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本座专治不服》 第一卷 溯回 引·拾遗 天地之大,囊括五湖四海、六合八荒,宽泛来说可分为六界,分别是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 每一界各自有其秩序的维护者,亦有想要打破天道,逆天改命者。神魔者尚且无法超脱一切,更何况是万丈红尘之中,熙熙往往的芸芸众生。 “遗憾这种东西,无所谓开不开心,只是突然想起来,感觉心里缺了什么,但是你心知,它补不好了。”这是原隰很久之前听朝生说过的一句话。 说这话时,朝生带着似有似无的浅笑,眸光流转,似星辰一般闪烁。眉目之间有着看透一切的纯粹,也有着丝丝缕缕的无奈和嘲讽。语气云淡风轻,有如风来疏竹,雁过寒潭。 那时,他以为,朝生在说别人。 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去而潭不存影。浮世人生,不过是飞鸿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是有些悲哀,但不至于感伤。 的确,浮生之中留了太多遗憾。有些人看淡一切,释然而自在。也有些人抓着不放,成了执念。 执念太重者,便意欲打破天道,篡改命数。 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在拾遗罢了。 第一卷 溯回 引·长明殿 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山海经》浩土之上有一处山,名唤天虞山。 山下多水流,山高水险,不可攀登。传说水上是终年不散的瘴气,众人皆避而远之。 即使有好奇者,也是有去无回。也有传说,那些瘴气不过是障眼之法。 实际上,山上有一处云宫,名曰长明殿,也就是凡间百姓口中说的轩辕神殿。 长明殿里有个神仙,能够实现人的愿望,但同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长明殿终年燃千万盏长明之灯,不从熄灭。每逢月圆之夜,沐浴洁身之后,在外野燃一盏灯,焚香十柱,以白狗之血为祭,虔诚默念 “声闻如是,缘觉自知。祈望上应,神殿长明。长明神应见我”,并保证明灯燃三个时辰内不熄,便可召出长明殿中的神仙,实现自己的愿望。 当然,这些都是《神州志》中的记载。而事实是,凡间并没有供奉长明神殿的庙宇牌位,更没有为其燃香火。 因为在很久以前,长明殿便被认为是妖魔般的存在,《太祖诫训》中有言, “长明殿性属邪,实则旁门妖道也。后世之人不可为设庙观,亦不可祭祀。”《神州志》也被更名为《神州妖异志》,列为禁书,集中焚毁,流传甚少。 所以,千千万万个有关于长明殿的绮丽神秘的故事,只留存于民间的神话、说书人的笑谈和人们的遐想之中。 第一卷 溯回 溯回(一) 殿里殿外都燃着灯,自杳默来了长明殿,这六百多年的时光里,都不见其熄灭。 今日,他带来两个客人。 辛夷站在门前迎他们,只见杳默走在前面,两个客人跟在后面。 来人皆是凡间王侯贵族模样穿着。一个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五官端正,神情庄严肃穆。另一个则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眉目俊俏,龙章凤姿,皎如玉树,相较杳默有过之而无不及。黑眸之中神采奕奕,果真是少年意气,风流明媚。脸上神情也较为柔和,倒不像是来办正事的——倒像是来踏青的。 辛夷暗道怪哉,面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沉稳平静表情。她道: “两位客人在殿内稍作歇息,君上一会儿便来。” 那中年男子连忙恭敬道:“不急不急,且让神君先忙,我等本就闲来无事,能在神殿中等候也是我等福气。” 辛夷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颔首后离开。 少年对他的态度却露出不屑的神色,当着杳默的面冷哼一声,却不看他一眼。 中年男子立马厉声斥责少年: “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妄为!不知分寸!” 少年笑笑,笑中带着半分明朗,半分讥诮。 杳默见此,并无其他表情,只道:“长明殿不可喧哗。” 中年男子马上噤声。 “二位随我来。”杳默带着两人走到一处殿前。 匾额上古体写成的“拾遗殿”三个大字庄严而醒目。 长明殿是整个云宫的统称。内里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百十来个宫室,拾遗殿便是其中之一。 漆黑色殿门上镀着金,偏暗色的金上雕刻着上古凶兽饕餮和混沌。门的两侧用古字刻着“使汝流转,心目为咎”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两句话,少年的目光在字上停留了一瞬后淡然走进殿内。中年男子却驻足了许久。 “阁下在瞧什么?”杳默向来寡言,今日却多了一句嘴。无他,只是觉得那男子磨蹭。本可斥责一句或催促一声,偏生他就是个谦和的性子,实在做不来那等刁蛮莽撞之人。 “哦……”男子回过神来,看向杳默,顿了片刻,敛尽所有神色,道:“敢问仙君,四大凶兽,不知为何选中雕这两只?” “饕餮食欲无穷,甚至可吞噬自己,是为无穷之欲也。混沌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清,是为是非不分也。前代神君认为,此二者之乃万恶之源,更甚于万恶。故刻之以警醒后世。”杳默道。但他心知,那男子看的不是凶兽,而是那几句话。 “恶……”男子若有所思,不再多言,入了殿内。 杳默取出揣在怀里的册子,提笔写道:“初七,来客凡界之人。大梁朝永安王赵溯,及其三子赵原隰。” 凡人来此所求,不外乎有关生死之事。很久之前便听君上说过,世间之事,除却生死皆是闲事,杳默深以为然。 只是不晓得这身处高门的王爷,所求为何,以至于拖家带口。杳默虽不知,但却不那么好奇。几百年,什么事都见过了,便只当是寻常事了。 赵溯进了拾遗殿,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情景,反而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五感俱失。他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恐慌。 “原隰!原隰你在哪里?!”赵溯急切地喊着赵原隰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眼前突然迸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赵溯伸手遮挡,却融进了白光之中。 赵溯看到了年少时的他。 那是一处?热闹的街市,身为永安王世子的赵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那时的他跟随父王自疆场归来,连夺五城,逼得敌国签下五十年不犯的契约,可谓是战功显赫,名满天下,荣宠一时。 他随其父永安王带着车马队伍在街上游行,这也是天子的恩泽,要让大梁皇城的百姓都看看铁血战王和英雄少年的风姿。 都说凡间之人中举登科后便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快和风光,而赵溯虽是武将,却也有此心境。 可也就是在那天,他明了了此生的风光荣宠、春风得意,远不及遇到沈燕纾那一刻的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此时的赵溯不知是一个旁观着几十年前的自己的看客,还是马上游行的自己。总之在这亦幻亦真的世界里,他知道,他又能再见到她了。?他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游行的队伍被前面的人群挡住了。街道上?顿时水泄不通,人满为患。 “怎么回事,前面发生何事?”?永安王问。 “我去看看。”?赵溯说着便下马走到前面。 只见一个?青绿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剑指一公子,面上带着七分怒意,三分霸道,模样好不威风。细看那女子臻首娥眉,明眸皓齿,端的一个丰姿绰约的绝代佳人。 四十五岁的赵溯看着容貌依旧的沈燕纾,生出了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感慨。 “燕纾……”他轻唤一声,却无人应答。他伸手想触摸她的脸,却从她的身体穿过。 这里没有人能看见这个中年的赵溯,他也触碰不到任何人。 沈燕纾身后蜷缩着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说着“请女侠为奴家做主”的话,再加上旁边围观的百姓的议论,整个事件一目了然。 “你放心,胆敢强抢民女,我看他是想吃牢饭了。送到官府最为妥当。”沈燕纾义正言辞道。 “送官?”被剑指着的公子嗤笑,“你可知本公子是谁?” 围观百姓皆议论道: “刑部尚书家的公子,京城哪个不认识啊。” “可不是嘛,他爹就是官,官官相护,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小事把儿子送进大牢?” “就是就是……” 沈燕纾闻声蹙眉,“刑部尚书之子是吧,”她顿了顿,狡黠地坏笑,“既然送不了官,打你一顿长长记性也好!” 不等那公子反应,拳脚便招呼到脸上。公子未曾习武,根本招架不住这一顿拳打脚踢。 “啊……你这泼妇……救命啊……来人呐……泼妇……爹啊……救我呀……” 公子被揍得鼻青脸肿,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百姓皆拍手叫好。 少年赵溯被沈燕纾英姿飒爽的风韵气质吸引住了,他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她的举止粗鲁泼辣,反而认为她侠义丹心,英勇无畏,甚至她的举动有些……可爱。他不自觉嘴角上扬,心也不知被什么牵住了。 “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打你的是我沈燕纾,你若是不服,就来丞相府找我。到时候,看谁有理!”沈燕纾道。 众人皆叹怪不得这女子如此胆大肆意,原来是丞相府的千金。但人们还是佩服这女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心,毕竟这皇城之中,有那么多名门贵女,却又有几个像沈燕纾一般英勇仁义。 是啊,世上女子千千万,却只有一个沈燕纾。即使找到那么多相似的,却都不是她。只这一个人,便让赵溯执着二十多年,用尽方法留住她。可终究却应了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中年的赵溯如是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 恍惚之间,眼前的场景又变了样子。 此时的他身处皇宫之中。 歌舞水袖如云,笙箫管弦不绝。少年皇帝大摆庆功宴,为赵溯父子的赫赫战功庆祝。 “皇叔和从之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不知想要什么奖赏?”皇帝赵沂举杯问道。 赵溯表字从之,与皇帝赵沂相差不到两岁。 永安王起身恭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这是末将应尽之职,并不敢要奖赏。” 赵沂笑笑,道:“从之呢?想要什么奖赏?” 赵溯正欲说“没有”,却被赵沂抢先开口道:“千万别跟朕说什么都不想要。若朕的臣子个个都无欲无求,那朕还要靠什么来号令他们呢?” 赵溯点头,道:“臣弟对京城一女子一见倾心,想让皇上做个媒人,帮臣弟求娶那女子。” “哦?”赵沂挑眉轻笑,打趣道:“不知是谁家的女子如此有福气,竟能入了从之的眼。从之的眼光向来是最挑剔的。” “是丞相府千金,沈燕纾。”赵溯道。 在众人没有察觉的地方,赵沂暗自握紧了酒杯。 …… 场景又突然变换。 一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整个永安街张灯结彩,人山人海。 少年赵溯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今日他终于得偿所愿。 喜轿落下,新娘下轿。拜过天地后,便送入洞房。 “哇……”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赵溯与沈燕纾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咳咳……”床榻上的沈燕纾已然面黄肌瘦,形如枯槁。 “燕纾、燕纾……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寻来天下最好的名医来医治你,燕纾……”赵溯紧握着沈燕纾的手,双眼通红,说话声音似带着哽咽。 沈燕纾却满不在乎,神色之中,甚至有释然之情。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不必了……替我照顾好那个孩子……” 语毕便闭上了眼。 “燕纾、燕纾……不、不要离开我……” 第一卷 溯回 溯回(二) 过往的事一一再现,此时的赵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境,而是他过去所有的经历。 他依旧清晰地记着,从那以后,二十多年的日子里,他日日守在沈燕纾的尸体前。对她诉说着那寸寸相思之情。 中年的赵溯又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王府后山的密室之中。一处玄冰榻,沈燕纾安静地躺在那里,容貌依旧,面色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密室里到处贴着密密麻麻的符纸,还有数不清的用红线缠绕着的铜钱。 …… 于赵溯而言,这便是他一生之痛。 这一切的场景,一幕幕如倒影一般映在绯罂池中,而对于正在池边旁观这一切的神君来说,赵溯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像是戏折子里的一出戏曲,或是话本子里的一段故事。 青面獠牙的铜面具遮住了朝生所有的表情。但是熟悉她的人一定知道,她脸上其实无甚表情。 任凭故事如何凄凉悲苦、感人至深,朝生早就司空见惯,也不觉得有什么。她看这些,如同看一张白纸一般,心里无甚波澜。但是人心又怎能如同白纸呢? 朝生坐在池边,雪白的纤足浸泡在池水中,双足轻轻一上一下,溅起不大的水花,在池中晕开。赵溯记忆中的画面就此散了又聚。素白色的长袍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盛开着的紫鸢花,铺满整个衣衫,一针一线都精细无比,长长的衣摆拖得很远。一头如瀑长发不加簪束,随意地披在肩上、背上,落在地上。 水池中的画面里,赵溯割开白狗的喉咙,焚香、念咒…… …… 赵原隰入了拾遗殿之后便身处一片混沌之中,不消片刻,眼中又恢复清明。眼前是一处景致,有山有水,也有盛开的紫藤萝。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果然不是寻常地界,处处诡异万分。”赵原隰暗道。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赵原隰想起了拾遗殿旁的无相殿。 “若无我相,则无增减。”这是无相殿的殿门上刻着的话,他在无意之中瞥了一眼。 “如今想来,莫非另有深意?”赵原隰心里想着,心中重复默念着那句话。 “若无我相,则无增减……无相……难道眼前的一切皆是虚幻?” 赵原隰突然灵光一闪,闭上双眼,摒除杂念。周遭的事物瞬间破碎灰飞。 再睁开眼时,是一处水池边。水中开着妖冶的血红色的莲花,有花无叶。 前面有一块青色的巨石。他听到了泠泠水声,是巨石后面传来的。 绕过巨石,眼前的景色更是令人惊异。池中只有红色的水,没有莲花,什么都没有。 池边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女子。她似在池中泡脚。 竟有人在红色的水中泡脚,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请问——”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朝生闻声挑眉,不过须臾功夫,竟让他误打误撞找到这里。 她缓缓回头,却在看到赵原隰的那一刻,睫毛微颤,怔了一瞬。 眼前的男子面容俊美,神情明朗且温和,漆黑的眸中似有水雾一般。他穿着青黑色的衣服,是凡间贵族子弟的衣着,却并不豪奢,反而显得含蓄安静。风姿冰冷,琼佩珊珊。说是温和,眼底却带着被压下的疏离和桀骜。可她偏偏在他身上寻到了几分明媚的色彩。说不上来是哪里明媚,只是觉得他长身玉立,精神耿耿。 像。 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么一个神情…… 赵原隰看着戴着面具的人,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何事?” 是温润之中带着清冷的声音,像是月光洒在水面上的感觉,很好听。 听这声音,果然是个女子。 “哦……”赵原隰回过神来,“请问拾遗殿怎么走?” 朝生回头看向水面,水面的画面瞬间消失。她起身朝赵原隰走来。 纤白的玉足踩在光滑的石板上,却没有水渍。 赵原隰见此,连忙背过身去。一抹红色从耳根蔓延开来,神色有些不自然。 “在……在下无意唐突,实在抱歉。”他道。 “什么?”朝生反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啊?”赵原隰更加窘迫,灵台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想。 “唐突什么?”朝生盯着他的后背,耐心问道。 “在下……在下无意窥姑娘濯足,只是……姑娘还是应该把鞋穿上,不然……” 赵原隰有些词穷。 “不然……不合礼节?”朝生倒是替他补上了后半句话。 “我无意指摘姑娘的是非……” 不等赵原隰说完,朝生便道:“凡间的规矩。” “啊?”赵原隰一脸茫然转过身,又转了回去。 “这里是长明殿。”朝生道。 “哦”赵原隰应了一声,又想着这个小姑娘戴着面具,要么就是样貌丑陋,要么就是性格孤僻,总之怪可怜的。 思及此,他又道:“小姑娘,你还是把鞋穿上吧,且抛开那些有的没的的礼数不说,这石板实在太凉了,光脚会伤了身子。” 他虽性情不怎么温柔良善,甚至有时逆反乖戾,但是这么一句话,他还是能说出口的。 朝生听了,觉得这话很是顺耳。这世上敬她的人多,怕她的人也多,却少有怜她的。 轻挥衣袖,绣鞋穿在了脚上。 “转过来吧,我穿上了。”朝生语气平淡。 赵原隰转过身,看向她脚上,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你去。”朝生道。 “去哪?”赵原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面具之下,朝生勾唇微微一笑。他竟然这么可爱。 “去你问的地方。” 朝生拉着赵原隰的手,赵原隰正欲挣脱,眼前却黑了一瞬,而后顿时来了另一处地方。 只有他一个人,方才那个戴面具的女子消失了。 第一卷 溯回 溯回(三) 赵原隰打量着四周,这里倒是一处正经宫殿。色调以黑色和暗金色为主,大气而低奢。各种器具摆设应有尽有,酒器和玉石居多,也有书简和各式的面具,与凡间之物略有不同。似比凡间的摆设更加古老,审美也略有差异。但不得不说,殿中的一切都让人赏心悦目。殿里光线暗沉,殿门紧闭。 赵原隰暗忖,这里便是拾遗殿吗? 另一头,赵溯仿佛重新走完这一生,而后又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这里是哪里?放我出去!”赵溯喊道。 “这不是你最想问本座的问题。”黑暗之中传来一个女声。 “时间过去了多久?”赵溯问出想问的。他方才仿佛又走完了一生,只觉漫长而艰难。 “弹指一瞬。”朝生道。 “那是多久?” 朝生弹指。 顷刻之间,赵溯重见光明。他置身一个宫殿里。 原来方才赵溯和赵原隰所经所历,才过去了片刻时光,正如朝生所说,不过是弹指之间。 “父亲?”赵原隰看到了凭空出现的赵溯。 赵溯回头,也看到了赵原隰。 二人不自觉抬首,只见远处的主座上,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慵懒地靠在座上。身侧站着的正是杳默。 赵原隰蹙眉,这不正是方才水池边的女子吗?! “见到君上,还不行礼?!” 杳默沉声提醒道。 赵原隰凝望着座上的人,她就是所谓的神君? 赵原隰的每一个眼神都被朝生分毫不差地捕捉到,她眼含笑意看着赵原隰。 可惜赵原隰并不能看到她面具之下的表情。 赵溯连忙拉着赵原隰跪下,道:“拜见长明神君。” “起来吧。”朝生淡淡道。 “不知二位何所求?”杳默问道。 赵溯立马神情激动,“惟愿吾妻沈燕纾复活,别无他求。”话音之中还带着颤抖。 “既然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应该知道,本座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想复活一个死人,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朝生语调不疾不徐,却透着威压。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另一个金色面具,素手把玩着,不时看向赵原隰。 赵原隰觉察到了一束目光,看向朝生,只见她悠闲地把玩手中物什,全然不把赵溯放在眼里。而杳默从头到尾看着赵溯,并没有看他。 他只觉奇怪,并未作他想。 “这……”赵溯有些心虚地看向赵原隰,又看向朝生,本欲开口,却听座上的神君道: “不如这样,一命换一命。用你的命,换你妻子的命。可好?”朝生话中似带着趣味。 赵溯闻言一滞,他面色难堪,道:“若是我死了,如何能再见到她。那她复生与否,又有何意义?” 赵原隰看着赵溯,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朝生轻笑,“看来是不愿。” 她顺手将手中的金面具扔下去,丢到了赵溯跟前。 “戴上吧,很适合你呢。”朝生道,“先前以为情比金坚,如今方知,不过是一己私欲罢了。比金还坚的,是你这层人皮,还有脸上的这张面具。” 赵溯缓缓拾起金面具,拿在手里像块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纯金的,不过没有你脸上那层厚,凑合着戴吧。” 赵原隰忍着不笑,总觉得这位神君很有意思。 赵溯脸色更加难看。却不知如何应答。想他狠厉果决一世,却也不得不在神明面前低下头。并非因为畏惧,而是有所求。 朝生也再不朝他打趣,而是看向赵原隰,道:“怎么多带个人来?你也有所求吗?” “没有。”赵原隰道。 “这是之前那位神君说好的……代价……”赵溯有些不敢看赵原隰。 赵原隰闻声一颤。 “之前那位?”朝生若有所思,“是初霁?”她问杳默。 后者点头。 “他怎么和你说的?”朝生问。 原本朝生在绯罂池中就要看到赵溯祭祀召唤长明殿那一段了,正巧被赵原隰闯了进来,她便拂去了水中幻象。 “当时……”赵溯正欲开口,却被朝生阻止。 “不必说了,本座知道了。” 朝生看到了赵溯看赵原隰的神情,也将事情猜到了一二。顾及到赵原隰,她就没让赵溯再说下去,而是动用了观心之法。 “也样也好,就让他留下来吧。”朝生看着赵原隰道。 赵原隰眼睛死死盯着朝生,“凭什么?!” “用一子换一妻,这是交易。”朝生声音还是如同之前一般平静。 “他有四个儿子,为什么是我?”赵原隰有些激动。 为什么呢?这要问你父亲了。问他明明有四个儿子,为什么偏偏那么轻易舍弃了你。 朝生本可以这样说的,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会很让人难过吧。 其实在见到赵原隰的第一眼,朝生便知晓了他此生所有经历。 也许他自己也想问一句,为什么从来不被选择。 朝生垂眸,道: “因为你是本座选中的。本座说是谁就是谁。” 赵溯一脸惊疑看向朝生,不明所以,又拿不准这位神君的心思,所以不敢再多言。 赵原隰又道: “那神君为何选我?” 朝生不答。 “我就是我自己,不是谁的所有之物,更不是被作为交易送来送去的物品。”赵原隰语气逐渐平和,却依旧义正言辞,气势不减。 “但事实不是如此。”朝生道,“本座知道,在凡间,嫡子与庶子的地位,有天壤之别。而你便是后者。本座说的是你们凡间公认的秩序,至于你方才说的,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已。” 赵原隰无话可说。她说的没错。就算继续留在凡间,留在永安王府,他作为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或是草草定亲,庸庸碌碌一生,或是被送上战场,抑或是……被送给其他权贵做禁脔。 这种事情,寻常的父亲或许做不出来,但赵溯一定能做出来。 可是他依旧不甘心。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总之决计不是被困在某一处,直至终老。 “神君也认可凡间所谓的秩序吗?”赵原隰望着朝生,仿佛想通过那张面具,看到她的面容,看穿她的心。 “长明殿有长明殿的秩序,本座也有自己的规矩。而现在的规矩就是,你要留下来。其实权衡利弊,留在这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朝生道。 赵原隰苦笑,他没有选择。 只觉得有些悲哀,也许是因为长恨此身非我有,也许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 赵溯定定地站在那里,每一刻都比上一坚定。二十多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沈燕纾,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不可能放弃。至于赵原隰,在他决定将他作为代价送给神明时,就再也没有犹豫和后悔过。 “赵溯,决定了吗?”杳默道。 多少年来,多少交易,反悔的人不在少数。因为他们用来交换的,也都是生命中极为珍视的。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是。”赵溯不假思索,毫不犹豫。 赵原隰笑了,笑中带着三分无奈,七分讥诮。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如今,是当真没有了。 但凡从前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和幻想,都算他蠢。 “好。你的心愿自会实现。”杳默说完,赵溯便在原地消失了。 赵原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全无半点留恋。 第一卷 溯回 溯回(四) 凡间。 赵溯被神力送回了王府,便跌跌撞撞往后山密室里跑。 “燕纾、燕纾……”他喊着沈燕纾的名字,心中是止不住的激动。 与此同时,玄冰床上的沈燕纾缓缓睁开了眼。 …… 赵原隰被辛夷带着去往他的住所。沿途经过几个院落,看到几个身着素色衣袍的男子在院中或是走动攀谈,或是下棋品茶,或是雕木刻玉,或是舞剑奏乐……那些男子看着都是二十多岁左右,且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个个都是年轻的美男子。 赵原隰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他们是……” “这些人,有的是君上在外游历捡回来的,有的是送来献祭的,有的……同公子一样,是作为交易送来的。”辛夷解释道。 “献祭?” “天虞山下居住的仙民,还有附近祈求护佑的妖魅精怪,听说长明殿的神君是个女子,便送来几个同族的美男供君上享用,不过君上从未搭理他们,让他们去后山除草种田做了苦力。今日正巧是休沐日。” “那神君捡回来的和送来交易的人呢?” “交易的人按照规矩本是以命抵命,当时就该死的。奈何君上仁慈,念他们无辜,便送来这几处院子让他们独自清修。 “至于君上捡回来的,自然是看着顺眼,留下作伴的。不过君上过上几天新鲜劲一过,就不再理会他们了。愿意离去的就离去了,无处可去的也都留在这里了。” 赵原隰难以置信地看着辛夷,“神君好男色?” “难道好女色不成?”辛夷白了他一眼。 “我是说……她养了这么多男宠?” “这里是长明殿,自然没有凡间的俗礼。况且君上也很少搭理他们。至于男宠,我也不知他们算不算是。”辛夷道。 她看出了赵原隰不自然的神色,道: “公子和他们自然不同,也不会和他们住在一起。” “那我算什么?”赵原隰话语中带着抗拒的意味,他不想留在这里,不论以什么身份。 “君上看重公子,公子在这里一切自由,随心所欲。这也是君上的吩咐。” 赵原隰并没有因此高兴。 辛夷将他送到住所,放下了他的吃食,便离开了。她觉得赵原隰喜怒无常,处处不满,便不愿和他多呆。 赵原隰的居所是律竹殿,一处堂皇奢雅的宫殿,不似皇宫那般金碧辉煌,却素雅清幽,比拾遗殿宜居,而且很大,里头的布置甚至比拾遗殿还要贵气。 在凡间时,饶是身为王爷的赵溯,也没有这般格调。而如今身在长明殿的他却是如此优待,赵原隰只觉得讽刺。 让赵原隰不解的是,精致的食两层盒里,有一层居然摆满了甜食。 …… “那个凡人赵溯居然毫不犹豫就用儿子换了妻子?”辛夷有些难以相信,“没后悔吗?” 杳默摇头,“到最后也没有后悔。” 辛夷轻叹一声,道:“想来这个儿子在他心中也没多大分量,可有可无罢了。” 杳默面色平静,道:“几百年来,我问了无数个人同样的问,你决定了吗?这时候,有犹豫不决的,有考虑再三的,有临时反悔的,却也有斩钉截铁的。而赵溯就属于最后那个。 “但其实大多数人,他们用来与神明交换的东西,也都是人生里的重中之重,只是权衡之下,才觉得他们所许的愿望或许更加重要。可即便如此,在交易实现的那一刻,后悔者亦不在少数,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舍。” 辛夷道:“可很多时候,人都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在你问‘决定了吗’的那一刻,他或许依旧不知道。至于会不会反悔,他也不知道。但是在交易达成,夙愿实现的那一刻,人们才会真正知道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也是在那一刻,才会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反悔。” “你说的没错,在一切未知时,的确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反悔。只有木已成舟之后,方知自己心中真正在意的。”杳默道。 “可我觉得,赵溯倒是占了个大便宜。他轻易的舍弃了自己不珍惜的,却换来了生命中最珍贵的。这买卖,我们有些亏本呀。”辛夷道。 “被人弃之如敝履的,或许又是谁的甘之如饴呢?一命换一命,本就很公平。怎能因为赵溯的好恶就评判赵原隰的价值呢?”杳默若有所指道,“况且,君上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辛夷了然。 …… “初霁去哪里了?”朝生在前面悠悠地踱着步,杳默在后面跟着。 “已经派人寻了好几日,但是毫无音讯。”杳默道。 “本座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继续找吧,再过半月若是还无音讯,就知会天帝一声。” “是。” “另外,阴间那边也通过气了,因着生死簿上写着赵原隰六十岁寿终,如今他还不过二十,就将沈燕纾的寿命延长了四十年,也算是一命换一命了。”杳默道。 朝生点头。 “赵原隰可安排妥当了?”她问。 “是。只是……”杳默顿了顿,看了朝生一眼,道,“辛夷说他脾气大,性子也冷,极难伺候。” “是吗?”朝生轻笑,没有再说话。 “还有一事,”杳默道,“照云回来了,扶桑先生也来了。这件事当初就是照云和初霁仙君一起办的,所以照云……” “日后这些小事不必交代本座。本座并不想知道。” “是。” 第一卷 溯回 溯回(五) 赵原隰再去见朝生时,她又像初见时一般背对自己。 山环水绕的仙境中,云雾缭绕。偶尔还能看到几盏外观精致好看的长明灯。 不知为什么,天虞山的太阳没有人间那般明亮,显得长明殿有些清幽昏暗。但这并不影响长明殿里的光景。 黛色浅深山远近,碧烟浓淡树高低。 这里确实仙人的居所。 青黛色石碑上刻着“落白渊”三个字。 附近种着大片大片的梨树,朵朵梨花盛开,香远益清。白茫茫一片,忽而微风拂过,漫天落英洋洋洒洒,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正应了那首诗: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确是名副其实的“落白”。 远处一泉眼喷着泉水,翻飞千寻玉,倒泻万斛珠。旁边的花木皆生气勃勃,欣欣向荣。 石砌的琴台之上,置着一把梧桐木琴。朝生随意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发出的琴声却意料之外地应和这泉水声,清泠悦耳。 杳默唤了声“君上”便退下了。 朝生依旧是初见时那般长发披散,不加任何钗饰,也不绾束。此时她着一袭月白色衣裙,广袖宽衣,裙摆拖地。裙边用银丝线绣着绽放着的昙花,雅丽素洁,贵而不俗。 雪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又旋即飘落。她便这样与这梨花、泉水和琴声一同融进这画里。 赵原隰只觉这画面无比赏心悦目,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过来。”朝生道。 赵原隰回神,缓缓走近她,边走边还想着,她今日是否依旧戴着面具。 直到走到她面前…… 赵原隰着实十分意外。 眼前的女子面如芙蓉,眉如柳叶。肤色白皙,纤秀明丽。细长的丹凤双眼在眼角微微上挑,纯澈无瑕之中却带着一丝灵动和妩媚。瞳孔黑白分明,眼中若有星汉银河,耀眼璀璨。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顾盼神飞,见之忘俗。 相较之下,树树梨花皆沦为陪衬,不及她半分颜色。 是个绝色而清冷的美人。 可是看她的模样,分明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又怎么会是长明殿里的神君? 这般清冷的人又怎会养着那么多男宠? 赵原隰心有疑惑,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丹唇微抿,双眼凝视着自己,看得极认真,却分毫没有神君的威压和架子。 朝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直勾勾地瞧着赵原隰,脑海中闪过的是一个人的笑颜,也如赵原隰这般年少、明朗、干净。 赵原隰反而被她看得有些脸红,轻咳两声,不自然地别过脸。他正欲退远一些,却被朝生拉得更近了一些。 “神……神君……”赵原隰看着招生抓着他衣袖的素手,剑眉微蹙,有些抗拒。 “神君……逾矩了……” “逾矩?据本座所知,你从不在意凡间的礼教规矩,甚至厌烦得很。况且,这里是长明殿。”朝生依旧是清疏平淡的语气,无喜无怒。 “但我不是轻浮之人。”赵原隰道。 “我轻浮吗?”朝生双眉微蹙,似在思考这个问题。 赵原隰:“……” 她此时的表情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般,调戏了别人却自知。 赵原隰想给自己一巴掌清醒一下。小姑娘哪里会调戏人! “我没说你轻浮。”赵原隰道。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赵原隰:“……” “你怎么知道?”他问。 “就是知道。” 朝生一本正经地说着小姑娘撒娇的话。赵原隰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一定是清冷美人道行太高了。 “我……我的意思是说我和神君无亲无故,没有半点干系,所以不该如此亲近。况且……我也不愿。”赵原隰垂眸,话语中带着疏离。 “亲近?”朝生似不捉道一个整句话里她认为比较重要的词。 “亲近么?”她问。 赵原隰无奈。 “整个长明殿都是本座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包括所有人,都是本座的。” “也包括你。”朝生道。 赵原隰:“……” “我不是。”赵原隰道。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我……” “你就是。” “我还没说完……” 赵原隰被朝生气笑了。索性也不和她争了,如同她一般席地而坐,道: “神君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本座比你大。大很多岁。”朝生道。 赵原隰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道: “神君把我留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陪本座。” “陪你?陪你做什么?”赵原隰有种不好的预感。 “让本座每天都能看到你。” 赵原隰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朝生向来不喜欢解释。 “如果我不愿呢?” “你已经在长明殿了。况且,你拿什么来违抗本座?”朝生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反驳。 “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包括我这条命。你若愿意,大可随时拿去。”赵原隰有着少年该有的乖戾和执拗。他可以死,但不会屈服。 “世人皆求生,你却求死。或是……以死相逼?”朝生挑眉,看向他时,神情有些冰冷。 “总之我不会臣服于你。”赵原隰不再看她,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抵触。 两人都不再作声。 良久,朝生道:“这里不好吗?” 她的神色有些落寞和失望。幽深的眸中似找不到焦距一般,黯然的眼底却十分平静。冰冷骄傲,却也孤寂寒凉。 赵原隰看着她这个样子,有一瞬的心疼。 她是因为很孤独吗? 赵原隰又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可以同情她?她现在可是自己应该敌视的人。 说敌视是不是太重了?总之不该怜悯同情她!赵原隰如是想着,严肃地看向朝生,道: “不好。” “哪里不好?在这里,你有无限的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出长明殿,想去哪里都可以。你不必为奴为仆,也没有人会为难或者轻视你,这样……不好么?” “说到底,还是要被你囚禁,被你限制自由。你要我做什么,做你的男宠吗?!”赵原隰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讥诮和戾气。 朝生怔了一下。还没人敢对她疾言厉色,但她没有生气。她在想另一个问题。 辛夷说赵原隰脾气大难伺候。可见是真的。 同他……却是一点都不像。 明明很像的,为什么不像了?还是……从来都不像…… 朝生思考着这个问题,静静地凝视着赵原隰。 她的眼中没有怒意,也没有凶狠,只有他……或是什么都没有。 “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认为从没有人敢和你这么说话,觉得我有损你的威严?还是觉得我身份卑贱,连做个男宠都不配?!” 朝生深黯的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还是很像。明明不像……说不出哪里像…… “他们不是男宠。你若想做,不是不行。” 朝生说完,便起身离开,没等赵原隰再说什么,她早已没了踪影。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他们?”赵原隰喊了出来,却无人应答。 为什么觉得她什么都知道?还有……她刚才是生气了吗? 赵原隰本也没打算讨好这里任何一个人,所以干脆不再纠结。 第一卷 溯回 溯回(六) 朝生回到了沉香殿,那是她的寝殿。那是还是那么冰冷、无趣。她神色平静,随意地坐在殿前的石阶上,静默无声。 良久,她闪身消失,眨眼工夫,人已经到了一座雪山。 一个寒冰堆砌的山洞里,置着一个冰棺。冰棺旁摆着一盏雕刻精美的长明灯,烛火忽明忽灭,光芒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一般。 她看向冰棺里的人,启唇道: “好久不见。” 无人应答,朝生轻叹中似带着嘲讽的意味,“我能实现那么多人的愿望,可谁来实现我的愿望呢?你若是个凡人,尚有生魂在世。可如今,碧落黄泉无处可寻。” “有些事,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死者长已矣,生者到底是意难平。” 语调极其平静,不带一丝涟漪,可是到底还是带着些许无奈。 临走时,朝生回头看了一眼那盏长明灯,叹息之后,再无踪影。 赵原隰找到杳默的时候,杳默正在写东西。温润谦和却寂静无言,这便是杳默给所有人的印象。眉目如画的少年极其认真,白衣为他更添风度。 杳默是长明殿里的管事,与辛夷地位相当。前者处理公务政务,后者则管理宫室内务。这两人都较为沉稳,虽不爱说话,但有问必答,性格极好。 “杳默先生。” 杳默停笔,“公子叫我杳默便好。” “我有些事想询问你。”赵原隰道。 “但说无妨。” “你今年多大?”赵原隰看着长相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杳默,随口道。 “约莫六百多岁吧。具体多少岁,我也记不清了。”毕竟是很久远的事了。 赵原隰有些震惊,但是想想神仙大多长命,也觉得没什么。 “那……神君呢?”赵原隰又问。 “这个……”杳默有些为难,倒不是他不愿说,而是,他也不知。 “我来到长明殿的时候,君上已经在了。据《长明殿志》记载,君上在一千年前继承了前代神君的位置,成了现任神君。至于她的年龄,我实在不知。” “一千年?” “没错,再过十四日,刚好一千年。届时就是君上继任一千年的大典,会来许多宾客庆祝或是朝贺。” 赵原隰着实震惊。她活了那么久吗? 对于他来说的半生也不过是她的短短几日吧。 看赵原隰若有所思,杳默道:“公子今日对君上的态度……有些过分……” 赵原隰不言,听他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公子现在还能说话,我倒是很震惊。往常,凡以言语激怒了君上的,怕是此生都不能言语了。若是再过分些的,就直接送去阴间入了轮回了。公子倒是个例外。” 赵原隰有些难以置信,“她很嗜杀?” “早年间,君上确实脾气不太好,不过那也是旁人先激怒君上。后来君上总是一个人,渐渐也无人敢惹,这种情况自然就少了。说到底,君上喜静罢了。” 赵原隰点头。一般这种老大级别的,谁还没点脾气。 “那……她叫什么名字?” “君上么?”杳默怕自己听错了,确认了一遍。 “这么久以来,长明殿迎来送往许多人、仙、妖和精怪,几乎没有人敢问君上的名讳。一来,实在没那胆子,二来也是没有必要。说实话,我也只知君上封号榆火,众人皆尊称榆火神君。神仙两界合并后,称为天界。因着她不臣属天界,所以不称为元君,只称神君。” “不臣属天界,何意?” 杳默轻笑,“长明殿逆天改命,本就有违天道,又如何向天界称臣。只能说是牵制一二罢了。但以君上的性子,自然不会受制于人。况且长明殿的事,本就是天界默许。” “为何会默许?” “这无常之事多了,慢慢就变成常事了。有违天道的事做多了,慢慢也就变成天道了。凡人皆说世事无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有常呢。说到底,世间存在的一切,都是天道的维护者,只是方法不尽相同罢了。” “原来如此。仙者果然皆是看破天道。”赵原隰只是觉得自己从凡人一夕之间成了看破红尘一心修道之人,而且还是被迫的。 “各有执念,岂能轻易看破。”杳默语气中透着无奈。 “公子日后与君上说话但是应当注意分寸,以防招致无妄之灾。” 赵原隰也轻笑,“我不怕死。” 杳默轻轻摇头,还是太年轻了。 “再奉劝公子一句,既来之则安之。下山的路凡人肉眼看不到也寻不到,所以公子也不要想着离开。就算公子离开,君上也会轻而易举地寻到公子,所以还望公子安心留在此处。” 赵原隰没有应答。 第一卷 溯回 溯回(七) “沈燕纾一死,赵溯就想尽办法保存她的尸身,又请来无数道士修士为其做法招魂,将她一缕芳魂封在尸体中。从此以后,翻遍典籍古书,寻求重生之法。只求有一日能与她双宿双栖呀。这夙念苦苦执着了二十来年,片刻未有过放弃之心呐。” 一处风景雅致的院子里,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眉飞色舞,表情丰富,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这个故事。身旁坐着的面容慈祥的老头如痴如醉地听着,还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然后呢然后呢?”老头一脸好奇。 少年毫无包袱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就与长明殿做了交易呗,你怎么那么笨呢。果然老了就不中用了。” 老头也不恼,笑呵呵地捋了捋白花花的长胡子,道:“看来这赵溯也是个痴情人啊。” “我呸!”少年拍桌,站起身来,右脚踩在石凳上,愤愤道:“痴情?这种人就是自私,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此话怎讲?” “赵溯其实育有四子三女。” “怎么说?” “笨!”少年一脸无奈,“他与沈燕纾成婚不过两年,,后者便香消玉殒,如何有这么多孩子!” “莫非赵溯又娶了一房?”老头一脸疑惑。 “一房?岂止啊!王府里起码有十来个小妾,只是没再立正室罢了。” “这又是为何?不是说这赵溯二十多年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人吗?” “那是因为啊,沈燕纾死后,赵溯四处搜罗与她相貌相似或是性格相似的女子,那些小妾们就是这么来的。事实上,赵溯与沈燕纾只有一个孩子,也就是王府的嫡长子。剩下的都是那些小妾生的。”少年道。 “原来如此。”老头若有所思。 少年也用衣袖胡乱擦了擦方才被他踩过的石凳,又坐下来,双手托腮,似是冥想。 辛夷老远就看到了两人,她朝老头福身行了礼,便坐了下来。 “照云,想什么呢?”她问。 少年听到有人叫自己,猛然一惊,才发觉身旁多了一个人。 “嘿嘿,照云说书说累了,歇会儿。”老头笑道。 “扶桑老儿,好好说话!”照云道。 扶桑先生笑而不语。 “我只是在想,”照云的语调由先前的激昂变得平缓,“从前我问一个人,一个人一辈子会不会只爱一个人。他说会。就算后来有什么变故,也会找个相似的。一个人一生不论遇到多少人,但是最后会发现,你真正爱的,只有一个。赵溯也许便是这般吧。” 语毕,三人陷入沉寂。 “不对啊,那你方才为何说赵溯自私呢?如此不是更能证明赵溯用情至深吗?”扶桑先生道。 照云瞬间来了劲头,又站起身来,右脚踩上石凳。他道: “原因有三!其一,我与初霁仙君带着知旧去见了赵溯,所以过去的所有事情,我们都知道。” “等等,知旧?”辛夷问,就是长明殿里养着的那只狌狌(注:音[xīng xīng],狌狌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异兽,记载于《山海经》,形似猿猴。传说他通晓过去的事情,但是却无法知道未来的事情。)?” “对,这名字我给他起的,厉害吧。”照云道。 辛夷点头。 “哎呀怎么又打岔,”照云意识到话题便带偏了,又言归正传。 “知旧告诉我们,这沈燕纾根本不喜欢赵溯,赵溯就是强取豪夺。正因为如此,沈燕纾违背心意嫁给赵溯,整日郁郁寡欢,又被赵溯强迫有了身孕。赵溯本想用孩子把沈燕纾一辈子拴在身边,却不想,沈燕纾本就因为积郁于心身子每况愈下,产子之后,更加虚弱。最后身心俱疲才与世长辞。 “所以,赵溯从头到尾都是一厢情愿,沈燕纾其实另有所爱。一个人爱而不得却还要跟一个不爱的人生儿育女共度此生,死对她来说也算解脱。可是这赵溯偏生死了都不肯放过她,还要用尽方法为她招魂,导致沈燕纾死了二十多年却不得超生,魂魄日日被困在肉身里半生不死,痛苦不堪。你们说,赵溯何其自私! “其二,赵溯在沈燕纾死后四处找寻和沈燕纾相似的女子,说白了就是找替代品,而且还不止一个。往好听了说是排遣相思之苦,但是他全然不顾大婚时与沈燕纾许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背叛了他对后者的忠贞。 “但他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认为男人三妻四妾理所应该,心里爱一个不代表一定只娶一个。冠冕堂皇的深情不过是占有欲的借口。对他而言,沈燕纾是他一人独有之物,此生必定为他所有。但他全然不管沈燕纾的感受,也不想想沈燕纾泉下有知,知道他在王府养了那么多女人是何感想。他只管自己,只在乎自己满足与否。 “其三,当日赵溯召唤我与初霁仙君,初霁仙君说代价是以命换命,他自是不愿交换自己的性命,便想到了自己的骨肉血亲。初霁仙君就同他说好以一子换一妻,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从未想过送一个儿子来长明殿是来享福的还是送死的,因为那几个庶出的孩子,他一概不在乎。尤其对于三子,更是厌恶至极。只因为那第三子的生母是个烟花女子。你们说,这种人是不是该拉出去打死?!” 照云说完,顿时觉得浑身都畅快了许多。 扶桑先生和辛夷都点头表示赞同。 “等等,那赵三公子不是咱们君上选中的吗?”辛夷不解道。 “谁说的?”照云问。 “听说是君上自己说的。” “瞎说,赵溯这件事先前就是初霁仙君和我管的,只是因为初霁仙君有事告了假,才留给君上善后。在此之前,君上连赵溯的正面都没打过,更别说见过什么赵三公子。这三公子,原本就是赵溯自己挑的,否则怎会带他来长明殿!” 辛夷思考片刻,“原来如此。” “那君上为什么要那么说呀?说是自己选中的,将这顶黑帽子扣到了自己头上,当了回坏人。赵公子本就不情愿留下来,这样一来,不是让赵公子更加怨恨她吗?”辛夷道。 “我想,神君只是不想赵公子知道被自己生父狠心舍弃而伤心难过吧。毕竟,六界之中,很少有人能挣脱骨肉血亲的情感。神君只是不想让赵公子执念此事罢了。索性当一回坏人,也能让赵公子不那么失望。”扶桑先生道。 照云和辛夷皆点头。 小院外的赵原隰却把一切都听到了。 他眼底满是冷意,直觉周身寒凉无比。 他也记得来长明殿前,赵溯说的话。 “原隰,陪为父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这个你无须知道。” “不去。”赵原隰觉得他主动来找自己,准没有好事。 “我记得你母亲还有个弟弟,是在京城做香料生意。” “你想怎么样?”赵原隰怒火顿生,他竟用舅舅威胁自己。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若答应随我去,我便可保他一家无虞。” “望父亲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 当时,赵溯随没有告诉自己带他来长明殿的来意,但是他不傻,很多事情,心中早就有了预感。 后来神君说是她亲自选中了自己,赵原隰也只能认命。 可是真相却是……赵溯亲自选择舍了自己。 第一卷 溯回 溯回(八) “失望么?是绝望吧。”赵原隰讥诮道。他苦笑着,缓缓离开。 一路上,他想着,一个人的心究竟能死多少回? 那个人倒是当真“善解人意”,竟然如此为他着想。可是,如果她一开始在拾遗殿就让他知道一切,也许那时他就完全死心了,何必像现在这样再难受一次。 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么,为什么这一个两个,都如此狠心。 可是难过之余,心头竟生出一丝暖意。原来这个世上,还有在乎自己的人。在乎自己的感受,在乎自己的悲喜。 哪怕只有一点点。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绯罂池边。深红色的池水无比平静,倒映着周遭的景致,也倒映着他的身影。 赵原隰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试图拨弄池水。 在他手指快要触到水面的那一瞬间,一只娇小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离这里远一点。” 是朝生的声音。很平淡的声音。 赵原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 “你跟踪我?”赵原隰明朗干净的面容上并没有抗拒,而是有一丝好笑。 “没有,”朝生道,“你去哪里是你的自由,唯独这里,少来为好。” “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怕朝生,所以这句“为什么”,他问得很是轻易。 朝生也不嫌烦,道:“绯罂池,长明殿里除了本座,没有人愿意来这里。无他,只是绯罂池里的水能濯净世间所有欲念。” “那不是好事吗?”赵原隰不解。 “好事?”朝生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六界之中皆有欲念,神仙亦无法免俗。欲念是身体中的一部分,也是灵台之中执念所在。若是被绯罂池水洗净了欲念,轻则痴傻或是重伤,重则魂飞魄散。至于这轻重,就要看欲念有多深重了。” 赵原隰一双干净漆黑眼睛一瞬不一瞬地看着朝生,似在想什么。 “那日我来这里,神君正在池水中濯足。神君没有欲念吗?”他问。 朝生看着那池水,道:“有。” 赵原隰更加疑惑。 “但是那池水对本座无效。若是轻易让这一池子水做了六界所有生灵的死穴,天道还怎样循环往复,持久永恒呢?强者,无敌罢了。” 赵原隰:“……”所以你就把它当清水洗脚了…… 朝生说得很轻巧,轻巧得如鸿毛飞过,赵原隰却听得很无语。说到底,就是说他太弱了呗。 眼前的女子,若是单看容貌,恐怕还没有自己年长。但是她的实力,深不可测,令人琢磨不透。 “哦,我知道了。”赵原隰道。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厌弃。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困在这鬼地方。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因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命运捉弄至此。 “本座说过,就算你留在凡间,也都是困苦和烦忧,倒不如这里自在。而且在这里,你自然也无须想什么强弱,自有本座护着你,无人敢伤你分毫。”朝生道。 “你果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会读心?”赵原隰问道。 “这世上,没有本座不知道的事。” “你遇到的所有人都被你这样读心吗?” “不是。那些人的事,本座并不想知道。” “那为什么要读我的心?” “不为什么。” “日后,可不可以不读?”赵原隰道。 “理由。” “你对我了如指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不公平。” “你同本座讲公平?”朝生挑眉。 “为何不能?对你有所求者,才对你敬重或是畏惧。我对你无所求,也不怕你。”赵原隰的眉眼染上些许细碎的阳光,掩住了原本的清疏,显得更加明朗温和。 但是再惑人的皮相,也伪装不了他原本就有反骨,还有清冷乖戾的性子。 朝生原本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只是因着他眉眼间的那抹明媚的光彩,她对他纵容至极。 “好,本座应你。以后不会对你动用观心之法。” 谁让他……那么像…… “你嘴上说说而已,我凭什么相信。你骗我怎么办?”赵原隰得寸进尺。 朝生也不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紫色的叶子。 “这是障目叶,食之可以藏心。本座便不会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仅是本座,旁人也不能。” 赵原隰在他寝殿的古书中看过,确实有一种长在仙山上植物名曰障目,一叶障目,旁人不可观心。只是他不知这种植物具体长在哪里。 “若是我真的服用了,你不怕我脱离你的掌控吗?”赵原隰似笑非笑看着朝生,明朗的眉眼似带着试探。 朝生一丝不苟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把叶子塞进他嘴里。 赵原隰:“……” 朝生的手指触到他柔软的嘴唇,冰凉的触感却丝丝缕缕传遍全身,让他神色一滞。 赵原隰不自然地别过脸。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他问朝生。 很少有人这么问她。上一个人是在好久以前了。那个人也这么问过她。 “问名字做什么?”朝生问。 “不想说算了,又不是非要知道。但是别以为我叫你神君就真的把你尊为神君,我只是没什么可叫的。”赵原隰昂首道。 “朝生。” “啊?”赵原隰似乎没想到她会回答。 “我叫朝生。”她不再自称“本座”,许是觉得这样更亲近一些。 “朝生……”赵原隰默念着她的名字,“是木槿花吗?” “也许吧,用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朝生道。 “朝生,”赵原隰道,“我以后都这么叫你。” “随便。” “朝生,谢谢你。” “谢什么?” “没什么。”赵原隰垂头,忽而又想到什么,“别以为我对你说谢谢就表示我心甘情愿留下来,我绝对不会屈服的。” 朝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不觉得,你和赵溯的交易很不公平吗?我于赵溯而言,从一开始就是弃子,但是却为他换了了爱了一辈子的人。”赵原隰道。 朝生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她不傻,凡人心里想什么,她还是知道的。 她在绯罂池中,看到少年赵溯向皇帝赵沂求娶沈燕纾时,赵沂身躯轻微一颤,敛了笑意,抿紧了唇。也看到了沈燕纾大婚之日未有半点笑容,在提到赵沂时眼里的亮光,还有看向赵溯是冰冷怨恨的神色。 王府的密室里,沈燕纾的魂魄哭哭哀求着:“放了我吧,求求你放过我。” 赵溯狠厉而偏执道:“死都不会。” “我诅咒你此生不得所爱,荣华落土,众叛亲离,不得好死!”这是沈燕纾的魂魄对他的诅咒。 正因如此,朝生知道,即便沈燕纾复活,赵溯也不会真正得到。也许往后的日子里,赵溯会真的应了沈燕纾当年的诅咒。 当然,这都是他们的事了。朝生不想知道,也懒得去猜。 但她知道的是,在这个守恒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平衡能被轻易打破。得到也许伴随着失去,失去也可能换来当初得不到的。 况且,他是赵原隰。是让她看了欢喜的人,既然双方都满意,便不会觉得不公平。 “原隰,”朝生唤道,“原隰就是原隰,和沈燕纾没什么干系,也没必要做比较。” 赵原隰听着她这么唤他,有些惊诧,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赵溯也叫他原隰,但是原隰这个名字在朝生的声音里似被赋予新生一般。仿佛不再是那个娼妓之子、王府庶子,卑微至极的赵原隰,原隰就是原隰。 “我以后不会叫赵原隰了。我只叫原隰。我不会承那个人的姓,我只是我。” 朝生点头。 …… 又过了不到三日,杳默在《拾遗录》上写道: “凡间大梁元帝二十六年,凡女沈燕纾死而复生,然依旧恋慕皇帝赵沂,心恨赵溯。赵沂借机打压永安王赵溯。三年后,赵溯不甘夺妻之恨,起兵造反,攻入王都。都城混乱,宋国趁虚而入,皇城易主。赵沂身死,沈燕纾殉情。赵溯恍惚成疯,战死皇城。” 扶桑先生不解:“不是说给沈燕纾续了四十年的命吗,怎么三年就死了?” 照云道:“以沈燕纾那个尿性,别说四十年,就是四百年年,也得给她三年整没了。” 众人:“……” 或许一厢情愿,真的很难。 扶桑先生也把他们的事写成一部戏曲,名叫《溯回记》,在凡间各大戏楼茶馆中演绎。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饶是赵溯妄图篡改天命,逆流而上,也终究难以实现。 有的人,一生都在溯回。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是否依旧还在原地。 又或许,那个人从未在原地。 第一卷 溯回 溯回·番外 沈燕纾初遇赵沂时,是在她九岁的时候。那时候,赵沂还不是皇帝,却是东宫太子。 那是的赵沂不过十二岁,丰神俊朗,少年意气。他看到了在东宫大门口怯懦而徘徊的小姑娘,上前拉住了她的小手,露出一个极其温暖的微笑。 “你就是燕大将军的女儿燕纾吧。小燕纾不用怕,以后这东宫有孤罩着你。你日后跟着孤,绝不会受苦。” 这是赵沂第一次和沈燕纾说话,她却记了一辈子。 沈燕纾是大将军燕风的女儿。燕风战死沙场,临死前,把她托付给了同在战场的太子赵沂。 两年后,赵沂登基为帝。少年皇帝在朝堂之上颇受约束。沈燕纾一直都知道,赵沂过得很苦。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他都是在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前行,他一直都很孤独。 那两年,只有赵沂陪着沈燕纾,也只有沈燕纾陪着赵沂。沈燕纾曾经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这样相守一辈子。 赵沂登基以后,为了不惹他人诟病,就把沈燕纾送到了丞相府作为沈丞相义女,沈丞相则对外宣称这是他的亲生女儿。 沈燕纾十五岁的及笄礼,赵沂悄悄来看过她。他告诉她,等到朝局稳定就娶她做皇后。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赵溯就是这其中的变数。 那时赵溯的父亲永安王手握重权,对于赵溯的求亲,赵沂实在无可奈何。于是沈燕纾被迫嫁给赵溯。 …… 赵溯永远都忘不了初见沈燕纾的画面,疑似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他知道,她人很好,笑起来很甜,虽有些刁蛮任性,却简单可爱。 娶她时,他不知她心有所属。但是他知道这件事后,也不后悔娶她。就算是强取豪夺吧,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她。就算是死,都不会。 …… 兵临城下,皇都陷落。沈燕纾抱着赵沂的尸体殉了情。 赵溯看着沈燕纾的尸身,脑海中“轰”的一声,似乎一切都破灭了。 “燕纾、燕纾……”他轻唤两声,无人应答。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竟让敌军也怵了两分。 “得不到啊——得不到啊——”他双目猩红,似是要滴血一般。小心翼翼地抱起沈燕纾的尸身,面对步步逼近的敌军,提剑一顿乱砍。 “嘀嗒——嘀嗒——”是鲜红色的血。 赵溯被万箭穿心,却依旧在看沈燕纾。 最后那一刻,他想起了拾遗殿门上的凶兽,想起了“使汝流转,心目为咎”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规劝,想起了杳默所说的极恶。可是最后留在脑海里的,只有沈燕纾。 他想,也许这便是违逆天道的报应吧。 我这样……算不算恶? 于沈燕纾而言,年少时的依赖和习惯变成了刻骨铭心的爱慕,只此一生都无法释怀。 于赵沂而言,皇位之上,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最终还是不能和所爱相守。孤家寡人,原来如此。 但是于赵溯而言,所爱必须要得到,甚至不计一切代价。 几年后,大梁皇家的这桩荒唐事都在被百姓们谈论着。都道红颜误国,将这罪过归咎于沈燕纾。 殊不知,大梁晚年已然奢靡成风,皇宫民间皆是靡靡之音。皇族子弟不思进取,耽于享乐。更有甚者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百姓则被连年重税压得喘不过气来。 大梁有此果报,才是天道。 至于赵溯沈燕纾与赵沂的纠葛,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剪影,或许是寻常事,或是不寻常事。不过沧海桑田过后,这些都不重要了。 扶桑先生的《溯回记》中,也有此一提。 第二卷 三生 今生(一) 原隰并未主动寻过朝生,朝生也未曾去见过他。 这里的日子,分明觉得与凡间无甚差别?,却不想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间已经过了五六载。?但是原隰并不好奇凡间发生的一切。与他来说,这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朝生这几日很忙。 就比如说,鬼帝郁垒(yù?lǜ)来了。 酆(fēng)都大帝是整个冥界之主,统领五方鬼帝和十殿阎罗。而五方鬼帝又是十殿阎罗的上司。神荼(shēn?shū)和郁垒是五方鬼帝中的东方鬼帝。郁垒治桃止山,神荼治鬼门关。 在凡间的门神画像中,?二人分明是制服厉鬼的神明,却被画得丑怪凶狠,比鬼还难看。于是,朝生便唤郁垒为?“右门神”。 但事实上,郁垒面容俊逸,形貌昳丽,风度翩翩。可谓是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只见他眼角微微上扬,一双红色的眸子似能摄人心魄一般,神情闲逸自适。他像往常一般穿一件玄色长袍,一只金眼白虎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榆火,别来无恙。”?他道。 朝生也道:“托右门神的福,本座好着呢。” 郁垒摇摇头,笑得漫不经心,并且发出啧啧声,“年纪轻轻就这般老气横秋,可一点都不好,年轻人就应该好好吃喝玩乐。” 朝生淡淡道:“只是不爱理你罢了,和老不老没关系。”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样子。”郁垒神情闲散,似笑非笑。 “你又何尝不是有求于我,哪天本座不高兴了,毁了这长明殿,灭了那几盏灯,有你哭的。” “行行,姑奶奶,算你狠。我错了还不行。”?郁垒无奈服软,“你放心吧,不就一点小事嘛,我早办成了。从今以后,只要你不同意,赵原隰这个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生死簿上。他就算是不修仙,也不会老不会死。” 朝生点头,照云给他送来十盏长明灯。 “这长明灯是用一盏少一盏,你会做吗?”?郁垒沉眸问道。 朝生摇头,“这是庆逢留下来的,灯魂皆是远古时大荒中生灵的精魂结成,难以再造。” 庆逢是前代长明神君,也是郁垒的一个故人。 “至于庆逢的元神结成的那盏续元灯,更是绝无仅有。”?朝生补充道。 郁垒了然,不再多说,带着灯径直离开。 只见原来的那只白虎呆呆的停在原地,而后欣喜地看着朝生。 “哎——你的白虎——”?朝生提醒道。 “暂且留在你这里,我改日来接它。它叫小黑,别让它靠近凡人!” 朝生:“……” 小……你确定是黑? 那白虎倒是对朝生极为友善,但是对旁人皆是凶神恶煞,朝生怕它伤到原隰,就把它送去后山,并且吩咐不让任何人靠近。 辛夷走来,沉声道:“芜院的那位死活要见您。” 朝生仰头想了好久,也没想起这么个人。 辛夷无奈:“是晏绥公子。” 朝生:“……” 还是没想起来。 辛夷差点要翻白眼了,“是狐族送来的那位。狐族第一美男。” 朝生似乎有了些印象。 与原隰的?律竹殿相比,芜院就显得寒酸多了。 但是好在院中景致淡雅素净,竹树猗猗,?香草丛生,倒有些淡泊的风骨。 朝生只身来此,?只见房门半掩,里面有琴声传来。 她推门而入,只见一身青衣的晏绥在弹琴。 他姿容不俗,妖而不媚?,眉目染着柔情,皮肤比寻常女仙还要白皙。尤其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比女子的还要勾人。的确当得起狐族第一美男的称号。 晏绥见朝生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朝生道:“你叫本座来有何事?” 晏绥沉眸,漂亮的眼睛满是爱慕。 “君上,晏绥已经有三千两百九十四天零三个时辰没有见到您了,对您很是思念。”?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且情真意切?。 可惜听这话的人是朝生。 “你若是不想留在此处,大可离开,没人逼你。”朝生语气平淡,并无责备之意,却也没有半分怜惜。 “君上,”晏绥上前一步拉着朝生的长袖,“君上,我爱慕你这么多年,换来的只是这几句话吗?” 他是狐族贵族子弟,却为了她自降身价来到了长明殿,没想到与他为伴的只有迟迟暮鼓和耿耿星河。 “长明殿的夜真的太长了。”他叹道。 他向她提了不知多少次亲,都被她拒绝。眼看各族送来那么多男子,他别无他法,只能也作为供奉被送来。本想着只要能日日陪在她身侧,就一定能让她喜欢自己。没想到,自从来到长明殿,他总共也没见她几次,甚至好几次都是他偷偷摸摸去看她。 身为一个男子,他也有尊严,他以为做到这样,已是极致。 朝生看着晏绥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声音略带冷意:“放开。” 晏绥心被刺痛了一下,还是不肯放。 朝生抽出衣袖,晏绥被神力震开,踉跄了几步。 “明日,你就回狐族去吧。” “君上,我这样被驱逐回去,狐族又怎会容得下我?”?晏绥眼神凄苦,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朝生眉眼清冷,道:“那便送你去羽人族游学,游学之后再回去。到时候本座自会打点一切,让你在族内地位如同从前一般。” “君上……” “不必多说了。” “是因为他吗?”?晏绥问。 “什么?” “那个凡人。律竹殿里的原隰。” 朝生恍惚了一下,想到很久没见他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君上为何要赶我走?” “你若是今日不这么聒噪,本座自然不会送你走。”?朝生眼神不似之前一般冰冷,却依旧漠然。 “聒噪?我不过和君上说了几句话,君上便觉得聒噪。我见那个原隰日日对君上恶言冷语没有半点礼数,君上却纵容得很。想来,也不是全然因为我说的话不好听,而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对。 “他不过是来了几日,君上待他处处偏心。在这长明殿,他甚至可以横着走。君上,他有什么好的,君上难道喜欢那个凡人吗?” 朝生凝眸,漆黑的眸子看不清明灭。 喜欢么?确实喜欢?。可是究竟是对物件的喜欢,还是对心上人的爱慕,朝生觉得属于前者。 至于后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实在是一件制造了不少伤心和遗憾的事。 也许正因为伤心,才要找个让人愉悦的。正是因为遗憾,才要想方设法填补。?至于别的,朝生也懒得去细想。 “本座的私事,与你无关。原隰也和你们不同,你不该妄议他。” “不同?有何不同?”?晏绥眼神中似乎透着绝望,“也许和我是不同,但是和那些被你带回来的有何不同?他们看似相貌声音性格各不相同,可是把他们放在一起,总能找到一个共同之处。若是不仔细想,还真的不会察觉。可是君上,我是这里最闲的那个,闲到要去数天上有多少星星。我如何看不出来?每日看,每日想,总能发现端倪。 “有时,我就在想,君上放在心底里的那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如今,我却大致拼凑出一二。你说,可不可笑?” “是么?”?朝生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声音也更加凉薄,“既然这样,就不该送你走了。” 晏绥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眼神也光亮了几分。 却不想,她说,“该送你去死。” 平淡的话音,却透着无尽的冰冷。 晏绥彻底绝望,他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怕死吗?”?朝生难得一笑,却带着讽刺。 晏绥摇头。他苦笑,“榆火,你没有心吗?为什么爱你会这么心痛呢?” 朝生敛了笑意,径直离开。 她一出芜院的大门就?消失在不远处,却被站在不远处的原隰捕捉到那抹身影。 原隰看着芜院大门,凝眉陷入沉思。 最终,朝生没有杀晏绥。而是送给他一只异兽做宠物,把他送到了羽人族。那异兽远远看上去,样子有些像狐狸,但是长着白色的尾巴,还有长长的鬃毛,名字叫朏朏(fěi?fěi)。朏朏性格温顺,从不咬人,而且长相古灵精怪,很是讨喜。常日与其相伴,便可忘忧。(注:《山海经·中山经》记载:“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榖。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朝生明了他的心意,却一点都不喜欢他。被他猜到些什么,本可以杀之而后快。但是朝生又想着,有时候一条命真的很贵,费尽千辛万苦也未必就得回来,便断了杀念。世上少有真心待她的,姑且放了他,让他忘了这些,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晏绥走得悄无声息,没几个人知道。 晏绥抱着那只朏朏,淡然一笑。他放了那异兽,孤身前往羽人族。 榆火,若是你轻易杀了我,我或许真的会死心。但是你用如此仁慈的办法送走我,那我此生绝不可能忘记你,更不可能放弃爱你。 朝生也不曾想到,当时的一念恻隐,却让她往后的路上出现了重大的转折。只能说福祸相依,世事难料。 …… 原隰在回寝殿的路上,看到了来来往往许多男子。往常他们都是在后山除草劳作,今日又不是休沐日,为何他们会这么清闲? 他便随便找了个人来问。 “鬼帝来了,把他那只白虎留在后山,君上不许我们去后山,怕喂了那白虎。”?那人回答道。 “哪个鬼帝?”?原隰记得,在凡间的传说中,阴司有五方鬼帝,加起来一共是九个神明,个个都凶狠得很。 “是东方鬼帝郁垒君。” “那个门神?” “啊?”?那个人被原隰的反应惊了一番,“可不敢这么说,这世上,也只有君上敢这么叫他却不惹他生气,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要去地府的油锅里走一遭了。” “是么,看来君上也是个性情中人啊。”?原隰轻笑道。 “那是因为君上和郁垒鬼帝交情好,才这样叫他。若是旁人,君上都懒得搭理他。” “是么……” 原隰一路上都在琢磨,能让清冷美人说出这种玩笑称呼的,这交情究竟是有多好?又想到朝生从芜院出来的情形,原隰不由得心下一沉。 芜院里住着狐族第一美男子,?听说那鬼帝也是长得玉树临风,风流俊美。 朝生虽对自己与旁人有所不同,但是长明殿养了那么多人……额,还有什么妖怪精灵……还有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再遇上个比自己称心的,也能对那个好。保不齐哪天见不得自己,就打发自己去后山拔草了。 况且?,他从来都没准备好好留在这里。只因他天生反骨,不喜逆来顺受,更不愿过被别人安排牵制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在凡间和在长明殿突然变换的一切,让他无从接受。他活这不到二十年的光景里,前十年为了生计奔忙,后几年为了出人头地拼命。这些几乎成了他生命中的全部,本来眼看就要抓到光明了,却让他在一夕之间放下这一切。他忽然……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 如果命运如此弄人,为何不让他早早放弃拼命换来的那一切??果真是这样,那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他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难道是个笑话? “我只是……想不明白……” “其实,如果你今天不去见什么狐族美人,我也许还没这么想不通。可是想到你可能每天会去见不同的人……本来我不该在意这些的,反正我也不在乎你,但是……我会认为我存在的价值只是为了像他们一样取悦你。这从来不是我。 “那几年,我也正是为了不这么活着,才那么拼命。现在,我不可能退回到十几年前,否则就真的是白活了。” 云卷风微暖,庭院里弥漫着芳草的清香。芬芳入腑,沁人心脾。 原隰对着院子里一株木槿花喃喃自语。 第二卷 三生 今生(二) 次日,阳光大好,朝霞明艳。晴空中百鸟盘旋,吟唱不休。 原隰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朝生让辛夷送来的糕点了。从他住在长明殿的第一天起,送来的三餐里就少不了这些甜食。 小时候,他很爱吃甜的。但是母亲死后,就再也没人给自己买糖葫芦,做点心吃了。再后来,每到自己觉得苦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总是在嘴里放一块糖,好像这样,就不那么苦了。 朝生派人送这些来,许是因为她之前用观心之术知道的。于她而言也许是随口的吩咐,对他来说却是无比的温暖和满足。 这样的朝生,原隰谈不上喜欢,至少讨厌不起来,甚至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 朝生在院子里摆弄些小玩意。那些都是照云从凡间给她带回来的,有小孩玩的拨浪鼓、糖人,还有一些面具,木雕,剑穗等等。 朝生看着,眼里没有太多兴奋,最多也只是新奇。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不过是打发时光的玩意儿罢了。不过能让她盯着一些物件很久,实在是很难得的事。 照云活了那么久,反倒越活越像个孩子一样,净带回些幼稚的玩意儿来。朝生这样想。 于是她还很喜欢这些幼稚的玩意儿。 她今日穿了一件青蓝色长裙,搭着月白色的外衣,十分淡雅清幽。 她总喜欢穿这些宽袍大褂,长长的裙摆拖着地。也不爱绾发,头发总是披散着,倒是很美,让人觉得缱绻不已。 明明是个清冷静雅不爱说笑的人,看着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居然会有像小孩子一样觉得新奇的眼神。那好奇而灵动的眼神为清丽脱俗的朝生平添了几分鲜活和朝气。 原隰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像个大人的小姑娘。也许……像个小姑娘的大人更贴切一些? 原隰抛开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朝她走过去。 原隰主动来找她,朝生有些意外,干净澄澈的眼睛一瞬不一瞬地看着他,良久,她把手里的糖人递给了原隰。 糖人是个小马驹,有些威风,更多的还是可爱。 她知道他爱吃甜的。 原隰看着朝生递来的糖人,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他本来就要说些让她不高兴的话的,她这样,倒是让有些他不忍心了。 原隰抛开脑海中的想法,她是长明殿的主人,掌握着那么多人的命数,有什么好同情的! “糖吃多了对牙不好,”原隰生硬地拒绝。 朝生明了,把糖人搁在了一边。 “朝生,我有事。” 朝生点头,如果没事,他是不会来找自己的。 “要怎样,你才能放我离开这里?” 朝生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神情却无甚变化。 “离开这里,你要回到凡间吗?” “是。” “怎么,过去那些事,还是放不下吗?” “是。” “凡间已经过了六七年,可你这么久以来从未过问凡间之事。” “那个人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那你放不下什么?” 原隰说不上来。 “我记得,在凡间有个爱慕你女子,你可是牵挂她?” 朝生说这话,语调没有半分变化,她也不在乎他心里有什么人。 原隰回想,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她是一个贵族的大小姐,却喜欢纠缠他,且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慕。但是说到底,她的感情最终也不过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欲罢了,或许她从未付出过真心,只是得不到而想要拥有罢了。总之无论如何,原隰一点都不喜欢她,甚至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长相。 但如果朝生不说,他都快要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了。 其实在凡间的时候,也不乏喜欢原隰的人,不论是因为他的相貌还是他的才情,可也仅止于此。他庶子的身份,他那些不好的名声,都让她们因此止步。她们的爱慕,实在是浅薄。 “不是。”他说。 “你不喜欢她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回到凡间呢?”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别告诉我是为了陪着你,我凭什么要陪着你?陪着你的人还不够多吗?” “不一样。” 朝生的话依旧语调平淡,却似乎带着一些感慨和轻叹。她的目光随意落在了院子里的一株草上,但却像是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她看的不是现在的一切,而是很久以前。 “有什么不一样?” 朝生没有说话。 “我们人神殊途。”原隰道。 “我不是神。” “我们人仙殊途。” “我不是仙。” “……” “那你是什么?妖怪?鬼魅?魔族?还是……人?”原隰很无语。 “我是……”朝生想了想,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这个不好说……” 原隰:“……” 其实原隰也不是很感兴趣,他不想对她知道得那么多。 “行,不管你是什么也好,总之……”原隰认命地叹了口气—— “神仙姐姐?” “姑姑?” “奶奶?” 原隰试探地唤道。 “姑奶奶?” 朝生不应他,只是好笑地看着他。 “祖宗?” 原隰彻底投降,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半蹲在朝生身边,双手抓住她的衣角,“姑奶奶,祖宗,我求你了,放过我吧。咱们都不是一个种族的,注定没什么结果。再者说,强扭的瓜不甜,我……” 朝生就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看他眉宇间属于少年的明朗,无比耀眼。 “我……我真的不想呆在这里……” 原隰眼中的光不知不觉黯淡了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他说了很多次。 “你在这里呆了将近七八天,见识过了世间除人以外还有更多生灵,甚至大多都比人的寿命长。你现在应该知道六界究竟有多大,而凡人的一生,不过是倏忽一瞬,弹指须臾罢了。人死了便入轮回,继而再转世为人。生生死死,也不过是天道循环往复。人间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觉得,这样的一生,有什么好执着的? “而且,明了了这些,你觉得你还回得去吗?就算是回去了,你之前执着的一切,现在还为之执着吗?” 朝生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讲述着凡人几十年都悟不出的大道。 “那你呢?既然你把一切都看破了,为何还会有欲念?绯罂池边,你说你有欲念的。”原隰反问。 “我……”朝生正欲说什么,原隰却站起身来说道: “我在凡间,活得很是卑微。我的生母是青楼女子,所以起先赵溯不愿认我。母亲把我养到十岁,便病死了。那几年,我们穷病交加,还要受人非议。后来皇帝不愿皇室血脉流落民间,就让赵溯把我接回王府,但是我这个庶子,连下人都不如,依旧不受人待见。 “在凡间短短十几年,唯一让我撑下去的念头,便是出人头地,证明给从前瞧不起我的人看,也想着那样就不用活得那么卑微。我努力读书、习武,夙兴夜寐不过是为了好好活着。我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原隰眼里的光越来越暗,他的笑中带着讥诮和讽刺。好像刚才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在讲一个故事,现在想来,他自己也觉得,那些事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 “这些我都知道。”朝生道。 “你不知道。”原隰眉眼中带着疏离,“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我所执着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挣脱命运的束缚,到头来却还是被困在这里,逃不过这天命。命运真是会捉弄人呢,如果早知道是现在这个结果,那我之前所有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存在于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语气中带着无力。 “就算你现在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吗?数年之间,改朝换代。故国倾覆,故人不在,所有的一切看似没变,其实都变了。不变的不过是那些循环往复的生死轮回罢了。”朝生道。 她看向远处,干净的眸子里映着天地万物,却又觉得空无一物。 “即便如此,我的生死自由,也轮不到由你们来掌控。我这一生绝不会相信天命,也不会任由你们来囚禁和摆布。除非你杀了我,否则终有一日我要离开这里!” 原隰语气坚定决绝,语毕便转身离开。 似乎又是不欢而散。 朝生想着,他这么想也有道理。也许是因为在这里无所事事,所以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说白了,可能就是太闲了。也许给他找个事情干,就不会这么闹腾了。 这样想着,朝生心情也好了许多,走进屋里便开始在绣架上刺绣。 …… 翌日,长明殿又来了一个客人。是一个女子。 往常这些事宜,都是初霁解决的,朝生担着长明殿之主的称号,却不理这些事务。 如今初霁不在,这些事也只能由朝生亲自解决。 她让原隰在场看着,原隰不明所以,但是反正他也闲来无事,便站了朝生身侧。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自以为毫不相关,却是局中之人,如今倒是真的成了真正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身份转换不过是几天时间,却让他觉得世事无常。 朝生又戴上了面具。她不过是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自己的真容。 拾遗殿上,杳默在《拾遗录》一册写道:“凡间宋朝一富户千金,闺名郑云笺,年十七。” “你能找到这里,也算不易。说吧,你有何心愿呢?”朝生倚在座上,语气很是漫不经心,姿态也极其慵懒。 殿中跪着的妙龄少女,正是郑云笺。 只见她杏眼圆圆,小巧的鼻子下嵌着一张樱桃小嘴,生得十分秀丽可爱。眼中带着灵气,有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纯真与活泼。顾盼生姿,眼眸之中流光溢彩,的确是个漂亮小姑娘。 “小女……小女……我……”郑云笺似有些胆怯,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几个字。 “别怕,慢慢说,本座不吃人。”朝生道。 原隰:“……” 她说这几句话,总觉得比下面跪着的那个小姑娘年龄还要小。但是鉴于昨日不欢而散,原隰忍住不笑。 “我……我想变成妖。”郑云笺话音有些小,但是语气十分坚定。 此话一结束,拾遗殿一片寂静。 历来有妖心恋凡尘,想要做人的。凡人想变成妖的,倒是少有听说。 “理由。”朝生道。 其实理由什么的,她根本不感兴趣。但是鉴于杳默要写册子,有些事情还需记录得详细些。 “我喜欢一个妖,我要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郑云笺道。小姑娘小脸红扑扑的,睫毛一眨一眨,看着很是单纯可爱。 朝生了然。她道: “如今有三个选择。其一,吸收天地浊气,辅之以修行,修行界称之为修魔之道。成魔之后,便可挣脱俗世束缚,从心所欲。 “其二,身死之后,去畜牲道投胎,本座会和地府打好招呼,届时你无须喝孟婆汤,保留今生记忆。投胎之后开始修炼,假以时日便可成妖。 “其三,本座帮你与想要做人的妖交换命格和元神,到时各得其所。不过这三种办法都需要时间。饶是第三种,也要寻得一个正好和你心意相反的妖,此非一朝一夕可以寻得的,除非误打误撞。” “这么麻烦?可……我想尽快……”郑云笺道。 “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代价很大。服妖血,灭人性,修邪道,此为捷径。不过不仅身心饱受折磨,痛苦不堪,也会平白害人性命,伤及无辜,恐遭业报。” 郑云笺默然,良久没有说话。 “为何一定要为妖?既然相爱,如何不能相守?”朝生看向郑云笺,似有些不解。 原隰看着朝生,倒是没想到一向清冷的她竟然会这么说。 “人妖相恋,天理难容。”郑云笺垂下了头,眼泪在眼眶打转。 “天理?”朝生语气中带着讽刺,“天理可没空管你。究竟是天理还是人心,你该好好想想。” “我……” 郑云笺还欲说什么,却被朝生打断:“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究竟谁缚汝?” “可是……” “想清楚了,再来找本座也不迟。否则,后悔的是你自己。” 郑云笺点头。 朝生挥袖,郑云笺就消失在原地。 朝生摘下面具,绝美的眸子看向远处,而后眉眼低垂,周身散发着似有似无的戾气。她似乎心情不佳,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究竟是天理还是人心?逃避退缩了的又是谁的心? 第二卷 三生 今生(三) 照云一脸好奇,兴冲冲地跑过来,“哎,怎么样了?那姑娘成妖了吗?” 杳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还不是你带回来的奇人,都把君上惹恼了。” “惹恼?为什么?”照云不解。 杳默摇头,“我怎知君上怎么想。” “也就是说,这事儿没成?”照云看向原隰,问道。 原隰点头。 “为什么?” “她说,相爱就能相守,和是不是妖没有关系。”原隰道。 “可是人生短短数十载,妖却可以活上百年千年,这人若是死了,难道要那个妖去寻她的每一个转世吗?”照云问。 “未尝不可。或者那个人去修仙道,与妖一同飞升成仙,便可以一直相守。总之办法多的是,没必要非要与长明殿做什么交易,再付出些沉重的代价。”杳默道。 照云仔细想了一下,表示赞同,道:“或者,也可以向原隰那样,在生死簿上除了名,永得长生,这样就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了。” “什么?”原隰一脸难以置信,“我?生死簿除名?” “你还不知道吗?”照云反问,而后嬉皮笑脸道,“也难怪,你总是冲撞君上,或许君上正考虑着要不要把你的名字重新添上去呢!” 杳默推了他一把,道:“别听他胡说,君上只是话少,你若是不问,她很少会说。” 原隰一时间有些茫然,恍恍惚惚地走开了,杳默和照云叫了他两声也没答应。 现在,连死都做不了主了吗?原隰并没有感到欣喜,相反,他甚至有些怨恨。 人本就该在该活着的时候活着,该死的时候死去。一直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活着,有什么用呢? 原隰浑浑噩噩地来到了沉香殿,朝生不在,他又去了绯罂池,她也不在。最后,他只能去落白渊。 …… 朝生安静地站在梨树下,长发倾泻而下,衣裙随风飞舞。白花落在肩头,场景如画一般唯美,神色却是无比漠然。 她素手接住一朵花瓣,又让其随风而逝。 可惜现在是白日,否则定然有一种“斜髻娇娥夜卧迟,梨花风静鸟栖枝”的意境。 很久以前,那个人也是个凡人,那个人也提出了和郑云笺一样的心愿。 “朝儿,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把你我分开……” “朝儿,我是一个凡人,必然要历生老病死,不可能永远陪着你……” “是你说的,只要相爱,就能相守,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们!”这是朝生那时说的话。 他那时看着她良久,随后嘲讽的笑笑,“你还是这般……年少无知……” 年少无知时,我最爱你,可你却只看到了我的年少无知。 朝生亦讽刺地轻笑着。 个个觅长生,那些人无一例外。 朝生此时眼底已然恢复平静,波澜不兴。 原隰看着这样的朝生,知道她心情不好,但是他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朝生。”原隰眼中带着冷意,漆黑的眸子中,水雾似是凝成了冰,寒意彻骨。 朝生回头,察觉到了原隰的异常,心情更加不悦。 “何事?” “你把我在生死簿上除名了?”他的语气透着怨恨和不耐烦。 “是。” “为什么?” “长长久久地活着,不好吗?”朝生忍住了原本的怒意,问道。 “活那么久做什么?每天像你一样孤单寂寞,没事抓几个人来作伴吗?!” 原隰语气很冲,说话毫不顾忌,朝生不耐地蹙眉。 “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朝生冷声道。 “我是什么?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你不想看到就闭眼,凭什么要我主动消失?!” “不知好歹。”朝生彻底被他激怒了,双眸冷冷地看着他,附近的梨花都被她的威压震得落了一层。 “你认为这是恩惠吗?怎么,我连死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吗?!”原隰继续步步紧逼。 “怎么,你想死吗?” “好啊,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你杀了我来得痛快!” 原隰语毕便看到朝生在一瞬间站到他跟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你当真以为,本座舍不得杀你?还是以为生死簿除名,就死不了了?”朝生眼中似有万年寒冰,却又像无波的古井,分明没有情绪,却冷得吓人。 “你想死,本座成全你!”掐着他脖颈的手更加用力。 原隰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本想就此了结也好过无止境的碌碌长生。但是,当朝生的手越收越紧时,原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他在反抗。 越是反抗,朝生更加用力。离死亡越近,原隰求生的意识更甚,挣扎得更剧烈。 直到意识模糊那一刻,原隰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活着! “咳咳……咳咳咳……”原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最后那一刻,朝生放开了手。她本来也没想到真的要他命。她的确舍不得。去哪里再找一个那么像的呢? 朝生在原隰身旁蹲下了身,“怎么样,尝到死的滋味了吗?感觉如何? “你瞧,万物生灵皆是畏惧死的,没有例外。 “以为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包括生死。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反悔了。”朝生语气已然恢复平静。 “原来我真的怕死。”原隰声音微弱,语气中带着自嘲。 “你没必要自弃自责,求生是生者本能,万物皆是,没什么不同。这和人活着就要吃饭睡觉的道理一样,没什么好羞愧的。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认清自己。承认吧,这就是人性。 “同时,也是想告诉你,这条命真的很贵,我都替你如此惜着,你更应该好好珍惜。” 朝生似是在安慰他,甚至给原隰渡真气。 她这样,已经算是少见的温柔了。 原隰躺在地上,冥思了很久。 “你是不是从开始就没想杀我?”他看着朝生漂亮而漠然的眸子,问道。 “重要吗?”朝生没有正面答他。 “朝生,你怕死吗?”他问。 “怕。”朝生说。 “你也怕么?”原隰轻笑。 “活着不好吗?”朝生反问他。 “好。” “你为什么就不觉得,生死之外还有另一种选择?”朝生问。 “另一种选择?” 朝生说,“既然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你原本的命数轨迹已然改变。既然要变,为何不变得彻底?” 原隰陷入沉思。 他并没有因此惧怕朝生,反而觉得她更加容易亲近。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虽然他认清自己怕死的事实,却还是没有放弃离开的念头。他就算撞了南墙也不死心。但是朝生所说的“另一种选择”却也让他想了很久。 …… 朝生离了长明殿小半日。她收到外面传来有关初霁消息,就出去了。 妙法山前,一道阵法挡住了她的去路。和光剑出现在她手中,剑身上赫然刻着一个飘逸的“德”字。六界传闻,榆火神君以德服人,说的便是和光剑上的“德”。 只见和光剑三分剑气,七分戾气,直逼阵法,一瞬之间,阵法破灭。 正当她要入山,便被一道白光挡住了去路。 “朝儿……”是一个人在唤她,声音有些熟悉。 白光消失,一个人白衣踏云而来。 那人生得眉眼温润,相貌很是好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却透着柔和的美。如玉如琼,风华绝代。一双凤眼中透着沉稳内敛,又似霁月光风一般谦恭和煦。长发被紫金发冠束起,神韵不凡,风姿奇秀。 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启,“朝儿。” 看清来人,朝生微微蹙眉,“是你?” 显然,她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悦。 “就算听不出我的声音,世上唤你朝儿的能有几人?”他声音也很朗润,很是悦耳。 但朝生并不这么觉得。 “除去我爹,大概有十来个这么叫我的。若是再算上棺材里躺着的,还有山里沉睡的,就更多了。”朝生淡然道。 那人微微一笑,道:“都说你变了,可我觉得,你还是同从前一样。” “祝余,本座没空搭理你,识相就让路。还有,日后不准那么叫本座,本座听不惯。” “听不惯?究竟是听了不习惯,还是太久没听,突然听到不习惯?”祝余眼里带着笑意,若有所指。 朝生并不想看到他,挥剑指向他,“让开!” “若是我不让呢?” 为了找到初霁,此山她是非入不可。长明殿的琐事,她实在是不想再操那份闲心了。 一道带着杀意的剑气劈来,祝余闪身躲开。“你当真要与我动手?” 朝生挥剑又是一劈。 两道身影迅速缠斗在一起,一时间仙气四溢,霞光飞射。 祝余本不想与朝生真的动手,没想到她招招狠绝,他只能全力抵挡。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祝余吐了一口血。 “他有办法让你飞升九天,位列仙班,本座就有法子让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日后你看到本座,最好绕着走。”朝生冷声道。 “朝儿,你就这么恨我吗?”祝余苦笑。 “恨?本座清修数千年,逍遥之道小有所成,心里可不会装着这般累赘。只是偶尔觉得厌恶罢了。”朝生语气淡漠。 祝余无奈长叹一声,回味着“厌恶”二字。 “你是来寻初霁的吧。”他道,“你晚来了半日,他现在不在这里。” “本座凭什么信你?” “朝儿,你扪心自问,我何时骗过你,何时伤过你?” 朝生没有应他,问道:“他现在何处?” “不知道。” 朝生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本想沿路追查,却又被拦住了去路。 是魔族的人。 “公主殿下,属下在此等候多时。”观屠一身银甲,沉声道。 自魔尊祈鸢两千多年前沉睡至今,魔族便由四个魔君分治。东南两域魔君至今效忠魔尊,并结成联盟,由魔君祭白执掌大权。西境魔君浮川和北境秦剑则各有异心。好在三方相互牵制,魔界得以暂时安稳。 观屠是魔君浮川的属下,朝生对他没什么好感。 “本座和你不熟,让开。”朝生道。 观屠道:“西境浮川魔君邀您去府上一叙,还请公主赏脸。” “没空,让开!” “我家君上吩咐,今日不论用什么办法,务必带公主回去。公主别逼在下不客气。” 朝生召出和光剑,观屠自知不能敌,竟然放出了凶兽梼杌。 朝生无心恋战,就近唤来鬼帝神荼。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