾放下信封,握住她的手,转身把她拥入怀里,“对不起什么?” “这家店……我以前曾和薛沛杒常来……” “唔……是吗?” “嗯……因为距离这里四五里远便有一片奇峰峻岭,当地人称‘奇石渊’,风景甚好,我们,呃,我是指我和他……经常会去那里散散心。这家店刚好在奇石渊附近,所以便时常在此落脚暂歇。” “看来我的小娘子嫁给我之前的生活当真是多姿多彩。” “但是自从去了海州与你完婚后,就再也没去过了。想不到掌柜的记性这么好,过去好几年还有印象。” “不过听掌柜刚那么说,薛沛杒似乎时至今日还一直都有去,想来应该还没放下你吧。” 叶沁渝有些急了,连忙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你看你看,是不是受仪安的话影响了?觉得我和他还有私情?不,应该说我和他一向没有私情!” “好,没有!我相信你。” “那你之前在海州,没娶我的时候,还一直猜疑我……”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叶沁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不懂事?还是赶紧看信吧!快看看是哪家姑娘给你传情!” “我也纳闷,正想看哪家姑娘对我这个沧桑过客有意思。”薛淳樾边打趣边撕开信封,把信纸展了开来。 完全陌生的字迹…… “云州缎两千匹、绫两千匹、绸两千匹,又上等纱两千匹,悉数转运洛安……” 叶沁渝歪着脑袋念了出来,满脸狐疑,“总共就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淳樾你买这么多绫罗绸缎做什么?” 薛淳樾捏着信纸的双手微微发抖,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在抽搐。 “淳樾?”叶沁渝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茫然。 薛淳樾转身,惊喜地盯着叶沁渝,“我曾有一次,把苏老爷家绸缎庄本应运往蜀州的八千匹绸缎,错运往兴北道云州——” “后来,是羽茗姐姐帮你想到了办法,拿到了东北边境的毛皮,然后安抚了蜀州的客商!”叶沁渝大喜过望,这竟然真的是羽茗留给他们的信号! 薛淳樾愣住了,“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所以、所以……羽茗姐姐真的回来了?!”叶沁渝欢喜雀跃,拿着信纸再看了几遍,“可是,完全不是羽茗姐姐的笔迹啊,而且掌柜也没说交信给他的还有其他人,难道小准叔没有跟她在一起?” 叶沁渝心中忽然涌起几缕忧虑。 “应该是担心万一被人截获信件会泄露身份和行踪,所以才借他人之笔写的。他们走得如此小心,经过长兴却不入城,还要借他人之笔写信,必然是十分谨慎小心,不让赐准露面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八千匹绸缎之事海州薛家的人都知道,但何种布料何种数量,只有我与羽茗记得,应该是她不会有错。转运洛安……看来羽茗知道净源师太的出身,她已直接前往洛安寻找无翳子门徒的行踪,难怪学诚在蜀州苦苦搜寻却找不到他们半分踪迹……” 两人正在商量,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两人顿时都警觉起来,止住了话题。 “老爷、夫人,我是店小二,给两位送吃食来了。” 薛淳樾闻言走过去开门让店小二进来,店小二放下托盘后拿眼睛不住地打量叶沁渝,一边打量一边思索,薛淳樾担心他看出端倪,连忙把他打发出去,这才作罢。 第六十三章 洛安再行(3) 叶沁渝怀孕嗜睡,醒来看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早已没了薛淳樾的身影,他还要回户部上值,应该一早已经离开。 她披衣下床,看到桌边有一封薛淳樾给她的留书,写着他需回衙门办公,不忍吵醒她便先行离开,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保重身体之类的语句,最后落款是“夫君淳樾”。叶沁渝看到此处不禁含羞微笑,自己昨晚为了掩饰身份第一次喊他“夫君”,不曾想他居然放到心上了。 心言很快便进来帮她穿衣洗漱,三人都记挂洛安之事,去心似箭,连早饭也不曾好好吃,带了一点干粮便想上路了。 叶沁渝前脚才跨出客栈,掌柜的已一路小跑赶了出来,“夫人且慢!” 叶沁渝以为是自己孕期健忘,没有付账,便一脸狐疑地看着掌柜,“掌柜的,我们刚才应该已经结账了吧?” 掌柜的堆满笑容,连连称是,然后赶紧又摆手摇头,都把叶沁渝等人搞糊涂了。 “不、不,我不是来说结账之事的,昨晚小二送吃食的时候又仔细端详了一次,确信夫人您真的是当初与薛大人常来的那位姑娘,我们做客栈生意的,还有些许认人的本事,不会错认的。” 叶沁渝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掌柜好记性,数年前,我与薛大人确实曾经常来此地。” 掌柜的一拍大腿,大喜道,“就是了、就是了!” 掌柜的自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暗自撺掇昨晚她之所以不承认,是因为现在已经嫁人,在夫君面前自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曾与其他男子有过亲密的关系,正庆幸自己昨晚并未造次,更庆幸自己趁她夫君离开后再多问一句。 “夫人,我并不是有意重提旧事,而是有一件事想告诉您,也想请您帮个忙。您先屋里请……” 叶沁渝无法,只得随掌柜走到了柜台边。只见掌柜弯下腰去,在抽屉里找了好一会,之后拿出一枚黄金镶翠玉的耳环,郑重地递给了叶沁渝。 叶沁渝接过,细看了半天,确信不是自己之物,再问心言,心言也摇头,于是放回柜台之上,“掌柜,这不是我们的物件,您认错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确实不是夫人之物,而是那位与夫人常来的,薛大人的物件!” 薛沛杒?他怎会在客栈留下女子的饰物? “我想掌柜您搞错了……薛大人……怎会随身携带女子的耳环呢,怕是其他客人留下的吧。” 掌柜的急了,连忙说道,“真的是薛大人的!不过……究竟是薛大人的,还是那位和他一起住店的女子的……就不得而知了……夫人,不瞒您说,我这小店,虽然白天打尖的客人很多,可是住店的真没几位,因为和长兴城离得近嘛,大家都是在这歇歇脚然后往城里条件好的地方住去了。那几日就薛大人以及那位小姐主仆二人住店,而且这物件是在薛大人房间收拾出来的,必是他之物。” 叶沁渝顿时红了脸,若说以前她未经人事,断不会知道这段话背后的含义,现在经历过这么多,尤其是薛淳樾越来越放肆之后,如果还不了解那她就太愚笨了。一夜风流,留下点什么东西,算是常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薛沛杒也算是正人君子,怎会携带女子到这荒郊野外留宿,还行此苟且之事?掌柜之言,可信程度存疑。 “唉……说来也奇怪,薛大人本来常来我这小店的,可是自那次之后却再也没来过了,也没法还给他。我也曾差店小二将这耳环送到薛府,可那薛府的门庭可森严得很,没有拜帖门房连话都不给通传,这不没办法嘛,只得先留着了。” 叶沁渝看他说得诚恳,终于点了点头,也猜到了他的意思,“那掌柜您的意思,是想托我转交给他?” 掌柜的这才又重新高兴了起来,“正是!正是!这毕竟是当官人家的东西,我们可不敢贪了去。现在薛大人可能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万一哪天想起来了回头找,我们又给弄丢了,那可不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嘛……我们这等小人见不到薛大人也就罢了,嘿嘿,夫人毕竟是薛大人的故人,要见一面应该也不难……嘿嘿……所以啊,烦请夫人代为转交……” 叶沁渝面露难色,她与薛沛杒,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了,即使再见,恐怕也不便传递此等物件。她是心胸坦荡,无甚可在意的,可万一薛沛杒觉得自己的风流韵事被她发现,恐怕不会高兴。 学诚见这场景,便上前在叶沁渝身旁轻声说道,“二夫人,那边府里的二爷不见得还记得这个东西,即使记得也不会在乎。这掌柜只不过是胆小,担心二爷会认为是他偷的,上门寻衅罢了。我们不如就依掌柜的意思,先替二爷保管着,以后有机会就还给他,没机会就随手处理了,料想不会有什么大碍。这小店虽然简陋,但是地处长兴城郊,往来行人甚多,一会人多起来,万一有认出我们身份的,就麻烦了。” 叶沁渝点头称是,便重新拿回那耳环,向掌柜告辞而去。 掌柜见这个隐藏的大麻烦终于甩出去了,自是十分开心,千恩万谢地送他们出门,不在话下。 东都洛安并不远,本来走水路更便捷,但是薛淳樾见了苏羽茗的信件后便改变了主意,觉得走陆路更有可能遇到两人。因为叶赐准两次从水里死里逃生,料想他不会再冒险搭船,应是走陆路去的洛安。 离开城郊的小店后,慢慢进入了官道,两旁的视野逐渐开阔了起来。叶沁渝透过马车的车窗,遥看着两旁的河流与旷野,连日来的阴郁氛围终于一扫而空,心情渐渐舒畅起来。正在发呆放空,不久,心言的自言自语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心言细细地研究着那枚耳环,狐疑道,“奇怪了,看这手工和用料,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东西,二爷的这位朋友,究竟会是何人呢……” 叶沁渝笑了,“你年纪轻轻的,才见过几件好东西?怎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了?” “不怕二夫人笑话,心言还真见过不少好东西。我爹是薛家当铺鼎泰信的二掌柜,自小我便跟他在当铺里混的,后来即使做了少爷的贴身丫鬟,有时间也还是会去帮忙。不管是西域的奇珍异宝,还是天竺的名贵香木,我都见过不少,这些珠翠首饰,就更多了。” 叶沁渝吃惊地看着心言,一脸不可置信,原来薛淳樾身边之人几乎个个都深藏不露,是她有眼不识泰山了,于是也起了好奇心,继续问道,“那依你看,这像是哪里来的东西?” “老实说,像是宫里司珍房的东西。” “你还见过宫里的东西?”叶沁渝再次吃惊。 “嗨……二夫人您不知道,多得是在海州玩到倾家荡产的皇孙公子,咱们鼎泰信里,自然就有这些东西了呗。” 叶沁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难怪学诚和心言对薛沛杒有这样的饰品不以为意,原来薛家鼎泰信的门路如此宽广,那他们这些薛府的少爷有几件断当的好东西确实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道这是二爷准备送人的,还是别人不慎在他身上遗落的……” 见心言还在研究那枚耳环,叶沁渝不禁笑了,“好啦,不管怎样,都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这枚耳环,你若喜欢,就自己留着,若不喜欢,等会找个地方扔了便是。” 心言大喜,“那如此说来,二夫人是送给我了?!” “不,是你家薛二爷送你的。” 主仆二人顿时笑成一片,在这仲夏的骄阳中缓缓前行。 薛淳樾无法离京陪叶沁渝同赴洛安是有原因的。薛淳樾与叶赐准在各地的均输平准机构大肆安插襄王府的人,终于因羁縻州内乱之事引起了泓远帝的注意。 据韦绍卿的调查,羁縻州起内乱的直接原因虽然是因为旭王的挑唆,但是祸乱的根源,却在于靖南道均输司对羁縻州叛军势力的私相授受,这也是证据确凿,不容置疑的。此事在沈悦转任靖南道转运使后,更是被查了个底朝天。 泓远帝拿到的最新涉案人员名单后,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因为据沈悦的调查,前任靖南道均输司几乎全员涉贪,整个靖南道的实物贡税几乎都被侵吞,三天两头上奏朝廷说的粮食、物产歉收都是弥天大谎! 实物贡税价值再大,也要通过买卖才能折换成现银,而买卖,则少不了大商号的身影,让泓远帝震怒的是,这些大商号的背后,都指向襄王府! 襄王府的主人襄郡王再低调也藏无可藏,彻底曝露在朝堂众臣的眼中。 牵涉到皇室宗亲,沈悦再有能力也束手无策,泓远帝便将彻查此案的任务,交给了中书令敬亲王刘安。 敬王处事一向果断,再加上旭王的推波助澜,不出一月便将此案调查得明明白白。 叶赐准在任职太府寺期间,与襄王府结党营私,借均输平准改革之机安插襄王府耳目,自上而下把持了大业国各道的均输司与平准司,然后合谋鲸吞朝廷实物贡税,再通过各大商号转卖变现,中饱私囊。 第六十四章 洛安再行(4)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位于荆南道的熙和兴商号居然在诸多涉事的商号中率先投案自首,将襄王府的罪证逐一抖落出来。从熙和兴提供的证据以及物资调拨记录来看,襄王府背后至少蓄养了十万亲兵,谋反意图昭然若揭! 泓远帝为鼓励更多的涉案商号揭发襄王府的谋反行径,特下诏主动投案并提供证据、线索者,经查实可免死罪。谋反乃诛连九族的大罪,众人一听竟可免死,都一拥而上揭发襄王府的谋反行径。 襄王府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更震惊的消息还在后头,朝廷派往襄州抓捕襄郡王的军队还未出长兴,襄郡王畏罪自杀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廷。襄郡王刘佑自刎之前,还杀死了自己的一众妻妾儿女,一个不剩。刘佑伏尸之处,只有沾血而书的两字——“谢罪”。 早上仆人发现一屋子的主子尸首,吓了个半死。 据闻泓远帝曾亲自赴宗正寺查验办案人员运回的尸身,确认为其侄襄郡王刘佑后,下诏以襄侯爵位下葬,并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三天三夜,最后亲自到怡宁宫向祝太妃禀报此事。 泓远帝如此厚待襄郡王,也算是仁至义尽,朝臣无不为之动容。其实这十几年来,坊间曾流传当年襄亲王在就封途中意外身亡是泓远帝下的毒手,如今看泓远帝对襄王遗子刘佑的厚待程度来看,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因此这谣言也不攻自破。 毕竟如果襄亲王真是泓远帝所杀,则一必会再杀其子,斩草除根;二不会如此厚待祝太妃;三更不会在其子刘佑谋反证据确凿后还以侯爵之礼将其安葬,因为保留爵位等于是将襄王府谋反一事抹去不提,仅认定刘佑“品行欠佳,降爵惩戒”。 一同涉案的仪安郡主刘仪,迁至怡宁宫陪伴祝太妃,但祖孙二人不得离开怡宁宫范围,形同禁锢。前太府寺卿叶赐准,褫夺一切身后哀荣,但朝廷念其已身死,失去抗辩能力,无法区分其主观意识究竟是用人失察还是有意结党,因此不再追究。 襄王府一案,让靖南道转运使、前滨州刺史沈悦走上政治前台。 群臣对敬王刘安架空大理寺,直接授权沈悦清查靖南道均输平准窝案一事议论纷纷,但泓远帝经此案后有些心灰意冷,无意再厘清这些家长里短,但又不能不顾虑群臣的非议,因此便将此事冷处理,既不言刘安功过,也不对沈悦嘉奖升迁,此事就此不谈。 薛淳樾在此案中独善其身,没有证据指向他曾涉案。 在仪安郡主刘仪被囚怡宁宫后,薛淳樾获特许赴怡宁宫见他一面,此后两人的夫妻关系便名存实亡,估计此生也不复相见。 刘仪经过此番变故,早已没了往日的跋扈,但作为郡主的傲气,还依然保留,“我只问你一句,王兄之事,是否你暗中所为?” “我也问你一句,叶赐准渝江之难,是否襄王府所为?” 刘仪嗤笑一声,“叶赐准也值得脏了襄王府的手?” 薛淳樾不怒反笑,“既是如此,我也回你一句,襄王府倾覆,完全是自己急功近利,咎由自取!” 薛淳樾转身要走,刘仪终于服软,双眼通红,在背后一把抱住了他,“淳樾,我们回离岛吧……在离州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薛淳樾闭起双眼,如果说他是一件牺牲品,那刘仪何尝不是…… “等有机会,我会求陛下放你出来……到那时,你想去哪我便送你去哪。” “你们这些政争我不懂,也不想懂!求你……别离开我好吗?” 薛淳樾掰开她的手,转身定睛看着她,“襄王府已经没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做个宗亲孤女。你头上还顶着郡主的封号,没人敢害你性命。从此之后……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将来还有机会一家团聚。” “你还是不认他……” 薛淳樾无奈地摇了摇头,“仪安,在襄州的那一晚,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应该清楚,这个孩子确实与我无关。” 薛淳樾不想再与她争辩,毫不迟疑地转身欲走。 “薛淳樾!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真感情?!” 薛淳樾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继续离开。 “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刘仪凄厉的喊声还在怡宁宫回荡,薛淳樾一出宫殿大门却已被内侍臣架住,带离了怡宁宫。 熙和兴涉入襄王府谋反案,整个家业被抄了个底朝天,所幸泓远帝遵守承诺,没有为难苏琦父子,将他们放归故里。 长兴的消息传来,叶沁渝吓了一跳,正要催促学诚赶回长兴接应薛淳樾,不想却被学诚带离住所,辗转来到洛安郊外的一个小镇上。 眼前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小宅,学诚轻车熟路地开了门,将叶沁渝和心言迎了进去后,很快警觉地关起大门。 “学诚,这是……” “夫人请随学诚来。”说着就把主仆二人带到后院的一个屋子里,屋子里放了几口箱子,学诚一一打开,竟然满是金银珠宝! 叶沁渝不解,“这是……” “这是熙和兴最后的家底,少爷与苏老爷忙活了好些年,被折腾得就剩下这点钱了。” 叶沁渝忽然害怕起来,“所以呢……淳樾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他究竟去哪了?” 学诚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少爷交代,这些钱理应分成三份,一份归叶大人,一份归苏老爷,最后一份归自己。本以为叶大人已不在人世,少爷特地封存了,准备交给苏小姐的,既然叶大人尚在人世,还到了洛安,就托您转交给他……” “学诚!我不是想听这些……淳樾究竟怎样了?!襄王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何陛下却没有过多的责怪淳樾?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事,到现在还不想告诉我吗?!” 学诚连忙跪下,神情哀戚道,“夫人,少爷身不由己,您千万别怪他……少爷的事,学诚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少爷从不做没道理的事……不过与襄王府相关的事,现在学诚对您有一说一,不敢隐瞒。” 叶沁渝看学诚这副哀伤的模样,顿时如堕冰窖,整个人都凉了半截…… “叶大人和少爷在离州海峡遇险,被襄郡王所救,此后便与襄郡王达成了一项协议。襄郡王助其回朝,但叶大人和少爷必须帮襄王府在均输平准机构中培植势力,获取财力,以资其谋反大计。叶大人与少爷本不想答应,但是想到您与苏小姐还在长兴受难,他们自己也受旭王威胁,随时有身死的危险,自己死了也就罢了,但您与苏小姐怎么办……” “所以,他们答应了……”叶沁渝顿觉浑身发凉,差点站立不稳。 学诚点点头,“以叶大人和少爷的才华,控制均输平准不在话下,他们本来是想满足襄王府的欲望后便尽快抽身的,不想襄王府如此急功近利,才刚有了点成效便然想借羁縻州的叛军势力举起谋反的第一支大旗,最终被旭王抓住了把柄……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学诚不知道少爷还有什么任务在身,但他孤身一身,纵然再有能力也无法在朝堂全身而退啊!” “我一定要找到小准叔……只有小准叔能救他……” 叶沁渝定了定心神,转身向学诚说道,“小准叔和淳樾都牵涉进襄王府的谋反案中,敌暗我明,绝不能大张旗鼓……羽茗姐姐既然隐藏身份给我们留暗号,就说明她也知道小准叔身处险境,必然隐居……小隐隐于村,大隐隐于市,我们往洛安人最多的地方找!” “您是指……洛安夜市?” 洛安夜市,依旧闾阎扑地、灯市如昼,一如五年前叶沁渝初到之时。果然凡人如蚍蜉,不管自己如何跌宕起伏,却半分撼动不了这世间的红尘万丈、繁花似锦。 叶沁渝恍惚出神之时,心言却拉起了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绣摊惊喜说道,“夫人快看,那不就是专门卖刺绣的地方了嘛!好多啊……” 叶沁渝点点头,和心言学诚一起走过去。 苏羽茗和叶赐准都需按时用药,尤其是叶赐准,心肺受损所需的丸药含有不少名贵药材,所费不赀,苏羽茗本身并无多少积蓄,从蜀州到洛安这段行程应该就把她的积蓄耗费得差不多了,不然也不需要入住长兴城郊的茅舍客栈,因此当下她最需要的,便是找到一项谋生手段,维持生计。 苏家在海州以绣庄和绸缎庄起家,苏羽茗的绣工在海州有口皆碑众人皆知,如此说来,以刺绣换取生活所需应该是她在人生地不熟的洛安的首选,叶沁渝等人这才到洛安夜市的刺绣集市,探一下有无线索。 一番查探下来,众人十分失望,集市的绣件样式繁多、工艺荟萃,却一点苏羽茗绣工的迹象也找不到,叶沁渝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心言,你确定找过的这么多家,都没有?” 心言也有些气馁,心情低落,“回夫人,心言自小便跟父亲在当铺鼎泰信打杂,看东西的本事还是有点的,大少夫人……咳咳,我是指苏家小姐,她的绣工我在海州薛府不仅见过,还跟她学过,断不会忘记,可是找来找去,真的没有一件是与她的手法相似的……” 第六十五章 洛安再行(5) 学成也费解,上前说道,“夫人,心言其他本事没有,但是看物识物的本领真的不在话下,如果她说没有,那可能真的没有……可是苏小姐初到洛安,在此也并无亲属故旧,她还能有什么谋生手段呢……” 本以为这是个极好的突破口,可是竟一无所获,叶沁渝的情绪也高不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在人来人往的洛安夜市胡乱闲逛,不想越走吆喝声就越小,丝竹之声以及调情笑骂之声反而多了起来。她猛一抬头,顿时惊住了,自己怎么走到了这花街柳巷康乐坊里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几个浓妆艳抹、衣衫不整的女子走了过来,直接挤走了叶沁渝和心言,往学诚身上靠了过去,一边玩笑一边打趣,作势要拉他进门。学诚吓了一跳,他自小便跟着薛淳樾,主仆二人都不是喜欢来这种地方的人,偶尔应酬虽有接触,但也是点到即止少有肢体接触,这种径直往上靠的架势还真承受不住。 心言顿时怒不可遏,上来把那几个女子推开,挡在学诚前面,杏眼圆睁。 “哟,小娘子生气了?看这架势,是一路追着夫婿过来的啊……哈哈哈……不过不是我说你,但凡你有点姿色,你家夫君也不会到我们这地方来了,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学诚正想解释,话才出口就被淹没在几人的嗤笑声中,看心言怒气更盛,便只能闭了嘴。 “且不说他是不是我的夫君,即使是,他自甘堕落要来看你们这些庸脂俗粉我也懒得搭理他!我是担心你们这身浓妆艳抹的,冲撞了我家夫人,到时候吃罪不起!” “哟,原来是小丫头陪主子来寻夫的,好没意思……姐姐们可不陪你们玩了。” 说着就转身要走,临走之时还给学诚抛了几个眉眼。学诚一个激灵,连忙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们。心言见他这副模样,故意调侃道,“都说身正不乱,看你这欲拒还迎的样子,分明是心痒痒!” 哪来的欲拒还迎?!学诚一时气急,又不擅长跟她理论,只能干瞪眼。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琵琶声,叶沁渝不禁被吸引,往前走了几步。 心言见状也忘了和学诚斗气,连忙跟上前拉住她的臂弯,着急说道,“夫人您要去哪?前面,可真的就是花街柳巷了,您不便进去……” 叶沁渝却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般,怔怔地听着那乐声,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记得,羽茗姐姐似乎擅弹琵琶……瑞和居里,时时有琴声传出……心言,是吗?!” 心言以为她听到乐声便想起了苏羽茗,心下难受,点了点头说道,“苏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会好多乐器,其中弹得最好的,便是琵琶……夫人,您是听到乐声,便想起苏小姐了吗?可不要太伤神,您现在有孕在身,最忌的便是多愁善感。” 一抹喜意悄然爬上叶沁渝的眉梢,她有些雀跃地拉着心言说道,“看我这榆木脑袋,怎么净想着羽茗姐姐的绣工呢,绣娘的绣工再好,也只能维持生计,但是她还要给小准叔看病买药,仅凭卖几件绣品,又怎么够呢?!” “那您的意思是……” “亏你还跟我说多少王孙公子在海州玩得倾家荡产,难道不知道那些花街柳巷是最能烧钱也最能挣钱吗?!” 心言的脸色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您是说……苏小姐她……不可能!怎么会呢!” 学诚在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刚还夸你有点本事,现在倒糊涂起来,苏小姐怎么会做那种事,夫人指的是,乐工!” 叶沁渝终于笑了出来,“可不是,这世上有酒楼就会有厨子,有绣坊就会有绣娘,有声色犬马之地,不就有乐工了嘛!这花街柳巷里,妈妈和姑娘们才是主角,莺莺燕燕,让人眼花缭乱,有几个人会在意那些幕后的乐工呢,所以躲在幕后,应该还算安全。” 心言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难免抛头露面,苏小姐真的会这么做吗?” “为了小准叔,她经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学诚忙上前一步说道,“夫人和心言都女子,进去多有不便,刺探一事,就交由学诚来吧。” 叶沁渝还没来得及说话,心言却继续调侃他,“你不过是想撇下我和夫人,自己去逍遥快活吧……嗯?” “这是什么话,我学诚是那种人么!” “都不要吵,我们一起去……”叶沁渝忙分开两人,再朝心言使了个眼色,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心言顿时掩嘴而笑,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不到,叶沁渝和心言均已换上了男装,与学诚重新回到了康乐坊的街口。 “夫人,这办法您都能找到,果然聪明!” “好了,少拍马屁,走吧”,学诚将心言一把拉在自己身边,走在叶沁渝前面,“夫人,您跟在我们身后,放心,有何不妥学诚必会拼死保您安全。” 学诚身姿矫健、相貌堂堂,叶沁渝和心言则眉清目秀、婉转多情,一进入花街柳巷便吸引了一众姑娘的目光,纷纷围拢上来热情地打招呼,这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叶沁渝一阵阵反胃,差点干呕想吐,但还是生生压下。 学诚驱散了众人,进了一家秦楼楚馆,找了个角落坐下,再打点了鸨母和几个小厮,只说带族中的小辈们来见识一下,不需姑娘伺候。鸨母拿了钱,笑得合不拢嘴,自然不再过问,拍手传上一些酒菜就忙活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叶沁渝观察了一下四周后说道,“这里人多杂乱,鸨母和小厮招呼客人都来不及,不会留意到我们这个小角落,你们找机会到后台乐工部,细细查找。” 学诚和心言点点头,但学诚不放心叶沁渝一人在此,便与心言轮流离席探访。 一家家秦楼楚馆探寻下来,不知不觉已是亥时,各家场子渐渐都散了,眠花宿柳的也有了好去处,一整条街渐渐安静了下来。 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心情低落。 奔走了一整晚,想不到竟一无所获。叶沁渝开始怀疑自己的分析,难道苏羽茗到达洛安的第一时间不是先安顿下来找个营生办法,而是直接去找无翳子的门徒?可是他们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叶赐准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不可能拿叶赐准的生命安危做赌注…… 可洛安城如此之大,还能去哪里找他们的踪影…… 一辆马车在三人身边轻轻驶过,马车的铜铃声成了康乐坊最后的一丝喧嚣,此后彻底归于宁静……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马车渐渐停靠在康乐坊最大的风月场醉春苑门口。马车一停下便有几个小厮搬来木墩子,等候马车中人下来。 只见门帘内伸出一双纤手,轻轻打开帷幕,随后便出现一张清丽的面容。 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连忙走上前,伸手接过那女子手中的琵琶,热情说道,“叶夫人辛苦了,小心。”一边已伸出手来扶着那女子下车。 那女子下车后微笑致意,从那人手中拿回琵琶背在身上。 那人躬身回礼后很快又回到马车边垂手侍立,不多时车中又下来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与那人分立两侧,恭候着马车里的另一位乘客,似乎那位才是这马车里的主角。 一位清雅秀丽的女子从马车中躬身走出,丫鬟连忙出手相扶。 “苏姐姐,今晚辛苦你了。”那女子一下车便与背琵琶的女子言谢。 “柳絮小姐言重了,此乃苏雨的分内事。” 柳絮上前拉住她的手,“经常要你陪我出去应酬,耽误你时间了吧,家中有人照料吗?” “没事,杜鹃在家。” “那就好……” 说着醉春苑的鸨母张妈妈已经走了出来,连忙说道,“哟,姑奶奶你可回来了,我多担心那王公子不愿意放你回来,要将你强行留下呢!” 柳絮不屑道,“张妈妈说的哪里话,若没给够银子,谁敢在你这抢人呢?” 张妈妈撇撇嘴,有些自讨没趣,上前来将她一把拉住,“既然回来了就赶紧进去吧。老三,安排人送苏雨回家,要是有点闪失,唯你是问!” 刚迎接二人下车的总管连忙应承,目送两人进门后转身对苏雨说道,“叶夫人,还是老规矩,晋三亲自送您回去吧。” “其实不用劳驾三哥……您随便派个人送我就可以了,左右不过两三里路……” “对嘛,左右不过两三里路,叶夫人何须客气,这边请。”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多时便走到了一所位于巷子末端的小院前,远远看去门槛上坐着一个男子,见苏雨回来连忙起身,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苏雨见了他顿时喜逐颜开,脸上抑制不住地挂上了笑意,一路小跑迎上前去,牵住他的手担心地问道,“怎么又在门口等了?夜里冷,不要受了风寒。” 那人也不言语,拉着她就要往屋里走。 苏雨正想进去,忽然想起连晋三还在身后,便顿住了脚步,转身向他道谢,“三哥,谢谢你,你快回去吧。” 连晋三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点了点头。 门扉重新紧闭,他终于不舍的离开了这所小院。 第六十六章 不虞之变(1) 门外脚步声已远,苏羽茗终于放下心防,跟在那男子身后回了屋内。 杜鹃迎面走来,紧张说道,“小姐您可回来了!姑爷怎么也不愿意吃药,喏,丸药用热水研开又凉了,我热了好几回,他半口也没喝。” 苏羽茗转身看了他一会,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拉他坐下,“阿九,怎么又不听杜鹃的话了?” “阿九要等娘子回来再喝。” 苏羽茗小脸一红,“杜鹃,交给我吧。” “可是小姐您弹了一天的琵琶,不累么?” “没事,你先下去休息吧。” 杜鹃无奈叹了一声,只得先行离开。 苏羽茗伸出纤纤玉指,舀起一勺汤药,细心地吹凉,再放到他唇边。 他定睛看着她,张嘴喝了下去。 苏羽茗正想舀第二勺,他忽然一把拿过药碗,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苏羽茗笑了,拿出手帕帮他擦了擦嘴角。药汁沾到唇边的胡须,没有擦干净,苏羽茗凑上前去,认真的帮他打理着,边打理边自言自语道,“胡子又长了,明天帮你理一理……啊……” 苏羽茗忽然被他一把抱入怀里,重心顿失,惊得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他的眸子清亮澄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苏羽茗有些迷离,偎进他的胸膛…… 他在小渔村醒来时,忘掉了一切事情,只记得自己叫阿九,苏羽茗曾听叶沁渝说过,他排行第九,小时塾师绍德公便唤他阿九……即使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苏羽茗都知道他是谁,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她此生都不会忘记。 村长为了方便,便为他取名初九。其后他便胸痛难忍,但却执拗地只要她照顾,两人不知不觉间便相处多了,他犯病严重时只能同居一室照顾他。孤男寡女如此相处毕竟有伤风化,小渔村民风淳朴鲜见此事,未避免落人口舌,村长便提议让两人假意结为夫妇,反正在小渔村成的亲都没有什么三书六礼,更加没有复杂的求婚书、答婚书,出了这村子没人知道两人的关系,若不想一起了,各自路归路桥归桥便是。 那日,她问他愿不愿意娶她,他点了点头,村长顿时眉开眼笑,可她却五味杂陈……如果他哪天清醒了,记起了所有的事情,指责她骗婚,那又该如何? 苏羽茗每每想起此事,便心中郁结,但又贪恋他的气息,抚着他的胸膛久久不愿离开。 那颗心脏依旧在坚实有力地跳动,她很担心,万一有一天,它不再跳动,自己又该怎么办…… 额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是他的吻,苏羽茗已经熟悉并慢慢贪恋…… 他将她拦腰抱起,走到床边轻轻放下,俯下身去在她唇瓣辗转流连…… 口腔中弥散开一阵药味,苏羽茗顿时清醒过来,将他推开…… 他心脉受损,不宜频繁行房,以免气血相冲,加重病情。自从她委婉地跟他表达过这个意思后,他似乎一直都比较克制,向来尊重她的想法,可是自从到了洛安,他便渐渐任性起来,苏羽茗不得不有意识地制止。 可是他却急切起来,翻身将苏羽茗压下,撕扯着她的腰带…… “阿九……别这样……你今天怎么了?” 可是他却置若罔闻,眼见他就要得逞,苏羽茗无奈,唯有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音,可嘴里仍断断续续地发出零碎的字词,“熄、熄灯……” 他知道她不喜欢有光,因为背上有伤痕,她会不自在。殊不知他对她的所谓疤痕一点也不在意,但为了让她自在些,他一向还是依从她的意思。可是现在,他不愿意! 那个人,又送她回来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屡次! 此时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和耐心,发狠般占有,宣示着自己的主权。 苏羽茗终于承受不住,无助地抓住他的肩膀,在他怀里呜咽了起来……薛汇槿给她的创伤太深刻,现时与过往交织,她愈发觉得害怕……在小渔村那个美好的洞房花烛,难道只是一场梦? 听到她的呜咽声,他终于惊醒,顿时停了下来,双眼有些惊恐地看着身下的她,似是深深的自责。 “对不起。” 他披衣下床,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苏羽茗拥起被子,满脸泪痕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喃喃自语,“赐准……” 身体和心灵都觉得极致的累……苏羽茗渐渐失去了意识,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她醒来时看了看身边,依旧没有他的身影,她有些担心,连忙披衣下床,随便梳洗了一下,打开了房门。 看到在院子中收拾着自己胡子的他,她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那次落水后,他的动作便有些笨拙,这会拿着刮胡刀对着铜镜不知在何处下手,但是昨晚她明明是嫌自己的胡子长了,怎么也要刮干净才是。 苏羽茗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些无奈,只得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刀子,将他按在小凳子上,从腮帮子处下手,细心地帮他刮着胡子。 自从他醒来以后便很少说话,动作也不太利索。小渔村的巫医说落水救回的人都这样,重者痴傻癫狂,轻者呆滞少言,这是失心疯,被水鬼吓的。 他是寡言鲜语、行动迟缓,但是苏羽茗不认为他是失心疯,他只是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身边的人是谁,进而产生了认知错乱而已。 很快便收拾干净了,铜镜中的他恢复了往日的俊朗,苏羽茗嘴角终于扯出了一抹笑意。 她笑了……他终于恢复了心情,倏然将她高高抱起,在院中转圈圈。 苏羽茗有些失衡,拍着他的肩膀连连叫他放下。 “对不起。”将她放下后,他定睛看着她,再次认真的说了这三个字。 苏羽茗眼眶有些泛红,低头不语。 “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她忽然有些害怕,这句话,薛汇槿先前跟她说过无数次,她对这句话已经有了心理阴影……而且,她害怕历史重演…… 如果她和叶赐准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杜鹃适时打破了两人相视无言的局面,“小姐,姑爷,早膳准备好了,用膳吧。” 叶赐准正要举起筷子,胸口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忽然铺天盖地般袭来,他忍不住拧眉,手中的筷子应声落地,随后便捂住了胸口。 苏羽茗大惊,连忙一把抱住她,“杜鹃,快去拿药!” 虽然见过无数次,但杜鹃还是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屋内拿出丸药,倒了两枚出来,往他嘴里送。 叶赐准疼得咬紧牙关,药怎么也塞不进去,苏羽茗急得伸手去捏他的两腮,好不容易牙缝间露出了一条缝隙,苏羽茗抓住机会把药塞了进去,再拍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咽下。 还是很疼,叶赐准渐渐地失了心智,张嘴一口咬住苏羽茗手掌的虎口! “啊……”苏羽茗倒抽了一口凉气,疼得咬紧了牙关,但如果挣脱又担心他咬到自己的舌头,便忍者。 “小姐……”杜鹃在一旁看得难受,眼眶都泛了红。 过了好一会,叶赐准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面孔已毫无血色,全身已无半分力气,这才渐渐松开了苏羽茗的虎口,他正要说点什么,可是已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眼见他就要倒下,苏羽茗连忙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张地抱着,完全没在意自己已经鲜血淋漓的虎口…… 主仆两人将叶赐准照顾躺下后,杜鹃拿出金疮药和纱布帮她包扎,忧心忡忡地说道,“小姐,您的手掌受伤了,弹琴不便,今晚还要去醉春苑吗?不如我去帮您告个假吧,柳絮姑娘看上去也是好说话的人……” “不用。今晚柳絮约了王公子,少不了献唱献舞,我司琵琶,是主奏之一,不去不行。”她忧心地看了一眼叶赐准,继续说道,“我只担心他……” “有我在就好……只是姑爷一犯病您就没法出去寻人,这样下去,我们何时才能找到无翳子真人的门徒呢……” 苏羽茗脸上的忧虑又加重了几分,“希望淳樾和沁渝快点来洛安,现在熙和兴已经没了,我们一无钱财二无人手,即使我在醉春苑打听到消息,恐怕也有心无力……” “羽茗……”两人正在说话间,叶赐准忽然呓语。 苏羽茗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床榻边,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阿九,我在……” 可能是感受到她的体温,叶赐准渐渐安静了下来,但是心肺疼痛的余波似乎还在侵扰着他,他的眉心还是紧蹙的样子,额头沁出了薄薄的细汗。 苏羽茗抚摸着他的鬓角,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转眼将到午时,杜鹃看叶赐准情况已稳定,苏羽茗一人照顾他应该应付得过来,便走出去准备午饭,才走到院子,便听闻一阵敲门声。 杜鹃狐疑,谨慎地走到院门前问道,“谁?” “杜鹃姑娘,是我,连晋三。” 杜鹃吃惊,这个时间点他怎么会过来,但不开门又显得失礼,便打开门道,“三爷,您怎么来了?” 连晋三正要进来,杜鹃微挡了一下,阻止道,“三爷,我家姑爷犯病了,现在小姐正在屋内伺候,恐怕会怠慢贵客……您有何事?如若方便,不如让杜鹃转告一下。” 第六十七章 不虞之变(2) “哦,那真是来得不巧……” 连晋三连忙停住脚步,往里看了看,继续说道,“是这样,今晚柳絮小姐和王公子的饭局提前了,本来是戌时,现在提早到酉时,所以叶夫人可能要早些到,晋三特来告知。” 想到苏羽茗的手掌才刚受伤,杜鹃面露难色,“三爷,奴婢冒昧问一句,醉春苑还有没有别的琴师?实不相瞒,方才小姐的手掌受了点伤,短时之内怕是难以拨琴调弦,所以……” “原来如此……醉春苑虽然没有能与叶夫人相媲美的琴师,不过找人代劳一二还是没问题的,我这就回去向柳絮小姐禀报。不知……叶夫人伤得是否严重?需要请大夫吗?” “那倒不用,只是一点轻伤而已,已经上药了,有劳三爷关心。” “杜鹃,谁来了?” 苏羽茗闻得院中动静,便走了出来,不想却是连晋三,她也微微愣了一下,“三哥?” 看到苏羽茗出来,连晋三顿时展眉,“叶夫人。” 杜鹃见她走了出来,连忙走到她身边,说了连晋三到此的来龙去脉。 苏羽茗点点头,向连晋三说道,“三哥,烦请你回去通报柳絮小姐,说我一定会在酉时前到达醉春苑,请她放心。” 杜鹃着急,忍不住劝阻,“小姐——” “叶夫人,既然你受伤不适,我回去协调一下乐师即可,你在家养伤吧,不需出席。” “杜鹃太紧张了,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三哥,我夫君身体不适,还需照料,恐怕不能招待你了,你先请回吧,晚些我再回去请罪。”说着略低头行了行礼,转身回屋去了。 连晋三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她已下逐客令,便只能把话咽了回去,转身离开。 “小姐,既然连总管都已经答应了,您何必还一定要出席,您看您的手掌都受伤了……” “今晚这个饭局,无论如何也要去……你可知王公子是何人?” 杜鹃摇摇头,一脸疑惑。 “王公子乃长英侯王伯当之子,王伯当喜好道家之术,与洛安的得道高人素有来往。大约十年前,这位侯爷干脆连功名利禄也不要了,直接跟了道士到洛安城郊的天海峰青阳观出家修行。本来王伯当是直接上书皇帝请求自降为庶民,由其子承袭爵位的,但是本朝还从未有过前任爵爷还在世便授封下任的先例,皇帝因此不想答应,但王伯当美其名曰出家为国祈福,皇帝也不好拒绝,因此便冷处理,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就这么压着。” 杜鹃笑了,想不到这侯门世家还有这样的奇事,“那这王公子岂不是成了没人管的山大王了么?侯爷常年不在家,他便长于深闺妇人之手,想来必是溺爱有加,难怪可以流连花丛,一掷千金。” “王公子虽不喜仕途,流连风月,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据闻他虽流连花丛,但也从未做过什么逼良为娼之事。而且他对道家之术还颇有研究,尤其喜爱无翳子师兄信阳子的道家真经,因此我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下无翳子传人的踪迹。” 杜鹃恍然大悟,“既是如此,杜鹃便不阻拦小姐了……不过您可要量力而行,要真疼得受不了,不要勉强。” “知道啦,那你在家好好照顾赐准。他醒来之后可能会有些恍惚,切记不要刺激他。如果他找我,你便好生安抚,不要让他跑出来。他有时神智不太清,我担心他迷路或者伤到别人……” “知道啦……小姐您嘱托过几百遍了,杜鹃明白。” 苏羽茗略笑了笑,想不到自己也有絮絮叨叨的那一天…… 申时末,苏羽茗准时来到醉春苑,二楼最安静的雅间春雪房已经摆设好各项什物,就等王公子到便上菜上酒,奏响丝竹了。 柳絮正在上装,见她到了,便叫她过来帮自己调脂研粉,选钗配环,苏羽茗的眼光一向独到,深得她心。 连晋三进来打点防守事宜,人手安排既不能打扰了客人的雅兴,也不能出现防守漏洞,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看到铜镜里眼带笑意为柳絮试戴钗环的苏羽茗,连晋三再次失了心神。他在风月之地浮沉十几年,见过无数花魁起起落落,形形色色的美人更是不计其数。他也并非未经人事,相反在这行当里混久了有不少风尘女子慕其威名主动委身,但是细数起来,却没有一个让他真正倾心。真正倾心的,乐师苏雨,是第一个…… 苏羽茗并未意识到身后凝视着她的目光,反而是柳絮注意到了。 柳絮掩嘴而笑,故意问起了苏羽茗丈夫之事,“听老三回来说,你夫君又犯病了?手上的伤,是他弄的吧?” 苏羽茗敛了敛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只是我不小心划伤了而已。” “唉,不是我说你,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哪天他要真不在了,你怎么办?女子终归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如果苏雨当真如此命薄,便守着他的牌位过一生,也没什么。” 连晋三眉头紧蹙,在她们背后一动不动地听着,已然变了脸色。 柳絮一把夺下她手中的梳子,杏眼圆睁,“你才二十出头,要真守寡,守到何时是个头?!” 苏羽茗抿嘴笑了笑,不再言语。她经过太多事,这些都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在别人看来,她可能只是一个守着病秧子丈夫的可怜少妇,殊不知她已经经历过繁华、炼狱、空门,最后已归于平淡。现在她的心境,犹如一口古井,再无波澜。如果真有什么还让她割舍不下,那就只有叶赐准了…… 柳絮拉住苏羽茗的袖子,让她往自己身边靠了靠,在她耳边耳语道,“我看老三就是个靠谱的好归宿,不如你就从了他吧……看他那眼巴巴的样儿,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苏羽茗吃了一惊,连忙往铜镜中看去,果不其然,连晋三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盯着她一动不动。 他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昨晚叶赐准情绪不稳,应该就和他有关,所以今天她才没让他进门,以免吵醒叶赐准,再生事端。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苏羽茗,即使再有一个落霞峰,也没有人能成为第二个叶赐准。 苏羽茗平和地笑了笑,无惊亦无喜,“小姐莫要胡说,三哥能找到更好的,何需我这个已嫁之人。” “唉,你说怎样便怎样吧。总之一场姐妹,我可不希望你这朵鲜花籍籍无名地开,又悄无声息地败。人生在世,总该为自己活一场。” 正说着,连晋三忽然大呼一声“小心”,下一瞬便疾驰过来将苏羽茗抱离开来。苏羽茗吓了一跳,但仍不忘抵住他的胸膛。 “砰!” 一声巨响,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瓷花瓶从架子上掉落,碎了一地。 柳絮站起身来,也吓了一跳。 落地后苏羽茗连忙推开连晋三,连晋三紧张地看着她问道,“没事吧?” “没事……” 连晋三转身,眼神透露出几分凌厉,“说过多少遍,搬架子要先将架子上的什物清空,万一砸伤了柳絮小姐,你们有几条命赔给张妈妈?!” 众人吓得跪了一地,连连磕头求饶。 “算了,算了,赶紧打扫一下收拾干净,王公子马上就到了,别耽误了大事。”柳絮见他真的动怒,连忙出来打圆场,这才将此事圆了过去。 场面才清理干净,王公子便到了,柳絮马上换了一副柔媚的样子,贴身上去,把他带入座位。 苏羽茗连忙回到帷幕后面,等候吩咐。 原来王公子此次招待的,是长兴的故旧,当中不乏在朝高官,到东都洛安办差,顺便见识见识洛安风月的。 看来今晚是听不到关于信阳子的消息了……苏羽茗心中落寞,但仍强自压下手掌虎口的疼痛,专注地拨弦。 酒过三巡,酒席的话题渐渐不正经起来。 “王公子,你知道当朝红人薛淳樾吧?” 听到熟悉的名字,苏羽茗心中有些惊慌。 “知道、知道,我虽偏居洛安,不问世事,不过这大名鼎鼎的户部侍郎,前转运使薛大人,如何不知。莫不是有什么关于他的传言?” “咳,说来也怪,自从襄王府出了事,这凡与襄王府沾上点边的人都被收拾了一回,可他却安然无恙,坐拥两位娇妻,好不得意。” 另一人又说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他的正妻,挂着虚衔的仪安郡主,不是被软禁了嘛,可惜了,怀孕六七个月了吧,这孩子说不定要在暗无天日的深宫过一辈子呢……” “说个小道消息,你们可别传出去。我有个族叔是在宫里当差的,那日薛大人获准进宫见郡主,两人似乎大吵了一架,言语之中好像提到这孩子的身世……” 众人顿时好奇心起,都催促那人快说。 那人压低声音,好一会之后才说道,“说这孩子不是薛大人的!”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惊诧之声,但不久就有人出言反驳,“这肯定是谣言!襄王府与薛府,都是高门贵第,光是伺候的下人,就有好几百,这几百双眼睛盯着,如果有外人进来与郡主幽会,亦或郡主外出偷人,怎没一人看到?先前可没半点风言风语啊!郡主即使想偷人,都没人可偷啊!” 第六十八章 不虞之变(3) “唉唉,你可别说,还真有人能顶着这几百双眼睛大大方方来去自如的!那为襄王府尽忠的叶赐准,不就是了?!” “哈哈哈……你是说叶大人吃了自己侄女婿的正妻?还真是老不正经,快自罚一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羽茗心中顿失方寸,不经意间琴弦划过了虎口的伤口,那层薄薄的纱布如何承受得住快速跳动的丝弦?竟被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新伤旧伤一起,顿时鲜血沁出,刀割般疼! 和悦平顺的协奏忽然少了一款主奏的音色,席间有通晓音律的一听便知不妥,好奇之下趁着酒意便摇摇晃晃地离席,掀起隔断的帷幕直嚷嚷要找乐工,“弹琵琶的姐姐是怎么了,莫不是只能听不能喝心痒难耐,有意见了吧,哈哈哈……” 众人跟着哄笑,也看向一边的乐师队伍。 苏羽茗连忙跪下垂眸道歉,“奴家技艺不精,弹空了几个音符,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柳絮也连忙起席劝和,“这位大人,她是新来的,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可能吓到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般计较,柳絮马上叫人来把她换下!来,让柳絮陪您喝一杯,开开怀……” “嗳,话可不是这么说,柳絮姑娘您是王公子的心头好,在下怎能造次要罚你喝酒?既然是她弹错了,那就理当认错认罚,大家说对不对?!” 又是一阵起哄,“对!上前来喝几杯,让爷好好疼疼你,哈哈哈……” 那人得到众人的支持,胆子又壮了几分,俯身对苏羽茗用力一拉,便拉到了桌前。 众人一看,纷纷被震住,想不到醉春苑里的乐师,都有如此上乘的姿色,淡妆清冷,较花魁柳絮也毫不逊色。不,应该说还多了几分华而不艳、冷而不骄、媚而不妖的特质,更胜几筹! “奴家知错,认罚。”苏羽茗忍住心中不适,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好!痛快!”众人趁着酒意,拿来三只酒杯倒满,摆在她面前。 苏羽茗拧了拧眉,终究还是走上前去,颤巍巍地端起酒杯。浓烈的酒气让她一阵反胃,不禁别过脸去,平复一下情绪,然后鼓起勇气,迅速饮下三杯。 烈酒过喉,如针刺刀割,苏羽茗小脸都拧成了团,差点吐了出来。 柳絮连忙示意侍女出去找人,那侍女悄然走了出去。 众人高声叫好,另一人看见她手上的伤痕,鲜血已经沁湿了纱布,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趁她不备一把抓住! “唔……”对方在她伤口之上用力,苏羽茗实在疼痛难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哟,都受伤了还在弹琴啊,这张妈妈实在是不厚道……依我看还是别弹了,今晚伺候哥哥我,包管你销魂蚀骨,疼痛顿消!哈哈哈……如果还不够,哥哥还有一些灵丹妙药,绝对让你小魂都要出窍,哈哈哈……” 最后这句生生刺痛了苏羽茗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耻辱回忆,她既惊又怕,最后一点勇气都消散掉了,浑身颤抖。 那人说完就要凑过来,苏羽茗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推! 那人完全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乐师也敢拒绝他,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气恼之下抬手就给苏羽茗一巴掌! “啪!” 苏羽茗应声倒地,嘴角沁出了一丝鲜血…… 那人还想上前,柳絮哀戚地拉了拉王公子的袖子。 “好了。李大人,我们是来寻欢作乐的,何必跟一个小小的乐师置气。” 主人家发了话,那人不禁顿住。 说时迟那时快,连晋三带着一名琵琶师赶到,补齐了乐师队伍,丝竹之声再次奏起。 柳絮一边又说了几句圆场的话,一边示意连晋三将苏羽茗带下,这才解了围。 在醉春苑不是没受过委屈,但这是最严重的一次,连晋三送她回家,苏羽茗一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连晋三以为她被打疼了,一路都在安慰。 苏羽茗实在没力气解释,也不想解释。前方就是家门,她担心叶赐准又在门口等她,见到连晋三和她在一起会闹脾气,便在巷子口下了逐客令。 “三哥,就送到这里吧,有劳您了。” 连晋三无奈,唯有目送她回去,直到她消失在院门之后…… 叶赐准这次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等她,月光下看到她鬓发微乱,左脸红肿,他“腾”地站了起来,三两步走上前去,抱住她的双臂紧张地审视。 “谁打的?是不是那个人?!” 叶赐准的眼神回到了以往的凌厉,恍惚之间苏羽茗还以为以前那个叶赐准又回来了…… “是不是那个人?!” 他已是青筋暴起,两眼都睁红了。 “阿九,你弄疼了我……” 闻言叶赐准连忙松开,惊惶地看着她。 苏羽茗却顺势偎进他的怀里,紧紧地圈住他的腰,席间那些关于叶赐准与仪安的玩笑话她居然听到了心里去,一路都神思恍惚,偎进他怀里后忍不住问道,“阿九,除了我,你还有过别的女人吗……” 明明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还是忍不住要问,苏羽茗心中嗤笑自己。 “没有。” 他却坚定地回答。 苏羽茗一惊,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已经、或者部分恢复了记忆,因为今晚的他,实在太像以前的他了…… 叶赐准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在我的潜意识里,除了你,并没有第二个女子的气息……” 苏羽茗心头一颤,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回房之后,叶赐准固执地跪在地上,要亲自帮她在虎口处上药,杜鹃一边给他递金疮药瓶和纱布,一边担心。 他似乎在跟自己不太灵活的双手较劲,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苏羽茗示意杜鹃退下,然后帮他擦了擦汗。 最后终于缠好了纱布,他舒了一口气。 苏羽茗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轻柔地摩挲着他的耳畔。 她的气息很熟悉,在小渔村醒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而她又究竟是谁…… “打你的人,是不是他?” 叶赐准冷不丁地发问,苏羽茗有些愣住了,他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过了一会确认他是认真的,才回道,“不是,你怎么会以为是他?” “如果我死了,他就是守护你一生的人,所以他绝不能伤你分毫。” 苏羽茗顿时拧了拧眉,把他推开,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叶赐准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驻足凝眸,“我不想让你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虽然现在我会嫉妒,但是等我死了,就不会了。” 他对待死亡,越来越坦然,而她,却越来越焦虑。 “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的生死?!你有想过我会如何吗?!” 她生气了,气得有些发抖。 听着她因为生气和害怕而略带颤抖的嗓音,叶赐准心中不禁涌起一阵不舍和心疼,他转身,借着月色认真地看着她,心防终于崩溃,快步朝她走去。 似乎在同一个瞬间,苏羽茗也向他奔了过来…… 两人在这月色中紧紧相拥…… 在经过几天的夜市绣摊搜索后,叶沁渝等人再次回到康乐坊。 叶沁渝怀孕还未过三个月稳定期,因此对浓烈的脂粉味甚是敏感,一踏入康乐坊的地界便觉得胸闷不适,心言很是担心,数次劝说她先回去,找人的任务交由她与学诚便可,但她还是坚持要来。心言无法,只得紧张地跟在她身边,时刻留意她的反应。 三人再次走到醉春苑,叶沁渝打量了一下进进出出的客人,抬脚便想走进去。 上次这里大厅人头攒动的“盛况”心言还心有余悸,连忙把她家主子拉住说道,“夫人……啊,不,少爷,这里我们上次不是已经来过了么?前前后后都找了好几遍,半点苏小姐的踪迹都没有,还要来吗?” “看此处的客流量,应该是康乐坊最大的一处风月场,是不少风月老手的常来之地。看着这莺歌燕舞、温香软玉,几杯黄酒下肚,他们免不了会对各家的姑娘评头论足,如此一来我们不就能知晓康乐坊所有秦楼楚馆的动静了?” 看心言还在疑惑,学诚忙道,“还是少爷想得远,这不就如我们去酒楼吃饭一样,酒楼的名声越大,食客对他们的期望就越高,期望高就不免会拿其他地方的特色与他家的做比较。这样一来,你光听也知道别家酒楼有什么招牌菜了。” 心言这才恍然大悟,扶着叶沁渝往醉春苑里走去。 张妈妈不愧是醉春苑的当家,只见过叶沁渝等人一次,就记得了他们的形貌,再加上学诚出手阔绰,自然又长了些印象。现在几人再走进去,便拿对待熟客的套路招呼他们了。 “几位爷里边请!还是上次那个位置吗?来来,妈妈带你们过去……你们呐,要是想玩点新鲜的,尽管跟妈妈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大家寻个乐子罢了,哈哈哈……”说了又利索地安排几个小厮给他们收拾桌椅上好酒好菜,再逗趣了一会方才离去。 第六十九章 不虞之变(4) 面对张妈妈的热情,心言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扶叶沁渝坐下后自言自语道,“想不通男人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套路,这热情真让人受不了……” 学诚一听就笑了,反驳道,“心言,你要这么想那你错了,男人喜欢的可不是张妈妈的热情,而是姑娘们的热情。” 学诚坐下后便被台子上的歌舞吸引,丢给心言三言两语后便不自觉往台子那边看去。 心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 叶沁渝看了两人一眼,摇摇头笑了一下,也向前台看去。 不想今晚的醉春苑尤其热闹,学诚向旁边的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今晚醉春苑的花魁柳絮亲自登台献舞,整个康乐坊的脂粉客估计来了一半有多,挤得满满当当的。 “据闻光是伺候柳絮姑娘起居的人就有十几个,丫鬟、嬷嬷,还有善才、乐师,这待遇,和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相上下。” 学诚话音未落,大厅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台上的帷幕徐徐打开,先是出来十几位身着绸缎轻纱的伴舞女子,轻轻摆动着手中的羽扇。不多时便有一位青纱覆面的妙龄女子缓缓舞动而出,几个转身下来,便将那如瀑秀发和约素细腰展现得淋漓尽致,惹人遐想…… “哼……还不是烟花女子一个……能和大户人家的小姐比?”心言看着满场乌压压的人群,唯恐闷坏了叶沁渝,便将学诚拉了过来,借他高大的身躯给叶沁渝顶出一个透气口。 学诚看心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身份地位,而是说这排场。” 听学诚这一说,叶沁渝也不免多看台上的女子几眼,只见那人身披嫣红轻纱,内里是牙白的长襟深衣,微微露出一抹牙白点翠的肚兜,舞姿轻盈、神态自若,妩媚之中隐约透露出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疏离之感,不得不感慨如此的美人确实担得起洛安首艳的名号。 臆想之中不知不觉已一曲终了,柳絮在十几个小厮的开路之下缓缓走下台来,向大厅的人群挥手致意。一时之间,人群欢呼雷动,纷纷向柳絮抛出花瓣、丝巾等什物,整个场子的热情瞬间被点燃,好似凝聚了一股热气般随时要喷涌而出。 学诚渐渐架不住人群,只得牵起叶沁渝和心言往旁边人少的地方退去。好不容易将两人安顿下来,往身后一看,却见整个人群渐渐失控,醉春苑的总管连晋三带着十几个小厮,死死地护住柳絮,但是也快招架不住。 正要退场之时,忽然有几个不怕死的狂徒,仗着有几下功夫,“腾”地一声从桌子上凌空而起,直直地向柳絮冲来!连晋三也是个练家子,眼明手快地推开眼前的几个小厮,腾出一小块空地,再借力一张桌椅,“嗖”地腾身而起,施展一招“旋风腿”,把那几个壮汉结结实实地打趴在地。 吃了亏的壮汉纷纷跌落在桌子上,把新净的桌椅都砸出了窟窿,差一点的架子都散落了一地!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往四周躲去。 想不到这只是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等众人的眼光都被前面的打斗吸引住时,早有两个身手矫捷的,在连晋三身后架住了柳絮,作势就要带走! 叶沁渝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柳絮身上,两人的动作如何瞒得过她的双眼,在他们靠近柳絮之时她便拉扯了一下学诚,示意他留意柳絮方向。如今那贼人果真动手,学诚三两下便跃到桌椅之上,连续两三个借力,径直向柳絮方向飞去,一掌一个,将那两人打得眼冒金星,顿时东倒西歪! 身后的动静终于让连晋三惊醒,连忙回防,将柳絮紧紧护在身后。 鸨母张妈妈一边已经小跑赶了过来,杏目圆睁地瞪着几个搅局的,一声令下便呼出了二三十个带武器的护院,对几个贼人进行了包抄,只需三两下便对他们捆了个结实,往大厅外压去。 场子顿时安静了下来,张妈妈见势连忙招呼乐工和舞姬继续轻歌曼舞,又堆满了笑脸安抚众人,一边连晋三已经护着柳絮回到了后台。 风月场里因争风吃醋而爆发的小型斗殴多了去了,这场只不过是稍微严重了一点而已,大家也见惯不怪了,见热闹散场,便继续回位置上吃喝玩乐去。 学诚见此果真是个是非之地,担心会伤到叶沁渝和心言,便带上主仆两人准备离开。 连晋三忽然出现在三人面前,恭敬行礼,“在下连晋三,乃醉春苑的护院总管,刚才有几个江湖宵小浑水摸鱼趁机作乱,幸得英雄出手相救,张妈妈与在下都不胜感激,特在二楼雅间设宴招待几位,以作酬谢,还请英雄赏个脸。” “连总管言重,不过举手之劳,何需言谢。实不相瞒,在下主家庭训森严,此番是瞒着老爷偷偷带少爷出来玩乐的,万一这事传到老爷耳朵里,在下纵使有九条命都不够谢罪,因此还是少惹是非,早些回去为好。” 眼见学诚带着两人就要走,连晋三连忙制止,“英雄放心,此事出了醉春苑无人再敢传谣,再说此宴席乃柳絮姑娘亲自布置,现在她本人已在雅间之中静候,要亲自向几位道个谢,如果英雄不肯赏这个脸,那小姐就要责怪在下了。” 学诚正要继续推脱,张妈妈也走了过来,直接拉着叶沁渝说道,“哎哟,这位小爷,不过是吃顿便饭而已,何必这么拘谨呢?再说,我们柳絮姑娘已经巴巴地在等着了,多少人为了见她一面,一掷千金都不在话下呢!现在她主动邀约,如果几位都不赏脸,那传了出去让她醉春苑花魁的脸面往哪放哟……” 张妈妈边说边往叶沁渝的身边挤,身上浓烈的脂粉香一股脑地窜到她鼻腔里,让她涌起一阵反胃的感觉,她连忙别了别脑袋,与张妈妈拉开距离。 看来不去见个面是走不了了,叶沁渝无奈道,“那就去陪柳絮姑娘喝两杯吧,不过在下家中庭训森严,不便久留,只喝两杯,便要走了。” “好、好、好!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三,快给贵客带路!” 连晋三连忙应承一声,便在前引路,上了二楼右手边最安静的一间雅间。 进门后一看,柳絮已经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对襟绸衫,斜斜挽了个发髻,比起刚冷艳的样子亲和了不少,一见学诚进来,脸上便洋溢出一抹羞赧的神色,连忙上前行礼,“奴家柳絮,给三位公子请安。” 叶沁渝看她这神色,便知学诚刚那番英雄救美或多或少已经俘获芳心了,心里顿时哑然失笑。 学诚连忙将柳絮扶起,三人一起落座。 酒过三巡,学诚便想离席告退,但柳絮却过来将他一把按住,柔声说道,“公子远道而来,既不观舞,又不听曲,就喝这几杯淡然无味的水酒,有什么意思!” 柳絮嗲得可以拧出水来的嗓音让学诚抖了个激灵,连忙躲开她的纤纤玉手,欠身而坐。 心言气得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柳絮起身回座,拍了拍手掌,帷幕之后便响起了一阵悦耳的丝竹之音,整个雅间似乎都沉静了下来。 叶沁渝心下感叹,不愧是头号花魁的专属乐师团队,奏出来的音符与大堂的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单单听曲便有悦人耳目的功效,更别提柳絮还有动人的歌喉以及曼妙的舞姿了。难怪风流公子即使一掷千金也要见她一面,这些悦人身心的享受确非一般秦楼歌妓可比拟的。 柳絮正要离席献舞,叶沁渝忽然起席问道,“不知柳姑娘是何方人士,在下听这乐曲与家乡小调类似,莫不是柳姑娘也是海州人士?” 柳絮笑道,“公子看奴家,像是海东来的小家碧玉么?奴家可是土生土长的洛安人士。” “那这小调……” “想不到公子也是识乐之人,我这位姐妹终于觅得知音了!既然都是有缘人,这帷幕在这反成了阻挡了,都起了吧。” 随着帷幕缓缓拉起,众人往乐师队伍中看去,顿时吃了一惊,位于中席的那位琵琶乐师,不就是苏羽茗吗?! “苏小姐……”心言没控制住,脱口而出。 苏羽茗也是一阵惊喜,她虎口之上还有伤,刚在帷幕之内光顾着伤口和音律,完全没留意听他们的声音! “你们……” 苏羽茗看他们的装扮,知道是乔装打扮,因此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但是激动之下,泪水已经在眼眶之中打转,他们之间的关系,想瞒都瞒不过。 柳絮有些惊讶,站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继而又转身看向学诚,很明显在问一个答案。 “柳姑娘见笑了,我们在海州见过,眠月楼,苏小姐曾经去过那里吧。” 叶沁渝适时提点,苏羽茗这才恍然,她确实去过眠月楼,那时为了顺马姨娘的心意,曾行不由衷地去过那里找薛汇槿…… “哦……眠月楼……据闻那里和醉春苑不相上下呢!原来苏姐姐在来洛安之前,在海州挂过牌……看来几位是故人,既然如此,柳絮就不打扰几位叙旧了。” 第七十章 不虞之变(5) 不抢“恩客”是风月场不成文的行规,不管是卖艺还是卖身,都是风尘中人,都要仰仗恩客那点施舍过活,抢人恩客即如砸人饭碗、断人口粮,此举在哪行哪业都是人人不齿的阴德行为,柳絮即使一眼相中学诚,也不屑于与自己的姐妹抢,更何况,苏雨家中还有病重的丈夫。 柳絮临走之时还不忘把雅间内的其他闲杂人一并叫走,好让苏羽茗与故人单独叙叙旧。连晋三依依不舍地离开,经过苏羽茗身边之时,忍不住再次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眼神中流流露出的痛苦和不舍,藏都藏不住…… 不消说,他也误会了此三人是乐师苏雨的旧恩客了。 叶沁渝和苏羽茗紧紧拥在一起,历经患难还能平安相见,人生至喜莫过如此。 “羽茗姐,小准叔是不是还活着?!” 激动之下,叶沁渝还没忘她来洛安的最终目的。 苏羽茗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再说。” 苏羽茗担心人多招摇,便在雅间待到亥时过半才离开,出了醉春苑的大门,整个康乐坊已经悄无声息。 连晋三却跟着出了大门,“苏小姐,如果家里招待众位贵客不便,晋三可以安排几位在醉春苑住下。” 从他急切的眼神中,叶沁渝读出了一丝不甘,便上前拱手说道,“连总管多虑了,我们几位是海州来的行商,在洛安有落脚的地方,此番送苏小姐归家后便各自离开,无需总管劳心。” 苏羽茗微笑点了点头,转身便拉着叶沁渝离开,空留连晋三在夜色中怅然自失。 “哈哈,羽茗姐,看来这位连总管对你很上心啊,我家那位族叔不吃醋吗?”离开康乐坊后,叶沁渝终于可以放肆地挽着苏羽茗的臂弯,开心地逗趣了。叶赐准没有死,已经是当下最开心的一件事。 苏羽茗微微红了脸,拍了一下她的手,“回家后可不要提,阿九他不喜欢……” “阿九?” 苏羽茗顿了顿,神色有些黯淡,“赐准他……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对‘叶赐准’这三个字一点反应也没有……” 叶沁渝震惊得停住了脚步,“你是说……他……失忆了?” 苏羽茗谨慎地看了下四周,“我们先回家。学诚,你留意下四周,千万不要被人尾随。” 学诚点点头,众人加快了脚步,往苏羽茗在巷尾的小院走去。 院门轻启,坐在屋前台阶的叶赐准倏然站了起来,警觉地盯着众人,这些人是谁?他从来没见过。 众人见到叶赐准果然尚在人世,都欢喜雀跃,叶沁渝更是小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叶赐准大惊,连忙将她稍稍推开,又惊又恐地看着她。 杜鹃已经点燃了厅堂的烛火,出来谨慎地带领大家进入厅堂。叶沁渝和心言先到房中恢复了女儿家打扮,希望能唤起叶赐准的一丝记忆。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看着叶赐准略显呆滞的模样,叶沁渝心中既惊喜又难过。 “九叔?” 她试探性地叫他,叶赐准排行第九,她与他初相识之时,便是这么称呼他的。 叶赐准似乎微微触动,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和。 叶沁渝大喜,“羽茗姐,你看,他记得我!” 苏羽茗温柔地坐到叶赐准旁边,拉起他的手说道,“阿九,你累了吗?要不先回房休息吧?我今晚陪沁渝妹妹说说话,和她一起睡隔壁房间,你有事尽管喊我就行了。” 听到她不回房睡,他似乎有些紧张,拉着苏羽茗不肯撒手。 叶沁渝看此场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还没见过如此可爱黏人的叶赐准,“九叔,你怎么这么黏人,离开羽茗姐一小会都不行吗?” 叶赐准面露难色,但还是松开了苏羽茗的手。 “大家都累了,早些休息吧。杜鹃,你安排一下房间,不过这里地方小,可能要委屈学诚你睡一晚大厅……” “无碍、无碍!学诚哪里都睡得!” “哼……你心里最想睡在醉春苑吧……” 心言冷不丁地怼了他一句,学诚有些气急,向来讷言的他慌乱地看了一眼杜鹃后连忙解释,“哪有!你别再打趣我了,小心我向少爷告你的状!” 众人一阵哄笑,杜鹃却垂下了头。 苏羽茗觉察到她的神色,心中只能悲叹,当初薛汇槿有意想把杜鹃许配给学谦,杜鹃抵死不从,那时起她便向苏羽茗坦诚了对学诚的心意。只是学诚与心言之间的姻缘,薛家恐怕一早便已定下,而且学诚与心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说不定早已暗生情愫,苏羽茗即使有心成全,又能有什么办法? “杜鹃,今晚你和心言一起睡吧。待会……再帮学诚找一张被子……” 苏羽茗拉住他的手,帮她打破尴尬。 杜鹃感激地点点头,众人各自安置。 叶沁渝与苏羽茗躺下后,却毫无睡意,大家都料想到叶赐准的事故不会是一场意外,但是又找不到始作俑者的蛛丝马迹。 “那段水域距离节度使的驻地蜀州城只有十几里,是他进城前最后可以下手的地方。” “羽茗姐,你的意思是凶手有意要阻止他入城?可是蜀州城里究竟有什么让那些人如此忌惮……” “现在赐准已经失去了记忆,我们也无从得知了……我之所以带赐准离开蜀州,一来是他心肺受损严重,必须要找无翳子的后人救治,二来既然凶手目的是阻止他进入蜀州城,那必然已经在蜀州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因此必须离开那个危险之地。” “可惜现在熙和兴已经没有了……否则还可以依靠熙和兴的财力暗中调查……不过幸好,熙和兴还留下了一点家底,至少我们不用为九叔的药材发愁。羽茗姐,醉春苑那个地方,你再也不要去了,搬到我们洛安城郊的房子一起住吧,然后再一起找无翳子的传人。” 羽茗略显为难,“能不去醉春苑当然是不去的好……可是只有那里才能打听到洛安城各种形形色色的消息,会比我们毫无章法地寻找更有意义。我已经在那里找到了与无翳子师兄信阳子有关系的洛安王家,只要顺着这条线,必然可以找到一点无翳子传人的蛛丝马迹的。” “可是……那里毕竟是是非之地。洛安城里来自天南地北的行商何其之多,少不得有一些海州来的故人也会去那里寻欢作乐,万一他们认出了你,这消息又传到薛汇槿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要说以前,我还会担心,但现在你们来了,我就完全不担心了,因为即使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赐准也有你们照顾,我没有什么可挂碍的。所以……明天把赐准和杜鹃接到你们那边,这里留下我一个就可以了。” “我决不答应!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如果你要去醉春苑跟王公子这条线,那就让学诚接送你,反正柳絮已经认定我们是你在海州的旧客,不会起疑的。而且,你看九叔这幅模样,离得开你吗……” 想起叶赐准缠着她不放的样子,苏羽茗不禁微微红了脸,却又溢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叶沁渝翻了个身,看着苏羽茗笑道,“什么时候成亲的?” “在小渔村的时候……情况比较复杂,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 “嘻嘻……那……九叔是不是就快当爹了?” 苏羽茗顿时满脸羞红,连忙否认,“八字没一撇的事!倒是你,听闻那位郡主怀孕了,淳樾究竟……” 叶沁渝脸上的光彩顿时消散,轻轻依偎在苏羽茗的肩头,“不知道……淳樾说孩子不是他的,但是他们确实曾有肌肤之亲,所以……” 苏羽茗心里“咯噔”一下,王公子宴席上的流言还言犹在耳,她的背脊顿时散发出一阵寒意,“那依淳樾所见……孩子会是谁的?” 苏羽茗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那些流言,不会是真的吧…… “他没多说什么,可能他也不知道吧,不过淳樾说他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就当是对襄王府的报答。” 说着叶沁渝就顺便向苏羽茗解释了薛淳樾和叶赐准与襄王府的恩怨。 原来如此……苏羽茗恍然大悟,原来他与仪安郡主一早便已认识,如此说来,那些流言并非无中生有、毫无依据。 苏羽茗还想细问,但转头发现叶沁渝已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无奈只得做罢,于是轻轻地帮她掖好被子,重新躺下。 那些与叶赐准有关的事情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追杀、恩怨、孩子……苏羽茗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便披衣起身,想借着月色到院中静坐,走过厅堂时却发现没有了学诚的踪迹,她正纳闷,忽然被一人从背后捂住口鼻,拉到一边。 她大惊,用力挣扎。 “叶夫人,是我,学诚!” 说完学诚便将她松开。 回头一看,果然是学诚,“你这是……” “嘘!”学诚示意她噤声,小声说道,“我们现在已经被包围,外面的人决不下十几个,而且都是高手,我在想怎样才可以全身而退。” “不用管我!你先把沁渝和赐准带走!” 第七十一章 痛彻心扉(1) “叶夫人放心,还没到那个地步。此处靠近康乐坊,乃是洛安城中心地带,谅他们也不敢公然硬闯,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都还不敢动手。依我之见,他们是想等到夜深人静再翻墙进来,结果我们于睡梦之中。苏小姐,此处可有其他出口?” 苏羽茗冷静了一会,忽然想起一道侧门,“此院子是旁边一所宅院改建分出来的,所以有一个侧门与宅院相同,但是上了锁,不知……” “无妨,普通锁器难不倒我。我们分头将他们叫醒,然后再去打开侧门,借旁边的院子逃生。” 不多时众人已悄然集合在一处,叶赐准虽然失忆,但是对危险的信号还是一如往昔地敏锐,此时他抓紧苏羽茗的手,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在苏羽茗的带领下,众人终于离开了那所小院,进入了另一条巷子,可此时城门已闭,他们断无机会逃回位于城郊的宅院,如此曝露在外,终究还是会被贼人发现。 正在焦虑之时,苏羽茗决定绕回三里之外的醉春苑,连晋三因为长期接送达官显贵往来于醉春苑以及他们在城郊的别苑之间,与守城的士兵甚是熟悉,如果由他出面,以接送醉春苑姑娘为由,应该可以避开检查,顺利出城。 唯今之计只有如此,学诚虽对连晋三不熟悉,但既然苏羽茗能将他当做一个可托付之人,料想此人也在可信之列,便借着茫茫夜色,一路来到醉春苑后门。 当苏羽茗出现在连晋三房门之时,他既惊喜又意外,动情之下将她一把抱住! “三哥……”苏羽茗在他怀里差点喘不过气来,用力将他推开。 “难道你不是……” “三哥,您误会了!苏雨是有丈夫的女子,怎可有违妇道。” 连晋三不禁嗤笑自己,也是,如果苏雨是那样的女子,自己又怎会对她如此倾心,“那你深夜来此,是为了?” “实不相瞒,今晚那几位,是我夫君在海州一起经商的故人。我们的商号受仇家迫害以至于破产,此事我来此谋生时便告诉了您和张妈妈。我本以为商号都没了,仇家应该会放过我们,可是他们竟派杀手追到了洛安,誓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现在,杀手已经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连晋三顿时紧张起来,“既是如此,你们先躲到醉春苑中来,明日我再安排你们离开。” “不行,万一连累醉春苑的姐妹就不好了!我现在回来,是希望三哥能安排我们出城,出了洛安城,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栖身之地。三哥如能救我们于水火,苏雨不胜感激!”说着苏羽茗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连晋三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早已软了半边,考虑了一会后点头答应。 连晋三在洛安城脚踏黑白两地,而且醉春苑姑娘的恩客,大多都是往来的显贵,不看僧面看佛面,守城的士兵怎会不卖他这个面子?他一说马车里的是醉春苑的姑娘,士兵便会意地点点头,收了他一锭银子后开了一道口子让他们出城。 又走了两三里地,马车停在了官道外的一条偏僻小径上。 连晋三跳下马车,向车里说道,“叶夫人,此地已是洛安城外,你们继续往东走,便可到城郊的村镇了,镇子上日常物品都有,补给很方便。” 苏羽茗下车与他道别,叶赐准虽不开心,但最终还是放了她出去。 时间紧迫也不好说太多,苏羽茗说了一些感谢之语后便想离开,连晋三鼓足勇气,忽然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出于歉意,这次拥抱,苏羽茗没有拒绝,连晋三将她拥紧在怀里,久久不愿撒手…… 最后,苏羽茗还是将他轻轻推开,道了一声“珍重”后便回到马车里,学诚一甩辔带,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 又赶了三四里路,叶沁渝身子渐渐有些吃不消了,不得已只得再次停下。 “沁渝,你怎么了?” 借着月色,苏羽茗看见她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心中大惊,便顺势拉过她的手,搭脉诊视。 脉中之象,分明是有孕两三个月,胎气尚未稳定! “沁渝!你怎可如此任性!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苏羽茗又气又急,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 “没事的……姐姐你别着急,当心惊吓到九叔。” 苏羽茗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拉着她的手怪责地看着她。 “不好,他们追上来了!”学诚听了听地上的马蹄声,连忙回报。众人一阵慌乱,都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与赐准,所以我们分开走,我驾马车离开此地,你们就地隐蔽,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走。沁渝,赐准和杜鹃,就拜托你了!” 众人正在照看这叶沁渝,想不到苏羽茗抛下这句话便已独自跳上了马车,一甩鞭子疾驰而去! “羽茗姐!学诚……你快去追!” 叶沁渝腹中忽然一阵剧痛,但还是咬紧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看着躺倒在地的叶沁渝,学诚甚是为难,不知是走还是留。 杜鹃对她家小姐的举动又气又急,回过神来才记起还要看紧叶赐准,可往身边一看,哪里还有叶赐准的身影! “糟了!姑爷呢!姑爷去哪了?!” 叶沁渝腹痛难耐,颤抖着说道,“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羽茗姐,想来应该一早便察觉到她有意要引开追兵,可能已经事先悄悄回到了马车上……学诚,九叔是淳樾的生死挚交,你们在离岛的时候也曾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现在他危在旦夕,你救是不救……” 学诚急得眼眶欲裂,握紧拳头,最终转身对心言和杜鹃说道,“心言、杜鹃,少夫人就拜托你们了!”说着便狠心离开,借力林间树木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失了方向,一直在密林之中转圈,学诚居高临下,很快便找到了他们,赶过去一看,只见叶赐准已经稳坐在驾驶位,苏羽茗则紧紧地抱住他。 “叶大人,前面危险!” 前面是一片悬崖,此时要逼停受惊的马匹已是不可能,情急之下学诚果断地挥剑斩断了马匹和轿厢之间的连接带,然后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挡在了因惯性剧烈前冲的轿厢前! “砰”的一声闷响,马匹已经坠入崖底深潭。 轿厢停在了悬崖边,叶赐准和苏羽茗都毫发无伤。 “学诚!”苏羽茗连忙赶过去,紧张地查看他的伤口。 三人回过神时,那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早已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学诚把叶赐准和苏羽茗护在身后,眼神凌厉地举起了利剑。 “你们究竟是谁!” 黑衣人没有给学诚答案,而是迅速出招,招招狠辣,直逼要害! 学诚身手再好也寡不敌众,而且还要顾虑叶赐准和苏羽茗的安危,放不开手脚,只能且战且退,一直被逼到悬崖边缘! 眼见就要不支,叶赐准忽然大喝一声,“你们不是要杀我吗?那就来悬崖底下找吧!” 最后,他转身看了一眼苏羽茗,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阿九!”苏羽茗凄厉地痛呼一声,竟毫不迟疑地跟着跳了下去! 两人的举动明显震住了一帮黑衣人,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呆呆地看着前方。 “砰”、“砰”,随着两声巨响,两人应是坠入深潭无误。 学诚跪倒在悬崖边,双眼通红地大喊了一声,然后也跟着一跃而下! 见学诚也跳了下去,为首的那人连忙赶到悬崖边查探,似乎在判断此处坠崖的危险性,确认几乎不会有生还可能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迅速离开了此地。 叶沁渝等人赶到时,天已微亮,经历过一场血战后的山岗尤显静谧。 除了那辆马车、几滩血迹,就只剩下悬崖边有人坠崖的痕迹…… 杜鹃和心言紧张地四处搜索,一无所获。叶沁渝瘫倒在悬崖边,就如失去了灵魂,喉咙里想喊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余几声沙哑的呜咽……随后她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她似乎看到了薛淳樾的面孔?怎么可能呢……此地乃洛安,他还在长兴。 再动一下身子,小腹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瞬间传来,她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中的泪水已然溢出…… “沁渝!”薛淳樾见她小脸皱紧,心中涌起一阵痛楚,连忙俯下身去轻轻地抱住她,“别怕,都过去了,我回来了!” 真的是他的气息,他的声音…… 叶沁渝抓住他的肩膀,放声痛哭…… 她怀孕之时正遇叶赐准劫难,情绪激变,后又与仪安几番冲突,积郁已深,现在又遭遇了这场刀光剑影的变局,身体难支,于是终究与那个孩子无缘……失去孩子固然让薛淳樾心中悲恸,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叶沁渝身心所受的创伤……身体上的疼痛终究可以痊愈,心灵上的疼痛才更他揪心。 原来学诚在追马车之时已向薛淳樾发出飞鸽传书,薛淳樾知道他们身处险境后不顾一切离开了长兴。当初他以为把叶沁渝送出长兴这个是非之地会更安全,谁知还是遭遇了不幸,早知如此,他就不该送她离开! 等她彻底清醒后,薛淳樾便扶她半躺起来,温柔地给她喂药。不料叶沁渝却推开了他的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道,“去崖底找过了吗?” 第七十二章 痛彻心扉(2) 薛淳樾低头抿了抿嘴,还是固执地把勺子送到她嘴边,叶沁渝无法,只得张嘴喝下。 一阵恶心的苦涩味霎时溢满了整个口腔……叶沁渝差点吐了出来。 薛淳樾拧了拧眉,帮她擦拭了一下唇边的药汁,“找过了,不过毫无踪迹。但是如果他们都已蒙难,没理由三个人一个都找不到。” 叶沁渝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地盯着他,“你是说他们可能还活着?!” 薛淳樾趁机再喂了她一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学诚的水性在我之上,比鱼儿还灵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处水域能难得了他。以我估计,他就是知道底下是深潭才跳下去的,一来去救赐准和羽茗,二来可以躲过追杀。” 叶沁渝睁大双眼看着他,“当真?!” “自然当真。” 心里那根绷紧着的弦终于可以松弛一点,可腹中的痛楚却越来越清晰,她再喝了一口药后终于忍受不住,撑在床上直冒冷汗。 薛淳樾连忙把药碗放到一边,再次扶她躺下,满是不舍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都怪我……我不该送你离开长兴的……” 叶沁渝握住他的手,满眼泪水,“对不起……我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薛淳樾拧眉,“明明是我没保护好你,怎么怪起自己来了!你可知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却无能为力,对于我来说简直比挖心掏肺还要难受……” 叶沁渝身体虽疼,但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总算有了几分安慰,于是转过头去轻轻吻了下他的手掌。 薛淳樾挤出一丝心疼的苦笑,俯下身轻轻地吻上她的唇瓣,边舔舐边说道,“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说好的同甘共苦,这苦药味他自然也要与她共同承担。 听着他浑厚的嗓音,叶沁渝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过了好一会,薛淳樾抵住她的额头,无比难过地说道,“沁渝,朝中还有事,我没法在洛安待太久,这处住所是我新找的,比较隐秘,短期内应该都不会被发现”,他闭起眼,顿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再有十天半月就好了……这期间你切记不得踏出此地半步,有事就吩咐心言,她会处理的……” “可是小准叔他们……” “相信我!有学诚在不会有事的……” 扪心自问,他也不十分确定,但此时他必须稳定叶沁渝的情绪,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叶沁渝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最终闭眼点了点头,很快她又睁开眼看着他说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派人去天海峰青阳观调查长英侯王伯当,羽茗姐曾对我说过其子手中有不少无翳子师兄信阳子的真迹,这些真迹必是来自于王伯当,如此看来,王家父子可能知道一些无翳子门徒的行踪。” “我知道,杜鹃已经跟我说了,心言会安排的,别担心……” “淳樾,你此次回去,是不是有危险……我曾以为,你和小准叔最大的危险来源是襄王府,我也一度认为小准叔在渝江遭难,是襄王府一手策划的,可是现在襄郡王已死,仪安又被禁锢,却依然有杀手对小准叔穷追不舍,说明不是襄王府的问题,那究竟是谁……他们的目标是不是也包括你……” 薛淳樾将她抱进怀里,安慰她道,“沁渝,你别多想,长兴城是天子脚下,而我是朝廷三品大员,除了陛下,没人动得了我,包括你担心的旭王。” “淳樾,我好怀念在海州的生活……那时候我们之间虽然还有误会,但是日子却过得很轻松自在……” 说起海州,叶沁渝忽然想起薛淳樾的母亲,心中更是悲戚,“我曾答应母亲,一定给她生个孙子,可是现在,我却亲手把这孩子给弄丢了……” 听她这么一说,薛淳樾更是难受,连忙将她抱紧,打起精神安慰她,“别担心,你该相信我的能力,孩子嘛,只要我努力,总会有的。” 叶沁渝想到那些他所说的“努力”,顿时羞红了脸,拍了拍他的胸膛不再说话。 心言送薛淳樾从后门离开,临行之前,薛淳樾再次叮嘱心言照顾好叶沁渝,心言点了点头,但总有些不安心,上前说道,“少爷,心言总觉得这次我们是被人利用了,叶大人一直藏得好好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我们前脚才找到他,杀手后脚就到了。” “所以我才把你们转移了,可能……被利用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襄王府……总之,不管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沁渝和赐准的安全,此处僻静,你绝不可让沁渝轻易离开。信阳子之事,你在院里指挥易如海去做。哼,王伯当再掩藏也没有用,十年前他师傅元贞为夺青阳观住持之位谋害的那个道人,应该就是信阳子的关门弟子弘真,弘真与无翳子门徒弘勤是挚交,因此弘真的手迹里应该会留下弘勤的踪迹。这些我已经交代如海了,你和他保持联系。” 心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趁暮色送薛淳樾离开。 叶赐准勾结襄王府谋反,与他如影随形的薛淳樾竟然可以全身而退,明显是泓远帝有心偏袒。此事即使众臣忌惮泓远帝不敢言,但旭王可不管,数次在朝堂上不依不饶地参薛淳樾。 泓远帝不动薛淳樾是有理由的,羁縻州经此乱后情况不稳,朝廷有意将其彻底并入版图,成为大业的直辖领土,如此一来,与羁縻州各部落的战事避无可避,军费开支剧增。 除了叶赐准与薛淳樾,朝中还未有能总领全国均输平准事务者,而均输平准,又是国库的一大来源。现在叶赐准已死,只剩下薛淳樾一人。 旭王知道泓远帝的心思,他并非空手而来,而是推举了薛家的另一位青年才俊,薛沛杒,意图由他接替薛淳樾的职务,掌管天下物资。 两人同为薛荫的孙辈,同受家族氛围熏染,而且薛沛杒还经历过海州市舶司以及大理寺的历练,已经不是当初初出茅庐的泛泛之辈,其政绩与威望在朝中有口皆碑。 旭王几乎调动了他所有的在朝力量,誓要将薛淳樾拉下马! 眼见朝堂动荡,泓远帝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对薛淳樾动手,将其贬为正四品兴东道转运使,其出缺的户部侍郎由曦王的岳父,长恩侯温恒出任,但为做平衡,泓远帝满足了旭王举荐薛沛杒进入财税衙门的愿望,将他与韦绍卿换了个位置,韦绍卿转任大理寺少卿,薛沛杒转任太府寺少卿。 大理寺卿袁肃与新任大理寺少卿韦绍卿先是有十几年前洛安城郊劫案的救命之恩,后是有靖南道均输机构贪渎窝案联手查处的交情,可说是缘分匪浅,此番在大理寺的碰头两人都甚是中意。袁肃不久后还亲自到韦府问候户部尚书韦应时,透露出一丝与之结盟的态势。 韦应时与袁肃向来被认为是泓远帝的心腹,再加上薛沛杒的调职,一直被曦王和旭王抢夺的大理寺,似乎在悄无声息中已经被泓远帝收回了手中。朝廷的势力分布,正待新一轮洗牌。 学诚失踪,心言要一肩扛起薛淳樾的布局重任,便日渐忙碌起来,所幸现在身边有杜鹃,可以帮她分担一些照顾叶沁渝的责任。 半月过去,叶沁渝的身子逐渐好转,却依旧没有叶赐准等人的消息,焦虑烦闷之下,只能在书房来回踱步,等候心言对长英侯王伯当的调查结果。 细看之下,原来这间屋子布置齐全,比如这书房,连笔墨纸砚都有,以其老旧的使用痕迹来看,不像是薛淳樾临时找来的,倒像是一早便置办下,还有人长期打扫照料。无聊之际,她开始翻看书房中的一些书籍。书架上一尘不染,明显是有人勤加打扫,但是书籍却已尘封,应该许久不曾翻动。 一本前朝名士欧阳志撰写的游记《列国小记》映入她眼帘,那本书安静地躺在书架的一个角落,看似被冷落,但是却少有积尘,明显偶尔有人翻看,她好奇心起,走过去拿起打开。 书本翻开,掉落一张发黄的信笺,叶沁渝捡起打开,只见四行娟秀的字迹整齐地写在正中,她不由得念了出来: 子言皎月 鸿雁难托 奕奕如心 心已忘言 叶沁渝沉吟了几遍,聪颖的她登时想到这是一首藏头小诗,“子、鸿、奕、心,老爷尊号薛成贵,表字子鸿,前面这位应是老爷无疑了,那奕心是谁……看信得字迹应是一封女子的回信,寥寥数语便将自己既欣喜又娇羞的情意跃然纸上,莫非……是老爷的心上人?!” 一个马姨娘一个郑姨娘还不够?!他究竟还有几个?! 想到薛夫人黯然半生,悄然离世,叶沁渝心里忽然有些愤愤不平起来。转念一想,都说“子甚类父”,可见薛淳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前是羽茗姐,后来是仪安郡主和她,将来还不知道有谁! 一番胡思乱想之后,薛淳樾莫名躺枪,叶沁渝自己也心怀郁闷,便把那张信笺放回书中,原样放回书架之上,回房闷头就睡。 第七十三章 痛彻心扉(3) “夫人、夫人!” 才睡着不久,叶沁渝被一阵急促的喊叫声吵醒,睁眼看去,却见是数日不见的心言,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于是半坐起来笑着说道,“你可回来了,要么几日不出门,要么几日不回来,忙什么事也不跟我说,这会是怎么啦?” 心言一下子坐到床边,欣喜说道,“夫人,弘勤的踪迹,找到了!” 叶沁渝和杜鹃一听,连忙睁大眼睛看着她,“你说的可是无翳子的门徒,弘勤道长?!” “正是!” “他在何处?!” “具体在何处还不得而知,不过不难找了,因为我们已经拿到了弘勤的师兄,也是他的挚友弘真道长的手迹。这事说来话长,您且听我说,十年前一名游方而来的高人在青阳观挂单,此人据传是得道高人信阳子的关门弟子弘真,不仅长得仙风道骨,道法还十分高深,很快便俘获了一大批信徒,青阳观也因为他声名见长。” “那……这与长英侯王伯当有何关系?” 没记错的话,王伯当是元贞道长的门徒,与弘真无甚关系。 “说来也巧,弘真到青阳观不久,青阳观的住持便羽化了,当时弘真威望甚高,乃下任住持的不二人选。那长英侯的师傅元贞,本是青阳观首徒,如无意外这主持之位必是他的,如今眼见自己到手的宝座就要飞走,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弘真杀害,还将青阳观的诸多弟子都撵走,重新招揽门徒。长英侯那时候弃爵上山,就是为掩盖其师的罪行而去的。” “难怪王家有信阳子的道经真迹,看来就是从弘真那里得来的……” “王公子得到的,只是信阳子道经的细枝末节,真正的好东西王伯当自己都收着呢!不过幸好他是个道痴,弘真的东西他都一五一十细细保存着,我们几番查探之后,终于发现了一封十几年前弘勤写给弘真的书信,信中说他不再过问凡尘俗世,隐居崖底潭边,度此残生……” “崖底潭边……洛安地势平坦,既有高崖,崖底又有碧潭的地方,应该不多……难道是?!” 叶沁渝脑中一闪而过,那个叶赐准、羽茗和学诚一起消失的地方! 叶沁渝激动难耐,一“骨碌”便下了床,就要穿衣出门。 心言和杜鹃连忙将她制止,“夫人,您要去哪?少爷嘱咐过你此时不能离开这所宅子!” “崖底潭边,这洛安附近不会有第二个地方。心言,难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坐得住?” “心言即使怎么坐不住,也不能违背少爷的命令。” “崖底不仅有弘勤,还有小准叔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此时一定急需帮助,我不能眼看着他们遭罪而无动于衷!” “夫人,学诚他们失踪已经半月有余,如果他们已经遭遇不测,我们现在再去找也是徒劳,如果他们安全,也不在乎再等十天半月。这个地方是少爷新找的,我和学诚先前都不知道,所以他们可能已经回来了,只是找不到我们。不过学诚肯定知道我们原来的住址已经暴露了,不会再回那里的,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给他们留下线索,好让他们找到这里。” 叶沁渝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会,终于听了心言的劝告,止住了前行的脚步。 等待的日子空前的漫长,又过了四五日,心言终于带回了崖底的消息。 崖底荒无人烟,不消说弘勤和学诚等人,连只爬虫走兽都没有…… 不知生死,亦不知踪迹,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叶沁渝在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空虚里迷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又是八九日过去,叶沁渝的睡眠越来越浅,尤其在这朗月当空的十五之夜,明晃晃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耀在光洁整齐的地面上,晃得她怎么也睡不着。她于是便偷偷爬了起来,趁心言和杜鹃熟睡之际,潜出了房门,准备离开这所宅子。 她要亲自去查探,是死是活,她都要知道个结果。 叶沁渝简单收拾了一下,悄悄走到了后院,准备在后门离开。 正走过回廊,忽然一个黑影闪过,叶沁渝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对方捂住了口鼻,拖进了后院的一间柴房里。 薛淳樾不是说这里安全得犹如世外桃源吗?! 叶沁渝脑中一片空白,但下意识里却在用力地挣扎,死命地掰着那人的手掌。 房中忽然亮了起来,那人将她慢慢放开,叶沁渝又惊又怕,连忙回过身去看—— “九叔?!” 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眼前之人目光如炬、潇洒自信,绝不是那个空洞无神只有一个躯壳的初九! “不……你不是九叔……你是……小准叔!” 眼前之人狡黠一笑,“在下,长兴叶赐准,见过薛夫人。” 叶沁渝捂紧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但两眼早已盈满激动惊喜的泪水,如珠滑落脸庞…… 叶赐准见她这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忽然想到沁渝已怀有身孕,便担心她情绪激动对胎儿不利,于是连忙走上前去,轻轻抱住她,温声细语地解释,“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开这个玩笑……我们翻墙进来之时,正巧看到你从房中出来,我一时玩心起,便想跟着你给你个惊喜……好了,不哭了……” 叶赐准见她还是哭个不停,连忙打了自己几下,“别哭了,要是哭坏身子薛淳樾可不会放过我,他不心疼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啊……” 听他说到孩子,叶沁渝更是抑制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越来越密。 叶赐准顿时慌神了,正六神无主间柴门外忽然涌进一群人,细看之下,学诚、羽茗、心言和杜鹃,都到了! 叶沁渝与苏羽茗相见,两人都快步上前紧紧拥住了对方……羽茗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场面开始失控…… 学诚赶紧上前劝慰,“两位夫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回了内堂再说吧。”说着看了叶赐准一眼。 叶赐准会意,上前来分开两人,一起回了内堂。 内堂之中,仅有一支微弱的烛火。 学诚出去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才回了屋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吗?”叶沁渝终于忍不住,逼问起来。 “夫人息怒,心言是真的不知道……” 叶赐准与苏羽茗相视一笑,继而说道,“沁渝,你别怪大家,他们真的不知道。估计心言自己也想不到,学诚这么快就破解了她留下的线索,三两日便找到了这里。” “所以……你们之前一直在崖底?可是心言亲自去查探过,崖底一点踪迹也没有啊……” 叶沁渝愣愣地地看向心言,从她眼睛里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说法。 “你们能看出踪迹,杀手也能,所以,我们只能当自己死了,崖底原有的环境,一点也不能破坏……” “那你们如何生存下来……” “全靠弘勤大师留下的石窟……” 听叶赐准如此一说,众人大惊。 “弘勤大师乃无翳子真人的门徒,这点你们也知道了。我跳下山崖,是不想连累羽茗和学诚,想不到羽茗这个傻瓜,居然跟着我跳了下来……” 叶赐准满眼不舍地看向苏羽茗,言语之中还不忘心疼与责备。 苏羽茗目光坚定地回应,抿嘴笑了笑,随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幸好学诚水性过硬,硬生生把我和羽茗都拽上了岸”,说着,叶赐准朝学诚抱了个拳,“学诚,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了。” 学诚谦卑地退了一步,垂首回礼。 “那你的记忆……” “这个我来说吧”,苏羽茗温柔地接过话题,她的叶赐准回来了,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的心再起惊涛骇浪…… “赐准之前失忆,是因为江水倒灌导致头部血气不畅,这次再跌落深潭,反而冲开了沉积的淤血,因祸得福。” “我倒觉得,是因为我娶了你。” 叶赐准炯炯有神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说道。 众人顿时笑了。 苏羽茗登时满脸通红,害羞地别过头去。 叶赐准看着她,有些沉醉……不管他们已经多么亲密,说起男女之事她始终还是会如未经人事般羞涩……每次见到她这副模样,叶赐准都会恍惚她与薛汇槿的那段历史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对了,你们刚说发现了弘勤大师的石窟,莫不是已经找到他老人家了?!”叶沁渝想起叶赐准之前说的话,着急地问道。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弘勤,那叶赐准便有救了! “可能真的是天不绝我吧……学诚把我和羽茗救起来后,我昏迷了三天,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恢复了记忆,惊喜之下我们便打算寻路返回洛安,不料杀手也已经来到了崖底,所有的出路都布下重兵,我们插翅难逃。” 众人听得境况如此惊险,都冒出了一身冷汗,“那后来呢……” “往前走是没办法了,但是我们不能把自己困死在崖底。学诚对水流甚是了解,便想到崖底既然有如此宽广水深的碧潭,那必然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水有来路,我们便有出路。搜寻了两三天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处流瀑,流瀑之后居然别有洞天,是一个透光的石窟!” “那里便是弘勤大师隐居的地方?那你们可是遇到他了?!”叶沁渝急着问答案,毕竟这涉及到叶赐准的生死。 第七十四章 痛彻心扉(4) “妹妹莫急”,羽茗见她显示尤为焦虑,便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下,牵起她的手安慰她道,“正所谓福祸相依,弘勤大师其实早已坐化在石窟之中……但是,他却给后人留下了毕生绝学,《行者手札》。” “所以我才说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娶了羽茗……其实弘勤大师的手札虽然融合了药石与金针之道,但是过于高深,晦涩难懂,一般医者未必能领会,但所幸羽茗师从的净源大师,与弘勤一样同是出自于无翳子真人门下,所学医理相同,这才读透了弘勤的手札,帮我下针疗伤。” 听叶赐准这么一说,众人高高悬起的心才终于落了地,长舒一口气。 叶沁渝又惊又喜,连忙看着羽茗问道,“如此说来,小准叔应是无碍了?!” “还有一点根没断干净,我医术未精,有机会要带着手札去请教净源大师,经她指点应该就能大好了。” “我倒觉得不用叨扰净源大师,我们一辈子这么长,你总有一天能参悟其中道理的,到那时再断根也无妨。” 叶赐准狡黠一笑,定定地看着苏羽茗。 “好啦好啦!终于雨过天晴了!幸好你们都没事,不然我都要难过死了。” “沁渝……”苏羽茗握住她的手,“我和赐准才要内疚死了,你的事……杜鹃都告诉我了……对不起……” 叶沁渝抿抿嘴,低头说道,“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薛老夫人,她生前最后的心愿,便是希望看到淳樾和我能有个孩子,我……” 看到叶沁渝泫然欲泣的样子,叶赐准也明白了八九分,眉头深锁。 当晚叶沁渝缠着苏羽茗,想和她一起睡,叶赐准虽然不舍,但最终还是放了行。 刚在大厅里说起薛老夫人,叶沁渝便想起了在书房中看到过的那纸信笺,趁心言收拾床铺的时候便向她问起是否认识奕心其人。 心言也狐疑,在她认识的薛府之人里,并没有一个叫奕心的,“不过心言认识的也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同辈,长辈们的名讳,极少有知道的,不知道是不是哪位长辈的名字。” 苏羽茗倒低头沉思了一会,“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我应该是曾听过的……” “是吗?!羽茗姐你好好想想,可能……和老爷有关……” “和老爷有关……老爷一向端正持重,鲜少与一般女子有逾矩之事……奕心……奕心……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按说我们晚辈不该议论长辈,但是这位奕心姑娘,和老爷的关系绝不简单。”叶沁渝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把自己在书房所见之事说了出来。 “还有此事?”羽茗听了也起了些好奇心,“既是如此,明日我们再看一看那纸信笺,说不定看了那字迹,我便有印象了呢。毕竟……我在薛家生活了两三年,期间帮着老夫人和马姨娘做过一些内务事,家里老老少少的字迹我还是认得一些的。” “好!那我们明日再看!” 羽茗说起她曾在薛家生活之事,叶沁渝心里忽然又起了另一层忧心,躺下后便向羽茗问道,“羽茗姐,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有什么该不该的,尽管问吧……不过,不许问不正经的。” “嘻嘻……什么算正经,什么算不正经?那……你和小准叔的事算正经吗?” 苏羽茗顿时捂住了脸,“这个有什么好问的!” “唉……说真的,我真羡慕你们,至少一生一世一双人……” “怎么?淳樾和郡主……还纠缠不清吗?” “也不算是吧……但是陛下并没有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名义上,仪安还是他的正妻。” “那郡主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如果薛淳樾坚定认为不是他的,那必然有他的理由。王公子宴席上的流言还言犹在耳,如果真的是叶赐准的,她又该如何? 叶沁渝苦笑,“是谁的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一条生命不是吗。而且……怎么就知道孩子一定不是他的?他们明明有过肌肤之亲……” 苏羽茗脸上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淳樾既然认定不是他的,就必然有他的理由,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其实商人四处经商,有不少旁门左道的手段,所以……” “你是指那些不让女子怀孕的药物吗?羽茗姐你也知道这个事情?!” 如果她知道,那她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曾被薛汇槿用过这些药?叶沁渝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苏羽茗已经千疮百孔,她不想她再经受那些耻辱的煎熬…… 苏羽茗苦笑,“苏家也是行商出身,那些旁门左道我怎会不知?只是初始之时我并不知道薛汇槿曾用在我身上罢了……后来到了元清观,净源大师帮我治病养伤之时发现我底子异常阴寒,细问之下才发现了不妥……而且薛汇槿用的药,非一般的阴毒,长此以往……沁渝,我可能,很难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叶沁渝“腾”地直起身来,又惊又怒,睁大眼睛看着苏羽茗,“怎么会……” “可能这就是我的劫数吧……不过如果这些劫数能帮我换来赐准,多少我都愿意承受……沁渝,如果仪安的那个孩子,是赐准的,你……” “你在想什么?”叶沁渝有些哭笑不得,“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小准叔心里已经有了你,即使没有你,他也决不会是觊觎他人妻子的人,更可况,那个人还是他的好兄弟。” “他认识我之后不久,不就知道了我是别人的妻子么……” 叶沁渝顿时哑口无言,她知道这是苏羽茗在心情万分低落之时说的丧气话,但是她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苏羽茗安抚她重新躺下,终于还是向她说起了在醉春苑听到的那些流言,“流言自然不可全信,但是空穴来风,也未必全然是假。沁渝,说真的,如果孩子真的是赐准的,我求你帮我照顾好他,等有机会,我会接他走的……” “羽茗姐……你疯了……” “我不知道……”苏羽茗开始低声啜泣,“我不敢想象,如果赐准有其他人我会怎么样,但是如果我真的不能给他一个孩子,这对他不公平……” 叶沁渝再次陷入了痛苦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安慰苏羽茗,但是退一万步来讲,如果苏羽茗的猜测最后被证实是真的,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薛淳樾和叶赐准这两个人…… 连日来的疲于奔命,还是耗尽了两人最后的精力,最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叶沁渝先于苏羽茗醒来,看她睡得还沉,便随意洗漱一下,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谁料房门一打开,便看到杵在门口的叶赐准,把她吓了一跳! “小准叔!大早上的你干嘛,一声不吭地杵在人家门口,不知道很吓人的吗?!” “快巳时了,还早吗?羽茗呢,还没醒来么?”说着他便往房里张望。 叶沁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晚上都等过去了,还差这么一时半会么?” “你还说……小时候抢我糖葫芦就算了,现在长大了竟敢来抢我的人,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你的人?你的什么人?我可没听说苏老爷收你聘礼了,别以为人家喊她一声叶夫人就真的是叶夫人……” 许久未见叶赐准紧张的模样,叶沁渝玩心顿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们是在渝江边拜过天地的正式夫妻,你说她是我什么人!至于给苏老爷的聘礼……又不是给你,不需要你操心。” “既是如此,我问你一句话,你据实以答。” “什么话?” “既是夫妻,那就该甘苦与共,不离不弃。如果……我是说如果,羽茗姐此生都不能为你孕育一儿半女,那你会不会弃她再娶?” 话问了出口,叶沁渝却有些退缩了,万一叶赐准的回答不是她心中的预设答案,那该如何…… “如、如果你没想好,就不必急于回答……我、我不过是好奇心起,随口一问罢了。”说完叶沁渝便转身欲走。 “站住,你去哪?” “去帮心言和杜鹃准备早膳……不行吗?” 叶赐准在她身后靠了上来,在她耳边小声地拧眉说道,“薛家的那些肮脏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叶沁渝一惊,转身盯着他,“你、你知道?” “羽茗从元清观脱身之后,薛汇槿不止一次跟我讲过他与羽茗的过去,目的就是想刺激我,要我放手……”叶赐准觑起双眼,咬紧牙关,强行压制自己的怒意,“可是他每说一次,我就想杀他一次、剐他一次……” “啪!”房中一声响起,两人连忙往房内走去。 只见苏羽茗挨在书架上,神情凄怆,架上的书掉了一地…… 原来她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叶赐准心中一痛,连忙上前把她抱进自己怀里。 “羽茗姐……”叶沁渝的心也揪了起来,这场景她不忍再看,转身跑了出去。 “羽茗,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的身边是我,以前的事,就当做是一场噩梦,不会再有了!” 苏羽茗泪眼迷蒙,怔怔地看着他,“赐准……那些事……你都知道?” 第七十五章 痛彻心扉(5) 叶赐准沉默了一会,知道再隐瞒也无用,便点了点头,“薛汇槿以为告诉我之后我便会厌弃你,简直自不量力……” 苏羽茗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只觉得一颗心被揪得异常难受,呼吸掠过都会触痛心弦。 “他居然……他居然说得出口!” 世上居然有如此恬不知耻的人,苏羽茗只觉得既悲愤又羞辱,但又担心叶赐准会因此生气,便强忍住悲戚,抬头怔怔地看着他问道,“那你……你不在意吗?” 问出这句话,她似乎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苏羽茗闭上双眼,眼泪顺着她光洁的脸庞如线滑落…… 叶赐准连忙将她重新抱紧,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道,“自落霞峰相遇,我便心系于你,此志此生不改……我不管你以前如何,我只要你以后如何……” 过了一会,他轻叹一声,“我和你认识这么久,相处这么久,你只要用心想想,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如果我在意,我还会这样珍视你吗?” 顿了一会他又不禁自嘲道,“幸好薛汇槿不懂得珍惜你,否则我就要伤心一辈子了……就冲这点,日后我留他一条贱命。” 听着他坚定不疑的话语,坚强有力的心跳,苏羽茗的啜泣声渐渐小了,但想到薛汇槿对她做过的事,心里又不禁有些后怕,双手不由自主地抱紧叶赐准。 “羽茗……我只愿此后无波无浪,我们携手共度余生……至于孩子嘛,有当然好,没有也没什么,反正你有我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在,也够操心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赐准话音未落,苏羽茗突然着急地捂住他的嘴,“不,我不嫌多。” 叶赐准将她的手轻轻拿开,邪肆一笑,“好,那我努力。如果一直没有,那就是我努力不够,我会加倍努力。” 这居然都能被他带偏!苏羽茗顿时满脸羞红,挣脱他的怀抱就想跑出去,在她转身之际,叶赐准看准时机在背后一把抱住她,在耳旁轻声说道,“其实当时我特别想跟薛汇槿说,我和你在一起,不需要那些肮脏下流的东西都能得到更极致的欢愉。不过我相信他是无法理解的,所以懒得跟他说。” 听他这么一说,苏羽茗的小脸霎时鲜红欲滴,将他一把挣脱,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叶赐准会心一笑,顿时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吧…… 早膳之后,叶沁渝便带苏羽茗到书房之中,翻出那纸信笺递给她看。 苏羽茗接过看时,顿时大惊,“这……这不就是薛老夫人的字迹吗?” 叶沁渝也十分惊讶,连忙追问道,“你如何确定是薛老夫人?” “我与薛汇槿成亲之时,她老人家曾送给我们一本亲自抄录的佛经,这本佛经我看过不下数十遍,不会错认的。” “如此说来,当年的老爷和夫人,也有过恩爱的时候啊……如此恩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了一对怨偶?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信笺出自于薛老夫人,这让叶沁渝很惊讶,从她在薛家的见闻来看,晚年的薛老爷和薛夫人似乎貌合神离,至少外人看来确是如此,薛老爷对薛夫人虽然足够尊重,但两人却甚少亲近。薛老爷与夫人分室而居,薛老爷住煦颐堂,夫人住心颐堂,薛老爷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自己的煦颐堂,偶尔会到马姨娘房中,但甚少留宿,但不管如何,总之十天半月都不会见到薛老爷和薛夫人一起在房中走出来。 “其实薛老夫人是很好的一位长辈……我与淳樾先前的事……其实她是知道的,但是却从来没有为难过我……进门之后我与薛汇槿矛盾重重,她还经常替我解围,不惜得罪马姨娘。如非对老爷心如止水,怎会为了我这样一个于己无关的晚辈卷入风波?” 叶沁渝点点头,“真是可惜了,少年夫妻却不能老来相伴……不过说来也怪,这处宅邸怎会有老爷夫人年轻时候的物件……” “莫非这里是薛家的产业?” “如果是薛家的产业那也藏得太深了,连跟了薛淳樾十几年的学诚和心言都不知道。再说,这地方薛淳樾连他俩都要瞒着,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苏羽茗不禁“扑哧”一笑,“能安什么心?你还担心他借此金屋藏娇不成?要我说呀,他先前可能也不知道这宅子。薛家在西都长兴、东都洛安一带的产业当年都划给二老爷薛成明继承了,在淳樾进京向你求亲之前,连洛安都没来过,哪里会知道这些产业?” 叶沁渝转念一想,羽茗这话也不无道理,这才放下了心中疑虑。 叶沁渝和叶赐准都有伤病要养,因此众人都安心在这洛安东南角的宅邸里过些平静的日子。时值孟秋,天气爽朗,煦阳暖照,叶沁渝渐渐从那些不好的事情里走了出来,除了眉角眼梢平添了几分成熟,她又恢复了以前随和自得的样子。 她的日子倒是过得自在,除了有些思念薛淳樾……虽说薛淳樾三天两头给她来信,但是信件又怎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看着叶赐准与苏羽茗郎情妾意,她心中有些羡慕嫉妒了。 将近晚膳时间,学诚又取回了薛淳樾的飞鸽来书,令人意外的是,这次还特地有一封是交给叶赐准的。见信的叶赐准神色如常,似乎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读完信后,脸色还是不自觉地凝重了起来。 众人心知薛淳樾必是有事交代叶赐准,因此晚膳的氛围也轻松不起来,大家都闷头吃饭。 叶沁渝终是忍耐不住,向叶赐准说道,“淳樾可是交代了你什么要紧的事?你们别再瞒着我们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道还有什么是不能开诚布公的么?” 听叶沁渝这一说,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看向叶赐准。 苏羽茗神情落寞,她知道朝堂和江湖都危险重重,叶赐准和薛淳樾可能都脱不开身了。那些想与他隐居的话几次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现在,她也只能沉默。 叶赐准放下碗筷,看了一眼众人后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淳樾说兴东道发现了铜矿,现在李璟风已经过去查验了,待时机一到,马上爆破开采。” “这是什么话?大姐夫竟然也去了兴东道?”叶沁渝满脸不解,“你可是在糊弄我?” “薛家里懂采矿冶铜的,也就只有李璟风了,我怎会糊弄你。在我朝,金、银、铁都被朝廷牢牢抓在手里,但铜却开了道口子,允许私营,这是沾了当年洛安李氏一族的光。李氏一族在太祖起事时便举家倾囊相助,太祖立国之后便将采矿冶铜的李家奉为上宾,大笔一挥准许民间参与铜矿经营,好让李家继续发展家族生意。李家在关北道的铜矿,后来辗转到了皇后外家卢氏手里,自此卢家便垄断了关北道的铜矿开采和冶炼。而关北道的铜矿,又是大业国最大的产铜基地,卢家因此富甲一方。” “天下生意千千万,为何淳樾非要与卢家争?熙和兴没有了不要紧,我们可以重头做起,贸易、船运,什么不可以做?再说,羽茗姐就是丝绸世家出身,我们做丝绸买卖也可以啊。” 叶沁渝知道大姐夫李璟风一家被外戚卢氏迫害一事,至今仍心有余悸。 叶赐准摇头苦笑,“我们做什么,我们自己说了不算,陛下说了才算……朝廷想收回铜矿开采和冶炼权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就是担心万一卢家破罐子破摔,毁了这铜矿,如此就会彻底动摇本就脆弱不堪的铜钱市场。现在兴东道的铜矿位置已经探明,陛下有了仰仗,很快便会择机发难。” 叶沁渝认真地看着叶赐准,鼓足勇气问出了她心底里早就想问的话,“你们究竟是谁的人?曦王?襄郡王?还是陛下……” 想不到叶沁渝问得如此直白,苏羽茗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小心隔墙有耳。 叶赐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曦王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是却是利用我为他的大计扫清障碍;襄郡王对我和淳樾有救命之恩,但是却是利用我们为他谋逆卖命;同样的,陛下给了我们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自然也要从我们身上索取点什么……所以我和淳樾是谁的人,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总之,现在我们是身不由己。” “所以,就一定要卖命吗……你已经在蜀州为国尽瘁过一次了,你已经不欠陛下什么了……那些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们不要不行吗?而且,陛下也不知道你还活着,你完全可以隐居的!” “如果我们一开始便没有卷进朝廷政争,一开始便没有接受陛下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那可以,但是现在,不可以,因为已经脱不了身……在陛下眼里,我已经死了,但是淳樾还在。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怎能撇下淳樾自己逍遥快活?沁渝,你可以吗?” 叶沁渝“腾”地站了起来,带些哭腔说道,“我自然不想淳樾有难,但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要你命的人,从蜀州追到洛安,招招狠辣阴毒,这时候你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不等于就是曝露行踪任人鱼肉了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羽茗姐怎么办?!” “所以我在想一个万全之策!” 第七十六章 风雨前夕(1) “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别告诉我你去兴东道就为了那个破劳什子铜矿,背后还有多少阳谋阴谋只是没跟我们明说罢了!不然,你先跟我们说说,为什么那些杀手一定要阻止你进蜀州城,那里究竟有什么是让他们如此忌惮的?!”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苏羽茗终于忍不住,“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晚膳被你们搅和得饭也吃不成、话也说不成,你们不想吃,学诚他们也要吃啊。” 学诚一听,连忙说道,“我们吃不吃有什么打紧,不要耽误了主子们的事才好。” 心言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踩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然后转身说道,“其实,去兴东道也不一定需要叶大人亲自去,我和学诚去也可以啊……就像是在离岛的时候,少爷和苏老爷离不开儋阳,叶大人又不方便出面,我和学诚便乔装打扮做了熙和兴明面上的当家,最后不也糊弄过去了么……” 羽茗顿时高兴得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采铜的大事,有姐夫在应该不难,学诚在薛家之时也见识过薛家铜器行鼎泰兴的运作,基本的规矩不在话下。而且那边还有淳樾在背后谋划,学诚只要乔装打扮,做个挂名掌事即可。而且学诚鲜少露面,极少有人认识他,兴东道就更不会有了,因此学诚反而更能混过众人的目光。” 叶赐准和叶沁渝听如此一说,这才放松了情绪,慢慢坐下。 羽茗见两人终于冷静下来,便继续说道,“细一思量,心言的计策不无道理。采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背后要有大量资金支撑,熙和兴就留下那点家底,如果用完了都没达到目的,那怎么办?所以说,还需要有另外的生财之道。如此一来,我们就要分头行事了,兴东道自然是要去人的,但是也要有人留在洛安,从这挥金如土的东都之中,截取一笔。” 羽茗不愧是出身经营世家的聪慧女子,这话一出便赢得众人点头称是。 “如此一来,学诚和心言便不能同时离开了,在洛安经商,多少还要靠一点熙和兴的人脉和底子,易如海是熙和兴在离岛带回来的人,再能干也没法全盘应对洛安的事,所以他二人必要留下一个。”叶沁渝低头思考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不如就由学诚和杜鹃去兴东道配合淳樾,心言留在洛安,帮助我们重操旧业?” 学诚和杜鹃一听,都惊住了,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地各自别开头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苏羽茗明白内里,便打起了圆场,“杜鹃鲜少接触商事,恐怕不如心言手脚利索,我怕非但帮不到学诚,还连累了淳樾的大计——” “不”,叶赐准忽然将她打断,“沁渝说得对,如果学诚去兴东,我就留在洛安,但是在没确认安全之前,我和羽茗都不便露面,因此这里撑门面的就只剩下沁渝了。沁渝的经营头脑我从不怀疑,但是却人生地不熟,与熙和兴留下的人脉和势力更是不沾边,必须要一个熟悉的人从旁调和牵线,这个人,非心言莫属。兴东那边都是男人,确实需得一位细心的女子从旁提点,所以……” 听叶赐准这么一说,自己似乎是非走不可,杜鹃着急地看着苏羽茗,“小姐……” 苏羽茗定了定心神,握住杜鹃发凉的双手,看向学诚说道,“这事要如何定夺,还要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学诚、心言,你们怎么看?” 心言倒十分直爽,直言道,“叶大人的安排最合适不过了,心言赞同,就是要辛苦杜鹃多忍忍学诚这个无趣之极的呆子,顺便再多照顾一下他。” 学诚居然有些脸红了,看向杜鹃说道,“杜鹃姑娘,如蒙不弃,就随学诚走这一遭吧。学诚定然细加照料,绝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等办完了事,第一时间送你回叶夫人身边。” 心言拍手打趣,语带双关道,“好了好了,终于把学诚的终身大事忙活完了。” 杜鹃顿时小脸绯红,依偎在苏羽茗身边不说话。 夜幕降临,叶沁渝被苏羽茗叫到了小花园,说了几句悄悄话,叶沁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杜鹃的心上人,竟然是学诚。但叶沁渝确实不了解学诚和心言是否有婚约,即使有,薛淳樾也从未向她提起过。 不过不管有没有,重要的是学诚和心言对对方是否有好感,如果有好感,那即使没有婚约也不能拆散一对有情人,但如果没有,那即使有婚约她也可以从中斡旋,玉成学诚和杜鹃的好事。 不过,学诚和杜鹃很快就要出发了,如果这件事不问清楚,以后可能便无法挽回。叶沁渝看着忙进忙出准备伺候她睡下的心言,最后打断了正要放下帷帐的她,拉她在床边坐下。 心言一脸狐疑地看着叶沁渝,不知何事。 “心言,其实……学诚和杜鹃一起去兴东道,你心里有没有什么想法?有的话不怕跟我说,我会调整安排的。如果你想陪学诚去,其实也没问题的,我和羽茗能照顾好这里……” “夫人,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学诚是个呆子,难不成你也是吗?如果你们两情相悦,我自然不能让他和杜鹃一起去兴东。” 心言一听,顿时笑了出来,“夫人你怎么会这么想……” 叶沁渝反而有些懵了,“你们都是薛家的家生子,难道薛家的长辈没有给你和学诚定下什么婚约之类的?” “我和学诚都是薛家的家生子这没错,主子习惯给家生子定亲指婚这也没错,但您忘了吗,心言一家本来是二老爷那边的人啊,后来二老爷举家迁往长兴,我父亲舍不得离开海州,这才转到大老爷门下的。刚来时我们家和大老爷府里的人都还不太熟,话都没几句的,哪有人来帮我们想娃娃亲的事。” “那……且不说这婚约吧。你对学诚,有什么想法吗?可不许瞒我。” 心言笑了好一会才停下,“夫人,您看少爷可扯过我与学诚的红线不曾?没有吧。那是因为,少爷知道我和他,都没有儿女私情,只有坦坦荡荡的兄妹情义。” 叶沁渝顿时傻眼了,愣愣说道,“我看你们很融洽的样子,还以为……” “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哈哈……夫人您多虑了。其实呢,学诚自小便父母双亡,是吃薛家各房各院下人的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老爷在适龄的家生子里面给各位少爷挑伴读兼贴身侍卫,少爷一眼就相中了学诚,学诚这才有机会到薛家内宅住。但那时候他自己都还小,也需要人照顾,老爷便派了我父亲照顾他,因此我和他自然而然地就成兄妹了。” 叶沁渝恍然大悟,既然心言已经如此明确表明态度,那看来她与学诚真的是没有儿女私情了,既是如此,那她便可放心学诚与杜鹃自由发展,最后能不能成,自然是看他们俩的造化。不过苏羽茗刚曾提到薛汇槿曾试图撮合杜鹃与学谦,她顿时好奇心起,想了解一下学谦的为人。 “那……学谦呢?也是大少爷自己选的?” “那可不是,按马姨娘那个性子,贴身侍卫这么重要的人怎会让儿子胡乱选?学谦啊,是马姨娘亲自选中求老爷要来的。他是我们府里老管家嫡亲的长孙,自小便被家里好吃好喝供着的,即使没进内宅伺候,长大了肯定也能在薛家的产业里谋份好差事。” “可我嫁到薛家的时候,好像没见过这位老管家啊。” “说起这位老管家,还是老太爷身边的人。当年老爷非要回海州经商,老太爷不放心,特别派了这位老管家来照顾他的,说起来也是老太爷那一辈的人了。据闻他在生意上精打细算,为人呢,却又不拘小节,帮老爷把府里府外打点得妥妥帖帖的,大家都交口称赞。唉,不过挺可惜的,学谦被马姨娘选中做了大少爷的跟班没几年他就过世了。要是活到现在,学谦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贴身侍卫。” “哦?不仅仅是侍卫?这是什么意思?” “老爷待老管家形同长辈,一点主人家的架子都不抬的,如果他还在世,说不定老爷会指位小姐嫁给学谦呢!” 叶沁渝一听,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和学谦年纪相仿的,就只有马姨娘的玉雪和郑姨娘的玉容,马姨娘可不会将女儿许给他,如果老爷有这想法,不消说肯定是撺掇老爷许郑姨娘的玉容了。马姨娘这算盘打的长远啊,要真是这样,那学谦不就成了三房的女婿?三房的女婿都是她儿子的跟班,那三房不就等于被她踩在脚下了么?” “哼,他倒想得美!不过怪可惜的,学谦这么好的人跟了大少爷,不知道有没有跟大少爷学坏……当年学谦进来的时候,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可是我们一众侍女公认的美男子呢。” “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学谦啊……哈哈哈……” 心言登时满脸通红,连忙分辩道,“不是!夫人您怎么这么想呢……我只是、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再说了,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我是少爷的人,他是大少爷的人,这点分寸心言还是有的。而且,他不知道被大少爷灌了多少坏水呢,我可不想像叶夫人先前在薛家那样遭罪。”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