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赐娇宠》 第一章 你带我走吧 夜色深沉,雷声轰隆,瓢泼大雨从暗黑的苍穹上倾泻而下,骤雨狠狠抽打着地面,却依旧浇不灭那些残暴之徒的绝杀之心…… “杀!一个都不留!” 四周暗影重重,喊杀声震天,刀光剑影下,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地,雨水与血水交织在一起,瞬间汇聚成一条条蜿蜒触目的血河。 “娘,我好怕,娘,你醒醒……”扒开层层堆积的尸体,年仅十岁的我蜷缩在死人堆里,抱着早已咽气的母亲呜呜大哭。 今天本是我的生辰,阿爹阿娘早早为我备好了生辰宴,我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十年,谁知道飞来横祸……阿爹惨死,阿娘为了护住我也死了,这本该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不想却成了我余生最痛苦的回忆。 “老大,这里还有个小孩子!”许是被我的哭声惊动,‘清理’完周遭的其他人,藏身于死人堆里的我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犹如一群饿虎饥鹰,他们提着还在淌血的刀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死亡的恐惧吞噬着我的大脑,抱着阿娘僵硬的胳膊,我情不自禁将身体缩成一团,尖锐的哭泣声也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声。 阿娘,我好怕…… “杀了她。”为首彪形大汉瞪了我两眼,命令旁人出手。 得到他的指示,他身边的人几乎没有犹豫,举着刀就朝我砍了下来! “阿娘,救我!”失声痛叫出声,我下意识地抬手抱住头,只听得‘铮’地一声,我脚边的水坑突然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紧接着,凌乱有序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我小心翼翼地将头从臂膀中探出来,隔着人群偷偷向外张望。 暗沉的雨夜中,两个身着黑袍,头戴斗笠的男人骑着马朝着我们缓步而来,晚风吹拂下,斗笠下的发丝随着衣袂幽幽飘动,犹若流云。 行至我们身前,两人拉住缰绳,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我紧缩着身子,更加不敢出声。 “年轻人!劝你们最好别多管闲事,赶紧滚!”挥着刀,先前说话的那个彪形大汉冲着二人吼道。 若是换作一般人,面对这么多嗜血残暴的刽子手,早被他们吓跑了,可这二人却丝毫不惧,只坐于马上冷冷盯着这群人。 夜色太浓,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然而他们目光中那股渗人的肃杀之气,隔着人群我也觉得胆寒。 “不想走?那就……”为首的彪形大汉甩了甩手中的大刀,后边的话还未出口,马背上其中一个男子突然抬起了手……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身后的人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剑宛若天边弧光,霎时划破天际隔空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我只听到几声惨叫,再抬眼时,那群弑我族人的狂暴之徒已尽数气绝,拿剑的少年用衣摆若无其事地擦着剑,仿佛刚才砍掉的只是几根野草。 “大人,已经全部解决掉了。”抱着剑,他向马上的男子作了一揖。 “走吧。”拉动缰绳,马背上一直未动的男人终于开了口,话语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可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威迫力。 “是。”收好剑,马下的少年翻身上马,二人转动缰绳准备离去。 望着身边堆积如山的尸体和天边无际的黑暗,我的心仿佛一下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跑过去一把拉住那位‘大人’的衣摆: “大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 第二章 将晚 在这场梦魇里,他们是唯一带给我光亮的人,我总觉得,只有跟着他才能有生的希望。哪怕这丝希望渺茫,我也要去获取,因为只有活下去,我才有给族人报仇的希望。 然而对于我的乞求,他根本不屑一顾,侧头睨我一眼,他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宛若千年玄冰:“我从不养废人。 废人!纵然我年纪尚小,但也并非不谙世事,废人两个字的意思我还是懂的。 他不肯带我走,因为我没用。 的确,比起他旁边的那个少年,我的确一无是处,他看着不过只比我大两三岁,可他刚刚出手时的果断与决绝,是我从来都不敢想象与触摸的。 但谁又是生来如此? 扯着破旧褴褛的衣裳,我努力仰着脑袋望着面前的男人,稚嫩的声音带着几丝微不可察的颤栗:“我……我可以帮你杀人,就像……像他一样!” 我指着他身旁那个抱剑的少年,话语中带着无比的坚定,既然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呵!”闻我此言,少年不禁轻笑出声,声音中满是轻蔑与嘲弄,似乎我说的话在他看来只是一个笑话。 紧紧拽着‘大人’的衣角,任凭瓢泼大雨淋吹刮着我瘦小的身躯,这样漫无边际的黑夜,我真怕……怕他们丢下我离去。 静默了良久,头顶的男人才启唇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依旧冰冷,却比刚刚缓和许多。 “将晚。”仰着头,我小心翼翼地回他。 “将晚……”喃喃念了两遍,他忽而向我伸出手来,深沉寄冷的话语仿若春日湖边的柳絮,一枝一叶都轻轻拂落在我心上。 “这天下的命运,将来迟早要掌握在我楚彧手中,你既要跟着我,那么你的命运便如同这天下一般,是死是活,是福是祸,皆由我说了算!” 丝丝雨珠顺着他宽厚的手掌滑落,仿佛带着一股巨大的魔力,情不自禁地,我抬起小手握住他,抿着唇,轻轻应了句:“好。” 他拽着我的手将我拉上马,还未待我坐稳,剧烈的疼痛突然就袭上身来,我一声痛叫,猛地睁开了眼。 与昏睡前的情景一样,我还躺在万毒蛇窟里,先前洞中那些张牙舞爪的毒蛇已被我一一清理干净,只是由于当时防护不当,我还是被咬了两口。 蛇毒浸身,身上的麻痹感一波一波地袭来,抓着手中的匕首,我几次想站起来都没能如意。 我有些不甘心,这么多生生死死都过来了,难道我今天要栽在这儿吗? 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眼前一片浑浊,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恍惚间,洞外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将晚,你还在吗?” 随着话音响起,细碎的脚步也愈行愈近,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我看到楚枫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你许久未归,大人让我来看看你,你没事……” 见我已有些神志不清,他忙将我扶起来,一手封住我的经脉一边扶着我急不可耐地往外走:“你可别死啊,死了我可没法跟大人交待。” 呵! 我不禁在心底轻笑出声,若是死了,倒也不必交待了吧。 第三章 到底是个女孩子 一路上,楚枫一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我时而听见两句,时而又模糊不清,如此反复,最终还是在无尽的倦怠中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正躺在竹楼的睡榻上,身体的肿痛与麻痹感已然消失,视线也清明了不少,想来我的毒应是解了。 微风拂过,有淡淡的茶香随风而来,侧眸望去,一眼看到坐在窗柩边品着香茗的楚彧和教我医理的老师史墨。 “煊帝大婚不过半月,此时谏言让他杀柳橙,怕是不妥。”史墨有些忧心地看着楚彧,清秀的眉目间带着几丝藏不住的书生气。 “天下大赦,他自是不愿动手,这种时候,我们作为臣子的,为君分忧也未尝不可。”楚彧抽了抽嘴角,不动声色地举起了茶盏。 一如往日,他穿着那件袖口绣着竹叶的黑色长衫,刀削般的面容上一双黑眸深邃无垠,他静静地坐在那,悄然无声地抿着杯中的茶水,好似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你的意思是……”史墨抬眸看向楚彧,他一下会意了他的意思。 跟在楚彧身边七年,他的脾性,七分我也懂了三分,他要谁今天死,那人一定活不过明天。 柳橙原是户部正二品尚书,此前多次上奏弹劾楚彧未果。一月前,他因被查出他贪污西北赈灾粮款而被抄家下狱,适逢煊帝大婚在即,此案一直未曾结审。 如今他们在此提及,只怕是不想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你要派谁去?”史墨问。 楚彧没有回他,而是将目光朝我这边移来,我心下一慌,整个人立马从睡榻上翻了下来,脚下一个立根不稳,险些跌倒。 站直身子,再对上楚彧满含戾气的眸光,我有些窘迫。 倒是史墨,看到我笑得甚是欣慰:“小晚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我微微点头,目光转向楚彧,哑着声音喊了句:“大人。” 搁下手中杯盏,楚彧脸色阴沉,睨我一眼,他垂下眸子幽幽开口:“总计不过一百余三条毒蛇,你却有七处伤口,中了五种蛇毒……将晚,你这些年的功夫可是白学了?” 颤了颤指尖,我站在原处,没有说话。 自从十岁那年被他带回相府,他对我从来只有严苛,七年来,为讨他一个浅浅的笑容,我绞尽脑汁刻苦习艺,不知道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多少次,可他面上从未有过满意之色。 这样的日子,我应该早已习惯,可每每听到他的苛责,心里到底还是难过。 “人家到底是个女孩子,你又何必拿对楚枫那套对她。”史墨适时帮我圆场,可他说的话,向来分量轻微。 楚彧给他一个白眼,他就马上闭嘴了。 捏着杯盏,指腹有意无意摩擦着盏沿,楚彧话语说得淡漠无情:“路是她自己选的,没有谁强迫过她。” “将晚从未后悔过当初的选择。”我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是我自己求他将我带在身边的。如果一开始我只是为了活命,那么后来……我更想站在他身边,更想看看他胸腔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第四章 你受伤了 听了我的话,楚彧只颤了颤眼睫,神色不改依旧淡漠,提起茶壶斟满了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清茶,他才道:“既然如此,刚刚我们的谈话你也听到了,接下来你应该知道该如何做。” 他要我进宪部大牢杀柳橙! 史墨也跟着急了:“她体内余毒刚清,元气未复,你现在让她去……” “你是想说你医术不精还是你想替她去?”楚彧瞥他一眼,眸眼中戾气徒增,甚是吓人。 “你,我……唉!”史墨气结,说又说不赢他,打又打不过他,索性拂袖起身离开。 飘着茶香的竹屋里瞬间冷寂下来,楚彧静静品着茶,,常年不苟言笑的神情仿若冰川中恒古不化的冰棱,看得久了,我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冷了。 “那我去了。”再待下去亦无意义,拱手作了一揖,我转身欲走,他却突然放下茶盏叫住我:“先随我去一趟皇宫吧。” 三月的江州暖风和煦,偏过头就能看到院外的铃兰花簇拥而开,淡淡的花香萦绕四处,深吸一口气,香气怡人,心中原本的烦闷也消散了许多。 跟在楚彧身边七年,如要说我与相府中其他人有何不同,那就是他不仅教我杀人嗜血,也教我琴棋书画、医学药理……且每次他进南梁皇宫,总会带我随行。 他少年成才,年仅十八岁就当上南梁首相,在百姓眼中,他杀伐果断,万事为民,是神一般的存在;而在我的眼中,他心思缜密,冷血无情,嗜血猛禽也不过如此。 马车上,我与楚彧相对而坐,靠在车窗上,他紧闭眸眼,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不知在思虑什么。 我坐在一边,目光停留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不知不觉就看入了神,以至于马车走错了方向都未察觉。 直到一股凛冽的杀气从窗帘外一扫而过,我才惊觉,马车不知何时竟被开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而马车周围,齐刷刷站满了一排黑衣人。 他们是冲着楚彧来的! 我看向始终神色不惊的楚彧,他缓缓睁开眼,微微开口:“去吧。” 没有一丝犹豫,我掀开帘子跳下车,看到我一个姑娘,黑衣人明显没把我放在眼里,一声大喊,他们直接朝马车的方向扑了过来。 纵身一跃,我一脚踢开了两个试图靠近马车的人,手中匕首挥动,只几下便割开了两个人的脖子,鲜血溅射到脸上,凉凉的,带着一股腥味。 见识到我的手段,一袭人不再轻敌,进攻防守都俨然有序起来,固然我拼着一身所学将他们全力斩杀,但我右手臂膀还是不幸被划了一剑。 风呼呼的,吹得伤口有些疼,随手用了一块碎布系上,我才冲着马车里的楚彧道:“大人,车夫没了,将晚留在外边驭车吧。” 马车里久久没有回应,欲待我再次问他的时候,楚彧寡淡无情的声音才响起来:“你受伤了?” 第五章 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 “没有!”我矢口否认,默默驾着马车往前走,丝丝麻麻的疼痛从伤口传来,我忍着没吭声。 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喊疼,我也不想再让他失望。 一路颠簸,马车行至宫门前,楚彧才掀开帘子走下马车,斜眼睨了我一眼,他道:“你这个样子进宫,怕是会惊扰到宫人,就在外边等着吧。” 依言看了眼自己……我原本淡红色的素衣经过刚刚一场搏斗,淡红色已然被血渍浸染成了褐色,垂首一闻,腥味刺鼻,若是这幅样子进去,只怕要闹翻天了。 眼见楚彧缓步走进宫门,我才返回马车重新包扎了伤口,好在伤口不深,上点药应该很快能好。 在马车内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地传入耳畔,伴随着内侍洪亮而纤细的声调:“咱家奉旨出宫,宫人一律不准阻拦!” 掀开车窗帘子寻声望去,一个宫中内侍骑着骏马直出宫门,一路往西方疾驰而去。 马虽快,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他拽着缰绳的手里握着一道黄色卷轴,那是圣旨独有的颜色! 看来,有事情要发生了。 不足片刻,楚彧也从宫门大道中负手而来,他神情一如既往地沉寂,只是眸子里一片暗淡,藏不住的冷楚和倦怠。 跟随多年,我甚少见他如此。有什么事情能让一向冷漠无情的南朝国相也失了神?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大人……” “回府吧。”行至我身边,他淡淡吐出两个字,上了马车便再无后话。 有那么一刻,我很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脾性……他的事情向来容不得别人过问,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扭转缰绳回到相府,还未停下马车,我就看到一个蓝衣女子在相府门前来回踱步,似乎遇到什么很难办的事情,她面色焦急,眼角布满泪痕。 我拉住缰绳,正欲告知楚彧,那姑娘已径直奔了过来,不顾我的阻拦,她冲着马车痛声哭喊:“楚大人,楚彧,楚相爷,罪臣柳橙之女柳倾岚求见!” 几乎是听到她名字的同时,楚彧拉开了马车帘子,看到眼前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他似笑非笑:“你来了。” 他们认识?我楞在当场。 听闻柳橙之女早几年前就外嫁给了宜郡郡守的独子,数年来她鲜少回到江州,原以为楚彧纵横官场,平时在朝中与户部尚书处处针锋相对,却不想他竟和柳橙之女认识! 听到楚彧的话,柳倾岚骤然止住了哭声,望着他,她泪眼婆娑:“是,我回来了,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只要你放过我父亲,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眼泪就似决堤的河流滚滚而下,这场面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疼吧,可楚彧有时在我看来,他连人都不是。 抽了抽嘴角,他负手走到我们身前,将我拉到一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倾岚,语气似尖刀利刃:“来不及了。” “不!”柳倾岚连连摇头,她一把抓住楚彧的手,连哭带求,“来得及的,来得及的,你身为国相,权倾朝野,只要你求皇上,他一定会开恩放我父亲一马……” 第六章 将她送回去 静静盯着她,楚彧脸色逐渐冷了下来:“西北蝗灾,百姓民不聊生,柳橙身为朝廷重臣,公然贪污赈灾粮款,有负皇恩,没有人救得了他。” “贪污灾款,事关整个南梁,我父亲纵然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这个案子一定有污点!楚大人,求你,求你让皇上重新彻查此案,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楚彧微凛眉头,一把拂开她的手,他眸中寒气逼人,“你父亲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嫌贫爱富、贪财慕势,此次贪污案证据确凿,你应该庆幸自己不似他。” 柳倾岚估计自己也没想到吧,楚彧不仅残忍绝情,还爱落井下石,失魂落魄退后两步,她失声喃语:“你还是在怪我,怪我当年听了我父亲的话,没有与你……” “够了!”楚彧沉声打断她,语气虽不严厉,却字字珠玑,“你要想清楚,有些话说出来,连你的夫家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他在威胁她,他不想她说出他们从前的关系。 他威胁到点子上了,以楚彧现在的能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在他眼中不过掌中之物,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柳倾岚怕了,一双泪眼扫过我,又再落到楚彧身上,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几欲开口,最后却只落下一句:“我父亲固然有错,但他已年迈,做女儿的只想让他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不求他洗脱罪责,只求你看在我们曾经的情分上,留他一条性命,好吗?” 曾经的情分……颤了颤指尖,我只觉自己呼吸都轻了,这个柳倾岚,看着不过也就二十四、五岁,跟楚彧年龄相仿,他们曾经的关系……我真不敢去想象…… 冷哼一声,楚彧眸中闪过一抹阴鸠之气,抽动嘴角,他幽幽道:“他是死是活,皇帝说了算,你纵然再低声下气求助于本相,那也是于事无补,多说无用。” 一拂长袖,他无意再与她多说,侧身往相府内走去,回首我才发现,史墨与楚枫不知何时也出来看热闹了。 看着柳倾岚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跟着楚彧木然往里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马蹄声疾驰而来,回眸望去,是早间出宫门的那个内侍。 见了楚彧,他屈身一拜:“奴才奉皇上旨意来回禀丞相,宪部尚书已接收圣旨,今日未时三刻处斩罪臣柳橙等人,届时大人可前往刑场监斩。” “这么快?”几乎同一时间,我们三人齐齐看向楚彧。 而柳倾岚听到这消息更是如遭雷击,一个经受不住,她一声痛叫,竟直接晕了过去。 楚彧就站在我身边,眼见她瘫倒在地,他颤了颤手指,想过去,但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将她送回去吧。”他冷声示意一旁守门的护卫,有了他的指令,两个人才去将柳倾岚抬走。 目送那抹娇弱的身影远去,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第七章 有什么情分 一直到楚枫推了我手肘一下,我才恍然回神过来,看到他们都奇怪地盯着我,我一脸无辜:“怎、怎么了?” 不知为何,我内心莫名有种怕被他们看穿什么的慌张。 “你们不是去皇宫了吗,怎么将晚一身是血?”史墨有些担忧,伸手过来要替我把脉。 “没事,途中遇到几个贼人行刺,已经解决掉了。”不动声色地拂开他伸来的手,我微微摇头,转眸看向楚彧。 他脸色不太好,墨染的眸眼里一片阴鸠,即使是一言不发,也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 “青天白日,竟有人敢在皇城外行刺?”楚枫神情一下绷紧,眼中杀气闪现,若是当时他在场,那些人只怕死无全尸。 抽了抽嘴角,楚彧冷哼一声:“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看他的意思,这些刺客怕是跟柳橙有关。 史墨也明显会意,指尖摸了摸鼻梁,他轻笑:“到底也是,在你们进宫途中行刺,大抵是不想让你进宫面圣,前脚刚出宫门,柳姑娘就来为父求情,软硬兼施……只是他们,算错了你楚彧啊。” 敛去眸中亮光,楚彧没再说话,而是转身进了府门,留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小晚伤势如何?”史墨一眼扫向我的臂膀,目光敏锐。 不愧是医之圣手,我就知道瞒不过他。 “老师不必忧心,一点皮外伤,敷点药就好了。” “嗯,需要什么药,去我药炉内取。” 我点点头,心里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他:“老师刚刚的意思,是说我们途中遇刺是柳姑娘安排的?” 看她刚刚的举止,她不像是会对楚彧这样的人。 笑意凝滞,史墨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她固然没有那个本事,但她身后还有一个宜郡府,她与柳橙终归是父女,父亲入狱,她自是不必念旧情的!” 话语中,满满的嘲讽与鄙夷,这反倒让我更好奇,楚彧的从前,到底是历经了何等的光景;以前的他,是不是也似现在这般凉薄无情。 “既然是有旧情,多少还是应该有些情分吧。”盯着楚彧离开的地方,我喃喃低语道。 “有什么情分!”楚枫轻哼一声,抱着剑不满地嚷嚷,“这些年柳橙在官场上如何挤压陷害我们大人的,如果不是大人会计算筹谋,以柳橙的心机狠辣,他怎容得下我们大人!” 大抵也应是柳倾岚的缘故,所以官场之上他们才会一老一少相互排挤,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到底是楚彧更胜一筹。而柳橙这一输,就输了性命。 可我心底终究是有些不如意,史墨与楚枫都知其中根本,唯独我一无所知。有时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早些遇见他就好了。 “倒也无妨,”史墨薄唇微勾,淡淡一笑,“如今皇帝主动下令处斩柳橙,倒也不必你们费尽周折动手杀他了。” 偏头瞧了眼头顶上空的苍穹,日照当空,已是午时了。 “午时了,还有一个多时辰。” 第八章 这样好看的人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未时了。 吃过午膳,我本想好好休息养养伤口,但楚枫一直嚷嚷着要带我去亲眼看柳橙是怎么死的,我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去了法场。 来到那里,法场周围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碍于身上的伤口,我也不好去挤,只好站在刑场不远处一棵榕树下往里张望。 哪知楚枫不乐意了:“站这多没劲儿啊,小爷我去里面看了啊。” 说着不管不顾,扒开人群就往里挤,若不是看到四处站满了官兵,百姓们怕他们手中的刀,我估计这厮得挨揍。 站到脚下一根粗壮的树根上,正好能看到整个刑场的场景。 彼时,日渐西斜,离未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犯人已押至刑场等候,两名监斩官坐在后面的桌案上,不时抬头看一下时辰。 戴着镣铐与刑架的柳橙跪在行刑台上,一头灰白的发丝四处散乱着,微一抬头,布满褶皱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死寂一片。 若不是从前跟着楚彧在宫中见过这个人,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人是柳橙。 “这柳橙,之前我有幸在江州城见过,那时他精神矍铄,走到哪都一堆人巴结簇拥着,谁能想到他能落得这个结局啊!” “也是活该,因为他贪污了那些钱,多少百姓得在蝗灾中饿死!” “就是,身为朝廷命官,不知为民,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人群中,人们指着他议论纷纷,更有过激者,拿着菜叶鸡蛋石头就往上砸,旁边的护卫与监斩官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管。 若是柳倾岚看到她父亲这幅场景,不知会作何感想。 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微风扫过,几片青色的树叶摇摇坠坠落下来,正好停留在我头上,抬眼拂弄间,一抹暗红的身影恰好投落我眼角。 枝叶浓密的树梢上,一个身着赤红色长衫的少年慵懒地倚坐在上面,一手拂过枝叶,垂眸静静瞧着刑场的一切。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进去,在他如玉般俊美的侧颜上留下一层淡淡的柔光,微一偏眉,他的视线正好与树下的我相对…… 翩翩少年,面如冠玉,剑眉若峰,眼似星辰。 看到我,他微微一怔,紧抿的薄唇勾了勾,一双明亮的凤眸流光溢彩,仿若世间美好在刹那间皆汇入了他的眼里。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竟也喜欢看杀人? 我脑海中不禁冒出这样一个荒唐的想法。 直到刑场上传来一声‘时辰到,行刑’,我才猛然回神过来,转眸望去,刽子手已举起了明晃晃的刀…… 手起刀落,霎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气息全无,鲜血自断口处喷出,汹涌澎湃,不少胆小的女子慌然捂住了眼睛。 早已见惯这样血腥的场面,我静静盯着,不为所动。 行刑完毕,有士兵上前捡起柳橙的头颅,冲着人群喊道:“陛下有旨,罪臣柳橙,罔顾国法,处斩后头颅将悬挂于城门三日,是以警戒后人!” 第九章 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煊帝,年纪轻轻却也手法果决,只是将柳橙头颅悬挂于城门,这得让多少百姓梦魇连连。 百姓为此议论纷纷,各有说辞,我虽觉得他罪有应得,脑海里却又不免想起柳倾岚,今日刑场周围并未有他柳家人的身影,她可是真的走投无路故而放弃了吗? 随着官兵的撤离,人群也逐渐散去,楚枫抱着剑走过来,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意:“真是爽快,你说这恶人死之前,可曾后悔过昔日的所作所为?” “据说人死之前都会回首自己平生所为,若他尚有良知,应是会的吧。”站直身子,我忽然想起树上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 抬首看去,春风骀荡,树影婆娑,树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之前看到的景象,仿若梦一般。 “看什么呢?树上掉鸟屎啊?”见我出神,楚枫冷不防地来一句。 真是…… 这个楚枫,年龄上虽只大我三岁,但我初见他时他已是个在刀口舔血多年的江湖老手;如今七年过去,他面容依旧,少年意气风发,只是嘴越来越啐。 白他一眼,我故作忧思:“我是在想,这柳橙处斩,作为独女的柳倾岚竟也不来送他最后一程……” “呵!”楚枫一声冷笑,“早前内侍传话,让大人前来监斩,当时柳倾岚就在那,她不来,想来也是知道大人一出手,他爹更是回头无望了。” “你跟在他身边那么久,柳倾岚从前与楚彧之间发生的事情你是不是都知道?”我实在好奇,也实在不愿自己终日做一个耳聋眼盲的旁人,我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 可即使如此,我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一切皆不是我想的那般。 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惊天秘闻,可楚枫却撇了撇嘴,一脸不乐意:“你知道的,大人一向不愿我们多嘴他的事情,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问他?” 我要敢去问他还用在这绞尽脑汁问你? 且就算我敢去问,他也必不会说,指不定还会因此重罚于我,我再蠢也不至于此。 “罢了罢了,这种前尘往事,我也懒得深究。”摆摆手,我撇开眼,故作淡然。 有些事,或许做个不知缘由的旁观者,比身处其中要好受得多。 回府途中,一路上不少人对今日之事言之凿凿。 “煊帝大婚,本就下令大赦天下,此时刀光见血,确有违圣言。” 有人为之辩解:“煊帝之所以如此做,也是为了安抚西北灾民,若不是楚相微服前往西北暗探民情,如今又怎能一举抓住柳橙这个南梁大贪。” “也是啊,还是楚相处处为百姓着想啊!” 我和楚枫静静走在人流稀疏的街道,听着他们众说纷纭,言语中尽是对楚彧的夸赞,试问天底下……有几人能有此殊荣? 楚彧虽然年少,可他年仅十八岁便当上一国首相。煊帝幼年登基,他一路辅佐至今,万事皆以民为先,在南梁百姓眼中,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官。 正这般想着,一处酒肆下一个年轻大汉却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对着旁人啐了满嘴:“什么好官!依我看,那楚彧不过是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年轻的煊帝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傀儡!” 第十章 奇怪的盒子 话音刚落,我便感觉一股狠绝的杀意自我身旁席卷而来,紧接着,一根纤细的银针就如利箭般从楚枫指尖飞出去,径直插进那汉子的脖颈处。 似被蚊子叮咬了一下,那汉子皱着眉挠了挠脖子,继续旁若无人地对着周围的人大放厥词啊:“你们说,这么些年来,这楚相就没想过当皇帝?” “你疯了?”我看向楚枫,有些生气。 用着同样的暗器,我自是知道其中利害。楚枫不过只用了三分力,但随着那人全身经脉转动,银针一点一点刺入他的骨髓,不足一个时辰……他便会殒命归西。 弹了弹指尖,楚枫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那种匹夫怎知我们大人走到今日何其不易,若任由他肆意妄为,他今日所言他日便会成为大人前行路上的荆棘,既然是荆棘……我们自然要替他铲除,不能让这种蛀虫之言日后扎了大人的手!” 他处处护着楚彧,事事为他着想,比起他,我做的一切反而显得微不足道。可是为着‘人言可畏’这句话,出手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实在……做不到。 “他身处在这个位置,自然会遭人议论,这天下这么多人,岂是人人的嘴我们都能封住?” 对于我的话,楚枫不以为然,一翻白眼,他说得理所当然:“其他的我不管,但凡只要是被本公子遇到了,他就别想活下去!” 他用着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狠辣的话,初来相府时他若这样说,我必被他吓破胆,可如今……我自己也是手中沾满鲜血的人,那些怜悯众生的话,到底不适合我。 随着人流渐行渐远,嘈杂的议论声也逐渐湮没在我们身后。我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有我看在眼里,熟料人外有人,相府差点就因为这件事情惹上不小的麻烦。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相府护卫叶良就在门外拍起了我的房门:“将、将晚姑娘,你醒了吗,出事了!” “什么事?”预感到有些不妙,我迅速翻身下床,三两步跑到门外开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看到叶良慌得手直抖,我心里不由发憷,何事能把他吓成这样? “昨夜有人将一锦木盒子放于相府门外……属下怕吓着大人,不敢惊动他,所以只好来请将姑娘先去看看。”看他神色慌张成这个样子,只怕那盒子里装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带我去看看。”随手将散乱的发丝束于身后,我请他带路。 让我没想到的是,彼时相府门外早已远远聚集了一堆路人,仿佛他们早就知道相府有热闹看,一大早就赶来观望。 他们的视线,一直盯着地上的那个盒子。 那是一个红色楠木做成的盒子,盒子外边缠绕着复杂的古怪花纹,纹路凹陷处有丝丝红色水珠从盒子里边渗出来,在相府门前的地板上留下了道道触目的腥红。 是血!有血流出来,那里面装着的会是什么? 第十一章 竟然是他 望着地上的盒子,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打开。”沉吟了片刻,我低声示意身旁的护卫。 守门的一个小护卫闻声上前,用手中的剑小心翼翼挑开了盒盖,盒子盖刚被掀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随即铺散而开……而盒子里放着的,竟是一个死人的头颅! 死者双目圆睁,面目狰狞,若非是被活活砍下头颅的,那他死前应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才会有此惨状。 旁人看到这幅景象纷纷退避三尺,我却觉得这人格外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可是在哪见过呢…… 脑海徒然蹦出一个念头,这个人……不就是昨日对楚彧口出狂言而被楚枫暗杀的那个人吗! “把围观的人群疏散走!”意识到有些不妙,我忙叫一旁的护卫将围观的人群疏散开,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他们宣扬开去。 都是平民百姓,见到武刀拿枪的官兵自然胆怯,很快人群就散去了。 没了生人,我才蹲下去拨开头颅颈后的头发查看,尸体虽已僵硬臃肿,但后颈窝一侧依旧能看见一个细小的针眼痕迹。是楚枫的手法。 昨日江州城内固然人多眼杂,但楚枫出手极其隐蔽,一般人是察觉不到的。但这人死了,还被他人砍下其头颅扔到相府门口,此人居心,尤为可见! “什么事如此吵闹!”思虑间,楚彧沉冽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闻声回眸,楚彧和史墨、还有楚枫都出来了。 看到地上的惨状与我正在拨弄的地方,楚彧微拧了眉头,看我的眼神很是阴沉:“你做的?” 他开口问我,话语很是淡漠。 我抿着唇摇摇头,目光下意识扫向他一侧的楚枫,楚枫瞧了一眼盒子里的头颅,霎时变了脸色:“这……竟然是他!” 眼见史墨要过来查看,我便自觉退到了一边,他是医之圣手,旁人能看到的,他自然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他也能尽数悉知。 “怎么回事?”楚彧一挑剑眉,对着楚枫沉喝一声,直接把楚枫给吓得跪了下去…… “昨日回府途中此人在大街之上对人大放厥词,话语中尽是对大人不敬之语,属下一时气不过,对他用了飞针……”面对楚彧的施压,楚枫全盘托出,“但属下当时只用了三成力,不会立即要他性命……” “的确如此。”史墨适时起身,抬手给我们看他刚用磁石吸出来的银针,“楚枫的这根银针没能及时要了他的命,但有人在他疼痛难当的时候直接砍下了他的脑袋,这才是他最致命的关键点。” “所以,”楚彧倏而眯紧双眸,一股寒凉的肃杀之气顷刻席卷周围,盯紧楚枫,他微启薄唇,一字一句,“是你们没有处理干净?” “当时属下出手极为隐蔽,除非……”楚枫欲要极力争辩,可话到一半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大眼睛,他转头与我视线相对。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昨天我们应是被人跟踪了…… 第十二章 逃不掉的 不仅如此,跟踪我们的人很有可能还是个高手,不然不会不仅我和楚枫都没有察觉,还反而让他看到了楚枫的行凶现场。 他故意砍下此人的头颅送到相府门前,怕是想向楚彧乃至整个相府示威! 而我和楚枫,也犯了楚彧的大忌,斩草未除根!若是当时我们眼观此人断气处理好再离开,这些麻烦或许还可避免。 楚枫到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暗下眸色,他瞬间泄了气:“属下知错,大人责罚我吧!” “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将银针交于下人,史墨拭去手中的血迹,才重色道,“此人是冲着整个相府来的,楚枫这一出手,不过是正好给了他适当的理由,来者不善,目前最紧要的事要查清这人是谁,我们也好有法应对。” 冷眼瞧着地上的血盒子,楚彧眸中闪过几丝阴戾之气:“此人既然敢来,那必是身后有人,想必不出两日,那人便会自己露出尾巴来。” 他说得极是,若是一般寻常人,要害堂堂一国丞相,就算有这等手段也无用,此人背后一定有人。 吩咐下人将东西收走,楚彧才踱步至楚枫身前,微垂眸眼,他看楚枫的眸光一片寒凉:“到底是本相过度纵容你了,还是你自己做事愈发没有分寸了?” 楚彧的脾性在座之人谁人不知,一旦有人触及了他的底线,那将面临的会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是楚枫考虑不周,若因此为相府带来灾祸,属下愿意为此承担一切!”纵然楚枫平时少年心性十足,可一到关键时刻,他表现出来的那种沉凛与冷静,却又与年少的他极为不符。 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楚彧一拂长袍,负手站到一旁,幽幽说道:“初秋的天气固然寒凉,但还不至于冷气袭人,既然你如此不冷静,便去寒室好好思过一日吧。” 寒室是一座冰室,里面布满终年不化的玄冰,即使到了炎热的夏日,里面也是凉气逼人、寒意蚀骨。 史墨曾告诉我,楚彧少年时曾遭受过一场大难,那次灾难导致他身中奇毒。此毒奇特,每隔一月才会发作一次,发作时中毒者全身长满红疹,热气难耐,长久下去便会因高热而死,史墨耗尽半生所学也只能将楚彧身上的毒去除三分。 为了减轻他的痛症,他们才在相府打造了一间专供楚彧养病的寒室。但寒室寒气渗人,任凭楚彧这种身中耐热之毒的人每次进去也待不过两个时辰。 如今他让楚枫进去思过一日,这是想活生生要他的命啊! 楚枫当时就脸色一片煞白,我也惊得楞在了当场。 楚彧做下的决定向来无人能够更改,如同当日他把我扔进蛇窟让我自生自灭一般。 知道多说无益,楚枫咬了咬牙便独自前去领罚了。 他如此,作为他的‘同党’,我也逃不掉的。 眼看着楚彧视线向我扫来,我下意识拽紧了衣襟,丝丝冷汗从手心冒出来,我有些怕了。 “将晚。”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他突然沉着眸子叫我的名字。 第十三章 清秀少年 尽管心里早已慌不择路,但我还是故作冷静,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他折磨人的手段,的确让我胆寒,可若我露出胆怯之意,他的折磨将更加让我痛苦难堪。 阴郁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许久,他才沉下眸眼,淡声问我:“你的伤可好了?” 我的伤?我怔然。 他关心我受伤的事? 心猛地一颤,我下意识摇头:“已经没事了。” 虽还有些丝丝疼痛,但并不会妨碍到我做什么事情,就算他是要责罚我,我应当也是能应对的。 不动声色地敛了眸光,他拂袖转身进了府门,我正懵在原地,却听得他的声音缓缓道来:“收拾一下,随我进宫。” 胸口里悬着的石头,这才完全落下来。 看向一旁的史墨,他也正好望向我,温雅一笑,他道:“去吧小晚。” “可是楚枫他……”我不免有些担心,明日再见到他,他不会已经被冻成一具尸体了吧。 扬眉嗤笑一声,史墨毫不担心:“楚枫自有他自己的小心思,这你不用管他,倒是你自己,今日进宫途中要小心才是。” 他是担心,昨日之事今日会再次重演。 这两日发生这么多事,桩桩件件全都是冲着楚彧来的,藏在明里暗处的,不知道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但还好,今日一切无恙,我和楚枫顺利进了皇宫。 走在宫墙之内,四处的红墙黑瓦将整个宫闱大殿围得严严实实,行走在里面,就仿佛游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4牢笼里,让人觉得孤寂又阴森。 在内侍的指引下,经过层层叠叠的宫宇,我们才来到煊帝所在的皇宫靶场。 彼时,容煊正在靶场练箭。 走进靶场,我一眼看到那个在微风中挽弓而立的俊朗少年,他一手握着弓弦,一手执着箭杆,眸眼犀利地的盯着远处的箭靶。 冷风袭过,只听得‘咻’地一声,箭离弓弦,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箭。”我正看得出神,一旁地楚彧忽而开口赞了句。 容煊循声回眸,我和楚彧立马俯身参拜。 将弓箭递于一旁地侍卫,他才举步走过来,原先微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楚相来了……将晚也来了?快平身吧。” 直起身子,他看我的眸子带了几分笑意:“多日不见,将晚倒是愈发清秀可人了。” “皇上过誉了。”我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算起来,我与他是许久未见了。 虽然我常常入宫,但楚彧大多数时候都会将我安排在其他地方等候,犹记得上一次我见到煊帝还是月前他与御史大夫之女苏青禾大婚之日。 当时南梁文武百官齐齐到场庆贺,我跟着楚彧也有幸见识到了那场盛大宏观的大婚之礼。 作为天之骄子,那日的他格外瞩目。从前,我只觉得煊帝性子沉静羸弱,可那日他拉着皇后站在承康殿前面对文武百官,我才注意到他熠熠生辉的眸眼中带着许多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 明明是一个清秀少年,可他的一双眸子却宛若寒潭,格外幽深。 第十四章 皇上不可 那样的眼神,我只在楚彧身上见到过。 而今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也在数日之间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丝丝迫人的威压之气。 负手背向我,容煊又转头对楚彧道:“朕记得幼时还是楚相教的朕骑射之术,这些年楚相为了南梁劳心劳力,朕倒没再见过楚相射过箭了,今日时机正好,楚相可有兴趣试一试?” 他指着侍卫手中的弓箭,示意楚彧。 毕竟是皇帝,我以为楚彧不会拒绝,哪知他微抽了抽嘴角,径直将目光投向我,话语冷清:“将晚也是臣一手带大,陛下若有此雅兴,倒不如让将晚试试。” 我?我一愣,看了眼楚彧,又看向容煊,如此把事情推给我,真的好么? 面上闪过一丝讶然,容煊怔了怔,随即把眸光扫向我,轻笑道:“如此,那将晚便试试吧。” 别无他法,我只好应了声:“好。” 楚彧已经推托了一次,我身为相府中人,若是再推辞,只怕会让皇帝不悦。 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弓箭,我拿在手中掂了掂,这是用上好的柘木与牛角制成的,是一把难得的好弓,也难得容煊爱不释手。 侧身朝向箭靶,没有任何犹豫,我举起弓箭,开弓拉弦……箭离弦上,箭头稳稳插在了箭靶上,只是距离靶心偏离了几丝。 “好哇!”容煊禁不住拍手称绝,“没想到将晚一介女子竟也能会此绝技,不愧是楚相亲手教出来的!” 将弓箭交还侍卫,我俯首作揖,讪讪开口:“拙劣之技,让皇上见笑了。” 其实凭着多年来的训练,我是可以完全射中靶心的,但是我心中有所顾忌,我若做得太好,怕是会让皇帝多心。 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瞟向一旁的楚彧,他沉着眉眼,神情平静地看不到一丝异样。这么些年来,他总是这样,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可又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带着我们走到靶场边的小楼亭台处坐下,容煊喝了口茶,而后才对楚彧笑言道:“算起来将晚与朕同岁,如今她也已是过了及笄之年,楚相没想过要将她许人?” 许人?心猛地跳了一下,我下意识看向楚彧,他应该……从来没想过这一层吧。 随手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楚彧眸色幽深,神情似笑非笑:“陛下今日怎倒关心起臣的妹妹来了?” 外人只知,从我被他带回相府的那天起,我就成了他名义上的‘妹妹’;可他们又哪里知晓,我只是他手中一把杀人削骨的利刃,既是利刃,那倾其一生便只能在人头血泊中游走。 我的未来,我的命运,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由不得我挣脱。 皇帝自然不曾晓得这层关系,盯着楚彧,他眸间闪过几丝异样,好一会儿,他才淡笑道:“楚相半生皆在为了南梁劳心劳力,朕不过在想,如若楚相愿意,朕可让将晚做朕的宠妃……” “皇上不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当场回绝了他,什么皇家王族,我根本不想沾惹! 再看楚彧,他的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第十五章 岂止是将晚不愿 “怎么,将晚不愿?”容煊有些意外,他的话语刚落,楚彧就沉声接了过去:“岂止是将晚不愿,臣也是不愿的!” 他话语冷若霜寒,眸光凛冽如剑,对上容煊略带不解的眸子,浓浓的火药味瞬间铺散开来,顷刻间,周围的气氛冰冷了极点。 第一次,我见到他与皇帝如此针锋相对,还是因我而起。 “臣身边就一个将晚,难道陛下要如此夺爱麽?”夜色般深沉的眸眼紧紧打在容煊身上,楚彧话语冷冽如斯,可却听得我心中波涛四起。 夺爱……我于他,很重要吗? 似也没想到楚彧会有此一说,面上神情滞了一滞,容煊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讪笑了两声,他道:“倒也是,楚相这么多年都未见娶妻,可也是为了……” “自是为了家国大义。”微抬眉睫,楚彧打断他的话,“臣一生别无所愿,只求能为南梁天下倾尽平生足矣。” 他根本不给容煊说那些的机会,哪怕他明知道他要说什么,可就是不让他开口。 我站在一侧,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怔了怔神,容煊面色有些僵,笑得也极为勉强:“楚相有此心思,是南梁之幸,也是朕之幸……是朕唐突了,以后这些话,不提也罢。” 楚彧只静静品着茶,没再接他的话。 可想而知,现场气氛如何尴尬。指尖有意无意敲打着矮几,缄默许久,容煊沉寂的眸眼中才有了一丝光亮,启唇说话,他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清冷:“朕近来一直为户部尚书一事苦恼,不知楚相可否为朕解忧?” “陛下请说。”放下茶盏,楚彧正襟危坐,凝神细听。 “柳橙一死,户部尚书之位空缺,朝中想上位的人举目不少,不知……楚相可有为朕举荐人选?” 此时我才恍然反应过来,皇帝为何会有先前那番话,他这是在试探楚彧,试探他的忠心、与野心! 此次柳橙贪污一事从调查到皇帝下令处斩,无一不是楚彧在后推波助澜,且经此一事,楚彧在百姓中声望愈发高涨,纵使是处在深宫里的皇帝,怕是也闻到了几丝风声。 这个煊帝,看着年纪轻轻,心机倒是不浅。 指尖习惯性摩擦着手上的玉石扳指,楚彧微缩瞳孔,话语说得滴水不漏:“陛下所忧便是百官所忧,户部尚书一倒,自是需要有人顶替上去,想必这几日朝中各部已在拟定奏章,届时陛下不妨先看看百官所荐人选再做定夺。” 听到他此番言论,本以为容煊会很满意,哪知他却暗下眉眼,深深叹息了一声:“楚相从朕登基时就一直辅佐至今,朕向来也依托楚相,朝中官员虽多,但他们自成一党……他们所举荐的人,朕反倒觉得没有楚相举荐来的放心。” 帝王之心深似海,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朝廷官员历来有党派之争,但楚彧身为丞相,他若自成一派了那才应是皇帝所担心的。 我能想到这些,楚彧自然也能想到,他一日独大,放眼整个南梁,能与他楚彧抗衡的几乎找不到。 纵使皇帝是在他的依傍下成长起来的,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帝王不疑心多思。他有所忌惮,也在情理之中。 紧抿薄唇,望着茶盏中的水荡开一圈又一圈,楚彧才幽幽开口道:“五官分而无常,朝廷必乱;处君位而令不行,江山则危。陛下既然坐在这个位置,自然要听谏言,察民心,凡事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至于臣,自然也会在其位、谋其事。” 一席话,不仅将自己轻易撇开,还给皇帝说教了一番,不愧是他,不愧是楚彧! “楚相所言极是,朕既然坐在这个位置,自然会坐好、坐稳它,如此也不枉楚相多年来的费心辅佐。” 他看似在笑,可笑得毫无温度,甚至眼底一片冰凉。 我不由心惊,这样的容煊,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青涩怯弱的少年郎,到底是我从前不曾细看他,还是他突然之间就有了自己的谋算? 而今的他,已经敢与楚彧针锋而立了。 纵然皇帝给足了楚彧面子,但离开皇宫时,楚彧的脸色还是阴沉地可怕,我一路跟在他身后,感受着宫闱巷角吹来的凉风,心里依旧无法平静。 我常常在想,我在他楚彧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难道真的只是一把利而已吗?如果是,刚刚容煊说要纳我为妃,他怎会动如此大的气…… 第十六章 瘸腿王爷 正想着,迎面回廊上忽然走来两人,为首的身着一袭绣着龙纹的素衣长袍,青丝白面,本是长得极其俊秀的一位男子,可偏偏……他的右脚有些瘸。 这个人我认识,他是容煊的兄长,当今的王爷,容擎。 行至我们面前,几人相对而立作了一揖,容擎扬了扬唇,对着楚彧阴阴笑道:“几日不见,楚相倒是愈发春风得意了啊!” “王爷何来此言呢?”楚彧斜着眉眼睨他一眼,语气中也没有多少客气。 “此次柳橙一案楚相尽心尽责,可谓是真真为了南梁立下了汗马功劳,我那小皇弟在楚相面前怕是要更加礼让三分了。”他笑容阴森森的,说出的话也是极尽讽刺,让人浑身不舒服。 负过手去,楚彧未再正眼瞧他,只冷冷道:“王爷是先帝一手教导,若论礼数,王爷怕也不会逊于当今陛下。” 说完,他无意再与之多话,侧身越过他,带着我径直往宫廷外走去。 一直到我们行入宫道上,背后那双满含冷意的眸子还在阴阴盯着我们,仿若幽灵般。 这个瘸了腿的王爷,当真是有点渗人。 坐在马车上,楚彧脸色依旧不好,以往他习惯性地闭目凝思,可今日,他反常地盯了我许久。 他的眼神阴沉沉的,却似又带着一股无形的穿透力,整个打在我身上,我的心思仿佛被他一览而尽,无处遁形。 蓦地,他突然开口:“以后这宫里,你不必再来了。” 他静静凝视着我,眸眼暗沉无光,情绪难测。“为何?”他是不愿我再跟着他来了? “怎么?”楚彧眉目一凛,阴郁的视线打在我身上,话语宛若秋夜寒霜,“在相府过换了刀光剑影的生活,想嫁入皇家体验一下纸醉金迷的日子?” 他说话真是含沙带影,毫不留情。 “将晚不敢。”我垂下眉,低低回了一句。 “是不敢还是不想?”他不依不饶,非要逮着我问个明白。 “不想!”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幽深无垠的眸子,幽幽回道,“将晚只想待在相府。” 只想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一把匕首,那也好比进那深宫内院强。 深深看了我两眼,他没再言语,直起身子靠在马车娇棱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处在深宫不知宫外事,回到相府我们才知道,早晨相府门前的事几乎传遍了整个南梁京都,人们口口相传,各种版本都有。 有人说楚彧为人太过正直,以至于一些心思不纯的人故意杀人栽赃恐吓他;也有人说那人就是相府中人杀的,放置那盒子的人只是为死者不公,以此鸣冤罢了。 很明显,有人想撼动楚彧在南梁的地位,但仅凭着这一件小事,根本不足为虑。 只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往后的日子会有什么迎接着我们,没有人知道。 固有波折,如此一日,依旧安然过去了。 想到楚枫还在寒室思过,次日一大早,天还未亮我就爬起来直奔寒室。到底昨日的事情也有我的责任,若他真出了什么事,我怕是会自责一辈子。 在这之前,我脑海中想了无数个楚枫惨兮兮的样子,大抵不是昏迷不醒就是尸骨僵硬了,本着给他收尸的打算来到后院密室,熟料刚至门口就撞到一堵‘软绵绵’的墙。 “快让开快让开!冷死了冷死了!”楚枫裹着两床大棉被冲出出密室,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看他如此活蹦乱跳,想来身子无甚大碍。等他蹦跶够了,我才忍着笑调侃他:“看你这样,似乎也没受多大罪啊!” 紧裹着被子,楚枫白了我一眼,抖动的双腿依旧没能停下来:“你懂什么,要不是少爷我内力深厚,现在我可要被抬着出来了。” 啧啧两声,我满眼鄙夷:“你是抱了几张被子进去才不至于此啊?” “不多不多!也就五床!”艰难地从被子中探出一只手来,他一伸手指,话语说得理直气壮,甚是嚣张。 也是厉害! “倒是我多心了,我还想着来替你收尸呢。”叹息一声,我故作惋惜。 “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这事你别跟大人讲啊!”纵然楚枫天生一副傲骨,可面对楚彧,他也畏惧。 府中人数众多,又有谁不畏惧他呢?我自己也是如此。 “不好!大人来了,我先撤了!”还未待我跟他说些什么,楚枫忽然惊喝一声,转而一溜烟从院子另一边跑了开去,当真是……健步如飞。 他的身影刚消失,楚彧就从这头缓步而来。 第十七章 礼物 不同往日,今日的他只单单着了一袭青色长衫,墨黑的发丝用了根竹简简单束于头顶,院子里的风随着他缓慢的步履晃动着他的衣袂,一眼望去,他还是那般风姿凛然,让人移不开眼。 看到我,他瞟了一眼密室方向,道:“楚枫可是已经出来了?” “他……刚走开。” 微颤了下眼睑,他转了眸光,手自然负到身后,视线透过层层黑瓦飘向远处。 深秋的南梁,天时常阴沉沉的,偶尔云层里透出几丝阳光,也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就好比我眼前的这个人。 他总是如此,冷冷清清,不冷不热。 伫立了半晌,楚彧终于将目光收回来,转眸对我道:“今日是公主生辰,你替本相去一趟公主府邸,这……是贺礼。” 宽袖下的手伸出来,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暗红色的小盒子,盒子上方刻了一朵粉色桃花,花姿妖冶,却也不俗。 桃花,是容吟喜欢的花。 心莫名一阵颤栗,我接过礼盒,紧紧拽在手心,轻应了声好。 “若她问起,便说我事务繁忙……你速去速回。”淡淡留下一句话,他便转身离去,就仿若来时那般,风轻云淡,却又将我整个思绪抽离。 在相府的七年里,我没有过过生辰,他也从未送过我东西。 手心拽着那个小盒子,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好酸。 我从来不喜将自己的哀怒宣于表面,他楚彧以为我是个木头人,可我有血有肉……也有心啊。 一路恍然无神,我还是依照他的吩咐来到了皇家别苑,这处别苑紧挨皇宫,虽不似皇宫那般威严肃穆,但也雕栏画栋,不失风雅。 容吟是容煊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小深得煊帝的照拂与宠爱,别的公主成家才会御赐别苑,但容煊一登基她就有了,可见其荣宠。 公主生辰,来贺礼的自然都不是俗人,刚进别苑府邸,我就远远看到素亲王在与几个年轻人闲谈,想来那几人身份也不一般。 我素来不爱与那些达官贵人结交,想着送了礼就走,便依照侍女指示绕开大殿,去往公主所在的偏殿。 彼时,容吟正在院里一棵桃树下伏笔写字,秋风搅落些许桃叶洋洋洒洒落下,一眼望去,一袭粉衣裹身的容吟仿佛处在一幅画中。 缓步走到她身边,我垂眸看向她身前的桌案,雪白的宣纸上几笔字迹娟秀灵动,随着她轻缓落笔,我跟着她的一笔一划将那句扰人心房的字词念了出来: “莫道不消魂,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 “哎呀!”听闻我的声音,容吟忙将字迹覆盖,回身看向我,一脸尴尬,“将晚来啦!” 拱手作了一揖,我垂眉轻言:“公主恕罪,将晚惊扰了。” “哪有,你来了我很开心呢,”容吟嫣然一笑,拉着我到一旁坐下,一边吩咐侍女斟茶一边又问,“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可是跟你兄长一道来的吗?” “兄长有事不能前来,特让我送来公主贺礼。”我拿出楚彧给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好精致的盒子!”接过礼盒,容吟开心不已,“我看看里面是什么。” 她俏皮地冲我眨眨眼,随即打开了盒子……随着她的视线转移到礼盒上,我定睛凝眸,也盯紧了盒子里的东西。 用黄绸装裱的盒子里,明晃晃地放着一根纤细的碧玉素簪,簪身表体圆润细滑,是上好亲爱的碧玉铸造而成的。 没想到,他也会送这么女人的东西。 “真是漂亮,”拿着玉簪看了又看,容吟爱不释手,“楚彧也忒会选东西了,将晚你说是不是?” 说着,她偏头看向我,顺手将玉簪别在了头上。 贵而不俗,确实好看。 “我也没想到他竟会有这份心。”我静静凝视着她,嘴角笑意温和,可鼻尖却阵阵发酸。 垂下摸簪子的手,容吟逐渐没了笑意,看着我,她的凤眸里多了几丝忧虑。 “将晚,”她轻声唤我的名字,话语忧思深重,“你说……楚彧为何到了这般年纪了,他还不娶妻?” 的确,楚彧长我八岁,今年已然二十有五了,跟他一般大的人孩童都七八岁了,可他丝毫没有娶妻的念头。 可他为何如此? 大抵是……因为柳倾岚吧,我在心底暗自揣测。 但看着柳倾岚这副模样,我又于心不忍,只好道:“兄长他一心国事,想来现在还无意于这些儿女情长。” “可纵然再忙,他身边也该有个照顾他一生的人啊。”容吟定定看着我,一双澄澈的眸眼中充斥着一股异样的坚定,在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第十八章 小家伙还挺可爱 我想说,从进相府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没想过要离开了。 “算啦,”别开脑中杂乱的思绪,我努力牵出一抹笑意,“今天可是公主生辰,想那些做什么,公主开心些,外面可还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转过眸光,容吟唉声叹息出声,满脸不高兴:“本来我就不想庆什么生辰,是大皇兄非说我整天闷在宫里,多来些人让我开心一下也好……也不知道来得都是些什么人,本公主真是看都懒得去看一眼。” 竟然是容擎操办的,看来他对容吟这位妹妹也不错。 “王爷也是为了你好,你可别不出去呀,到时候你皇兄面子上也过不去啊。”拉过她的手,我细声安慰。 “也罢,”拍了拍身上的落叶,容吟从凳子上坐起来,“将晚你先去同他们玩着,我换身衣裳就来。” 点头应了一声,直到她进了房间,我才侧身出去。 出了偏殿,旁边就是御赐园林,园中布满各种奇异花草与树木,走在其中,花香扑鼻,草香四溢,令人心情极其舒畅。 本想着逗留一会儿就尽快离开,熟料在小桥流水处,我又看到了那日流连树丛那个的身影。 秋日绵延,桃树上的叶子已渐渐泛黄,风一吹便有片片落叶随风而下。交叉蔓延的树枝上,一个身影纤长的男子正侧卧而眠,浓密的眉睫下,一双狭长的凤眸紧闭着,薄唇挺鼻,霎是好看。 正惊叹间,似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倏而睁开眼,明亮的眸光似暗夜幽火,悄然无声地落在我身上…… 与他视线对视片刻,他微敛眉眼,眼角自然而然弯起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又不像。 今日是公主生辰,他会出现在这里,想必也与某人有必然的渊源,我也无心多问,下意识垂下眉,道了句:“打扰了。” 转身欲走,他却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身子轻飘飘地落到我面前,一股幽幽清香自他身上传出来,很是好闻。 盯着足足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我,他浅然一笑,话语似山涧清泉,清冽有度:“小家伙……长得还挺可爱。” 可爱?活了十七载,第一次有人这般形容我。 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没忍住抽了嘴角,身子顺势退后两步,道:“论容貌,这位公子才是天人之姿呢,只可惜……” 看着他略微苍白的唇瓣,我轻笑着摇了摇头。 “可惜什么?”他似乎很好奇,笑言问我。 “公子唇色略过苍白了一些,想来身子不甚太好。” 这是久病成疾的征兆,只是不知他生的是何病。 怔怔瞧了我两眼,他极其自然地将右手别到了身后,清澈的眸光落到我身上,他嘴角笑意愈盛:“天色渐冷,前日不甚感染了风寒,倒是被姑娘看穿了。” 他话语说得暖软,看似温和谦逊,可我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揶揄之意。 禁不住白他一眼,我阴阴笑了一声:“公子应该小心才是,此种天气树上睡觉,且不说容易感染风寒,若是从上面掉下来摔了,那……可就不好了。” 本以为他会生气,哪知他不仅不恼,反而笑得愈发开心了:“姑娘说得是,不过说来也巧,每次我路边小憩时,都能碰到姑娘,想来这应当就是所谓的缘分使然,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油腔滑调! “家中事物繁忙,先告辞了。”欠了欠身,不愿再与他多说,我转身离开。 本以为就此别过,哪知他却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路过这座花园,还要绕开一处回廊才能离开皇家别苑,那里可通往别苑正殿,他应当只是要去往那里吧。 我如是想着,脚下步子自然加快,本以为能顺利出去了,不料刚绕进回廊,就看到小院里还在闲聊的几位年轻人。 为首的,依旧是容擎。 几乎是我看到他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我,微缩了瞳孔,他喊住正往外走的我:“这不是楚相家的小妹麽?怎么,刚来就要走?” 无奈,我只好俯身一拜,道:“王爷见谅,兄长还另外交待了事情,将晚实在不便多留。” “不便多留?”一拂长袖,容擎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勾勾地眼神里尽是轻蔑与鄙夷,“怎么,楚相一向自视清高,如今连他府中的人也这般诸事无睹了?” 他这是故意在损楚彧的面子,我生为相府中人,一言一行皆为相府之态,他就是想借此让我难堪,让楚彧难堪。 “王爷何需动怒,如今楚相权倾朝野,有几分傲气也是应当的。”沉思间,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忽而从容擎身后传来。 第十九章 他们竟然也来了 心一沉,我凝神看去,只见一男一女缓步从后院走进来,男子浓眉大眼,蓝衣长衫;而他身边的女子……竟然是几日前我在相府门前见过的柳倾岚。 今日的她,不再似那日那般珠垂玉滴、憔悴难堪,她挽着男人的手自人群中一步一步走来……细看她,眉目清灵,淡妆素裹,整个人看上去极其典雅端庄,惹人注目。 这样的女子,果然连一向不沾女色的楚彧也难抵挡。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旁边的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如今的宜郡郡守、她的丈夫……花为砚。 他们竟然也来了! 我暗自惊疑,内心也有些隐隐不安。 按理说,柳橙刚死,他的女儿女婿理当为之守孝多日,可如今二人不仅未戴孝,还携手参加公主的生辰,这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行至人群中间,二人对诸人一番行礼问好之后,花为砚才似笑非笑讽刺道:“据我所知,这位姑娘并非楚相的嫡亲妹妹,放开了说,无非就是养在他府中的一个女人……” “这位大人休得胡言乱语!”我面色一冷,出言制止他再胡说下去。 “郡守大人说话岂容你一个丫头插嘴?”一旁一个斜眼男人转头冲我吼了一句。 在坐诸人,非官即贵,比起他们的身份,我的身份的确微不足道。楚彧的妹妹吗?不是亲的,在他人眼中就好比一个下人。 被我出言打断,花为砚也不气,笑着示意旁人坐下,他才正对于我,道:“今日是公主生辰之日,楚彧身为朝廷官员,自己不亲自前来,却只让一个府中下人前来……这,难道楚相真似传闻所说,连皇家的面子也不给?” 从始至终,只有花为砚在说话,而柳倾岚只静静看着我,面容沉静,毫无其他。 也是到此刻为止我才知道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他们本是想冲着楚彧来的,可是他没有来,那么我作为相府中人……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指尖摸着袖中的银针,我终于迈动脚步走了过去,冷冷睨了他们几眼,我一字一句道:“我家兄长官至国相,每一步都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走上来的,这么多年来,他一心为国为民、劳心费神……比起某些靠家族、靠父兄走上仕途的人来说,他的确值得如此。” 我不介意别人说我是下人,但我介意别人在我面前故意诋毁他。 我说的话,怕是直接刺激到了在场大部分人,尤其是花为砚和容擎。 “放肆!”容擎首先沉不住气了,一拂长袍,他脸色霎时暗黑如碳,“大胆贱民……” “什么事啊,吵吵嚷嚷的!”容擎情绪刚爆发,容吟就一脸不悦的从偏殿内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淡绿色的齐胸襦裙,长发高高挽在头上,巧鼻朱唇,很是让人惊艳。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人,容吟将我拉至一旁,嘟着嘴问容擎:“你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欺负将晚?” 到底今天容吟才是主角,她一来,纵然某些人再气不过也得看她的面子。 本来怒火还僵在脸上,但容擎不得不在容吟面前占时压下,瞟了我一眼,他目光移向容吟,瞬间换了一张笑脸:“三妹说笑了,我们不过是看到这位姑娘要走,想让她稍留片刻罢了。” “将晚你这就要走啊?”容吟一听,拉着我的手极不乐意,“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多待会儿陪陪我啊……你放心,若是楚彧因此怪罪你,本公主自会找他麻烦。” 她一挑秀眉,话语说得信誓旦旦。 她是公主,楚彧自然会给她面子。事已至此,我也推脱不得了,只好应声答应。 见此,容擎冷着眼邪了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看来,本王的面子还真是不及我家容吟呢。” 话里话外,说得分明。可若不是在这公主府,在场的这些人,只怕我谁也不会正眼瞧一眼。 王孙贵族又如何,若能才华谋略,无人及得楚彧分毫。 “好啦好啦,”容吟娇嗔一句,适时圆场,“我与将晚自小相识,她性子比较清冷,不喜热闹也正常,而且我原本也无意弄什么生辰宴的,但又拗不过大哥一片热心……既然大家来了,便都是朋友,不用互相客气拘束,想玩什么尽管玩便是啦。” 说着,她拉着我到一旁坐下,目光落到柳倾岚身上,她惊疑了一声:“这位姐姐生得好生漂亮,之前容吟似乎从未见过呢。” 第二十章 游戏 真是荒谬! 柳倾岚温婉一笑,正欲开口,身旁的花为砚忽而两手搭到她手上,对公主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倾岚母家本在江州,但几年前她便嫁到我宜郡,此番我们夫妻二人也是初回江州,故而公主此前未曾见过。” 话毕,二人相视一笑,眉眼间数不清的柔情似水。 若不是几日前刚见过柳倾岚对楚彧哭诉的场景,我当真觉得她和她丈夫是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容吟随手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边咀嚼,边跟容擎道:“这样干坐着闲聊也无趣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游戏大家一起玩啊!” “我倒有一计,公主可要听听?”先前吼我的那个斜眼男突然站起来,对容吟俯首道。 这人除了穿着过为庸俗贵气,整张脸歪眉斜眼,看着甚是让人嫌恶。 “你说吧。”容吟皱着眉扫了他一眼便转了眸光,不忍直视。 摇着手中的折扇环视周围一圈,斜眼男子歪着嘴笑了笑,缓缓说道:“在坐诸位想来都是文韬武略之辈,我们不如来比赛投射飞镖……” “哦?许公子想怎么玩呢?”容擎单手撑腮,极为悠闲地问道。 如若我没猜错,想来这人就是大司农家的公子许久思。 正想着,许久思极其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才移开目光对诸人道:“很简单,我们让两名侍女靠于墙角处,每人手中拿一橘子贴紧眉心,而后我们每人备一飞镖投射,没有射穿但射中橘子者即为胜,各位意下如何?” 且不说橘子质地柔软,如若不是武学上乘之人,飞镖一发力,一旦射中必然穿透力极强;将不足拳头大小的橘子放于侍女眉心处,若中,执橘者必然非死即伤。 这是拿人性命开玩笑的游戏! 我微微皱眉,正考虑要不要告诉容吟,容擎已然率先开口:“有意思!这玩法倒是新鲜,臣妹你说呢?” 他侧眉询问容吟的意见。 我以为,容吟自小身在宫中,又被煊帝宠在手心,她应是很少见过那些打打杀杀的场面,想来这种血腥的游戏她也不屑于看,熟料她连想都没想就点了头:“是有那么点意思,快快快,准备一下,你们谁先来?” 她竟然同意了!我的心一下沉寂到了低谷,到底在坐的都是王公贵族,普通人的性命在他们眼里都不值一提。 我忽然很后悔,后悔留下来看这场关于死亡的博弈。 在坐的诸人也并未有人反驳他们的意见。很快,两名较为胆小的侍女就被选了上来,许久思随手扔给她们一个橘子,示意她们站到墙角处。 哆嗦的身子,两个侍女跌跌撞撞走到墙角,颤颤巍巍举起了手中的橘子,恐慌和害怕笼罩在她们周围,也笼罩在我心上。 接过下人托盘中的飞镖,许久思取了最边上一只,俯首进献给容擎:“王爷可要先行一试?” “那本王就试试。”容擎笑着看了看身旁的容吟,拿过飞镖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往前走了两步。 拇指扣住飞镖,他暗运内力,一双黑气沉沉的眼睛死死盯住两名侍女,只见白光一闪,飞镖自他掌中应势而出…… “啊!”几乎是同一时刻,右边的侍女突然一声惨叫,身子直接栽倒在地。 循声看去,她的左手血红一片,而掌心……赫然插着那把自容擎手中飞出去的飞镖。 “就差一点,想必是王爷分心了。”场中有人打笑阿谀。 “许久未练,确是本王手法生分了,让大家见笑了。”拍了拍手,容擎满面笑意瘸着腿坐了回去。 “大哥你确实该多练练,害得那侍女手都受伤了,”容吟撅了噘嘴,挥手示意旁人,“快带她下去包扎一下。” 有人真心毁,有人假意怜,那位侍女的手已然伤到经脉,即使好了,也不中用了。 时至今日,我才不得不重新审视容吟这个人。从前我进宫也时常见到她,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天真恬静的女孩子,却不想……她竟也可以冷眼旁观如此血腥之事。 心寒意冷间,许久思又拿起一枚飞镖奸笑着递于花为砚:“郡守大人可要一试?” 被柳倾岚一番眼神示意,花为砚似乎意会到了什么,讪讪笑了笑,欠身作揖道:“若是论文,花某兴许还能说出一二,但是论武……下官自小不曾沾染过,还望王爷与公主海涵,饶了下臣。” “却也无妨。”容擎随手一挥,并不在意。 “不过……”花为砚阴阴一笑,继而道,“下臣听闻楚相自小文武双全,连皇上的箭术都是楚相亲手所教,将晚姑娘自小跟在楚相身边,想来亦是耳濡目染。” 一瞬间,他便将矛头指向了我。 第二十一章 你连她都敢动 我甚至都怀疑,这个游戏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们几个沆瀣一气,都是冲着相府来的罢了。 不动声色牵了牵嘴角,我冷声回道:“将晚虽跟在兄长身边多年,但数年所学却及不上兄长半分皮毛……只怕,将晚要让各位失望了。” “没事啊将晚,游戏而已嘛,大家都是图个开心。”一旁的容吟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竟怂恿我去试,“你可以试一试呀。” 见我不为所动,花为砚又阴声怪气地火上浇油:“想必将晚姑娘是有所顾忌,怕投不中会折了楚相的面子吧。” 投中了才会折他的面子!楚彧向来不喜欢我们在他人面前过分显露身手,藏得深一些,才能不至于被人过多顾忌。 但眼下,这些人就是故意要试我。 在场诸人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避无可避,我漠然应承下来:“即是如此,那将晚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伸手拿过许久思手中的飞镖,我缓步走到台阶前,目光扫向墙边的那名侍女。 她双手颤巍巍地举着不足拳头大小的橘子,娇弱的身子在恐惧的折磨下已然抖成了筛子,看着我……她的眼里有渴求、有害怕、也有绝望。 这样的眼神,我看得不少,但那些人是不得不死,而眼前这个人……她是可以避免的! 握紧手中的飞镖,我沉下眼睑,掌心暗自发力,抬眼间,飞镖顺势飞出……不偏不倚,刚好从侍女脖颈处一晃而过…… 只闻得‘铮’地一声,飞镖稳稳插进了侍女身后的宫墙之上,几根被削落的发丝洋洋洒洒落下,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耳边才响起一声:“就这?” 字语间满含嘲讽,抽了抽嘴角,我回身对容擎与容吟拱了拱手:“将晚学艺不精,王爷公主勿要见怪。” 以我多年的训练,即使真要我投中侍女手中的橘子而不伤到她,也难不倒我;只是如此一来在场怕是没人能赢过我,那时便会有人质疑……我一介女子如此,那府中他人、乃至楚彧会到什么地步。 楚彧身边有个崭露头角的楚枫足矣,若是再多些让他人忌惮之人,只怕有人会怀疑到楚彧的真实目的了。 对于我的话语,容擎只轻蔑一笑,喝着茶没有说话,倒是容吟拍手直叫好:“哪有,将晚你已经很厉害了啊,要我就不行,光扔这么远都费劲儿。” “说得也是,”花为砚跟着明嘲暗讽,”将晚姑娘虽是学艺不精,这力气却大,我看那锋刃近乎一半插进了墙壁里,这一般人怕是取不出来吧。” “那就请将姑娘帮忙取出。”放下茶盏,容擎抬手示意我,他笑得满面春风,可却渗得我心底发凉。 既然能插进去,我自然取得出来。 步至院墙处,我抬手去取飞镖,不想手刚触及到矛头,我便感觉有道浓烈的肃杀之气从我背后狂风般席卷过来…… 有人暗算我! 这种速度,一般人是避不开的。若我躲,功夫底子必将显露无意,不躲……只要不伤及要害……不至于死。 心下笃定注意,我拽紧墙上的飞镖,毅然决定承受这背后一击! 几乎是刹那间,我便感觉那股肃杀之气已经到了身后,下意识闭紧眸子,身子却突然被人从旁拽了开去…… 整个人撞进一堵肉墙里,一股淡淡清香飘进鼻翼,我暗下一惊,下意识抬眉……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他静静看着我,白皙冷峻的脸上一双凤眸仿若一汪清泉,那样澄澈透明,却又望不到底。 是刚刚花园里的那个男子。 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冰凉的手还扣在我的腰上,我有些尴尬,伸手欲推开他,却听得容吟突然拍桌而起:“大胆,谁让你扔的,你没看到将晚还在那吗?” 回眸望去,容吟指着许久思大发雷霆。 许久思一个哆嗦,当场就跪了下去:“公主明鉴,我本无意伤害将姑娘,我本只是想练练手,不想暗器从手中滑了出去……” 笑话!这暗器岂会真的从人的手中滑出去?他分明是故意的!我早料想到有人会让我难堪,但我没料到此人竟会在众目睽睽下出手伤我还如此大言不惭! “放肆!简直一派胡言!”容吟也不是傻子,听他一番瞎扯,她脸色当场就绿了,“相府的人你也敢伤……” “好了!”事情即将陷入焦灼之际,容擎适时开口,“许公子也不是故意的,且将姑娘不是没事吗,臣妹你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皇兄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可是……” 第二十二章 不就是个卖艺的 “公主不必介怀,”悄声拂过男子的手,我坦然走上前,道:“想来许公子确实不是故意的,毕竟……” 我将视线移向许久思,眸光如剑般打在他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毕竟在场诸多眼睛看着,想来许公子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从小楚彧便教我,有仇必报,今日他敢对我如此,他日……必让他血债血偿! 被我的眼神惊得楞了一下,许久思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真的就是个意外,将晚姑娘千万别怪罪。” 阴阴笑了笑,还未待我说话,一旁的花为砚笑着圆场:“今日可是公主生辰,大家千万别为了此事置气,我这正好还有位朋友想介绍给公主与王爷认识,临渊……” 说着,他转眸冲救我的那名男子招了招手。 看惯了其他满心污浊之人,再见到这个人便觉得眼前一亮,他是万花丛中里的一枝独秀,即使身处污泥之中,也让人看见便再也转不开眼。 勾唇淡淡一笑,男子缓步走上前来,对着容吟与容擎谦逊地作了一揖:“忘忧楼江临渊有礼了。” 他态度谦逊,却又不卑不亢,丝毫不似他人那般低三下四、卑躬屈膝。 只是这忘忧楼……我怎么从未听过。 “可是最近风靡江州城的那个忘忧楼?”正疑虑间,容吟忽而兴奋地叫了出来,“听闻忘忧楼中人个个精通音律,少有数人音律更是冠绝四方,可是当真?” 眸中流光微转,江临渊淡淡一笑:“公主过誉了,忘忧楼不过一群兴趣爱好者之聚集地,虽是人人皆擅音域,但‘风靡江州’却是过誉了。” 他话语说得谦虚,但眸中光亮不减,似乎他并不否认容吟的说法,反而对其赞赏极为受用。 我虽也跟史墨沾学过几天琴学,但平时作用不多,以至于对整个江州城的这方面都不甚了解;那个忘忧楼,莫不是那些富贵人家听曲儿的地方? 那这个江临渊不就是个卖艺的? 既是卖艺的……花为砚怎会把他带到公主府来?且他既然跟花为砚相识,那他必然知道相府与柳府的渊源,刚刚他又为何救我? 看着他在诸人面前游刃有余的样子,我百思不得其解。 正看得他出神,忽听得花为砚欠身笑道:“公主怕是不知,忘忧楼虽人人皆通音律,但楼主江临渊,才真称得上是音绝四方,无人匹敌。” 兴许也是我见识过短,听他说得这般神奇,但在我眼里却情不自禁想起民间那些杂耍小楼,这江临渊……顶多算那楼中老板罢了。 被这一搅和,刚刚的事情早已被人抛至脑后,人人都表现出一副才学通天的模样,嚷嚷着要让江楼主弹奏一曲。 这种场合我也实在待不习惯,趁着诸人的目光皆在江临渊身上,我悄然退出人群,离开了公主府。 走出公主府门时,有幽幽琴声从宫墙内缓缓传出来,琴声入耳,似山涧溪水潺潺流入远方,婉转而哀鸣。 今天应该是喜庆的,可他的琴音里透着一股子的哀怨。 罢了!抛开脑中的杂乱思绪,我加快了离开的步伐,不想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将晚姑娘请留步。” 回身望去,竟是柳倾岚,她端着手,缓步走向我,每一步都走得极具大家风范。 她是一位端庄秀丽的女子,至少现在对于我来说,她是。 之前被花为砚一番为难挖苦,我本不想与他夫妻二人再有何纠缠,但眼下见到柳倾岚只身追出来,我还是禁不住顿住了脚步:“花夫人有事吗?” 婀娜的身影移至我面前,她毫无架子,只喃喃问道:“你家大人……这两日过得好么?” 她神情从容,话语亦是说得波澜不惊,这倒让我一时疑虑,她是希望我家大人好呢,还是不希望他好…… 大抵是不希望的罢!毕竟她父亲是因为楚彧的揭发才丢了性命的,哪怕他们从前真有些什么,她也应当是恨的。 正了正脸色,我淡声回道:“兄长一切安好,有劳花夫人关心了。” 盯着我看了良久,柳倾岚忽而凄然一笑,侧身往前走了两步,她幽幽叹道:“他可能不知道,嫁进花府,为砚对我很好,我过得也很幸福。” “郡守夫人与郡守大人郎情妾意,自是羡煞旁人,可这与我家兄长又有何干?”在我面前说这些,是想让我代为转告楚彧麽? 我听了就不舒服的话,楚彧听了又能得几分好? 第二十三章 青梅竹马 似早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偏过头,她微一扬唇,轻笑问我:“你跟在他身边几年了?你知道他从前的事情吗?” 这句话真真宛若一把尖针,径直刺中了我的要害。 刚入相府时,就因为我怕黑,我被楚彧关在黑屋子里足足三个月,出来时,我变得比进去时愈加胆小怯懦,但我却不再害怕黑暗了。 后来数月的时光里,为了让我立根武学基础,他让我在寒潭里扎马步,山崖边倒挂金钩,冰天雪地里扔石头……七年时光,有五年时间都是在暗夜中徘徊训练。 因为受不了寒冷与疼痛,我时常偷跑出去抱着史墨哭泣,但每每被楚彧发现,面临的便是更加残酷的训练。 史墨告诉我,楚彧不喜欢懦弱的小女孩,他自己便是个要强的人,所以想要待在他身边、想要活下去,必须要自己学会坚强,因为懦弱的人……是不配站在他身边的! 如此过了好几年,我才得以摆脱那种数年如一日的艰苦日子,楚彧终于肯带着我出门、终于肯轻声唤我得名字……我以为我已经是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了,直到柳倾岚问我:你知道他从前的事情吗? 我这才惊觉,七年时光,无数个日夜,他连笑都很少对我笑一下,更何况……是与我说起他的从前呢…… 望着柳倾岚满面笑意的脸庞,我忽然觉得讽刺,呵呵笑了一声,我寒声问她:“所以你知道?” 盈盈眸光自我面上扫过,柳倾岚掩唇一笑,话语说得轻灵婉转:“那将姑娘愿意听吗?” “你说。”我面不改色,心里却早已起了波澜,她要说的……或许便是一直以来我所猜测的。 柳倾岚也不拘束,带着我到离皇家别苑不远处的一家酒肆坐下,望着酒楼人流换了好几波,她才双手撑着下颚对我轻声开口道:“其实,我与楚彧自小就相识。” 自小……竟是青梅竹马麽? “我幼时,父亲还是一处僻壤之地的小县官,而楚彧是知府的儿子。因为两家世交的关系,我们刚出生时彼此父母就为我们订下了婚约……也是由于这层关系,我们幼时所有的时光几乎都是在对方的陪伴下长大的……” 果然……随着她话语的开始,我的心也跟着跌落低谷,他们自小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情分……自是别人轻易比不了的。 抿了一口清酒,柳倾岚精致的面容上有了一层淡淡的阴霾,深吸了一口冷气,她才苦笑道:“从记事起我便知道,楚彧以后会是我柳倾岚的夫君,他是我要嫁的人,虽是父母订下的婚约,可我心里清楚……若真的嫁给他,我会很欢喜。” “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秋水般潋滟的眸子里突然噙满了泪水,握着酒盏,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近乎梗咽的声音,“知府大人的官途接连不顺,在朝中处处被人排挤打压,我父亲官阶低微帮不了他……楚伯父官阶也被一降再降,直到最后他受不了这样接连的打击在家中自缢身亡……” “那时我便知道,我与楚彧……后生无缘了……” “怎会!”我忍不住接下她的话,“那时的兄长一定是他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候,你若当时肯陪伴在他身边,他怎会……” 抬手用方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柳倾岚摇了摇头,凄凄笑道:“将晚你不会明白的,我父亲老来得女,年过半百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他不会愿意将我的后半生托付给一个罪臣之子……” 好一个罪臣之子,说来真是讽刺。 “所以你是自愿嫁给宜郡郡守的?”我冷冷盯着她,眸光寒若冷箭。 楚彧是何等高傲的人,少时父母俱亡,心爱的未婚妻也弃自己而去,当时他是受了多少屈辱与不甘……才会有了想要掌握天下命运的想法的。 说到底,这一切都跟柳倾岚逃不了干系。 有那么一瞬间,柳倾岚神色呆滞了片刻,待到眼角泪痕渐干,她才暗下眸光,静声道:“是又如何?父亲当时声泪俱下、以死相逼……楚伯父的去世给了楚彧很大的打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度萎靡不振,我深切地知道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我不能,也不愿让我父亲步楚伯父的后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以此把柳倾岚交给楚彧的是柳橙,后来从他身边夺走柳倾岚的,也是柳橙。 也难怪,后来的官场上,楚彧会和他那样针锋相对。 第二十四章 无法与我感同身受 想到这些,我鼻尖一阵酸疼,喉咙也干哑不清,捏着一杯辛酒饮下,我望着柳倾岚森森冷笑:“先前在相府门前看你对兄长那般痛哭祈怜,我还曾觉得你可怜,如今看来,你们父女不过都是同类人,趋炎附势,薄情寡义!” “就算是我们薄情寡义,那他楚彧就能狠心至此吗?”柳倾岚忽地将杯盏猛地磕于桌上,俯身上前,她目光锐利地扫向我,“他与我父亲在朝堂上处处作对,甚至到最后连我父亲下狱了他都不肯放过他!明明皇上决定秋后才对我父亲处刑,可就凭着他一句话皇帝便改变了主意,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丞相吗?就因为他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吗!” “你只一心怪他狠心决绝,你怎么不问问你父亲为何会沦落至此,分明是他自己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我家兄长不过是替南梁除去一个贪官罢了!”我毫不客气地回怼于她。 她的眼角还有泪,精致的脸蛋也因为酒水的作用而泛了几丝红晕。美人泪,红颜醉,若是楚彧和她的丈夫见此情形,他们会不会心疼? 或许会吧!但至少,我不会在她面前任由她诋毁他! 似没想到一向沉静的我会因为楚彧和她争论至此,柳倾岚看着我愣了好半晌才呆呆坐回原处。 微微啜泣了两声,柳倾岚冲我挤出一丝凄凉的笑:“将姑娘没有历经过与我相同之事,自是无法与我感同身受。” 不知何时,原本阴沉沉的苍穹之上忽然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滴从窗柩口飘进来,落在酒杯里荡开一圈又一圈水纹。 伸手将桌檐边的水渍抹去,我盯着窗外恍然笑出声来,对上柳倾岚惊疑的面容,我笑意渐淡:“将晚自幼父母双亡,自是无法感受郡守夫人所说的那些……只是,倘若我父母尚在,他们必不会似令尊那般狠心绝情的人……郡守夫人想要将心比心,怕是一开始就错了。” 我虽十岁便失去双亲,但在那之前也是一个享尽人间欢乐的孩童,别人感受过的,我也感受过。只不过,我失去了而已…… 话至此境,伤感尽来,烈酒麻醉人的思绪,我便忍不住又喝了两杯。 酒意上来,便感觉一阵微醺,睁着薄雾蒙蒙的眼睛再看向桌对面时,柳倾岚已屈身站了起来,一如先前她见我时那般,虽泪眼憔悴,却又不失端庄。 “将晚姑娘,”她唤我的名字,“倾岚只是想让你告诉楚彧,从前我们父女不欠他的,如今我也不欠他的……日后若是再相见,只怕是再无好话了。” 言毕,她移开酒桌,缓步步出了酒肆。隔着窗柩,我看到花为砚执伞寻来,满脸着急:“倾岚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急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没事的夫君,遇到一个旧识,同她聊了几句。”身子依依斜靠在他怀里,柳倾岚话语说得极尽温柔。 “听话,以后切莫乱跑了。” 潇潇秋雨一场寒。 二人共执一把伞,男人拥着女人,在诸多艳羡的目光下缓步离去。 真是一对佳人啊!有人驻足感叹。 看着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秋雨中,我觉得既可笑又讽刺。 我开始明白楚彧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了,情字伤人啊!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双宿双栖,有几人能不怨不恨? 人人皆说酒能消愁,可酒水入肠,我只觉烧心挠肺,愁在心里,喝也无用。 索性放下酒壶,甩了二三两银子于桌上,我只身徒步踏入微雨中。 回到相府时我身上的衣物已然沾了不少湿气,索性从前淋雨淋惯了,倒也无甚大碍。 彼时,楚枫正抱着剑倚坐在回廊脚下的亭子里悠闲散漫地磕着瓜子,见了我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忙捂住鼻子跳开两丈远。 “将晚你怎么回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大白天酗酒啊!” 他就是爱损人,嘴里没一句好话。 “不过是喝了一点,只准你们男人喝还不准我喝!”许是真有了几丝醺意,平时不愿与他纠缠的我也忍不住呛了他一句。 “你看你你,一身酒气,身上还湿哒哒的!你可别碰我啊,本少爷刚刚才洗过澡!”楚枫抱着柱子躲在后面,身旁我过去沾他一身酒气。 我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像他这样杀人如麻……却又极小家子气。 “我还懒得碰你呢!”白他一眼,我转眸问道,“大人在哪。” “在、在竹……” 他在竹楼。 第二十五章 你不值得 没听他说完我便直奔竹楼而去,不想刚走两步楚枫便又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喂喂喂!将晚,你不会要这个样子去见大人吧,你这是找死啊!将晚!回来啊你……算了,爷不管你了……” 声音渐行渐远,我脑子里也愈发有些混沌不清,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到了竹楼我甚至连门都没敲便进去了。 光线幽暗的屋子里,楚彧正躺在竹榻上小憩,缓步走到他身前,我蹲下身子双手托腮盯着他细看。 他侧卧着身子斜靠在竹榻上,浓密的眼睫松散地铺散在他眼睑周围,薄唇微抿,面似刀削,本是一个极其好看的人……偏偏他的眉眼间总是有一股散不开的忧愁。 下意识伸出手,我想要抚平他眉间的那几道沟壑,不想指尖刚要触碰到他,他就突然睁了眼…… 阴沉的眸光似幽灵般扫向我,我身影一颤,还托着下巴的那只手一下从膝盖上滑落,身体上身一不稳,我整个人条件反射般望去扑去…… 若非我及时反应,只怕整个人都要扑倒在他身上,但即便如此,我的下巴还是不受控制地磕在了他的手肘上…… 目光与他视线相对,我几乎感觉到他眼里的杀气要从眼角泄出来了!原本还有些醉酒的我,瞬间清醒了一半! 猛地站起身来,我慌得直接跪了下去:“大人!” 紧低着头,我感受着自己狂跳如雷的心,天知道,我此刻到底有多慌。 “你在做什么?”翻身下榻,楚彧冷声问我。 即使没有看他的脸,光听他的声音我也知道他此刻的神情,脸黑如碳,目露凶光,凶神如煞。 目光紧盯着他的墨黑色的鞋尖,我咬着唇,没有说话。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闻到自己满身的酒气与衣服上的雨腥气息,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要多刺鼻便有多刺鼻。 这么浓的味道,楚彧自然也闻到了。 “你喝酒了?”他语气比先前重了几分,话语阴森,仿若来自地狱幽谷的魔音。 “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也否认不得,就算是否认了,他也有一千种方法让我承认。 指尖静静摩擦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楚彧缄默了许久,才沉下声来命令我:“抬起头来!” 颤了颤眉睫,我缓缓抬起头,可目光却不敢往他身上落,我真怕,真怕看到他那双布满戾气的双眼。 我不敢看他,他却看了我良久,敛去语气中那些渗人的戾气,他似笑非笑:“你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可不是吗! 我心里暗笑,他不准我喝酒,可我不仅喝了,还在喝酒后状若无事地闯进他的屋里,我这猪脑子……刚刚怎么就没听楚枫的话! 我很是气恼,却也无用,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要面临什么,我甚至不敢去想。 睨了我两眼,楚彧拂袖起身,踱步移至我身后,他才道:“把今日在公主府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 看来他不打算追究了,我暗自松了口气,缓下心来将今日所经历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唯独江临渊与柳倾岚的事我保留了下来。 其一,江临渊只是一个卖艺的,多说无益;但柳倾岚与我所言之事皆关楚彧,若我倾盘托出,必定会让楚彧难堪,到时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然柳倾岚临别时让我转告他的话,我如实说了。 听我说完一席话,楚彧靠在窗边,深邃的目光注视着窗外院子里的几朵秋海棠,仿若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才开口问我:“她真是如此说的?” 他话语中有疑虑,也有不甘与不信。 我点点头,低言应了一声,想来……过了这么多年,他心中还是有她的吧,不然他怎会这副样子,明明人家如此狠心决绝,他却做出一副全不相信的模样。 我如是想着,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熟料楚彧却阴阴笑出了声:“看来,她还不知道她那个所谓的父亲到底背着她做了些什么!” 柳橙还做了些什么柳倾岚不知道的事情吗? 我抬眸望向楚彧,他背对着我,纤长的身影在微暗的光亮下显得格外孤寂。 “兄长……”动了动干涩的喉咙,我第一次在私底下如此唤他,“她对你那么绝情,你不值得为她……” “你懂什么?”楚彧徒然转过身来,眸眼似两把寒光,“我与她如何,你知道?” 不是询问,是否认,就像柳倾岚说我不知道他们从前的事情一样。楚彧也如此,他断定我不知道她们从前如何,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评判。 第二十六章 醉得不轻 我突然就觉得,心好疼,似被刀刮了般疼。 扬起头,我看着他,眼眶不自觉蒙上一层薄雾。也是第一次,我当面顶撞了他: “不是将晚不知,是兄长从来不给我知道的机会!待在相府这么多年,我在你眼中……是不是真的就只是一个侍卫般的存在!” 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楚,我不觉得委屈与难过,因为我是为了他,为了自己不再仰望他;可如今,我从未觉得自己竟有如此多的委屈与心酸。 明明我是待在他身边最久的人,可为什么……他待我的热情却不及她人半分?明明我离得他最近,可我却又似个盲人般,与他相隔最远…… 微颤了颤眉,楚彧眸中闪过几抹惊疑的光亮,冷冷盯着我,他有些难以置信:“将晚,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句话恍若一道惊雷,将原本还糊里糊涂的我给劈了个清醒。 是啊!我在说些什么!本来,我就只是他身边的一个暗卫。 所谓暗卫,不过就是隐藏在暗处,替他做他不能做的事,除他不能除的人!是匕首,就永远只能插在血光里,你凭什么指望自己去做一颗被人捧在手心的明珠! 我还真是不自量力! 猛地惊醒过来,我瘫坐在地,心中刚升起来的嚣张气焰瞬间熄灭,看了几眼还立在原地阴郁沉寂的楚彧,我缓缓低下了头:“将晚胡言乱语,请大人责罚。” 负手伫立在我身前,他伟岸的身躯恍若一座大山,无尽的阴影笼罩在我身上,压抑使我难以喘息。 明明……那些话就是我想说的,可说出来却要像做错事一般,承认错误,承受后果。 有时候,我真羡慕容吟,虽然她身在皇家,可她至少活得自由自在,她可以随意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而我却不能。 或许从踏进相府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了,此生无法像别的女孩一样敢爱敢恨…… 冷不丁地睨了我半晌,楚彧终于暗下眸子,缓缓转过身去,他低缓着声音道:“我看你是酒喝多了醉得不轻,去外面跪着吧。”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论,规规矩矩站起身来,我走出门外,在离竹楼不远处的院子里跪了下来。 雨还在绵绵不绝地下着,秋风卷着雨水从我脖颈处灌进身体里,一点一点开始剥夺我身上原有的温度。 看到我跪在了庭院里,原本还站在竹楼窗柩边的楚彧深深看了我一眼,抬手便合上了窗檐。 冷风呼啸,吹得身上一阵透骨冰凉。 冷吗?是有些冷,可这点冷又怎比得上心底的寒冷。 手心紧拽着衣角,我盯着那间门阀紧闭的竹楼,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楚彧终于开门走了出来,一如先前,他眉眼幽深,墨染的瞳孔恍若一汪深海,阴阴扫了一眼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的我,他什么也没说便侧身步入了前院。 他没有让我起,我便只能跪,哪怕是到死,也只能跪着。 雨淅淅沥沥的,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打算,冰凉的雨水冲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可我却连动手擦拭一下的心情也没有。 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我暗自叹了口气,眼前却突然被一块布给蒙住……那人逮着我的脸就胡乱抹了几下…… 我正欲挣扎,那人却又一下松开了我。 再睁眼,却见楚枫拿着一块抹布跳到了一旁的廊道里,小心翼翼将抹布挂到护栏上,楚枫冲我抛了个媚眼:“不用谢啊,都是同僚,互帮互助!” “多管闲事!”我冷冷恨他一眼,侧眉别开了头。 若不是此刻我起不来,我真想过去抽他一顿,他这‘关心’人的方法也是奇葩! 本不想与他多说,他却不依不饶,腿往廊道上一搭,他翘着二郎腿就坐了下去:“你看你还不领情!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刚刚我就叫你不要顶着一身酒气去见大人,你非是不听呢!” “现在好了吧,大人的脾气你知道的……不然你过来坐会儿再去跪着?我去前边帮你把风,大人一来我就知会你,保证不被他瞧见,好不好?” “不好!”我没好气地回绝了他,“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烦我了。” “你……好歹你也是个女孩子,怎么就……跟个木头一样!”楚枫指着我憋了半天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罢了罢了!”自言自语念叨了几句,他跳下廊道,随手将外衣脱下往我肩上一盖,“没事了记得把衣服洗了还我!” 第二十七章 神志不清 也不管我乐不乐意,他一个移形换步便消失无踪。 到底有着数年的交情,楚枫平时虽是油嘴滑舌了一些,但他待身边之人却是不错。 或许是跪得有些麻木了,起初我还觉得双腿酸痛难耐,时间一久,反倒整个身体愈发没了知觉。 楚彧一直没有过来,从晌午时分到入夜,除了楚枫,也只有史墨来过。 史墨是撑着伞来的,他虽也在相府待了多年,可他的性子一点不像楚彧,他很温和,也很沉静,做事如此,待人也如此。 将伞移到我头顶之上,史墨低头看着我,眸中藏不住地心疼:“小晚,起来吧,别跪了。” “大人没有让我起来,将晚怎敢起来!”睁着迷蒙的双眼,我话语说得凉薄,但却坚定。 “你起来,他若再找你麻烦,我自会跟他说去。”史墨说着伸手来拉我,但却被我小心拂开。 “别管我了,师父。”我颤着声音求他,可不知为何,这话语却说得我喉咙一阵干哑,鼻尖也酸酸的,有些想哭。 虽是楚彧多年挚友,可史墨在相府毕竟人微言轻,在惩罚下人的事情上,他从来插不上嘴。他有心护我,我却不忍让他因我难堪。 且府中人人皆知,我一向把楚彧的话奉为圣言,他让我死,我不敢活;我的命是他的,我怎敢违逆他! 叫我如此倔强,史墨也有些生气:“难道他不叫你起来,你就在此跪一辈子,跪到死?” 他语气虽重,但到底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可我不知好,偏偏应了句:“是。” 而后,再无他言。 沉默似一堵巨石横在我们二人中间,史墨无奈地叹着气,许久没再言语。 撑着伞陪我站了良久,相府里已经亮起了夜灯,他才屈身揣给我两个包子:“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而后,将纸伞放于我身旁,他缓步往偏殿而去。 夜,寂寥而深沉,不知是否是夜里寒气太重的原因,我只觉背上冷噤噤的,身子也愈发撑不起来,眼皮沉沉的,想睡觉…… 恍惚间,似乎有个人影在廊道角落处盯着我看,即使隔得远远的,我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阴沉气息。 是他吧! 我不由苦笑了一声,他是想来看看我是不是有听他的话,我是不是还好好跪着。 紧紧拽着史墨递来的吃食,我没忍住滴了两滴泪,雨水和泪水相互融合,我也分不清落在地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了。 夜越来越深,身上湿气也越来越重,无尽的寒意与睡意排山倒海席卷过来,我再也没忍住,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有人将我抱了起来,窝在他怀里,我不觉得冷了,可眼睛还是睁不开。 “将晚,你真是没用。”淡漠的声音响在我耳边,似带了几分愠怒,又有几分无奈。 再然后,我便彻底没了知觉。 因为先前伤口感染,再加上受了风寒,我直接大病了一场,一连昏睡两日才醒转过来。 醒来时,我正躺在竹楼的小房间里,史墨在桌案前写药方,楚枫在屋外熬药,画面一度很和谐。 “幸好你底子不错,只昏睡了两日,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要昏睡六七天了。”一边伸手探我的脉搏,史墨一边笑言道。 “师父费心了。”撑着床沿坐起来,我微微笑了笑。 “也不止我费心,”扶我坐稳,史墨才继续道,“你这一病,府里人没有人不担心你。” 是吗?我轻笑,转眸便看到楚枫端了碗药进来。 “药来了药来了!”缩手缩脚地端着药碗,楚枫活像一个酒楼里打杂的店小二,刚将药碗端到我面前,他又退后两步,“算了,还是待会儿再让你喝,免得你不知冷热。” 瞪着眼,我气结:“你当我病了一场便成傻子了吗?” “那可不吗?”楚枫挑眉鄙视我一眼,“你那晚发高烧,烧得都不省人事了,不省人事也就罢了……你还抓着大人……” “咳咳!”似察觉到他说了不该说的,史墨适时掩着唇咳嗽了两声,楚枫一愣神,马上就闭了嘴。 但我何其敏锐,他说我抓着楚彧…… “难道我神志不清对他做了什么?”死盯住楚枫,我问他。 有些忌惮地看了史墨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楚枫才支支吾吾说道:“也……也没什么,就……就你抓着大人的手……”确定史墨真的没反应了,楚枫干脆敞开了嗓子: “你知道吗,你当时拉着大人的手一口一个楚彧,边喊边哭,大人当时脸都绿了……我估摸着若不是你病得烧了脑子,你也不至于如此变态。” 第二十八章 不该奢求那么多 听了楚枫一番话,我几乎能想象楚彧当时的表情,何止是他,我自己听得脸都绿了,我根本想不到我神志不清时会做出哪些事。 但话又说回来了,楚枫这小子说的话,能是真的吗? 我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史墨,却见一向温和的史墨也忍不住低头嗤笑出声…… 那楚枫说的……八成是真的了。 我只觉自己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以楚彧的脾性,若非我当时病得神志不清,只怕他会当场一掌拍死我,我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不幸。 “不过将晚你也真是啊,”望着我一脸痞气地笑了笑,楚枫腿往椅子上一搭,继续拿我打趣,“你说你平时看着正正经经的一人,没想到这疯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啊!” “就你会说!”我红着脸瞪他一眼,天知道我此刻有多尴尬,这我还有脸去见楚彧? “好啦,”敛去嘴角笑意,史墨一脸温和地冲楚枫道,“你们也别斗嘴了,快把药端来给小晚喝下。” 这府中到底还是楚彧和史墨说的话有用,史墨一开口,楚枫就乖乖把药端了过来。 喝着药,史墨也不忘在跑细说道:“楚彧的性子你们也应该清楚,他虽然平时对你们严厉了一些,但也并非全不近人情。小晚你病的这两日,他时常夜里来看你,只是夜里你常常昏睡,不知道罢了。” 苦药入腹,再听到史墨说的话,我只觉苦从心来,他来看我,只是出于对一个下属的关心吧。 我于府中那些护卫侍女,又有何区别。 闲唠了数句,史墨才拉着楚枫一道离开,我披着外衣坐在窗柩前看着竹楼外的海棠花飘飘荡荡落下,心中只觉空落落的,好像病了一场,身上就缺失了些什么东西。 或许,我根本不该奢望那么多,因为从一开始,他便只是缺一把利刃罢了。 如此修养了两日,我的身体才彻底好转。这两日我一直在后院竹楼修养,吃穿不愁,史墨与楚枫也常来看我,但楚彧却从未来过。 再见到他时,是我去见的他。 彼时,他正坐在书房的矮几前看书,矮几上茶盏正冒着热气,桌边香炉里烟雾缭绕,淡淡的檀香萦绕在整个房间,一进去,就觉得清香凝神。 抬眉看了我一眼,他随口说了一句:“来了?” 我点点头,目光打在他沉寂的面容上,没有说话。 “过来坐吧。”他又道,话语依旧淡淡的,不带一丝情感。 依言过去坐下,直到他茶盏中的水不再冒热气了,他才放下手中的书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病好了?”搁下茶盏,他抬眼问我,幽深的眸眼里一如既往地深邃,让人看不透彻。 说到这个病,皆是因我自己而起,这也就罢了,偏偏还惹出那一堆不堪之事。眼下见他问起,当真觉得羞愧难当。 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我低头道了句:“是将晚没用,让大人失望了。” 抽了抽嘴角,他沉下眼:“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将晚……”再度将眸光移到我身上,他加重了语气,“有些话,该你说的你才能说,不该你说的,哪怕是肠穿肚烂……你也该咽回肚子里……你要清楚你的身份。”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望着他灼灼的目光,我不解,却又不得不解。 或许,是我那句有心之言吧。我不该问他是怎么看我的,不该奢想自己能在他心中是别样的存在。到底,我没有柳倾岚的温雅端庄,也没有容吟的俏皮可爱。 我是一个沉闷的人,没什么爱好,我只是一个听人差遣的工具罢了。 暗下眸光,不自觉地将手指缠弄在一起,我微微颔了颔首:“大人的意思,将晚明白了。” 执起茶壶往杯盏里又斟了半盏茶水,望着几片茶叶在盏中辗转翻滚,我始终没敢抬头看他。 末了,他径直转移了话题,道:“我记得那日你说过,在公主府时司农之子许久思曾想暗伤你?” “确有此事。”说到此事,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但或许,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毕竟……当时那么多人在场。” 我当然知道许久思是故意的,但我说此话不过是想试探楚彧的想法,我想知道他对此事的看法。 果然,他一闻此言便冷笑出声:“若然背后没人,他岂敢?” 说至后话,他眸中有明显的杀气一闪而过。 “背后的人?是素亲王容擎?”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