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乱世孤女谋》 第一章 楔子 第一次见他,他正扬鞭,准备策马而去。 而我,立在长草之中,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融进火一般的残光之中,像哒哒的马蹄和三月的鸟啼声,慢慢地在我耳中消失不见。 我的世界又剩下了黑暗和静谧。 那一年,我九岁。 我永远忘不了那场霍乱。 我和弟弟满身大汗飞奔着从村口跑进来,手里捧着在山泉边守了两日才捉来的几尾活鱼,满心欢喜认为终于可以饱餐一顿的时候,迎接我们的却是村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有几个熟悉的身影躺在泥泞的道路旁,一动不动。 鱼从手中落下。鱼尾在地上啪啪作响,扬起微弱的灰尘。 我的父母和唯一的姐姐就死于那场霍乱。 我的弟弟抱着亲人的尸首,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和肿胀的身体。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何当时我们在这里这么久,却没有被传染。 弟弟抬起头来问我:“姐,我们没有爹娘了么?” 他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我紧紧地抱住他。他滚烫的眼泪落到我的臂上。然后我们一起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我告诉他:“姐姐在!” 三日后,穆子萧找到了我们,他将我和我六岁的弟弟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那一天,我们已经形销骨立。 我勉强用我瘦弱的双腿支撑起身子,坐在他的马前,用因为脱水和饥饿而变得突兀的大眼睛望着他。 他蒙着白色防护绸布的脸上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它们弯了弯。脸上的绸布动了动,他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妞儿,我弟弟叫狗蛋!”我大声地回答,极力想让我的声音和他的一样有力,而我也做到了。 “哈哈哈……”他笑得很好听,可是也很莫名,“这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脸烫烫的,在我们北家沟,从来没有人笑过我的名字,因为我们村里有十几个女孩都叫妞妞,有二十几个男孩都叫狗蛋。我的爹娘一直都这么唤我,我从来没觉得这不是名字。但是现在他这么一笑,我真觉得这不是名字了。我看了看弟弟,他在我身前睡着了。这许多天来,惊恐与饥饿折磨得他已经筋疲力尽……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吼道:“谁说妞妞和狗蛋不是名字?爹娘就是这么叫我们的!刘大婶和郭大叔都是这么叫我们的!” 我突然想起爹娘和全村人在霍乱中死去的样子,不知怎的,竟大声号哭了起来,这是见到父母死后,我第一次哭。 多少天来,疲惫、饥饿、恐惧、思念……一起向我袭来,我越哭越大声,耳旁传来林鸟被惊飞“扑簌簌”的声音…… 看到我哭,身后那个高大的身体似乎有些慌乱,忙解释着:“不是,别哭,好啦好啦,听话!” 我竟然有些报复的快意,便哭的更响。 终于,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我便停了下来。穆子萧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此时,狗蛋也醒了,瞪着大眼睛转过头瞧我。我顺手拉起穆子萧的大手,用它抹了抹鼻涕,嘿嘿地笑着安慰狗蛋。 穆子萧呆了片刻,悄悄地把手臂在马身上蹭了蹭。 此时,正是人间三月。树木萌芽,河水初涨。 穆子萧在一处庄子前勒住了马。他抱我们下马,我裸漏的小臂触到他的手指,于是,我记住了那个温凉而又坚硬的触感。 他告诉我,这个庄子里,住着许多像我们这样在天灾人祸中失去家园的孩子,里面有食物和水,有很多有学问的先生和细心的仆役,会照顾我们长大,培养我们成人。 他给我念大门上的牌匾:扶兰苑。 我疑惑极了。因为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要带我回家。回他的家。 可是他说,他还有很多事要忙,跟着他我会很危险。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要去每一个发生霍乱的地方,去安置幸存的人。北家沟只是他走过的其中一个村子,而我,也是他救助过的所有男孩和女孩中的一个。 “穆子萧,你会记得我吗?你会来看我吗?” 他取下脸上的绸布,我看到夕阳下他的脸,笑容璀璨。 他蹲下来:“你应叫我穆哥哥。” “穆子萧,你要记得我!你要认得我!” 他又笑,眼睛里有落日的霞光。他把一块圆润水滑的墨玉塞到我的手心:“拿好它,我会认得你。” 扶兰苑的大门开了,一个和蔼的老者走了出来,我听见他喊穆子萧为“穆理事”。 穆子萧远远还了一礼,便飞身上马。 “穆子萧,帮我取个名字吧!”在他扬鞭的那一瞬间,我大喊。 他凝眉思考了一会,却并未放下马鞭:“就叫‘锦瑟’吧。” 说完,他便绝尘而去。 而我站在三月尚且枯黄、却也泛着生机的高草里,望着。直望到最后一抹残霞在天边消失。 “锦瑟”,我默念着这两个字,这是我的新名字,是穆子萧为我取的名字。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这样,我和他就有了牵绊。只是后来,当我读到刘禹锡的诗,我才知道,这个名字里饱含着那么多扭不转回不去的伤感与无奈…… 现在,我十七岁。 穆子萧,你仍是没有来看过我。 第二章 有女初长成 扶兰苑,里面住着方圆十几里无家可归的孩子,大到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几个月。先生和阿娘们很是细致,先生负责孩子们的功课,严格负责;阿娘照顾生活,温柔慈爱。 其实,按照规定,这里的孩子长到到了十四五岁,便可以自己选择去留。但是很多孩子在在这个年岁都选择了留下,成为新的先生,也有的在离开几年后又选择回来。 这里不在闹市,因此分外幽静,周围大片大片茂盛的高草,更让这里看起来与世隔绝。奇怪的是,院子里面,却并无多少花草,只有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槐树。 我和弟弟到这里的时候,树上正冒出嫩嫩的芽,枯干的枝桠和浅嫩的叶,让这个院子显出一种莫名的固执与坚持。 很多年后,直到我遇见成灏,才知道,这么多槐树,是为了怀念一个人。 在我等待穆子萧的这些年里,郁姐姐她们和我一起生活,她们成了我生命中除亲人之外,最最依赖的人。郁姐姐是我们的教习先生,她教我们练习女红,学习礼仪。 我学会画美丽的妆面,能诵许多的诗篇,也能在一柱香之内飞针走线,绣完一副壮丽山河。 元青——我的弟弟,在进这里的时候,就被负责登记信息的执事改了名字,他也觉得狗蛋实在不像一个名字——在和我一起生活了半年度过了适应期之后,就被带到了前院,那里是男孩子的教习院。他在那里练习骑射,读兵法,学习医术。 说是男女分院,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的严格。都是失了依傍的孩子,哪里还顾得上男女之别?做完郁姐姐的任务,我经常跑到前院去找元青。看他骑射,帮他晾晒草药。但我最喜欢的,是前院书房里的那些书。 和后院的话本子以及古板的道德训诫不同,这里有很多国家志、地方志,治国谋略,各种兵书,军事布防要领以及武器打造史。 我常常捧上一本兵书研读,一读就是大半天,直到夜露浸湿衣衫,才在元青的催促与埋怨中离开。除此之外,我也央求元青教我骑马。于是我们俩偷偷窝在一旁,等所有人都训练完毕,才敢牵出一匹看起来不太疲惫的马。虽然扶兰苑里也总共只有三匹小马。 伙伴们经常笑我,说我空长了一副美人脸,骨子里却是个野小子。 我不在乎,因为我一直记得,在那场霍乱之后,来接我的男子,他一身戎装,策马扬鞭的样子。我坚定地相信他会来找我。如果他不来,我就去找他。我希望那时,站在他面前的叫锦瑟的女子,能让他记住,让他喜欢。 十五岁,扶兰苑的所有人都来参加我的及笄礼。沐浴,熏衣,绾发。礼仪过后,按照惯例,教习的先生均要问问受礼者的去留问题。 郁姐姐就站在我的对面,她已经二十四岁,却是极美。 今天,她穿了一件月白的斜襟长裙,中间用妃色的腰带系住,外穿一件同色纱衣,上用丝线细细地绣了金色的桂花,头上只有一根檀木簪子,镶着点点的珊瑚。她看着我,只点了点头,之后便静静地等我回答。 我笑着,向她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大家。说:“我不离开。”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一定是要等待元青成年的——却也赢来一阵仪式般的欢呼。 我看见元青远远地站在我的对面,也咧嘴笑着。 六年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明净的少年呢! 按照规定,成年后,就不用再去参加教习先生的课了,那预示着,你已经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原来,在这世上,不管在哪里,用哪种方式,和谁,你都不能拒绝长大! 我是在等待,却不只是在等待元青。 我常常坐在扶兰苑门前的高草中,一坐就是大半天。 门前有棵槐树,一到春天,槐絮飘飞,静静地,落满了衣衫。槐花开了八次,落了八次,门前的高草青了八次,也枯了八次。 十七岁了,我依然在等。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旁边坐下。我睁开眼睛,漫天的霞光正落在那少年脸上和身上——是元青。他不说话,只望着我,眼里熠熠生辉。 “姐,还有四个月,我就十五岁了。” 我一惊。好快!是啊,还有四个月了。 “姐,我要离开这里。男儿志在四方,或济世救民,或披甲上阵,我们在这里学习,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独立的活着吗?姐,我要去外面,你和我一起走!” 我望着眼前这个坚定又志向满满的男子,这是元青,是我的弟弟,是那个瞪大眼睛眼泪无声地落下弟弟,但是今天,我仿若才第一次认识他!可是,我要怎么告诉他,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穆子萧? 元青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渐渐平静下来,不似之前的激动:“姐,穆子萧要来看你,他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我一震,原来元青,他什么都知道。“你怎么……” “那天他送我们来这里,你一个人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之后你就喜欢来这里,一站就是半天,姿势和当年一模一样,别人不知,我又怎会不知?” “你为何不说?”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姐,穆子萧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提,是为了等你断了念想。” 断了念想,岂是说断就断啊!我永远不会忘,我和弟弟在遍地的尸体中奄奄一息时,是穆子萧救了我,那时,他一身戎装,眉目清朗。 他是我年少的梦。 …… 只是,确如元青所说,穆子萧八年未曾来看我。 他必是忘了我。 既如此……我何不去找他? 于是,我看向元青,“好,四个月后,我们一起离开。” 元青很是激动,抱着我,连连大喊:“姐,以后我保护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们靠在一起,他向我描绘着未来的生活,手舞足蹈,眼睛里星光璀璨。 只是,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这么天真而又愉快的样子。因为还没有等到四个月,我们就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那天是四月初十。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和我的弟弟分开的日子。 那也是自从我来之后,这里最热闹的一天。 先生们穿戴上了平日里都不会拿出来的衣饰,指挥着仆役们洒扫所有的角落,我们也被告知,一定要穿戴整齐,干净有礼。之后便规规矩矩地呆在房内,等待召唤。 整个清晨,扶兰苑里人声喧闹,出现了我来这里之后从未有过的忙乱与嘈杂。 终于,辰时,我们被阿娘们唤出,特地叮嘱我们:脚步要轻,保持笑容。 我们被带到前院,六位先生已经整齐地分列两边,面向着大门的方向。我抬眼,看到郁姐姐,仍是那天我及笄时的妃色衣衫,发簪上的红色珊瑚,在阳光里安静而又柔和地亮着。 男孩们整齐地在先生后面站了一排,我们也静静地在他们后面站成一排。 王管事开始向我们训话,他就是我和元青被送到这里时迎接我们的老者。八年过去,他的面目依然慈祥和善,除了头发白了些,声音依然强劲。 这时我才知道,我们要迎接的,是宁远王。 我之前在国家志上看过,宁远王成灏,是我们黎囯国主最小的儿子。在他之前还有五个儿子,三个姐姐。 传说中宁远王成灏的母亲是异族,所以他天生紫瞳。 书上说他降生那天,有人看到天上劈过两道紫色闪电,却并无雷声。黎囯尚紫,因之大家都说他是天上紫龙下凡,将来必定一统天下…… 这么想着,我竟没有去听王管事在说什么,蓦地却望见元青挑眉看向我,我知道他这种表情,就是在询问我,征求我的同意。便本能地点点头。他的想法,我都会支持啊! 只听王管事说:“一定要尽你所能,但也不要强求,命运自有天定!” 门口边传来一个雄浑的男声:宁远王到! 哗啦啦,锵锵锵,战靴与地面碰撞以及兵器与铠甲摩擦的声音穿入耳膜,两列官兵鱼贯而入,整齐地分列在高高的台阶两旁。 我好奇地抬起眼睛,从前排的两颗脑袋中间探出头,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紫瞳王爷。 似乎是轮子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看到了!一双腿先出现在了门洞处,一双坐在轮椅上的腿! 接着,那双腿的主人出现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目光如炬,表情淡漠。 我离得远,看不见他的双瞳颜色,却明显地感觉得到他身上冰冷的气息。 那是长年与人短兵相接,沾染上的兵刃的气息——危险的气息。 我不由得缩了缩肩。 对我来说,那是死亡的气息。而我知道,从那场瘟疫过后我有多么的惧怕死亡。 在那位冰冷王爷的示意下,几名士兵在院子尽头摆了一排草垛。另有一人拿着弓箭摆在院子的另一端。 随后,他朝正襟站好的男孩子喊道:愿意参加遴选的,出列! 我一惊,原来是要遴选啊! 可是更让我惊讶的是,元青居然第一个跨出了队伍! 我失神地望向他的背影,想起了刚才那个挑眉,原来如此! 第三章 萋萋满别情 元青站在场中,明媚而又自信。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或许,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不得不做出不属于自己的选择!如果元青夺得头筹,那我们必定要分开,那是我此生最不愿意的事。然而我又不愿意他落选。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我茫茫然望着他,望着他坚定地迈向靶场,不过就短短数十步,我却想要看尽他的一生。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我很怕! 参见遴选的有数十人,场上不断有人落选,有人失落,有人高呼…… 元青获得了一阵喝彩,他赢了! 我突然落泪了。 似乎是心有灵犀,元青望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平静。他以为我是喜极而泣。 站在宁远王旁边,墨绿衣衫的男子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元青!”元青望着那人,目光灼灼。 那男子皱眉道:“在王爷面前要称属下!你可知罪!” “我……”元青有些无措。 “无妨。”宁远王摆摆手,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仿佛从远远的山谷传来。 男子点头称是。又转向元青:“从今天起,你就是王爷的人,事事听从召唤。但轻易不可现身,只能在暗处保护王爷。一可不可松懈,所有人胆敢伤害王爷,必要时可从暗处放箭。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十五岁的少年躬身而立。这个说过要保护我的少年,我的弟弟,一瞬间,仿佛参透了别离的真谛。 “元青!”我从队伍中走出。成灏身边的男子本能地将手放在挎刀上。 我望着弟弟,他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我抬手帮他擦掉。 他已经高出我许多了呢。他望着我,眼睛里有不舍和歉疚。 我笑了笑,朝他道:“爹娘会为你骄傲!” 说完,我转身,宁远王成灏就在我的前方,只要向前跨几个台阶,我就可以站在他的面前。此时,我看到他,他的眼睛正在正午阳光下发出盈盈的深紫色的光芒。令我微不可闻地打了个寒噤。 我错开他的眼神,不顾王管事示意我退下的手势,鼓足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大声道:“王爷,如果您只是想让我弟弟做个暗卫,那么他可能志不在此。他不但能百发百中,骑术也是一流,如果您考一考他的兵法,他必定也不会让您失望!” “你是说,他是个将才?”成灏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嘲弄。 我心里一顿,仍然硬着头皮应道:“没错!” 成灏淡淡地望向我,过了很久,我感受到了身旁元青的不安。 不等他说话,成灏突然开口:“但是,我只需要暗卫。”他的声音无比清晰。 墨绿衣衫的男子开口:“元青,你还有个姐姐,既然你有牵挂,那么应该不适合做暗卫。要么,你要和姐姐约定,以后只有在休沐期间才可相见。但你也该知道,暗卫的休沐期只能由王爷来定。” 元青有些急了,我看到他望向我的眼神里,有歉疚但更多的是渴求。 或许,是时候分别了。 这世上没有谁会与你相依一生。即使是骨肉至亲。 况且,这是他那么想做的事。 宁远王给了元青一天的时间。第二日,会有人来交接他的任务。 “凭什么,扶兰苑又不是他的,凭什么决定别人的命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我气急。 槐树簌簌地落着槐絮,毫无仇怨的样子。 “姐,扶兰苑就是他的。一直都是他的。”元青道。 我愣住了。这倒是我没想到的,我从来不知道,扶兰苑还有主人!我以为,我们是属于自己的,是自由的。难怪,扶兰苑事事安排的如此细致,这不是州府能做到的。 原来,是宁远王!原来,我们只是他豢养的奴,随时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无父无母,便无牵挂,所以能更好地受制于他。呵,真是好算计! 元青告诉我,成灏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出征打仗,他长年驻扎北关,骁勇善战,又是用兵奇才,很得国主赏识,十七岁就封了宁远王,封辖宁远,那是离王城最近的州,这无疑将京都护卫的责任也交给了他。但花无百日红,在他二十岁那年,打了胜仗回来,归国的途中却被诈降的敌军偷袭,三万将士无一生还,而他,也在那场战事中失掉了双腿。从此再难上阵杀敌。 奇怪的是,国主不但没有怪他,反而仍让他掌握兵权。有传言说是那次战事中出了奸细,自古为了王权,兄弟阋墙本就不罕见。但三年来却始终没能查出。从此也就不了了之。 王权更迭,尔虞我诈。原本以为我们在这荒野之地,会离这些很远,没想到,从一开始,我们就要注定成为帮凶! “那么元青,你想好了?” “姐,宁远王年少有为,当时先生跟我们讲他的故事时我就对他心向往之,现在虽然断了双腿,但是你看,他仍未改当时意气,目光清明,杀伐果断,姐姐,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明主!”面前的少年越说越激动,烛火中,他涨红了脸,仿佛是看到了很远的未来,眉目之间尽是未酬的壮志! 他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呢?黎囯国主年迈,膝下六子,大王子早年不顾国主反对,娶了邻国的公主为妻,在这时时提防他国吞并的时代,这无疑是引狼入室。 大王子成亲后也便无意于皇位,与妻儿隐居在滁州,封了个闲散的南山王。 三王子和四王子年龄相仿,喜欢赋诗颂词,天天沉浸在美人堆里,对国家无功无过,也并未封王。 倒是二王子和五王子颇工于心计,但于战事却无经验。 如此想来,这宁远王成灏,倒真的是个明主。 “只是,姐姐,我不能保护你了,你在这里要好好的,待我回来接你!”元青面色有愧。 我含着笑道:“你放心去吧,今日你拔得头筹,姐姐因你而荣。这些年,我也学了些本事,你不必担心。” 元青抿着唇,重重地点着头。 我望着元青,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没错,他是我的弟弟。今天,他要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对他笑着,紧紧握着他的手,少年明媚的脸上也充满不舍:“元青,你要平安。” 回到房里,我再也忍不住,蒙着脸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爹、娘,我和元青要分开了,自此在这乱世,我们只能各自为生了…… 夜很静。槐花落下打在窗棱上,沙沙作响。同屋的两个女孩子已经睡熟了,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鼾声。不想吵醒她们,我脱了鞋子,只穿着袜子踩在四月里尚有些冰凉的地上,悄悄地收拾了几件衣物。 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还没亮,元青就背了简单的行囊来跟我道别。我站在门口的槐树下,望着一身黑色劲装的他,渐行渐远。他在天边的第一缕微光里向我挥手。我望着他骑马跟着来人走远,想起八年前,我也是这样看着穆子萧在余晖里渐渐消失。与元青的这一次分别,再见面已经是三年后。 “锦瑟。”是郁姐姐。 我赶快逼回了快要流出的眼泪。转身对她笑,天知道我笑得有多勉强。 “锦瑟,你也要走了吗?”郁姐姐面色平静,她幽黑的眸子深深的望着我,似乎能看穿一切。 原来是瞒不过她的。 郁姐姐抬眸,望向渐渐升起的朝阳:“我们每个人都想要寻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有人心怀天下,有人注重感情,有人只贪一时荣华,有人为大家舍小家,有人为了所爱甘愿自己凄苦一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固执,我们都没有错,” 郁姐姐转过身来看着我,发丝飞扬,“锦瑟,你知道你要追寻的是什么吗?”像风拂过耳边,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的眼前闪过八年前那双璀璨的眼睛,他笑着,把一块温润的墨玉塞到我手里。他说过他不会忘了我。 我看着郁姐姐,坚定地点点头。那块墨玉,此刻就在我的手里。 郁姐姐唇角微微扬起,抬手拂开我耳边的碎发:“我曾经也向你一样……”她微微有些失神,眼眸里似乎藏着看不见的过往,“不过,但愿你和我不一样……” 太阳将它所有的光芒都毫不吝啬地洒向万物,世界暖起来了。 就是在这样的清晨,在我的弟弟元青选择了去追寻自己的道路之后,我也背上了简单的行囊,带着一把弓箭,骑上了一匹红色小马,离开了我生活了八年的扶兰苑。 郁姐姐、王管事和伙伴们都来送我。王管事像八年前来接我进扶兰苑一样,牵着我的手,送我出门,伙伴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嘱着我,郁姐姐还是那样静静地望着我,含着希冀与忧伤……我回头朝他们挥手,然后义无反顾地上马离去。 王管事告诉我,穆子萧现在京都,现在的他,已经是兵部侍郎。 我穿过门前青青的高草,槐絮漫天飘飞。 前路是莽莽群山,山那边就是宁远州。 我胯下的小红马,普通又瘦弱,它能穿越群山,陪我走过宁远,到达京都吗? 第四章 路远情切切 上路的第十日,我已完全迷失了方向。莽莽丛林,只能跟随着太阳和大树的指引,朝东走去,那是京都的方向。带的干粮和水已经快完了。白日将尽,我只有下马休息。这匹马还未成年,再加上夜里行路不便,一路上只能将行将息。 我找了一株大树,确保四周没有野兽留下的痕迹后,便把缰绳拴在树枝上。在扶兰苑,每到春季,我们都有几天是在野外度过,所以这些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就在我铺好草垫,生好火堆,准备席地而眠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我一扭头,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极胖极矮,一个极瘦极高。矮胖的那个小眼、厚唇,头发用红绳绑成冲天辫;瘦高的那个长脸、高鼻,一撮山羊胡耷拉在胸前。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看到我转过头来,他俩马上立住脚,举起刀。 我停下手上动作,看着他们,不说话。 顿了一会儿,瘦子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戳了一下胖子,胖子立刻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咳……小姑娘,知、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疑惑地望着他们,其实,看见他们的装扮和手上的刀,我已经猜出八分了。 瘦子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心虚,便站直了身子:“我们是这座山的山大王,我是高大,他是高二,我们杀人如麻,从不眨眼!” “不,不过,看你小小年纪,又长得那么漂亮,我们就饶、饶你不死。但、但是你得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交、交出来!”胖子有些口吃,他眨巴着眼睛,紧接道。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高大和高二,实在有些……哈哈哈!” 似乎是觉得受到了侮辱,高大向前跨了一步:“小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便举起刀向我奔来。 “嗖——”一根箭从他的耳边擦过,直直地射入高二的冲天辫。 “妈呀——”“扑通”几乎是同时,高大大声吼了出来,高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放下手中的弓,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啦!”我歪头笑着看他们。 “不敢不敢,姑娘!小哥俩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狗眼看人低,您可千万别与我们计较……” 高大不停地朝我作揖。 “好啦——停!”我制止了他。 他正在下弯的腰顿在了半空,抬头望着我。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粘着些亮亮的唾沫星子。 我想了想:“你若真想赔罪,就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姑娘请讲,小老儿定当上刀山下火海……” “停——”我急忙制止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去帮我弄一匹上好的马,日行千里的那种,再帮我备些干粮。要足够多,可以撑到京都。” “姑娘你要去京都?做什么?是投奔亲戚?兵荒马乱,你一个小姑娘去那地方作甚!” “你去不去!”我提高了音量。 “去去去,我这就去备马!”说着,他就要去搀扶依旧坐在地上的高二。高二还是张着嘴,身下有一摊淡黄色的液体。 “等一下!”我喊道。 高大茫然望向我。 “他要留下!”我指了指高二。 高大虽胆小,但并不笨,知道我是怕他们一去不回。便点点头,一溜烟跑向了密林深处。 我走过去,拔下高二头上的箭,把他拖到火堆旁边,以防有野兽袭击。之后,便躺在刚铺好的草垫上和衣而睡。 当时我不知道,一直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我,此时,他的唇角扬起,露出了极淡极淡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高大牵来了一匹马,黝黑光滑的皮毛,一看就是一匹良驹。马背上搭着一只大大的包袱:“姑娘,马来了!” 我道了谢。顺手解下小红马的缰绳,递给高大,叮嘱他们好生照料。 高大连连点头,摇醒他已经睡着的兄弟牵着马走了。临走,他悄悄附在我耳边道:“姑娘,包袱里有好东西!保重!” 待他们走远,我解开包袱,拿出一块干粮,这几天一路颠簸,着实是饿了。这时,我看到包袱的一侧似乎有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沓银票。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这匹马确实精力旺盛,又及其温顺。我心里不禁叹道:高大虽为人荒唐,但却老实可靠。想想他临别时的话语,以及那一沓银票,也不免感动。若是以后再见,定要好好酬谢。 又行了两日,开始看到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远远望去,看到了一座城池,逶迤于薄雾之中。这是宁远,是宁远王成灏的地盘,这里有我的弟弟元青。只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踏马走过宁远城,用了整整一日,这在黎囯算是一座大城,比得上一些偏远的小州。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城里,见到扶兰苑之外的人群,不免要细细地看。青瓦屋,朱红楼阁,商铺小贩,和书上写的一样,繁华热闹。 牵马从大街小巷行过,能感到此地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在这乱世,城里却并无流民。百姓们衣着尽管朴素,但干净有礼,邻里和睦。 看来宁远王真的是名不虚传,或许元青的选择果然没有错,他真的算是个明主。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我从扶兰苑至宁远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有一个人默默地跟着我,望着我。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看尽了我的狼狈、我的勇敢、我的无奈还有我的挣扎…… 走到宁远城出口时,已是黄昏,我望着那轮快要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想着即将到来的日子,心里五味杂陈。穆子萧,你会怎么迎接我呢?而我见到你,要说些什么? 或许因为心切,也或许因为与元青分别的感伤无法平复,我并不想在城中逗留。 行至城门口,守城的将领看到我,打量了一番,脸色微变,突地拔长刀,朝后面挥了挥手,一队官兵便将我团团围住。 “何事拦我?”。我立在马前,不明所以 一名军官过来拍了拍马的鬃毛,又仔细看了看马的耳朵,拿过我马背上的包袱,翻了翻,捏出里面的银票,双手抱拳:“回涂将军,没错,是顾三爷丢的东西!马耳朵下的记号和包袱里银钱数量都不差。” 我心中一紧,莫非…… 一边案骂自己粗心,忘了高大的身份,一边想着该如何脱身。 这当儿,那涂将军已经走了过来,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软甲,高大而又严肃,眼神里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 他一手按住挎刀,另一手放在胸前,向我行了一礼,抬眼望向我:“姑娘,请跟我走一趟吧!”声音里有着无法拒绝的威严。 我立着不动,心里委屈极了。可是表面不动声色。 “姑娘!”涂将军继续催促。 之前搜查包袱的那名军官见我不动,便伸手要来捉我。 “呜~~”我顺势逮住他的胳膊,大声号哭起来。那伸过来的胳膊一顿,停在了半空中。 “我父母早亡……一个人孤苦伶仃……呜……”我在那官兵的胳膊上揩了揩鼻涕,“我、我一连走了十多日……去投奔亲戚,走的腿都肿了……干粮、干粮也吃完了……路边有马、有包袱,我、我太累了……呜呜……爹、娘……我没有偷……你说你们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幸好我看了几本戏本子,学了这些伎俩。 我越说越伤心,干脆拉着那官兵的胳膊不撒手了。 旁边已经围了很多百姓,听到我的话,都开始窃窃私语:“这姑娘真可怜!” “是啊,年纪轻轻就无依无靠的!” “就让他走吧!” “让他走吧,马留下就可以了!” 百姓的声音越来越大,涂将军好容易把我从那士兵身上扯开:“姑娘,这国有国法,我纵然是很同情你,但是也不能违法法纪啊!要不然,以后有什么真的贼子害了百姓,又有一套说辞,那我该如何是好,若如这次般放了他,那岂不是祸害了百姓?” 他说的振振有词,围观的百姓们又开始跟着点头称是。 宁远王成灏的手下果然不凡。我望了望他,他仍是挺胸抬头地站着,低垂着眼帘,不管我如何装可怜似乎都视而不见。 难不成,我还没走到京都,就要先在宁远城的衙门里走一遭?终是意难平啊! 我垂着头,肩膀一纵一纵的做啜泣状,继续想着脱身之法。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之际,一阵风从耳旁掠过,随着这阵风而来的,还有一阵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一位黑衣男子从空中徐徐落下。这出神入化的轻功,惊呆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涂将军的神色更是吃惊,他一抱拳,恭敬称道:“夜幽王!” 原来是夜幽王! 夜幽王回头看了我一眼,他戴着和衣服同色的黑色面具,遮住他的上半脸,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和额发,只能窥见微微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唇角。 “让她走。”他的声音冷而低沉。 涂将军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僵直了身体:“这……” “让他走!”夜幽王的声音不由分说,让人不寒而栗。 “是!”涂将军一挥手,身边的官兵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我愣愣地盯着这个黑衣男子,一直以来,我以为夜幽王只是个传说。 书上说,夜幽王只在夜里出现,他曾一人剿灭了京都北面潜伏了十年的骨玉国暗探接头地点,半年前,他杀了为官不良毒害百姓的京都府尹。也有人见他现身在北关的城头,在月光的照耀下身后的披风在城墙上猎猎作响 …… 面前这个当真是传说中只出现在夜里,威风八面,惩奸除恶,让所有歹人贪官都闻风丧胆的的夜幽王?我偷偷抬眼看他。 只是,夜幽王何以能让宁远王的兵胆寒至此?他突然在这里为我解围又是为的那般? “还不走?”他薄唇微启,声音仍是无丝毫温度。 我仿佛惊醒了一般,在特来越多的百姓和一众官兵的注视下,低着头、绞着手,飞也似的跑走了。多年后,某人在跟我谈起此时,总是笑说,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媳妇…… 走出城来,一边擦着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边想着夜幽王的事,他和宁远王成灏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宁远王受制于他?不可能。那么,便是他听命与宁远王,杀伐决断全凭宁远王指派,否则他怎会屈尊来助我一个无名女子?官兵们为什么要听他的?那张戴着黑色面具的脸,一直在脑中闪现。 从宁远城到京都,行程不过半日,我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竟没发现有两骑快马,正向我这边飞驰而来。 “锦瑟!”为首的那匹马的主人喊道。 听到这声音,我蓦地一惊。抬起头。眼泪就无声地落下来了。 没错,是穆子萧。 他唤我锦瑟。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他还是八年前的他,挺拔,有力。眼睛里多了沉稳却仍然有炯炯的光。此刻,他在马上笑着,朝我伸出手。 像八年前一样,我坐在他的马前。不同的是,从前我的头只到他的腰间,而现在,我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脖颈,酥酥痒痒,让我忘了想要对他说的话,也忘了这么多年他不来找我的等待和委屈。 走进城内,我才想起来问他,是如何认得我的。毕竟八年前,我还是一个瘦弱不堪又脏兮兮的小女孩。 穆子萧说,是有人提前来告知他我要来,叮嘱他来接我。 我想了想,可能是郁姐姐和王管事他们不放心我,才特地助我。真是让他们担心了。 终于到了,我看到门上两个大大的“穆府”。这是穆子萧的家。八年,我终于回到他的家。 小风——和穆子萧一起来接我的侍卫——下马进去通报。穆子萧将我从马上抱下来,温凉的触感,仍是当年的温度。 他牵着我,走上穆府的台阶。 我看到,从门里盈盈走出一个女子,由众多仆从簇拥着,更显得她雅致端庄。 穆子萧立刻迎上去,搂住她的肩,看向我,他说:“锦瑟,这是内室,华年。” 第五章 惊醒幼时梦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原来如此! 我清楚地听到我年少时的梦破碎的声音。那个梦我做了八年。 华年——穆子萧的妻,向我浅浅地福了福身:“锦瑟妹妹!” 我也还了一礼,并细细地打量她。她皮肤极白也极细腻,略施脂粉,一双眼睛灵动流转,似乎永远含着笑意。她只是穿了一件淡黄的家常衣衫,发髻上点缀着几颗雪白珍珠,除此并无钗环做饰。或许正是这样,她越发显得清丽脱俗。 她柔声道:“锦瑟妹妹果然是国色天香……”她一边牵我的手一边带我进门。而我思绪翻腾,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离我而去。 只听华年在旁边轻轻地说:“难怪宁远王对你念念不忘呢,特地派人通报你来的消息,子萧立刻就快马飞奔而去,他是及喜欢妹妹的……” 原来是宁远王成灏,我想,应该是元青知道我也离开了,央求他派人来的吧。 华年仍在絮絮地说着,向我介绍穆府的情况。她的声音很柔软,很舒服。 我偷偷地看向穆子萧,他看着她,还是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是宠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没错,华年这样的女子,任谁都会喜欢的。 我被安置在前院庭廊拐角处的一间厢房。华年歉疚地望着我:“妹妹,实在是对不住,因为太仓促了,西苑还没有收拾出来,那里原来是子翼住,他自立门户三年了,那里也就没再打扫。你先在这里委屈两天,等那边收拾妥当,你再过去可好?” 我很感动:“锦瑟在京都无依无靠,全靠姐姐照拂,自是听姐姐安排。” 华年笑了笑,又吩咐奴婢伺候我沐浴更衣。 在氤氲的水雾里,我一点一点地洗去十多日以来的劳顿和委屈,洗去牵挂和思念,洗去酸楚,和妒忌…… 是的,我妒忌华年。尽管她美丽善良。若她不是穆子萧的妻,该多好! 换上华年为我准备的衣衫,我静静地坐在了镜前。镜子里的女子乌发如云,肤白胜雪,唇不点而红,眼波流转处,即使不施脂粉,也娇媚无那。我将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挑了一支红色玛瑙簪,斜斜地插在鬓边,如此更显肌肤娇嫩。 我打开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奴婢正站在门外,见我出来便呆了一呆,我朝她笑了笑。她反应过来,立刻行了一礼:“锦瑟姑娘,夫人让我在此等候,命我带锦瑟姑娘去前厅用饭。” 我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此时的我的容颜,必定花开正好。 从厢房到前厅,要穿过一方水池,池边一株桃树,花开正浓。风拂过,花瓣飘飘扬扬落入池水。池里游鱼围聚着花瓣,抢食正欢。 行至池边,我随口叹道:“华年姐姐可真好手段,将这偌大一个府邸治理的井井有条!” 那奴婢很是得意:“是呢,我们家夫人是华太医家的二小姐,做姑娘时,就在府里学习管理内务,夫人还通医理,我们这侍郎府大大小小的病症,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 “原来是华府的小姐,难怪气度不凡!”我笑道,“只是不知为何,华太医竟让姐姐下嫁给穆侍郎?” 那奴婢面色一紧,似是自知多言,自此便不再言语。 我浅笑着,徐徐迈步,走进前厅。 穆子萧和华年已经坐在桌旁等我了,我一袭白衫,跨进去的那一刻,正好有一阵风,轻轻从侧面吹来,衣衫和发丝飘舞。我清清楚楚地捕到了穆子萧眼里的惊叹。他微微地有些失神。 华年望了望他,打趣道:“你看,锦瑟妹妹一来,子萧的眼睛都直了!” 穆子萧反应过来,忙胡乱应着:“说是女大十八变,这话真的不假。想当年,锦瑟还只是一个又瘦又脏的女娃娃!哈哈哈!” 华年抿唇而笑,并不细究,招手道:“妹妹,这边坐。”她笑的那么温暖,那么自然,看不出有任何醋意。不知是对穆子萧太过信任,还是——根本不把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放在眼里。 穆子萧很少说话,他有些心神不宁。他的容颜并没有变,还如八年前一般丰神俊朗,只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或许,或许八年前的那么一瞬,只是我的错觉。 来穆府的第一顿饭,我和穆子萧吃得各怀心思,唯有华年,仿佛是什么都不曾察觉,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向我介绍穆府的情况。 穆子萧的母亲早亡,是他的父亲穆远和奶奶权氏将他和弟弟穆子翼拉扯长大,穆子萧的奶奶权氏如今已八十高龄,老人患有腿疾,经常夜半时分呻吟不止。穆远是个孝子,就辞去了兵部侍郎一职,搬到了老太太住的后院旁的小厢房里,以便随时有个照应。穆子萧便子承父职,由一个小小理事晋升为侍郎。穆子萧的弟弟穆子翼两年前成了亲,便搬到府外自立门户了。 不知道为何,在说到穆子翼时,华年的神色有些黯淡,而穆子萧也显得不大自然。 我便岔开话题:“现在正是用饭时间,怎不见老太太和伯父前来用饭?” 华年笑道:“老太太腿脚不便,嫌麻烦,在后院另立了厨房,阿爹和她一起在那里用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望了一眼穆子萧,紧接着道,“等西苑收拾出来,妹妹安顿好了,我带你去见见阿爹和老太太。这样的可人儿,老太太定是喜欢的紧呢!” 我还未做反应,穆子萧忙摆手:“这事急不得,急不得!” 我顿然了悟,立时羞红了脸。 院子里,桃花开得更胜。粉色的云霞仿若弥漫了整个天空,美得不可方物。我以为,这些美好,都是上天赐予的,我以为,我终于要有了一个家,即使这个家不是如一开始期待的那样完美…… 直到后来我对这世界绝望至极时,我仍然怀念着那弥漫了一整个春天的桃花…… 华年果真把下人调教的极好,动作极快。两天后,我就搬到西苑去住了。 华年派了两个丫鬟跟着我,一个叫紫竹,另一个唤作绿莺。紫竹身材修长而文静,绿莺就显得活泼灵动。都是及聪慧的。 踏进西苑的月洞门,一阵淡淡的清香便扑鼻而来。在院子的矮墙边,种着一簇一簇茂盛的紫藤。这紫藤看着已经有些年岁,绿叶极浓,几乎看不到花枝。四月初的紫藤花还未全开,不过已开了大半,正吸引着蝴蝶蜜蜂上下翻分。 “这是穆子翼住的院子?”我很纳闷,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居然喜欢这样清清淡淡的紫色。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面色有些紧张,谁都没有说话。 “你们两个,我问你们话呢!如果不愿意伺候我,我也不勉强,我这就去找华年姐姐!”不知怎的,我竟有些生气。 绿莺急急地拉住我,悄声道:“锦瑟小姐莫气,请随我来。” 她拉着我进了房间,房间正厅里东西不多,却是雅致。挂着几幅字画,想是穆子翼的。 待我坐定,绿莺这才告诉我实情。 原来,五年前,穆子翼在一次内府的宴会上见到了华年,只攀谈了几句,就迷恋上了华年。一回家就央父亲去寻华太医大人求亲,当时穆子萧还只是兵部的一个小小的理事,父亲也只是个侍郎,去和太医院之首求亲,当然毫无底气。 但穆子翼竟为此绝食来要挟,穆远实在拗不过,只好备齐彩礼前去求亲。这华太医膝下除了大儿子,只有一女,便答应问过女儿意见再做定夺。谁知,那华年却是非穆子萧不嫁。 为二儿子求亲,最终却成全了大儿子,此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京都的笑谈。 穆子翼为此大病了一场,昏迷了五天,醒来后,便不顾家人阻拦,在西苑种下一树紫藤——据说,华年在未嫁时,是极喜欢在紫藤下起舞的——半年后穆子翼更是不顾父亲反对,娶了一个无名无姓的农家女为妻,婚后便携妻出走,走时穆府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至今不知所踪。 难怪,昨日穆子萧和华年在谈到穆子翼时,神色怪异,原来其中有这些曲折! 是夜,月光如水。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因为我始终不能确定穆子萧的心意。 披衣起床,就那么随意地散着发,来到院中。夜里空气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我想着很多事情,先是想到与云青的分别,想到了我十八年来的等待,想到了穆子萧。他策马扬鞭,他说:“就叫锦瑟吧。”我又想到了他看着华年的眼神,是宠溺的。那样的眼神他不曾给过我,难道,我就这么看着我念了八年的男子,把所有的爱和柔情都赋予另外一个女子?尽管那个女子,我也是喜欢着的。 我能感到自己内心微不可闻的变化,那个在扶兰苑里单纯的、良善的我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地远去。 不知不觉,我来到白天经过的池水边。这里现在没有杂役打扫,桃花落了一地,在月光下,如世外之所,显得格外幽静。我不由得神情一松,甩开长袖,轻轻起舞。我唱着: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 这首歌是小时候娘唱给我听的,那时候不懂,只是觉得娘的语调悲伤而又悠远。现在,我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会唱起这首歌,或许这正符合我此时的心境吧——思念、忧伤而又无可奈何。夜风拂过,桃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我身上、头上,一切如梦似幻。 我眼角瞥见一处玄色衣角露出在水池的桃花树后,我认得那是穆子萧白日所穿的衣裳。内心一动。我知道随着自己的起舞,体态定是娇媚无双,扶兰苑的每个人都这么说过。只是那时,我们只是学习跳舞,只是互相玩闹,从来没有想过要取悦于谁…… 我轻轻地唱着、舞着、旋转着。 随着我的舞动,“啪”,一个东西有意无意地掉入了池水。 我轻声呼了一句,便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潜入池底伸出摸索。水可真凉啊,刺痛了肌肤。我一边在水中“疯狂”地寻找,一边用眼角扫视那玄色身影,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可耻。我清楚地感觉到,扶兰苑里,那个整日心境平和从容微笑的自己,正在渐渐死去。 我一直在水中寻找。我在等着。 终于,那玄色身影也跃入水中,他游到我的身边,一把捞起我。然后飞身上岸。 我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摊开手里的物什:“还好,还好……我找到了。”手心里,是那块墨玉。八年前你给我的墨玉,穆子萧你可还记得? 穆子萧握住了我的手,仍是熟悉的温度:“锦瑟,你怎么这么傻?明天让下人去找就好了,你何必……” “穆子萧,我冷……”我紧紧咬着牙齿。 他抱紧了我,月光下,衣衫尽湿的我紧紧地倚靠着他。 …… 第六章 事事藏玄机 第二天,府里开始有下人窃窃地谈论,昨晚大人抱着锦瑟小姐回的西苑,在西苑待了很久才离开;昨晚大人回到东苑后,和夫人争论了很久,大人后来赌气去睡了,夫人坐在灯前,一宿未眠……于是,开始有人说我媚惑穆大人,让穆大人和我有了夫妻之实。 这些话,真真假假,我并不去辩解。 说,那就让他们说吧。我正是要将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果然,两天后,华年带我去见了穆子萧的父亲——穆远,还有奶奶权氏。 京都的风俗,男子纳妾必须经得主妇同意,其次才是经得长辈同意。主妇为大,所以很多女子颇有压力。但是对于华年,却是从容不迫,她始终优雅得体超凡脱俗。我知道,那是因为穆子萧爱她。 她站在我的左前方,淡淡地笑着,向穆远和权氏说着我的好。穆远只是微微地点头,并不多做表示。我想他应是因为二儿子的事心有芥蒂,所以也不多过问儿女婚事。权氏已经八十有余,有些糊涂。她并不理会华年说的话,只是一味地让华年赶紧给她添个孙子。 看来,来这里也只是走个过场。 我和穆子萧的婚礼,订在了五月二十日,距现在还有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我只见过穆子萧一次。 只有我、穆子萧和华年,知道那天晚上落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确实是抱我回房,紫竹绿莺已经在偏房休息了,她们并不知道我夜半出门的事情。穆子萧将我放在床上,用被子将我裹好。又帮我取出干衣便准备走开。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穆子萧,你为何不来找我。” “锦瑟,放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放!除非你娶我。”这是谁的声音?我已不是我自己,仿佛游离于身体之外,看着另外一个人。“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不然你为何不叫醒紫竹和绿莺,而是亲自照顾我?” “锦瑟,听话……” 没等他说完,我身子往前倾去,将自己的唇覆上了他的。他的唇冰凉而又柔软,这是他独特的气息。穆子萧,你可看到我的心。 可是,他,推开了我。 转身离去。背影挺拔一如从前。 回到东苑,他便和华年争执。因为华年坚持让他娶我。 后来,华年告诉我,这是成婚后五年,他们第一次吵架。 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失落,在订下婚期之后的半个多月里,我把自己关在西苑里从不出门。饭食都是紫竹用食盒装给我,而我也吃的极少。外面春光明媚,莺啼婉转,花香扑鼻,而我躲在房里,看书习字,我觉得这样,自己就还是扶兰苑里那个无忧无虑的锦瑟。 至此,我终于知道,为何那么多人在选择离开扶兰苑后,又选择回去。 只是,我终有不甘。 当周围的一切都黑下来,世界重归宁静,只留虫鸣。我才推开窗,将自己融进黑夜。我看着院墙边已经流泻一地的紫藤花,它们在夜色里也能闪闪发光从容开放,就像……就像穆子萧的妻——华年。 平生第一次,我在一个人面前自行残秽。 华年怕我闷坏了身子,便让几个婆子丫鬟带我出门,逛逛京都。我没有推辞。穿过深深的庭廊,才发现府里已经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这是为我和穆子萧准备的! 我心里感激华年,却怎么也欢悦不起来。 京都的街上一派繁华。和话本子里描述的并无二致。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喝的小贩、各色的小摊……这世界仿佛都是欢悦的。绿莺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向我介绍着各大商铺,在她清脆的声音中,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开始四处张望。 一个着墨绿衣衫的男子飞快地从人群中闪过!那不是…… 我内心疑惑,但不动声色。 随着绿莺的指引,我走进一家胭脂铺,随意地翻弄着柜上的胭脂。胭脂铺老板见我身后的一众仆从,猜出我来历不凡,立刻赔着笑脸过来。我一边随口应付着老板的奉承,一手拿起柜台边的铜镜,缓缓试着唇脂。 铜镜里,在我身后店门外的招牌旁,正站着一个男子,刀削斧琢般的脸,墨绿衣衫。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他手中的那把剑却让我印象深刻。我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只是,他跟着我做什么?难道…… 我微笑着放下铜镜,跟老板点了几样胭脂水粉,又徐徐走出商铺。 我新奇地望着京都的繁华景象,满足着讲述者绿莺的热情,绿莺见我开始上心,更是讲的起劲。我们这样走着、望着。在我视线的余光里,那个墨绿色的身影一直都在。 就这样在街上消磨了大半天,直到夕阳快要西斜,我的兴致也了然,绿莺又跑去一个叫“陶然轩”的糕点铺去买了两份绿豆糕,喜滋滋地跑回来:“锦瑟小姐,这个给你,这个留给紫竹。”紫竹因为要留在苑里做清扫,所以今日没有来。看着眼前绿莺圆圆的笑脸,我不禁又对华年产生了敬佩,能把下人教导的如此体贴,她真是心思细腻到了极致! 见我不说话,绿莺急道:“锦瑟小姐,你放心,我用的是我自己的月例,这不是府里的钱。请你吃的!” 我“噗嗤”笑了出来,接过了绿豆糕。 见此,绿莺也笑了起来,拆开另一份,就开始边走边吃。 见我望着她,她不好意思地把手在裙子上抹了一把:“我吃,就等于紫竹吃嘛!没办法,这里的糕点太贵,我的月例只够买两份!”她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拿起一块,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把剩下的糕点包了起来。 我也拆开我手中的那份,递给她。 “不不,锦瑟小姐,你马上就是我们二夫人了,我怎么能吃你的呢!快快收起来吧。” “二、二夫人?”我嘴角微抽。 “对啊,夫人说,让我们不要把你当妾,你嫁进穆府,就和她一样是夫人。” 听绿莺这么说,我心里不知是喜还是惊。 那个墨绿身影又是一闪!我愣了愣。立刻平静下来。 “没关系啊,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绿豆糕,请你帮我吃!” “真的?那,那我不客气喽!”绿莺圆圆的脸蛋漾开笑意,把手上吃剩的那包糕点塞进怀里,接过我手里的,美美地咬了一口。 我也笑着拈起一块:“嗯,真的好吃!” “是吧?”绿莺咯咯的笑声弥漫开来。 我想,这可能是我在穆府,最真实的快乐了吧。 走到大门口,就有家丁等在那里,一看到我,就立刻飞奔过来通报,原来是宁远王成灏正和穆子萧在前厅议事,请我过去。 我心中纳闷,人人都只兵部归宁远王管,穆子萧相当于是成灏的人,他们此时应该是在商议战事,但要我过去是何意?黎国虽没有女子不得入朝堂的规矩,但是我无名无分,按理也不该出现在此。一想到和穆子萧的尴尬处境,我更不知该如何迈步。 只是……有一件事,还得向宁远王成灏问清楚。 换了件干净的衣衫,我让绿莺回去休息,便独自匆匆走进前厅。 此时,府里的下人们正在点灯。跳跃的烛火里,我看到宁远王成灏正坐在前厅中央,手指在木制轮椅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色如闲话家常。眸子在烛火里熠熠生辉。或许是灯火掩映,他瞳孔的颜色看起来与常人并无而至。 他……真的很好看! 我看了看他左右,今日他并未带侍卫。 穆子萧坐在成灏的左手面,眉头微皱。华年正在他旁边,不知怎的,我隐隐地觉得,华年的神色有些奇怪,不似平常的从容淡然。 我轻轻移步进来时,在坐的三个人都没有看我,只有门口的两个丫鬟向我微微福了福身。我站在右面,自觉地与穆子萧保持着距离。 不知为何,自从上次的落水事件之后,我从心里,待他便不似从前那样亲近,也不再那么地想要去靠近。 或许,我是怕从他身上,看到那个卑劣的自己。 凝神听了一会,原来成灏和穆子萧在谈的,是北面荣国、西面古月国和东面支祁国三国合谋讨伐黎国的事。这事之前我在扶兰苑里就听先生们讲过——当然是男孩子的教习先生讲的——据说因为近些年黎国渐渐强大,宁远王成灏驻守北关,实行开放粮仓之策,无论是黎国还是荣国的百姓,只要来领粮,必定不会空手而归,北关的民众及其爱戴这位紫瞳王爷,称他为“紫龙在世”。就连荣国的百姓一提到宁远王,也无不敬仰他的宽广胸怀。 这就触怒了荣国的君臣们,于是商讨着来攻打黎国。但是又惧怕紫瞳王爷的威名,便联合了古月国和支祁国一起。 只是,这件事初次听说已经是半年前,至今三国联合也已有些时日,到现在还未成事,想必也是乌合之众。我如此默想着。 “锦瑟姑娘,你来了,也谈谈你的看法吧。” 我一惊,抬头看到成灏正望着我,唇角挂着淡淡笑意。 第七章 初显翻云覆雨手 “我?”我定住神,并未显出太多惊慌。 “嗯,听元青说你熟读兵法,且对国事颇有见解,不如你来谈谈退兵之策。”他仍是若有若无地笑着,并无戏耍之意。 我抬眼扫过穆子萧,他之前似乎也望着我,目光里含着期待,见我望他,又立刻望向别处。倒是华年,她一刻不歇地盯着我,似乎要看穿我,不知为何,这目光让我极不舒适。 我抿了抿唇,略略想了想道:“其实退兵之法不难,只需各个击破便可。” 成灏的笑意更深,似乎在鼓励我说下去。 “在这三国中,古月国和支祁国都是被荣国硬拉来的,他们的联盟已经有半年之久,迟迟不见动兵,想必是条件并未真正谈妥。古月国要战,必定是为了两年前古月世子被送往黎国为质,心有不服,我们只需把质子从京都转至西境禹州,分散古月国兵力。支祁国兵力比其他两国都雄厚些,但他们的国主爱财好色,且无真正要攻黎国的借口,荣国想必是送了金银珠宝来贿赂他,我们只要送比荣国更多的珠宝和美女即可。这三国中,要算是真正想战的,就只是荣国而已,但是他们兵力不足,也不足为惧。” 待我说完,才发现三人都盯着我看,只是三人目光皆有不同。 成灏是欣赏,穆子萧是惊叹,而华年,我却怎么也看不懂她眼里的神色。 见我望着她,她立刻敛去眼里的神色,笑道:“妹妹真是好才气,堪比一众男子。”她过来拉我的手,“你可知宁远王召见了众多尚书和侍郎,都未有良策。” 她拉我坐在她旁边,这样我就紧紧地贴着穆子萧,我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她却像丝毫未曾发觉,继续道:“子萧,锦瑟妹妹可是个宝,以后我们成了一家人,你可要好好供着他啊!” 她越是说,我越是窘。鼓起勇气看向穆子萧,却见他正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衫。 我不禁困惑,这个男子,还是八年前的男子吗?他还是那个胸怀坦荡笑声爽朗飞身上马,衣衫猎猎的,我的英雄吗? 我抿着唇,慢慢转头,看到宁远王成灏,正一脸讥诮……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有那么一瞬,我感觉成灏喊我来,并不是为了求退兵之策。白天大街上那个墨绿色的影子又开始浮现在脑海中。 穆子萧突然“腾”地站起来拱了拱手:“王爷,属下突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先告辞,请王爷随意!” 华年脸色微微变了变,旋即也福了福身,随着穆子萧出去了。 厅里只剩下我和宁远王成灏。不知怎的,我感觉他们有意让我和宁远王独处。待脚步声远去,成灏开口道:“你还不走?” “王爷今日可带随从?”我并不想绕弯子。 “并未。” “哼,那想来,王爷的随从是有别的要事了。”我的语气有些冷。 “你是说,清河?”他的语气一直很平静。 “原来他叫清河。不知王爷让您的随从来跟着我这么一个弱女子,有何意图?” “弱女子?”成灏轻笑,他并不否认,今天街上那个墨绿衣衫的男子,就是他的随从清河,就是那次在扶兰苑里,站在他身边的人,我就算不识他的面目,也认识他的挎刀。 成灏继续道:“第一次见面,就敢在我面前为弟弟讨要官职,独自骑马十几天翻山越岭到达京都,途中还收服了两个强盗……我可不认为你是弱女子。”他悠然地靠着椅背,细数着我这几天的经历。 我睁大了眼睛,心绪翻腾。原来如此,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成灏慢慢直起身子道:“若你是弱女子,我也不会派人跟着你!” 他转动轮椅,徐徐出了前厅。 “那……”突然想起一事,我突然开口。 “元青现在并不在京都,他去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成灏并不回头。 我又急急开口:“夜幽王也是你的人吧?在我来京都的路上,你让他跟着我?” 正在前行的身影顿了顿:“……你可以这么认为。” 宁远王成灏,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越来越神秘的人物。人对神秘的事物,都是天生的有些惧怕的…… 距五月二十还有十日。 在这十日里,华年日日派几位婆子和丫鬟陪同我出门游逛,每一次都是绿莺贴身作陪。每次出门,她都会叮嘱绿莺,按照我的喜好买些物什回来,也会叮嘱我不要拘谨,喜欢什么尽管买,银钱管够。 华年这么好,好到我常常会以为那天在前厅议事时她的异样神色只是我的错觉。 每一次,我都乖巧地听着她的吩咐,带着一众仆从,出入京都的各大珠宝店,据说京都几家商铺,制造出来的金银玉器堪称极品,但是却极难买到,有的人甚至愿出高价购买别人二手的物品,只为能在器物或首饰上看到这几家商铺的商印。 而我就是在这其中的一家商铺当中碰到骆澜天的。 那日,我正在“玉翠阁”中选看一支珠钗,突然听到一阵吵闹声。循声望去,只见老板并两名店员正扭着一个瘦弱男子,拖拽着要将他退出门外,那男子被拧住了双手,不得动弹,只用双脚死死地粘在地上,高声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开了店却不能让人进来看,还说是名家商铺,我看是欺世盗名、目无法纪、狗眼看人低……” “男子”一出声,我不禁莞尔。缓步走过去,示意店家放手。 因为我最近经常出入这家店,可谓是这里的大主顾,毕竟“玉翠阁”的东西,在我之前提到的几家店里也算是中上乘,一般人很难买得起。老板一见我出面阻止,便向我诉苦。 原来这位“男子”常常来店里,每次一来就是半天,但什么也不买。本来这样也没什么,毕竟来店里的很多客人都是这样,只是过过眼瘾。但是这个人,他却不仅仅是看看,还要用手摸,一件金饰玉器,往往一摸就是好半天。 “这金饰和玉器讲究的就是一个缘,那缘都被他摸走了,怎么可能还有人买嘛?”老板哭丧着脸,无比委屈。 “你这老板,做买卖还不让人挑了?我在别家店里也这样,也没见别家的老板怎么着,小爷我奉劝一句,做生意别太小气——”那“男子”眉眼朝天,一幅心高气傲的样子。 “你……”老板居然被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他们争论的空隙,我飞快地打量着那“男子”,他比平常男子要瘦很多,一身青色衣衫穿在身上着实是大了些,仿佛是穿着大人衣衫的孩子。他带着顶宽沿遮帽,眉眼看不大真切,微微能看到他露出的白皙的下颌和脖颈。 我笑意更深,劝说道:“老板莫急,这位小兄弟怕是极喜欢贵店的手艺,才如此爱不释手。”我瞧了一眼“小兄弟”,他正抬起头,从帽檐下斜眼偷偷看我。 我继续道:“刚好今日我还未曾去其他铺子,看那位小兄弟眼光着实不错,他摩挲过的那几件物什我也很喜欢,就都给我包起来吧。” 老板一听这话,之前的事也不追究了,立刻便吩咐伙计去了。 余光里,看到旁边的青色身影正悄悄地挪步出去,我转身笑道:“小兄弟,请稍等。” 那身影顿了一顿,便直挺挺地立住了。 我拿着老板包好的几件物什,挑了两件,交给他:“这两件送给你。” “无功不受禄!”他倒是硬气。 我噗嗤笑了:“怎么是无功呢?小兄弟帮我挑选到的都是上好物件。” 他犹豫着,终于还是伸手接过:“姐姐你真是人美心也美,”他挠了挠头,“对了,命也挺好,敢问您是哪家府里的大小姐?” 我又笑了,我的命,哪里就比他的好呢? 绿莺在一旁接嘴道:“这是穆侍郎府的准二夫人,你可看清楚了!” 那人忙唱了个喏:“难怪长得美心又善,穆侍郎有福了!”说完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绿莺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色眯眯……”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道:“对了,就是穆侍郎府,院墙外有棵大柳树的那个穆府,你知道吗?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挂在柳树上,很是美丽。” 那人定了一定,微微沉默了一晌,道:“确实很美,然而我还没去观赏过,有机会在下定去感谢姐姐!” “今夜有月,赏月必是好极!”我笑道。 从“玉翠阁”出来,又去买了几样吃食,我便携着一众丫鬟婆子回了穆府。 太阳渐渐隐去身形,世界慢慢暗下来。一弯残月正慢慢从天边升起,漫天的星子像极了美丽的梦。整个天地只剩下了虫鸣和黑暗。绿莺和紫竹都已经睡熟了。 我站在院子里,此时,月亮正升到了柳树的梢头。 我轻提一口气,跃到了墙头。白日里的青衫“男子”站在下面,正倚在树干上望着我。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姐姐果真是想与我暗箱幽会,不怕你家穆侍郎吃醋么?” 我无声地落到他跟前。 “没想到,姐姐除了有一副绝世容颜,还有一身好功夫啊,啧啧,这穆侍郎可怎么吃得消?”他仍在打趣我。 我并不恼,悠悠说道:“你也不差,今日三个大汉都拉不动你,你的功夫,可是在我之上了,”我走近他,将脸凑近他,轻轻道,“小兄弟,不,或者我应该叫你,小妹妹……” 我明确地感觉到他身形晃了一晃,旋即便叹了一口气,一把扯掉头上的遮帽,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的大眼睛,愤愤道:“我就说嘛,我骆澜天这么好看,怎么可能装得成男人呢,就是我那师父,非得用这劳什子遮住我!” 我笑望着她:“原来你叫骆澜天。” “姐姐叫我小天便可!”她讪笑了下,尽管在幽暗的月光里,她的那双眸子仍然发出光彩,是那种无论世事怎么变化,仍然干净透彻的那种光彩。让人平白地信任。她过来拉我的手:“好姐姐,我错了,我不该扯谎!” “那你如实告诉我,你到玉翠阁去干什么?”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聪明灵动的女孩子,她也就比我小两三岁的样子,却比我洒脱快乐。 第八章 奈何机关重 骆澜天也是个孤儿。她是被师父养大的。 “实话告诉你吧,我师父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造玉高手!”她满脸骄傲地告诉我。 “造玉?这玉不都是天然生长,然后人工打磨的吗?”我有些疑惑,便打断她。 “咳……这造玉嘛,自然有造玉的学问,一般人是学不会的,我师父造的玉,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和天然玉区分开来呢!” “哦,”我了然,“原来是造假玉器啊!” 骆澜天一听急了:“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天然玉啊,我师父从原石染色、打磨,再到仿制商家卖的形体、纹路,那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呢!他们的玉不是很难买么,我师父将这些多多造出来,不是方便了更多的人么?” “那你白天在店里摸人家的玉器原来是……”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她便低了头,不说话了。有些丧气。 “我叫锦瑟。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她盯着我看,疑惑不解。 “我这里有一些上好的玉器,原本是等过段时间手头紧时,将它们转手卖了。但是现在遇见你,我倒是有一个长久之计……” 我话音未落,骆澜天就急急说道:“你是想,为我们提供玉器来源,再抽取分成?” 我莞尔:“你果然冰雪聪明!看来我没有选错人。”我慢慢踱步至她跟前,“不过,这货源可能不会长期提供,所以,我会将现有的货源存在你那里,折合的银钱你先替我保管。以后你们制造的玉器所得,我都要有分成。” 骆澜天想了一想:“锦瑟姐姐,果然好算计。只是我不懂,你马上就是侍郎府的夫人了,地位虽不比王公贵族,但吃穿用度绝对是不成问题,何必如此钻营银钱之事呢?”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在朦胧的月光下清澈见底,莫名地让人心安。 我只是笑了笑。其实我又何尝知道呢?我的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惑,近日来穆子萧的冷落,华年的奇怪表现,又逢着乱世,我独自一人在这世间,总得有些俗物傍身。 骆澜天离开时,月,已经升到高高的天空。弯弯的,像谁在笑。是讥笑。 我毫无睡意,便在道上缓缓地走了起来。夜风微凉,我开始慢慢地梳理近日来见过的人,做过的事。 从宁远到京都、夜幽王的莫名帮助,穆子萧的迎接与冷落,华年的过分的热情,宁远王的突然出现……我的人生,似乎正在步入另一个世界,与扶兰苑规律的生活不同的,未知的世界。而我想不透,也看不懂。 不知不觉,来到莲池旁边,这是京都最大的一处水景,每逢正月十五,都有少男少女来放莲花灯,祈求姻缘美满。此时莲池里已长出点点莲叶。莲叶浮动,飘萍无首,像极了我现在的状态。 “郁姐姐,你教我刺绣女工,教我家务看账,却没有教我如何面对这样复杂的人生啊!”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我不禁脱口而出。 离别的那一天,郁姐姐的话浮现在脑海:“你也像我一样……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 早知道来京都这么辛苦,我还会那样义无反顾吗?而元青,他现在怎么样呢? “一个人遇到难事,若总是想着求助他人,那样过的,岂不是别人的人生?”低沉如同夜空里的呼啸的风,一个声音就那么毫无察觉地在耳边响起。 我蓦地一惊,差点就失声喊了出来。是夜幽王! 他仍旧一身黑衣,黑色眼罩。披风在风里轻轻地飘着。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来了多久? 见我盯着他,他转头,似乎是斜了我一眼,就又转过去望着莲池里的点点莲叶。 “你……夜幽王……你为何在此?”毕竟是传说中的人物,又莫名地帮过我,这竟让我有些结舌。 “哼。”他只是轻轻发出了类似于不屑的声音,似乎我的问题太过荒谬。 我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居然是这么难以捉摸的人。 “你可知,有人要害你?”他终于开口道。 “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害我作甚?”。 “当然是想让你死。” 这……兄台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么?”他反问了一句。 “啊,没什么”,我忙摆手,“我就是想知道,是谁想让我死?” “无可奉告。”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那——你来告诉我这些?”我一头雾水,来告知我有人要害我,却又不告诉我是谁,那不是相当于没有说嘛! “总之,最近不可上街。” 上街?我心头一震。难道是…… 见我低头皱眉思索,夜幽王便转身欲走,我来不及细想,立刻拉住他的披风,夜风带着他的披风轻轻拂过我的面颊。 就在这一刻,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尖:“夜幽王,你,真的是宁远王的人?”说真的,我不信这么一个冷傲的人会屈居于人下。但若不是,他这么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又有什么理由来帮我呢?难道仅仅因为我长得好看?怎么可能? “哼。”又是这样! 他甩开我的手,就飞身上了不远处的高墙。转身对我说:“记住,不要上街。否则,我不会救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就像他突然到来时一样。 我将手放在鼻子前,细细地嗅了嗅,这是夜幽王披风上的味道,也是扶兰苑里槐花的味道。那味道极淡极淡,却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他应该是去扶兰苑里,见过宁远王了吧。可是,宁远王去扶兰苑做什么呢? 回到卧房已经是天光微亮。我只稍稍小睡了片刻,紫竹就在门外唤我用饭了。为了不让人生疑,我仍是强撑着起了床,简单的梳洗了下,就去了前厅。 华年已笑吟吟地候着了,穆子萧并不在。与华年互相见了礼,她告诉我穆子萧近日里都在书房忙着公务。她打趣道:“子萧定是想为你们的春宵一刻腾出时间呢!” 我知道并不是,但是从她的语气中丝毫看不出为人妻的嫉妒,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穆子萧。 用完早饭,她仍是打发着丫鬟婆子陪我置办出嫁的东西:“妹妹娘家人都不在了,这些嫁妆自然要由我来操办。”若是几天前的我,听到这话,肯定要感动到落泪。 我仍是笑着应诺了。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了些感谢的话。 我不是没有听夜幽王的劝告,只是,我想试一试,最后一次试一试。 第二日,第三日,一切如常。 只是到了夜间府里人都睡着时,我会将我白天置办的玉器首饰放在院墙外的大柳树下。骆澜天自会取去。 五月十八日。离我与穆子萧的婚期还有两日。 从商铺里出来,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蓬头垢面,一出来就抱着我的腿大哭起来。 边哭便大声喊着:“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妇人,你还我儿命来……” 这一哭喊顿时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从这个婆子断断续续地控诉中,我大概知道,原来我为了某图她的家财,同时“勾引”她的两个儿子,让两个儿子都为我散尽钱财妻离子散,最后我还挑唆二人比武,结果二人双双身亡。 我站在原地不动,内心冰凉,原来这就是华年为我设下的陷阱。我不知何德何能,竟让她谋划至此。 见我不做声,这婆子哭声更甚,竟然要向一旁的石狮子撞去。 我还未动,绿莺冲过去一把扯住了她,恨恨道:“你这婆子怎么血口喷人,我们家二夫人一直住在府里,如何能勾引你的儿子?” 婆子冷笑了一声:“姑娘这话错了,你这‘二夫人’是一生下来就在你府里么?劝你告诉你家主人,好生看管好府里财产,莫被狐狸精撺掇了去!” 百姓中开始骚动,有人开始拿菜叶向我身上扔来…… 绿莺立刻挡在我前面,一边挥舞着双臂一边喊着住手。 我看着绿莺胖胖的身影,她的个头才到我的耳根。在这府里,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在算计。不管怎样,我相信绿莺是善良的,因为我那么的需要相信一个人。 我转身欲冲出人群,那婆子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仍在哭闹着。我只好用另一只手试图推开她,没想到这一推,却改变了我的一生。 “咚!”那婆子突然向后倒去,唇角流出暗红的血,不省人事。 日光刺眼。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隔了半晌,才有人去试了试她的鼻息。 “死人了,死人了!” “狐狸精打死人了!” 不知是听谁说的,这世上最大的愤怒,都抵不过众人的愤怒,因为那愤怒是毫无意识的。 立刻就有人来扭着我去见官,很多人一拥而上。绿莺使劲地想拉住那些人,但是于事无补。她隔着人群喊我,我回头,朝她感激地笑笑。 杀人偿命。原来,这就是华年的计谋。不仅让我名誉扫地,她还想让我死。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是因为穆子萧吗?可是,他明明本就不愿娶我! 锦瑟啊锦瑟,这么多年,你学参天象、读历史,却参不透读不懂这人心…… 第九章 往事重现渐成迷 我入了狱。我没有争辩。我只是在等,这是最后的等待。 穆子萧,你会来吗? 扶兰苑里,我等了你八年,你没有来,却在京都城外骑马接我。这一次,你会来救我吗? 我知道,在京都的律法中,官职六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犯法,都可以免一级罪行。而我和穆子萧还没有成婚,我不是他的谁,但是如果他出来承认我是他的妾,哪怕只是她的妾,我便会被赦免死罪,或流放,或监禁,我都不在乎。 我的等待充满了希望,同时也充满了绝望。 穆子萧,不知何时,我对你的喜欢,竟然卑微至此。 夜深了,我抱住膝靠在大牢里冰冷的墙上,。 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站在我面前,我徐徐抬头。是夜幽王。 他站着不说话,我却能感到他冰冷的气息。他很生气,不,是暴怒。 我又埋下头去,吸了吸鼻子,闷着声音道:“没关系的,你回去跟宁远王说,我是自己这么选择的。跟你没关系!” “忽”地一下,他将我从墙边拎起来:“你说跟我没关系!我告诉过你莫要上街!” 一下子离他这么近,我有点不适应,他热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痒痒的。 “对不起……我很感激你。对了,你跟元青说一声,元青你知道吧,我弟弟,宁远王就是因为看重他才让你来保护我的。你跟他说,不要伤心,宁远王重情义,让他好好跟着,不要挂怀我。好好……活着……”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无声落了下来。或许,我已经看到了我渺茫的未来,穆子萧,他不会来。 夜幽王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罢了,即使你待在府里,该来的还是会来。” 他放我下来,沉默了许久,突然又道:“你,很喜欢穆子萧。” 我胡乱地点着头,脑袋里一片乱麻,将死之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九岁时就喜欢他了。可惜他好像不喜欢我。”我再一次蹲了下来,将头埋进双腿间。这该死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不过,都快要死了,在别人面前这么哭一次,也没关系的吧。 一双大手放在我的头上,温暖的感觉持续了良久。 牢房里静静的。不知什么时候,我抬起头,发现夜幽王已经走了,身边有一把镶着祖母绿宝石的匕首,想必是夜幽王留给我防身用的。我心里一阵暖流。在这世间,有人待我至此,我也该满足了吧。 我疲惫至极,就这么睡了过去。 我在牢里关了三日。一直没有人来提审我。牢门外的饭菜,我一口也没有动。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特别是在绝望时,往往会想明白很多事。 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从我到穆府以来华年和穆子萧的种种,渐渐地似乎知道了什么。我在想,会是谁先来看我?是穆子萧?还是华年? 可我没想到,我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孤女,竟然会在京都掀起轩然大波,而这场风波,让八年前霍乱背后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我等来的不是穆子萧,也不是华年,而是一个要杀我的人。 那是入大牢的第四天,我靠在墙壁上,这几天粒米未进,我已疲惫不堪。哗啦啦一阵锁链的声响让我惊坐起来。 牢头放了一个黑衣人进来,那人带着面纱,披着黑色披风,看不出男女。那人挥了挥手,牢头便退了出去。 我隐隐地感到不妙。握紧了身旁的匕首。 果然,来人二话不说就拿出一截短绳,他想将我伪装成自缢而死的样子! 不等他将绳套入我的脖颈,我飞快拔出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小腹刺去。那人功夫极好,堪堪闪了过去,我的那一刺偏了,却也让他血流不止。 那人许是没料到我会有匕首,惊了片刻,便飞起一脚踢到了我的手腕,我毕竟体力不支,手臂一麻,就趴到了地上。那人顺势将短绳套入了我的脖颈,求生的欲望让我爆发了极大的力气,转过头朝那人手上咬去,在那一瞬间我看到那人手腕内侧似乎有一朵梅花印记。 这一咬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那人吃痛,终于一个巴掌打向我,我顿时头晕目眩。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爬起身来就跌跌撞撞地跑向打开的牢门,背后掌风袭来,我想,这次可能躲不过了,只是对不住夜幽王和宁远王的一番苦心……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去的那一刻,一双结实的手臂接住了我,是宁远王成灏,他刚刚,似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鸟声婉转,流水声跳跃着,欢快而又从容。醒来时,我正躺在榻上,不是牢房。环顾四周,榻上淡青的布幔,右边是一组简单桌椅,另一边窗前的案几上摆着些糕点和水,简朴却又精致,这似乎是一间民舍。 我慢慢地坐起来,一阵眩晕感袭来。才想起我已许久没有用饭了。牢里的饭菜,我怕有毒,我总怕华年在穆子萧还没来得及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要了我的命。毕竟她是太医之女,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下毒,还是轻而易举。 不过,在牢里,在那个黑衣人对我痛下杀手的时候,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我想到的居然不是穆子萧…… 如此想着,我喝了点房里的水,用了些点心。 “现在不怕有毒了?”一个清冽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是宁远王成灏,清河推着他走进来。我不自觉地看向他的腿,想起了在牢里,他接住了我的那一幕。那,应该是错觉吧,可能是我正在倒下,才会觉得他高大的像是站了起来。 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穆子萧。 他看着我,目光澄澈,丝毫没有了之前的躲避,他说:“锦瑟,委屈你了。” 他仿佛又变成了九年前的那个穆子萧,坦荡荡的,在遍地尸体中护我周全,给我希望的穆子萧。 然而,终究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看到他,心里不再像从前那样波澜起伏,也不再存有期待了,在经历了这许多之后。 我朝他笑了笑,垂下目光在他手腕内侧扫了扫,衣衫遮挡处看不真切。 我蓦地一惊:我这是在怀疑他? 我略一定神,问道:“可以告诉我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杀我的,真的是华年?” “是,但也不是。”穆子萧答道。 见我不解,穆子萧看了看宁远王,成灏朝他点点头。 这是第一次,穆子萧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这许多话。而我此时才知道,这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而我一直活在这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窗外鸟声啁啾,流水潺潺,恰巧为穆子萧低沉的声音伴奏。 真是一出好戏。 原来,八年前的霍乱,并不是一场意外。 那时,各国正处于混战之中,黎国相比其他国家,国主向各部征取胜之法。太医院以华之言也就是华年的父亲为首的太医们,向国主献策,说可以研制一种药,士兵们喝下去就可以一敌十、力大无比。现已研制出几种配方,只是需要有人试药。华之言还说,这药越是体弱者喝着就越是有效。所以,可以用百姓试药。 国主大怒,认为荒唐至极。 一个月后,离京都稍远的村子先后发生大批村民死亡事件,一开始一个村子只有五六人,这在兵荒马乱人们食不果腹的年代本就是很常见的事,所以并未引起注意,直到后来,大批大批的村民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先是高热、咳痰、咽喉溃烂,像极了霍乱的症状,这才引起各州府的注意,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此事惊动了国主,他立刻让各部派人去处理后续事宜,妥善处理幸存的村民。但活着的已经寥寥无几。我和元青就是当时幸存者中的两个。 我突然想起,那时村里确是来过几个陌生人,以经商为名,赠给村民们一些“强身健体”的药,说喝了之后,可以保证三天不饿,还会体力大增。在饿殍满地的年代,有这样的机会,谁不会试一试呢? 我和元青经常去村外溪水中玩耍,有时天晚了干脆就宿在溪旁的山洞里,与村民们接触很少,当然也错过了“试药”,是否因为此,才得以幸免呢? “所以,这就是华年要杀我的原因,原来真正要杀我的是她的父亲,华之言?他怕你们顺藤摸瓜?”我问道。 我仍是不懂。我们不过是两个幸存的孤儿,我的存在对他们有何影响呢? 穆子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华之言只是个太医,若是背后没有更大的指使者,他们绝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从去年开始,那次霍乱中幸存的人,一个一个地都以各种方式死去了。” 我大惊。“那么,那天在扶兰苑,你们根本不是什么遴选,而是特意找到了元青!” 成灏看着我,微微点头,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眼神里有着欣赏之意。他告诉我,元青此时并不在黎国。 “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派夜幽王跟着我,原来是,怕我被杀!”我问成灏。 “夜幽王?”穆子萧面色有些怪异,扭头去看成灏。 成灏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但也只是瞬间凝神。他并不看他。 只那么一瞬,穆子萧就重新整了整神色,继续道:“投毒事件在当时鲜有人知,但王爷从中发现蹊跷,一直在暗中追查。现在朝中也有些官员得知了真相,很多人认为,华之言之所以肆无忌惮的投毒,又对幸存者痛下杀手,是受宁远王之命!” 第十章 问君何以赠良弓 我一震。转身望向身后的成灏,他并没有看我,面容平静,深紫色的瞳孔里,有看不见的情绪在微微流转。是啊,黎国在外行军,需要大批勇士又能够调动太医院的,除了宁远王,还会有谁呢? 只是,他坐在轮椅上的姿态,那么直,那么平和。要让我相信这么一个男子会行如此不齿之事,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那些人想必是嫉妒王爷威名,自是不必往心里去。”我朗声道。 成灏终于看向了我,唇角微不可闻地勾了一勾。 “如果只是嫉妒倒还好说,只怕……” “你是说,有人故意要坏王爷声名,意图趁机夺取兵权?”我在扶兰苑里读了众多史书,里面不乏兵法权谋。 二人皆看向我,目光微微惊异,就连清河的也微微变色,不再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漠然。 “看来,扶兰苑没白白养你八年。”成灏突然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王爷收留我们就是为了今天为你所用?”我也调笑道。不知为何,自他从牢里救出我,一觉醒来,我竟不那么惧他了。 知道我是说笑,三人也一起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成灏笑,原来,他笑起来这么温暖,竟不像是那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噬血王爷。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华年呢?穆子萧会如何待她? 他看着华年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脱口而出了。 穆子萧突然就黯然下来,沉默了半晌,他说:“因为我爱她,所以锦瑟,我才一直对你有愧啊。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引你入套,却毫无办法。爱这种事,总是无可奈何的。” “或许,不是你看着她引我入套,而是你、你们看着她入套?”我望着穆子萧和成灏,徐徐道。 没有人回答。 “她被关在府里,这件事,还不能被别人知道。”半晌,穆子萧说。 我当然知道,他们要揪出华之言背后的人。我看着穆子萧,原来,对他来说,虽然是爱着华年的,但是却仍要为了道义,为了律法,为了自己的忠心牺牲这份爱。或许,世上所有的男子都是这样的吧。 我竟有些同情华年。 “你暂时不要露面,安心住在这里便好。”说话的是成灏。他示意清河推他出去,转身的那一刻,他抬眼看了我一会,那一眼里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只是我看不懂,抓不住。 此时,又一个想法冲入脑海:他的腿,是不是也与这件事有关? 大牢的事又浮入脑海,我脱口而出:“那,宁远王真的站不起来了吗?” “那是自然。”穆子萧回答的极快。 我想,牢里所见,怕真的是个错觉。 穆子萧只是告诉我,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是穆子萧在宁远的别苑,叫“水云居”。我自可安心住着,等待消息,其他的事他们会处理妥当。 临转身的那一瞬间,他说:“我们在那天在街上纠缠你的婆子身上发现了华年的玉镯,那是你的手笔吧。” 我抿了抿嘴,看着他不语。 没错,那天华年派人随我上街时,我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顺便偷偷地脱下了她手上的玉镯。在那婆子扯住我的胳膊时,我推了她一把,顺手将那块玉镯塞进她的衣衫。 穆子萧,虽然我盼着你救我,但是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沉默了一会,穆子萧道:“宁远王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他要寻的人。” 丢下这句莫名的话,他便走了,只留我独自站在房内百思不得其解。 “水云居”名副其实。这里从外面看只有一间大屋子,屋内被隔为两间,一间是我住的卧房,另一间是书房。屋后有锅灶,似是刚刚搭好。 屋子建在水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屋外随意地生着些花草,应该是鸟儿从四处衔来的种子,一条长长的朗庭,连接着小岛与对面的陆地,站在屋外望过去,烟水迷蒙,似云雾缭绕,一片苍翠的林子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我心里顿时就平静下来。想不到多年征战的宁远王成灏,竟然有这么一出淡烟流水的好居所。 其实我知道,成灏和穆子萧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比如,华年若要杀我,本有很多方法,为何一定要我嫁给穆子萧?只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吗? 或许,五年前,她要嫁的本不是穆子萧,她爱的另有其人! 只是这些,现在是我不该管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待着。 我相信真相迟早都会浮出水面。 这些天里,惊惧、伤心、饥饿让我疲惫不堪,我回到屋里,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极安稳,就像我回到了扶兰苑。没有算计,没有争斗,没有伤害。 醒来后走出门外,看到成灏派人送来的两口大箱子放在门外,他们并没有惊动我。打开箱子,一件一件地清理着,不禁失笑。里面除了吃食,还有一些衣服头饰,甚至连内衣和亵裤都准备了好几套。另一个箱子里备了女红、胭脂水粉,里面有一个长长的木盒子,我拿起来,很沉。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金色长弓,弓的腰身细长,两头尖尖翘起带有弯勾,那弓上流云浮动,精美异常。 我失声道:“惊云弓!” 没错,是惊云弓,相传这惊云弓是两百年前由造弓师陌影所造,陌影花了毕生时间只造了一把弓,传说良弓造成的那天,他举着弓大笑几声,对着天上流云大喊:“吾辈岂可念蓬蒿,蔽日惊云望苍天!”言毕,便化为一缕金色光芒朝着天边而去。 惊云弓偶然为前朝牧伊夫人所得,牧伊夫人乃绝色,据说一次前朝国主设宴招待外宾,一位使臣借酒用语言调戏牧伊夫人,夫人当即拉弓,射下使臣的帽缨,从此再无人敢在牧伊夫人面前不敬。 以前,在书上读到惊云弓的故事,我敬佩陌影毕生匠心,也爱牧伊夫人的敢爱敢恨。对惊云弓更是心向往之,没想到,此时,它就在我的面前。成灏把它带到了我这里。而我,何德何能,竟能受此大礼? 我又想起穆子萧的话:“你就是宁远王要寻的人。” 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不通,就不去想。这一生总有很多谜团,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我在水云居一住就是两个月。这两个月虽然漫长,却并不孤单。因为…… 我在书房里读书,这里虽是别苑,但是藏书却比扶兰苑里多许多,还有很多是近些年的各国要事记载。 我按着索引在架上找一本书,夜已经深了,我提着油灯,一排一排,凑近了看。 一本、两本,嗯,都没有。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你也不怕瞎眼!”一个声音突地在身旁响起,我打了个激灵,油灯从手上掉了下去。 呼的一阵风,油灯被一个黑影接在手里。原来是夜幽王。 “你是想烧了这里?”声音有些愠怒。 “明明是你!一点声音也没有,鬼鬼祟祟!”我不服气。 “嗯?”我看不见他面具下的眼睛,但是却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杀气。 我自知说话过分了些,忙打着岔:“夜幽王大人,你看你这么威风八面、高大威猛,怎么看都不像宁远王的手下呢?” “谁说我是他的手下?”这句本是奉承他的话,让他仿佛更生气了。 “嗯,不是,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宁远王派你来的,你也没有否认吗?”我居然有些结巴了。锦瑟啊锦瑟,你的从容勇敢镇定,去哪里了? “哼,”夜幽王的声音很是不屑,“只不过见过几面罢了,我做事从来都是只听从自己。” “啊,啊!也是,”我打着哈哈,没办法,他的语气,他的面容,气势太强大了,“那,夜幽王大人,你,你今天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啊?” “寒舍?”夜幽王环顾四周,“你管这里叫寒舍?”似乎又生气了。 这只是谦辞啊。我在心里嘀咕着,但没敢说出来。上次他在大牢里拎着我的衣服,那种感觉还在,虽然我知道他并无恶意。 不过,他到底为何出现在我身边?自从我离开扶兰苑,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懂猜不透。 见我不说话,他伸手,穿过我的耳畔,他的气息顿时离我很近,我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从我身后取下一册书,递给我。正是我找的那册。 奇怪,他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里酝酿开来:“夜幽王,你不会和宁远王是同一人吧。” 他立在原处道:“你说呢?” 我一思忖,不可能啊,两个人声音完全不一样。宁远王清冽明朗,夜幽王的声音要低沉很多,并且,宁远王他,腿是受伤了的。最重要的是,宁远王温和,而夜幽王……我不禁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黑色面具下的他神情冷冽。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抱歉,是我想多了!”我眯眼笑了笑。 他夺下我的书,扔到案上,道:“明日再读。” 便拉着我到了屋外。 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他并不说话。夜色清冷,一轮圆月静静地照着,水波悠悠,圆月的影子映在水流上,在氤氲的雾气里如梦似幻。 我突然觉得身旁的人没有那么可怕了。本来也是,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是来救我。 只是,为什么呢? “夜幽王……” “以后不要唤我夜幽王!”他打断我。 “那我叫你什么?” “待我想好再说。” 我……本来想好的话,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第十一章 夜深人不知 每隔几日,夜幽王总会来,并且总是天色将晚时来。他的话极少。慢慢地,我开始接受他的到来。多年后,我才知道,有时他来时我已入睡,他便坐在屋里自斟几杯,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才走。他身法极轻,我竟未曾发现过。 他不说话,我便和他说。我跟他讲小时候和父母的故事,和元青的嬉闹,以及在扶兰苑的种种。日子居然平淡而又欢愉。 之后,他有一连五日都没有来,我隐隐地有些失落。每到夜晚竟不能入眠,我开着窗望着沉沉夜色,突然警觉,我竟然在等着他来!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念一个寂寞时的伴而已。我也强迫自己不去思虑,为何杀人不眨眼的夜幽王,居然来陪我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女子。 或许,真的是受宁远王之托吧。毕竟,我是八年前那场“霍乱”的关键人物。 在水云居的时光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第十五日,清晨,我在水廊上一边读书,一边看着阳光透过湖对岸的林子,一缕一缕地穿过来,明媚而又温暖。 我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回到京都很多年后,我还会在梦里回到这里。只是那时,“水云居”已经不复存在了。 远远地,我看到林子里有一个人,沐着晨光,牵着马踽踽走来。 我心中一喜。忙站起身奔跑着迎过去,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还赤着脚…… 晨露带着些许冰凉,沾在脚底,痒痒的。 待我跑过水廊,到达前面那片空地,那人也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是穆子萧。 我抿了抿唇,竭力隐藏住内心隐隐的失望。 穆子萧见我赤脚跑来,似乎也有些尴尬。就这么远远地站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终是他打破了沉默:“我奉王爷之命,来给你送信。因为怕人跟踪,所以挑了林子里的小路,赶早过来。” 说着走向前,将信递给我。我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是郁姐姐。想必她是听闻了变故,把信写到穆府去了。 我道了谢。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又从马背上卸下粮食和蔬菜。人多眼杂,这些东西通常都是喊杂役在凌晨夜静时分送来,没想到这次竟是他亲自来送,也是难为他了。 他帮我将东西扛到屋后,许是为了打破尴尬,他向我讲着这些天来他们查询的结果,华太医背后的那个人,似是知道我们起疑,一直按兵不动,而华太医近期也并未有任何异常,他们打算从华年查起。 往回走时,他突然轻声问我:“锦瑟,你可怪我?” “什么?”我有些不知所云,立刻反应过来,“哦,不怪你!反倒是请你不要怪我才对。” 见他疑惑,我笑道:“我以前等过你八年,并且说非你不嫁,但是现在,我要食言了!所以请你不要怪我。” 我望向远处的林子,那里正有朝阳升起,光芒四射:“我锦瑟要嫁的男子,必定是从前、现在,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他能担起国家兴亡之责,也能与我儿女情长,化作绕指柔,不管这世事如何变迁,他都会初心如故!” 穆子萧也笑了:“好一个初心如故!锦瑟,你这个好友,我交定了!” 那一日,在璀璨明媚的阳光里,我和穆子萧,终于泯却了所有恩仇! 我告诉穆子萧,我想见见华年。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女子,我总隐隐地有些牵挂,或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他答应我待此间事告一段落,会安排我们见面。 待穆子萧走后,我拆开郁姐姐的信,大惊。 郁姐姐在信里说,半月前有几名官兵来到扶兰苑,以检查违禁物品为名搜查院内,一时间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王管事被关在房内单独逼问。幸好宁远王的侍卫清河及时出现,才免去了一场灾祸。郁姐姐在信内叮嘱我先不要回去,那些人忌惮宁远王,暂时不会做些什么。 按着郁姐姐写信的日期算起,这事已是在一月前了,也就是我和元青刚刚离开的那日之后没几天。看来,在这京都之中,早就有人坐不住了。 突然,我想起了那个在连池边遇到夜幽王的月夜,那时他一身槐花的清香,难道…… 我决定等待。在扶兰苑里的八年,我最先学到的便是等待。 夜幽王,已有七日未出现了。 朔月日,黄昏。 我拿着惊云弓,在水廊外的空地上练习射箭。空地上远远的地方立着几处草垛。这里只有鸟鸣声和利箭划破空气的呼啸声。 “咻——”长箭穿过草垛,直直地没入背后的树干。近日来,我在射箭的力度上增进不少,这还得感谢成灏送我的惊云弓,用的极是顺手。 “可以练习数箭连发!”一个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心里顿然一松,喜道:“那也得有箭啊,宁远王只派人送来了弓,箭还不是得我自己做!” 突然,一阵血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吃了一惊,一扭头,才发现夜幽王一身黑袍上满是鲜血。 我惊呼了一声,急忙跑过去。 见我紧张,夜幽王唇角翘了起来,道:“没事,处理了几个杂碎。” 原来那血不是他自己的,见我松了一口气,他唇角翘得更甚了,告诉我他近日在追踪几个逃掉的犯事官员,还顺手解决了几个歹人。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见我不动,他道:“还愣着干甚?去烧水,本王要沐浴!” “啊?”我大惊,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沐浴!何况是个男子! “还不去?” 我一看他手上的血,才反应过来,立刻跑去烧了一桶热水。 就在我的卧房里,他解下沾了血的披风,顺手递给了我,我本能地就接了,他又开始解腰带。回头见我还站在原地。突然道:“怎么,要一起吗?”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我红了脸,抓着他的披风跑出了屋外。 天已经暗了下来,漫天星子都在朝我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冷风一吹,我才反应过来,真是奇怪,他居然跟在自己家里似的!我和他已经那么熟了么?转念又想,他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自相识至今,他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对他还一无所知。 我越来越好奇,不住地望向背后的窗。好容易才忍住了要去偷偷看一眼的冲动。 他很快就出来了,身上有沐浴过后清新的味道。 “啪”!见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便在我额上拍了一下。 “好看么?” 我吃痛,幽怨地看着他:“反正又看不见!”我小声嘀咕。 他撩起衣角,在我旁边坐下:“有什么想问,问吧。”他靠在木墙上,很悠闲。 “为什么是我?” “嗯?”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之前并无交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心悦你。”他依旧靠着,声音毫无波澜。 “啊?你说的,是那种心悦?就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我心里的惊颤无法形容。这个冷酷的,神秘的,杀人不眨眼的冷面王,告诉我他心悦我!而在我心里,“心悦”,是不能那么轻易地说出口的,像我从前对穆子萧的心悦,像穆子萧对华年的心悦。 虽然之前,我是那么的期盼他来,但是当他说出这种话,我还是难以置信。他是如此平静! “不然呢?喜欢不必遮掩。做了恶事才要遮掩。”他依旧回答的淡定。 可是我,承受的起吗?我,只是一个八年前父母死于一场阴谋的孤女,在扶兰苑里毫无庇佑地长大,将来,可能也要毫无庇佑地死去。 “无妨,你问了,我便告知你。你不必徒增苦恼。” 我望着面前这个黑衣王,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但是,我又何曾认识过他? “我可以,看看你摘下面具的样子吗?”既然喜欢,不就是该坦诚相待吗? “时机一到,你自会看见。” 果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心悦我。 “你不去洗洗吗?一身臭汗!”他突然道。 我……的确,之前拉弓射箭本来就出了汗,又为他生火烧水,此时被汗水浸湿的衣服都已经干了,我闻了闻衣袖,确实…… “额,难为你啊,忍了这么久。”我有些委屈。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站起身,绕到屋后。我跟了过去,却见他用我之前烧水用剩下的木柴,开始生火……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我不习惯看到这样的夜幽王。吹火,拨柴,他做的很熟练。 烧好了满满一桶水,他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早些休息,”临走前又加一句,“灯下切莫看书,劳神费眼。” 我站在屋外,一直看着月光下,他的影子渐渐消失,一低头,发现他带血的披风还在我的手里。 沐浴毕,一身清爽地打开房门,却被吓了一跳——夜幽王,居然没有走! 他转头见我出来,便道:“怎么洗这么久?”我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只感觉他语气有些恶狠狠的。 我缩了缩肩膀道:“你不是走了么?谁晓得你还在这里。” “披风。”他的语言果然简洁。 我忙跑到屋内,拿出披风递给他。 他望着,不说话。半晌才道:“沾了脏血!” 这……难不成让我帮他洗么?还不是他自己要杀人!但转念一想他助过我那么多回,我给他洗洗披风,也不冤枉。 第十二章 恩怨两消散 我进屋端了水盆就着湖水洗起来。夜幽王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 吭哧吭哧地洗完披风,晾好,月亮已经升至半空了。明晃晃地照着水波。在月光下的夜幽王也显得柔和了许多,他黑色的面具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冷硬了。 看着我做完这一切,他便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寝。” 说完便进屋,和衣躺在榻上。 这,房间里可是只有一张榻,虽然在扶兰苑里我经常和男孩子一起玩闹,然而男女不能同榻而眠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这夜幽王,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我,你,我们还没有成亲……”毕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夜幽王啊,我还是有些惧怕。 “嗯?” “我是说,男女有别,我们不能一起睡……”锦瑟啊锦瑟,我暗骂自己无用。 “谁说要一起睡了?你睡书房。”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很明显,他的语气里有着揶揄的味道。 此时我的脸定是红的要滴血…… 飞快地跑出卧房,身后传来夜幽王低沉的声音——他是,在笑吗? 书房里只有一方矮榻,睡起来着实不舒服。加之之前的误会,我心里突突地乱跳,怎么也无法入眠。 便来到屋外,夜风一吹,人便清醒了些。看到披风已经干了。 我将披风收起,回到书房,慢慢地叠着,心绪才渐渐静下来。触手之处,发现他的披风一角有一道一指长的口子,心绪一动,拿出了针线。 片刻,那道口子处,出现了一朵栩栩如生的银色槐花…… 第二日,朝阳斜斜地射进书房时,我方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矮榻上睡着了。针线还在,披风已经不在了。夜幽王已经走了…… 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是来送物品的仆役。这次他们抬来了两口更大的箱子,我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两箱的箭。突然想起,昨日夜幽王让我练习数箭连发…… 穆子萧果然没有食言。两日后,他便派了一顶软轿,让人将我乔装一番,下了山。 上次来水云居时我正昏迷,此时出去时,才发现这里似乎有某种阵法,两名轿夫抬着轿子,脚步轻快,越过碎石,绕过树桩,明明看着前面没有路,但是脚步变换处,又出现一条树木掩映下的小路。若是不熟悉的人定是发现不了。 此刻我更是对宁远王敬佩不已,在这乱世,他却能思虑如此周全,真不知道他从前经历了什么。只是,夜幽王是如何找到这里?我困惑不已,照此看,他和成灏的关系并不只是他所说的“见过几面”那么简单。 到达穆府时,已是夕阳西下。 跨进院门,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过才半个多月的时间,穆府的景象已大不如前。许是穆子萧刻意屏退了下人,院子里显得无比萧条,前院的那株桃树,因为无人修剪,此时枝蔓横生,池水里长着些飘萍,鱼儿倒是欢跃,然而却更加凸显院里的冷清。 穆子萧迎着我向后院走去,他竭力显出自然从容的样子,然而我仍看到一路上,青石砖的缝隙里已杂草丛生——华年,曾经为这个府里付出了多少啊……我望着走在前面的穆子萧,他的背似乎已不再像原来那样挺直。 华年就被关在后院的阁楼里。 到了阁楼下,穆子萧有些踌躇。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她。” 他却并未因为我的玩笑而轻松一些,只胡乱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我走上阁楼,卸下乔装。看见了那个着清淡黄色的女子,她仍是那样安静从容地坐着,发髻上只以珍珠作饰。只是,她原本顾盼神飞的双眸已没有了光彩,人瘦了许多。 看到我,她轻轻笑了一笑:“妹妹,你来了。” 看到这个女子,我明知道她曾经要杀我,可是我却恨不起来。 她拂了拂耳边的碎发,淡淡道:“我知道你会来。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 见我不语,她继续道:“我这一生身不由己,万望你莫怪。” 我走向她:“当真是你爹指使你杀我?” “不然呢?”她抬眼的一瞬,眼里有流光划过。 “我只是疑惑,你有很多方式可以杀我,为何要强迫穆子萧娶我。你并非不知他对我无意。” “呵,果然是瞒不过你。我以为你会满心沉浸在喜悦中,忽略了这些……”她顿了顿,有些失神。过了半晌才道,“我从十四岁见他时就心悦他,那时他刚刚打了胜仗回来,坐在马上,犹如高高在上的神,而我站在夹道欢迎的百姓中,就那么看着他,我想让他做我的王……” 我反应了很久,才知她说的是——宁远王成灏。 华年喜欢的是成灏! 难怪,所有的一切都明朗了。 我嫉妒着她,而她却在嫉妒宁远王对我的照拂。 她不知道的是,宁远王因为我是那场瘟疫的幸存者,才厚待我了些。 爱情,果然能让人迷了心智。一如从前我对穆子萧。 “我的父亲,华太医,和宁远王立场不同。他不同意我嫁给宁远王。他说,宁远王迟早都要死……当年穆远去提亲,我爹逼我嫁给穆子萧,他说,穆子萧是宁远王的亲信,让我可以借以把握宁远王的动向,但待到举兵相向时,却也可以保他不死。” “本来我已经认命,穆子萧对我很好,我应该知足的。”她转向我,突然站起来,“直到妹妹来,宁远王特地派人通报你到来的消息,还特意让你谋划军策,他看你的眼神,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在那之前,其实我一直是真心希望你嫁进穆家……因为你像我爱着宁远王一样,爱着穆子萧……”她苍白的脸因为激动慢慢涨起了血色。 “那么,你动了杀心,是因为以为宁远王心悦我?” “我让那婆子实现服下毒药,如此这般……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我父亲之前让我杀你,我着实是不忍,可是自从看到宁远王看你的样子,我就……”她突然泪光盈盈,说不下去了。 难道,爱真的可以让人失去本心,变得面目全非? 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我便欲转身离去。 华年在身后盈盈下拜:“这辈子,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妹妹,之前是我对不住了。” 我心里一酸。 突然想起一事:“姐姐,你父亲可曾养过手臂内侧有梅花标记的死士?” 华年茫然摇头。看来她真的并不知情,而华太医背后的那个人,也必定权势滔天。 我点点头,轻声说道:“姐姐放心,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从阁楼下来,已是繁星满天。我隐去眼里的泪光,其实,我又有何能力护华年周全呢?在这乱世,政权更迭,人的生死,岂是我一个小小孤女所能决定的? 穆子萧在楼下等我。此时我才突然发现,他的侧脸憔悴了许多,仿佛一瞬间便被抽离了生命的活力。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男子。 他是真心爱着华年的。只是他在自己的爱与心中的道义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知道我和华年的对话他是听到了的,一路沉默,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或许热河安慰的话对他来说都没有用吧。 我要乘着软轿原路回到水云居。就在我准备上轿的那一瞬间,我看到院墙外,柳树稍上闪过一个人影。 我示意轿夫稍等片刻,轻声对穆子萧交代了几句,便疾步向院墙那边走去。 转过院墙的角落,一个青衣男子正斜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茅草,一对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锦瑟姐姐,多日不见,进来可好?不知我们的交易可还作数?” 我莞尔一笑。向他走去。 此人正是骆澜天。 她说,她那晚照例来柳下等我,却半晌等不来,联系我之前所说,便断定我是出事了。 “我潜入府中,听到下人们在议论你,说你多么多么不堪。我才不信,凭我骆澜天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我想着必定是穆府主妇干的好事,便在那偷偷在妇人房里留了点东西。”小天眼睛滴溜溜转着,有些得意道。 “你给华年房里留了东西?是什么?”我疑惑道。 “是个小东西,我小时候在一个苗医那里学过一些蛊术,便给她下了点红颜蛊。” “红颜蛊?是什么?” 骆澜天有些神秘地凑近我道:“就是让她每次在和夫君行那事时,便全身其痒无比,哈哈,姐姐,我厉害吧?”她又黯然道,“可惜我小时候学艺不精,只想着学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正经的蛊倒没学会几个,否则……” 我无奈地盯着她,还好,她没有伤及华年的性命! 她好似又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睛道:“姐姐,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 很厉害的人?细想我离开扶兰苑所认识的人,夜幽王、宁远王、包括穆子萧和她骆澜天,哪一个不是厉害角色? 第十三章 可有良计不负君 见我疑惑,她继续道:“在你被关进大牢的那晚我就准备去救你出来,到了大牢门口,我先是躲在那石墩之后,结果我看到一个黑衣人,带着黑色面具的,直接就冲到门口,手指头都没有动,门口的守卫全都倒了……” 她说的,是夜幽王。 “然后,我每天晚上都看到他站在牢房的顶上,还杀退了几波刺客。姐姐,你是如何认识这厉害角色的,几乎是一招致命啊!”小天越说越是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我急忙示意她噤声。心里却是思绪翻腾,原来夜幽王为我做了这许多,而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这件事,他是听从于宁远王,还是自己内心呢? 不管怎样,听到这些,我心里总是暖暖的,继而,却有着隐隐的不安。 小天又问我银票的事。我告诉他先留着,等到急用时自会找她。 临走时,她给了我一张地图,让我有用得到的时候,就去京都北面的清幽花谷找她。 她走后,我又独自静静站了片刻,方徐徐回到穆府大门前,穆子萧仍等在那里,丝毫不见慌乱。 我并不急着上轿。因为刚才在小天说完那些事之后,我便改了主意。 我告诉穆子萧,我不准备回水云居了。我想自己查清事情的始末。 穆子萧瞪圆了眼睛,一时间不知该不合如何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显然他不同意,但是自知拗不过我,只得答应我要向宁远王请示。 “我只是不想总是依靠别人!”我强调着。没错,当我听小天说夜幽王为了我夜夜守在大牢顶上的时候,我就决定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不能让别人为了我劳心费力,而我自己却坐享其成。毕竟,八年前死去的是我的亲人。 穆子萧叹了口气。便让我留在穆府,自己去宁远王府禀报了。 很快他便回来了。 “宁远王怎么说?”我急道。 “王爷只说了两个字。”穆子萧道。 “准了?”我心中暗喜。 “胡扯。” 这回轮到我瞪圆了眼睛。 结果当夜趁着月色,我又被送到了水云居。我心里不甘,但也没办法,毕竟这不仅仅是我的家仇,权力纷争,若无他们庇佑,我和元青早就成为无名冤鬼。 然而终是心有不甘。这一次回来,在这淡烟流水的地方,怕是再也不能心安若素。 当夜,两名轿夫刚走,一阵冷风刮进卧房,夜幽王来了。 这次,他身上竟带着些许萧煞之气,像上次在牢房一样。我不由得缩了缩肩。 不过很快,他便似乎极力控制住了自己。冷冷道:“听闻你要离开水云居?” 我惊异于夜幽王何以这么快就知晓了,但也来不及细想,只默默地点点头。 “你可知你现在是众矢之的,有多少人要杀你!”他声音里有极力压制的怒火,幸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不知。但我知道,别人为了我 夜不能寐,殚精竭虑,我不想欠别人太多。” 见我如此说,他突地压低了声音道:“别人?你当我是别人?”一边说,一边走向我。 他本比我高了不止一头,现在慢慢向我俯下身来,那黑色的面具上没有一丝表情,而我却能感受到他面具背后的愤怒,是的,他生气了。浑身爆发出强大的怒火,好像要烧了我。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过你,我……” “我知道,你说过你心悦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竟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我推了他一把,他纹丝不动。我也顾不得了,“但是你的心悦又能持续多久?我不知你的面目,不知你的身世,除了你是除暴安良让歹人胆寒的夜幽王,我对你一无所知,而你,却对我的过往了如指掌,或许,你还将掌控我的未来……”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哽咽了一下,见他不语,我终于继续说道:“可是,在这世上,有什么是能长久的?父母会死去,兄弟会别离,爱人会背叛,而你夜幽王殿下的心悦,又能保持多久?我又能依靠你多久?如果有一天你厌了,那我就只能不明不白地死去么?我只想安然地活着,靠我自己,即使是死了,也强于被你弃如敝履!” 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仿若掏空了自己的心,这是我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吐露心声。我轻轻合上眼睛,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夜幽王,我不知迎接我的将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大手覆在我的头上,我轻轻颤了一颤。似乎听到了夜风轻轻拂过窗棱的声音。慢慢地,我似乎没有那么绝望了。 黑色的,如同夜色的身影离我很近。我听见他的呼吸。看到他垂下的披风一角,有一朵银色的槐花,在烛光里闪闪发亮。 良久,他低低唤我:“锦瑟,你,放心。”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就提着箭筒来到屋外练习射箭。双箭连发,始终有一支箭软绵绵毫无力度,在中途就转了方向。我练的焦躁不安。 昨夜他手上的温度还留在发间。我也不知我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已经躺在榻上,夜幽王已不知去向。 我用力拉着弦,惊云弓上金色流云暗暗地发着光,弓弦铮铮作响。 我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京都要发生什么事? 就这样蹉跎了一日。 当天光再次亮起,我透过窗,看到林子那边远远地走来一行人。 这一次,我看得清楚,为首的那个人坐着轮椅,后面跟着墨绿衣衫的男子,两个轿夫将轿子放在林边,就不再往前了。我知道,他们既是轿夫,又是护卫。 我略略整理了一番,便缓缓行至水廊前,站定。 等他们走得近了,我才福了福身道:“请王爷恕罪。” “恕你何罪?”宁远王问的随意。 “锦瑟无功无禄,竟劳王爷亲自来探望,便是罪过。”我的语气中带着怨怼,但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只好这样暗暗地发泄一下。 宁远王却并不以为意,他看着我:“今日本王可不是来探望你。穆府出事了。” 我一惊,抬起头道:“是华年?” 果然,难怪我昨日心神不宁。“她可是逃了?” 成灏看了我一阵,才道:“她死了。” “死了?”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怎么死的?” 成灏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多说。 清河看了看他,便对我说:“昨夜我们派到侍郎府的暗卫突然回来禀报,侍郎夫人暴毙,似是中毒而死。” 我惊道:“怎么可能?华年自己就懂医术,怎么可能中毒而不自知?” 语毕,我突然想起小天,难道华年之死和她下的蛊有关?便接着问:“你们确定是毒,而不是蛊?” “蛊?锦瑟姑娘指的是……那个女扮男装混进府内的女子?”清河道。 我心里一跳,原来他们连小天都知道,那么我每天晚上携着玉器出墙的事…… 见我不语,清河仿佛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轻轻咳了一声,成灏也轻哼一声,微微地摇了摇头。 清河继续道:“锦瑟姑娘放心,穆侍郎夫人之死和那女子无关,她死于穿心莲,是一种烈性毒药。” “穿心莲?”可是谁会有机会给她下药呢?我心里突然一阵悲凉,这个本来可以安然美好度完一生的女子,终于做了这王权之下的一缕冤魂。 “华之言,华年的父亲,他怎么样?”如果有人要杀华年,那也定不会留下华之言的性命。 “当晚有几个死士刺杀华之言,被我们拦下了,但华之言现在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我忍住内心的愁绪,飞快地思索着:“那么,你们来找我,是因为华家父女这一条线索断了,现在你们想让我出去,引蛇出洞?” 不等清河答话,成灏突然冷冷说了一句:“自大!” 我被唬了一跳,急道:“那你亲自来找我是何意,难道不是因为之前我提出要亲自查找而被你拒绝吗?”情急之下,我竟以“你”来称呼他了。 成灏转过头,却也并未追究,只用他妖冶而深沉的眸子盯住我:“你听着,华年之死,说明你那晚去穆府,被发现了。华年和华之言成了弃子。下一个死的,有可能就是你!”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此时才突然明白。 成灏让我去收拾几件衣物,立刻回京都。我呆呆走回屋内,突然转头问道:“刺杀华之言的死士,手臂内侧是不是有一朵梅花印记?” 成灏点点头。 果然。 后来,清河告诉我,成灏的母亲谥号梅妃,因国主是在梅树下遇见她的,所以以梅为号。只是梅妃已去世十五年了。这梅花印记怕是有人要栽赃给宁远王。 出屋时,我背着两个包袱,一个里面简单地装了换洗的衣物,另一个里面装着细细包好的惊云弓。 我听见清河问道:“王爷,是将锦瑟姑娘仍然送至穆侍郎府吗?” 成灏转头盯着清河,半晌才道:“宁远王府。” 清河在成灏的注视下,居然出了细细的汗珠。急忙奔去吩咐轿夫了。 第十四章 念念故人情 就在我快走向林子边缘时,一股巨大的浓烟从背后升起,伴随着木柴烧裂的噼啪声。 我大惊失色,往背后望去,水云居已经在一片火海之中了,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原来,在我收拾行装的时候,清河就已经在屋子周围埋下火种。 我不解地看向成灏,他也望着那渐渐在火海中消失的水云居,目光里似有不舍。 他说,敌人怕是已经察觉我住在这里,凡是人住过的地方总有蛛丝马迹,最安全的方法,便是毁掉这个地方。 可是,我是多么眷恋这个地方啊,在这许多天里,我认得屋前的每一朵花,看着阳光从窗户慢慢爬进来,还有,和某个人一起坐过的台阶,我曾在湖水里为他清洗过染血的披风,在书房的榻上为他补过一朵槐花…… 木屋在火海里慢慢地倒塌下来。“轰”! 我的眼泪也轰然而下。 我竟没有发现我那么地眷恋他。 只是,回到京都,还能再见吗? 许是见到我情绪如此低落,成灏在我旁边轻轻道:“锦瑟,你放心。” 我沉浸在回忆中,思绪纷繁。 蓦地问他:“王爷,现在你可愿告知我?” 成灏在轮椅上坐直了身体,这样一来,他竟和我站着一般高。 “什么?”他目光灼灼。 “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我朗声问道。 “哼。”成灏轻哼一声,不知为何,我感到他的面容里隐隐有些失望。 “你们查了这么多年,必定是有怀疑的对象,不是吗?”我仍不罢休。 成灏似是不愿与我纠缠,居然转动轮椅,径自转身走了。 清河见此,急急奔到我跟前,说了一句:“滦王,锦瑟姑娘若是见到,定要小心。” 滦王,是二王子。 我自知,此次回到京都,必是龙潭虎穴。 二王子成滦,曾经很得国主器重。据说,国主之所以能在兄弟夺权中取胜,二王子有着重要功劳,有人说,他的手上沾染了几位王叔的鲜血。 然而国主登位后,并未太过感念他的战功,却也未曾打压过甚。 成滦当时掌管着户部和刑部,后来又娶了国师的师妹,一时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我知道的关于成滦的所有。 我想,如果幕后的主使真的是他,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成灏出生以来,国主太过器重于他,加之百姓间相传的那个“紫龙降世”的说法,也让他忌惮。 这么些年他苦心经营,无非是想坏了成灏声名,然后趁机夺取兵权。 近些年宁远王因为远离边关,不再立有战功,不过边关战事事宜仍需他指挥定夺,包括北境大将军都是他亲自遴选。但这些年成滦的手段,让宁远王不管是在百官还是百姓当中,声名都已大不如前。 国主却从未怀疑过成灏。在朝中只要是有关成灏的负面禀报,他一律驳回,并立了一条规矩:以后若有人再敢参宁远王之罪,一律先杖责八十。 此后无人再提,但造谣者有心,怎堵得住悠悠众口? 我坐在软轿之内,如此思量着。一路无话。 到了宁远王府门前,已是黄昏。 却见穆子萧候在门前。 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的心轰地震了一下。 我不敢相信,那个目光暗淡,眼眶凹陷的男子竟是穆子萧! 他的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神采,不过才两日,他竟已憔悴至此。华年之死,对他竟有如此打击。 虽如此,他仍是保持着礼节与风度。先是向成灏见了礼,才请示道:“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让锦瑟姑娘跟属下走一趟……老太太,怕是不行了……” 说到后面,这个七尺男儿居然有些哽咽。 成灏转头望向我,目光淡然。他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点头应诺,我又怎能不应诺? 这一次来,并没有乔装,毕竟我是从宁远王府门口出发,周围有暗卫相护,不会有人蠢到此时来杀我。 这是我第三次以特殊的方式踏入穆府的大门。满眼竟是萧索之意。 所经之处并未见到仆从丫鬟。除了后院的贴身仆从,穆子萧已遣散了其他所有的下人。 我先去拜过了华年的棺椁。因是罪妇,所以她不能入穆家祠堂,甚至不能受人香火。 黑色镶了金边的棺椁就停在后厅,周围祭着华年喜欢的花。 我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说。 我曾答应过她要护她周全,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做。 穆子萧似是知我所想,低声道:“锦瑟不必自责,是我夫妇二人欠你太多。” 我心里酸楚。 如何是她们欠我?我此生都无法忘记,是谁将我和元青从死人堆里带出。 我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穆子萧领我向后院深处走去,花木掩映处,我认得这是去见权氏和穆远的路。之前在穆府住的那一月,我也常去拜访老太太,老太太总慈爱地拉着我的手,将我认作了华年。 走进里屋,我半晌才适应了里面暗淡的光线。 穆子萧小声解释,老太太近日不喜亮光,于是房间的窗户都拉上了布幔,此刻已到亥时,却只是点着一盏小灯。 我走向前,穆远正坐在榻边,握着权氏的手,絮絮说着什么。 穆远已年过六旬,头发已然花白,此时在暗夜里看不清楚表情,但却看得到他佝偻的背。此时的他,据我上次见他,显得无比疲惫。 见到穆子萧带我进来,他便缓缓地立起身,将榻边的位置让予我们。 权氏向我伸出手。此时我才知道穆子萧带我来见她的真正用意。 权氏的手已经肿胀的发亮,她伸手的动作那么费力,然而却能死死地握住我的手。 我听见她用虚弱的声音叫着:“华年……” 她仍是将我认作华年! 我却怪她不起。只感到悲凉。 我回握着她的手,轻轻道:“奶奶,是我,华年。” 老人听到我的答话,又紧紧地握了我一会才松开。也许,是她握得有些吃力也未可知。 刚才这般,似乎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片刻她便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离开时,我向穆远行了一礼,他只是摆摆手示意我离开。 行至门口,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背后道:“冤孽啊……” 我的泪珠终于滚滚而下。 从后院出来,一路上寂静无声,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为这深夜更添凄凉。我不禁想起当初住在穆府时,紫藤流泻,桃华芬芳,仆役繁忙。 而那一树紫藤怎么样了呢?心念一转,终是没有必要去看了。那流泻的一树紫色,是华年在这世上被爱过的证明。有一个男子,曾为她倾注所有…… 穆子萧告诉我,权氏在华年被关的那天就卧床不起,这几日更是粒米未进,老人已八十又三,此时仙去本也是福分,只是她似乎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一直未见华年。 他向我道谢,谢我让他奶奶去了一桩心事。 而我没有告诉他,当时的我,只是想到了八年前我的父母死去时的样子。他们当年是否也如这般,等候着我和元青归来,死不瞑目? 出了穆府的大门,清河已牵了马车在门外等我了。 行至马车前,我回首望了望穆府,这曾经是我住过的地方,留下我的喜悦和期待,也记录着我的绝望和不堪。 从此,我新的人生,与权力和怨恨纠葛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转身朝穆子萧躬身行礼。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欠他一个大礼。 宁远王府未曾有女子住过,清河告诉我,安排给我的卧房,之前是存放宁远王兵器的。 我一顿。走向房间的脚步不禁放缓了许多,脱口道:“那些兵器呢?”我尽管不拘小节,然而与一堆刀枪剑戟相对而眠,想想后脖颈还是有些发凉。 “王爷现在不用出征,少用兵器,自然是将他们放在别处。”清河道。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清河紧接着又说:“王爷说了,那些兵器可都是跟着他东征西战的贴身之物,还是好好收藏起来比较好,以防住在这里的人冒冒失失,给弄坏了。” “冒冒失失,你说我?”我不禁急道。 清河不语,抄手站着,一脸无辜的样子。 我有些气闷,但想想觉得有些犯不着,便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很宽敞,桌椅被褥都是新的。清河送我进房便关门出去了。 我来不及多想,躺下便拥被而眠。 我知道,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还有许多事在等着我。我不知道宁远王如此对我,是真的为了护我,还是只是想要利用我来扳倒他的兄弟。虽然后者我是不愿意去相信的。我也不知道,滦王的人正在何处盯着我……我必须养好精神,才有力气去对付那些明处暗处的豺狼。 梦里,我再一次回到了八年前的北家沟。一切没有色彩,一切寂静无声,爹娘倒在地上,眼睛都没有合上,娘的怀里紧紧抱着姐姐,他们身体蜷曲。死前,一定是很痛苦吧。 醒来后,我已是泪水涟涟。 第十五章 福祸难预测 隐隐听着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我匆匆洗了把脸,推门出去。 空气极好。 循着声音走去,一路上,并未见到几个下人,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做洒扫。与穆府不同,宁远王府多得是石山,峥嵘逶迤,从嶙峋的山上偶尔流下几缕泉水,才为这府里添了一些生机。 这宁远王还真是与众不同,果真是沙场上的冷面王爷,府里的景致也这般冷硬。 拐过一处石山,才发现这府里竟有偌大一个演武场。 此时场上正是尘土飞扬,场上两人正在交战。 细看过去,一人着墨绿衣衫,正抡起挎刀,如飞燕凌空,灵活闪避着对手的长剑。那不是清河是谁? 只是另一着赤色衣袍的人却未曾见过,那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法灵活,轻轻跃起,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不停刺出。 我被两人空中对决惊呆了,我知道,所有功夫,最难的便是空中施展。 看了一阵,才发现宁远王成灏也在旁边,他闲闲地靠在轮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轮椅。 终于,场上的二人停了手,双双朝对方抱了抱拳。便说笑着走下台来。 那赤衣男子走向成灏,此时我才发现,他竟与成灏眉目之间有些相像,只是比成灏粗壮了些,饶是此,身上的贵气仍是不减。 立刻,我便知道他是谁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向着成灏道:“王弟,清河被你调教的不错嘛!”他的声音似洪钟一样。 “哪里,献丑了。”成灏道,仍是靠在椅背上的姿态。 “可惜啊,你这腿折了,若是三年前,我们方可痛快淋漓地比一回!哈哈!”他不知是太过心机还是太蠢,居然当面说这种话,这和传闻中的他可不太一样。 我不禁皱了皱眉。 成灏似乎并不以为意,淡淡笑着:“王兄说笑了,我这腿三年前太医就说治不好了,如今又如何能与你交战?” 赤衣男子哈哈一笑。转头望见了我,呆了一呆,继而喜道:“六弟,听闻你得了个妙人儿,没想到竟是这般绝色啊……” 成灏也望见了我。他似乎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惧。徐徐走向前,俯身道:“锦瑟见过峪王。” 此人正是五王爷成峪。 “原来这可人儿叫锦瑟,你认得我?”成峪忙伸手扶了扶我,继而又问。 我抬眼笑道:“王爷英姿,谁人不晓?” 听闻这话,成峪更是喜笑颜开,便向成灏道:“六弟,你不近女色,我还道怎么这仙女儿似的人都爱着你啊,你瞧瞧,锦瑟他喜欢我呢!” 哼,我在心里冷嘲,原来是扮猪吃老虎。 “若是五哥要让我将锦瑟赠与你,那万万不可。”成灏始终面不改色,“这女人欠着我一个大人情,我得等她还了才能放她走。”他的声音冷冷的,让我不寒而栗。 成峪也不再勉强,只道:“什么人情值得你如此,瞧把锦瑟吓的,”说着便走向我,“锦瑟,六弟要是欺侮你,你尽管找我!” 说完又说笑一番,便拔步走了。 “送峪王爷!”我和清河同时躬身道。 我一直感到背后有一束冷冷的目光望着我,此时已然盛夏,这目光却仍是让我颤了一颤。 我轻轻起步准备离开。 “你可知那峪王是什么人?”成灏在背后冷冷道。 我咽了咽唾沫,自知今日有些冲动。 便小声道:“他和滦王沆瀣一气。” 成灏道:“暗杀、跟踪、投毒,这些事中不乏他的手笔。八年前的事到底有没有他的份还未可知。” “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主动试探。”我转身辩解。 “试探?他们在暗,你在明,你当他不知你是谁?”成灏额上有微微的青筋暴起。不知为何,他暴怒时散发的气场,让我莫名地感觉熟悉。 “是了,你怕他杀了我,你怕他将我带走,这样你就少了一个目击者,少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棋子!”不知怎的,我也生气了,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就这么爆发出来了。 我清楚地看到成灏的双手死死地抠着轮椅,紫色的眼眸狠狠地蹬着我,似要冒出火光:“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他的声音突地变了,不再是平日的清朗,而是有些许低沉。 我唬了一跳,这声音…… 我真的一直以为他不会杀我,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保我的命。我从未想过他会杀我。 我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看着我被吓傻的样子,清河忙在旁轻轻提了一句:“王爷,让人预备早饭吗?” 成灏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回过神来,挥了挥手。 清河领了命便去了。 我不敢相信,我刚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么? 成灏再不看我。慢慢地将轮椅转动。 我站在原地,仍是没有从刚才诡异的感觉里回过神来。 只听到他的声音远远飘来:“本王这里没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不像穆府事事为你考虑周全,你将就在厨房用饭,本王不习惯与女人同桌用饭。” 他又变成了那个冷漠的王爷。 “我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我高声道,正在前行的背影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再的触犯他,或许是真的认为他不会杀我,“有一个国主想要杀自己的仇人,却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便偷偷问他的臣子。他的臣子向他推荐了一个人,那人相貌丑陋,身形矮小。国主不相信他能杀了仇人。那人便让国主在街头砍了他妻子的脑袋,并且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借此他逃到了国主仇人那里,告诉那人自己和国主也有杀妻之仇,两人同病相怜。最后,那人得计,将国主仇人杀了。” 成灏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我继续道:“他获得了声名,被写进了史册成了功臣。可是,他的妻子何辜?” “没有错。”宁远王道。 “男人总把兴替之责推给女人,然而女人何辜?” 成灏没有说话。片刻便消失在远处的石山尽头。 我暗自腹诽。 心里却也暗暗奇怪,我何以敢对他如此。或许是他给我的那种熟悉的感觉,才让我敢这么放肆。 肚子着实是有些饿了。只是,厨房在哪里呢? 宁远王府可比穆府大了不止一倍,昨晚也只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清河完全未曾告知我这里的任何事情。 不禁在心中暗自叹息:男子确实比女子粗犷了些,尤其是军中的男子! 四周竟找不到一个仆役,想必是演武场这地方,一般的仆役也不敢来吧。 我穿过重重石山,一面寻找着厨房,一面感叹着成灏不同于常人的想法。 这石山竟无一处相同!一会儿要踏山而过,一忽儿又要从下方钻过,怪石嶙峋,好不气派。 若不是之前见过他的水云居,若不是知道他在扶兰苑种着槐花,此时我恐怕会觉得这是个冷硬的毫无情趣的王爷,或许,我也不会想着去捉摸他,了解他。 不觉中,前面的路越来越窄,路面有些许潮湿,山壁也越来越高,再往前走,就被一堵高高的石山挡住。这座石山在整个王府算是比较矮小,然而…… 我仔细看着,总感觉哪里有些异样。眼风过处,我突地发现就在本来粗糙的山壁一角,有一处显得光滑很多,看来是被人经常用手去摸——这是个暗室! 我不自觉地就把手放上去摸了摸,石壁纹丝不动。 难道是我猜错了? “锦瑟姑娘!” 一个巨大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一跳,立刻转过身去。 一张黑脸放大在我眼前! 那黑脸离我很近,我一手抚着心脏,一手顺势按向腰间。那里有夜幽王赠我的匕首。 “你,你如何认得我?”我强自镇定,然而说话的声音仍稍稍有些颤抖。 “姑娘莫紧张!”黑脸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这时我才发现他背后还有一人。 那人从背后探出头来道:“清河将军昨日吩咐我们,有一个厉害姑娘要来府上,让我们在暗处好生护卫!”此人瘦瘦的,说话时眼睛微微眯起,一派严肃之感。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他们派给我的暗卫! 等等,厉害姑娘? “清河跟你们说我厉害?”我语气有些不善。 黑脸背后那人表情一变:“本来我们是不信的。” “对对,一个姑娘,哪里会有王爷可怕?”黑脸紧接道,他离得近,声音又大,震得我耳膜都痛了。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退。 “但是刚刚看到姑娘义正辞严地教训王爷,我们才知道您果然厉害!”两人居然面不改色地奉承我。 教训?岂敢。我心里嘀咕,寄人篱下,受人庇佑,看来以后还是要收敛些。 “这里,是个暗室吗?”我岔开话题,指向身后的山壁。 那黑脸仿佛想起什么,立刻往前跨了一步,一脸严肃地挡在我和山壁中间,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这里是宁远王府的禁地,姑娘不可入内!” 这突如其来的严肃让我吃了一惊。 瘦子默默拉开黑脸,俯身说道:“锦瑟姑娘,此地只有王爷可以进入,清河将军都不能随便踏足,王府里人人遵守这一规矩,还请姑娘宽宥。” 难怪此地未有仆役,连清河都不能轻易涉足的地方,宁远王是有什么秘密呢?这里想必也埋伏了许多暗卫吧。 第十六章 欲探君心难 在他们二人的指引下,我终于来到了厨房。 宁远王府的厨房要大很多,分为两间,里间陈设着锅灶等做饭用具,外间有一张长桌,备有碗筷和洗手用的小盆。看来是给厨房的厨师和小厮们用饭所备。 而宁远王让我来这里用饭。 我也不以为然,毕竟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在扶兰苑里,与先生和仆从们一起用饭,早已习惯。 厨房里有一个厨娘,另一个似是她的丈夫,看起来都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蹦跳着帮他们洗碗。 见我进来,那厨娘什么也没有说,只端了饭食放在桌上,又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碗碟一共有四个,一碗白米粥,一份白馒头,一碟青菜,还有一个小方碗里装着半个鸡蛋。 这,应该是下人们的饭食吧。扶兰苑里的早饭都比这个好! 我心里顿时有些不快,正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若是没有宁远王授意,几个仆役何以敢如此对我? 看来早上我真的是激怒他了。 我慢慢地啃着馒头,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面前的粥。 良久,我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抬眼时,才发现是那个小女孩,她坐在长桌对面,嘻嘻而笑。一双眼睛清澈而又单纯。 见我看她,她笑问:“姐姐,我奶奶做的饭,不好吃么?” 原来她是那二人的孙女。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问道:“小妹妹,你用过饭了吗?” 见我说话,小女孩似乎极是兴奋,立刻蹦起来跑到我旁边,然后使劲点点头道:“王爷说,他用饭迟,让我们做好饭,早起先吃过,等传饭时再给他送去。” 小女孩说的单纯,我却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惊道:“王爷,和你们吃同样的饭食?” 小女孩点头,瞪大眼睛,歪头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那仆役正过来喊她帮忙,见我呆着,便道:“姑娘可是好福气,我们王爷平日只在生辰和母亲忌日时才会让我们煮鸡蛋吃,全府每人半只鸡蛋,过年时每人会分一碗肉。今日你来,清河将军奉王爷之命特地来告知我们,煮只鸡蛋为你接风。” 听到此,我更是惶惑,想想当初在穆府,每天出入各大珠宝铺,一个侍郎尚且挥金如土,堂堂宁远王,竟过的如此清苦,为的又是那般?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那仆役干脆坐下,用他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当王爷镇守边关救济灾民的那些粮食从哪里来?打了胜仗犒赏三军的银钱又是从哪里来?” 我心头一震,定定地望着他,我似乎今日才开始认识宁远王。 难怪偌大一个王府,竟无多少仆役! 他又告诉我,在这府里的仆役们,大多是王爷亲信的家属,儿子在边关行军,宁远王便将他们的家属接至王府,做做洒扫,或帮帮其它忙,让他们在兵荒马乱时不必流离失所。 听着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成灏的脸不断在眼前闪现,一时冷若冰霜,一时勾唇而笑…… 此时,我才知道,早上他面前的我,是有多么的狂妄。 “姐姐姐姐,快吃吧,饭都要凉了。”小女孩在旁催促道。 我忙回过神,才发现眼眶竟湿了。 我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阿南!”孩子回答的天真。 没有名字。是啊,就像我一样。在这朝不保夕的年代,在贫苦中挣扎的人们,谁会有功夫去给孩子好好想一个名字? “阿南,我叫锦瑟。” “锦瑟姐姐,我的爹爹在北境打仗,去年爹爹来信说,他马上就要当将军啦!”阿南兴奋道。 我摸着她的头,也笑起来。 离开厨房的时候,那仆役悄悄告诉我,阿南的爹爹已然在二月份战死,而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府里惶惶然走着。 我想着那些困苦的人们,也想到宁远王成灏,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目之所及,皆是石山。然而成灏其人,在我心里,却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各异的色彩。 我开始为自己对他的怀疑,以及清晨的自作主张而歉疚,他或许真的只是想保住我的命!就像他怜惜他的下属,怜惜那个叫做小南的小女孩。无关算计。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竟按着原路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我的房门在一个长长庭廊的尽头,穿过庭廊,行至门前,才发现我的房门上竟刻着一个大大的“器”字! 因为从前这里存放兵器么?用这样的房间当卧房,心里始终觉得别扭。也不知成灏怎么想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准备推开房门。 突然“忽”的一声,我心中一凛,迅速闪身,一枚锃亮的袖标擦过我的耳畔,直直插在房门之上。 我循着袖标飞来之处望去,是成灏! 他斜坐在轮椅上,唇角带笑望着我。 我不知他是何意,便皱眉立定,准备随时接住第二枚暗器。 就这么对峙良久,不见他有何动静。 我昂首道:“没想到堂堂宁远王,也会用这背后伤人的伎俩。” 成灏并不气恼,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肩上。与早上那个暴戾的他相比,此刻的他浑身散发着悠闲从容,还有……一丝温暖。 “以你现在的处境,随时会遇到暗器。刚才我只出了一枚,你方堪堪躲过,若我紧跟着就发出第二枚,恐怕你命不久矣!”他如此说着,如闲话家常。 原来他不是想杀我,我浑身放松下来。 “王爷待怎样?”我问道。 “你若不想在我这府里呆一辈子,就需得学些本事。”他语气依旧淡然。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从十三岁就东征西战的霸气王爷。 你不怪我早上的冒犯么?我心里这么想着,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明日卯时在演武场等我。”他又道。 见我沉思不语,他便问:“在想什么?”成灏突然问道。 我轻笑:“我在想,王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成灏也笑道:“是个怎样的人,你看看就知道了。本王就在这里。” 清风拂来,我远远望着这个笑开的男子,一时失了神。 成灏转动轮椅,朝我这边走来。 我一顿,他这是? 他也不理会我,只道:“休息片刻,换套衣服,清河会带你上街。” “上街?”我想到在穆府时华年每日派人随我上街,着实是有些烦了。加之他宁远王府本就无多少钱财,怎经得起如此挥霍? “这次出去,不许买东西。”他仿佛看出我在想什么。 他已行过我身边,继续向长廊那头走去。 “你要知道,在这世上,并不只有家仇。”他并不看我,清朗的声音远远飘来。 原来走廊那头,是他的房间。 正和我的房门两两相望。 这次清河带我所到之处,才让我认识了真正的京都。 我穿着男装,随着清河出了王府。 宁远王府门前宽阔,杨柳依依,所经之处一派繁华。和两个月前并无不同。 穿过一条人头攒动的长街,他带我拐过一处布匹店,走进一处长长的巷道,巷道两边应是两户有钱人家的院墙,一枝茂密的花树正从院墙里探出来,散发出悠悠淡香。 突然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巷道的另一头追赶着跑过来,为首的那个孩子怀抱着一小块面饼,一边将面饼往嘴里送着,一面大声号哭。 那两个孩子都衣不蔽体,身上的皮肤被污垢遮盖着,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前面的孩子朝我们跑来,突然两眼一翻,一手掐住喉咙,蜷在地上,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块脏兮兮的面饼。 后面追赶的孩子一看傻了,定定地立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一看便知那孩子是吃得太急被噎住了——我们小的时候,经常会这样——不等清河有动作,我立刻跨出一步,凭着记忆,也回忆着在扶兰苑里旁听来的粗浅医术,从后面抱住那孩子,右手顶住他的前胸,左手掌心使劲在他背上一推。 “咳”,那孩子咳了一声,嘴巴里吐出了一大堆污秽,其中就含着那块面饼。 两个孩子同时大哭起来。 我放下那孩子。这种抢食的情形我见得多了,九岁以前,在北家沟,村里的孩子为了抢食经常大打出手。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块红薯,喜滋滋地准备拿回家和家人烤着吃,村里一个男孩子趁我不注意,一把抢了去,我在后面拼命追赶。 那时候我们都吃不饱,并无多少力气,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那男孩跑不动,就把红薯塞进路旁的大粪里,我一见无法,只得愤愤地走了。 没走几步,回头却发现那男孩从大粪里拔出红薯,在衣服上抹了两把,就大口大口啃起来…… 这件事让我一连几天一看到红薯就开始作呕。 那时,我和姐姐打过别人,也挨过打。我们把抢到的食物都留给元青。 他是家里除父亲之外,唯一的男丁。 只是,在扶兰苑的八年,以及几个月穆府衣食无忧的生活,已然让那段记忆淡去。 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情形仍然在重复…… 两个孩子此时慢慢平静下来,突然看到了两个锦衣华服的人,他们似是有些害怕,也淡忘了之前的争夺,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怯怯地看着我们。 我朝他们笑了笑。解下腰上的荷包递给他们,荷包里有几块碎银子。 跑在前面的那个孩子壮着胆子,接过了。他们偷偷打开看了看,立刻咧嘴笑开,眼里发出光来。 或许见我并无恶意,两人才渐渐放松,与我们说起话来。 之前被噎住的孩子因为在家里排行为九,人们便叫他小九。 小九已经六岁多了,口齿仍是有些不清,他含糊不清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好朋友阿福。 俩人手挽着手带着我们往巷子那头走去,好像之前的抢夺并未发生过。 清河不言不语地跟在我后头,听着我跟孩子们说笑。 终于走到巷子尽头,目之所及,却让我差点流下泪来。 第十七章 路有冻死骨 我此时才明白成灏的那句话。 “在这个世上,支撑你去抗争的,并非只有家仇。” 如果不是清河带我来此,我会一直以为京都是一派繁华,在这里可以歌舞升平,岁月静好;我也会真的以为,黎国就像那些州府说得那样,已经敌过了周围所有的国,百姓安好,不再流离失所。 看来,我是在扶兰苑待得太久了。 在那散发着淡香的巷子另一头,是另一条长街。 覆盖着杂草的泥泞道路两旁,斜斜地建着一排房屋,不,或许那还不能称之为房屋,那些房顶和墙壁,都已经残缺不全。 小九和阿福跑在前面,我能感觉到两个孩子的激动。 他们这里很少来这种“富贵人家”,他们为自己能带进来两个身份高贵的人而无比自豪。 小九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唤着阿娘,片刻,从其中一间破屋里面走出来一个妇人,她包着失了色的头巾,围着一条破围裙,手上拎着一件湿衣,对着小九破口大骂。 她在责怪小九不来帮她洗衣服,因为晚上就要将衣服给主顾送去。 原来这里住的都是一些帮工。只是,那些年老体弱的人,许是连帮工都做不了吧。 妇人仍在骂着,小九似乎已经习惯了,仍嘻嘻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偷偷向她娘指着我们。 那妇人这才看见我,我便朝她笑了一笑。 她却立刻低头,拎着衣服飞快地进屋去了。 我知道,她们这些洗衣妇,被规定是不能见主顾的,以免染了晦气。 洗完的衣服只能从后门递给丫鬟,然后偷偷走开。 小九看到阿娘生气,便朝我吐吐舌头飞快跑进屋里。透过那破壁,我看到他的身影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小福见此,也一扭头跑走了,背后一缕破烂的衣衫摆来摆去。 我不禁望望清河。 他也垂手而立,目光黯然。 所有的人家都在自觉地躲避我们,那些本在屋外做活的妇人见到我们也飞快地转身而去。尽管破烂的屋子根本遮挡不住她们。 我们只得转身离开,清河轻声告诉我,在京都,还有很多这样的人,隐藏在无数繁华的背后。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许久以来我忘记罢了。在扶兰苑的八年里,我只一心想着自己的眷恋与希冀。 此时的我,才慢慢地走近了宁远王成灏,才有那么一点点地,懂得了他的所愿。 就在我们即将走到巷口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粗犷的呼喊:“神箭手姑娘——”声音里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我本能地回头,只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向我跑来。那胖的头顶一束冲天辫,那瘦的颌下一撮山羊胡。 我飞快地在大脑中搜寻,终于,我惊呼出来:“高大!高二!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是高大和高二,当初偷了千里马和银票给我的两个“山大王”,怎么会出现在京都? 他们提着一个大竹篮向我跑来,跑的近了,我才发现里面装着满满一篮鞋子。 我正纳闷。高大便絮絮地说开了。 原来那天自我走后,他终是不放心,觉得我一个姑娘家独自行远路很是不便,于是也匆匆赶来。行至宁远时,便看到我被一群官兵围住,不禁暗自懊悔。 原来那天他们也混在微观的百姓之中! “我兄弟二人虽劫些小财,但也从未伤人性命,没想到这次害的姑娘差点进了大牢,真是罪过罪过。”高大道。 见夜幽王救了我,他们本想着我失了马匹,便偷偷跟在我后头,为防歹人出没。谁知才出城没多久,我就被穆子萧接走了。 我心下感激,于是道了声谢。 “不谢,不谢,姑,姑娘你虽然,箭法超群,但毕、毕竟是一女子,作为大男人,本就要护、护着女子!”高二在旁说道。 我不禁笑了。 “只是那带面具的英雄着实厉害!”高大高大叹道,“你上马走后,我们才发现他一直跟在后头,啧啧,这轻功真是了得!” 夜幽王。想到他,我心里顿然一暖。 据高大说,他们见我有人护佑,便放下心来。本欲回山里去,但也不愿再干抢劫的勾当。于是想着去京都谋一条生路。 “我们就住在东头的那户,帮忙搬运重物,虽然没有在山上营生好,但也不至于饿死!”高大呵呵笑着,山羊胡一颤一颤的,“神箭手姑娘,你现居何处,看您这装扮,非富即贵啊!” 我低头轻笑:“二位唤我锦瑟便可。” “锦瑟姑娘,看到您无恙我们兄弟也就放心了,您心地善良,被官兵逼迫时也未说出我二人姓名,我兄弟一直感念着,以后有用得到的,您尽管吩咐!”高大高声道。 原来如此。在这世间,往往最贫苦的人最知知恩图报。虽然我当时确实不知报出他二人姓名就可以脱罪。 看他二人衣衫褴褛,满头大汗的样子,此时又已快到午时,略一思索,我心下便有了计较。 于是便道:“二位不如一起去吃个便饭如何?” 二人估计正饿着,也不推辞,欣欣然丢下篮子就和我们去了。 我带着他们走出巷子,走进一家叫“怡秋堂”的饭馆,在穆府时,绿莺说这家馆子饭食味道好,价格也实惠,比陶然居的糕点便宜多了。 清河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回头朝他笑了笑。 随便点了几样小菜,高大和高二吃得香甜,我自也不必矜持,想比于宁远王府的饭菜,这里的可算是美味佳肴了。 清河见我们如此,一开始还不愿动筷,后来竟也狼吞虎咽起来。 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只听到杯盘相撞的声音。 然而馆子里另外的几桌却人声嘈杂。 一个男子沙哑的声音灌入耳膜:“……你们别看宁远王战功赫赫,其实背地里却收买人心……凭着战功不知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可能吧,宁远王体恤百姓,这谁人不知?”另一人道。 “呸,你信这些……他们这些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踩着百姓的尸体……” “啪!”那人话未说完,一块辣椒已飞到他脸上,本就胡子拉碴的脸顿时起了红印。 “谁啊!”那桌人顿时乱做一团,被打的男子“霍”的站起来,怒目圆睁,再加上辣椒打出的一抹红印,看起来甚是骇人。 我将一块肉丝送进嘴里,轻轻嚼完。然后悠悠起身。 被打的男子视线扫过我,但并未停留,仍在吼着:“哪个王八蛋把菜扔老子脸上,站出来,老子将他大卸八块,戳三窟窿!”他的声音像砂纸在铁板上摩挲,甚是难听。 看他衣着光鲜,腰间配着上好玉饰,说起话来竟如此粗俗。 我脸上漾开笑意:“我这不是站出来了么?” 那人一看是我,旋即便愣了一愣,半晌才道:“是你?你、你为何打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怀疑。 “怎的?你不信?”我话音未落,右手起落之间,一块豆腐朝他直直飞去。 “啪!”豆腐在他的鼻子上碎开,溅得他一头一脸的油花。 “岂有此理,你这泼妇,无缘无故为何打人?”那男子怒容满面,抄起一把椅子就朝我奔来,周围人忙惊叫着四散逃开。 高大挡在我面前,朝我道:“姑娘,这杂碎交给我就好,不用脏你的手!” 说完便与那人动起手来,一阵拉扯过后,那人便被高大坐在地上,嘴里直哼哼。到此时,他还不知因何挨打。 我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问道:“你觉得打人如何,被打又如何?” 那人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只朝着我翻白眼。 我示意高大让他起来,那人立起身,嘴里嘟哝:“打人自是爽快,被打自是委屈,打不过更是憋屈……” 周围有几个食客估计早就看不惯他,此时听他这话,便一起哈哈笑了。 我并未笑,问他:“那你觉得我一个柔弱女子,何以能打得过你?” 他翻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转过头,似乎极是憋屈。 高大踢了他一脚:“姑娘问你话呢,说不说?” “说说说,自是姑娘武艺超群,在下概莫能及……” “没错,你可知,我这一身武艺是如何练得?”这次我没有等他回答,而是朝着馆中众人此时,避在一旁的人们看着没有危险,已经纷纷落座看热闹了,“在座不乏习武之人,可知要练就像我刚才隔空打物的功力,需得下多少气力?” 众人开始窃窃而谈,一人道:“姑娘这超群武艺,至少得练五年,还得日日练,丝毫不怠。” 我一笑,又问:“那宁远王比我的功夫,又当如何?” 一人道:“宁远王沙场所向披靡,自然比姑娘功夫高上许多。” “极是,”我起身道,“那么试问,宁远王要练这一身功夫,又得多久?作为一个衣食无忧的王爷,他自可在府中享受荣华便可,又为何要练这一身功夫?” 众人里有好几个人同时道:“自是为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那么他还有何精力去收买人心?”我转向那被高大制住的男子,“他十三岁就在战场浴血,赈济灾民,方保黎国百姓平安,他为了百姓失去双腿不得自由行走,你却说他踩着百姓的尸体?如今你们锦衣玉食,莺歌燕舞,你们想过这是用谁的命换来的?你如此说他,如若多年前他和边境战士知道他要保卫的是你这样的人,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越说越激动,到后面竟忍不住迸出泪来。 第十八章 仗义出手助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气恼,或许是因为我今天所见,也或许是因为我后悔之前对他的误会! 馆子里先是一阵寂静。终于有人带头鼓起了掌声。 之后零零落落的声音响起:“姑娘说得好!” “说得好!” 高大听我如此说,更是揪住那人,狠狠瞪着。 高二也双手叉腰,仰头盯着那人。 发泄完心里的愤慨,我摆摆手,让他们放他离开了。 我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这个国家像他一样想法的人怕是有很多,甚至包括,从前的我。 我默默回过身来。看到清河坐在饭桌旁,他刚才一直未曾离开。 他此时正看着我,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神采。 我一摆手,示意他吃完饭,可以走了。 清河的神色微微变了一变,道:“姑娘,账还未结。” 我略略有些尴尬。 忙伸手去摸荷包,才想起荷包已经给了小九。 高大和高二茫然地望着我,想来他们也是没有银子。 清河无奈摇头,伸手在腰间摸着。 良久,他终于摸出了五个铜板。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 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何在走进这里时,清河会那般望着我…… 见我们四个纷纷起立,店小二忙殷勤跑来结账。这小二许是因为我刚才一番慷慨言论,此时对我们无比恭敬。 他堆着满脸笑容道:“四位客官,一共是五两银子,你们给四两便可。”说完便望着我,嘴里奉承着,“我来这店三年了,还从没见过姑娘这般好身手的女子,主要是,人也漂亮!” 此时,我恨不得钻入地缝再不出来。 见我们四人皆呆呆立着,躲避着他伸出的手,小二便也猜了出来,刚才笑容瞬间消失。挨个打量了一下我们四个,嘴里轻哼一声,便转身离去。 这已经是给足了我们面子。 “刚才在打斗时,我看见姑娘的荷包似乎是掉了,便帮姑娘捡了起来,此时才想起还给姑娘,真是失礼了。”说话的,是一个清雅的中年男子。 他正从馆子门口徐徐走来,眉目含笑,一身青色衣袍,端的是儒雅异常,风度翩翩。 见我们皆望着他不语,他便将手里一个蓝色荷包放在桌上——那当然不会是我的。只是,他是谁呢? 这么多日的经历,让我不敢轻易去相信一个人。 那人从荷包里拿出银子,交给小二,小二重又喜笑颜开,结果银子便颠颠地去了。 “阁下姓甚名谁?府上何在?改日小女子定当将所欠银钱如数奉上。”我也不饶弯子。 男子一笑,道:“姑娘说笑了,本……我刚刚路过这里,刚好看见里面精彩一幕,实在是佩服姑娘风采,若能结识姑娘,当不胜荣幸!” 他虽是上了点年纪,然而这一笑,却是风神俊雅,贵气逼人。 也微微让我觉得有些眼熟。 我也抿唇而笑,行了一礼:“小女子锦瑟,谢公子大德。” 男子道:“叫我阿成便可。” 阿成? 看来,真的有人已经坐不住了。只是此刻他还愿留我性命,不知是何意? 我心里思绪翻腾,面上却仍是浅笑如常。 阿成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于我:“锦瑟姑娘如需帮助,可携此玉来京都郊外的玉清苑找我,定当全力相助。” 我含笑接过。 却没有想过,后来我当真会拿着玉去找他。 从“怡秋堂”出来,日已偏西。 我让清河在一旁等我,借口将高大和高二叫至一旁,拿出骆澜天给我的地图,如此这般交代了几句,才与他二人告别,随清河回了宁远王府。 门口的下人来报,宁远王已候在书房。 清河立刻便要奔向书房,而我想着,是不是该去换身衣服。 清河急道:“王爷已经久等了。”一副让王爷等,后果就会很严重的样子。 我只好跟着他走。 路上,清河才告诉我,宁远王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凶,但就是因为这样才吓人。在军中,他处置犯了军规的将士,也是一副从容淡定样,所以根本无法拿捏他的情绪。 “今晨,是我第二次看见王爷发怒,锦瑟姑娘,王爷很在乎你!”清河道。 “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在乎我么?他可能只是不愿我妄丢了性命吧,所以我故意岔开话题。 “第一次,是十五年前,梅妃病逝时。王爷八岁。”清河声音有些低沉。 我的心也沉下去。这个看起来至高无上的王爷,背后不知道在经历些什么。 书房里,清河向成灏汇报着今天的事。 成灏仍是那样闲闲坐着。烛光照着他深紫色的眸子,妖冶异常。 清河细数在那条破烂长街的所见,也将高大高二与我的会面一一告知,当他说到在“怡秋堂”遇见阿成时,成灏的面色渐渐沉下来。 目光不再是望着虚空,而是转向了我。 我的心蓦地一跳。 等清河话音落地,书房里又静了一会,成灏才缓缓道:“看来你暂时无性名之忧。” 我望着他道:“王爷此言何意?” 成灏朝着清河微微点头,清河才将实情告知我。 原来今日上街所见,皆是宁远王与清河安排好的。 他们先是让我见到小九,然后再按照算好的时间到“怡秋堂”所在的那一条街。他们想让我看见京都的民间疾苦,不再急于报一己之仇。 他们也想安排我偶遇“阿成”,从而试探他对我的态度。 “只是没想到,你会将所有的银子都给小九,也没有想到你会遇见高大和高二,更是没有想到,你会带他们去‘怡秋堂’用饭。不过,时机恰恰好,看来这一日你没有白白出去。”成灏紧接着道。 “王爷是说,那人真的是滦王?”看来我猜的没错,阿成笑起来,眉目之间与成灏是有三分相像的。 成灏目光深沉:“你一点也不笨,所以,人人都想把你当成好的棋子。” 我也回望他:“那么,王爷呢?” 就这么互相望着,良久,他挑眉轻声道:“你猜?” 成灏的脸在烛光里微微扬起,唇角带笑,就这么看着我,我突然心里一滞,飞快低下头去,脸颊烫烫的。 幸好有烛光掩映,看不大出来。我安慰自己。 “嗯——”清河在旁突然出声,“王爷,还有一事未曾禀报!” “说!”成灏本笑看着我,听到清河说话,语气突然有些冷硬。 “今日锦瑟姑娘在饭馆里还与人大打出手……”清河颤声道。 “谁赢了?”成灏突然打断。 我不由得瞥了他一眼。他只眄着清河,并不看我。 清河于是将我如何听得那男子胡诌,而后隔空打物教训于他,又是如何逼问那男子为成灏正名赢得满堂喝彩讲给成灏。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夸张之词。 我不禁呆望着清河,有些不相信他说的女子是我。 偷望过去,成灏正一手抚着下巴点头沉思,唇角上扬,听得津津有味。 清河终于讲完,成灏才看向我,丢给我一句:“胡闹!”便示意清河推他出去。 清河悄悄向我眨眨眼睛便飞快去了。 可是,我刚刚明明看见成灏在笑啊! 等他们走后,我又站在那里呆了一会,细细思量今日所有的事。 待思绪理顺,感觉有些口渴,方就着成灏桌上的残茶喝了,才慢慢走回卧房。 此时日头已经落山。 匆匆换了身干净衣衫,我便去了厨房准备用些晚饭。 本想着时辰已经过了,厨房必定没有留饭。但刚一跨进门,刘婶——那厨娘姓刘——就笑容满面地将饭食端上桌来。 想到早上她还是一脸冷漠,这态度着实让我有些吃惊。 再看桌上的饭时,我更是迷惑。除了粥和菜之外,居然还有一只鸡腿! 刘婶笑道:“姑娘快些用,这可是王爷亲自吩咐奴才为您加的鸡腿!” 我更是疑惑,愣愣望着不敢下筷。 刘婶见我不动,方道:“王爷方才不知为何心情极好,说什么……姑娘今天收拾腌臜货累了,让给补补。” 我这才明白,原来“怡秋堂”里他说的胡闹之事,并非是真的认为是胡闹。 这宁远王,何时才能不口是心非? 朔月夜。 宁远王府有个奇怪的规矩:每日亥时就必须熄灯,全府就寝。我回到卧房,透过窗看着满天星子。 此时府里静的只听见风声。 几个月前,我何曾想过,我会来这京都卷进一场政权争夺的洪流之中。成灏说自此我无性命之忧,但怕只怕,更多凶险正在明日等我。 元青怎么样了呢?成灏说他并不在黎国,想来一时也不必丢了性命。 上一个朔月夜,我还住在水云居,那里还每日岁月静好,想到水云居的那些天里,我不自觉地竟扬起唇角。 突地,我看到廊外石山上有一个黑色人影,在黑夜掩映下,脸看得并不太清楚,黑色披风在夜风里徐徐飘拂。 我急急跑向门口,拉开门跃到长廊外。 再望去,石山上却是空空如也。 是他吗?还是我心之所念,所以眼睛花了? 我默默走回屋内,想起明日成灏的卯时之约,便简单地洗漱完毕,匆匆睡去。 第十九章 欲揽天下为君计 第二日,我如约来到演武场。 成灏已然等在那里,周围并无其他人。 听到我的脚步,成灏回转身来:“敢让本王等的人,你是第一个!” “荣幸之至!”我歪头俏皮笑道。这几日来,我发觉这王爷是面冷心热,便不再惧他了。 他果然不与我计较,看了我一眼问道:“为何带着惊云弓?” 我道:“王爷让我多学些本事,我当然乐意之至,锦瑟用惯了这把弓,其他兵器用不惯。”我拉开弓弦试了试,“只是没曾想是王爷亲自教授,真是让锦瑟汗颜!” 成灏皱眉:“你何时如此虚伪?” 我赧然一笑,没有答话。 “今日练习拉弓。”成灏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漠,仿佛是在训练他的将士。 “拉弓?可是……” “莫要狡辩,要想学习数箭连发,你必须改变你拉弓的习惯。”成灏凌然道。 他是如何知道我要练习数箭连发?水云居里,夜幽王才走,成灏就派人送来两箱箭…… 我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是什么答案在呼之欲出,但又遥不可及。 我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向他的腿。 大牢里的那一幕,真的是错觉? “回神!”成灏突然大喝。 我一激灵。 忙拉起弓弦。 “背直!臂平!肩用力!”成灏不住提醒。 我照着他的提示,慢慢地纠正我的姿势。 在扶兰苑,我是偷学,每天练习的时间也不过一个时辰,现在有成灏这个先生教我,我自是不能错过机会。 就这样,练了两个多时辰,我已是大汗淋漓。 然而他不说停手,我是绝不会休息。 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懈怠。毕竟……我不能一直靠他庇佑。 当他终于说让我去用饭时,我的胳膊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吃饭时竟颤抖着连筷子都握不住。 用完饭成灏派人传话说,今日剩下的时间让我自行休息,不用去演武场。 我便在房里自己揉着酸麻的胳膊。明日还不知他会让我练习什么,若胳膊一直如此,怕是什么也练不好。 房门突然笃笃地响了起来,门外响起小南甜甜的声音:“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听见我的应答后,小南便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小瓷瓶。 她一边打开瓷瓶的盖子,一边脆生生地道:“王爷让我来给你送药,还教我帮你揉揉肩膀。” 说着便把药油倒入手心,摩挲了一阵,“王爷说,这种药需在手心擦热,再按揉酸痛部位,很快便可痊愈。” 她将热热的小手覆在我的肩上,轻轻按揉起来,果然片刻之后不再那么酸痛了。 “这药真是神奇!”我不禁叹道。 小南道:“王爷给的当然神奇!”孩子的语气里尽是崇拜。 “对了姐姐,王爷不让我告诉你,是他给你送的药。但我思量着,你不告诉姐姐,当姐姐就不知道么?咱们府里,还有谁能有这珍奇药材?”见孩子说的单纯,我不禁笑了。 小南又给我捏着胳膊,不住地说着话。 话题自然是离不开“王爷”。 “姐姐,王爷对你可真好,咱们府里没来过女子,你是头一个。”说完又立刻摇摇头,“不对,好几年前来过一个美貌女子,只是那时小南还小,不太记得。” “是吗?”我淡淡应着,心里却好奇那是怎样一个女子。 正说着话,外头清河的声音便响起来:“锦瑟姑娘,穆侍郎来了,王爷请您到书房一叙。” 我忙应了一声。 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思索着,穆子萧此刻来,会是何事。 想到前几日穆府的状况,心头蓦地一紧。 跨进书房,看到穆子萧正躬身而立。 成灏正坐在桌前沉思。清河立在他右侧。 “穆子萧!”听见我唤他,他立刻回身看我。 权氏于昨天晚上去世。而穆远因为华年之死,至今也未和穆子萧说话。 他此次来,是向成灏请辞。 若是在一天前,我必定会义正言辞地痛斥他。华年被杀,大仇未报,此时便身退是否太过懦弱? 只是此刻,我突然理解了他。 我送他出府。细看他时,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时神采。不过才二十几岁,看起来竟似老了十岁。 他告诉我,华年喜欢跳舞,更是喜欢紫藤花。不过,因为穆子翼的关系,她成婚后竟未曾舞过。 近日待他料理了祖母的后事,就会带华年找一处僻静处,为她栽种紫藤。 只是不知,她还愿不愿留在他身边,为她一舞。 我一直送他到府门口。看着他穿过依依的杨柳,消失在长街那头。 从此,穆子萧,这个出现在我整个青春的男子,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是夜。 算算时间,此时高大高二也该从清幽花谷回来了。 等到亥时,全府的灯全部熄灭,我悄悄换上一身夜行衣,越过石山,出了宁远王府,向那条长街奔去。 我提着一口气,单脚轻轻立在那破烂街道尽头的一棵桐树之上。桐树下杂草丛生,有一株藤蔓开着白色的花朵,缠着树枝而上。 高大高二果不食言。他们此时正在巷口等我。 见我来,高二忙将手里一个布包高高举起:“姑娘,我们拿、拿了三千两银票,应是够、够了!” 高大见状忙踢了他一脚,示意他隔墙有耳。 据高大说,骆澜天那里各类金玉器折合下来大概有两万多两白银,加之她在各国售卖所得分成,至今已有近四万两。 此次我交代给他们的事情,只需拿三千两便可。 “乖乖,我高、高二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银、银子……”高二呵呵笑个不住。 “笑屁,这银子可都是姑娘救济灾民的,你莫妄想!”高大骂道。 “那是自、自然,那、那是自然,姑、姑娘高义!”被高大这么一骂,高二口吃更甚。 我笑道:“锦瑟拜托二位如此行事,自是信得过二位。不必过虑。” 我让他办好之后,便让小九来宁远王府找我,又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开。 高大高二一面说着些感激的话,一面喜滋滋地去了。 我的心情也极好。 没错,上次见到高大高二,我将去清幽花谷的地图给他们,让他们在小天那里支取部分银钱,在京都郊外买一处庄子。再在京都类似这样的街上广发告示,为庄子招募仆役。年轻力壮者出高价,年老体弱者发一笔银钱各自回家,家中有老人幼子不能做工者,皆多发半两月钱。 如此,最起码他们不会再冻毙于风雪。 他们走后,我又站在那桐树之上,那里可以看到整条街。 几乎很多人家的破壁中,都透出一盏如豆灯光。我深知,在那盏微弱灯光里,有人发愁,有人哭泣,有人病危,有人夜补衣,有人正为他人作嫁衣裳…… “你倒是好心!”熟悉而又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我本来就单脚而立,被这么一惊,便直直向后倒去。 一双大手从后面托住了我。 带着黑色面具的男子,此时就站在我身边,我面色一喜,急道:“这几日如何不见你?” “才几日不见,你便想我了?”他的手仍托住我的背。 “怎么会?宁远王正教我练功。”我有意试探他。 “他倒是清闲。”夜幽王闲闲道。 我一时语塞,不知他是何意。 近日,我和成灏接触越多,越是觉得熟悉。此时见到夜幽王,这种感觉更甚。我在心里暗暗期待我的感觉是对的,只是,他们的声音完全不同。 “为何要大费周章,直接给一笔银钱不是更省事?”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无妨,我本也不打算瞒他。此时,在我心里,他和成灏已然是同一人。 “银钱有花光的时候,相比之下,我相信他们更愿意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要想在京都存活,我也必须要自食其力。我如此想着。 夜幽王默了一会,突然揽住我,飞身而起。夜色中,我看到他披风上的银色槐花,如星子般闪着光。 他带我跃到一处高阁之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京都,包括京都城周的山峦与密林。如果发生战事,那是天然的防护屏障,但同样也能隐藏攻击者的踪迹。 夜幽王突然道:“锦瑟,你觉得这天下如何?” 我不知他意,唯有随心而应:“这世间,损不足而奉有余,这是富者和权贵的天下,他们歌舞升平,酒肉皆臭,哪管饿殍遍地,战事连绵。我只愿这世间清平,人人皆安。” “世间清平,人人皆安……唯有成为天下之主,才能实现。”夜幽王喃喃道。 我心里一顿,原来,他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我望着远处的高山,点点星光正在它上面忽明忽灭:“我却是对平淡愉快的生活,心向往之。”我转头定定看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心里却想着成灏的面容,“就像那时,在水云居。” 他并未看我,仿佛是在思索什么。 良久,他突地揽住我,将我整个人揉进他的怀里,冰凉的面具抵在我的额上:“只许学箭,不准跟他走得太近。” 半晌,我才知他指的是成灏! 他的怀里很暖,但是语气却是冰冷的,我心里又开始迷惑起来,或许,是我猜错了? 见我不语,他又低声道:“锦瑟,听话!” 我只默默地点点头,将头埋进他的脖颈,他身上,有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就如我第一次见他一样…… 第二十章 谁暗主沉浮 第二日卯时,我如约来到演武场。 成灏仍是早早地就到了,这一次,他的面前放着一把琴。 他并未多说废话。直接告知我,要我跟着琴音练习拉弦。 他的琴声诡谲,一忽儿如珠儿入盘,一忽儿如清风过耳,一忽儿嘈嘈切切错杂纷乱,一忽儿渺渺潇潇如呦呦低语。 我一时手忙脚乱,拉弦的手似乎完全不听使唤。往往一曲下来满身淋漓却仍是不得要领。 此时他便大声呵斥。 我憋着心里的委屈,不断练习。就这样又练了两个时辰方才作罢。 我见成灏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 一会见了清河,方知华之言昨夜被杀了! “是谁?”我本能地想到了成滦。 “是……夜幽王。”清河有些犹豫。 我一震。半晌没有说话。 华之言死于子时,而夜幽王子时方与我分别。 到底是谁要嫁祸于他?而嫁祸于夜幽王,又对谁有好处? 想来想去,也只有成滦。然而成滦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躲过成灏安排的重重暗卫,顺利杀掉华之言? 如此看来,夜幽王断不是成灏。否则他又为何杀掉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人? 书房。 我将我的疑问说给成灏。 成灏斜斜抬眼看我:“你是说,昨晚你见到夜幽王?还跟他在一起一个时辰?” 他言语生硬,仿佛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冷漠的王爷。 “是。”我坦言道。很多事,我本不愿瞒他。 成灏看了我好一会,紫色眸子里灼灼地发着亮光:“那你又怎知,凭着夜幽王的本事,不会在与你分别之后,就去华府杀了华之言?” 这,我确是未曾想过。 “锦瑟,你是个聪慧的女子,所以,莫要被情爱蒙蔽了双眼!” 这句话莫名地让我一震,他所说的,不正是我最怕的么?突然发现,我竟然真的对夜幽王深信不疑。 成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所以,他不可能是夜幽王。 不知为何,想到此,我心里竟有些沮丧。 成灏见此,便又闲闲道:“你也不必忧心,日久见人心,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说完,他扔给我两本书道:“两天时间读完,本王会来考你。” 之后便挥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拿起书,一本是《兵策》,著者落款是“北坡仙”——我从未听说过此人,听起来是个世外高人,却著述兵家谋略,真是匪夷所思。另一本则是《古阵要略》,难怪水云居外阵法精妙! 推开写有大大“兵”字的房门, 我方坐在桌前,大口灌了一壶凉水,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此时,才得以细细思量。 联想夜幽王之前所为,他会杀掉歹人,然后满手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每次提到成灏,他都嗤之以鼻;昨夜特地叮嘱我不要和成灏走得太近——难道真的是他? 我终是不能相信。 这两日,除了卯时去演武场练习射箭,就是在房里研读《兵策》和《古阵要略》。我已知诸事多想无益,就像成灏说的,真相终会水落石出。 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更强。 我不想再做那个被人设计和杀害,却眼睁睁无力反抗的锦瑟。我的命,须得掌控在自己手里。 而成灏在这两日内除了让我练习射箭,更是什么也未说,也不似之前那样与我调笑。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两日后,我如约来到书房。 成灏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我很少见他写字,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因为他的腿疾,国主也免去他每日上殿议事,更无须他写任何折子。 现在他提笔,不知是写什么。我不好打搅,便静立一旁候着。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他把写好的两张布帛折好,小心塞进竹筒里——他原来是写信。 他将竹筒交给清河的时候,我眼风扫过,竹筒上“白慕烟”三个遒劲大字跃入眼帘。 似乎是个女子的名字?成灏不是不近女色么? 我立时便想到小南说的那个来过府里,并与成灏同桌吃饭的女子。不由得撇了撇嘴。 “你来所为何事?”成灏泠然道。 我笑道:“王爷不是说要考我书么?怎的忘记了?”我自认为我笑的讥诮,可他却当什么也未看见。 “嗯——”他只轻轻嗯了一声,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 我不知他何意,便没有答话。 “怎的不说?”他又道,并不看我,只随意把玩着茶盏。 我立刻明白过来,略一思索,便道:“《兵策》主要罗列当下各国兵力,其中以黎国为中心,细细阐述黎国周边荣国、古月国和支祁国兵力。他认为夹在荣国和古月国之间的邱国可以为黎国盟友,甚至写到黎国南面靠海,若是敌军从水路攻打的应对方法。如此想来,这北坡仙定是黎国人,只是,不知是何高人?” 说道此,我偷偷瞥了一眼成灏,见他面色无异,也无意回答我,方道:“书里着重细数各国兵器,从建造方法和材质,都进行了优劣区分,甚至构想出新兵器来致胜。看来他也是个器具高手。” “你认为如何?”成灏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当然是妙极。只是这新兵器材质叫做……硫磺,这东西闻所未闻,是否有些纸上谈兵?”我皱眉道。 听我说完,成灏突然大笑,笑的我莫名其妙。 见我不解,成灏也不多说。又问了我几句《古阵要略》。 随后才道:“为了不让你纸上谈兵,明日里练完箭,你就好好走走本王这府邸,仔细研究这些石山的排列。” 原来他府里这些石山,便是一个阵法!我暗自惊叹。 不等我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以你的资质,三天够吗?” 知他是激我,我也不怒,平静道:“宁远王府也不算大,两天足矣。” 说完便欲拔脚离去。 成灏在后轻笑:“锦瑟,你这性子,是该磨一磨了。” 我不解,抬头望他。 他放下茶盏:“初次见你,你为元青报不平,后来穆府听你一番言论,也知你智勇双全,只是有时候性子急了些。” 见我沉思,他又缓缓道:“有些事急不得,须得徐徐图之。” 我知他说的是何事。 父母之仇,民间疾苦,华年与华之言之死,夜幽王的身份……哪一样不如他所说,得徐徐图之? 第二十一章 此恨难消除 两年后。初春。京都东郊。黎国国主围猎。 一时间鸟兽嘶鸣,林风猎猎。 王爷、侍卫、公子、夫人争相抢夺,皆想借此机会一展风采。 密林深处,“刷——”,只一声响,三支箭划破长空,不等它们落下,又是三支长箭紧跟其后,如此连续发出,片刻之间竟在空地上形成一个密实的圆形牢笼。 野兔蹦跳,麋鹿惶惶,獐子豪猪皆在笼中逃无可逃! “数日不见,锦瑟的箭法真是出神入化!”一个淡青衣衫的男子自树后走出,微微笑道。是成滦。 那射箭的女子,正是我。 我也回了一笑,道:“王爷过奖。数日不见,滦王也是更加风度翩翩,俊雅异常。” 这两年中,成滦先是以阿成的身份接近我,常派人送一些玩意儿到宁远王府给我,见我不拒,便直接告知我自己滦王身份,并时常来府里找我。 成灏见他不欲害我,便也由他去了。而他送来的那些首饰玉器,自然是让高大和高二送到了清幽花谷。 此时成滦见我夸他,笑意更甚。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长绳,准备将这些活物一并串起。此次围猎,会根据猎物数量行赏,我的笼中大约有十二三只。加之之前所猎,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只。 滦王走过来,意欲帮我。 我一感知到他的气息,便本能地往一旁躲了躲。这一躲之间,一只山鸡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急急飞开。 只是还没等它飞远,滦王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它,随机将那山鸡往一旁的树上一摔! 那山鸡惨叫一声,脖子登时断了,歪向一边就没了气。 我愣在那里。听见自己耳中轰鸣。 呆看着那死去的山鸡正长大着嘴巴,它仿佛是拼了命地想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我似乎是看见了,许多年前我的父母和姐姐死去的样子。 “还好,还好我擒住了这畜生。锦瑟,你可小心些。”成滦正拎着山鸡过来。 我紧紧地握住用来串猎物的绳子,直握到手指发白,渐渐渗出鲜血,才压制住内心的恨意。 “谢滦王。”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两年,在宁远王府,成灏教给我的除了射箭与兵法谋略,还有隐忍。 他取过我之前搭在树上的两串猎物,扛在自己肩上。 他似乎心情极好,武艺平平的他,此时走得极快,那些猎物在他肩上嘶叫扑腾也丝毫不管。 我握了握手上的惊云弓。望了望四周。 这里树木繁茂,古树盘根错节,只有日光透过密密的树叶缝隙,洒下细碎斑驳的光点。 如果我此时从背后杀了他,应该是没有人能发现,围猎场上本就刀剑无眼,大家的箭也都相同,不会有人怀疑我。 他已经走得离我有五丈远。 我从箭筒里摸了一支箭。 他回头唤道:“锦瑟,快点,莫错过了行赏时辰!”又回头继续走。 搭弓。拉弦。 不,父母的死因还未查清,造成成灏腿疾的那场战事也还是个迷,两年前杀掉华之言的到底是不是夜幽王……他还不能死。 我将箭放回箭筒,疾步赶上他。 他转头对我一笑,笑容明朗。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个人,真的是双手沾满了鲜血,背后有着无数冤案的滦王么? 回到场外,才发现很多人都已经回来了。 林子边用围栏围起来的空地上,皆是王孙公子,锦衣华服。 那站在高高垒砌的观战台上,立着一个穿华贵紫色衣袍的男子,他虽已年过半百,然而脸上丝毫看不出疲态。此时他唇角含笑,一双眼睛里尽是精明与算计。 这便是相传手上沾染了父兄鲜血才得以上位的黎国国主——成世南。 他的左手边坐着宁远王成灏,清河拱手立在旁边。右手边是峪王。 此时峪王看见了我与成滦并排自林中走出,不禁大笑:“滦王也有今日,看你这样子,真不知是你猎物,还是这群畜生在猎你啊?” 我转头一看,也忍不住笑出来。 成滦的肩上本有两串猎物,因是活物,山鸡与兔子的毛竟沾了他一头一脸。待他沉着脸将猎物卸下,外场上众人都笑了。 原是他一尘不染的淡青色衣袍上,竟有一条一条的粪便流下来。看起来极为狼狈。 我竭力才忍着笑意。有些歉然地望着他。 他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 “滦儿,你这为搏红颜一笑,可是下了不少气力啊!”说话的正是国主成世南。 成滦望了我一眼,拱手朝成世南道:“父王说的极是。” 我看到国主旁边的成灏面色似有不快。 成世南望着我:“你是灏儿的婢女?” 我正欲点头,成灏却开口道:“父王,锦瑟不是婢女。” “哦?那她是?”成世南似是来了兴致。 “我知道”,说话的是成峪,“这美丽女子叫做锦瑟,她欠宁远王一个大人情,宁远王就将她留在府中,前两年我想要了这女子,他都不让。” 这峪王当真是会挑唆,看似不经意的话,却点出我在成灏心中的分量。联系今日成滦所为,就会让国主认为他们二人为了争夺我而产生不快。 “那,锦瑟,你喜欢我的两个儿子中的哪一个呢?”成世南问的漫不经心,然而在众人面前问我这话,却也在不经意间将我置于死地。 等等,我心念一动,莫不是,他在借我挑拨二人关系? 心中突然有个念头涌起,这成世南绝不是良善之辈! 抬头望去,成灏也正低头望向我,似乎我不管怎么回答他都可以助我。 我便道:“锦瑟感念二位王爷大德,”说到此,我眼中已有泪光闪闪,“不过,锦瑟心中已有良人,二位王爷厚爱,锦瑟愿意做牛做马以报之……”我轻轻啜泣起来。 此时成灏嘴角轻轻扬起,似乎已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也只那么一瞬,便面色如常。清河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立刻又沉脸不语。 身旁的滦王却是一脸惊愕:“是谁,怎的未曾听你提及?” “王爷宽宥,若是锦瑟早知王爷心意,定会早早告知王爷,免得辜负王爷美意。”我以手拭泪,声音越发低沉。 “锦瑟,你大胆说,孤为你做主!”成世南仍在装作好人。 我慢慢地将泪拭干,心思不断流转,良久才道:“锦瑟少年时心系一人,我二人情投意合,已谈婚论嫁,那人却突然抱病身亡。锦瑟心中悲戚,至今仍不能忘怀……”说完又伤心起来,嘤嘤哭个不住。 众王孙公子中不乏有带家眷来围猎者,女子本就多愁善感,听到此,竟有人也跟着伤心哭泣起来,众人中一片唏嘘之声。 “罢了,锦瑟竟是如此重情义的女子,你二人谁得了她,是你们的福分。”成世南果然不简单,最后还是意图挑拨二人。 转头时,成滦正满脸柔情望着我。 他头上的鸡毛犹在,我不禁心中一阵恶寒。 自猎场回来,进了宁远王府大门,一个粉色衣裳的少女便向我奔来:“锦瑟姐姐,锦瑟姐姐,我给你留了糕点,你快来吃!” 这少女正是小南,两年中,她长高了不少。 此时她看到一旁的成灏,方吐了吐舌头,行了个礼。 “糕点?”我有些纳闷。 “是小九送来的,她娘亲手做的,小九特意交代,你吃了我们才可以吃!”小南叽叽咯咯地说着。 原来如此,小九和家人都已搬去我在城外买的庄子里住了,他们自知道我是那庄子的主人后,便时常送些蔬菜瓜果和自制的食品过来。 我看了眼成灏,便对小南道:“你去挑几样好看的糕点,送到王爷房里,剩下的你们分了罢,姐姐吃不下。” 今日林中所见,让我气血翻涌,我确实吃不下。 小南听到这话,嘻嘻一笑,忙行了一礼又飞奔而去。 “哼。”成灏突然冷哼一声。 我估摸着,他是因为自己府中人居然最与我亲近,因此有些不快,便忙打岔道:“小孩子贪嘴,也是常事。” 成灏方才悠悠开口:“你未曾去祭奠一下你抱病身亡的未婚夫?” 他又提起在围猎场的事。 我一撇嘴:“王爷当时不帮我也就罢了,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丑?” 成灏笑道:“你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他说的似乎并没有错。 成灏突然正色道:“不过,你认为成世南当真会信你胡扯?” 他不称国主,也不称父王,而是直呼成世南。 我有些诧异,便不语看他。 他侧头看向我:“今日你见到他,作何感想?” 若是他不问,我也不敢妄言,毕竟他们是父子。 但是既然问了,我便坦言道:“国主,可能是在谋划什么。” 成灏突然朗声笑道:“谋划?他何止是现在在谋划?”笑声里似乎有微微的不平。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成灏,有些惊愕,忙看向推着轮椅的清河。 清河只飞快地望了我一眼,悄悄地朝我摇了摇头。 默了半晌,成灏方才问我;“锦瑟,你怕不怕?” 第二十二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不怕。”我脱口而出。 不知怎的,我感觉成灏背后有个巨大的秘密,是他一直瞒着我,怕我知晓,而现在立刻就要呼之欲出的秘密。 两年来,我刻意与成滦虚与委蛇,就是想抓住他的把柄,将一切都弄清楚。只是这两年来,成滦与我只谈风月,丝毫不提及其他。我有意试探时他也顾左右而言他。 而现在,成灏告诉我,这一切阴谋的背后,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谋划者。 行至崖边,我已然退无可退。 还有什么好怕? 回到房内,天色已暗。 我在桌前坐了一阵。许久以来,每到此时,我都会想到他。 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最后一次见他,他拥着我,让我不要与成灏走得过近。 而我自忖着,我是做到了。 而这两年中,成灏也只教我射箭,与我谈论阵法谋略,为我讲黎国形势,却不似先前那样总与我调笑。 只是,夜幽王如今在哪? 正想着,忽听到夜风中屋顶瓦砾微动,继而窗外石山上闪过一个黑影。 那石山下,是两年里我练习阵法种下的花木,此时那黑影就藏在花木之中。 是谁,能躲过成灏府内外的重重暗卫,进入这内院? 我忙起身将手搭在房内的机括上,只要按动机括,那些花木便会瞬间移动,阵法变换处,一般人无法通过。 然而当我看到那黑影从花木丛中徐徐起身时,我几乎要惊叫出来。 是他! 夜幽王。 他跨了几步,从窗口跳将进来,便站到了我面前。 黑色面具上的金色雕饰在月光下幽幽地亮着,遮掩着他的眼睛和面容。 我一时思绪翻涌,竟不知如何说,如何做,只呆呆站着。 他唤我:“锦瑟!” 我只点头,怕我一应声就会流泪。 夜幽王接着道:“你不如,跟了滦王,如何?” 我心里一滞,他到底是谁? 夜幽王从不与我说这些。 我瞟了一眼他的披风,上面空空如也。而我曾为他在上面绣过一朵槐花。 那人又道:“我曾在宁远城,从官兵手中救过你,你当知恩图报!” 呵!果然。 他不是夜幽王! 只是,我拿不准他到底是谁? 滦王?成峪?亦或是成世南? 我摸向腰间那把镶着祖母绿的匕首——我一直将他带在身上。 我将那匕首拿出,一面把玩着,一面问道:“夜幽王觉得这把匕首怎么样?” 那人只瞥了一眼:“不过如此。你跟了滦王,自有无数珍奇随你挑选!” 我心里冷笑,他或许知道夜幽王救过我,却不知道这把匕首是夜幽王所赠,亦不知,他从不许我喊他夜幽王…… “既如此,”我缓缓道,轻轻移步至他跟前,“你何不让我看看你面具下的脸?”说完,我便飞身而起,拔开匕首朝他扑去。 那人没料到我会识破,忙闪身避开,肩头却已鲜血长流。 我抬手去揭他的面具,来人身手极好,并未受肩上伤口的影响,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顺势一带,我便向后飞去。 那人见身份泄露,也不愿过多纠缠,便转身想要再从窗户跳出去。 我稳住身形,抓住桌上的茶壶向他扔去,他侧头避过,茶壶带力,越过窗户在屋外成了碎片。他又从腰间摸出一枚暗标,朝我掷来。 我飞身而起,将暗标踢出去,那标吃力,“咣”的一声插入窗棱。月光下,发出莹莹绿光。 正在周旋间,“啪,”房门被推开,成灏出现在门口。 估计是听见打斗声便赶过来,那人转头欲逃之时,突然手往腰间摸去。 我心中一凛。 他果然又出了一枚毒镖,那标直直向成灏飞去。 我来不及细想,就朝成灏扑去。 “噗!”毒镖正中我的肩头。 我顿时觉得肩头一麻,在我昏迷前,我看到几名暗卫急急落下,因我是女子,为了避嫌,他们离得很远,刚才又是在房内打斗,他们也未曾发现,而成灏在夜间,常常会遣散所有暗卫…… 我也看到成灏满脸怒容,他啪地一拍扶手,居然从轮椅上飞将起来,朝那人背后打去…… …… 我似乎是睡了很久。 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不自觉地被微风吹拂,随意飘荡。 我回到了儿时的北家沟。 鸟啼声声,我与元青追逐嬉闹。 …… 一忽儿狂风大作,撕扯着我的身体。 我在其中大声哭号,叫着爹爹和娘亲。 而他们歪在地上,浑身浮肿,死不瞑目。 …… 狂风带着我的残肢到了扶兰苑,我看见茂盛的高草中那个日日守候的女孩子。 夜深人静时她悄悄爬起,在后院无人处练习射箭,借着月光研读兵书,她学习骑马,一次次从马上跌下,浑身淤青却一声不吭…… 风又开始撕裂我的身体,我泪流满面。 …… 终于,风停了,前面有光。我朝着光亮行去。 眼前顿然开朗,烟水迷蒙,鸟啼婉转。 那是——水云居。 我在水廊处盘腿而坐,将手伸入冰凉的湖水。 闭目轻唱: 悠悠水鸣,朗若金铃; 忆昔往矣,何如归去? 云腾雨雾,梦幻泡影; 忆昔往矣,何如归去? …… 在我身后,一个带面具的黑衣男子,长身而立。 身后的黑袍上,有一朵银色槐花。 我听见他唤我:“锦瑟,你放心。” “锦瑟,我必不会再让你受伤。” “锦瑟,待此间事了,我们就住在水云居。不,你说去哪里,我都随你……” “锦瑟,此后我定不再瞒你……” 这话明明是夜幽王所说,却清越明朗,怎的如此像成灏的声音? …… 一缕阳光温柔抚摸我的双眼,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郁姐姐正坐在我的榻边。 我是在……扶兰苑。 见我醒来,郁姐姐喜不自胜。她说,我已昏迷了五日。 “宁远王呢?”我急道。 我要告诉他,既然那天杀我的夜幽王是假的,那么杀华之言的,必定也是那人所扮。 我要去问问他,可曾抓住那人。 郁姐姐抚了抚我的额发:“你中毒镖之后一直昏迷,那镖剧毒无比,王爷便托人去寻来医仙,给你用了药方才好些。” 医仙?我心中纳闷。 “你昏迷期间一直说着胡话,有时喊着爹娘,有时又不断饮泣,对了,后来你一直唤着……夜幽王,那人是谁?”郁姐姐道。 “他……” 见我欲言又止,郁姐姐也不多问,只道:“宁远王在你这里守了五日,清晨看你平静下来,方才离开。” 是么?成灏……竟如此看重于我! “他就在外头。你可去看看?”郁姐姐又道。 我望向郁姐姐,她的眼底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情绪流淌。 “好。”我披衣下床。 顿时眩晕感便向我袭来,眼前一黑,便又坐回了床上。 郁姐姐忙扶住我,为我倒了杯水。 我慢慢啜饮着水。 郁姐姐急道:“你五日粒米未进,身子过于虚了,我去熬些粥来。” 我轻轻点头。在扶兰苑里,郁姐姐一直是对我最好的那一个。 行至门口,郁姐姐顿了一顿,转身道:“锦瑟,莫如珍惜眼前人。” 我知她所指何意。 她以为成灏心悦于我,而我却在昏迷时喊出夜幽王。 我朝她笑了一笑,并未答话。 我徐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铜镜旁,却被镜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我吗? 发丝似被汗浸湿后又干掉,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嘴唇干裂,脸上苍白的无一丝血色。 只有眼睛看起来仍透出光彩。 我走到水盆边,将手巾浸湿,慢慢地擦着脸。 我到底,是不想在成灏面前显得过于狼狈。 擦完脸,我又慢慢走至铜镜前,抬手去解头发。 抬起胳膊,才发现浑身都没有力气。这一次受伤,竟然耗费了我所有的气力! 背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成灏来了。 我只呆呆坐着,不想回头。镜中的我头发拆解了一半,乱糟糟的一团堆在头上。 他将轮椅转到我后面,离我很近,我闻到槐花的淡淡清香。 我坐在矮凳上,他足足比我高出一头多。 我感到他的呼吸打在我的发上,痒痒的。 他居然开始帮我拆头发。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或许是经常摸兵器的缘故。 头发很久没洗了,有些打结。他拆的很慢,也很笨拙。 “锦瑟何德何能,敢劳烦王爷?”我刻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本王看你磨叽,实在心烦!” 还不是因为要救你!我心里想着。但转念又想起他凌空飞起的样子,想来他本是不用我救的。 自己搭了性命去救别人,却未曾想那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化解。 我心里一阵委屈,加之身体虚弱本就善感,竟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成灏一见似也有些慌乱,就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手巾,却忘了手上还抓着我的头发,就那么一带,我吃痛,便叫了出来。 我也不知为何,今日竟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只是心中着实憋屈,仗着我是为他挡镖才受伤,便也不管不顾起来。 或许,是因为郁姐姐说的那句话,我便认为他看重我? 见我哭个不住,成灏居然一把将我从矮凳上揽起,欲提我起来,我受伤无力,又不防备,居然就那么坐在了他的腿上! 两人几乎是同时呆了一呆。互相望了一眼又立刻别过头去。 我第一次在宁远王成灏眼里看到慌乱。 我试图站起来,但许是刚才一阵号哭耗费了体力,刚一落地腿脚便是一软,我刻意不朝他那边倒去。 估摸着他也是本能地想扶住我,拉扯之间我竟又伏进他的怀里…… 第二十三章 伤神知为谁? 此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锦瑟,粥我放在门外,你记着喝了。”是郁姐姐! 方才成灏进来并未关门,郁姐姐定是看到这情境误会了! 我一急就要挣扎着起来,未曾想成灏居然将我打横抱起:“一身臭汗,洗了再吃!” 我立时羞得满脸通红。 当时我竟未细想,这句话是有人说过的。 他将我重又轻轻放至矮凳,让我斜靠在桌上。 方拿过手巾浸湿,轻轻帮我擦拭。 额角、眼睛、耳朵、嘴角……他做得有些笨拙,但极轻极小心。 擦完脸,他又细细地帮我擦拭手指。 我定定看他,差点忘了他是那个曾叱咤风云的宁远王…… 让宁远王如此待我,我着实是有些惶恐。 但想着他或许是在报我救命之恩,我便也能坦然受之。 不过,他此刻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夜幽王的叮嘱突然浮现在脑海,我立刻绷紧了身子,只是不等我抽回手,他便放下手巾,转动轮椅朝门口而去。 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却见他端着那碗粥过来意图喂我,我一慌,意图躲开,身子却顺势向后滑去。这时,我看见成灏的轮椅一滑,就到了我的侧边,一把托住了我。 我呆望着他。 我只听闻宁远王驰骋沙场,敌军闻之胆寒,却未曾想他即使是断了腿,也如此厉害。 他将碗放在桌上,一手仍托住我,另一手拿着勺子。 “张嘴!” 我乖乖张开嘴巴。眼前却闪现出我昏迷前见到的那一幕。他从轮椅上飞身而起,打向那黑衣人的后背…… 蓦地,我突然想起一事。 “那黑衣人抓住了?” 他点头。 我一喜,似乎人也来了气力:“人呢?”我想着必能从他口中得知两年前杀华之言的并不是夜幽王。 成灏皱眉道:“吃完再说。” 话音未落,一勺粥已到嘴边,我张口不及,那粥全部顺着嘴角流到了衣服上。 我欲发作。但一想他堂堂一个宁远王何时屈尊照顾过别人,也就不多计较了。 况且我此时有求于他,只好默默地任他喂着吃完那碗粥。果然感觉精神许多。 只是可怜了我那身簇新中衣,想必是郁姐姐特地为我赶制,此时已饭迹斑斑,惨不忍睹。 我挣开他的手,重又靠回桌边。 “现在说吧,你们可有审出什么?”我急道。 他似乎有些不快:“你还在牵心着夜幽王的事?” 那是自然。我心里想着,可是没敢说出来。 “我只觉得蹊跷,那人会是谁派来的,他不欲杀我,却只让我跟了滦王。” “你如何想?”成灏身子向后靠去,闲闲问道。 “滦王与我不共戴天,我自是不会跟了他!”我答的坚决。 成灏突然笑了。 阳光正好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只是,他并不常笑。 “我是问你,你怎么看这件事和华之言被杀一事的关系?” 我一窘,略缓了缓神便道:“应是受同一人指派,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人!” 成灏望着我,面上没有笑容,但也不是气恼,只用一种奇怪的神色望着我,良久才道:“锦瑟,你真的很信任夜幽王?” 我犹豫了下,仍是缓缓点头。 他轻笑了一声,似是自嘲般长叹道:“罢了——” 成灏今日着实奇怪。我心里道。 “那,黑衣人怎么说?”我问的有些小心。 “他自缢了。”成灏淡淡道。 我惊愕。 怎么会? 当晚成灏打中了黑衣人后背,那人重伤,我之前又刺他颇深,他无法运气,轻功施展不起,便被暗卫团团围住,但是他武功极高,几名暗卫居然擒不住他。 最后还是一名暗卫触动廊外机括,才将他困住。 只是他一发现自己逃不出去,就咬碎了嘴里的毒药,立时毙命! 我瘫坐在矮凳上,感觉之前恢复的气力又被抽走了。 成灏见我不欲说话,又如此颓丧,便叮嘱我好生休养,便转身离去。 行至门口,他转头道:“锦瑟,本王信你。” 我愣愣望他,半晌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 “多谢……” 待成灏走远,我方慢慢回到榻上。 刚才一喜一惊之间已浪费了太多气力,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合上眼睛的前一刻,我轻声向着虚空道:“两年未见,你,可安好……”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窗外淅淅沥沥,似是下雨了。 我居然又睡了这么久。 我爬起身,推开窗。槐花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精神为之一振。心情也开朗了些。 郁姐姐在外敲门。我忙应了一声。 此次回来,为了便于郁姐姐照顾我,我住的是她隔壁的房间。房间很大,以前是住三个人。 郁姐姐端着饭食进来,满目含笑。 我知她是在笑昨日所见,本想着向她解释,但想着可能会越抹越黑,便也作罢。 她端着两人份的饭菜,与我同吃。 郁姐姐絮絮地问着我在京都所见,我便挑些愉快的事情跟她讲。讲到后来,发现似乎再无事可讲,便也沉默了。 郁姐姐方道:“如今看宁远王对你痴心一片,比那穆子萧不知好多少倍,我也就放心了。” 我只好笑笑。 她告诉我,成灏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还一直坐在我身旁说着什么。临了又拉着医仙问了许多。 说到此,我好奇问道:“那医仙是何方神圣?改日我当亲自登门拜访。” 郁姐姐道:“说是医仙,但看着年岁不大。施了针,开了药方就走了。宁远王劝他多留几日,等你醒转了再走,结果他还冲宁远王发了顿怒,怪他不信自己的医术。” 我有些惊愕,这世间敢向成灏发怒的,真不知是何方高人? 和郁姐姐又说了会闲话,她便欲走了,她还要向孩子们授课。 我送她至门口,她拉着我的手,微微笑道:“锦瑟,我很羡慕你!只是,我不能像你一样……” 我突然想起离开扶兰苑时,她对我说过的话。 那是年幼不懂,此时听来,却别有深意。 雨又接连下了三日,这三日里我一直待在房里。除了郁姐姐外,王管事和以前与我同屋的女子也来看望我,只叮嘱我好生休养便去了。 只是成灏再未来过。 第四日,晨光正好。这几日我也休养的差不多了。 便换了身衣服,梳洗完毕,推开门。 几日雨水打落许多槐花,地上狼藉一片,却也多了一种别样的风景。 我信步走出门,空气湿润甜香。 不远处,一株老槐树下,有一个着浅色衣袍的男子,侧对着我,正微微仰头望着一树的凌乱,不知想些什么。饶是坐在轮椅上,也端的是冷峻沉稳,却也不失风雅。 如此看着,他真的很像一个人…… 此时他望见我,勾唇一笑,便招手唤我。 看到他如此,我着实有些不习惯。毕竟在宁远王府的两年里,他是一个严厉的师父,也很少朝我笑过。 移步过去,方看见他手上正把玩着一小枝槐花,应是被风雨吹落在地上,沾了些零星尘泥。 我心念一动,便想到一个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王爷,锦瑟有一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他抬起紫色眼眸望我一眼,用难得的好心情道:“问吧,只要你问,我便答你。” “王爷喜欢槐花?还是——扶兰苑里的槐树都别含深意?”我言语间有些试探。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意欲窥探宁远王成灏的内心,已然做好被他训斥一顿的准备。 他低眉凝思,似乎这个问题,要他花费许多心神与精力。 此时日光柔和,落在尚且挂在槐枝的雨珠上,发着点点微光,竟让这清晨莫名地多了一种幽幻之感。 “我娘亲的家乡,就种满槐花。”他慢慢向我道来。 在这一刻,我面前这个凝眸诉说过往的男子,再不是宁远王,而是成灏。 只是成灏。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 他说得很慢,也很艰涩。 在扶兰苑的老槐树下,我才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个叫做成灏的男子。 成灏的母亲本是邱国的孤女。 她在邱国的一场内乱之后,父母皆亡。为了躲避内乱,十三岁的她孤身流亡,辗转而行,终是来到黎国。 那日,她疲累交加,便宿在一株梅树下。那时梅开正艳,醒来时发现落梅已覆了她一头一身,而身旁有个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看她,那男子对她伸手。 “姑娘你好,我是成世南。” 她抬起暗紫色的眼睛看他。只那么一瞬,就惊艳了他的一生…… 那时,成世南还不是黎国国主。他只是一个不被父王看重的小小皇子。 他拥着她踏进王府,许诺她一生荣华。 而她,也便信了。 于是她成了他的侧房。在她之前,他已有妻妾四名。 后来,他终于成了权势滔天的国主。只是,她却因天生紫瞳,被称为不祥之物,有人认为女子紫瞳,必将媚惑其主,祸乱天下。 他将那些胡言乱语者尽诛! 直到,她生下成灏。 第二十四章 深林人不知 因为两道紫电,成灏被誉为紫龙下凡,一时间似乎就要受万世敬仰。 她却并未母凭子贵。国师预言,若她抚养成灏,成灏必将死于非命,黎国也将大祸临头。 她,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甚至有人说,若是由她养大紫龙转世的成灏,成世南的国主位子必将不保。 终于,他将她幽禁。也 算是保住她一命。 成灏自出生就未曾见过她的娘亲。 成世南请了天下最好的师父教他。 “五岁那年,我方知我还有个母亲。于是,偷偷跑到羽灵苑去看。”成灏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为“我”。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很好听:“羽灵苑的门开着,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石阶上缝制一双皮靴。我立刻便猜出她是谁,正待唤她,就被侍卫发现,将我拉了回去。” “后来才知晓,因为我偷看她一眼,她便被鞭笞三十。” “那时我便立下志向,我定要变强。我要救她。我要见她。” “第二次见她,是八岁。我练功负伤,父王请御医为我包扎,我本是皮外伤,却来了三个御医,心里疑惑,抬眼看时,却看到她。” 他不唤她母亲,想必是从小未曾唤过。所以不习惯。 “她只失神地望着我。我也默默看她。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她是如何扮成御医来看我,大抵是,母亲总有母亲的法子。” “那次我方知晓,她也是想着我的。就像我想着她一样。” “就只那么一眼,我们不敢说话。我怕着她挨打。她或许,是怕着,我受人非议。” 说到这里,成灏突然不再继续。 而我联想到清河之前所说,大概也猜出后面发生了什么。 清晨突然变得很静很静。连鸟鸣都听不见。 槐花带露,簌簌落下。 “第二日,宫里传来消息,她死了。” 成灏说得极平静,然而我知道,他是已敛去了所有的情绪。他紫色的眼眸里波涛汹涌,面色却平静如常。 “他们说她是抱病而亡。我却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前一天来看我的时候,还是康健的。” 成灏突地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死了,朝臣们认为,紫龙转世的我,决不能有一个无名无分的母亲。于是,成世南就追封她为梅妃,常常在提及她时痛不欲生。” 我终于知道,这个多年征战的王爷,这个心系民间疾苦的王爷,这个建下扶兰苑收养孤儿的王爷,他原来,有着如此孤寂的童年。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锦瑟,”他突然唤我,“这答案,你可满意?” 他问的从容,我却有些局促道:“王爷,怎的今日愿意与我说这些?” “我说过,只要你问,我便答你。”他望着我,眼睛里的情绪,我竟然有些看不懂了。 “王爷?”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宁远王?毕竟在他府上这两年,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和严厉。 “以后莫唤我王爷。” “那,我该唤你什么?”难不成,自我为他挡了一支毒镖,竟然让他感念至此? “随你。”他如此道。 我一时语塞,直接唤他成灏,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干脆就什么也不喊了吧。 我细细想着,或许这与他从小没有母亲疼爱有关。 若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世,就该早点对他好些,如此在宁远王府的两年也能好过些。 “等过几日你身体大好,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如此说道,便转动轮椅欲走。 我四周望望,发现清河并不在此,便问道:“清河呢?” “北境突发战事,我派他去增援。”成灏说的轻松。 我心里一紧,黎国近几年一直太平,即使周围小国来犯,也不过小打小闹,从用不着成灏亲自上阵。此次成灏居然将清河派去,想来这场战事非同一般。 不过见成灏说得轻松,也便未往心里去。 我一面想着,一面跟上他一起走。 他却突然停下来,望着我。 我不解,也停住脚看他。 “你推我!”他的语气竟无一丝波澜。 我无奈上前,推着他的轮椅向前走去。 一阵嬉笑声传来,我转头看见那些正在上课的孩子们都在窗口望着我们捂嘴而笑。 有大胆的甚至在模仿我们的动作。 “去哪里?”我问成灏。我不知他住在哪个房间。 “饭厅。”他又变成了那个言简意赅的王爷。 我推着他走向饭厅。 几个眼尖的仆役早就将饭菜摆好,在一旁候着了。 我推着他进去,又帮他盛好饭,摆好筷子,便欲出去。 “你坐下,陪我吃!”成灏突然在背后道。 “王……你,不是不习惯与女子同桌吃饭么?” “我也没当你是女子,坐下。”成灏示意仆役又拿来一副碗筷。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奈坐下,看他吃的香甜,我也草草吃了两口。早上已经和郁姐姐吃过,也是真的不饿。 用完饭,又陪着他在院里走了一会,才回到房里。 我不知道,一直有一个人,透过某一扇窗,望着我们,目光复杂。 又休息了几日。 成灏来找我,让我收拾几件衣服,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自知他从不多做解释,便也不再多问,简单地收拾了下,就跟着他走了。 成灏虽是坐着轮椅,但是一点都不比我行的慢。 出了京都,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 进了一处密林,沿着林中小道,又行了三个时辰,突然眼前开阔,一阵芬芳扑鼻。 这味道,似乎极是熟悉。只是断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闻过。 此时太阳已然斜斜地挂在天边,我的面前展开一片花海。 各色的花繁杂茂盛,并不像是人为所种,反而像是自由生长,色泽杂乱,期间杂草丛生,并未有人修剪。 只是,我看得出来,这些花木其实形成了一个巧妙阵法。在那些看似杂乱的花木丛中,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陷阱。 它们按照遁甲分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每一处都暗含机关,这个阵法曾困住百万精兵,无一生还。 这阵法我在《古阵要略》中见过,其实只要能跃至生门,触动其中机括,便可解阵。 这对我并不难,我望了望成灏,他的轮椅…… 不等我开口,成灏已暗自提起一口气,连人带轮椅弹了出去,恰恰落在生门一侧,触动花木丛中机括,那些花木皆自他身前分开,待他走过,又即刻合拢。 成灏回头望着我发呆的样子,突然厉声道:“还不快走。” 我忙急急跃出。 草木茂盛,芬芳扑鼻,此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半个月亮正从山谷那边徐徐升起。整个山谷更显幽静。 走过了那片花海,便远远望见草木茂盛处有几间小屋。 我心里暗忖,不知成灏要带我去见的是谁? 正待举步,突闻一稚嫩声音喊道:“来者系谁?快快报上名来!” 同时,从一旁草丛中窜出两个孩童,两人看着一般大小,都有四五岁的样子。 左边是个白生生的女童,着红色夹衫,粉嘟嘟的嘴唇翘起来望着我们;右边一个同样白嫩嫩的男童,只穿着翠绿色肚兜,他手上此时正拉着一根藤条,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满是防备地望着我们。 我看他们可爱,加之与成灏这一路无话,着实是有些闷了,便笑着逗他们:“你们是这山间妖怪么?” “你才是妖怪!”男童奶声奶气地朝我凶道,“师父说,妖怪长得都很漂亮!”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笑弯了腰。不自觉地望向一旁的成灏。 他倒是优哉游哉地看着好戏。 “哥哥,”女童声音软糯,对着成灏道,“你莫怕,我会保护你!” 看着成灏一脸疑惑的样子,她一字一顿继续补充道:“看你这模样,定是被这美貌妖怪抓了,我们这就喊师父收了她!” 我立时便收住了笑意,斜眼看着成灏。 他正一手扶额,暗道:“这老头都教给你们什么啊?” 说话间,那男童已拉动藤条,原来那藤条暗连着一个机关,很多铃铛暗藏其中,此时那铃铛的声音正通过我们这里,一直传向那几间小屋。 我看成灏并未有何动作,便也安然站在一旁。心中好奇他所说的那个“老头”是何方神圣。 只片刻,空中传来一声雄劲鹰叫,伴随着一清越女声:“山间陋室,与世无怨,来者何人,速速报名!” 从那几件小屋处,闪出一个粉色身影,几下起跃便已到了离我们几丈开外的草丛中。肩上一只威风凛凛大鹰,此时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们。 我心中一动。 待那粉色身影走得近了,我不禁笑出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大眼睛,几乎要占据半张脸。这少女,不是骆澜天是谁? 原来这里便是清幽花谷! 两年来,为免滦王的人跟踪,只有高大高二替我来这里,我自己是未来过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妙处! 只是,高大高二又是如何能走出之前的花木阵法,来到这里的? 成灏又与此地有何关系? 我不禁对这个地方的主人,骆澜天的师父,成灏口里的“老头”更为好奇了。 骆澜天一看是我,立刻一挥手臂,那鹰倒也乖巧,便又唿哨一声,展翅飞走了。 她这才嘻嘻笑着向我奔来。 第二十五章 世外高人难弃世 两年未见,她长的端庄了些。灵动之气却仍不减。 此时她拉了我的手摇着:“锦瑟姐姐,你这两年去哪里啦?我只听那对胖瘦兄弟说你买了处庄子,本想着去看看,结果他们死活不让去,说是答应了你不告知别人。” 这胖瘦兄弟便是高大与高二了。 “我估摸着你应是有什么打算,也怕坏了你事,都不敢去。” 她嘟着小嘴对我道。 我笑道:“并不是要瞒你,只怕无故牵累你罢了……” 话还未说完,她一拍胸脯便道:“此言差矣,我骆澜天是怕牵累之辈么?” 说到此她看见一旁的成灏,突地静下来,凝眉思索。 “这位公子,似是在哪里见过!” 成灏眉毛一挑:“哦?” 骆澜天想了半天无果,终是放弃了。 “锦瑟姐姐,此次来,你仍是需要银钱么?我这就去给你取来。”说完就要往回奔去。 我忙拉住她,示意成灏还在。 成灏倒是对我和骆澜天的关系并不惊讶。想来我还在穆府的时候,他便知晓了吧。 骆澜天见状,忙领着我们向小屋走去,那两个小童早就跑向小屋向师父通报去了。 骆澜天告诉我,高大和高二因为拿了地图,所以知道如何绕开花海中的机关,只是他们也是每次都在花海附近相见,从未进过那排小屋。 我不禁想着,他俩来时,必定也是遇到那俩小童,真不知当时是何等状况? 我便问起这两个孩童的来历。 骆澜天也不隐瞒,如实告知我,她的师父四年前从山谷救起一男子,那男子当时身中剧毒,怀里抱着一对孩童,师父一看那男子脸色发青,便知救助无望,只把两个孩童抱来养着。 那穿红衫的女童换做红樱,着绿肚兜的男童唤作绿蕉。 谁知半年后那男子却到谷里来讨要两个的孩童。师父此时才知这男子是一名医师,当时是为解他人之毒而以身试药,几种药混合,导致自己毒发,腹痛难忍。 他知道这清幽花谷奇花异草甚多,便想着来这里寻找解药,谁知才服了一味药便脸色发青倒地昏迷。最后,许是这清幽花谷阴阳之气特别,他居然悠悠醒转,怀里不见了孩童,先是一阵焦急,但终于无法。 这半年他一面研制解药为那人解毒,一面四处寻找那两个孩童。 “那,红樱和绿蕉便是这医师的孩子?”我问道。 骆澜天摇摇头:“是他所救那人的孩子。” “这人着实心善。”我不由得道。 骆澜天扁了扁嘴:“心善不心善我不知,反正医术着实是不怎么高明!” 我见她似乎对那人颇有成见,便问其故。 “锦瑟姐姐,你未曾见到那人,不好随便下结论,他脾气坏着呢!除了对我师父尊崇些,我们平时都没少被他骂!” 原来如此,不知怎的,难不成他便是郁姐姐说的那位医仙…… 难道成灏此次带我来,是特地谢他? 如此边说边走,已到了那排屋子跟前。此时才发现,这里一共有五间屋子,利用地形特点错落有致地排列,每间屋子前都有各色花木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白色屋子坐落其中,显得极其雅致。 蓦地,从屋内传来一声长长呼声,声音绵长有力,似乎从云端传来,在这山谷荡起悠悠回声: “小灏子——,小灏子——” 听到这一声呼,我愣了一下,才转过头望向成灏。 此前他一直未曾言语,只静听我们讲话,此时却微微显出些无奈,如果我未看错,还有些许——抓狂。 屋里此时已奔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法极快,奔出时我竟未看清面容,只见灰影一闪,便已到我们跟前。 “小灏子,两年不见,怎的今日有时间来我老头子这里啦?” 原来这便是成灏口中的“老头子”。 那人嘴上虽留胡髭,但也就四十上下年纪,却以老头子自居。真是怪人! 成灏还未答话,他又转过头,弯起腰,眯着眼睛打量我。突然咧开嘴,抚掌大笑。 这一笑,我便知道他为何叫“老头子”了。 那本来就不大的脸上此时布满了褶子,那些褶子像极了一朵刚刚盛开的菊花,也像极了宁远王府那些嶙峋石山,一双眼睛倒是晶亮晶亮的。 他又凑近了看我。我也不回避,歪了头笑看他。 他再一次抚掌大笑。 “哈哈哈,妙极,妙极!小灏子得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这美娇娘可不一般呐!” 那两个小童此时也蹒跚着跑出来,好奇地望着我们一众人。 成灏一脸正色:“老头子,她不是外人!” 就那么一瞬,老头子的笑声突然就戛然而止,朝我拱了一拱手:“姑娘海涵!”与刚才那泼皮劲判若两人。 我见状也忙还了一礼:“小女子锦瑟。” 成灏满意地点点头,转动轮椅进屋去了。 我正待跟上,老头子突然附在我耳旁小声道:“小灏子这下可有的苦头吃啦!”之后也便颠颠地跟上成灏。 我歪头凝思,有些不解。 骆澜天嘻嘻笑道:“姐姐,我师父喜欢你喜欢得紧呢!”还朝我眨眨眼。 我自知此喜欢非彼喜欢,却也瞪了她一眼。 此刻,我终于知道小天身上这股子古灵精怪的气性像谁了。 不过,成灏与这老头子,究竟是何关系? 老头子既说只与成灏两年未见,想必两年前还是见过的,那何以小天和那两个小童却不识得他?或许,是老头子出谷见他也未可知。 “小天,你师父可是经常出谷?” “嗯——”小天仔细想了想,“师父六岁便收养我了,我从未见他出谷。一应事宜都是我出谷帮他办妥。” 那可就怪了! 随他们进了中间的一间小屋,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小屋不大。中间一个沙盘已经占据了整间屋子。 我好奇走向前去,发现沙池里竟列着缩小的黎国及周边几个国家的地形地貌! 这老头子究竟何许人也? 成灏进来,也不废话,听他问道:“云鹤人呢?”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年在我这谷里也待不了几天。”老头子挥挥衣袖,坐在在沙池旁的矮凳上,从矮凳旁的桌上为自己斟了杯酒,咂摸着喝了,“小灏子说你不是外人,你要吃要喝自己随意啊!” 我才知他这话是对我说,此时我已觉得这人来历不凡,但也不敢随意揣测,只点点头。 他自己喝了几杯,又道:“对了,前几天你让我寻云鹤去你那扶兰苑,是这女娃娃病了?” 原来云鹤便是他们所说那医仙。 成灏仿佛是知道老头子脾性,也不答话。 果然他又喝了杯酒才道:“我刚刚看这女娃娃,便知她是毒性方解,这世间能让你来烦我请出云鹤的,在你心里也不一般吧?” 老头子说话时眼睛并不看人,只盯着房顶的某处,又似乎望着虚无。 成灏似是有些恼了:“你说这些作甚?” “呦呦呦,”老头子从矮凳上站起来,绕着成灏转了一圈,“小灏子急了。哈哈哈,看来我说中啦!” 成灏别过头去不看他。 说实话,我从未看到成灏如此慌乱又有些害羞的样子。难道他真的对我存着别样的心思? “只不过,”老头子突然负手而立,“小灏子你若要完成大业,还需摒弃儿女情长啊!” “你这老头子,疯疯癫癫说些什么腌臜话!”成灏瞪着眼睛,但明显和以前发怒不同。 “你这小灏子,干什么说我师父!别看你长得俊俏了些,也不能说我师父!”说话的正是小天,她插着腰,立在成灏面前,饶是这样,他居然还比坐着的成灏矮了半截。倒不是她个子矮小,只是成灏本身高大,加之他的轮椅又是特制的,这足以让他坐在上面时和一般人平视。 红樱和绿蕉正在一旁嬉闹,听见小天的声音,也忙不迭地奔过来,站在成灏面前,学着她的样子,拼命的鼓圆了眼睛望着成灏。 我见此状再忍不住,弯腰大笑。 见那老头子却是得意地望着成灏,想必成灏每次见这老头子都是秘密会见,故而这三人不认识他。 我头一遭见他被女子和孩子欺负,也是头一遭见他被人顶撞而又不便言语扶额叹息的样子,自是不肯放过机会,狠狠地笑了他一阵。 那老头子说,我余毒刚散,又旅途劳顿,让我在他这清幽花谷多留几日,养养身子。 我见成灏未拒,便也应了。 只是,未曾想,第二天凌晨,便有人也来到了此地。 那一夜,我从未睡得如此香甜。 半开的窗外,紫色花的馥郁香味幽幽飘进来,我在这香味里神情不由得就松了下来。 当我听到远处滚石般的声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快亮了。 走出屋外,却见老头子正在最前方的屋顶上,负手而立。 小天站在他稍前方的树枝上,仍是那一身粉色衣衫,此时嘴里正打着唿哨,远处花海那边不住地传来咕咕的滚石声音,夹杂着鹰啼和人的惨叫声…… 成灏在我隔壁屋檐下,背对着我。 听到我推门的声音,他转头看我:“锦瑟,看来,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我心里一惊。方知花海那边出事了。 待那些嘈杂停下来,我们三人方慢慢过去,见那花海中有几十名黑衣人,此时已遍体鳞伤,有的已身首异处。 我心念一动,上前用匕首拨开一名黑衣人的衣袖——赫然一朵血色梅花。 我惊愕地望向成灏。 他仿若是全料到了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死尸。 “会是谁?”我问的是泄露我们行踪的人。 “你想想,我们离开扶兰苑时,有谁知道?” 我顿然如五雷轰顶。 和成灏离开时,因为走得匆忙,我只向一人道了别。 “是郁姐姐?” 第二十六章 山中日月长 我呆望着成灏,难以相信。 “不可能!”我摇晃着脑袋,几欲流泪。 成灏见我如此,便安慰道:“如今并无确凿证据,也不能强加断定,我们也不知敌人是否一直暗中窥伺,你且莫多想。” 我点点头。 一定不是郁姐姐。她看着我长大,教我认字,陪我刺绣,爱护我,照顾我,定不会是她! 如此想着,我心里方好过一点。 “小天,”老头子突然高声叫道,“将这里清理干净,莫脏了我老头子的花!” “你干嘛不自己去?”小天不服回道。 “咦——怪事,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师父就可以欺侮人啦,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不是让我去偷别人的箭弩,就是让我去摸人家的玉器,要么就是翻山越岭去画别国的地形,现在还让我清理死尸,哼,就让他们在这里发臭好了,熏死你个糟老头子……” 小天一扭头便走了,老头子气的直跳脚。 我噗嗤一笑,也知骆澜天话里有话。 对老头子的身份更多了一重确定。 回头望他,他正骂骂咧咧地抓着一个尸体往旁边一丢。又去抓第二个。 我朝四周望望,看到身后不远处有种花用的工具,回头望了一眼成灏,他也正望着我。 如此便心照不宣。 我拿过一把铁锹,走到花海一旁的小处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 等我挖好坑,那老头也将尸体拖到了一堆。 见状问道:“女娃娃,你挖这坑,难不成是想埋了这群腌臜货?” “是啊,前辈不也这么想吗?” “嗨哟,他们闯我花谷,毁我阵法,我巴不得他们碎尸万段!”老头子咬牙切齿道。 “锦瑟记得没错的话,您曾在一本著述里说过这样的话,‘男儿自知带横勾,与明君,荣也,与昏君,辱也。非男儿之过,横勾之过也’。您也同锦瑟一样,认为他们本身无辜,只是跟错了主人,对吗,‘北坡仙’前辈?” 我特地加重了“北坡仙”三个字。 老头子听得一愣,用手指隔空点了点我,却望着成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次,他笑的脸上的褶子更多了,几乎耷拉下来。 成灏也望着我,眼里满是笑意。 原来,这才是他带我此行的目的。 突然,我觉得,在这几日,我离他的生活,离他的所求越来越近了。 这不知是好是坏? 北坡仙将那些尸体一具一具拖入坑里,我再将土填上。 我对着地上那堆新土道:“不管你们的主子是谁,你们此刻也算尽忠了。” 望了望这清幽花谷,此时晨雾散去,花谷里明媚而又芬芳,微风携来淡淡香气。 “但愿你们来生,妻子合欢,再不要作这王权下的冤魂……”我喃喃着。 只是不知他们的妻儿如今何在? 可能,他们还来不及拥有妻儿。 抬眼时,看见北坡仙正目不转睛望着我笑,完全不似之前的疯癫状。 这笑,竟然分外眼熟。 我心里一跳。莫非,这北坡仙还有另外的身份? 只是我再不敢妄加揣测。 此时红樱和绿蕉也被外面的喧嚣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后面的屋子走出来。绿蕉因走得慢,走在后面的红樱被绊了一脚,她也不恼,只歪着脑袋揪揪自己的发辫。 见到此,我的心情顿然松了大半。 回到昨日那间沙盘小屋,吃了些小天用新鲜野菜做得饭食,口味清爽。 其实,若无俗世缠身,这清幽花谷不失为一个修养身心的好处所。 吃完饭,成灏带我出去散步。这几间小屋背后便是山崖,高耸入云。 我们绕到山崖前,我这才发现原来,这几间小屋后还有一池清泉,泉水清澈,向着谷中淙淙流去。难怪这里花木繁茂,鸟兽不绝。 真不知这北坡仙是如何找到这处天然的好居所。 突地,空中传来一声鸽哨,成灏一见,打了一声唿哨,那鸽子竟扑翅向我们飞来,落在身旁的花枝上。 成灏自鸽子身上解下一个信筒,取出里面信件,脸色微变。 只道了声:“走!” 便匆匆往小屋那边走去。 待进了沙盘屋内,北坡仙已然负手而立。 听闻我们进来,他也不回头,只问:“可是北境战事有变?”声音略略沙哑。 成灏不答,代表默认。 我顿然了悟,他们已不是第一次讨论战事了。 听成灏说,是清河传来消息,此次古月国举全国兵力来犯。此时已在北境百里处扎营。 我知道,本来古月国全国兵力也不足为惧,只是成灏不在北境的这些年,滦王和峪王都在北境安插了自己的人,试图在御敌防外所获赏赐中分一杯羹。 多年来,这些人和成灏的人故意作对,试图挤压成灏势力,如今北境当中,真正属于成灏的兵力不过十万,其余七万皆是滦王和峪王之人。 而边关将领之间的斗争,也让此次迎战的军心摇摇欲坠。 面对大军压境,成滦和成峪的人认为黎国多年无战事,兵量虽多然兵力不足,居然想向比自己小了几倍的古月国割地请降! 清河等成灏一派将士自是不同意。 两个阵营的士兵在兵营相见时,居然大打出手。敌军未到,自己先乱了阵脚。 清河在信里表示,自己和众将士是宁可战死也绝不投降的。 只是,如此内部自乱阵脚,国将不国,何以取胜?难道让那些战士还未上阵,便要死在自己人手上? 我想着,不禁凝神走到沙盘跟前,望着黎国与古月国的周边地形,细细思量。半晌,我心里便有了计较。 才发觉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他二人均望着我,许是见我看着沙盘,便未曾打扰。 见我望他,成灏笑道:“锦瑟可先说说你有何计?” 我知他二人必早有良策,便讪讪笑着推辞。 “你何时如此婆婆妈妈?”成灏厉声道。 两年多前在穆府,我向他说过退兵之策。但后来才知我所说看起可行,实际并未考虑战机、地理等诸多要素,顶多是纸上谈兵。如今我哪里还敢说? 但看他二人并无取笑之意,又如此坚持,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古月国此时攻打我们,必是知晓我北境内乱。而此时他们在百里之外驻扎,”我指向沙盘中的一处,“应是到了鱼骨山。” 二人相视一笑,又望向我。 我得了鼓励,便继续说下去。 “鱼骨山状似鱼骨,崎岖难行,却是古月国到北境的必经之地,他们举国三十五万大军,等过了鱼骨山,到达北境,快则半月,慢则一月。而这段时间,足以让清河除去内患。” “清河可并麾下几名将军,趁夜擒住那主降的几位,以扰乱军心为名,将其关押。北境毕竟还是宁远王的北境,剩下的人想必也不敢说什么。” 成灏紫色的眼眸此刻光彩异常。他在等着我继续说。 “不过,为防生变,我们还需同时另行一法。” “哦,另行何法?你倒是说说。”这次说话的是北坡仙,他此时正兴致盎然地望着我。 我抿唇一笑:“可派一名干将,率三千骑兵,乔装快马从禹州绕至古月国都城围攻,古月国兵力可退矣。” “哈哈哈。”二人同时大笑并点头称赞,看来我与他们不谋而合。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 “女娃娃,不简单,不简单啊,将来让小灏子封你个将军当当!”北坡仙边笑边说。 “只有一点……”成灏突然沉声道。 我忙望向他,心里突突跳着,头一次发现我居然那么在意他的评价。 “派去围攻古月国都城永州的骑兵,一千即可。”成灏望着我笑道。 我心头一松,也笑了。 一旁的北坡仙望望成灏,又望望我,呵呵地笑得暧昧不明。 我只有假装看不见。 “锦瑟,”成灏突然唤我,“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是真奇怪,自从遇见你宁远王成灏,哪一件事不是奇奇怪怪? 不过我也只心里想想,不敢言语。 见我不语,成灏便道:“自从猎场回来,就有人假扮夜幽王来让你跟随滦王。被你识破后,北境立刻就传来战事,古月国的来犯也蹊跷,通常很少有国家会蠢到出动全国兵力。除非——是有什么唾手可得的好处。” “或者,他有自信此次战役必胜?”我紧接道。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什么。 “你是说,有人通敌!”我第一时间,想到滦王,他将北境状况告知敌国,以谋私权。狼子野心,人人得诛! “我是说,滦王只是熟读兵法谋略,并未实际操练,他未曾上过边境,对北境状况必是不熟,即使知道,也未必会有此番算计。此番闹剧,他怕是被人利用也未可知。” 成灏说的没错,只是,谁又会有这滔天的权势,能给古月国好处,又能处处拿捏滦王? 我不知道成灏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只是觉得在这王权争夺中走得越久,越是胆寒。 在这清幽花谷中又盘桓了几日。这几日并未有人来犯,我也便不多想,总觉得在这世上,欢乐的时日有限,要及时行乐才好。 白日里与小天他们在谷中嬉闹,抓鱼,烧饭…… 太阳西沉,我在屋前花丛中教小天跳舞,小天因自幼习武,学起来倒也不难,只是动作僵硬了些。我便呵呵地挠她,两人在花里撒泼打滚,好不热闹,往往这时红樱和绿蕉见了,也奔过来,一人抱住一个,压在身下,嘻嘻笑个不停。 北坡仙痛惜他的花,嘴里骂骂咧咧,气得不住跺脚。 成灏则是捧了一本书,似乎并不受我们干扰。 我却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翘,书也是半天未曾翻过一页。 上一次,这样心无芥蒂的快乐,是什么时候呢? 第二十七章 心有戚戚然 初月夜。亥时。微风。 我玩闹了一天,读了几页书,梳洗毕,正准备换衣睡去。 突地,房门笃笃地响了起来。 我无奈摇头,必是小天又来找我学习绣花。她最近迷上女工,明明连基础的针法还不会,却硬缠着我教她绣些芍药鸳鸯什么的。 我懒懒拉开门,语含抱怨:“这么晚你还来,要累死你姐姐我么?干脆我们一起……” “睡”字尚未出口,我立时闭嘴。 门外赫然坐着成灏。 “一起什么?睡?没兴趣。”他淡淡道。 屋里灯光暗淡,看不见他此时表情。 我默默咽了口唾沫。果然是传说中不近女色的宁远王成灏,该不会是有何暗疾吧? 见我不说话,他估计也懒得与我纠缠,冷冷道:“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出发?现在?不跟小天他们告别么? 我还未问出口,成灏已转身离去。 罢了,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我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匆匆收拾好,准备原路走回花海,却见成灏已在那沙盘小屋前等我。小屋里有光,跳跃不住,成灏正示意我过去。 进得小屋,北坡仙已在里面等我们。他手里举着一个大大的火把,神色肃然,见我们进来,也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嬉闹样。 小屋还是白日模样,并未有何不同。 我正纳闷。但见北坡仙右手已搭上沙盘,嘿地一使劲,那沙盘居然稳稳地向前挪动了半步。他便蹲了下来,用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我细看着,这地板看起来丝毫不见异样,难道是有个暗室?我心念一动,立时便想到了宁远王府石山上的那个机括。 果然,半坡仙找到机括,稍稍使力,一块五尺见方的地板便自动微微下沉。 半坡仙嘴里嘟囔一句:“这玩意两年未用,倒是有些手生了。” 之后便朝成灏点点头,成灏随机转动轮椅到了那块地板上。 只有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我只知这老头懂兵法,会造玉,会造兵器,会布阵,还能种花,未曾想他做机括也是个能手!幸亏,他是友非敌。也难怪二人经常会面,小天他们却是不认得成灏,必是他在夜黑风高时才来这里。 我也知道,此时这种情况,从这里走是最安全的。毕竟那要杀我们之人,不可能只派几十个人来。 见成灏等着,我也走上那块木板。 脚刚落地,半坡仙便触动机括,木板缓缓下沉。 他此时又恢复了平日模样,满脸笑开:“小灏子,长夜漫漫,佳人在旁,你可要把持住哟。” 成灏轻哼一声,把头别像一边。 而我只瞪了他一眼。那成灏明明就对女子没兴趣嘛! 木板下降的缓慢,那老头子突然悄声道:“小灏子,你确定不告知这女娃娃夜晚之事?佳人易得也易失啊!” 成灏突地凝眉一拍扶手,怒道:“关你何事?”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蓦地就觉得木板下降快了一倍,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只听北坡仙在头顶大喊:“喂喂,火把!火把——” 成灏似是再也不想听他说话,啪的一声一掌挥出,头顶的木板已经合拢,我只感身形一顿,原是已经到底。 四周黑乎乎的。 没有一丝的亮光。 眼前没有任何东西,仿佛只是虚空。 心里沉沉的,闷闷的,找不到方向。 没有出口。 因为看不见而惶恐。 幸而我能听到身旁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是成灏的呼吸。 我不由的伸出手,循着那呼吸声在虚空中寻找,触到他胳膊的那一瞬,心里顿然踏实。 我不禁紧紧抓着,生怕他会走开。 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你锦瑟也有害怕的时候。” 怕!我当然怕! 从前我怕死,如今,我觉得若能死得其所,死也没那么可怕。我怕的是虚空,是和黑暗混为一体,再也找不到自己。 一阵衣服摩挲的声音,“啪”,成灏手里亮起一簇火光。 原来他带着火折子。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才看到这是一个斗室,约莫着能容下七八个人。 斗室的一面有一条长长通道,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 “拿着。”成灏淡淡道。 “我?” “难道要我亲自拿?” 我忙松开成灏胳膊,接过火折子。其实我巴不得自己拿着光亮! 正待举步,成灏又道:“你自己知道路吗?” “不是去宁远王府么?”许是之前受了惊,我居然脱口而出。 成灏笑着看我,跳跃的火光里,他的笑意味不明。 “那还不走,一会火折子用完了,你又该扯本王衣服了!” 我正欲待辩解,但想想也罢,他说得也没错。 他现在难得好心情,最好还是不要惹他为妙。万一他一怒之下将我独自一人仍在这地下,我怕是成了一堆枯骨也不会有人发觉。 我慢慢踏出脚去,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慢慢走到通道,我不由得扶住墙。墙上的泥土亦是松软湿润。看来这里应该在屋后那条河水附近,再往前走,应是花海下方。 行了大概五六十步的样子,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触目所及,让我思绪翻腾。 通道两旁突然宽阔了许多,形成左右两个相同大小的房间。 而在这两个房间里,各种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兵器,正幽幽地发着冷光! 这些兵器,大多竟是半坡仙在《兵策》里详述过的。从材质、优势、使用之法及克制之法,无一不有。 我不由得走上前去,细细地看着那些兵器。 幽魂枪、月影剑、掠水刀、浮云鞭……这些曾在书上看过的兵器此时就在我眼前,我细细摩挲着,回忆着书里的描述。 成灏也不急,就在我身后安静地等着。 突然,我似看到一把剑身上刻有小字,举着火折子细细看去,竟是“宁远王”三字! 难怪清河之前说成灏将房里的兵器全部收起来了,原来是在这里。 我又转向另一边,眼睛看到角落的一件兵器,却是呆了。 那是一把祖母绿的匕首! 一只手大小,弯如新月。 我急急取出夜幽王赠我的那把,它们竟极相似!只是夜幽王送我的那把,宝石镶在左首,而这把,却是镶在右首! 我蓦地转身望向成灏,他也正望着我。眼里有惊异一闪而过! “这里怎么会有这把匕首?”我急切问道。 成灏似是定了定神方道:“这两把匕首本是雌雄一对,雌的唤作琼华,雄的唤作凌霄。凌霄本在我这里,近几年,我正寻这琼华,未曾想却在你手上。” 果真如此吗?我定定望着他,心里凄然。 “你若肯割爱,愿意将琼华赠与本王,本王愿以重金酬谢!”他勾唇笑道,笑得漫不经心。看来他是真的对这匕首爱不释手。 我定定向前缓缓走去。许久,轮子滚动的声音方“葛葛”响起。 而我再未回头看他。 行了良久,突然脚下一绊,我一个趔趄便向前冲去。 身后传来一声:“锦瑟!”声音里透着焦急。 此时我已然扑在地上,火折子摔出去老远。 又是一片黑暗。 我身后的人却仍是坐在轮椅上,刚才他的焦急似乎是个错觉。而凭他的身手,要起来拉住我想也不是难事…… 罢了,他,必不会是他! 锦瑟啊锦瑟,你是在期待什么呢? “啪”,成灏又打燃了一只火折。 逼仄的通道里,立刻显出我们鬼魅一般的影子。 我仍是没有回头。我怕他看到——我满面的泪痕。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噗”那火折又灭了。 此时我的心情已平复许多,便惊愕回头。他的面容在最后的微光中一闪,便消失了。 不知怎的,我看到薄唇微启,似乎要说什么…… 然而终是什么也未说。 就这样在漆黑里站着。 “锦瑟,过来。”我听见他道。 我想,许是他火折子用完了。便摸着洞壁向他走去。在黑暗里有所触摸,便也不那么怕了。 一只手握住了我的。宽大的。温暖的。粗糙的。 他慢慢转动轮椅,向前走去,而我被他握着,走在他身后。 不知他是夜里视力极好,还是对这通道极为熟悉,不过一晌功夫,两边的山壁突然消失,周围空旷,想必是另一个斗室。 行了约莫两丈的路程,成灏停了下来。 “到了。”他的声音里毫无情绪。 只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深不见底的地下通道里,我只能靠着触觉和嗅觉行走。 而此时,我也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当然是来自于成灏身上。 人在黑暗与安静中,思维就会无比清晰。 所有的记忆滚滚而来,之前被忽略掉的那些细节重又浮现,它们在我脑海里串成一条完整的线,我想,我已然找到了答案。 我在黑暗里泪流满面。 但是我不敢说。我也不能说。 因为,还有很多谜底未解开…… 成灏牵着我的手,引着我摸到面前的一块石壁,石壁粗糙扎手。不过,在他的引领下,我很快发现,在我左下方,石壁处有一块无比光滑。 “按住,向左手边推。”成灏道。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突然显得无比温柔。 我立刻逼回自己又将流出的眼泪, 按照他所说的做了。 顿时,一道刺眼亮光从右侧照进来。先是一条细缝,接着亮光越来越多…… 我被突如而来的亮光一照,本能便闭上眼睛,头也一阵发晕。 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覆在了我的眼睛上…… 我的眼泪又开始不听使唤了…… 第二十八章 浮生若此梦 等我适应了强烈的日光,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果然是宁远王府的石山。看来,我们已在黑暗中走了六个多时辰。 成灏此时已经在五步开外等我。 我眯起眼睛看他。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到底是谁。可是终是什么也未问出口。 有些事,还是不戳破为好。 “走了一夜,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成灏开口道。 我点点头,随着他走向卧房的方向。 一路上遇到一些仆役向我们行礼,似是类似这无故消失几天又平白出现在府里的情形,已经见怪不怪。 推门进去的那一刹,我转头看着他在轮椅上的背影,挺拔、宽阔、从容、淡漠。 这一瞬,真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而他没有骗我。 倒在榻上,我便立刻沉沉睡去。 在梦里,扶兰苑槐絮飘飞,成灏坐在高高的石阶上问我:“那么,你觉得他是个将才?” 宁远城里我被拦住,夜幽王从天而降:“放了他!” 穆府,成灏问我退兵之策,华年目光闪烁。深夜,莲池边,烛火明灭,夜幽王一身槐花清香:“近日不要上街” 大牢里,夜幽王赠我匕首,而过后成灏也出现在大牢里,在我倒下那一刻,他从轮椅上起身,接住了我。 成灏兵器库里,两把匕首静静躺在掌中,诉说着它们自己的故事。 水云居里,夜幽王伸手,在我背后拿出一册书,正是我要找的那册。他在这里,居然就像在自己家里…… 水廊外,我将惊云弓弦拉得铮铮作响,夜幽王在背后道:“可以练习数箭连发。” 第二日,成灏的人抬来两大箱箭。 宁远王府,成灏厉声道:“要学会数箭连发,必得学会拉弓!” 被黑暗弥漫的通道里,我闻到成灏身上草木的清香,和夜幽王身上的味道,全然相同…… …… 脑海顿然一片清明,却又混沌无比。 夜幽王轻哼道:“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 成灏面色不善:“你和夜幽王在一起一个时辰?” 夜幽王拥我入怀:“不要和成灏走得太近!” …… 我似是从高崖上落下,身子沉沉坠下。一个黑色身影向我扑来,揽住我。黑色面具,银色槐花,我心里喜悦。 抬手揭去那面具,是成灏的脸,紫色眼睛熠熠生辉。 我抬眼柔声道:“原来真的是你。” 成灏没有回答。我正自纳闷。 突地,成灏的脸变成了成滦,我一惊,欲推开他,他望着我笑,那笑只牵扯着皮肉,毫无情绪可言…… 成滦的眼睛突然向外扩去。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至变成一个大大的黑洞。 黑洞四周开始渗出血来。 我大声喊着:“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不答话,只从黑洞里滴出殷红的血,血染红了他的脸,他的唇。 他的唇角斜斜扬起,如同鬼魅! 血湮没了他,汩汩地也将要湮没我。甚至湮没整个天空! “你——到底是谁!” 我大惊,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仍坐在榻上。窗外日光仍然耀眼。 如此漫长的梦境,原来才不过一个时辰…… “哗——”房门被推开,一个女孩子冲进来,定定地望着我。 我也愣愣地望着她。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认出面前的女孩。是小南。 “小南。”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那么嘶哑。 “哇——”见我叫她,小南哇地哭了出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锦瑟姐姐,你是怎么了,我在门外一直听你在大喊,我担心坏了!” 我鼻子一酸,心里暖暖的。 慢慢地抚着小南的背:“小南不怕,姐姐没事,就是做梦魇住了。” 小南这才坐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你怎么会在我房门外?”按道理,小南在后厨,应该不会这么快便知道我回来了。 “是王爷,王爷特地来找我,让我做好饭在你门口候着。等你醒了,用过饭后,就去书房找他。”说着便急急跑到门外去,端了饭食过来,正准备拿出来,却又道:“糟了,都凉了,姐姐你等着,我去热热。” 我只觉喉头堵堵的,也不知是因为小南对我如此关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世上,上一次对我这么好的人,是郁姐姐。 看小南转身就要走,我忙喊住她:“不用了小南,姐姐有些饿了,现在就想吃。” 小南听到这话,忙又重将饭菜放在桌上。 我下床来,将那些饭菜吃了个精光。 小南才终于笑了。 只是不知成灏让我找他,是有何事。 我换了一身衣服,又对着铜镜细细地整理了妆发,一切无虞,才举步向书房走去。 书房离我的房间不远,拐过长廊,经过成灏的房间,再穿过一小座石山,也就到了。 看见书房门关着,正欲敲门,却听里面有谈话声。不便打扰,便驻足在门外。 “王爷,据我们古月国的探子来报,这次确是如您所说,有人泄露军机。”是清河的声音,清河回来了! “哼,这些年,也是难为他了,四处安插眼线窥伺我。若是没有这兵权在手,我怕早就不知枉死在何地了!”成灏冷冷道。 “那王爷预备如何做?” “清河,你跟了我这么久,你说呢?”成灏的声音懒懒的。 “王、王爷之意,属下哪里敢随意揣测。”清河居然有些结巴。 “他们不就是想借此次战事,来夺我兵权么?可惜,本王此时还不能让他们如愿。” “王爷的意思是,若这次战败,就会有人趁机夺您兵权?” 成灏似是默了一会才道:“来了这么久了怎的不进来?” 我一惊,才明白他们早就知道我在外面了。 我努力调整了心绪,才让刚才噩梦留下的阴影不显露在脸上。 “怎的才睡了这么一会儿?”成灏道。 “那么王爷希望我睡多久?”我有些针锋相对,满含怨气也不想掩饰。 一旁的清河微微有些惊愕,他猛地抬头望我,似是暗暗为我捏了把汗。 成灏却像是没有听见,仍是平静道:“是睡的不好么?脾气如此大?” “王爷差小南唤我来,所为何事?” 我看到清河微微咽了口唾沫,脚小心地往后退,似是要默默退出去。 成灏也不气,只对着清河道:“去临岸轩把人带来。” 清河如遇大赦,忙不迭地去了。 临岸轩外有一方小池,是宁远王府唯一一处可以看到水地方,府里石山上的水景便是从那方小池而来。 只是——那临岸轩,堪比斗室,平日里只用来存放他的字画,怎么能用来住人? 成灏,是想让我见何人呢? 成灏此时见我有气,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喝着茶。 片刻,门口响起脚步声,走进来一个女子。 妃色衣裙,玛瑙发簪,神色端庄而又淡然——郁姐姐!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成灏抓了郁姐姐!他仍怀疑我们去清幽花谷的行踪,是郁姐姐泄露的 ! 内心顿然郁结至极,我睁圆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而他此时,却并不看我。 “锦瑟。”郁姐姐唤我。 我只有先将对成灏的怨气放置一旁,上前拉住郁姐姐:“姐姐,你受委屈了。” 郁姐姐轻轻摇头,苦涩笑道:“是我对不住你!” 我蓦然一惊,真的是郁姐姐!怎么可能? “郁姐姐,你别怕,有我在,没有人敢逼你承认。”我意指成灏。他宁远王成灏,一抬手便能翻云覆雨,什么事做不出来。 “锦瑟,没有人逼我。”郁姐姐眼中含泪,言辞恳切,并不似屈打成招。 “可是,怎么会?”我仍是不信。 “锦瑟,我十四岁进入扶兰苑,你可知,我十四岁以前在哪里么?” 我当然不知。那时,我才是北家沟一个小小婴孩。 “我五岁时父母便已故去。有一个人一直照顾我长大。我饿了,他去帮我抢吃的,我没有衣服穿,他就去帮我偷。”郁姐姐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要压住内心波澜的情绪。 “八岁时,我们俩躲在一家人屋后,分食一个冷馒头。馒头很硬,我啃不动,他说,他去那人家里给我讨碗水,让我泡着吃。结果,片刻,他就被人用棍子打了出来。额上、嘴上、手上都是伤。” “他告诉过我,要是挨了打,不要还手就行,因为不是每次运气都会那么好,会遇到好人。那些人打着打着,气出了也就好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他挨打。一个十五六岁的粗壮男孩子用脚踢,用棍子击着他的头、他的背。后面一个绿色衣裙的女孩应是他的妹妹,不停地让那男孩狠狠打。” “我才知道,他从前挨得打,都是这么狠。我冲过去扑在他身上,替他挨了几棍。 锦瑟,真的很疼。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疼。” “这时,那个女孩子过来揪着我头发,对我说:‘丑八怪,你凑什么热闹?’我听他的话,就这样任由着她揪着我。” “但是他,却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推开那男孩子,一口咬到那女孩揪着我的手上。那女孩吃痛就放开了我。他还是不罢休,追着那女孩打。最后,被男孩一棍打到脑袋,流了很多血。那兄妹俩一看,怕出人命,急急回家去了。” “他还伏在地上对着我笑。我骂他,问他为何还手。锦瑟,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打我,可以忍。但是打你,不行。” 郁姐姐语气仍然平静。眼泪却如雨珠般落下。 “十四岁那年,我生了场病,持续高烧不退。他四处为我找医生,但是任何人一见我们如此,都不肯给我看病。” “那天,我昏迷前,看见他急急地跑来,兴冲冲地说,郁兰,我找到药了。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原来,郁姐姐的名字叫做,郁兰。 “醒来后,我就在扶兰苑门口了,烧已经退了。而他已经不知去向。” 第二十九章 明争暗夺难将息 我呆呆地望着郁姐姐。 这个美丽的、安静的女子,这个照顾我长大的女子,我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也从未曾想过要去了解她。 我的心里此时满是歉疚。 第二年,郁姐姐决定离开扶兰苑,当她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却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前槐花树下。那时扶兰苑才建起没多久,槐树还未长大。 “那人告诉我,他现在为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办事。办得好就会衣锦荣归,办的不好,就会人头落地。” 郁姐姐一时情急,便问那人,该如何是好。 那黑衣人道:“你乖乖待在扶兰苑,将你知道的关于宁远王的一切信息禀报给我。” 郁姐姐想着如此定能保住心上人的命,就应了。 她望着我:“锦瑟,那次宁远王选中元青,之后你离开,也是我报给那人。” “锦瑟,我对不住你,此刻郁兰就在你面前,要杀要剐,我自不会有怨言。” 我的郁姐姐。这么多年,我只知你睿智淡泊、从容优雅,我居然不知,你承受着如此大的悲苦! “郁姐姐,从前总是你保护我,现在,换锦瑟保护你!”我一字一顿道。 郁姐姐泪如雨下。俯身就要拜我,被我一把托住。 我转身朝着成灏福了一福:“谢王爷!” 成灏看着我:“你何时与我如此生分?” “王爷不计前嫌,将郁姐姐接到府里,不就是因为怕此次他们刺杀失败,因此迁怒郁姐姐么?” 成灏笑道:“你的想法也有意思,不过我更多的是,想将一切不安全的人放在身边,如此才能随时把控。”说这话时,他特意上下打量了我几眼。 我假装不懂他话中深意。 “那王爷,何不再做个顺水人情,让郁姐姐和我同住?” 成灏凝眉,暗自沉思。 “锦瑟,不用,是我自己要住在临岸轩。我做了这么多事,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郁姐姐拉着我的手道。 我想起之前在穆府,我也是这样逃避自己的不堪。便点头同意了。 郁姐姐又对着成灏拜下:“只希望宁远王怜惜,帮我查询他的下落。” “你可记得当时找你那黑衣人的长相? “他当时以面纱遮面,我看不见,因此不知长相。只是——我依稀记得,那人给我看头绳时,他的左手手纹似是断掌。” 成灏凝眉思索一阵:“这特征太模糊,无人会去特意留意他人掌心纹路。” 见郁姐姐一阵失落。 我忙示意成灏。 成灏啜了口茶方道:“你那心上人叫何姓名?” “长生。”郁姐姐脸色微微泛红。 成灏点头:“本王自会尽力助你查找便是。” 郁姐姐又俯身拜了一拜,方起身随清河离去。偌大一个宁远王府,因为仆役稀少,成灏又不喜太多随从,一应贴身事宜竟都由清河一人代办。 堂堂一个正远大将军,居然沦落至此。 或许是因为觉得成灏有意欺瞒,我今日看他诸事都不顺眼。 “你这么容易就原谅了她?”成灏问我。 我斜斜望向他:“郁姐姐从小照顾我,她心中有爱才做下此事,我又如何能怪她?”我语含怨怼。 静默了半晌,成灏缓缓道:“她那心上人,有八成已经死了。” 我只觉心在沉沉下坠。半晌才开口问道:“王爷为何如此断定?” “十四岁分别,至今已经十二年,她无那人分毫消息,只靠黑衣人传信,这还不明白么?” 见我凝眉不答。成灏又道:“锦瑟,你不是不知,王权争夺,往往是以他人之命相争。” 是啊,我又怎会不知? 或许,长生,就是来杀我们的那些有梅花印记的死士之一;也或许,早在此之前,他就已然命丧黄泉…… 我心里苦涩难言,心里可怜着郁姐姐,便欲转身离去。 “如若,”成灏开口道,“如若我像她一样欺瞒你,你待怎样?” 他的语气低沉下去,竟不似平日里霸道。他再次在我面前自称为“我”。 我喉头哽咽:“王爷……会费心思欺瞒我?我不过一个小小孤女,无权无势,王爷利用完就可随手弃了。我的喜怒,对王爷来说,重要吗?” 敢对着他如此说话,我还是第一次。只是,若我的感觉是对的,他一面假扮夜幽王护着我,让我以为他真的心悦我;另一面,又穷尽一切办法让我疏远他,让我觉得他们不是同一人。 如此,他又把我当成什么! 语毕,我快步离开书房,没有回头,所以,我未曾看到他眼里微微的受伤。 还未走几步,便听见下人来报,滦王到了,要见锦瑟姑娘。 成灏的声音冷冷传来:“不见!” “请滦王在前厅等候,我片刻就来。”我高声对着那下人道。 那人本就在书房外,他悄悄抬眼向成灏请示,也不知成灏做了什么动作,他又回头向我一躬身,便跑向前厅去了。 我缓缓向前厅走去。哼,成滦,他还敢来! 卖国通敌,延误军机,无论哪一条,都能让他死不足惜。 如此恨恨地想着,已快到了前厅。 透过两座石山缝隙,我看到他正站在前厅外的石阶上,朝我招手。我将自己隐在石山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情,方举步前行。 成滦今日一身月白长袍,他虽已快到耳顺之年,然而远远望去,也着实俊雅。难怪京都闺中女子都赞他:澄如天上月。据说当年,国师的女儿柳梦叶要死要活地非他不嫁。 不过,若是她们知道他背地里做的龌龊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此一面想着,一面淡淡笑着,已至他跟前。 成滦见了我,竟像是相熟已久,也不寒暄,直接过来拉我的衣袖。 我不动声色地躲了躲。快步走进厅里,笑道:“滦王久等了,快请坐罢。” 成滦也笑着进来,一甩衣摆,便坐在了我身旁的椅子上。 我内心厌恶,便起身倒了杯茶,:“让滦王久等,锦瑟以茶代酒,先自罚一杯。” 说完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可惜成灏怕喝酒误事,他的府里从没有酒,否则,我还真的想一醉方休。 成滦笑笑,接过我喝过的杯子,自己也倒了一杯,也一仰头喝了。 “锦瑟,今日来,我要告知你一个好消息……” “滦王今日倒是好兴致,到我这府里来喝茶!”成灏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想必是看见成滦就着我的茶杯喝茶,语气里暗含讽刺。 成滦话说到一半,见是成灏,立即一甩衣袖,负手立着:“六弟怎的来了?”语气倨傲异常。 成灏冷冷笑道:“本王的府邸,本王爱去哪自是由着本王,滦王,是不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他兄弟二人针锋相对,我早就听得厌了。 于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茶。 以前我总是会帮着成灏挤兑成滦,只是现在,我谁也不想帮。 此时在我心里,成滦卖国自是可恶,但成灏有意欺瞒,却是让我心里发堵。 不管他是不是夜幽王,他的欲言又止,他的忽冷忽热,都让我无法面对。 “国主到!”一个尖利男声传来。 前厅立刻安静下来。我与成灏面面相觑,国主此时来是为何? 转头却见成滦笑着对我眨眨眼睛。 出得前厅,却见华盖靡靡,旌旗飘飘。宫人环佩叮当,侍卫刀剑噇噇。 一众华衣彩服的宫人鱼贯而入,好不气派。 一个雄浑男声自门口传来:“灏儿,父王来看你啦!” 成世南一身华贵紫色,出现在门口,背后两个妙龄宫女打着摇扇,紧紧跟着。宫女后面是两个带刀侍卫,各个横眉怒目。 在场之人除了成灏因坐在轮椅上,只拱手为礼,其他人无不下拜。 成世南挥挥手,便有宫人抬了几口大箱子,放在院子里,每口大箱子都有红绸作饰。 我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自是有些讶异,看看箱子,又看看成灏。 这场景,太像话本中说的大户人家求亲时送聘礼的场景。可是,聘礼是男子送给女子,何以现在成世南要赠与成灏? 我一脸诧异望向成灏,竟将之前的怨怼忘记了。 成灏也不看我,朝着成世南拱手道:“父王,这些赏赐,儿臣可是担待不起。” 原来是赏赐! 我心里暗松一口气。 成世南哈哈笑着,看似心情极好:“哎,灏儿不必自谦,清河来宫里回禀战情时已经告知我,此次古月国举全国之兵来我北境,你们未费一兵一卒,便使他们退兵,还不当赏吗?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 有赏有罚,既然成灏退兵有赏,那么—— 我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左手边的成滦——他必定,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谢父王,这是三军将士功劳,儿臣身在京都,实在惭愧。”成灏道。 “哎,父王说你应得就应得。你看,这五口箱子里,有的是金银珠宝,都是各国进贡来的好东西,你也好好布置布置你这宁远王府啊!” 成世南又将目光转向成滦:“滦儿啊,你要向灏儿多学习,多用些心!” 成滦面色如常,忙点头称是。 成世南居然丝毫不提成滦勾结古月国一事! “父王,那,孩儿请求您的事——”成滦道。 他还有颜面求赏? 成世南点点头道:“灏儿啊,听说你身边这锦瑟,堪比女中诸葛,我想——”他抬头看了看我,便不再往下说了。 “不行!”成灏突然冷冷道。 我看着这父子二人,全然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父王也知道,要你割爱很难,只是你二哥也想在边关向你一样立下战功,你就让锦瑟跟了他。只是做他的随身侍从,顺便教教他兵法箭术什么的。你放心,他绝对不敢动锦瑟一根汗毛!” 我内心一震,原来,成世南此次来,竟是为了这事! 而这就是成滦跟我说的,所谓的好消息? 第三十章 莫作离人苦 我看向成灏。他的脸上也有微微震惊。 “父王,这事……”成灏仍欲与之转圜。 成世南却不等他说完,便望向我:“锦瑟,你自己如何想?” 此时,我来不及细想成世南为何非要让我在二人之间做出选择。 只略一思量,便徐徐拜下:“锦瑟但凭国主安排。只是,锦瑟在宁远王府还有些事情未了,请国主给锦瑟三日,三日后,我自会去滦王府上。” 成世南哈哈大笑:“好好好!如此甚好。” 说完又喊一旁侍卫:“来呀,将这些箱子帮宁远王抬进去。” 用五箱珠宝来换我一个孤女,国主还真是看得起我!我在心里冷笑。 成灏的脸色一片阴沉。成滦则一脸得志的样子,挑衅地望了成灏一眼。 滦王在北境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国主却仍纵容,这其中定有蹊跷。 所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成世南的仪仗很快就汹涌而退,像来时一样,轰轰烈烈,喧闹异常。 成滦跟着成世南后头离去,一面走,一面对我挥手告别。 我行礼送别,待他们走出宁远王府大门,我方徐徐起身。 成灏自我跟前过去,并不看我。神情冷的可怕,似乎他从未认识过我,不,似乎我已让他失望至极。 我心里顿然有些空空的,或许此后,真的就只剩我独自一人,在这乱世单打独斗。 …… 临岸轩。 一汪池水清澈,映着即将暗去的天空。 我来向郁姐姐告别。 推开门,但见她正坐在临窗的位置,借着天光,正绣一副小像。 我轻轻抬脚走向她,却见两指宽的一片白布上,一个男子的眉目已然成型。 宽额,浓眉,眼神灼灼。十八九岁的模样。 应是长生离开郁姐姐时的年岁。 郁姐姐绣的很专注,满目深情,我实在不忍打扰。于是静立一旁。 当天光全部暗淡下去,郁姐姐终于完成了这幅小像。此时她才看见我。 不过她并无意外。只安静起身,柔声道:“锦瑟,你来了。” 我点点头。我多希望,她还是从前扶兰苑里的郁姐姐,只有从容,毫无悲戚。 我告知郁姐姐我将要跟随滦王的事。 她并未过多表示,或许在她心里,滦王也罢,宁远王也罢,离她的生活都太远太远。哪怕是之前被迫传递宁远王的消息,他心里,也不过装着一个长生罢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思念着自己心爱之人的女子。 看着郁姐姐无心与我交谈,我默然转身准备离去。 “锦瑟,”郁姐姐唤住我,“长生,他必定是死了,对吗?” 我瞬间大惊,难道她听到了我与成灏的谈话?不可能,清河一路带她离开,她怎会有机会! 见我神色异样,郁姐姐居然淡淡笑了:“其实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只是,我一直都在骗自己……这么多年,如果他还活着,必会有信物传与我,我是知道他的,他从不舍得我挂心。” 她将绣像贴在胸前,目光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小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铜板,乐的什么似的,说要去给我买烧饼吃。结果附近那家烧饼要两个铜板一个,他需跑远一些才能买到一个铜板的烧饼。他怕我担心,特地回来告知了我一声,才又跑去买……” 良久,她都不再说话。 在我以为她沉浸在穷困却美好的回忆中,准备悄然离开的时候,她又喊住了我。 “锦瑟,那黑衣人每月十五子时都会来,我会事先将消息放在扶兰苑门口的大槐树下面。” 此次成灏的人带郁姐姐出来,没有任何人发觉。 所以,那黑衣人这个月十五,仍然会去。 今天初五。 第二日,我还未睡醒,就被一阵敲门声惊坐起来。 小南在门外大喊:“姐姐,你快去看看,住在临岸轩的那位姑娘自尽了!” 我只觉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紧接着,便不顾一切地奔向临岸轩。 一路跌跌撞撞,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不对,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 郁姐姐怎么可能会死!她是这世上,除了元青之外,我唯一的亲人! 临岸轩的门开着,成灏和清河正在外面。 几个下人远远站着。 我站在门口,并未去看他们。 此时,我觉得,我跨进门去,郁姐姐定会站起身,笑盈盈道:“锦瑟,你来了!” 我颤抖着走进房门。 拼劲了所有的勇气,往榻上望去。 郁姐姐不是好好地躺在榻上吗?她还是笑着的! 我心中一喜,忙跨上前去…… 我看到郁姐姐的左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血已然浸湿她的全身。 只是因为她穿着妃色的衣衫,我之前竟未看得真切。 此时明明已近六月,我却觉得似是在经历一个漫长寒冬! 我居然蠢到,真的以为郁姐姐住在这里,是为了静一静…… “郁姐姐……” 郁姐姐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我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她也不会醒了。 她的枕旁放着昨日绣的那张小像。 我蓦地发现,那小像旁赫然多出一排蝇头小字。 我拿过来细看: 生不能同衾,死当同穴。 …… 长生,你看,你用了九年来守护的人,今日去陪你了。 留在宁远王府的这三日,我本想着好好陪着郁姐姐,却未曾想,却是以这种方式。 我将郁姐姐和长生葬在了郊外繁花盛开的山坡。 那里四季向阳,没有争斗,没有伤害,没有威胁,也没有死别…… 这几日,我未和成灏说过一句话。 在府里碰面,也是漠然相向。 我心里怨他,除了他欺瞒我自己和夜幽王的身份,还有,若不是他将郁姐姐从扶兰苑带出来,若不是他问她那么多关于长生的问题,郁姐姐何至于自尽。 尽管我知道,郁姐姐的死与他无关。只是,我得为自己的伤心,找一个出口。 料理完郁姐姐的后事,正是第三日下午,我便离开了宁远王府。 出府时,除了成滦两年多前给我的一枚玉佩,我什么也没有带。 他让我带着玉佩,去城外玉清苑找他。 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宵禁,我匆匆往城外赶去。 身后突然马蹄得得,骑马的人似乎很急。 我忙皱眉向一旁让开。 那马到我跟前却停下来。 一身墨绿衣袍,是清河。 “锦瑟姑娘,你的惊云弓忘记拿了。”清河递给我一个硕大包袱。 我没有接,蹙眉望他。 惊云弓本就不是我的,况且这包袱如此大,里面断然不只是惊云弓。 “姑娘,”清河似乎也略略觉得尴尬,“这包袱是王爷亲自收拾的,里面确实只有惊云弓,我要帮他扎,王爷非不让!” 原来是成灏扎的包袱,难怪一把轻巧小弓变得臃肿不堪。 要他一个堂堂王爷来做这种事,还真是难为他。 不过,既然他不愿坦诚相待,又何苦如此?我不过一个小小孤女,他能利用我什么呢? “清河将军,锦瑟无德无才,无权无势,这惊云弓,受之有愧,还请转告王爷,请王爷另觅佳人!”我仍礼数周到,转身欲去。 怕他再如此纠缠,城门可就要关了。 “锦瑟姑娘,莫让清河难做!”清河又在身后唤我。 我自是不会回头。 “锦瑟姑娘!”清河突然大喝一声,我一个激灵,忙回头看他。 周围的路人也被他的这一声喝住了,停了脚看他。 清河突然弯腰对我行了个大礼,我连连后退,着实不知他要做什么! “姑娘,你就接受了我的心意吧,”清河可怜兮兮地抹了把泪,尽管它似乎并不存在,“我爱慕姑娘好几年,姑娘如今要嫁人,我不能再纠缠,只有这些东西劝姑娘好心收下,我此生方得安心……” 谁?我要嫁人? 清河又突然往前挪了几步,伸出手指立誓:“我发誓,姑娘成亲后我绝不再见你!若违此誓,我……我出门就摔跤,下雨没有伞!” 我何时见清河这样过?只愣愣看着,确定他不是其他人乔装而来。 见我仍是不语,清河又是一声大喝:“姑娘,姑娘难道要我给你下跪吗?” 我连忙摆手。 围观的路人有好事者喊:“姑娘,这么痴情的男子,你就收下吧。” “收下吧!” “对啊,多好的男人!” “就是,你不嫁我嫁!” …… 此时,我眼看清河身后有两个人推了他一把,清河便顺势往我这边扑来,我急急闪开,清河也不弱,立刻就定住了脚。 而此时,那大包袱已在我的手上。 我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朝着清河喊:“你耍诈!” 此时也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 清河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道:“王爷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完立即跃开,等我回神,他人已在两丈之外。 “王爷说,马也给你留着,知道你腿短,行的慢,免得误了时辰!”他丢下这句话,便飞也似的跑没了影。 我只有在众人的围观与啧啧的叹息中,将那大包袱费力背在肩上,再爬上马背。 有人在后面悄声道:“错过了多好的一个男人啊!真是可惜。” “是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 幸好,当我到达城门时,离宵禁时间还有一刻钟…… 第三十一章 何以平胸臆 到玉清苑门口时,一弯新月已挂在如水天空。 玉清苑的朱红大门,此时仍大大敞开着,可以看到院内一顶石屏,上刻一副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图。 与宁远王府门前的冷清不同,玉清苑门前花红柳绿,杂役们进进出出,兀自忙碌着。 高高的门廊上两个大红灯笼,分外显眼。 “让让让让,爷们正忙着,别挡着路!”一个尚且稚嫩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原是我这大包袱,挡住了一个小厮。 我稍稍往一旁让了一让,看那小厮,朱红短衣,黄色腰带,正搬了一大盆花伫在我的右侧。 “看什么看,穷酸货!”那小厮言语污秽,骂骂咧咧地就要进去。 我微微牵了牵嘴角。 “啪!” 一记马鞭抽在了那小厮屁股上。 小厮吃痛,急急放下花盆,捂着屁股转过身,横眉怒目望着我。 见他张嘴又要开骂,我再次一挥鞭,“啪”,这次马鞭抽在他的手上,他跳将起来,忙搓着被打痛的手,再不敢还嘴,只狠狠瞪着我。 我将马鞭斜斜扛在肩上,歪头笑看他。 周围的杂役见状,纷纷从我二人身边绕道而走。 只一个年老的杂役过来,对着我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若要投宿,往北再走二十里就有客栈,我们苑里明日要迎贵客,此刻都忙着,言语处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担待些。” 说着忙给那小厮使眼色,示意他快些走。 那小厮本来不服,但一看我手上马鞭,便也重又端起花盆嘟嘟囔囔地去了。 我那两鞭只意在让他吃痛,并未真的伤他,所以,他几乎是飞奔着跑走了。 我今日穿着上次去见小九他们的那身衣袍,这穿着在小九看来就是锦衣华服,但是在这滦王府,即使只是个别苑,也显得极为寒酸。 加之我又背着一个硕大包袱,被误会是投宿不成反而借机伤人的恶女,也是难免的。 于是,我从腰间拿出那枚玉佩,那是上好的羊脂玉,手感温润,玉佩一侧有一个蝇头小字:滦。 这杂役一见,脸色大变,手指着我:“你、你……姑、姑娘稍等!” 语毕,便连滚带爬地跑入了府里。 我有些纳闷,这滦王的玉佩,有这么大威力?还是,真正骇人的,是滦王本身。 只片刻功夫,只见府内急惶惶地跑出着深色家丁服的两人, 行至我跟前,立刻长拜下去。 “锦瑟姑娘恕罪,王爷说过您明日才来,故而我们未曾迎接,还请您莫要责怪!” 看那二人惶恐之相,我着实有些讶异。 我不过是提前来了一晚,他们如此紧张作甚?我内心反而有些不安了,急忙让他们起来。 早有一人牵过我的马,又有一人来接我的包袱。 此时,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已骑着快马,去城里禀报滦王了。 我未曾想过,在滦王的玉清苑,我竟会有如此高的待遇。 或许,我是在宁远王府被冷落惯了罢。 二人带我进了玉清苑,我这才算实实在在地震惊了一把。 绕过石屏,竟是一方大水池,水池边各色花朵争奇斗艳,与池上曲廊相映成趣。 脚下一忽儿是各色碎石,一忽儿是白玉石板铺就的小路。 走过一个翠竹掩映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月洞门两边连接着朱红的长廊,长廊旁种满了各色竹子,给长廊形成了道天然屏障,两道长廊交界处,有一栋朱红楼阁,楼阁下的院子里,有石桌石凳数个,旁边一架秋千,正在月夜清风中悠悠地来回荡着。 “锦瑟姑娘到了!”那二人对着楼上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便从楼上下来一排婢女,一色的粉色衣衫,白色束腰。 我不禁呆了。 我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到了跟前,她们一起对着我盈盈下拜,为首的婢女柔声道:“姑娘,楼上已帮您打点好了,您可以安歇了。” 我疑惑地望着,滦王,请我来他的府里,到底是何意? 那婢女见我不动,忙道:“这毓芳阁是王爷吩咐,专程给姑娘收拾下的,姑娘若是不满意,直接吩咐婢子便是。” 见她说的诚恳,我才举步,随她一起上了楼。 进得门来,一阵清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原是房里用了熏香。 房间迎门处是一张书案,笔墨纸砚放置其上,一旁刚刚插好的花,正散发淡淡幽香。 书案右边,白色和绿色的纱幔隔开了卧具,里面一张楠木雕花大床,围着金丝淡青纱幔,着实华贵无双。 床榻靠窗一边是一面梳妆镜,上面各种胭脂水粉,眼花缭乱。 此时已近深夜,这房内仍烛火通明。 这里宁远王府相比,实在是华贵太多。 屏退了丫鬟们,我方安静坐在案几旁,将那大包袱一层一层地解开。 成灏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居然将惊云弓包了十几层,每一层都是绑的密密匝匝,直花了一刻钟,惊云弓方完全出现在我面前。 我轻轻抚着弓身,看着上面精细雕刻的流云,心思流转。 半晌,我重又拾起几片布帛,将弓细细包好。 我将它压在了被子下面。 成滦,他手上沾着我父母村人的鲜血,背负着无数将士的安危,甚至,华年、郁姐姐、长生的死,都与他有关。他没有任何资格,让我使用惊云弓去护他! 在这淡香悠悠的房间里,我内心的愤恨,如火一般升腾。 灭了烛火,我在竹声沙沙中睡去。 突地,我被一阵喧闹惊醒,原来天光已经大亮。 躺在床上细听,原是有人在打骂仆役。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一个粗犷的声音仍在一旁骂着。 蓦地,我的脸上变了颜色。从床上惊坐起来,拉开房门直冲楼下而去。 月洞门外,正跪着一个小厮,他满脸是血,正呜呜地哭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朱红短衣,黄色腰带,正是昨日辱骂我,而被我鞭打的那位。 一个粗壮大汉本正自骂他,见我出来,忙行了一礼。 “姑娘,这小子昨日冲撞您,王爷已命我割去他的舌头,现特带他来向您请罪。” 说完,从手里甩出一样红色东西,那东西落在我的脚边,跳了两跳,便不再动弹——正是被割掉的半截舌头。 我胃里一阵干呕。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小厮呜呜地叫着,我不由得望向他,他张着的嘴巴里正汩汩地冒出鲜血,剩下的那半截舌头仍兀自上下蠕动着。 脸上涕泗横流。 我立刻别过脸去。 对那大汉喊道:“去帮他止血!” 那大汉领命,揪着小厮去了。 “呕——”我再也忍不住,张口吐了出来。 我重又上了楼,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内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 锦瑟,从今日起,抗争才刚刚开始…… 笃笃笃,房里进来了几个人,是两个婢女,其中一个就是昨夜在楼阁下为首的女子。 她含笑向我行礼:“婢子翠菡,来伺候姑娘梳洗。” 她又指了指身后年岁稍小的婢女:“红玉,快见过姑娘。” 叫红玉的女孩子,期期艾艾走到跟前,向我行了个礼。 翠菡忙道:“姑娘莫怪,红玉刚进府不久,还不熟悉,婢子会慢慢调教她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 便任由她们在我头上动作。 从铜镜里,我看到红玉一直在打量着我,目光闪烁而又复杂。 “滦王可是到了?”我轻声问道。既然他能处罚那小厮,想必此刻已经在这玉清苑了。 “滦王昨夜就已经到了,见姑娘睡了,就未上来打扰,”翠菡笑道,“王爷可真是护着姑娘呢,一听说阿黑冲撞了姑娘,立刻就让人拔了他舌头……” 听到这里,我胃里又是一阵难受。 翠菡估摸着是看出我面色有异,还当我是怪罪那阿黑,便道:“也怪阿黑自己,平日里嚣张惯了,这次栽在姑娘手上,也是他活该!” “咝——”我倒抽一口冷气,原是红玉梳头时扯痛了我。 我皱眉看她。 翠菡忙拉她跪下:“姑娘恕罪,姑娘宽恕,红玉不是故意的。” 翠菡倒是个好心的。 我转过头,对着红玉看了半晌,方道:“你看似昨夜没睡好?” 红玉只垂着头不语,也不看我。 我却看到她双手紧紧握着,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心下已是了然,便挥了挥手:“你下去休息吧,这里留翠菡一人便可,今晚亥时我入睡时你再来伺候。” 红玉点点头,又朝我拜了一拜,方起身离去。 我望着她,一直到她走出房门,才转过身。 “你说她进府不久,她是何时进的府?”我问翠菡。 翠菡毫不犹豫便答:“她是五月二十三进的府,到今日有十五天了。” “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怎会不清楚,五月二十三是王爷母亲箐嫔的寿辰,那日莫管家和阿黑出门采买,就带回来这么一个小姑娘,说来也怪,这姑娘自来后,不跟别人讲话,只跟阿黑亲近,约莫是受了什么惊吓。”翠菡絮絮地说着。 我静静听着,心下已有了计较。 又问了些翠菡关于玉清苑的事。 听到楼下有婢女喊道:“王爷请锦瑟姑娘去储香阁用饭。” 透过窗户望出去,但见一顶小轿停在院内。心中不禁冷笑:这滦王,当真是看得起我。 此时,翠菡也放下梳子道:“姑娘,好了。” 铜镜里的女子,鬓发如云,眉如远山。 我对着镜淡然一笑,眼波流转处,顿时眉眼生俏…… 第三十二章 朱门酒肉臭 储香阁外。 婢子随从已规规整整站了两排,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精致小盘,皆用白玉小碗扣着。 见我走来,两列人齐齐下拜。 见此,我唯有强装淡然行过。 屋内滦王见我进来,竟起身帮我拉开椅子,这真真是让我意外。 堂堂一个滦王,为了拉拢我这个孤女,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仍是行礼道了谢,等滦王落了座,我方徐徐坐下。 “锦瑟,饿了吧。”他朝我笑道。 不等我答话,他便一挥手,外面的婢子们鱼贯而入,将手中的小盘搁置在桌上,揭去小碗。一时间饭香满室。 精致的盘子与菜肴,全都是我未曾见过的菜式。 “锦瑟你第一次来我这玉清苑,这些家常小菜,都是为你接风,莫要嫌弃。” 我心中冷哼,这些你滦王嘴里的家常小菜,不知是多少边关将士的性命换来,也不知,是用多少百姓的血汗换来。 面上却浅笑如常:“王爷破费了,锦瑟怎经得起。” 滦王笑着为我夹菜,介绍着每样菜的名字:八百里洞庭、龙飞凤舞、倾尽天下、倚红偎翠、月下醉仙…… 一边说着,一边笑道:“锦瑟莫要见怪本王这玉清苑寒酸,等到时机一到,我定带你去我的滦王府……” “王爷说笑了,这些菜式,锦瑟在穆府和宁远王府时,皆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呢!” 我笑看他:“对了王爷,您跟国主说,让我教您兵法箭术,却不直接去您府上,而是来这别苑,又是为何?” 滦王似是未曾想到我会这样问,愣了一瞬便道:“本王想着,锦瑟定是喜欢清静的,滦王府太过嘈杂……” 我抬眼看他:“锦瑟看这样子,王爷竟不是为了与我研习箭术。竟像是……”我故意以袖遮面,轻笑着,“竟像是背着夫人,在外面偷偷养了妾室。” 我言语温软,又做如此姿态,滦王竟是有些痴了,半晌未缓过神来。 见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等他的答案,方慌忙道:“锦瑟真是说笑,家中内室确是厉害,不许本王与女子接近,本王、本王也是怕节外生枝,并无非分之想。” “那,若是王妃前来问罪,锦瑟可不敢担了纠缠王爷之名。到时锦瑟必会自行离开,以免损害王爷威名,影响夫妻和睦。”我正色道。 见我如此说,成滦便也不再答话。 人人都知道滦王之妻,当今国师之女柳梦叶为人泼辣。当初以自尽威胁父亲,要嫁滦王。滦王也因国师位高权重娶了柳梦叶,算是各取所需。 不过才婚后一年,滦王身边便没有女婢,所有滦王的贴身侍女都被遣散,甚至有人说,有的侍女是被毁了容出了滦王府。 于是传说,滦王夫妻不睦,四处建下别苑,豢养妾室。往往被柳梦叶发现,都是一场恶战。这让京都一众本来非滦王不嫁的女子都死了心。 今日看滦王如此神态,这传说竟不似作假。 我不禁心中冷笑。 正谈论间,就有几名奴婢进来,将桌上的餐盘一一撤了下去。 我正要阻止,那些餐盘里的菜肴,多数只吃了一两口。 成滦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也作罢,只静待着。 一名异族打扮的男子飞快闪进屋内,手里拿着一个圆筒形的瓷器,瓷器里不知装的什么。 那男子看了一眼成滦,成滦朝他一点头。 他便躬身朝我一行礼,举起圆筒,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对着那圆筒,呼地吹了一口气, 那圆筒竟然冒出长长的蓝色火焰! 我惊了一惊。 男子小心地将冒着火焰的圆筒放在桌上,又朝我们行了礼,便出去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物,甚是好奇,便歪头仔细研究着那圆筒。 成滦也不说话,只坐在一旁望着我笑。 但见那蓝色火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就在这时,那圆筒突然悄然裂开,露出里面淡黄色的膏状物体。 见我疑惑,成滦笑道:“上个月父王得了一名丹族的厨师,好玩这些把戏,我便讨了来,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果真是新奇。来,尝尝。” 我拿起筷子取了点那黄色膏体,用舌头舔了舔。 奇怪,明明是火焰烤制,却是触嘴冰凉! 凉凉的,甜甜的。细细品之,还有一股牛乳的香味。 这国主真是看重成滦呢。 我不禁歪头咯咯笑道:“看来,国主很是赏识滦王,这么新奇的玩意儿都想着让你先尝尝。” 许是见我笑着,成滦也灿然笑开:“自是因为我立了不少功吧!” 他说的,应该是当初他帮助国主上位的事吧! 如此笑着,一顿饭食竟吃了近两个时辰。 用完饭,成滦提议,要带我在这玉清苑里走一走,消消食。 这玉清苑背靠青山,门前绿水环绕。院内各种珍奇的花木郁郁苍苍。如今已是六月,院内仍有各种珍奇花木在吐露芬芳。 他告知我,为了保持这苑内春色,他专程从别国请了花匠来培植花木,是以这玉清苑内四季如春。 玉清苑并不大,前院是下人管家们住的院子,中间一个大大花园,其间几条白色小路分别通向我住的毓芳阁,他自己住的凌然轩,还有一处是陶然亭,里面摆着棋具茶具等物。 此时,我们正坐在陶然亭里,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玉清苑。 突地,一阵哭号声从后院传来,我一惊,便朝后院望去。那里应是厨房和柴房,与这花园另行隔绝,下人们要从前院走向后院,须得走另外一条路。 后院哀号声声,让人揪心。 成滦见我望着,便蹙眉问后面的婢女是何事。 那婢女唯唯应道:“回王爷,应是阿黑断了舌,此时无法进食,又疼痛难忍,故而……故而惊扰了锦瑟姑娘……。” 我心里一沉,我竟在这些人眼中,变得如此可怕了么? 罢了。 我笑望着成滦:“如此哀号着实令人心烦,王爷不如派人给他些止痛药膏,再把他关在柴房,免得我们听见揪心。” 成滦立刻望向那婢女:“听见了吗?还不快去!” 那婢女忙不迭地跑向后院去了。 片刻,那哀号声果真没有了。 我又与成滦下了盘棋,一盘刚毕,忽听身后一雄浑男声传来:“二哥果然在此!叫五弟我好找!” 是峪王。 他正疾步穿过重重花木,向这边走来。 看见我,他似是有些惊异:“咦咦咦,锦瑟怎的在这?” 他望了望成滦,又望了望我,拍手大笑。 “哈哈哈,我就说二哥怎的昨夜急急出城,原来是有佳人静候,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成峪如此口无遮拦,着实是让人不喜。 却也不知,他这副样子,是否是故意的。 成滦见我面色不虞,忙拉着成峪,一面使着眼色,一面道:“五弟怎知我昨夜出城?我可是连王妃都未曾告知。” 成峪一听这话,立刻沉下脸,急急解释道:“我也是今早出城时,听守城将士说的,你半夜在城下喊门,未曾想你是来这里。”之后又附耳悄声道,“放心,我会替二哥保密!” 成滦这才面色如常,请他坐了。 成峪也不客套,就着壶里的残茶喝了,方对着成滦道:“二哥,滁州那边出事了!” 成滦脸色一变:“五弟,看我这花怎样?近日刚培育出的新品种。” 成峪会意,忙打住了话题。二人又故作笑谈。 我看二人明显有事瞒我,便也识趣退下了。 一面缓缓向毓芳阁行去,一面想着,滁州不是南山王成绪所辖吗?他一向不参与政事,现在,能出何事呢? 成滦成峪二兄弟此时在亭里说着话,我却是听不太真切了。 回到屋内,又静静坐了一会,走到书案前,略一思量,便提笔在一尺软布上画了起来。 …… 午时,我又去和成滦成峪用过了饭,照样是奢靡的餐食,调笑了一阵。 我见他二人似乎心不在焉,意在躲避着我。 于是告了辞。 走进毓芳阁,我对翠菡道:“我有些乏了,若是滦王有事找我,就说我已休息了。” 翠菡俯身领命。 我回到房内,便拥被睡去。 我要补足精力,因为今晚,将有一事,须得耗费心神。 等我醒来时,天已黑了。房里漆黑一片,屋外的廊灯却已亮起。 我打开门,翠菡仍在外头,见我出来,便又俯身行礼。 我望着她许久,淡笑道:“以后无外人时,见我不必行礼。” 她点头应诺。 翠菡说,下午滦王来过,她按照我的嘱咐告知了滦王,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便去了。 我挪步至廊前,望着这苑里明灭的灯火:“王爷走时神色如何?” 翠菡略一思索:“似是有些担忧。”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王爷很在意姑娘。” 我抿唇一笑,对她道:“辛苦你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帮姑娘点上灯吧。”说着便进了屋,拿起火折,将屋内烛火一一点燃,屋内登时亮如白昼。 “姑娘,那翠菡先退下啦!” 翠菡正欲行礼,见我望她,也便了然,朝我明媚一笑,便下楼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我见月洞门外花木掩映处,走来一个身影。 那瘦小的身影先是左右望了望,确定无人,方急急向毓芳阁这边走来。 我不禁笑开。 她到底还是来了。 就在我跨进房门,刚刚在梳妆镜前坐定时,那身影已然站在纱幔之外。 我听见她轻轻的喘息。 似是走得急了,也似是有些紧张。 我朝她笑道:“还不快过来。” 她慢慢向我走来,撩开纱幔,到了我的身后。 铜镜里映出她清秀却有些瘦削的脸。 正是红玉。 第三十三章 巧心暗流转 红玉静静立在我身后不动。 我朝她轻轻笑道:“准你休息了一天,现在可别把我弄疼了。” 红玉不答,只点了点头。 她抬手拔掉我发上珠翠,眉目低垂。 我细细看着她铜镜中的动作,不知是因为心情低落,还是并未做惯,她的动作迟缓而滞涩,胸口因紧张而剧烈起伏着。 我轻笑一声,低头把玩着一个发簪。 红玉的动作明显地一顿,手上一个东西明晃晃地一闪。 只是还未等她抬手,我便一扭身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里,正握着一把锋利小刀。 此时的她,正泪眼汪汪地望着我,眼里有不甘和屈辱。 “你、你会功夫?”红玉的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 我轻哼:“你在杀我之前,竟未打听打听?” “我没想过杀你,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我只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你只是想拿刀来威胁我,让我求王爷放了小黑,对吗?”我平静道。 我猛然感觉,此时的我,像极了平日里看似冷漠的成灏。 听到我如此说,红玉睁圆了眼睛,愕然道:“你是如何知道?” 我从她的手里夺下小刀,松开她的手腕,转身立着。 见我不语,红玉急道:“你说啊,你如何知道我与小黑的关系?” 我回头,莞尔笑道:“你如此着急,看来你很在意这小黑……” 其实,我也拿不准她和小黑是何关系,只是今日听翠菡说后猜测而已,未曾想,被我猜中了。 红玉毕竟年纪尚小,急道:“他是我兄长,我自是在意!” 原来如此。 那,便正好。 “既然是你兄长,那我们便做个交易如何?”我悠悠朝她道。 “你与我做交易,我能给你什么?” 这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可能是平日里被兄长照顾的太好。说话行事都太过刚硬,也太过倔强。 不过,这正是我需要的。 “很简单,十五日,你同一时间来,待在我房里便可。”我徐徐道。 红玉有些迷惑,完全不理解我说的话。 我继续道:“你也知道,你的兄长已被拔了舌头,又未及弱冠。就算放了他,他也不一定能够养活自己!” 红玉突然恨恨地盯着我:“不用你假惺惺,我养他!” 我不由得击掌叹道:“好!” 红玉似是未想到我会赞叹她,蓦地一愣。 我才悠悠道来:“今晚我就会放了他,并且不会让苑里任何人知晓。” “包括王爷?”红玉问道。 “包括王爷。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他一个好去处,让他不必受人鞭笞,也可自食其力。” “你,这么好?”红玉似是有些疑惑。 “那自然要看你配不配合了。”我笑道。 我自知,像红玉这种女孩子最重感情,但也不会轻易信任别人。 只有给她提出条件,她方能安心由我安排他哥哥的去处。 “你是说,我只需在十五日夜里,待在你房里?” “也许,不只是十五日夜里,可能是随时。你可愿意?” “我愿意。也希望你莫要食言。” “自是不会。”我朝她莞尔。 当夜,我从毓秀阁的后窗,飞身进了玉清苑的柴房。 将上午所画的地图给了阿黑。 我让他去城南的庄子,找高大和高二。 那阿黑先是惧怕,后是惊愕,临走时,他朝我深深一拜。 我懂得他的意思,悄声道:“放心,我会护着红玉。” …… 第二日醒来,照例是翠菡侍候我梳洗,拉开门,楼下却立着成滦。 听见门响,他急急回过身来。 一脸焦急望着我。 我面色一沉,微微瞪了他一眼,便又“啪”地关上门,一扭身便进了房。 本就在我身后的翠菡先是一愣,继而掩嘴轻笑。看来,她是以为我与滦王在打情骂俏…… 我在心里默默腹诽。 不过,也正中我下怀。 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滦王在门外道:“锦瑟,本王特地来接你用早饭。”居然有些小心翼翼。 我俏声道:“王爷事务繁忙,还能想得到锦瑟,真是折煞锦瑟了。今日锦瑟不饿,不想用饭,王爷请回吧。” 滦王倒是个君子,我未让他进门,他便一直立在门外。 “是本王不对,昨日一直与五弟说话,冷落了你,本王特地来跟你道歉。你昨日睡了一下午,都未曾用饭,现在必是饿了……” 我不禁勾唇一笑,说出的话却是多了几分哽咽:“锦瑟多谢王爷挂心,只是……锦瑟一介草民,又是个孤女,实在当不起王爷如此,王爷若是怜惜,就让下人赏一些粗茶淡饭便可……锦瑟、锦瑟再不敢与王爷一起用饭……”说到后来,我竟真的落下泪来。 翠菡在一旁愣愣地望着,满脸的懵懂。 滦王越发急了:“你莫如此说,你出门来,本王、本王答应你,以后有任何事都不再瞒你……” “当真?”我哗地打开门,迎着成滦问道。 成滦想是未料到我会如此快便开门,竟向后退了一步,忙不迭地点头。 “当真。” “好,击掌为誓!”我朝他伸出掌心。 滦王眨巴着眼睛,轻轻击了下我的掌。 “锦瑟,你这样,真好看!” 我垂眸正色道:“王爷说笑了,国主指派我来,是为王爷出谋划策的,王爷当然要以诚相待,否则,国主定是要怪罪我了。” 说完,便从他身旁移步过去。仿佛刚刚房内那个哭哭啼啼娇柔无方的女子,是另一个人。 而我也第一次发现,原来长得好看,是如此有用的一件事…… 用饭时,他明显不像昨日那般如数家珍,只是默着,几次欲言又止。 我也不去追问,饭后照例去消食,走到陶然亭,看到昨日下完的棋还在盘内。 便道:“王爷,锦瑟陪您再战一回合,如何?” “求之不得。”成滦笑道,依言坐下。 他选了黑子,但今日,却不似昨日下棋那般酣畅,他有些心不在焉,往往举棋不定。 “王爷,该你落子了。”我盯着他笑道。 成滦凝眉思索,许久,都未曾动。 我也不催,静静等着。 直到……在一旁静立的婢女悄悄的打了个哈欠。 已经到了午时,这一盘棋,怕是下不完了。 “王爷是怕赢了锦瑟,让锦瑟难堪,还是……想赢之心太甚?”我歪头试探道。 此时的成滦,额上竟已有了密密的汗珠。 他将手中黑子随意仍在盘内,放声大笑:“想我堂堂滦王,生来富贵,半生荣华,竟会在你锦瑟跟前折腰……” 我只垂目不语,摆弄着手上棋子。 他又笑了一阵,方道:“罢了,这世上,纵然是帝王将相,仍逃不过一个情字!” 见我抬眸望他,成滦似是鼓足了平生勇气对我道:“锦瑟,本王说过,从此断不再瞒你。以后,不管是面见父王,还是与五弟谋事,我都不会避开你。” 他突然说得如此直白,倒是叫我意外。 我凝眉道:“王爷不必如此……” “不,锦瑟,本王、本王会让你看到我的诚心!” 他告知我,昨日与峪王相商,乃是在滁州修建行宫一事。 “锦瑟,你是知道的,本王助父王登位有功,父王却迟迟未将大权交于我,所以,我必须得为自己谋划!” 哼,狡兔死,走狗烹。 你成滦替国主手刃父兄,这或许是他成世南毕生的污点。此时他还肯留你,不过是看着你有些用处罢了。你却还以此为功,当真是愚蠢之极! 我在心里冷嘲。真不知成世南任他如此恃宠而骄,是为了什么? 我面上却是担忧道:“那昨日峪王说滁州出事了,岂非是这行宫出事?” 成滦点点头:“这滁州本是我大哥封地,我在他的地盘修建,本也是给了他一些好处的。他一向不理政务,也不计较这些。只是……” 成滦顿了一下,猛地想起了什么,忙挥了挥手,屏退了四周一众仆从。 待他们走的远了,他才示意我靠近些,我附耳过去,听他说完,也是脸色大变。 “行宫修建才不过半月,突然坍塌,压死了数名孩童,那些百姓哭天喊地告到州府。那州官本知这行宫是本王所建,便意欲用钱财打发了他们。” 听到此,我心中一阵愤慨,却不好发作,只听着他如何说。 “谁知,就在前日,那州官突然被人掳走了,至今不知所踪……” “那,王爷如何断定州官是被掳走,而不是畏惧事发而潜逃?” “掳走州官之人,留下了字条……” 我好奇道:“字条上怎么说?” “那人在州官房内字画上用丹朱写了几个大字……”成滦有些支吾,“以尔狗命,抵百姓之苦……” 痛快!那人倒是个侠士! “可有查出是谁所为?”我急道。 成滦当我是关心他,面色温柔道:“锦瑟不急,虽未查到,但我们已有怀疑之人。” “谁?” “夜幽王。” “夜幽王?”我心里一惊,怎会是他?“可有人看到?” “并未,”成滦摇头,“只是猜测。” 我心里也说不清是何滋味。 “夜幽王虽已两年未出现,但根据这州官失踪时的样子,神不知鬼不觉,甚至门外值守的侍卫都未曾听见有任何动静,想来应该是他没错。”成滦继续道。 难道,果真是他? “那,如果是夜幽王抓走这州官,会如何?”我试探道。 “夜幽王行事诡秘,无人知道他会如何处置这州官,有时候他会直接杀掉了事,这还倒好——”成滦凝眉,“但他偶尔会将犯事的官员丢到父王寝宫门口,那些人被吓傻,疯疯癫癫的什么话都说……” 若真的是夜幽王,那就说明,他已公然和成滦作对。 我心中复杂难言。 “呃,若是真将那州官丢至国主寝宫门口,那也必定无碍,国主如此看重王爷,想必——区区几个孩童,也不会治王爷的罪……”我故作轻松,斜了眼看他。 成滦却是一脸愁苦;“锦瑟,你有所不知……父王、父王他只是在积攒着我的错处,他……他……” 成滦吞吞吐吐,似是有苦难言。 我心下了然,原来,这王权之中的父子情,也不过如此…… 第三十四章 真心两无猜 这几日,毓芳阁仆役奴婢进进出出,皆是成滦派人送的东西。 上好的衣料、各色的华贵衣衫首饰,在屋内堆了一大堆。本来宽大的屋子顿时显得局促很多。 翠菡一件一件地帮我收拾着,不住地啧啧称赞,道着滦王对我的好。 我坐在书案前正翻着一本书,斜斜看了几眼,随手指了一件深青色衣料,让她帮我放在外面。 翠菡牵住那衣料,纳闷道:“姑娘,你平时都穿着素雅,怎的今日却挑这深色衣料?不如翠菡帮您换成这淡青绉纱面料可好?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这件很是适合……” 正说着,见我一瞬不瞬地盯住她,她似乎是微微一个冷颤,忙紧闭了嘴巴,依言将那深青色衣料放在了桌上。 我歪头默默望着翠菡,这丫头,还真是机灵的紧…… 十二日晚间,成滦向我告别,说是府里有事,急需处理,等安顿好就再来看我。 说完就快马加鞭进城去了。 他任何随从都未带,脸上神色竟是不胜厌烦。 想是他的王妃又在府里闹腾了罢。 他一走,府里的氛围顿然轻松许多,偶尔还能听到下人们相互说笑,只是一看我来,便恭敬肃立。 我不欲节外生枝,便也由着去了。毕竟在这玉清苑,人人背后都可能长着眼睛。 这几日的饭食,我让翠菡安排他们简单做了,送到我房里,不必大肆铺张。 自此,那些下人见了我,脸上竟也无故多出些亲切来…… 不用陪着成滦用饭,也不用费心机去套他的话,这几日我悠闲很多。 我仍是保持着在宁远王府的习惯,晨起时,在苑外的小河边练习发箭。长箭破空的声音提醒我,不可沉溺于此时的安然。 玉清苑背靠青山,用完饭,我会在这山中散步,有时候翠菡会跟着我,有时候我便让她在河边等我。山中空气清冽,倒是个避暑热的好地方。 十五日,子时。 我卧在扶兰苑前院的房顶上,身体微微有些僵。为保万无一失,我已在此伏了一个时辰。惊云弓握在手心里,也微微地出了些汗。 郁姐姐说,每月十五那人会来,那我便试他一试。 子时已过了一刻钟,槐树下依然毫无动静,我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 事先我早在树下放置了机关,只要一有人走近,触动机关,里面就会射出银针,银针上涂了药,可让人至少半个时辰不得动弹。 如此,我就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吐露秘密。 只是,此时已快到丑时,仍是无半个人影。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住地要向一处合拢…… “不会有人来了。”一个低沉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顿时就是一个激灵,睡意被惊得完全消散。 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入了骨髓…… 我仍是伏在原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确保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睡着了?”声音再次响起。 原来不是梦。 我缓缓转过已然发僵的脖子。 夜幽王,赫然立在我的身后。 他的背后是一轮明月,披风上的槐花似是还散发着淡淡幽香。 黑色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也遮住了他的情绪。 我看着他,许多疑问、许多情绪堵在喉头,如针刺,却始终无法冲破。 是他杀了华之言吗? 他是否到过清幽花谷。 那两把匕首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年多,他为何不出现? 而现在却又突然出现? 他,是否就是——宁远王成灏。 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我是在怕什么呢? 许是见我不语,又一直伏着。他似是有些不耐烦,一把捞起我,飞身而下,落在了扶兰苑门口的空地上。 槐叶的影子斑驳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上。没错,这真的是他。 “你,怎的在这里?”从我嘴里吐出来的这几个字,有些许沙哑。 “恰巧路过。”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缓缓流淌,似是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这才发现,他仍是揽着我,便轻轻地推开他。 “在滦王府,可还舒心?”他低头问道。 他又是如何知道我进了滦王府? 此时,他就是成灏,这个答案在我心里,已占据了九成。 只是,他们的声音差别太大!我仍是不敢完全断定。 许多话,许多情感,我不能面对成灏而发,对他,却是无所顾忌了。 “自是舒心。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取之不尽。”我朝他挑眉笑道。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阵。 “夜晚出来行着鬼祟之事,也不穿身夜行衣。” 我赧然道:“没有。” 这是实话,从宁远王府出来时,我什么都未曾带。而成滦给的上好衣料,只有这件深青色,颜色暗了些,我只有将就用它做了夜行衣。 夜幽王缓缓向前踏出一步,悠悠说道:“看来,你近日生活的确舒心。” 他顿了一顿又道:“那何苦来这里睡觉?” 我……我怎的就是睡觉了? 罢了,我恨恨想,不与他多做计较。 此时他朝着槐树和茂盛的高草,背对着我,月光下,他的背影,竟然显得清冷而又寂寞。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动,走上前去,望着他的侧颜,一字一顿轻声道:“只是,我仍是怀念,第一次到宁远王府时,为我接风的那半只鸡蛋……” 月光下,他,唇角轻扬,竟像是笑了。 只是,还未看得真切,他便向前跨出一大步,似是要说什么。 我惊呼一声,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但见槐树下银针似雨点向他激射而来,许是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急急地挥手去挡,银针只被他挥落了几根,其余皆没入他身体…… 饶他是身经百战威风凛凛的夜幽王,毕竟凡人之躯,怎敌得住这药物?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锦瑟,你在这槐树下,放了暗器!” 我心中有愧,忙上前去拉他。 果然是夜幽王,体质与常人还是不同,居然在这药物作用下,仍是往前走了十几步,才软软倒下。 我急急扶住他,一边借着月光帮他拔去银针,一边宽慰他:“你放心,这药不致命,就是会让你半个时辰不能动弹,脑袋还是清醒的。” 他便不再言语,似是放心了些。 过了半晌,他突然问道:“你一直在滦王府,从哪里得来这药?” “向高大要的啊,每月初他都会来寻我,跟我汇报庄子上的账务,说是春季庄子上的马发情,踢伤了好几个仆役,他们就采购了大批的药,说是在银针上涂抹,射在马身上,只一根,就可以让马镇静……”我一边在他身上翻找,寻着银针,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 “你……这是给马用的药?”他语气颇有些无奈的样子。 我这才警觉我刚刚说了什么,忙道:“本来,这药也不是要给你用的……” 他斜斜靠在石阶上,也不欲与我讲话。 月光下,他面具上的金色雕镂,发出幽暗的光。 我心念一动,若是此时,我揭去他的面具,他应该是无力还手的。 如此想着,我的手,居然就朝着他面上伸去…… 他仍是斜斜靠着,并不理会我的动作。 他,似乎并未发觉。也许,是发觉了,然而并不反对。 我的手离那黑色面具越来越近,在即将要碰上他面具那一刻,我顿住了。 若他真的是成灏,我该如何面对他? 或者,夜幽王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那么苦心意旨地瞒着我,想必,是真的有他的苦衷。 …… 我的手慢慢垂下来,心里自嘲地笑着。 那么,这么久以来,我心里的猜疑与怨言,又是为了什么呢? 手,突然落在了一个温暖掌心。宽大而又粗糙。 夜幽王托住我的手,轻轻道:“锦瑟,你别急。” 我朝他轻轻点头。 此刻,仿佛是阔别已久,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心意相通。 蓦地,我才想起,问道:“你不是,中了银针么?” 他抬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区区几根银针,就想困住本王?” 冰凉的面具抵在我的脸上,我被他拥入怀中,很紧很紧。 “对了,中针前,你像是预备要说什么?” “你看错了!” 一轮明月已经行至天边,天快要亮了…… 等我轻轻扣响毓芳阁的窗棱时,已经快到早饭时间。 红玉急急打开窗,迎我进来。 我匆匆换好衣服时,门外正好响起敲门声。 红玉先是一慌,我示意她去开门。 是翠菡。看见红玉此时在我房内,她竟也未多做惊讶,只朝她笑笑。 “红玉,辛苦了,我来伺候姑娘梳洗。” 说完便撩开帐幔,细细扎好,方徐徐走到我跟前。 “姑娘,滦王方才带话过来,说让姑娘去储香阁用饭。”翠菡一面拿着桌上珠翠在我发上比划,一面对我说道。 “王爷何时回来的?”怎会如此巧,我心里道。 “王爷刚刚回来,说国主过几日召王爷们入宫家宴,想带着姑娘同去。” 是了,算算日子,国主每到上元节时总会举行家宴,只是以前在宁远王府,成灏因为腿疾,常常借故不去。想来是怕自己风头太盛招人愤恨。 只是,这次成滦为何会想着带我去?他就不怕他家那个柳梦叶大闹王府吗? “姑娘,好了。您看可还满意。”翠菡道。 我望向铜镜,却未看我,而是望向镜中的翠菡。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翠菡有些局促:“姑娘,是有何不满吗?翠菡再重新梳过。” 我转过头,眯着眼睛打量她,直看到她有些不自在方才开口。 “翠菡,你,到底是谁?”我的语气悠悠的,似是闲话家常。 “姑、姑娘,我是翠菡啊!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翠菡今日有何事未办妥?”翠菡仍强自镇定。 我温柔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如此慌乱,这以后,我们还如何成事?” 翠菡一脸震惊,似是不敢相信:“姑娘,你都知道什么了?” 第三十五章 浮波连翠菡萏丰 我望着她,又笑了一阵。 看到她紧张的脸色苍白,方道:“难道宁远王未曾告诉你,要想成事,须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姑娘,这是何意?” “我才刚进府没多久,你就知道我喜欢素雅颜色,前几日,你知道我怕黑,特地将房内灯火点燃方才离开……”我徐徐说道。 “姑、姑娘……”翠菡额上细细地沁出。 “更重要的是,方才,你说的是‘滦王’,而非‘王爷’,想必昨夜,你是见过宁远王的人了吧?”我闲闲靠在堆满胭脂水粉的桌前,抬眼笑看她, “日前你在我面前不住为‘王爷’说辞,之前,我以为你说的是滦王,现在想来,应该不是了。” 她的眼中,满是惊异。 “难怪,清河告诉我,姑娘心思玲珑,让我小心应对。我最初还未放在心里,”翠菡笑容微苦,“我在滦王府五年,都未有人发觉端倪,今日滦王假借更换府里侍婢,实是调用人手来这玉清苑,我便借机跟了来。” “这也是清河交代你的?” 我发觉,提到清河时,翠菡脸颊似是有些微微发红。心中不禁暗笑。 “清河原是怕姑娘知道我是宁远王的人,而不愿用我,因此才让我隐瞒了身份,一来是在姑娘需要时可以有个照应,二来、二来……” “二来,可以随时向宁远王汇报我的动向?”见翠菡吞吞吐吐,我便替她补充道。 翠菡紧闭了嘴唇,望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着实,若在昨夜之前,我必是不会用她,只是现在,成灏和夜幽王到底是不是同一人,在我心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那晚红玉向我发难时,你就在门外,对吗?”我起身,笑望向她。 翠菡低垂了脑袋,似是有些沮丧。固然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了。 是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夜幽王昨夜会出现在扶兰苑门口了。我心里对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肯定一重。 “听闻滦王妃刁蛮霸道,从不许女子侍奉滦王,你模样清秀,却能在他府上五年却仍安然无事,想也是有些手段。”我朝她笑道。 翠菡凝目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滦王妃虽刁蛮,但心思简单,最喜欢听奉承话,我正是每日好言好语将她供着,循着她的心思惹她开心,她也便对我无戒心了。” “更重要的是”,翠菡悄声道,“我曾治好了她的暗疾!” “你会医术?”我却是有些惊异了。 “我不仅会医术,”她附耳悄声道,“还专治疑难杂症!” “看来,这宁远王成灏身边,都是些奇人!”我不由得喃喃道。 “姑娘,这可就错啦,我的医术是从小跟师父学的!” 我瞪着她:“你师父,腿也折了么?” “姑娘,你……”本来还一脸骄傲的女子,突然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不禁大笑起来。 “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四处行医,他喜制毒,也喜解毒,我也跟着他学了许多。只是五年前他为了解一个人身上的毒,自己亲身试药,结果中毒了很久。自那次后,他一直闷闷不乐,说是自己医术不精不配当我师父,就把我扔在一个花谷,自己走了……” 我越听,越是惊异。 不由得打断她的话:“你师父,可是云鹤!那花谷,可是叫清幽花谷?” “姑娘你如何知道!”翠菡亦是惊诧不已,末了一拍前额又道,“是了,我应该想到,王爷应是带你去过清幽花谷了,他自是什么都不会瞒你!” 是么?我唇角微翘。也许他有一件事瞒了也未可知。 “那姑娘你可是见到我师父了?” 我摇摇头。 “也是,五年了,我都找不到他。只有老头子知道如何找到他。我从小跟着他十几年,竟比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真是奇了!”翠菡愤愤道。 见我笑望她,她也自知说话过分了些,忙缄了口。 “那,滦王其人,你可了解?”我岔开了话题。 翠菡聪慧,立刻便明白我话中含义:“不甚了解,我一直在滦王妃跟前侍候,只知很多次滦王从宫里回来,都要喝的大醉,胡言乱语与滦王妃大吵一架,甚至会出府去,彻夜不归。” 我凝眉深思,此时,任我怎么想,也猜不透滦王和国主之间到底是何种状态。 不过,听翠菡如此说,也算是知己知彼。 见我不语,翠菡俯下身来,悄声道:“姑娘,宁远王关心你的紧,每隔几日就让清河探听你的消息。” 我心中微微一颤,不禁抿唇而笑。 “王爷让清河传与我,姑娘怕黑,口味清淡,喜欢穿淡雅衣料,还有……”翠菡突然顿了一顿,方道,“还有,有时会做梦魇住,让我在姑娘睡着时,多留意些……” 后面的话,我似是再也听不见。 难怪那次我睡着时,她一直守在门外。估摸着是看我脸色不好。 我只当是翠菡周到细致。 原来,这一切都是成灏安排。 ……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膨胀开来,心里也胀胀的。 就像,就像要起身旋转一圈,再尽情起舞。 这种感觉,是平生第一次有! “姑娘,姑娘!” 翠菡的笑脸在眼前渐渐清晰。 “姑娘,滦王催您用饭了。”翠菡轻声提醒我。 我这才惊醒,反应过来,我是在玉清苑。 是滦王的玉清苑。 忙敛了神情,起身拉了拉衣裙,往门口走去。 却仍是掩不住眼角笑意。 “姑娘,喜怒不形于色。”翠菡在身后轻声道。 储香阁,成滦已在招呼着传饭了。 我行了礼,在他对面落了座。 许是今日心情极好,我看成滦都觉得顺眼了些。 “王爷说,过几日国主家宴,要带锦瑟去么?” 成滦笑道:“本王答应过锦瑟,自是会做到。” “王爷不怕王妃生气,锦瑟可怕着呢!”我一边夹着菜一边闲闲说道,“到时王妃见锦瑟随行,必然不肯放过锦瑟,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不敢担当媚惑王爷之名。” 我笑的娇俏,似是在开玩笑。 成滦却是愣愣地瞧了一阵,方道:“锦瑟不必忧心,本王自会帮你打点妥当。” 我只笑而不语,慢慢地抿着一勺汤。 成滦在一旁竟是看得痴了…… 家宴前的几日,成滦自去忙乱,他告知我,每年家宴,都是他替国主筹备打点。 国主爱闹热,所以他便尽想了些新奇点子。 我见他似有忧色,便问他为何事忧心。 他也不隐瞒,将忧心之事托盘而出。 原是上元节这家宴虽名为家宴,其实是国主宴请群臣的借口,宴会上多是国家重臣及其宾客,偶尔还会有他国使者。所以,这家宴上,须得有出彩之处,以显黎国国泰民安之态。 前年,成滦特地从南地岛国请来几名杂耍师父,博得满堂彩。 去年则是一副浓墨重彩的凤舞九天铺满整个宴会宫殿,让在座之人无不惊叹,成滦也因此获得国主赏赐。 只是今年,他是再无计量。 我故意笑他:“谁不知滦王才高八斗,财大气粗,怎会被这等小事难住?” 成滦长长叹出一口气,道:“锦瑟,你有所不知,这承办家宴本是我从父王那里想尽了法子争取来的,谁不知这里面油水极大,只是,唉……” 成滦皱眉,似是烦躁异常。 “王爷但说无妨,或许锦瑟可助王爷,也未可知。” “本王不欲在你面前丢丑,”成灏顿了一会,“也罢,锦瑟胸有丘壑,或许你能解我当下之忧。” 听成滦说,这承办家宴之事,原是峪王与国师都曾虎视眈眈,若是有任何差池,这份差事不保不说,还会失去国主信任,那无异于又让国主抓住了他的错处…… “王爷手底那么多宾客,礼部官员中也人才济济,难不成都没有让王爷满意的法子么?” 成滦皱眉摇头:“都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 我凝眉思索一阵,屋外夏日阳光热烈,园子里的花,却兀自开的艳丽,那些蜜蜂蝴蝶,似是不懂人间忧愁,只顾纷飞取乐。 我扬眉对成滦明媚一笑。 “王爷,锦瑟有一计,不知当行不当行?” “但说无妨!”成滦,估计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我巧笑嫣然,不疾不徐地向着成滦说出我的想法。 成滦的眉渐渐向外舒展开来,嘴角止不住上扬。 待我话音刚落,他便不禁抚掌大笑:“好,好!锦瑟,真是未看出来,你竟有如此气量,本王真是有福了。” 我心里冷笑,却也谦道:“锦瑟是想着,国主王爷们富贵场面见得惯了,偶尔换换口味,赏赏这下里巴人的把戏,想是也有新鲜感的。” “锦瑟啊锦瑟,切莫妄自菲薄,你这哪里是下里巴人,你想出来的点子自是高雅至极……哈哈!” 那天下午成滦心情极好,苑里的下人每人赏了半两月钱。 之后便自去筹备不提。 期间,骆澜天传信来,说是支祁国一个商客定了大批同款的玉器,此次所得不菲。 时日过的很快,上元节前夕,翠菡捧来一套衣裙,说是滦王特地派人送到玉清苑,让我参加家宴时穿上。 我望过去,那是一件淡紫色轻纱衣裙。 我平日里装束简单,为了拉弓方便,多用束袖,从未穿过这样轻飘飘的衣服。 不过,这身衣衫,从用料、颜色和做工,着实是讨喜…… 第三十六章 倾万世之华彩 淡紫色的轻纱,即使是无风也自飘舞,如梦似幻。 “姑娘,可是要换上?”翠菡问道。 我点点头。便任由翠菡摆布了。 “姑娘,王爷派清河传话,明日里你少说话,只听着看着就好。”翠菡一边帮我整理着衣衫一边对我说着。 我轻牵嘴角:“嗯。” “王爷说,宫里的酒易醉人,让你少喝些,莫要失态。” “嗯。” “王爷说,宫里的饭菜油腻,让你多用些米浆,莫吃坏了肚子。” 我一挑眉:“这当真是王爷说的?” 翠菡讪讪一笑,也未答话。 “王爷还说,这一次,你要认识那些豺狼的真面目了。” 我心里不由得跳了一跳。 …… 许久都不见翠菡出声,我纳闷回头,却见她立在我右面,眼睛瞪得老大,只盯住了我。 我摸了摸脸颊,没什么不对啊。 “姑娘,你这……也太好看了吧!” 我这才往镜中望去,也是呆了一呆,那镜中女子,还是我吗? 淡紫色丝缎里衣,用白色丝带系住腰身,越发显得腰肢纤细柔软。 外面的轻纱薄衫,本是无袖,却从肩膀处点缀层层白色流苏,行走间飘飘若仙子。 胳膊上的白嫩肌肤若隐若现,又平添几许娇媚。 “翠菡,”我轻声喊着,“你说,明日穿成这样,真的好么?” 说着,我在她面前原地转了一圈,裙摆如涟漪般荡漾开来,这才发现,裙子上竟绣了同色的丝线,随着我的动作,如点点星辰,闪烁不停…… 成滦送的这件衣服,当真是华美无双。 翠菡许是未想到我为何如此问,只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姑娘穿着好看,若是王爷见了,定是欢喜。” 我知道她嘴里的王爷,定然不是滦王。 只是,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对着镜子,自顾看着,心里着实矛盾。 第二日,翠菡早早来侍候我梳洗,推开门,却见我已收拾停当。 见我今日装束,她大惊道:“姑娘怎的不穿滦王送你的那套紫色琉璃纱裙?” 我一边往箭筒里装着箭,一边淡淡道:“这样就很好。” “这样像个男子,有什么好?”翠菡嘟囔着。 我只穿了身家常的淡青束袖衣袍,头发用白色玉冠简单束了。若从背后看,着实是有些不辨男女。 我也懒得去向她解释,这身衣袍,可是我纠结了一晚上才选定的。 下得楼来,穿过花园,走到玉清苑门口,滦王已是早早地候在那里了。 见我这身装束,他显得及其惊讶。 然而不等他张嘴,我便笑着开口:“王爷再不上车,可就要迟了。” 他也不便言语,悻悻地一甩袖子,钻进了前面的马车。 我淡淡一笑,果然。 成滦今日一身淡紫色衣袍,白色宫靴,刚好与他送我的那身衣裙颜色相配。 我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方法,竟让柳梦叶在今日抱病在家。 只是,今日我与他若身着同色衣衫进入家宴,想必还不到明日,整个京都都会沸沸扬扬。 而此次进宫,我的身份,是国主赐予滦王的教习师父。 若是因穿着让他人乱嚼舌根,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那也太不值当。 黎国王宫,承天殿门前,人流攒动,绫罗绸缎,华美衣饰,令人眼花缭乱。 这日,当是聚集了黎国所有的权贵吧。 官员们神态安然,笑容舒心,大腹便便。女子们艳若桃李,巧笑嫣然。这世间所有的贫穷与疾苦,都与她们无关。 在那深宅之内即使眉目间刀剑相向,也是为了留住那最最温存的温柔乡。 成滦还要安排家宴,所以早就被成峪拉去与中官员寒暄了,我立在这群王孙公子与世家夫人当中,淡然笑着。 一旁几个雍容女子指着我,窃窃私语,我也不去看。 大约一刻钟,殿内内侍高呼一声:“入殿——” 殿外嘈杂之声瞬间平息。只剩纷杂的脚步声。 我按照成滦事先交代的,在靠近御座下的第二个案前坐了,并未理会周围那些夫人小姐的指责和惊诧。 离我稍远的几个男子,也是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可能是某个官员的侍从之类,是不可以离御前如此近的。 “真是不知规矩!” “这是谁家的奴婢啊,也不来管管。” “这种人,自是不知规矩,我们等着看好戏吧。” “就是,看她那居高自傲的样子,一会该挨板子,活该!” …… 我默默摇了摇头。 都说王侯家的女子各个知书达礼,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我感觉左手边似乎一直有人在看着我,也不言语。便淡淡望了回去。 是个白色衣裙的女子,她见到我望她,也不回避,只朝我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微微点点头。 那女子眉目间不似是黎国人,举手投足间贵气难掩。 她身旁的男子眉目清朗,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此时正握了她的手,含笑说着什么。 这——想来便是那在滁州的南山王了。 右手边是个空位,想来是峪王的位子了。 对面案前两个年轻公子,手持折扇,风雅异常,应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了。 大殿上方,帘幕遮挡处,立着以魁伟男子,须发皆白。手持一把羽扇,闲闲地摇着。这位,应该就是成滦的老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今国师——柳闫庆。 此刻,他似乎不被殿内嘈杂所扰,双目低垂,只静静站着,浑身却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 正打量着,内侍高呼:“国主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在座之人纷纷起立,行礼拜见。 成世南今日一身深紫交襟衣袍,衣袖与下摆缀着黑色滚边,同色腰带用金色暗纹玉扣系住。 此时,他含笑立在御座前,环视了一阵,方一挥手。 “卿们不用拘礼,今日家宴,都随意些!” 按照惯例,家宴的第一杯酒应是祭祖。 宫里内侍早已在各个案上酒杯里斟满了酒。 而此时,滦王方匆匆从后殿出来,坐在我身边,朝我挤了挤眼睛。峪王也随后急急落座。 我回了成滦一笑,假装没有看见那些夫人小姐们瞪得大大的眼睛。 “举杯,敬先祖——” 殿内肃穆安静,人人起立。 成世南举起酒杯,眼睛朝着虚空:“吾成氏先祖,彰玉瑾之德,昭大怀之心,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众人齐呼:“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护我黎国,佑我子民!” 其声涛涛,可撼天地。 “坐——” 成世南落座后,余人方陆续落座。 君臣间互相又敬了酒,只听成世南道:“卿们可随意用些酒食,这都是滦儿安排,大家也莫忘谢过他,啊,哈哈哈!” 众人齐呼:“谢过滦王,滦王费心!” 滦王忙起身还礼。 如此看着,真是一副父慈子孝,君臣和睦的感动场面。 我有些饿了,正准备用些菜,门外突然一声高呼:“宁远王到——” 心里突地一跳,忙转过头。成灏来了! 整个承天殿突地就安静了,数百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殿门。 半盏茶功夫,宁远王成灏,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目光清明,神色淡然,背后是夏日里灼热的太阳光。仿若是入无人之境。 清河立在他的身后,依旧是那身墨绿衣袍。 “父王,儿臣来晚了,请恕罪!”他坐在轮椅上向国主见了礼,面上仍是无过多表情。 “灏儿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来,快坐!” 因为成灏已经很多年都未曾参加家宴,所以家宴上也很久没有他的位子。成世南便让内侍将成灏的位子安排在了他的右手边。此后便与他笑语宴宴…… 我侧头望去,恰巧将滦王眼里划过的一瞬狠辣尽收眼底。 我在这里,正好与成灏斜斜对视。我能感觉,他的目光好几次都从我身上略过,却是极轻极浅,无法捕捉。 此时的家宴上,大家各自三五成群地聚着,想是也是在朝中的状态。 成滦突然拍了拍我的手,朝我一点头。 我知道他是何意,也便朝他一笑。 他便招手唤过内侍,悄声去交代了。 这厢我却感到一股冷冷的目光朝我射来,正往嘴边送去的菜突地就掉了。 循着目光来处望去,见成灏正端坐着,目光如三九天的寒冰。 我不由得心头一慌,却不知我是做错了什么。 于是回忆起翠菡昨晚的叮嘱,忙喝了一口米浆。 抬头再望过去,他已是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几声清脆悠长的鹤鸣,正在谈笑的众人闻声惊异,都在寻着鹤鸣的来处。 疑惑间,三只白鹤已由殿外盘旋飞来,殿内之人齐齐惊呼。 白鹤飞进殿内后,先是绕殿飞了一周,到了成世南上方时,就再不飞往别处,而是在他头顶盘旋数圈,叫了几声,方又展翅飞去。 一众官员急急呼道:“国主真乃明主,方能引来白鹤……” 成世南也是呵呵地笑个不住。 那三只白鹤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疾冲而上,往大殿的高处飞去,几声鹤鸣过后,大殿内突然落下各色花瓣,几乎是同时,一阵轻柔乐声自大殿周围传来。 那些花瓣轻柔飘飞,白鹤在其间盘旋轻鸣,乐声呢喃,一时间承天殿内如梦似幻,仿若仙境…… 正在众人沉浸在柔和梦幻之中时,白鹤突然振翅飞去,乐声停止,从大殿高空“呼呼”飞出几缕七色长绫。 长绫由特殊材质所制,闪闪地发着亮光,那些长绫在空中交错,瞬间在承天殿半空中形成几条七彩长河。 殿外的轻柔乐声渐渐变得高亢,一时间鼓声振振,钟鸣噇噇,数十名名男子的歌唱声越来越大—— 锦水汤汤,斯不舍昼夜。 慰我之心,予尔琼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宾客宴之,钟鼓乐之。 锦水汤汤,斯不舍昼夜。 慰我之心,黎民齐欢。 皋皋鹤鸣,彩云之端。 我心乐之,自尔乐之 …… 这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在那七彩长河之下,竟似要响彻云霄! 第三十七章 岁月与谁问短长 众人脸上由一开始的惊诧,再到赞叹。而成世南,则一直抚掌大笑。 乐声停止,众人掌声不断。都对滦王赞口不绝。 “滦儿,你主办家宴开始,此番是最得孤心啊!哈哈哈哈!” 成滦从位子上立起身来,走到中央,行了个礼道:“父王,儿臣此次不敢托大。不过,这点子,着实不是儿臣想出来的。” “哦,难不成,滦儿背后有高人指点?” 成滦侧头望了望我,突然狡黠一笑:“诚然,这高人,还是父王赐予儿臣呢!” 成世南大笑,指着我:“原来是锦瑟,看来,孤选你来辅佐滦儿,是选对了!” 大殿之内喧哗声再起。约莫是众人皆未曾想,这场盛大宴席背后的策划者,竟是我这么一个寒酸而又普通的女子。 我也实在是未曾想成滦会直接告知成世南,此次家宴是我策划,于是愣愣望着。 正好撞上成灏的眼神,他只盯着我,眼神冷的可怕,仿若是要吃了我。 “锦瑟姑娘果真高才,在下佩服!”斜后方一个青衣男子朝我拱手道,我回首望他,正是之前对着我指点的人之一。 我立起身来,还未答话,另一玄衣长须的男子又道:“锦瑟姑娘,着实是让我礼部一众男子汗颜呐!” 众人附和声凿凿。 我心里冷笑,只俯身行了一礼。歪头却看到一旁南山王妃正掩嘴轻笑,此时正与我的眼神对上,她便瞪眼扫视一圈,继而对着我撇撇嘴,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神情。 我也抿唇而笑,一时间心照不宣。 一直听闻南山王颓丧不思进取是因为南山王妃的蛊惑,今日一见,这传言却是不可信。 这,当真是个奇女子! “滦儿,此次你家宴办的甚得孤心,说说,你想要何赏赐?”成世南靠在椅背上,笑问道。 “父王,儿臣却有一事想请父王成全。” “你尽管说来听听。” “儿臣想去西境,学习领兵打仗!”成滦此言一出,殿内顿然静默。 谁不知滦王从小长在深宫,论狠辣,他确实让人胆寒。然而论谋略,他却无法服众。 黎国北境成灏亲信太多,东境支祁国国力强盛,然而现今的国主不欲与他国对战,要拿下却也是不易,南境靠海,周围几个大国皆不善水战,是以,去西境应是最能立下战功的。 看来这滦王早就由此打算。 成世南亦是默然,他紧锁了眉头,似是无比担忧。 “滦儿,你可想好了?” 成滦坚定点头:“身为皇家男儿,儿臣也想为国立业,请父王信任儿臣,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望。” 成世南默了一阵,挥手道:“也罢,孤明日就给西境大将军韩江书信一封,让他多多照应你便是!” 成滦喜道:“谢父王……只是,儿臣还有一请求……” 成世南放下本欲送到嘴边的酒杯,沉声道:“说来听听。” “儿臣,想带锦瑟同去!” 本已静默的大殿顿时一片哗然。我亦是惊愕异常,断未想过成滦会想着带我去西境!黎国虽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得从军,然而前朝却是史无前例! 我不由得望向成灏,他似乎也是未想到成滦会有这么一出,此时,他双手紧紧扣着轮椅扶手,面上却是如常。 成世南已从一开始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向我笑道:“锦瑟,你自己如何想?” 又是这样!这是身为国主惯用的伎俩么! 我已知在成灏那里得不到任何答案,群臣济济,他自是不便为我开口拿主意的。如此只会坐实我让二位王爷不合的名声。 于是低了头,心思飞快流转,终于抬头,含笑道:“锦瑟愿意跟随滦王!” 轰! 整个承天殿似要炸开一般! 我觉得我的心也立时崩塌。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我偷偷望向成灏,他正紧闭了眼睛,胸膛深深地起伏了几次,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再睁开眼睛时,深紫色的眼睛里流淌出的竟是浓稠的悲伤,还有疑惑。 我费力压下舌根的苦涩。 朗声对着成世南:“锦瑟还有一事相求,望国主成全。” 成世南将手肘搁在案上,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你讲!” “锦瑟此次随滦王去西境,是为黎国效力。锦瑟是女子,难免会被军中男子瞧不起,故而,锦瑟想为自己讨要一个官职!” “孤之前不是让辅佐滦王吗?此次你就是滦王的军师了。”成世南笑道,仍是想随意敷衍。 “那是滦王身边的私人职位,锦瑟所求的,是军中职位!”我说得斩钉截铁。我知道,那些职位虽是虚名,但于我一个弱女子,却可以保我在一众男子中,不必枉丢了性命。 群臣再次哗然,许多人悄声说着我不识抬举,我只含笑等着。 我既能提出来,就知道成世南必是会答应。否则,他还如何让我牵制他的两个皇子? 想要让棋子发挥作用,就必得先提升这棋子的价值! 果然,成世南犹豫了一会,方开口:“锦瑟,虽为女子,却有经世之才,又是滦儿看中的人,此次,命你为西境大将军韩江麾下右将军,与其一道,助滦儿整顿西境兵况,莫负孤意!” 我立时屈膝行礼:“西境右将军锦瑟,谨遵王命!” 承天殿,一派寂静。 所有的目光,皆望着我这个黎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将军。 而我,望向右方的那个身影,他也正定定望向我,暗紫色的眼神中情绪难明。 乱世起伏,人心难定。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这厢滦王遂了心意,在宴席上大饮其酒,一众王侯官员皆来敬酒庆贺,他也一概不拒,不一会便醉醺醺的了。 见他醉了,国主便示意滦王随从送他回府,我自是要一同回去,起身时,我见左手边那白色身影徐徐起立,向我走来。 我转过身,笑着行礼。 南山王妃还了一礼,望着我先是一笑,又黑又浓的睫毛轻轻眨了两下,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异族口音。 “锦瑟妹妹,今日一见如故。因身上不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完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我这才发现,她白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锦瑟自是荣幸!”我笑道。 便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不免向着南山王看去,他感到我的目光,转头轻轻朝我颔首。笑容温润,一副恬淡之相。 这样的两个人,让我去想他们和成滦有何勾结,我是定不会相信的。想来成滦在滁州修建行宫之事必有蹊跷。 成滦在殿门口大声唤我,他已然醉了,有些失了分寸。 转身间,我再次望向上方那个身影,他正慢慢啜着一杯酒…… 滦王醉得不轻,随侍便喊了轿辇送他出宫。一路上,他更是醉话连篇。 “锦瑟,今日我……终于能去边境……你为我高兴……” “我……终于,终于可以……比得过成灏……他,他不就仗着自己手中有兵权么?现在看看……谁比谁差……” “锦瑟,锦瑟……你跟了我,我定……会护你……” “父王,父王……你为何就只看重成灏……他一个折了腿的废物……哪里,哪里能比得上我……” “父王,从他出生……什么都是他的……你莫忘了,我,成滦……为你鞍前马后……” …… 我走在轿辇之外,一路上听着他的言语,不胜其烦。 便对那随侍道:“还不快堵了你家王爷的嘴?” 随侍愕然,不知所措。 我厉声道:“王爷酒醉胡言乱语,若是被宫里有心之人听了去,明日传到国主耳中,国主怪罪了王爷,你还有命在吗?” 随侍一听,似是打了个冷战,立时翻出一方发黑的旧帕子,随意地团了一团,喊轿夫停了,进去塞了成滦的嘴,方长长舒了一口气。 耳根子突地清净,我才得以细细梳理今日之事。 变故来的太快,让人猝不及防。不过,从九岁那年,变故不就已经开始了么? 只是,此次即将要去的是边境,是兵营,是自古以来男儿立功名的地方。 也是,宁远王成灏长大的地方……或许,这才是我决定要去西境的真正原因。 我想去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如此,方能与他势均力敌! 尽管我知道,如今的西境,已不是他那时的西境…… 如此想着,已是到了宫门之外,来时乘坐的马车已候在那里。 我与那随侍一起将成滦拉扯进了马车,便坐在了他的对面。 今日宴会上折腾了许久,又费了脑力,我也是极乏了,便靠着车窗假寐。 迷迷糊糊中,一阵酒气冲天,扑面而来。慢慢睁开双眼,却见成滦的脸放大在跟前。 嘴上的帕子不知何时被他扯掉了,此时他正摇晃着,竟似准备来抱我。 “锦瑟,锦瑟……本王,喜欢你的紧……你跟了我……我定不会亏了你……” 我忙闪向一边,马车内到底空间有限,他半个身子已然压在了我的身上。 “待我荣登大位……就没有成灏什么事儿了……” 说着,他竟伸出双手来撕扯我的衣服! 我冷冷望着成滦不断向我靠近的嘴脸,胸中蹿起熊熊大火。成滦,你可知,你的双手上,沾着的是你身下这女子父母族人的鲜血? 我腾出未被他压住的那只手,使足了劲,往他面上掴去! “啪!” 成滦吃痛,愣愣望着我。 车外随侍听到声响,撩开帘子往进看了一眼,见成滦正压在我身上,忙不迭地放下帘子,再不敢做声。 “啪!” 又是一掌。这一次,打的是另一边。 成滦捂住双颊,竟溜到地上,呜呜地哭了。 我冷哼一声,踢了他一脚,整了整衣服,再次靠在窗上闭目养神。 …… 第三十八章 世事两茫茫 毓芳阁,灯火通明。 待我举步进去,翠菡正在里面急急踱步。 一见了我,她匆匆过来拉住我的手,一脸焦急。 “姑娘,你要去西境?” 我打量了一眼她,一边在案前坐了,一边道:“你倒是知道的挺快!” 翠菡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如何不与王爷商量?清河说,王爷他……他……” 我心里一紧,面上却仍是闲闲道:“他如何?” “王爷自回府后,就在演武场掷着飞镖,面色甚是吓人,连清河都不敢与他说话!” 我只觉得心里一揪,顿然生疼。 只是,今天的这种场景,实在是容不得我与他商量。 我默默伏在案上,想着今日之事,又仿若看到他在殿上看我时的眼神,冰冷而又疏离。 只觉仿佛进入了梦里,所有的意识都离我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我清醒过来,发现翠菡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清风透过开着的窗,吹起纱幔。或许,成灏只是觉得,我脱离了他的掌控,心里不快罢了。 毕竟,从扶兰苑,到穆府,再到水云居和宁远王府,我曾是那么的依附于他。 如此想着,我方舒心了些。 是夜。 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梦里奇异的声音纷至沓来,总是睡不安稳。 迷蒙中,只听窗棱咯地一声响。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月光正将房内照的透亮。 我立刻紧紧闭上双眼,假装熟睡。 是谁会在半夜潜入我的房内? 来人脚步轻巧,绝不可能是滦王。难道是我今日风头太盛,惹了仇敌?但怎的会来的如此快? 那人轻轻地走到我塌边,似是望着我,却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一个娇俏身影正立在我的脚边,皎洁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正凝神盯着我。 “小天,怎么是你?”我忙坐起来。 正是骆澜天。 “锦瑟姐姐,听说你当将军了?”她立在原地不动,语气却不似平日里那般亲热。 我没有说话,她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是以我不知她此言何意,也不知她如何如此快就知道了,更是拿捏不准她此时的情绪。 过了半晌,她才道:“姐姐可是跟了滦王?” 原来如此,她以为我要为滦王建功立业,看来,北坡仙平日里没少跟她讲朝廷政局。 只是,我还拿不准她此行的目的。 “小天,你觉得,我会唯滦王马首是瞻吗?” “姐姐自是不会!”她答得急切。 我心里顿然一暖。 “小天,此次来找我,是你师父喊你来吗?”我试探道,心中有一个始终不愿相信的答案。 “是,但是我自己也想来看你的。”小天终于在榻上坐下。 “他,交代你试探我的态度?” 小天犹豫了下,终是默默点头。 果然! “小天,如果我刚才说,我跟了滦王,你是不是——就会杀了我?”我说得很慢很慢。 其实,当看清她站在我身旁,却又不与我亲热时,我就想到了。 只是,以北坡仙与成灏的关系,她此次来,成灏,他知是不知呢? 小天拼命摇头:“姐姐,你别多想,我自是信你的。”她快要哭出来了。 傻小天,我当然知道。 “只是,你师父不信我。”我含笑道,嘴里微微有些发苦,那是不是就代表,成灏,他也不信我? “姐姐……”小天哽咽。 小天,你那么机灵的女子,此时怎的不知道骗一骗我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的顿疼强压下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一些。 “无妨,”我抚着她的头发,“正逢乱世,谁都有可能背叛,若是我在那个位子,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与其说,我是在安慰小天,倒不如说我是在安慰自己。 小天咬着唇,不出声。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泪痕斑斑。 突然,她似想起什么,急道:“姐姐,我师父还说,若你,若你没有跟了滦王……” 小天越说声音越低。 我弹了下她的额头:“磨磨唧唧,这可不像你骆澜天。”说完便笑开了。 小天见我不欲计较,便也抹了把脸道:“师父交代我告诉你,滦王可能与古月国有勾结,五年前导致宁远王断腿的那场俘虏诈降,可能就与他有关。” 小天说的,我又何尝未曾想过!之前古月国突然攻打北境本就蹊跷,明明他们离西境更近,而到北境路途艰难,却跋山涉水到了鱼骨山,结果兵疲马乏,还没交战就半路撤回。 或许此次去西境,能抓住成滦与古月国勾结的证据也未可知。 “师父说让你小心些,莫被他利用了。”小天郑重说道。 我点点头。政权更迭,大家不都是互相利用么? “对了对了,”小天吸溜了一下鼻子,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红色荷包,“师父托我带给你一个锦囊,说是……说是让你举棋不定,无从选择时再打开。” 我知道北坡仙惯用这些稀奇古怪的伎俩,也不以为意,将锦囊收了。 我随口问她,是如何知道我要去西境的。 “我师父虽不出谷,消息却是灵通,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各国的动向他都能及时知晓,姐姐你知道的,我管的事太多了,也懒得管他这些!”小天手舞足蹈地说着,又变成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 我面上与她笑谈,心里却是对这位北坡仙又添一重畏惧。 翌日,我照例在河边射箭。 太阳才刚刚露出半张脸,整个世界都被彩色的云霞遮住,显得妩媚而又诡异。 三箭齐发,如今我已练得炉火纯青。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向我奔来,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锦瑟,五日后我们就出发了,你不收拾收拾?”成滦道。 “王爷酒醒了?”我并不看他,仍专心拉弓,瞄向河对岸的一颗大树,那株树枝叶繁茂,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强壮而有力。 成滦半晌不语。 咻——三支箭齐齐射出,到中途却变了方向。它们分别射中了那棵树三片不同位置的叶子。 “好箭法!”成滦拍掌叫道。 我斜眼看他一眼,却忍俊不禁。 此时他的两个脸颊正高高肿起,手指印清晰可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风流俊雅的样子。 见我望他,他忙拿衣袖去遮,但哪里还遮得住? 我眯起眼睛,歪头闲闲笑着,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要去碰他的脸。 “疼吗?”我娇声道。我也知道,此时的我,有多媚惑。 “疼,啊,不疼!”成滦痴痴望着我,但见我向他伸来的手,却是面有惧色,本能地侧头一躲。 我噗嗤笑了。 转头继续拉起弓弦。 咻——这一次,三支箭一前一后,直直射入同一片树叶。 成滦呆呆看着,双手伸出,却是不敢再拍手叫好。 我淡淡一笑,收弓回府。 “王爷,锦瑟现在是国主亲封的右将军,还望滦王日后自重!”说罢转身,“若是再有下次,锦瑟可不担保,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等他回答,我人已在两丈之外。 之后,滦王回城去安排府内事宜,而我一连几天,却皆是心神不宁。 我似是在等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用软布擦拭惊云弓,听着翠菡在一旁唠叨。 “姑娘,这件衣衫颜色素雅,也是你喜欢的样式,我包起来吧。” “这茶杯姑娘一向用惯了,也要带着,兵营里都是臭男人,莫过了腌臜气……” “对了,要多带几方帕子,西境湿热,容易出汗!” “……姑娘,这胭脂带是不带?……” 见我不答,翠菡又自顾收拾去了。 我实在是忍不住,不禁叫道:“翠菡……”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姑娘,什么?”翠菡停了手上动作,走过来问我。 “没事,你去忙吧。” 我是在等什么呢?等成灏的关心么?如今,我要去西境,他一句叮嘱的话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只是一个孤女,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我不由自嘲地笑笑。 而我不知,翠菡却是在一旁,将一切尽收了眼底。 五日后,京都西城门外。 旌旗猎猎,锣鼓喧天,两千名官兵身着软甲,伫立在骄阳之下。 成滦坐在一匹高马上,意气风发。 我站在黄沙道上,望着京都高高的城门,心思百转千回。成世南正在城楼上朝我们挥手,国主亲自送行,这当是最好的待遇了吧。 “启程——” 一声呼号,我翻身上马。身后脚步蹡蹡,马蹄得得。 若是不知情的人来看,以为我们是去打仗,岂不知,这只是一个王爷想要建立功名,去边关驻兵而已。如此,他回来后,就可以自傲地告诉别人,他曾保卫家国,手刃敌军。 而真正保卫了家国,为了家国失去双腿的人,却会被慢慢遗忘…… 我这几日,总是会想到成灏…… 出了京都所辖,地段要荒凉许多。 道路宽阔,两旁是茂密的林子,正午的日光毫无遮拦地打在道上。我们所行之处,惊飞了林子里的鸟,一时间也热闹异常。 成滦与他身边随侍正在交代着什么,我这厢也不愿去和他说话。 自从我上次掌掴他之后,他便极少来纠缠我。此时见我面色不虞,也不敢来搭话。 漫漫白沙道,与绿色树木交界处,突然出现一个素色身影。 那身影背着包袱,望着我这边,正在向我挥手。 第三十九 何与竖子谋 我定睛看了,是翠菡! 我立即打马过去,翠菡正一头的汗水,衣衫上沾满了树叶草籽,仰头朝着我笑。 “翠菡,怎么是你!”我心里的阴云顿然荡开。 “姑娘,我不会骑马——”翠菡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着拉她的手,与她乘着同一匹马。原是她昨夜就抄着小路,从密林中穿行而来,在这里等我。 成滦与他的人马还在后面,看到翠菡来,他也未多做理会。不过,想来他也不会反对。 翠菡此时才悄声告诉我,成灏早就让清河吩咐翠菡,要一路跟着我,照应我。她会医术,必要时,或可解燃眉之急。 原来,他并未忘记我。 心里热热的,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 “王爷说,姑娘在他府上两年,又一起经历了许多,你心里想什么,他一眼就看得出来。”翠菡在我耳边道。 “王爷还说,你去西境后,不必担忧,有什么事,他自会助你!” 我一仰头:“我不需要他助我!” 翠菡咯咯笑道:“姑娘就是嘴硬,前几日是谁坐在案前发呆,只望着王爷送的惊云弓?” 我脸一红,只有道:“再这么说,我可不带你去了!” “姑娘,我可是王爷的人,”这翠菡一出玉清苑,居然活泼许多,在我背后挤眉弄眼,“王爷说,要是直接告知姑娘我要随你去,你必是不应,只有半路杀出来,你没法了,才会带着我。” 末了又是一句:“王爷还真是了解姑娘!”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两日后,西境兵营。 黄土弥漫,飞尘漫天。几十名将士皆一身戎装,立在我们面前。 为首的将军手持长剑,抱拳行礼,朗声道:“西境大将军韩江,恭迎滦王!”那韩江身材修长,眉目清朗,倒像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然而目光中却透出果断杀伐之气。 在他右后方的一人紧跟着行礼:“西境大将军韩江麾下左将军褚尉天,恭迎滦王!” 褚尉天则是一位粗野汉子,声音也是粗犷豪放。 其余人皆抱拳大声道:“恭迎王爷!” 在这高天阔地的兵营之外,其声震天,让人内心不由的升腾起一种壮怀。 滦王似也是被这种气势所感,端坐在马上,朗声道:“韩将军别来无恙!众将士辛苦了,不必拘礼!” 那褚尉天睁着一双圆眼,粗声道:“王爷,听闻此次国主钦点一位右将军,怎的不见他来?” 我翻身下马,抱拳道:“右将军锦瑟,见过大将军,左将军!” 瞬时,硕大天地间,似乎只闻风声与黄沙拍击营帐之声。 我抱拳立着,韩江不说话,我自是不能失了礼数。 “女、女、女的?”褚尉天张口结舌,想是军令上并未写清楚我的性别。 想来,这是成世南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了。 我淡笑不语,仍是呈抱拳状。 韩江到底是大将军,明显要镇定许多,立即正色道:“右将军不必拘礼,日后还望与大家共进退。” 可是,说完这话,他便悄声对身旁人说着什么,并未有与我共进退的样子。 “易木,右将军在军营多有不便,给她单独安排好营帐,你跟在身边,负责保护右将军安全!” 说话间,旁边一个男子低头领命,然后便静候一旁。 我不禁皱眉。 最开始,我是想过在这男儿之地我也许无法立足,只是竟未曾想韩江竟会排斥我至此!在他眼里,我或许就是滦王带来西境聊以解闷的女子吧。 想到此,我望了眼一旁的滦王,他正环顾四周,似乎对这兵营十分好奇。但听之前他与韩江寒暄,似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哼,既然要表演,那便一道演吧。 “右将军,请吧。”那易木不疾不徐道。 我只得跟着他走,翠菡跟在我后面默不作声。她总能知道何时该说话,何时该沉默。 或许,这正是成灏选择让她来我身边的原因。 易木领着我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营帐,现在正是午时,许多将士在营帐外围坐一团休息。 目光所及,并未看到北坡仙在《兵策》里说的,兵营内的防敌之术,也未看到巡视的兵将。 那些兵将甚至未着甲胄,看到我与翠菡两个女子走过跟前,一众人皆停止了笑谈,目不转睛地望着。还有几声唿哨声传来。 几个胆子大些的,尾随在我们身后,一面深深吸一口气,一面道:“好香,好香!”引来周围一片哄闹。 我还未发作,走在前方的易木脚步一顿,眼神所到之处,顿时皆鸦雀无声。 我不禁仔细打量起前面这个男子。 他眼睛不大,却及清亮,薄唇紧紧抿着,显得极其严肃,肤色微黑。身子挺得极直。 见周围再无聒噪,易木又转身继续前行。不知为何,望着他的背影,我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 易木将我们带到最边上的一个营帐,行了一礼:“军中从无女子来过,是以今日将士们过分了些,还请右将军见谅!” 说完便转身立住,再不说话。 我又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会,才转身进了营帐。 “翠菡,即刻起,在兵营里,我们一律着男装。”我一边卸下头上朱钗,一边道。 “是,姑娘。”翠菡也当真懂事,有些话不必解释,她便懂了。 收拾停当,我便起身往帐外走去,翠菡在身后道:“姑娘,行路两日,歇歇再去吧。” “不必。”话音落,我已揭开帐帘到了外面。 易木仍是背对着营帐站着,我又盯着他的背影端详了一会,方开口喊道:“易将军!” 易木转过身来,脸上仍无表情:“回右将军,属下是您营中副将!” 我轻轻颔首,这易木神情呆板,但是相比这营中其他人,他显得更像一个法纪在心的将士! “易副将军,烦请带我到大将军营帐。” 易木微微皱眉,似是思索了一阵,良久,方道:“右将军请随我来。” 刚举步,却感到后头有人跟着,回头才发现翠菡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我便对她笑了笑。 “易副将军,我问您几个问题如何?” “右将军不必客气,请问。”易木语气平淡。 “听闻自韩大将军来到西境之后,古月国就再未曾犯过这西境,可是确有其事?” 我看到,易木的表情微不可闻地变了一变,似乎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情。 但立刻,他就高声道:“韩大将军用兵有方,敌军自是不敢来犯。” 用兵有方么?我怎么觉得这西境军营人心涣散,将士们只求安逸?此刻,除了营帐外有个别官兵把守,仍是未见巡营官兵。 我试探道:“那,韩大将军如此勇武,不知师从何人?” “大将军曾是宁远王麾下副将,自是身经百战,精通谋略。” 我心里一跳,韩江是宁远王副将?怎的未曾听他提及?只是若真如此,他的排兵布阵,应与成灏的相同才是,怎的如此松散? 说话间,已经到了韩江营帐之外,易木立在帐外高声道:“大将军,右将军求见!” 里面韩江应诺之后,我方揭开帐帘。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 原来成滦也在,二人正把酒言欢,似是许久未见的老友重聚,竟是皆有些微醺了。 成滦一见我进来,立即招手:“锦瑟,来,尝尝这禹州老酒,滋味甚是特别!” 我皱眉立在原地未动,在军营中饮酒,本是触犯军纪的! 韩江见此便道:“右将军连日奔波,不在帐中歇着,来这里有何贵干哪?” 我拱手道:“禀大将军,国主亲赐锦瑟右将军之位,锦瑟惶恐,不敢耽误,特来复职。” 此刻,我不得不搬出国主来压一压这韩江了。 韩江眯起眼睛望着我,并不言语。又回头望了望滦王,便哈哈大笑起来。 成滦也跟着笑起来,突地,滦王止住笑,对着韩江道:“韩将军,锦瑟说得对!” 韩江直笑得弯了腰,用食指隔空点着成滦。成滦也借着酒劲,嘟起嘴唇瞪了眼睛看他。 我只垂目立着,等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完这出双簧。 末了,韩江终于端正坐了:“右将军,你自可放心,我这厢向国主上报军情时,决不会提及你半个不是。” 果真狡猾。 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他清冷的眸子中有着些许揶揄,不知是瞧不起我是女子,还是瞧不起我是滦王身边的人。 我抿唇一笑,望向成灏,柔声道:“王爷,锦瑟在这边关,可不想只整日吃酒!” 成滦愣了一愣,方对着韩江道:“锦瑟想练兵玩玩,你就将弓箭营交于她,反正又无战事,也不影响什么。” 听到这话,我终是心中郁结。然而也罢,正是他们轻视我,我方能查清一些事情的始末而不引起怀疑。 见成滦开口,韩江才点头同意了。 拿到了将军玉牌,我又拱手行礼,退出了营帐。 营帐外易木正候着,他应是听到了帐内对话。我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看我时,眼里的一丝惊异。翠菡站得稍远一些,见我出来,也忙跟上。 刚回到营帐,她便长长舒了一口气:“姑娘,你吓死我了,这军营里,搞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我笑了,有成滦在,我这颗头颅可能还暂时保得住,只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这看似粗犷豪放的军营里,其人心的诡谲,竟不输于朝堂。 我在想,成灏十三岁就到了兵营,他又是如何击破这里的蝇营狗苟,并让他们万众一心,唯他马首是瞻呢? 凝神思索片刻,我转头问翠菡:“你觉得,易木这个人如何?” “自是比不上清河将军。”翠菡正在铺着床榻,想也不想地便脆声答道。 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便红了脸。 而我早已笑倒在一旁。 第四十章 沙场秋点兵 翌日,微雨。 我持着将军玉牌,由易木领着,到了弓箭营。 军营中为防有敌军偷袭,一向都不种树木,只有营地围墙外有零星的几颗茂密大树。 整个营中荒凉而又静寂。空气中有雨丝洒落时激起的微微的尘土气味。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面对严肃静穆的将士们,我该如何说,如何做。 跨进弓箭营大门,却不是我预先设想的那样。 几千名弓弩手站在硕大的营场中,乌泱泱一片,却全无三军将士的精神气魄。 在小雨中,有人甚至哀声载道,埋怨着天气。 我立在指挥台上,初秋的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有些微凉。 我心里暗想,若是成灏在这里,他看到这幅场景会如何做? 许是见我半晌并无话语,下方的小兵们喧闹声更大。 易木站在我右侧靠后的位置,我感到他此时正望着我,似乎我不言语,他也是不准备言语的。 “弓箭营都尉何在!”我负手立着,大声喝道。 台下有几个人望了望我,然而并无人理我。 “弓箭营都尉何在!”我又厉声道。 台下几千人,无一人应我。 雨似乎大了些,下方怨声四起。 看来要镇住这些松散管了的兵将,并不是一件易事。 易木似是身形动了一动,但仍无说话的意思。我知道,要收服这些小兵,唯有先收服了他,而要收服他,唯有此刻。 我默默地扫视着这群人,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待那些人站得实在烦了,我伸出手,指着两个人:“你,还有你,出列!” 我语气凌厉,丝毫不容违抗。 那两个人正对周围人挤眉弄眼,突地看到我指他们,本能地挺直了身子,飞快站到了队伍外面。 我唇角微翘,只要他们心中有所畏惧,那便好办。 那两个人站定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有些无措。便又懒懒地望着我。 后面一众人看到此,也都纷纷安静下来,欲看我如何做。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其中一人。 “赵七……”那人并不看我。 “你呢?”我含笑望着另一人。 那人看见我笑,微微地一愣神:“来福。” 我旋即朗声对众人道:“从即日起,赵七,便是我们弓箭营的左都尉,来福是右都尉,你们可听清楚了!” 话音刚落,队伍中就有一红脸汉子高呼:“我才是左都尉!” 另一个络腮胡子也跟着喊道:“我!我本是右都尉!” “从即刻起,你们不是了。”我冷笑道。 赵七和来福似是呆了,已经忘记之前的懒散模样,直挺挺地立着,似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凭什么?” “对,凭什么?” 下方反对声四起。 我心中暗笑。我不怕他们反对,只要他们开始对着我说话,便证明我已赢了! 我缓缓举起手里的将军玉牌。 “本将军不欲为难你们,只是王命在身,不得不如此!” 我歪头一笑,似是人畜无害。 台下顿然鸦雀无声——其实有时候,女子当将军,也有着自己的优势,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子。 “赵七来福何在!”下一刻,我则厉声大喝。 “属下在!”赵七和来福双双抱拳,立刻便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欺瞒上将,质疑上将之命,冒充都尉,蔑视军纪随意喧哗,按军法,该如何处置!”我盯着台下,一字一顿说道。 赵七和来福面面相觑。 “说!” “禀将军,按律……当斩!”赵七颤声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军法,怎的如此凶残。 看着台下抖如筛糠的两人,我心里着实不忍。只是,这里是军营! 我一咬牙,对着赵七来福喝道:“还不快去!” 赵七和来福互相看了一眼,正了正神色,快步跑去,拉着鬼哭狼嚎的两个前都尉去了。 片刻,场外便传来两声凄厉惨叫。 营内一片寂静。 几千人肃然而立,连风过的声音都听得到。 我立在台上,微微笑道:“各位,我是新来的右将军,请大家多多关照!” “参见右将军!” 几千人的声音齐齐发出,震得大地都颤了一颤。 我回过头,易木正肃然立着,同那几千人一同行礼。 于是,我立下规矩,每日卯时整队集合,在此练箭。 离开前,我扬着将军玉牌,朝着台下几千男子笑道:“大家莫要迟到,否则,军法处置……” 我说得极轻,却看到下方众人脸色均变了一变。 回营帐的路上,翠菡悄声问我,为何偏就选赵七和来福为左右都尉。 我凝眉思索,也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他俩,模样最是周正!” 翠菡先是一愣,随机便一脸了然的样子。 到了帐前,却见一个高大修长身影正在门口踱来踱去,旁边立着一位粗壮将士。 正是韩江与褚尉天。 他们来的倒挺快。 褚尉天先看到我,他居然对我嘿嘿笑了,悄声喊了一声:“右将军!” 然后便挤眉弄眼地看我。 韩江却恰恰相反,他的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锦瑟,不要以为你是滦王的人,打了国主的幌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杀我将士!”他狠狠地盯着我。本来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瞪得几乎要裂开。 我从他身前走过,并不看他,闲闲道:“哦?看来大将军不但不把滦王放在眼里,也不把国主放在眼里。” “你……”他气急,声音里满是怒火,狠狠指着我,“我们走着瞧!” 说完便拂袖匆匆而去。 褚尉天此时凑到我身边来,悄悄地伸出拇指:“右将军,真乃女中豪杰!佩服!” 我不知他是真心夸赞我,还是有别的意图,只轻轻含笑点头。 褚尉天奔走以后,我望着已经走远的那个修长身影,嘴里轻声咀嚼:“韩江……” 进了帐内,翠菡急急拉着我:“姑娘,此次你可惹怒那韩大将军了!” 我此刻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榻上,半晌,才轻轻说出话来:“如此正好。” 如此,他才会露出马脚。 “右将军,明日事多,还请早些歇息。”易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他是在提醒我什么呢? 夜间,睡在榻上,似是被什么人摁住脖颈,许多人的脸放大在眼前,我奋力呼号,却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拼命挣扎着,忽听翠菡焦急的声音在唤我。 “姑娘,姑娘!” 终于,我睁开了眼,看见她一脸的泪痕。 “姑娘,你又做噩梦了?”翠菡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缓缓点头,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手指尖因用力攥住了被角,此时已然破皮。 “翠菡,昨日,是我第一次杀人。”我说得及涩,也及慢。我梦见了那两个被我杀掉的都尉。 “姑娘,是他们目无军纪在先。”翠菡摇头急道。 我苦笑:“只是,若我不来这军营,他们也便不会受命顶撞与我。若不是我,他们仍活着,到了年龄,领份退伍金,便可安然度日……” 翠菡愣了一瞬:“姑娘,你是说,他们昨日那样,是受人指使?” “那么,你认为,他们两个小小都尉,竟敢对国主亲赐右将军如此无礼?更何况,我还是狠辣之名在外滦王的人?” 翠菡恨恨道:“必是那韩江嫉妒姑娘,才行此卑鄙手段!” 看来翠菡和我想到了一处,只是,他怕不是嫉妒我! 我只是为那两个都尉痛心,作为边关将士,他们未将热血洒在沙场,却在这人心诡谲中丢了性命。 他们,终是死在我的手上。 翠菡还欲说什么,看我脸色阴沉,想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便默默地退下了。 她的床榻在营帐的另一边,黑暗里,我听到她亦轻声叹气。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帐篷漆黑的顶端,一夜无眠。 翌日,卯时,我准时来到弓箭营。 昨夜下了一夜小雨,地面稍稍有些湿滑。 营地中,几千人肃穆而立,见我上到台上,面色更是严肃。 易木已经在指挥台一侧等我了,他依旧垂手挺身而立,面无表情。 “左右都尉出列!” 赵七和来福迅速立在眼前。 “弓箭营兵将是否到齐?”我朗声问道。 俩人听到我的问题,却是一怔,微微犹豫了一阵,赵七方道:“左营应到一千二百零四人,实到……实到一千零四人。” 来福紧跟着道:“回将军,右营应到一千二百零三人,实到……一千一百人……” 我面上无多表情:“其余二百零三人何在?” 赵七躬身道:“他们道是昨日淋了雨,受了风寒,在帐中休息。” 我冷哼一声:“韩将军还真是带兵有方,一众男子的体质居然不如我这女子。” 赵七面露惭色。 “右将军,在背地里说你的上将,可不是好作为啊!” 韩江的声音从营地门口传来,看来,这还真是他做得好事。 我转身,向他抱拳行礼,却并未说话。 韩江踱步到了指挥台,环视下方。悠悠开口:“本将军从来体恤下属,身体不适者,便不必参加训练。” 这韩江,是来与我争夺人心了。昨日,我刚以兵威镇住众人,今日,他便用这等伎俩蛊惑他们。果然见台下数人,面露委屈之相。 “大将军说的极是。”我笑道,“只是,大将军的体恤却让我军士兵如此羸弱,淋场小雨,地面都未湿透,将士便病了,改日上了战场可如何是好?” 韩江欺身欲辩,然而不等他说话,我便转向台下将士。 “在场之人都是我黎国大好男儿,是我黎国最最勇武之人,我奉国主之命,自京都而来,路过这许多地方,提到边关将士,哪个不是心怀敬仰,哪个不是感念至深?” 我目光凌厉,一字一顿道,“将士们,扛起弓箭,你们扛起的,不仅仅是你们自己的性命,还有你的父母、妻儿的性命,还有黎国千千万万人父母妻儿的性命!” 我顿了一顿,台下众人皆目光灼灼,胸膛起伏。 我整了整面容,高声呼道:“将士们,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黎国百姓,为了千千万万人能有片瓦遮身,锦瑟在此,拜托大家了!”说完,我拱手,徐徐下拜。 最新网址: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四十章 沙场秋点兵)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四十一章 忆峥嵘往昔 台下一片寂静。我仍拱手下拜。 一旁的来福是个机灵的,忙回拜道:“属下愿唯右将军马首是瞻!” 台下两千多人齐齐呼道:“愿唯右将军马首是瞻!” 我方立起身来,发现一旁的韩江已是脸色发白。 “右将军严重了。如今古月国与我黎国比邻和睦,根本不用筹备打仗,百姓也无战乱之苦,本将军自是想让将士们安逸些!”韩江道。 我心里冷哼,看来,你这狐狸尾巴,终是藏不住了。 转头含笑望他:“大将军何出此言?周边各个国家皆战事连绵,荣国一直虎视眈眈。乱世之中,哪里会有永久的盟友?你为何如此肯定古月国不会对黎国发难?还是……”我特地拉长了语气,试探道,“这其中,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韩江脸色微微发青,居然有半晌的惊愕。再不复之前的文质彬彬。 我本意是在试探,如此看来,我竟是猜对了。 这西境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正在对峙间,营地后门处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原是来福不知何时已去喊了那二百多人,此时进了营地,整整齐齐地分列两旁。 韩江脸色愈来愈难看。 “哈哈,我来迟了!” 举目望去,成滦正从入口进来,看他那样子,倒是已经在一旁站了许久。 “韩大将军,锦瑟的箭术高超,你选她来弓箭营就对了!”说完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一笑,便吩咐赵七和来福领着左右两营列好训练队列。 “今日,大家练习拉弓!”我神色凛然,朗声道。 台下兵将皆面面相觑,未想到竟会练习这简单的拉弓。这与我设想的一样。 我淡笑道:“我们拉弓射箭,不能止步于将箭发出,当用最小的气力,发最快最多的箭!”这些,正是成灏教我练箭时所说,“所以,必须改变你们拉弓的姿势!” 我从一小兵手中拿过长弓,同时在箭筒中拔出三支箭,搭弓拉弦,长箭势如破竹,朝着场边的靶心飞去。 为避免兵将们训练时误伤同伴,场上的箭皆已被拔去箭头。 饶是如此,三支箭分别齐齐穿三支靶心而过,钉在了靶子背后的围栏上,靶心上只留三个整齐的圆孔。 兵将中顿时发出一声长长惊叹。 我知道,在这兵营里,最终还要凭武力收服人心。而此时,我才真正做到了。 我站在营地中央,为他们示范了拉弓的姿势。 兵将们凝神看着。这些小兵最大也不过二十岁的样子,心性单纯,若是信着谁,便会一心一意地信着谁。 此时,他们已全然将韩江忘在了一旁。 我看到成滦正对他悄声说着什么,他的脸色竟慢慢平静下来。 向我这边瞪了一眼,便拂袖而去。 无意间扫向易木,却见他凝眉,似是在思索什么,嘴角挂着一丝难得的淡淡笑容。 回到营帐内,一股淡淡的草药清苦味道钻入鼻孔。 翠菡一见我进来,立刻拿了湿布过来要给我擦脸。 我一躲,我一向都是自己擦脸,翠菡如此,实在是不习惯。 翠菡笑着,将湿布递于我:“姑娘今日真是威风。” 我梳洗完,又换了身衣服,见翠菡端了一只小碗过来,碗里是绿色膏状物体,之前闻到的草药味道正是从那碗里传出。 翠菡用手指蘸取了一部分药膏,就要往我脸上抹。 我不知她意,看着那浓浓绿色蓦地一惊,急急将她的手挥开。 翠菡无奈道:“姑娘,这可是我研制了许久的生肌翠玉膏,你方才晒了日头,这西境风沙又大,抹上这个,可以让你皮肤光滑水润如初。” 我一听这个,立刻喜笑颜开,忙催着翠菡给我抹了。 这生肌翠玉膏一到脸上,冰凉舒适,果然是好东西。 翠菡一面抹着,一面跟我叮嘱,以后每日晚间都要用一次,要避开眼周和唇部肌肤…… 我闭目靠在榻上听着。 翠菡抹完,见碗里还剩了些,便对着一面小镜子,将剩下的给自己也用了。这西境都是男子,是以营帐内都无铜镜,幸好翠菡细心,带了一面小镜子。 之后,她便闲闲躺在我的脚边。 “姑娘,你说京都那边,现在怎么样?”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故意笑道:“自是有人日日挂念翠菡,恨不得插翅飞来见你……” 翠菡一听,也不恼,反唇道:“姑娘你莫笑我,想来是有人日日茶不思饭不想,总怕你做梦魇住呢!” 我笑着起身,伸手去捂她的嘴,她倒也机灵,飞快地从榻上弹开。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坏了?”我一把抓住她,呵她痒痒。 “自是跟姑娘你学坏了!”她哈哈笑着,反手又来抓我。 正闹着,突然帐帘被揭开。 “锦瑟,本王……” 成滦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 “锦瑟,你,你们的脸……” 我这才想到脸上还涂着绿色药膏。想来成滦是被吓住了。 我示意翠菡起身,低头行礼道:“谢过滦王今日为锦瑟解围。” 滦王估摸着方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忙疾步过来,伸手扶我。 “锦瑟不必多礼。” 我一抬头,目光迎向成滦,却看到他似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本已平静的脸上有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之后便立刻别开眼去:“本王,本王就是来提醒你,莫与韩江正面起了冲突,毕竟他是这西境的大将军。” 我正细细思量他说这话的意思,他却一转身道:“时间也不早了,锦瑟你早些休息,本王先走了。” 说完便急急拔脚出了营帐。 我默默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翠菡,她顶着一张绿脸,乖巧在一旁垂手而立,仿若什么都未看见。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这个,可以洗了吗?” “我去打水。”翠菡如遇大赦,急急拿着盆出去了。 这一夜,睡得甚是香甜。 我梦见夜幽王来到西境,进了我的营帐,坐在榻边,握了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 许久,都未曾有过如此踏实的睡眠了。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手上仿佛还留着昨夜梦中的温暖触感。 用着翠菡端来的饭菜,兵营里伙食简单,不过分量却足。好在之前宁远王府里饭食也是如此,我也便觉得正常。 此时,我也才真正明白,为何成灏要如此节衣缩食,他驻守北关多年,那样的节俭与自律,已然成了他的生活本身。 只是,不知那位滦王可还用的惯? 用完饭,我便去弓箭营训练兵将。如此一连几日,多数兵将的臂力、耐力较之前都提升了许多,他们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惧怕训练。 这日卯时,我准时来到营地,看到兵士们已自觉地找好位置,列好队形开始训练了。 易木自己也拿着把弓,在旁边认真拉着。我不觉心里喜悦。 忽听一个粗犷声音在背后响起:“右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说话间,褚尉天已快步走到我跟前,望着正在认真训练的兵将们道:“我的乖乖,果然如他们说的那样,弓箭营神勇异常啊,不用催促就自己训练,谁说女子不能当将军啊?” 说完又碰了碰我的胳膊:“哎,我说右将军,你怎么做到的?” 我不语,斜了眼睛笑看着他。 他见我如此,忙一拍脑门,往后退了半步,拱手朝我行了个大礼。 “右将军,对不住了。褚某方才失礼了!” 我才向他笑道:“都是黎国将士,褚将军严重啦!” “哈哈,这大老爷们的在一块,习惯了!”褚尉天起身,摸着鼻子道。 我也跟着笑起来。 褚尉天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武将,并不像韩江,有许多心思。是以今日,我才从褚尉天嘴里,知道了这西境的众多事由。 韩江原来竟真的曾驻守北境,是成灏的副将! 那时成灏才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韩江足足比他大了八岁。 据褚尉天说,二人一直配合良好,打退过多次敌军攻城,也曾一起攻城略地,为黎国扩展无数疆土。 只是听说七年前荣国攻城时佯败,成灏看出其中有诈,命将士回城,韩江却不听命令带数千人追击,结果遭遇埋伏,狼狈逃回城内,只剩十四人生还。 成灏大怒,罚了韩江一百军棍,并撤去他副将之职。 韩江一怒之下离开了北境,不知怎的就到了西境,并于一年后当上了大将军。 “说来也是奇了,前些年古月国总有小兵来犯西境,自从韩大将军上任,西境倒是太平了好些年……”褚尉天挠头说道,“搞得我这一对碎月锤都快生锈了。” 褚尉天说者无心,我却从其中听出了端倪。 “那宁远王对大将军如此,大将军现在想起,定是心有芥蒂吧!”我假装无意说道。 “那谁知道,我只知道韩大将军怕宁远王怕的要死,别看他在我们面前威风凛凛,一提起宁远王,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褚尉天语中喊着埋怨,显然是不服那韩江。 “宁远王现在断了腿,他在北境的兵权也逐渐瓦解,韩大将军有何好怕?”我装作懵懂,继续试探。 褚尉天朝地上啐了一口道:“自是因为他心里虚!” 我不禁沉默,凝眉细想,待再想追问,却见褚尉天环顾一周,附耳过来: “右将军,方才褚某之言,不足为外人道,不足为外人道,啊!” 眼中含着祈求神色。 我只得点头道:“左将军放心,锦瑟还是拿捏得住轻重。” 褚尉天一听便哈哈大笑:“右将军,我就说你是女中豪杰,没说错,没说错!” 晚上,躺在榻上,想着白日里褚尉天的话,越想越是觉得蹊跷,总觉得这韩江与成灏断腿之事脱不了干系。 翠菡已经睡熟了,发出轻轻的吐息声。 突地,我看到营帐外黑影一闪,竟是有人掀开帘子悄步挪了进来! 第四十一章 暗传尺素寄何情 那黑影轻轻挪至我跟前,立了片刻。 估摸着他以为我已睡熟,直接从腰间抽出长刀,向我劈来! 我大惊,忙滚下床,闪向一边。 那黑影一击不中,第二刀紧接着又砍将过来。 只是不等他砍到,我便一脚踢到他的下颚,那人吃痛,长刀挥偏了,砍在了案几之上。 “翠菡!” 翠菡此时已经醒了,急急在帐布边抓起惊云弓,意图抛给我。 咝——篷布被撕裂的声音! 来人居然不止一个!从营帐外又飞进来三个黑影。 “有刺客——”翠菡大喊。 其中一个黑影飞身过去,挥手砸向她的后脑,翠菡晕了过去!惊云弓掉在了她的脚边。 看来这些黑影是冲着我来,真不知是谁,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杀我! 四个黑影皆手握长刀,渐渐向我逼近。我的帐篷在营地的最边上,因是女子,离其他营帐皆有十米之遥,夜深人静,想是他们也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眼看着四把长刀就要砍向我,“噗、噗、噗、噗”四声响,四个黑影应声倒地,每个人背后皆插着一枚袖镖。 这袖镖,我是认识的! 它曾插在宁远王府那个刻有“器”字的门上…… 我心里又惊又喜,望向袖镖射来之处,望了许久,却没有人进来。 我急急奔出,营帐外面空无一人,除了夜风徐徐吹过帐外灯火,天地之间只剩寂静。 我在帐外站了半晌,突然惊觉,或许那天晚上,夜幽王来我营帐,握着我的手,那并不是一个美梦…… 原来他一直都在。 回到营帐内,见翠菡正捂着后脑从地上爬起,而那四个刺客的尸体,已然不翼而飞。 “是你吗?”我在心里轻轻问着,“知道我怕看见死尸,所以帮我清理掉?” 翠菡见我呆立着,忙过来检查我有无受伤,神情间满是焦急。望着她认真而又关切的样子,我内心一阵温暖。 在这悠远苍茫,而又带着淡淡血腥味的天地间,我终于笑了。 你们一直都在,真好。 帐外传来一阵喧闹,原是成滦领着一队亲兵匆匆赶来。 成滦冲进帐内,直从翠菡手里夺过我的手:“锦瑟,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伤?” 翠菡见状,忙退在一边,去收拾散乱了一地的桌椅。 我摇了摇头,成滦一面回头朝着亲兵喝道:“快去搜!莫让刺客跑了!” 一面又携了我的手,扶我到榻边坐下。 “锦瑟不怕,有本王在,无人敢伤你!” 我定定望着成滦,轻声问道:“王爷,认为是谁想杀锦瑟?” “本王也不知,本王夜里睡不着,便走到营帐外,正好看见一个黑影从你营帐方向跃出,心里焦急,就带人过来看看……” 成滦如此说着,只是,我却感觉他一直在躲避我的目光。 见我不语,成滦又道:“你放心,在这里本王会护着你!” 难道,他意指韩江?在这西境中,除了他,还会有谁想要杀我? 卯时,弓箭营训练场。 兵将们喊着口号,正在练习射箭速度。 其声滔滔,其威震天! 我负手站在指挥台上,肃然望着他们。木易正穿行在众人之中,纠正着他们的动作。 忽地,一阵踏踏的脚步声自身边响起,褚尉天已人在眼前。 他附在我耳边,以手遮唇:“右将军,听说你昨夜被行刺了?” 我转过头道:“谢左将军关心,锦瑟并无大碍。” “嗨”,褚尉天假装咳嗽,悄声道,”我是来告诉左将军,以后莫和大将军正面较劲,这对谁都无好处?” “左将军,是否知道什么?不妨直言相告!”我疑惑道。 “不可说,不可说啊,褚某不过一小小武将,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这朝堂之事,实在是不想插手。”褚尉天小声道。 “左将军,改天,我再向你讨教这训练兵士之法啊!这厢先告辞,告辞!”他一抱拳,放声说道。 我自是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台下众人听的。 “对了,”他又小声道,“你要小心你的副将。” 说完这话,他又哈哈地笑着,踏踏地走了。 易木? 我望着在众人中,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只是他行走间,背挺得极直,面目严肃。 他又有何秘密? 这世间,为何太多人太多事,都要费尽心机才能看透? 在营地又是一日。 刚走到帐外,便听翠菡在里面咯咯地笑。她今早说是要在帐内研制新药,未跟我去营地,此时听她如此,莫非是这新药研制成了? 于是我也笑了,走进帐内。 见我进来,她先是一怔,接着小脸一红。 “姑娘,王爷写信给你了,你快看看!” 说着便递给我一张布帛。 我纳闷道:“你拆了信么?竹筒呢?”信件本是被蜡油封在竹筒中,由信差送至目的地。 翠菡向来懂规矩,不至于私自拆了我的信,是以随口问道。 翠菡忸怩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清河给我写了信,王爷的信附在里面……” 翠菡说着便从腰间拿出一张布帛,上面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什么。 原来如此,难怪她方才笑得如此开心。 是了,若是成灏直接给我写信,定会被有心之人截了去。而翠菡一个婢女,无人对她的家书上心。 我不禁也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想是清河想你想得紧,才一月不见,就有这许多话要说。” 翠菡俏脸绯红:“你快看王爷的信!” 说完便一扭身,坐到她自己榻上去了。 我心里一甜。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信件。是成灏写给我的…… 不禁想起曾经见过他写过一封信件,是给白慕烟。也不知那女子是谁。 我握着那张布帛,慢慢踱到榻边,将布帛放在膝上,搓了搓手,方徐徐展开。 五个遒劲大字扑入眼帘—— 努力加餐饭! 署名只有一个字:灏。 我默默吐出一口长气—— 罢了,这才是他,宁远王成灏的风格,难道我还指望他与我细数年华么…… 那厢翠菡捧了清河的来信,细细读着,笑的肩膀一纵一纵。 突地发现我在望她,立即敛了笑容,正色问道:“姑娘怎的不读信?” “读完了!”我直直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摔,将那信丢在枕边,闷声道。 “姑娘读得可真快!那么多兵书,可真没白读!” 说完继续读信去了。 我窝在榻上,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时光飞逝,不觉中,来到这西境已有近半年了。 这半年来,弓箭营的士气高涨,虎虎生风,走在营地,一眼便能从神色气势上认出弓箭营将士。 其他营的将士见状,也一改之前的懒散,渐渐用功习武。 韩江也未再找过我的麻烦,我知道定是滦王在背后和事。如此,我也不会主动去惹他。 我知道,该浮现出来的秘密,只要有耐心,有一天必能真相大白。 这是在宁远王府中,我用了两年学到的。 此时,西境恰是初春,乍暖还寒。 军营地处荒凉,日日风沙不断。 我侧躺在榻上,听着沙土拍击营帐的声音。 “翠菡,你有没有觉得,今夜的风沙声有些异样?” “嗯,就是比往日大了些。”翠菡已然睡熟,言语里带着浓浓鼻音。 不对,我侧耳细听,除了风沙之声,似乎还有脚步声,细细碎碎…… 突地,外面一阵惨叫之声传来,我立刻惊坐起来,一把抄起惊云弓——自那次刺客来之后,每夜,我都将惊云弓放在枕边。 翠菡亦急急起身随在我身后。 果然。 营帐内已是一派混乱。 一群身着古月国兵甲的人正在我军营帐内大肆屠杀! 有士兵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古月国来偷袭啦——” 声音喊到一半就没了。 来不及细想,我立刻三箭齐发,射中了几名古月国兵将。 视线所及,一个人影奋力砍杀了几名古月国兵将,穿过汹涌人潮,朝我这边奔来。 是易木! “将军!”他已在我身边抱拳而立。 “易副将军,召集弓箭营所有将士,冲到营地出口待命!” “是!”易木转身飞身离去。 我转头对翠菡道:“跟紧了!” 翠菡使劲点头。 我一面疾步往营地出口处奔去,一面拉着弓弦,箭无虚发,招招毙命。 这是我用惊云弓,第一次射在人的身体上。 鲜血飞溅,惨叫不绝。 待我到了出口处,弓箭营的兵将们已整齐列好阵型,摆好了架势。 我肃然立在他们面前,望着营地中的厮杀。 黄沙漫天,刀剑之声不绝于耳。褚尉天正挥着他的一对碎月锤,嘶吼着,试图逼退围攻他的三个古月国兵士。 与强劲的古月国士兵相比,疏于训练的黎国兵将,简直是不堪一击。 我搭箭上弦,射向一名着古月国将军甲胄的人。 长箭穿过扬起的沙尘,正好没入他的脖颈,顿时血溅三尺。 “你们的将军已死,营地出口已被我军封锁,还不束手就擒?”这是易木的声音,他高声说话时,声音有些许嘶哑。 天地间顿然安静下来,只剩狂风怒吼的声音。 古月国的兵将们停下了动作,望着出口严阵以待的弓箭手,现在,两千多弓箭手,已有五百人可以两箭连发,其余人亦可箭无虚发。 “放下刀剑,本将军可饶你们不死!”我厉声道。 古月国的人还在犹豫。 “那,可要看看我饶不饶你们的大将军了!”一声高亢男声自风沙中传来。 待走得近了,方看清,是一名古月国的副将,他正手握一把长刀。刀尖抵在一个人的脖颈上。 那人尚穿着中衣,头发散乱。 乃是韩江。 第四十三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古月国副将挟持了韩江,威胁我们。 狂风呼号,遍地皆是我黎国兵将的尸体,他们伏在地上,任由黄沙覆没…… 我举起弓,长箭瞄准韩江及背后那人。 我能感觉到,此时,我已目眦欲裂,黄沙拍击在脸上生疼。 “那正好,”我心中气血翻涌,“今日,你便替我了解了这误国的庸才!” 见我如此,那古月国副将亦是大惊,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刀尖往韩江脖颈又抵近了半寸。 韩江大呼:“右将军,右将军不可啊!我若死在你手上,国主不会放过你!” 我冷笑:“大将军放心,我会禀报国主,韩大将军是为国捐躯,国主定会厚葬你!”我望着那些血泊中的黎国将士,“也算是告慰我黎国战死的数千亡魂!” 四周一派寂静,无人为韩江求情。 韩江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幸而有那古月国副将拎着他,将他挡在自己面前。 弓弦已然拉满,一只手却握在了我正欲发箭的手上。 是易木。 他果然是韩江的人! “放手!”我凛然道。 “将军,不可!”易木望着我,定定说道。 我愣了一愣,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望着我眼神里,似要告诉我什么。此时,他让我不杀韩江,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我默默放下弓箭。 一挥手,将士们让开一条通道,古月国剩余的兵士从通道中仓然而走。 天地间只剩黄沙,以及如鬼夜哭的风声嘶吼。 半晌,我才缓缓说出话来:“易木,去清点兵将死伤人数。” 易木领命,临走前,又定定望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让我留韩江性命,便点点头。 他才自顾去了。 韩江瘫坐在地,尚未从之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我一个跃步到他跟前,“哗”,从一旁的士兵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搭在韩江肩头。 “不杀你,何以平民愤?”我的声音低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答应易木不杀他韩江,可是,不吓吓他,总是胸臆难平。 “滦王,滦王救我!”韩江拼命叫着。这样子,哪里还像一个肩负大任的边境大将军,真真让人不齿。 我正待发作,突然一阵奇异声音从背后传来。 “姑娘小心!”翠菡在营门口大喊。 我疑惑回头,方看到一截围栏被狂风裹挟着,正朝我袭来。想是之前被古月国兵将拆卸,又遇风沙撕扯,此时那断开的木桩竟是势如破竹! 我待闪避,却已然不及。 性命攸关之际,一个人突然从斜刺里冲过来,扑在我身上,未等我反应过来,已有一阵浓郁血腥味钻入鼻孔。 成滦软软地趴在我身上,已然失去了意识。 …… 我万万未想过,在我即将死去的那一刻,居然是成滦保护了我。 是我最鄙视,最痛恨的那个人。 他的血喷薄而出,浸湿了我的衣衫。 “赵七——”我拼了命地喊着,喉咙被扯的生疼。 一阵杂乱的脚步,成滦被七手八脚地抬进了营帐,我望过去,看到他背上尚插着半截木桩。 一个温柔声音在我旁边轻唤:“姑娘!” 我茫然转头,看见一脸担忧的翠菡,忙道:“翠菡,快去救滦王!你不是会医术么,快去救他!” 翠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急急转头进了营帐。 我呆愣了半晌,蓦地想起,回头再去找那韩江,却是早已不知去向。 …… 我立在帐外风沙之中,营帐内随军医师呼喊着拿热水和棉布的声音,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显得那么不真切。 易木回来,在我身旁沉着声音道:“右将军,古月国偷袭太过突然,我军全无防备,死亡两千八百零三人,重伤一千零四十五人……还有一些兵士,受了惊吓,有些神志不清……” 我握了握拳,指甲生生嵌进肉里,好疼。 原来这不是噩梦。 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 我恨恨回头,一支长箭抵在易木胸口。 他并不躲。 “为何不让我杀他?”我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若不是他军纪松散,若不是他贪图安逸,怎会死伤这么多将士!这些命,是他韩江欠的!” “是!”易木抬眸看我,“他是该死,但他不仅这件事该死!右将军,你可知,他欠下的,可不止这西境的几千条人命!” 我如受当头一棒,他这是何意? 正待再问,却听翠菡出帐叫道:“姑娘,你快来,快来!” 我只得转头,匆匆跑回帐内。 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营内地上扔满了被血浸透的棉布。 数名医师在一旁忙乱。成滦在榻上,纱幔放下,看不太真切。 “滦王可是醒了?”我急急问道。 翠菡摇头:“滦王一直喊你的名字。” 我冲向前,拨开一旁的医师,撩开纱幔。却被眼前所见惊得几乎流下泪来。 营地围栏本是由坚固的木头所削,再用藤蔓重重缠绕。西境多沙地,故而围栏入地极深。 成滦后背的这块断木,上面带了厚厚的泥沙,断面若是齐齐折断还好,这块却是如一把利刃,生生插进他的背,现在那断木已然被取出,而他的背上,却血肉模糊,翻出些鲜红的皮肉来,他身下的被褥,已然是殷红一片…… 我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只得睁大眼睛望向一旁医师。 几名医师皆在回避我的目光,只一名年老的小声道:“右将军,滦王此次怕是……怕是回天无力了……” 我只觉心里轰得一震。 怎么可能,不是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么? 成滦如此狠戾,怎么会现在就死? “锦瑟……” 听他叫我,我飞快俯下身去,含泪听着。 “锦瑟,我……保护了你……你看,我……未食言……” “有我在……没有人能……” 话未说完,成滦突地一呕,吐出一口血来,血落在我的素色衣服下摆上,迅速氤开。 我忙去扶他。 “右将军,滦王此次被断木伤了心肺,不能多用气力。”老医师在旁道。 我一面扶着成滦,让他缓缓趴在榻上,一面对了翠菡大声喊着:“翠菡,你不是专治疑难杂症么,你快来治他啊……” “姑娘,”翠菡为难道,“我也就是治一些小病,滦王此时已去了半条命,我……若是我师父在还可能有希望……” 云鹤? 我立即起身:“你可是能找到你师父!” “姑娘,莫说是我找不到师父,就算是找到了,我师父曾立过誓,不再与成氏有任何交集,何况是治病,他可能巴不得滦王死了才好!”翠菡犹豫道。 此时此刻,我已全然不想去思虑他们之间的恩怨。 “那,就全无办法了么?” 难不成,我就这样看着成滦为救我而死,让我此生难安? “还有一法。”老医师在身后道。 “你快说!” “滦王若求生意志强,或可还有活命机会。” 我顿了一顿,转头望向趴在榻上仅有一息尚存的成滦。如果不是他,此时此刻,在那里的,应该就是我。 我绝不想欠他的。 “你们出去吧,我在这里陪他。”说罢,我便向榻边走去。 医师们领命而退。 “姑娘……”翠菡还欲说什么。 “出去!”我不由分说斥道。 翠菡默默退了出去。 外面的风沙似是平息了些,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天已亮了。 谁会想到,昨日还威风凛凛,在军营里呼来喝去的滦王,今日会成了这副模样? 谁也不会想到,昨日还在营地里训练,夜晚沉浸在美梦里的将士们,会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梦中。 一场战役,是胜,是败,是由什么来定呢? 古月国偷袭,被我们驱了出去,看上去是我们赢了。然而谁来为那些死伤的将士负责?站在数千亡魂面前,我们一败涂地…… 这人间,何时才能清平啊? 没有刀剑相向,没有刀下冤魂…… 成滦面色如土,不住地渗出汗珠。我拿了帕子,细细地帮他擦着。 “锦瑟,锦瑟……”他又在唤我。 “我在。” 听到我的声音,他的神情才慢慢平息下去。 我内心顿然波涛澎湃。 到了后半日,翠菡端来饭食,我看成滦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便到案几旁用了几口饭。 翠菡什么也未说,拾了空盘就要出去。 我唤住了她。 “翠菡,京都那边可有消息?”我是指成灏,有无来信。 我是在想,半年前我遇刺时他在,昨日为何不在。我担心古月国突然来犯,是朝中出了什么状况。 翠菡摇摇头。 我知道她因为我照顾滦王,心里有情绪,便让她回去歇着。 我让守营将士去唤了褚尉天过来。 之后便开始磨墨。 一阵踏踏的脚步声自营帐外响起,褚尉天到了。 他也知成滦重伤在身,说话尽力压低了声音:“右将军,褚某正在查看伤员,可是唤我有事?” 我立起身,对他深深拜下。 褚尉天忙上前扶我:“右将军,如此大礼可不敢当,昨夜要不是你,我军恐怕会全军覆没啊!” “左将军,如今,我军死伤惨重,大将军韩江出逃,滦王重伤须得我照顾,古月国此次吃瘪,又不知何时又会来犯,军中一切,全指望褚将军了!” 褚尉天挠头道:“褚某是想担起大任,但褚某……是个粗人,着实不懂如何防兵布阵,惶恐,惶恐啊!” 我将方才画的兵营布防图递给他:“锦瑟不才,也只略懂皮毛,希望这份布防图,能帮到左将军一二。” 褚尉天接过细细看了,不禁大笑:“右将军过谦了,这哪里是皮毛,简直事无巨细,妙极,妙极!” 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褚尉天领会,将布防图好生收在身上。 又深深一揖:“褚某定不负所托。” 第四十四章 此事古难全 风卷起帐帘,我看到帐外细碎的沙尘扬起。 “如今军中已无大将军,左将军不妨直言。” 褚尉天一愣神,片刻便明白我是何意,微微犹豫了下,便道:“也罢,韩江这匹夫已然逃走,老子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马上一拍嘴巴:“对不住啊,右将军,褚某是个粗人。” 我淡笑道;“无妨,褚将军请讲。” 若不是看出他粗中有细,我岂会将布防图给他?那图也是之前我在北坡仙的著述上所见,不过是根据西境实况,稍加改动而已。 褚尉天这才悄声道:“其实褚某也知道的并不真切,只知大将军……呸……韩江当上大将军,原是和滦王、峪王的帮衬有关!” 果然是一丘之貉! “古月国近些年未侵犯我国,那是因为,韩江私下与古月国那守将签订了什么劳什子条约!” “条约?”我大惊,那韩江居然如此行事,岂非是通敌的大罪? 褚尉天点头道:“褚某也知道的不真切,是有一次韩江自己醉酒说漏了嘴,道是自己立了大功……” 他凝眉细思,半晌又道:“对了,他说,他为黎国除了一大害!” 我心头一震,忙问:“这话是他何时说的?” “五年多前,这个我记得清楚,就在宁远王归国途中被设计断了双腿之后不久,那时,听闻宁远王不得不离开北境,褚某痛哭了很久!右将军,人都说,这英雄惺惺相惜,宁远王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被搞得连路都走不了,褚某也是……” 后面的话我却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 我不知褚尉天是毫无心机随口而言,还是特地在提点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韩江!原来,你手上,还沾染着成灏手底三万将士的鲜血! 难道,这才是昨夜易木要告诉我的? “右将军,右将军!”褚尉天见我沉思,唤我道,“若是无事,那褚某便先告辞了!” “左将军稍等,”我忙叫住他,“你那天说,让我小心易木,此言何意?” 褚尉天一愣,回头看看营门口,确定无人,方示意我附耳过去。 “那易将军可不是一般人,他四年前才来到军营,不到半年,就成了韩江手下的红人,你说,你是不是要防着他些?” 说完这句,褚尉天再也不留,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原来竟是有这曲折! 但听易木昨夜语气,似乎也是对韩江恨之入骨,如此想来他接近韩江,岂非是另有缘由? 我又唤了守营的将士,让他将方才一并写成的战报让人送至京都。 成滦突然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我忙奔到榻前,拿了帕子给他擦拭。他扶了我的手,那手烫的吓人。 他不住地唤我的名字,是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一边应着,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胳膊,他才慢慢松开手来,只是嘴里还不断说着什么。 后背本来伤口就深,此时这么一折腾,又是红了一片。 我望着此时趴在榻上的这个男子,他曾风动京都,引得无数女子惦念,他也曾威风八面,倾尽心力去算计…… 只是现在,他气若游丝,已全然不似之前模样。而这也才不过半日。 我内心悲凉,不由得流下泪来。 这样怔忪了半晌,忽听身后窸窸窣窣衣服的摩擦声响,一回头,发现是翠菡。 “姑娘,我拿了些自己研制的疮药,需给滦王三个时辰敷一次。”翠菡不似从前热络。 她也不看我,径直走到成滦跟前。 “婢子给姑娘带了身衣裳,姑娘快在帐后去换了吧。”翠菡的语气中似乎不含任何感情。 我鼻子酸酸的,依言拿了衣裳,在榻后的纱帘之间换了。 出来后,看到翠菡正在给成滦包扎。 她动作利落,很快便做完了。 我见她转身欲走,也不欲与我说话。 “翠菡!”我叫住她,“你可是在怨我?” “姑娘言重了,”翠菡背对着我,“婢子哪里敢怪罪姑娘,姑娘行事自是有姑娘的道理。” 她顿了一顿,声音里有着极尽压抑的愤怒:“只是婢子想到,王爷派婢子跟着姑娘,本是怕姑娘有何万一,而婢子研制这疮药,本也是怕姑娘再出意外。” 翠菡转头,望向成滦:“未曾想,皆便宜了这畜生!” 我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轰然裂开。 许久,方开口道:“翠菡,我不过是不想欠他,毕竟他是为救我才受伤。” “那王爷呢?王爷怎么办?”翠菡突然望向我,我从未见她如此咄咄逼人过。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着。 “翠菡,你这是何意?” 翠菡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姑娘,婢子唐突了!”说完一扭身便出了营帐。 我内心惶惑,总觉得惴惴不安,我不知道的是,早在我来西境之时,京都已然惊变。 …… 翠菡的药让他成滦后背上的伤口好了很多,但他一连几日仍在昏迷,并无好转,稍稍清醒些便唤我的名字,医师说,他的脾脏还需时日来修复。 老医师说,成滦的求生意志很强,想必假以时日,定会好转。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日晚间,翠菡又来换药,我默默看着她,总想着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 “姑娘,”未想到她却先开了口,“京都来消息了。” 我心里一喜:“可是有我的信?” 翠菡摇摇头:“是清河。” 我心一沉,半年之久,成灏所给我的话语,就是上次来信中的那五个字。 翠菡许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轻声道:“王爷不便写信,不过清河说,邱国的小郡主白慕烟,半月后会到京都。” 白慕烟? 就是小南口中那个与成灏同桌而食的美貌女子,是成灏数次给她写信的那女子! 她原是邱国的郡主! 一个郡主,一个王爷,他们倒是般配! 邱国?正好是成灏母亲的国家。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无名邪火,心里烦躁不安,翠菡后面说了什么,我再是听不见。 怪生成灏这半年不与我通信,原是如此! 在我与韩江周旋,被古月国围攻,性命千钧一发之时,他想是也与那白慕烟鸿雁传书罢! 我欲责问翠菡,然而话到嘴边又立刻咽了回去,我不过一个孤女,拿什么资格去问?翠菡又能知道什么呢? 成灏,他从来未曾向我承诺过什么。 我直愣愣坐着,连翠菡何时离开都不知道。成滦几次唤我,我竟然都恍若未闻! 算算时日,成滦已昏迷有八日了,我在他脚边备了一张小榻,一直守着他。 这日我心中疲累,在小榻上沉沉睡去。 梦里,我看着成灏在槐花树下练剑,他的腿没有断,静时长身玉立,动时虎虎生威。 剑影白花花的直耀人眼。 槐花开得正好。 忽地,成灏换上了一身黑衣,带上黑色面具,俨然是夜幽王的模样。 我朝他笑着,伸出手去。 他也笑着,伸手过来,就在手指尖即将碰到的那一刻,他突然走过了我,与我错身而过。 我转身,看到一个明媚女子在我身后娇俏地笑着。 而他走过去,揽住了他。 就像当初穆子萧松开我的手,走过去揽住华年。 “锦瑟,这是内室,华年。” 他与那女子笑语宴宴,全然未看我。 而我就那样看着他们相拥着,离我越来越远 …… “锦瑟,锦瑟……” “锦瑟,锦瑟……” 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脸上冰凉一片。我竟是哭了么? “锦瑟,锦瑟……” 此时我才惊觉,这是成滦的声音。 向他那方望去,见他正望着我,脸上憔悴不堪,然而眼睛却是睁开的。 我一喜,忙抹了把脸,跑过去,他居然醒了! 成滦一脸惊疑之色:“锦瑟,竟真的是你,我一直梦见你在我身边,未想到竟然成真了!” “滦王,这不是梦。” “你是说,你真的一直在照顾我?”成滦满脸喜色,病竟似好了大半。 见我点头,成滦似是有些试探,轻声道:“锦瑟,你知道,本王一直心悦你……” “滦王!”我意图打断他。 可他竟全然不理我,竟似是怕此次不说,以后便没了机会。 “第一次见到你,你正在食肆里与人大打出手,那……是为了六弟。那时,本王在门外看你,心里想,若是如此美的女子,能为了我,与人争执,那该多好。” 他说的有些吃力,停下来喘了一会。 我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一阵,他才继续道:“我不像六弟,生下来就是天命之人,父王从小未曾说过我的好。尤其是六弟出生以后,所有人都喜欢他,称颂他,不就是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么?” 他笑了一会,想是扯痛了伤口,便停了下来。 他望着我,“你不知,今日当我醒来,看到你,我有多惊喜。锦瑟,为了你,我愿意,重活一回……” 我心里五味杂陈。唯有不语。 “锦瑟,你可愿……” “王爷,”我轻声打断他,“锦瑟早就说过,锦瑟心里早有良人,此时装不下任何人。” “哈哈哈哈”,成滦大笑,笑得狰狞,“你说的,是成灏吧?你当围猎场上说的那些我会信吗?你锦瑟一颗心玲珑剔透,怎会不知我心意,那不过是你自我救场的借口罢了。” 我不语,望着他。 因为此刻,我不知该如何说。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我正要起身离去时,成滦忽道:“锦瑟,若是我此时告诉你,成灏半年前,就被夺了北境兵权,此时也无法出宁远王府,你待如何?” 我呼地一下立起身来,拉扯得腿上的盖毯一并落在了脚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