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翌长安》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章 楔子之盛京往事 公元前二百五十一年,东洲大陆,周朝末年。 正当飘摇乱世,皇室贪图安逸,不问天下事,周室王朝隐有衰微之迹。 然而此时那龙椅上坐着的周夷帝远比他的父亲周哀帝更加无忌,行事荒诞不经。 终日享乐而疏于政事,不问民生疾苦,整日流连后宫美人榻前,偏听偏信,不辨忠奸,赏罚不分。 以致昔日称霸东洲大陆的大周帝国如今民不聊生,各州地百姓怨声载道,各诸侯国野心勃勃。 强大数百年的周朝帝国便就这样被周皇室嫡系子孙一日日地败落下来。 之后的百年间,昔日强大如斯,致万国使节来朝的周朝帝国就像是受到大巫命咒一般。 继哀帝、夷帝之后的历任周王朝统治者尽皆荒淫残暴,无一人可堪国之大任。 终致天下民众心生愤怒,各地时有义军举竿而起。 各地打着清君侧名号出动的大军中,其中尤以金陵慕行带领的金陵神策军最为突出。 所过之处,收服者众,良禽择木而栖,一时东洲各地有识之士纷纷投奔。 上国动荡,周边百年前归顺的赢渠、钩戈等国终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频频在边界小规模发兵试探。 乱世终至,平静了上百年的东洲,大乱。 东洲内外混战持续了十三年。慕行雄才伟略,南征北战,伐敌抚众,建立了幅源辽阔的大翌帝国,自称“始帝”。 以盛京为都,改元帝耀。 此时东洲大陆版图四分之三皆被大翌收入囊中,实乃空前盛世。 帝耀元年,蛮夷归顺,万国来朝。 至此,东洲大陆开启了慕氏皇族御领天下的新历史。 大翌建国后,始帝论功行赏,封五位功绩卓越的亲信将军为异姓王,各掌兵八万。 即安亲王沈其文、容亲王容客贤、黎亲王黎斩木、恭亲王李成虎、瑞亲王轩辕彻。 御赐封地,分五王,掌令珏,降御旨于王府,严明王位必由其嫡长子世袭。 历代皆由世子袭领军权,掌令珏,若无嫡子,则按长幼有序袭承,并降爵一等,世子袭位前无需上朝议政。 并另下谕旨,亲王掌兵,嗣子必安于京师侍奉女眷,嗣子掌兵,亲王于京师安享天伦。 始帝之后,大翌历代帝王皆励精图治,赏罚分明,天下格局逐步安稳。 至慕喜帝一代却是极为好大喜功之主,其荒唐言行颇有周朝末年掌权者之风。 喜帝其人,一反先代帝王朴素之风,性喜奢华。 为修宠妃华宫连斩三位御史,假借微服出宫体察民情之名,一路搜刮民脂民膏,大修私宅。 一路豪奢,强抢武林世家之女,频繁在民间举行选秀,极尽享乐之能事。 曾为一浮光锦数次下令征战南疆,却都大败而归,致使大翌国库空虚,各州府再一次民不聊生,怨声四起。 东洲之上大翌版图日渐缩减,柔然、南疆、楼兰、突厥、赢渠诸国日益壮大。 与此同时,东洲武林也在岭南叶家、抚州公孙、河西柏家、靖安陆氏、阳明陈家的带领下,逐渐日盛。 喜帝即位的第五年,天命五年,瑞亲王以清君侧为名自封地邯郸挥军而起,天下风云突变。 盛京朝阳殿帝令一出,安王、容王、恭王即刻发兵盛京。 然则鞭长莫及,盛都危矣,宫中帝王亲卫军六位将军拼死勇战,勉强得以撑至三军抵达宫城。 平定瑞王叛乱后,喜帝论功行赏,不顾御史进谏,执意下令,三王入宫可不去佩剑、三王及世子面圣免跪等一应特权。 不仅如此,他甚至罔顾群臣谏言不问缘由降黎王亲王爵,收令珏,令其嫡脉世袭郡王位。 随后,赐封六将爵位,以镇南侯柳勇为首,分别为长乐侯常安、忠义侯傅行、江阳侯白姜,爵位世袭罔替。 两位以身护主血染大殿的将军被破格允其庶出长子承袭爵位,分别是齐国公长孙氏,庆国公姜氏一族,爵位允其世袭罔替。 喜帝后,成帝、观帝、炎帝、文帝皆为一代明主,开科举以纳贤才,连年减税微服出访体察民情。 文帝更是三巡燕北,慕氏历任中兴之主勤政爱民,大翌朝局逐渐政治清明,一扫喜帝时奢靡之风。 大翌帝国复又逐渐强盛起来。 慕氏皇族传至仁宗慕之焕一代,距始帝建国已有665年,年号天德,尊嫡母“圣母皇太后”位。 大翌镇南侯嫡长女柳止忧以太子妃之尊入主中宫。 皇后所出大公主慕卿汵,赐封号“惠安”,皇三女慕卿洛,号“惠宁”。 帝王一母同胞的和亲王封号“九章”,两字王号,荣宠盛极,九章亲王入宫无需下马,不解佩剑。 然此时的大翌仕族分抗皇权,左右朝政已有数百年根基,后宫多为世家贵女,前朝仕族各为一派,泾渭分明。 天德元年,帝广充后宫,连纳庆国公府嫡次女、户部尚书嫡女、礼部尚书之女、大理寺卿长女等名门闺秀数十人入宫,各地秀女者众。 天德元年末,中宫诞下皇四子,帝赐名慕尚煌,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天德二年后宫时有喜讯传来,皇六子、皇七子、皇八子相继出生,三妃几乎接连传来喜讯,引为一段美谈,帝大喜,赏赐不断。 天德二年七月,姜妃所出二皇子于京郊马场坠马而亡,帝怒急,欲令金吾卫血洗马场,群臣惶然。 皇后强撑病体于乾清宫跪谏,帝乃作罢。 天德三年,敬贵嫔溺水而亡,其所出皇五女交由姜妃抚养。 天德六年七月,仁宗元后柳氏薨,谥号懿敏圣慧,帝封中宫凝懿宫,皇长女、皇三女由贵妃付氏抚养。 天德八年末,九章亲王妃诞下一女,正值九章亲王于成源大战大胜突厥,帝大喜,赐名慕长安,封号同名为“长安”,羡及京华。 天德十三年七月,赢渠太子亲至盛京欲结两国邦交之好,仁宗以皇长女惠安公主许之。 天德十五年,安王世子沈行知于国子监作一则《下策伐兵》,年仅十岁,举朝皆惊。 仕族阀门均以其为贤才,待他年纪渐长,风华更显,京中仕子更有隐隐以其为首之象。 天德十六年,居亿扬言三十万铁骑踏破大翌,帝令容王领兵出征。 时年九岁的容世子随父上阵,天纵将才,容世子以铁腕强硬,用兵如神显名于居隅大战。 帝国正史所载:“天德十六年,容世子阑,随父出征居亿,世子兵策诡异多变,其亲兵银甲骑,居亿敌军闻之色变。” 前后不过一年时间,居亿献上公主及牛羊求和,帝将居亿族第一美人居阳公主赐皇四子为正妃。 公主抵京第三日暴毙,举朝哗然。 帝大怒,令详查。 天德十七年初,容王父子大胜还朝,帝朝阳殿前以皇五女许容世子,世子拒,言:家国不宁,何以为家,传为佳话一段。 坊间说书之人更是将这段故事添添改改,说成小段子,一传十十传百,至于其中真假。 故事里的人,倒也无人关心了。 天德十七年末,终不耐突厥时有小股军队骚扰边疆子民之举,帝下旨征战突厥。 九章亲王、容王率军成两翼包围之势围攻突厥,大胜,突厥可汗自刎,至此,突厥国灭。 天德十八年,匈奴来犯,气势汹汹,此时的异姓王府及世族门阀后辈屡出奇才。 帝至暮年,疑心渐重,已不欲再授诸王兵权,领兵人选迟迟悬而未决。 三月,皇四子上表,愿领兵出征匈奴,扬大翌国威,帝悦,封“抚宁大将军”。 领兵三十万出征,令九章亲王监军。 七月,兵部尚书嫡女柔羽媛何氏求见帝颜,扬言皇三女与宫外时有书信往来,无德无贤,有损皇家颜面。 帝大怒,即刻下令封洛水宫,只进不出,遣亲兵金吾卫阖宫搜查,闹得合宫内外皆知。 皇三女素来体弱,据传因怒极攻心,当场昏死过去。 后来宫中传出消息,皇三女宫内信件,皆是与兄长来往问候。 御书房内,诸王在座,帝阅其一双儿女往来书信良久,长叹:“惠宁若为男儿,我大翌之幸!” 天德十九年初,帝日渐年迈,后宫姜妃独大。皇三女病重,帝下旨广招能人异士,凡能医治公主者,封侯位。 皇三女上书。 “父皇垂怜。然今皇兄出征,广招医者,弟必闻之,千里之外亦为儿臣所忧。凡我大翌男儿皆以马踏河山,逐敌护国为荣,今匈奴来犯,身为皇女,儿臣不为疾忧,又岂能再劳父皇、皇弟心忧,祈请父皇应允儿臣前往英山休养。” 帝念及先皇后,愧悔交加,大哀而允。 天德十九年末,皇四子大胜还朝,匈奴二十年内再无力西进,东境初定。 帝令百官于泰安门跪迎“抚宁大将军”还朝,朝野震惊,皇储之位已初现端倪。 大胜还朝的皇四子却是一副哀极之态长跪金銮殿外,请帝下旨对柔羽媛何氏处以车裂极刑。 帝允。 同年,帝病重,召左相徐德雍、右相苏风清,由宗室族长起草诏书,下诏册立懿敏圣慧皇后之子慕尚煌为皇太子。 安王世子沈行知少有大才,容王世子容景阑覆居亿,灭突厥,封伏波上将军,特允其二人上朝参政。 并另下圣旨,诏令诸王归京。 至此,异姓王世子不可上朝议政的百年陈规被打破,仁宗自登基起对王府大族便极为忌惮,临终这道遗旨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天德二十年初,帝殁,谥号昭烈明武。 仁宗一生,自登基起勤于国事,亲贤臣远小人,善纳谏,疏声色,虽暮年处事优柔,然则一生行事,堪称一代明君。 天德二十年八月戊寅,因国事繁重,皇太子慕尚煌应群臣所奏。 登朝阳殿视朝,接受百官朝拜,昭告天下,继天子位,称圣英帝,改元瑞和。 追封生母尊孝献懿敏圣惠母后皇太后,尊养母付氏为孝和皇太后,尊姜妃慈和皇太后。 原太子妃周氏赐皇贵妃位,太子府其余诸人由两宫太后册封安置。 六弟慕尚锦赐恪亲王位,七弟慕尚翰赐康亲王位,八弟慕尚临赐景亲王位。 五皇妹慕诗兰封卫彰公主,出降江阳侯府世子白展阳。 特允景王生母贵太妃可随子入住景王府。 封三皇女长公主位,赐号“荣宸”,史称“荣宸长公主”。 赐九章王府长安郡主公主尊位,九章亲王退而不敢奉诏,长跪乾清宫外。 帝长叹一声,复下旨,赐长郡主位,一应用度循公主例。 瑞和一年二月,因新帝登基,根基未稳,朝堂初定,朝中仕族分抗皇权。 帝所用贤才无几,下诏征选贤才,科举制兴,借此选拔了一大批寒门才子入朝为官。 三月,帝迎左相独女徐意紫入宫,封皇后,入金册,赐凤令,特赐号“文定”,母仪天下。 四月,帝大肆提拔寒门子弟入六部,百年来根植六部的各大世族羽翼渐损。 六月,帝纳群臣谏,下诏选秀,广充后宫。 九月,皇后凤体违和,帝着皇贵妃协理六宫。 十月,长康宫美人温氏诞下一对龙凤双生子。 圣英帝为瑞和年间大公主赐名慕宣璨,二皇子赐名慕宣彻。 温氏本就病弱,自诞下皇子皇女后身体愈加虚弱,最终于一月后病逝。 帝追封其敦和皇贵妃位,将大公主与二皇子交由皇贵妃抚养。 十二月,南疆联合西域各部,大翌措手不及,被南西联军连夺四城。 正携妻子于回南城休养的九章亲王闻讯,事态紧急,着人往京城送信后便领着亲兵三千阻数万军队于城门外十三日。 城中老幼妇孺,自发出力,保家卫国。 第十四日,城破,九章亲王以身殉国,九章亲王妃闻听噩耗,于回南城内的九章王府中自缢殉节。 南蛮军队入城后于城中烧杀抢掠,那一日,是所有回南人的噩梦。 夜,银甲骑至。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瑞和三年初,大翌帝国,都城盛京,帝国荣宸长公主所居,洛水宫。 巳时已过,阖宫仍无半点声响,宫仆来去落地无声,无一人敢发出响动。 无他,唯因这洛水宫里的主子,脾性是出了名的。 最是不耐安寝时有任何喧哗吵闹之声,虽然打杀宫人更是随意得很,但有当今陛下护着,宫人也只有伺候得越发精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午时将至,大殿里的红绡帐终是有了些动静,洛水宫的掌事何姑姑入殿上前,动作迅速地接过了宫女手上的物事为刚起身的主子梳洗。 手法之娴熟,将发分股拧盘,交叠于顶,指尖快速翻飞间便挽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 何姑姑是先皇后留下来的,比之他人,更有一番情谊在,因主子敬重,是以许多话别人不敢在这位主子面前说的,她却是可以的。 自小殿下离宫后,这位主子倒像是一下子没了约束,夙夜酒醉,昨晚,洛水宫更是彻夜灯火透亮,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 如今,镜前的主子将醒未醒之态,浑身透着一股子慵懒魅色,美人如花隔云端。 看得在旁伺候的新晋小宫女无一不都红了脸,端着盥洗用具的手都不大稳了。 何姑姑眼尾扫向了几个小宫女,看着十分厉害,是了,先皇后身边的人,原该是十分厉害的。 这不,这位厉害的姑姑又开始了。 “殿下,今日朝会上周御史殿前又上奏了。” 何姑姑面带忧愁,声音却又隐隐夹着些藏不住的欢喜。 她不知为何周中叶那老匹夫整日不盯着文武百官,非和自家公主拗着是个什么劲儿。 可自家公主不上心,陛下也跟着不经心的事儿,有个人成天提着倒也真不是什么坏事儿。 何姑姑等了许久也无回应,待抬眼瞧着镜前的人儿双眸似睁非睁依然全无动静后,禁不住心里又是一声长叹。 还待继续,那玉人儿终于出了声,“传膳”。 闻言何姑姑更是心急,方才的御史上奏想把她家公主嫁出宫去的事儿已被她扔去了九霄云外。 这个时候她眼里心里拢共也只有她家公主的身子最为重要这一件事儿了,旁的哪能轻易越得过去。 人食五谷杂粮,一日三餐不可或缺,可这位主子,日日睡至午膳时分,长此以往,难免坏了身子,如此陛下却也纵着,她一个奴才便更不能多说什么了。 只是他日九泉之下见着皇后,可怎么交代啊,这身子若是亏了,那姻缘要来又有何用,想到此,何姑姑止了话头。 话说起这盛京城内近来坊间常能听到的趣事儿,便不得不提一句这御史台与洛水宫了。 何姑姑闲时也百思不得其解,那位颇受人敬重,历经两朝的御史大夫不知为何,仿佛突然就跟长公主对上了似的,日日吃饱了撑的一般,每逢朝会都得提一句。 然则也仅仅限于提那么一嘴。 毕竟这位可不同于前朝那些养尊处优的公主,她少时男装跃马征战,后来更是力战柔然大军,阻柔然于燕北城外,岁岁朝贡,这样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杀人的公主,还是不要轻易惹怒她了。 这是御史台各位年轻的大人们被长公主亲卫“调教”一月后达成的共识,然文官重风骨,提还是要提的。 至于听不听,那就是你们皇家自己人的事儿啦。 伺候着面前的主子用了早膳,何姑姑又忍不住开了口,“公主,您方······”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 未尽的言语就被这样挡了回来,虽然主子语气不变,然而到底是伺候了她这许多年,心知她已是不耐烦了,何姑姑终是无声行礼退了下去,准备吩咐御膳房上些果糕,再紧着送一碗醒酒汤来。 宫人尽数退了出去,美人儿终于微微动了动,然睁了眼却是凝着窗外的集雪湖。 良久,只听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母后,答应你的,我可都做到了”。 语声怀念,细细听来,带着一股子涩味儿,只是,并无悲伤,说到最后,尾音上扬,竟还带着几分难得的娇俏。 若是不知其身份,怕是没人会相信眼前这个女子早已过了花信之年。 是了,眼前这个威仪俱重的女子便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先帝元后所出皇三女,世称“荣宸长公主”。 因瑞和年间盛京城仅有这一位公主受封长公主,是以京都众人惯称她一声“长公主”。 帝女荣宸,仁宗元后嫡出皇三女,大翌建国六百年来第一位临朝干政的深宫公主,亦是大翌国史上百年来第一位驰骋疆场,战功赫赫的女将军。 这位公主最负盛名的不是她容貌倾城,亦非她不爱红妆爱武装,而是她年过双十多年,尚未婚嫁。 大翌建国数百年,虽不如周朝那样对女子要求严苛,可皇家公主二十又五还未婚配,似乎放在哪里都不是个理儿。 刚开始京城巷尾只敢私下议论,后来不知从哪处来的说书先生胆子忒大,开始说起了荣宸长公主不得不说的那些个波折姻缘的往事。 不论是真是假,反正恰巧正遇着这位尊贵的长公主微服出访,听了那么一耳朵,公主很是赞赏说书先生的才华。 公主不但不怪罪,反而还赞赏?以致盛京有一段时日随意进一处茶楼,都能听到宫里这位荣宸长公主的婚嫁波折。 天德年间,中宫皇后仙逝,之后数年仁宗并未再立继后,后宫之中,以出身庆国公府的姜妃宠冠六宫。 元后所出皇长女和亲赢渠在先,后来皇四子请战匈奴,唯独当时的皇三女从始至终都在深宫之中侍奉皇父。 大翌女子大都十五及笄便已商量婚事,若是早的,十三四岁甚至更小,便会相看婚事了。 只等及笄礼一过便举行大婚,便是晚的,最迟十八,也该嫁了。 且这个年纪市井之中寻常人家尚好,若是公卿之家,家族内适龄的优秀男儿大多早已娶妻。 剩下的的高不成低不就的,怕是只能认认真真挑个高门进府做个续弦,还能为家族出一份力,巩固一份姻亲关系。 可皇帝的女儿自然不比她人,求娶之人若是排个队伍,怕也能绕上三圈皇城。 更何况本朝驸马可上朝议事,不必领个虚职,若娶个公主回家,那可真是祖宗显灵庇护了。 可怪就怪在,当年的皇宫,就像是众位贵人集体失忆,忘了宫里还有个年华正好的惠宁公主一般,绝口不提这位嫡出公主婚嫁之事。 天德八年,九章亲王的独苗苗要出生了,亲王在外征战,宫里宫外源源不断的礼跟不要银子似的往王府送了去。 从未出过宫的惠宁公主也奉了皇父之命携两份圣旨到了亲王府,一份册封世子,一份册封郡主,端看王妃的肚皮是否争气了。 惠宁入府后,王妃身子羸弱,彼时生下郡主后便昏死过去,无奈之下惠宁遂坐镇王府后院,有条不紊地吩咐诸事。 饶是自先皇后仙逝后甚少再有事能让她心生波澜,此时也是微惊了一惊。 堂堂九章亲王府,少主子的乳母、侍候的姑姑、丫鬟,竟是这般行事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不顾小儿尚啼哭不止便抱着跪在她面前,这等不中用的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年少的惠宁心里竟生出了些许怒气。 正待从奶娘怀里取出小儿,再行处置的时候,入她怀里的小儿瞬间止了哭闹,她一惊之下倒未再开口责罚。 只看着那小儿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公主奇道,“怎这般丑”。 她脱口而出,然而屋内王府诸人俱在,方知不好,正待补救,可不知是她抱得小儿不舒服还是小儿听懂了她在嫌弃她,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 任是一屋子的人如何哄也哄不好,好在奶娘将她带下去哺乳后,屋子里总算止了吵闹声。 “她必是饿了,方才大哭不止”,年轻的惠宁公主莫名竟有些心虚了,对那个孩子。 后来着人来问,方才知道她这位皇婶婶那是被皇叔宠得没得章法了,竟只知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半点不理府内俗务。 就连现在府里给刚出生的少主子提前预备下的院落和随侍都是王妃身边伺候的人备下的。 而王妃仅仅是某一天辰光正好的时候,为那小院提了个名儿,上书“淇奥”。 显然是这一日受到的冲击太大,惠宁已略过了这么小的孩子不随母亲同住为何要单独辟个院落住的疑惑。 “淇奥?” 好在也只是愣怔了一瞬,她便转身吩咐何姑姑抓紧时间亲自去挑选些伺候郡主的人手来。 偌大一座九章亲王府竟是由一管家掌管中馈,这可真真是,惠宁忍不住蹙眉,在心里下了定论,“真真是荒唐极了”。 “若遇管家处理不得的大事,当如何是好?” 年轻的公主竟隐隐有些好奇了。 堂下躬身站着的总管回道:“若有大事,自有王爷决断”。 是了,都这般模样了,她怎还莫名对那位好福气的皇婶婶报了点儿期望。 大约是皇婶婶长得实在是好看吧,也无怪乎皇叔如此娇宠着。 到底是亲王府的内务,这么多年这管家也未曾出过差错,她一个未嫁公主也不好在亲叔叔家里整治奴仆,是以略吩咐一二,便也就摆驾回宫了。 这是初见,以刚刚获封号的长安郡主殿下在惠宁公主怀里的大哭不止而告终。 年底,九章亲王妃于生产时亏了身子,始终不见好,而王府统共也只有两位正经主子,一个病着,一个牙牙学语。 如此,下人伺候难免不经心,终于,宫里太医源源不断开始进出九章亲王府。 才刚刚出生不久的小郡主,犯了天花。 这可是九章亲王的独苗苗啊,而此刻的九章亲王还在东境边塞浴血奋战。 便是皇帝,此时也是心急了。 宫中惠宁公主入乾清宫请旨欲前往亲王府照顾小堂妹,帝允。 后来,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长安郡主便被惠宁公主抱回了宫,先是被皇帝送到了皇太后的慈宁宫。 然而太后年迈,心力不济,索性便将小郡主又送回了洛水宫。 近年来盛京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位九章亲王府的小郡主。 便是公卿之家后院之中贵族夫人们的聚会,也不能免俗,她们总是会谈到一件奇事儿:九章亲王妃尚在世,却将嫡亲嫡亲的女儿送进了宫里,且还交给一个未曾婚嫁的公主教养。 对于将子女教养看得分外重要的贵族夫人们而言,此事太过“惊世骇俗”。 纵然也算得上是半个救命恩人,到底也是奇闻,且后来九章亲王大胜还朝进宫去看了女儿后竟是孤身一人出的宫,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将郡主接回王府的想法。 大约是皇家人的想法,天生便与众不同吧?众人这样想着。 当小郡主白白胖胖地长到五岁时,这一年,是天德十三年。 温温柔柔的大姐姐奉旨即将和亲塞外。 年幼的她还不懂和亲的意思,阿姐告诉她,和亲便意味着她以后便再也看不见大姐姐了。 于是那一日,长安殿下的哭声响彻洛水宫。 后来更是一路哭哭啼啼地跑到了惠安公主的华安宫,把大公主即将远嫁的哀思都快给吓了个一干二净去。 只忙急得哄她,“大姐姐会回来看安安的”。 小郡主似懂非懂,把惠安公主的手拿起来往自个儿脑袋上顶。 她很喜欢大姐姐轻抚她的小脑袋的动作,“大姐姐每天都可以回来看安安吗”。 善良的惠安公主正想老老实实说不能,然而一想到她嚎啕大哭起来三妹都没办法的样子,终是摸了摸幼妹的头,轻声道,“安安要每天听话,好好吃饭,才能快快长大,这样,安安就能来看大姐姐了呢”。 于是小郡主颠了颠小肚子,努力学着偷偷瞧见的哥哥们的太傅讲书的模样,摇头晃脑道,“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末了,抱着小肚子一脸地求表扬,“大姐姐,是这样说的吗”。 善良的惠安公主是从不会令小郡主失望的,只见她面色越发温柔如水,语带鼓励,“对对对,我们安安真聪明”。 惠安公主出嫁那日,天朗气清,帝姬和亲,自然是十里红妆,空前盛大。 小郡主完全忘了前一晚亲口答应两位姐姐的话,哭了个昏天暗地,任四皇子如何哄也哄不住。 皇帝瞧着她那样儿,俯身亲自将她抱了起来,自以为哄得住。 却不想,哭声更大了,边哭边断断续续道,“皇伯父,太子坏,太子坏”。 皇帝稍一反应便知她说的是赢渠太子,顿时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又是心酸,那毕竟也是他的嫡长女,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更何况这个女儿自小便温婉贤淑,端庄文雅,从来不曾让他操心过。 先帝爷在时每每见了都要夸上一夸,比之弟弟们生的儿子,惠安还要更得先帝爷喜爱,连带着他这个父亲也甚少得先帝爷黑脸。 一转眼,这个孩子就要远嫁了,仿佛还没见着这个孩子长大,突然间,她便可以嫁人了,皇帝一时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却说小团子嚎啕大哭的模样,看得前来给侄女送亲的九章亲王心里那可是心疼坏了。 可看着上座抱着她也不怎么诓哄的皇兄,他一时也无法,只得同亲自前来迎亲的赢渠太子连声道喜。 虽是尴尬,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当时当刻竟然妄想力图压过女儿的哭声,然,无果。 皇帝嫁女,虽是和亲,也是喜事,谁又能真跟个五岁女童计较。 何况这女童比之寻常公主更为尊贵,但碍于赢渠太子,皇帝只得命姜妃带她先行回后宫。 回去慢慢儿哄! 然她这时候倒是想起了自个儿有个四哥哥了,忙不迭寻了四皇子抱着。 她的态度也很是明显:不走! 最后还是洛水宫的何姑姑亲来,方才将小郡主抱回了去。 她一走,便是她亲爹九章亲王,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宫中辰光悠悠,大公主远嫁后,转眼便到了惠宁公主的及笄礼。 中宫皇后早逝,太后年迈,这个时候,九章亲王妃像是突然知了事儿一般,竟主动递了牌子,入慈宁宫与太后亲自操持了数月。 是以惠宁公主的及笄礼办的,极为奢华隆重。 然而女子及笄之后,该提上日程的便是婚事了,可及笄礼之后,宫里愣是没出一点儿有关于公主婚事的动静。 只一日日从宫里传来公主纯孝,代长姐及四弟孝顺皇父。 岁岁年年,便也就这般过去了,只谈及惠宁公主,京都人人得称一句“待君父极为恭顺,生性纯孝”。 再多的便是客客气气再夸上一句,“将小郡主教养得极好”。 如此,不只公主开心,亲王更开心,何乐而不为? 一直到天德十八年,面上风平浪静的大翌后宫终于不复表面平静。 那个在宫里安安静静许多年的惠宁公主突然被皇帝亲卫圈禁于宫,小郡主也被公主送回了九章王府。 洛水宫里只进不出,一时后宫之中人心惶惶,虽最后帝王下令撤兵洛水,然而那位现今盛京城里唯一一位嫡出公主终是病倒了。 天德十九年,公主请旨,前往英山休养。而远在北方的燕北军营,则多了个白面军师。 后来,向来苦寒的燕北大地又多了位女娇娥。 再后来,多年后的燕北大地,家家户户的小儿皆知一句歌谣:“燕北寒,皮毛善,帝姬来,燕拔毛”。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章 狂风落尽深红色 大翌南地,回南城,四方街,九章亲王府。 占了四方街整整一条街的九章亲王府内,庭园宽旷,林木葳然,却无雕栏玉砌,丫鬟仆妇行走各处,各自忙活,再无一点多余声响。 王府后院,淇奥斋。 淇奥,是亲王妃亲自取的名,无论是帝都盛京还是回南城内,但凡王府里小主子的居所,都是这个名儿。 这座王府的小主子,乃长安郡主慕长安,九章亲王嫡长女,大翌唯一一位以名作号,且是两字封号的王郡主。 这位郡主最为人所乐道的不是她的容貌,亦非她的才情,也非她的高贵出身与荣宠无双。 世人皆知,九章亲王府的小郡主虽生父生母俱都在世,然而却是自小长在宫里,由荣宸长公主亲自教养的。 瑞和一年末,南疆及西域联合周边诸国进犯大翌南境,回南军人浴血奋战十三日,回南城破。 九章亲王以身殉城,消息传至王府,九章亲王妃自缢,待这位长郡主殿下匆匆从盛京赶来,便是奔丧。 那一日,方将王妃灵柩安置于王爷灵柩旁,便听管家令人前来灵堂传话道,“郡主回府了”。 随姑姑急忙领人迎了出去。那是随姑姑第一次看见这个出生于王府,却长于深宫的小主子。 她青丝如瀑,远看眉眼像极了王妃,待近了便瞧见她未曾束发,一步步走来,裙面却极为服帖。 不似别家贵女疾步时的衣裙翻飞,随辛在心里赞了声,这是一位礼仪极为出色的皇室郡主。 她一脸平静地越过诸人,不哭不闹,眼中也无一丝波澜,仿佛不知她自此双亲俱失。 待随辛上前行礼时,她开口了,声音暗哑,“起,他们在哪儿?” 听着仿佛是多日未沾茶水,涩得紧,声音竟有些破碎,随辛听着,便忍不住想落泪。 她怎么也没法将眼前这个赫赫威仪的皇家郡主与平日王爷口中的那个调皮捣蛋,喜欢捉弄人的小郡主联想在一起。 后来,长安郡主在父母灵前跪了七日。 她生来尊贵,她既已决定的事,更是无人再敢多言半句,只得请护送她来回南的侍卫统领派人送消息回京,可消息一个来回也不止七日。 再后来,随辛便跟在了小郡主身边,照料她饮食起居,真正开始照顾她,随辛才不得不承认,长公主将殿下教导地极好。 郡主虽生来贵极,却不苛待下人,也不随意打骂,无论同谁讲话,都不曾高声而谈,俱是语速和缓。 言行间皆是不疾不徐,仪态从不会出半分差错,真真是再妥帖不过的贵女仪范。 只是随辛也发现了,自家小殿下不大爱出门,各府小姐最欢喜的踏青她兴致缺缺。 她也不爱那些个胭脂水粉,时常在书房一坐,就是半日,若说玩耍,不知同那位少将军打发时间算不算? 从前王妃尚在,想念小郡主时,王爷总会说很多小郡主捉弄各家哥哥们的事儿。 总归,王爷口中的小郡主,极为活泼,便是她们这些随身伺候的,虽不常见到她,可任谁听了那些个趣事儿都忍不住对机灵异常的小主子心生喜爱。 郡主六岁开始,王妃身子有了好转,便也开始进宫去看她,回来便十分欣喜。 只听她说郡主不像王爷说的那样贪玩爱哭,相反她小小年纪便知礼懂礼,有乃父之风。 王妃虽然欢喜,但随辛每次听完心里却是叹了又叹,王妃她只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孩子纵是女子,也该有“淇奥”之风。 她又哪里会想到,亲生母女难得见面却知礼懂礼,这便是生分了啊。 而今贴身伺候小主子,才看明白了这位殿下十分不喜多话,除了爱睡懒觉外,大多数时候是极好伺候的。 刚开始她还着急,可又不知从何提起,还是齐管家提醒了她,索性反正这九章王府就郡主一个主子。 在自家府内,便是睡上一天,也无人敢说上半分,更何况,这是回南。 随辛还在回忆往事,冷不防听到榻上闲坐了许久的人儿竟突然出了声,“阿姐近日催得越发急了,姑姑收拾两日,便该启程回京了”。 说话的女子瞧着极为年轻,满头青丝只以金环作扣,稍稍拢发,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点缀。 一语方罢,她便折了手中信纸,复又道,“罢了,总还是要回的,略收拾收拾,明日便走吧”。 下方恭谨垂手的随辛难掩讶然,殿下从不是一会儿一个主意的性子。 斟酌再三,终是没忍住开了口,“殿下,可是京城有要事?” 走近桌前的少女将折好的信纸覆于烛上,火光一瞬大亮。 随辛借着这光恍惚间瞧见了眼前人似是在笑,只听少女漫不经心道,“一国公主连日早朝被御史催婚,姑姑以为,急是不急?” 随辛倏地俯身跪地,皇女荣宸,岂是一介奴才能随意谈论的,更莫说眼前少女问得如此直白。 伺候了她两年,心知她这会儿,既问了,必是得听个结果的,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逾矩了,请殿下责罚”。 座上的少女却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轻声吩咐道,“请少将军过府”。 好在随辛早已习惯了,知她不欲追究,忙应声称是退了出去,令人去将军府传话。 立在廊下的随辛,心下越想却越是糟心。 天色将晚,少将军到底是男儿,殿下与他书房议事从不要人伺候,回南城里尚无人敢非议,若是······若是传了出去。 随辛只要一想到这儿,便是心口直疼。 然则于这回南城内,她说的话谁人敢驳?谁人又敢多加进言? 随辛心里是止不住地叹息,明明听着王爷口中,郡主小时候是那般玉雪可爱,小小的人儿,被哥哥牵着手,都要跌跌撞撞跑到父亲面前告状,说“男女授受不亲”,待父女二人欺负了表少爷,再跑回宫里诉委屈。 便是先皇知道了此等趣事儿,都说这孩子聪慧得紧,大了可了不得。 只是如今,如今只要一想着那京华之中年近三十还未婚配的长公主。 随辛心里就是止不住提心吊胆,就怕一个不错眼的功夫郡主就随了那位主子的性子,那她可真是万死不足以赎罪了。 好在这些年,郡主容貌越发像王妃,性子也越发像王爷了,真是顶顶好的。 可到底,是那位长公主带大的。 哎,若是王爷王妃还在,有王爷亲自教养着殿下,这九章亲王府的门槛怕是总有被踏破的一日吧。 这可是位同长公主的长郡主啊,莫说是大翌建国六百年以来从未有过,便是周朝国祚绵延数百年都没有的先例。 况且,自家郡主并无世家贵女的诸多坏脾气,荣宠盛极,还不恃宠而骄。 每每想到这里,随辛就会在心里默默给洛水宫里的长公主记一大功。 虽说在京里王府时总能听到长公主脾气阴晴不定,仗势欺人的诸多“事迹”,可长公主确实将小郡主教得极好。 房里的长安郡主此时却并不知屋外廊下的随姑姑已经为她今后开始操心了。 她立在窗前,看着檐下飞花,心思却早已飘得远了。 一国公主殿前数次被催婚是真,南疆使者来京亦是真,陛下御书房内令恭王不必急着操办李郡主婚嫁之事,也是真。 慕长安微微吸了口气,阖眼轻声喃道,“还是一股子腥咸味儿”。 “殿下,少将军到了”。 慕长安闻声睁开了眼睛,若有似无一声轻笑,“请去书房”。 随后,她挥退众人,独自进了苍梧阁。 苍梧阁内,案前立着的银甲小将听见身后动静旋即转身,大踏两步而来,“臣修昭,请殿下安”。 来人眉目疏朗,少年英气,身着银甲,显然是刚从军营出来,赫然是忠勇大将军府的嫡长子修昭。 修昭其人,少有将才,善兵谋,年纪轻轻已立战功。 瑞和一年末,修昭随容世子援兵回南,后来长安不愿归京,京里的长公主素来疼惜她,念着他们俩自小一处长大的情谊不比旁人,便令修昭留在了回南,暂代回南兵事。 又因忠勇大将军是朝中唯一执掌兵权的世袭武将职位,一门忠烈,且掌管京郊大营二十三万兵马。 故此,京里京外认识他的人,见着他人人也敬称一声“少将军”。 慕长安走近案前,凝着案上的秋花春水图,“阿昭,我要回京了”。 行礼的将军倏地便自顾自起了身,连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何时启程?”、“可还回来?” 慕长安瞧他一口气问出许多,难得眉眼俱是笑意,“你这是准备长住回南,不想走了?” 修昭闻言回过味来,一拍脑袋,朗声笑道,“我这就去点兵护卫殿下回京”。 “不急”,案前少女渐渐收了笑意,眉眼沉静,“陛下有意与南疆通婚”。 字字句句,分外清晰,传入修昭的耳朵,却如阵阵惊雷。 “南疆?通婚?和那群南蛮子通婚?”他是亲眼见到那一场浩劫的。 慕长安沉声续道,“阿昭,容王世子将入回南”。 修昭感觉自己的耳朵已经不听使唤了,都开始自己打鼓了,震得自个儿脑仁直疼儿。 慕长安声音渐低,却愈发清晰,“堂堂亲王世子,离京只身入回南,这个时候,只能是奉诏”。 “阿昭,你与他到底还算相处过一段时日,京城人人称道的容王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语声徐徐,若是平日的修昭,大抵一听即知她并非真想从他这儿求个答案,只是心思浮动间颇为敷衍的言语。 然而这时候的修昭是耳朵自个儿敲鼓的少将军,是以他脱口而出一句日后令他后悔多年的话。 “他与你一般好看。” 正端着茶点准备进来服侍的随辛恰恰好就听到了这一句话,差点儿就一个趔趄栽下去。 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想将这一盅热茶全泼在那登徒子脸上去。 不知那忠勇大将军一生刚正不阿,怎教出来这么个轻浮性子的儿子。 好在此刻慕长安已回过了神,虽自来心思沉静,却到底还是个半大年纪的姑娘,自也难掩尴尬。 “放下吧,夜了,姑姑早些歇息”。 一瞬间,随辛感觉自个儿嘴里都在冒苦水儿,是了,夜了,那您怎么还能留一个大男人跟自个儿同处一室呢。 然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得恭谨应是,“喏,那婢子让思华今夜守着”。 言罢便退了出去,就怕退得迟了她家郡主再来一句“不用侍候了”。 慕长安两指轻揉眉间,随姑姑方才的神态那样明显,她自是瞧见了。 可修昭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必说的是真心话,绝非孟浪之言。 是以只得抓紧时间说正事,遂继续道,“此去短时间内不会再归回南,你延后两日出发,军营里的事儿打点好了,再行归京”。 修昭此时也回了神,正满心不自在,听闻谈及正事,倒是有个少将军的样子了。 “你放心,回南军营本就归九章亲王府管辖,我要再替你握不住这回南军权,老爷子怕是看皇城根下的小乞丐都觉着比我能成事儿”。 豪情壮语抒怀后,终是忍不住了。 “容世子虽然自幼出入军营,瞧着也不大喜欢心思多的人,但他极擅谋术”。 “极擅谋术?满朝皆知,容世子阑,天纵奇才,不喜权术,可真真是是再清贵不过的人了。” 慕长安言语间极是平淡。 修昭一时也分不清她是个什么意思,只摇摇头,极认真地说道。 “我曾听我爹与叔父提过,王爷曾说过,若论谋术,假以时日大翌朝堂能出其右者,不足三四”。 慕长安闻言瞧着他轻声淡笑道,“阿昭,假以时日,这天下也多得是奇才入仕”。 修昭还待再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松了松唇角,终是一言不发。 自决定回京起,慕长安前几日便陆陆续续召了回南文官及诸将布置交代了一番。 今日唤修昭来,不过是因之前他外出巡城不在回南,方才突然便想亲口告诉他准备一道回京,却不想把准备回京路上跟他细说的话,不知怎地,尽数说出了口。 “罢了,我明日出发,今夜你怕是歇息不了了,且去忙吧”。 修昭拱手应是,退出了书房站在廊下,并未如往常一般阔步直接出府,而是转身环视整个苍梧阁。 天色已晚,这座王府如往时一般,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 长安幼时性子跳脱,越长大却越发沉静,王爷王妃过世后尤甚。 她虽从不曾说过,但他亦心知她必是痛极苦极,再加上她一直在明里暗里在查当年的事。 她从未有意避着他,是以她的怀疑,她的顾虑,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更清楚的是,依长安的性子,无论有没有查出什么,一旦内心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她必不会甘心,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修昭虽还未游走朝堂,可到底是出生于京城顶级世家门第,自小耳濡目染的便是权力场上那一套。 世家的孩子天生的政治嗅觉告诉他,此时回京,必然是一番风起云涌。 他收回目光,驻于廊下良久,过了会儿,终是提步出了亲王府,前去军营打点。 父亲在他出发来回南的那一晚告诫他的话,他一直记着。 “你是修昭,你是修氏一族未来的当家人,所以,你也不只是修昭”。 他不止是他,他不仅是忠勇府嫡长子,也是独子。 他背负着的,是一个家族的殷切期望,肩上挑的,是一门忠烈的担当和责任。 有些话,止于唇齿是最好的,最好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章 江天一色无纤尘 瑞和三年,大翌边城,南境,回南城门。 回南城这个名儿,据坊间盛传是大翌开国皇帝亲自取的。 因这地方地处大翌极南,守护着帝国南方百姓六百年的安宁,大翌每一朝帝王都会派一位亲信心腹以重兵驻军回南,以镇西南诸国。 此是后话,暂按下不表,只说又因无数忠魂英烈埋骨于此,离家远征,却终不得回,当初始帝慨然之下,赐名回南。 天德,瑞和两朝帝王掌权,驻军回南的,皆是九章王府。 此时城门下,一行数人打马而至,最前头的青年一袭玄衣,玉冠束发,他抬眸,眉眼淡漠,玉质天成,难掩一身龙章凤姿之质。 眸间隐见肃杀之气,纵然衣饰极简也掩不住那一身风华,王侯矜贵,概莫如是。 他抬手,微勒马缰,后头众人便也跟着停了下来,行动敏捷,明眼人一瞧便知这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玄衣男子端坐马上,凝着那回南城墙,久久未语。 一行人下马后入城,城中来往之人皆是一身素衣,小贩叫嚷都不似京都叫卖高声,那模样,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看得容易十分惊讶。 他是听过边塞男儿都是提枪可上马作战,下马可下田插秧的许多歌谣的,传言边塞便是女子,也比京都大多脂粉堆里打滚的世家子强上许多。 他也是随世子去过燕北大地的,那里的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符合极了他听过的所有的边塞豪情。 可这回南城这般安静,倒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的边城大地了,容易看着,心下十分奇怪,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边城重地,虽不像燕北苦寒,却不如江南一带繁华,若是贵人,生来锦绣,倒是不会往这儿来的,是故这回南城满打满算的大贵人着实不多。 然却有一家这大翌帝国顶顶尊贵的姓,先帝爷的亲弟弟,当今陛下的亲叔叔九章亲王殿下的亲王府正是在那回南城四方街上。 天德年间,驻军回南,掌回南、平阳、泾阳、栎阳、安阳五城三十万兵马的便是这位圣上胞弟,获封两字王号的九章亲王。 因六百年前始帝建国南征北战,周边列国尽数俯首称臣,除偶尔有小股军队在边疆滋事外,大翌东西南北各处军事要塞并非京城茶馆说书人嘴里或话本子里的连年战火。 除了不如都城繁华,回南百姓过的倒是极为太平和乐的日子。 自然,这是在瑞和一年以前的太平。 及至西南诸国进犯,九章亲王殉城,回南的天,便始终笼着一片阴影。 按惯例,每一任驻边大将去世,朝廷都要另派大将驻军回南。 然而盛京皇城里的当今陛下却像是突然遗忘了这事儿一般,绝口不提派军将驻守一事。 朝中众人,武将仰慕九章亲王一身英雄气概,不会多提,文官瞧着那九章亲王府王爷王妃俱都不在了,且是为守国而死,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多言。 毕竟是攸关武将死战殉国,且这武将还与寻常将领不同,那是武帝嫡亲的儿子,先帝嫡亲的弟弟,天潢贵胄。 谁在此时若多言一句便是给了平素政敌可乘之机,是以整个大翌文武百官竟都甚为默契地对回南守将一事讳莫如深。 而回南一地兵事,亦如往常一样雪片儿似地送入九章亲王府。 诸事一如从前,皆由王府裁决,再三月一报,送入盛京乾清宫帝王案上,从无差错。 便是御史台最为难缠的周中叶老大人,回府对着自家夫人也难得说了句与政事有关的话,“倒真不愧是洛水那位一手带大的,亲王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瑞和一年,年末,南疆西域诸国乘着大翌新君即位,朝堂不稳的空当,绕开回南分散兵力发兵周边三城。 许是这些年多看了些中原兵书,朝中文臣武将口中不通诗书,不识兵法的南蛮终是学会了“兵贵神速”这一招。 事出突然,平阳、泾阳、栎阳守将多年安逸,不察之下,被联军接连城破,八百里加急战报连夜送往京城,大翌朝堂哗然。 彼时,竟有文官朝会上主张求和,长公主辱其不尊君父,不事君王,他竟一头撞死大殿。 至此,长公主的名头更是传遍京华,此是后话不提。 只说那年南西联军正于平阳将军府内高歌畅饮,喜滋滋打算第二日启程折返,吃掉他们眼中最为肥美的一块肉——“回南城”时,大翌九章亲王率三千亲卫奇袭平阳将军府。 斩杀南疆数将,后且战且退,将至回南,九章亲王军无一人再退。 回南儿郎已得王令:“誓死守城,城在人在”。 然则回南城内的百姓却自发打开城门,声称王军不入,城门不闭。 王军英烈,城中百姓英烈。 整整十三日,无数军中男儿的鲜血染红了回南河,染红了回南城墙,红得耀眼,红得夺目。 战至最后终归是人力悬殊,九章亲王战死,回南城破,此一役,南西联军损伤颇大。 城破后,许是在回南受到的阻碍尤其多,南蛮人入城后不管不顾烧杀抢掠。 那一日,回南泣血,城中四季长存的青柳一夜间枯了下去,回南城上空寂静犹如一方死水,鸟雀尽散。 此时看着城里来往行人皆是素衣白服,眉间也是遮不住的哀戚之色,便是一路走来遇着的小童都是安安静静的。 容景阑不禁想起了那一日大军不眠不休赶至回南城下,尸横遍地的景象。 乍见那一日的回南城,便是容景阑少年时便随父上马杀敌驰骋疆场,久战沙场见惯了生死,心下也陡生了些许无力感。 终是,没来得及。 满城英烈,魂断回南。 是了,方入城的便是誉满京华的大翌容世子阑,便是盛京城里的小童都知,容王府的世子,是个顶顶清贵的人。 容景阑其人,出身盛京容王府,创银甲骑,破居亿,覆党项,收突厥,系天娇长公主慕云娇与异姓王容亲王之子。 他少时聪慧,通晓兵策,为仁宗所喜,赐字明止。 天德十六年,随父出征,时年九岁的容世子天纵将才,以铁腕强硬显名于居隅大战,功成于回南大捷,时人谓之“龙腾虎跃,名将出世”。 据传其师承天山老人,其奇门遁甲,阵法韬略之术尽袭自纵横鬼谷一脉。 然则这位容世子虽年少得志,却是京城出了名的淡薄性子,甚少出府与人来往。 大翌风华榜将其评为天下公子之首,谓之:肃肃松下风,高而徐引,风仪独绝,王侯无双。 一路走来,如今这满城缟素,便是不问也知,是为的那位傲骨铮铮的九章亲王,是为的那六万埋骨在此的回南儿郎。 然时已一年有余,百姓仍然守孝如此,不过是九章亲王素受南境百姓爱戴的缘故罢了。 既是进了回南,却是断然没有不拜访回南之主的道理的。 虽然九章王不在了,可九章亲王府还在,府里还有个长安殿下,自家世子虽然惊才绝艳,然而人情往来之事他是极为懒得上心的。 王妃昔日也曾数次耳提面命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行走在外必须得时时提醒他,不能由着他性子来。 于是容易上前请示道,“世子,可是先往九章亲王府拜访?” 刚问完话,容易突然间便明白了为何自入回南城,一路行来,满城缟素。 他不由下意识肃了面容,便连脊背都挺得笔直,回南十三日血战,他是听兄长提起过的。 容景阑微颔首,这回南他是来过的,是以十分熟悉,转道便去了四方街。 九章亲王守城而死,一身气节,忠魂长存,既入回南,理应亲去拜访。 一行人穿城而过,方行至四方街,便见王府大门前车马一行,似是要出远门。 “世子,是少将军!” 他乡遇故人,即便是不太熟悉的故人,容易一时之间也大有些惊喜。 然而他虽惊喜,他口中的少将军却是未曾听见的。 修昭背对着他,对着一辆马车絮絮叨叨着。 容景阑上前,恍若闲庭漫步一般,徐徐走近,因是自小习武之人,耳目自然不比常人。 走得近了,便听得修昭不住嘱咐的声音,“你没看过南地风光,这一路可以慢行,一路赏尽大好春光”。 说到最后,他竟十分雀跃,“我也未曾看过,启程时也要慢些走,方不负来这儿一遭才好,如此你更要再慢一点才好。” 不远处的容景阑,自幼长于军营,在他心目中,男儿便该如他的父亲容王那般,上马踏山河,下马豪气志。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男子,听着修昭像家里母亲适逢他们父子出征便唠叨个不停。 不,他比母亲更唠叨。 之前怎未发现?年轻的世子因着新奇便也没挪步,就那样正大光明地听着。 容易跑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安排了其余人去别院落脚,过来就看见那位少将军对着个紧闭的马车说个不停,他家世子就在这后面站着,不避,也不上前。 很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然而到底是于理不合,他正打算出声前去请那位少将军的安,不想那少将军又出声了,“你若行得快了,便等等我,不过两日路程,我快马飞奔极快”。 他说个没完,马车内的随辛无言,尽说些有的没的,然而主子没开口,她也只得听着。 好不容易外面声音停了会儿,却不想自家郡主放下了手中书卷,素手掀开了帘布,极认真地开口了,“会等着你一道归京的,回吧”。 修昭遂闭嘴了,帘幕垂下。 郡主大人重点是请少将军回了,可这话落入随辛耳朵里,那真是心口一疼。 果然,果然她家郡主对这个登徒子是不同的,竟真是要等着他一道同行。 她在马车里哀叹不已。 另一头的,也有人心思浮动了,便仅仅是一瞬,也够容易看清楚了马车内的女子。 乖乖,那叫一个好看咧! 他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自家世子,他也是读过几天书的,脑海里霎时蹦出了四个大字,金童玉女! 不想自家世子竟直接提步走上前去。 “修将军。” 不是少将军,不是小公子,是修将军,修昭听着欢喜极了,转声笑着向来人看去。 待看清了人,好心情一下散了七七八八。 “容世子大驾,昭有失远迎”。 容易回过神了,上前给修昭见礼。 修昭得知他主仆是拜访王府的主子,便直言道,“倒是巧,今日恰逢长安殿下启程回京。” 原来她是郡主长安。 “无碍,未递拜帖便上门叨扰,本是我失礼在先。” 容易面上平静,心里却是一阵止不住地呲牙咧嘴,王妃啊,世子哪里像以前您认为的那样不通人情世故。 你看,这话不就说的很漂亮嘛! 客人太守礼,听见这话的修昭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贵客上门拜访,主人端坐马车内,没一点儿想要下来的苗头。 他硬着头皮正准备开口,不妨马车上下来一个女子,年纪尚轻,下车便对着容景阑施了一礼。 “先前不知容世子将至,王府蓬荜生辉,只是不巧,郡主奉命回京,不好误了时辰,不能设宴为世子接风,还请世子见谅”。 女子满面歉然,倒是显得自家主子不知礼数了,可方才他们听到的路上慢行一路欣赏好山好水的话,都是幻听不成? 容易正待开口,不妨那显然是在长安郡主身边贴身侍候的婢女又开口了,这回却是朝着修少将军一礼。 “少将军,郡主有言,尊客远道而来,殿下未能尽地主之宜,还请少将军代殿下好生招待贵客,务使宾至如归。” 修少将军显得脾气极好,笑着答应了。 瞧着自家世子稳如泰山,十分闲适自在的模样,容易不得不开口了,“这位姐姐言重了,郡主有要事在身,先行便是”。 随后,那婢女又是两礼,于他半礼,他侧身避了,方才回身上了偌大的马车,帘子轻微晃动,里间光景外头却是一分也瞧不见的。 只余容易叹一句,这九章亲王府的侍女倒是礼数极为周全,便是京都有些官家女,也是不及的。 然后容易便看到,那马车真的先行了,马车内的长安郡主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马蹄声渐起,车内终于传来一道泠泠清音。 “回南理应为世子接风,长安失礼,他日盛京九章王府,设宴以贺世子福泽绵长”。 容易听到他家世子应了声,又恍惚没有,不知是不是听岔了那一声。 “阑静候”。 容景阑瞧着前方马车渐行渐远,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昔年赢渠王庭遇着的那个年纪尚幼,眼神却是极为执拗的女孩儿。 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且方才也不过惊鸿一瞥,可他却足以断定,她就是她。 那一年,是天德十八年。 容易看着修少将军热情邀请世子吃酒,然而世子看起来却像是恍若未闻的模样,不由心急。 好在修少将军剑眉微蹙时,世子开口了,“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然而少将军走的自然不是一般人的路子,是以并未问及这位容世子千里迢迢而来有何公务,只意思意思道,“世子若不嫌弃,不如暂住王府?” 长安让他好生招待贵客,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住所问题,虽然王府如今主子远行,容景阑并不会进去住,然而依礼,问还是要问上那么一嘴的。 “有劳将军”,容易听见自家世子这么回道,不禁嘴角微搐。 王府现在可没有正经主子啊世子! 容易回想着此前自家主子十分知礼的模样,一时之间心里也是颇为复杂。 再抬眼看着那位修少将军也是愣住了的模样,竟隐隐有些同情。 此刻修昭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一路将人请进了王府客居,光明院。 纵然王府如今暂无主子,但长安郡主离开前是开了口的,让务必要让这容景阑宾至如归。 修昭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笑道,“今晚昭设宴为世子洗尘接风,届时咱们一定一醉方休!” 容易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此刻这位少将军在他心里显然是个酒鬼形象了。 “不必开宴”,言罢容景阑便率先独自进了院子,容易看着这位修少将军,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这位少将军大小也算是位故人,对这位冠盖满京华的容亲王世子的脾性也算知晓一二,知他是出了名的喜清静。 是以此时善解人意的少将军紧随其后一同进了院子,端立在廊下,朗声道,“世子远道而来一路风尘,昭便不打扰世子休息了”。 容易连忙对他行了个礼,少将军英姿焕发,笑着离开了。 容易禁不住叹道,少将军真是一位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的好将军。 此刻善解人意,脾气甚好的修少将军甫一踏出光明院,便一眼瞧见了对面的正大院。 他此刻心里是万分后悔,早知便该将容景阑那厮带去对面,让大正同他在一块儿待着才好! “正大光明”是九章亲王初来回南时为两座客院起的名儿。 亲王不喜文墨一道,是以并无太多兴致给院子命名,还是看着王妃刚来回南那会儿兴致勃勃地在后院取名,他便也将前头各院也逐一取了。 而“大正”则是九章亲王从战场上捡回的鹦鹉,因王妃不喜它没日没夜的吵闹,王爷遂把它提溜去了离后院最远的前院前头的客院。 修昭一路疾行,朝王府外而去。 方才容景阑已明言公务在身,他如今既然主动现身,且又住进了王府,他既在明处,他又有何惧。 想来至多也只是皇城有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并无大碍。 心里这样想着,修昭却是掉头便去了军营,少将军认为当务之急是将回南军营整顿一番,无论如何,还是要亲眼再确认一番,方才安心。 至于另一头的齐管家听到少将军吩咐光明院中贵客不能慢待,还不等他细细问了贵客有何避忌,他便匆忙忙走了。 是以齐管家只得亲自前去前院,找了个伺候的问话。 得知是王府客院难得住进了人,且还是自京城而来的容王爷的世子爷时,那真是各处糕点流水似的往光明院送去。 无他,管家早年也是随九章亲王上过战场的,也是与容王爷打过几次照面的,后来城原战事因救了一位年轻小将瘸了一只腿。 九章亲王看在他哥哥,京城里王府大管家齐阳的面上,留他在这儿回南城的九章王府做了管家,一晃至今,算起来竟也有十五年了。 还在军中那会儿王爷偶有一次闲暇时便说起过,容王嗜甜,行军打仗倒是无妨。 若是在战场之外,吃食之上不经心,那老家伙可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 王爷总喜欢叫容王老家伙,虽然他们年龄仅仅相差了三岁。 想起自家王爷,齐亮不由得神色黯然,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齐亮这般想着,只愿老天爷垂怜,让他家郡主这一生顺遂无忧。 能够像王爷当初希望的那样,长乐未央,平安喜乐。 却说修昭离开后,容易忙不迭进去伺候自家主子,心里想了又想,话头在舌尖处滚了又滚,终于是没忍住出了声儿。 “世子爷,咱们来别人府中做客,主人家设宴款待是礼数,也是敬重。” 所以您不要动不动就冷待人。 “忠勇将军府与王府定亲了?” 容景阑随意出口的一句话却叫容易大骇。 “世子,女子闺誉何等重要,您怎能,怎能”怎能数声,容易也不敢真说出来。 他家世子不通人情世故,但架不住位高权重啊,除了王爷与皇城里那位,谁敢道他一句不是。 可他容易不过就是个奴才,哪敢放肆,可又念着临行前王妃的吩咐,一时之间容易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容景阑看着他那恨不得原地打转的模样,沉声下了定论,“那便算不得主人”。 得亏容易自小跟着自家主子长大,好歹也算是听懂了这句话。 再想起长安郡主方才离府前的话语,难道自家世子是觉得得等他日回京郡主亲自设宴? 容易忽然间,便又不懂了。 世子爷说完又难得多看了容易一眼,容易瞬间油然而生一股莫名之感,不知他家主子何意,正细细想着,却听自家世子续道,“莫以讹传讹”。 自然,若是容成在这儿,必是得在心里道一声“倒打一耙”的。 可容易毕竟不是容成,此时他已然愣住了还未回过神来,遂只得老老实实应声称是。 在他有限的经历里并不知此刻该说什么话才最为恰当,他此时已经老老实实开始反省自己以讹传讹这件事儿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章 绿酒初尝人已醉 “不怪阿姐,不怪母妃,也不该怪父王”。 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总能想起与那孩子争执当日的种种,仿佛一切都是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这因果循环,又该怪谁呢? 她当时未曾开口问,近来却总是如此问自己。 当年在她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接连数日皆从梦中惊醒的荣宸长公主双眼微睁,凝着帷帐上一簇簇的石榴花如此想着。 这石榴花还是昔年父皇在世时,姜妃执掌后宫时为她置办的,后来她便起意要让那姜氏享尽孤苦。 再后来,待她踏着累累白骨走上了这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何姑姑倒也曾小心翼翼地提议换了这花色,她未允。 倒不是因为要时时刻刻提醒自个儿往昔姜氏给她的屈辱,只是她习惯了。 有些当初自以为的屈辱苦痛,习惯了便也不觉苦,也不觉痛了。 她想,她大概真的是老了,不然近些日子,怎会总是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许多往事和旧人。 凝懿宫里终日以泪洗面的母后,交泰殿前心狠手辣的父皇,华安宫里强忍着泪让她安心的长姐,当年在这洛水宫中被她以幼女步步紧逼的九章王叔······ 想起最多的,是长安。 有咿呀学语的长安;有第一次摇摇晃晃开口说话的长安,她唤的是娘亲,对着她。 有悄悄甩了宫人服侍爬上树却不小心摔下来,又不敢哭,只怕惊动她后挨训的长安。 有欺负了柳澈却反过来找她告状的长安;有哭得撕心裂肺不愿长姐远嫁的长安。 那时候小小的她,还不懂眼泪永远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除了在乎自己的人,没有人会因为你的眼泪而退让半步的道理。 后来啊,索性她都懂了,却是她亲手一步一步逼着她懂的啊。 如她所愿,长安终于不负当初她对王叔的承诺安然长大了。 如她所愿,战功彪炳的九章王叔鼎力相助胞弟登位。 如她所愿,这后宫前朝再无人敢威胁她半分。 明明世事皆已如她所愿,可她近来却总觉得这悠悠二十五载岁月,恍若大梦一场,倦极。 她总忘不了那天那孩子说,“阿姐待我,犹如阿母”,“我自幼未曾承欢父母膝下,已然愧极”。 还说了什么来着? 噢,对了,那个孩子还说。 “若身死回南,长安谢皇姐成全”。 荣宸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了。 不过是一句话,就能令她生出宛若利剑穿心之感。 就好像燕北大地的风,肆无顾忌地往伤口处吹。 那时候的她,明明安坐洛水宫,耳朵里却全是北地的风声,一如她少年时孤注一掷只身一人踏入北地时曾感受到的凛冽刺骨。 她叫她皇姐,她请她成全,她求她成全她去送死啊! 那分明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孩提到少女,从无所依傍到权柄在握,她们那样亲密无间地走过来了,相依相伴十数年。 甚至她带兵出征塞外,也带着她,她从未离开过她这么久,她们几乎从未分开过啊。 纵是初心是始于算计,可最后到底是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付了真心的啊。 玉雪可爱的小糯米团子,这吃人的宫里于她唯一的一处温情,说是人见人爱也不为过,世人都说人心肉长,她慕卿洛也不过是肉身凡胎,怎会例外? 她甚至曾一度以为,她的余生,纵然身后万丈悬崖,前路漫漫未知,也都会有这个孩子陪着,她活这一世,至此也不算寂寥。 可那一天的那一刻,慕卿洛分明觉得似是从未见过那孩子。 那样陌生,陌生得令她惶惑,令她仲春大好辰光却如同置身昆仑之巅天山池底,她竟有些怕了。 近来她夜夜笙歌,便是白日,这洛水宫也总是丝竹不绝于耳,她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可这近两年来,她总想着热闹些,再热闹些就好了,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忘了那一天。 那是她亲手教她描红,教她兵策谋术,教她四书五经的孩子。 娉娉袅袅十三余,我家有女初长成。 这些年,这个孩子年岁渐长,风华渐显,她不是不骄傲的。 大翌长安,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儿,是她的孩子,即便她并非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会为她寻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赐婚,她会督促礼部为她建一座羡煞天下女子的公主府。 长姐未曾得到的,她未曾得到的,长安统统都要有,便是抢,她也要给她抢来。 荣宸一直是这样想的,从未变过。 昔年北地战事正吃紧时,双方胶着之下,她也曾毫无办法,便抱着长安躺在燕北城外的布迦草原,看着漫天流萤,彼时,她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长安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她越来越像她的亲生母亲,一双眼睛仿似藏了千言万语,却不似她的母亲柔媚风情。 她长大了,性子也越发清冷,八弟总说她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她心里不是不认同的。 彼时皇帝笑言,这便是天下母亲的心思了。 小时候孩子擅长闯祸时总希望她突然间就长大懂事了。 待孩子真的长大了,又想让她变回咿呀学语时,她当时不置可否。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中的。 后来是何姑姑不知怎的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说,“殿下是在公主身边长大的,这性子真是像极了公主。”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舒坦了。 的确如此,长安的性子任谁看都是像极了她,孤注一掷的决绝,近乎于野性的偏执,无畏生死的杀伐果决。 慕卿洛躺在拔步床上,晨间清爽,然额间已然起了薄汗,她却无一丝粘腻之感。 她近来总在想,当年为何长安从始至终甚至都不曾亲口来问她一句。 诚然她心里是极希望这个孩子问她的,可她没有,一直没有。 她就那样一如往常清清淡淡的模样,说了该说的,便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出洛水。 直至她再也看不见她,也未曾停顿一步,亦未曾回头望上一眼,决绝至斯。 像极了年少时的帝女荣宸。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荣宸深吸了口气,压下眼角的涩意,却是徒劳,便微微侧了身子,半阖了眼。 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就这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无畏与大翌帝姬与生俱来的骄傲,勇敢地迎向了她的未来。 一如她当年。 她该骄傲的,为这个传承了帝国荣宸所有的意志与骄傲的孩子,纵沧海桑田,这一点也无可改变。 她于这世间走这一遭,总归留下了些什么,荣宸如是想着。 过了许久,荣宸迷迷糊糊间将睡未睡时,陡然被外头响动惊醒,她心生不耐,正欲呵斥问罪,却是何姑姑疾步近前出声了。 “公主,回南急件,小殿下已于十九启程归京”。 听到急件时提起的心落下了。 十九啊,算算脚程,大约还有五六日便能回来了。 荣宸再无睡意,遂干脆起了身唤人梳妆。 “未央宫里该添置的,你亲自去掌掌眼”。 未央宫,是先皇赐给长安郡主的宫名,取长乐未央之意,未央二字,亦是当年的皇四子,今朝的圣英帝亲笔所书。 何姑姑应声笑道,“奴婢待会儿就去未央守着,您放心。” 荣宸看着镜里的三千青丝,心念一动,“长安也快要行及笈礼了”。 大翌的规矩,若守丧期间逢女子及笈,男子及冠,需先行两年丧孝,以正国之孝道。 “是啊,到时候这盛京城里的夫人们怕是想要将咱们这洛水宫的门槛都给踏破了去”。 何姑姑捡着好听的话说着,荣宸听着,却突然想起了长安年少时的一桩事,眉间微凝,“回南最近的折子可有不同?” 何姑姑见她神色不大松快,轻声道,“奴婢去唤徐公公来”。 荣宸起身去了东暖阁,那是她平日议事之处。 “奴才给您请安。” “起来回话。” 何姑姑将一室宫人打发了出去,独自留下伺候。 荣宸凝着墙上的仕女图许久,终是开口了,“近来回南可安?” “回南传报总是按时送来京城,从无延误。”洛水宫的总管太监徐皖躬身回道。 人已在路上了,可她心里有种直觉,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徐皖眼角瞥见前面的主子一言不发,突然想起偶然间听到的事儿,“启禀公主,前几日奴才听到消息,容世子离京了,往回南方向去。” “前几日?”荣宸重复一遍道,“徐皖,什么时候起,洛水宫的消息也要等上几日了?” 徐皖一时惊骇莫名,伏首跪地,心知这位主子已是记不得长安殿下离开那日她说过的话了。 何姑姑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不出一言。 “日后回南若无大事,无需事事上报” “喏” 旧时阖宫皆应。 昔日亲口吩咐的话,荣宸自然是记得的。 可当时不过是情绪激烈时压不住心火的负气话,这群奴才竟然真就敢如此不经心。 主子无错,便是奴才的错,徐皖深谙此理,于是二话不说跪地请罪,半点也不分辩。 荣宸面上神色无波,一身凌人威势却是减了许多,徐皖松了口气。 “容家人去回南作甚?” 这便是不追究的意思了,劫后余生的徐皖小心翼翼回道,“容世子离京的前一天,曾奉旨进宫”。 荣宸一时神色莫辨,徐皖越发压低了身子。 他在这洛水宫伺候了这位荣宸长公主整整十五年,亲眼见证着这位大翌帝姬从天德年间受宫妃挟制的嫡出公主一步一步走到瑞和年间无人敢犯的荣宸长公主。 谋略,手段,缺一不可,他与之共同经历,再清楚不过,此时的荣宸长公主心情极坏。 “罢了,左右长安也快到了。” 荣宸起身离座,步下玉阶,“既是奉的陛下的旨,便是政事,本宫就不操这份儿闲心了。” 话虽说得轻巧,可荣宸一时也不知是不是自个儿有些草木皆兵了,面上也不觉间带上了几分倦色。 “容家的姑娘,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吧。” 何姑姑应声称是,“回公主的话,容郡主只比咱们家殿下晚了十个月出生,也是赶巧的缘分呢。” “行了,下去上药。” 许是跪久了,此时伏在地上的徐皖陡然听到主子发话竟有些莫名的感动…… 自然,感动也只是一时的。 他还未来得及行礼告退,入耳便是一句,“你若办不好差事,就趁早换个能的。” 徐皖可不认为眼前这位主子是吓唬自个儿,忙道,“奴才知错”。 荣宸此时缓过劲儿来,本也心知原委,倒也不再难为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待室内恢复寂然,荣宸踱步至窗前,上了长榻。 何姑姑心知这便是在等她继续了,于是继续道,“容王府就这么一位嫡出郡主,王爷王妃都宝贝得紧,王府早已放出了风声,说是郡主婚事不急。” “不急?”荣宸屈膝于榻上案前,十分认真地看着案上两页完全不同的纸。 一张是盛京城豪门府邸的贵族儿女皆在用的长水笺,一张则是平素民间读书人用得最多的宣纸。 它们唯一的共同特点是,皆是空白纸张。 是以何姑姑总疑心着,公主如此细致瞧着,许是真能给她瞧出了一朵花来也不一定。 何姑姑一时也弄不清自家公主有何深意,且她的身份也不比其他人,便也就直接开口了,“公主这是关心则乱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您应该相信小殿下,老奴瞧着这京城里的姑娘,再没有比咱们小殿下更聪慧的了。” 荣宸抬眼轻笑了声,“自家的,总是怎么看都好。” 荣宸提笔在两张纸上各画了一笔道,“凡是入未央宫的东西,姑姑上心些,本宫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了,特别是吃食,莫大意了。” 何姑姑轻声应道,“您放心”。 当年是她失察,如今又怎会重蹈覆辙。 撂了笔,荣宸起身,冷不防竟有些眩晕之感,何姑姑忙上前搀她,大惊道,“公主?” 还待继续说,荣宸抬手,她噤声,“无碍。” 何姑姑心里知道她在强撑着,可也无法,那样倔强的性子,她既说了无碍,那便是无碍的。 扶着她在暖阁榻上躺了下来,荣宸半阖了眼,何姑姑便也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荣宸却觉着心安急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瑞和三年,仲春时节的浔阳,春意渐浓,时和气清,满城飘香。 浔阳城,这座两千三百年来城址未迁、城名未改的城市,地处大翌帝国东南方。 左邻豫章、恕城,右临琥珀川,更有栖凤渡穿城而过,河网纵横,土壤肥沃,古来富庶安逸。 更莫说浔阳城是大翌自建国以来便极为特别的一处所在。 大翌承周朝百年宵禁制,东洲百余座城池,繁华喧嚷有之,偏安一隅有之,然只浔阳一城无宵禁。 宵禁令乃东洲古来有之,周朝甚至将宵禁列入大周律法之中,轻则笞打三十大板,重则全族流放发配边疆。 又因太行山绕浔阳而过,且城内有一大行寺香火鼎盛,是以浔阳二字是东洲出了名的安逸祥和之地。 浔阳城里的老百姓也不比其它城池人口流动颇大,浔阳城内的士工商农大多皆是世世代代扎根于此。 东洲千年,王朝更迭,岁月变迁,诸国各城似乎都有着一两个经传说而留存下来的故事。 浔阳自也不例外。 在浔阳城也流传着一个美好且久远的故事,据传开国皇帝与第一任的安亲王、容亲王、恭亲王、黎亲王便相识相知于浔阳,在此结义。 后来安王,恭王在此娶亲。 故事里,也是在这个地方,始帝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大败南地吴自成领导的起义军。 自此以浔阳为福地,登基之后开了恩旨意特允浔阳彻夜笙歌,以昭盛世太平。 这种说法民间流传极广,传了几百年,几代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时间长了,便也成了话本子上的故事了。 或真或假,都不重要了。 此刻浔阳闹市一处别院里,第一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故事讲得不错”,长安轻声道。 而刚讲完了第一代安亲王与王妃之间的二三事的修少将军此刻显得十分意犹未尽。 修昭一路紧赶慢赶,安排了人手,料理了军中要事便来这儿与长安汇合,准备与她一道归京。 少将军极喜研究野史,特别是王孙贵族往事情仇一类的,这是他的父亲忠勇大将军也从不曾知晓的。 在回南城他尚还顾忌着身份,出来了就全然不打紧了。 此时的修昭听到他自幼唯一的听众,来自长安郡主惯例的夸赞,便知她心情不错。 是以他兴致勃勃正准备开始讲黎王府那一家子时,不想却闻管家来禀有要事请见,自是不大爽快的。 长安拆信看了片息便顺手递给了对面的修昭。 少将军不大乐意地接过,却不想是一桩更令他不爽快的事儿。 “容景阑到了浔阳,他竟是阴魂不散不成?”修昭惊道。 长安眉间微蹙,容景阑啊。 最近听到这三个字的次数有点儿多了呢,长安郡主如是想着。 “世人口中的风仪绝世,王侯无双,竟成了你的阴魂不散,也是难得。” 难得?难得什么,修昭没有开口问。 事关容景阑,他并无任何多余的好奇心。 于是少将军自顾自地继续接着说他的故事,自得自乐许久。 瞧见长安着实没什么反应,便只得停下,轻声嘟囔了一句,“未免也太巧了些”。 修昭从来对容景阑就是没有好感的,不,应该说修昭自小对他那秉性刚直的大将军父亲口中的“好孩子”从来不会产生任何好感。 小时候忠勇大将军数落他时总不会忘记提起安王府文采斐然的沈世子,黎王府早慧的大公子,抑或是镇南侯府的柳澈,白家的白展舒。 凡此种种,只要是别家的,那必然就是好的。 有时候,甚至是李家的那厮纨绔子弟也能得他爹一句文绉绉的“如珠玉在侧”的夸奖。 在这许多人里,尤其是容王府能征善战的容世子。 他爹简直当他是个宝贝,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简直恨不得自个儿是人家亲爹。 若非身份有别,指不定大将军府和容王府还要来场易子之争,少时年少轻狂的修昭甚至曾那样大逆不道地想过。 若说少将军的少年时代几乎是活在容景阑的阴影之下的,是一点儿也不为过的。 这一点,他的少年挚友长安郡主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其实那时候盛京城里以诸王世子一言一行作为家中子弟典范衡量的并不止修家。 毕竟容王府的容世子与安王府的沈世子着实太过耀眼了。 但修昭出生将门,忠勇大将军也是被老将军揍大的,是以他信奉的就是棍棒底下出英才。 修昭又是他唯一的儿子,以大将军他老人家自幼行伍历练长大的性子。 基本上出门听见别人家孩子如何优秀,回家再看见猴儿一样上蹿下跳的亲生儿子,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不动手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回南至盛京最快的路,必得途径浔阳”。 只是他们方到,他便到了,如阿昭所言,到底是有些巧了。 “佛家讲求一个缘字,既是佛门净地,便是缘分了”,长安声儿平平,细听来并无其他。 是了,浔阳城里除却宵禁,最为大翌各地老百姓所羡慕的,却是那足足占据了浔阳三处山头,香火鼎盛的大行寺。 大行二字,乃观帝亲笔所书,后来成帝也曾两番离京到此,拜访当时的大行寺住持溯惠山人。 修昭乃军将世家出身,行伍之人,向来是随他爹,十分不信这些神啊佛啊的。 倘若世间真有神佛,何以战乱不止时伐兵止息的从来都是军人,而非神佛下凡显大神通普渡众生? 少将军一直以来有些疑惑的便是明明长安也是沙场点兵的将帅之才,却为何每逢遇见不可解时口中便离不开神佛教诲。 难道是女儿家天生便与佛结缘?哎!还是小时候的糯米团子可爱些。 修少将军日常例行地这般想着。 “罢了,你先歇会儿,我得去瞧瞧外面有什么可顽的‘缘分’喽”。 说着,少将军便慢悠悠踱步出门去。 戌时的浔阳城,夜不闭户,笙歌不断。 若在别处,一更天早已是全城禁严的时候了,而在浔阳,却是正当繁华时。 位于锦绣坊的乌衣楼,便是此时城中最热闹的一处所在了,隔了整整一条颂义街都看得见的灯火通明。 处处透亮,宛如白昼。 说起这乌衣楼,这可是在京城都是享有盛名的地儿。 世上青楼千千座,可也只这“乌衣”二字是大翌当朝荣宸长公主亲自取的名儿。 是以来这处的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也尤其多。 无他,唯因当朝年纪轻轻便已是朝廷二品大员的吏部尚书风祺风大人便是在此处偶遇了长公主。 长公主折服其惊世之才,将他带回京入了瑞和朝堂,进了六部,如今已隐隐成了大翌朝堂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之首。 从昔年乌衣楼里吃酒的钱都拿不出,拮据不已的白面书生成了当朝圣英帝的股肱之臣。 他今年,不过堪堪二十又七。 自此之后,俨然乌衣楼已非过去寻常的寻花问柳之所,文人雅士在此引经据典谈论时事已成一景。 而这楼里的姑娘,也大都能识文断字。 红袖添香,于历朝历代的大多数文人而言,大抵是这尘世间难得的快乐事。 修昭出生将门,不入烟花之地是大将军时常对他耳提面命的训诫。 然此时他爹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城里,是以此刻坐在乌衣楼里的少将军极为坦然自若。 像是出入惯了此等风月场所的熟客一般,对着来人显得极为熟稔地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看的姑娘给小爷带过来”。 末了,想要学着话本子里的贵公子耍威风时。 下一刻摸了摸腰间便想起来自个儿并没有带那么多的银子,又想起旁边这人嘴巴利索,自小就没让他得过好,是以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索性十分自然地将手放在了身旁的栏杆上,“赶紧去吧,小爷不会亏待你的。” 来人倒也爽快,市井烟花之地的人,观人的本事便是吃饭的本事,那自然是上上成的。 瞧着面前尊客和他旁边的姑娘一身气度便不似久居浔阳的普通贵公子和娇小姐,想来也并不知道乌衣楼的规矩,遂把话拆细了对着面前的二位尊客介绍。 “来咱们楼里的各位贵人都有贵人们各自的喜好,只咱们这浔阳城今年乌衣夺魁的是倚华小姐,公子届时若是中意,待会儿可在堂内叫价呢”。 乌衣夺魁,是浔阳一景。 由乌衣楼出地方,出银子,无论是不是土生土长的浔阳人,凡大翌女儿,皆可参赛。 若是夺魁的非楼中姑娘,则魁主需得留在乌衣楼一年,待下一年新的魁主出了,到时候上一届的魁主方可自行决定去留。 听起来是一年的卖身契,却不知于这红尘俗世而言,一年的时间,却处处尽是机遇,是以每一年的乌衣夺魁都办得极为热闹。 “叫价?”修昭奇道,“是这楼里谁出价高谁便能要了她的意思?” 少将军表示我虽然没进过青楼,但我已经听过也看过许多的青楼传说了,竞价我也是听过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然也,非也,历届乌衣魁主只卖艺是规矩。”出声为少将军解惑的人徐徐走近。 似在自家后花园闲庭信步般,神态怡然。 在这烟柳之地,硬生生让胸无点墨的少将军想起了诗文里花繁柳密之处拨云见日的美。 此时此刻,这“美”抬手挥退方才侍候的仆人,对着少将军温声道,“少公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言下之意,便是卖艺不卖身了,修昭自小便是人精堆里打滚的人,此时自然懂了来人的意思。 再想想自个儿方才说的那番话的确容易惹人误会,却也不好再说方才之言并无他意。 索性脱口而出道,“本公子吩咐你什么都可以吗?”。 “莫打趣他了”,修昭身后被挡住了一大半身子的长安自然瞧见了他的不自在,遂漫步走近出声。 修昭只见那“美”立刻便低头行礼,“白鹤问您安。” 乌衣楼主,白鹤。 白鹤转身侧首对着长安躬身问安时,少将军猛地想起哪里不自在了。 这“美”在一个男人身上,他竟丝毫不觉得奇怪。 且于此地,这人一身风采真是说不出的自洽,也好看,令人观之忘俗。 “找个地方坐吧”。 长安话音方落,不等白鹤动作,修昭便窜了过来近前,“这位白楼主知道我们的身份?” 不待长安回答,他又转头对着白鹤道,“知道我是谁,你竟还敢问我要钱?” 把耍无赖的话说的端的是一股子正气浩然,长安失笑。 一行人一路上楼,白鹤到底是在外面行走多年的,此刻面对少将军自动自发的讨债人角色,他也应付得淡定自若。 “竞价是乌衣的规矩”。 一个青楼还给你整出了规矩? 修昭此刻感受十分难以言表,但也心知得了便宜万不能再继续卖乖的道理,遂打定主意决定闭嘴。 白鹤引路,一行人径直进了四楼一处雅间,长安不知修昭的心思一时之间已经飞去了九霄云外,嘴角含笑对着身旁执壶斟茶的白衣青年道,“不必伺候了,坐吧”。 “您远道而来,白鹤本该侍候在侧”。 他说话的时候,眸子极为闪亮,想必这也是一个性子极为倔强的人。 修昭这样想着,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你的眼睛真好看。” 话落,整个雅间落针可闻。 长安恍作未闻,修昭回过神来兀自尴尬,正待解释,不想白鹤闻言却是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整个人的气息便与之前大不一样了,与那皇城脚下,盛京城里意态风流的贵族公子哥儿并无二致。 修昭看着,很难想象这竟是在风月场所浸淫多年的男子,他的美,在骨。 白鹤难得舒了眉间一股久聚不散的阴郁,笑道,“得少将军一声好看,白鹤厚颜承了。” 于是少将军舒坦了,他看得出,眼前人并不认为自个儿在言语上冒犯了他。 他是知道自个儿所言俱是出自真心的,是以少将军此时十分欢喜。 “长安,这是你府上的人?”言下之意,听者皆知。 在座之人都是聪明人,事事不必摆在明面。 在一旁独自喝茶的长安郡主冷不防被少将军想起来了,听他如此问道倒也并无讶色。 显然她已经对少将军一个比一个不着边跳脱的问话方式十分习惯了,“何意?”长安挑眉。 看多了话本子的少将军此时灵光一现,“乌衣楼是你的?” 一定是这样!修少将军已经在心里认定。 “竞价是循例”。 闲闲一句,少将军的心顿时哇凉哇凉的。 他像是京中小童常玩儿的充足了气的小玲球突然便被人戳破了一般,歪歪斜斜倚在一旁,再次打定主意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白鹤捡了些重要的事说与长安,修昭从来是对这些子听来便是一团麻烦的事无甚兴趣的。 于是一边听着他二人谈话,一边躺着的少将军听见外面着实热闹,终于再按捺不住,打了声招呼便急忙大踏步离开了,也不管长安有否回应。 二人稍坐了会儿,长安起身,白鹤随后,一同出了雅间,穿过长廊,在左边尽头处挑了地方站定。 “白鹤,乌衣楼此等盛景囿于浔阳,终究是有些可惜了。” 虽语声温软,然字字句句,分外清晰。 “不知殿下属意何处?” 随侍在侧的男人一丝犹疑也无,躬身应道。 “京都百年繁华,君可一展宏愿。” “白鹤明白了,只是于此地经营数年,凡事盘根错节,离城迁址稍需要些时间。” “这是自然,待此间事了,本殿苍梧备酒,为你洗尘”。 “是。” 很多年后,白鹤年迈渐衰时,总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静坐。 有时一坐便是一日,即便是用饭也不会挪步。 若是日头好,他总会不经意间便想起那一天。 那人说,“君可一展宏愿”。 那是他漫长的一生,难得的绮色霞光了。 足够他心念半生。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可那人不知,他哪里有什么宏愿。 他之一生,父不父母不母,他将她吩咐的所有差事做到极致地好,不是为了得她一声夸赞抑或一份赏赐,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可奈何她眉间隐隐忧色从未少过半分。 直到后来,她遇见了那个与她一般无二惊才绝艳的男子。 忧她所忧,喜她所喜,一生圆满。 他这一生,也便跟着圆满了。 长安看着楼下的乌衣盛景,一楼是伶人歌舞不断,琵琶声停欲语迟,贵族公子哥们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另一边的二楼,则是曲水流觞,小调微起,引经据典,高谈阔论,颂帝国盛世太平,无数华美辞章从这些文人雅士笔下溢出,端的是一番好光景。 待瞧见一通黑的三楼,慕长安又开口了,“东边儿可还顺利?” “赢渠王生性谨慎。” 略顿了顿,白鹤方继续道,“且于女色一事上,似乎并不注重,他身边伺候的也尽是男奴。” 慕长安微阖了眼,掩下眸中惊涛骇浪。 “本殿从不认为,这世上真有圣人不爱美色,继续挑,不论男女。” 白鹤一瞬惊得抬头看向长安,不论男女?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若一直不为所动,那必然是心有所系了。” 届时,又该怎么办? 然这话,白鹤此时是不敢问出口的,他在这迎来送往之地修炼多年。 这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是炉火纯青,他知她此时,并不松快。 “心之所系啊”,长安声音极轻,言近嗤,“便不能换了吗”。 白鹤听着,却难得地不解其意。 “殿下的意思是换人?” 依他所见,这一批送去的人调教得已是难得出色了。 “古人云,食色性也,美人入了心,也就成了另一桩心之所系。” 话音方落,又添了句,“况且,心之所系岂可等同从一而终。” 美人入了心?让赢渠王动心之人? 白鹤十分不解,他方才不过是猜测一二,郡主却是认定了赢渠王有心爱之人一般。 然此时身前人周身气势凌冽,哪容得他多问,只恭声应是。 “还有一事,便是倚华。” 顿了顿,白鹤少见地在斟酌说辞。 毕竟这也是他管教不力,大意疏忽之过,近乎于在她眼前坏了她之所谋,他不是不懊恼的。 长安抬手,白鹤噤声,“让她稍后过来,此处无需伺候,你先去安排”。 “是”白鹤行礼,嘴角微动了动,终是恭声告退。 “乌衣楼这一届的魁主倚华姑娘今晚有表演哎”,修少将军的声音遥遥传来。 瞧见前面的人毫无动静后,修昭慢慢走近,随着身前人的目光看着楼下。 本是意气风发意欲指点江山之姿,但是自楼里姑娘出来待客后,便不知今夕何夕,各自忙着与美人儿共渡良宵,调笑之声掩了先前的“忧国忧民”。 “实在是一副好光景。” 难道当年的风大人便是因为那寻花问柳之姿太过卓绝,方才被长公主瞧上的? “你在看什么?” 陪着站了半晌,少将军终于忍不住再度出声。“你不会是也打算带个人回去为我皇分忧吧?” 长安恍若未闻他之玩笑话,出声道,“阿昭,东边这次是不是太顺利了。” 赢渠王庭自当年呼延砗遇袭之后,守卫森严,更是仿效大翌,设哨处巡逻。 这一代的赢渠呼延王族子嗣之中更是少有重色亲佞之人。 即便她已暗中准备了数年,自认于此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但是也绝不曾有一击即中的幻想。 可事实就是人真的就那么进去了,按着赢渠人的行事作风。 外族人怎么也不该如此轻易便能进赢渠人的王宫伺候,更何况,还是大翌人。 “虽是境遇不好,可到底是入了王庭,你心难安。” 修少将军正了容色,一语道出事实。 “自赢渠称臣,王庭各族女奴不一而足,唯独无我翌庭女,这是赢渠王族必须摆在明面上的态度和诚意。” 稍顿了顿,慕长安续道,“可当年的赢渠太子,如今的赢渠王,似乎有些心大了。” “自呼延康即位,周边十六部尽归于赢渠王庭,他之野心,怎是区区赢渠草原能满足得了的,况且这两年来,即便是从前无心,如今也该被你纵出了许多心思,这本是我们该乐见其成的,不是吗?” “此事大可先放着,日子久了总有耐不住的,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半刻。” 等了这许久,日子越是临近,越是不安,长安心知不妥,可总归压不住纷繁而至的心思。 即便修昭肃了容色郑重言罢,她也当他是宽慰,依然眉间隐忧不褪。 修昭难得近乎无奈地唤她,“长安,莫急。”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章 先知风起月含晕 修昭说完,直起身子掸了掸衣袖,复又斜靠身旁红栏。 状似随意地开口道,“长安,白鹤从何处来?” 慕长安收回视线,回首看向修昭,“盛京,黎家”。 俄顷,修昭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带愕然,开口试探道,“黎大公子?” 十分怀疑的语气,可面上已是笃定之色。 长安眸间闪过一丝无奈,“我曾与你说过的。” 是了,他记得那会儿还是在盛京皇城里,长安不复往昔好动贪玩,经常窝在嫏嬛阁,有时甚至会枯坐一天。 八皇子那会儿时常领皇差,他这个八皇子伴读早已成了长安郡主的伴读,这在宫里已是公开的秘密。 他有一次听完了课无聊得很,又着实好奇长安怎么总是逃课不来,便请了长公主应允,跟着她进了嫏嬛。 修昭自幼喜欢看山河物志,图文并茂,各国风土人情跃然纸上,最好还得有许多英雄美人的恩仇情谊。 待翻到被誉为前朝第一楼的“青缳楼”时,他当时便极为向往,赶紧跑去三楼告诉长安。 “长安,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建一座天下第一楼!” 那会儿长安怎么跟他说的,修昭恍惚间记得,年少的长安郡主十分自然地对他说,“我有”。 于是,他也十分自然地以为她在一如往常地唬弄他。 当时年少的少将军还只是盛京城里的修大公子,他正兀自陶醉于自个儿的青楼幕后大老板每日都要数银子的梦里。 满以为她在糊弄他,便继续道,“周朝青缳楼乃王族所有,经营它的乃是周胥帝胞弟,那可是当时公认的天下第一公子逍遥王哟”。 “黎扶苏如何?”年少的修大公子一时不解其意,长安郡主难得有了几分耐心,“比之前朝逍遥王风华,黎扶苏如何?” 修昭记得当时的自己未曾回答,因为那莫名其妙的问题,以他肚子里仅有的几笔墨水。 他无法回答。 修昭是从未见过年少的黎扶苏的。 彼时,一个是忠勇将军府的纨绔公子,而另一个,是忠勇大将军口中的“黎王之福”。 是以,当时的修家纨绔打马冲过黎王府马车时,并不打算见礼,甚至还十分看不惯堂堂男儿出入竟是马车代步的情形。 然而纵是没有亲眼见过,也是避无可避地听过许多的。 那时的沈行知在封地代安王夫妇侍奉祖父祖母,容景阑则是自小便随着容王在军中历练,年纪轻轻,将名已起。 那时候,这盛京皇城里的年轻一辈,最耀眼的世家子弟当属镇南侯府的长公子柳澈与黎王府的大公子黎扶苏。 彼时,先帝微服私访民间,瞧见文博会上二子风华,甚至对陪同在侧的众人言道,“朕有一双明珠,如今,又添了一对双子星”。 一双明珠,是惠宁公主与长安郡主,一对双子星,则是柳府长公子与黎王府大公子。 黎氏扶苏,黎王府大公子,生母乃黎王侧妃白氏。 白氏出自江阳侯府,性情柔婉,深受黎王宠爱,然当时的黎王府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是这位王爷独宠的侧妃娘娘并未成为正妃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 黎王府的后院是出了名的妻妾和睦,羡煞旁人。 黎王妃虽出身不如白氏,却是难得的好脾气,便是京都幼儿都知,黎王府的王妃娘娘是个十分好脾气的贵人。 谈起黎王府,那都是人人皆要称道黎王妃一番贤良淑德的。 而黎王府的大公子,则是出了名的神童,三岁能诗,堪堪五岁,四书五经就已背全了。 黎王府的先生,请了一个又一个,无一不是一句。 “在下资质驽钝,已无法再任公子之师。” 彼时黎王又是喜又是愁,还是王妃给他提了醒,“宫里什么好老师没有?” 传至天德年间的黎王府境遇早不如先时窘迫,于仁宗而言,黎王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 是以,宫里宫外黎王也十分得脸,众人也都有意无意省了那一个“郡”字。 因此黎王入宫为儿子求个教书先生的事儿,朝阳殿立时就允了。 着黎王府大公子入宫与众皇子一同上学,于王府庶出子嗣而言,已是无上荣耀。 更何况,当时的黎王府,唯有他一个男嗣。 若是一直就这样下去,黎氏扶苏,必是帝国皇城极为耀眼的一颗新星。 只可惜后来,黎王妃有孕,黎扶苏罔顾人伦,为一己私欲毒害嫡母,甚至连其生父也不放过,派亲卫追杀在外办公差的黎王。 后其亲卫因早年受过黎王恩惠,迷途知返,良心发现连夜向黎王告密。 再后来,黎王侧妃白氏认了以巫蛊之术谋害主母的罪名。 夜,白氏所居紫藤园火光冲天。 黎扶苏救母不成,母子双双横死火场。 世人皆道,老天爷有眼,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才没让善良的黎王妃被那阴险狠毒的一双母子害了去。 故事的最后,黎王妃平安生下了嫡子。 不足百日,黎王便为其请世子位,帝允。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一章 星汉西流夜未央 当时尚年少的修昭听过之后还曾回府向老爹说起过这档子事。 话里话外无一不是他爹口里别人家的好儿子杀父弑母,“真是堪为年轻儿郎一代表率”。 这句话是大将军经常对儿子提起的。 彼时,修昭只顾嘲笑老爹,将这话送还了去,直把一生不善言辞刚正不阿的大将军气了个半死。 少将军此时回想起年少时的骄狂,也很是不大自在。 “其实当年京城闹得风风雨雨的,好多事我也只是听说,如今看来他既没被烧死,莫非当年黎王府里另有隐情?” “与我何干?” 修昭闻言,侧首多瞧了她两眼,方转身落座,不紧不慢言道,“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好事儿,可你这心未免太宽了些,本该葬身火海的人突然投奔于你,你竟丁点儿不盘查一番?” 少将军自个儿斟了杯茶解渴,“他那脸,应该也是未曾动过的吧?” 他此时深陷王府妻妾争宠,黎王大义灭庶的桥段里无法自拔。 修昭是极为喜欢这种看似迷雾重重,却又即将被他亲手一步步剥丝抽茧的感觉的。 “你怎知我没查?” 长安回身,拂袖落座于他对面。 “倒是不必翻来覆去将他生平查个底朝天,他有目的,心中自有成算,如此方会用脑子行事,且他之所求与我并不冲突,于我而言,倒是能省下许多心力,何乐而不为,于他于我,皆大欢喜。” 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她一口气说如此多的话了,少将军此时本也无意将大好时光耗在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上。 “罢了,你既然心里有谱儿那我也不多话,免得讨人嫌,正事儿回去再谈,今儿既然来了,你必是要让我看一眼那乌衣花魁的。” 旁边刚被白鹤传来伺候的丫鬟很想上前告诉眼前的这位贵公子,那是魁主。 乌衣楼的魁主,不是什么劳什子的花魁。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公子着实没什么架子,言谈间也随和得紧,到底是年轻,竟不知不觉间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修昭为人向来旷达,倒也未曾斥责,只是少将军十分不解,花魁与魁主有何区别? 那不都是青楼里最美的姑娘吗?还有个高低贵贱之分不成? 虽是疑惑,然少将军是从来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此等琐事上的,对着那丫鬟便道,“你们这儿花魁的竞价何时开始?” 他问得诚恳,那丫鬟索性便权当听不见他的花魁二字,恭恭敬敬垂首行礼答道,“回公子的话,待周姑娘这一曲唱罢便该是倚华姑娘登台了。” 少将军闻言,难得摆出了几分气势,“行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退下吧”。 慑于他一瞬的威风,俄而便只剩下他们俩人。 少将军摸了摸自个儿腰间,又想了想自个儿俸禄,着实难过了一会儿。 然他在外向来随性也随意,是以十分理直气壮地直视前方,朗声问道,“长安,你的银票呢?” “我可以将人唤来,只是你需得应我来日一诺。” 修昭闻言,难得迟疑了一会儿。 长安与他是自小的情谊,又岂能不知他此刻所想,徐徐道,“放心,必是你力所能及。” 少将军反应难得快了些,“反正我自小应承你惯了,但你是知道修家家训的,可不能害我挨板子。” “你在回南做的这些,哪一桩不够你挨大将军六十板子的?” 长安郡主难得十分认真地望着少将军好奇道。 修昭被噎得狠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强迫自己谨记面前这个人打不得,打不得,打不得…… “条件谈妥了,花魁赶紧给爷带过来。” 少将军决心要找回场子。 “你将人都赶跑了,难不成让我去给你找姑娘?”长安郡主十分自然地道出了疑惑。 连续吃瘪,修昭倏地一下起身向前方众人处大踏步而去,“不劳大驾,本将亲去”。 倒是很有几分怒气冲冲的架势,长安郡主如是想着。 少将军前去人堆里凑了会儿热闹,而后跟在他身后回来的是一位样貌姣好,面带英气的女子。 他入内便大步上前落座,也不说话。 那女子落后数步一路低首前行,近前见着前方的人便行礼道,“殿下,主子临走时吩咐了,倚华姐姐下台后便来。” 长安此时便是不看向修昭的方向,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灼灼。 果不其然,修少将军哪里是能耐得住的性子,当下便惊道,“人总是要来的,你方才竟还戏耍我半晌?” 若非遇着了这个白鹤叫来伺候的丫头,他还指不定要被她戏弄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这里,少将军忍不住转眼看向那正等着叫起的丫头,“你唤什么名字?”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二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 “回将军,奴婢艾加”,行礼的身形丝毫未动。 少将军觉着她很是有几分不同,但是具体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于是不待长安开口,他又道,“换酒来,小爷来你们这儿难道还能是为来品茶的?” 他早就不满了,青楼里喝茶,即便是岩茶也显得没什么滋味儿。 方才怒气冲冲离开的少将军此时已全然认清了形势,身旁这人自小便不会给他台阶儿下,他只得自个儿找补。 索性此处也无他人,他便也只能同这桌上的茶较点子劲儿了。 艾加迟疑了一瞬,微抬首看向长安,直到听见座上人吩咐道,“随他吧。”方才应声下去提酒。 “这乌衣楼里的人,真就没一个讨喜的。”看见俩人眉目官司的少将军是极为不满的,意有所指般说道。 长安面上溢出一丝无奈之色,并不接他的茬,“这楼里能抵得竞价二字的姑娘皆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那更不讨喜了。”少将军向来并不喜舞文弄墨,是以此时这话说得并不违心。 “如此也罢,夜了,回吧。” 随后便听到一道掩不住焦急的声儿,“咱们来都来了,看上一看也无妨。” 少将军端正容色,他不苟言笑的时候,委实显出了几分方正之态。 这番言不由衷的扭捏之态看得提了四坛子酒回来的艾加十分想笑。 事实上,她也并未忍住,轻笑溢出了声。 修少将军耳力过人自然是听清了的,抬眼正欲斥责,但当眼神儿不经意间落在那酒坛上终于知道哪里不同了。 寻常娇滴滴的女儿家提得起一坛子酒都是奇事儿了,她双手竟有四坛之多。 少将军此时也没忍住,“你习武?”。 虽是问话,可他已有八分确定,这女子方才行礼回话良久便是纹丝未动。 而且,她方才唤的是将军,那必是早知他身份的了,必然不是这楼里寻常奴婢。 艾加将三坛子酒就近放在了角落,随后上前将一坛子酒放上了桌。 言行利落,为少将军斟酒,“粗学过两年拳脚,随身保护倚华姐姐比那些护卫方便许多。” 连饮数杯的修少将军闻言,不由心下愕然,区区青楼戏子,竟还得要人贴身保护? 他瞧着眼前的皇家郡主身后空无一人,忍不住悻悻然。 出门时,他道人多麻烦,是以除却暗卫,他们这一行并未带人。 楼下喧哗之声愈发响了,对浔阳诸名姬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当真是文人风流”,耳聪目明的少将军拊掌如是叹道。 长安眉间隐隐含笑,闻言起身道,“此处不便,去蓬莱阁吧”,莲步徐徐,回了方才的雅间。 修昭心知今夜要看的美人儿要来了,遂亲自提了一壶酒追去,身后的艾加没忍住摸了摸鼻子,提了俩坛子紧跟过去。 “倚华见过殿下”,落后数步的修昭甫一走近,还未进门,便闻那燕语莺声。 修昭是见惯了京华端庄典雅的高门贵女的,这是第一次只听见这声儿便叫他想起一个词,千娇百媚。 待听见数年如一日的再清淡不过的一道声儿唤起,修昭方才收回心神。 他提步撩开帘子进了去,进门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低眉立于一侧的女子。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她?”他问的是长安,可意有所指的明显是屋内的女子。 一室无声,他复又上前细细打量眼前的乌衣魁主。 他生来便为世家子,虽从不自恃身份,欺凌位卑之人,然青楼在他眼里亦不过是戏子聚居之地。 他不像京都世家纨绔那般将青楼视为下贱之地,到底也是从未放在眼里的。 是以他此时并无男女之别的礼约,盯着眼前的女子十分认真地瞧着。 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很难想象此女面貌与声音乃一人共有。 不是他想象中天生尤物的青楼花魁,眼前的女子杏眼桃腮,容貌极为娟秀。 芙蓉面上最生动的便是那两弯柳叶眉,似蹙非蹙,平白为此间也添了几分烟雨江色。 细腰不盈一握,眉心红钿,只是站着也自有一番我见犹怜的娇态,着实衬得整个人别有一番风韵。 正正应了少将军幼时的纨绔伙伴白乐善那厮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柳腰摆东风款款,樱唇喷香雾漫漫”。 少顷,修昭侧身朝长安一字一句道,“定是见过的。” 言语间虽然仍是笑意宴宴,但细听之下并无他一贯的随意,甚至带着一股子严肃。 长安闻言却是难得声染笑意,“方才你要瞧人,如今人来了,你说早已见过了,黄粱一梦不成?” 言罢又道,“此处也无外人,各自坐”。 听她如此说,心里刚松快了几分的修少将军便眼睁睁看着那提酒的丫头脆生生应了声,便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坐下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三章 欲书花叶寄朝云 少将军默默在长安身侧落座后,看了眼仍然立着的乌衣魁主和对面早已坐下的声称随身保护乌衣魁主的丫头。 再看长安面色无波,“你身边的思华,与她倒有几分相像”。 边说边自行斟酒饮了杯,“你今夜带我来此,怕是不只要告诉我乌衣楼与白鹤的事儿吧。” “你是第一个觉着她们相像的,便是随辛,当年也未曾瞧出来”。 “怕是瞧出了些许门道,也不敢深究吧。” 长安不置可否。 艾加不知何时已到了长安边上,为长安斟了杯茶后,极爽朗的笑声打破了一室静默。 “倚华姐姐与思华姐姐本就是一胞双胎的姐妹花呀”。 艾加刚说完,一侧立着的乌衣魁主倚华闻言突然俯身跪地,“请您责罚。” 少将军闲闲靠在椅上,知道此间之事怕是不简单,也再未多言,独个儿在一旁自斟自饮。 “想清楚了?”这问话极平淡,倚华一时也分不清上座的贵主儿是个什么意思。 只越发恭谨道,“之前是奴婢魔障了,如今想清楚了,甘愿受罚。” “三个月后,会有人带你入京。” “殿下……”这一声唤的,竟是少见的凄厉,便是一旁的修昭也禁不住抬眼看了两息。 去京城就这么可怕?修昭对于将他的家乡看作龙潭虎穴般的地儿的行为显得十分兴味。 “本殿来见你,全了一场情分,往后如何,便看你本事了。” 有一便有二,于她而言,一次不忠便能有百次,千次,是故她并不打算大发善心。 情分之后,便只余主仆了,不,或许要不了多久,很快连正经主仆也不是了。 倚华涩然,“奴婢谢您。” “谢修将军给了你这一线生机罢”,长安食指叩案,轻声言道。 修少将军持杯欲饮的动作就那么停了下来,转首,“这是作甚?” “前些日子你说缺人”,顿了顿,素手指,“此女如何?” 时人历前朝诸子百家争鸣,尤重风骨,世家子弟自恃身份,宴席来往间,宝马良驹,香车美人,皆能易之,已成风尚。 便是修家这等严禁子弟出入烟柳之地的门庭,家中从明处来的侍妾之流也确实不少。 更何况修昭年少时鲜衣怒马,世家风流,一群纨绔子弟笑闹间便是赌约。 修昭自个儿不稀罕美人,可他来往的一众狐朋狗友倒是喜欢极了。 是以,他身边的小厮也是搜罗惯了美人的。 无论京城还是边疆,男人在外应酬,总少不了美酒美人。 前些日子逢容王府世子入回南城,他本就急着打点诸事后赶去和长安汇合。 偏偏那厮拿出了皇上所赐钦差令牌说是圣上有言,令他微服回南大营,燕北大营,听取军将谏言,安抚诸将,以彰朝廷仁德。 修昭便不得不跟着他将回南、平阳、泾阳、栎阳、安阳五城二十六营走了个遍。 那厮也不问军事,不谈演习军阵,拒了所有宴请,只在各军事要塞之间来去,或去老兵处看望。 如此一来虽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他也确实脱不开身。 心下烦闷他便在写给长安的信中提了,称若是在盛京城,他必要给他找几个美姬叫他乐不思蜀,不再四处转悠才好。 奈何久处回南,如今手上着实没人,实在遗憾。 他当时不过顺嘴一说,全当抱怨,哪成想如今看来,长安倒是上了心的。 不过须臾,少将军回过味来。 “自然是绰绰有余,你倒是舍得。只是我若平白送了人去他那儿,没有一番说辞,也不大妥当。” 长安挑眉,“你倒是想,只容家却是不成,你回京之后应酬不会少,也不拘是他。” 显然此时的修少将军并不好打发。 “你总该告诉我你究竟有何盘算,不然,若是送个带武婢的姑娘入了别家府邸,怕是人人心里都当我有所图谋。” 说到婢字时,少将军睇了眼艾加,语气微微加重,惹得艾加也毫不避讳地瞧向了他。 “待浔阳此间事了,艾加自会随我一道回王府。” 听到这话的艾加掩不住的雀跃,动静略大地起身洒脱地行了个男子礼,“谢殿下!” 修昭瞧着那不伦不类的礼,觉出了几分趣味,正欲开口,长安却道,“下去吧”。 而在地上跪了许久的倚华闻言便突然抬起了头,一双秋水翦眸仿似藏了千言万语。 便是再铁石心肠的男儿此时见了也是柔肠百转,奈何此间唯一的男儿此时心思并不在美人身上。 她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眼疾手快的艾加一把捞起出了雅间,十分干脆利落。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四章 楼高不见章台路 “这么多年,我竟从来没听说过你身边的思华还有位如花似玉的姐姐。” 少将军言语之间看似面色无波,声调也并无起伏,然长安与他自幼相识,哪里又会不知道他此时隐隐的不满。 长安开口,语声清淡,“并非有意瞒你,她少时被人贩子劫了,思华这些年一直在寻。” 顿了顿,她又道,“她虽与思华同胞,然心性多有不及。” 想起方才数次请罪的弱质芊芊,闻言十分舒心的少将军颔首表示赞同。 “除了一副皮囊,倒确实没什么相像之处。” 少将军起身,开了窗凭栏远眺,入眼便是歌舞升平。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既然已是乌衣魁主了,还惹得你将她放逐京城游走各府,她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长安知他此时老毛病又犯了,未免他起了兴趣非得要探个究竟不依不饶,是以此时她懒得搭理,“不过是物竞其用罢了。” 修昭闻她敷衍之语,双眼眯了又眯。 “难道不是乌衣楼辛辛苦苦为她打造出声势,而她却因男女私欲坏了你的大事吗?画本子里这样的俏佳人都有富家公子竞相追捧,最后美人扛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随了多情公子的多了咧。” 显然,在少将军心里,已然排上了一出大戏。长安挑眉,“为她造声势?” “难道不是?你可别告诉我你只是纯粹想为我大翌多寻出几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奇女子,以成这浔阳城里众多文人雅士红袖添香之好。” 显然少将军这出戏竟还排出了些许真相,看着长安眼神澄亮,就像是等着被夸奖一般。 长安殿下自然也是十分从善如流。 “你自入浔阳,倒像是被开了智一般,怪道这大行寺上山之路颇为崎岖,然百年来仍旧香火鼎盛。” 修少将军听见她的话,一口气堵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憋闷极了。 然他自认从小便没从她手上讨得过半分便宜,未免继续憋闷下去,是以此时只得全当未曾听到她之言,转移话头。 “你既是提到了,那明日咱们便去大行寺瞧瞧,听说那儿的斋饭也是这浔阳一绝。” 长安闲闲应了声,“也好,你理应去拜上一拜。” 修昭虚抚着窗前浮雕,抬眼望下,指着楼中声色犬马,另起了话头。 “我瞧着你这楼里的这些美人儿,长得比那魁主好看的倒是比比皆是,只那似花含露的韵味儿,却是无一人及得上她的,你如今将人送走,是找着了新人相替?” 言罢,伸手闭了窗,转身回了桌边落座,盯着长安瞧着,作出一副不得个回应便不罢休的作态。 瞧着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频繁挑话头的模样,长安缓声带笑。 “我已让白鹤着手回迁京城,这乌衣魁主,若有,便是锦上添花,若无,静待便可,不急。” 修昭闻言不免讶然,言语之间难掩激赏之意。 “这浔阳采选乌衣魁主已有四五年了吧,造出如今的声势想来也知不容易,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更是不知凡几,如今说放便放,你倒是舍得。” “当年到底未经世事,多有思虑不周,如今细想,长此以往,恐尾大不掉。” 修昭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想起了卫彰。 先帝时姜妃盛宠,卫彰自丧了生母后便养在她身边,那是个打小便不能容他人言己之过的主儿。 除却先皇与姜妃,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嚣张跋扈之态,他还是八皇子伴读时,曾撞见过卫彰欺她年幼的一场闹剧。 当时九章亲王征尘南北,王妃重病在床,先帝将长安先交给先皇太后抚养,后来又交给当时还是惠宁公主的长公主。 那时候的长安虽年幼,然地位尊崇,便是姜妃,也不敢堂而皇之欺她半分。 再加上她小时候也确实贪玩好动,又有先帝宠着,说她是宫里的小霸王也不为过。 可年少的卫彰公主不信邪,偏生要去招她。 最后被她戏耍之下竟是坐地便哭,毫无一国公主仪态可言。 待当时还是惠宁公主的荣宸长公主匆匆赶来,看见的便是长她近十岁的卫彰在哇哇大哭,而她在旁顾自玩儿着,并不在意。 年轻的修大公子彼时只想到他爹常骂他的一个词儿,“浑不吝的”。 最后她直接被匆匆赶来一言未发,且面色十分不好的长公主带回了洛水宫。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五章 从此无心爱良夜 八皇子虽平日时常被她捉弄,可也心知她小儿心性。 又因她幼时长得确实可人疼,遂忙不迭地跟去了洛水宫,生怕自家三皇姐把那小糯米团子给收拾狠了。 彼时修昭身为八皇子伴读,自然也只有跟了上去。 洛水宫里,当时长公主瞧着他俩来了也并不避讳,对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小长安便道,“可知你为何要跪?” “长安做错事了。” 年幼的小郡主十分乖觉。 “何错之有?” 小郡主挠了挠手背,又暗地里挠了挠手心,很是为难的模样,显然是并不明白自个儿错在哪里。 “你欺她作甚?” “长安没有。” “她在哭,你在顽,当时的情形不论谁去,她只消说上一两句,便是你小小年纪仗着身份便学会了欺辱姐妹!” 小糯米团子此时的反应快极了。 “长安知错了,下次必会哭得比五皇姐还要厉害。” 言语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而当时的长公主听了她的话虽然没有再说什么话,却是叫了宫女上了小郡主平日最喜欢吃的糕糕点点。 没有明说但谁都知道这便是十分赞许的模样了。 而那小糯米团子显然深谙皇姐的心思,加重语气道,“要去找皇伯伯哭!” 说完还捏了捏小拳头。 看得八皇子情不自禁地捂了面。 那是修昭第一次见到这个甫一出生便获封两字封号的小郡主,且,观感极好。 正合了他的脾气,没脸没皮不要紧,吃饭吃肉不吃亏。 虽自幼千娇万宠地在宫里长大,可长安从小便听得进她人劝解。 自个儿意识到错了,也不会为了面子强撑,而是立时便去改,从不回避自己的不足,相反,这些年她一直都极为擅长学以致用。 修昭瞧着她,从往事回忆之中抽身,少了懒散,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的确,浔阳乌衣如今的声名已是极盛,你无法久居浔阳,回迁盛京倒是必然,且寻常女子大都性情卑弱,也极容易感情用事,于执棋人而言,不易掌控,便应有所取舍。” 长安执盏,润了润口,茶入了喉。 方道,“她既尝了情之一字的苦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用她了,将她送去郑府,余下的,便看她自个儿行事了。” “郑德明?”少将军禁不住扬声多问了句,“也未免太便宜那老匹夫了!” 话里话外都是免不了的替方才那位倚华美人儿惋惜。 郑德明乃当朝二品大员,执掌朝廷六部之一的兵部,虽然是世家子出生。 然郑家在世家云集的京城之中,也不过堪堪三等,内里早被掏空了,只余了一个空壳子强撑着。 早年间郑家送了些银子将郑德明送进了神策军。 因了不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且京城作为大翌最后方,不论边关如何,盛京城百年来都极为安稳。 是以,朝中勋贵子弟一到适龄想要入朝便会先进去神策军历练几年。 久而久之,神策二字早已与始帝建国时能征善战的神策军有着天壤之别。 神策军里,多世家子弟,进军营皆是只为历练,有出息的想着捞个一官半职的实缺。 没出息的只为在宫里混个脸熟早日袭爵,等时日一到,便归家去。 是故神策军中大多数人从未曾领兵作战过,郑德明自然也不是那个例外。 他虽然身上没什么真本事,但却极善于钻营。 瑞和一年,上一任兵部尚书因延误回南军情被圣英帝下旨处死后,他便一路官运亨通,靠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子。 靠着一张嘴能成事? 至少修少将军一向是这么认为的。 且郑德明脑子转得也快,入朝这些年来一直便是极为疏远各王府。 在朝中端的是一副一人自成一派的作态,偏偏圣英帝极为吃这一套。 为人君王者,自然是乐于见到不结党不营私的所谓纯臣的。 近两年来,郑德明办事儿也知情识趣。 再加上他十分擅长揣摩上意,显然已成了如今的乾清红人。 虽然离京已经一年有余,但修昭此时听见他的名,仍旧是十二万分的不耐。 事分轻重,他虽不喜谈到此人,但该说的还是得开口。 “我虽不齿此人行径,然他如今圣眷正浓,依照陛下行事风格,郑府之中必然少不了皇家暗探,要想不惊动宫里将人送入郑家后院,不易。”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六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 长安闻言倒是颇为松快。 “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将手伸进颇得帝意的二品大员的后院。” “只是回京之后你自然是免不了与人来往的,男儿在外应酬美人助兴再是正常不过,便是呈到乾清宫案前,也不过得个重欲的声名。 “于世家子而言,倒没什么要紧的,倚华入郑府,只需过了明路,她后事再如何也便粘不着你了,剩下的,便看她自个儿造化了。” 让修昭出面,也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主意。 姑且不论容景阑入回南是否真是代天子体恤边疆军将,单他奉旨来了,便足矣令她敲响警钟了。 明面上,修昭自入回南便掌周遭二十六营军事,而她与他自幼相识的情谊更是天下皆知。 四皇兄自登基以来,别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帝王通病,疑心太重。 修昭虽说是世袭忠勇大将军位,必得有真材实料才好。 可一旦有真材实料的大将军同执掌三十万兵马的王府郡主沾上了半点男女姻缘的关系。 于帝王而言,便是大忌。 圣英帝可以说是看着她自幼长大也不为过,她的性子,他自然也是了解一些的。 修昭沾上女色一道,于他自个儿而言,自是利多于弊的。 自幼长于皇族,又因回南一役,慕长安也算得上是深谙帝王此般心事了。 倚华已不足成事,是以走这步棋,终究大半还是为的修昭。 “也罢,你既能把本公子摘得清,勉为其难帮了你又有何妨。” 少将军此时显得极好说话。 慕长安起身一礼,“有劳将军。” 少将军有样学样,“郡主多礼,微臣送您。” 二人装模作样一番正经,言罢,再忍不住,一个笑意盈盈,一个朗声大笑。 他们相识于少年,互助互持。 他见过她痛到极处,陪着她悲恸大哭。 她也一直是知道他嬉笑怒骂皆随心而起的皮囊下,自小仰慕神策大将军,立志开疆扩土的宏愿。 她知他一腔抱负,正如他明她心有不甘。 若认真算起来,浔阳大行寺建寺至今历经两姓皇朝,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一路行来,山间林木葱郁,洞奇石秀,及至登顶山门处。 一眼往后望过去,只见巉岩林立,石峰云起,香烟缥缈,端的是一派仙家气象。 慕长安自幼长于京城,见惯了宝马雕车香满路的锦绣繁华。 赏过赢渠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沃野千里,感受过燕北大地像刀子一片片钝割皮肉似的凛冽寒风。 也曾一时意气仅带了思华千行二人便攀上雪峰连绵的昆仑之巅。 便是近些年每日睁眼便能赏的回南春色因处边塞,也是人世少有的一份疏阔。 可此时站在这大行寺山门前回望山下,她依然震撼于天地鬼斧神工之奇景。 苍松翠柏点缀周遭山石,身后的佛寺显得愈发庄严肃穆。 慕长安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然她自知世事起便对天地自然敬畏至极。 因着长安早有吩咐不必闭寺,是以,在这深山里一路行来,香客络绎不绝,并不算少。 且这千年古刹内曲径通幽,自有一番意境。 “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大行。” 修少将军难得文绉绉地背了句前人之诗,显然是极为叹服此地奇景的。 他情不自禁的直抒胸臆自然也打破了这一方清境。 他方言罢,便闻一老僧浑厚之声传来。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远道而来,一路辛劳,敝寺已备下厢房,诸位贵客可入内暂歇。” 大行寺主持方丈了悟大师已经领着十二僧侣在此等候多时。 闻听佛号,慕长安回身,不疾不徐漫步上前,“叨扰贵寺了。” 近前立定,长安捻了笑意凝着眼前面容白净不显老态的了悟大师,温声道。 “扰了诸位师父修行,本殿心里着实不安,有劳大师寻位小师父带路即可,稍后本殿再去大殿参拜,聆听大师佛偈。” 了悟闻言笑得慈眉善目,行了佛礼,念了句佛号便爽快侧身道,“阿弥陀佛,多谢郡主体恤,既如此,圆乙,便由你为郡主殿下带路吧。” 随后修昭便见从了悟身后走出了一位小僧人,极为年轻俊秀的模样。 若依修昭来说,这小沙弥若是续了发,必定也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 那声音也一如面貌难掩青涩,“阿弥陀佛,贵人们请。” 随后众僧宣念佛号,长安与修昭携人入寺。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七章 燕子不归春事晚 及目所见,大行寺古树参天,足见其历史厚重,令人观之便油然而生一股子肃穆庄重之感,寺内阵阵钟声,浑厚悠扬,许是因了有神佛坐镇,便是钟声也透出了些许禅音。 便是修少将军,也下意识肃了些面色,名唤圆乙的僧人带着他们走了不一会儿,便瞧见了一悬匾“忘忧”的客院,圆乙止步,回身行礼道,“此处便是方丈师伯为郡主殿下备下的厢房了。” 慕长安闻言,缓声道,“有劳小师父了。”言罢携人入内。 修少将军迈步正欲随之上前,圆乙也不敢伸手去拦他,只得略提了提声音道,“施主且慢,这是女客客院,贫僧这就带您往蓬门院去。”落后长安几步的随姑姑瞧着大步向前的修家登徒子,一时恼怒那登徒子佛门净地也无男女大防,停下了步子正想提醒他,却不想被小沙弥抢了先,听了小和尚一席话,余光再瞧着登徒子面染难色,不免心里畅快极了。 其实这也确实非修昭之过,他生母早逝,是忠勇大将军一手将他拉扯大的。 将军府里没个主母主事,主子又是习武之人并不耐烦求神拜佛一道,是以满打满算,这还是修少将军第一次进寺庙,平常也不会有人专挑着这些微末小事儿在他耳边念着,所以他自然也是不知道这佛寺也分男女客院的。 他身边自小随他一块儿长大的侍卫林木瞧他面上难掩尴尬之色,木着脸不得不开口道,“请小师傅带路吧。” 小和尚自小长在佛寺,天性单纯,倒是不知在场之人那样多的弯弯绕绕,十分顺从地转身道,“请诸位随贫僧来,前方便是蓬门院了,昨日容世子也到了敝寺,暂居左院,右边那处院落,便是方丈师伯给您备下的。” “容景阑也在此处?”少将军哪里还有丝毫尴尬之色,此时他满脸都是毫不遮掩的嫌弃。 “罢了,既然就在前方也不远处,本公子便自个儿过去吧。”言罢也不等小和尚反应便大步离去,林木忙给小和尚道了谢后也赶紧跟了上去。 而此时进了房方梳洗罢的长安郡主刚坐到榻前的梨花木圆桌前,也听到了这消息。 “容王世子也到了此地?” “是,奴婢方才听到那领路的小和尚是这样说的。”随姑姑低眉敛目应道。 “出家之人不打诳语,那便是了。” 随姑姑一时之间也摸不清楚郡主是怎么想的,便也不好再开口,只躬身在旁伺候。 一室寂静,少顷,长安身边的一等侍女思华入内行礼禀道,“殿下,刚刚门口来了位小和尚,说是了尘大师邀您得空一叙。” 大行寺,兰若院,大行寺主持了悟方丈的师叔,大翌举国闻名的得道高僧了尘便居于此。 申时三刻,慕长安闲步走入其中,入院门便有一尊手捻佛珠的大佛,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慕长安在佛像前立定,瞧着瞧着便逸出了些许笑意,“如此睥睨众生之态,真是令人见之生畏。” 说是生畏,话里话外却无半分畏惧,然这话却让一旁的随辛听得大骇,睥睨众生?她闻言霎时便惨白了一张脸。 若非是自小辗转宫里王府伺候,此时非得晕死过去不可,然郡主此行只带了她一人,是以此时她不得不壮着胆子开口,“殿下,奴婢瞧着这佛身眼含笑意,可真真是应了我佛慈悲。” 慕长安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到底是未再开口,绕了佛身径直便往里去了,随辛忙快步追去。 这块佛像,据说是建寺之初便在此处,而兰若院,历来便是大行寺上下最受尊重的高僧所居。 进了兰若院,远远便瞧能瞧见内院中种着两株百年桃花树,风拂过花飞漫天,落英缤纷,远看便像是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绯红织锦,艳丽明媚。 随辛跟着自家郡主甫一踏进此间天地,便见桃花树下有一老僧侧对着大门处坐在石桌后的石凳上,桌上闲置着一卷经书,那僧人却是十分专注地在烹茶。 石桌前方放置了一个并不大的炉子,随辛以为是香炉,走近了才看见是火炉,阳春三月,置一火炉在此,随辛只觉得,得道高僧所行所为,果真与俗世凡人不同。 越走越近便隐隐闻到一股子香味儿,比檀香味儿更淡,是从火炉子里传出的,这香让人闻之心底生安,随辛心里想着自家郡主夜间睡不好,也不知待会儿若是向大师讨要这香料能不能成。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八章 江枫渔火对愁眠 慕长安一袭清淡素服,银丝线在袖间勾出了几片祥云,裙长至足,腰系长带,莲步近前。 “又来扰您清修了”。 又?侍候在侧的随辛闻言不免讶然,这明明是殿下第一次来浔阳城。 怎会与了尘大师说话语气如此熟稔,分明便是曾经相识的。 再看那前方的了尘大师,须发皆白,年已近百,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他正极认真地摆弄茶具,闻声抬头看了一眼长安便朗声笑道,“郡主可来得巧”。 长安在了尘对面的石凳闲闲落座,言辞间并不热衷,“大师对这茶倒是十年如一日地偏爱。” 细听之下,言语之中似有几分抗拒,了尘手上动作未停,只看向长安时眼中透出了一丝极平和的笑意。 “郡主亦然”。 他数年偏爱这茶,她也数年从不掩饰对这道茶的不喜,可不就是另一种执着? 她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大师既知来客不喜这茶,却为何每次都以此茶待客?” 随辛在旁听着这话却很是心急,自家小主子怎能在佛门净地如此冒犯得道高僧。 不想那位了尘大师闻言却十分开怀的模样,“看来这茶是很不如郡主意了。” 长安挑眉:“各人自有心头好。” 了尘展颜。 “这茶虽名唤‘知味’,然自问世起,能知其味者,不足二三,老衲每每想起,便甚为可惜。” “想当年在盛京城,郡主还是第一位将这茶整整一壶喝完的人哪。” 长安难得有了几分少时顽劣之态。 “倒是昔年长安贪杯了。大师既说到长安是盛京城里第一个喝完您一壶茶的人,那想必,这浔阳城里长安并非第一个了。” 了尘笑了:“郡主当真是聪慧。” 长安一时也生了几分好奇,“大师说长安聪慧,可长安却猜不出这浔阳城里的第一位勇士又是谁?” 了尘闻她“勇士”之言却并不着恼,双手合什。 “阿弥陀佛,这第一位有缘人如今也在寺内。” 长安闻言,心思微动,不再追问。 了尘大师将茶分入二盏,“郡主眉间郁色颇重,所忧为何?” 随姑姑闻言不由微微抬首看了眼自家小郡主,却着实看不出郡主有所忧扰之色。 大约高僧所见与凡夫俗子所见大有不同吧。 想到这儿,她便又抬眼看了看了尘大师。 却听自家郡主道,“世人常道佛法无边,大师乃佛门中人,长安近来颇有不解,佛门可有一法能渡人劫厄。” 了尘闻言,饮了口茶,望向长安,眼神平和,令人见之便难生恶感,“佛渡众生。” “大师诓我。”慕长安声音清亮,一字一句,任是谁也听得出她言语里的认真。 若非主仆有别,且这位小主子一身威仪比之王爷也不逞多让。 莫说王府中人,便是回南军营里铮铮铁骨的军将在被郡主恩威并施了半月后对她也是颇有些畏惧。 随辛此时真想一个箭步上前将自家郡主的嘴给捂严实了。 “阿弥陀佛。” 了尘低声宣了句佛号,双手合十,眼微闭。 “诸相心生,因果即业障,业障亦因果,郡主执念太过,伤人亦自伤。” 慕长安闻言,眉间微皱,“如此这般,可见佛法无边分明一派妄言。” 清音琅琅,少见的显了几分戾气。 “世人来此,无不因佛家所谓佛法无边可渡众生苦难,可这佛既不能免人忧苦,也不能阻人行恶”。 慕长安双眼直视了尘,一双眸子越发清亮,字如掷地。 “苦海无边可解,这佛法无边却要如何解?” 虽然仍是不疾不徐的语气,细听之下那语声却分明带着平素少有的几分凌厉。 了尘双眼微睁与她平视,并无丝毫躲避之色,良久,阖眸轻叹一声。 “阿弥陀佛。” 再开口却问道,“郡主幼时明明不喜,却也曾面不改色喝下一壶知味,所为何哉?” “不论甘苦,总不过是一壶茶罢了,大师既能饮得,本殿自然也饮得。” 出口的话看似随意,却带着一股子肆意,这是随辛第一次在自家小主子面上看见如此神色飞扬的生动。 她眼里的大翌长安长郡主,出生便已是贵极,享尽尊荣,但性子却一直是沉静稳重的。 她甚至曾经以为就算天塌了下来,自家郡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只会下令约束下人勿要喧哗扰她清静。 可此刻的长安郡主,一身锋芒毫不遮掩。 眉眼之间不复往昔温润之色,隐带几分棱角。 随辛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宫里那位荣宸长公主时的情形。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十九章 明月无心自照人 那会儿是玉和姑姑按例陪着王妃去宫里看望小郡主,只是不过两日王妃便回府了。 怪的是,玉和姑姑并未随行归来。 而更奇的是,王妃甫一踏进明月阁,管家便来报说是长公主到了。 她搀着王妃去迎,却与正大步走进来的长公主撞上。 彼时已经权倾朝野的长公主一脸怒容匆匆而至。 待瞧见王妃,她们这些随身伺候的还未来得及行礼,便闻她扬声道。 “长安不比别家贵女自幼承欢父母膝下,然荣宸代皇婶行教养之责十余年,非是自夸,遍观盛京高门贵女能出其右者,无!” 一个无字出口,周遭遽静。 众人已冷汗淋漓,那是来自上位者毫不遮掩的威压,有那新入府年纪尚小的侍女已然浑身颤抖。 “长姐如母,敢问皇婶,十余年来荣宸有何疏漏之处。” 话至此,已是诛心之至了。 偏此时九章亲王半月前便出门赴旧友约不在府里,而王妃虽精通琴棋书画,但向来是不善言辞的,此时府内竟是一片寂静无声。 随辛亲耳听见王爷出门访友前便交代了王妃可进宫陪郡主半月。 可她却来不及想为何王妃早早归来,而本该在行宫的长公主却带着怒色匆匆过府,半点不留情面地当众呵责亲婶婶。 见王妃依旧没有声响,随辛膝行数步,勉强止住了颤声道,“长公主息怒!” 而她的主子,九章亲王妃还愣怔在那儿,她心下着急却也无法,只盼着王妃给个反应。 却是长公主先开口了。 语声隐隐夹杂着几分不耐,细听之下还有几分焦急。 “荣宸无礼,回京一路风尘扰了皇婶,改日定登门赔礼。” 言罢,没有一丝停留,转身便走。 王府中人跪了乌压压一片,无不惊慌。 长公主当着他们给王妃没脸,已经是皇家秘事了,而只有死人的嘴才永远张不开。 能在王府当差的都不是蠢笨人,一个个瞬间心如死灰。 可九章王妃却只是在原处站了良久便自回了明月阁,从始至终,也未开口。 随辛记得,便是在那之后,长安郡主甚少再回过九章王府小住。 而王爷回来后也只是隔几日便进宫看她,也绝口不提接郡主回府小住了。 不知不觉间随辛又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 待从回忆中抽身,便见那了尘和尚抬手指向小郡主面前的茶盏道,“郡主喜好一如当年,却为何如今这茶不再入口。” “许是因为,长安突然想明白了,这世间诸事,最难是勉强二字。” 声音清婉,依然是那个端坐九章王府执掌回南,雍华清贵的长安长郡主。 仿佛刚才那个近乎于咄咄逼人的女子只是在场诸人的错觉。 “阿弥陀佛,郡主,执者失之。” “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啊。” 若有似无的一句话极清,极淡,无端带着一股子怆然。 随辛听见了,只觉得很难过。 两年前郡主只身至回南奔丧,从始至终也没有流过一滴泪。 后来的日子里,主将殉城,军心不稳,而九章王府并无男儿承脉。 为防周边诸国偷袭,郡主集五城兵事于回南,下令周边数城的守将一月一轮换。 一步步磨得六城军心归一,营中军将皆说郡主性子坚毅,心思大胆,处事果决,有乃父之风。 每次齐管家回府跟她说起的时候都高兴得不行,直说王爷后继有人了。 她原本也该高兴的,可事实上她每回听着却很难过。 她一生无儿无女,王爷王妃待她不薄,她也真心想看顾好九章王府这唯一的血脉。 她本该养尊处优地长大,有一段和和美美的姻缘,子孙绕膝,享尽天伦。 可她自灵堂直挺挺跪了七日出来便传召赵将军、徐将军、周将军议事那一刻起。 随辛便知道,郡主的心,可纳融融回南,可纳苍山泱水,唯独不会安于后院。 了尘不再言语,长安执盏闻香。 一片寂静之中,思华脚步匆匆自外院而来,先是对了尘大师恭敬地一礼,后对长安道,“殿下,少将军有急事请您相商。” 慕长安闻言,微顿了顿便置盏起身,看向了尘。 “打扰大师许久,本殿该告辞了,明年或能再来向大师讨杯茶喝。” 了尘大师含笑不语,起身双手合什送客。 长安甫一出兰若院,思华便低声道,“殿下,容世子来访。”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时人男女大防并不大重,特别是高门贵族,大多相互都有些姻亲,各自关系错综复杂。 年轻男女之间见面只要有家中父母兄弟在场,并不会避而不见或效仿前朝置架屏风已示男女之防。 士族之间关系亲近的,家中子弟甚至是延各家排行续自称用。 就像姜承周口中唤的二弟也非庆国公姜府子嗣,而是公府姻亲太傅府赵家大公子赵灵均。 顶级世族贵女之间也是时常设宴互邀,请帖送至各府并不拘男女之别。 这些豪门大户大部分都传承百年以上。 是以尤为注重家声,家中子弟在外行走皆讲究一个君子仪度。 故此年轻一辈互相来往家中长辈也并不拦着。 久而久之,盛京城中世家等级分明,阶级圈子也尤为明显,高门之间也并无男女不同宴的规矩。 但即便如此,年轻男子单独拜访独居女子的情况,也并不多见。 更何况,这年轻男儿是威名赫赫的大翌战神,出了名的性子淡薄,不喜与人往来的容王府世子。 而这独居女子,是执掌回南及周边诸城数十万兵权,颇受回南军民爱戴的九章王郡主。 见长安脚步未停,却也未再开口,随辛忍不住向思华问道,“可是容王妃在此处礼佛?” 若是有长辈在,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非也,容景阑此行并无女眷。” 随辛闻声,不必抬头也分得清是修少将军的声音,随辛与思华低首给他行礼。 长安停步,定眼瞧着眼前拿着一把扇子闲庭漫步而来的少将军。 “你倒是清闲。” 少将军抬手示意她二人起身。 “本公子行伍之人,不信鬼神之谈,不用挨个殿堂去拜上一遭,自然十分清闲。” 言罢修昭将扇子在虎口处一点一点,围着她转了一圈。 “倒是你,如此诚心礼佛,是许了什么心愿?” 长安定定瞧他半晌,突然笑着低声道,“不,是还愿。” 修昭初时甚为不解,“还愿?” 待看见年轻的郡主难得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少将军突然便想起了之前那一番“开智”之谈,一时面上神色十分精彩。 但到底也是自幼被长安打压惯了的,少将军十分有觉悟地主动转了话头。 “走吧,本公子江湖救急,大发善心陪你走这一遭。” 说完便十分利落地转身往前走了,半点不给人说话的余地。 很显然,他并不打算再给长安任何开口的机会。 “容世子现在何处?” 长安不知容景阑意欲为何,随辛更是对容王世子所行所为不解得很。 九章王府与容王府除年节往来礼送之外并无交情。 或许应该说,九章亲王府在京城一直都是一个极避世的所在,并不与京城任何士族来往。 更何况是自大翌建国伊始便执掌兵权数百年的容氏一族。 九章亲王在时,除带兵打仗和出远门访友外,并不常出王府,九章亲王妃身子骨不好更是人人皆知。 历年来送去王府的宴请帖子无数,除却进宫赴宴,王妃从未列席任何一家。 而长安郡主自幼长于深宫,待大了些也曾随荣宸长公主前往北地大营平乱。 后来回京之后也一直在王府与宫里来回,之后便到了回南至今。 按理,九章亲王府的主子们与京城这些异姓王侯是从无交情的。 是什么,令这位兵权在握,年少得志的矜贵王侯亲至素不相识的独居女子处拜访?还是在佛门净地。 “他是来找你的,当然是在忘忧院。” 一道清朗男声从前方几步处传来,瞬时打断了众人颇多思绪,语声带着几分嫌弃。 长安不看他面上表情,也知此时他必一副“你怎么会问这种蠢问题”的神情。 被抢答了的思华低声淡定应道,“确如少将军所言。” 显然此间情形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她应付得游刃有余。 及至忘忧院大门处,走在最前头的修昭果断推门后却陡然退了几步,示意长安先行。 一行人走进便见古柏下静立两位年轻男人,身姿挺拔。 再进几步便见石桌旁坐着一玄衣男子,身形修长,锋芒尽敛。 若是事先不知何人来访,便是慕长安自己也没办法将这个身影与传说中百战无败的大翌战神联想在一起。 只一个背影,便叫慕长安想起了燕北大地的风,和在布迦所见的沃野千里。 原来,这就是容景阑啊。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一章 满地梨花逐晓风 “劳世子久等,是本殿失礼了。”慕长安脚步未停,闲庭漫步般走向石桌处。 正在给自家主子布置桌案的容易闻声抬头瞧向声源处,微微偏头对着旁边的容成小声嘟囔道,“我说的没错吧?” 当日在回南城容易是远远瞧过这位名誉大翌的尊贵郡主一眼的。 待容成从襄阳匆匆改道浔阳前来与他们汇合后他就告诉容成他瞧见了三年前一跃成为美人榜第三位的长安郡主。 其人其姿惊为天人,这个词儿是容易脑子里仅有的几滴墨水儿了。 容成面色无波,在他身旁动作极小地狠踹了他一脚。 他是军人,打人痛处最是擅长,果然容易疼得一个激灵顺势跪下行礼。 “给郡主请安,修将军安好。” 简直不是一般的机灵。 声音洪亮,听着便是精神气十足,连修昭都禁不住斜眼瞧了他一眼。 “都起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都挡在这儿做什么。” 少将军吩咐的自然是九章王府诸人,全然一派鸠占鹊巢的主子样,方才被他留在此处的亲卫林木强忍下掩面的冲动。 修昭话音方落,便闻一年轻男子之声,“本是阑不请自来,得郡主海涵。” 满院子的见礼之声在前方玄衣男子起身转过来后消散开来。 这是慕长安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誉满天下的清贵世子。 她禁不住步子微顿,眼神澄亮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十分自然地赞道,“君美甚”。 仿佛不过是对着糕点师傅在夸他一道茶点做得十分美味,而男子身后的一群人,早已惊掉了下巴,他们听到了什么? 荣宸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她教导长安自来也少有束缚,秉承随心而处。 这一点上,长安与修昭极像。 女子声音柔和清亮,容景阑闻言,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迈开步子,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虽是自幼被夸赞奉承惯了的天之骄子,可也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当众夸他美甚。 不管放在何时何处,在何境地,此举此言都是冒犯,可容景阑从她面上寻不出任何敷衍之色。 待慕长安提步近前落座,大大方方瞧向他,这方才看清他眼形修长,眼尾细长略弯。 竟是一双桃花眼。 这时慕长安心中甚至隐隐有些理解了为何旁人口中的容世子总是面色肃杀,性子淡薄不近人情。 若这么一副好相貌再配上一副好脾性,那足以传享后世的一段掷果盈车的佳话怕就不止沈行知一人了。 容景阑与面前的女子短暂对视后便回身在原位坐下,淡道,“不及郡主风仪”。 仿佛刚才的冒犯失礼都未曾发生过,仅仅只是他拜访,她寒暄。 眼前的女子方才闲步走近时,教他极突兀的就想起了幼时在父王书房里曾见过的一则风物野史。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当年那个一腔孤勇的倔强小姑娘长大了。 回南遭袭,他接报便千里驰援大败南西联军。 后因东北诸国作乱,他匆匆进府给九章亲王夫妇敬了香便准备转道发兵乌桓平叛。 还未出城便闻长安郡主入回南的消息,彼时,他不知是她,星夜发兵。 那是第二次错过。 而第一次,是赢渠草原,她不告而别。 容景阑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天姿灵秀,意态清冷,眉目间已难寻当初的意气与稚气。 可她还在,多好。 眼瞧着他二人自坐下就沉默不语,修昭没好气道。 “那两位长得好看的,您二位商谈要事,可需要本公子回避一二?” 说到要事二字,那真是字正腔圆,念得极重。 “有劳移步。”容世子十分理所当然。 “你……” 修昭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不要脸地顺水推舟。 本只是一句玩笑话,意为催促他赶紧有事儿说事儿,尽快走人,却不想这姓容的十年如一日的不讨喜。 然而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再如何,少将军行走在外也是要面子的。 “林木,留下保护郡主!” 修昭说完看了两眼长安,瞧着她盯着手中的茶盏毫无反应,冷哼一声沉着一张脸转身便走。 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沉稳如容成,此刻也不禁在心里想,留下这么个大个子杵在这儿,算哪门子的回避?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二章 夜泊秦淮近酒家 慕长安全程未语,只在修昭出门后,缓声带笑,“世子有话不妨直言。” 念念不忘多年的往事,此时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 “郡主肖似一位故人。” 慕长安轻笑出声,抬头。 容景阑一眼不错地看着对面的女子,慢慢将面前言笑晏晏的脸与记忆中那满脸染血青涩稚嫩的少女重叠。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两张脸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可为何认定是她,这一点他自己也无法说清。 思华随侍长安左右,如往常一般,只要不开口,几乎能叫人忘了她在此间。 随辛放轻了动作出了院门,严令下人不得进院子后自去布置果点。 容易十分有眼力见地为面前的郡主殿下续茶,瞧着十分低眉顺眼的模样。 苍翠古柏下的几人,除却相对坐着的两人,一时都感受到了气氛压抑,并不松快。 此时此地,真正闲适自如的,也仅仅是这位长安郡主了。 长安似是毫无所觉,错开眼低头顺手执盏呷了一口茶,方道,“那这故人,必是一位女子了。” 容易眼皮子一跳,斜着眼睛去瞅自己的主子。 “数年前赢渠草原之上,幸得她以身相救。” 说这话的容世子三指持盏,两眼看向虚空,十分坦白。 而身后听见这话的容成持剑的手略动了动。 对面的女子依旧眉目带笑,安如平日,仿佛她听见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微末小事。 而非一国战神生死存亡之际蒙一女子相救大难不死。 方才在兰若院无可避免地被迫想起往时往事,慕长安已然心生不虞。 本只想蒙头大睡一场,却不得不在此寒暄,而赢渠二字更是令她有些不耐了她此时无意分清他意欲为何。 总归不是试探,却也不似警告。 慕长安抬眼瞧着对面的男子,见他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遂懒声道。 “美人以身相救,英雄以身相许,本该是佳话一段才是。” 话里话外是旁人皆知的敷衍。 这话于她与容景阑此时的关系而言,平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的。 若是至交好友,不过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 可于此时此刻真正意义上初次相见,同样年轻,同样执掌一方权柄的他们而言。 逾矩,也失礼。 容景阑认真瞧着面前的皇家郡主。 素衣白裳,青丝如瀑,除却发间环扣再无饰物。 于她而言,没有京城贵女如今正时兴的眉间花钿、云髻峨峨和精致首饰,却依然难掩一身风华。 回南惊鸿一瞥,他便知这样的女子方才应了幼时在母亲书房的诗文里不经意间瞥见的“眉目作山河”一句。 于是突然地,他改了主意,并不想亲口告诉她了。 京城人多眼杂,他原本是特地来浔阳寻她以报当年救命之恩,也了却多年来始终萦绕于心的一桩往事。 可此刻看着面前的这个面上言笑晏晏,眼里似古井无波,言语间尽是难掩的不耐的女子。 他突然就觉得还是将这个秘密继续守下去好了。 “得郡主吉言,阑如愿之日,定请郡主浮一大白。” 慕长安颔首,面上也显出了几分倦色。 本以为他是有事前来方在此强撑着,话至此长安再也无意寒暄,断然送客。 “长安明日回京,今儿个天色将晚,便不久留世子了。” 容成眼皮子微微抬了些,瞅着头上天朗气清的大好风光,默默无言。 容易则是惊呆了,他们这是要被长安郡主赶出门去了吗? 他们世子!他们世子可是世人做梦都想见的容王府世子呀! 容景阑自幼从军,军帐里舞刀弄棒,磕着碰着都是轻的,随军的大夫又少。 久而久之,从军之人一般的粗浅医理都是懂得几分的。 更何况天纵奇才的容世子。 容景阑一早进来便瞧着她面色不好,眉间隐隐郁结之气,本也没打算久留。 “不请自来打扰郡主多时,这天池血玉冬暖夏凉,最宜凝神静气,权当阑赔罪之礼。” 年轻的世子显得十分顺从,面上也无恼怒之色,容成适时捧出一个黑色匣子上前。 携如此贵重的赔罪之礼不请自来,想来并非临时起意,应是早有准备。 思华抬首见自家郡主点头,方自容成手中接过,“有劳”,容成颔首。 这位容世子从始至终仿佛唠家常一般,绝口不提正事。 莫说九章王府等人,便是容易都觉得自家主子言行有些怪异。 然而此时的慕长安无暇多想。 她只想不管不顾睡上一场,恰好不讨喜的客人主动请离,遂她十分痛快地顺势送客。 “那便多谢世子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三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场长安殿下以为的初遇,以她堂而皇之的逐客而告终。 她不会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对他道谢。 此时此境不过是一句敷衍之辞。 却不想之后那些漫长的年岁里,千山万水间南来北往,他助她护她倾尽所有。 而她却再说不出一个谢字。 “你说那楞伽阁主是不是个瞎的,居然将长安郡主排在第三位。” 容易说完又觉不妥,“也不算全瞎,至少他看咱们世子就很是公正。 步入蓬门的容易扯着前方的容成一通唠叨。 这一路他一面觉得被长安郡主赶出来的他们丢了容王府的面子,一面又觉得终于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皇家第一郡主真是三生有幸。 一路喋喋不休。 容成懒得搭理他,快步跟上自家世子进了主屋,待瞧见自家主子负手立于窗前,容成开口。 “世子,五年前那位姑娘,就是长安郡主吗?” 依主子的性格,是断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对别人提起五年前旧事的。 除非,听的人原本就该是故事里的故人。 “明日出发去恕城,今日若无要事,不必来报。” 容成毕竟不是容易,他是极聪明的,主子既没反驳那就是了,遂应声行礼退出去准备明日事宜。 却与方要进屋的容易撞了个正着,容易还未开口便被提溜了出去。 “你又对我动手作甚,楞伽阁主来信,我要去给世子回话!” “要事?” 容易愣了愣,“也不是很要紧”。 那楞伽阁主自从六年前偶然见了世子一面,几乎每月一封来信邀世子前往英山与之“秉烛夜话”。 这些年世子人在哪儿他的信便随到哪儿,容王府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容成脚步未停,直接将人扔了出去。 东洲有一百晓生世家,于英山之上建楞伽阁。 传说楞伽阁消息网遍布天下。 其最负盛名的不是有银子便能买到任何消息,也不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给得起银子便能将你的仇人尽数诛杀。 而是无论王孙贵胄抑或乞丐宵小,不问善恶,不究过往,来者不拒。 凡寻仇之人杀上门去,无不铩羽而归。 是以江湖中人对这楞伽阁从来都是褒贬不一。 于白道而言,作恶多端之人穷途末路之时,楞伽阁便是他们最后一道保护屏障。 如此,武林岂能不大乱? 于黑道而言,楞伽阁高价贩卖消息,仇家多的难免会利益折损良多,甚至性命难保。 而事实上,自楞伽阁出现至今起,数百年来,东洲武林没能如先辈预言的那样迟早大乱,反而越发自成一片清明气象。 渐无黑白两道之分。 没有人知道楞伽阁消息网有多么强大,但所有人都知道,楞伽阁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存在。 除却藏书颇为丰富,消息卖得太贵,杀人太过利落外,最为东洲大陆普通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便是楞伽阁每年推出的大翌风华榜。 风华榜不分种族,无诸国之别,凡东洲之人,不论男女,一旦上榜,不说远的,只一件亲事便从此不用愁了。 喜帝在位时,天命年间宠冠后宫的云妃便是排在当时的大翌美人榜第一位的凌波仙子柏水蘅。 那时候的东洲武林与庙堂互不相犯,也互不相让。 那时候的君王不得民心,周边诸国野心勃勃,朝中诸王态度暧昧不清。 一场披着爱情的皮毛,名为纳妃实则联姻的婚事打破了平衡,宣告了皇权的暂时退让。 彼时,云妃从河西嫁入盛京城。 一朝成为宫城皇妃,父兄皆得朝廷赏赐重封,不知为东洲多少的年轻姑娘织就了一番宠冠后宫的皇妃美梦。 一直到如今,也有许多心有所求的姑娘家,习琴棋书画,甚至是一个家族合举家之力,使尽计策传播盛名,只为一个煌煌宫妃梦。 凡大翌女儿,人人均以上榜为荣。 自出世起,大翌风华榜便分男女两榜,只有未婚男女方能上榜,如今排在风华公子榜上第一位的便是容王世子。 容世子阑,创银甲骑,治军严明,战功彪炳,以铁血手腕横扫周边各国。 楞伽阁评之,“肃肃松下风,高而徐引,风仪独绝,王侯无双。” 只是那性子,却是令大翌无数闺中女儿望而却步。 而美人榜首,已经十年不曾换过人了。 传言楞伽阁主在见到那位传奇帝姬后曾放话江湖,“帝女荣宸之后,天下再无女子”。 一时引得天下侧目,世人议论纷纷。 大翌帝国皇长公主荣宸,身贵位尊。 历三朝帝王,荣宠不衰,巾帼不让须眉之姿亦引无数英雄男儿竟折腰。 这两位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容貌才华,皆当得榜首之位。 是以天下人对此也算得上是心服口服。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四章 一段晚云寒不收 每年的英山脚下楞伽放榜之日皆引得天下无数男男女女趋之若鹜,有机灵的商贩自然不肯放过此等老天爷赏饭吃的机遇。 是以开客栈的,开铺子的,绕山叫卖的,应有尽有。 当地新上任的父母官也有一番锐气,在皇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之下,除了下令不与外族易物,并不过多拘束来往商贾。 再加上英山半山腰处有皇家行宫在此,帝国列重兵把守,煌煌威仪,等闲之人自然不敢轻易在此处徒招是非。 是以久而久之,这地界儿的人,但凡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俱都挣得了殷实家底,一改以往生活困顿。 《周书》中被数位帝王奉为平生所志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此地是真实存在的。 一年一度的楞伽放榜之日,英山脚下的热闹,世人称之为,楞伽盛会,以之列为东洲八大奇景之一,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话说回风华榜,历届最受瞩目,也最有争议的无疑是天德一年的美人榜。 究其缘由,只因排在第三位的是大翌帝国的长郡主,慕长安。 与公子榜上排在第二位的公子攸宁如出一辙,初次横空入榜便排在前三。 公子其人,一代名将九章亲王曾以“风姿特秀”赞之。 自其入世,与他相交之人无不仰慕其风华,是故世人皆以其为君子风仪。 公子攸宁,河西柏家少主,仁宗亲封“清平侯”,是自风华榜现之日起至今,唯一一个跻身公子榜前三的武林中人。 河西柏家与琅琊王氏同为千年世家,只数百年前那一代的柏家家主柏宜辞官谢爵,携柏氏一族归隐河西,并有家规传与后代子孙。 “凡柏氏一族嫡出血脉,男儿不可入朝,女子不可入宫。” 而琅琊王氏,在大周、大翌历代施政者的打压下,渐不复往日荣光,只能无奈退出京城权利中心。 一代又一代的王家掌权者,皆以黯然归乡收场。 如今的琅琊王氏一脉,大多皆在封地琅琊,空有其壳,不过是强撑着千年世家的美誉。 柏家则不同,远离朝堂,日益繁盛,根基稳固。 楞伽阁以古语评柏氏少主,“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阁主白昀更是亲自下笔添注:“君子攸宁”,足见其人品贵重。 因少年时便行走江湖,于江湖中人多有助益,天下人皆惯以“公子”之称以敬之。 而反观另一则榜,虽名美人榜,然天下貌美女子何其之多,凡上风华榜,家世、品貌、才学皆是当世佼佼。 而瑞和一年的长安郡主,世人除了知晓她身份贵重,自小由荣宸长公主教养外,其余一无所知。 相较于京城文人雅士争相为其赋诗的盛京第一才女荀显姿和美名早已传入周边诸国的盛京第一美人白清舞。 这位长安郡主,除了无双荣宠,未免有些过于乏善可陈。 楞伽阁为这位郡主殿下的言评第一句也是颇值得有心人玩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于是一部分好事者便扬言,是长公主为了给长安郡主寻一门好亲事便用权势压人,迫得楞伽阁硬生生将幼妹排在第三位。 这部分人的理由乍听起来也十分站得住脚,“人都没见着你将人排在第三,还在婉儿小姐之上?” 而一部分脑子稍微清醒一些的,便道皇家女儿只一个慕姓便已贵不可言,何须一美人榜增色。 纷纷以重金收买江湖游侠儿前往皇城潜入皇宫大内,只为一见这位令白阁主只闻其声便能上居榜三的长安郡主是何等倾城之姿。 自然,入了皇宫大内,能活着出来的都是奇迹,又逞论见得重重宫墙之后的皇室帝姬。 直到皇城禁卫军将人割头挂城墙示警后,好事者方稍稍歇了下来。 瑞和三年的风华榜较于往年,叶家少主叶云旗娶妻陈静嘉,二人自榜中清名。 公子榜中,容王世子、柏氏少主、安王世子依然稳如泰山,常年占据前三。 齐国公府长公子长孙怀瑾居第四,镇南侯世子柳澈居第五,安南将军修昭居第六,阳明陈度居第七。 大翌吏部尚书风祺居第八位,靖安陆氏幼子陆离居第九,恭王府小公子李章砚居十。 美人榜则依然是楞伽阁主极为推崇的帝国长公主荣宸高居榜首,素波仙子陆秋波,九章王府慕长安分别位列第二、三位。 抚州公孙婉儿居第四,“毒仙子”燕南飞居第五,“草原明珠”康扬婉居第六。 琅琊王希璇居第七,阳明陈柔嘉居第八,永定伯府高青媚居第九,盛京荀氏荀显姿居十。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五章 缁衣无那染尘红 楞伽阁以才情、品性为上,容貌次之,身份地位为最次的标准评选而出的这二十位英雄美人、才子佳人便是瑞和三年的东洲骄子了。 东洲之上,这些性格各异,满腹才华,甚至来自不同国家的少年人。 自这一年起,陆续走上了东洲的历史画布。 迎接他们的,是生而为人七情六欲沾染下的荡气回肠。 是每一个时代所特有的云涌风起。 又何尝不是一幅幅缱绻悠长的人世韵致。 三月的京都,春日的风尚还带着些许柔和的暖意。 洛水宫绿植遍布,又因了日光正盛,透过枝桠片叶间缝隙洒向地面,映着风影摇曳,树影婆娑,这半日时光竟也显得格外悠长。 透过宫窗五棱格一眼望去,院中正盛放的那一树白玉兰,衬着朝天怒放的满院解语花,显得浓淡适中,格外地妍丽动人。 除却低空偶尔有鸟雀飞过,细声微啼,阖宫静谧无声。 进了这一处庭院森森,若是事先不知,怕是任谁都以为进了江南豪富的山水林苑,恨不得一步一驻足才好。 而此时的洛水宫掌事何姑姑一路疾行,显然是无心欣赏眼前近在咫尺的这幅满园春色的。 她一路脚步不停,待走进内殿方慢下步子,近前对着镜前正在描眉的美人俯身行礼道,“公主,未央宫里已准备妥当了。” 镜前美人唤起后便转身顺手将手里的螺子黛递给了来人。 “多备些首饰放着,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素着。” 何姑姑躬身上前低眉接过,手上工夫十分麻利,动作娴熟且迅速地为主子描了两弯远山眉。 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宛若星辰,秾纤得中,修短合度。 “您说的是,昨儿内务府紧着送了一批京中贵女如今正时兴的首饰和小玩意儿进来,奴婢带着柔兰细细挑拣了些,今儿个已经悉数送去了未央宫,您可要掌掌眼?” 荣宸偏头,从镜子里细细打量着自个儿的妆发,半晌,她方开口道。 “那孩子不喜艳色,你挑些素净些的出来先归置着,往后本宫再慢慢给她添置。” 话至此,荣宸眉梢眼角溢出了几分毫不掩饰的笑意,“嫁妆也要开始慢慢攒着了。” 何姑姑听着也是止不住的笑意,毕竟是亲手从小带大的孩子。 孩子大了,这时候总归是有许多感慨的。 人心都是肉做,分别将近两年,公主思念小郡主,她又何尝不想念。 闻言便接道,“您也太心急了些,小殿下还小呢。” 说是这样说,她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觉得不妥的神色,甚至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荣宸在镜中睨了她一眼,倒也未开口驳斥,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在她心里,长安可不就还是那个咿咿呀呀爱哭爱闹的孩子吗,可孩子长大了,总归是要议亲的啊。 她的路,她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荣宸搭着何姑姑的手起身,“日头还早,左右无事,先去未央宫转转,那孩子小毛病不少,待会儿回来看着若是不称心意,少不得又起小性子。” 话虽是这么说,可阖宫侍候的人,谁又听不出来那话里话外是眼前人满心满眼的宠溺。 何姑姑听着失笑回道,“您这话奴婢听着可得替小殿下喊冤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是了,长安耍小脾气都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她都已经记不清了。 可在荣宸心里,她的小长安,还是那个喜欢闯祸,还要四处哭着鼻子告状,时不时就要耍小机灵折腾宫人的安安。 荣宸步子不停往外走,“行了,也就你总惯着她。” 何姑姑笑了笑,没有反驳,却也没有再接话,若非眼前的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着,她又哪里来的胆子凡事依着小殿下。 只是还未走出内殿,便闻一尖细声音入耳唱道,“陛下到!” 荣宸眉间微皱了皱,此时她恰巧出了内殿,与自外殿阔步行来的那人撞了个正着。 来人身长约八尺,姿貌魁伟。 这便是大翌如今的九五之尊,慕氏皇朝第十八位掌权者,圣英帝慕尚煌。 这位今岁也不过双十又二的年轻君主已执掌这样一个庞大帝国三年有余,并使之越发繁盛。 自以雷霆手段登基称帝以来,圣英帝提拔寒门所出英才,大力牵制打压各大世家,分化相权至六部。 如今的帝国朝堂,寒门贵子与老派世家两相抗衡,私下里便是互看不顺眼。 明面上则更是热闹得很,每日两派互参的奏本子雪片儿似的送入乾清宫。 虽是对此十分乐见其成,然圣英帝也并不轻松。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六章 一夜雨声凉到梦 这厢圣英帝径直入内,免了阖宫请安大礼,边走边道,“皇姐今日心情颇佳,莫不是因了长安要回来了?” 待到了荣宸面前站定,神色间颇为轻松,显然也是兴致正好的模样。 荣宸颔首,眉目舒展,“正打算去未央走走,皇上若无要事,不妨一道。” 圣英帝闻言上前一步,回身虚扶了荣宸方道,“听皇姐的,这些日子朕着实被那群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吵得头疼。” 荣宸未接话茬,只道,“皇上平日案牍劳形,也该歇一歇,身子要紧。” “皇姐说的是。” 二人相携而行,一行人所过之处,入目雕栏玉砌,亭台水榭错落有致。 悠悠行来一路繁花相送,伺候的宫人极有眼色地稍慢了几步。 然姐弟二人一个有事相商却难得不知如何开口,一个心知身旁的帝王自登基起便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做足了耐心。 是以一路行来二人皆无心欣赏此番春景,只随口提了些许琐事。 “长安如今眼看着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朕前个儿闲着想起,竟是觉得天下无人堪配,皇姐可有入眼的儿郎?” 荣宸闻言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强打起了几分精神道,“眼下这及笄礼都还没办,你这当哥哥的倒是为她想得长远。” 不接,也不避。 圣英帝看着荣宸,目光微顿了顿,倏而朗声笑道,“咱们家姑娘的及笄礼,届时自然必须得大办!” 圣英帝一时之间也辨不清荣宸是怎么想的,他这个姐姐从来敏锐,擅抽丝剥茧,是以他稍试探了两分也就另转话锋,不再深谈。 姐弟二人如此一路,你来我往,言笑晏晏,气氛看似十分融洽。 待隐隐能瞧见远处未央宫的匾额时,荣宸兀地闲闲开口道。 “长安大概申时便到了,快两年了,也不知长高没有,你十四五岁的时候,个子长得可快了。” 抬手在虚空比了比高度,圣英帝看着不免失笑道,“朕是习武之人,又是男儿,自然是要长得快一些,那丫头可就不一定了。” 言罢二人像是都想起来了小时候总不如同龄的孩子高,却比别人都要圆的小糯米团子,姐弟二人难得默契地相视一笑。 何姑姑在旁边瞧着,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她扶着荣宸步子不停,朝未央宫走近,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荣宸转首向圣英帝。 “修昭那孩子也是自小习武,可自小那性子却是个跳脱的,在回南历练这两年想必也该沉稳了不少。” 圣英帝闻言眼里精光一闪而过,果然,他这姐姐,一向聪慧。 他丝毫不敢懈怠,面上无波,只颔首应道,“待明日设宴,皇姐亲眼见见。” 待扶着荣宸进了未央宫门,圣英帝方续道。 “朕已派柳澈领着禁卫军先行去城外驿站接人去了,让长安好生歇一晚,明日便设宴给她和修昭那小子洗尘,这些事儿皇贵妃已在操办了,皇姐安心。” 周氏操办洗尘宴,以不知长安喜好为由多次请见入洛水全被她给打发了,荣宸自是心知肚明,此时他提起,她倒也不接话。 进了殿入目便是雕栾绮节,珠窗网户,荣宸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转瞬即逝,快得没有任何人看清。 “许久没来了,如今瞧着倒是大变样了。”荣宸开口,意有所指。 何姑姑随侍在后,闻言不禁微微抬首瞧了眼,与这两日她带人布置出来的,大不一样。 何姑姑看向荣宸的方向,正与荣宸看来的目光相撞,她微微摇头。 荣宸会意,徐徐近前,圣英帝随之上前落座,略微倾身朝荣宸道。 “朕开了私库,让刘英好好布置了一通,省得那丫头说朕这个哥哥不大方。” 言罢姐弟二人倒是不约而同想起一桩往事,眼里俱是笑意,圣英帝想着想着便是难得大笑出声,听着便知是心情极好。 长安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宫里没有同龄小童与她玩闹。 且长安小时候被养得极好,用圣英帝当年逗她的话来说,便是“跟个小圆球似的,一使力气指不定都能轻轻松松滚行至宫门口。” 自然,用八皇子的话来说便是,“玉雪可爱,机敏聪慧”了。 那时候付氏芳诞,先帝念其教养元后一双子女多年,特地下令要大办。 到了正宴那一日,各宫嫔妃、王公命妇各自送了礼往永福宫。 宴间,诸皇子皇女上前揭礼以贺皇贵妃芳华,当时的圣英帝还是皇四子,虽是中宫嫡出却并不突出。 既无朝堂称赞的过人才干,也无特别的荣宠,平平无奇。 当时他刚领了吏部的差事,诸事都还未顺手,又正值年节庶务繁忙,他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七章 秋处露秋寒霜降 姜妃字句带刺,付氏一如往常打着太极,只有贵妃隐晦地帮着圆话,父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也只能默然静立。 后来还是先前玩闹打翻了酒水,更衣后回到殿内的小长安打破了他一方窘境。 那时候,幼儿天真烂漫,“四哥哥,你也是来送礼的吗?” 长安刚学会了说话,正是觉着新奇的时候,“四哥哥,你送的什么?长安可以看看吗?” 他还来不及开口回答,姜氏便张嘴截道。 “既然咱们郡主殿下好奇,不知咱们能否借着郡主的面儿一观四皇子为贵妃娘娘特意寻来的宝贝?” 姜氏出身国公府,一贯心高气傲,她是十分看不上这个不过是镇南侯府旁支外嫁女所出的付氏的。 是以总是乐此不彼地在公共场合有意无意省了那个贵字。 帝王从来不曾因此呵斥过她,皇贵妃娘娘也从未怪罪过,她便也越发肆无忌惮了。 又因她生辰刚过不久,帝皇并未为了她如此大为铺张。 宫中都是人精,皆知她心中不虞。 是以当时的皇四子恍若未闻她之言语,只弯腰俯身,揉着长安郡主的小脑袋在她耳边轻声地哄。 待他呈送寿礼后,正欲将长安带着送回皇姐案前,却不想小丫头突然便小步跑向皇姐。 又转了小身子看向他,再转回头对着皇姐极认真地道,“阿姐,四哥哥不大方!” 一方默然,先皇觉得小孩子童言童语可乐,便扬声问道,“长安告诉皇伯伯,为什么说四哥哥不大方?皇伯伯给你做主!” 小团子两手握拳,耷拉着脑袋神色沮丧,“没有送给安安!” 小童尚还稚嫩的声音里是谁都听得出的委屈。 她说完又抬头看向先皇,小小的团子倒是可以把眼睛睁得鼓鼓的。 “皇伯伯,没有安安的!” 这幅样子看得先帝也忍不住乐得直笑。 他是中宫所出,武帝嫡长子,出生便是太子,宗教、礼法、舆情都站在他的身后护持着他这个帝国正统的皇太子。 只唯有他从小最崇拜的父皇,他只会站在那个只比他小三个月的庶出二弟的身后。 对那个弟弟,他的父皇似乎总有永远也用不完的耐心和容忍。 而对他,父皇倒是甚少发火动怒,多是平平淡淡。 幼时功课被太傅夸奖了,乾清宫不咸不淡的赏赐就来了。 成年后入了朝堂,领了差事,做得好了,殿上赏赐依旧源源不断。 他那会儿总想着若是做得不好,父皇会不会多跟他说几句话,教训他几句,甚至像老将军抽福林那样抽他。 后来他也的确这样试了,换来的,不过是帝王随意的一两句闲闲敲打,朝堂内外都说是太子殿下受宠,他一笑置之。 后来时日长了,又有母后有意无意间的开导,他便也不再稀罕那一份父子温情了。 转而把心思都放在了幼弟身上。 这是母后拼死为他生下的礼物,他唯一的弟弟,他的血亲。 可他那个自小当儿子养着的弟弟却是个性子沉静的,他想宠着惯着,弟弟却听话得从不闯祸,他不是不遗憾的。 后来弟弟有了女儿,人人都说那双眼睛像极了九章王妃。 可他看着,分明就是像极了少年时期的琰儿,眼神清澈,不谙世事,如出一辙。 小丫头的性格也不像弟弟,这是个喜欢闯祸,喜欢捉弄人,但却没有任何坏心眼的惹祸精。 与此同时,她也弥补了帝王对“弟弟不闯祸我不能给他收拾烂摊子”所有的遗憾。 是以此时,不再年轻的帝王对着这么个玉雪团子似的小人儿委委屈屈的样子,是极想笑的,只是笑完了又心疼得很。 于是先皇起身离座,走近她抱着哄道,“四哥哥不大方,皇伯伯大方,咱们这就去给安安挑东西去!” 言罢竟是不管在场诸人,真就抱着长安去帝王私库里挑东西了。 “陛下,关雎宫来人,说是宁妃娘娘病了!” 一内侍躬身入殿禀报,打破了这一方陷入往事回忆中难得的和乐融融。 圣英帝笑意渐散,荣宸似无所觉,闲闲在主殿转悠,间或与身旁的何姑姑说着还有哪处需要略微改动的。 圣英帝上前与荣宸一同入了内殿,谈笑如往,却绝口不提宁妃。 “宁妃有恙,皇上还在本宫面前杵着做什么,去吧。” 大姐和亲远嫁后,便说是三姐与他二人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这些年,她如师如母地教养长安,于国于政,又何尝没有在教养着他。 长姐如母,是以荣宸此时一言出口,圣英帝清俊脸上也难得有了几分不自在。 “那朕去看看宁妃,再回乾元殿处理政务,就不讨您嫌,扰您清闲了。” 便是何姑姑在一旁瞧着,也觉着这真是一幅姐弟和乐的好光景。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八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荣宸颔首,回得极快,“正该如此,她毕竟如今有孕在身,你膝下如今只有宣彻与宣璨,终究是单薄了些。” 关雎宫宁妃,父苏风清。 却说当年圣英帝即天子位,将发妻、原太子妃周氏册封为皇贵妃,入主筵禧宫。 不过旦夕之间便正妻成妾,一时整个盛京皇城说是人人侧目也不为过。 然而到底是帝王家事,又逢新君即位,早闻其手段凌厉,百官一时之间不知其秉性,不敢谏言,是以当初朝堂之上也无人提起。 后来,圣英帝迎左相之女徐氏入宫,封皇后,入金册,赐凤令,号“文定”,母仪天下。 瑞和年间的坤宁宫这才迎来了它的第一位主人。 据说这桩婚事,还是洛水宫那位一力促成的,宫里那段时间曾有传言,说是长公主曾直言。 “周氏之德为王妃,不过堪堪而已,中宫之位,她坐不住,即便坐上去了,她也坐不稳”。 只可惜后来这位德才兼备颇为受宠的皇后娘娘打小身子骨就不太好,入宫之后虽有源源不断的珍奇药材养着也不见好。 皇帝怜爱她,是以便着皇贵妃协理六宫,后宫嫔妃责罚及位份升降诸事若无法定夺再上报中宫。 再后来便是帝后大婚的第二年,右相苏风清嫡女苏清宁入宫,帝将仪安宫赐下。 甫一入宫,便获封宁妃,其胞兄得封嘉意伯,苏氏一门,一时可谓无双荣宠。 却说那仪安宫原是仁宗时在后宫与姜妃近乎于平分秋色的景王生母贵太妃所居。 仁宗去后,圣英帝恩准景王偕贵太妃居王府,这位宠极一时的贵妃娘娘入了王府后,只每日礼佛不问诸事,倒也清净。 往事不提,只说宁妃入宫后接连承恩三日,其人却如其封号,人前端重自持,每有妙言,当真是好一朵解语花。 是值六月,逢宁妃生辰,帝为宁妃宫门御笔亲提匾额,是为“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时惹得朝中宫妃命妇欣羡不已。 难得的是这位受帝王千娇百宠的皇妃每日往中宫晨昏定省从未出过岔子,娇而不憨,私下里一副小女儿娇性倒也颇得君喜。 历朝历代,不论王朝更迭,有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比如人族古来信奉子息繁衍昌盛,方始一族之光。 光,盛也;盛,大也。 殊不知昊帝当年平平无奇,却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被封为皇太子。 也不过只是因为他几个哥哥虽羽翼渐丰,在朝堂上越发地有话语权,但却无一有子。 而他,膝下五子一女,其中长子、二子俱是正妃嫡出。 当年荣宸劝胞弟迎娶徐氏女也有极小一部分缘由是因了周氏进了王府多年,虽从未出过差错,但却始终无子。 皇子无子尚有宗族之子可以过继,况且皇子府中嫡庶之别并不太严重。 但意欲角逐皇太子之位的皇子则不同。 东洲千年,从未有哪一个王朝的皇太子过继宗族之子一说。 “朕也是当父亲的年纪了,却还要累得皇姐如此操心。” 荣宸定眼瞧着他。 “长姐远嫁之后,便只有你我二人相依,本宫只希望百年之后下去见了母后,不会被她怪罪。” “皇姐,朕······”圣英帝眼里、面上皆是犹疑。 蓦地,荣宸扬手,主动断了他的话头。 “你自去吧,长安快回来了,本宫还得看看这儿还缺什么。” 虽一时触动,但方才一开口,圣英帝便知不好。 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接下,是以荣宸给他搭了台子,他便也下得爽快。 “长安都还未回宫,皇姐就开始嫌朕了,待宁妃生下小皇子,怕是从明日开始,朕得每日去洛水给皇姐请安,得提醒您还有个弟弟。” 自登基起,圣英帝再不曾这般形容似儿时般撒娇过。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此时他有意哄她开心,荣宸也不禁带笑轻声斥道。 “多大的人了,打量着自个儿还是小孩子呢,去吧去吧,莫扰本宫清静了。” “那皇姐也早些回宫歇息,那些个琐事交代下去就行了,不必事必躬亲,当心累了身子。” 荣宸抬手示意知道了,圣英帝见此行了家礼,也不再逗留。 帝王出了未央宫便向关雎宫的方向去了。 而荣宸倒像是兴致极好的样子,从里到外在未央宫里走了一圈,方散了众人,绕着定风波走着。 身边独留了个何姑姑,风吹来一声,“方才皇帝说的,你可都听见了。” 不轻不重,听在何姑姑耳朵里,落在她心里,却是重逾千斤。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二十九章 堂上不合生枫树 何姑姑一路搀着她,良久,“宁妃娘娘盛宠。” 听着身旁的主子并未言语,也没有其它动静,她在心里长叹一声。 方才又道,“恐是公主多心了……” 她话还未说完,荣宸便拂袖大步走进了定波亭,她的手方被甩落下来便知坏了。 何姑姑连忙跟上,刚进去便是荣宸强压着怒气的一句。 “本宫还未开口,姑姑就想到了什么?这可巧了,姑姑又打算如何为他开脱?” 何姑姑跪在地上,知她此时盛怒之下,说什么都没有用。 伺候她这么多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现在的长公主有多愤怒。 何况主子心里一直都觉得她这个老婆子就是想看顾着他们姐弟二人不生嫌隙,好遂了皇后娘娘的遗愿。 可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她一路陪着她,知道她所有的不容易,也明白她所有难以说出口的郁气与无言的愤恨。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是已经把这个主子当自个儿孩子一样地照顾着了的。 不是她为陛下开脱妄图解她姐弟二人心结,而是她这个老婆子心疼她啊。 陛下膝下有儿有女尚还是子嗣不丰,可公主比陛下还要年长三岁,如今却是婚事都还没个定数。 早年间是姜妃拦着,故意要给公主难堪,如今,如今却是…… 她年纪也大了,也陪不了她多少日子了,可她连个知冷知热心疼她的的人都没有。 她怎么放心得下去见她家小姐啊。 这些年何姑姑瞧着公主也像是断了这方面的心思了,冷眼看着外面那些东西蹦跶得欢实,只一心一意在洛水教养着小殿下。 她日日陪着自然是知道的,公主是把小殿下当自个儿孩子在养着。 可终归,终归…… 终归什么,她连稍稍深想一分都受不住,最终出口的也只一句。 “如今最重要的统共也只有小殿下回宫这一件事儿了,旁的,日子一长,再多的心思也就浅了,也显了。” 荣宸无言,像是在细细想着什么,又像是老僧入定一般,不发一言,良久都没有动作。 不论宫中如何暗潮汹涌,此时坐落于大翌盛京城的镇南侯府却依旧如往常一般。 安安静静,规规矩矩。 “母亲,徐公公早间亲送了帖子来。” 端坐下首的美妇人恭声对着座上一位年老的妇人说道。 满鬓银霜,面色威严的老夫人虚虚看了两眼,便将手里的帖子递给了身旁的老嬷嬷。 对着儿媳道,“依你看,此行带谁合适?”问的也十分直接。 这便是在让侯夫人自个儿做主的意思了。 既用的芳华宴的名头,那必得是各族宗妇携家中娇女出席的,然侯夫人膝下仅有一子。 家中庶女倒是不少,但未央宫第一次办芳华宴,她当真就带着庶女进宫去? 怕是她还没有走出这府门,她这个厉害的婆母就能让她“染病抱恙,不宜外出”了吧。 遍观盛京城,像柳家这等高门府第,家中没有嫡出女儿的着实是少之又少。 一时之间,镇南侯夫人也不禁犯了难,“儿媳愚钝,还请母亲替儿媳拿个主意才好”。 而与侯府隔了半条街的帝师府此时也收到了帖子。 “夫人,宫里送了帖子来。” “宫里的帖子?” 妇人显得很是惊讶,方接过侍女递来的帖子,便闻缕缕清香袭来。 是宫里的贵人们惯用的拂铃香。 她曾在有幸在长公主宫中闻到过这香,余香悠长,十分特别。 据说是西边儿传过来的。 再瞧帖子,字迹工整,规规矩矩,一看便知是宫里内侍的手笔。 只是与以往宫中送来的帖子不同的是这张帖子用烫金边云纹刻了未央二字。 若非是看得仔细,很难发现。 妇人细细摩挲着帖子上稍有些凸出的烫金小字,“让显姿到我这儿来一趟。” 江阳侯府。 江阳侯府的侯夫人是在先夫人去世后,江阳侯力排众议娶进来的。 入府后育有一子一女,而故去的先夫人恰好也留下了一子一女。 此时收到帖子的江阳侯夫人是满心的欢喜。 “去漱芳阁请绣娘来给小姐量尺寸,务必紧着时间做三身衣裳出来。” 言罢,自个儿也觉得不妥当,伺候的侍女还未来得及出去传话,她又开口道。 “咱们家的大小姐正当好年华,吩咐绣娘给她择四身艳色的,二小姐年纪尚幼倒是不着紧的。” 黎郡王府。 “宛苏还在小佛堂?” 刚刚踏进院子的黎郡王妃免了众人问安,却遍寻不见女儿,遂才有此一问。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章 侵阶草色迷朝雨 “回郡王妃的话,大小姐两刻钟前就进了小佛堂。” “也罢,大小姐出来了,叫她务必来我院子一趟。” 妇人声线温婉,听着极为随和。 “是。” …… 不同于此时收到帖子的高门各府女眷们或焦头烂额,或兴致盎然。 此刻的恭王府后院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王爷,这可如何是好,宫里来人送了帖子。” 将将被恭王妃请回后院的恭亲王接过帖子草草看了几眼。 他抬首看向王妃,语气近乎于无奈道,“王妃这是草木皆兵了,这是未央宫的帖子,慌什么!” 然而恭王的沉着冷静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安抚住他的王妃,恭王妃张氏稍止了过激情态,忙不迭又问道,“未央宫?” 三月里长安郡主归京,宫中设洗尘宴,内外命妇、高门贵女尽皆隆装华服,做足了准备出席。 怎奈长安郡主却是突然病倒了,不能列席,于是洗尘宴成了一场皇贵妃娘娘操办的赏花宴。 后来宫里除却长安郡主搬到洛水宫养身子外再没传出过什么消息,如今,以未央之名送帖,想来多半也有赔礼之故。 恭王妃顾不得丈夫在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方才道,“那妾身可要带着咱们雨儿进宫?不若称病吧?”语带三分迟疑。 自盛世太平逐渐稳定,四方海清河宴,李家那一辈的家主便上交了兵权,合族长居盛京,以诗书传家。 慕氏历代掌权者对恭王府也自来宠信,三大异姓王,安王为首,容王最贵,恭王据宠。 传至天德年间这一代的恭王李淮雍,年轻时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如今年过不惑相貌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岁月仿佛对他格外优待,敛了少年时的冲动意气,暴躁易怒,经过了岁月打磨,越发沉稳,也越发圆滑。 此时的恭王看着面前自个儿的王妃,这是他少年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 这些年有她相伴左右,府中庶务从不需要他操心半点。 人人皆知恭王妃是个利落性子,可只有他清楚,唯独在儿女一事上,她总是容易关心则乱,失了分寸,与他的母妃一点儿也不一样。 但他喜欢,也安心。 “京城里的宴席往来何其之多,难道我恭王府的郡主还能从此一病不起不成?” 语声带着七分安抚,并无怒气,“莫慌,皇上只要还未下明旨让雨儿和亲,咱们就还有时间想法子。” 恭王妃缓过神来,她也是个要强的人。 她生母早早地就去了,还没到一年父亲就续娶了继室。 在得宠且心思不正的继室手里过活还能安安稳稳嫁到亲王府来的女子。 古往今来,也甚少有之。 恭王妃知道,是她心里不安极了,方才急躁了,王爷在外也并不比她好过几分,甚至于她可以在他面前脆弱,可王爷呢。 她是知道轻重的,遂轻声道,“妾身知道了。” 她也确实是被吓坏了。 她与恭王少年夫妻,自来举案齐眉,大门一关,一家子在这府里和和美美的。 这些年,她无疑是幸福的,婆婆厚待她,夫君爱重他,子女亲近她。 弟弟娶了妻子,弟媳的母家也是江南大族,生的孩子也是各个好的,如今她再没有什么觉得不如意的了。 张氏与恭王膝下三子一女,对这唯一的一个女儿,张氏是千娇百宠着孩子长大。 待她渐渐长成,张氏更是一门心思如这世间每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一样,只想着为她挑个好夫婿。 安安稳稳地,最好一生不沾龌龊琐事,不生忧愁烦扰之心。 这两年恭王妃在诸王王妃之中是出了名的热衷于宴席来往,便说是将这京城里的世家看了个遍也不为过。 可终究也不过是拳拳慈母之心。 她虽疲累,可到底心里是欢喜的。 她嫁进王府前,在娘家做姑娘时的境遇并不太好。 那时候夜深人静睡不着时便总想着日后自个儿若是有了女儿,一定不教她落得个像自己那时的那般田地。 这几乎是恭王妃从少年时就有的执念。 却不想前些个儿王爷从宫里回府便说陛下亲口吩咐让王府不要着急女儿的婚事。 这无异于是给她一个当头棒喝。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一章 竹炉汤沸火初红 恭王妃再联系之前小儿子来给她请安时,顺嘴说的蛮夷之族进京朝贡。 她自婆母手中接过王府中馈已然数十年,自然不是个笨的。 稍稍一联想便能将她七魄吓去了五六。 她虽年少时受继母苛待,可自从嫁进王府来之后,婆母待她从来都是很好的。 普通人家的晨昏定省都是免不了的,更何况是偌大一座王府。 可老王妃在她刚嫁进来的第二日侍奉夫君婆母用膳时便拉了她坐下。 “这些事儿有人做,你是王妃,既嫁进了咱们李家,就是缘分,我老婆子也把你当女儿养着,咱们家,不兴那些个繁琐的规矩。” 所以婆母过逝后,她为婆母足足守了四年孝期,府里的姨娘也都是在那几年间进来的。 她对她好,投桃报李,她也要对她的儿子好。 不论旁人说她做表面功夫也好,还是说她妇德甚笃也好,她其实是不在意的。 她是真的把婆母当亲生母亲一般敬重的。 所以婆母去了,外人看着她甚至比恭亲王这个亲儿子还要伤心欲绝。 这人啊,总归都是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坏,也没有什么不问缘由的好。 这么些年来,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敬重她。 年少时在娘家积聚的郁愤早散了个七七八八。 张氏的性子也越来越开朗,连带着对小儿子的教养也不如先头生的孩子那么严格。 这些年料理王府人情往来诸事,坐镇恭王府后方,更多的,是从骨子里沉淀下来的沉稳,而非她少年时硬撑着浮于表面的色厉内荏。 一连串的事情想明白之后,她明白身为王府主母,这个时候不能慌,不能急,要相信她的夫君。 可她告诉了自己再多的道理,真的还是坐不住的。 为人母者,她哪里还能坐得住呢? 她回过味儿来之后的这段日子是茶不思饭不想,嘴里都快急得冒泡了。 任是谁的劝说她也听不进去,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她也明白。 可女儿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叫她怎么能甘心呢? 她不放心她的女儿啊,她的朝雨被她与王爷保护得太好了。 “王爷,听说南疆使臣如今已到了苣州驿站,不日即将进京,皇上又不让咱们家雨儿定亲,眼看着这日子一天天越发近了,妾身这心啊,最近总是七上八下没个定数。” 说着说着,恭王妃竟已红了眼眶。 听说?南疆使臣一路是秘密进京,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听到的消息。 她这个妻子,自来是极为放心外头有他在的,所以从来不曾专门打听过外面的消息。 如今啊,想到这儿,恭王长叹一声,揽过他的王妃沉声道,“所以,这未央宫宴,雨儿必须得去。” 恭王妃闻言,从丈夫怀里微微仰了仰头,十分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难不成去求长安郡主?那可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若说是荣宸长公主,那更是不用想了的。 长公主的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仁宗嫡长女,是和亲赢渠的。 王府的女儿再尊贵,还能贵过皇家女儿吗?这个道理,张氏是明白的。 长公主的性子难以捉摸,脾气说来就来,届时若再连累了王爷,反倒不好。 恭王妃其实也认真想过了,若是想让皇上打消把女儿和亲南疆的主意,那势必要让女儿显得拙笨些,愚昧些才好。 索性她时常外出赴宴,但因着女儿不喜,除却常去外祖家和几个表姐妹走动,女儿竟也从未去过别家。 从前她无奈,如今只觉得庆幸。 且她往些年原本就不着意为女儿打造那些个声名。 她一贯就是极看不上高家与白家那等做派的。 她的朝雨是王侯之女,本就出生高贵,诗画之作流于市井与人争锋,没得落了下乘。 是以这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她冥思苦想出来的藏巧露拙的法子这么一来也是极为可行。 但每每看着女儿那双尚显稚嫩的眼睛,她心里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是以之前的洗尘宴她也为女儿称病,独自进的宫。 她的女儿,自然吗哪哪儿都是好的。 这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母亲的想法,她当然不会是那个例外。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二章 日长睡起无情思 “与南疆通婚修好,势必是结两国兄弟之邦,如今本王只有赌一把,看未央宫那丫头了……” 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两年来回南军务从无懈怠,每逢七日便有军阵演习,回南周边二十六营如今兵强马壮,粮草充足。 因着那一场噩梦,回南城里的年轻人如今大多习武,男人都是提枪便可上阵,黎王那没脑子的酒后胡言只说是虎父无犬女。 可李淮雍总想着,荣宸那脾性亲自教养出来的丫头,传承了九章亲王骨血的孩子,总不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 但这些涉及军政朝事的猜测却也不必同妻子明言了,徒增不安。 “三日后,你带着雨儿去未央宫,早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衬着的。” 恭王语声沉稳,轻拍着妻子如是安抚道。 恭王妃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却是九章亲王与王妃俱丧于回南一役。 南疆于长安郡主而言,实乃杀父弑母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对双亲俱失,封地血泊,不过两年时光,当真便甘心与仇人结好? 南疆人能平平安安入京,再平平安安回南疆方才是本事! 这么一想,她方好过了一些,到底是相处数十年的夫妻,虽想法稍有出入,却是殊途同归。 “呀,本公子可什么都没看见!” 恭王妃的身子微僵了僵,恭王稍稍将她带离了些,她忙用锦帕按了按眼角。 心中又是羞恼又是气愤小儿子的那张嘴,只闻身侧的丈夫扬声吼道,“臭小子,还不快滚进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院外的少年儿郎也大声回了一句,像是听着里面全无响动,又添了一句。 “父王,儿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 随后,满院的侍女仆人便看见他们王爷又开始追着小公子打了。 除了管家意思意思上前假意拉了一两下,满院子人早已见怪不怪。 “母妃,救命!父王谋杀亲子啊母妃!” 恭王毕竟年岁不小了,体力也不如年轻人,只能任由小兔崽子满院子又跑又叫地做戏。 及至看见他母妃出来叫得更甚。 “母妃,救我!” 一个健步冲向恭王妃的正是恭王府幼子。 恭王与王妃的宝贝疙瘩,盛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李章砚。 他生得唇红齿白,若是套上五福衣裙,便是活脱脱一个福娃娃,是极讨人喜爱的长相。 不远处的恭王见此不由怒极反笑,“你是本王从护城河里捡来的,谋杀亲子还不至于。” “那您也是草菅人命!” 小公子反应倒是极快。 “放肆,你的规矩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出声的不是恭亲王,满院子下人意料之中,王妃面带肃容。 “大庭广众之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的圣贤书是白读了吗?” 恭王此时倒是但笑不语,施施然入内,一副全然不管的模样。 “母妃,儿子知错了。” 小纨绔生平最怕的便是眼前的亲生母亲,此刻见母亲怒气冲冲再不敢开口玩笑,只得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可小公子不明白何以这次母妃会生如此大的气,明明以前他经常这样玩闹,母妃也从来没有这样发火过的啊。 恭王妃本是因了方才一时羞愤借机出言斥责儿子。 可到底是自个儿亲生的,再瞧见儿子那张犹如琉璃玉一般的小脸挂着可怜兮兮的表情,再说不出斥责的话来。 “去里间陪你父王说说话,母妃去瞧瞧你姐姐。” “瞧姐姐做什么,我刚从姐姐那儿出来,她新得了个保存枯叶花草的法子正在试呢,现在必然是没空见你的。” 小纨绔说完便没心没肺跑进了里间。 徒留他的母亲恭王妃在原地暗叹了叹气,自家的女儿什么都好,可就是痴迷钻研以花草作画一道,近乎疯魔的程度了。 若是普通的诗画之技,自然是风雅至极。 可女儿偏偏是喜欢弄些奇奇怪怪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贴在一起,非说成是一幅画儿。 她也曾三不五时地旁敲侧击提了好几次。 可连王爷每次都明里暗里地帮着女儿,她便也只好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王妃,是去郡主院里吗?” 贴身的嬷嬷听了小公子的话,又看自家王妃久久没有动作,遂问道。 “去,让针线房的人也马上过去。”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三章 九万里风鹏正举 东洲大族之中,也不乏传承古老的士族门阀,王朝更迭,世家不衰。 百年甚至千年来,盘根错节的族人门生遍布大陆,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始帝年间,第一任安王年纪最长行事稳重,是故异姓诸王历来以安王府为首。 容王府历代王妃几乎皆出自皇室,是故三王府以容家为贵。 李家上交兵权,合族长居盛京以来,慕氏帝国掌权者对恭王府自来宠信。 自成帝起,明面上诸王府已渐渐没了私下来往,王府人情往来年节送礼等也仅是依制而行。 天德年间,诸王府公子不乏文武双全,安王、容王二府的世子尤甚,皆乃世所罕见的奇才。 而反观皇室则恰恰与之相反。 是以仁宗时期,帝王逐渐开始忌惮打压诸王府,有意抬举四大世家与之抗衡。 仁宗元后,出自镇南侯府。 瑞和年间,不得已从马背上下来的安王丢了弓箭,隔三差五拜访名师修习山水园林一道修身养性。 现任安王妃出自金陵书香门第,膝下育有一双嫡出儿女,即世子沈行知,郡主沈其棠。 世子是安王府长子,甫一出生安王便为其请封世子位。 当时朝阳殿内仁宗曾笑言:若沈卿再得千金凑得一好字,朕再赐郡主封号“明华”。 异姓亲王府嫡女生来便为郡主,却无封号,是以这也算帝王赐下的荣耀了。 安王府如今庶女十三人,庶子两人。 位于朱雀大街的容王府中现今后院仅王妃一人,容王妃是先帝爷的妹妹,容王大婚时是先帝亲自出宫主婚的。 王妃入府后为容王先后育有长子容景岩,世子容景阑,郡主容景栀。 然而容王府嫡长子早逝。 现王府有庶子二人,庶女一人,三人皆一母同胞,生母白氏。 出自江阳侯府,与黎王府昔日的侧妃白氏一母同胞。 早年间容王妃以长公主之尊入府后,极为厌恶夫婿一众侍妾。 然而容王在战场上虽是雷厉风行,但对伴在身边多年的人却是长情,因此与王妃早年间相处甚是不愉。 后来是王妃有孕,太后召其携王府女眷入宫,白氏冲撞太后凤颜遭白绫赐死后,王府渐渐平静下来。 而瑞和年间的恭王府早已将弓马丢到了天边,这一代的恭王自诩清高文人。 恭王妃未出阁时也是盛京城里出了名的孝顺人,“事祖母至孝。” 恭王府的世子与二公子一好文,一好武,唯独是府里的小少爷,却是这盛京城里头一份的纨绔子弟。 只是恭王与王妃老来得子,格外容忍。 是以无论大哥抑或二哥,对恭王府的这个小惹祸精都是极为爱护照顾的。 这位小少爷也是不负众望,小时候圆滚滚得十分喜人,长开了也是长得极好的。 恭王的鞭子每每提起又放下,不是因了王妃的哭求,便是看着小儿子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就舍不得! 也难怪耿直了一辈子的忠勇大将军一见着他就欢喜,更是曾文绉绉地说过李家那小儿子如“珠玉在侧”的话。 异姓亲王府之后,其次便数圣英帝外家镇南侯柳府为首的四大世家,侯爵之位世袭罔替。 天德、瑞和年间这两朝的家主分别是,长乐侯常敬言、忠义侯傅随亭、江阳侯白奇。 因仁宗在位时对世家的忌惮不比异姓王府,甚至对其多有提携以抗衡诸王。 然而尚不论圣英帝即位以后皇家对异姓王府是何态度,只皇帝对世家的打压却是雷厉风行。 诸侯之中除忠义侯外其他三人一向是夹着尾巴做人的。 忠义侯其人,不似其父宽厚有礼,因自小在军中长大,排兵布阵很有些能耐。 只是其人性子颇有些大咧暴躁,又极为好色,同僚以舞姬美人相赠他也从不推却。 以致御史台两位老大人是硬生生于女色一事上参了他十五年。 忠义侯入朝为官至今十八载。 镇南侯府自喜帝赐三万京畿营精兵守护皇城后便始终将兵权牢牢握着,从不曾授人以柄。 自先皇后仙逝后,侯府掌权者更是深居简出,甚少露面。 自小体弱的镇南侯在长姐逝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得先帝宽待允其家中养病。 是以至今镇南侯已有数十年未上朝议政。 镇南侯世子柳澈却是自小被父亲扔去了军中的。 不仅武艺高超,其人言行合宜,待人接物更是勋贵子弟中少有的温和谦让,端的是一言一行令人如沐春风。 然而他虽是京中出了名的翩翩贵公子,却至今未曾入仕。 长乐侯府这些年可谓是四大侯府中最为折腾的了。 常家的女儿在后宫尤为皇贵妃所不喜,常家的男儿在前朝也不过尔尔。 庶出的老爷藏不出外室,被正妻闹腾了个鸡飞狗跳,最后被言官当朝弹劾。 好不容易捐来的芝麻官儿就这么给丢了,至此,更是与妻子“仇深似海”,家宅不宁。 常府嫡出的幼子跟着恭王府名声在外的小公子四处逛红楼吃花酒,玩遍盛京。 若论京城纨绔,李小公子之后,排得上号的,继容二爷之后,除常家子外不做他想。 反观江阳侯府,诸侯之中,最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对着他们家也折腾不起来。 无他,只因鸡毛蒜皮争风吃醋的破事儿不少,关起侯府大门除了家事,江阳侯府出来的人不喝花酒、不去赌坊。 只侯府里的管事每月往那归元寺去得倒是勤快,后来侯府里又单独辟了一排院子改建成了佛堂。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四章 一行一步玉沙声 不同于盛京城内收到宫里芳华宴请帖的各府的心思各异,此时的大翌后宫表面却是极为平静的,还带着些山雨欲来的压抑。 暮霭沉沉掩下诸多暗流涌动的洛水宫今日来往的宫人尤其战战兢兢,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道主子今天的心情坏极了。 “长公主,方将军在殿外候着了。” 对面闭目养神的女子豁然睁开了眼睛,一扫往日漫不经心之状,言语之间竟带着几分少有的肃杀,“让他进。” 何姑姑眼皮子下耷,公主这次是真的动气了。 耳边由远及近响起的脚步声稍有些快,却极有规律。 荣宸逆着窗边散射进殿的光微眯了眯眼看向来人,“胡闹!” 这声斥责,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轻,但语气却是极重的。 对面的七尺男儿入内便挺直了脊背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即便被如此训斥了也丝毫不为自己辩驳一二。 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惹得荣宸更是怒气横生。 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乃大翌帝国骠骑将军方戈,时年二十又六,瑞和年间最年轻的正三品军职,隶属燕北大营,常年驻军燕北要塞。 方戈其人,京籍,生于燕北,长于燕北,这是一个真真正正长在军营里的孩子。 其父方青山,天德年间手握兵权的卫国将军,其母柏氏,出自河西大族。 帝国明旨,戍边大将,固守边疆,无圣令不得轻离。 良久,荣宸开口便是斥责,“你觉得你做对了,你方戈行了正道,可本宫告诉你,荒唐!荒谬!” 荣宸语声刚开始极轻,及至后来,越说愈沉,何姑姑伺候她多年,心知她已然是怒极之状,忙将手里早早备好的岐都云雾递上。 岐都云雾,可凝神静气、安定心神,长公主早年议事时从来离不开它。 可此时的荣宸却是想也不想地,没有任何停顿地拂袖挥落茶盏,“出去!” 何姑姑应声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地上的碎盏,福身行礼关上门离开。 徒留一室剑拔弩张。 荣宸自己都忘了最近一次动怒是什么时候了。 自她交卸兵权,弃置长公主府决定独居洛水宫那日起,她再也未曾有过像如今这般有情绪大为波动之时。 “您若气坏了身子,末将万死难以赎罪。” “好!好!好!”荣宸气急反笑,“难为你如今还顾念着本宫的身子。” 荣宸忽地起身,一步步走向方戈,正欲开口,门外却不大不小地传来了何姑姑的声音。 “长公主,小殿下给您请安来了。” 闻言荣宸的眉头轻轻一皱,极快,随即便反身落座,“午时本宫去未央陪她一道用膳!” 这便是不见的意思了。 何姑姑明白里面的人这次显然是动了真气,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她正打算折返回去给小殿下回话,却不妨小郡主已然走近了,且还越过她意欲直接进暖阁。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何姑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家小殿下直直地就那样进去了。 俄顷,只闻其一惯地温声言婉,“阿姐因何动怒?” 何姑姑只听见了这么一句,随着两扇门沉声合闭,再也无人能听得见里间的说话声。 阖宫伺候的皆暗暗松了一口气。 荣宸见了来人,微阖了眼,强压着火气,开口声音竟是微哑。 “无碍,芳华宴虽说没什么紧要的,可还是得做做样子的,可别耍性子全扔给宫里人。” 皇家女儿自是无人敢轻慢半分,只是如今长安眼看着已到了议亲的年纪。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线女红便是一样不会也没什么紧要的。 可这操办宴席,人情往来一道却是她们这等人家无法避免的,也是贵族儿女自小必须习得的。 长安少时不喜喧声,也不大爱见人,荣宸念着她年纪小便也纵着。 及至到了该教导她这些琐事儿的时候,又出了回南那事儿,她不管不顾连夜奔赴回南。 这一去便是两年,只得搁置下来。 是以这次芳华宴不论长安如何不情愿,荣宸也铁了心把这事儿交给了她来操办。 从不曾对人言的是,她断不会容得长安如她母亲一样不通庶务,诸事不理。 她少年时奉旨第一次进王府那会儿,九章亲王妃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了。 这世间啊,这世间如皇叔一般的男儿毕竟是少之又少了…… 荣宸这般想着,看着迎面走来的少女,即便盛怒之下,此时面上也不禁溢出了几分无奈之色。 长安看见她的神色微变,不待她继续开口,近前边走边道,“有何姑姑与随姑姑操持着,阿姐放心,不会出错的。” 言语间似有似无的安慰,很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意思。 她放心什么?荣宸瞧着她那模样,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遂干脆闭口不再言语,也不看那两人,兀自沉默。 长安走近,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人,轻声见礼道,“方将军有礼。”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五章 点检如今无一半 “末将方戈,问郡主安。” 男子眉宇修长,面容坚毅,声音较寻常同龄的男子多了几分沉静与坚定。 他浑身都带着一股子驰骋沙场的军人才有的杀伐凛冽。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极容易令人心安的男人。 “地上寒凉,将军不妨坐下说话。” 长安语声随意,仿佛并不知道此刻殿中是何情形,像是二人如老友重聚,叙旧一般,轻声说道。 方戈抬头,稍有些偏古铜色的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且难以掩饰的憔悴神色。 他双目直视前方,却并未看向座上之人,“末将不敢”。 话说完了他也依然跪在地上,并未有任何动作,也丝毫没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 慕长安闻言不置可否。 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而越过他旁边,挑了荣宸下首的一把椅子坐下,而后拿起旁边几案上的册子随手翻着。 一室无声,安静得让人很容易就心生不安,令人不悦。 荣宸便是如此。 “本宫倒不知,这世上还有方将军不敢的事儿。” 终于,荣宸打破了一方寂静。 她想,她大概真的是在这儿宫里浑浑噩噩般地度日太久了,竟连最基本的耐性都差不多快要散了个全了。 方戈声音一如方才初初进来请罪时的声调,毫无起伏。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末将只求问心无愧。” 良久,荣宸沉声问他道,“本宫离开燕北那日,你应诺过什么?” “不得皇令,不出燕北。” 说完,他顿了顿,又开口道,“可事出紧急,不容末将……” 不待他说完,荣宸扬声便截断他斥道。 “谁会听你解释事出紧急?盛京城什么时候是容人讲理和解释的地方?若非长安将你截住,今时今日你安可在此与本宫谈什么有愧无愧?” “可燕冀六州四万余将士又何其无辜,他们日夜操练,血筑边塞,他们做错了什么?” 说到最后,这个自从进来便没有多少面部表情的铁血铮铮的汉子不禁目眦欲裂。 慕长安不知什么时候起放下了手里的册子,一眼不错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年少得志的将门虎子。 北地苦寒,燕北尤甚。 然而这位将军却有着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衬着他古铜色的面貌更加轮廓分明。 那一晚遇见他时她便想,这一定是个心性极为坚毅的男人,也必定是一个极容易认死理的男人。 而听到方戈近乎于诘问的一句,荣宸仿佛是被定住了一般。 她看着面前这个昔日与她并肩征战的男人,久久未语。 他从前总是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 而荣宸则不同,她厌烦安静。 透过他,她仿佛看见了许久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慕卿洛,突然之间她便感觉浑身像是没了力气似的。 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发火呢? 明明是因为她啊,她才是燕北的掣肘啊。 “方戈,你不信本宫。” 荣宸看着方戈,极轻的一句话,却叫面前这个一直面色沉稳,平静无波的年轻将军骤然间便神色大变。 不等他开口,荣宸快速接道,“你只身入京,无非是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慕长安看见阿姐似乎是隐隐笑了笑,“你根本就是打算拿命来搏。” “你此行,是没想着活了。” 荣宸仰首,轻笑出声。 慕长安不知道,此时此刻阿姐为何要笑。 长安低头凝视着地上的男人,他此时纵然神态近哀,一身锋芒也犹如刀锋般尖锐。 她再转首抬眼看向她的阿姐,长安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阿姐的眼睛里竟少有地露出了几分哀伤。 很多年以后,长安再见到方戈时,透过身经百战,越发沉稳且正值盛年的将军那一双眸子。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彼时阿姐的那双眼睛。 端坐龙椅上的同胞弟弟以数十万将士相逼,而北境年轻儿郎的以命相搏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誓死相逼。 “您不方便。” 良久,方戈涩然出声。 “您如今并不方便。” 他向来不善言辞,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荣宸听着,却是仰头闭了闭眼睛。 有什么东西有一瞬间从眼角溢了出来。 她以为只要待在洛水宫,待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的燕北儿郎,她的长安,都会好好的。 可无数的夜深人静时,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的一退再退不会得到帝王的任何退让和宽待。 帝王之路,注定寡道。 可她能怎么做呢?她又能做什么呢? 那是母后至死都放心不下的,她的亲弟弟啊。 她教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教他斩草要除根,她教他为人王者当知取舍。 她在燕北军中的威望可以带给作为皇子的胞弟太多助益,可如今他已位极至尊。 于一代帝王而言,她的不安心,方才是他的安心。 她一直是知道的。 方戈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他出生武将世家,自小便有一腔报国热血,方氏一门征战异族,多埋骨沙场。 同那些半道子入军的将士不同,方家出儒将。 方氏男儿自幼习兵阵谋略,也要习四书五经。 大翌将门,方氏一族,几代人固守北境,因着北方常年战乱,方氏一门族中子嗣凋零。 方家人走到哪里都是要被人打从心底里敬称一声“方将军”的。 那是几代的方家儿郎用鲜血与忠诚写就的荣耀。 方戈虽然一向少言寡语,可他再清楚不过历朝历代那些飞鸟尽良弓藏的故事。 帝王猜忌没有落到他们方家的头上,不过是因为方家从未有一个男儿活过了四十岁。 长公主回京之后入住洛水宫,天下人都说是皇上感佩长姐一路扶持。 因着宫里膳食药材无一不是最好的,遂将身上旧伤成疾的长公主接入洛水宫照料。 所有人都称道当今陛下有情有义。 可他自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曾经被长公主使尽手段庇护着的大翌帝王,已经不再需要长公主的殚精竭虑了。 面前的女子是断不会跟他提这些的。 可他就是知道,但凡她有一点办法,也不会留在这巍巍深宫里,留在这个曾经困了她大好年华的地方。 她曾说过,等她回京了也要效仿燕北城里的别院,在京城里的长公主府设个演练台。 还要把燕北的白杨运回京城,种满府里的空地。 待来年开春她便设白杨宴,给北地的军将招亲。 还要在长公主府开辟一个摘星楼,因为那会儿尚还年幼的长安郡主极是沉迷奇异志里的“手可摘星辰”。 和着北地猎猎寒风,她还说过许多许多,可却没有一句是关乎盛京皇宫里的这座洛水宫的。 方戈如是想着,忍不住抬头极快地看了一眼四周。 “你因一时意气欲上京死谏,却不妨走漏了风声被一路追杀。” 这是要保下他了。 年轻的将军并未开口多问其他,只沉声应道,“是。” “长安回京路上阴差阳错将你救下送去了九章王府,今日你方才醒过来。” “是。” 荣宸继续说着,声音越发喑哑。 “皇上如今应在乾元殿与各部议事,你如今既已醒了,监察不力在前,擅离职守在后,自去向他请罪吧。” “是!” 方戈起身,毫不拖泥带水,行礼告退,刚走了几步便听见一声。 “将军留步。” 方戈闻声侧首看向身后的方向,正对上少女看过来的目光,他不解。 长安撂下不知何时又捡在手里的册子,起身一步步朝方戈走去。 “将军方才说生而为人,应有所为,有所不为,方是问心无愧。” 快要走近他身边时,长安脚步越来越慢,她温声续道。 “可人世鬼魅魑魉,百态尽出,本殿却觉着前人的话极有道理,凡事要有所不为,然后才能有所为。” 近前一步处站定,她双目端视方戈,一字一句问道,“将军以为呢?” 这是方戈第二次亲眼见到这个名满大翌的少女。 她是邵陵信中那个“智计谋略不输亲王”的九章王郡主。 她是天下人口中受尽无双荣宠的皇家明珠,金枝玉叶。 及至这次回京,从他夜闯禁宫被她只言不问便断然截下送出宫。 到她深夜至九章王府与他置屏风相隔秉烛夜谈。 再到今天使人传话让他携令进宫,且直奔洛水而来。 初看乍似环环相扣,他却总找得出其中破绽错漏之处。 单是让他堂而皇之从九章王府入宫请见,且先往洛水而来,他便百思不得其解。 方戈看着面前这个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少女,忍不住喟叹出声,“末将受教。” 而后极周全地向长安行了一礼后,才转身大踏步而去,慕长安在他身后回礼。 对浴血征尘的将士,她自来敬重。 方戈离开后,长安回头看着荣宸的视线一直随着方戈拉远,久久未能回神,遂温声安抚道,“阿姐,无碍。” 荣宸闻言却是蹙了蹙眉,一双眸子凝向虚空,声决绝,“此事我已有成算,到此为止,你不必插手了。” 她断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安一步步走向她昔日的路。 长安又怎会不知她是何意,但只怕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阿姐,晚了。” “从我起意截下他时,便已经晚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六章 风雨不动安如山 荣宸闻言却是侧首,怒形于色,“长安,你可知慕氏一族执掌偌大一个帝国数百年靠的是什么?” “戍边大将无圣意擅离是死罪。一旦开了先河,长此以往,若人人皆以事出有因为由,何为军令,何谓皇令?” 荣宸诸多诘问一时之间尽数都向慕长安迎面扑去了。 “长安明白。” 连声调也没有半点起伏。 靠的是什么?是法,是理。 是法在理之上,理总在法之侧。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你明白什么了?” 荣宸颇有些无奈,“长安,此事你不宜再插手了。” “可若是阿姐插手,此事不会善了的。” 长安走向荣宸,近前绕后将手搭在荣宸头部两侧轻轻按压。 为了安慰荣宸她刻意压低了声线,声音是少有的温软。 “更何况,私吞军饷,克扣边关粮草,以劣充好造重兵之器,等同叛国,凡涉事者诛其十族也不为过。” 良久,荣宸闭眼,放松了身子窝在座上,终究再未开口。 她是一国帝姬,可她征尘燕北数年,她更是军人。 但凡从军之人,没有一个是不痛恨此等劣行的。 “阿姐,此事我会量力而行,您安心。” 她父母俱丧于回南,不过两年,回南至今仍是满城缟素,帝王碍于回南边疆将士,对她明面上必然会诸多宽待。 此事她插手,有太多的情有可原,再合适不过。 荣宸不言,已是默许。 而此时另一头的乾清宫里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陛下,安王世子到了。” “传。” 刘英应声,退出传话。 俄而,一道身影不疾不徐步入殿内,来人玉冠束发,一袭王世子朝服更显身姿昂扬。 他一路目不斜视,近前,“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圣英帝闻声抬眼,含笑指座,“这儿也没外人,允之不必拘礼,坐”。 安王世子沈行知,字允之,少以文策显名于朝,广受赞誉,近年来,帝国士族年轻文人渐以其为首。 楞伽白昀评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仪望风表,迥然独秀。” 此刻这位年轻世子身旁,宫人络绎不绝地上茶水点心,还有那年轻的宫女走近便忍不住红了脸的。 无他,只因这位安王世子虽身份贵重,然面如冠玉,是这世间难寻的芝兰玉树之姿,更何况世子一身性情也是出了名的温润如玉。 圣英帝看向殿中的人,想着前个儿刘英随口说的趣闻,忍不住挑眉笑道。 “朕闻允之此行临安,可比古时掷果盈车,实乃一桩美事。” 时人男女大防并不大严,若有女子仰慕郎君其人,掷果盈车,已是一桩美谈。 被帝王打趣的年轻世子神色坦然,并无任何尴尬之色,闻言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微微颔首。 “能换得陛下展颜,臣荣幸之至。” 力气全使在了棉花上,索性圣英帝也没多大兴致过问这些个闲事儿。 他将手里朱笔刚批好的一道折子丢给刘英,“拿去给世子瞧瞧。” 刘英转身赶忙动作,平日阴晴不定的君王此时难得如此神情轻快,他将折子双手奉给了身前的安王世子。 后在旁亲手续了茶水,又出去小声召人加了几味茶点,伺候得十分殷勤,一点也没有担心帝王猜忌的意思。 能在这宫里走到这一步,贴身伺候帝王的,自然是不比常人的。 沈行知展开折子,圣英帝只瞧他眉间深锁,毕竟他平素也是甚少有明显情绪变化的人,一时之间圣英帝倒也不确定他是否知情了。 俄尔,圣英帝拿着另一道折子起身,沈行知随之起身。 帝王行至殿内堪舆图前站定,傲然端立,眸间思绪莫定。 沈行知行至帝王身后,入眼便是一副堪舆图,俯察齐豫两地山川水利之意。 沈行知瞧着图上“天地之道,顺之则亨”,若有所思。 只他开口时却叹道,“铁画银钩之处,起转间笔锋兼之强劲,好字。” 圣英帝闻言,仍瞧着架上的图,却是对着身后的人道,“允之是除了皇姐之外第二个见到这幅堪舆图外,先瞧上那字的。” 言谈之间,帝王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少见的轻松惬意。 刘英侍立在侧,余光瞧着那位年少得志的尊贵世子,在听陛下言罢后,他目光微垂,唇角也含了几分笑意,仍是十分温和的模样。 可刘英看人眼色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他总觉着面前的世子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可浑身上下的确是有那么一分不同了。 他十分不解,他想,大抵是错觉吧。 “千年前池别人东渡而来建帝国于朝歌城,聚诸子百家于圣贤庄著书立传以传享后世,后来战火纷飞,文献竹卷辗转流失各国各地。” “诸子百家之灾,亦是东洲之灾。” 圣英帝语声顿了顿,转身向座上走回,边走边道。 “周朝轻文,至我大翌,百年来内忧外患不止,内阁从前年开始便提议建一座小圣贤庄聚天下名仕惠泽后人。” “朕之前一直压着折子,眼看着这两年列国安生了些,恰巧昨日苏相旧事重提。” 圣英帝入座,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瞧着殿中的人直接问道,“允之以为,可行否?” 眉眼低垂的安王世子隐在广袖里的手微动了动,肃色拱身行礼道,“陛下此举惠泽万世,当是千秋之功。” 顺言入耳,圣英帝这些时日的郁气也消散了些。 连带看着神清气茂的男子立于殿中,也有几分兴致想起古书里的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令人见之怡然。 “这小圣贤庄既是效古圣先贤,诸事便更得用心,此事交给你朕也放心,六部会全力配合你,十日之内,须得呈上二三选址。” 沈行知想起方才帝王带他看的那副堪舆图,自然是已经了然。 谋者,善借力打力。 “臣遵旨。” “禀陛下,方戈将军在外求见!” 沈行知眉间一丝惊色略过,虽只是一瞬,然已足够座上的帝王看清。 圣英帝语声平淡,“小圣贤庄一事,朕便交给允之了,你且先去忙吧。” 这便是不容他在场的意思了,沈行知正容肃声应道,“是,臣告退。” 缓步退出殿内,及至宫门处,与迎面即将入内的方戈正好遇上。 沈行知停步,微颔首示意,“方将军”。 言语温和,令人听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方戈止步回礼,“沈世子。” 互相问礼后,沈行知微侧身示意方戈先行,及至方戈走后,方才离开。 刘英在旁瞧着,也不禁在心里赞了声,端的是守礼持重的安王世子。 “沈世子与方将军互相见礼后,各自都未再多言。” 帝王案旁,刘英躬身禀报。 帝王既然没有叫停,刘英自然便事无巨细讲得越发仔细了。 然那两人统共也就只有擦身而过那么短的时间,任他如何舌灿莲花也很快就讲完了,帝王却一直都未开口。 刘英一时之间摸不准他的意思,遂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极为克制。 将边疆奏报一一批复后,圣英帝终于开口了。 “方戈也该想清楚了,宣他进来。” 刘英应声出去请那位一早被带去暖阁候着的边关大将。 御书房内,君臣奏对。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察!” 随着方戈最后一句话落地,刘英禁不住在心里暗暗长叹一声。 只觉这皇城的天,大约是真的要起风了。 侍候帝王左右,是份美差,也是份险差,此刻的刘英便直恨不得自个儿昏死过去才好。 他手心早已汗湿,额间尽是薄汗,军国秘事,有如宫闱秘辛。 知道的越多,就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活着。 这日子呀,也就越发的不好过了。 御书房内君臣俱都缄默不语,刘英屏声静气,丝毫不敢有什么动作。 方才自这位方将军进殿开口便是一桩桩一件件震得刘英脑仁儿直疼的大事儿。 而陛下,刘英头埋得越发低了。 陛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那态度,便是他这随身伺候多年的也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不同于宫里的剑拔弩张,此刻安亲王府内也有人并不松快。 比如,安亲王府正在挨训的明华郡主。 当然,她即将被解救。 闻听儿子突然回府的安王妃也顾不得教训女儿了,忙唤人去叫小厨房多添几个菜。 而另一头自宫里刚刚回府的安王世子进门便问道,“父王此时可在府里?” 管家奇道,“王爷应国舅爷之邀今儿个出城钓鱼吃酒去了。” 昨晚还问了您是否一道去来着,然而这话管家是不敢说出口的。 一看他家世子爷这就是忘了。 他的确是忘了,沈行知想起昨晚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他眉间微凝,一股子颓然涌上心口处,直搅得他的心也乱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心思缭乱险些就要压不住的时候了。 而他自己心知肚明,他此时这般只有一个原因。 方戈,隶属燕北大营。 沈行知一想到这里,终于停了步子,转身便向外走去。 管家看他行色匆忙,怕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儿,也赶紧一路跟着他到了大门处。 “跟母妃说一声,我晚上回府陪她用饭。” 这便是会在晚饭前回来的意思了。 到底自来是个善于体贴人的,沈行知心知他刚刚回府便急急忙忙地出府,消息传到了后院,母亲不知详情,必然会心忧他。 是以吩咐管家提前知会一声,免了母亲担心。 “是,奴才知道了。” 沈行知吩咐完便打马出府,一路疾驰至朱雀坊,后又调转马头往章台坊而去。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七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自方戈走后,长安便缠着荣宸进了内殿暂歇,洛水宫内,此时寂静异常。 天色将暗时,徐皖匆匆入殿,见到何姑姑,不自觉地就压低了声音道,“劳烦姑姑通禀。” “有消息了?” “是,御书房刚下了口谕,公主有令,只要有了消息须得即刻通禀,劳烦姑姑您给递个话。” 何姑姑打量着徐皖面色焦急,心里便知不好,可公主连日来难以安眠,好容易今日有小殿下劝着哄着,她实在是不愿意去打扰的。 正踌躇间,纱帘微动,一道声极轻,“若无急事,不必惊扰阿姐。” 二人闻声皆立即转身退后,俯首行礼。 长安留下一句便提步转身,带着徐皖去往外殿书房。 何姑姑留在原地想了想,转头吩咐身旁的小宫女,公主醒了立马去小厨房唤她,方转身安心去给小殿下布置茶点。 她瞧着这时辰眼看着就快临到了用膳时分,小殿下平素胃口便细,若茶点太实,晚间又用不了多少。 随辛因了芳华宴的琐事去了司珍局,交给其他的下人她又放心不下,还是自己亲自去稳妥一些。 慕长安甫一踏入外殿书房,便直接开口问道,“宫里怎么说?” 徐皖立即躬身回道。 “回殿下,皇上已经下令将方将军押入大牢,无御令不得探视,徐相、苏相、修将军、周大人、王大人、郑大人、风大人、刘大人、钱大人等十数位大人已经奉急诏进宫。” 大翌建国废前朝七殿阁老制,分化相权,立左右二相,大翌内阁左相为首辅,右相、忠勇大将军、御史台御史大夫并列次辅。 饶是如此,圣英帝也并不放心,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一直在提拔寒门所出的有才之士。 想要打压世家不假,更多的,却是想削弱内阁。 自方戈离开,慕长安便一直没离开过洛水,此时听到了方戈被收押的消息倒是意料之中,也并不惊讶。 “内阁、刑部、兵部、大理寺皆是职责所在,倒是不想礼部竟也被召去了。” 圣英帝执政以来,近一年来已经甚少同时召见六部尚书了。 而慕长安口中意料之外的礼部,这还得从圣英帝还是四皇子时说起,彼时礼部钱三礼曾被先皇钦点做过一段时间的皇子恩师。 钱三礼其人是出了名的古板固执,行事章法谨严,但奈何是先帝亲自下旨请为皇子师。 是故圣英帝虽不亲近他,却必须得给他几分薄面。 圣英帝登基后便格外优待他,隔三差五便赐下赏赐。 但谁也不知道这老爷子是怎么想的,圣英帝每每与他议事,他总有能耐逆着皇帝真实心意来。 久而久之,皇帝也不再动辄同召六部给自个儿心里添堵了。 徐皖知晓面前的小主子最是不喜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俯身继续禀道:“徐相和王大人进谏从重处置,以正军法,以安军心。” 说到这儿,徐皖顿了顿,又略略斟酌了一二方才续道,“风大人附议。” 徐皖闭着眼睛一口气讲出,本以为郡主就算不动怒也必定动气。 哪知面前的小主子只沉声问道,“大理寺怎么说?”片刻停顿都没有。 徐皖禁不住稍稍抬头,触眼一片裙角,面料一看便知是豫章郡的四方锦,每年送入皇宫的也不过六七匹。 豫章郡距回南不远,受瑞和一年回南一役的战事波及,近两年也不过是二三匹。 每年送进来的除按例拨去中宫一匹后便都被皇上转手就尽数送进了洛水宫。 而洛水宫,想到这里,徐皖再不敢看那一片衣角,只是回话越发地小心了。 “周大人和修将军力主必须查明此事原委,不可草率处置,不能教其他驻守在边关的将军们寒心,郑大人同刘大人二位大人附议。” 宫里皆知,洛水宫的主子下令将每年豫章郡进贡的四方锦都尽数裁剪给了长安郡主做平日穿的常服。 “做些合身的常服。”是彼时长公主的原话,殊不想暗地里不知引得多少宫妃眼红暗恨。 四方锦代表的,是权势,也是荣宠。 良久,徐皖只听见指节敲击桌案的声音,一下一下,直听得他心里也跟着突突地跳个不停,无法安生,遂接着道。 “陛下问了钱大人的意思,钱大人的意思是,驻边大将无令归京,必须查明缘由。” “之后郑大人上谏,方将军千里乔装归京,未免出现意外,可派人前往燕北细查近年来燕北军事防务。” “陛下立即就同意了,着钱大人主审,诸位大人全力配合钱大人调查,务必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郑德明能挣得如今的地位,自然是有他的一份本事,至少就这揣摩帝心一道,就少有人及。” 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权利场而生的奇才,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徐皖闻言,十分不解,遂才躬身问道,“那殿下您看,可需打点一二?” “殿下,长公主醒了,唤您过去呢。” 门外的声音是何姑姑。 她方才正收拾好了给小殿下备下的茶点准备送来,却见留下值守的小宫女匆匆来寻她。 说是公主醒了,要立刻见郡主,她这才放下东西让小宫女把茶点送去内殿后方来传话。 慕长安闻声,倏而眉目舒展,拂袖起了身,对徐皖道,“不必时时注意御书房,夜深露重,护好诸位大人归途安危才是紧要。” 这便是要暗里放人紧盯的意思了,瞧着她已经站起来了,事情紧急,徐皖也不敢多留,忙应声称是,“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待徐皖退下后,慕长安方踱步走出,一面走一面转首对侍候在侧的何姑姑道。 “让厨房晚膳备着清粥,阿姐中午用得少,又睡了这么一会儿,得稍稍用些才好。” 阿姐近来食欲不佳,她心里也着急,一直在寻法子。 何姑姑忙行礼称是,她人微言轻是劝不了公主了的,公主脾气一旦上来了,也只有小殿下能治得了公主三四分了。 眼瞧着她家郡主说完便转身走了,何姑姑忙疾步追上,走了一会儿又突然福至心灵地多问了一句。 “殿下,您今晚不留在宫里用膳吗?” “不了,回京数月有余,我见过了阿姐也该回王府看看了。” 王府里还有个齐管家。 “那奴婢去给您准备些点心带回去,这几日小厨房里新来的糕点老师傅又折腾出了不少新花样,都是您喜欢的式样,公主原就说得等您回宫了亲自尝了再打赏呢。” 何姑姑显然是对自家公主花重金从汝阳郡新挖来的糕点老师傅手艺极为自信了。 慕长安脚步不停,闻声略微颔首道,“劳烦姑姑了。” 何姑姑见她允了,忙应声退下准备去了。 九章王府里的厨子是九章亲王为了照顾王妃的口味从榆阳一带请的,做的菜式是尤为甜腻。 而郡主自小随了公主的口味,稍微嗜辣,甜腻之味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下的。 早些时候亲王总会接郡主回王府小住,回宫之后公主每每总觉得自家孩子瘦了。 那时候她们这些伺候的也觉着是郡主一天天长大了,抽条了,她还以此宽慰公主。 直到后来公主拨了红蕊随郡主一道回王府才知道,郡主吃不惯王府菜式,甚少动口,而九章亲王夫妇俩愣是从未发现过。 为了这,公主极为不满,当时听到消息便在宫里发了大火,要把郡主接回来。 后来还是景王爷恰巧在宫里,听到荣宸在宫里大为光火发落下人的消息便被他皇帝哥哥赶来了洛水看姐姐。 后来经景王开解之后,公主就打算直接拨了厨子去王府。 再后来却是郡主不依了,说是也就回去一两日,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长公主自然也就默允了。 是故从那以后郡主每次回王府她们这些随身伺候的都会包上许多糕点给她带上。 那时候,便是何姑姑自己也觉着不过是个厨子罢了,小郡主到底是年纪尚幼,后来还是长公主无意间提起过一次。 少女心事,总是浅显易懂的。 那是郡主的生身父母,不论怎样,她总是渴望亲近的。 就像她小时候看长公主嗜辣,她便也渐渐食辣。 那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对亲人表达亲近的万般方式中的其中一种,笨拙,也可爱。 按照东洲自古以来的丧嫁风俗,人身死入葬后须把贴身衣饰及日常惯用的饰物陪葬以祈后世子孙长泰安宁。 便是京城小儿亦知,两年前以身殉城的九章亲王早就立下的遗愿便是归葬回南王墓。 此举虽不合礼制,然又并非无先例可循,且回南血战着实太过惨烈。 是以回南上禀此事经皇室宗亲同意后,长公主便立即遣人八百里加急传报告诉郡主务必将回南王府的物什尽数为王爷王妃陪葬。 可郡主偏生就下令将王府各房都维持原样,不得擅动。 别人不知,消息传回京城,她们这些自小伺候她的却是隐隐有几分明白的,更莫说是那样了解郡主的长公主了。 再加上郡主初归,又逢方将军无旨私自回京,接二连三琐事繁杂。 几个月过去了,郡主竟是一句没提回南,没提葬礼,没提九章亲王与王妃。 是以这个档口,便是长公主都不好贸然说出换了王府用了十几年的老厨子的话。 她们这些伺候的,也就只有更精心些。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八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盛京城,朱雀坊。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遍布当朝权贵府邸的朱雀街之上却有一户人家已大开府门,正迎尊客入府。 只见被一群人众星拱月般围在最中心的少女,虽身量娇小,可经那一身正红华服衬着,却是极为明亮耀眼的。 此刻忠行伯府当家主母杜大夫人吴氏眼看着面前年纪尚小,眉眼也极稚嫩的少女,忍不住眼角微跳,面上笑意却是越发浓厚起来。 少女看着迎来的妇人,经身侧婢女提醒方知是何人,略一思索便微微福身行礼。 “大夫人安好,未曾递帖便匆忙过府,还请您宽恕和婉唐突。” 和婉县主慕昱珩,恪亲王府嫡女。 恪亲王父子战死后,恪王妃接连遭受丧夫、丧子之痛,悲痛难当,没多久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静太妃白发人送黑发人,强撑着早已败坏的身体照顾了这个小孙女五年后也撒手人寰。 后来,是景亲王请旨将恪王府这唯一的女儿带入了景王府亲自教养。 恪亲王府嫡出,又由景亲王府娇养。 当今陛下是她的亲伯父,皇长公主荣宸、九章亲王府长安郡主俱是她的亲姑姑。 是以,虽说这位县主双亲俱失,父母亲缘淡薄,但是在这盛京城里,倒也没有什么人敢轻慢她半分。 好比此时的杜大夫人瞧见少女动作后,忙侧了身子避开不敢受礼。 吴氏疾步上前,赶紧扶起了面前金尊玉贵的娇娇女。 “县主这样说可真真是折煞我了,方才听下人来报说县主您来府,我可真真是极惊讶的,怪说昨日檐下鹊鸟不住地闹腾了一整日,原是在提醒我今日有贵客临门。” 言语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听着便是极为欢喜的模样了。 这位杜大夫人是这盛京城里出了名的和善人。 和婉因出身王府,又自幼出入深宫,自然深知传言不可信,自是没把这和善人一说当做一回事的。 可她此时亲眼瞧着这位杜家大夫人,言语爽朗,又因了天生脸型较圆,见着便觉慈善可爱。 倒是十分招人亲近的,和婉县主暗暗如此想道,便也随势扶了她柔荑,习惯性地捻出了几许笑意。 “大夫人厚爱了,和婉失礼在前,承蒙您不怪罪,倒是不知几时去拜访太夫人合适?” 小姑姑说过,行走在外,言语间彼此有礼有节,方是体面,她一直谨记于心。 她虽不常出府走动,可到底是常居于此,自幼便耳濡目染沾上了这个帝国最复杂的权利场的你来我往,是以她也是知道些规矩的。 若是有女眷进了别人家的府邸,自然是要先去给这府里的长辈们一一请安的,而如今的忠行伯府最最尊贵的长辈只有一位老夫人了。 忠行伯生母,伯府老太君李氏。 忠行伯府的这位老太太是老武昌侯的独女,虽是将门出身,但也自幼是被老武昌侯和侯夫人疼宠着长大的。 及笄之后到了年纪,侯府将她下嫁给了当时的忠行伯世子。 因着那武昌侯的爵位是其父立了战功得来的,虽爵位比伯府高,但只享三代世袭。 比之自喜帝时起便世代承爵的伯府,自然就还是少了些家底。 更重要的,侯府无子,是以侯府根基不足,名为下嫁,实则在百年世家杜氏一门的眼中,委实是高攀了。 结亲后,伯府世子夫妻婚后生活和睦。 老忠行伯过世后,世子袭爵成了伯爷,李氏成了伯府的当家主母。 再后来,是她的儿子袭了爵位,经她亲自促成了一段美好姻缘。 至此,她的儿子娶妻贤惠,她的女儿嫁进了权势煊赫的九章王府主持中馈。 如今已经成了这府里说一不二的“老夫人”李氏子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再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了。 若说这盛京城里一辈子顺遂和乐的,怕是谁也不会忘记提起这位伯府的老夫人。 只怕是除了她本人,没有人能理解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女的哀痛了吧。 毕竟,在世人眼里,她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冠的是九章王府的慕姓了。 “几时都是好的,咱们家老太太向来是起得早,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今儿个县主来了,不定有多高兴呢。” 杜大夫人脸上笑得越发慈和,一边跟少女说着话,一边上前动手拉着少女。 和婉下意识就想抽回手,可一想到眼前人不同于旁人的身份和今日来这忠行伯府的目的,才又强忍着没有动作。 她跟随着眼前这位杜大夫人一路往后院而行, 二人有说有笑一路相携至老太太院前,却瞧见门前并无人候着,杜大夫人唤了院里洒扫婆子来问,方知是老太太早已经出府了。 一问才知这婆子也不知老太太去了何处,问话之后,杜大夫人一路上握着和婉县主的手也松了开。 吴氏又仔细问了几个问题,可那婆子却是一问三不知,吴氏微微沉了脸色,连忙将身边的管事嬷嬷遣去查问各处伺候的。 杜大夫人嫁入伯府十数年,婆母对她从来不说重话,因着将门出身,说话处事极为爽利,也从不叫她像别的权贵人家里立规矩。 旁人的眼里、嘴里极为复杂的婆媳关系,在她这儿从来不是困扰。 她回娘家时姐妹坐在一处谈起婆家,没有一个是不羡慕她的。 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总说自己是上辈子积德方才遇着了这么好的婆母。 是以杜大夫人投桃报李,平素侍奉婆母也是极为恭敬的。 可现在天尚蒙蒙亮,谁能告诉她,她那个向来连自个儿院子的小门都不爱出的婆母去了哪儿? 这伯府掌家之事她从未曾懈怠过半分,可至今也无人来报老太太出了府,洒扫婆子又说婆婆已经出了府。 杜大夫人吴氏如今是越想越心慌,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侧,老太太院里的人她不敢擅动,干脆直接叫人把门房捆了来问。 等待间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和婉县主瞧见吴氏越发难看的面色,不禁开口了。 “我出门时王叔不放心,拨了许多侍卫随行护卫,大夫人不若仔细想想老夫人会去的地方,我让王府的侍卫先去各处找找,您一边在府里盘问下人。” 听了面前少女的话,吴氏忍不住面露感激,王府的侍卫总归比伯府的小厮机敏可靠些。 况且王府侍卫在这京城里,等闲人也不敢得罪,找人更加方便,吴氏想到此处便福身下拜道,“县主大恩,真是……” 说着说着,便是泫然欲泣,显然是吓得狠了,和婉不待她说完,便道。 “夫人不必多礼了,不知老夫人平素常去何处,我这就派人去寻。” “母亲平日只在院子里,不喜外出走动,近些年除了宫中传召,或去城外的姑苏寺添香,或是偶尔赴别家太夫人的宴请,便再也没去过别处了。” 吴氏冥思苦想也说不出婆母能去哪儿。 正想着叫小厮去把丈夫和儿子叫醒寻个拿主意的人。 却闻方才派出去查问的管事赵嬷嬷小跑着近前,不住地粗声喘着气儿,跪下便道。 “夫人莫忧,老夫人一大早就带了人去王府了,原是告诉了当值门房让他天一亮就传话给您的,因着五小姐昨日便说想吃素云斋的甜食,那门房又是咱们府里脚程快的,今日一大早五小姐房里的丫鬟就让门房换值之后紧着去给五小姐买甜嘴儿了,说是那丫鬟催的急,一来二去也就忘了来给您传话了。” 王府?和婉在心里略想了想便清楚了。 已逝的九章王妃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如今小姑姑回来了,老太太应是去了九章王府寻小姑姑了。 吴氏自然也想到了,她听到老夫人去了王府,一颗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 可回过味来一想到老夫人带着人离府,她竟是如今才知道,一时又不由气怒攻心,厉声道,“忘了?这也是能忘了的事儿?” 吴氏按压心口处顺了顺气方道,“都给我捆了,五丫头房里的也一并捆了带去花厅。” 这芳仪院的果真大的小的都是来给她添堵来的! 她一连串吩咐完方转身对面前的贵客道,“叫县主看笑话了,我真真是……” 说着说着便是难掩愧色,本是准备好好地招待贵客,结果却是叫人将她的掌家不力看了个全,一时心里是又气又闷。 和婉见此也知道自己在这儿人家不方便,便索性顺势直言来意。 “夫人处理家事,和婉原不该继续在此打扰贵府,只是,忠行伯府的楔桃誉满京城,又闻值春来破晓时新摘下的最好,这才冒昧来府,想寻些来孝敬家里长辈,还请您见谅。” 家里的长辈?和婉县主家里的长辈?皇家女儿的长辈无非就是王府中人和宫里了。 更莫说这位县主一路行来都极为有礼,不仗势欺人,也不倚着身份压人,丝毫没有京中其她贵女飞扬跋扈之态。 这位杜大夫人吴氏素来也是个直爽性子,心里极少绕着弯子。 此时她倒只想着后院里那棵楔桃树任花匠再如何精心养着一年到头结的果子也并不多,她怕缘分一个没结好便结了个怨。 平素吴氏因着这楔桃很是做了些人情,不知是物以稀为贵还是怎的,一传二二传百的,这伯府里的楔桃倒是在这盛京城里出了名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九章 玉勒雕鞍游冶处 长此以往,京中官宦之家,尤其是女眷们,说起忠行伯府,也总免不了那酸甜可口的楔桃了。 听了和婉直言诉明来意,当下吴氏便携了和婉前行,她本也是个爽快利落的性子,此时便也直言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原是因了家里的果子这方才有幸请了县主过府,我这就带县主过去,只是这果子今年不争气结得少了些,只是还不知能否够得上县主所需。” 一个请字出口,便是和婉县主身旁一贯肃着脸的齐妈妈面色也柔下来了许多,吴氏,是极会做人的。 忠行伯府宾主尽欢一番后,时辰也不早了,和婉县主自然是满载而归。 而另一边坐落在玄武大街沉寂多年的九章王府此时也时也正好热闹得很。 九章亲王府内,天光方蒙蒙亮时,便见府内丫鬟婆子各处走动忙碌着。 原因无他,只是这府里的小主子长安郡主终于从回南城回府了。 齐管家自昨儿见到从宫里回来的小郡主起就高兴得不得了,一晚上没怎么合眼。 天还没大亮,他就直嚷着满府的人四处奔走布置,好不热闹。 这不,又开始了。 “点心,厨房里的点心做好了没有?” 这可是花了大价钱新请来的糕点师傅,正好小主子回来尝尝味道,若是不合小主子口味,他还打算再去请郁南府的糕点老师傅来京。 “这院子都是提前修葺过的,应当是没有什么异味的。” 吩咐的人自顾自说着,后来仿佛又觉着实在是不放心,遂又与下人道,“再去花房里搬些新培育出的花草去院子里。” “郡主院里的茶水,须通那折突泉水,安排人仔细盯着,莫要出岔子。” “再仔细看一看,检查仔细了,王府里只要是带有重香的一律撤掉。” 喋喋不休吩咐着的老人,近眼看着虽是两鬓斑白,满头银发,但精神头却是极好的。 他的声音也极洪亮,一边叠声吩咐着,一边翻着手里的册子回着各处管事及嬷嬷的话。 “对了,府里的草木该换的都得换了,动作麻利些!” 刚说完不知道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觉得不妥,生怕底下人不仔细,又忙道,“素净些,可别什么大红大紫的全都摆上了!” 王妃在世时喜欢花,不拘各种颜色,都喜欢收进府里,府里花房培育的老师傅也是当初王爷亲自派人去重金寻来的。 所以王府里的花,尤其多,千姿百态的都有,王妃曾经总说群芳争艳最是好风景。 而小郡主则不同,她虽从来没有说起过,但他老头子虽然上了年纪,但眼睛还没花,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郡主是很不喜欢那些个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的。 一想到这儿,他就又忍不住想去后院各处看看了,摆设可千万要素净些。 想着想着老管家便提步往后院走去。 后来半道上终究是被知他甚深的干儿子齐横给拦下了,齐横刚被他打发去看看后头的园子了。 “义父,如今时辰还早,郡主还在歇息,你在前院忙活就算了,可千万别再去后院扰她清静了!” 彼时大翌朝百姓家里前院后院已不再像周时那样男女大防深重。 翌朝开国皇帝出自金陵大族。 金陵一地,历来出风流人物,自来便被无数文人墨客写进笔下的,除了洒脱风流,还有随性自由。 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比如,一座城的文化,或是一个家族的风骨,甚至是一姓王朝的潜移默化。 随着年岁久长,慢慢地便越发深刻,也越发生动,细水深流,缱绻悠长。 周礼刻板,泾渭分明,翌则不同,本朝普通人家的府里,除了府里的男主人,本府其余男子出入前院后院并无什么不妥。 齐管家想了想,又看了看天色,早年间王爷还在时,因着是习武之人,他向来起得早。 王爷自幼的习惯便是要先去练武场操练一个时辰再回正房用早膳,王妃嫁进王府后也习惯了王爷的作息。 所以一时之间他倒是忘了,如今府里住着的,是那个身子骨不大好的小主子了。 这个时辰,他家小主子正在休息呢。 想着想着他就又打发齐横出去寻些平日官家夫人小姐打发时间惯爱的玩意儿。 皇宫里,亲王府里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有的。 可王爷说过,郡主小时候,他每逢进宫给她带些从市井买来的小玩意儿,她总是会显得格外开心。 想到这里,齐管家也不禁笑了笑,而后便果断转了个方向提步朝前走。 徒留他身后留在原地的齐横看了看天色,无奈极了。 这时辰,大街上能有几家铺子是开了门的啊? 反观他那一早上就几乎没停下过的义父,吩咐完他去外面买东西后,他老人家就又继续像个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了。 “让针线房的人把新做的衣服都送去郡主院里,有不合适的紧着时间及时改,万不可误了芳华宴。” 虽说芳华宴上郡主的服饰肯定有长公主提前备着了,但也并不耽误老人家操心。 针线房的八位绣娘俱是从余杭一地请来的老手艺人了,其中过半数出自琳琅阁。 早些年余杭一带绣娘的绣品便是贵夫人小姐们的心头好,其中又属琳琅阁七位绣工极为出色的老师傅为最。 及至后来琳琅阁四位绣娘被召进洛水宫,后又被长公主一股脑地送进了九章王府,再未现世。 至此,琳琅阁的绣品就更是有市无价了。 这次小郡主回府,宫里也是特意打了招呼的,芳华宴上郡主穿的宫服已经备好了,钗环等一应物什便交给这几位绣娘打点好。 后头是齐管家想着,反正都做了,也不妨多做一些。 反正郡主也长大了,姑娘家哪里有不喜欢穿新衣的,便让针线房的人给他家郡主多做了几身衣服。 正当齐管家在前头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就见自家干儿子急冲冲地朝他跑过来,他还未来得及出口训斥,齐横就赶紧截住了他。 “义父,忠行伯府的老太太来了!” “这天都还未亮,老太太怎么就来了,是出了什么事?” 齐横不知道是该庆幸义父他老人家折腾了一早上还记得此时天色,还是该提醒义父先去迎老太太。 好在打理了偌大一个王府十几年的齐管家反应极快。 “还在这儿跟着杵着干什么!准备茶点迎老太太去后院,着人去唤郡主。” 言罢他便疾步离开去迎老夫人。 虽说前院里忙得不亦乐乎,但此时王府后院里倒是听不见丝毫动静的。 一直到前面的管家派人来传话,随辛听了,方才面带难色进了主卧撩开帘子,轻声唤了一句。 “殿下,忠行伯府老夫人来了。” 里面没反应。 但即便如此,随辛也不敢再继续开口了。 俄顷,随姑姑才听见室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顿了顿,她方才带着人推门鱼贯而入,耳边响起的是少女泠泠清音。 “外祖母年事已高,虽说她老人家偏好甜食,但姑姑准备糕点也需得注意些。” 待随姑姑应声,少女已掀了帷幔,接过下人手捧着的净帕,梳洗动作极快。 待思华为她穿戴整理好衣裙后方揽镜自言,“用些口脂。” 慕长安昨晚没有睡好,所以她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听说这样老人家看见少不了要担心的。 思华应声,扶了人落座便开始动作,随姑姑打发了其他伺候的下人退下后便侍候在旁,此时听到少女的话也是止不住满脸笑意。 姑娘家开始知道打扮自个儿了,总归是好的。 “芳华宴的帖子可送全了?” “送全了,京里三品以上大员府里都已送了。”说完又添了句,“郡主您看是否还有其他需要增添的?” “五品。” 随辛一时没反应过来,“您说是四品、五品官员府里也送帖?” 话出口随辛倒也反应过来些许了,却依然没控制住脱口而出。 “可往年并无此惯例啊。” 长公主将芳华宴筹办诸事交给郡主,在随辛看来,这是天大的荣耀。 这会儿子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王府呢。 所以她事事尽心,生怕出了一点点差错,便是宴上惯例的糕点,她都是一一对比着瞧了又瞧的。 是以现在突然听到这话,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长安看着镜里一脸愁容的随姑姑,眉眼也稍稍柔和了些许。 “莫忧,原先无此例,自今而后便有了。” “是,奴婢知道了。”她的话,总是能让人心安的,虽然这常常会让人忽略她的年龄。 “姑姑去吧。” “那奴婢便先下去准备着。” 较原先得多添了这么多人,自不是一件简单事,还得去了解各家女眷来历,历数宗族及往来亲眷行事有无错漏等一应琐事。 历朝历代,达官贵人之间交往,讲究看重的都是一个体面,天潢贵胄尤其如此。 若是让些平白污了贵人眼睛的脏东西进了宴上,她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在皇家人手底下做事,从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所以这帖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姑姑,慢。” 待随姑姑闻声停下步子,慕长安道:“知会少将军,赢渠秘遣使者入京,七日后抵京。” “喏。” 随辛俯声应是,却仍是免不了稍有些惊愕,蛮夷之人行事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通礼法。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奴婢这就去。” 随姑姑行礼退下后,思华手指翻飞间,一室寂静。 “蛮夷之地行事,虽无国之大礼束约,却是事事皆行之有效。” 思华闻言,面上神色不变,只眼里稍逸出了些不安,她郑重问道,“郡主,可要把十一调回?” 这话听得长安也添了几分讶异,思华从来就不是个性急的姑娘,遂瞧着镜中人开口安抚道,“莫慌。” 之后又添了一句,“这么些年,你将我护得好好的,如今怎就突然泄了气似的。” 一语说罢,带着几分少见的调侃之色。 “您安危最重,不可儿戏。”面色肃然,便是长安见此,都不禁敛了几分笑意。 慕长安起身。 “也罢,白鹤在着手准备乌衣回迁,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将十一召回倒是也并无不可。” 行走间衣袂带风,言语利落,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柔和坚定。 “老夫人在,今日若无大事,任何人不得进后院。” 不得进后院的不仅是人,也是事。 思华应声,“喏!” 慕长安一行才刚刚走到二门便与正走进来的伯府老夫人一行撞了个正着。 因着出身将门,自幼耳濡目染的强身健体,年轻时候的老夫人对投壶一类的游戏没少玩儿,甚至还在京城里组了个女子投壶队。 因此老夫人走路时的步子也比寻常妇人要大上许多,也快上许多。 老夫人走到慕长安面前,下人们俱都相互给对面的主子见礼。 老夫人先是伸出手摸了摸慕长安的头发,“咱们的小郡主长大了,也越发好看了。” 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满足。 慕长安行礼,“外祖母,长安……” 本想说长安不孝的小郡主突然就看见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 她想了想,便就顺势起身,而后望着面前的老夫人。 “外祖母都知道,知道的。” 说罢,老夫人便携了她绕后往里走,“带外祖母去瞧瞧府里新修的园子吧。” 慕长安近前扶了老夫人,又不知再说什么好,她与这位亲生的外祖母,原本就不是特别亲密的。 想了想,慕长安才道,“您慢些。” 言语干瘪,竟是有些无措的模样。 老夫人很是和蔼地轻轻拍了拍小孙女的手背,这是在安抚她,也是在宽慰她。 老夫人在年轻时便是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儿的。 侯府无子,也没有什么兄弟着帮衬父亲,且父亲出自农家,与这京城里动辄便是皇亲国戚的贵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李氏懂事之后,看的多了,后来便也渐渐见的也多了,她便也就渐渐开始明白了侯府繁花似锦的表象下有如烈火烹油的现实处境。 她原本就不是个蠢笨的性子,只要愿意去学,去做,相反,她是极为聪明的。 她在闺阁之中,纤纤素手一抬,在背后为了父亲筹谋,为了侯府筹谋,她一直是极出色的姑娘。 嫁入忠行伯府,则是她为了自己,为了母亲的筹谋。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所以她正是大好年华便为侯府殚精竭虑,然则她的父亲大人并不满意她的母亲。 尚微时二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来他父亲走了大运立了军功。 被封了侯位以后便更是渐渐开始嫌弃了在这盛京城里的官家女眷中格格不入的发妻。 所以无论是为了给她自己,还是母亲一份依靠,她都必须用尽心思,拿自己的一生去作豪赌一场。 索性,她赌赢了。 她选中了京城二级世家中最平平无奇的忠行伯府。 她也选中了那个面相憨厚,心思细腻的忠行伯世子。 时至今日,辗转反侧不能安睡时的日日夜夜,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的夜深人静时,她依然免不了问自己,李沅,你何其有幸啊! 嫁入伯府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又开始忙着为丈夫筹谋。 后来,是为了儿子,为了女儿…… 仿佛再也没有尽头。 一晃,这许多年就过去了,甚至于,她的儿子继承伯府爵位也有许多年了。 一晃,她已经在这盛京城里的权利场的漩涡里起起沉沉了这许多年了。 慕长安倏地停了步子,抬头看着她的外祖母,电光火石间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毫无理由地突然想到。 面前这个一辈子连盛京城也没出过的老夫人,她是知道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但慕长安知道,她可能是猜到了。 老夫人也随之停了步子,看向她,长辈看晚辈的眼神总是爱护亲近的。 慕长安承着这样的眼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甚至于,她竟然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突然开始翻滚的委屈,就快要将她压地忍不住想哭出声来了。 原来,这就是血缘亲情,她开始明白了。 慕长安低眉眨了眨眼睛,并未开口,主子都没动,一行人自然都不敢动,老夫人又轻轻拍了拍小孙女的手。 “你长大了。” 说罢喟然长叹一声,语气似欣喜,似感伤,似欣慰,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慕长安觉得,她都快要被压垮了似的。 而外祖母,她再次抬眼,看向面前的老夫人,晨光中,她逆光而立,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 一瞬间,慕长安几乎不能直视老夫人的眼神。 于是她又低下了头,仿佛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找长辈请罪。 她刚才几乎想把她查到的所有,她所有可能的猜测,都告诉面前的老夫人。 “禀老夫人,禀郡主,容王府的管家方才亲自带人送了礼来。” 这时,一道声音止住了老夫人正欲开口的动作。 齐管家来后院的途中又因一两件琐事绊住了,后头刚刚准备提步过来,又有门房来报容王府来人了,他忙不迭地赶紧就过去了。 九章王府与容王府甚少来往,即便他深知自家王爷在世时与容王爷私交甚笃,可他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容王府此举,是为何意。 后来还是齐横提醒了他,如今府里的小主子回来了,而且这位小主子并不是普通的女儿家。 是以他打发了容王府的人,顾不得其他就匆忙来了后院禀告,他怕时间耽误了,会误了大事。 神思不属间,慕长安陡然间听到了齐管家的声音,终于回了神。 慕长安闻声未动,微微阖了眼。 沉下翻涌的诸多心思后,她方抬头,转身她便又是那个矜贵清傲的九章王郡主了。 “那烦您得空时再亲自拟一份礼单回给容王府。” 也不问容王府是以什么理由送的礼。 齐管家本想开口说什么,后来又想了想,才应声道,“是。” 刚才的脆弱,刚才的软弱,转瞬之间,就尽数都被她压下去了。 便是李氏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此刻也有些看不懂面前的小孙女了。 “齐管家,容王府送礼是因的什么?” “容王府的人说,是容王妃给容郡主寻些小玩意儿闲暇时赏玩儿,意外得了许多有意思的,便送来给郡主把玩,以贺郡主归京仪尘,希望郡主不要嫌弃,勿要见怪。” 这是容王妃知道了,替儿子赔礼来了。 思华如是想着,看了眼郡主,却与她家郡主的视线正正对上,然后二人又默默移开了视线。 而一旁不知情的李氏就想的多了。 长安回京,因着身子不适,没能去洗尘宴,之后各府便将礼单送进了王府。 可如今已经几月了?怎容王府又来了?她虽然年纪大了,可也知道那位容王妃不是这么闲得发慌的人。 容郡主……不要见怪……据她所知,这两个小姑娘应该是并无交集的。 联系着儿子前段时间说容王府世子奉旨进回南。 回南…… 李氏看着面前的小孙女,也到了年纪正好时了。 素衣乌发,金环作扣,一头青丝乌黑浓密,服帖垂下却丝毫不损她的精神气儿。 长安脸色不好,她是知道的,只是瞧着她精神头却是足足的,所以她才没有多提。 这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她因了自个儿少年时不顺意,便把她的母亲娇养坏了。 后来即便是反应过来了,也晚了。 她是愧对面前的小孙女的。 “你自幼聪颖,但像是礼单这些个人情往来的俗事却不是仅仅聪颖好学就能做好的。” 老夫人面色慈爱,言语温和。 说罢李氏便又转首对着管家道。 “齐管家,你尽快拟份单子出来,恰巧我今日在,老婆子别的本事没有,这些个琐事儿还能给咱们小郡主掌掌眼。” 齐管家听完忙行了礼。 “老夫人谦虚了,有您掌眼是再好不过了,那我就先去准备了。” 齐管家是没有奴籍的,王爷在时,曾严禁他自称奴才下人,这是荣耀。 老夫人愿意教导他们小郡主这些个人情来往,他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王妃不理俗务,有王爷纵容着,事情自然都落到了他的头上,如此一来王妃自然不可能教导郡主如何主理中馈。 而他到底又是一个男子,且名义上还是个下人,自然更不可能教导郡主了。 只是他也算是发现了,宫里的长公主身份尊贵,从来只有别人巴结她的份,她是从来不需要去顾忌着其他任何人的。 所以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小郡主,很有些不在意这些个东西。 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说,索性今天老夫人来了,所以他赶紧在老夫人开口之后就应承了。 慕长安倒是不知道齐管家和她自个儿外祖母此刻心里的想法的。 齐管家走后,她便扶着老夫人继续朝前走着。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一章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走吧,带外祖母继续逛逛。” “园子前些日子刚扩了些,自从建好了以后,我也还没去过,正好今日外祖母来了。” 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进来了,老夫人自然也是没少进这九章王府的。 是以方才虽然是说让小孙女带,实际上她已经熟门熟路地开始带着小孙女往后头的易书园的方向去了。 慕长安如此说,也是因了瞧见老夫人去往的方向的缘故。 “好,你今日陪外祖母好好走一走。” 小孙女是不亲近母亲的,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的女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母亲,她心知肚明。 而长公主不喜小孙女亲近外家,她也是真真切切领教过的,随着当年的皇四子封太子,尤其是当年太子登基之后。 李氏冷眼瞧着,宫里那位长公主甚至于也是并不欢喜她这个小孙女亲近王府的。 是以,这小孙女说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也不为过,近而这些年小孙女也是不亲近她的。 她自己的女婿是个什么脾性她是清楚的,更何况李氏是难得的聪明妇人,她的女婿大胜归来竟没将亲生女儿要回王府。 必定是交易,而且是彼时已经加封为大将军王的女婿无法拒绝的交易,必定也是令他也心动的。 而李氏更清楚的,则是为人母者,她看着,京城里这位长公主怕是没有什么婚嫁的打算了。 是以对于长安,荣宸是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在养着的。 想明白了之后,也为了小孙女,也就权当小孙女的外家是个透明人了。 而相应的,她退了一大步,她的儿子却在朝中领了越来越多的实差事,领了实差事,才有机会往上走。 是以从此她更是明白荣宸的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了。 渐渐的,她便连王府都很少走动了,这其中又何尝没有对女儿有气的缘故。 此时听着小孙女浅浅淡淡地同她说着话,李氏的心里熨烫极了。 即便是让她这个半截身子快要埋黄土的人来看,她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荣宸对长安,是用了心的,她将这个孩子教得太好了,好到她替自己的女儿感到惭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一点,是长安的亲生母亲,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没有做到的。 但却是荣宸,一个出生尊贵但至今连姻缘都没有的大姑娘,她反而是做到了。 “长安,芳华宴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妥当的,外祖母别的本事没有,替你在这些个琐事上把把关的功夫还是有的。” 慕长安心知,是面前的老夫人太过谦虚了,在宫里,她是曾经听过阿姐与何姑姑提过她这位外祖母的。 彼时,何姑姑说,“李氏是个聪明人。” 而阿姐没有否认,于阿姐来说,没有否认,便是认可了。 慕长安养在荣宸身边这么多年,如同荣宸清楚她的心思一样,她也是知道自己这位阿姐的。 那是荣宸第一次认可一位妇人,如果长安没有记错的话,也应该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吧。 阿姐从来都是心性高傲的人。 是以慕长安想了想,还是对着自个儿外祖母老老实实地说道。 “阿姐体量我,这些事儿都有何姑姑和随姑姑在打理。” 所以我也不知道哪些东西是需要您掌眼的,因为我完全不懂…… 下半句聪明的小郡主自然是没有说出来的,但已经说出口的这一句就已经足够老夫人明白了个大体了。 老夫人一时之间竟也不知作何反应。 她这个从小不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的小孙女,却把她亲生母亲身上最严重的毛病给尽数承了下来。 到底不是亲生的,又怎能事事为这孩子想得周全呢,李氏如是想着。 “何姑姑和随姑姑是做惯了这些的,倒也不用我事事操心了。”反正我不懂,也不想学着去懂…… 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可李氏听罢,心里一瞬间已经是五味杂陈了。 再看面前这孩子的表情,哪里还有什么是不知道,她近乎于无奈地轻轻拍着小孙女的手背。 “长公主是疼爱你,这才给你拨了何姑姑,从侯府到中宫,那可是打小就伺候在先皇后身边的人。” “那位何姑姑呀,这一大半辈子都在宫里待着,你若遇着不明白的事儿,可以去多问问她的。” 小孙女也到了年岁了,总归是要嫁人的,嫁人,便意味着掌家,执掌中馈有多繁琐,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何姑姑是我向阿姐要来的。” 她身边的小孙女不知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又说道,“要了好几次。” 我要何姑姑也并不轻松,是很不容易的呢,长安郡主如是想着。 李氏听了却是一怔,她方才错怪荣宸了。 一时之间,李氏竟觉着对着这个孩子,荣宸的无奈一定比她这个老婆子要多得多。 只是她当初纵容着女儿,待后来悔之晚矣时,女儿已经油盐不进了。 又有女婿在旁纵着,她便是想教也不知道怎么教了。 如今对着这个外孙女,她也有些一筹莫展了。 但她心知,这世上,像她的女婿那样的男儿,毕竟是凤毛麟角。 所以她依然还是试探着开口了。 “不要小看了这些琐碎事情,前朝是男人们的战场,后院则是妇人的战场,而对于前边儿的男人们来说,后院便是他们的粮草库。” 因材施教,投其所好。 她这样给小孙女打比方,想来小孙女喜欢听,也就能明白了。 “历朝历代,但凡战事一起,都是粮草先行,胜利,从来都并不只是两军交战时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长安,你明白吗?” “长安明白。”郡主殿下回的是半点不带迟疑的。 瞧着她这样,李氏便也全都明白了,她的小孙女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她这个老婆子的意思。 只是明白了,但依然不想做。 想来宫里那位长公主也已经被这样婉转迂回敷衍地应过许多次了。 不然小孙女也说不出要了何姑姑许多次这样的话。 据她所知,荣宸对这孩子,几乎是算得上是有求必应了。 看着小孙女明显不愿意多谈这些个事儿的模样,李氏却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当个讨人嫌的了,只是她也心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 凡是不可操之过急,此刻的老夫人很清醒,所以闭口不言,也不再提这一茬。 往常她如此,阿姐便也就像外祖母这般放弃了,所以慕长安想,外祖母也一定不会再念着这事儿了。 是以她一路走着,心情倒是极为松快的。 一行人进了园子后,慕长安顾念着老夫人的身体,便扶着老夫人在旁边的凉亭里落座,随后便有下人捧着瓜果茶点鱼贯而入。 待有下人捧上炭炉时,李氏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她看向坐在身旁的小孙女。 “外祖母记得,你并不畏寒。” “好些年了,长大了就越来越怕冷了。” 可如今正值旦月之季,天亮得早,夜也短,白天日头长,算不得冷。 而今日,更是烈日当空,只是伴有阵阵风吹,这可不是区区怕冷就能解释得通了的啊。 可这孩子,说些明显她不会相信的理由,就是想告诉她这个老婆子,她不想说,所以不要问。 李氏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个孩子,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作为她的祖父母一辈,她们都缺席了她孩童时最重要的一段时光。 而有些隔阂,不管你承认与否,它都是切切实实能够被你感知到地存在着的。 “王爷这些日子忙着吗?你要多体谅他,切记不可耍小性子。” 彼时,李氏如往常一般去九章王府看望女儿时没有看见女婿,遂有此一言。 “哦对了,母亲,今日王爷去宫里看长安啦!我想着您要来,王爷少不得会推迟两日再去见长安。” 彼时,她的小女儿粉面含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女儿已经好些日子没听到长安的消息了,很有些想念她了,就没有告诉王爷您今日要来的事儿。” 李氏听着却是怒从心起,她目不转睛盯着女儿看,直看得她收了笑容,略有些局促地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这是女儿自幼就有的习惯,是对她这个生身母亲的依赖。 也是她遇着不能解决的问题,或是面对不能打破的僵局时惯于撒娇的逃避。 那时候的李氏却没有一如往昔的心软,她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她问女儿。 “那是你的女儿,你既然想她了,为什么不亲眼去看一看?” “可是今日母亲您要来呀。” 一瞬间,李氏的火气消了半数,剩下的,只有无奈,还有无尽的失望。 只是女儿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只得细细讲给她听。 “如今伯府有你嫂子在,她持家有道,我乐得个清闲,每日无事可做,闲着在家待着,哪日来不是来?” 只她如此说了,女儿却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自己的孩子,她再清楚不过。 一看她那样的反应,李氏当时便觉得不好,遂循循善诱地哄道。 “母亲也不是责怪你,只是宫里自然是不比寻常地方。” 瞧见她依然没反应,李氏又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安抚道,“即便你如今贵为亲王妃了,也不是想进就随时都能进的。” “王爷既然得了恩准进宫,你也说你想孩子了,为何又不随他一块儿进去呢?” “我,我不知与她说些什么……” 彼时,年轻的亲王妃面带愁苦地和母亲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却不想她的母亲一把甩开她的手,不可置信地一字一句地问她道。 “你说什么?”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二章 又踏杨花过谢桥 饶是她活了半辈子,牛鬼蛇神见的多了,那会儿子一时之间也没能反应过来女儿在说什么。 她看着女儿,久久无言。 后来,许是觉察到了自己说错了话,但作为母亲,她又没有生气呵斥她,女儿索性就一股脑全讲了给她听。 “我每次进洛水宫,宫人都要挨个检查我的食盒,母亲您说,那是我自个儿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我还能害了她不成吗?” “每次话都还没有说上几句,宫人就来来往往不停地送这个递那个的,搅得人好生心烦,哪里还有心思好好说会儿话。” 她堂堂的亲王妃,去看望自己的亲生女儿竟然都不能单独在一块儿待着,她也委屈得紧呀。 “我就问问长安身体好不好,长公主身边的那位何姑姑立马就把太医写的脉案给我了,我也不过就是想起个话头。” 此时李氏也顾不得斥责她起个话头的言论,只截住她,沉声问道。 “等等,你是说你进宫看长安,何氏随侍在侧?” “可不是吗,长安没让她走,我也不好说什么。” 李氏是什么人,哪能轻易被她糊弄过去,她抓住了重点,问道,“那你有吩咐让她退下过吗?” “我哪能啊,那可是先皇后身边的人。” 女儿反驳得极快,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当真如此认为,一种则是她有了不能同她这个老婆子道明的心思,只觉得自己应该如此认为方是正确的。 长此以往,她就真的如此以为了。 对这个亲生的女儿,她的性子李氏是心知肚明的,她的女儿是个极简单的孩子。 根本不必她用脑子想也知,女儿是在敷衍她。 于是李氏有些生气了,“说实话!” 女儿稍稍迟疑了片刻,方道,“长安与我不甚亲近,让那何姑姑退下了,我与长安就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李氏沉着的一口气一时之间又上了头,她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她道。 “你!你!你还知道她与你不亲近!” “若是没有一个下人在,你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竟是无话可说?我真是!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李氏早年间便是个果断的性子,自嫁入伯府之后,更是一路顺遂。 婆母不苛待她,丈夫敬重她,儿子女儿爱重她,且当今圣上也看重儿子,儿媳妇能干懂事,又听话,她再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她只觉得每一日都是轻松快活的,大半辈子操劳这一大家子,如今突然能喘一口气了。 可临到头来,这个女儿竟是出了这么大个岔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把女儿教导成这个模样。 不通俗务,脑子简单到从来都是一根筋地想问题,不,她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想。 她满心满眼里,就只有风花雪月。 她自己都还是一个孩子呀,怎么能做好为人母的分内事呢,是她这个母亲把她宠坏了,宠得越发不知轻重了。 李氏这样想着。 “母亲,您莫要生气。” 女儿小心翼翼地开口了,这么多年了,她依然还像是那个喜欢在她身边腻歪着的孩子。 一个孩子,如何承担得起为人母亲的责任呢,她从前对女儿的舍不得训诫,便成了今日的种种因果轮回。 所以又怎么能怪她呢,是她把女儿宠坏了呀,李氏这样想着。 “阿金,咱们回府。” 彼时的李氏是一句话也不想再与女儿多说,带着人转身就走,全然不顾女儿在后面一路相随地追着她。 她是气坏了,气女儿的不争气,也气长公主的作为。 长公主如此作为,与夺人之子有何区别! 只是她的娴儿啊,竟还懵懂不知。 气归气,但她必须得要回伯府好好想一想,盘算一下。 一晃啊,这已经许多年过去了,都说人老了,上了年纪,记性就不好了。 可李氏却觉得,她年纪越来越大,记忆里有勇无谋且脾气暴躁只敢在家中发脾气的父亲,胆小懦弱却心地善良的母亲…… 对了,还有她第一次因为机缘巧合看见当时的忠行伯府世子时天上落下的绵绵细雨让她内心越发愁闷无比时的心情。 那些个人和事,甚至于那些人彼时的眉眼神态,却是越来越清晰可见了。 甚至于往事都还历历在目,可记忆里那个灵动可爱的女儿却已经永久地长眠在那座冷冰冰的回南王陵里了。 她送走了母亲,送走了父亲,送走了族中过继而来的弟弟,送走了公公,送走了夫君,后来,又送走了婆婆。 她以为人生一世,生离死别之痛也不过如此了。 可当她这个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时,到最后竟是连小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她终于一病不起了。 儿媳妇一边掌家,一边忙着侍奉她。 算得上是把她这个老婆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了,即便如此她也是在床上反反复复躺了一年多才好。 她知道,她是一瞬间心如死灰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一直强撑着一府荣光的坚强突然之间就轰然倒塌了。 她那时候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只想着随了女儿去见丈夫了。 这么一想,大概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吧。 那时候她恨不得随了女儿去,却是忘了女儿还有一个孩子,她应该打起精神去照看女儿唯一的骨血。 不,她未必是忘了,只是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承受罢了。 她怕自己看见那个孩子就会想到正值大好年华却已是地下枯骨的女儿。 每一个母亲,都是自私的。 女儿眼里是她的夫婿,所以誓死追随。 她的眼里是她的女儿,所以不敢听不敢想,只一味地逃避。 所以她们也怨不得长安不亲近她们,是她们为人母,为人外祖母的报应吧。 李氏如此想着。 “你明白,外祖母也就不多说了。” “是你母亲对不起你。” 李氏喃喃道,“外祖母,也对不住你。” 慕长安看着面前的老夫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太多了。 无论是目之所及的两鬓斑白,还是老人眼睛里的斑驳岁月,都太多了。 她并没有马上回话,只是看着面前的老人,良久,她才道,“外祖母言重了,长安并没有怪过您。” 其实慕长安与寻常姑娘不一样的一点便是,她从小就与父亲尤为亲厚。 别人家都是孩子与母亲待在一处的时间比较多,她却是正好相反。 她一直觉得她的父王,是很温和的人,也是她心里的大英雄,她崇拜他。 所以父王说,母妃很想来看她,但是母妃身子不好不便进宫,所以就叮嘱父王一定要多看看她的话。 长安一直是相信的。 直到有一次她又把卫彰惹哭了,又怕被阿姐收拾,所以威胁着身边护卫把她送回了王府,美名其曰,找父王保护她。 孩子的心思,总是简单通透的,是以那会儿阿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默许她出宫了。 她们都说她的母妃娘娘是天上的仙女,长得很好看,可是父王总说母妃身子不好,她想回去看看母妃。 若是母妃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她明天就会记得把太医一起带回王府。 父王给他的亲卫被她威逼利诱着带着她翻墙而入,她欢喜极了,她是回来过的,是以知道大致的方向,转身便向后院一路跑去, 路上遇见了闻讯赶来的齐管家,要抱着她走也被她拒绝了,还下令下人不要出声。 许久不见,她想给母妃惊喜。 “轻罗小扇扑流萤。” 彼时,小长安看见的一幅画一般的场景时脱口而出了这一句几乎是毫不相关的诗,这还是八哥哥刚教给她的呢。 她其实也不懂,只知道母妃扑蝶的样子,好美好美,她怕一张嘴说话就打破了这个美好的画面。 所以小长安努力地忍住了唤她的冲动,却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王妃如今的身子大好了,膝下只有郡主未免冷清了一点,王爷王妃还这么年轻,咱们王府也需要一个小世子来继承家业了呀。” 是孙姑姑的声音,母妃每次来看她,孙姑姑都在,所以小长安是记得她的。 又有一个声音附和道。 “是啊,王妃可得上点儿心了,郡主是长在宫里的,况且又是女孩儿,偌大一个亲王府,总还是需要一位小世子来继承的啊。” 然后,她听见了母妃的声音。 “长安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王爷前几日还在说,郡主又长高了,王妃下次与王爷一道去宫里看看可不就知道了。” “宫里诸事繁琐,我不想去。” 原来,是不想。 而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不能来看她。 长安转身就往大门处跑。 她想回宫了,她着急地想回到阿姐身边。 全然不顾身后唤她的一群人,只顾着威胁亲卫,让他带她快快离开,不然就要狠狠地打他板子。 后来,长安凑巧听姜妃不怀好意地提起过后续。 说是父王发了好大的一场火,把王府里的老妈子都给清理了,她的母妃身子骨又不好了,已经病倒了。 而这一次,长安却再没有缠着她阿姐问着她母妃的病情,只是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去了王府。 她自己却是未曾回去的。 九章亲王看着宫里源源不断送来的药材和两位太医,倒也什么也没有提。 慕长安一直以来都觉得,母亲不是很喜欢自己,母女俩相处都是没话找话的那种,十分淡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三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 所以听到的那一段对话无疑是解答了年幼的慕长安心里关于母亲的一大半问题。 自那以后,她与她母妃之间那本就不多的的母女情也就更淡了。 两个陷入同样陷入往事回忆的人,久久无言。 李氏将视线放在绕亭穿过的水波上,这个孩子说她不曾怪过她这个老婆子,李氏是相信的。 有时候,你不曾对什么人,或什么事抱有什么期待。 那么之后无论过程或结果如何,你也都是不会失望的,自然也就不会产生任何怨怪的情绪了。 良久,慕长安阖了眼,睁眼时,已是低眉浅浅淡淡地轻声开口了。 “外祖母,人人皆是生来便就如此,凡事有取舍,自然是有得有失,而缘分,虽然从来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但却最是不可强求的。” 比如,她的父母亲缘,再比如,她和她的母妃。 这话,李氏是听懂了的。 长大之后,慕长安读了越来越多的书,晓得了越来越多的道理。 见识到了越来越多的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越来越多的不敢忘怀。 她便也渐渐明白过来了,她呀,也不过就是母女情缘淡了些。 与这世间众生诸多苦痛相比,委实是算不得什么的。 “安安,无论是位及至尊,还是贩夫走卒,这做人啊,都要学会知足,若有一日你记起了大姐姐这句话。” 慕长安还记得当时的大姐姐近乎于执拗地按着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极认真地告诉她。 “安安,你记着,不论你是因了什么记起来的,你切记不要犹豫,当舍则舍。” 这也是她那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大姐姐在天德十八年匆匆忙忙间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大姐姐说的太晚了,而她,也懂得太晚了。 索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出生于王府,蒙父母不弃,受教于洛水,得阿姐厚爱,身边二三好友在侧。 她迄今为止这并不算长的短短一路,已然算得上是顺遂至极,这就已经是这十丈软红里难得的一桩幸运事了。 人这一生,毕竟是太长了,有太多需要拿起的人,需要放下的事,而父母与子女一场缘分,不过山水一程。 她其实也并没有年幼时那般介怀了,因为她知道了,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也强求不来的。 李氏收回了视线,转首看向她的小外孙女。 “你母亲是我唯一的女儿,有些事,你不愿意说,我老婆子也不问了。” 断了顿,李氏看着面前的小孙女,第一次面带肃色,眉梢眼角间尽是岁月浮沉留下来的通透与坚强。 “但只有一件事你须记着,外祖母能做的比你想象中能做的还要多得多,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去做的,你要记着,还有外祖母。” 李氏说完,竟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在闺阁时的那般年纪,那时候她固执地想告诉父母,并非世间女子皆不如男。 那是她最意气风发的年纪,那也是她最骄傲的一段时光。 许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她慢慢地松了面色,却仍然是正视着面前的小孙女,“长安,你要相信外祖母。” 浮世万千,这世间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太多了,这世间不可以对人言的话,也太多了些。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再牵扯任何人,那就这样了吧。 “长安明白的,外祖母您安心。” 知她不愿告诉她,李氏便也不再多言,她转而抬眼看了看四处,方开口。 “齐管家到底是个男子,瞧瞧把这好好的一个园子就这样打理成了一个避暑行馆似的。” 目之所见,尽是一片葱葱郁郁,慕长安向来是不大关心这些的,然而老夫人开口了,她便也顺其所言。 “齐管家来问过我,我将他打发了,是我惫懒了。”老老实实认个错,倒也是无伤大雅。 老夫人站起身,环顾四下,之后方才转身拉过长安站起,牵着她便出了亭子顺着一路水波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面带笑容地与小孙女说着贴心话。 “你呀,你舅母前些日子送了两株芍金孝敬我,正好可以用来给你这园子添一份儿亮色,园子嘛,就得是万紫千红才叫好看。” 慕长安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从善如流,“外祖母割爱,长安定让人好好养着。” 这孩子,话都不会说,若是依她女儿的性子,早就撒娇卖痴地缠着她说自个儿会好好养着它了。 李氏停下脚步,爱怜地抚着小孙女的鬓发。 “好,若是花匠养得好了,外祖母也打赏他。” 看见小孙女微微颔首后,她方才携了她的手继续走着,似不经意间问出。 “长安,你与容王妃见过吗。” “从来不曾。” “异姓王府中,尤以恭王府李家,夫妻举案齐眉,情意甚笃,最为外人称道。” “安王妃在安王府因着肚皮争气,生下了那位惊才绝艳的沈世子,所以安王对她一直以来也是敬重的。” 李氏步子小了些,“而容王妃,自德裕太后去世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各家宴席上了。” 看着身旁的小孙女安安静静的,也不询问,李氏想,她应该是不在意的。 但京城各家关系错综复杂,长安虽身份尊贵,但今时不比往日,她如今双亲俱失,亲王府又没有世子继承衣钵,容不得她大意。 “容王妃以公主之尊下嫁王府,初时夫妻二人倒还颇为情投意合,容王出征,王妃甚至还请先帝允她随军。” “那先帝允她了吗?” 这是应该关注的重点吗?李氏对于小孙女的问题无奈极了。 “自然是没有,若真是去了,那像个什么话呀。” 慕长安极随意地点点头,当作回应,李氏也不打算跟她闲说,便也直言了。 “后来因着一个女子,这些年来,容王妃与容王二人之间并不和睦。” 这原本该是她的母亲讲给她的,罢了,罢了。 慕长安听了微微颔首,外祖母这是在给她提醒,为她理清盛京城里这些表面光鲜亮丽的高门府邸的后院避忌。 “那现在那位女子还活着吗?”这话也问得尤其直白了些。 莫说是李氏,便是随侍在侧的思华此时都不免有些愕然了,她家郡主的性子,是从来不关心这些个琐碎事情的。 尤其,还是这种平常只能私下摆谈的闲事儿。 李氏虽然不知道小孙女何以这样问,但也随即就回答她了。 “德裕太后在时,便将那女子赐死了。” 天下母亲爱女儿的方式,从来都是如此直白的,也是不需要任何缘由的。 无论她是否是手握重权。 李氏听到消息时便在想,若是她,想来是不会这么做的。 活人,又怎么可能争得过一个死人呢。 人活着会容颜不复,会颜色渐衰,但死了可就永远鲜活着了。 一个权势滔天,千帆过尽的男人在他人生中的盛年,正意气风发时的年纪喜欢上了一个女人,那她必定也是有几分能耐的。 而那个女子死在了最当好的年纪,死在了那个男人最喜欢她的年纪。 如此,她的人虽然死了,可是容王妃,却是永远不会赢了啊。 李氏闲时也跟身边的奶妈提起过这件事。 太后一生尊贵,从侯府嫁入太子府,从东宫到延禧宫,再到中宫。 即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因着帝王爱重她,也把已经过世的元后的一双儿子养在了她身边。 帝王驾崩,太子继位,作为皇后,她移居慈宁宫成为太后。 一直以来,她都是颇受帝王和九章亲王敬重的。 一个人在高位上待久了,慢慢地,也就容易视人之生死如草芥。 长此以往,渐渐地也就容易惘了心,蒙了眼,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是权力解决不了的了。 可这人世间啊,到底是人心善变,世事无常的啊! “正该如此。” 李氏冷不防听到这样的话,倒是转首看了一眼小孙女,只是她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继续与她道。 “侯爵府邸之中,柳家的老夫人是极为聪明厉害的,侯府如今的世子并不是镇南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两府尚才商定了婚期,现在的这位侯夫人还未嫁入柳家时,侯爷养在外面的人就挺着个快要生了的大肚子闹进了侯府。” 慕长安微微讶然,这种事情闹上门,不体面是一回事儿,慕长安想,那个温润如玉的柳家舅舅怕不是被算计了吧。 “当年这件事啊,闹得也不算小了,后来还是那位侯府的老夫人二话不说就亲自带了人给那妇人灌下了药,当场就生下了个死胎,还是个男孩儿呢。” “这些事原不该说给你听,没得脏污了你的耳朵,只是外祖母虽然老了,但是也看得出你几分心思,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了,今后这做事情啊,才会更有分寸。” “长安知道外祖母的苦心。” 李氏笑着又继续道。 “其余三家倒是没什么大的幺蛾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就不必说给你听了,而且都是我老婆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来找外祖母。” 说到这里,李氏极为突兀地停了步子添了一句,“好了,外祖母就不留在这儿用饭了,先回伯府了。” 长安怔住,她以为李氏今日是要在王府用饭的,是以她脱口而出。 “外祖母要走了吗?” 李氏亲昵地抱了抱小孙女,这是自慕长安长大了懂事以后第一次有人这样抱她。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四章 花随风落子在枝 如此亲密的动作,且还是一位慈善友爱的长辈,是以慕长安此时也有些愣住了,一时之间竟就站着不动了。 李氏松开她,与她面对面站着,继续与她说着,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解释呢。 “外祖母从两年前就开始吃素了,人老了,身上的毛病也就慢慢地开始多了,便沾不得一点儿荤腥了。” “而且外祖母现在啊,用了饭就得午睡,有时一不留神还会睡到晚膳时分。” 李氏说罢,摆了摆手笑着道,“这人啊,上了年纪,瞌睡也越来越多了,也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最后一句本是老人家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慕长安听着,心里却是无端溢出了些许的难过。 然而慕长安向来不是将情绪放在面上的人,而且她也甚少跟有血亲关系的长辈打交道,所以此时慕长安近乎于笨拙地道,“您不老。” 慕长安干巴巴的一句宽慰的话一说出口,待再看见她外祖母双鬓斑白的头发丝时,竟有些稍稍无措的感觉。 面前的老夫人方才说是上了年纪不能沾荤腥,可是偏偏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两年前啊,她双亲殉国,而面前的老夫人又何尝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慕长安知道,在她自困方寸的那两年里,她面前这个已经鬓发染霜的老人,内心的苦痛与挣扎,不会比她少半分。 望着李氏满是笑意盈盈的眼睛,她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能说什么。 李氏又与长安交代了些琐碎事情,最后还是出了王府。 在回伯府的马车上,李氏身边自小伺候她的金姑姑没忍住开了口。 “老夫人为何一定要走?与郡主在一块儿吃饭不是更好亲近吗?” 她是知道老夫人的心思的,她想看顾好这个唯一的小外孙女。 在得知小姐与姑爷去了的消息后,老夫人当场就倒下来,后来遍寻大夫也不见好。 宫里的太医也被伯爷请了回来,可奈何老夫人毫无求生的意志,太医说,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金姑姑一辈子都待在自家小姐身边,双亲不明,从被卖进侯府,便跟在了李氏身边。 一生未曾婚嫁,无儿无女,无所依傍。 可以说金姑姑从五岁之后,便从未离开过她家小姐,所以她当时听见太医的话便跪在太医面前不住地磕头,请太医务必尽心。 其实她也打定好了主意,若实在回天乏术,她也是要殉主的。 后来,金姑姑每日喂李氏汤药时,尽捡着回南的消息,长安郡主的消息告诉她,慢慢地,以前喂不进去的汤药,也渐渐地见了底。 “阿金,长安不同于寻常小姑娘,有些情谊,得省着点儿用,若是一下子把力气都使全乎了,那就是适得其反了。” 李氏说这话时是笑着的,是以她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些。 “更何况啊,从前没有照顾过她,如今咱们突然就出现了,那孩子防范心重,而且原本就与我们不亲近,还是让她自在些的好。” 慕长安送走了李氏之后,便让人找来了齐管家,她回后院的路上,冷不防地就想起了方才的老夫人。 她的眼角眉梢尽是岁月浮沉留下的痕迹,她那一双饱含着睿智与温暖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一般。 她待她的,是一腔善意。 苍梧阁内,与回南城内的九章王府中的苍梧阁一样,这是慕长安平时议事之所。 “齐管家,给容王府的单子拟出来了吗?” “已经拟定了,正准备呈给殿下,只是尚有一处不明,不知是否要送去忠行伯府一份。” 伯府的老夫人方才本就是说要帮忙看一看的,可他这一来二去的事情多了给耽搁了,待拟完了老夫人已经走了。 齐管家是没有想过老夫人会不留在王府用饭的。 慕长安接过思华递来的长长一张单子,略瞥了一眼便开口了。 “便将这份给老夫人抄送一份过去吧,找个机灵点儿的,听候老夫人教导。” 这份?齐管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顿了顿,慕长安很快就又开口了。 “就让齐横去吧,老夫人喜欢机灵点儿的。”慕长安很肯定地说道。 齐管家倒不兴惺惺作态那一套,也没有说齐横那小子还年轻这一类的故作谦虚的话,只立刻就应声了。 “本殿还记得您曾说过,府里库房里还有一对东珠,添上一并送去容王府。” 这添上的,自然就是另一份了,但东珠?郡主没提,他自然也不必开口多问,按吩咐做事就行了。 齐管家显然深谙这个道理,半点疑惑都没有显现出来。 东洲大陆有一个关于姻缘的古老风俗,最早时候的东洲,是屈族人的天下,而屈族人,最早是母系氏族。 即一个家族的当家人是女人,出入朝堂的是女人,出去田作农耕的则是男人,地位高的女人可以迎娶好几房夫君。 后来,池别人的祖先哈萨特人攻占了东洲近一半的版图。 哈萨特人尤擅骑兵作战,战无不胜,屈族人的女子军自然不是哈萨特人的对手。 所以结果可想而知,威风凛凛的女王陛下从王座上被赶了下来。 屈族人华美精致的皇室宫殿被洗劫一空后哈萨特人还不满意,索性一把火烧了屈族人的皇宫。 在哈萨特人眼中,由女人主导的国家,是耻辱的,也是不可容忍的。 然而哈萨特人擅长攻城掠地,却并不擅长治理国家,最重要的是,他们也并不热衷于建立国家,并治理国家。 所以十分有趣的一件事就是,只享受于征服快感的哈萨特人将屈族皇宫洗劫一空后,就离开了。 简直是半点也不留恋这个金碧辉煌,有美人,有美酒的安乐地方。 而浩浩荡荡的哈萨特军队离开了屈族后,只留下了千疮百孔的皇城,和躁动不安的屈族人。 或许是哈萨特人刚强威武的男子气概影响到了屈族人,又或许是突然发现了在武力上,女子与男子相比,始终是太悬殊了。 是因为哪一种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顽强不屈,不墨守成规的屈族人迎来了父系氏族的天下。 而原来由一个家族所带领的屈族的天下,也四分五裂成了各个郡国,所谓郡国,这便是诸侯国的前身。 郡国之间,自然也存在着一些唯女人马首是瞻的地方,古老的传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丢弃的,特别是对于女人们而言。 而这些郡国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有钱,能站起来揭竿起义的,大多是为生活所迫的,是以哪里拿得出来多余的钱财。 而贵族之家,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一代又一代人的积累,她们最不缺的,便是财富。 而四分五裂,群狼环伺的国度,是永远也无法通过单方面的武力去攫取并霸占财富的。 而这个时候,聪明的男人便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联姻。 从封国的东函城送出的一对东珠以求玉成姻缘之好,被加急送到了息国丽色无双的女郡公的案上。 而女郡公收下一双东珠后便当即宣布同意嫁给封主后,各个郡国纷纷效仿。 从此,封国东函城特有的东珠,供不应求,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东珠易市,使当时的封国一跃成为最为富有的几个郡国之一。 东珠联姻,由此而来。 且这东珠,必须得由男方送至女方处,方为结亲之用,若是女方送给男方,一是婉拒,二则是为结兄弟之好。 这一古老的习俗现如今只在传承悠久的世家之中成为传说流传了下来。 无它,唯因这片土地上已经经历了数不清的战乱伤亡与家国重建,生死已然都由命了,又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所谓传承。 有些底蕴,且有从那时候便有家谱记载传世的已经越来越少了,知道那些古老习俗的更是已经少之又少了。 而恰恰,大翌帝国建都盛京基本实现大一统的始帝陛下,出自金陵大族。 而容王府那位最早开始跟着慕始帝南征北战的老祖宗,也是出自淮阴大族。 金陵慕氏,淮阴容氏,皆是有诸多古老传承之姓。 只是因为慕氏一族掌天下命脉,始帝认为,法重于礼,也尤其善待法家人。 是以明面上,慕家人渐渐地也已经甚少坚持古礼了。 可想而知,到了后代子孙,若是无人有心去深究,已经没有什么人会知道这些了,更莫说传承。 这些,还是慕长安幼时在琅環阁的慕氏家族志记上面翻看瞧见的。 送东珠去容王府,出身慕氏嫁入容家的容王妃若不能理解,那么那位在父王口中,是状元之才的容亲王一定也是明白的。 容王府,除却嫡出的世子容景阑外,还有一位嫡出的郡主,说起来,那位容郡主也就仅仅只比她小了几个月。 自那位容郡主出生后,容王妃再无所出,且之后就更为深居简出了。 东珠作礼,其中意义自然是颇多的,只端看容王府是如何应对理解的了。 慕长安对容亲王和容王妃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是压根没有什么多余的好奇心。 古往今来,画本子里的男女情事早就已经被前人道尽了,委实有些子乏善可陈了。 但是她必须要清楚容王府的那位容郡主,在容家,到底是个什么地位才好。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五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慕长安侧首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所以这事儿还得累您明日再亲自跑一趟了。” 在慕长安心里,对这位齐管家,她从小就是敬重有加的。 这位齐管家便像是她的第二位父亲一般的存在。 若是认真算起来,怕是这位齐管家陪在她身边的日子比她亲生母亲还要多得多。 回南城里的齐管家待她也是很好的。 因为她是父王唯一的骨血,也因为她在回南城内的杀伐决断不曾堕了父王的威名。 但这位齐大管家则不同,他本身就不是奴籍,因对父王有恩,这才被父王接进盛京王府来安置的。 慕长安幼年时,她父王每次进宫来接她回府之后都是寸步不离的。 若是她父王临时有要事需要出府处理的,白日里都是由齐管家陪着她四处溜达的。 “郡主言重了,这本来就是老头子的份内事,虽然如今老头子上了年纪,不大中用了,可是办这些事倒也还不觉得累。” 此处除却思华随侍在侧,并无第四人。 而且齐管家从来就也不是那种刻板的性子,所以他此时声音洪亮,精神头十足地带着笑意地玩笑着回话了。 可这话慕长安往常听着尚无所觉,但今天,半日之内接连听到两位长辈说自个儿年纪大了,慕长安听着,心里不免有些堵得慌。 “不许您再说这样的话了,您先去忙着吧。”这话乍听得,是极为无厘头的。 齐管家听着,也有些愕然,待反应过来,只是好脾气地笑着应了。 “那老头子先去库房,再去小厨房看看。” 他家小郡主从小就挑食,遇着不喜欢的不能吃的她从来也不说,就是不动声色地不动那几道菜。 他可是比王爷王妃还先察觉出来的,齐管家有些自得地想着。 齐管家离开后,一直随侍在侧的思华听了她家主子方才近乎于蛮横无理的话,倒是从始至终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 齐管家出了门以后都还在想,若是随辛在此,怕是不会有思华这丫头这等好定力的了。 其实在一旁的思华也认真回想了一下,在她的记忆里,郡主好像极少开口说出过这样刁蛮任性的幼稚言语。 或者说是,自从她跟在主子身边那一天起,她家主子便极少出现过这样的情态。 只有那屈指可数的两次,也是因了宫里那位荣宸长公主说了郡主她听不得的话。 而郡主,其实甚少有听不得的话,她的身份不比寻常女儿家。 下面的人说话做事都要看她的眼色,是断断没有人会主动去说些不讨她喜欢的话触碰霉头的,除非是不要脑袋了。 而方才,是郡主她自个儿听不得了,却又不知道怎么样反驳了,想来齐管家也是看明白的了,所以才没有再多言。 在回南城里数百个日日夜夜,郡主夜深人静时,总是会被惊醒,思华生来口拙,并不擅长安慰人,于是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陪着她。 天亮了,她的主子又是那个端坐回南王府执掌六城军事的大翌长郡主慕长安,而她,依然还是那个旁人眼里普普通通的王府婢女。 若硬要说她有什么不同,那大约便是她与她家郡主,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吧。 白日一过,又到了她与她家郡主的黑夜,有一天晚上,回南城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是自郡主来回南的第一场雨。 思华当时也分不清郡主是被梦境惊醒了,还是被大雨惊醒了,只记得她当时去内室为郡主替换夜间常备的温水。 一番小心翼翼的动作后,思华正准备离开之际,转身便看见她家郡主正坐在床中间看着她。 待思华上前,却又觉着自家郡主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在郡主的视线里根本就不会看见的倾盆大雨。 索幸郡主虽然是又早早起身了,但终究是还记得给她自己披一件外衣的。 回南夜里寒凉,尤其是大雨之夜,极易生寒气,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着了凉。 但那时候距离那一场血战,时日还尚短,回南城里的无数老百姓,只怕对那一场屠杀都还历历在目。 且当时郡主初入回南,因着她的身份,和摄于以身殉国的九章亲王爷往昔的军威。 南边的边关诸位将领们礼重郡主,但却并不敬重她,更何况南境周边军心不稳。 回南城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身为九章王府唯一的骨血,她不能病,也病不得。 郡主她自己也是再清楚不过当时的情况的了。 所以到了回南以后的郡主相较于盛京城里的郡主,不必旁人在一旁唠叨提醒,也更加知道爱护自个儿了。 思华时至今时,犹记得那一夜,郡主看向她的方向,又像是并没有看她,难得地开口问她道。 “思华,你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即便可能会失去一切,甚至会丢掉性命,也可能会臭了名声。” 思华便知道,这是郡主在做抉择了,她不过是个奴才,她的一切便是主子,她的性命也是主子的,而名声?她是不需要的。 是以瑞和一年的少女掷地有声地回道,“保护郡主。” “那么除了保护我呢,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什么?思华一时之间有些茫然,然而她依然还是顺着慕长安的意思认真想了想。 思华不确定地开口了,“奴婢还有一个妹妹,奴婢与妹妹是双生姊妹。” 说着说着思华便没有声音了,慕长安也并没有催促她,她是知道思华是被卖进王府的,后来被九章亲王送进了宫里与她作伴。 良久,思华干巴巴地说道,“若是保护妹妹会丢了性命,那奴婢是不会与她相认的。” 这话说的,若是旁人,少不了要说她生性凉薄,没有手足之情。 可慕长安听了一耳朵,却是极为舒心的。 所以只一瞬间,思华便看见她家主子在她不管不顾说了老实话以后,笑意溢出了眼角。 郡主笑起来真的是好看极了的,她看不懂那些文人墨客描写美人含笑的诸多华美辞章。 可是思华知道,若是有朝一日,郡主愿意这样对着别人笑。 只怕是那长白山顶长年覆雪的茫茫雪野,都要被她一人的眼角眉梢融尽了。 但可惜,郡主这样爽快地笑起来的时候是极少的。 思华虽然少言寡语,但内心也是尤其细腻的,郡主是喜欢她不说话地陪着她的。 “好,那就不认她。”后又添了句,“见也不见她才好。” 慕长安的语气里带着近乎于宠溺的纵容,她眼神温热地看着思华。 看得思华闹了个大红脸,若非是黑夜稍稍让她自在了些,只怕她连话都说不好了。 思华红着脸时,她家郡主又开口了。 “思华,人之一生,生老病死,都是这人世间的各种不同的味道。” 没了笑意的声线里,浅浅淡淡的,并无多少情绪起伏,思华听着,却有些心疼。 “人来这尘世走上这么一遭,总归是千般滋味都要来尝上一尝,品上一品的,如此方才不负。” 不负什么,向来寡言少语的思华一如既往地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她家郡主的话。 郡主喜欢她陪着,大半都是因为她不善言辞,她是知道的。 好比此时,她家郡主只是突然想说说话了,并不是非得要与她有问有答。 “思华,有朝一日若我没了你还在,记得要把我送到长白山,若是在回南王陵少不得又要扰了父王母妃清静,京城的王陵啊我又着实不大喜欢。” 郡主没有说出口的话,思华是能猜到一两分的,盛京城里那个偌大的九章王陵,太孤单了一些。 京城里的九章王陵按制是留给百年后的王爷王妃,和未出嫁就已经去世的王府儿女的。 因了甚少有王府郡主不嫁人的,所以一般都是早夭的王府贵子长眠所用。 而王府郡主嫁去别的府邸,自然是要归葬夫家的。 两个还尚未成年的的少女在一个阴冷寒凉的雨夜,讨论着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无疑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这太奇怪了。 只是无论是慕长安还是思华,都半分不觉得奇怪。 “奴婢会殉主。”思华还记得当时的她那样平静地说道。 待与她家郡主看过来的眼神四目相对时,思华又重复了一遍,“奴婢会陪着您的。” 所以您并不孤单。 “好。”慕长安淡淡地应下了。 “思华,你在想什么?” 慕长安起身走了两步,但感觉到身旁一直在的人还留在原地,遂回身问道。 从往事诸般回忆中抽身的思华回过神来,“请郡主恕罪。” 慕长安多瞧了她两眼,并不搭理她,转身便出了苍梧阁,这便是不追究的意思了,思华赶紧跟上。 “宫里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吗?” 知道她是问的那件事,思华抿了抿嘴,“方将军觐见陛下时,安王府的沈世子正从里面出来。” “怎会这样巧?” “陛下之前让人将方将军带去了暖阁,先召见的沈世子。” 听罢,慕长安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沈世子出宫后去了何处?” 这时候不应该问宫里的情形吗?怎地问起了安王府世子的行踪,虽然疑惑,思华也立刻回了话。 “世子出宫后便回了王府,后又匆忙出府了。” “查。”这查的,自然是沈行知的去向了。 “是!”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六章 乍试夹衫金缕缝 思华明面上是慕长安的贴身婢女,实际上却是她父王留给她的护卫统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天底下,无论是居于庙堂之高,还是处于市井之远,为人父母者,概莫如是。 当年九章亲王送给女儿的护卫实际上是有两个人的,一在明一在暗,一男一女。 思华自然是在明处的。 众所周知,九章亲王府的长安郡主身边是有九章亲王留给她的明卫时刻保护她的。 明卫,取日月星辰,山河永在之意。 而少有人知的是,亲王真正的苦心是在那始终不明在何处的暗卫。 慕长安身边的暗卫,则是由九章亲王亲自暗中训练出来保护这个唯一的女儿的。 在暗卫的训练里,第一条法则就是,当郡主下达的命令与她的安危发生冲突时,必要时刻暗卫可以不受主令。 理所当然,暗卫之主,自然也不是明卫之主可与之同日而语的存在。 对暗卫而言,他们日常训练的第一条,永远是只有固定不变的那一条,一切以长安郡主安危为重。 九章亲王一生戎马,征尘南北,无论是作为一国大将军,还是作为一朝皇子,他都希望大翌帝国,慕氏一族的天下,可以江山永固。 这是慕之琰身为慕氏子的私心。 自然,他也有为人父母者的私心。 他也希望他的长安可以如日、如月、如浩瀚星辰一般,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骄傲而鲜活地活着。 他希望他的女儿可以有比燕北草原还更为宽广的心胸,浩瀚而强大,无畏而坚定。 是以明卫之意,是为了护佑女儿,也是为了时刻提醒他那个生性聪慧的女儿。 无论何时何地,她作出什么样的抉择,都要谨记她首先是慕氏女。 慕氏皇朝,千秋万代。 只是若九章亲王此时泉下有知,大抵他也明白了,他虽然是什么都想到了,但奈何他的女儿似乎并不是那样认为的。 “这件事不宜阿姐插手,本殿在王府,与内宫频繁联系总归是不大方便,这事儿你要多上点儿心。” “是,奴婢知道了。” 思华应下以后,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那殿下,可要奴婢给风大人带个口信儿?” “不必了。”须臾,思华便听见了答复。 其实现在联系风大人并不突兀,殿下方出了孝期,然而回南之哀时至今日尚笼罩在整个南境的上空,王府则更是不必多说。 这时候在北边驻守边关的大将无旨回京,还是受了一身重伤被郡主救下来的,帝王下旨召见数十位大人共议此事,也并未曾避着。 相反的,动静还闹得颇大,以至于宫里前脚令几位大人共同审理此案,后脚稍有些底蕴的公卿之家也就能知道了。 在地位与权势面前,是没有多少秘密可言的。 或者说,在顶级权利场里,有些秘密已经是公开的了。 帝王虽无奈,也只能默许。 水至清则无鱼,更何况,世家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打下来的基业。 又岂会是普通官员府邸可同日而语的。 是以,这个时候,郡主在明面上关心一下此事,询问一二,并无不妥。 在盛京城里,很多时候,说话行事越正大光明,无所顾忌,反而越容易不令人起疑。 盛京城,是一个有着太多太多聪明人的地方了,人人都恨不得要把对方的一言一语琢磨了个透彻,方才善罢甘休。 与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一个道理,有时候,聪明人,也容易反被聪明误。 所以思华对她家郡主不大想同风大人见面的态度是有些不大理解的。 王府的消息网再细致,也不可能细到帝王案前。 这个时候只有先了解帝王对这件事,对方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打算,或者说态度,才好有利于她们下一步行事。 而想要知道这些,当时就在帝王案前,又向来擅于揣摩人心的风大人,无疑是一条摆在眼前的捷径了。 “是!” 郡主的性子,一向是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和事的,是以此时思华虽不解,但也如往常一般,迅速应下了。 而后慕长安抬手微摆了摆,是示意思华退下,思华瞧见了便立刻一边行礼,一边应声告退。 待思华转身将将走到门边时,冷不防慕长安出声了。 “慢着,请风大人布庄一叙,具体的,让他定。” 思华倏地转身,俯身应下。 她又等了等,待确定前方的主子并没有什么其他要吩咐的了,遂才行礼退下。 这一头思华方出了门便与随姑姑恰好遇上了。 “思华姑娘这是要出门吗?” 随姑姑对思华一直以来都是和善可亲的。 “办差。” 虽然思华姑娘此时也是一如既往地,十分的言简意赅。 但所幸随辛早早就已经习惯了这姑娘的性格,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是知道这姑娘的身份是不比寻常婢女的。 是以随姑姑十分自觉地侧身示意她面前的姑娘先行。 “思华姑娘有事就先去忙吧,不过眼看着这时辰就快要用午饭了,姑娘可不要只顾着办差忘了时辰,得记着时刻顾念着自个儿身子。” 随姑姑对身边人,从来是能多提的绝不会少提半分的,更何况,思华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随辛的善意她素来都是要受了的。 “多谢姑姑提醒,思华省得了。” 她说完便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干脆利落的样子。 待看见思华离开后,随辛方才转身提步进了苍梧阁。 待看见大门口处并无人看守时,随辛不由地在心底是叹了又叹。 她至今也不明白她家郡主是不知怎的了,从来就不喜欢有人守着。 有思华或者她在还好一些,若是她二人都不在主子身边,郡主身边那肯定便是一个人也不留了的。 是以长此以往,随辛与思华久而久之也有了些许的默契,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走了一个,另一个总是要留在郡主身边的。 随辛轻叩了声大门,待听得里面的人叫进了,方才开了门一路往里面走了进去。 等到走到她家郡主案前,随辛便看见她家郡主正提笔俯身在案上写着什么,是以她也没直接开口。 不一会儿,随辛就听见了她家郡主搁下了笔的声音,“怎的了?” 随辛回道,“回殿下,芳华宴上新增的帖子已经制好了,方才已经送去了宫里,正在查检有无疏漏。” 说是查检,其实也就是送去给宫里再剔增一遍罢了,毕竟在这京城里,贵人不计其数,与贵人们沾亲带故的更是多如牛毛。 芳华宴,是帝国顶级宴席了,那里面随便遇上的,都可能是帝国顶级权贵,试问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里面挤进去。 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机遇啊,而机会从来都只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而这个世上,从来最不缺的就是孜孜不倦且乐此不彼地永远做着准备的努力人。 慕长安的心思显然并不在芳华宴上,随辛方一说完,她便问道,“少将军可有说了什么?” “少将军说他知道了,过几日亲自给您带信儿来。” 便是他要亲自来一趟王府的意思了。 “好。” 慕长安轻轻应了一声,这便是说她已经知道了,且不愿意再继续多说这两件事的意思了。 随辛在她身边待了两年了,虽还不算是深谙她的心意,但也算得上极会看她家郡主眼色的人了。 是以她家郡主不想再多说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会再多提,这个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于是随辛便放下了想告诉她家郡主的一个消息,转而便问起了。 “今日午间,您看是在哪里用饭合适?” 若是随辛早知道她没有将那个在她看来就像是闲事儿一般的小消息告诉她家郡主。 而且还是她家郡主肯定不会感兴趣知道的一个小事儿,会出现后来那么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她此时即便是明知道要讨她家郡主的嫌弃了,她也是要一并讲出来的。 可奈何,千金难买早知道。 此是后事,暂且不表。 话说回来,其实随辛这么问的原因也是很简单的,因为这也是她不久前才在无意之间发现的。 她家郡主其实并不喜欢在里间用饭,若是日头正好,将午膳布到外头,郡主用的量要比平时多得多哩。 反正王府里如今就她一个主子,是以随辛发现了之后就赶紧去和王府里的老管家商量合计了一下。 二人一拍即合,能有什么是比他们王府的小主子身体健康更重要的呢? 所以现在慕长安在王府里每每到了用膳时分,事先还得要先选一个用饭的地儿。 对慕长安而言,倒也算得上是平添了一桩野趣,她也知道随姑姑与齐管家的良苦用心。 是以慕长安也从未反驳过,这规矩便就这么不知不觉间就立了下来了。 “今日就布在易书园吧。” 她家郡主大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放松,显然这时候她的兴致是不差的。 随辛回府就听说了,今日忠行伯府的老太太来了以后,郡主就陪着老太太去逛了逛易书园。 随辛应声,“是,那奴婢就让小厨房先准备着了。” 顿了顿,想着她家郡主现在心情好,随辛又问道,“郡主,今日看这日头正好,晒得人心里也妥帖,可要让厨房再准备一些海味?”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七章 罗屏绣幕围香风 盛京城四面皆不临海,是以海味在京城里的价格颇有些高昂,除却王孙贵胄之家,平头老百姓是负担不起如此花销,是极少吃的。 盛京城里如今正时兴的吃法是海味必须得配酒。 “不必了,晚间再备些吧,让厨房拨去你与齐管家那儿。”慕长安并不喜欢这些。 海味吃多了虽有些寒凉,但晚间倒也无事,而且海味配了酒,暖身,也暖脾胃,上了年岁的人在夜里吃正好。 她终究今日还是有些介意上了年纪这几个字的。 如此赏赐,反观随辛倒是早已经见怪不怪的样子了,是以她连假意推辞都没有就受下来了,显然是已经十分习惯的了的。 或者说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郡主是不喜欢吃这些个海味和野味的,是以这些个好东西总是进的她与齐管家的胃里。 今日她专门提一提,也不过是念着老太太今日来,她看着她家郡主心情也颇好的样子。 随辛想着她家郡主自从回了京城,就一直紧绷着,那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她家郡主就没有一时半刻放轻松过。 果不其然,她家郡主又开口了。 “给外祖母也送一些去。” “是。” 是外祖母,不是忠行伯府,随辛便也就知道了,这礼,究竟要如何送了。 其实慕长安是知道的,随姑姑的意思,无非是念着她在回南城时偶尔会让人搬了椅子出去晒太阳的缘故。 她今日虽然说是兴致不坏,恰巧日头也好,小酌怡情。 趁着喝了酒胃里也暖和,正好下午晒着太阳睡上那么一会儿。 如此悠闲,若是平日寻常时倒是还尚可。 只是今日的慕长安却是没有这个心思感受一下这好日头的。 慕长安说完便起身了。 “走吧,用完了饭本殿还得出府一趟。” 随辛慢慢退后,待身前人越过她后,随辛方才回身提步追了上去。 另一边已经正在用饭的景王府显然要比九章王府更热闹的了。 “昱儿,王叔听生伯说你今个儿天还没亮就去了人家忠行伯的府上了。” 生伯,是早年间先帝还在世时,贵太妃赏给当时还是八皇子的儿子景亲王的。 景王成年后出宫开府,生伯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整个景王府的管家。 年轻的景王爷是从不稀罕那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的,自从他自己出宫开府后,便是怎么开心怎么来的主儿。 是以他养大的姑娘就更不会在意这些个儿繁文缛节的了,慕昱珩干脆放下了羹匙,与她王叔道。 “王叔,孩儿早间的确是去了伯府摘了些楔桃回来,这几日您胃口不太好,孩儿想着那楔桃酸甜可口,您吃了指不定能多用些饭呢。” 二人全然不顾旁边的生伯那一脸的欲言又止。 “感情你这大清早的一顿忙活,这还是全成了为了本王了呀。”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景王府在一旁伺候主子的下人们已经知道了王爷和县主又已经准备好了要开始打嘴仗了。 其实这已经是景亲王府平日常见的景象了,即便严肃如生伯也放弃了,不太想制止这二人了,反正也没用。 “可不,要不是您总把太医的方子换下来,孩儿也不至于去叨扰伯府的呀。” 少女的声音轻轻脆脆的,自然,她的反应也是极快的。 二人你来我往间,兴致极好,全然不顾此时是个什么时辰,而他们又正在做着什么事儿了。 “太医开的那药太苦了。” 景亲王准备打迂回战术,以苦肉计获取敌方怜悯,近而在敌军正处于松懈时追击,以求一举击溃敌方主力。 不,是敌方全军。 怎奈小姑娘的防守也是滴水不漏的,“王叔,良药苦口。” “本王没病。”所以不用吃药。 “您食欲不振。”和婉县主步步紧逼。 “那是因为本王事务繁忙之故。”景亲王已然初初漏出了败迹。 “那您更得喝药了。” 年幼的和婉县主深知敌退一步,我得进一大步的道理,何况此时敌方还未轻言放弃,所以她当然且必须得乘胜追击了。 “来来来,昱儿,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清蒸河鱼,知道你好辣口,王叔我专门吩咐了厨房多放辣子的。” 清蒸的鱼放辣子,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什么口味。 但景亲王仍然是指着小侄女面前的一盘子精致小巧的鱼,如此说道。 肉眼可见的,景亲王还未尝过兵败如山倒的滋味儿,就又一次主动地放弃了两军对战。 “谢王叔。”小姑娘清清脆脆地谢谢他。 和婉县主并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姑娘,相反,她是一个难得的得了好就能立马把事儿翻过去的好孩子。 与往常一样,虽然最后的结果都是亲王无奈之下退一步,但是仍然还是尚且年幼的和婉县主主动且迅速地退出战局。 和婉看着面前她这位正与她言笑晏晏的王叔时,眼神里尽数都是孺慕之情,小姑娘的眼角眉梢处俱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只是她面上虽然是笑着的,但眼里却尽是焦虑和不安。 这一切,自然也是落尽了景王的眼睛里的了。 和婉虽然从小就机灵,但终究因为还是太过年幼的缘故,尚且还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心事和弱点。 “王叔要好好吃饭,这样身体才会好。” 果不其然,她应该是知道了他前个儿又被皇兄给训斥了的事儿了。 他那天回府都特意吩咐了消息不能传到后院去,这丫头竟然还是知道了。 他一定要让生伯好好整顿一下王府这些嘴碎的下人! 景王这样想着,口中却是如往常一般地那样宽慰着眼前的小姑娘。 “丫头,你王叔我是正统的皇室亲王,谁也欺负不了王叔的。” 这是宽慰,而且景亲王话出口了就是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他这一句干巴巴的宽慰对这个从小就性格敏感,尤为多思多虑的小姑娘而言,此时是没有半分助益的。 才不是!骗人!每次去宫里都要被欺负回来! 这话和婉县主却是不敢说出来的,遂出口的只是同样一句干巴巴的话。 “孩儿知道了。” 果不其然,小姑娘自以为自己平复好了,却不想她的声音里都带出了些她的伤心与难过。 嘿,这还真的认真伤心上了。 “昱儿。”于是景王不得不再次认真地沉声唤道。 “孩儿知道了!”和婉却是有些赌气般地立马就回了一句。 “那你到底是知道些什么了?” 英明的景亲王一时之间也有些无奈了,只得好脾气地问着她。 良久,和婉才小声开口道,“王叔这么好,皇上还总是训斥王叔,他分明便是……” “和婉!”不等和婉说完,慕尚临便立刻出声截住了她的话头。 他的声音稍有些凌厉,面上却已经是少有的一脸肃色了。 “这是个什么地方!你是个什么身份!” 祸从口出的道理和后果,他们这样的身份应当比市井小民更清楚,更明白。 末了,景王站起身来,看着小姑娘的头顶说道,“看来本王是真的把你宠坏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竟是饭也不吃了,即便话虽如此,他也不舍得罚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恪王哥哥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的血脉了。 自然,这同样也是和婉长到这么大以来,慕尚临第一次对她发火。 即便和婉更小的时候。 特别是刚被接进王府时满身带刺,不识好歹地总是在她王叔面前说话做事没有任何分寸可言。 她的这位一向脾气很好的王叔也从来没有对她生过气,朝她发过火。 所以慕昱珩刚刚是真的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王叔是真的,确确实实地生气了。 和婉自幼在景王府长大,就如同景王了解这个小侄女一般,她也是了解她这个王叔的。 景王从来就不是个拘泥于俗礼的性子,再加上王府里正经的主子如今统共也就他们俩。 是以平时除了必须得在外面用饭,其余时间景王都是回府与小侄女一块儿吃饭的。 一边吃饭,一边与小侄女唠唠一些家长里短的趣事儿。 遥想当年新皇登基,作为先帝颇为宠爱的皇子,景王能将生母接出宫,请进王府来荣养那么多年都安然无事。 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个蠢笨的人,相反,在皇室,景王是一个极为难得的,聪明的糊涂人。 当今陛下尤为多疑,他的皇位,说来得正,其实也是来得正的,毕竟是东宫太子。 但若是说来得不正,他也确确实实是不正的。 先帝的病来得太突然了,先帝驾崩的消息却是比他的病来得要更加的突然。 慕尚临心知,在这座景王府里帝王耳目的确是不少的。 但这是他想活下去,想让母妃晚年好好地,安安稳稳地舒心过日子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并不后悔。 他也是可以像他的一些叔叔伯伯们,哥哥弟弟们一样,挨个挨个地清理了府里的那些个脏东西的。 可是然后呢?就真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吗? 慕尚临还不想被他的皇帝哥哥苦心设局,以求让他犯下过错,而后被送去或为先帝守陵,或是流放边疆,永远逐出京城。 这座温红软玉遍地,香风阵阵的销金窟啊,他慕尚临年纪轻轻,还没有在这里待够呀,可怎么办才好呀。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八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正因如此,所以这位聪明的景王殿下是从来不会去动那些个帝王派来的耳目的。 不仅如此,从各个府里送进景王府的人,他一概都没有动过。 慕尚临想,既然要乱,那就乱起来吧。 就再乱一点吧,就更乱一些吧。 他确实是无所谓的。 所以表面上,帝王是十分信赖他这个弟弟的。 这是慕尚临用一生的自由换来的体面。 迄今为止,历数先帝一朝的数十位皇子。 慕尚临是唯一一个手脚齐全,没有病痛,安安稳稳地不仅在京城活下来的,并且还在朝中领了差事的王爷。 诚然是因为乾清宫里的帝皇也必须需要一位兄弟手足用作他在天下人面前彰显帝王仁德,顾念手足之情,善待手足之用。 但先帝殡天后留下的皇子不只他慕尚临一人,当今陛下的弟弟也不是只有他慕尚临一个。 慕尚临的步步退让,乾清宫里的帝王是无比清楚的。 所以多疑的帝王也回馈给了他相应的东西,比如,一位亲王该有的体面。 帝王训斥他,却还在事后,他还没有走出宫门,就依然一如既往地派给了他那么多看似重要的差事做。 那便是帝王仍然看重他这个弟弟的意思,但这一点并不足以妨碍帝王想要是不是打压的闲情逸致。 这一点,慕尚临也是十分清楚的。 在这人精扎堆的盛京城里,帝王如此态度对他,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胆敢对他这个景王爷有半分不敬。 所以有时候,遭受帝王训斥并不是一件坏事。 但这些话,慕尚临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与和婉这个小丫头说得通的。 其实这就跟慕尚临幼年上学时,老太傅在宫中讲学时他发现的一件事一模一样。 老太傅对四皇兄与六皇兄从来都是十分严厉的,但是对七哥哥从来都是既不打也不骂的。 而且即便是七哥哥在太傅上课时睡着了,太傅也全然当作是没有看见。 他下学之后回宫与母亲说起过这件事,时至今日,慕尚临仍然还记得,那时候他那位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母妃问他的话。 “那临儿觉得,太傅对你如何?” “太傅对孩儿……”年少的八皇子在温柔美丽的母妃面前,从来便是乖乖巧巧的,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便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 之后方才接道,“太傅不凶孩儿,他对儿子很和善!” 彼时贵妃听后笑了笑,方才问儿子。 “那太傅为何要凶你四哥哥和六哥哥,对你七哥哥不闻不问,但对临儿,却是和善可亲的呢?” “因为孩儿常常给他送好吃的糕点!”年纪尚幼的八皇子想也不想地果断回答道。 所谓糕点,是贵妃念着儿子尚且年幼,贪玩好动,时常会喊着饿肚子,所以才吩咐下人给他准备的。 只是贵妃向来是极为会做人的,如此一来,各位皇子和老师人皆有份。 小小的八皇子觉得,是因为他喜欢的糕点好吃,太傅吃了也开心,所以才对他与众不同的。 慕尚临至今还记得当时他的母妃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只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后来长大了,见多了这些个宫廷争斗,尔虞我诈,他母妃当年想要告诉他却最终没有对他讲的话,慕尚临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 他年纪小,除了六哥和七哥,在宫里他是没有什么亲近的兄长的,而这其中,他又与七哥哥最为亲近要好。 因为七哥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会第一个想到他,并与他分享。 七哥哥的母妃,是父皇极为宠爱的汤妃,汤家是做皮革生意起家的,世代来往于边城各地。 长大了,很多事情对他便不是什么秘密了,汤家的女儿,是在父皇巡视营地时,汤家家主亲自献上的。 据说还是大半夜裹着一条光溜溜的红布就直接送去了先帝营帐。 如此吃相,即便是落在稍有些底蕴的普通权贵的眼里,也是极为难看的。 荣华富贵,权力地位有了之后,人总会越来越看重名声与体面。 但是显而易见的,汤家,是丁点儿也不在乎名声这东西的。 是以在先帝后宫之中,大部分嫔妃皆出自世家之中的情况下。 自视甚高的妃嫔们,自然是对那以十分不体面的方式爬上龙床的汤妃没有一星半点的好意的。 更何况,登基之后逐渐可以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的帝王,明目张胆地宠着那位年纪轻轻的汤妃。 出自商贾之家,入宫便封了妃位,这已然是属于一个女人的传奇了。 而这个女人,也注定会成为后宫里其他女人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后来,汤妃生下了天德年间的七皇子,帝王大喜之下,孩子尚不足百日,便为其赐名了。 在他之前出生的皇六子以及在他之后出生的皇八子,都并无此等待遇。 自然,那个时候的皇六子以及他的生母柳贵嫔的处境是极为尴尬的。 帝王昭示一个皇子所获得的巨大荣宠的同时,无疑也是在昭告天下,另一些儿子的不得他意。 这座盛京城,从来都是拜高踩低的地方,更何况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巍巍深宫。 在慕氏一族掌权的大翌帝国,帝王一般都是在百日后应群臣所奏,为自己刚出生的皇子皇女取名。 是以,那位甫一出生便被帝王不顾祖宗礼法亲自赐名为“翰”的皇七子,注定是不同寻常的。 慕尚翰的一生,与他出生时父亲丝毫不顾忌祖宗礼法一般。 他自顾自地活了小半辈子,也无谓于任何礼法教义,自然,这是后话了。 只说当时按着汤妃和皇七子的受宠程度,自然也惹得了这宫里宫外许多奉承巴结之声。 但这一切,与稳坐仪安宫的贵妃娘娘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仪安宫里的贵妃娘娘,长得好,出身好,脾性也好,而且也极会做人,更莫说她生下了天德年间的八皇子。 而且无论帝王后宫进了多少人,一个月里帝王总要去她宫里好几次。 帝王盛宠固然是好,然则在这后宫里,荣宠长久不衰方才是真正的本事。 天德年间,那位后宫里唯一的贵妃娘娘无疑是有这样的真本事的人。 是以,宫里宫外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对仪安宫的人有半分不敬,虽然仪安宫的主子看着最是温柔,性格也最是和善。 太傅也如此,他虽然表面上被尊为皇子师,然而,他也是入世官场的普通人而已。 虽然,他还是残留了一些所谓的文人的骄傲,这在他对待汤妃所出的七皇子不闻不问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然则,慕尚临长大之后,回忆起来那时候却是十分感怀的。 不闻不问,何尝不是一种妥协,面对着帝王宠爱的汤妃娘娘的唯一的儿子,作为一个小小的太傅,他得罪不起。 而皇四子,是中宫嫡出,虽然从表面上看,帝王从来便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但也从来没有苛待过他。 更何况,元后嫡出,方才是国之正统。 他被帝王委任为皇子师,必然也是有真材实料的,四皇子作为未来极有可能会登基为帝的皇子,他必须得好好教导。 而六皇子,生性早慧,举一反三,文武兼备,为人师者,这无疑是他最喜欢的一类学生,即便他的生母不大受宠,但位份依然不低。 这一切的原因来自于,他的母族,是柳氏。 与皇四子的生母,已薨逝的先皇后柳氏一模一样的那个柳。 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 所以长大以后的八皇子渐渐地自己明白了,太傅对四皇兄和六皇兄,半执师礼。 是因为一国太子,是谁都可能,唯独不可能是整天睡不醒的七哥哥,他的母家,便是他一生也洗不掉的污点。 但对母妃一直很受宠的他,太傅一贯都是和蔼的。 和蔼的,也是不敢得罪的。 而对七哥哥,太傅则是文人骨子里的清高作祟,一面压根不屑于汤家卖女求荣的做派,一面又不敢得罪七哥哥和他的母妃。 明白过来的慕尚临,不止一次地感谢上天,让他托生到了他母妃的肚皮里。 他那懵懂快乐的童年孩提时期,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都是母妃,用独属于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的智慧给他撑起来的。 甚至于他成年礼之后一度战战兢兢的青年时代,母妃也已经在许多年前就为他结好了善缘,铺好了路。 他的母亲,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一位伟大且智慧的女性。 慕尚临从来都是这样坚信着的。 所以母妃让他迎娶四品小官之女时,他只稍稍意外了一瞬,便立马答应了下来,连原因都没有向他母妃问上一句。 第二天就进宫请旨,希望帝王将他心仪已久的姑娘嫁给他。 待他看见正意气风发的帝王想也不想便欣然允诺时,他便大概明白了母妃的意思。 他出宫后便按着大礼,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到最后的请期亲迎,关于他的婚事的一切都按着该有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礼部早就得了圣旨,必须好生操办他这个王弟的婚事。 王府的一切,则都是由母妃亲自操持着,不过分夸张,也不曾失了亲王的婚事该有的体面。 到了正日子的那一天,宫里的帝王甚至亲自到了景王府,为他主婚,给足了他脸面。 后来的许多年里,慕尚临一想起帝王亲自为他主婚时的盛况。 他都无比感叹于他母妃的智慧。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四十九章 最是繁丝摇落后 只是可惜,在慕尚临将周家的那位三小姐八台大轿迎娶回了王府之后,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过三载,她便去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 即便慕尚临最初殿前求娶并非真心,但与他的发妻相处的三年,他是喜欢她的。 她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周家把女儿教导得极好,不然也不可能入了他母妃的眼睛。 他母妃其实从来都是心高气傲的,这一点,作为亲生儿子的慕尚临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 因为即便时局再如何地不利于他,他的母妃也从来不会真正地委屈他这个儿子。 平心而论,周氏是极好的,但慕尚临是谁? 他的母妃,是后宫前朝人人赞誉的王贵妃,他的姐姐,是帝国荣宸,即便是他那个郡主妹妹,也是惊才绝艳。 他的身边,从来就不乏优秀的女性。 她们出身高贵,生性聪慧,更难得的是她们有思想,有抱负,且坚强,勇敢。 所以他那柔弱知理的王妃,好是好,然则,就如同那木头美人。 美则美矣,却不生动,遂无灵魂。 时日一长,便与寻常木头并无二致了,只得从此搁置弃之。 周氏的柔弱,是从身到心的。 所以作为男人,他无疑是喜欢这个王妃的,但也仅仅是喜欢罢了。 后来,也是因为他一直也没有心仪的姑娘的缘故,所以也未曾再成婚,免得祸害了好姑娘。 不知情的人都说他与已经过世的亡妻夫妻恩爱,他不愿意接受亡妻不在了的事实,遂发誓不再娶亲。 这种话,初初听见,慕尚临倒是也满心愕然,到后来听多了,便也就听之任之,随它去了。 再后来,连他的母妃也去了,也就更没有什么人真心实意地为他操心张罗这些事儿了。 是以至今,王府里仍然是没有女主人的。 这景王府里的正经主子,除了他,便只有昱儿了。 慕尚临少年时知晓了这世间姻缘嫁娶之事后,便一直希望,他能娶到一位如他的母妃那般的王妃。 可以像母妃理解并包容父皇所有的坏情绪一样去包容他的妻子。 也可以像母妃护持他一般,在他不测时好好护持着他们的孩子的妻子。 只是他没有父皇那样的福气与运气,他遍寻不着。 仁宗一朝,帝王亲封的贵妃,那位仪安宫的娘娘,出自三槐王氏。 东洲大陆,循百家姓,其中尤以王姓为大姓。 王姓与张姓,赵姓并为东洲三大姓。 三姓为大,即是遍布东洲的王、张、赵姓族人较之其他姓氏更加地多。 三族之中不仅族内枝繁叶茂,且人才辈出,家族历史源远流长。 而传到周朝的王姓,又以琅琊王氏、三槐王氏在官场上最为活跃,且最为有名。 琅琊王氏与三槐王氏,俱出自于太原王氏一脉。 太原王氏的祖先根据史册记载,可以追溯到屈族人掌权东洲的时期了。 传说,太原王氏的那位祖先是另一片大陆的大族,因躲避仇家追杀遂逃来了一海之隔的东洲。 后被当时掌权的女国师所喜,以正室之礼,迎娶回府。 再到后来屈族被外族入侵,东洲天下大乱,最后屈族屈辱战败,越来越多的男人们不满足于女王的领导。 开始自信且坚定地开始了自己想要支撑起整个东洲的天下的美好幻想。 不同于各个诸侯国之间你来我往的尔虞我诈,与动不动就开始的兵戈相见。 昔日的国师府却是在一片平静之中就平稳地更换了主子。 国师之位不同于其他贵族,在东洲屈族掌权时期,世人尚还信奉神灵,坚信王权神授。 若是帝王无德,自有神的使者前来征讨。 世人坚信,神,会庇佑世人。 而国师,便是神的使者。 可以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与神开启对话,聆听神喻。 国师之位,并不拘泥于子嗣继承,但依然是世代传承,因为每一任国师都是由上一代国师悉心栽培而出的。 所以,只要一个时代的国师尚还在世,无论天下是属于谁的天下,她指定的下一任国师人选都是天下子民的国师。 只是后来,从西边来了越来越多的外族人。 所以越来越多的不同的语言、新奇的事物、崭新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新的与人说话的方式。 都尽数地一一涌进了东洲大陆,这片古老而神秘的黑土地上。 于是,去除了矇昧的世人开始接收除了掠夺、服从、征服等等古老词汇以外的另外一个词,文化。 于是,刚刚被授予国师之位的王氏祖先,方手握权柄不久,便发现国师之位并不如之前他的妻子在位时那样,可以呼风唤雨。 而与此同时,在这片大陆上由一代又一代人积累下来的权贵世家阶层,也开始意识到了有一个词,叫作历史。 有一群记录,并研究历史的人,渐渐开始进入了东洲历史的舞台。 这些被后世称作史学家们的先驱,为后人留下了许许多多不可估量的财富。 于是到最后,等到并且牢牢地抓住了机遇的,聪明的新一任国师正式宣布。 他要召集天下所有有志之士到国师府。 为这片大陆,所有的已知,著书立传! 上,可达天听,下,可传享后世。 如此可名留青史的大好事,试问,这世间哪一位文人能不心动,一时之间,风云涌动。 几百年之后,东洲政权割据,战争不断。 以史立命的王氏,有了太多的秘密,也知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秘密。 杀戮,第一次降临到了这个古老而顽强的家族。 于是遭受追杀的王家人除却一部分年迈以及不想离开家的族人,其余人等分三路离开了太原。 一路向西南方奔赴而去的,便是后来的琅琊王氏。 另一路一直向北方而去的,便是后来的三槐王氏。 然而另外一路向东边儿走的王氏子孙则不知所踪,从此再无音讯,他们极有可能已被仇家寻到踪迹,全部遇害。 逃到琅琊的王家人,毫不犹豫地丢掉了立史传世的家族传承,他们明白了权利的重要性,转而纷纷步入仕途。 聪明的人,做什么事情,仿佛只要下定决心肯努力,就一定能做得很好。 更何况,这样的人,是一群,而这样的一群人,属于一个家族。 “王与陈共天下。”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在陈氏一族执掌天下时,民间曾广泛传唱这样一句歌谣。 歌谣里传唱的王,便是琅琊王氏,陈,则是大应帝国的帝王之姓。 如此可见王氏一族的荣光。 在应国,琅琊王氏的权位,已然登顶。 据正史所载,陈氏一族掌权东洲中原之地时期,王家的女儿,几乎是与皇宫里的公主一样尊贵。 或者说,更要尊贵。 至少,在王氏掌权的百年间,王家女得罪皇室公主的情况时有出现,但反之,却是极少的。 即便是有,也被无形之中来自各方,包括自己的生身母亲的压力。 压着前往东边儿的观鹤巷请罪。 观鹤巷,在应国时期,都是国家顶级权贵所居。 当时甚至普遍有,“宁为王氏女,不为皇家子。”的说法。 无他,唯因宫中高贵的公主们,是要远嫁和亲的。 应国建国中原腹地,国力不强,历来深受各方蛮夷之国动不动就陈兵边境的威胁。 于是,一些无能又聪明的男人们便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和亲。 索幸这法子还当真有效,应国,就这样以和亲以及送钱的方式,在周边列强之中苟延残喘着。 然而生为王家女,既不是皇帝所出,也非宗室所出,和亲的话无论说到哪里,都是说不到王家女儿头上的。 是以,王家的女儿们自然不比宫中的公主们,她们自尊贵着。 前朝被王家的男人们变成了王氏一族的一言堂,王氏家主的门生桃李遍布天下。 而王家的女儿们,婚嫁生子,依仗着娘家的地位在婆家无人敢欺。 世家的底蕴就这样被王家人再一次地,徒手一步一步地积累起来了。 而另一边向北方逃去,最后停留在了三槐的王家人,他们带走了在太原几乎一大半的珍藏典籍与孤本。 这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安排,在后人看来,无据可考,也没有非常想要了解的欲望。 总之,三槐王氏,从此诗书传家。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缓缓地,又不可逆转地开始转动了。 各自安稳之后的琅琊王氏族人,与三槐王氏族人,也渐渐开始了联系。 传至天德年间的三槐王氏,已然是三槐大族,王家家主的女儿,自然也引得无数男儿纷纷求娶。 可是年轻且骄傲的姑娘,她看不上任何一位前来王府求亲的年轻人。 有一日,在父亲问她究竟想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儿的时候。 她告诉父亲,“我要进宫。” 少女一张年轻貌美的脸上,沉静地笑着说出这话的时候,便是她那善于钻营的亲生父亲,也没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丝毫野心。 于是,她那与她一样,有野心且不满足于现状的父亲,欣然允诺。 于是,她那向来坚强勇敢的母亲,泪洒到天明也没能唤回女儿那一颗决绝又坚定的南下之心。 就这样,三槐王氏语宁,清晰无比地带着她的野心,来到了锦绣繁华的盛京城,走进了红砖绿瓦的巍巍深宫。 仪安宫,原是储秀宫。 因为她独独喜欢那里的翠竹掩映,帝王便索性将宫殿赐给了她。 仪安二字,是帝王亲自为她提笔写下的宫名。 仪,礼也。 安,定也。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章 王氏有女名语宁 仁宗提笔所书的仪安二字,这是帝王对她的褒奖,也是帝王对她的认可。 不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奖赏。 而是一位君王,对后妃的肯定。 一直以来,都极为清晰自己想要什么的王贵妃明白,她做到了。 她终于可以暂时缓缓地舒一口气了。 王语宁自知,她是没有凝懿宫里的皇后娘娘那样的温柔隐忍的,也没有她那样什么都想顾念一二的天性良善。 她不相信爱情。 但她相信男人,她也相信权利。 所以,王语宁心知肚明,权利,与男人,她必须都要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 而这两样,她只需要做到征服一个男人,便就都有了。 而征服的方式有很多很多种。 但绝不可能是,也绝不应该是,以爱情的方式。 柳皇后要顾及柳家,要顾念儿女。 她执着地认为她应该要做到一国之母应该做到的一切。 更甚者,她竟然还想要顾全她的丈夫,那位帝国的统治者。 有时候,在王贵妃看来,这位柳皇后,未免有些太贪心了些,且,太天真了些。 所以到最后,直到薨逝,那位柳皇后,也是一样也捞不着,她的儿女们,在后来则更是处境艰难。 王氏时常会想,若皇后娘娘泉下有知,看见从自个儿的肚皮里爬出来的亲骨肉被人如此算计磋磨。 不知她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再无留恋,一心求死。 一国之母,除了占了个君王正妻原配的名头,在王贵妃看来,柳皇后的一生,着实是有些不值当的。 从三槐千里迢迢来到盛京城,甫一入宫,便封嫔位,后来是贵嫔、昭仪,直到生下儿子,帝王下旨,封她为贵妃。 她一步一步平平稳稳地走过来,从来不曾招惹永福宫的那位付皇贵妃,却与姜妃斗得火热。 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位份,而是姜妃脑子不大够用,虽有盛宠在她脑袋上罩着,但她自从柳皇后去了以后,一直再没有儿女。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一代帝王的愧疚,王语宁并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而付氏,表面上,她是因为教养元后的一双儿女被提的份位,早前,王氏也是如此认为的。 只是后来通过偶然间发现的蛛丝马迹抽丝剥茧出来,便是彼时已经是贵妃了的王氏,自认见过了很多这人世间的魑魅魍魉,也很是唏嘘。 这世上,能有一个女人,为了所谓的爱情,为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狠得下心,也能对别人不留余地,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儿。 这也未尝不是成疯成魔了。 所以,王氏从来不曾招惹那位皇贵妃,因为她是个疯子。 而王氏则不一样,她还有她的临儿,她有所顾忌,没有陪着一个疯子去斗的底气。 天德一朝的后宫,因了趾高气昂的姜妃娘娘在后宫耀武扬威,所谓的身份之别被她搅合得越来越浅淡。 即便是王氏也得承认,在这一方面,姜妃真是不知不觉就做得极好了。 不管对方是皇后还是贵妃,只要她不舒服了,就能撞上去。 不论她是把对方撞了个头破血流,还是被对方撞了个头破血流,事后从乾清宫送去永安宫的首饰总是十分准时的。 于是姜妃就越发变本加厉了。 而王氏,渐渐也看明白了。 帝王后宫三千,从来就不缺美人,能因美貌获宠的女子,总会被另一个比她更为貌美的女子打压下去。 想要在这宫里活下去,且过得好,光只有美貌是不够的,还得要能留得住帝王的本事,能让帝王念着的手段。 得把自己与这宫里的女人们区分开来,得彰显自己不同于她人的性格,或者说特点。 而姜妃,无形之中,在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她那不同于后宫任何嫔妃的鲜活与生动的形象,刻画得十分丰满了。 帝王在前边儿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和机关算尽,到了后边儿,他希望看到的是真诚,鲜活,与明亮,这些姜妃都能给他。 而不动声色地宽慰与让他放轻松的闲适,则是仪安宫的王语宁与那一宫的青青翠竹才能给他的。 王氏极明白结个善缘的重要性,但她却没有想到,那位向来安安静静的惠宁公主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想法。 那是天德十九年的一个雨夜,那一日,王贵妃心里都不安生,所以早早地就睡下了。 刚躺下不久,身边的姑姑就来禀道,有贵客深夜造访仪安宫。 本已经歇下了的王贵妃待听见来人是谁后,便立马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了。 “劳公主久等了,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瞧着面前的贵妃匆匆而来,少有的在她身上出现仪容并不大端整的模样,惠宁便知道,是她打扰了人家。 贵妃近乎于衣衫不整地来见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免了她久等,同时,这也是在表明仪安宫的一种态度。 惠宁一时之间也不得不感叹于眼前女子的机巧。 “本就是本宫不请自来,扰了娘娘安寝,原该是本宫谢娘娘不怪罪才是。” 这便是会了她的意,领了她的情的意思。 王贵妃屏退众人,连身边从小伺候她的老姑姑也没留下,待人全都退下后。 王贵妃笑着道,“夜里不宜饮茶,正好临儿前一段时间送来了一些果子干,用水润着,倒是极好喝的。” 说罢,贵妃指了指身旁的座位,“您请。” 当真是聪明,惠宁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儿,是以惠宁也就打算不拐弯抹角地与她直言了。 “八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眼看着他这年纪也快到可以出宫建府的时候了,到时候若在娶上一位得他心意的王妃。” 惠宁说完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道,“如此,贵妃娘娘也就安心了。” 王氏笑意更深了一些。 “得公主殿下吉言,若临儿此生安好,本宫这一生也就算是别无所求了。” 话不说满,尚余三分。 这位贵妃,比她想象中还要难缠。 惠宁遂道,“凡事有得必有失。” “那么,公主与四皇子需要本宫做一些什么?”这位贵妃娘娘直白的时候,坦然得有些可怕,即便是惠宁,内心里也略有些诧异。 王贵妃清楚,四皇子手握重兵大胜还朝,且为中宫嫡出正统,身份,权利,地位,如今都是实打实的。 时局如今已然是朝面前这位聪慧的公主与她的胞弟那边倾斜了。 王氏毫无疑问的是个聪明人,所以她也要开始选择退路了。 “本宫很疑惑一件事,还望贵妃娘娘为本宫解惑。”惠宁答非所问,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娘娘您出身不低,前朝对您向来是满意的,您若有心,往前再走两步未为不可,八弟也是个聪慧的孩子,将来的事儿谁说的准呢?” 这是惠宁一直以来都很疑惑的事情,早前看这位王贵妃四处结缘,她便以为她有那方面的心思,毕竟权势容易迷人眼。 可这么些年过去了,惠宁冷眼瞧着,这王氏竟是丁点动静也没有。 “或许公主可以理解为人各有志吧?”王贵妃说罢轻轻地叹了一声。 “本宫在这后宫里,见过的女人太多了,但没有一个人如您一般清醒,也不比您有野心,所以这样的话您大可不必说出口糊弄本宫。” 惠宁公主深深地觉得她被糊弄了。 “公主殿下,不是本宫糊弄你,这是本宫的真心话。”贵妃笑着看向面前年轻的公主,很快,她便要成为整个帝国的长公主了。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殿下的母后,虽是一国之母,但过得并不比本宫松快半分。” “本宫自从打算进宫的那一刻,便对什么正室妾室一类的不在意了。” “本宫的临儿虽不是帝王中宫嫡出的孩子,但本宫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本宫觉得殿下与四皇子或许并不如我儿松快。” 沉吟良久,惠宁开口了,“您将八弟教养得极好,您是一位好母亲。” “本宫也如此认为,虽是第一次为人母,但本宫已经为他做到了能做到的极致了。” 王贵妃面上一刹那间尽是为人母的骄傲。 “本宫有一句话,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无论是本宫还是临儿自己,从来都没有肖想过那个位子,一来身份不足,二来太过孤寒。” 清清淡淡一句,“本宫舍不得。” 惠宁一时之间内心五味杂陈,不得不说,她曾有一度是羡慕极了八皇弟的,无他,唯因他这位母妃,事事为他打算,为他绸缪。 而她的母后啊…… “本宫信。”年轻的公主与面前的贵妃四目相对,如此说道,待看见面前的女人笑起来时浅淡的细纹时,惠宁不免想起了母后。 若是母后还在,应该也像王贵妃一般这样爱笑的,笑起来眼角一定也有着不仔细看就不易察觉的细纹。 只是惠宁转念一想,她母后心里装着那样多的东西,她自己压了那样多的责任给自个儿,想来,到时候也是极不容易笑的吧。 王贵妃说的没有错,走得太高,越不容易松快。 再开口时,惠宁已然收拾好了诸多思绪。 “只是父皇如今老了,病痛缠身,本宫为人子女,见不得他如此生受折磨。” “殿下放心,宫里有我。”王贵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应了。 “有贵妃娘娘在,本宫自然安心。”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一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春日清晨,依然带了些寒凉之意,容王府内却是早已经忙碌热闹开了。 容王府的这座府邸,原本是周朝逍遥王的王府,后来始帝建国盛京后,便将此地赐给了容王作王府。 因逍遥王其人远居周京,不爱沾染俗事,但对山水园林,诗词歌赋等风雅之技可谓周王朝末期第一人。 遂这座王府里的楼台亭榭较之寻常府邸,很是有几分悠远绵长的意境,令人赏之,余味无穷。 因逍遥王爱花,所以原本王府里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几乎都是繁花似锦。 用“花枝招展”一词来形容那些个死物,也算不上突兀。 然而第一代容王是军旅之人,虽是出生淮阴大族,但性格坚毅,不喜繁色。 容王遂把当初周朝逍遥王四处收集而来的那些花尽数赏了部下。 传至天德年间的容王府,因为几代容王妃都是出自皇家,或宗室,后院倒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几种花色。 虽然很明显是回不到最初周末时这座王府誉满天下的华姿。 但如此就像是这世间王朝更迭一般寻常,一朝一姓,过去的,终将成为过去。 “母妃,您面色有些不太好,是昨晚没睡好吗?” 此刻,容王府后院的正房里传来了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初啼,清脆悦耳。 “想着你哥哥今日要回来了,母妃便高兴得睡不着。” 说话的是一位美妇人,瞧着面上便像是二八年华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下了很多苦功夫保养的。 在容王府担得起一个少女“母妃”这一称呼的,自然是那位以公主之尊嫁入王府的容王妃了。 此刻面对着女儿的关心,容王妃心里暖和得很,遂说话也就更随意了些,逗逗女儿,也无不可。 这不,少女急了。 “您再如何高兴,哥哥的脚程也不会改变的呀,再说了,哥哥此番离京不过月余。” 郡主觉得她母妃的高兴是毫无缘由的,以往她家哥哥动辄出征,那都是按年头算的,得了哥哥凯旋的消息也没见母妃这样过。 这次仅仅一个多月,凭心而论,和以前哥哥出征比起来,这次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思念哥哥了。 单纯的郡主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犯了错般,嗫嚅出声,“我也想哥哥的。” 容王妃自然是不知道她那单纯的女儿方才心里那些七上八下的想法的。 看着女儿小白兔似的模样,容王妃笑着道,“咱们栀儿长大了,也开始懂事了,知道念着哥哥了。” 听见这话的容郡主,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依然红了脸。 对容郡主而言,哥哥这两个字代表的身份从小便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 她的哥哥从小便与别家的哥哥不一样,不会陪她玩耍,不会逗她开心,更不要说带她逃出府去玩儿了。 便是连最基本的见面都很困难,所以,幼年时期的容郡主是没有兄妹手足之情这种概念的。 那时候小小的容郡主还不知道战争,打仗这一类血腥的词汇,她只知道,哥哥和父王都好忙好忙,忙得总是见不着人。 而且是按年头算的见不着人。 每次哥哥一回来,母妃就心肝宝贝地叫着,平常因着她的牙坏了,被她母妃藏起来的好吃好喝的就一下子全都出现了! 然后那段时间母妃眼里心里就只有哥哥了,说出口的话也是三句不离哥哥。 那时候,小小的容郡主并不明白天下慈母心肠,也不明白她的父兄是在外保家卫国的英雄。 她更不知道的是,那个从来不会陪她玩耍,更甚者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了一次,好不容易被母亲盼回来了就抢了她的母妃的哥哥。 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战功赫赫了。 彼时年幼的她还不知道,她不喜欢的兄长,会是她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骄傲之一。 而长大了之后的容郡主,知晓了越来越多的事。 她也就渐渐明白过来了为何年少时父兄总是离家,为何她的哥哥不像别家的兄长那般带着妹妹吃喝玩乐。 她哥哥自己都没有吃喝玩乐的时间哩。 “母妃,小时候是女儿不懂事……”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她小时候还总是想着跟她哥哥抢母妃。 容王妃看着女儿羞答答地又难为情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是笑开了,她也深知她这女儿面皮子薄。 到底是亲生的,也不再打趣她了。 “行了,现在咱们栀儿已经懂事啦,待会儿记得看看你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哥哥每次出门回府,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走的,回来都是要给她和母妃带礼物的。 这已经成了容王府内雷打不动的一个习惯了。 容郡主听到母亲这句话却是下意识地面上就带出了几分嫌色。 “哥哥有哪一次回府给女儿带过除了胭脂水粉以外的东西吗?” 虽是在问母亲,但容郡主却是十分肯定的语气,这话说的,便是在一旁的许姑姑都笑开了。 容王妃听着自己家这位小郡主话里话外都是掩饰不住,也丝毫不想掩饰的嫌弃,又念着自幼长在军中的儿子。 到底还是心疼,遂开口为儿子分辩道,“你哥哥自幼长在军中,吃惯了苦头的,他又哪里会知道如今你们女孩子都时兴些什么?” “你莫要嫌弃你哥哥给你送的那些个水粉胭脂,那是他的心意,他记挂着你呢!” 容王妃说着说着便伸出了手指头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处,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小没良心的,不准欺负你哥哥!” 就知道是这样!容郡主在内心叹道,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三爷爷家的婶婶都是让褚育哥哥不要欺负柔姐姐的!” “你哥哥不会欺负你,但你指不定就会欺负你哥哥老实!”容王妃当即反驳道,丝毫不给自个儿的亲生女儿留情面的样子。 母女情都快要破碎了啊母妃…… 容郡主内心已然趋近于绝望,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母妃眼里,哥哥总是一个“老实”孩子的形象。 而她这个真真正正的老实孩子反倒是总让母妃觉得她会欺负自家哥哥。 “哥哥的脸会骗人!” 不知不觉间,容郡主就这样将内心里的真实想法给脱口而出了。 容王妃逗够了女儿,心里舒坦了,此时倒也微微颔首开始赞同起女儿的话来了。 “你哥哥属实好看,但你可千万不能把这话拿到他面前去说,他不爱听的。” 于是容小郡主很突兀地便想起了少时她夸赞自家哥哥长得好看时,当时当刻她哥哥倒是没对她怎么样。 第二天她正要像以前那样,百试百灵地钻出后厨的狗洞子出府去玩儿时,被她母妃抓了个正着。 待容王妃在得知她已然不是第一次出府之后,于是小郡主不可避免地挨打了。 后来小郡主一度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也是到了后来她才知道她当初是有多么的单纯。 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容郡主带着来王府找她玩儿的柔姐姐逛园子。 园子逛了那么多次,且这里又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对容郡主而言,自然是没什么趣味的了。 而追求趣味的小郡主冷不丁地突然想到了她好不容易回府歇息半月的哥哥,于是她出主意要带她的柔姐姐去她哥哥的演武场玩儿。 说是演武场,其实是王妃心疼儿子,特意在后院辟了一大块地方用作儿子晨练之用。 有一段时间容景阑从军中回家,总是天还没亮就出府了。 后来王妃几番盘问才知他是怕扰了母亲和妹妹休息,只是他又是习武之人,早就已经习惯了早间晨练,是以只得出府才不打搅家人。 后来王妃略一思索便定了主意,给她儿子在王府里单独划一块儿地,反正府里大,主子少。 如此,儿子也不用早早就出府了,真真是两全其美。 但因着儿子喜欢安静,所以容王府的下人也是被严令禁止擅自出入演武场的。 自然,生性活泼好动的容郡主是被她母妃亲自警告了的,但是小儿心性,你若不与她提,她是不在意的。 但若是有人特地对她提了,那她肯定是要放在心上的。 是以,那一日年幼的小郡主终于按捺不住自个儿的好奇心了,打算拖着她柔姐姐一起进去。 容小郡主想得极好,带着人一块儿进去,这样如果是东窗事发了,母妃顾念着柔姐姐也不会收拾她的。 于是,小丫头一边与她柔姐姐说着话,一边拉着她柔姐姐进了她哥哥的地盘。 “嚯!这里好大呀!” 容小郡主一进来就被惊叹到了。 她耳边传来另一位年轻女孩儿略带疑惑,但十分轻柔的声音,“栀儿你没来过这里吗?” 容小郡主虽然年纪小,但她小小年纪也是知道面子这东西有多重要的。 她堂堂容王府的郡主,怎么能跟别人说她早就已经被自家母妃严令禁止来她哥哥这儿了呢……这是她家呀! 所以,容小郡主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说道,“当然不是啦,是我每次进来这里都觉得这里好大呀!” 她的顾左右而言他自然是没有引起身边小意温柔的姑娘半分疑惑的。 随后,得意忘形的容小郡主扯着她柔姐姐道,“跟你说一个秘密呀柔姐姐,我哥哥长得可好看啦!” 小姑娘声音里满是骄傲与自豪。 “母妃说了,若是我可以好好吃饭,乖乖长大,我也会像哥哥一样好看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二章 记得旧时好淘闹 笑容灿烂的容家小郡主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仿佛她现在就已经长大了,且已经变美了似的。 而正开心的她自然也是全然没有看见她身旁的柔姐姐悄然间已然通红的面色。 等到容小郡主听见她柔姐姐那一声柔婉的见礼声,“柔儿见过世子,世子万福金安。” 容小郡主的笑声戛然而止。 等到这位容小郡主僵硬着身子缓缓转过身来,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她家哥哥那一双不怒自威的眸子。 母妃曾跟她说起过,说她哥哥生了一双极为难得的桃花眼,可好看了哩! 难得容小郡主此时还有闲情逸致一眼不错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观察她家哥哥的眼睛。 此处有来往禁令,时常出入王府的这位柔小姐不应当不知道。 既如此,这就是明知故犯了。 是以容景阑仿若未闻,只是对着幼妹威胁道,“你这是又想让母妃亲自给你做一道笋子炒肉了?” 如同各行各业都有各自不同的行家话一般,笋子炒肉,是容王府里特意针对容小郡主而诞生的行话。 一瞬间,向来反应慢的容小郡主竟然难得的反应快上了一回。 容小郡主立马就收回了视线,兀地就从原地跳开了,离她家哥哥远了一步她才开始控诉道。 “是哥哥向母妃告密的!” 即便是在一旁当木头桩子的容成也不得不感叹于自家小郡主如此快速地规避危险的下意识动作。 容小郡主说完了更是十分笃定,不管她哥哥认不认,她都认定了是她哥哥害她被母妃从狗洞旁边提溜回去揍了一顿的。 “如果你不想还有下一次,现在也可以不离开。” 年轻的世子十分坦然地承认了,并且还见缝插针再一次地威胁了幼妹。 小郡主闻弦歌而知雅意,这点儿眼力见儿她还是有的。 再说了,夫子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以当时当刻的容小郡主拉了她还在行礼的柔姐姐转身就跑开了。 “世子又把郡主吓到了。” 等到小郡主带着不速之客跑了,一旁的容易方才嘟囔出声。 容景阑恍若未闻,径直折身就往里面去了,容成紧跟着自家主子的步伐,半点余光也不带留给容易的。 而另一头的正院里,送走了客人的容小郡主已经率先开始告状了。 “母妃,哥哥不仅凶我,还凶柔姐姐!我们一家人不在乎虚礼,但是哥哥这样把柔姐姐吓跑了,很失礼!” 说完还生怕她母妃不知道她哥哥到底有多“罪大恶极”,忙不迭又重重地补了一句,“哥哥这样太失礼了,他把柔姐姐吓坏了!” 容王妃也想起了柔丫头临走时眼眶泛红的模样。 自个儿亲生儿子的性子她又是再清楚不过了的,此刻容王妃心里略一合计之后,心里也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世子爷您来了!” 外间的声音打断了容王妃的思绪,她听清是儿子来了,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迎儿子。 容王妃心里是极为想念这个孩子的,只是这孩子刚回来得需要时间休息,而且长时间的军旅生涯,到底让这孩子和她生疏了些。 是以这些时日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请安,她并没有在其余的时间里见到她的儿子。 这会儿听说孩子来了,纵然是于理不合,她到底也是一腔慈母之心占了上风,遂迎了出去。 容小郡主要掉不掉的眼泪就那么顿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母妃就这么扔下了她,她正准备哭啊! 母妃若是不这么着急,她铁定马上就能哭出来了的呀! 容小郡主正准备起身跟着她母妃一块儿出去,却不想方才撒娇卖痴跪伏在母亲身旁太久了,此时可能是有些腿肚抽筋了。 刚一站起来便差点栽下去,得亏房里伺候的丫头都是机灵的,忙不迭地接住扶稳了她。 容小郡主自觉有些丢脸,遂艰难地移开两步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准备等她母妃和她那位好哥哥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容小郡主终于见到了她哥哥扶着她母妃进来了。 不等那二人走近,容小郡主决定要先发制人,“哥哥方才欺负我!” 哪成想她哥听了她的控诉之后就转身盯着她便问道,“方才我们见过面?” 涉世未深的容小郡主一瞬间就懵了。 她之前已经想到了好几种对付她亲哥的办法,甚至她都已经想好了若是母妃偏帮哥哥她该如何。 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到她哥会睁眼说瞎话……不认账了。 “刚才哥哥见过我的。”容小郡主还不大愿意接受目前的局势,执着地说了一句。 “不曾。”她哥哥的执着不比她少半分。 “哥哥骗人!”想着母妃肯定是相信她哥哥,不会相信她的,可是她说的才是真的呀! 冷不防想到这里,这个认知让容小郡主再也忍不住了,她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时之间都带出了几分哭腔了。 但她是个骄傲的小姑娘,平常就是极少哭鼻子的,这会儿便是打定主意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容王妃都有些心疼了。 她的女儿是什么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打小就没见她真正哭过几回。 虽然小丫头没有她哥哥那样聪明,但也一直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 是以,容王妃正准备出声,却见小郡主以极快地速度掩面冲了出去,众人一时之间都没成想到她会这样,是以也没人拦住她。 索性这容王府内铜墙铁壁,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用担心她,遂容王妃只是遣了身边的奶妈子去寻那小丫头。 “母妃把你小妹惯坏了。” “她还小。”所以您纵容着她情有可原,并不要紧。 容王妃自然是懂儿子的意思的,只是她手心手背都是肉,还是说了句,“你既然知道她还小,那万事都应该缓着来才是。” “年纪小,更该明白轻重利害。” 这是在说那狗洞的事儿了,容王妃清楚,那事儿确实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失察,若不是儿子回来了发现女儿时常瞒着她从那里出府。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 这没出事还好,要是万一女儿真因为那一个狗洞出了什么事儿,那简直才是叫要了她的命啊! 她当时盛怒之下,杖责了许多人,也发卖了许多人,但犹还不解恨,近两年这府里她没什么心思管,便给一些人惯出了毛病来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母妃保证。” “您不可能在她身边永远护着她。” “你想让你妹妹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儿都有,母妃明白。” “可是她现在还小哩,她只会认为她哥哥是这样的,她母妃又是那样的,她不会知道这世间有那样多的复杂心思,她也不能理解。” 容景阑无言,找了个位置坐下了方道,“她还小,母妃可以慢慢教。” 说这话时无端的却叫容景阑想起了另外一个小丫头。 彼时,她脆声威胁他道,“别动,你一动我就出声把人都引过来,大家就都别走了。” 这种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威胁方式真是让容景阑耳目一新的同时,也让他无比清楚地感知到,她说得出,也做得到。 她是真的不怕死。 至少当时当刻,她其实是想鱼死网破的心更为强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什么东西给压抑住了。 这是个极有自制力的小姑娘,容景阑彼时那样想着。 “阑儿?”唤了儿子一声没被搭理的容王妃加重了几分语气再次唤道。 于是容世子回神了,“母妃说什么?” 虽然因为走神了没有听见他家母妃的问话,但彼时的容世子显得十分淡定自若。 “你方才在想什么呢?” “一些军事防务。” 军事防务容王妃是不懂的,但天下慈母心肠都是一样的,“在家里就松快些,这些等你回营了再想。” “是。”年轻的世子十分顺从。 “母妃方才是在说啊,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你妹妹,你是为了她好,一个姑娘家不带着人,反而从狗洞里钻出去,这样太危险了。”也不好看。 看着一向就寡言少语的儿子这幅样子,容王妃也知道他是不准备继续问她了。 于是彼时又不愿立刻结束母子之间这难得温馨的交心时刻的容王妃只得把方才的话重新捡了来说。 “她如今尚还未尝世事。”这世间道理与她说了,她听过了立马就能忘了,说多了,也不过是白费口舌,指不定还要被她嫌。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痛不在己身,所以常常事不关己,人小的时候,亲人的劝诫往往是极容易就成了不必要且烦人的唠叨话的。 容王妃对此自然是深有体会。 是以她儿子方说了个头,她便也就理解了儿子的意思。 “今日你若无事,便在母亲院子里一块儿吃吧?” 话虽是邀请,可应可不应的,然而容王妃显然是没给儿子任何拒绝的可能的。 “告诉厨房,今日世子在正院用饭。”容王妃也顾不得儿子就在旁边,忙不迭唤了身边伺候的人吩咐着。 “对了,让厨房记得把牛肉烤上,多多地抹上辣子!”她儿子喜欢吃肉,还喜欢吃辣,别以为不亲口告诉她,她就不知道。 “再熬一份牛肉药膳,多加些食材,把肉熬得软烂些。”她那女儿可是吃不得辣的。 “阑儿,你还想吃些什么?” 容王妃一脸慈爱地看着儿子,再过十二日,她儿子就又要启程回边境军营里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三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风大人尝尝这味儿比之从前可有什么不同。” 一道清淡的年轻女声自盛京城里一座百年老布庄的后院里响起。 明面上,这座历史悠久的老布庄是九章王府的私产,盛京城里的权力场中人,人人皆知。 “郡主客气了。” 男子的声音洒脱而随意,半点拘束也无地笑着应道,听声音也是极为年轻的男声。 “这茶怎的没了涩味儿?” 男子面如春风地执盏品茗,片刻之后,品完了这茶的他也是有些疑惑的样子,遂有此一问。 岐都云雾,这是琅琊之地每年都要送进宫里的贡茶,但这却并不是男子第一次喝了。 这二人,一人是大翌长安郡主,与她说着话的另一人便是大翌当朝吏部尚书,风祺。 六部主位,称尚书,在帝国朝堂官居正二品。 吏部,主官员升迁调任和任免,以及满朝文武百官终年任职的考核。 大翌朝堂六部之中,属户部最为繁琐。 但却是属吏部最不能轻易得罪。 毕竟是事关自个儿头顶的乌纱帽的大事儿,不比寻常,历任吏部尚书都是帝王亲信,备受帝王青睐。 风祺其人,据传他一生下来就被扔在了浔阳城内一座坊间,是以自幼吃的是百家饭长大的。 因此其父母亲族不详。 及至后来帝国荣宸长公主的鸾驾到了浔阳,乌衣盛会,一次偶然的相遇,荣宸折服风祺其人的才华,将他带回了盛京城。 从此,风祺的人生就此被改写了个彻底。 从此,瑞和一朝最具传奇色彩的肱骨之臣,就这样,登上了东洲历史的舞台。 风祺性格沉敏,自从先帝驾崩,圣英帝即位,从天德一朝的皇子幕僚,到瑞和年间的一朝权臣,风祺的官路可谓是一路扶摇直上。 便说他是瑞和年间官路亨通第一人也不为过。 天德年间的老太傅长叹而出的近乎于口咒的一声,“寒门再难出贵子”,被风祺用实际行动彻底打破了。 官场从来不缺运气,风祺尤甚,因着这些年来无论是晚期的仁宗打压世家贵族之后,还是登基之后的圣英帝大力地提拔寒门仕子。 这些统统都是风祺的机遇。 如今的瑞和朝中寒门贵子一派的年轻官员,已经隐隐地有尊其为首的意思了。 这红尘俗世,从来不缺机敏的聪慧人,自然也从来不乏人心的互相算计。 但总有一些聪明人,善于抓住了机遇,从此便就一飞冲天,青云直上。 而有些聪明人,得到了好机遇,在此之前却没能做好充足的准备去对待利用好它。 以至于白白错失了那等好机遇,没能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 自然,芸芸众生之中,更多的则是那些,连机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人。 只是这样的一些人,又何谈前程呢。 慕长安面前坐着的这位如此年轻的当朝二品大员,自然是属于第一种了。 “本殿喜欢这茶的名儿,却又不大喜欢那一股子涩味儿,就让人用法子去了。” 说得轻巧,殊不知要去了这茶的涩味儿,还得不致此茶变了味,得有多少工艺技术在里面。 怪不说这世上人人都渴望权利,那大概是因为权利所能带来的满足感太令人渴望了。 慕长安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风祺却听懂了其中的言外之意,话里有话,绵密细致。 这位郡主和他想象中一样,也有些不一样。 一样的是她符合皇室帝姬这个身份所应该具备的所有的优秀品质。 不一样的也是这一点,她是有底气恣意的,但迄今为止风祺很难从她的言行举止窥到这一点。 一时之间,风祺都有些疑惑了,这真的是那个在他眼里至情至性的女子教导出来的孩子吗? “郡主好雅兴,臣曾有幸在圣上宫中喝过一次这琅琊贡茶,那香味儿也是引得臣久久不能忘怀。” 一口饮尽,风祺似对那味儿回味无穷一般的轻叹了一口气,将对方挡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慕长安听完不置可否,好似闲话家常一般与他继续说道。 “每当阿姐烦扰时独独喜欢这茶,是以她出门必得随身备着,既然当初在浔阳没能让大人闻到这香来,想来阿姐当初浔阳之行是颇为顺畅了。” 风祺面上表情依然不变,一如既往地笑得如沐春风。 若是不刻意提起,想来任谁来看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面前这个面貌犹如二八少年的年轻男子,在如今的朝堂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面貌长相太容易给人一种欺骗性了,若教长安来说,第一眼见到他时,她便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历经世事,偏安一隅的教书先生。 此刻,他坐在那里,面色明显比之刚才,柔了许多,仿佛他也回忆起了在浔阳城里的那些独独属于他的故事。 良久,风祺收了面上的笑意,对着长安极平淡地说道,“长公主伯乐之恩,风祺从不敢忘。” 从他进来,这还是长安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其他什么表情,但却比方才他笑着的时候给长安的感觉更为真实。 “是大人逸群之才,不该被埋没。” 私下里,长安郡主不常夸人,但每逢出口,必然是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夸赞认可的。 “郡主说话的方式,与长公主很不一样。” 终于还是说了出口。 风祺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自认少有什么事能牵动他心绪,而方才他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依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惊鸿一瞥之感。 惊的不是外貌,而是给人第一眼的感觉。 九王是长在太阳底下光明磊落的,而这位长安郡主则不然,风祺自认还有几分识人之明。 他是见过九章亲王的,那样的铮铮男儿本色,便是风祺他这等自认心志坚定的人,当初见九王的第一面,依然不可避免地生了几许自卑。 男儿志在四方,马踏山河见人间寥落,逐敌护国为保境安民。 其实,这才是风祺最初的志愿。 所以在他尚还待在皇子府里当个名不见经传的幕僚时,他正满心算计,一腔筹谋只为了主子能登上皇宫大内那个宝座时。 冥冥之中,上苍安排他不早也不晚,就刚刚好地在那时候遇上了九王那样铁骨铮铮的真英雄。 他虽生不逢境,但终究也是心高气傲的人。 所以功成名就之后一个人的夜里,每每想起九王,风祺总是不免地有些为自己感到遗憾。 他这短短十年光阴,未免太过小志。 索性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他并不是一个太过执着的人,他如今已经尝过了权利的滋味,短时间内是舍不得这让他陶醉的味道的。 一晃,已经快十年了。 一晃,九王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都可以在此与他对座博弈了。 果真是,青出于蓝啊。 风祺在心里默默地叹道。 “愿闻其详。”长安郡主并不是个不求甚解的姑娘,相反,有时候,她是勤思好问的。 “长公主善谋势,而郡主,似乎更喜欢谋事,谋人,俗称借力打力。” 慕长安听罢,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倏而,她轻笑出声。 “无论谋的是什么,最终都是为了择人而任势,至于其他,倒也不必过多在意了。” 她这样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的态度,仿佛已经是下意识就很熟练地可以与人这般模凌两可地说话的模样了。 而她本人,似乎尚还不自知。 “郡主所言极是。” 即便是风祺,也无法说出口,说这是一个坏习惯。 “风祺永远不会是洛水的敌人。” 他决定坦诚布公,因为他发现无论他说什么,怎么说,都不会取信于这孩子。 这孩子与她父亲的性格大相径庭,而且他发现其实这孩子骨子里的脾性与她也是不怎么像的。 果不其然,那孩子听他方才那样说了之后便搁下了茶盏,有一瞬间,风祺竟然觉得她是准备走了,虽然他自己也明白这个想法有些荒唐。 然而下一秒,长安用实际行动让他刚才那荒唐的想法成了真。 “有大人此言,本殿此行不枉。” 慕长安说完这话,风祺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么起身了,要离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风祺在原地有些默了,就这么成竹在胸了?风祺一时之间竟然也难得地被勾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待看见一直在一旁伺候她的婢女忙不迭地为她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披风,风祺也有些觉着不对劲儿了。 如今明明还是春日暖阳的时节…… 风祺眼里那快速一闪而过的一丝讶然被一旁刚刚为她家郡主倒饬好装束,将将抬头的思华尽数收尽了眼里。 她下意识地在长袖里握了握手掌心。 即便如此,风大人一时之间也是顾不上披风这一茬疑问了的,而且他原本就不是个讨人嫌的人。 身体康健这等问题,这已经涉及到了别人的私事了。 所以此时此刻萦绕于他心口,他想问的统共就只有一件事儿。 “郡主不问问臣,也不与臣商量一下有关方将军的事吗?” 他承认,他比眼前这小姑娘更心急,毕竟方戈的身份不比旁人,所以他一时也就无意再与她继续绕弯子了。 慕长安闻言折身,对他轻声说道,“非敌并不代表便一定是友。”这便是要他明确表态的意思了。 而风祺回复得就更快了。 “蒙长公主提携,风祺一日不敢忘。”眼前正该意气风发却是给人一种文弱温润之感的青年人,以十分认真的神色说道。 便是慕长安,也有些信了的。 于是她脱口而出的便是方才早已打好腹稿的另一句话了。“既如此,那大人可知方将军于阿姐而言,是什么?” “退路。” 风祺回答得毫不犹豫。 “大人明白就好。” 慕长安提步便准备离开,等快到了这雅间门口时,她方才稍稍停了步子回头。 “民间有句俗语,说是鸡蛋不宜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面,本殿听过之后,深以为然。”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四章 银鞍白马度春风 不等风祺回答,慕长安就接连与他说道。 “大人理应是明白的。” “既如此,那大人便更应该明白此时你不便在公堂之外再徇私过问此事,更何况阿姐将此事交给了本殿,就更不宜牵扯到大人了。” 风祺走的路子,是纯臣。 即不结党,不攀附,一心一意只忠心于帝王。 而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如此节节高升的原因。 这朝堂格局,帝王脾性,他早已经看得清楚,更是想得明白。 是以风祺与手握重兵的九章王府,是断然不能扯上任何关系的。 不然即便是他的那些死对头们不带头在朝堂上弹劾他,那龙椅之上的圣英帝也会首先第一个便容不下他。 “大人既愿意成为阿姐的另一条退路,这时候便应该做到如一开始那般,明哲保身。” 风祺出生微寒,行走官场能有所仗恃的东西比之那些世家子出身的,少之又少。 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东西,无非就是他的智,与帝王的看重,统共也就这两样东西。 前者可以让他对机遇有着近乎于天生的敏锐嗅觉,而后者,则是让他在这座权贵遍地的盛京城里安生立命的根本。 “本殿来找大人,只是想当面向大人要个态度,如今大人既然给了,本殿也该回府了。” “告辞。”慕长安说完后便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她甚至一点儿也不好奇风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那么径直离开了。 慕长安走后,她身后的风祺在原地站了许久,已经许多年了,不曾有过这等憋闷之感。 站在那儿想了良久,风祺最终却还是又转身坐了回去,看起来并没有半分打算立刻就走的意思。 良久,他向他身边那个毫不起眼却又与他形影不离的侍卫说道,又像是呢喃自语。 “我刚才看走眼了,到底是王爷的血脉,又是殿下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她又哪里是看得上借力打力那等法子的人。” “长安郡主是因为不相信大人,才不与大人共商此事的吗?”风碾难得地生了几分好奇心。 风碾这话刚一说出口,教风祺自己听着都有些意外了,不禁回头多瞧了他一眼方才回道,“然也,非也。” 那丫头是相信他的,也是不相信他的,但无论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诚如她所言,明哲保身,这都是目前为止针对他而言最好的办法。 想起方才那孩子走的时候嘴角含笑的模样,几乎有一瞬间就让风祺以为,是殿下她亲来了。 但是让风祺清醒的,却也是那笑,那孩子假笑得一点儿也不在乎旁人是何想法,仿佛她已经习惯了这般假笑。 而殿下是不一样的,殿下贪嗔痴怒时,皆是生动的,也是真实的。 有些时候,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是不用事无巨细的共同商议对策的,相反,从旁找补,一环扣一环,对此时的他们双方而言,都是最好的。 更何况,当今陛下生性多疑,他们不曾按照事先设定好的计策一步一步走,自然也就不会轻易让人看出端倪,甚至被人抓到把柄。 那孩子,已经有了成竹在胸的解决法子了,今日来,无非是安他的心罢了。 连试探,她其实都是不屑为之的。 风祺不自觉地扶了扶额头,她就那样明晃晃地来了,摊开了她想让他看见的所有底牌,甚至于丝毫不遮掩她对他的不信任。 与此同时,还与他说着政盟之友之间该说的话,但甚至都不屑于正视并稍加释怀一下他们二人之间一重隔着一重的不信任。 这孩子,张狂得有些近乎狂妄了。 长公主殿下教孩子,还真是…… 当初的皇四子如此,今日得她真正抚育成人的长安郡主,尤甚。 “大人今日应郡主之邀前来,不会被人拿作把柄吗?” “这盛京城啊,是块儿讲究的地方,越是在太阳底下摊开了的事,越是光明正大,就越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如此反而更不会轻易地就有所动作。” 君子不欺暗室,这朝堂之上的权力场里都是大多数读书人算计来算计去的耍心眼子。 但归根结底啊,这些个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读书人啊,就有些坏毛病是极为可爱的。 而后风祺也站起了身,“来都来了,咱们也下去裁几身衣服。” 风碾顿了顿,本想说些什么,但看见他主子已经大踏步地快走到门口了,遂也闭了嘴直接就跟了上去。 一路无人,一直到风祺出了后院才见到有个小厮模样的人在前面候着。 等到风祺走近时,便听到他说了句,“大人慢走。” 风祺回身,“谁说我要走了,既然来了,我少不得照顾照顾掌柜的生意。” “小民惶恐,大人您请。”那人说着惶恐,但也没见他哪里惶恐了,只是听见风祺的话立马就退开了少许,为他指路进前头的布庄。 风祺回过味儿来,便试着说了句,“待会儿就你帮我挑些常服花色吧,反正我俸禄不多,你认真看着挑。” 果不其然,那人张口就道,“郡主临走时已经吩咐过了,您若是有看得上的,都记在她的账上,初次见面,郡主说她与您相谈甚欢,让您不必客气。” “是郡主太客气了。”风祺笑眯眯地说道。 而最后风大人是真的没有丝毫客气地裁了三身衣服才离开的。 自然,这消息没过一会儿也就传到了各处有心人的耳朵里。 各人自然有各人的想法和盘算,只是这其中却是不包括也是第一时间听到了这消息的忠义侯的。 彼时,在侯府里正喝着小酒,揽着小美人儿在院子里赏一赏花,再摸一摸小美人儿的一双小手的忠义侯冷不丁被打扰了雅兴自然是气坏了的。 “本侯今儿个难得休沐,风祺花他自个儿的银子买新衣这事儿你也要拿来烦本侯?本侯还能当朝参他一本骄奢纵欲不成吗!” 说完犹不解气,又恨声道,“混帐东西!本侯的脸上是写着本侯很闲这四个大字吗?” 骄奢纵欲,是忠义侯本人被御史台接连参了近十五年的说辞。 是以他对这四个字有一股子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且难以言喻的几分谜之执念。 被忠义侯一脚就给踹了,此时正跪在地上的傅管家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风大人买新衣当然是不新奇的,可九章王府的长安郡主的马车与风大人的马车前后脚到。 而且二人很明显还相谈甚欢。 更何况,风大人花的可不是他自己的俸禄银子,是记在长安郡主账上的啊。 这怎么可能会是闲事儿呢…… 然而将心里的话刚说了一半出来的管家并没有得到他家侯爷的丝毫重视,反而接着被骂得个狗血淋头的。 “你是觉得慕长安傻,风祺也跟着她傻?青天白日地在满朝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商量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厉害事儿?” 这话吼得管家一脸生无可恋脸。 而且忠义侯是从来就不认为九章王府里的那个小郡主能翻出个什么朵朵浪花来的。 女孩儿嘛,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才是正道。 即便她身份尊贵,那也不过就是代表日后她夫婿的身份也尊贵罢了。 家族联姻,门当户对嘛。 更何况那小丫头现在还没了爹! 当然这话如忠义侯这等说话做事不长脑子的人在这风口浪尖里,都是不敢说出口来的。 是以忠义侯还是决定继续欺负他家的管家了。 “要不是父亲看重你,本侯是真想把你那榆木脑袋掰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在地上一直沉默着的榆木脑袋:…… 傅管家原本姓周,后来还是已经过世了的老侯爷看重他一颗玲珑心,正好跟在自家万事一根筋的儿子身边理事儿。 所以彼时老侯爷赐给了他傅姓,如此,他也就跟着主人家姓了,在忠义侯府,就靠着主人家赏的这个姓,就已经没有人敢欺辱他半分了。 当然,这并不包括仿佛天生就容易暴躁的现任忠义侯爷。 而另一头的安王府内,倒是没有忠义侯府此刻这般热闹的。 “长安郡主与风大人从布庄离开之后,可还去了什么其他地方?” 此刻,安王府内,世子的书房里头,坐了好几位或年轻,或年长的人。 看他们无一不带着书生头巾的打扮也知道了,聚集在这一处的便是安王府的几位幕僚了。 而在正中间当堂站着正准备回话的小厮,看见这是王府里现在最得脸的曲先生在提问。 小厮的反应倒也机灵,立马就回道,“未曾,二位贵人都是直接就回了各自府邸。” 那位曲先生听了之后倒也并未立刻开口,反倒是侧首看向了主位上坐着的人。 从曲先生的方向看过去,并不怎么看得清座上人的半分神色,只是无端地,只透过那道此时些微有些寂寥的身影,曲先生已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其实这种情况是很少的,虽然他们王府里幕僚议事世子和王爷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并不多话的主子,随你畅所欲言,在座人人都可以说。 他们王府的王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所谓的幕僚,顺着他的意思那便是个幕僚,若与他心里的意见不合,那是分毫都不想再多听你说一个字的。 但世子议事是不同的,他鼓励大家意见不一,甚至鼓励大家与他意见不一。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五章 回头下望人寰处 每每都是等在座的各位都说完了,世子才会再结合大家各自不同的意见来与他们继续梳理。 所以寻常时候的世子虽然也是轻易不常开口,但却是听得极认真的,所以偶尔也会提点他们一两句。 但是今日,曲先生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家世子在频频走神,很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靠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吃上饭的人,自然也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了。 所以透过今日书房之中的幕僚们不同于以往的各自畅言便知道,显然也不是只有曲先生一个人察觉到了他家世子此时的心思是并不在这处的。 今日大家各自说完了以后都会有意无意地看向上首的位置,而不是像以往一样各自说罢就开始互相争执得面红耳赤了。 不多时,书房里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良久之后,沈行知终于开口问道,“各位以为,此事当何解?” 这问的,自然便是方才曲先生问那小厮的那桩事儿了,然而小厮当时回完了话早就已经退了出去了。 是以此刻曲先生听见主子问话,环顾四周,看着周围平素也少有来往的同僚们有意无意躲闪的眼神,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只得再一次当上了出头鸟。 “回世子,方将军无旨回京一案与我们安王府暂无干系,吏部风祺如今正得圣意,九章王府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结怨的存在。” 所以您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免得惹了一身腥…… 这话在座的自然都是听明白了的,只是传到沈行知的耳朵里,却是让他极为不受用的。 于是沈行知轻笑了笑,声音温雅,却极为明显地透着一股子不耐之意,丝毫不加掩饰,“先生具体想说的是什么?不妨直言。” “此事安王府不宜过多插手,应静观其变方为上上之策。” 曲先生斟酌再三,还是如此回道。 毕竟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他不得不为大局考虑,即便眼前这位主子因着他这话会与他心生嫌隙,甚至厌恶他,他也必须说出来。 曲先生刚一说完,他旁边几个同为安王府幕僚的人便都各自点了点头,摆出了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显然,现目前这些个以往为了在主人家面前彰显自己的真才实学,总是彼此争执不休,不肯轻易认可对方的安王府幕僚们。 他们竟然是已然少有地达成了共识。 然而沈行知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耐心地与他们虚与委蛇了。 “诸位以为,我为何要派人盯着九章王府与风府的动静?” 这话一问出来,一时之间倒是也没有什么人敢再轻易应答了。 主子很明显已经不是很受用他们的建议了。 而且这也并不是一个可以贸贸然就能轻松回答的问题。 然而主子既然发问了,那必然是要听个答案的,是以有一位年轻文士模样的人就开口说话了。 “世子深思熟虑之下的决定,岂是我等可轻易窥测得出的,只是按照现如今这情形看来,九王府与风府是撇不开关系了。” 自作聪明! 他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一时之间都有些变了。 这是他自从进了王府以后,第一次进书房来与主子议事,他就等着这个机会,鲤鱼跃龙门。 是以千拍万拍,马屁不穿。 但归根究底,拍马屁其实确实是一门技术活儿,而且很显然的是,这人拍错了地方,且时间也不大对。 而且想顺着他家世子爷的话走的心思太过明显了。 幕僚没有主见,这其实是沈行知一直以来都极为忌讳的一点了。 大翌帝国统治下的王朝,在权贵世家之中,时人稍有些底蕴的都喜好养一些幕僚在府中。 为他们供吃供住,每每下了朝就会回家召集这些个幕僚来议事,共同为了自个儿的前程筹谋盘算。 若是一个人想不出来法子,想不明白事情,那一堆聪明人总不能还能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吧? 幕僚的极致,便是那位在当今陛下当年还是四皇子时就以幕僚之身入了皇子府的,大翌帝国当今的吏部尚书,风祺。 更甚者,有些财大气粗,底蕴深厚的家族,可以同时养着数百个幕僚以供家中子弟随时挑选,择优而取之,训练其识人之能。 只是明面上如养着数百幕僚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多见了,毕竟在官场上,这也是一个极为容易授人以柄的行为了。 “对于方戈一案,曲先生是何想法?” 果不其然,沈行知就像是没有听见那人方才说的一连串话,也压根没看见那人似的,动了动身子,直接点人问话了。 那人瞬间便白了面色,若不是坐着的,怕是能软下去了,他知道,他完了,他的前程算是完了。 然而另一边的曲先生倒是一贯地应答自如。 “学生以为,谋定而后动,贸然出手,只怕会适得其反弄巧成拙,反倒是不美了。” 沈行知听完,微微颔首,口中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曲先生留下。” 于是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再度落在了曲先生身上,而曲先生仿佛浑然不觉似的,在主子没有问话时,仍然是两眼直视地面。 等人都退出去完了之后,沈行知看向曲先生,直接开口问道,“我有一惑不解,依先生来看,此事是否是洛水授意。” “若是,世子当如何呢?若不是,世子又当如何呢?” 曲先生如此问,也并不是一定要求个回答,他还没有那个胆子,所以他紧接着又说道。 “无论是与不是,世子如若想要谋一份益,就得从中推波助澜,所以是与不是,本身本就是无足轻重的。” 何况您想要掺合进去原本就不是为了谋利。 这话曲先生自然是不敢明说的。 他家世子虽然看着温文尔雅,脾气颇好的样子,甚至于曲先生跟在他身边五年了都没见过他发火的样子。 但是曲先生深知,居高位者,心狠手辣尤甚于他人。 “先生金玉之言,每每都能令我茅塞顿开。”沈行知轻叹道。 “世子,皇上将此事交给了各部大人,便是将能牵扯进去的都牵扯进去了,而长公主,学生不才,私以为长公主应当是将此事交给了长安郡主。” “交给长安郡主?” 曲先生点了点头算是确认,“世子,有些不能掰开了的事情,将他掰碎了来想,很多事情,便就都能想得通了。” “长安郡主与风大人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相谈近半个时辰,在此之前,只要稍微有心之人查一查便知,他们二人此前并无多少交集。” “无论王府与风府针对此事有多少过了明路的说法,但并非所有的所谓光明磊落都是无所谓求的。” 这京城之中,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往往他们的一言一行有时候都是别有一番深意的。 “有时候,越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往往越会隐藏着,或者说掩盖下,另一个更大的秘密。” 沈行知听完以后,眉头微微一皱,一时之间便是曲先生也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我还未曾与长安郡主打过交道,对她的行事风格并不算了解。” 不多时,沈行知如此说道。 “学生曾留意过您誊写回来的每一份回南送回盛京的军报,与九章亲王在世时相比,九章王郡主辖治下的回南及周边各城军情报送已然是迂回至极了。” 曲先生话里话外,不无激赏之意。 “长安郡主,理应是个极有城府的人,假以时日,她或许并不会亚于世子您半分。” 这话一说完,倒是惹得沈行知多瞧了他一眼,但这个悄无声息的马屁拍得倒是让沈行知十分受用的。 “可这事儿她掺合进来,于王府而言,并无多少助益。” 其实这话沈行知还已经算得上是说得相当委婉了,哪里是没有助益,这都还是轻的,最坏的结果可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曲先生在心里叹了叹,于情于理,长安郡主插手此事怎么都比他们安王府插手此事更为名正言顺啊! “世子,若是方将军殿前所言属实,那无论此事最终如何定案,长安郡主她都是首先便已经占到了义之一字的啊。” 曲先生一字一句地十分婉转又认真地说道。 “民族大义,国之大节,这才是民心所向。” 沈行知张口反问道,“民心于她而言,又有何用?” 只是刚说完这话的沈行知立马就收住了口,若是……若是当年…… 又怎么会无用呢。 显然曲先生与他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当年何求招认得太快了。” 话不说满,点到即止,这已然成了生存之道。 还有一句话曲先生虽然是没有说出口,但沈行知是清楚的。 何求因私废公,耽误了大事儿被仗毙之前签字画押的那份供词实在是太过完美了。 很多时候,无暇,往往就意味着虚假。 何求,是上一任的兵部尚书,因耽误了南西联军突袭回南连连攻城的消息传回盛京城,被当时年轻的帝王一怒之下连夜下旨仗毙了。 何家更是在何求受死的当夜就被诛了九族,只是有传言说何家的小女儿当时因为逃出了府去看夜市,侥幸逃过了一劫。 但也仅仅只是市井之间流传的谣言了,不知真假,时日一长,便就更没有什么人记得住了。 后来,便是那郑德明走马上任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六章 不见都京见尘雾 何氏一族顷刻之间就此覆灭,九章王府那边也再没有什么风声传出,也没有对其他人等再继续追责,而帝王,也是显然打算此事就此事了的。 所以当初何求一死,所有的一切在明面上就彻底结束了。 曲先生看着他家世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在深思熟虑之后依然还是认真地说了一句谏言。 “依咱们王府如今的处境而言,为着长远来考虑,这件事是丁点儿也沾不得的。” “作壁上观,便已是上策。”最后,他如是总结道。 然而并没有等来他家世子的任何回复。 即便他肯定是听见了的,同时也是十分清楚现目前的局势的。 曲先生其实是有一点儿清楚他家世子为何独独对这事儿如此上心的,但他又并不敢确定。 不仅如此,曲先生还有另外一层顾虑在,他在担心事实万一真就是他一直以来猜想的那样,那才真是大大的不妙。 良久,书房里除了呼吸声,再无其他任何声音,就在曲先生快要以为座上那人快要睡着了的时候,突然便听到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下去了。” 这便是答复了。 正当年轻的世子爷的声音里褪去了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反而微微像是带着一股子刺意,又像是带着一股子涩意。 难得得竟然让曲先生觉得,面前这个年纪轻轻便已然登高望远的世子爷似乎是有些失意了? 才刚刚想到这一点,曲先生就觉得有些荒唐。 面前这个年轻的世子,他出生王府嫡脉,自幼就被请封为世子,文思武略更是少有人及。 他金尊玉贵地长大,到了年纪便可以出入宫廷,直接为圣上办差。 诚然,这是王府世子的身份带给他的便利与荣耀。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他费了多少时光,又花了多少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毫不费力地就撑起了他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世人不得而知。 世人只知,安王府的世子爷,生性聪慧,少能识文断字,有麒麟之才。 富贵王侯,顺遂至此,怎会有失意之事呢。 曲先生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他真的是太过敏感了,一点点毫无依据的事情都能让他浪费时间,并以此联想如此之多。 “是。”曲先生麻溜地起身,行礼告退,整个过程半分拖泥带水也无。 曲折走后,沈行知仍然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很久。 昏黄的光晕打在他半边侧脸上,若隐若现的,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丝毫神色变化。 沈行知在府里议事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尤其不喜欢在亮如白昼的地方与人商讨正事。 这事儿,便连安王妃也是知道的,因着对眼睛不好,所以在王妃有一段时间总是有意无意的唠叨提醒下,书房还是放置了一盏光线十分特别的烛灯。 这也算是沈行知对他母妃关心他的一个交代了,他从来都是一个极为妥帖的人。 所以安王妃见此后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虽然她仍然不太喜欢儿子书房里那盏要亮不亮的烛灯。 安王妃是一个深谙男人心理的女人,她也深知凡事都不可得寸进尺的道理。 即便是与自己的儿子相处也是如此。 这是安王妃把大半辈子都耗在了她夫君安亲王身上,并与他周旋了几十年方才悟出来的道理。 沈行知侧了侧身子,睁眼抬头看向了那盏烛灯的方向,他想插手此事,是有私心的。 甚至可以说,他是因了想要满足自己的一腔私欲,方才放下了整个安王府的未来想要插手这事儿。 索性,及时悬崖勒马。 才没让他铸成大错。 想到这里,沈行知又闭上了眼睛,有些事情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是错的,还要一意孤行地去做,在他看来,是愚人所为。 而他今日,也做了一次往日自个儿心里百般不屑的愚昧之人了。 所谓的一腔孤勇,不过是因为生了些许莫名的情意,所以才会有所牵绊。 然而成大事者,是不能有那么多牵绊的。 他是沈行知,但他不仅仅只是一个心有所属的普通男人,他的肩膀上,担着的是整个安王府的未来。 安王府的世子是不能行事莽撞的。 夜,渐渐深了,逐一掩下了诸多暗潮涌动,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深夜才能发生的故事。 翌日一大早,不同于这几日京城内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一贯寂静低调的容王府内,一辆马车直接从王府内出来了。 帝国京城内贵人出行,一般都是亲自骑马或者是坐马车,但因如今儒学盛行,京城中骑马出行的贵族女子已经是不多了。 而有些底蕴深厚的人家尤其注重礼法束约,所以在家中女眷出行时,马车都是要驶进府中,待主子们都坐上了,方才大开中门出府而去。 容景栀出行,是很不喜欢在头上戴上帷帽的,但无奈她家里情况和别人家有少许不一样,她父王是觉得随她开心就好,戴不戴都行。 于是她母妃就强行要求她必须给戴上,不然不能出门。 容郡主长大了,也慢慢知书达礼,知道孝顺父母了,是以长大之后乖巧的容郡主是很少会跟她母妃对着干的。 马车进府,她让人随身带着帷帽,再与母妃说到地方就会戴上,通常情况下她母妃都会默许,并不会有其他异议的。 毕竟在这一点上,当初她也只是为了跟父王对着干而已。 只是今日却是不行了。 母妃态度十分强硬地让她在她面前就必须戴上,是以容郡主此时坐在马车里的心情也并不是很愉快的。 即便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去见她的柔姐姐,也不能安慰此时情绪低迷的容郡主半分。 她哥哥,容王府的世子爷按理说本早就该在前几日就回府来了的。 可那日她们母女俩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 第二日才知道是被宫里的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给耽搁了。 因着他们容王府的世子爷接了差事便忘了着人把延迟回京消息传回京城的王府,所以传回家的信便慢了一日。 她母妃接到消息后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两遍后,才进了内室去休息。 容景栀原本是想跟着进去的,她认为是一场空欢喜让母妃心里不痛快了。 可后来还是许姑姑拦住了她,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郡主,昨晚王妃一夜未眠,让她休息会儿吧。”话里话外,尽是心疼。 以至于这几日容王府内的的气氛都有些非比寻常时候,大家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 要不是她今日借着芳华宴的名头出来寻柔姐姐,想来也是不能出府的。 这一边的容郡主闷闷不乐,而另一头的李家小公子却是每日都挂着个大大的笑脸,十分开心的模样呢。 大翌帝国,余杭郡。 余杭一地,自古富庶,百姓安居乐业,便是从小见惯了京都锦绣繁华,活在蜜罐子里的李小公子此刻也是连连赞叹,车马劳顿亦无丝毫疲惫之态。 他那一双眼睛显得尤为明澈,衬得这余杭山水也亮了几分。 他开口说话时,更是显得一双眼睛尤为明亮。 “世子哥哥,以往总听人家说咱们京城是天子脚下,恢弘气派,我往常也觉得咱们盛京城最好,现在来了这儿才知道,那是因为我没来过余杭郡。” 只是他的世子哥哥却是没有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的。 他口中的世子哥哥,自然是自出了回南城,便一路北进的容景阑了。 容景阑一行从浔阳城改道去恕城后,经信城,越栖凤渡,方行至余杭的容王府世子爷一行。 容王府这一行人刚到了信城,便正好解救了这位被恶汉当作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当街调戏的恭王府小公子。 彼时,求救无门深知大难临头的李小公子恰好被被打发出来给在京城的王妃和郡主寻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的容易撞见救下。 当时当刻,说容易也是受到了颇多震撼也并不为过。 饶是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容易看见眼前这位颇为灵动活泼的少年郎仍是忍不住想到他被恶霸当街认为是女儿身强抢回府那档子事儿。 并且容易还惊恐地发现,这越看这位小公子,他就越觉得委实不能全怪那恶霸看走了眼。 这位恭王府的小公子确实就像那酒楼里说书人口中常说的所谓的雌雄莫辨。 此时,仿佛踏春巡游的小公子眼珠子转个不停,这是又准备出幺蛾子的意思了。 因着这位小公子身边没有人伺候,容世子爷便十分痛快地把容易丢去了这小公子身边暂时候着。 痛快得让容易有一瞬间以为他家世子已经嫌弃他很久了,就等着一个机会把他丢了,而现在机会就来了…… 所以认真算起来,容易已经与这位李小公子相处了好几日了,更何况各位小公子从里到外都着实是个极为单纯的孩子。 所以他想做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容易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的,伺候他,甚至得他喜欢都是很容易的事儿。 欢欢喜喜,天真无邪的小公子还殊不知他因此带给了容易多少的成就感。 下一刻,容易便感受到了李家这小公子求知若渴的一颗心。 只听他完全不在乎他世子哥哥对他如此冷漠无情的态度,转身便扬着一张大大的笑脸对着这一行人中最好说话的人。 “容易哥哥,余杭郡里最出名的除了那些园子和衣料布匹这些,还有什么是最出名的呀?”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七章 正是江南好风景 容易眼皮子一跳,他就知道,准没好事儿找上他的。 如此明显有备而来的一句问话,容易听到之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小公子既然都知道了园林布料这些乱七八糟的,还能不知道这余杭郡的另外一大特色? 这明显就是机灵的小公子自己想去凑热闹了,但又想透过别人的口中牵引出来,好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无端的,容易身上的皮子下意识一紧,他此刻想到的是传言中那个爱子如命的恭王妃…… 世人皆知,余杭一地,有三好。 一为秀致园林,余杭的园林山水,既有南方园林的精致小巧,又不失北方园林的自然大气。 这里的园林内几乎都留有曲水流觞之用的一块儿地方,可效仿前人击鼓作诗,不失为一桩美事。 而这其中,尤其以余杭郡的无忧园最得帝国众多文人士子的青睐。 这其二,则为湘江锦绣,栖凤渡与湘江穿余杭一郡而过,不同于栖凤渡源远流长且河网纵横,湘江的一大半都位于余杭,哺育了一郡子民。 而湘江锦绣,其所用丝线是经过特殊工艺处理出来的,极为光洁和平整。 最重要的是湘江锦绣所绘在衣物上的图案形象灵动逼真,与华贵典雅的琅琊四方锦比较起来,湘江锦的色彩更为艳丽丰富,用色也更加大胆。 是以每每余杭一地新出的盛行的花色每每都总是能在盛京城各地掀起一道热潮,贵族女眷争相订做。 历朝历代,女性对美的态度,总是格外执着,且拥有十分令人震惊的力量的。 然而以上的这前二者特色虽是余杭特有,但这于寻常百姓之家而言或许是稀罕物件儿,但是对自幼长在繁华京城的王孙公子而言。 园林与布料,着实是显得有些稀松平常了。 所以显而易见的,李家这小公子的真正目的,是在这余杭郡的第三好上。 这余杭第三好却是此地的秦楼楚馆了。 若说秦楼是暮朔江以南最富盛名的青楼,那楚馆无疑就是整个南边儿最易惹人疯狂,助人疯魔的销金窟了。 余杭郡的秦楼楚馆,与浔阳城里久负盛名的乌衣楼是极为不同的。 乌衣楼重在文才,重在名声,而秦楼楚馆,则是看清了人间色欲并以此为利,是以在此地迎来送往间,只求个痛快是极为简单的一件事儿。 而秦楼与楚馆最大的区别则在于楚馆是以豢养小倌出名的,那里面的小哥们的确是一个赛一个的好模样,是以这也算是余杭的一大金字活招牌了。 又因本朝虽民风相较于前朝已经算是十分开化了,但是如若有头有脸的人家,尤其是那些个在朝为官者被爆出有龙阳之癖。 都不必他的那些个政敌动手,御史台的言官大人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让他的官路快速地走到尽头。 即便如此,但是人的欲望永远是没有底线一说的,总有一些人要纵着私欲去做一些在旁人眼里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即便一个不小心就会因此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然而楚馆则是深谙人心,尤其是深谙达官贵人们的心思,所以向来都是以保护来客隐私而闻名的,贴心地为幕后的各路金主们解决了后顾之忧。 “小公子,听说这余杭的糕点也是在这周边远近闻名的。” 容易觉得,他还是可以再垂死挣扎一番的,不然等他们回去了,那盛京城里的恭王妃若是知道了必得扒了他的皮! “容易哥哥!咱们京城什么样的糕点没有?” 竟然打算诓他去吃糕点!当他不知道吗! 容易想着也是,京城天子脚下,王府贵胄,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但话都说出口了,他又看着前边儿那个并不打算对他施以援手的容成,以及自家世子的决绝背影。 最后他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努力下去。 “京城当然什么样的糕点都有,但很多吃食与南边的相比,是很不一样的味道的,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而且啊,余杭这边的糕点最早是靖安之役那会儿榆阳一带的人躲避天灾逃难时带过来的,尤为软糯香甜,而且果香不一口味就不一,很有特色。” “那我们现在可以去尝一尝吗?” 容易觉得他成功了…… 但一旁的李家小公子显然是十分明白循序渐进这个道理的。 容易自然是不知道,这词儿可是面前这个小纨绔的父王以前总在他耳边耳提面命的一个词。 长此以往,他不想明白也难。 “那卑职现在就去问一下世子的意思。”容成容易现如今在军中都是挂有品阶的军职,并非家仆。 李小公子想要到处跑,到处玩儿完全是本着好不容易出都出来了,就得玩了个够本才能回京这种心思去的。 而容易的自信在于,他家世子向来是不爱那些个糕糕点点一类的东西的,更不要说这些个甜腻口味的吃食了,他家世子是看都不会多看上一眼的。 所以此刻,站在这间据说是余杭郡最贵的两家茶楼之一的“借酒家”最贵的一间天字上房里头的容易仍然还没有怎么缓过来。 毕竟这也确实是太令他惊诧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家世子爷真的会带着他们来这儿,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世子无声训斥的准备了的。 但是结果,令他匪夷所思。 容易又看了一眼坐在他家世子对面的李家小公子, 于是他悲哀地发现他更想不明白了。 “世子哥哥,我跟着你一块儿会耽误你办的公差吗?” 小公子虽然是一个不学无术,十分让人头疼的小纨绔,但是他也绝对是一个对自己知根知底,十分了解且勇于面对自己的小纨绔。 “不会。” 他的世子哥哥明确地在表示着他的存在不是多余且扯后腿的了。 于是小公子开心起来了,话就更多了,不一会儿,“借酒家”专门培训出来伺候贵人们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地一一上着此地的特色茶水糕点。 然而即便如此,这也丝毫挡不住另一边的李小公子滔滔不绝的说着些有的没的。 奇怪的是,容世子竟然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的同时,竟然也没有打断口齿伶俐但显得十分聒噪的李小公子。 而容易在一旁静静观察了很久,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却是,他家世子竟然有时候还会给那小公子一两分的回应! 特别是李小公子讲到他在各个王府穿梭来往的各个趣事儿时,容易发现,他家世子在这时候是十分有兴致的。 甚至于,他家世子偶尔还会在神色之间鼓励一下李小公子,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容易默默在一旁石化。 此时容易满耳朵只听得见那喋喋不休的李家小公子正说着他在寿王府的宴上与景王府里那位和婉县主一见如故的故事。 “不过最后在我们各自回家之前,和婉她还把宫里送给她的糕点分了许多给我,后来她才告诉我,她小姑姑送给她的好些东西,她都是随身带着的。” 小公子说完,神神秘秘的小声问向他对面的人,“世子哥哥,你知道和婉她的小姑姑是谁吗?” 着一袭玄衣,眼型修长但乍看之下眼神沉寂深远,面上也没有多余的半分表情的容世子此时虚虚顺势应了一声,“是谁?” “是九章王府的长安姐姐呀!” 李小公子第一次看见还有他面前这位世子哥哥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十分开心地为他的世子哥哥解着惑。 “长安姐姐特别喜欢我!” 他这句话严格来讲倒也确实不是虚言。 因着他与和婉交好,而且李小公子这个人,说是从小就被娇宠着长大的也再不为过了,他是又喜好玩儿又喜欢吃,关键是脸皮还贼厚。 所以当年李家小公子与九章王府的长安郡主初相见时,因着他特别认真地夸了又夸长安郡主送给和婉县主的吃食。 于是长安郡主十分福至心灵地在后来和婉与李小纨绔一块儿上学时就吩咐了宫人记着按时备双份垫肚子的吃食给他们。 大翌帝国自从始帝建国伊始,便规定了后代皇室子孙凡是到了年纪的都必须得入学,修四书五经六艺,以史鉴世润心,明得失取舍。 但是后来因着一代又一代的历任慕氏帝王并没有逮着一个合适且合理的机会明确是否皇家子孙无论男女都应该要上学、考学。 所以渐渐地直到了先帝在位时的天德年间,皇家女儿才是真正开始有了到了年纪也是要进学这个规矩的。 毕竟读书,使人明智。 大力促成此事的柳皇后不希望她的女儿们一辈子也只识得宫墙里的红砖绿瓦和大宅后院里的方寸之地。 所以她希望她的孩子们可以进学,懂得天地之大,万物生长,世间星火寥阔。 柳皇后坚信,只有书读得多了,才不会两只眼睛只会一门心思地放在恩宠争斗这些事儿上,她希望她的女儿们都可以因为懂得许多而步步坚强。 如同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皇家要从宗室,或者世家之中挑选优秀的后辈作为宫里面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的伴读一样。 皇家的女儿,但凡入学,也会有一个年纪相仿,而且身份也不低的贵族小姐入宫成为伴读,与皇家的女儿形影不离。 于是狭路相逢,在寿王府里一见如故差点就无话不谈的两个小伙伴又一次被命运安排撞到了一起。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八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只是彼时情况有些复杂的却是,李家小纨绔和景王府的和婉县主都是以伴读之身入宫进学,但却都是无人可伴的。 如他二人如此这般境遇,也是说来话长,此事原委,留作后事赘述。 只说此时的李小公子不厌其烦地与他的世子哥哥讲述着他与他的年少玩伴和婉县主的少年相伴时的所见所闻的趣事儿。 便是在一旁一直面无表情的容成听久了眼角眉梢也微微少了几分寒意。 毕竟谁都有过,或者说期待着有过那样一段轻狂无知的年月里,恣意飞扬的鲜衣怒马少年时。 “和婉除了脾气坏了些,其他什么都好。” 最后,李小公子如此为景王府里那位身世稍有些复杂的小县主作出总结了。 容易听完眼皮子一跳,他的眼皮子一贯是与嘴巴一样比脑子反应得快上许多的。 所以此时他笑着打着哈哈,“小公子与和婉县主一块儿上学时的趣事儿可真是多着呢。” 收获的则是李小公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的眼神…… 他容易吗他! “你常去景王府?” 他的世子开口问道。 “那怎么行!和婉又不是男儿身!” 大是大非李小公子表示我还是明白的。 伴读那会儿他俩作伴那是因为在宫中成百上千双眼皮子底下,更何况他们俩年纪都小,身份也贵重,所以没人敢乱说话。 可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毕竟男女有别,他们来往太密切会遭人诟病,是很容易惹人闲话的。 所以“我们都是经常通信的!” 容易在内心诚恳地向自己发问,面前这个小公子,他怕不是个傻子吧? 这种事儿也是他能宣之于口的吗? 那和婉县主的身份再怎么尊贵,她也不能不要名声的吧,常与外男传书的这名声怎么着听着也都算不上是个好名声,而且还极为容易授人以柄。 然而他家世子就坐在这儿都是没什么其他大反应的,容易就更不能开口说什么了。 “就是之前和婉给我的信被长安姐姐发现了,长安姐姐使人告诉我不能再这样了。”小公子继续道。 那人就差说他心思叵测故意要害和婉了! 他堂堂恭王府正正经经王妃所出的小公子,父母千娇万宠,哥哥姐姐也疼惜爱护他,哪里受得了这等闲气。 但人是九章王府的,是他从小就敬慕的长安姐姐身边的人,他又不能发落他出气。 于是之后他一气之下就这么委屈地跑了……然后就被拐了,一直拐到了信城被他成功逃了,又差点被人继续买卖了。 他虽然是个小纨绔,但是他父王母妃也是严令禁止他去青楼和赌坊的。 本质上李小公子并不是个坏孩子,他只是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罢了。 可以说,这孩子的心思是极为单纯的,于是在他发现被自己特别喜欢的姐姐突然可能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的时候,他就受不住了。 其实这事儿吧,认真说来也不怪齐横,是的,当日就是慕长安把这事儿交代给了齐管家去办。 齐管家当时想着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两个孩子玩得好罢了,但是因着身份不同牵扯不同,所以还是得处理一番,所以就把事交给了齐横。 齐横本是想就跟恭王府的管家提一提,管家自然会告诉恭亲王与王妃,就让他们恭王府关起门来自己处理这事儿。 想得千般合理万般合适,但是最后到了恭王府,齐横如是这般圆满的打算和美好的愿望还是意料之外地被小公子自己给坏了。 他以为是他的长安姐姐又给他送了好吃的东西来,毕竟他虽然没有和婉在他长安姐姐那儿那么受宠,但偶尔一两次还是有九章王府的吃食送些来的。 只是不过明路,所以他父王母妃也就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加深究了。 所以听到九章王府来人了,正收拾好了准备出门玩耍的小公子转身就折道回去亲自要去见了。 他倒是一点儿也没想到,人家这次为什么是正式的登门拜访,闹腾的动静这么大怎么可能只是给他送吃的,或者说他就压根没多想其他的。 两人见了面齐横也犯了难,跟管家说的话昨儿个他就想好了,可是谁能告诉他,他齐横何等福气等来的竟然是正主儿? 这可要怎么开口跟他说…… 据传这可是个深受宠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齐横眉头深锁,有些不知道怎么才能开口,开了口又怎么才能迂回婉转地道明来意,还能安安稳稳地回到九章王府。 在李小公子问了话才知道今儿这人什么也没带的时候,小公子已经不太高兴了,但他还是出口问道齐横去他们恭王府的原因。 “回三公子的话,小的今日是奉了我家郡主之命前来的。” 李小公子在恭王府排行第三,在生下他之前,恭王妃已经接连为恭王府生下了世子李章述,二公子李章越,以及郡主李朝雨。 “三公子您与县主少年玩伴本是一段难得的缘分,知情的人尚好,若是那些不知情又心思不善的人知晓了您与县主信件来往便是千不该万不该了。” 李小公子的理解能力是不错的,但他明显当时当刻也是没有理解到齐横的言外深意的。 所以彼时的李小公子张口就问道, “是我们的信件被人利用了吗?是谁?本公子去抽他!” 被万千宠爱养着的小公子说话也是尤其的底气十足。 “不是这样的三公子,此事尚无外人发现,只是您与县主男女有别,长此以往下去,唯恐坏事。” 齐横听见自己的声音刚开始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到后来许是话反正也已经说出了口,所以后来也就越来越顺畅了。 “坏事?就是因为男女有别,所以我与和婉才互相通信的,能坏什么事儿?又能坏谁的事?” 从小顺遂惯了的小公子有些恼了,于是就不依不饶地问道。 “您是男子自然无妨,但县主是女儿家,女儿家坏了名声无异于就此断了前路了。” 这话自然是就说的有些重了。 刚刚说出口之后齐横几乎是立刻就有些后悔了,但这位李三公子着实有些难缠得紧,所以他一时之间也失了些许分寸。 小公子听完他的话当真是气坏了,也委屈坏了。 气的是他与和婉清清白白的友情好像要被人污蔑了,不,已经被人污蔑了! 委屈的是这人是他的长安姐姐派来的,他不知道是不是长安姐姐心里也是像这个人这样想他的! 但是人是他长安姐姐派来的,还好死不死偏偏就姓齐了,王府里那个老管家也姓齐啊! 于是心里一团火气发作不出来的小公子扬声吼了一句,“你滚!”将齐横吼了出去。 为这场小儿女之间的友谊闹剧画上了一个暂时的结局。 时至今日,想起这事儿李小公子心里都全是委屈,更别说在这“借酒家”里又再一次地回忆了一遍这等伤心事。 小公子自从出京之后接连被人折腾了那么几次,本就心里委屈坏了。 若不是他面前坐着的这个容家的世子哥哥,他或许就再也见不着他的父王母妃哥哥姐姐们了。 一想到这里,小公子就更委屈了,他是真的吓坏了,但他又不敢说出来。 一方面是因为他那残存的男儿自尊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个世子哥哥。 这是他第二次在正宴之外的场合私下见着这位传说中脾气不怎么好,也不喜欢与人说话的容家哥哥。 第一次是三年前他世子哥哥大败乌孙凯旋回京时,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自发迎接。 而彼时,李章砚则是陪着他姐姐李家郡主一道,就在京都的见贤庄订下的天字间里遥遥望着这个几乎是大翌所有臣民们心目中的英雄。 一身肃杀,远远瞧着便是不易亲近的人。 李小公子彼时只听见了他家姐姐说的那一句。 “男子汉大丈夫,一生跃马杀敌,保家卫国,也算不枉此生了。” 小公子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接他亲姐姐的话,小纨绔对姐姐眼里的自己定位很清晰。 李家小公子在王府外边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但在王府,他一怕母妃,第二就是怕他姐。 索幸他姐当时也没功夫搭理他。 所以在信城时,他看到他姐姐口中那个男子汉大丈夫从天而降犹如天神下凡一般拯救他于歹贼之手时,他无端地就心生亲近起来。 姐姐敬重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小公子那样想着。 然而虽然小公子想要亲近他的世子哥哥,但奈何他在恭王府内是从小就被他父王训练出来了的,论看眼色的功力倒也算得上是他的一桩看家本事了。 所以他当时虽然害怕,但看见这个容家的世子哥哥的第一直觉就是不能哭!他肯定不喜欢看见别人哭! “小公子心思单纯,但这世上坏心眼的人太多了,只要有心,信件这些东西总是最容易会被人用来大做文章的。” 容易做和事佬是做惯了的。 “那是他小人之心!” 小公子信誓旦旦,看起来仍然是满腔气愤的模样。 “哈?”容易冷不防听到这一句都惊呆了。 一时之间他下意识就觉得李家这小公子说的是九章王府里的那位长安郡主。 对这一句明显不是好话的话,他也没有面前这个小公子有个好爹。 从小周围那么多人宠着护着疼着给他带来的天生的底气,他哪里又敢凑上去接话……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十九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等到本公子回京,便要他好看!” 小公子在最后如是总结道。 这下容易倒是听出来了的,这肯定就不是在说那位长安郡主了。 于是容易轻松接道,“快了快了,咱们后日就可以启程回京了。”这事儿恰好昨夜他家世子就吩咐他了的。 容易怎么也想不到李家的小公子当真是记挂上了九章王府的一个下人,他以为面前这个小公子好面子,在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思归之情。 正打算大玩儿特玩儿的李家小公子:…… “你是偷跑出来的?” 在一旁安静听他说了许久的容世子突然便开口问道。 “是啊。” 正满脑子都在想着使什么法子才能在这个地方多玩儿几天的小公子脱口就应道。 容易:…… 说好的被拐出京城然后经了好几手卖出来的呢? 容世子自然是没有那等闲心为恭王府教导孩子的,遂直接说道,“若无意外,恭王府收到了书信派来接你的人今日就该到了。” 李章砚:…… 小公子刚刚听完了这句话,便努力睁圆了一双眼睛看着他的世子哥哥,似乎还觉得他面前这位容家的世子哥哥是在同他开玩笑…… 他是真的懵了。 “是我给世子哥哥添麻烦了吗?”小公子很难过。 本就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起来更是如珠玉琳琅增辉。 然而当真难过时,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也似乎都在一瞬间全部被抽离开了似的,耷拉着脑袋轻声问着他对面的容家哥哥。 他虽然喜欢玩儿,但也是真喜欢面前这个容家哥哥的,就像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九章王府里的长安姐姐一样。 但是长安姐姐很可能就快要不喜欢他了,当然,现在正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容家哥哥就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他了。 从小人见人爱的小公子有了一些难以言表的挫败之感,剩下的,竟还有一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失望。 期待落空的失望。系统 这话容易是听明白了的,也是看明白了的。 是以听见小公子那么问,容易下意识就先看了看他家世子的方向一眼,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再贸然开口拿些话来糊弄这个孩子。 “你偷跑出来,王府必然心忧。” 明明是一句好话,可经过他家世子那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出来,竟有了几分嫌弃。 容易对他家世子的说话风格真的是一点儿也不表示丝毫的惊讶。 他家世子最好说话的时候,相较而言也就是在容王府里面对着他家王妃的时候了,但也仅仅是相较而言。 殊不知对着他家的郡主,他家世子爷也不会多几分耐心出来的。 亲疏有别这句话大多数时候在他家世子身上是不适用的,他家世子讲究的是一视同仁。 这样想着,容易冷不防地一瞬间倒是有些想念起了之前在浔阳城内的大行寺里,面对着长安郡主时的那个温雅知礼的容王府世子了。 也许还真的是相较而言…… 容易这般想着。 “阿砚知道了。”另一边的小公子无精打采地回道。 桌上的那些个精致的茶点再也吸引不了小公子的半分注意了。 连之前觉得这小公子着实有些聒噪得很的容成一时之间都觉得这间屋子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了。 小公子双手托腮,也不再开口说话了,只是难得安静地看着一旁的窗户,以及透过正大开着的窗户瞧见的外边儿的那一隅街景。 看了半盏茶的功夫,小公子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他毕竟还是一个自小就喜欢热闹,也着实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啊。 于是小公子耐不住地试探着又开口了,“是我二哥今天要来这里接我吗?” 小公子心里门清儿,他父王母妃是不可能来的,尤其现在正是连他都知道不能闯祸的多事之秋。 他大哥的身份不比旁人,恭王府世子,身份贵重,如今这风口浪尖上能离京来接他的十有八九是他的那位二哥了。 “他们会直接到别院。” 别院是容王府名下的产业,他们一行人自从来了余杭这儿就一直是住在那里的。 容景阑自然是不知道恭王府谁会来接这个小公子回京的,但来此却不是因为他与恭王府的人事先约好了在这儿的。 小公子点点头,十分顺从地说道。 “那我们能把这些糕点带回去给二哥吗?” 这一桌子的余杭特色茶点他都还没有怎么动过呢。 他二哥从前也是没有出过京城,更是没有来过这里的,既然他二哥来都来了,这余杭有名的糕点他怎么能吃不着。 容景阑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对此不置可否,李小公子毕竟也是与他相处了好几天的机灵孩子,再加上他又是个会看眼色的孩子。 于是小公子便知道他面前这位寡言少语的容家世子哥哥这态度也算是默许了。 所以等到小公子带着这些个糕糕点点回到别院的时候,他都还在想为什么,他当时是怎么会脱口而出说出要把这些东西一同带回的话。 容景阑还有公务在身,在“借酒家”分开后,便由容易带着小公子先行回来了。 冥思苦想的小公子过了大门,与容易一同往里面走着,自然也是没有听见有一道清脆的声音接连唤了他两声的。 待男儿装扮的和婉见她唤的人就跟丢了魂似的没搭理她的时候,她便有些恼了,遂直接走过来到了李家小公子身旁扬声问道,“你是丢了魂吗?” 小公子下意识往声源处看去,这一看一个跳脚就向后弹了一下,差点撞到了容易身上,得亏容易眼疾手快把这小公子扶着的。 “和……和……和婉,你来做什么?” 小公子看清了来人,便是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了,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来,所以震惊坏了。 “你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小姑娘有些得寸进尺地咄咄逼人。 “不是你等会儿,你怎么来了?” 小公子依然还很惊讶她怎么会在这儿,明明他出来都是千难万难,怎么到和婉这儿就这么轻松了?小公子心里已经很不平衡了。 “怎么?这地儿你来得,我来不得?” 在小公子身后的容易倒是全部听见了的,此时此刻他算是有些理解了为何这小公子之前说和婉县主脾气不太好。 这岂止是有些不太好啊。 “不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你……” 小公子又开始磕磕绊绊起来了,他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要开口说,也有太多的问题想要开口问了。 但奇怪的是,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突然他便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话了,或者应该说什么话了…… 所以显而易见李家这位小公子的这副模样是铁定又要被面前那个小姑娘嫌弃的,容易这样想着。 果不其然,下一刻容易就听到了年轻女孩略带些骄纵的声音。 “你想清楚要问什么再开口行不行啊李章砚?你别不是突然就成了个结巴了吧。” “你才是个!”显然他们俩斗嘴是习惯了的,所以小公子几乎是下意识的迅速开口反驳自我保护,却不想眼角余光看见了和婉身后的人。 “二哥!” 正准备气势汹汹回呛回去的小公子瞧见了另外一道徐徐走近的身影,立刻麻溜地出声唤来人。 容易看见了来人也顺势一道见礼了,“卑职容易,见过李二公子,见过和婉县主。” “将军多礼了,家弟年幼不懂事一路颠沛,幸得遇上了容世子,我临走前父母有交代,让我务必要当面感谢容世子,只是不知世子现在何处?” 开口说话的人,声音清越,言语和善,神态分外认真,相貌也是极好的。 浓眉大眼,但唇型极厚。 这便是恭王府的二公子李章越了,与恭王府的世子,郡主及小公子皆是恭王妃所出的王府嫡脉。 容易与他客套一番后,请他进了花厅应酬,只是途中容易在应付这位二公子之余,不免有些一心二用地突然想起来了另外一桩往事。 那是他在看见这位李家二公子的第一眼就想起来的一件事儿。 三年前,容易跟着他家世子征战乌孙时,曾在夜合城偶遇过一老妪,彼时他们一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同行的一个人侧身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她。 后来容易便留了下来收拾残局,待扶稳了老妪之后,容易看她身上衣衫破烂,又想着明日世子就要开始攻城了。 这老婆婆在这处即将要发生祸乱之地,日子也并不好过,一条命保不保得住还得另说,遂容易一时之间善心大发地又将身上所有的碎银子给了老妪。 之后就打算跑着去追上他家世子了,只是在他方才扶着老妪的手刚刚收回的下一个瞬间,老妪便笑开了。 她这样一笑,眼尾处的纹路便更深了些,然而彼时容易以为是他给了她碎银子,所以她才那样开心的。 之后容易便听见老妪开口说,“我母亲和姐姐们都说唇厚的人重情义,愿阿蛮保佑你。” 说完她便转身步履蹒跚地先离开了,徒留在原地的容易怔了怔。 乌孙与大翌两族人因为生活习性和身处环境大不相同,所以个人的相貌也并不相似,更何况当时的容易面上尚还没有任何伪装。 阿蛮,即乌孙人信奉的阿蛮神。 乌孙人坚信他们是阿蛮神的子民,草原则是阿蛮神的领地。 而阿蛮神,则是这天上地下,最最至高无上的神灵。 所以乌孙人坚信,阿蛮神的子民是上天的宠儿。 大翌长安 关注幻+想+小\说;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章 东洲有族名乌孙 乌孙一族,位于大翌北境,又是地处于布迦草原的西部,那里土地肥沃,粮草鲜美,且草原人之中尤以在西部所居的部族最为崇尚武力。 一望无垠的草原一点儿也不像讲究礼法的中原大地。 在布迦草原上,父终子及、兄终弟及的不仅仅是权位,还有女人。 中原地区受千年前一统东洲的池别帝国纳诸子百家之言的影响。 文化与思想激烈碰撞之下产生的不仅仅是崭新的知识,还有更为广阔的视野,甚至是全新的文化。 儒家思想尚仁尚礼,教人谦逊,要人孝顺,注重世人的德行操守。 墨家学派宣扬兼爱与非攻,且墨家尤擅机关之术,最为权贵阶层所喜。 墨家子弟游走各诸侯国,致力于反对所有的不公平征战。 是以在民间,诸子之中以墨门中人尤其多。 法家主张以法治国,一国之法必须凌驾于个人私情之上,一旦犯法,则必须重罚,以正国之根基。 道家则主张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前朝素有“天下第一公子”之称的逍遥王便是出了名地极为崇尚道家学说之人。 而兵家则最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了。 兵家人相信,一场战争若同时得天时地利与人和,便已有七成胜算了,余下三分便看军队平日里练兵及演练军阵的成果了。 阴阳家信奉五行轮回,主张阴阳调和。 男为阳,女为阴,天为阳,地为阴,阳为父,阴为母,并以此演算解明。 因池别人重视阴阳五行,所以池别帝国时期,诸子百家之中尤其以阴阳家最为突出。 纵横一门相传每一代不超过十人,每一位纵横门人都当得纵横家的称呼。 天下生乱时,他们游走各诸侯国,合纵连横,舌灿莲花。 相传,天山便是纵横一派师门所在地。 更相传,大翌帝国的容王府世子,一身本事尽数袭自天山一脉。系统 而诸子百家之中,尤以农家最会审时度势,是以流传至今上千年,农家典籍片有损坏。 农家人相信地泽万物,主张以民为本。 然而池别帝国大厦倾倒后,周朝,翌朝统治下的东洲中原子民们,仍然认为“士工商农”,以农为卑,以农为微。 周王朝末期,因着战争与掠夺,诸子百家的典籍多有损坏,渐渐地诸子百家的声望每况愈下,早已不复当年“朝歌问学”时百家争鸣的盛况。 而其中,尤以农家典籍受灾最多,农家人大多是普通老百姓出身。 这些人大多数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所以发生天灾人祸时,自然不像世家出生的人一般更能明白保护典籍传世的重要性。 乱世风云之中,人命尚且如蝼蚁一样朝不保夕,更何况那些个书籍死物。 从某一方面来讲,农家人有着书籍没有教给他们,但生活已然教会了他们的豁达。 而诸子百家之中最为低调的门派当属名家了。 名家主张思辩,追求释理,但因周王朝中期,名家当时的领袖施华卷入了帝王家的皇储之争,后败。 所以名家遭到了当时的周王朝掌权者的全力打压,名家内部更是人心惶惶,犹如惊弓之鸟。 自此之后,颇为诡谲的名家一派一蹶不振。 除此之外,百家之中最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还有一派名为杂学家,杂学家们主张从历朝历代的那些先贤先哲大儒们身上不断学习。 而流传至今依然傲然屹立在风鉴谷的药学一派,可以说是百家之中历朝历代最为安稳的地方了。 因为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人,便有生老病死,而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升斗小民,只要是****凡胎,便都离不开悬壶济世的医家。 与医家一样几乎是从来没有受到过打压的,还有家,家们一生都在路上,他们游历各地,记录并留下东洲四方风俗习惯给后人参详。 然而与医家不同,一道从不曾遭致祸患则是因为那毕竟是小道,帝国掌权者并不看重。 又或者说,帝王并不会将这等在他眼里翻不起任何浪花来的小道看在眼里。 而那些更多的庸庸碌碌的尘世凡人们,则大多是将一道看作是茶余饭后的些许调笑的谈资,也并不看重它,所以一派安然存留至今。 只是殊不知,年少时骄傲疏狂的修少将军也曾满心满眼地致力于成为一位家。 走遍天涯海角,绘制山海图册,以传享后人。 少将军执着地认为,这个人世间留存青史的方式,不仅仅只有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一途。 千年前的朝歌城内,百家争鸣,诗书问学更是无数学者们的狂欢,一时之间,天下读书人纷纷以朝歌城为天下苍生的乐土,慕名而去。 朝歌城内的帝王更是定期聚集诸子百家于“问台”之上你来我往,互相问学。 此谓,“朝歌问学”。 以后的后世史家更是将“朝歌问学”评为池别四景之首的学景。 后来天下学子蜂拥而至,帝王便下令遴选百家诸子聚集著书立传,建小圣贤庄留存之,以惠泽后世。 而在大翌帝国执掌政权的初期,始帝为了能够让慕氏一族的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便以“仁与礼”为治国平天下之要法,并广而推行至天下。 为了完成他梦想中的霸道皇图,这位伟大的帝王在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深思熟虑之后,果断的选择了以礼治天下。 为慕氏一族执掌的帝国天下拉开了帷幕。 之后,始帝更是遍访当时的儒家学派的大儒们,并且尤其礼遇当时儒家门人众口一致承认的儒家一派集大成者,善子,并以官位许之。 而在善子入朝后,始帝更是在朝中大力提拔和儒家学派中人,并尤其善待儒家门人,将帝王治国的态度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 儒家一门,自此复兴。 然而不同于尚礼的中原人,历朝历代不论王朝怎样更迭,帝王都有宫室可以居住,百姓都有房屋可以歇息,朝堂内外都有百官监察天下。 在大翌北方的草原人,他们没有皇帝,也没有百官,没有言官肃清部族风气,没有之乎者也,更没有华美的宫室。 草原人是自在惯了的。 他们从小练习的是骑马和射箭。 他们长大之后一直不间断地学习的都是生存技能,而且他们如此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活下去。 如果是一个从小就有想法,有雄心壮志的草原人,他的目标则是,强大地活下去。 但无论怎样,草原人都坚信,中原人稀罕的那一套四书五经,并不能让他们强大地活下去。 他们分为草原各部族,各个部族都有各自的首领,居住地也是常年更换。 他们只有主人与奴隶之分,只有弱者臣服并依附于强者的铁的定律。 草原人信奉的,是掠夺,是征服。 布迦草原是因着颇为广阔,且地势较为平坦,所以在那其中分布的部族也尤其多,又因为自西向东,布迦草原的绿洲也就越来越少。 所以自西向东一路驻扎的部族所在的位置,也象征着他们的能力越来越弱。 草原,是一个弱肉强食,且优胜劣汰的天然战场。 而纵观整个布迦草原之上,土地最为肥沃,碧草连天可以供给上万牛羊所需的地方,自然是当属西部。 所以草原西部通常是由通过武力碾压各部族的草原之王以及依附他的亲信部族所居。 这些部族的子民养育出来的牛羊也会更为健康壮硕。 西部之后,其次便是中部了。 不管西部是由哪一个部族在什么时期打下来的,每年由中部固定送往西部那个最大的毡房里的牛羊都是按规矩准时到达的,从无延误之时。 这是交好之意,更是俯首称臣的依附之意。 草原人也是深深地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道理的的。 更何况他们各个部族的人本就不多,而草原又实在是太大了,打了中部比不打中部能得的好处那可是多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点帐,西部的人也是有那个能力算得明明白白的。 所以表面上,居住在中部的草原部族历来都是与西部草原之王交好的关系。 虽然西部的强者们打从心眼里看不上中部那一群“谁都能当他们的主子”的狗腿子模样,嫌弃他们太过贪生怕死,枉为草原男儿。 但是这一招无异于为中部各部族的繁衍生息提供了保障,西部各部族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中部各部族则是在抱团休养生息,享受草原的宁静生活。 而中部这些部族之中,尤以康剌族最为繁盛,且康剌族的族长是草原上出了名的智者,他更是少有的能通中原语言的草原人。 所以草原中部渐渐地就以康剌族为尊了。 当年柔然被灭后,草原西部各部族以乌孙、乌桓两兄弟部族为大。 后来乌桓连年骚扰北境,终于惹得仁宗震怒,下令攻打,后乌桓战败,乌桓王自刎于帐内,其部下诸人则连夜逃往乌孙。 后来乌孙向大翌奉上牛羊若干,贡品若干,仁宗便以“我泱泱大国,巍巍大翌,不过逃走些败犬,有何惧之。”一言当朝驳回了容王斩草除根的谏言。 而乌孙历代便设有祭司一职,祭司虽然在乌孙族内的地位十分崇高,深受乌孙子民的爱戴,但却并无任何实权,也不能娶妻生子。 乌孙祭司延续血脉的方法只有一种,那便是在每一任祭司坐化后,乌孙子民们会在阿蛮神的指引下寻求祭司的转世之身奉其为新一任的祭司。 大翌长安 关注幻+想+小\说;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一章 竹马绕床弄青梅 然而乌孙虽然是一个喜欢用武力去解决所有问题的草原部族,且尚武精神高度统一。 尤其是在帝国默许之下,乌桓并入乌孙后。 但乌孙一族的祭司却是每日勤苦静修,并不会武,对凡尘俗事也是一概不会过问的。 即便如此,乌孙人也十分坚定地认为,他们乌孙的祭司是他们举合族之力遴选出来侍奉阿蛮神的最珍贵的礼物。 所以历代祭司人选必须得拥有这个人世间已知的所有的优秀品质。 因为高贵的阿蛮神,见不得脏污。 所以即便乌孙祭司手中并无任何实权,也并不耽误乌孙族人对祭司有着比对乌孙王室还更要崇高的敬意。 在乌孙人的心目中,王室是属于草原的,是属于乌孙族的,但唯有祭司才是属于乌孙子民们的。 所以每一任乌孙祭司,都是乌孙人眼中完美的化身,乌孙人也容不得任何人说他们的祭司大人有半点不好。 他们相信,如祭司这样完美无暇的人,是一定会得到阿蛮神庇佑生生世世的。 所以乌孙人坚信,祭司的灵魂是永生不灭的。 而阿蛮神会因为礼物的完美而降恩于乌孙一族,将神的祝福送给千万的乌孙子民。 子民们相信,正是因为有了伟大的阿蛮神在庇护着乌孙,所以乌孙一族才会长长久久地存在着,在草原上繁衍生息,代代不止。 而乌孙祭司的名如果用大翌通用的中原一带的东洲话译过来,便名柘合桑。 在乌孙语中,柘合是至高、至洁、至纯的意思,而桑则是永恒的,不变的意思。 因着乌孙人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人死后,会有灵魂留下来守护家人子女,而大奸大恶之人,人死如灯灭,灵魂也会随着肉身的死亡而灰飞烟灭。 作恶者,是没有资格拥有灵魂这样高洁的存在的。 而乌孙祭司灵魂高洁脱俗,方才得阿蛮神庇佑生生世世永生不灭,所以在乌孙子民们的眼中心里,每一任乌孙祭司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所以每一代的乌孙祭司都是延用这同一个名字,再以其转世之序添加以称之。 如第一任乌孙祭司是柘合桑一世,第二任祭司便是柘合桑二世,如此延续下去。 “愿阿蛮保佑你。” 这是乌孙人对外族人所能释放出来的最大的善意了。 而当时,大翌骑兵正兵临夜合城下。 后来容易就随着他家世子凯旋班师了,只是极偶尔的几次会无意间地想起那位老婆婆说的话。 比如,遇见唇厚的人,容易第一反应就会想起那句,“唇厚的人重情义。” 带着或愧疚,或难过,或懊丧,或不安的种种情绪。 比如,此时。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此等世子回来吧,如此大恩若是不当面致谢,我心难安。” 李二公子最终还是如此决定了。 反应稍慢了一拍的容易此时自然不可能驳他的好意,便也索性提道。 “世子有公务在身,也不确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二公子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去客院暂时休息一会儿?” 刚从回忆中抽身的容易对着面前的这位恭王府二公子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柔和。 容易是有军职的,且他从小跟着的主子又是那样的一个天上地上都再难寻得第二人的不凡人物。 所以别看容易逢谁都笑脸相迎,脾气顶顶好的模样,特别是在他家世子身边,经他家世子说上来就上来的那股子脾气衬着他也就显得特别好说话了。 但实则却不然,除了他家世子之外,容易甚少会有服别人什么的时候,这一点他其实随了他的主子,心性高。 所以像现在这样,容易主动散发善意的时候,是并不多见的。 但在场的其余三个人,却是一概不知的。 “那越二哥去休息吧!” 跟在他们一旁,已经许久没说话,只忙着和小公子自顾自打了许久的眉眼官司的和婉县主冷不防开口了,一锤定音。 “你虽然年轻,骑射功夫也好,但经了长途跋涉,也该要注意休息。” 聪明如二公子,他自然是听出了面前这位和婉小县主的言外之意了的。 但是他这一路与她相处,已经深知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但性子太过执拗了。 所以若是与她说话,婉言相劝是无济于事的,只能直白地告诉她你的想法。 当然,虽然很大可能也会被她直接忽略不计,但总比被她逮着话头东拉西扯一通说不上正事儿要好很多,李二公子如是想着。 他把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从京城里带了出来,要是回去时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家女儿出了什么岔子,那不仅是他,他们整个恭王府都要有麻烦了。 李章越最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了口气,他感觉这几日他嘴巴里都在发苦。 虽然说在大翌并没有过女子不能出远门的规矩,而且面前这个小姑娘虽然身份尊贵,但着实不是那等子走一步歇三下的娇小姐,骑射功夫是真的好。 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因着他刚开始顾念着她,所以最开始一路走得算是极慢了,后来这姑娘自己反应过来了,便自觉开始一路催着他们走快些。 而且我朝现如今与周边游牧民族交好,各族互通商市,所以游牧之风也渐渐地传了些到大翌来,是以现如今翌朝男女大防也并不如前朝时那么古板。 但即便如此,她也毕竟是个姑娘家,离京这些日子与他们这些男人待在一处这么长时间,若是有些话传出去了,那她无论如何也是说不清楚的。 这世上,闲话谣言最为伤人。 这么一想,年轻的二公子忍不住又想叹一口气了,好歹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就说不能容这些个小姑娘胡闹吧,但不知道他父王和景王爷二人是怎么想的,竟是都十分默契地不拦着她。 虽然她年纪小,但到底她是挂着个慕姓,身份自然是比他李章越高得不止一星半点的。 所以不要说只是让他带着她来寻他的弟弟,就算是她真的要揍他弟弟,他们李家也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李二公子不得已只得讨人嫌地又开口多说了一句。 “县主初来南方,恐水土不服,还是要多注意休息,若是明日想要外出游玩自然是可以的。” 言语中的无奈与直白引得容易也不禁侧目瞟了一眼他,但尊贵的县主大人依然没有回答的动静,于是容易再一次大发善心地帮了个忙。 “二公子说的是,南北两地差异明显,县主初来乍到感觉尚不太明显,但若是没有休息好,待过了一两天若是身体底子不好的,就真的不好了。” 这话说得虽然是实情,但也是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吓唬在的。 之后容易便听到瞧着十分温婉良善的和婉县主开口出声了,“最迟明日我们就得回京了,本县主想来应该是赶不上水土不服的日子了。” 容易:…… 李家二公子这一路也算是知道了她的脾气,这里的人统共加起来也没她一个人身份贵重,是以颇为“识时务”的二公子说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便烦请县主还是如此打扮,我带着人随身保护县主吧?” 和婉一路行来为了方便都是男装示人。 “不必了,越二哥先休息去吧,让李章砚陪我去给王叔买几件礼物回去就行。” “也行,那你们多带着一些护卫,可不要贪玩离了护卫的眼睛,这里不比京城,鱼龙混杂,咱们明日就走,不可惹事。” 后面几声吩咐是李二公子转身走了两步对着李家小公子字字句句说出来的,一字一句皆是警告之意。 小公子便是自己脱了护卫的眼皮子底下,又把暗卫吩咐出去办事了,今日才落得了个如此下场的。 是以他哥哥这么一提,自知理亏的小公子连忙应声道,“二哥,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那倒是也无妨,你只需记得把县主保护得好好的就是了。” 李小公子:…… 一屋子主子都决定好了,容易自然也得替他那不在场的主子拿出个态度出来,毕竟涉及到几个王府。 “别院中的王府亲卫也一并跟去保护县主与小公子吧,毕竟信城咱们都是初来乍到,还是稳妥些的好。” “有劳容将军了。” 和婉县主十分知礼的模样表达了谢意,仿佛方才那个有些咄咄逼人的和婉县主只是容易的错觉。 容易行礼称不敢。 县主见此转身就走,简直是十分“痛快”的模样了。 容易在原地默了默,便吩咐了人跟着,随即他便亲自陪着李家的二公子往客院而去了。 出了容王府的别院,和婉就更轻松了,她一把扯住了旁边的李家小公子,难得十分认真地问道,“你没受什么苦吧?” 和婉执拗地认为,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李章砚那么一个比她还要娇生惯养的败家子是不会偷偷跑出去的。 是的,据小公子的贴身暗卫陈述了所有可见的事实,再结合实际情况,恭王府中人一致推断出一个结论。 “那臭小子是偷跑出去的!打发暗卫是早有预谋的。” 彼时,心里难受又着急的恭王妃恨声说道。 所以后来和婉执着地一定要跟着来,不为别的,这是她少年时期就认识交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如果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有了什么不测,和婉觉得她将为此终生难安。 而王叔显然也是明白她的心思的,所以他在最初的反对之后也就默允了。 大翌长安 关注幻+想+小\说;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二章 绿树浓荫春日长 “喂!慕昱珩你有没有搞错?本公子是谁你不知道吗?有哪个不要命的敢给本公子苦头吃!” 顾不得其他,小公子也是要面子的人,所以立马就炸毛了,言语之间倒是一如以往的气焰嚣张。 但终究也是有些不同了。 他此刻的模样立马就教和婉想起了一个词,“纸老虎”。 所以被直呼其名的和婉县主倒是没像以前那样收拾他了,转而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又围着他走了一圈后才说道,定眼看着他说道,“幸好你没事儿。” 于是小公子想象中即将要被她怼得惨不忍睹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没有挨骂,小公子顿时就有些心慌慌的了。 但同时在他终于听见了有个人在关心他的这一刻,小公子还是没忍住地红了眼眶。 在他被容王府一行人救下来之后,因为他们一行人没有随侍的婢女贴身伺候,他又不好意思麻烦容易,怕被他们烦了就把他丢下了。 他是深深地觉得容王府的那位世子哥哥是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的。 所以小公子一路上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李小公子从小到大被他母妃养得比一般闺阁女儿还要娇贵一些,这一路上可谓是把这一生能吃的苦都吃了个一大半。 因着本就是受了委屈跑出来的,结果吃了许多的苦头,差点就再也看不见他父王母妃了。 而且自从他被救了下来以后就没有人真心地问过他还好不好,是不是受苦了。 他刚才看见他二哥的时候本来有一肚子的委屈的,憋得他眼睛都疼了,可是二哥统共也没跟他讲几句话,他的一腔苦闷就更是无处消散了。 所以听见和婉一开口说的话,一时之间小公子突然就特别地想哭了。 “他们打我!”面如冠玉的少年言语之间已经带着几许哭腔了。 他口中的“他们”,自然说的就是那些做专门买卖少年人的勾当的贼人。系统 “我听越二哥说了,容世子已经把人绑回了京,会送去恭王府的,你到时候怎么收拾他们都成!” 和婉县主如此安慰他道。 说出口之后,和婉似乎又觉得这话单薄得紧,遂又添了一句。 “李章砚,临行前我就去了九章王府,本是准备找小姑姑问清楚的。” 小公子虽然面上尽是不在意,只是那双耳朵却是往和婉的方向略微倾了倾的。 显然是希望听见后续的,和婉瞧见他这个模样倒是没有再笑话他,而是继续说道。 “我还去骂了齐横的!”和婉县主一瞬间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信誓旦旦。 “你真去九章王府闹腾了?” 自然意料之中的,小公子将信将疑的声音也表达出了十二万分的不相信。 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对对方的脾气性格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了。 是以小公子心里十分清楚,和婉就算是把景王府折腾了个底朝天,她也是没那个胆子在九章王府大声说上哪怕一句话的。 “没有,我只是去问清楚了!” 和婉县主吹牛不成,只得老实交代着。 就知道是这样! 良久之后,李小公子才嗫嚅着开口,“长安姐姐觉得我败坏了你的名声。” “那是姑姑!” 和婉县主从小就十分介意李章砚对她小姑姑的这个称呼,害得她平白无故地便被李章砚降了一个辈份。 “那不是一样的吗,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就行了啊。”小公子在这件事上毫不占理,是以自知理亏的他含糊其辞地说道。 “什么就一样了?这哪能一样!你这么轻轻松松一叫出声,我立马就平白无故地矮了一辈儿了,我找谁说理去!你倒是想得美!” 和婉县主也顾不得这小子此时可能心绪不稳,也不急着哄他了。 原则问题,寸土不让! “长安姐姐有没有说其他的?” 小公子再接再厉。 “没有!” 和婉县主恨声道。 “我叫我的姐姐,你叫你的姑姑,长安姐姐都没说过什么,又碍着你什么事儿又!” 小公子的脾气也上来了。 “再说了,你按着你的辈份叫,我按着我的辈份叫,这怎么就不对了就!我又没让你叫我!” “反正就是不行!” 和婉县主誓死捍卫她的原则问题,决不妥协半步。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李小公子拿她没有办法,又着实想要听听九章王府里他那长安姐姐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一时之间竟然是有些气急了了的模样。 “李章砚!” 和婉县主抬手指着他,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下一秒他就会血溅当场似的。 “我无理取闹!” 小公子是个尤其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的意思的,并极其擅长在此基础上举一反三,且屡试不爽。 “是我无理取闹!”李小公子又添了一句继续说道。 隔了好一会儿,看着小公子焉答答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怜了,和婉县主终于还是决定大发慈悲了。 “哼!本县主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与你一般计较了。” “叩谢县主大人大恩!” 脸色立马由阴转晴的小公子装模作样地哄着和婉开心。 “长安姐姐说了,她本意不是如此。” 和婉县主说完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身旁方才一直在喋喋不休个没完没了的人一直没个动静了。 她侧身去瞧他,才发现他面上已经笑开了花。 “喂!你在傻笑什么?” 和婉县主觉得他此时好像一个傻子…… 在原地站了良久,小公子才开口说话,声音里略微有些沙哑。 “和婉!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你也一定要相信我!” 和婉县主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眼角眉梢间霎时间就柔和了许多,声音也比平时低了许多。 “我相信。” 和婉县主极认真地说道。 和婉出生于恪王府,她的童年也是曾无忧无虑的,她有着这个人世间最尊贵的姓氏。 作为皇家宗室之女,可谓是天之骄女,更何况当时的慕氏皇族并没有与她一般年龄大小的女童,是以年幼的和婉是十分受宠的。 然而后来她那英勇善战的父王没了,她那聪慧伶俐宠她入骨的哥哥后来也没了。 再后来,她那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母妃也没了。 到最后,她唯一的亲人,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对她好的太婆婆也没了。 再后来,她便被王叔带回了景王府亲自教养。 再后来,便是小姑姑三不五时地或正大光明地递上拜帖进府,或是私底下偷偷入府,教她识文断字,教她明辨是非,叫她知进退懂取舍。 她失去了她的血亲,却也得到了更多的亲人。 她院子里的下人们私底下总是背着她嚼舌根,被她撞见过好几次了,但那最后一次,她却是一反常态地发了好大一通火。 因为有下人在底下闲聊时说她是运气好,养在景王府里,又有长安郡主亲自教导。 “这可是因祸得福呢!” 彼时,这是那群奴才的原话。 和婉初初听见便是恨急了眼,听到如此用心歹毒的话,一瞬间她就控制不住地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将那碎嘴的下人给活活打死了。 自此景王府里的下人们,尤其是她的院子里的下人们,人人自危。 他们都开始惧怕她了。 王叔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私底下却是把她叫去了正院里的书房。 “昱儿,往后不要碰这些鞭子了,答应王叔好不好?” 彼时,她那个对她从来都是笑颜相对,温温柔柔的景王叔极为严肃地对她如此说道。 他一贯对她都是和颜悦色的,与她说话的声调都要比平时与别人说话时候的声调轻上许多。 “好。” 于是和婉县主难得柔顺了一次,几乎是立刻便丢下了鞭子,从此以后,迄今为止,也再没有拿起来过。 和婉至今还能想起来当时王叔的那双眼睛,饱含着无奈、遗憾、难过…… 还有许多许多种当时的和婉尚还不能分辨得清楚的诸多情绪。 所以她当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扔掉了手里的鞭子,无端地,和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景王叔的身上,压得他脊背都有些弯曲了。 而那些东西,冥冥之中,和婉无端地就认为,那些东西一定是与她有关的。 虽然她的景王叔正值盛年,虽然她的景王叔曾经娶过妻子,但仍然不妨碍他王叔纵然如此也依然是京城之中颇受名门贵女们青睐的王孙贵胄。 这样相貌堂堂,身份高贵,地位尊崇的景王叔何以有那样令人看着都只觉得很难过的眼神,和婉县主至今都是不明白的。 而遇见李章砚,是因为意外,与他相识相交,更是和婉意料之外的事情。 和婉的亲生父亲与嫡亲嫡亲的亲哥哥无一不是勇武儿郎,一生保家卫国,最终血染沙场,为国战死。 是以她是极为看不惯如李章砚那等典型的王侯将相之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做派的。 就更不要说对李章砚本人抱有什么善意了,那就更是莫须有的事情,根本不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是在宫里无意间见到了李章砚笑起来的时候,和婉当时冷眼在一旁瞧了许久,那模样真是像极了她的哥哥。 恪王府世子,慕昱辙。 辙,路也。 那一刻,尚还算年幼的和婉便打定了主意,她要好好地守护这个笑容,即便穷尽一生也无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好开心呀和婉。” 李小公子不合时宜的笑声拉扯回了他的少年玩伴和婉县主已经有些遥远的思绪。 “你开心什么?” “嗯!就是开心!” 李小公子继续开心地大笑出声。 一点也看不见路过的行人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似的。 或者说压根就不在乎。 真是活脱脱的就跟个傻子似的。 和婉县主如此想道。 大翌长安 关注幻+想+小\说;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三章 料峭春风吹酒醒 翌日,余杭郡,容王府别院。 “人都送走了?” 看着容易走过来,守在书房门外的容成如是问道。 “走了走了,临行前李家二公子还说等咱们世子回京了,恭王会在王府设宴答谢咱们世子呢!” “嘿!我说不是,你等会儿啊,你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以往被他家世子赶出来最多的就是他,守门守得最多的也是他。 是以容易这会儿看见容成抱剑施施然站在这儿,也是有点惊讶的。 容成得了想要知道的话倒没有再认真细听容易在说些什么了,他觉得有些奇怪,“恭王府设宴招待世子?” “可不是!” 说起这个正事儿来,容易也是对恭王府二公子说的话表示出了十二万分的疑惑。 “你说恭王是不是被刺激坏了啊他,竟然想得这一出来。” 容易指的自然是帝王御书房内指名道姓让恭王不要着急李郡主的婚事那岔子事儿了。 帝王言外之意,恐怕盛京城里排的上号的府邸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是不明白的。 三大异姓王府虽然地位尊崇,但也正因如此,自仁宗一朝以来,各王府就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颇有些低调,可算得上是极为默契了。 这低调可谓是体现在方方面面了,首当其冲的,便是各王府表面不再有任何除了年节按礼制互相送出的人情往来。 在朝中则更是泾渭分明了,与诸大臣相交也是点到即止,无论是京里还是宫里,从来没有传出任何王府与朝中重臣私下相交的消息。 所以恭王府二公子这话是颇有些深意的。 二人正说着话,容易眼睛尖,又是侧对着院子门口的方向,于是一眼便就看见了这别院的管家匆匆跑来。 果不其然,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近他俩身边,还不等容成拿剑挡着他,他便手脚麻利地从袖口里抽出了一封书信。 “这是王爷命人紧急送来的家书,还请将军转呈给世子。”系统 此处虽然是容王府的别院,但管家却不是容王府的家生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余杭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 只是当年容亲王刚在此处添置了别院,琐事繁忙,又瞧见他是个老实人,所以容王离开时,便将他提拔成了管家,打理偌大一个王府别院。 是以主人家来了,尤其来的还是世子,按他的身份,他轻易是见不得这位主子的。 待管家说明原委,便将那封书信双手递向了容成容易二人的方向。 容易这下机灵了,他抬头一个劲儿望着天,似乎那天上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反正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 这信他是不会去送的。 他和容成从小就是跟着世子一块儿长大的,紧急送家书这种事王爷以前不是没有做过,但是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小事儿。 而且还都是十分不好的不小的事儿。 容易心里明白,容成平日里没有差事,世子也没有吩咐他做什么的时候,他都是跟着世子随身护卫的。 今天连容成都被赶出来守门了,那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拿着这封信进去,一个不小心那就得是去触霉头的。 既然他进去十有八九又是讨不着丁点儿好的,那他为什么要放过容成,让他在这外头潇洒抱剑,容易如是想着。 容易能想到的事情,容成心里自然是更加清楚的了。 只是这管家还在面前等着,世子又向来不喜欢见外人,此时他也不好与容易计较,便出手接过了那封信。 “好了,你下去吧。”容成冷声道。 等到管家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容易这才侧首看向容成开口道。 “你先进去吧,我这里就回个话的事儿,不重要不重要,既然王爷都发了加急,你可不能耽误了。” 只有这样的时候,容易才会在容成面前如此谦逊。 而容成给他的答复则是直接提着他的后领子,趁他不备,把他整个人都给提溜起来走向了书房。 眼看着就到了门口处,容易便连动都不敢动一动,他这儿一在门口有什么动静,他家那耳聪目明的世子怎么可能听不见! 到时候他又惹了世子心烦,先就自己把世子的火力全部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多不划算! 是以他不能动,从现在开始,他就要更加谨小慎微,话都要少说,一定要少说些才好,容易这样想着。 而另一头的容成则是已经叩响了房门,“世子,王府急件。” “进。” 他家世子没过多久就允进了,与此同时,容成也松开了攥着容易领子的手,动手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容易不妨之下一抬头就与坐在上头的他家世子四目相对了。 这下完了! 容易赶紧低头,迈开步子紧随容成在他后面带上了书房的门才向里走去。 等容易走到了堂下静静地行了个礼,默默站在一旁的时候,容易用他的眼角余光也扫见了他家世子正在看手中那一张信纸。 动作还真够麻利的! 不一会儿,他家世子就放下了信,转而问向了他,“何事?” “回世子,和婉县主及恭王府二位公子已经启程回京了,临行前李二公子说等您回京了,届时恭王再在王府里正式设宴感谢您。” 容易说完,隔了会儿没听见他家世子的吩咐,容易微微抬了抬眼皮子。 顺着他的眼角余光,只见坐在上首主位的容景阑依然是一袭万年不变的玄衣常服,玉冠高束,眉眼之间尽是冷寂,犹如长白山终年覆雪的天山池底。 容景阑听完了容易的回话久久都未开口,他此时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她都已经回京那么久了,他竟还觉得仿佛浔阳相见还在昨日。 一室寂静。 “容易,下去收尾准备,着手回京。” 收的,自然是在这儿办的差事的尾,而准备的,自然是回京的事儿了。 “是!”容易听见他家世子吩咐后,立刻便行礼告退,下去准备了,一时之间这间并不算大的书房内就只有容景阑与容成两个人了。 “信上说,九章王府的管家前几日亲自送了一对东珠进王府。” 良久,也不知道怎的,容景阑竟是突然就开口了。 “东珠?是王爷曾在平夷提起过的东珠吗?” 容成听见这话也是诧异极了的,很多年前在平夷时,这东珠之用及东珠之意他曾恰巧有幸听王爷提起过一次。 彼时王爷曾说,东珠联姻虽然古老,而且已经算得上是失传了,但寓意好,好歹还是能讨个好彩头的。 “等以后你们三个人娶亲了,本王给你们都备上东珠作聘礼去提亲!” 容成还记得,彼时的王爷还曾对他们如此说道。 王爷口中说的三个人,说的便是世子、容易以及他自己了。 王爷待他与容易一向都是极好的,从来不真正地把他们当下人看。 不然容易也不会养成那样一个性子。 容成与容易的父亲早先都是在平夷落户,并且还都入了军籍的。 后来从军之后,他二人慢慢地又渐渐立了一些或大或小的军功之后就一起都被提拔到了容王帐下,直接隶属于容王管辖。 后来居庸关一役,容家军损失惨重,他与容易一夜之间都是双亲俱失,他们的父亲成了容家军里保家卫国的英雄们的其中一员。 而他们俩也因着家中无人看管他们,遂也被王爷带回了平夷城里的容王府内,从此就跟在了世子身边。 世子虽然寡言少语,性子强硬果断,但对他和容易,世子一直是极为宽待的。 “世子,长安郡主将东珠送到王府,这是意在郡主的意思吗?” 那些千年前的故事中,东珠是只能由男方送到女方府上的,从来没有女方送给男方的先例,所以九章王府醉翁之意,不在世子,便在郡主了。 容成稍微一想,便想通了,他们容王府,能跟东珠扯上关系的,除了世子就是郡主了。 他是亲眼见过那个清清冷冷的长安郡主的,彼时,她对世子的态度可还丝毫没有到需要以东珠相赠的情份上的。 “是,也不是。” 容景阑微微颔首,声音平得没有半点起伏。 “父王的意思也是让我尽快启程赶回京。” 毕竟长安真正的用意,是在他身上。 这一点他父王已经是想清楚了的,他本人就更想得明白了。 她是在拿他的亲妹妹的婚事在威胁他。 恭王府郡主若无意外是要和亲塞外的,但如今这个情形已经很明显了,不想让恭王郡主和亲南疆的除了恭王府中人,还有九章王府里的那个姑娘。 只是他原本就无意插手这件事,所以干脆领了差事出京,容王府的动静,他不信她不知道。 即便如此,但她还是做出了这样显得有些多此一举的举动……容景阑微微蹙了蹙眉。 俄而,容景阑眉目舒展,直接站起了身往外头的方向走。 她哪里是让他不要插手,她是想逼得他不得不主动卷进京里那一池子浑水啊。 容景阑打开了书房的门,门外春光朦胧透过老树枝桠层层透映在地上,斑斑点点,教容景阑一下子便想起了在大行寺见她那会儿的情形。 她如瀑青丝以金环作扣,本是极为失礼的打扮,但经了她,却让人只觉得她便就应该是这样的。 大行寺古柏森森,那一日天色也好,日头正好时他与她在古柏下坐着,日光倾城,透过参天古柏打在她的金环上,点点光斑。 霎是好看。 彼时,他有一瞬间都觉得是因为那光太过刺眼,不然他的眼睛怎会下意识地就想立刻闭上了。 如此想着,容景阑缓缓走过一路日光斑驳树影婆娑映着的一段路。 走出院子时,容景阑停步,他想,他最近想起她的次数,着实是有些太多了。 太多了。 大翌长安 关注幻+想+小\说;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四章 何妨吟啸且徐行 “合着容景阑前几日赶回京城,还是因了你送了那一对儿东珠去容王府的缘故?” 修少将军在听完了他对面的郡主殿下亲自为他讲解了东珠联姻的古老风俗之后,反应倒是极快地就联系到了近日容景阑回京一事上。 “倦鸟知返,与我何干?” 长安郡主回复得也是十二万分的简洁明了。 “呵!”少将军以一声冷笑作答,用十二万分的努力表明了自己对她这句敷衍的态度。 “那日我听了随辛说赢渠人即将进京,这几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跑出来,你倒是好兴致,还有闲情来敷衍我。” “我父亲前日休沐在家时,都还召了他的那些个幕僚在一块儿挖空心思地琢磨容景阑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回京。”所以,你也别想糊弄我了。 而且少将军的话里话外,也是毫不掩饰地对忠勇将军府里的那些个幕僚的不喜。 “我实话跟你说吧,遍观这盛京城里的高门府邸,这会儿像我们家那样情况的不在少数。” 那样的情况,自然指的就是琢磨容景阑突然回京一事了。 慕长安听完,倒是缓声带笑,不疾不徐地问道,“鸟儿倦了尚且知道归巢,怎的容世子回京还能引起各府这样大的动静?” 一时之间,修昭也分不清她说这话的意思了,但他估摸着直接问她,她也是不会直接告诉他的。 所以少将军又试探着开口说道,“你之前久居深宫,后来又离京三年,所以可能有所不知。” 少将军这句话说出口时可全然不顾他自己跟面前这位一样也是离京已有数年时间了。 于是少将军说了一半又特意顿了顿,直到看见郡主殿下微微颔首示意她在听着的时候,他才继续开口说道。 “这些年来,京中一有什么不小的动静出来,容景阑都是不在盛京城里的,无一例外。” “刚开始尚且没人注意。”少将军说着说着,声调渐渐扬了起来。系统 “可这盛京城里何曾缺少过人精,长此以往越来越多的有心人便都看清了几分门道。” 顿了顿,修昭看她一直都在认真听着,便也就说得更细致了些。 “陛下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乾清宫也并不希望容王府掺合进这些事儿上。” “至少在容王府尚握着兵权时,陛下都不会希望任何人,任何事,沾染到容王府。” 修昭说完,看向慕长安的方向,“这你是再清楚不过的。” “反之亦然。”慕长安道。 “的确如此。”修昭接道,“若是容家人主动去沾上了些什么,乾清宫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容王府。” 三王府中,现如今还握着兵权的,只有容氏一门了。 容家子除了那位出了名的容二爷,没有一个容家儿郎不是自幼长在军中的。 平夷城,便是当年始帝分赐给当时的容亲王的封地,安王府的封地则是在安泉。 在始帝一朝之后,数百年来,大翌西境的平夷城便成了容王府一脉的桑梓之地。 以后的每一任容王世子若要继承王位,按祖宗规矩都是要回到平夷城继王位才算得上是得了列祖列宗的承认与庇佑。 长安一边听他如此说着,一边执盏呷了一口茶,茶味偏涩,所以她细抿了抿方才开口问他。 “按你如此说法,容世子入回南城一大半的原因是皇上有意顺水推舟帮他避过京里这一池子浑水?” “无论回南还是平夷,都是大翌边境之地,若是陛下不放心皇家人掌权的南境,那有什么理由放心由异姓王历代掌权的西境?”修昭反问道。 “既如此,甚至于陛下又有什么理由放心西境未来的王在正值大好年岁的时候顶着那样一张脸进回南?” 这话说的就有些意味颇深了。 那样一张脸,已经是修昭极为克制的说法了。 “放眼整个东洲,如今还有谁不知道回南王府现在是由你掌权做主,更何况,你也到了年纪了。” 说到最后,修昭难得地也自觉降了几分声调。 倒也不是难为情,毕竟他说的是实情,而且他与长安少年相识,二人从来都不是那种拘泥的性子,所以说这些话倒也是自然的。 只是他顾念着眼前的女子从来都是心思细腻敏感的,怕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毕竟男女姻缘从来都是父母之命。 直到他一句话说完了之后,再看着对面的少女听到他最后脱口而出的话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的时候,少将军方才放心地续上最后一句。 “容氏一族,在西境威望极盛。”几乎可以与皇权同日而语。 这后半句话,修昭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聪慧如长安,定是可以明白他未说出口的言下之意的。 容家世代经营着平夷,平夷城内的百姓只知容家儿郎血染沙场,守护着一代又一代平夷城内的百姓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守护着他们的父母子女亲族。 守护庇佑着平夷城那一方边城数百年的安宁。 这是容氏一族以无数浴血沙场的容家儿郎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百姓的信任与王府的威望。 而皇家人在西境边城眼里,大概也不过就是皇帝,皇后,公主等等这些代表着尊贵与体面的称呼罢了吧。 慕长安心知肚明,若真以民心论之,怕是在西境慕氏一族是抵不过容氏一族分毫的。 她心里清楚,那她那位四哥哥心里只会更清楚。 但奈何科举制虽兴,一大批有才能的寒门学子初入朝堂,也仅仅是兴文。 大翌的武将,自从父王去后,便只有忠勇大将军与容氏一族了。 而大翌周边各部族当年仗着新君即位,根基不稳,南疆联合西域突袭回南,后来虽然被银甲骑打出了剑阳关外,但到底是狼子野心,贼心不死。 这些年,帝国周边的蛮夷之地一直都在野心勃勃,窥测中原。 是以,容王府,是皇家人轻易动不得的存在。 所以,只要容王府不挑战帝王的底线,那只要边境一日不宁,容王府便一日荣光。 如此说来,未免可笑,可这就是身为执掌重兵的将帅之才的悲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 “既然这池子水从来就没有干净过,甚至于如今还有越来越浑浊的趋势,那我不过也就是做了些顺水推舟的事儿罢了。” 这便是承认了的意思了。 少将军听见她这样说,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一时之间上不去也下不来,竟是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显而易见,少将军对于长安使计迫得容景阑归京这事儿的做法,是十分不认可的。 “皇上在御书房里明晃晃地把李家女儿的婚事给扣了下来,当时在御书房里的,可还有别人?” 慕长安自然也看见了他一脸的不认同,遂有此一问。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当时安王、容王、恭王、黎郡王,以及礼部、吏部、兵部三部主位都在。” “安王府有郡主明华,容王府亦有王府嫡脉郡主,为何单单皇上意欲指婚恭王府?” “因为容王府有兵权啊,容王府的几十万兵权一旦和南疆王室沾上关系,那陛下还睡得下吗!”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放肆,但少将军为了表示自己也是个明白人的心思太过强烈,一时之间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话到这里,他也不是个蠢笨人,自然也明白过来几分了。 不过他仍然还是有一问不解。 “可是安王府已经没有兵权了啊,而且安王府那位明华郡主有封号在身,身份更为贵重,这岂不是更有联姻的诚意吗?” 慕长安屈指叩案,声音也微微沉了几分。 “阿昭,容家有容景阑,沈家有沈行知,那李家呢?” 李家的世子在沈容二府世子的比较下,未免就有些乏善可陈,略显平庸了。 “李家女即便是嫁入南疆王室,后无父母兄弟可以依仗,她的依靠只能是母国,这样一来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少将军试探着说出了他的理解。 在少将军的眼里,一个女人的一生,无非就是出嫁前依仗父母兄弟,出嫁后依仗丈夫儿子。 毕竟这世间如长公主与长安这般女子,到底是凤毛麟角的。 但即便是长公主与长安,那也是因了占尽天时地利,出身尊贵所以一身才智可以尽情施展。 长公主当年有胞弟可以仰仗,而长安,长安当年有九章亲王护着,如今也有长公主护着。 但看恭王府如今的现状,恭王虽然正当盛年时,但皇帝陛下是完全可以压得住他的。 但是李家的三个儿子虽说都不是蠢笨之人,但资质甚为有限,依然是成不了李家郡主的倚仗的。 梳理到此处,修昭想得就越发清楚,也越发地明白了,说出口的话速度也就更快了。 “而且为了让他女儿在南疆的日子能好过一些,恭王府只会更加一心忠于陛下,而且这样一来,还可以让安王府容王府也自危起来。” 皇帝这样做的目的无异于也是给沈家和容家的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警告。 皇权至上。 “一石数鸟之计,妙哉妙哉!”修昭得长安点拨之后顿时茅塞顿开,不禁拊掌如是赞叹着那位尚还年轻的帝王手腕。 “咱们的皇上有如此胆魄,这可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三王府生出异心拧成一根绳子啊。” 恍若没有听见修昭的这句话,慕长安继续说道。 “恭王据宠,黎王府也是因了忠于皇室才得了近三代的郡王荣光,而沈家与容家相互牵制,如此,陛下才有余力压制世家。” 她这位四皇兄,自从登基开始,就毫不掩饰对世家门第的那股子执着态度。 很多时候,便是她都无法理解他的那股子劲头源于何处。 大翌长安 关注幻+想+小\说;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五章 却上轻舆趁晚凉 表面上看是四个极有代表性的侯门府邸,可实际上纵观整个盛京城里的高门府第,若是以底蕴来算,四大侯府及国公府其实也并不算什么。 所以圣英帝压制世家的真正的用意,其实也并不单单只是四侯府。 那些历史悠久,家族关系盘根错节,门生遍布各地,低调行事的真正的世家大族,才是帝王真正的用意。 敲山震虎。 帝王榻前,容不得任何人安睡。 “即便如此,朝堂上各派系牵制本也是君王制衡术之一,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容景阑回来究竟对你有何好处?” 兜兜转转,问题终究还是回到了原处。 “阿昭,你当安王府交了手里的兵权就真的没了其他的心思了吗?” 慕长安神态十分平静地看向略微有些急躁的少将军,如是问道。 “沈家以武起家,这会儿连军权都没了,还能动什么心思?” 在少将军的眼里,一贯是觉得武将不掌兵,便与书生无笔,巧妇无米是并无任何区别的。 慕长安闻言,回答他的问题时,连声音都略轻了几分。 “阿昭,沈家那位文才誉满朝堂内外的世子,才是系着整个安王府未来前程的重器。” 沈行知自幼便是才名在外的小神童,待到后来年纪渐长,就更是风华渐显了。 更为难得的是,此人甚会拿捏分寸。 “家族传承,靠的终归还是诗书与功名,前者彰显底蕴,后者则是得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经营,二者合一,那方才是一族长长久久的安稳。” 天下人的国家治理靠的是文治国,武定邦,而区区一姓之家,靠的还是精神与文化,长久且源远流长地传承下去。 “如今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世家大族里,你可看见过有出现几个可令一族人众心归一的奇才?”慕长安看着修昭问道。 然而不等少将军回答,郡主殿下接着便又开口说道。系统 “世家的底子再厚,但若是后人失了凝聚人心的能力和力量,那便是灾祸,且,祸不在现在,而在将来。” “那按照你如此说来,既然他们都并无能力出众的后人,那陛下何须花那么多的心思在那些个世家的脑袋上。”少将军的脑袋转得也并不慢。 “沈行知。” “什么?”少将军一时之间有些不理解她的意思,这又关沈行知什么事儿了? 郡主殿下看他这个反应,今日倒是极为难得地甚为有耐心与他一来二往的说着话。 “士林之间如今渐以沈行知马首是瞻,这就意味着,士林之子背后的那些势力在逐渐地向安王府靠拢。” 安王府的动静,其实也并不算隐晦了。 “你有一点说对了,皇兄行事是极有胆魄的,但同样的这一招适用于异姓诸王府内,却不适用于世家门第。” 诸王府中子嗣并不算多,而且多年来各自之间互相并无交集,利益相关的事情终究还是太少了些。 世家则不然,世家数量何其之多,即便是单指联姻一途,动辄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如此一来,牵扯太大了,照她来看,皇兄终究是太过心急了些,慕长安在心里如是想着。 自登基之后的这三年里,圣英帝在朝中大力提拔寒门学子,六部之中甫一进了那么多愣头青,自然也是乱了好一阵子的。 明面上都好一阵乱糟糟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内里自然是也就更乱了。 多年来,兵礼户吏工刑六部皆由世家的力量所把持,六部之中的官吏,有一大半都是勋贵人家加塞进去的。 因着大翌帝国自始帝建国开始就定下了极为严苛的嫡长子世袭爵位制。 所以那些高门府第里排行二三往后的子嗣无法袭爵,都是要靠家里的关系去谋一份差事的。 谋的是差事,自然谋的也是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长此以往,六部之中勋贵子弟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各自打交道都是极为谨慎的,因为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得罪了哪家的贵人,为家族招来灾祸。 及至圣英帝登基即位,风祺等寒门贵子入六部,寒门所出能走到帝王殿前,一身才华自是不用多言。 但到底非世家出身,不懂得人情世故其中的利害关系,动辄就会触碰到某一家的利益,而皇帝对此,自然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所以长此以往,这样的情况在六部中屡屡出现,再加上又有帝王在旁回护着。 以至于阴差阳错之下,就这样将原本各自为营的世家们硬生生地挤作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沈行知毕竟是安王府的人,又还年轻,那群成了精的老头子当真就那么看好他?” 把自家的宝压在一个外姓人身上,少将军着实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但修昭从未与那位文采斐然的安王世子打过交道,所以他的话刚刚一说出口,他就隐隐地觉得他说的不对。 但若是问哪里不对,一时之间修昭又有些不确定了。 慕长安闻言却是不置可否,她此行前来是有正事,这风口浪尖上与修昭见面并不容易,把时间全给了容王府和安王府,总归是太不划算了些。 此处是一处青楼别院,是从前乌衣楼的产业,如今旁边的几个院子也被白鹤一齐给盘下来了。 若无意外,京城的乌衣楼即将会在这个地方重建,并延续浔阳乌衣的辉煌。 之所以选在此处,也是因了早前慕长安便在此通了两条地道,一条直接通向九章王府,另一条则是通向百千布庄。 百千布庄,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与此同时,明面上它也是九章王府的产业,这在京城之中,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儿了。 说起来,这布庄还是九章亲王当初成亲时先太后送的呢,那会儿先太后一口气送出了近六十个庄子和铺子,至今仍然引为一段美谈。 毕竟先帝和九章亲王并非隆裕太后亲生之子。 慕长安一直也未再言语,很明显,这便是不想多谈这事儿的意思了。 于是少将军的问题执着地,又带着几分无奈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陛下既然希望看到沈家和容家相互牵制,容景阑有赫赫军功,沈行知若是得了士林相助。” “这样一来他二人更加旗鼓相当,陛下应该也是喜闻乐见的啊。” 说着说着,少将军觉得,他好像摸出了几分门道了。 “这风口浪尖上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不就是不闻不问吗,任是谁想在这时候浑水摸鱼那都是无异于火中取栗的行为。” “但你要知道沈行知可不是这等冲动之人。” 少将军虽然没有与沈家那位世子打过交道,但听也听得多了。 更何况容景阑,修昭是打过了交道的,所以与容景阑同样盛名在外的沈行知,少将军心里是半分好感也没有的。 “既然沈行知不会妄动,那你如今迫容景阑回京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慕长安逸出一声轻叹,她也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若不填补了修昭的那一颗好奇心,想来他们俩是说不到正事儿上头去的。 “阿昭,有时候,存在其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态度。” “或者说,有时候存在本身就是在表明立场。” 修昭闻言,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行,那我也不与你掰扯这个了,你先跟我说说在方戈这件事儿上,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终于说到了正事儿上。 “我前几日去见了风祺,之后回王府想了大半日,还是决定这事儿得由我自己出面。” 长安郡主坦诚布公地表明了她的打算。 但是听到她这话的少将军却宛如平地一声雷,惊得他立刻就扬声问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真是疯魔了不成?” “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那你来说这事儿是你能出面的吗?现在的九章王府无异于是烈火烹油的处境,你现在这是还嫌这火烧得不够旺的意思吗?” 慕长安摇了摇头,“阿昭,这事儿明面上不能沾上阿姐,也不能沾上其他任何人。” 如修昭所言,现如今九章王府的处境看似得帝王厚待,但实则却不然。 九章王府尚有兵权在握不说,她这个九章王府的郡主眼看着也快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当今帝王多疑,且心性偏执,一旦她与谁过往甚密,那都是无异于亲手埋下另一场灾难的祸根。 所以,“我深思熟虑之后,最好的办法也是只能仗着父王留下的恩义作为了。” 这话说的,也有些过于无奈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如此,但是南疆和赢渠的使臣一行都已经到了京城,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九章王府的态度。” 更确切地说,是看她慕长安的态度。 “此时我若是不作为,想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又要因此睡不着了。” 乾清宫里的帝王,可能就会是头一个睡不着的。 “我若闹上这一场,想来就都会安心些。” 这言下之意说的自然是安的帝王心了,修昭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所以他也没有再开口尝试劝阻她。 反正她的主意已定,他说再多也是枉然了,从他们俩认识开始,他就从没劝得住她过,他也习惯了。 “你之后打算如何怎么折腾,总要给我心里先垫个底吧?” 大翌长安 关注幻+想+小\说;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六章 一人他人情反复 修昭心知她主意一向都大,所以也不再继续做这些劝说之类的无用功了。 为今之计只有先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如此一来,届时若是场面陷入了僵局,他也不至于毫无应对之策。 郡主殿下向来都是很少拂逆少将军的一腔好意的,更何况今日来这儿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同他通一声气。 “昨日宫里传了消息来,说是今年的芳华宴一应用度按国宴的规格来办。” 郡主殿下自认说得是很细致了,免得少将军疑虑层出不穷的,又要开始问个没完没了。 “据悉赢渠与南疆使团之中均有其本国公主一同随行,所以皇兄的意思是把接风宴和芳华宴一并给办了,户部那头也不至于又整日整日地哭穷。” 户部整日哭穷,是彼时圣英帝的原话了,虽是带着几分玩笑之意,但说的却也是事实如此。 然而即便如此,慕长安刚说完便又瞧见了身前的人那一脸不可描述的难言神情,遂住了口,想听他说。 “法子倒是个好法子,可是咱们大翌自己人还成,但芳华宴上那么多女眷都在,这若是被那群不知礼节的蛮子冒犯了一二,那可就是平白结了怨呀。” 不同于受儒家礼教影响颇深的中原地区,大翌周边诸国是毫不在乎所谓礼法规矩的。 他们不知诸子百家为何物,只是信奉强大的武力可以掠夺一切,而力量则可以征服一切。 修昭所谓的平白生怨一说,则是指众所周知宫里把今年的芳华宴全权交给了九章王府的长安郡主操办。 若是芳华宴上出了什么差错,那九章王府就是头一个脱不掉任何干系的。 在修昭眼里看来,那些个后宅妇人一辈子头顶也就看得见那么一寸的天地,心思免不了过于狭隘,若是出了什么事儿,肯定是得算在长安头上的。 若是平白就在暗地里被人结了怨,留下祸根,今后无意间因此被人去钻了空子,反倒是不好。 这世间诸事总归是小人难防。 修昭说的意思,慕长安心里倒是没什么章程的。 修昭看她神色自若,便知道她并没有把他方才的话听进去。 其实仔细想想,修昭也是十分理解的,长安出身不凡,又是被宫里那位荣宸长公主亲自教养出来的。 荣宸何许人也,先帝一朝的嫡出公主,那更是顶顶尊贵的身份了。 这样的出身自然是不惧于任何人的,结缘也好,结怨也罢,那都是贵人赏赐下的福分。 但如今则不然,修昭的考虑又多了一层,九王已经殉国,长公主又久居深宫,不可能时时看顾着长安,自古以来就是小人的暗箭难防。 是以,能不凭空与人结了怨气自然是最好。 修昭虽然看似行事不拘小节,但一向粗中有细,只是平时用不着他动这些脑子,如今回了京城,自然又不一样了。 在这盛京城里,有时候行差踏错半分,或许日后都能收到灭门之灾,这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这些个高门府邸的后头宅院里之间乱七八糟的心思和事儿,认真想来,修昭可比长安还更要明白几分。 看他一脸顾虑,长安郡主好心决定她要讲得更细致一些才好。 于是她继续说道,“这是皇兄的意思,我朝民风逐渐开化,周边草原诸国又从来都是不知礼法为何物的。” “若是两宴合办,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节省一大笔国库开销的费用,有大翌所有栋梁之才列席,诸君同堂也可彰显我泱泱大国的威严气度和天朝上国的锦绣繁华。” “那你打算怎么做?” 少将军在她说完后便立刻开口询问他想知道的重点。 “走一步,看一步。”长安郡主极认真地开口说道。 “你说什么?”少将军有一瞬间觉得是他的耳朵坏了,所以才听岔了。 他几乎以为刚才听到的是她的玩笑话,但她又着实不是喜欢开玩笑的性子。 待修昭端视她面上神色不似作伪,看她当真是认真至极的样子,不由地心口一噎。 良久之后,少将军还是没忍住,生怕她听不清楚似的,极缓慢地又开口问道。 “什么叫走一步看一步,合着你什么打算都没有,就想着到时候随机应变了?” “不然呢?你以为我有多大的能耐,这才回京多久,就能在那样的外交国宴上冒着损了皇家颜面的危险布下那样一盘大棋?” 若她当真如此做了,必定牵扯甚大,即便短时间内能让人查不到证据,占了口说无凭的便宜。 但人心莫测难控,有时候有些事情本就是不需要任何证据的。 在帝王眼里,宁杀错不放过。 而她,自然也是绝无可能不会被帝王所猜忌的。 而一旦起了疑心,有心去查,层层抽丝剥茧之后,那朝阳殿上的帝王恐怕是得日日难安,夜夜辗转难眠了。 所以慕长安心里再清楚不过,她万万不能打草惊蛇,过早地暴露出她手中的筹码。 更何况,她是宗室之后。 “阿昭,我是慕家的女儿,我身体里流着的是慕氏皇族的血,我的血脉里承袭的是我父亲,帝国神策大将军的骄傲和意志。” 九章亲王在城原大捷后曾被先帝加封为神策大将军,这是始帝时赐给大翌帝国的军将的最高荣光。 不论是慕氏哪一代帝王掌权,神策大将军,这个封号都是属于帝国最骁勇善战的英雄儿郎的荣耀。 所以,不要说她现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凭空的猜想,仅仅是理出来了一些头绪,还没有真正查出来什么真相。 即便是真的已经查出来了当年的事情其实是另有隐情。 作为慕氏子孙,她也不能在国宴之上辱了列祖列宗的威名,教那些外族人眼睁睁地看着大翌皇族的笑话。 慕长安心知,以她现如今的能力,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打压南疆人,封了他们的口,绝了他们的心思罢了。 至于帝王的决定,她无力左右,也不能反驳。 她是决计不能在这个时候狭着恩义情份,与皇兄两相抗衡对着干的。 修昭稍一思索,便也就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你去见风祺,这事儿如今在这盛京城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风祺倾慕阿姐。” 平地一声惊雷起。 “你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修昭即将想要问出口的许多疑问。 一时之间,因刚才听了她的惊人之语,修昭有些没缓过来。 “长安,你知道你现在是在说些什么话吗?” 修昭面带肃色,但细细看去,他的眉眼间却尽是无奈之色。 “我年少时,我爹常说我说话太过直白,这样容易给他闯下大祸,我最初与你相交也是因为我认为你不是这样性子的人。” 这话说得就有些坦白得过分了。 虽然当初少将军与长安郡主交好的初心确实是想改了自己的那一身他爹看不惯的毛病,以此讨些宁静日子过活。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爹喜欢他与长安亲近。 修昭一直都觉得长安有一股子不同于大部分同龄人的沉静和隐忍。 说话行事都带着一股子女性独有的婉转迂回,但却又不失坚定果决。 但现在经长安的口把这话说出来,明显就不像是她的行事作风了。 “阿昭,一个人的心或许会骗人,但眼睛是永远也骗不了人的。” 只要风祺的眼睛永永远远都会是那样,一提到阿姐就会熠熠发光。 只要那光尚在,那她就决计不能把风祺牵扯进来,这是她的私心。 即便她不识情爱一道,可她看得分明,风祺在提起阿姐时,眼睛里骤然出现的光,就像,就像当初父王每每看向母妃时那眼里盛极的光一模一样。 浓烈得让人觉得再继续看下去,下一刻仿佛就会被那光刺伤眼睛,教慕长安看着几乎是一下子就念起了她的父王。 这已经是很长时间没有过的思念了,其实她一直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的是自从她去回南奔丧,在路上的每一晚都会梦到父王,无一例外。 但从初到王府的那一夜,她的父王再也未曾入过她的梦里来。 以至于初到回南的那一段日子,慕长安几乎是每一晚都只睡上半夜,下半夜就与思华对坐到天明,一夜无话。 太难熬了,但索幸到底还是都已经过去了。 所以当时当刻,慕长安很突兀地就止住了她心里真正想要与风祺说的话头。 彼时她想着,既然如此,那就暂且算了吧。 慕长安希望当日她留给风祺的生路,会是他日阿姐的一道退路。 虽然她更加应该希望的是,她的阿姐永远也不会有需要退路的那一日的到来。 那一日布庄初见,她对风祺说出的退路之言,虽有试探之意在,但也有泰半都是难得地出自真心实意的。 而风祺的态度,她也是看得再清楚不过的了。 当然,也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慕长安才突然断了来之前早已打算好的心思,临到当时才决定不将风祺给牵涉进来。 但当时并未在场的修少将军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当然了,即便是当时他在场,有极大的可能他也是理解不了的。 于是少将军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一本正经地对着他对面的郡主殿下说了一句话。 “我阿娘只对我说过,一个人的眼睛或许会骗人,但心是骗不了人的。” 少将军面不改色地陈述着他娘亲在世时对他说过的为数不多的一句劝诫。 长安郡主抬头瞥见他一脸陷入回忆的模样,倒也没什么其他多余的表情,只还是认真地说道,“若是如此,我与夫人也算得上是缘分一场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七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修昭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倒是也没有发作什么,毕竟这对他而言属实平常,所以他全当是没听见她的那句话。 既然他也劝不了她了,干脆就讲一点实际的,于是少将军决定单刀直入。 “你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郡主殿下几乎是在少将军的话刚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就立马回了。 “什么?” 少将军其实也知道了她的意思,只是条件反射地又反问了一遍。 所幸今日的长安郡主倒是很好说话的,只听她十分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届时宴上无论是何情形,你什么都不要做,也什么都不要说。” 她越是这样说话,修昭反倒是越不安起来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些话她说得倒是心无挂碍,只是听的人早就已经是五味杂陈了。 “安心,我之所以与你说这话,也是因了伴君如伴虎的缘故,我们毕竟也已经离京三年了。” 慕长安如今也不知道帝王的脾性与以往相比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改变。 只是若到时候真的触到了帝王逆鳞,她倒是无妨,但她担心帝王迁怒他人,尤其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 修昭无言,他这样既不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的沉默姿态,显而易见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阿昭,你是义父唯一的儿子。” 一记重锤落下,仿佛是所有的情绪都再也绷不住了,修昭倏地便抬头看着她沉声斥道。 “你还知道他是你义父!亏得你还知道在这世上你还有个义父!” 一室沉默。 这世上知道九章亲王是修少将军的义父的人,除了九王、忠勇大将军、修昭与慕长安之外。 统共也就只有九章王府里的两位齐管家和将军府的那位修管家了。 而这世上知道大翌忠勇大将军是九章王府慕长安的义父的人,如今尚且活着的满打满算的也就只有四个人了。 大将军、修昭、慕长安、齐大管家。 昔年武帝尚在时,作为忠勇大将军府的独苗苗的修少将军修栎被列为当时中宫嫡出的两位皇子的伴读接入宫中。 自始帝建国立制以来,帝国忠勇大将军之位极为特殊的一点就是,它非侯爵之位,但可世袭,且侯爵之位有封号,却无实权,将军府则不然。 忠勇大将军府历代大将军都是要执掌京郊大营二十三万兵马的。 能够代代被帝王准许手握重兵,那该是怎样的荣耀,人人心里自然都是有一杆秤量着。 慕氏一族六百余年来掌天下命脉,那忠勇大将军府中的修氏一族便也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六百余年。 所以当时的修栎无疑是身份贵重的,更何况他为人是出了名的豪爽仗义,这样的人自然是走到哪儿都是受人欢迎的。 至少明面上一直是如此,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因为在朝为官这么些年了,朝堂上从来没传出过修栎与什么人结过什么仇怨的闲话来。 自然,这是后话可暂且不提,只说当时作为皇子伴读的修少将军甫一进宫便得了武帝喜爱。 武帝自登基之日起便是重武轻文,所以对年纪尚幼但基本功扎实,而且又肯努力的小修栎可以说是十分喜爱的了。 更不要说后来太傅讲学时,在宫里的三个孩子每日同吃同寝,又一同进学,一起下学,玩伴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 长此以往,三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是突飞猛进。 尤其是修栎与慕之琰,因着二人年纪相近,而且修栎是家中独子。 而慕之琰虽然兄长不少,但他母后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即是先帝,仁宗皇帝。 当年还是一个不甚受宠的普通嫡出皇子的仁宗自小就性子沉寂,心思深沉,所以平时就甚少有时间和弟弟交流。 所以慕之琰和修栎二人相识之后几乎可以说是无话不谈。 只是后来郕王意欲角逐太子之位,慕之琰为了成为他嫡亲的哥哥入东宫的倚仗,毅然决然地远走边关决心建功立业成为兄长的助力。 而修栎则留在了京城,也留在了京郊大营里,后来又总是在东境与京城之间往返,二人连见一面都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兄弟之情不是那些寻常的感情所能同日而语的,它自然是十分牢靠且坚固的。 而这体现在他们二人各自征战,天各一方多年,虽然极少往来,但兄弟情分丝毫不减当年。 即便是昔年仁宗尚还在世时也早就以为他们二人之间的情分早就淡了,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年岁大了,自然也就容易散了。 左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但实则不然,随着他们二人的年纪渐长。 他们各自都有了越来越多的经历,增长了越来越不凡的见识,开阔了越来越宽广的视野。 与此同时,他们之间的情谊也越发浓厚起来了。 再后来,他们二人之间那样日益醇厚的兄弟情谊也被他们两十分默契地延续到了下一辈的身上。 所幸,他们小辈之间的感情丝毫不逊色于他们当年。 所以修栎时常会觉得,小辈如此,也算他们这老一辈的给他们打下来的一大福报了。 瑞和一年末,更加没有人知道的是,回南城破前曾有一小队人马趁着人心惶惶,城内正乱时紧急出了城。 之后这小队精锐人马几番周折后,各自易容到了盛京城里的忠勇大将军府内。 彼时已经成为修氏一族的脊梁,早已经接替父亲成为新一任的忠勇大将军的修栎,也早已经褪去了年少时的意气与无畏。 取而代之的是多年来的丰富的阅历和朝堂上官场里的权利的相互倾轧所带给他的沉稳和坚韧。 只是即便如此,修栎捏着信纸一角的手彼时也禁不住地在发抖,而且他发现,他着实是用尽了全力也控制不住正抖得厉害的手。 那一封信里装着的三张信纸,有两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的纸,并没有什么秘密,也没有什么未尽的遗愿,全然是托孤之意。 “如今南境早已失了先机,且援军迟迟未到,战场上的机遇稍纵即逝,今延误战机必是一场血战。” “从军之人,或老死病榻之上,或当以身殉国,我数万回南儿郎从今而后或将以天为床,以地为被了。” “我与皇兄一母同胞,虽然对他的行事作风不甚认可,但自问我们兄弟二人从未因兵权生过任何嫌隙,如此九泉之下我也不至于无脸面见父皇与母后了。” “与君相识,确为我一生之幸。” “我这一生,父皇勇武,母后心慈,两位兄长,一位已经先走一步去侍奉皇父了,如今正好我也要去了。” “恒勇哥哥,惟愿善安。” “往日总觉得还有许多事还没有去做,临到如今倒是觉得这一生着实已经没什么是非要去做不可的事情了。” “遗憾未必不是另一种圆满。” “还有一事得劳兄长挂心,我一生惟得一女,视若珍宝贮之,平生只望能护她周全,为她择良婿,和她母亲一道守着她一生长乐未央。” “如今来看怕是不成了。” “希望兄长能代我看见那一天。” …… 回忆里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那封信里尽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一生为人子,为人父,为军之将的一顾平生。 也是托孤之言。 托孤,这何尝不就意味着千里之外的挚友对前方战事已然是无力回天了。 修栎心里十分清楚,他已经是抱着必死殉国的决心了的,所以才会有这封信。 当年他们俩私下简简单单地为那两个孩子草草过了认干亲的礼便各自归了,之后也没有在私底下再特意地见过面。 其实当初拜亲的想法很简单,军旅之人这样做的理由无非也是为了防范有朝一日万一他们二人埋骨沙场,后人不至凋零受欺,自此落魄。 自然,这也是互相托孤之意。 那些年慕之琰在南边保境安民,修栎又何尝不是在东境浴血奋战,保一方安泰,他们俩其实早已经心知肚明会有这一天的到来的。 从军之人,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的。 只是修栎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他还那么年轻啊,他的女儿都还没有长大成人。 修栎心知,他此生大概都无缘于那封信里那个四季如春,令那人乐不思归的回南城了。 所以,就让他的儿子代他去走一走,看一看吧,这样或许可以权当他也看过了吧…… 也让他儿子代他们两个老头子去照顾着那个丫头吧。 当时只是极为短暂的感伤之后,修栎当机立断,不顾族中一众长辈的反对,执意要将修昭送去容家银甲骑的军中一同去回南。 修栎当时的态度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很少见的强硬,唬得族中一众长辈没有一个人再吭声的。 后来修昭通过荣宸长公主的路子随着容景阑一路军马疾行到了回南,打退了南疆与西域联军之后,容景阑转道北境,修昭则留了下来。 修昭这么一问,倒是把慕长安问住了。 其实父王尚在时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若他有了什么意外,她须得执子女之礼奉事义父。 义父于她,其实是一个极为难以言喻的存在。 她平日里议事为了不授人以柄,早已经习惯了言必称之为忠勇大将军。 长此以往,也就慢慢地快要忘记了与他的这一层关系在了。 更何况,慕长安对盛京城里那位多年来也未曾谋面的义父的了解着实是少得可怜。 她对他的记忆除了那一封封往来书信,便尽数是小时候拜干亲那会儿那位面色十分严肃的忠勇大将军的形象了。 “殿下,楼主在外请见。” 偏是此时,门外响起了艾加的声音。 慕长安将艾加从浔阳城带回京城,本是打算直接带回王府的,后来不知道怎的又把人置在了此处,专门为白鹤打点乌衣迁址需要在京城办的手续。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八章 从今若许闲乘月 “进。” 室内的二人都没有再开口了,慕长安按捺下纷繁思绪后允进。 她对面坐着的修昭也止住了稍有些过激的情态。 只是少将军歪歪斜靠着侧坐在一旁,全身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 一时之间,室内竟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之感。 显而易见的,白鹤在一只脚刚踏进来之后也感受到了这股子情绪。 遂他十分有眼力见儿,快刀斩乱麻地就开始说起了正事,一点也不带耽搁的。 “殿下,乌衣诸事皆顺,只待您择吉日开张。” “这些事儿今后你自个儿看着办吧,乌衣日后由你全权做主。” 一旁的修昭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轻皱了一下,当然,这会儿也是没人还有心思会注意到他的,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人瞧见。 白鹤闻言倒是头也没抬地淡定回道,“殿下永远是乌衣之主。” 知道她要操心的事情还有许多,所以白鹤连假意推辞都没有就受下了。 白鹤心里清楚,反正不论他推辞与否,最后这事儿还是会落在他头上的,所以也不必浪费时间了。 也会惹得她心里不快。 她最是喜欢人直爽讲话的,虽然她自己甚少如此。 果不其然,慕长安听了他的话便微微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白鹤又微微俯身,行了个礼之后方才在靠近门一侧的位置坐了下去。 “赢渠那边的事儿进展如何了?”他刚一坐下,慕长安便开始出声问道。 “送了一拨人进去,如今已经有一个进了王宫,传回消息说他还颇为得脸,此行恰好也被赢王一道带了来京城。” 即便是在乌衣楼那等迎来送往之地,见惯了这大千世界千奇百怪的形形色色的白鹤,此刻说起这事儿也稍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当初殿下言外之意让他寻一些男子送去赢渠王庭,他虽然心底里不大认同那法子,但仍然也是去仔仔细细一刻也不耽搁地照办了的。 哪曾料想得到,那事儿后来还真就办成了。 其实在百家争鸣时期,阴阳家主张男女阴阳和合之前。 屈族战败后,东洲大陆虽然是乱世当道,但也正因为乱世风云起,所以世人之命,皆如草芥。 普通的老百姓们每日都是提心吊胆地活着,把每一天都当作是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天来过活。 所以在那一段时期,普通人家出身的人都忙着四处搬家,躲避灾祸,躲避战乱。 而贵族之家则开始注重起了享乐。 而且他们还为此行为专门取了一个称呼,叫作抱朴归真。 再后来,受此影响,家里稍有些底子的商贾之家都开始享乐人生了。 至于家国大事,那些自是有人去盘算。 天塌下来也是只有长得高的撑得住。 不需要他们跟着劳心劳力地操心。 这些个贵族之家有权有势有之,商贾之家有银子有银票的也大有人在,玩物丧志,一拍即合。 正值国运不济,各郡国之间不断爆发的大大小小的战争面前,又哪里来的什么贵族。 再大的权利,再多的钱财,没了性命也是空口一谈。 至多也不过就是只待成为摆在将军案前待宰的羔羊罢了,可能也就是相比较而言,这羊肉更为肥厚,口感更为细腻而已。 到最后临了临了,也不过是徒增那些个莽夫的一道军功罢了。 所以时运使然,这些个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的贵族们慢慢地也就不再开始关心明天的生死问题了。 明天的事情,自然有明天的人去操心。 而他们现目前需要做的,那就是抛开一切杂念,开始纵欲享受权利和财富可以带给他们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而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从贵族之家慢慢地开始普遍地出现了分桃断袖这一说的现象。 根据流传到现在的古籍所记载,这片土地上的先人曾经认为天地万物,皆有阴阳平衡。 “阴阳为泰,天地合而万物生。” 东洲人古来认为,男者为阳,女者为阴,阴阳调和,执三媒六聘,行周公之礼,以此哺育子嗣,绵延后嗣,由此一代又一代的东洲人在此繁衍生息。 如此人族才可以永远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主宰万物生灵,千秋万代,永不磨灭。 所以,男女阴阳相合是为的人伦,为的国计,是占了义理的。 然而当时战火绵延的东洲大陆,中原腹地,人人自危。 连一觉醒来能不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都是心里没数的事儿,自然也就没有人还有心思去在乎所谓伦理纲常,生之义理的了。 古往今来,好玩儿、好享受这一类的幸福事儿,富贵之家出身的人都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于是渐渐地,在上流贵族及官僚群体中,“分桃断袖”一词开始成为了一种新潮,席卷整个帝国都城的上流贵族之家。 所谓“分桃断袖”,这个词也是有一些渊源来的。 在屈族人十分尊敬的女王陛下被从王座上打下来之后,东洲经历了一段极为混乱的时期。 那一时期各郡国大多数都是易了主的,当时的各大郡国,也是后来的各诸侯国的前身,各国之间各为其主,并不互通政事。 郡国之主本是称郡公,但是随着母系氏族的时代即将轰然倒塌,越来越多的有志气有想法的儿郎们揭竿起义,纷纷称王。 可以与正史中的封国郡公送出一对东珠意欲联姻息国丽色无双的女郡公这等千古佳话相媲美流传下来的“分桃断袖”一说实则指的是两件事。 便是野史中所记载的,卫国郡公的男宠甚是爱吃楔桃,有一次,卫公的男宠吃了一个特别甜的楔桃,遂留下了一半给卫公,卫公大喜过望。 后卫公与之越发恩爱,感情甚笃,二人相伴十余年,最后二人被攻入卫都的殷王所杀。 这就是东洲大陆流传千古的“分桃”一说的缘来了。 另一件事,便是韩国的郡公在床上接到了国事急报,但为了不打扰臣下进献给他的男宠睡觉,于是就毅然决然地撕掉了大半截外衣袖子。 这就是“断袖”一词迄今为止可考证的最早的来源了。 再后来,后世人便以“分桃断袖”二词归一合称“好男风”了。 只是“好男风”这事儿,私底下虽然是一个阶层里公开的众所周知的事儿了,但即便如此,也是万万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这就是不成文的规矩。 在大部分贵人们眼里,无论是男宠还是娈童,都是一个玩意儿,可以随意地更换,也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因为他们有银子,所以玩儿得起。 但是也有一些没那么多富余的银子养男宠的人,偏偏他又也是个好男风之人。 每一个时代都从来不会缺乏那些脑子转得极快,天生就长了个适合做生意的脑袋的商人。 于是当时就有越来越多的小倌馆应运而生,娼妓二字,不再专指青楼女子了。 即便是现如今这个时候,依然有十分出名的小倌馆,那便是大翌帝国余杭郡的秦楼楚馆一处了。 然而这到底是私欲,依然是断断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讲的,无论是男宠还是男娼,都是可以存在的。 但却是决计不能是放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地存在着的。 被儒家传统思想熏陶了上千年的东洲百姓,大部分都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的。 在东洲大陆的下层市井文化观念里,这是一个男性化的,传统的社会。 男子应该是英武的,雄壮的,若是在他人面前摇尾乞怜,那与屈族人的时代有何区别,甚至是比那个时候的男子更为龌龊下流。 所以在绝大部分的芸芸众生的眼里,身为男子,委身于另一个男子,这无疑是一件丑事,是不合礼法,同时也是不合法理的。 所以不管是当初的白鹤还是现在的白鹤,都实在是羞于启齿,所以他用了“得脸”一词。 即便是少年时落魄了,境遇大不同于以往了,白鹤的骨子里终究还是带着王侯之子的傲气的。 慕长安倒是没有想到他心里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她是被荣宸带大的。 荣宸的骨子里就是向往自由的,也是洒脱的,她是从来不会去在乎这些个世俗眼见的东西的,她确实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更何况,荣宸那样的身份自然是不必去教长安有一些话是不能不管不顾宣之于口的。 所以得她教养长大的长安说起这些事情来的时候自然也是面不改色的。 修昭一直靠在一旁沉默着,此时他看着长安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而那白鹤则是一脸欲言又止极不自在的模样。 不由地,少将军的心情突然之间就转好了一些。 有时候,长安的心思在某些方面是极为纯粹的。 所以她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她口中的就事论事,其实是他人心里口中的难以启齿。 修昭略抬了抬头,在他的眼角余光中,只见慕长安颔首缓声道,“你办事一向让本殿安心。” 白鹤闻言,几乎是下意识的,尚还不自觉的时候,他眉目之间一贯以来萦绕着的那一股子隐隐约约久聚不散的郁气竟是也难得稍稍舒张了几分开来。 而白鹤自己本人或许尚且还没有察觉到,但是这一切却被在一旁独自坐了许久都悄声无息,未置一言的修少将军尽数收入眼底。 于是修昭动了动胳膊,又甩了一下手腕,再略微侧转了下身子,从面向慕长安与白鹤的方向变成了面向了屋内靠窗的方向,侧对着他俩。 即便如此,少将军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极为顺畅,但是却从头到尾仍然是一言不发。 甚至于他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子十分浓烈的生人勿扰的气息。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六十九章 不改莺鸣只旧声 慕长安本身与他就是相对而坐,更何况修昭的那一整套的动静本身也就没有刻意地控制。 所以长安郡主自然也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一系列的动作。 且他很明显是突然就有了些不太高兴的模样,但修昭从来都不是那等阴晴不定的性子。 所以一时之间,郡主殿下也有些不明所以了。 在修昭动作之后,长安郡主也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中,一室无声。 良久之后,看他只不过是侧了个身子,并不打算再开口的样子。 慕长安下意识地略凝了几分眉心处,而后她才又转首对着白鹤问道,“可还有其他的事儿?” 而后便看到白鹤面上带笑地回道,“殿下,还有一事,不出这一两日,乌孙祭司一行应该也快要到京城了。” 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平素少有的几分柔和,听着他的语气便知说话的人心里定然是十分愉悦的,慕长安有着何其敏锐的洞察力,自然是听明白了的。 但是她尚且还不知缘由,所以她问道,“乌孙一行可有故人?”若是乌孙使节一行中有他的故人,便也就解释得通了。 白鹤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白鹤孑然一身,并无故人。” 慕长安倒也并不关心这些事儿,所以听到回话之后她便端量着他问道,“可查到还有什么地方也进京了?” 这地方说的,便是人了。 “因芳华宴易为国宴,皇上早前有口谕传至各处,普天同庆,诸国朝觐。” “所以具体有多少人,一概不知?” 她这句话问的,若是说责怪他办事不力,倒也没有,但若是说只是寻常一问,白鹤又觉得也不大像。 “除了赢渠、南疆,迄今为止,接到消息不日即将抵京的还有这一两日就可以到的乌孙、最晚明日可到的西域、以及今日午时就可以到的大燕三族。” 白鹤丝毫不敢耽搁,立马将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接到的所有确切消息在心里过了一遍,才汇总说与她听。 慕长安听后不置可否,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开口问了一句。 “边关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张掖关守将已经奉旨入京,只是嘉安关外的党项一族尚有一些后人逃窜去了玉门关外一带不时地在边疆各城骚扰作乱。” “容王府上谏,嘉安关守将当为国尽忠职守,此时千万不可轻易调动。” “皇上当时就准了,并且兵部的郑尚书后来还上书谏言,说是万国来朝,当为盛仪,宜普天同贺。” “皇上也允准了,并且还当场下旨让兵部立刻选派钦差人选呈上御前,好尽快送些物资去慰问边关将士辛劳。” “倒是南北二城并无任何动静,也未曾收到任何皇令。” 白鹤说完,便微微顿了顿。 等了一会儿,待他看着他家主子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后,担心他家郡主可能是走神了没听见。 白鹤方才又开口说了一遍道。 “殿下,帝国四关,如今只有南北两地没有收到皇上口谕。” 只是任白鹤如何在旁提醒,慕长安对此倒像是毫无所觉似的,只听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本殿与方将军如今俱在京城,倒是无碍。” 白鹤嘴角微掀,后又抿了抿,终是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方才早已转过身来的修少将军自然是早已经将面前这两人的一切神态动作都尽收眼底了。 修昭终究也还是没有能耐得住性子与她在此耗费着,毕竟如今回京了,不比在回南城里,两人私底下见一面都是颇为艰难的一件事儿了。 遂少将军侧身注视着旁边的白鹤问道。 “派去调查北境军饷一案的官员一行,可有收到消息说他们如今走到何处了?” 白鹤抬头,看他家郡主并未有什么表态,遂才回道。 “钦差一行从盛京到燕北城的那一路上,共计遭到了六波暗杀,如今已安全抵达了燕北城内的卫国将军府。” 卫国将军,是每一代方氏一族执掌方家军和燕北将印的方氏子的封号。 盛京城中的卫国将军府内尽数是方家亲眷,以及与方家亲厚,自愿入府伺候的方家军中退下来的人,皆是老弱病残之身。 而燕北城内的卫国将军府则不然,那是每一任卫国将军与少将军的居所,燕北城前方的所有战事的排兵布阵都是在将军府内制定的。 皇帝早已经为此专门在明面上下了一道口谕,令那调查案件的钦差一行人进了燕北城就借居在卫国将军府里。 京城派出的钦差大臣,竟前前后后遭到了六次暗杀,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也是彻彻底底地无视皇权,惑乱军纪。 这简直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又何尝不是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古往今来,这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容忍的行为。 自诩为主宰一国的君王,怎可受人如此挑衅,还岿然不动的。 更何况,圣英帝也是从战场上厮杀回京的将军,且他如今刚刚登基不过三年,又正值盛年,尚还留有帝王之怒,浮尸百万的血性。 只听少将军似乎是嗤笑了一声,方才冷声道,“狂妄得如此不给自个儿留半分余地,倒是条汉子。” 语气里尽是虽褒实贬的双面话,细听来,竟是有几分怒气在。 白鹤自然是听出来了的,贪污军饷,以劣充好换下国之重器,无异于是将那些随时准备血染沙场的边关将士的性命视如草芥。 方家一门忠烈,这才有方戈无旨无召千里回京,修氏一门,又何尝不是军将世家,修氏一族的一代又一代的男儿又何尝不是血染疆场的好儿郎。 这事儿任是普通人听了都会意有不平,心生愤懑,又何况是他们这样自小就是在行伍出身的军人堆里长大的将军之子呢。 是以修昭的愤怒,可想而知。 更莫说,天底下最属攸攸众口难平,这消息若是一旦不慎传了出去,不仅会令边关的将士们心寒,一定也会致使天下民心背离。 古往今来,得天下靠的是武力,但若是想要坐稳这个天下,却终究还是得靠着民心所向。 普通老百姓从来都是最好糊弄不过的。 只要没有连年灾祸,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和,这天下谁来坐着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 皇家姓什么,皇帝叫什么,这些统统都不要紧。 然而这天底下最不好糊弄的,也是老百姓。 从军者,固然有一部分人是为了建功立业,保卫疆土,成为留名青史的大将军。 自然也是会有另外的一部分人,因为家境清贫,但却无奈身为男儿,日后注定会是家里的主心骨,所以只得从军补贴家用,再谋一份军功。 而且这些人并不在少数。 是以此消息一旦泄露了出去,市井之中人人交口相传,普天之下家中有从军之人的普通老百姓们又哪里会肯依呢。 届时,民心向背才是大翌皇室所需要面临的真正的极为棘手的考验。 因为这天底下的人,杀是永远杀不完的,攸攸之口,堵也是永远堵不住的。 得民心者不一定能得天下,因为东洲这片大陆本质上就是一个崇尚武力掠夺,并解决问题的地方。 但若不得民心,是一定得不到天下的。 即便洪福齐天,一朝有幸得到了天下,最终也只会有一个结果。 那便是家国覆灭,引得江山破碎,人活一世,身处如此风雨飘摇的时代,命数更是犹如蝼蚁一般。 殊不知前朝的应国与周国便尽数都是如今大翌帝国的前车之鉴。 少将军对着白鹤说完了一句话才又向着长安道出一个事实。 “此事已事关皇家威严,帝王君威了,但若细查必定会涉及到下面的各州府郡县,届时燕北这茬子事儿,任是怎么捂都是捂不住的。” 浸淫于官场的人,就没几个人是个蠢的。 抽丝剥茧这事儿历来都还得属在官场之中汲汲营营的那些人做起来最为得心应手。 白鹤在一旁屏息凝神地听着,他是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的。 宫里下令让大理寺静悄悄地就收押了方戈,虽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但至于方戈为什么会受到这等牢狱之灾,是京城必须要给在燕北驻扎的方家军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的。 而皇家现在为了瞒下这等丑闻,是给不出任何交代的。 若要在明面上彻查钦差大臣一路接连被暗杀一事,则一定会牵扯到方戈入狱一案。 届时势必将会顾此失彼,一切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讲的,都会悉数摊放在太阳底下,所以这一切都只能在暗中调查。 暗中调查则难免颇多掣肘,待能查清楚都不知是猴年马月了,更何况若是来认真算个清楚,这一次十足十地,还是宫里的帝王吃了个闷亏。 圣英帝自登基以来就极为迫切地提拔亲信并弹压世家,一系列的动作着实有些太快了。 一国帝王的手腕强硬放在任何朝代,任何时候,任何君王身上,都不是坏处。 但诚如慕长安之前所言,身为君王,如此行事终究是有些过于急于求成了。 所以,也有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向乾清宫里的帝王发出了一记警告。 慕长安对这一切的弯弯绕绕似是并无所觉,只见她神色自若地说道。 “宫里只将芳华宴交给了我来筹办,至于其他与我无关的闲事儿,又何须我平白花费心力去操心。”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章 解把飞花蒙日月 慕长安这话未免说得就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意味了。 所以在她一句话说完之后,不仅是修昭,就连一旁的白鹤都略略偏了偏身子,微微瞥了她一眼复才又低头倒腾案上的茶具。 修昭冷不防听见了她这句话,自然是不打算轻易揭过了的,所以也立马堵着她问了一句。 “既然你也知道有些事不需要你去劳心劳力的,那做什么大敌当前还要赤膊上阵?” 虽然是话糙理不糙,而且少将军这话说得未免就有些不通情理,胡搅蛮缠了些,但是他真正想说的意思慕长安也是有几分明白的。 所以她呷了一口茶,方才在置盏之后轻声说了一句。 “为君者也该明白,天下之所以昌明,在于顺服民心,若掌权者倒行逆施,背离民心治国,长此以往,政事所废在所难免,不过是早晚而已罢了。” 民心若一旦背离了皇权,那当权者再多的筹谋睿智都无处可使,国家便更无异于是大厦将倾了。 白鹤为她添茶的手微顿了顿,不过一瞬之间他便反应过来了,继续在她的茶碗里添了稍许,只是动静越发轻了。 室内静了不过一会儿,慕长安才又温声说道。 “阿昭,有些事情原不该我插手的,但我还是贸然涉及了,所倚仗的也不过是父辈留下来的那些恩义,其实这已然是有些不妥了。” “至于其他的我尚还考虑不到那些地方去,也不该我去考虑,甚至他日再论是非功过,那都是我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就更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慕氏皇族的脸面,她不会轻易容人践踏,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自己。 但是一朝一姓若想要千秋万代地执掌这个天下,那却不是她需要去考虑和谋划的事情了。 这世上,毕竟还是变数太多了。 慕长安从来不认为这天下必须得是慕氏家族的天下,也从不认为天下百姓就天生该必须是慕氏一族的拥趸。 千秋万代的,应该是在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不断繁衍生息的子民们,是这片广袤疆土所积累孕育而出的文明。 是历史,是文化。 而非一家一姓一天下。 慕长安与她的父亲九章亲王慕之琰的想法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她父王是慕氏嫡脉,虽然他的大半辈子都是在军营之中度过的,但归根结底,她父王骨子里承袭的依然是慕氏皇族根深蒂固的一姓一天下的思想。 其实也不只是九章亲王有这样的想法,世家贵族里的后嗣,稍有些志气的都是这样一个想法。 从最早可以追溯到的历史来看。 在东洲大陆这片物产丰饶的土地上最初是由屈族人在此开国立庙的,后来,是池别人的祖先哈萨特人打败了屈族人占领了屈族皇宫。 从此废除了母系氏族时期,屈族人所处时代的女帝制。 父系氏族自此兴始。 之后的数千年时间里,去除了矇昧的东陆人开始接触到了因为战争而带来的不同的外族之人、不同的风俗习惯,以及不同的异域文化。 自此之后,东陆在各方不同的文化的激烈碰撞之下,逐渐形成了东洲大陆今日是处皆有儒生言天地万物皆有灵,并行仁礼之举。 不复千年前的一言不合便是粗暴且野蛮地以武力相向的情形。 而血缘亲情,家族传承,则作为一个全新的信仰为越来越多的贵族之家所看重。 毕竟看了越来越多,也见了越来越多的东洲人,渐渐地也开始明白了古书里所谓的“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的意思。 与此固有的信念一同传承下来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儒礼家教。 自古以来,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 但高门府邸教养女儿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得谨记家族的荣耀,才是一个女人所有的底气。 而这些荣耀,来自于父亲,来自于兄弟。 这些注定要传承家族荣光的一代又一代的儿郎们,则或入仕,或从军,无一不是押上全副身家在前方为大后方的家中女眷拼杀出一条路来。 所以长此以往,守护家族的荣耀,是每一个东洲人都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已经成了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们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了。 慕长安如此,不过也是因了荣宸年轻的时候一心忙着为弟弟筹谋,而且她又是那样杀伐决断的性子,自然是不可能闲下来引导长安这方面的心思的。 因了荣宸自幼是先皇后教养长大的,所以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在潜移默化当中荣宸便已经接受了。 以至于荣宸可能在不知不觉当中就觉得一切都本该是如此的。 而长安则不同,荣宸未曾特意教导过她这方面,她的亲生父母与她见面都不算容易,是以每次见面她的父王母妃无一不是顺着她,宠着她的。 哪里又还会分心思教导她,在他们看来如此理所应当的“只有血亲家族好,才会惠及自身”这样的涉及一族荣辱与共,责任同担的道理的。 长辈不会,那下面伺候的人自然是没有谁胆敢托大去将与她听的,更何况这些道理本就是该是自小就受到的训诫。 是以长此以往,因着从未有过人在她耳边念叨这些个有的没的。 所以慕长安在涉及到家族荣辱一类的问题上,她并没有那些在正常的环境里长大的其他同龄人们对三纲五常那么重视。 自然,她就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因家族而生的优越感和所谓的永远家族至上的责任感。 所以,因着她的这些个固有想法而衍生出来的她现如今这样的态度,是修昭和白鹤无法理解的。 所以几乎是慕长安的话音刚落,修昭身上的气息就有些变了,不再是之前状似懒懒散散的状态,反而隐隐露出了些许的锋芒。 慕长安这样的的态度,是修昭所不能认同的。 但白鹤为他添注新茶时,茶具与几案碰撞之下所发出的声响稍稍拉回了他的思绪。 于是修昭又沉下心来想了想之后,就理解成了长安是因为回南旧事,所以她这样的态度只是因为对当朝帝王的不满和怨怼。 修少将军无论如何都是压根就不会想到郡主殿下这一番话说出来俱是出自真心实意的。 当然,也正是因为此刻少将军理解岔了,所以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一些什么话出来。 因为这会儿一开口,就难免会牵扯到她的生父生母。 少将军其实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是怕长安想起九章亲王与王妃,心里难过。 长安如今说的这番话的目的,无非就是在直白地告诉他,方戈她会救,不需要他插手进来。 但是方戈因何回京,这其中缘由是否会被不慎泄露出去,甚至于泄露出去是否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等等这些需要上位者一同考虑进去的方方面面,她都无心去分辨,也无力去善后。 他能怎么办? 其实细细想来,修昭觉得她也并没有说错什么。 修昭自己因为是出身将门,所以自小脑子里被灌输的就是保境安民,也是家族荣辱,更是忠君爱国。 但他是男子,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做的。 长安则不一样,她年纪尚轻,又是个姑娘家,虽然天性敏慧,但到底是很少在外行走的,所以想事情难免会少了些周全,也是可以理解的。 少将军已经在心里如此这般为郡主殿下准备好了一番十分合乎情理的解释,之后才又开口说道。 “你要记得你义父曾经跟你讲过的话,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的。” 言语之间略有些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说话的声音也是刻意放得柔和了些的,当然,这只是少将军自以为的柔和。 “长安,今日之后你就要记着,你兄长日后无论何时何地,是何处境,他都会拼尽全力地护你周全。” 她的兄长,自然是指的修昭了。 昔年拜亲礼之后,忠勇大将军,她的义父曾对她如此说道。 彼时她与修昭早已相识,只是从未见过他口中的那个十分严厉,时常斥责他的父亲。 彼时拜亲时,那是长安郡主与大将军的第一次正式相见。 彼时慕长安眼前的那个正值盛年的忠勇大将论与她说话时的态度是十分温和的。 与修昭平时口中那个对他无甚耐心,且动辄就打骂他的十分严厉的大将军形象很是有些相差甚远。 所以那会儿尚还处在年幼吃软不吃硬阶段的长安郡主一听见大将军的话就十分听话地乖乖应下了。 当然修昭的噩梦也提前到了,因为自从那之后,长安便犹如拿了个鸡毛当令箭使一样地更加得心应手地使唤他,并尤其擅长威胁他。 若是她闯祸了,又一着不慎地东窗事发了,那更是想也不会细想地,动不动就拿他顶上那窟窿,并且还毫无愧疚之感。 修昭最初满以为他是得了个便宜妹妹的那一颗激动滚烫的心,就那样被一次又一次地浇了凉水上去。 少将军也是最后才想明白了,估计当时在场的人里也就只有他听到的重点是兄长二字。 而长安对护她周全四个字的理解,与他对那四个字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 若是认真算起来,修昭年少时最信服的应当是洛水宫的荣宸长公主了。 原因无他,只是在少将军频繁背黑锅的那段黑暗时期,得亏长公主是个心明眼亮的,才免去了他许多莫须有罪名之下的责罚。 不然靠他亲爹?修昭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他爹是指望不上了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一章 画堂红袖倚清酣 瞧见修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慕长安不知他是回忆起了往事来,她只当他还因着方才她说不要他去管方戈那事儿心里还生着气。 所以她索性双目直视少将军,丝毫不避其那一身显露在外的锋芒直接说道。 “有些事情,不该我去做,更何况我非三公,亦不曾位列九卿,论才论智,我都无能为力。” 良久,修昭才虚虚应了一声,看着像是听了进去,又像是压根没听见她说的话。 “你倒是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不咸不淡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可以让人理解的意味可就多了。 至少白鹤听完已是眉心微蹙。 倒是慕长安听了一时之间倒是眉目舒展开了来,她虽不太明白修昭方才为何突然就恼上了她,但他这么说话她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他们俩之间自从相识起就习惯了的状态。 昔时慕长安每每惹了修昭动怒,之后只要他有意无意地讽她一下,便是这事儿就此算完了,彻底过去了的意思。 之后他们二人之间也不会再旧事重提。 此时的长安郡主已然明了了少将军言语里未曾直言的再一次妥协,所以她的声音里也尽是笑意。 “阿昭,你放心。” 她如此说着。 但只见今日脸上就一直没有放晴过的少将军听了她这句话,一副更是气闷的模样了。 修昭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之后便动作麻利地起身与长安说了一句,“我先回府了。” 说完他便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处。 等到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少将军终究还是回头扔下了一句,“有事千万要记得来找我。”方才转身大步离开。 话里话外,满是对她的放心不下,也尽是无奈。 等到少将军已经走得很远了,在门外的艾加又关上了门之后,白鹤才开口说道,“修少将军很关心您。” 慕长安听完白鹤的话却是眉峰微挑,端视着白鹤良久才缓声应道,“他从来如此。” 一字一句,尽是暖意。 修昭乍一眼看着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可与他亲近之后才会知道,他委实是个不好伺候的性子。 而且修昭在她的面前脾性从来都是很少掩饰的,有脾气就发,极少憋着藏着的,他与她彼此之间从来都是真诚相待的。 自然也是因了如此这般的缘由,修昭在她面前的脾气偶尔就会显得极为善变,动不动脾气就上来了。 而且修昭每次发脾气几乎都是因了长安惹恼了他。 而郡主殿下也是极有眼力见儿的聪慧人了,所以自然是每次惹了他之后都要软语温言地顺着她兄长的。 所以少将军偶尔突如其来的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白鹤方才听了一耳朵的“义父”,心里已经开始在打擂台了,但他从来都是点到即止的性格,所以主子没开口,他也就没有再继续问。 只是说道,“忠勇大将军日前曾单独觐见过当今圣上,就在皇上宣大臣入宫商议方将军私自回京一事的第二日。” 方才修昭在,白鹤到底是有所顾虑,所以并未说这句话。 谁知慕长安听了却也只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也没有再深问些什么,瞧着便是一副不想多谈此事的模样。 白鹤是何等的会看眼色的人,于是他立刻话接话地就把话题引到了另一桩事情上。 “据悉,赢渠王此行并未带王后随行。” 赢渠国,虽然国力不强,但赢渠的成年人,几乎人人会武,且不论男女。 且赢渠地处大翌帝国东南一方,其国内地势平坦,尤其适合赢渠本国内的军事演练。 是以长此以往,赢渠训练出来的骑兵作战也着实是尤为勇猛。 也正因为其武力强盛,但其国内物产贫瘠,因此纵观整个赢渠国,相较于大翌而言,各方面就都显得十分落后了。 所以为了丰饶的土地,崇尚武力的一代又一代的赢渠人数百年来坚持着为祸中原边境,搅得边疆子民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仁宗时,九章亲王挂帅亲征赢渠,取其摄政王项上人头,并歼灭赢渠王庭精锐之师数十万计,赢渠迫不得已战败求和。 这才终于为大翌东南换来了长达好几年的短暂和平。 只是好景不长,仁宗后来渐渐开始猜忌异姓王府,大翌朝堂各方制衡,百官心思各异,诸世家派系各为一派泾渭分明。 更何况,天德年间,帝座上的皇帝久久未立东宫储君,致使诸皇子野心渐生,以至于朝堂争斗甚至波及到了帝国后宫之中。 而仁宗因为忌惮王府,与此同时,又毫不手软地想要同时打压世家,是以天德一朝,慕仁宗执政时代的中后期,大翌国内几乎是乱成了一锅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以往那些被狠狠打压,战败求和的帝国周边诸国渐渐地又开始纵容自己想要掠夺中原腹地的广袤土地和丰饶物产的欲望了。 所以天德十三年,内忧外患之际的大翌帝国选择了与赢渠和亲。 那位中宫嫡出、天德年间的慕氏帝王膝下的皇长女惠安大公主被赢渠太子选中了,于是毅然决然地远嫁塞外,迄今为止再也没回到过中原。 温婉典雅的惠安大公主下嫁的,是当时的赢渠太子,呼延康。 如今呼延康已经继位成为赢渠国王了,昔日的太子妃,大翌帝国的嫡出长公主也成了今时今日的赢渠王后。 “大姐姐会回来的。”慕长安轻声回他道。 虽然在白鹤听来这更像是一句他不知道源于什么的承诺。 于是他只是问道,“已经派人在琥珀川附近守着了,赢渠国内一有什么其他的动静,他们会在第一时间传回来。” 琥珀川原名胤江,大翌建国后,始帝第一次亲征南方的回京途中,便亲自为其改名为琥珀川。 而且这条琥珀川是大翌帝国东北地区与西南方的分界线,穿金陵城、琅琊郡、盛京城、浔阳城、豫章郡等十八座主城及郡县而过。 “边境无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切记不可轻易忽视。” “是!” 慕长安此话的意思,就是说要放人盯着大翌帝国的四方边城大地的动静了。 白鹤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立刻就应下了。 若遵从内心深处的想法来说,白鹤其实是觉得这会儿蛮夷各国主君或储君大多都已经来京朝奉,边境定然是决计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毕竟,只要诸国暂时还不想换下他们的王,那帝国四境的诸国驻军,就必然只会按兵不动的。 大翌四境,历代分别有四城守关主将。 西边儿是嘉安关,由历代容家儿郎镇守,平夷城,即为容王府桑梓之地。 东边儿是张掖关,定戎城,即为东境主将御敌时商议排兵布阵,下达军令之所。 定戎城旁边便是安泉,乃安王府历代子孙桑梓之地。 因为大翌东境,最早是始帝时期下令分封给历代安王府儿郎镇守的。 南边儿最早是恭王府封地,只是恭王府早早就已经上交了兵权,世代长居盛京城。 所以剑阳关内的回南城在李家人之后,历代皆都是由慕氏皇族的儿郎掌权。 北边儿驻守在居雍关的最早是轩辕氏一族,后来喜帝时,瑞亲王扬言要清君侧,自封地邯郸举兵而起,一路过关斩将,一度所向披靡。 后来瑞王兵败皇城后,便由帝王下旨,着方氏一族历代驻守北境。 后来彼时还是惠宁公主的荣宸长公主进了燕北,也就随之带来了各方势力混居燕北一堂。 只是有一点十分令人感到奇怪,并且是有些让人难以理解的是。 喜帝当年在朝堂之上亲口说过,方氏一族历代驻守居雍关的必须得是方氏嫡脉,且方氏少将军与方家当代家主不可同时留在北境。 慕氏帝国自从建国起,受开国帝后的影响,历代慕氏子孙皆尤为注重嫡庶之分。 皇室贵胄尚且如此,上行下效,长此以往,整个大翌帝国虽然可以说是民风越来越开放,文化越来越多元。 但有一点却是从来没有变过的,那就是嫡庶之别。 这一点具体就体现在慕氏帝王有一个特点便是一旦分封侯爵等世袭之位,必得在圣旨上严明由嫡系承爵,否则便不予承爵。 而且纵观在大翌之前的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武将世家能够被掌权者允许世袭将职这样的先例。 而大翌历代君主却是能够毫不犹豫地就将这样一个传统发扬光大了。 即便是猜忌之心颇重的仁宗在世时,打压世家大族的手段层出不穷,但对那些个武将世家却是十分优容对待的。 修家如此,方氏一门亦是如此。 难得的是,无论是修氏还是方家,历代后人皆出将帅之才,几乎是从未出过有辱家族威名的不肖子孙。 这样一来,大翌帝国西境有容家军和银甲骑镇守边疆,自然是无虞。 南边儿又有宗室亲王,武帝嫡出之子九章亲王常年亲自镇守,而且回南城更是出了名的军心稳固,军民团结的边城大地。 东方自然是也是有帝王亲自指派的驻边大将留守的,历代张掖关守将,无一不是当朝帝王的心腹大员。 只是东境守将排兵布阵的能耐却是远远不能够媲美西南二境主将的,危机时刻也只有盛京城里的忠勇大将军率军千里驰援。 北境守将乃大翌武将世家,一门忠烈的方氏一脉。 只是因了早前圣英帝未曾登基之前以及他登基后朝堂未稳的那一段时期,荣宸到了燕北城。 彼时还是四皇子的圣英帝的部分势力也随之安插进了燕北城。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二章 邀绿浩渺吟明月 是以,大翌帝国四方的边城大地之中,便属北境的各大势力最为错综复杂了。 而类似于方戈此次一路冒死回京上谏这样的事情,在牢不可破的平夷城自然是绝对不可能会发生的。 因为平夷城在历代容家子孙的经营下,早就已经是固若金汤,如今城里也已经是宛若铜墙铁壁了。 这也是为什么圣英帝从来不敢轻易动诸王府的其中一个较大的原因。 只因朝堂之上各方势力之间向来是此消彼长,是故朝堂制衡之术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身为帝王,圣英帝不能,并且也无法容忍容王府一家坐大。 因此其他几家的异姓亲王府,皇帝就不能轻易地擅动,因为一旦帝王属意往一方倾斜,也就无异于是打破了现目前这样的平衡局势了。 大翌现目前的朝堂局势,圣英帝一双眼睛冷眼看着,他自个儿的心里自然就更是跟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了。 帝王想要稳住边境,若无十分必要的大事就必然不会特意起心在边城之地再掀起什么波澜来。 是以,只要是边城有了什么动静,那必然是极重要的,也一定是不能够忽视的。 芳华宴将至,慕长安决计不能允许在这个时候有任何一方的势力来京城浑水摸鱼。 大翌盛京,九章王府。 思华正准备移开几步,换个地方为她家郡主遮挡盛阳之下略微有些刺眼的光线。 就在这时候,她无意之间的甫一抬头便看见了院子门外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一看便知是有要事急着相禀的模样。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有些面生的小厮,大约是齐管家今日不在府里或是有要事去了别处吧。 思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低头看了她家郡主一眼。 她家郡主此时躺在铺了厚厚一层羊毛垫子的躺椅上,双眸微眯,也不知她真的睡着了没有。 这并不是普通的羊毛垫子,而是西域去岁岁末时进贡上来的,西域所产的羊毛织出来的物件,从来都是出了名的十分柔软顺滑,并且还尤为暖和。 正正适合这个时节。 更何况她家郡主身子骨不好,虽说天上是晴空暖阳,但这时节仍然免不了偶尔会有微风轻拂而过,是以这垫子最是适合不过的了。 因了长公主把她的那一份也送进了王府来,后来王府里的随姑姑就又为郡主裁剪了一床小被子出来,十分精致小巧。 正正适合了她家身子骨不太好却又喜欢待在院子里的郡主。 思华想着想着又抬头看了眼天色,之后只见她脚下移开了几步,露出了早前被她用身子挡着的,几分显得稍有些碍眼的光线。 之后她的动作又顿了一顿,待看见她家郡主面上确实也并没有出现其他什么不适的神色之后,思华这才轻手轻脚地提步向外走去。 待思华特意放轻了步子走到院子门口处时,便立刻抬手示意止了外面的人想要开口的动作,之后才接过那人递来的消息纸条仔细看了一眼。 也不过是看了那么一眼的时间,便见思华原本并没有其他什么特殊表情的面上隐隐有了些变化。 思华的面色渐渐地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并且只见她掩下了刚刚才看过的纸条于掌间,转身便疾步走向院子里的一处花架下。 随着思华一步一步走近,还得要定眼仔细一瞧才能看见那花架子下放了一个显得十分宽大的藤编躺椅。 而且还隐隐约约地能看见在那宽大舒适的躺椅之上似乎还躺了一个人。 “殿下,洛水宫来信儿了,长公主让您尽快入宫共议芳华宴诸事。” 思华走近了慕长安身旁,待看见她家郡主似醒非醒的模样,略微斟酌了一下,思华还是选择立刻不耽误地出声如是禀告道。 这会儿距离慕长安与修昭相约在乌衣一叙,最后近乎于不欢而散的那一日,已经过去整整四日了。 这整整四日的时间里,除了偶尔的几次与一部分人在苍梧阁议事。 其他的大多数时间里慕长安都是乘着天色正好,搭着随姑姑特意为她准备的小被子靠在躺椅上在她院子里的这处地方小憩。 有时候一躺下来,就是大半日过去了也不会起身动一下的,一副极为懒怠的模样。 但是因着如今这九章王府里就她一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在,下人们因着身份之别更是无人敢提上一字半句的。 而唯一能在这事儿上说上那么一两句话的齐大管家一向在这些方面都是十分惯着她的。 如此一来,就更没有什么人会去她的面前做那个讨人嫌的事儿了。 是以慕长安这几日闲下来之后,难得过了几日这般逍遥自在的快活日子,人自然而然也就难免地惫懒了许多。 所以这会儿突然听见荣宸要她进宫的消息,慕长安一时之间已经并不太想动弹了。 于是只见思华的话音已经落下了许久,也没见她家郡主殿下有任何反应。 其实慕长安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她阿姐是想在芳华宴之前把方戈那事儿给解决清楚了。 皇室帝姬,在任何条件,任何情况下,优先考虑的从来都是怎样护住皇家的脸面和尊严,这几乎已经成了历代的所有皇家贵女的本能了。 她阿姐自然也不是那个例外。 更何况这个世上从来不缺的就是有心之人,所以在这偌大一个盛京城里,又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呢。 所以为免夜长梦多,时日久了反而会成为前来大翌朝贡的各附属国使节团之间的一则谈资。 慕长安心知肚明,她阿姐是一定会想让她尽快去解决这事儿的。 毕竟真把方戈这事儿的全部始末都给掀开了认真算,这也算得上是帝国的一大丑闻了。 作为向来都自称是堂堂天朝上国的大翌帝国,慕氏王朝的掌权者是丢不起那个脸面的。 当然,也不能丢。 所以当日在洛水宫里,彼时她口口声声言之凿凿地把这事儿给全部揽了下来。 只是最近却又一直没有丝毫的动静,她阿姐也一定是忍不住要来问一问她的。 所以慕长安心里早就十分清楚,最迟不过这两日,她阿姐就会让她进宫了。 只是这日头晒得人委实是太舒服了些,一时之间竟然也能教她舍不得离开这把躺椅了。 于是慕长安持续默不作声。 思华自然是不知道她家郡主现在有些在耍小孩儿脾气了。 于是本着担心耽误了她家郡主的大事儿的思华决定再叫她一次。 毕竟这几日朝中的事情变幻莫测,动辄皆是可以以小见大,不可忽略的重要事儿。 “殿下,荣宸长公主方才派人来了,宣您进宫了。”声音倒是又比之前扬了几分,也把该说的重点一股脑都给说了。 只是她家郡主显然已经打算好了按兵不动,持续地沉默下去了,思华也明白了几分。 不然就她这一番动静,再加上她家郡主那一向都是十分浅眠的身体,这会儿不可能还能睡得着。 于是思华果断地闭嘴了。 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思华便听见了老管家那显然是一路匆匆跑进来的带着微微喘气之声的声音。 毕竟是上了些年纪的人了。 只是他瞧着他家郡主似乎是还睡着,一时之间也有些纠结要不要把人给叫醒了再说。 慕长安显然也是听清楚了这番动静的,所以她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之后又缓缓地坐了起来才开口温声问道。 “齐管家匆匆而来,这是怎么了?” 看见她醒了,齐管家本来打算给一旁的思华使个眼色,但无奈思华的头一直埋着的,压根看不见他的任何眼色。 于是他只得先说正事,“殿下,长公主召您进宫呢,您怎么能还在这儿歇着呢!” 只是声音里还有些藏不住的着急。 而且齐管家的话里问着怎么能,看似是不认可的态度。 但实际上这位齐大管家的话里话外可是没有一星半点的要让他家郡主立刻就起来进宫的意思呢。 果不其然,老管家已经等不得他家郡主开口了,直接就与她说道。 “郡主身子骨不好,这天最近也越来越凉了,不如老头子去给您回话,明日再进宫也不迟。” 思华闻言嘴角微微抽了抽,动作极小,她决定就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努力地让自个儿成为一个齐管家看不见的隐形人好了。 反正这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了。 却不想齐管家终于是忍不住了,直接开口对着她便说道,“思华,春日薄凉,殿下的身子受不得风吹,你要好好照顾。” 思华闻言便立刻抬头看向了她家郡主的方向。 果不其然她家郡主因着刚才坐起来的一番动作,小被子有些滑落下来了。 于是思华连忙为她整理了垫子,又掖了掖几处被角才放下了手。 却不想慕长安只是极为疏懒地应了一句,“无碍,让宫里传话的先回去传话吧,本殿稍后就进宫。” 慕长安自幼是在宫门里长大的,出入宫廷内外倒是并不需要内侍来引路的,所以先把人打发回去倒也是没有什么紧要的。 齐管家听了倒也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 一般只要是慕长安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齐管家一贯都极少会不认同的。 所以齐管家直接就说道,“那老头子现在就去为殿下您准备出府入宫的事情。”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三章 花事今春应已了 齐管家走后,无端地,思华竟然有些感觉到了她家郡主眼下的心情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很有些不大愉快。 果不其然,她仔细一看就看见她家郡主面上的神色看着甚至是有些恹恹欲睡的模样。 只见她掀开了薄被往房里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今夜大概是不能回府来了,你去与随姑姑说一声。” 这便是要带着她与随姑姑一起入宫的意思了。 思华应了一声便果断地行了告退礼,转过身将手上的物什给了身后的小丫鬟,之后才转身快步出了院门去寻随姑姑了。 察觉到了她家郡主心情不大舒畅,所以思华的动作半点都不带耽误的。 而此时另一边的大翌帝国盛京皇城里的洛水宫。 大殿里的主座之上坐着的赫然便是如今大翌帝国的长公主,也是这座名为洛水的宫殿的主人,帝国荣宸。 荣宸长公主的左手一侧坐着的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宫装丽人,瞧着宫装服色便知是这宫里妃位以上的娘娘了。 在这佳人如云的后宫之中,第一眼瞧见她倒也确实是算不上绝色之姿,只是那一身的气韵却是显得格外独树一帜的。 再仔细瞧,便也能看得见她的小腹处已经有了些微微隆起的模样,这一看便是有了身孕,已经显怀了。 瑞和三年的大翌朝后宫,如今有身孕的宫妃也就只有那位关雎宫的宁妃娘娘了。 果不其然,只听荣宸看着这位在宫中十分得宠的宁妃娘娘说道。 “宁妃,你如今有了身子,若无要事平日倒是也不必来本宫这儿走动。”说是关怀,也不像,说是赶人走吧,又更不像了。 “妾身一直在关雎待着也烦闷,正巧听见姐姐们今日都要来长公主您这儿,这才眼巴巴跟了来您这儿讨嫌来了。” 话里说着怕讨了人嫌的话,只是宁妃面上倒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落落大方,只听她继续说着。 “更何况殿下您是孩子的亲姑姑,妾身也有一些子私心,想来您这儿沾些福气给这孩子呢。” 说到最后,宁妃双颊处甚至都有了几分绯红之色,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腼腆羞涩得惹人怜爱。 更何况这话说得也是委婉又漂亮的。 只是荣宸是什么人,她向来就不是那种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性格,所以正正好走到殿门外的慕长安恰好就听到了她家阿姐浅浅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安安生生待在自个儿宫里,护好腹中的皇嗣,就已经是本宫的福气了。” 一时之间,慕长安忍住了想捏一捏眉心处的冲动,同时也禁不住停住了正准备迈进殿内的步子。 再看向殿内几位一身宫妃装扮的年轻女子,隐隐约约也能瞧得见她们的面上俱都染了几分笑意。 历朝历代,后宫之中但凡有人独得了帝王的盛宠,那便是其余所有宫妃统一的敌人。 宁妃,自然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但显而易见的是,宁妃是个极聪明,且极会拿捏分寸的女人。 因为几乎在她阿姐的话音刚落下之后,慕长安就听到了宁妃言语柔软地应了一声道。 “那妾身就先代这孩子谢过长公主您的这般疼宠了,等他日后安安稳稳地出生了,妾身定让他来给您多磕几个头。” 从慕长安这个角度看进去,也能瞧得见宁妃站了起来向她阿姐行了个礼,之后才落落大方地坐下了。 在东洲大陆有一种古老的说法是小辈诚心诚意地给亲近的长辈磕头,便也是在给长辈积聚福运的意思了。 只是这“安安稳稳”四个字说出来可算得上是极有讲究的了。 至少从慕长安这处看进殿内,几位宫妃的面上都是不大好看的。 荣宸原本也不是个难为妇孺的性子,更何况这还是她亲生弟弟的妾室,肚子里又还有了她弟弟的骨肉,那自然也就更碍不着她的眼睛了。 是以荣宸方才那样略有些强硬的说话方式也不过是近日因着方戈的事儿心里是存了一股火气的原因。 但是她又不能往她自个儿的身上发作,所以这会儿自然是谁主动撞上来谁就免不了得吃一肚子委屈的。 但这宁妃说话倒也是讨巧得紧,本就是为了来凑热闹的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便是荣宸听了都柔了几分面色不再多言了。 显然也是默然允了她留在此处的。 也就是在这短暂的片刻之间,慕长安施施然地走进了殿内之后,守在门口唱礼的小太监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喊道,“长安郡主到!”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的目光都纷纷投在了一步一步走进殿内的,极为年轻的女子身上。 一袭玄色常服,金丝钩边,袖口绣满了金色祥纹,青丝如瀑有金环作扣,莲步轻移,随着她行走之间,裙裾处也不会随着她的走动飘飘而起。 大翌帝国自始帝建国起,便废除了周朝除了父母之丧,平日不得穿黑白二色的服饰的礼制。 所以时至今日,传承了六百余年的大翌一朝也并没有不能在平日里轻易穿黑穿白的规矩。 长安郡主平素在穿衣打扮上也并没有什么偏好,只是今日还是她自从回京以来第一次穿黑,衬得她整个人肤色白皙得透亮,似乎在发光似的。 她的身后,是太阳映在殿外的漫天华光,再加上她的容色本就出众,一时之间在众人的眼里,此时的慕长安仿若仙子踏晨雾薄光而来。 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意。 而宁妃几乎是在瞧见这位誉满京华的长安郡主的第一眼,电光火石间便想起了她哥哥挂在书房里的一幅画来。 原来,那是大翌帝国的掌上明珠啊。 风华榜三,确也实至名归了。 宁妃这样想着,与此同时,她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没有任何人发觉。 “给阿姐请安。”几乎是在慕长安行礼的同一时间,除了荣宸,方才坐着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行了,都坐下吧。”长公主殿下就像是没听见长安郡主的问安声一般。 众人应是之后,长安也随之起了身,后也受了诸妃半礼。 只是长安放眼一看,一来此时殿内已经没了空着的位置。 二来她阿姐也丝毫没有要让人进来添一张椅子的意思。 所以慕长安只得站在原地。 她家阿姐是真的生气了…… 然而慕长安没有任何动作,座上的荣宸长公主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诸妃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更别说是将长公主的话当了真,然后就真的坐下了,这是傻子才能做得出来的事儿。 此时诸妃的目光隐隐地有意无意地俱都投向了荣宸右手边的那位一袭暗红色宫装面目端庄的皇贵妃娘娘。 而宁妃则就是更加直白地扬着一脸娇憨的模样看着这位眉目也长得十分秀气的皇贵妃了。 周氏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些个或明或暗的视线都尽数地投在了她的身上了。 她在心底里几乎快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但现在这洛水宫里的宫妃就数她的位份最高,年纪也最长,所以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毛病。 只是有毛病的是在这个时机,是在这个洛水宫。 在这宫里人尽皆知的一件事情就是洛水宫里的长公主殿下是极不喜欢延禧宫里的皇贵妃娘娘的。 是以皇贵妃周氏在长公主面前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模样的,因为荣宸从来都是不会给她做脸的。 因此在荣宸的面前,周氏向来都是只要是可以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坚决奔着做一个隐形人的目标去的。 殊不知长此以往也正因为如此原因,荣宸也就越发看不上周氏那等在她眼里纯属“小家子气”的做派。 彼时,“小家子气”是长公主在帝王面前评价皇贵妃周氏的原话了。 过了一会儿,殿内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的时候,正在周氏终于忍不住准备开口出声的时候,慕长安终究是开了口。 “诸位娘娘入座吧,本殿只是进宫来伺候阿姐用晚膳,却不想似乎这是正巧扰了诸位娘娘的正事儿了。” 这话倒是说得颇为客气,只是仍然没得到听着这话的长公主殿下半分好脸色的。 “这才什么时辰?” 对长安郡主那一番伺候她的晚膳之说,长公主殿下嗤之以鼻地反问道。 若非是她让徐皖去王府传话,还不知面前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回来看她呢! 她甚至还特意让人传话给了齐管家。 所以此时的长公主殿下颇有几分没好气地问道。 “本就是为免耽误了,这才想着提早进宫来的,免得错过了您用晚膳的时辰。” 这话说的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那可真是要感动上那么一会儿的。 于是乎听见这话的荣宸气极反笑道,“难为长安郡主有心了。” 慕长安恍若未闻她阿姐话里话外的讽意,只缓声带笑地问道。 “今日各位娘娘来是与阿姐有要事相商吗?我是不是打扰阿姐了?” 一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 荣宸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她二人这一来一往的,殿内的气氛倒是松快了几分。 皇贵妃也算是是这宫里的老人了,所以这姐妹二人相处的状态周氏再怎么不受荣宸待见也是知道几分的。 所以就在她们姐妹二人说着话的时候,皇贵妃娘娘就十分有眼色地默默坐下了。 诸妃眼观鼻地看她如此动作,自然也就随之默默坐下了。 一时之间在座的诸位后妃谁都不敢发出什么多余的声响和动静来。 生怕一个不注意地就这样吸引了长公主殿下的注意力。 诚然长公主是不会对长安郡主怎么样的,但对她们可就不一定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四章 斜月沉沉藏海雾 毕竟这几位能进得洛水宫的大门来的宫妃,自然也都不是那等子没有眼力见儿的蠢笨之人。 现如今这殿内是个什么情形,此时又是不是她们自个儿能开口说话的时候…… 别的不说,对于这些久处于深宫之中的嫔妃们,这些个眼色还是可以看得十分明白的。 更何况在座的都是养在家中的娇娇贵女经过了一次又一次地遴选之后择出选到宫中来的。 谁又会真的愿意冒着去当那个受气包的危险去做那个出头鸟呢。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针对于那些个不会说话的人而言的。 通常情况下,在这种场合之下,尤其还是在这种时候,口拙之人自然就会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受气包了。 至于那极少数的另外一部分,那等子会说话的人,自然就不会如此认为了。 这瑞和三年的大翌后宫之中唯一怀有龙嗣的宁妃娘娘,自然就是其中之一了。 “说起来这还是妾身第一次有幸见到郡主殿下您呢!殿下与妾身想象中的一样,也不一样。” 方才找你长安开口以后就一室寂静的殿内,突然之间众人便都听见了宁妃娘娘娇笑了一声。 正一眼不错地看着还站在殿内正中央的长安郡主如是说道。 她口中的郡主殿下听见了声儿自然便也转首看向了话音的来源处。 一时之间,慕长安与宁妃的目光正好四目相对上了。 又加之慕长安天性本就爱美,此时周遭群芳争奇斗艳,她的心情也不免比刚出王府时要好上了那么几分,所以也就十分自然地接下了宁妃的话头。 也当是承了她这份情。 “如何一样?又如何不一样?” 言语之间不乏好奇之心。 毕竟一直在这儿站着,她阿姐看样子又不大想搭理她了,是以此时慕长安也觉得自个儿好像看着也是怪可怜的。 所以郡主殿下话里话外都是显得十分客客气气的模样。 在慕长安的眼里看来,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去年刚纳进宫来的宠妃,第一眼看着,只觉得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但难能可贵的是,与她打交道之后才能知道的是,她虽然身获盛宠且年纪轻轻,但却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 而且更难得的是宁妃那一身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的一身书卷气,令人观之忘俗,见之便觉心里稍稍松快了些。 能让亲近之人松快下来,在这大翌朝的后宫之中,这可真真正正算得上是一项实打实的真本事了。 而另一头,迎着慕长安不闪不避的视线,宁妃娘娘眉目之间尚且可见其勉强自己强自镇定下来的些许窘迫的神色。 她先是在面上流露出了几分羞赧之色,而后才又不着痕迹地错开了与慕长安对视的视线,自然也就错过了与慕长安的目光交汇。 然而与此同时,她口里说出来的回答倒也算是颇为从容不迫的了。 “您的容光比妾身想象中更为摄人心魂。” 于是乎,听见这话的长安郡主几乎是在宁妃娘娘话音刚落下的下一刻便是轻笑出了声,随之施施然反问了一句道。 “这话如此说来,本殿还能是妖怪不成?” 郡主殿下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意味不明,教人一时之间听了也分辨不出来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这一句话说出来又是确确实实地是将宁妃的话给堵了个严严实实的。 倒真不愧是荣宸一手带大的! 周氏甫一听见慕长安的话便在心里笑出了声,并在自己心底里如是对自个儿说道。 即便是让皇贵妃娘娘凭良心讲实话,也必须是有一个事实存在的。 即虽然说宁妃从来没在她手里讨到过什么便宜,但相应的,她也从未真正地在什么事情上,或是什么方面处于宁妃的上风过的。 脾气说来就来,不过一息之间,不愿意给人脸面了立马就能堵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就是皇室帝姬! 这就是慕家养出来的女儿才有的傲气与底气啊。 与荣宸明里暗里交手过很多次的皇贵妃娘娘如是想着。 然而可笑的是,这苏清宁还真当自个儿能靠着那一身舌灿莲花的本事逢人就卖好呢! 这样的招数对慕家的男人或许好使,但在这儿洛水宫,若是真的有用,那才真是见了鬼。 皇贵妃娘娘难得在这洛水宫里竟然也得了一时的心情是可以这样愉悦快活的。 遂她那自从进了殿内就稍有些严肃神色的面上渐渐地柔和了许多,甚至于那眼角眉梢仿佛还隐隐约约有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果不其然,只见另一头方才还言笑晏晏,一脸温婉的宁妃娘娘听了郡主殿下的那句话,面上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就微微地僵了一僵。 然而也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她面上的神色就已经恢复过来了,并且还有心继续温温柔柔地说道。 “殿下可真爱说笑。” 只是聪明人也都差不多听出来了几分,她这话回得如此不咸不淡的,颇带着了几丝狼狈之态。 慕长安站在殿中,对宁妃方才说的话倒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只是面上的笑意稍微淡了淡,也未再言语。 仅仅只是过了一会儿,皇贵妃周氏终于还是没耐得住开了口。 “正好郡主您来了,这会儿子本宫与几位妹妹正有几件关于芳华宴上的事情得劳烦长公主殿下与郡主殿下您二位再费费心呢。” 这话说得也是十分好听的。 毕竟这宫里如今还有谁不知道,荣宸长公主把今年的芳华宴从头到尾,尽数都交给了长安郡主去操持。 荣宸轻瞥了周氏一眼之后并没有做声,但是长安是知道她家阿姐的性子的,是以她转身便对着周氏说道。 “皇贵妃客气了,若有什么疏漏的,娘娘尽可交给随辛去办。” 侍奉在长安身后左右的随辛听见了她家郡主的话之后,便也适时地移开了一个步子朝着在座各宫主位嫔妃的方向各行了个礼。 周氏一噎,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九章王府的主子金贵着,连带着在王府里伺候主子的人也要比别处的下人更得脸一些。 更何况今日这事儿还不能打狗。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几位妹妹与本宫都已经听说皇上已经下了明旨,说是今年的芳华宴届时会被提为与维护邦交之谊并接见外使的国宴级别。” 说到这儿,周氏还特意顿了一顿才说道。 “正巧郡主您今年也往四五品的京城官邸之中送了请帖,我们姐妹几个便想着,莫不如请殿下您允了各府将家中庶出的女儿也带出来一并参宴?” 周氏这话一说完,她的旁边就有人来为她搭着腔调来了。 “可不是吗,这左右看着,反正那些个四五品的家里都已经收到了帖子了,索性不如就将我大翌芳华正好的姑娘都请了来。” “届时百花争艳,也算不负这芳华宴之名。” 说这些话的,是永福宫的淑妃沈氏,沈淑妃出自安王府旁支一脉,当今的安亲王是她的亲伯父。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长安郡主尚且没有开口说什么,那主座之上坐着的荣宸长公主殿下就扬声斥道。 “皇贵妃,你这句话说出来之前,到底究竟是过了你头上的那颗脑袋了没有?” 荣宸这话一说出口,众人便皆是各自噤了声,不敢再多言语。 周氏不由暗恨,她知道,她这是又冲动了,而且还是因了方才长安堵了宁妃一句,她内心生了几分欢喜,便也有些没踩着调子。 于是只见周氏几乎是立刻就起身跪在了荣宸面前。 “妾身愚钝,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荣宸其实最看不上的就是周氏的这般模样了。 能屈能伸,宁折不弯,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一个人的长处。 但若是一个女人将柔弱与退让习惯性地裹挟在一道名为口是心非的刀刃之上,那便是一只毒蝎子了。 如果这只毒蝎子处事优柔,且骨子里就是一副奴颜媚骨的性子,那这无疑在一个女人眼中就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灾难。 “你这话也不必问长安了,芳华宴是我慕氏皇族历朝传下来的,谁若是敢在这上头动什么歪心思,本宫一定会让他日后追悔莫及。” 这话说得是极重的了,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警告了。 芳华宴,是喜帝时的孙皇后开始操办的宫宴,天命年间,那会儿后宫之中属云妃独得盛宠。 因着帝王对云妃的盛宠不衰,且喜帝私底下又十分喜欢带着云妃微服出宫四处游玩,时日一长,后宫嫔妃们百无聊赖之下就开始想法子打发时间了。 家族送她们进宫,不过是想着通过她们的美貌与手段通过皇帝的宠爱,进而是一个家族的鸡犬升天。 但帝王宠爱云妃,搁置了后宫三千佳丽,帝国三宫六院形同虚设。 是以眼看着夺宠使得家族受到恩封的这条路子显然是行不通了的,所以后宫之中,那些聪明的女人们便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 频繁开宴。 她们自己的姻缘已然如此了,不能为家族再提供任何多余的助益了。 那显然就只能趁着她们身上还有一层看似光鲜的皇妃身份,寄希望于家中尚还待字闺中的妹妹们,或者是后辈们能谋得一份好的前程。 而在这大大小小的宴会之中,便属皇后孙氏一手操办起来的芳华宴最为出名,也最受人广泛好评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五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倒是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是皇后的缘故。 而是着实是因为芳华宴邀请的都是京城之中的高门贵族之间,以及世家大族里那些个年轻的未婚女子和那些未婚的年轻男子。 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给家中适龄的小辈寻得一份好缘分以便能顺利联姻。 依靠家族联姻强强联手,以此来巩固自家的政治地位。 手段简单且粗暴,而且还十分直白。 然而普通宫妃开办宴会所能邀请来赴宴进宫的人数和宴会的大小规格都是有严格的宫宴礼制的限制的。 但是皇后则不同,身为一国之母,凤仪天下,事关国体,她自然是不需要受那大多数的宫宴礼制的限制的,反而是必须得要隆重且得体的。 是以孙皇后历年来办的芳华宴都是一年比一年要来得隆重一些,而且也是一年比一年更令京中贵女期待的。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当时孙皇后膝下,中宫嫡出的柔福公主尚还未曾出嫁,是以这些子中宫的宴会孙皇后也会有意带着公主一同操办。 而柔福公主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 更难得的是,京中时兴的宴席之上,贵女们往来之间最喜欢玩儿的几种游戏,柔福公主不仅喜欢玩儿,还极会玩儿。 长此以往,以至于柔福公主甚至于还经常出些新花样来玩儿。 在她母后的芳华宴上,柔福公主自然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所以天命年间由孙皇后举办的每一年芳华宴几乎花样都是大不一样的。 后来见公主对此极有兴趣,孙皇后索性便将之后的芳华宴都交给了柔福公主去操办。 也由此,之后的慕氏历代皇后也就这样将芳华宴这一整套的传统留传了下来,自然也包括每一年的芳华宴都不可以是千篇一律的玩儿法的这条默认陈规。 再之后,慕氏历代若是遇到中宫有恙不能开宴的那些子情况,也都是应该要由皇家嫡系公主亲自主持开宴的。 因此,这不仅仅是举办一场宴会,同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比如仁宗一朝,因着仁宗的元后走得早,所以自从仁宗的原配皇后去世后,便是由她嫡出的惠安大公主每年在主持操办芳华宴。 后来惠安大公主和亲赢渠之后,除了姜妃在宫中办过三次芳华宴,之后的其他那些个芳华宴便尽数皆是由当时还是惠宁公主的荣宸长公主操办的。 慕氏帝国重嫡庶之别,王侯贵胄之家尚可,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 但若是在普通的官员府邸之中,嫡庶之分也是尤其严重的。 是以芳华宴上,每一年有幸收到请帖受邀参宴的人家,是从来不会带着家中庶出子嗣出席的。 这也是虽然皇家没有明言,但所有参加芳华宴的高门府邸里的女眷们都默认的陈规。 至今也无人打破过。 周氏跪在殿内,从身到心地一阵阵发凉,荣宸没有叫她起来,殿内一时之间更是鸦雀无声,静地人心里发毛。 她其实也知道今日进了洛水,大概是落不着什么好的了,更何况她之所求一说出来,只怕是又要在洛水吃个瓜落了。 但是她娘家那边确实又实在是催得紧。 她嫁给当今圣上多年,至今膝下依然是无儿无女,论帝王宠爱,她是没有的,论帝王的敬重,她更是心知肚明当今帝王的寡情。 周氏心里无比清楚,即便是身为皇贵妃,她也是毫无任何依仗的,除了靠着帝王心里那些隐隐约约的愧疚,她别无他法。 既如此,若她还将娘家那边的嘱托不放在心上,那她于家族而言又与一颗弃子何异? 是以荣宸那一声警告之后,周氏越发埋低了身子,一句也不辩驳,做足了谦恭之态。 他们周家历代都是文臣,清贵之家,她大伯那一脉如今在大翌朝上的官路也算得上是走得最为顺畅的一支了。 其次便是她的父亲,还未分家时候的周家的二老爷一支了。 因了有了她嫁入皇家成为皇子妃,后来又是成了皇贵妃,她们这一房这些年在族中才算得上是颇有几分话语权。 但奈何他们家子嗣单薄,迄今为止她母亲也只为她父亲生养了一个儿子,且还是个颇为不学无术,柴米油盐都不进的败家子。 只是她母亲老来得子,向来是把他百般宠着疼着护着的。 是以他们家统共也就两个正房嫡出血脉,除此之外,尽数都是庶出之女,府里除了她至今也没有一个嫡女的。 良久之后,荣宸才凝视着仍然跪在地上的皇贵妃说道。 “周氏,你如今已经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利了,位同副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提也不能提还要本宫来教你?”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 程意坐在最末,从慕长安进了殿门的那一刻起便有意无意地将眼神和心思放在了这位大翌帝国的掌上明珠身上。 此刻,她观察着这位从始至终都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的不曾出言说过一句话的长安郡主,心里倒是颇生了几分疑惑来。 大翌宫里众人皆知,延禧宫里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娘娘平日里是待人处事是算不上平易近人的。 自从皇帝陛下怜惜中宫皇后娘娘身虚体弱下旨由皇贵妃娘娘协理六宫后,后宫里的规矩堪称严苛,宫里更是无人不知,皇贵妃娘娘是个最重规矩的。 又因为虽然名为协理,但中宫有意放权,所以事实上皇贵妃娘娘平日料理后宫事务其实与主理六宫并无任何区别了。 因此后宫诸人对此也多是敢怒不敢言,但是长此以往,许多规矩便也就那样立下来了。 而皇贵妃娘娘虽然性子板正,但迄今为止处事尚算公正,所以至今后宫倒是也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如今的后宫诸妃之中,在皇贵妃娘娘面前最得脸的倒不是那位日日去延禧宫请安的沈小仪,也不是那位左右逢源的江淑仪。 反而却是华清宫里的那位性子最为孤僻,最为不喜与人来往的程娘娘。 是以延禧宫的皇贵妃与华清宫的程婕妤这两位娘娘交好也是后宫人尽皆知的事情。 因此,此时的淑妃与宁妃十分默契地有意无意地也将目光分去了几分在程娘娘的身上。 毕竟这时候就属与皇贵妃交好的她开口最为适宜,她们这些人可不想白白地就去趟了这趟浑水。 然而令她们大失所望的是,程娘娘的心思似乎压根就不在这殿内,更是没有丝毫要开口,打破此时殿内尴尬紧张的局面的意思。 局面一时之间,便瞬间有些僵持下来了。 而漩涡中心的皇贵妃娘娘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后招了,只一味埋着脑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几乎是在荣宸话音刚刚落下,那地上仍然跪着的大翌皇贵妃的眼睛里瞬间便几乎是溢满了嘲讽之意。 只是因了她是埋首跪在殿内的,所以无人发现罢了。 位同副后? 多么讽刺!她周兮婳可是当今皇帝陛下当初还是皇子的时候,名正言顺地用八抬大轿娶进皇子府,过了碟子的皇子正妃啊! 她与陛下更是已经正正经经地拜过了天地的啊! 不过是一夕之间,正妻作妾,她周兮婳活脱脱地就成了整个大翌帝国的笑话一般。 她生受如此折辱,与面前座上的那人脱不了丝毫的干系。 “长公主恕罪,妾虽驽钝但也知此等不情之请着实有些不合情理,但还请您给些时间容妾身叙明原委再做定夺。” 言之凿凿,且少有的在荣宸面前如此底气十足。 瞧见她此时这副模样,荣宸虚虚眯了眯眼,“本宫听着。” 周氏的面上一瞬之间显出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荣宸见她那模样也没有任何想要与她继续周旋的打算,遂直接对着殿内其余众嫔妃说道。 “你们的来意本宫也清楚了,就各自回了吧,余下的事儿也不用都拿到本宫这儿来问,这些个事儿今后直接去坤宁宫找皇后给你们拿主意。” 坤宁宫皇后,是瑞和一年时由荣宸长公主举荐入宫的,彼时帝王以中宫皇后之位亲自去左相府里将相府里那位千金小姐迎娶回宫,羡煞天下女子。 徐皇后自从入宫之后,帝王便给了“文定”二字作封号。 古往今来,帝王给受宠的后妃封号是极为常见的事儿,但若是说起给皇后封号,那倒是极少的了。 毕竟皇后二字,就已然是尊贵无双的存在了,若再加上一个尊号名位,那可真是算得上是荣宠无双了。 然而可惜的是这位荣宠无双的徐皇后甫一入宫之后,虽然身获帝王恩宠日盛,但她的身子骨却是自小就不大好的。 也正是因为她身体的如此原因,这才导致了她早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却还依然不曾下嫁他人。 自然,这追根究底,也无非只是因了左相的那一颗拳拳慈父之心罢了。 “皇后的身子如今日渐好转,这些个事儿还累不着她。”荣宸字字句句,说得分外清晰,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在座的也没有谁是听不明白的了。 所以随着荣宸的话一字一句地落下,周氏的面色也越发地显得不自然了,甚至于是隐隐有些惨白的。 周氏今日面上的妆粉口脂用得不甚浓厚,是以从慕长安这个方向看,是可以将她面上的所有神情都看得分外清晰的。 然而她此刻憋闷的内心情绪却是已经没有办法影响到在座的其他人的。 “是!” 听到荣宸这一番如此直白的送客之言,几位嫔妃也都十分聪明地立即起身应是,准备行礼退下了。 是以一时之间,周氏入耳只听见了一整个殿内都一同想起了各式各样的温温柔柔的嗓音都在异口同声地应着声儿,说着告退的话。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六章 风神笙竽清蔌蔌 待殿内其余诸妃都走了,荣宸这才转首对着长安说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我这殿里是缺了你的椅子还是少了你的凳子了?” 慕长安听了,反而倒是十分好脾气地浅浅笑了起来,“谢阿姐赐座。” 慕长安此时有意哄着荣宸,声音越发优柔婉转,听得荣宸面上也不禁柔和了些许。 而跪在地上的周氏听着她头上的那一番姐妹亲昵,嘴角却是忍不住勾起了几分带着讽刺的笑意。 她此时在想,若是等这位长安郡主知晓了瑞和一年回南一役背后的真相。 隔着那样深重的血海深仇,也不知往后这姐妹二人相处还能像这样一般真心实意地笑上几分。 等瞧见慕长安捡了张椅子坐下后,荣宸方才看向大殿中央还跪着的人身上。 “如你的意,人都打发走了,你现在是还准备让本宫下来亲自请你开口的意思了?” “妾不敢!” 周氏小心翼翼地道。 “那你就赶紧起来说正事儿。” 周氏是知道她的性子的,是以她也不再言语,动作麻利地直接起了身才回道。 “这事儿还得请您容妾详禀,其实妾方才提的将各家府里庶出的子嗣挑选一二,一并邀请赴宴的提议,这确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荣宸挑眉,却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 似乎是特意留了些时间给荣宸消化一下似的,周氏说了半截儿之后,又稍微顿了一顿,才继续开口说道。 “因了皇上的吩咐,妾这才斗胆来说这一番话,皇上知道您有心结,所以也不知道怎样跟您说才好,恰巧知道了妾今日要来洛水,这才让妾身来提。” “顾念着本宫有心结?” 荣宸言语重复了一遍后,看着周氏兀地便嗤笑出声了。 “甚好!倒是他有心了,那你们的这份心意,本宫得好生受着才是!” 荣宸方话落,便是阖宫一阵静谧。 周氏十分自觉地半句也不敢再多说,人家是同胞姐弟,内里再如何闹脾气那也是血亲关系。 她又算个什么身份,指不定一个不注意就又被当成了个撒气的用处来用。 对于这一点,嫁入慕氏一族这么多年的皇贵妃娘娘心知肚明得很。 又隔了好一会儿,半眯着眼睛靠坐着的荣宸长公主方才微微抬了眼角,对着周氏冷声叹道,“甚好!甚好!” 她的面上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但这宫里的这些个明眼人一瞧着便知道她这是心情很有些不大好的模样了。 是以算不得蠢笨的周氏站在那里看着荣宸的这幅模样,一时之间也摸不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所以周氏此时自然也不敢再随意张口过多地言语,以免为她自己,甚至是周家引来不必要的灾祸。 毕竟眼前的这位荣宸长公主在她心里从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更何况,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脾性在这盛京城也是出了名的。 周氏只得缄默不言,她此时倒是希望殿里的这位郡主殿下能开一开尊口,否则荣宸这等威势,着实压得她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方才周氏俯首请罪时,荣宸瞧着殿内下首几人的眉眼官司,一时之间只觉厌烦,干脆就直接闭了眼,不再搭理诸人。 而慕长安一直干坐在一旁,看见她家阿姐的动作,自然就更是作壁上观的态度了。 但她也并非是没有感觉到总有人在有意无意地观察她,方才是那位程婕妤,而现在,这位皇贵妃似乎也把几分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慕长安生来尊贵,这些目光是受惯了的。 是以当时慕长安倒也并不想深究,也并没有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心上,她心里琢磨的,是皇帝派周氏来洛水的真正用意。 此时周氏等着她解围之意太过迫切,她倒不能贸贸然就开口了,所以长安殿下打定主意继续当个隐形人。 其实皇帝吩咐这位周贵妃亲自来洛水说这件事儿,长安只稍稍一想便也就明白过来了。 如今翌朝执政的当今圣上自从登基之日起,便毫不遮掩地一直在打压世家派系,加之其行事手段强硬,早就已经惹得了那些个老牌世家十分不满。 虽然先帝也打压世家,但却没有当今皇帝现在这般地明目张胆,不留情面。 而且皇帝亲自指派的那些个为他做事情的新官酷吏们办差事的章法同样也是各个堪称雷厉风行,丝毫不顾念半点情面。 姑且不论其他,只是帝王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而另一方面,更实际的问题是,这些个仅仅凭借着一腔才华和一身的能力走进大翌朝堂的年轻人,大多都是毫无根基的。 所以当他们走到了一定的位置,自然而然地也是需要提拔一些可以在他们不方便的时候替他们说话做事的人。 尤其是需要一些应该在某些场合发表政见的时候,主动愿意为他们“发声”的人。 而圣英帝这时候显然并不把这个当作“结党”了,所以朝阳殿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 是以长此以往,后来的朝堂之上自然也就进了越来越多的年轻官吏们。 他们行事手段不忌,做事只看结果,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出生微寒。 在东洲大陆,尤其是在大翌帝国的境内,那些自恃身份的人家,从来都是最为重视妻妾之分,嫡庶之别的。 而且这些个有身份的人家,通常都是那些个有家族历史传承或有着浓厚的家族精神底蕴的人家,诸如现如今的那些个世家大族。 而之所以将这些个大族称为世家,枝繁叶茂只仅仅是其一。 其二则是在有东洲文字记载的纸面上,他们各自的家族传承几乎从未断过任何记载,家族文化源远流长。 祖脉,方为家族之根基。 至于在东洲大陆其他更多的大部分平头百姓的家里头。 家里讲究的则是多子多福,老百姓们普遍的想法都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都是为了帮衬着家里。 但却是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或是长大之后凭着一大把力气种庄稼为家里减轻负担为目的在的。 更甚至于,有些家里稍有些薄产但是眼皮子却是又分外浅显的那等人家,诞育子女其实也就是为了他日结两家之好。 不过也就是以联姻为家族拉拢一份助力罢了。 是以普通人家里,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那些商户人家里,嫡庶之分是不严重的,也是不苛刻的。 更甚者,迄今为止在东洲武林的各大世家之中,更是有个默认的规矩是门派大位有能者皆可居之。 这也是丝毫不顾及所谓的嫡庶之别的。 是以在这些普通人家,以及是寒门所出的子弟身上,嫡与庶在他们眼里并不是太紧要。 更有些贫寒人家,有了嫡子之后,就不会再需要嫡女了。 这样的人家通常反而会去生育越来越多的庶女,或是发卖了换银子给家中嫡子斡旋功名,或是将孩子送进别人家里做工为奴补贴家用。 毕竟若是将家中嫡出的女儿这样对待,会让为人父者,一家之主颜面无存。 嫡出的女儿是脸面,庶出的女儿,也就不过是个可以补贴家用的奴才罢了。 而对于一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儿家,在这样的人家里的普遍情况下,无论是嫡女还是庶女,本质上都是要为了家里牺牲自个儿的姻缘的。 所以无论嫡庶,府里都是要一并养着的,至于再多的,族里却也是不会再多管的了。 其实这也恰恰是时人尚不知礼仪教化,思想固步自封,却又常常以上面的贵族人家行事准则为条则。即便他们并不怎么了解那些个贵族如此在乎嫡庶之别的真正缘故。 所以现如今的大翌朝堂,帝王若想继续在寒门之中选贤举能,就必须允许寒门新贵们自成一派。 如此,方可抗衡那些个藏在朝堂背后利益关系错综复杂的老牌世家们。 而联姻,自古以来便是聪明人在国与国,族与族,人与人两相之间展现友好,甚至是依附之意最为简单且行之有效的方法之一。 所以又因了如今朝中正得脸的几位新贵,有些本身便是庶出之子的出身,有的则是家中仅仅只有庶妹。 如此,帝王自然不好贸然直接就赐婚,毕竟自来帝王赐婚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再不济,那二人也是互有情义。 他这会儿子赐婚,这两个原因都沾不上,若是日后因此生出一对怨偶事小,叫人看了笑话才是大。 帝王之尊,里子可缺,面子上,却是不可少了半分的。 所以当此之时,帝王若想要施恩于新贵,上上之策便是许亲,最好是两家都心甘情愿地求到他面前来,求他许亲的。 虽然一旦联姻成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过如此了。 但是这些个朝堂新贵能凭借一己之力走到如今的这个地步,自然也不是那些个拎不清的人。 家中适龄姑娘的婚嫁自然也是颇多波折,一来是因了高门之家在乎老祖宗留下的门当户对的规矩,自然是看不上这等出身不好的人家的了。 俗话说娶妻娶贤,若是娶了个小家子气的儿媳妇回府,生儿育女,绵延后嗣,那后代子孙的福运连带着可都要受到几分连累波折的啊! 而那些门第低的,这些个新贵之家当然如今也是看不上眼的了。 与他们门第相当的,又顾忌帝王的想法,生怕就因此引来了帝王猜忌。 皇帝陛下允许,也容忍这些个初入朝堂,好多事情尚摸不着头脑的新贵们借助联姻的力量去做一些事儿。 但这却并不代表皇帝陛下也可以容许他手里的这些刀刃之间相互交好。 甚至于是相互联结姻亲之好这种事情,就更是不可能被允许的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七章 百昌苏醒晓风前 所以凡此种种,即便是帝王有心想要为那些个后起之秀许下几门亲事,这其中也有太多波折,以致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因此年轻的帝王这才将心思放在了后宫的宴会上。 当然,这也的确不失为一道捷径。 若是经了芳华宴再赐婚,不仅明面上有了赐婚的名目,而且施恩于下的同时还足了一段佳话传诵民间。 如此一石数鸟,自然是最好的了。 这么一想,似乎是一切就都能想通了。 但是慕长安此时却心知肚明,帝王如此行事,尤其是当今这位生性多疑的大翌帝王如此行事,绝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的用意。 明明可以让周氏一人来洛水禀明缘由,阿姐并非不讲情理的人,多半都是一定会应允的。 再不济,这等小事,作为帝王他派人知会一声也就可以了。 阿姐与他是嫡亲的姐弟,他据实以告,阿姐必然也不会多想,甚至因为顾念着他,只会帮他把里里外外的都给周全好了。 可偏偏,偏偏如今是诸妃齐聚洛水。 想到这里,慕长安不禁微微皱了皱眉,看向了上座阖了眼睛凝神静气的人。 而荣宸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一般,遂睁眼便与慕长安四目相对。 荣宸的眼神里似乎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是以慕长安几乎是一瞬间便放下了心来。 荣宸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自然也是一个难得的聪慧人,是以周氏开口不久后她也就想通了皇帝明面上的打算,法子倒是个好法子。 只是恐怕她那位心思诡谲的皇弟这次布下的这局棋盘,其中深意远远不止于此。 而她面前的这位皇贵妃显然是尚还没有真正明白帝王的用意,就已经开始为了自个儿娘家的事儿开始谋划了。 这才是最让荣宸生恼的地方。 一直以来,荣宸看不上周氏的原因也有一部分就是这种一到大事儿她就容易掺合私心进去,拎不清轻重的性子。 如斯品性,怎可执掌中宫,凤仪天下? “周氏,你是个聪明人,但却总是不把这股子聪明劲儿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荣宸难得平心静气地对皇贵妃娘娘多说了一句话。 虽然这话说得十分直白,也不大好听,但却是荣宸极少会有的,对这位周贵妃明晃晃的提点了。 所以皇贵妃娘娘刚一听见荣宸唤她一声的那会儿,那可是立刻地就惨败了一张脸。 她以为荣宸又要借机发落她了,反正这位长公主是从来不会给她做丝毫脸面的。 索性与她不对付的人先前已经走了,也算不上太过丢脸,是以此时周氏倒是颇有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可是一席话听下来,却不想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另外一句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一句话。 “行了,这事儿本宫会给你个交代的,现在赶紧回你的延禧宫去吧。” 这虽然已经是明晃晃地赶人了,但皇贵妃面上显然是没有什么不快的。 因为这已经比她以前在洛水得到的待遇好上太多了…… 荣宸没有再借机发落她一顿,引得后宫众人看她的笑话就已经是很难得了。 所以即便荣宸话语里的不耐烦并没有刻意掩饰半分,她的话一说完,周氏也仍然浅浅地笑开了。 皇贵妃娘娘那可是丝毫都不带任何拖泥带水的动作地连忙恭声应了是,且几乎是立刻就说道。 “妾明白了,那此事在这两日里就要劳烦长公主您给个准话了,这回可又得要劳您亲自操劳了,妾真是无颜。” 这皇贵妃…… 慕长安在一旁好歹才忍住了想要揉捏眉心的动作。 只是慕长安瞧着前面这位端正贤淑的女子,总算是有点儿明白了几分为何她阿姐总是看不上这位有些喜欢得寸进尺的皇贵妃娘娘了。 而另一头,听着周氏话里话外都是看似绵软实则轻微带刺意味儿的话,荣宸倒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只是荣宸端视了周氏片刻,方才饶有兴味地又提起了方才诸妃在座时,她其实已经隐约提起过的一件事儿来。 “本宫前些日子就听到皇帝在说皇后的身子骨近日来已经大有好转了。” 周氏心里一跳,便知不好。 果然荣宸话音一转,于是她入耳便是一句。 “你今后若再遇着这种无法定夺的事情就上报中宫,这些事原本就理应由她来操持,反倒是累了你这些年,今后也不必事事皆来洛水问了。” 难得体恤她的一句话从荣宸口里说出来,却像是一把软刀子似的在她心口缓缓磨着。 “本宫虽住在宫里,但毕竟是先皇所出的公主,而非后妃,你们这样成天总拿着后宫的事儿来叫本宫拿主意,时日久了总归是不成体统。” “也容易惹来闲话。” 听到荣宸最后那句话,周氏俯身应是,只是她的面上却尽是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嘲讽之色。 她就知道这位长公主是不会让她心里舒舒坦坦地走出这洛水宫的。 再者说了,她荣宸什么时候还担心过做什么事会惹人说闲话了? 这分明就是在敲打自己!皇贵妃心里清楚得跟明镜儿似的。 只是得亏了她那么微微一俯身行礼的那一个动作,才算是掩下了她那尚且不自知的喜怒皆形于色的面色了。 是以殿内此刻剩下的人里却是没有一个人瞧见了方才周氏的神情的。 待周氏行礼跪安离开了大殿之后,慕长安方才一边起身向主座走去,一边开口道。 “阿姐,我刚进来那会儿就瞧着今日这日头正好,不如我陪您出去走一走,说一会儿话吧?” 荣宸虚虚看了她一眼,慕长安遂好脾气地等着。 隔了好一会儿荣宸方才抬起了一只手。 闻弦歌而知雅意,慕长安面上也溢出了几分暖色来。 慕长安是从小在这洛水宫里长大的,她小时候更是闯祸是闯惯了的。 但那时候有先帝宠着,众人也就只有更顺着她的份儿了。 因此在这宫里满打满算地不事事顺着她的统共也就长公主和那位英年早逝的恪亲王了。 而说到管教她,这么多年来,认真算起来也就只有长公主能狠得下心来收拾这位长安郡主了。 所以自小机灵的小郡主渐渐地也就练成了一项看她阿姐眼色的本事儿了。 她阿姐的眉头轻轻一皱她心里就能抿出个大概意思出来。 是以长大了之后的郡主殿下此时也是立马十分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搭着她阿姐抬起的手。 只是在她正准备将她阿姐给虚虚扶下主位的时候,慕长安冷不防就听见了她阿姐突然就开口问了一句。 “缘何不喜宁妃?” 长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待她扶着她阿姐安安稳稳下了几阶才闲闲应道。 “并没有,臣妹对六宫里的嫂嫂们都是一心的敬重。” 看似十分认真的敷衍之语。 索性这事儿也确实是算不得重要的,荣宸也只不过是看了她堵了宁妃一句,遂才随口一问罢了。 所以虽然慕长安一句话里尽数是诓人之语,然而看着她这样荣宸心里倒是没有丝毫不快的意思。 更何况,有些话,即便是在这洛水宫里,也是要三缄其口的。 长安在她面前能真实地表达喜怒哀乐,荣宸对此一向都是欣慰的。 如此,她又怎会舍得因这些微末小事斥她一二。 再者,又因了瑞和一年的事儿,荣宸始终萦萦于怀。 长安自回南回京之后,荣宸心里虽然欢喜,但也隐隐约约有了一丝惴惴不安,这是多年沉浸朝堂筹谋的政治家特有的直觉。 皇帝的兵法谋略是她亲自所授,多年相处,她可能要比皇帝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地了解他。 年幼的猛虎尚还不知世事无常,便先学会了撕咬,学会了抢占地盘,他以为只要如此,便可护食。 异想天开,又何尝不是夜郎自大了。 荣宸不是普通的一生都生活在深宫的女子,她也曾一人千里单骑奔赴燕北,经营数年。 有些事情,仅仅只需要一些蛛丝马迹,她便也就可以顺藤摸瓜地猜出几分原委来了。 但那是她的亲弟弟啊。 她又怎么敢去详查呢。 所以她只能终日把自个儿困在这洛水大殿里,鼓瑟吹笙,享舞乐之乐,妄图以此来麻痹自己。 可终究,这一切也只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听到长安归来的消息的那一刻,荣宸心口止不住漫溢上来的欢喜是作不得假的。 在她让何姑姑检查未央吃食的那一刻起,荣宸便知道,她已经不知不觉间习惯了有这孩子相伴左右,她已经在因这孩子防着她的弟弟了。 当年她为了弟弟能够登上大位苦心孤诣为九章王叔布下了那样的一局棋。 这么多年一晃就过来了,荣宸自己或许也说不清楚,她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就那样不知不觉间心甘情愿地入了局来的。 所以荣宸根本就不敢想,若是这孩子一旦与她生了嫌隙,她甚至不知道届时她应该如何取舍。 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荣宸携着长安缓缓走着,只是想到这里,倏地便停住了身子,她倒也并没有回头,只是托了些力把身边的孩子牵到了眼前来。 “阿姐?” 慕长安颇为不解,她家阿姐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似哀似伤,似悔似喜,叫她一时之间也看不分明了。 慕长安正准备开口,却不想听到了她家阿姐笑着叹道。 “太快了。”荣宸又轻声笑了笑才抬手轻轻透过面前这孩子的三千青丝按压着这孩子的后脑勺处。 一边揉按着,一边语带怀念地说道。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仿佛才一转眼,你竟突然地就到了这般可以谈婚论嫁的年岁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八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荣宸刚刚说完,就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随后又像长安小时候那会儿一样,又再次不轻不重地按了按长安的后脑勺处。 只是显而易见的,她旁边的这个孩子却是无法理解她这一腔突如其来的慈母心肠的。 只听她轻声问道,“谈婚论嫁?” 慕长安似是在说今日的日头正好一般,以稀松平常的语气继续问道。 “阿姐心里是已经有了郡马的人选了吗?” 虽然是说着自个儿的婚姻大事,但显而易见的是,郡主殿下的言语之间并无半分羞赧。 显然郡主殿下浑然不觉得这种事情并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宣之于口的。 她甚至问出这样的话时,神态也十分自然,面上看着也没有什么特别好奇的意思,端的是极为落落大方的模样。 若是随辛在此,看见她家小主子这等情态,恐是又要开始担心日后黄泉之下无言面见她家王妃娘娘了。 但可惜的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这位从来就无视于礼法的荣宸长公主殿下。 长安养成如此这般的性子,与她脱不了干系。 所以自然而然的,一个敢问出口,而在另一边的另一个人自然就更是没有什么不敢答的了。 “早前是中意了几个,只是时日长了,慢慢观察下来,我又觉得那些个歪瓜裂枣竟是没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了。” 荣宸这话说的端的是十分义正严辞,更何况她还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认真模样。 慕长安眉眼之间的神态霎时便柔了许多下来,面上惯常的笑也慢慢地浅淡了些。 “各家长辈看待自家晚辈都是如珠似宝的,与您看我并无二致。” “胡说,别人怎可与你一概而论!” 荣宸断然截下话头,而且她这话说的也是半分不带客气的。 他们慕氏皇族的女儿,生来便是尊贵已极,更何况,这是她的长安。 在长公主的眼里心里,这世上是没有任何姑娘能够与她的掌上明珠相提并论的,一个也没有! 还想要开口的慕长安见她阿姐如此模样,自然是也就不再打算继续开口逆着她阿姐的心意说了。 慕长安心里清楚得很,她阿姐用的歪瓜裂枣这个词着实是有些过了的。 但她阿姐之所以会这么说有一部分的原因也不过是不想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味地追问下去罢了。 索性慕长安原本对这些事儿就是无意深究的,方才接话也不过就是顺着她阿姐的话接了个茬子罢了。 “这样说来,那总归以后还是得劳阿姐您继续费心了。” 郡主殿下自然也是十分明白点到即止这个道理的,但是这等在普通人家已经要被训斥“不害臊”的话说出口,她的阿姐却也没有什么不快的。 只见荣宸虽然无可无不可地微微颔首,但却并未开口说些什么,只是放下了手,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慕长安虽有些疑惑,但也并未开口相询,反倒是随即就跟了上去。 而走在前头的荣宸虽然面上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却又在将将走到殿门口时,终究还是没忍住略带了几分酸溜溜的语气似闲话家常一般说道。 “本宫前些日子还听寿王妃说要给她家的小孙女许配人家,可她家孙女死活不愿意,说是要终生留在府里侍奉长辈以报生养之恩,真真是好大的一片孝心啊。” 特别是说到“终生”二字时,长公主殿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就沉下了几分声色,说得也是尤为缓慢。 是以这话里话外的意有所指,慕长安即便再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也该开窍了。 毕竟这一席话说得也确确实实算得上是十分直白的了。 果不其然,一旁的长安郡主一听见她阿姐这话,立时就懂了她的意思。 只是她却难得地起了几分坏心思,遂她不经意间不自觉地微微扬了扬嘴角说道,“这话传出来您也信呐。” 荣宸一噎,一时之间她倒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诚然她当初听见寿王妃如此说时,心里也是如长安现在这般嗤之以鼻的。 毕竟按照荣宸一贯的想法,那寿王府里的小丫头也不过就是逮着了个机会,在长辈面前投机取巧,撒娇卖乖罢了。 小孩子家家,钻营之心倒是极重,荣宸对此是尤为不喜的。 如今说与长安听,也不过就是想听听她说上几句讨她欢喜的话来。 毕竟那样的话若是由长安说出口,那自然是情真意切的。 只是她没想到这丫头这么不按着常理出牌。 因此荣宸一时之间因着心里存了些郁气,倒也并不大想理睬身旁的这个小冤孽了,所以走路的步子也越发地大了一些。 这可就真是难为了郡主殿下了。 虽然同是掌兵一方,但毕竟长安不比荣宸当年是真真切切地扎根军营,硬生生地以一己之力为她们姐弟二人自个儿杀出了一片天出来的。 慕长安那可是从小到大在哪儿都是被娇养着的主儿,所以她阿姐一提步,她跟着便有些吃力了。 于是慕长安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妥协了,只听她对着前方那道未曾停下步子的背影轻声说道,“长安并不想嫁人,长安有阿姐就够了。” 话一说完,慕长安嘴角便是止不住的笑意,因为她发现她家阿姐虽然没回头,但是已经停下了脚步了,显然是为了等着她的。 慕长安快步上前追上那道丰姿绰约的身影,好不容易才算是又扶着了她家阿姐。 这才一边往前走,一边诚恳地发问道,“阿姐这是已经开始嫌弃长安了吗?” 荣宸并没有立刻就搭理她。 自从回了京城,这还是慕长安第一次在荣宸面前撒娇,荣宸的内心里自然是十分受用的,遂她也尤其好心情地应着,“行,你就赖在阿姐这儿吧。” 慕长安知道这是她阿姐有意在哄着她,可若是了解荣宸甚深的何姑姑在此,必定是可以看出来她家长公主这句话说的是极为认真的。 而年轻的郡主殿下,倒是看着一副可有可无,什么都可以,怎么着都行的模样了。 你说她把她阿姐的话认真听进去了,倒也不像,你说她把她阿姐的话当做了耳边风,倒又是更不像了。 其实荣宸教导长安,历来便不曾循着那些个德容言功一类的中原女子传承千年的处世教条。 以至于便养成了长安殿下现在这种寻常的女儿家平日里听也羞得听的话,她反倒是还能上去接上一接的性子。 而荣宸高居上位惯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敢真的凑上去教导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脾气性格。 是以长此以往,这姐妹二人私底下谈话反倒是就习惯了这样的无所避忌,也习惯了什么事儿都能在一起说道说道了。 只是这等关于女子婚嫁之事的话题,尤其还是在这洛水宫里,荣宸自己心里其实也明白得很,何姑姑在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够说出口的。 她们姐妹二人方才能有那样的一通谈话,也不过一是因了左右无人,二则是因了长安被她教导得颇有些异于寻常高门贵女的性子。 有些平日里大家都难以启齿的话,在长安眼里,不过是出乎于情理之中,不会深想其他。 待出了内殿,荣宸方轻轻拍了拍长安的手背道,“去集雪湖吧,阿姐有事情要问你。” 集雪湖若是用作冬日赏景之用,湖中心的那一方梅林在冬日时,更是这座帝国后宫里难得的一处美景。 只是可惜因了在洛水宫内,少有人有那份幸运能瞧得见集雪梅林之美了。 再者集雪湖四周空旷,视野开阔,周围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在湖中心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既如此,要说的必然就是与方戈一案有关的事情了。 “行,那臣妹给阿姐摇桨。”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思。 因为要去湖心,必得划船才行,如今就她们姐妹二人,慕长安以为她似乎可以做小时候做梦都想要做的事情了…… 长大了真好。 郡主殿下自幼喜欢水,但身边的人都十分有默契地为她隔开水源。 原因无他,只是长安刚出生时便生了那样一场大病,后来被荣宸抱回了皇宫以后,正巧当时来大翌朝贺的乌孙祭司恰好还在宫里。 彼时祭司一句,“郡主命格奇贵,少时必定颇多波折,须得忌水。” 至于原因,人家祭司大人说了,天机不可泄露。 念着乌孙一族如此崇信祭司,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慕长安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便从来都是不让她玩水的。 待她后来大了些,荣宸甚至是下了严令,除非有她亲自看着,便是连夏日划船消暑都不准长安去。 而针对这一点,即便是宠爱长安尤甚亲生儿女的先皇,在这件事情上也从来没有退让过半分。 自然,就更不要说是荣宸了。 “不必了,哑婆子已经在那处等着了。” 荣宸话刚说完便停住了步子,她们已然可以看见面前停着的小船和船边的哑婆子了。 宛如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慕长安禁不住轻轻挑了挑眉,她阿姐这是早有打算呀…… 其实长安对水并不执着,小时候仅仅是因为长辈不允许,所以她因着好奇心,总有一股子叛逆心理想要去挑战那些对她说不可以的所有人和事。 后来她年纪越发大了,对这些个委实不大重要的玩乐方式也就渐渐地不怎么上心了。 如今提出来自己去划船,更多的其实也就是因为周边没有人,她总不能让她阿姐亲自给她划船吧…… 至于说是想要圆小时候的一个愿望这种事情,倒也确实真的不至于。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七十九章 累上留云借月章 但是她却没想到她家阿姐连这等小事都安排得如此周全,早早地就把平日里只守在洛水宫两个暖阁里的哑婆给唤了过来撑船。 其实从小到大,她阿姐都是这样的,面上对她虽然有些严厉,但一直都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尤其是她年纪渐长之后,她阿姐便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落在她的头上。 想到这里,郡主殿下一时晃了神,稍有不察便被落了下来,待看见前方那道似乎是并不打算等着她的背影,慕长安这才提步向前去追她阿姐。 近了地儿抬眼一望,慕长安目之所及处便看见了她家阿姐已经在哑婆的搀扶下坐上了船。 眼见此般情状,慕长安不由若有似无地轻声笑了笑方才又跟了上去。 哑婆见了她,便立刻行了礼,之后才又搀着她上船。 因着如今还是春日,且今日春光着实大好,阳光普照下,映得一湖水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 又因了平日里何姑姑积威甚重,十分严厉,所以洛水宫的宫人们平时打扫养护各自手里分下来的差事就显得尤为勤快几分,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懈怠。 是以这集雪湖的水与后宫其余各处的湖水相比,也就显得格外清澈一些。 此时只见集雪湖中正有一叶扁舟在轻晃慢摇着,映衬着周围的白玉兰花瓣层层掉落铺在一小方水面上,仿佛一匹匹回文织锦一般。 船过便引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绿波荡漾,鲜花着锦,竟是别有一番分花拂柳的精致意态。 “本是打算叫人捡了这些花瓣,偏何姑姑说看着好看,就留着了。” 荣宸这话这时候说出来自然指的就是此时小舟旁边铺陈了这一小方湖面的白玉兰花瓣了。 慕长安此刻站在小舟里,顺着荣宸的目光看着身旁的这一方美景,不由地心情大好起来,“何姑姑说的甚是,好看得很呢!” 她刚一说完这话便又回身看向了哑婆的方向,“哑婆持桨的功夫也越发好了,这船行得极稳呢。” 仿佛她以前经常坐哑婆的船似的。 郡主殿下一时之间倒也并不吝啬于自己的赞美之词了。 而她身后的哑婆在听见了她的话之后,脸上一瞬间也十分给面子的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见此,慕长安的眉宇之间也不禁稍稍有了几分近乎于飞扬的神色。 这才是正常的少年人该有的风采。 荣宸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自从长安从回南城回京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她的面上看见如此自然而然心里欢喜且十分放松的状态。 是以此时此刻,荣宸倒也并不想立刻就把话题扯到那些个糟心事儿上了。 遂她只是转首看向原处,面上虽然依旧是神色不明,但却也并未再开口说些什么。 姐妹二人一路无言。 及至长安搀扶着荣宸下了小船,两人踏上了梅林的地界儿上,慕长安才一边走,一边缓缓言道。 “您召我进宫是想问方将军的事情吗?” 也只有这件事,才会让她阿姐认为在洛水宫里谈都不能放心。 “本宫这几日辗转反侧,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听这孩子方才轻声道出了今日找她进宫的目的,荣宸遂也看向了前方,直言说着她近日的的不安。 “您安心,我心里有分寸。” 而这一次,荣宸却是不买账的了。 只是长公主殿下听了郡主殿下近乎于敷衍的一句答复,倒也没有再立时追问。 这事儿不同于其他小事儿,荣宸要是今日不问个清楚了,心里是安生不下来的。 是以这事儿和这个话题还是得继续这样绕着,荣宸打定了主意,一边往前方缓缓走着,一边沉声问道。 “说说吧,你这葫芦里究竟是藏了些什么药?倒不至于连阿姐也要一并瞒着吧?” 话虽说得柔和,但荣宸话里的那意思也是已经表达得很明白的了。 慕长安心知,今日若是不说个明明白白,她应该是走不出这洛水宫了的。 “阿姐,芳华宴后,最迟五日内,方将军便可安然无尤。” “那么为了促成最后的局面达到这样的结果,你准备做些什么,又想要怎么做?” 荣宸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就被糊弄过去的人。 对这一点,慕长安从来都是深有体会的,于是她停住了步子,看着周围只有枝桠尚存的棵棵梅树,数目之多,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了一般。 荣宸随之停了下来,也没有催促她,好一会儿,慕长安才又开口道。 “众口铄金,有时候攸攸之口是比兵器都还要更为锋利的武器。” “皇兄派去燕北的钦差前前后后已经被刺杀六次了。” “钦差被刺,与蔑视皇权并无二致,而且这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径太过明显,那些藏在幕后的人却还是这样做了。” “要么,便是他们尽数都是愚笨莽撞之徒,要么,便是北地还藏着更大的秘密不能教人发现。” 慕长安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她现在也不过是在与她阿姐商量着午膳要加几样糕点一般稀松平常。 “而且这个秘密显然是比冒死进京的方将军想要述于御前的话,还要重要得多。” “以至于他们现在完全不顾及,甚至于是根本就无法顾忌到这几波刺客一出现,就能让方戈之罪,至少是十消其五。” 最后一个字落下,慕长安便开始等着她阿姐开口,毕竟若是说到北地的各方鱼龙混杂的势力,她阿姐至少也要比她知之甚深一些的。 只是荣宸听了长安的一席话,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开口对着长安说道。 “本宫虽在北地经营多年,可到底是离开得太久了,当初的北地便是错综复杂,各处关系盘根错节,如今的境况想来也必定不会比那个时候更好。” 荣宸当初破釜沉舟去了燕北,也不过是为了给胞弟牢牢地抓住一部分兵权,以北境作为她们姐弟二人的一道退路罢了。 是以那个时候的荣宸初入北地,诸事不便,便采取的怀柔之法,对下施恩,以北境本地的世族互相牵制。 短期内,这等法子虽然是极好的,也是极为有效的。 但天德十八年末的那个寒冬腊月,在荣宸打算把她亲自选中的几家本地世族当作她在燕北的一把把刀子的时候。 她根本无法顾及到,刀子握在手里久了,难免就会有疏漏之时,而最后即便是刀柄仍然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那刀或许也已经钝了。 当初,她那在京中的父皇年纪大了,身体虽然日渐衰老,但却越来越容易受了耳旁的枕边风左右。 后宫明面上被姜妃把持得滴水不漏,而暗地里,付氏的耳目更是遍布宫里各处,稍有不慎,便又会被那藏在帘幕背后阴险狡诈的付氏逼入死局。 而她唯一的弟弟,这个传承数百年的庞大帝国最为正统的嫡出皇子尚远在千里之外。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生死也不过是旦夕之间。 荣宸当时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即便她当初是整个盛京城里最为尊贵的嫡公主。 是以当初事态紧急,时间上根本就不允许荣宸为了北境本地长久以来就存在的诸多问题作任何深远的打算。 她年纪轻轻,又无战功,初入北境,还是微服私访,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尽己所能地以北境之利去解决她们姐弟二人当下的困境罢了。 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做到了。 但无疑这也更加印证了她天性中就带有的自私自利。 天德十九年,东宫初立,帝王重病。 一时之间,整个天下,她们姐弟二人探手可得,多年夙愿终于即将得以一朝所偿。 天德二十年,年轻的公主放下了在她这一生中占据着最多的美好回忆的燕北大地,回到了古老的盛京城里,回到了这世间最为尊贵的琼楼金阙里。 一晃至今,经年不复。 这么多年来,在荣宸的内心深处,对于北境,她不是没有一丝愧疚的。 荣宸走了两步,将全部的力气都靠在了身旁最近的一棵老梅树身上。 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最后却还是闭了口,终是无言。 慕长安见此,转身提步往荣宸的方向走了过去,近前才停下。 待她的视线与荣宸看过来的眼神四目相对时,慕长安方才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地安着她阿姐的心。 “北地的秘密,便是那些幕后之徒最大的掣肘,只要这个秘密尚留着一日,皇兄便得多花一日的精力去力保方将军无虞。” 这是一场各方权利之间没有硝烟的博弈和较量。 是了!是该如此才是! 一瞬间,荣宸的心中顿时就豁然开朗了。 皇帝这些年来浸淫政事,精于算计,甚为喜欢使些借力打力的法子,且他本身就是生性多疑的人。 只要钦差被刺的消息一传回千里之外的京城,依着皇帝的城府,无论事实的真相与否,他也一定会好好地保着方戈。 多日以来荣宸因了关心则乱,竟是始终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会儿经了面前这个孩子这么一提,她才算是终于拨开了云雾见了月明。 这会子荣宸的精气神儿似乎是一瞬间便就又回来了似的,再看她面上的神色,也带上了几分悦色。 不可否认的是,这会儿听了长安说与她的这些话,荣宸的心里顿时就舒坦下来了。 自从接到了方戈进京的消息之后,荣宸就没有一日是安生过活的,如今才算是终于可以卸下了心头大石。 想通了的荣宸长公主飒然一笑,仿佛裹挟着北地的风声,“长安,你长大了。” 语意悠长,声音里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因着心头大石落定了,荣宸索性直接就地靠着这棵光秃秃的老梅树席地坐了下来,她此刻内心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燕北于她,从来就是一块轻易提不得,碰不得的心病。 又逞论这次身陷囹圄的还是那个当初在燕北城一心一意护着她,助她良多,于她有大恩的方戈。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在骄阳下走了这么一会儿,身上的腻烦之感经了微风轻拂也不禁褪去了几分。 荣宸索性放松了身子,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老梅树身上,轻阖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又冷不防地听到了她身旁站着的这个孩子极为认真地开口了。 只见慕长安亲眼见着她阿姐这么一整套的动作下来,面上倒是无波无澜的。 只是待她也随着荣宸的动作蹲了下来之后,荣宸才听到这孩子轻声说道,“只有长大了,才可以保护阿姐啊。” 这一声极轻,极淡,仿佛一个不注意间,就会被风吹走了一般,风过无痕。 荣宸的心里霎时便有一个角落就那样突兀地轻轻塌了下来。 她发现,她竟然有一瞬间是没有办法睁开眼睛的,她毕竟还是那个从来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狼狈之态的天之骄女。 她可是帝女荣宸呀。 这一方天地瞬间便像是被隔绝在了喧嚣尘世之外一般,鸦雀无声。 一方寂静,却让她安心极了。 荣宸真想就这样大睡一场。 饿顷,荣宸感受到了小腿处有了些微的轻压之感,这才终于掩下了许多情绪睁开了一双眼睛。 于是她第一眼便瞧见了面前这个此时与她同样席地而坐的孩子,只是她靠着树,而这孩子靠着她。 就像是北地特有的绮罗花一般,片片花叶缠绕着枝干,无论花期长短都无法相离,若是一旦花叶与枝桠相离,便是绮罗花枯败之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同枝相依,相伴不离。 看着此刻全身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孩子,荣宸的心里一瞬间便开始软得一塌糊涂了。 而后她微微屈膝,将慕长安半揽着之后才一边抬起手来放在长安的一头青丝上来回轻抚着,一边缓缓问道。 “长安,你知道为何如今这样的时节正好,但这十里梅林却无一株开花的吗?” 郡主殿下正沐着暖阳,枕着她家阿姐,心里正是轻快时,所以听到这一声发问,她想也没想地应道,“是阿姐这处的品种与寻常之梅不同吧?” 荣宸没有立刻应她,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孩子,此时她的眼里和心里尽数都满是柔软。 她告诉自己,慕卿洛,就到此为止,算了吧。 只要这个孩子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她的怀里,就算了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这般说道。 荣宸的直觉告诉她,北地的那些个混账东西不会干出数次刺杀这样的蠢笨之事。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该知道,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一击不中就该再做打算,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鲁莽行事? 荣宸心知,她内心深处突然生出的那些浅浅淡淡的不安,源于眼前的这个孩子。 自从长安自回南归京,荣宸时常觉得,她与从前有些不同了,可再想要看个分明时,却又发现哪里有什么不同的,这分明还是她的孩子呀。 如此往复,荣宸心底的困惑只涨不消。 半晌,荣宸才在心里叹道,只要方戈无碍,至于其中过程如何又有什么紧要的呢,她不愿说就不说吧,总归还是一个孩子呢。 哪个孩子会没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呢。 吾家有女初长成。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孩子,是她这一生的骄傲,这一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分毫。 “阿姐?” 慕长安没有听见她阿姐的声音,遂又轻唤了一声。 却不想想清楚了的荣宸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长安,三日之后便是芳华宴了,各族几乎都有派公主随使一同入京,芳华宴本是阿姐拿来给你练手用的。” 荣宸难得停顿了稍许,才又续道。 “可后来易成了国宴,皇帝却仍然让你操办,阿姐原是不同意的。” 慕长安这会儿应得倒是极快的,“宴会诸事繁杂,着实有些恼人,礼部时不时就要让定主意,这段日子可把随姑姑给累坏了。” 交给她的事儿,她转身就全部都扔给了下人,毫不关心就算了,却还这般的理直气壮。 但是这话又透着一股子的孩子气,听得荣宸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 “随辛竟任由你如此任情任性,不理正事,依本宫看来,还是得将何姑姑拨去你身边一段日子,好生教导教导你才好。” 小郡主一听见这话,就晃了晃小脑袋,惹得荣宸按住了之后才开口说道。 “那可不成,何姑姑是阿姐您用惯了的人,您教过的,君子可不能夺人所好。” 荣宸眯了眯眼,“你算是哪般的君子?” “如阿姐这般的!”小郡主这话回得快急了,荣宸一时之间都恍惚觉得,她是拿话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于是荣宸从后面轻轻按了按慕长安的眉心处说道,“阿姐与君子可沾不上半分干系。” 紧接着,荣宸便听到了极轻快的一句,“长安沾上了,便是阿姐沾上了。” “胡搅蛮缠!” 话虽是如此说,但荣宸终究还是没有继续深说这件事儿,毕竟长安不喜规矩繁琐这点,也是随了她的。 若是真将何姑姑送去了九章王府,这孩子机敏聪慧,又是在自个儿的地界儿上,糊弄她再是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再者说了,届时她身边没了何姑姑,倒真是会不大习惯的。 而郡主殿下自小在她阿姐面前撒娇都是信手拈来惯了的,只是长大了之后便很少有了。 是以她今日这番情态,于荣宸而言,已是十分久违的了。 “这么些年了,除了你,阿姐确实也离不得何姑姑了,自然是不会轻易便宜了你的。” 听见这话,慕长安心里一动,也幸好她躺下时,因了受不得耀阳之光,所以眼睛是闭着的,此时正好可以掩藏下诸多纷繁思绪。 她与阿姐相伴十数年了,这些年里她们有着比这世间任何人都还要亲密的关系。 更何况,她阿姐这些年来倾心照顾她,教导她,爱护她,长姐如母,慕长安心里从来就是这么想的。 可若是将来查出真相与她如今猜想的一般无二,那么她的父王,回南军营里的数万儿郎,那些铁骨铮铮一心保家卫国的军人们,又该情何以堪。 慕长安不知道。 她轻声道,“早知道阿姐舍不得割爱,定是在诓骗我!” 荣宸微微动了动腿,有些酥麻之感,一边斥道,“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慕长安感觉到了荣宸的动作,立时便坐了起来,回身看向她阿姐的腿脚处问道,“是脚麻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将荣宸的腿拉直了放在她自己的身上,微微使了一些力气为她按压着。 却不想荣宸看见慕长安如此毫无章法的按压手法却是笑开了,她的手上也微微使了几分力气,敲了两下慕长安的头才叹道。 “傻孩子,那是你皇兄给你的尊荣和体面。” 只是,这却又何尝不是来自于朝阳殿里年轻帝王的一次试探呢。 又或许,是愧疚,是补偿,也犹未可知呢。 “长安明白了。” 荣宸看见她埋着头认真为她揉按的样子,面上也尽是暖意,只是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忘了之前想要提点长安的事情。 “时值孟夏芳菲,百花盛极,女子大多生来便喜娇花尽态极妍之姿,届时你当以九章王府之名送些去南疆西域等诸国行馆之中用作洗尘贺仪。” 作为开宴之主,宴始前便应该送上一二贺仪至即将参宴的贵宾各处,这是大翌皇家历来开宴的规矩。 其中也未尝没有想要彰显泱泱大国气象的意思。 至于荣宸为什么点明了南疆与西域二国,也是在提醒她,此次国宴虽与以往那些正式的外交国宴不可同日而语,但究竟也算得上是正宴。 她代表的是九章王府,就不能因了当初的回南血战而起的私心私情,徇了便利在宴会上做手脚乱了整个芳华宴。 其实不止是阿姐,慕长安心里清楚,这会儿整个盛京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九章王府。 她心里更加清楚的是,这会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她宴会当场向南疆和西域来使发难。 荣宸看她并没有打算开口的模样,只得沉下了声音,带着几分认真与她分析着利害关系。 “我翌国地处中原腹地,我大翌属地的二十八洲三十六城一百七十九郡则更是河网纵横,物产丰饶,奇珍异宝从来都是数不胜数。” “因此长安,这若是依着你的身份,这送上门去的贺仪不能太过贵重,但也不能失了我泱泱上国王女的礼数。” 这一番话说下来,荣宸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 “蛮夷之地向来不比中原,那里水源稀缺,且多是草原,虽然牛羊成群,战马易得,但却常年风沙肆虐。” “长此以往百花生长自然是不易,依你的身份,以此为贺仪送与此次来京的诸国贵女是正好不过的了。” 话虽如此,只是话里话外之中多多少少也不免带上了几分连荣宸自己都尚还没有察觉出来的小心翼翼。 毕竟这才过了两年时间,毕竟这中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啊! 荣宸说完便看向了长安,只是长安在帮她揉按腿部,因此以她现在的角度是没有办法看见长安的神情的。 而长安仿佛满心满眼只有她那双麻了的腿,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 荣宸见此终究还是顿了顿,没有再紧接着立刻开口继续。 其实慕长安心里是再清楚不过她阿姐此时的言下之意的。 依她的身份,其实又何尝不是依她如今的处境而言呢。 她的阿姐这是在担心她年纪尚轻,恐她思虑不周,因了回南血战而生的私情杂念而坏了芳华宴。 这是在提点着她呢。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一章 起看秋月坠江波 荣宸想要说的,慕长安心里清楚。 她阿姐想要告诉她的是,即便是回南一役至今才过去三年不到,更甚即便她是双亲俱失。 可是九章王府还在,慕氏皇族尚在。 作为九章王府现如今唯一的主人,她行事既不能损了慕氏皇族的威名,在天下人面前失了王女的气度。 但同样的,作为翌国神策大将军、九章亲王唯一的遗孤,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够以任何形式寒了大翌四境边地的将士和臣民们的心。 即便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其实自从长安回京之后,荣宸就一直没有与她谈起过与回南有关的半点事情,一是怕她伤心伤神,二是不知从何说起。 至亲之间的生离死别的痛苦,除非是她自个儿想通了,旁人花再多的工夫,说得再多都是无用的。 而且荣宸心里一直是知道的,长安虽然自幼在她膝下长大,却向来对那位英年早逝的九章皇叔都是饱含孺慕之情的。 这孩子面上看着清冷,实际上却最是一个重情重义性子。 更何况,没有人比荣宸心里更加清楚,长安骨子里其实是被她养成了这样一副纵情任性的性子。 一切言行皆是追随本心之变,一旦什么事情她自己心里已有主意了,便根本不会再在乎身边任何其他不同的声音。 因此荣宸心里不是不担心的,她唯恐长安在宴会上面对着南疆与西域两国的来使失了方寸。 届时长安一旦在宴上有不妥,就是将来终生都要授人以柄的闲话。 即便长安平日里再是聪慧冷静,可在荣宸的心里,她也不过就是个比寻常的女儿家更为优秀的孩子罢了。 因此,强势如荣宸,难免对此也会有些不放心,然而她的不安似乎是丝毫没有对郡主殿下产生任何的影响。 慕长安依然是一副不应也不打算开口言语的模样。 但其实她的心里有数,她阿姐今日唤她进宫来,目的有二,一是北地之事,这其二便是三日之后的芳华宴了。 郡主殿下如此这般默不作声的态度更是引得荣宸越发有些苦口婆心地开口了。 “长安,咱们慕姓一族的姑娘生来尊贵,享万民供奉。” “然而如今这世道看着像是一副盛世太平的模样,可其中的暗潮涌动,你在回南料理军务的这两年来想必也清楚了不少。” “如今咱们大翌周边,早已经是群狼环伺了。” “你我是因了家族才得以享受这天下女子尽皆羡慕的皇女尊荣,便也得倾尽一生来维护家族的体面,甚至是以性命庇护家族的荣光也在所不惜。” “这是生为皇族之子生来就应该承受的担当与责任,咱们慕氏皇族的任何一个人都逃脱不开这样的枷锁和桎梏。” “尊荣与责任,从来都是相伴左右的。” 荣宸的目光一瞬间透过眼前这个孩子看向了虚空处,也不知道她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只听着她的语气竟有些难得的无力之感。 “而这个时候,尤其是我们这些身在皇族的慕氏子孙,我们个人的生死祸福在阖族的荣辱面前。” 荣宸沉下了声调,一字一句地对着年轻的郡主殿下叹道,“也不过尔尔。” 言语萧索,以至于听见她阿姐那一声叹气的慕长安也微微愣了愣,手上的动作也不禁停滞了几分。 荣宸见此,沉吟半晌,终是开口提起了一桩从未与她说起过的往事来。 “长安,当年皇长姐离京入赢渠和亲,本宫纵有千般不忍万般不舍却还是从始至终未曾真正为她说过一句话,为她谋算一次,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慕长安听见了这话倏然之间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抬起了头看向了她阿姐,正与她阿姐看向她的目光相触。 少女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因为当年即便她年纪尚幼,她的耳朵也是听到了许多传闻,眼睛也看见了许多事实的。 那会儿阖宫皆在传为了惠安公主和亲一事,作为胞妹的惠宁公主心中悲痛,气得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十日也不见好。 而事实上,阿姐当年的确是病倒了,而且担心过了病气给她,还特意将她送回王府待了好几日。 看着长安满目的不解,荣宸的面上是遮掩不住,或许更是不想遮掩的一片惨然。 慕长安只听见她阿姐笑着道,“当年与赢渠的和亲势在必行,若是皇姐不去,便只得是本宫去。” 是了,阿姐那次来回病了那样长的一段日子,可她被送回九章王府不过五日时间,便被从宫里匆匆赶来的何姑姑接了回去。 那时候想着是阿姐想她了,需要她陪着,却原来的确是如此。 只是却不是因为长姐远嫁,所以阿姐心里难过需要她陪着。 而是因为阿姐在这件事情上不仅毫不作为,甚至还隐隐地乐见其成,所以内心生了难言的愧疚罢了。 难怪,难怪当初她一回宫还来不及请安便被阿姐一把揽入怀中死死抱住了许久。 可那时候年幼的小长安以为只是因为大姐姐远嫁去了千里之外,所以阿姐才会那样的伤心难过,不可自已。 此时的慕长安看着她阿姐面上的那惨淡的笑容竟是凭空生了几分苍凉之感。 任她原本有着一肚子的疑问,此时也不禁软下了几分眉眼,用力咽下了那些在方才迫切地想要质问她阿姐的话语。 “长姐性子柔弱,赢渠一族更是远在千里之外,且呼延一族又是异族……” 彼时,慕长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方宽广得不见尽头梅林处显得十分清晰。 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似乎一时之间她自己都控制不了了她此时的言行。 只是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荣宸却是立刻就截下了她的话。 “而本宫性格坚毅,处事果决,若是本宫去,怎么也能比长姐更好地活下去。” 是了,她原本是想要说这样的话的。 你看,这个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思去分辨当年那一桩和亲赢渠的人选有何利弊。 难道她们慕姓皇族的女儿,天生就是如此冷心冷情的吗?慕长安在心里如此问道,可是却注定她是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只是荣宸看着她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竟是笑出了声。 慕长安听见了声音,抬起头看着她阿姐的笑,一时之间竟是不能言语。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当年远嫁赢渠草原的大姐姐并不是当时和亲唯一的首选。 可是,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 这是她的阿姐啊! 即便是长姐,想必也是不愿让阿姐远嫁的吧,她这样想道。 一时之间,慕长安对自己的自私本性似乎已经是全然接受了的。 荣宸看着慕长安面上不断变幻的神色,心里却是莫名有些轻松的。 如鲠在喉许多年的一件事情如今突然一朝说出了口,竟没有当初想象中的那般痛苦和难受。 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自然是顺畅万分的。 荣宸轻阖了一双眼睛,侧头倚着树干道。 “可是本宫不能去,本宫必须要留在大翌,留在这座盛京城里!” “因为皇长姐和本宫唯一的希望还在这里,本宫得保护他,得亲眼看着他登上皇位,继承大统。” “如此,我们姐弟三人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才不算是白白受下的!” “而扶持皇弟登基这样的事情,依着皇长姐那样娇弱温顺,恭良婉柔的性子,她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的。” 荣宸说罢,慕长安几乎是立刻就握住了她阿姐的手,是安慰,也是安抚。 她轻声说道,“阿姐说的,长安都明白,大姐姐定然也是明白的,如今皇兄治国有方,将来总有一日大姐姐能重回到盛京城的。” “皇长姐虽然明白,但她是不会原谅皇帝的,她更加不会原谅本宫。” 荣宸不禁想起了那一年华安宫里,当年还是四皇子的皇帝跪在皇长姐面前,皇长姐一脸愕然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们姐弟三人的处境几乎是举步维艰,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 但即便如此,这位元后嫡出的惠安公主也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亲弟弟和亲妹妹会将心思动到她的身上来。 以她主动应下婚事的行为去博取父皇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怜惜。 她看着跪在殿中的亲弟弟,又看向站在一旁一直都没有开口的亲妹妹。 良久,她才用一贯温柔的声音问道妹妹,“洛儿,你也是这个意思,对吗?” 而被问话的年轻公主,几乎是想也没想地便立刻与弟弟跪在了一处,言之凿凿地说道,“请皇长姐成全母后的遗愿!” 却不想向来温婉优雅的惠安大公主几乎是在妹妹刚说完话的一瞬间就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正当韶华的帝国大公主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好一个成全!好一个成全!好一个成全啊!” “母后的遗愿?你们说,母后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了你们今时今日以她的遗愿来迫我主动远嫁和亲……” 然而还不待她说完,她那跪在殿内的嫡亲妹妹便断然出声截住了她的话。 “卿洛百年之后,碧落黄泉之下,定然亲向母后请罪。” 那样的掷地有声,仿佛他们姐弟二人是为了她这个长姐挑选出了一位天底下最为适合下嫁的优秀男儿一般。 看着殿内在她面前跪在一处,一母同胞的弟弟和妹妹。 看着自从母后去了之后,她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两个最亲的亲人,慕卿汵良久无言。 半柱香之后,慕卿汵才将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开,转首看向窗外的方向。 语气还是往常一贯的温柔。 “罪?你有何罪?母后的遗愿是让我们姐弟三人好好活着,如今我们都好好地活着,你们,又有何罪呢?”年轻的大公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 “不!皇长姐,我有罪。”沉浸在回忆之中的荣宸轻声呢喃道。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二章 有艳淑女在此方 “阿姐,你方才在说什么?” 慕长安一边轻轻摇晃着她阿姐,一边出声询问道刚才她尚没有听清的荣宸的呢喃细语。 而荣宸被慕长安轻轻摇晃了一下,这才倏然从过往的回忆里抽身而出,只见她睁开了眼睛,勉强整了容色才道,“呓语罢了,本宫也忘了。” 这便是不想再多讲的意思了,往事已矣,于是慕长安也不打算再细问了,遂顺着她的意温声开口道。 “风有些大了,阿姐,我们回吧。” 荣宸这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长安扶她起身,“走吧,也该回宫了。” 起身说罢了这话,荣宸便转身大步离开了,离开的背影竟是颇有几分难得的急切之感。 只是尚留在原地的长安看着彼时荣宸的背影竟无端之间觉得她阿姐比来时多了几分佝偻之感。 等到再细细看过去时,又发现她依然还是那个永远挺直了脊背,高高在上,艳绝天下不可方物的帝国荣宸长公主。 至于方才所感,恐怕是错觉吧……慕长安如此想道。 回内殿的一路上,姐妹二人因了各有心事,是以一路无言。 直到待这二人相偕回到宫中时,一眼便见到了像是已经守在殿门处守了许久的何姑姑与随姑姑。 一直走在前方的荣宸脚步未停,只是口中却道,“进来说。” “是!” 待荣宸径直入了大殿在主位坐下之后,方才免了礼,对着殿内的二人说道,“何事,说罢。” 随辛稍退后半步,这意思也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此刻毕竟是在宫中,又是长公主在问话,是以由何姑姑回话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何姑姑显然也是明白其中之意的,因此她也就直接回话道。 “回长公主,回郡主,乾清宫一柱香之前派人来传话说,届时芳华宴移至万乘宫内开宴,男女可不避席,各府主君及其家眷自列一席。” “男女同席?”荣宸快速地抓到了何姑姑话里想要传达给她的重点。 “是,乾清宫的刘公公说,陛下的意思是到时候各国使节来贺,且诸国的使节团中皆有各国贵女同行,宴上男女分席多有不便。” “又因了,诸国之间男女大妨并不太重,翌为上国,既然是天下诸国的表率,便也该纳天下各族之俗,不可拘泥于区区形式之间。” “陛下说,国富民强,万埠兴旺,民风开化,亦是思想开化,文化开化,如此也可彰显上国之仪。” 何姑姑回完话之后,荣宸闻言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开口问道,“赢渠使团可到了?” “赢王亲至,但大姐姐却并未随行。” 回话的,是长安。 荣宸挑眉,“呼延康这是何意?” “臣妹之前探了如今安置赢渠来使所居的行馆,赢王此行,明面上只带了赢渠三公主及大将军随行。” 慕长安说到此处,便越说越慢,似是生怕她阿姐听不明白似的。 “只是赢王随行之人中,还有一名年轻女子作侍女打扮侍奉在侧,据悉其颇为受宠。” 一直在后面谨小慎微待着的随辛听了这话倒是一时之间也忘了顾忌到这是在她最惧怕的荣宸长公主的面前。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地微微抬了抬眼角,用余光看向了她家郡主的方向。 只是此时殿内倒是也无人注意到她的微小动作。 因为荣宸难得的也有了几分与随辛大致相似的心思。 于是听到这话的荣宸倒也没问慕长安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在瞧见长安说到颇为受宠这四个字时面上竟无丝毫的变换之色,荣宸不禁又有些想叹气了。 这些话,其实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不应该说出口的。 但荣宸从小教养慕长安的方式便与寻常人家大不相同。 说好听点是荣宸对长安这方面的教导向来优容,说直接点便是荣宸从前不知道非礼勿言的重要性,也更加没在乎过。 所以现在,临到了长安快要出阁的年纪了,她也终于算是回过味来了,知道了别人必然不会如她一般将她的长安永远看作一个孩子。 因此她便又觉得有时候长安说的有些话便得注意起来了。 然而事到如今,荣宸自己都不知道该从何教起才是,她对此赫然也是一副一筹莫展的态度。 又想到了年少远嫁的皇长姐,此次也是见不到了,荣宸陡然间生了几分索然无味之感。 “呼延康,好大的胆子呀。” 这话说的声儿极平,甚至连调子都没有拔高过,但字字句句落在此刻在殿内的忍心上,竟是重逾千斤一般。 荣宸其实心里极为矛盾,这还是她第一次过问赢渠来使之事。 而她有意无意拖到如今才问,也不过是因了她心里既想再见一见多年未见的长姐一面,但却又怕见到那个当年哭着对她说“如你所愿”的皇长姐。 这些年,荣宸午夜梦回,夜深人静时,竟是越来越理解了当初皇长姐的失望,绝望,和无望。 也越来越清楚了当年的她自己有多残忍,又有多自负。 想到这里,荣宸突然便觉得有些累了,竟觉颇有些不堪重负,只想蒙头大睡一场。 于是便见此刻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的荣宸长公主缓缓站起了身子道。 “本宫有些乏了,长安,芳华宴将近,这些事儿阿姐就全部交给你来裁决了,莫要再躲懒了。” “若是让本宫听到了你又故技重施,跑到别处偷懒,本宫这次定得罚你。” 撂下威胁小妹的狠话之后,荣宸便提步转身往内室大步走去,于是慕长安还没开口,只来得及行了个家礼,眼里便再没了她阿姐的踪影。 她想了想,倒也没再继续坐下了,反倒是对着殿内两人的方向吩咐道。 “何姑姑,记得派人去知会小厨房一声,今日晚膳记得多做一些麻食和辣食。” 洛水宫里因早前得了先皇的首肯恩准,是特意设了小厨房的。 后来圣英帝登基之后,自然就更不会拦着他三姐想要随时满足口腹之欲这等简单的需求了。 所以洛水宫一直以来都是有属于自己的小厨房的,因此倒也并不需要每日都得按时从御膳房取膳。 “是!那奴婢待会儿就过去知会小厨房,再给殿下您做一道您最喜欢的酸辣鳜鱼。” 何姑姑知道郡主殿下是为了长公主这才如此吩咐,但她同样也知道,其实小郡主自个儿虽然也能随着公主吃辣,但其实她却更为偏好喜欢酸辣口味。 “那就劳烦何姑姑您了。” 慕长安对这位从小伺候先皇后,后来伺候阿姐,再后来,伺候着年幼时的她的何姑姑,从来都是十分敬重的。 而何姑姑也从不恃宠而骄,更不会得意忘形,果不其然,慕长安立刻便听到了何姑姑的告罪之声。 “郡主言重了,奴婢惶恐。” 她虽然正行了礼跪下,但从慕长安这个角度,也足可以看出来她此时面上十分严肃的神情。 于是慕长安便也不再多说,将她叫起之后便转了话头吩咐起了正事来。 “芳华宴诸事就都按照皇兄的意思来,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便着人去寻礼部,实在不济,也可以去坤宁宫请皇后娘娘帮忙拿个主意。” 随辛虽然与何姑姑一同称声应了是,但心里却是尤为不解的。 因为中宫皇后自从入宫之后,身子骨便是常年都不见好,已经多年来不理会后宫之事了。 这也是朝野内外,宗室百官尽数都知道的事实。 可郡主却叫她们去找皇后娘娘拿主意,而更令随辛惊讶的是,她身旁的何姑姑听了这句话竟是想也没想地就果断地应了下来,她自然也随着一道了。 “另外,万乘殿历来便是宴使之所,那地儿颇有些大,场子也空旷,得用些心去打理,切莫失了一国之仪才是。” “到时候诸国贵女皆会列席,还得要记得,千万莫要去犯了什么忌讳,再平白生出些令人不悦之事来。” “是!”二人再次出声应道。 之后,长安顿了顿,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犹豫不决,良久之后,她才开口吩咐了一句。 “你们尽快把之前拟定出来的届时宴会列席的各方坐次都送去礼部核准,让他们瞧瞧有无疏漏之处,然后再送去乾清宫请陛下亲自检阅。” “是,奴婢出去就办!” 何姑姑虽然疑惑,但也条件反射一般地几乎是立马就应下来了。 其实在她的心里,这种宴席上的座位安排是不需要劳动乾清宫那边的,她们只需要依循过往礼制,不出错即可。 但与此同时,何姑姑更加清楚地知道她们这位小郡主历来便是一个有主意的,也是一个尤为怕麻烦的性子。 所以她既然都已经开口这么说了,那定然这其中便是有所深意的。 “另外,随姑姑,你替本殿去给赢王所居的行馆格外再送上一份贺仪。” “以九章王府的名义。” 随辛习惯性地应了一声之后方才开口问道,“殿下,那贺仪是以什么明目送去才好呢?” 总不能是为了给赢渠人入京洗尘吧,那这不就是硬生生把其余各族给得罪完了吗!她家郡主自然不会做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事儿。 果不其然,她家郡主轻声说道,“家礼。” 可不是吗,大公主和亲赢渠,她家郡主作为妹妹,可还得称呼赢王一声姐夫呢! 一旁的何姑姑毕竟年纪大,见的也多,是以她只是稍稍思索便明白了她们小郡主的几分深意。 于是何姑姑在随辛应了一声之后便立刻主动说道。 “那奴婢待会儿就带随辛去未央宫的库房里好好挑选,您这些年得来的宝贝可都在里面存着呢。” 长安闻言,自然是颔首允了,“有您掌眼,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只是刚刚把话说完之后,她稍稍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 “对了,还得麻烦何姑姑您明日去坤宁宫走一遭,请皇后列席芳华宴。” “至于剩下其他的琐碎事情,二位姑姑便商量着办吧,若实在定不下的,再入殿来。” “都下去吧。” “是!”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三章 吴歌楚舞欢未毕 瑞和历三月二十九,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日头正好。 巳时,帝国万乘宫内的大翌百官们就早已按着各自府邸的桌案位次纷纷着翌国朝服列席多时了。 因了两宫太后早前便免了内外命妇提前入宫请安,是以此时各府亲眷都在殿内,各坐一处。 因了万乘宫是喜帝时扩建来特意用作宴请周边各附属国,以此彰显上国威仪所用。 且喜帝其人,性喜奢华,好修华宫,所以这万乘宫里里外外建得是十分的金壁辉煌。 天家气象,不外如此。 又因了本来当初建造时便是用作宴会之用,所以万乘宫虽然名为一宫,但实际上却只有十分开阔的主殿以及左右两边的两个连偏殿都称不上的暗室。 因此主殿便显得尤为开阔。 此时殿内众人各自与各自平素交好的人互相寒暄着。 只是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一边与身边人说着话,一边将一部分的眼角余光放在了大殿主座那一方丹陛之上。 因了尚未娶妻,且家中父母双亲又是早亡,是以风祺此时是只身一人坐在一处的,看着形单影只的,颇有几分单薄。 这不,时任瑞和年间兵部尚书的郑德明借着酒杯余光便突然瞧见了这么一个在这个热热闹闹的大殿上颇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于是他走近了风祺的桌案旁一并坐了下来。 “风大人,今日盛宴虽然还未宣宴,但陛下恩谕,让我等在宣宴前尽可随意,陛下如此体恤,风大人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模样?” 风祺心有挂碍,但也不得不与他周旋,郑德明此人,粗中有细,并不简单。 “郑大人多虑了,本官只是想着怎么如今已经到了巳时还未开宴,心里颇有些不安罢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郑德明一时之间倒也辨不出几分其他更多的意味。 其实他自己的心里也有此疑问,毕竟按照规矩,帝王御临殿前,便可开宴了。 但今日皇帝陛下到了之后,却是让他们在开宴前不必拘礼,尽可随意,这便是让他们在此自由活动的意思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万乘宫大殿内,周边诸国的使臣都已经到了。 而这个时候都还不开宴,这其实已经是极为反常的举动了。 但是下令的是帝国最高统治者,是以他说的话,无论缘由,皆是恩旨,即便是众人心里困惑,也是不敢在明面上深究一二的。 而另一边的异姓诸王那一方,此时也是有人心里存了许多疑惑,对此十分不解的,“怎不见荣宸长公主?” 安王轻声与身旁的儿子如是问道,自然,他也不指望儿子会知道,有此一问,也不过是个儿子提个醒儿罢了。 毕竟这宫里从来都是龙潭虎穴,行差踏错半分都可能是要掉脑袋,祸及家族的事情。 即便他身份尊贵,但每次进宫,他都是拿出大敌当前的阵仗来对待的。 而旁边如芝兰玉树,神仪明秀的安王世子闻言面上虽然带着一贯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眼神却是有一瞬间的晦暗不明。 他顿了顿方才回道,“九章王府也无人列席。” 是了,桌案设在安王府斜对面的九章王府的案后,也是空无一人的。 安王见此,却是拿起了酒杯,不再多言了。 毕竟是见惯了风起浪涌的人,自然是沉得住气的。 然而年轻人正值青涩懵懂时,又哪里会真的像这些老一辈已经成了精的长辈们一般沉得住气。 “母妃,不是说九章王府的长安郡主是个大美人吗,怎么她今日没有来呢?不是说这次芳华宴是她接手筹办的吗。” “栀儿,你往常不是说喜欢宫里的糕点吗,尝一尝这栗子糕,这可是母妃小时候最喜欢的糕点了。” 容王妃虽然言语温和,但是自幼长在她母妃身边的容郡主已经知道她母妃这是在让她闭嘴的意思了。 然而她堂堂容王府的嫡出郡主,从小就被人捧着惯了,这会儿性子突然就上来了,又岂会遵她母妃的意思。 只见她越过她母妃,轻轻拉扯了两下她父王的袖子,还不等她父王看向她,便问道,“父王,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放肆!”容王妃立刻低声喝斥道,“从前教你的规矩,你若是忘了,那明儿就让人再去给你挑选一个教习姑姑。” “母妃!” 突然被这么喝斥,小郡主的脸面上颇有些不好看,此时她泪眼盈盈,只差就真的哭出声来了。 “好了,你莫要吓唬她了,她还是个孩子呢。” 说这话的是容王,岁月似乎没有在他的面上留下任何痕迹一般,又或许是他常年习武,总之他看上去极为年轻。 他的相貌虽然是英武不凡,但他面上那一双尤为夺人眼球的桃花眼却硬生生融化了他身上的几分军武之人特有的粗糙之感,添了几分柔和。 只见他抬手放在了小女儿的脑袋上沉声安慰道,“莫怕,你母妃是吓唬你的。” “是真的吗?”小郡主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小脑袋,出声问道。 而回答她的,是她母妃的默不作声,以及她的同父同母的同胞哥哥在她父王身后那不容忽视的对她的眼神警告。 于是小郡主默默地转了回去,又默默地拿起了桌上的栗子糕。 容王欣慰地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地极认真地吃着糕点,也不禁出手拿起了一块栗子糕塞入口中。 显然味道不错,因为容王微微侧身,向身后的儿子问道。 “阑儿,吃糕点吗?” 容王是慈父,他觉得糕点好吃,女儿吃,也不能落下了儿子。 只是一旁的容王妃却是在心里恨不得翻了一个大白眼才好。 果不其然,她几乎是立刻便听到了儿子那冷冰冰的一声,“不必。” “阑儿,你在看什么?”容王冷不丁直接向儿子问道。 自然,回答容王的是他儿子那一脸的面无表情。 只是显而易见,容王已经习惯了,只听他继续道,“你已经有意无意地瞧了宗亲王府那一方许久了,莫不是瞧的是宗室老王爷们?” 这话引得一直端坐一旁的容王妃也不禁微微侧头看向了儿子。 宗亲王府那一方,便是宗室老王爷们以及他们的亲眷了,而除了宗室王爷们之外,那一方,还有一个王府,名为九章。 儿子瞧的是什么,容王妃心里大致也清楚了,毕竟她前不久才往九章王府送了礼去,意在为她儿子的唐突赔礼道歉。 而对这一点,尚不知情的容王可就想得简单多了,“你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也不必胆怯,容家的世子,娶皇家郡主还是配得上的。” 容景阑听了这话,久久无言,一如既往地沉默是金。 而容王身旁的容王妃面上一时之间却露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她此时禁不住在想,若是身旁的丈夫知晓了他儿子属意的皇家郡主是那一位,会有什么反应。 但很显然,作为过来人的她明了儿子的几分心思,但自幼于情之一字从不沾染半分的儿子尚且还是懵懂的,还没有开窍呢! 底下人心思各异,上头这些尊贵的皇妃们,也是各个都如坐针毡。 原因无他,只因她们坐在这处,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她们共同的丈夫,此时面上的神色着实算不上好。 而其中缘由她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只看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姜太后下首的位置,那是帝国长公主荣宸的位子。 良久,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一方寂静。 “陛下,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不如妾亲自去洛水看一看吧。” 说这话的女子,看着虽然极为年轻,但若是细细看去,便看得出她面上那难以遮掩的疲态,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无损她一身高华之姿。 说话的女子,一身钿钗礼衣皆是皇后规制,自然便是这大翌帝国如今凤仪天下的一国之母,文定皇后徐氏了。 她瞧见此时大殿内端坐在帝座之上的圣英帝看着这下面一片其乐融融之景,颇有些心不在焉,遂才出声问道。 这一问,才拉回了圣英帝已经有些飘远了的心思。 只见他对着徐皇后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身子不好,不宜过多走动。” 之后才侧首吩咐道,“刘英,你再去一次洛水宫,看看皇姐究竟有无大碍。” 在旁边听到这话的瑞和一朝大内总管太监刘英此时却是犯了难,自从接了洛水宫的消息之后,陛下就令他立刻去了洛水。 可长公主当时只说她身子无碍,会按时列席的,见也没见他便将他赶出了洛水。 待到他回到陛下面前来复命时,陛下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也是可以看出来,陛下是不悦的。 此时再去一次,若是又再次被赶了出来,那这顶“办事不力”的帽子定然也就从此以后都要稳稳地粘在他的这颗脑袋上,再也摘不下来了。 一时之间,刘英的嘴巴里都有些开始发苦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几乎是在他躬身应是的同一时间,殿外便响起了一道尖锐响亮的唱礼之声。 “荣宸长公主到!长郡主殿下到!” 因了长安虽是封号,但也是闺名。 除了乾清宫,洛水宫和已经过世的先太后彼时所居的慈宁宫,倒也没有哪个宫室的太监敢在这等规格的宴席之上念号时添上“长安”二字了。 因此众人虽平日里口中常称长安郡主,但公开的正式场合里却是无人敢越了规矩去的,是以时人当面惯称慕长安一声“长郡主”抑或“郡主殿下”。 以此来区别这位不同于普通亲王府郡主的长郡主殿下。 其实这样的情况怕是当年先皇赐号时恐怕也是没有想到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四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毕竟莫说是天德一朝,便是慕氏一族执掌中原天下六百年来,也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任帝王加封皇族后嗣时是如此以名赐号的方式。 其实那个时候先帝赐号,也不过是看在千里之外尚在为国征战的弟弟的面上,以帝皇亲赐的封号为刚出生的小侄女抬一抬命格罢了。 毕竟当初盛京城里有颇多谣言疯传,说是九章王府身怀六甲的那位九章王妃原本就身娇体弱。 在听了九王在城原被困的消息之后一下子就病倒了,恐于她生子不利。 而类似这样的传言逐渐被编排得有模有样的,在盛京城里如此类谣言一度是甚嚣尘上。 这些传言,手眼通天的帝王不可能不知一二。 更何况事实上九章王府里,他弟弟的那位王妃也确实是真的病倒了。 是以即便是为了他唯一的同胞弟弟,对于九王府里即将出生的独苗苗,九王迄今为止唯一的骨血,帝王也不能有任何的掉以轻心。 而给了九章王府里刚刚安然降生的孩子无上尊荣的同时,仁宗当然也就未曾想到女子闺名之重。 毕竟以他的身份,无论是以当初的嫡皇子之尊,还是后来的执掌政权的当朝帝王,都是从来不需要去忌讳这些的。 而底下那些真正需要忌讳这些的人,却又忖度着当时正在城原战场上与敌拼杀的九章亲王,一时之间也是没有人敢贸贸然就开口的。 于是长此以往,有些不曾立在明面上的规矩,便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此这些年来,盛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们都十分有默契地从来不在与长安郡主同在的场合唤其封号,以示对其的尊重。 又更何况如今是在此类有外族觐见的大宴之上,唱礼太监更是不可违了这等虽然不是礼制,但却是整个大翌贵族之间默认规矩的规矩。 是以殿门前的小太监瞧见了这二位殿下相偕而来时,并未当众唱出郡主长安的封号。 而另一边,随着小太监唱的这一声,此时大殿内众人的目光也就纷纷投向了自殿门处走来的两位年轻女子的身上。 位份低的,已然开始行礼了。 着眼望去,走在前头的那一位明显年长一些的女子,行动之间不如一般寻常贵族女子之间讲究的莲步轻移,反而步调与普通男儿一般无异。 再看她面上虽然是端整肃容,眉不画而翠,可那一身的正红色华服却更是映得其人方桃譬李之姿,简直足以媲美日月之耀,光彩摄人。 然而即便如此正红艳绝,但却又丝毫不损她那一身的赫赫威仪,平添几分英凛之气,十足的仪态万方。 待她走近了,众人便看得见她面上尤为引人注意的是那一双长而媚的眼睛,只是那一双本该柔媚婉约尽显风情的眸子里却尽数是一派肃杀之色。 但奇怪的是,这却并不会让人轻易就对此产生丝毫矛盾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她便就应该是这样的才是。 环视着满殿人几乎都在看向走来的两名女子时各有不同的面色变化,南怀意不禁娇笑了一声才悠悠叹道。 “这便是翌国的长公主,荣宸呀。” 那轻呀的一声,初听如莺啼之声,待细细品时却又会发现比初时格外多了几分娇柔婉媚。 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在听见她这言语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时便侧身看了她一眼。 而后那男子才又转首看向了殿中的方向,只是他口中却道,“中原史书有言,宸,即帝王星。” 少女回之一笑,却又并未再开口。 南,是南疆王室的姓氏,南怀意,则是如今南疆唯一的一位嫡出公主。 只是南疆一带的嫡庶之分并不比中原地区,而且南怀意的生母早逝,并不受宠。 而现任的南疆王后是继后,其所出的唯一的一位王子便是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 南疆太子,南怀泽。 只是这位南王室的太子脸色苍白,颇有几分病容,尽管此时大殿内光影绰绰,但他的面上却仍然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没有半点血色。 待荣宸与长安二人缓缓向主座之上的方向走来后,除了各国来使及诸王府,宴席两侧桌案后的人也纷纷起身行礼。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才落后荣宸几步的年轻女子的面貌也渐渐地在众人的眼中清晰了起来。 她是如此的年轻。 只见其眉目如画,容色高华,青丝如瀑,长发及腰却只以一个极为简单金环作扣。 一身白衣以金丝绣上祥云纹于领口及袖口各处,迎着殿门口送来的风,衣袂翩翩,一时间似乎她周身都笼罩着薄雾轻烟,钟天地灵气应运而生。 直教人不敢逼视半分。 尤其是行走间不曾如时下高门贵女之间流行的裙裾飘飘之感,反倒是极为妥帖的,可见她的步态礼仪是极为出色的。 尽管如此,却又不给人丝毫板正之感,反而还透着一股子说不尽的闲适逸然,从容自若。 她一步一步走来,七分矜贵,两分雅致,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心动魄之感,周身气蕴天成,实在是令人惊叹。 众人心里大约也只能叹一声,风华榜三,名不虚传。 “《唐书》有言,神女照日迎风,精妙无双。攸宁,你如今可还怪我使计将你强带了来?” 一位面貌姣好,五官俊爽,鼻梁很高,肤色是浅浅的麦色的年轻男子对着旁边桌案上的男子低声如是问道。 回答他的,是男子拿起自个儿桌案上十分精致小巧的酒壶在他这一方作虚虚敬酒之状。 于是镇南侯府的世子爷也就知道了好友此时已经脾气尽消了。 镇南侯府世子柳澈,少得先帝元后所喜,常来往宫中,当然,他同样的也是当年还是四皇子的圣英帝的伴读之一。 因了现任的镇南侯爷身子骨一直不好,已有数十年未曾上朝了,这次芳华宴,镇南侯自然也是未曾列席的,所以柳澈便代父亲来了。 他旁边的侯夫人,也是他的生身母亲,此刻正在与他的庶出妹妹们嘱咐交代着一些话,自然也是没空管他的。 是以他此刻便将心思放在了身旁这个被他拐来的年轻男子身上。 而那位在他的言语之中被他设了计策诓骗来的男子,便是公子攸宁。 因他尚未娶妻,所以他与风祺一样,也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坐在一处。 只是这一方坐着的都是可以世袭的侯爵府邸,所以也没多少人文武百官会认真地看向这处,并注意到他是独身而来。 因他少年时便行走江湖,于江湖中人多有助益,天下人皆惯以“公子”之称以敬之。 公子攸宁,河西柏家少主,仁宗亲封其为“清平侯”,爵位可世袭罔替。 河西柏家是传承已有千年的老牌世家了,只是数百年前的那一代柏家家主柏宜辞官谢爵,携柏氏一族归隐河西,并有家规传与后代子孙。 “凡柏氏一族嫡出血脉,男儿不可入朝,女子不可入宫。”否则便会逐出家谱,只是后面这一句,却是早在慕喜帝一朝时便被抹了去的。 公子其人,一代名将九章亲王曾以“风姿特秀”赞之。且自其入世以来,与他相交之人无不仰慕,是故世人皆以其为君子风仪。 且他身后的柏家远离朝堂之后,在河西经营了数代,如今是日益繁盛,根基稳固,等闲不可小视。 楞伽阁就以古语评柏氏少主其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阁主白昀曾经更是亲自下笔添注:“君子攸宁”,足见公子其人的人品贵重。 他是一个极温柔的人,即便是拿着酒壶的动作烨透着几分淡淡的温柔。 “意恒,这是九章王府的那位郡主殿下罢。” 意恒,是镇南侯府的世子爷柳澈的字。 极为笃定的语气,仿佛并不需要好友的回答来应证似的,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把眼神放在身旁好友的身上过。 其实这位清平侯的眼睛是细长上挑的,柳澈也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想到过。 若是文远愿意认真地看着一个人,他的眼睛在那个时候一定会盛满了星星,会发光的。 文远,是柏氏少主,年轻的清平侯爷,公子攸宁的字。 越过这一方低声浅谈,方才进殿的二位皇家贵女已然走到了丹陛之下,只听得一声清淡之声道。 “臣妹请皇兄大安,请两宫太后金安,请皇嫂安。”慕长安微微俯身行了肃拜之礼。 荣宸正欲一道拜下时,却不想与此同时,年轻的帝王早已没了方才的心不在焉,此时端的是意气风发之姿。 只见他此时大步下了玉阶,亲自扶起了姐姐还未拜下的身子,又一并搀起了妹妹,这才抬首看向殿内,朗声道,“平身吧,各自归席。” 而帝王搀扶着皇姐走向上座坐下时那位长安郡主也刚好回身走到了九章王府的桌案后坐下。 这时候,方才荣宸进殿时行礼的众人才终于起了身。 这时候,圣英帝拿起了内侍递上的酒杯,众人见此便也起身举杯,帝王环视了殿内一圈才道。 “芳华宴为我大翌传承数百年的古宴,今值诸国使节来朝,当为天下贺仪,诸使、诸卿皆不必拘礼,务必乘兴而归,开宴!”言罢便饮尽了杯中酒。 “吾皇万岁!” 众人山呼万岁,亦举杯饮尽。 礼乐起,殿内轻歌曼舞,宴始。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五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皇姐,您的身子可还有恙?此处也无大事,比不得皇姐您的身子重要。”圣英帝的面上满是关切之色。 “陛下说的是,皇姐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尽可以告予妾,届时妾陪皇姐回洛水歇息。” “本宫无碍,只是不想还是耽误了些时辰,不必挂怀。”荣宸对着圣英帝如是说道。 “皇姐身子最重,其他的都不是紧要的事情。” 毫无疑问,只从此时言语来看,圣英帝倒是一位颇为疼惜姐妹的兄弟。 而另一边端庄沉稳的徐皇后则是在一旁不时地微微颔首随其应是,引得荣宸见此不禁也多瞧了她两眼才开口道。 “皇后的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你最近的身子看着倒像是已经好多了,六宫的事儿也可以慢慢儿开始上手了。” “是吗?”徐皇后面上稍稍摆出了几分惊讶之色才说道,“大约是今日日头好,方才两位太后娘娘也夸妾如今气色渐好呢。” 其他的,却是只字不言。 而且这话,看似是没有回荣宸的话,但却又属实算不上是没有回她的话。 她皇弟的这位皇后是个极为聪明的女子,这是荣宸早就领教过的了。 所以,听了她的话,荣宸的面上依然是一派不置可否的态度,只是口里却言道。 “这是你的福气。” 这样语焉不明的一句话里,可供人联想的意味可就太多了些。 徐皇后并不是多么令人惊艳的美人,可她却着实是难得的妍秀明丽之姿,更不要说她言语之间轻缓有据,让人很难生出反感之心。 “是妾幸运,得了皇姐您的疼惜。” “皇姐也要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方才真是将郡主与妾吓坏了。” 荣宸听了这话却并未再出口有所言语,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殿内的群臣百官。 方才荣宸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在洛水的时候,正好好地说着说着话,突然之间她就晕倒了。 这等大宴按规矩是得帝后同往的,只是帝王因为一早就召了人在朝阳殿议事,所以便派人去了坤宁宫让皇后先去洛水宫,稍后帝王会直接摆驾洛水。 对于这位一手将弟弟扶持上帝位的长公主殿下,即便是一国之母的徐皇后也是不敢掉以轻心半分的。 而且她自从进了宫,身子骨就一直不见好,不仅仅是甚少料理宫务,就连向两宫太后及长公主请安的时候都是极少的。 因此徐皇后与荣宸的关系并不大亲近,即便是荣宸特意地替弟弟求娶于她。 是以她更是提前了一段时间进的洛水,可不想她刚进去内殿,便看见了在一旁颇有几分失魂落魄之态的长安郡主。 而当时这位郡主殿下的身旁,便就是躺在地上的荣宸和跪坐在原地的医女。 当此之时,皇后一下子便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哪里能想到,她这么多年不曾踏足洛水宫了,这会儿倒好,她甫一进来便瞧见了倒在了地上的荣宸长公主。 是以当时的皇后几乎是立马就亲自俯身细细查看,之后就立马吩咐了人去乾清宫送信。 只是等刚刚议事完毕后匆匆从朝阳殿赶来的圣英帝到了之后,长公主也已经悠悠转醒了。 彼时,荣宸只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二人先过去万乘宫,此处有长安陪着我,稍后本宫就过去。” 之后任是皇帝如何规劝,荣宸也只有明晃晃的一个最直接的态度,“芳华宴,我会去,这事儿谁也劝不动我。” 最后自然还是皇帝妥协了,他叮嘱了赶来的太医院众人之后才带着徐皇后先行一步前往万乘宫。 而荣宸喝了药,又在床上缓了缓,才起身梳妆更衣。 只是从荣宸醒来之后,自始至终,慕长安也没有再开口对她阿姐说过一句话。 是以,此刻以目光巡视了殿内众人之后,荣宸还是将目光转向了九章王府那一方。 只见长安端端正正坐着,除此之外,不仅是言行举止上,包括面部表情上,她也再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了。 这孩子心里有气,荣宸是知道的。 洛水宫这两年常备着医女,方才她突然感觉全身乏力,之后就感知全无,晕倒在地了,太医院不会有那么快,一定是医女先到的。 而因了之前长安尚在回南时,她就在这座洛水宫的大殿内已经下了严令。 只是想来在她病倒时,医女定然是什么都没有同长安说的,所以那孩子才会与她这般赌气。 该怎么同那孩子说呢,一时之间,荣宸心里也开始犯难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坐在荣宸上首位置的孝和皇太后付氏面上满是关怀地一字一句轻声开口了。 “荣宸,方才听说你在洛水突然就病倒了,哀家心急如焚,这是怎的了?” “太后挂心了,本宫无碍。”说这话时的荣宸神色淡淡,然而,即便她神色如此,实在是算不上好,但的的确确也并没有影响到身旁的付太后半分。 只听她带着几许焦虑的情绪问道,“你还年轻,身体一旦有了什么小问题,可千万不能讳疾避医。” 听到了这句话的荣宸拉回了心思,遂看向了左上方的付氏,凝视了她许久,以至于付氏一时之间也没有了那么多的话。 “太后多虑了。”荣宸似笑非笑道。 也就在这个时候,柔然一族的大公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顷刻间,大殿内再无其他多余的嘈杂之声。 只见她大踏步地走到了殿中间,双手抬起交握置与胸前,行了一个柔然之礼才朗声说道。 “柔然拓跋鄢代我王,谨祝翌皇陛下龙体康健,福泽绵长,愿两宫太后,皇后娘娘,荣宸长公主殿下贵体金安!” 只听见她的声音,便可知道这不是一位寻常久处后宫的娇柔公主。 更何况,众人皆知,他们眼前这位柔然的大公主拓跋鄢,极有可能是将来的柔然之主,一国女王。 因为柔然王至今也没有一个儿子成功地活到成年的岁数,况且柔然一族,古来注重王室血统的纯净。 而这位能征善战的柔然大公主,生母也是柔然王室拓跋一族的远亲,在柔然,她的王室血统最为高贵。 且她文武双全,巾帼不让须眉之姿便是众人身在大翌也早有耳闻。 正因如此,在柔然国内,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百姓,将她立为王太女的呼声都是极为高涨的。 长此以往,若是不出意外,拓跋鄢成为柔然女王,也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因此,此时她颇有诚意的示好也是在表明未来在她掌权时期的柔然,依然会对大翌俯首称臣。 对于圣英帝而言,这无疑是一见尤为令他开怀的事情。 也因此,圣英帝拿起了内侍端上的酒杯,对着殿中央的柔然族英气十足的大公主说道,“朕在此谢过柔然王与公主,愿大翌与柔然修永世之好。” 言罢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殿内百官亦随之饮尽了一杯酒。 拓跋鄢回以一杯酒后便行了个柔然之礼退回了座位旁坐下。 之后匈奴的八贤王、大燕国的三太子与四公主、乌孙国康居族的公主及祭司、楼兰国的宓公主、党项一族的太子等各国使节也纷纷依次起身向圣英帝行礼问安。 无论是作为曾经被大翌打败的战败国还是作为外邦使节,他们也都向泱泱上国表达了愿两国修兄弟之邦的美好愿望。 一时之间,殿内也有了几分安宁祥和的气氛。 诸国朝拜,大国气象,天家尊荣。 万乘宫内在座的每一个大翌臣子,看到此番景象,都不可能是不骄傲,不自豪的。 直到南疆来的那位瘦弱的南疆太子与明艳动人的嫡公主起身,殿内一瞬间就又十分默契地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回南血战,在座的大翌百官虽然未曾亲眼得见,但骁勇善战的一代名将九章亲王因此战殉国,九章王妃更是紧接着便殉城而亡。 天下人人皆知。 而此时殿内坐着的武将无一不仰慕九章亲王军阵之才,也无一不敬仰神策大将军的军神之威。 文官面对着那样一位出生尊贵,且能征善战,尤其是从不恋栈权位的皇室亲王,自然也是人人心里都十分敬服的。 是以此刻,殿内无论是大翌人,还是外邦使节的视线都在不经意之间或多或少地放在了九章亲王府桌案的那一方。 郡主长安,是九章亲王的遗孤,也是九章亲王府唯一的骨血。 “南疆南怀泽。” “南怀意。” “恭祝大翌皇帝千秋万岁,愿南疆、大翌两国永为兄弟之邦。” “太子与公主远道而来,朕心甚慰。” “怀泽听闻大翌地广物博,如今有幸出使大翌,是怀泽的福分。” “太子客气了,既如此,不如太子便在盛京多留几日,好生欣赏一番我大翌的山河壮阔。” “谢翌皇。” 言谈之间十分会说话的南疆太子正准备回身走到自个儿的桌案旁时,他纵然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在他身旁的嫡姐会与他相背而行。 于是南怀意就那样,在一殿人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九章亲王府的桌案前,站定。 修昭见此顿时便收了面上一贯的笑意,他不敢擅自动作,怕坏了长安的计划,但他又更担心长安会被那南疆公主给刺激到了。 修昭比任何人都清楚,九章亲王的死,几乎是已经压垮了长安,长安现在是禁不得这般刺激的。 几乎是在南怀意步向慕长安的第一时间,容景阑就看向了慕长安的方向。 纵然他甚少在京行走,但他也知道,九章王府的郡主跟九王之间的父女关系极好。 他下意识地眉间微皱,直到看见慕长安的面色没有任何多余情绪时,他方才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才稍稍松了几分。 之后,容景阑似乎已经在心里有了什么决定似的,气定神闲地敛了方才的几分担心。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六章 吹面不寒杨柳风 然而坐在一旁的容王妃却将儿子此时的神情变化一一看在了眼里。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儿子有如此多的情绪变化,所以,这个时候的她也顾不得就坐在她身旁的丈夫与女儿。 于是容王妃仿佛突然福至心灵一般,直接且快速地开口问道。 “阑儿,若是今日长安郡主忍不下那等刻入骨髓的杀父之仇当殿毁宴,你会怎么办?” 她的语速飞快,根本不打算给容景阑任何多余的反应时间。 以至于容景阑几乎是下意识地也迅速地接了他母妃的话立刻应道,“当殿求娶,保她无虞。” …… 话刚一说完他便突然回头看向了他的母妃,看着他母妃有几分小得意的笑容,此时容景阑的心里只有一个感受:简直是防不胜防…… 面上神情不变,但眼神却满是疑问的容王:…… 以及目瞪口呆的容郡主:…… 一时之间,便是容景阑他自己也分不清自个儿现在是个什么心思了,因此对身旁的父王和小妹以眼神发出的疑问,也就更加不会搭理了。 而此时这一方大概也只有容王妃一个人是心情全然只剩下愉悦的,遂她语声轻快地对着儿子说道。 “孩子大了,想成家立业本来就是正常的,只是没成想你的眼光倒是极好的,母妃倒也不用闲操心了。” 被母妃套路后心里颇有几分复杂的容景阑:…… 他母妃这话听起来像是真的在夸他,但他听着却又总觉得好像他母妃还有其他的意思,于是年轻的世子一如既往地选择沉默以对。 而另一边的侯爵府邸的那一方,也有人并不平静。 “坏了!文远!” “这若是在这芳华宴上闹开了,今年这芳华宴,可就真要成了整个东洲茶余饭后的笑话了!” 柳澈一贯是把长安当作亲妹妹看待的,他此时看着面前这等棘手的情境,对那不知好歹的南疆人一时之间自然是十分厌恶,但他更担心的,是长安。 “不会。” 他旁边面如冠玉的年轻侯爷面上十分笃定地说道。 且言语之中那十足的确然,引得柳澈都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待看见柏攸宁的面上并没有丝毫敷衍之色,柳澈想,好友应该也不是为了宽慰他故意说的好话,所以他才微微有些安了下心来。 毕竟自从二人相识,他一贯是十分信服这个好友的。 而此时不仅仅是大翌诸王及百官众卿,便是连南疆本国的使臣以及在一旁的其余诸国使节们的脸上也大多数都是惊疑不定的神情。 南疆与九章王府的关系,整个东洲天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殊不知方才的西域也罗郡主在翌国的皇帝陛下面前,也是十分谨言慎行,送了礼便默默退下了。 这个南疆公主倒好,竟然还敢到九章王府的郡主面前,虽然众人不知道她是想做什么,但很明显,所有人都对她的动作不得其解。 乌孙国那方,康居一族的公主康扬婉更是没有忍耐得住,面带惶恐地看向她身旁年轻的乌孙祭司问道。 “柘合桑,她这是想做什么?” “挑衅!” 年轻的乌孙祭司言简意赅地回道。 “这个南疆国的公主,她是疯了不成?” 大燕国的四公主就远远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于是她直接如是说道。 她与同行的三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自然此时他是可以无所顾忌地快人快语的,但却也无疑是说出了此时大殿内许多人的心声了。 大燕一国,并没有立储君的规矩,凡是大燕国的王子,便皆可称之为太子。在每一任大燕国主死后,都会由大燕国师当场宣布国主属意的继位新君人选。 大燕国师,历来都是大燕国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的存在之一,但无疑地,大燕的国师在国内却又是十分受人尊崇的地位。 这位四公主不仅在宫中受宠,据说,这一任的国师也极为喜爱她,并亲自传授了她一身武艺。 虽然被柔然族的大公主评价为“花拳绣腿”,但好歹四公主也确确实实是会那么几分武功的。 “小四。” 三太子语气并不重地唤她的这一声却让她几乎是立刻就停住了嘴。 诸国使节尚且如此,更莫说大翌皇室了。 只见那高座上剑眉入鬓的圣英帝虽然面上神色不明,但却是众人皆肉眼可见地动了动身子,微眯了下眼睛。 而高座之上另一边的荣宸在看见那南疆女挪动步子的一刹那间心里就是一顿,等到看见她走向了长安。 荣宸陡然之间便觉得就像是有一颗不大的小石子儿掉在了心口上,不痛不痒,却又泛起一层一层密密麻麻的难以言喻之感。 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教人轻易不能将这种感受抹杀了去。 荣宸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安,生怕她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 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加清楚,那个孩子看起来总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但却并不是一个没有脾性的孩子。 在满殿人的注视之下,她终于还是开口了。 “早闻翌国九章王府的长郡主殿下风华绝代之姿,可教天地日月也要黯然失色,今日一见……” 南怀意说着便突然故意拉长了语调,她的声音虽然透着几分难得的娇媚,有些好听。 但是却又十分突兀地没了下半句,南怀意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眼前桌案后的年轻王女,显而易见地,她的话说到一半,她便不想再继续说了。 于是长安郡主选择了从善如流。 “今日一见,可有令公主失望?” 慕长安抬首,与她对视之后,移开了视线方才神色淡淡地应道。 只是南怀意还未出口,她的弟弟便先于她开口了。 “皇姐,不可失礼!” 南怀泽快步而来,声音里是在座人人都能听得明白的提醒和警告之意。 然而今日此时,注定是不能如这位南疆太子所愿了。 在他还有几步就要走到他这位同父异母的皇姐身边时,他的皇姐就率先又开口了。 “郡主以为,本公主的容色比之郡主如何?” 当此之时,已经走到九章王府桌案前,与南怀意并肩而立的南怀泽因为没有来得及拦住他皇姐,是以他此时的面色一时之间十分难看。 他皇姐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那慕长安便是个泥土做的性子,也决计容不下她!南怀泽那本就面色苍白的脸上,此时的病态之色更是严重了几分。 同样也听到了这句话的荣宸一瞬间便是面色一寒,她正欲开口时便见那位南疆来的太子,当机立断地俯身对着慕长安行了一礼,方才说道。 “从南疆到大翌路途遥远,皇姐一路水土不服,想来是病了,才会致使她如今言语无状,怀泽代皇姐向郡主殿下致歉赔礼。” 说着,一脸病容的南疆太子又行了一礼,“万请殿下海涵宽恕。” 今时不比往日,南疆国力早已不复以往,即便是倾南疆一国之力,只怕在眼前这位翌国手握重兵的王女殿下的眼里,也是不够看的。 “倒是个识时务的。”见此情景,荣宸如此说道。 只是慕长安还未开口,在她桌案旁边的景王府桌案后,已经有一道十分清脆悦耳的女声在大殿内响起。 “怎么我瞧着怀泽太子的脸色倒是比怀意公主更像是病了?”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女子赫然还是一个少年人,年纪尚小,眉眼之间尚还是稚气未脱。 只是她如此当殿对他直呼其名,又是以这样的语气,再看她坐着的位置,南怀泽便知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定然身份尊贵。 而且,她也一定不是个善茬。 “珩儿,不得无理。” 慕昱珩听见她小姑姑唤她便立刻看向了她小姑姑的方向,待反应过来了她小姑姑说的意思,她又转首看向她身旁的景王叔。 奈何一旁的景王显然是打算置身事外了,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以实际行动告诉侄女,他帮不了她了。 于是年少的和婉县主直接站了起来,因了景王府的桌案本就在九章王府的桌案旁。 是以此时她只需要微微侧身,便可以正对着南疆来的太子公主二人了。 “和婉言语无状,请南太子海涵。” 慕昱珩认错的速度,简直是称得上迅速的了。 “和婉这话说的真是好极了!” 恭王府桌案后的小公子听见这话便恨不得立刻拍掌称赞。 只是他的话刚一说完,便看见了他的母亲恭王妃那满眼的郑重警告之色,一时之间,就把小公子给吓唬住了。 他母妃刚才的眼神还是他第一次见,李小公子刚才有一瞬间是真的怕了,所以他几乎是立刻就噤了声。 因了女儿的那桩事儿,恭王妃恨不得今日这大殿上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恭王府,最好把他们当个摆设才好。 而且从进殿开始,她就一直是心惊胆战的状态。然而可恨她生的这小兔崽子还敢在这个时候出声! 所以即便是他声音并不大,却也足够叫恭王妃恼怒上了。 只是李小公子的话却也实在是说出了此时在大殿内的绝大多数人此时的心声。 因为慕昱珩这话说得着实是太漂亮了! 拿南怀泽的话去堵南怀泽,顺道还以实际行动去堵了南怀意。 既然大家都是言语无状,那我就道歉啊,那么同样是言语无状的你呢? 如此反将一军,实在是妙哉。 便是高座之上的圣英帝和荣宸,此刻的面色都和缓了许多。 其实这话,无论是按年纪,还是按身份,还真的就没有人比慕昱珩更适合开口说的了。 不论是帝王开口,还是荣宸出言,都少不得失了身份。 唯有和婉,既是女子,且身份也不低,开口说些刺人的话是最为合适的。 童言无忌嘛。 谁又会当真同个孩子计较呢!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七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而和婉对面的南怀泽自从接到了他父王让他今次出使翌国的命令之后,便已经开始着手了解大翌的皇室及贵族门第。 是以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女子口中的“和婉”二字背后所代表的身份,南怀泽自然是不可能不清楚的。 于是只见南疆太子一边拱手行礼,一边说道,“和婉县主多礼了,本就是我等失礼在先,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县主见谅。” 无论如何,这位南疆太子把姿态是做足了的,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此时又不比寻常时候,和婉自然也是十分清楚地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的。 “您客气了!” 慕昱珩说完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便就立刻坐下了,再也不看那南疆来的姐弟半分。 看着反而像是对着眼前桌案上的糕点较上了劲,景王虽然就在她身旁闲闲地看着她,见此倒是也并没有开口制止她。 因为和婉从小脾气就是这样,只要她开始不停地吃糕点了,那么她不是被气坏了,就是太高兴了,而现如今这等情境,是绝对与高兴无关的。 她心里存了气了! 景王觉得,这个时候,他还是就不要去小侄女面前吸引火力了比较好吧…… 毕竟这个时候,明哲保身,当为上上之策。 其实景王从看见南疆公主走过来的时候起,他便并不怎么忧心。 别人虽然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长安的本事可大着呢。 不过是区区一个昔日战败国不受宠的公主,若还能在她面前翻出几朵浪花来,那才真的是见了鬼。 其实原本这一出闹剧至此也就可以圆满落幕了,只是却不曾想到方才一直站在那儿一语不发的南疆公主的性子竟是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固执。 只听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似乎是听不到一个答案便不罢休似的。 “郡主还没有回答本公主,本公主的容色比之郡主如何?” 如此穷追不舍,非要问出一个所以然的奇怪态度,着实是有些容易令人心生疑惑的。 便是她旁边南怀泽,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也不再插言了,看着像是已经全然放弃了的状态。 于是慕长安侧首,与她的眼睛对视半晌,方才端视着这位南疆来的嫡公主。 入眼便是她一身丁香色的南疆王室公主例制的华服,因了南疆王室子孙的正服皆是由南疆特有的浮光锦绣制而成。 而南疆浮光锦向来都是以薄如蝉翼,章彩华丽闻名于世,制成华衣,金光闪闪却不显俗气,只余贵气,只是远远看着便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更何况眼前的女子身量苗条,看着十分清瘦,且腰肢纤细,明明该是弱柳扶风之态但却偏偏带着几分略带强硬的固执。 再看她面上虽然只是略施粉黛,但也十分容易惹人注意到她的双眉修长,与她那秀丽绝俗的面貌颇为不恰。 而她头上那梳得十分精巧的流云髻不但没有为她增添半分温婉之感,反而与发髻之间的羊脂白玉簪相互映衬。 不知不觉间,竟是为她平添了几分清媚之态。 不可否认,她的确是一个十分有魅力的女子。 于是长安郡主据实以告道,“公主风仪,世间难寻。” “那么,比之郡主如何?” 南怀意不慌不忙地继续追问道,仿佛今日不问出个究竟来,便誓不罢休一般。 慕长安闻言,倒是并未立刻开口,她也算看出了几分,这位南疆公主似乎更像是因为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必须要求证一二。 “这南疆人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可不是,即便长安郡主说她美若天仙又如何,她还能真成了仙女儿飞升仙班了呀……” 这时候,底下许多年轻的贵族少年少女们已经开始有些不大耐烦了,有好些都趁着家里长辈不注意,与身旁同龄的人低声交谈着。 在她们翌国的皇宫,对他们翌宫的长郡主殿下如此咄咄相逼,这位南疆公主,未免有些太过猖狂了! 良久,慕长安才凝视着南怀意说道,“本殿似乎有一种错觉,公主对本殿倒是颇有几分执着。” “这并不是郡主的错觉。” 南怀意一脸意味不明的笑意,语气也甚为言之凿凿。 “那么本殿在回答公主这个问题之前,可否请公主告知,公主对本殿如斯执着,所为何来?” “说来话长,事关本公主年少时的一段奇遇。”南怀意说这话时眼眸里似乎带了几分笑意。 “那么,又与本殿何干?” 南怀意听了这话,面色微顿,一眼不错地看向慕长安。 慕长安方才一直是容色淡淡的模样,所以她此时这般锋芒毕露,言语不甚客气的态度,倒是让南怀意颇有些意外。 南怀意笃定地认为,她一定不只如此。 果不其然,几乎是在她刚刚说完话的下一瞬间,南怀意就听到她继续说道。 “世事百态,世人千姿,自然各有千秋,今日这等国宴之上,此类互攀容貌之语,失礼至极。” 说到这儿,慕长安又微微侧首看向了南怀泽。 “南太子既知令姐因水土不服,身子不适,便该带公主早些去歇息,我皇隆恩,必然不会怪罪。” 慕长安不紧不慢地说着这明晃晃的赶人之语,语气那也是没有半分的婉转之意,只是一边的南怀泽听了这句话却是着实地松了一口气。 所以在看见他王姐还想要继续开口时,南怀泽果断伸手拉住了她,并立刻说道,“多谢郡主关怀,怀泽代王姐感谢郡主宽宏大量。” 慕长安微微颔首,并未再开口。 只是南怀泽的心里却是十分清楚的,若是再不把他这位王姐带下去,只怕今日就真的不能善了了。 因此,此刻得了这位长郡主的话,他也算是终于有了借口能将人带下去了。 只是想到他父王让他来大翌的最终目的,南怀泽又有些犯难了。 然而终究是一国太子,他心里稍一权衡,便知事有轻重缓急,须得取舍。 现目前于他而言最需要做的紧要事情就是先立刻把他的这位王长姐带出这个大殿。 所以为了避免她再继续胡言乱语,为南疆惹来祸事,他必须先顺着应下这位长安郡主的话。 其他的事儿,尽可再做打算,之后再从长计议,不急在这一时。 “多谢郡主关怀。”说完,南怀泽就转身向圣英帝行了一个南疆礼道,“王姐车马劳顿,身子不适,小王想带王姐先回行馆休息,还请翌皇应允。” 圣英帝自然是不希望今日出现什么闹剧来的,所以对于南怀意这个定时炸弹,圣英帝十分痛快地就放行了。 “那朕就不多留太子与公主了,朕派太医院的太医与太子同行,太子勿忧。” “多谢翌皇盛情。” 面色仍然苍白的年轻太子手上的动作却极为迅速,一把抓住他的王姐就大踏步地走出了大殿。 而颇为令和婉费解的是,那位看着实在是有几分不好相与的南疆嫡公主,竟然真的就再也没开过口了。 其实她若有心继续,明明还是有许多时机开口的,毕竟她看起来也不是一个怕事儿的人,不然方才从一开始她就不会开口。 但奇怪的是,她刚才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位单薄瘦弱的南疆太子,虽然是一言不发,但却又是满脸的嘲讽之意。 神色变换之间,十分地明目张胆。 而那位南疆太子就更是厉害了,他对他姐姐看着他的那绝对称不上是友善的眼神似乎是毫无所觉似的,从始至终也不看她姐姐一眼。 在有心之人的眼里,这姐弟二人的关系颇有几分耐人寻味。 待南疆使节团退出大殿之后,柔然的大公主亲自端着一杯酒走到了大殿中央。 她先俯身行了一个柔然族的大礼,才直起身子说道,“本王不会讲客套话,有话就直说了,柔然此行,是为与翌国结两族姻亲之好而来。” 说完便倾尽了杯中酒,以示诚意。 她虽是公主,但柔然一族无论男女,弓马射箭之术等马背上的功夫都是尤为厉害的。 更何况这位看起来英气十足的大公主自从八岁起便驻守在柔然边关。 多年来一身戎装抵御外族进犯,战功赫赫,柔然国百姓对她无不崇拜仰慕,而且,她还是柔然王亲封的“端阳王”。 柔然一族的历史上,以女子之身封王的只有两人,一人是当年的柔然之主,叶赫女王,一人便是如今站在殿内的这位一袭紫衣尽显贵气的端阳王了。 柔然无论是战马还是牛羊都有其特殊的饲养与培育之法,从不外传。 相比较于大翌如今的战马,柔然的战马体型匀称,无论是爆发力还是耐力都是十分优秀的,这也是其他各族战马比不得的。 所以与柔然一族结亲,于帝王而言,自然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圣英帝欣然应允道,“姻亲之好,自然是为了永结兄弟之邦,不知大公主今日是要为柔然国哪一位王子求亲。” “本王。” …… 显而易见的是,柔然一族的这位大公主有着军旅之人特有的个性,言语之间不带任何犹豫,且十分地言简意赅。 虽然一时之间好像是把在座过半数的人都吓坏了…… 毕竟古往今来,还甚少听说两国外交,女子当殿为自己求亲的事儿的,就更别说是如今亲眼所见了。 然而迎着满殿纷至沓来的诧异目光,大公主好似并无所觉似的,仍然骄傲的立在殿内,两眼看向圣英帝,等待着他的答复。 毕竟是一国帝王,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是以此时的圣英帝只是在听见了拓跋鄢的回答之后略微顿了顿就立刻问道。 “不知大公主属意我大翌何人?”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八章 明月不归沉碧海 即便不看身份地位,文成武功等外在条件,只从她能以女子之身成功封王一事便可以看得出来。 这位柔然族的大公主必定是有着不同于那些寻常的深宫公主的本事的。 更何况在场的众人几乎都是政客,对政事何其敏锐,他们当然都是心知肚明的,这位大公主是柔然一族将来角逐王位的最有力的几个人选之一。 柔然王宠爱这个女儿,柔然族的百姓也爱戴这位年纪轻轻,便将大好年华献给了柔然的边塞大地,守护庇佑着无数柔然子民的大公主。 是以此时听到了这位大公主求亲之语的在座众人,大家的心里都十分默契地皆有一个共识。 那就是今日被这位大公主选定的未来柔然驸马是必定要与她一同回到柔然的。 因为对于她的身份而言,这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即便古往今来历史上有文字记载,有史书流传下来的两国和亲,从来都只是女子远嫁…… 但也不妨碍这位大公主成亲后并不会留在盛京城的这个既定事实。 并且,无论拓跋鄢今日此时开口选定的是谁,那高座大殿之上的圣英帝都是不会轻易拒绝的。 当然了,凡事,也都是会有一些例外的。 比如此时殿内众人的目光都十分默契的有意无意地扫向了异姓王府的方向。 且尤其是容王府这一方。 此时大殿内,无论男子还是女子,平心而论没有任何人会认为这位柔然大公主的第一选择不是那位面上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的容世子。 同样的,若是这位英姿飒爽的大公主真的选中了他们翌国最为惊才绝艳的男子,也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一定会当场拒绝的。 原因无他,只因容王府不仅是如今唯一一个尚且还独掌兵权的王府了,而且这位容世子,就更是天纵奇才了。 年纪轻轻就已经身经百战,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容景阑自从幼年随父征战沙场迄今为止,从无败绩。 银甲骑出,谁与争峰。 那神出鬼没的银甲骑兵所到之处,敌军无不闻风丧胆,溃败而逃。 一代名将九章亲王曾说过,“容家此子,有神策遗风。” 神策,是始帝建国后为当时的大将军林析赐下的封号。 与当时的忠勇大将军之位不同的是,忠勇府可世袭将帅之位,而因为林析并未有成亲生子的打算,神策府也就并未留下后嗣。 然而始帝垂垂老矣之时,念起年轻气盛时一众儿郎随他征战天下,杀伐决断,便对那位早早就因病离世的神策大将军十分怀念。 于是特意下令言明,神策大将军之位官居正一品,后世帝王一朝仅能授予一位将军如此殊荣,且神策将位不可世袭,有能者皆可居之。 一时也不知道引得多少习武之人也生出了那许多的殿前封爵的梦想。 而天德一朝的神策大将军,是帝王胞弟,九章亲王,慕之琰。 在如今的大翌境内,没有任何人会怀疑,瑞和一朝的神策大将军,会不是容王府的那位世子,容景阑。 所以,若是这样一位百年难得一见,可遇而不可求的将帅之才硬生生地就这样被柔然求了去……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旦答应了下来,这可无异于是要成为翌国的千古罪人了啊! 所以这时候,已经有人在忍不住地用眼角余光在不断轻扫向殿前帝座那一方了。 只是殿内众人眼神漩涡之中的人,倒像是全无所觉似的,对众人的目光并不在意。 甚至于他面上的神色在听到了那位柔然大公主的求亲之语之后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不,应该是容王府那一家子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甚至连多余的眼尾都没带往殿内瞧上一眼的。 胸有成竹似的,也无疑是应证了那些部分的猜测,容王府也认为,圣英帝不会选择舍弃容氏一族,所以,他们容家人才会有如斯的十足底气。 所以,明白容世子之于大翌的重要性的人,自然是也有不少的一些人的。 而这些人想明白了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在了容王府旁边的安王府一方。 毕竟安王府的沈世子不仅性格温润如玉,而且是出了名的饱读诗书,文采斐然,且为人处事风评极好。 更重要的是,沈世子虽然身份高贵,但在外行走时,从来都是待人十分温和的,时时都是面带笑容,从来都不是寻常贵族子弟那等盛气凌人的做派。 毫无疑问,这样平易近人的沈世子自然就比那位常年寒着一张脸的容世子更容易讨得女子的欢心了。 而且显而易见的,抱有这种同样想法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安王府的桌案后,坐在安王妃身旁的安王府郡主,自然也感受到了周围那些视线的注视,是以她此刻都忍不住有些心慌意乱了。 安王府的嫡出郡主,安王妃所出,封号明华郡主。 “大哥,你莫要再笑了,当心真的被送去了柔然和亲啊!” 尚还年幼的这位小郡主忙不迭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其他多余的思考,而且她也没细想更多,只是单纯地为哥哥担心。 毕竟她的哥哥长得着实好看,随了她父王与母妃的所有优点,最重要的是,哥哥从小就疼爱她。 她没有办法想象,她的哥哥若是被那位柔然族的公主带回了柔然,以后她要怎么办! 所以她此时虽然慌乱,但也只是单纯地压低了声音,看着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模样在劝着她那位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 “你笑起来太好看了,大哥,你莫要再笑了。” 紧接着她又开口接了一句刚才的话,而且还给她大哥强调似的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倒是奇怪的是,安王与安王妃此刻却并没有半分要开口斥责女儿的意思。 更甚至于,他们夫妻二人似乎是完全没有听到女儿的这几句话似的,并不多言。 于是看着根本不打算有所作为的父母,沈行知的面上也不可避免地溢出了几分无奈之色。 他笑着对着妹妹说道,“棠儿,莫要再胡说了。” 还不等小郡主继续开口,沈行知又紧接着沉了几分语气对着妹妹说道,“棠儿,今日不比往日,谨言慎行。” 于是沈其棠十分识时务地选择立刻闭上了嘴,虽然别人都说她的哥哥脾气好,她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小就是最怕这个嫡亲兄长的。 是了,这位小郡主,她的名讳便是沈其棠。 她不仅是安王府唯一的一位嫡出郡主,也是沈行知唯一的嫡出手足。 在沈其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彼时安王妃有孕在身,当时尚还在世的先帝便曾经在御书房内当场许诺过安王。 若安王妃那胎得了嫡子,便封世子承袭王爵之位,若是得了嫡女,便封郡主“明华”封号。 异姓王府所出的嫡女,与宗亲王府之女一般无二,皆是郡主。 但不同于宗室之女,冠慕氏之姓,异姓王府的郡主们却是没有封号的。 所以一旦帝王为异姓王府的郡主赐下了封号,那便是赐给整个王府的尊荣。 而且,在大翌帝国,有封号的郡主比没有封号的郡主是要高一个品阶的。 更何况,当年的安王妃的肚子也十分争气,一举得男便生下了安王府的嫡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世子沈行知。 再后来,等到安王妃再次有孕,生下了郡主之后,先帝仍然还是派了太监到王府宣旨,赐了安王府刚出生的郡主封号为“明华”。 是以刚出生的明华郡主也可谓是从此以后的一生都算是有了一份保障。 “拓跋一族久居北方,柔然国内戈壁荒漠黄沙漫天,翌国青年才俊到了柔然不免要吃许多苦头,但方将军从小也在北方长大,想必应该不会有此等困扰。” 众人等了半晌,猜测了半晌,从王府世子,猜到相府公子,从侯爵贵子猜到文坛清贵。 只是最终任是谁也想不到,那拓跋鄢一开口,求的竟然是那位如今尚且还被关在大牢里的方将军。 圣英帝的第一反应便是立马看向了荣宸,待看见他皇姐的脸上也出现了几分虽不明显,但是足以令他看出来的震惊之色,他才稍稍放下了心。 京城诸府各自的动作,尤其是皇宫大内的动态,圣英帝自问是全盘皆在他掌控之中的。 所以圣英帝在听见拓跋鄢开口的一瞬间之后,经过了初时的怀疑,他也就暂时放下了心里的一些没有证据的猜测。 “大公主可知,方戈无召归京,如今正被朕收押在天牢里。” 圣英帝这话说出口时,面上并没有什么不大愉悦的神情,言语之间也极为简洁,仿佛这也不过是在回应她一些家常小事而已。 然而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拓跋鄢自然是听出了眼前那个翌国皇帝的不悦,所以当此之时,她直身看向了圣英帝,并与之四目相对良久才说道。 “本王也知,方将军之所以回到都城盛京,实属有因,情有可原。” 一袭紫衣穿在她的身上并不显得老气横秋,反而十分华贵庄重,也微微消弭了几分她身上的英武血气。 而且说这话时,拓跋鄢那一直有些冷冰冰的眸子似乎也有些消融的意思了,比之刚进殿时的漠然,此时她的一双凤眼凛然生威,教人不敢轻视半分。 不曾锋芒毕露,但却一身尽是肃杀威仪,这才是真正的柔然国的端阳王爷! 她虽少年封王,但终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东洲大陆之上,与那些男儿封王所获得的世人从内心深处发散而出的敬重是不一样多的。 拓跋鄢清楚地知道,即便她是靠着自己的铁腕果决,拼着性命用自己的淋漓鲜血铺就而成她一身的功绩。 但是世人第一个看到的,依然是她柔然王女的身份。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八十九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所以在这国宴大殿之上,即便她自始至终都是自称本王,但众人也依旧喜欢唤她一声公主。 尤其是眼前这个在她眼里十分狂妄自大的大翌帝王,拓跋鄢如是想着。 “大公主,朕以为,这是我大翌的内政。” 圣英帝这话一说出口,在座都是聪明人,还能有谁会听不懂这句话里那十足十的提醒警告意味的呢。 只是显而易见的,对于圣英帝特意散发的一身威压,拓跋鄢并不大在乎,并且回话也回得十分地游刃有余。 “翌皇,本王无意涉于他国朝政,只是本王多年来留守北地,对北地军务也算得上是知之甚深。” 拓跋鄢这话的意味倒算得上是说得极为隐晦的了,且她说了一半之后又顿了顿,转了个话头才继续说道。 “而且方戈其人,本王与他打过多年的交道,他有勇有谋,亦有担当,本王心甚悦之,故此也希望翌皇成全本王。” “心甚悦之”一语方一出口,便引得了大翌百官席案私下里的一片哗然。 虽说大翌如今民风开化,对女子并不严苛,也并不如前朝有诸多约束的礼仪教条。 但是在座大多数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到底是自幼读着《礼记》、《仪礼》长大的,有些东西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比如此时此刻,一介女子在众人的目光下坦然自若地承认着她心悦一个男人。 无论这个女子身份地位有多高贵,在大翌贵族女眷们的眼里都是不成体统的,又何况是在场的男人们呢。 唯有一双澄亮的眼睛,看着殿前那个紫衣华贵的女子,满是激赏之意。 “姐姐,你在看什么?我与你说话呢!” 李章砚问了她一句,这才算是拉回了她的几分心神。 “没什么。”李朝雨收回了她那稍显几分炙热的目光,转首看向弟弟回应道。 李朝雨,恭王府嫡出郡主,由恭王妃所出。 据传,恭王府的郡主天性不爱交际,甚少出府,所以平日里同龄人开办的花宴,诗歌会等少年人的聚会都瞧不见她。 只见她一身樱草色衣裙,裙裾之上绣满了点点芷箩,衬得她整个人清新淡雅之余,不乏明媚动人。 而她发间的那一支七珠琉璃玉钗,虽然并不精贵,但却提亮了几分她的面色,也更显得她肤若凝脂。 “这位拓跋公主似乎与那位驻守北地的方将军是旧识?”终究是没忍住,李朝雨还是轻声开了口。 她的弟弟别的本事没有,吃喝玩乐、打听消息这些旁门左道却是一把好手,她对她的纨绔弟弟十分自信。 果不其然,她立刻就听到了弟弟开始喋喋不休地与她说道。 “姐姐你也说了是驻守北境呀,他们两个人总有能见到的时候嘛,更何况漠北城与燕北城离得那么近。”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大翌每年都要去柔然买战马,那他们二人怎么可能会见不着嘛!” 说着说着,小纨绔的声音突然特意地慢慢压低了 “哎!不过方将军可真是惨!”竟然被这个公主看上了,堂堂男儿,这就要被送去和亲了呀。 小纨绔心里这样想着,但却并不敢把后半句话也一并给说了出口。 所以最后,李郡主听到的便是她的小纨绔弟弟像模像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之后才如此感叹。 自然,小纨绔也获得了他姐姐的一个拳头敲在他的脑袋上。 只不过小纨绔看了看身边的母妃和父兄都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要准备帮忙的意思。 于是李章砚颇为识时务地选择了闭嘴。 弟弟消停了下来,李朝雨这才又看向了殿中那个在刚才恍惚间让她感觉到犹如置身在风沙漫天的戈壁上一袭紫衣猎猎的女子。 是了!方戈驻守燕北城,燕北是大翌与柔然的交界处。 这位柔然端阳王又何尝不是从少女时代起便驻军在漠北城呢。 漠北城,是柔然极北之地,也是在柔然国与翌国的交界地区,而且是由柔然一国的当地百姓自发组织修建起来的柔然北方的边塞之城。 二人同在两国北境,也不过就是一关之隔罢了,而且方将军年纪轻轻便是难得的青年将才。 他的未来可谓是前途似锦,因此他能得了这位大公主的倾心,在场诸人也并不心生怀疑。 而且大家都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这位柔然大公主的意思是想把方将军带回柔然。 但在场的百官朝卿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方戈也想去柔然…… 毕竟方氏一族,数百年来扎根大翌,驻守边塞,保家卫国。 在翌国,无论是权贵之家还是平民百姓之家,人人皆知,方氏子各个皆通晓大义,且各个皆是自小习武,以求日后能披挂上阵,报效家国。 有这样的名声,这是一族人用忠肝义胆和性命拼杀得来的百姓的信任,这更是一族人百年来的经营,并非是普通人一朝一夕所能得。 他们都相信,这只是这位柔然一族的大公主一厢情愿,非是方将军之愿。 毕竟在大翌,这位青年将才的未来前途可谓是无可限量,但柔然一族,不仅仅是外族,而且国土有限,国内物产资源有限。 又何况是,这等古往今来只有女子才会被送去“和亲”之用的联姻,如今放在了他这样一位铮铮男儿的脑袋上。 所以几乎没有人会认为方戈会事先知道今日柔然大公主所提的请求。 即便是在那高座之上,生性多疑的圣英帝,也不过是在初初以为是他的皇姐荣宸插手了。 但后来他看着荣宸似乎对拓跋鄢言行全无所知的模样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所以多疑的帝王也就略略地放下了几分戒心。 更何况他也是男人,所以他也同样地并不认为以方戈那等将门虎子的骄傲,他会选择通过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脱罪。 所以圣英帝压根就从头到尾没有想象过方戈会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同时他也并没有想这其中会不会是与方戈授意有关,甚至于是方戈与拓跋鄢在暗地里达成了什么交易。 诚然,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圣英帝,对另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骄傲的自信,而且这其中自然也有圣英帝对于方氏一族的信任极深的缘故。 在大翌,方氏一门是极为特殊的一处存在,方氏子代代从军,且驻军北地,每一代的方氏少将军都是自动承袭卫国将军之位。 方家子,几乎尽丧命于战场,甚少有活到四十岁的后嗣。 天命年间,喜帝暴虐,朝堂混乱,引得外族开始觊觎中原沃土,在内,又有轩辕氏叛乱。 当时的大翌风雨飘摇,所幸安王府据守东部,容王府据守西部,方氏一族据守北部,修氏一族据守南部,堪堪驻守四境。 但北地多虎狼之族,且单是小国便有数百之众,更何况北地风沙肆虐。 不比北方蛮族自小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在此行军打仗时,大翌军队自然是困境重重。 当时的方家尚还算枝繁叶茂,家中后嗣尽数都是好男儿,他们各个披挂上阵,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又因着军队人力有限,他们制定了详细的应对各族战事的分工之策,便当场托孤。 天命三十一年的“漠北混战”是方氏一族最黑暗的一日,却又是整个大翌北境光明升起的伊始。 “方氏一族十八子,俱丧,皆,战死殉国。”——《帝国正史?天命历》载。 最后是方家方时的老太君邬氏亲自坐镇城楼击鼓,鼓舞大翌士气,击退了蜇格族的最后一批增援军队,守住了燕北城。 至此,大翌上下均知,方氏一族,满门忠烈。 之后历代方氏子接受家族传承,护卫国之边疆,屡立战功,有很多方家后嗣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北境半步。 是以方氏子弟所过之处,翌国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都是人人皆要唤一声“方将军”的,自然,这无疑也是翌族家国百姓回馈给方氏一族的敬重。 而方戈,则更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击退了时不时扰乱北疆百姓的匡莎族,并将其赶到了布迦草原极北之地。 所以先帝赐了他加封“骠骑将军”之位。 而方戈,如今已经是卫国将军方氏一族唯一的后代了。 所以,于情于理,帝王都是不能答应以这样的功勋之后作“和亲”人选的。 如此以男儿之身和亲,还是去的方家人一生征战的北地蛮族,这是侮辱。 “朕自然是愿意成全大公主的,只是方戈如今尚且还是待罪之身,朕怕是暂时不能如公主所愿了。” 帝王话术,便是如此,说话永远留有三分余地。 圣英帝口中的“暂时”两个字一说出口,仿佛一瞬间就为群臣拨开了一片重重迷雾似的。 那些心里原本就有谱的,此时自然也就更是可以安着心了。 那些听了拓跋鄢之语原本心里还不以为然的,此时更多的却是难以说出口的义愤填膺之感了。 听了这话的拓跋鄢,微微躬身,双手合掌为八,轻铁眉心,行了个柔然族礼节之后才说道。 “如今方将军身陷困境,本王虽然相信他的清白,但依本王的身份不便涉及此事,所以本王可以在盛京城等到方将军被无罪释放后再向翌皇请婚。” “大公主深明事理。” 圣英帝举起酒杯,遥遥一祝便尽饮了杯中美酒。 拓跋鄢得了准信儿便也就提步归座了,只是她方才刚刚坐下,便听见了殿内一道威仪十足的女声响起。 “男女姻缘,务求两情相悦两心合一,方才是圆满,大公主不如在盛京多留几日,毕竟赐婚是两个家族的事情,此事还是得让方戈事先知晓才好。” 仔细听来,言语之间隐隐竟还有几分高居上位者的施压之意。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章 又惜空度凉风天 “我皇赐下婚事本该是一桩福泽,切不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反倒促成了日后的一双怨偶,如此我们大翌皇室也不好向柔然王室交代。” 荣宸也不看圣英帝,只是以她一贯不轻不重的语气,仿佛字字皆有千钧之重一般,一字一句地缓缓说出口。 自然,荣宸这也无疑是在向皇帝以及在座的军将百官们表明自己的立场了。 “大公主以为呢?”话至此,荣宸的声音里甚至还带出了几分柔色。 拓跋鄢听后,却似乎是笑了笑,面上神情似有松动。 随后她才就着此时坐着的便利,微微侧身,也像刚才圣英帝那般,向荣宸的方向遥遥举起了一杯酒才开口说道。 “荣宸长公主言之有理,此事虽有父王与翌皇的首肯赞同,但也理应问过方将军之意,是本王思虑不周了。” 说完她便喝下了一杯酒,复又向荣宸举起了空杯示意,似是致歉之意,却又似是在宣告什么。 于是慕长安便看见她阿姐也顺手接过了身旁何姑姑递上的一杯清酒饮尽,之后也以空杯回以拓跋鄢。 慕长安幼年时虽然曾随荣宸出入北地,但却是从来都未曾出过燕北城的。 在慕长安记忆里的燕北之地,是自古兵家重地,然则百姓生活却是尤为苦寒。 年轻人不分男女皆身强体壮,常年打猎,燕北小童走街串巷间皆是虎虎生威,十分皮实。 因了边地从成帝时起,为了彰显大国风范,也为了各族能互通有无,便允了当时的燕北大将在燕北建市通商的提议。 所以似柔然、乌孙、大燕等与大翌结为兄弟之邦的邻国商贾,是可以在燕北城与来自各族的其他商贾,以钱财易物,或是以物易物的。 所以幼年初入北地,虽然也只堪堪在燕北待了两个月就被九章亲王接回了王府的慕长安也曾是远远地偶然看过许多来自北方草原的外族人的。 仅有的几次远远看着,他们生得十分高大健壮,而且五官还十分的深邃。 只是可惜因为柔然一族在漠北围战中战败之后虽然与翌国交好,但也与北方草原其他部族的关系十分和睦。 所以当年的荣宸并不允许慕长安偷溜出去围观柔然通市。 以至于这还是慕长安第一次在近处看见北方部族的女子。 然而这位柔然的端阳王,却与她记忆深处的那些空有一身蛮横武力,却不知变通的柔然人大为不同。 她是一位极为聪明的女子。 慕长安当初与她仅仅只是信件来往了一次之后便有了这样的认知,而今日亲眼所见她的英凛之气,就更是感慨了。 拓跋鄢有着慕长安从前从未在任何女子身上瞧见的一份疏阔气韵。 不,不仅仅是女子,即便是男子,慕长安也从未瞧见过的。 慕长安出生在这座天底下最为奢华的名利场漩涡的最中心。 她见过的无论是男子抑或是女子,心机深沉有之,精于谋算有之,溜须拍马之辈更是不少,然则无论他们再如何地穷尽心机,也终究是流于小道。 这世间天地之大,灵气应运生四方,山川星河之寥阔,若是人人皆在这样一片广袤星辰之下,一生谋划算计只为功名,未免有些可惜。 也未免有些自困于方寸之间,于是一身的负累压得人直不起身来似的。 而拓跋鄢的这一身难得一见的疏阔之气,却是令慕长安十分意外的。 她以为,她只是与寻常女儿不同,却不想,她与这世间大部分,都是不同的。 端阳王,拓跋鄢。 彼时的慕长安不知道,起初不过是源于一桩暗地里的私下交易,当时的双方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可在之后的数十年光阴荏苒中,这个仿佛是一双凤眼天生便是凛然生威的坚毅女子,却在明里暗里不计报酬地助她良多。 她们二人虽然一生之中少有见面的机会,但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对当时的东洲各国政局的态度却又是那样地默契。 她助她登上王座,她帮她报了血海深仇。 只是此时的慕长安尚还不知道她与眼前这个在他国大殿上游刃有余的女子有一天会成为一生的挚友,会成为后代子孙口中的莫逆之交。 于是当时的慕长安冷眼瞧着殿内诸人心思各异地打着机锋,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大殿里置身事外一般。 而且于情于理,这都是她作为九章王府的遗孤如今必须摆在明面上最好的态度。 毕竟没有人不知道,这位长郡主殿下父母丧期刚过,而她的杀父仇人,除了方才已经离开了的南疆人,还有那如今仍然坐在使节席一处的西域人。 不过与南疆的嫡公主敢在大殿内当众胡闹不同的是,西域来使们自从进了大殿,就是力求做一群隐形人,一直尽量地在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他们西域最初是依附南疆而存,后来虽然说是跟着南疆一起作乱未遂,但南疆有大巫之术,有虫蛊之术,这些都是为人所忌惮的。 但是他们西域则大大不同,西域从建国以来便是依附周边强国而存活的小国。 每每出兵作战时,西域的军队就更是毫无战斗精神可言了。 甚至于并没有什么西域人会有开疆拓土一类的伟大宏愿,尤其是安于现状的西域王族。 所以西域除了被周边强国威胁着出兵协作入侵他国,于他们本国而言,西域从建国初期的国土面积是多少,现在的西域就有多大。 从来都是不增不减,十分稳定。 而且西域人天生安于精美华贵的家室,尤其是喜欢金碧辉煌之所。 是以无论是王宫贵族之家,还是平民百姓之家,西域人都力求在自己最大的能力范围内,把家里建得跟华贵的王宫一般,务必使自己住得合心意。 而且在西域,建衙立府是没有什么“逾制”之说可言的,更何况西域人好精美,也喜欢入眼处皆是精美之人,及精美之物。 所以在西域,家家户户几乎都是爱好在墙壁上撒上西域特有的朱粉闪闪,及目所见,尽数都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所以自然而然地,世人也是颇为理解出了名的不喜欢离开故土的西域人的。 而且尤为可贵的是,从西域建国之日起的数百年来,西域虽然总是对他国赔款无数,纳贡更是不知凡几,但却从来都是拒绝以贵女和亲他国的。 西域王族佑氏一族执掌西域数百年来更是从未有过任何一位女子被送出西域国远嫁和亲的。 这其实也是一件委实令人称奇的事情,毕竟乱世当道,国家送出女子和亲求得安稳,似乎是成本最低,但回报最高的一桩买卖了。 更何况是身无所长的小小西域了。 只是此刻安然坐着的慕长安却不知道,这样一群只愿偏安一隅的西域人,不知不觉之间却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发奋图强”之路了。 此时只见来自西域使团的西域国的神官大人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走向了大殿。 待他在大殿正中央处面向圣英帝站定后,便行了一个西域神礼。 西域神礼,是西域的神官一族面对西域王族及他国王室特有的一种礼节,意有两重,一为敬重,一为祈福。 毕竟在西域一国,无论王室还是普通的百姓,都信奉君权神授,军权神授,受神官一礼便等同于得到了神的祝福。 其实如此说来也就不难理解西域军队的懒散了,着实是因为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神,一定会解救他们于任何的危难之时。 只听这位神官大人朗声说道。 “尊敬的天国皇帝陛下,我国七王爷的爱女,尊贵的也罗郡主殿下,想要为您呈献我国特有的彩云之舞,希望您能允准。” 天国,是西域外交对所有强国的称呼,西域使节出席的是哪国宴请,那么那一国便是天国,这事儿在东洲已是众人坊间一则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弱国无外交,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只是此时此刻在场的众人听见了这位神官大人不疾不徐的一段话,便立刻将眼神放向了西域那一方。 果不其然,那位生得美艳动人,在刚才进殿时便引得了不少少年人赞美的有着“西域第一美人”之称的也罗郡主已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知所踪了。 “准!” 高坐在帝座之上的圣英帝俯瞰整个大殿,不由满心舒畅,此时听了有他国贵女为他献舞就更是没有什么可拒绝的了,是以帝王此时心情极好地准了。 帝王的这一声准,在聪明人的耳朵里过了一遍,自然也被人嚼出了许多种意思了。 众人心知肚明,帝王的这一声准,准的自然也不仅仅是西域之女的一场献舞,准的更是那西域第一美人进宫封妃的命运! 所以坐在下面听到帝王允准的西域使节们一时之间几乎是各个都露出了笑容来,他们来大翌的目的可算是圆满达成了!他们又怎会不心生欢喜呢? 只见圣英帝的话音一落,在场的众人便听闻唱礼太监高声唱道,“宣西域国也罗郡主入殿献舞。” 与西域人的兴高采烈形成一幅鲜明对比的,则是此时高阶之上端坐着的大翌后宫诸妃脸上的面色了。 对比着方才她们还在互相默契地有意说着一些有趣儿话题时的和睦,此时此刻高座之上这一方默契的寂静倒是令人颇生出几分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感。 虽然这些尊贵的皇室宫妃们的脸上都还是在笑着的,但只要是稍加留意便可以看得出来,她们的脸色都是有些不大好看的。 这其中,尤其是宁妃。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一章 吴姬缓舞留君醉 因了今日她本是想着只需略施粉黛,好在一众以隆装和盛妆出席的满殿女子面前有了衬托,遂能显露出几分不同来。 所以她今日头上梳了一个飞仙髻,身上却只是择了一身极为素丽的碧色宫装。 只是与寻常宽大得显得有几分厚实的宫装不同的是,宁妃在腰处将其稍稍改动了一二,以至于她上身之后便显得丰胸细腰,颇有几分妖娆多姿。 与她身上颇为素净淡雅的服色两相对比,清纯中夹杂着些许魅惑,妖娆里又平添了几分仿佛不谙世事的单纯美好。 男人不知道,但在这些周围一个比一个聪明有心机的女人的眼里,宁妃今日的这一身精心打扮,实在是很是费了一番心机的! 所以大家今日自从瞧见了她这一身打扮,自然是人人心里都不大舒服的。 尤其是在帝王看见宁妃第一眼时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几乎要溢出来一般,众妃心里的不满,已然到达了顶峰。 这其中,尤其是皇贵妃娘娘,周氏位同副后,按照大翌礼制,在此等国宴之上,太后、皇后以及副后必须得着朝服出席。 而为了突显这些帝国尊贵的女人们的庄重大气、华贵典雅的气质,朝服的设计便也显得颇为几分老气沉闷之感,但是多看几眼便难免会觉得乏味。 所以对于今日这副打扮得有心想要拔尖的宁妃,皇贵妃的心里自然是万般不喜的。 只是周氏向来都是十分忌惮荣宸的,更何况今日徐皇后也来了,所以她倒是也能忍得住对宁妃的发作之意。 而本来瞧见了这一殿的姹紫嫣红,隆装出席的盛京贵女们之后。 心里便颇有几分小小的自得的宁妃却不想她方才还在因为这个决定在心里暗暗得意,这会儿她那只是薄施粉黛的脸上却反倒是令她此刻透露出了些许苍白的面色更为明显了几分。 “宁妃,你可是身子不适?” 只是教一众宫妃尤为意外的是,没有人会想到,最先打破高阶之上这一方若有似无的僵局的,竟然是一贯在坤宁宫里深居简出十分低调的皇后娘娘。 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场合,又是以这样的方式,说的,还是如此直接的话。 以至于一时之间宁妃的面上竟也颇有几分挂不住的意思了。 只是她毕竟是自从入宫起便算得上是宠冠六宫的女子了,自然也是有几分聪明傍身的。 所以纵然此刻这一处是如此不利于她的情形,她仍然还是特意捻出了一抹柔软的笑意,微微侧首,面色轻柔地凝视着徐皇后回道。 “劳您记挂,只是皇后娘娘如此关心妾,妾心感动,无以为报。” 她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国宴之上,当着满殿的一众外史内臣在场,堂堂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竟是就单单地把眼睛放在了她的头上! 如此避重就轻的说话方式一贯就是宁妃十分擅长的,这已经是宫里的各位嫔妃早就已经领教惯了的。 尤其是坐在皇后下首的皇贵妃娘娘眼瞧着对面那向来都是一副弱不胜衣的做派的宁妃面上十分难得一见的那一抹难堪,更是心中快意得紧。 此间一处,各自皆是心思细腻之人,位份稍微低一些的,便也就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投向了最上座的几个人。 只见左边儿最上座的是着一身秋色宫装的孝和太后付氏,她面色稳重,仿佛平日里便极少展颜似的,此刻她端坐着也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威势。 先帝一朝,正是这位付氏以皇贵妃之尊受仁宗之命将当时的皇长女、皇三女、皇四子养在了膝下。 圣英帝即位之后便许了她太后之位,并赐下封号“孝和”,将付氏原先居住的流华宫更换了匾额,并赐名“寿安宫”,依然由她居住。 圣英帝右手边最上座明显比付氏年轻好几岁的便是一袭绯红色宫装的慈和太后姜氏了,只是这位姜太后今日倒是并未着宫装出席宴会。 她那一整套镶嵌着红宝石的耳饰,若放在别人身上穿戴着,少不得会教人道上几句俗气。 只是此时由姜氏戴着,却是不仅不显得俗气,反而倒是平添了几分贵气与稳重。 细细看上去,搭着她今日的桃花妆,便衬着她整个人更显得三分妖娆,七分妩媚,人人皆可窥见当年天德一朝宠冠六宫的姜妃娘娘的花容月貌之姿。 只是可惜按她的身份,却是无人敢认真欣赏她的娇艳之美的,即便是有些不怕死的敢略微瞧上几眼的,却也不敢夸赞于她。 于姜氏而言,她的美貌若是无人欣赏,那这一方暗地里你来我往的较量,尔虞我诈的言语陷阱便也委实没有什么趣味儿了。 是以她也不大喜欢掺合这些小辈们的事儿,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几位异域而来的美人儿身上。 两宫太后既然一如既往地把自个儿往隐形人的那一处凑,那她们就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突兀开口的。 而坐在付太后下首的荣宸长公主的心思此时明显也是不在此处的了,所以她自然也就更加懒得搭理这些女人之间的小心思了。 而圣英帝嘛…… 翌国尊贵的皇帝陛下此时正在与下座各国使臣席的赢王有来有往地高声畅谈着呢。 所以他自然更是没有什么闲出来的心思去关心他身边的这些后宫女人们之间暗潮涌动的诸多纠葛的。 所以一时之间因了在座的后宫众妃们心里各自都是皆有各自的忌惮的,这一方竟是真的就无人再出声插上一两句话的。 索性徐皇后本人倒是似乎也并不需要此时有人出来为她活络一下此间稍显得有几分僵硬的气氛,只听皇后娘娘语气轻缓地对着宁妃温声说道。 “你如今有孕在身,担着为陛下开枝散叶的责任,且尤其今日偏又是人多嘈杂的,本宫也就难免地会多放一些心力在你的身上了。” 话里话外,皆是满心的关怀之意。 只是,这言语之间又何尝不是妻室对妾室的提醒和隐隐的打压呢。 而此时坐在宁妃上首的永福宫淑妃也终于在这个时候笑着开口了,“皇后娘娘仁慈,妾真是羡慕极了宁妃妹妹的好福气。” 永福宫淑妃沈氏,出自安王府一脉,天德年间,由付贵妃为当时还是皇四子的圣英帝求娶了沈家的姑娘入皇子府来。 因着她也是沈氏嫡脉,所以无论是在做皇子侧妃时,还是在被封妃之后,虽然一向不大得圣英帝的宠爱,但却是一贯都在寿安宫里说得上话的。 这宫里虽然不乏那等拜高踩低之辈,但因着她背靠着安王府这棵大树,多年来,在这宫里倒也是无人敢怠慢她半分的。 宁妃面对着一向在公众场合里寡言少语的淑妃突然跑出来做出这种看似是和稀泥的行为,她的心里也不由地升上了几分警惕之意。 是以宁妃只是动作微顿了顿,便果断决定不再开口多言了,多说多错的道理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所以她也只是谨慎地扬起了面上的笑简单地应称着淑妃,并以一脸带着几分羞赧的笑意向徐皇后表达了感激之情。 这是淑妃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颇有几分特别的意味,除了天性谨慎的宁妃,自然也是有不少人都能听得出来的。 只瞧坐在徐皇后上首的那位寿康宫的慈和太后此时也分了一道带着赞许的目光给淑妃就知道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有多漂亮。 皇后娘娘自然也是十分愿意彰显投桃报李的大翌后宫传统美德的,所以她也微微转首看着斜对面的淑妃说道。 “若你也愿意像宁妃这般为本宫分忧,自然也就不必去羡慕她了。” 皇后娘娘这话刚一说出口,众人便肉眼可见地宁妃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宁妃本就清瘦,此刻的强颜欢笑衬着那等稍有些苍白的面色,着实有些令人心疼的感觉。 但在那些心疼她的人之中,却绝对是不包括早已看不惯她平日盛宠的后宫诸妃们的。 “妾天生惫懒,又不喜琐事繁杂,哪里是个能为您分忧的能人呀,娘娘您这是在取笑妾了。” 淑妃言语之间十分轻松,似乎是并不着意皇后的话中有话的。 只是此时这一方的人也都看明白了几分,皇后与淑妃的这一来一往,一唱一和的,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其中深意却是尤为需要各人细品的。 傅知珂瞧着皇后与淑妃几番的有来有往,又瞧着在一旁已经默不作声许久了的皇贵妃周氏。 她是知道的,不,应该说后宫里是没有人不知道的。 她们这位行事极为讲究章法的皇贵妃娘娘只要是在与长公主同在的场合,她就是能不说话就尽量不作声的。 想到这里,傅知珂不由得又多看了一眼周氏。 之后又略略移了几分目光看向了坐在周氏下首,从始至终也同样不曾开过口的程意身上,然后她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宁妃。 最后,她若有似无地将目光放在了当今帝王的身上,看着看着,她顿时觉得打从心底里生出了几分乏味枯燥之感。 她们为了同一个男人在这里挖空心思,而那个男人此时即便是一个眼神也是半分没有花费在她们这一处的。 即便她们尚且还是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处。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二章 美人相并立琼轩 只听殿内雅乐突然之间就停了下来,于是众人便也知道了这是那位有着西域第一美人之称的也罗郡主已经准备好了要进殿了。 随后便是一阵带着明显属于异域特色的轻快鼓点舞乐开始响彻万乘大殿。 混杂着西域特制的铃铛所传入耳的阵阵清越之声,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被吸引着投向了殿中,唯恐漏掉了美人进殿的刹那芳华。 其实认真算来,这还是慕长安第一次听见如此节奏明快的奏乐,于是不可避免地,她便也开始对那位即将进场的西域郡主多了几分期待。 只是却不防在这个时候听见了旁边皇室宗亲寿王府的席案后因了一声嗤笑而产生的一段对话。 她只听见一道年轻的女声毫不掩饰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之后,那女子旁边的女子倒是还有心故意压低了一些声音问道。 “姐姐,你这是在笑什么?” 同样是一道年轻的女声的如此沉声一语,听着倒更像是一句提醒,只是奈何之前嗤笑出声的女子似乎并不在意。 “你看,那西域想要将那位第一美人送进咱们翌朝后宫大可以直说嘛,如今可倒好了,一国郡主硬生生成了个殿前献舞的,与那些教坊里的寻常歌舞之姬有何区别?” 话里话外,都是毫不掩饰的轻视之意。 虽说她言语之间用词不大讲究,但话糙理不糙,即便是慕长安听了这话,也觉得她说的甚为有礼,也是个明白人。 番邦之女当殿献舞,无论这话编排得再好听,然而其中深意,只要不是个傻子,此刻殿内有谁能不清楚,谁的心里又会是没个准数的呢! 在自小读着《仪礼》长大的大翌朝臣民们的面前,尤其还是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的情境之下,殿前献舞,到底是落了下乘的。 “姐姐!” 只听后说话的那一位女子颇有些谨慎地低声喝止住了她的姐姐。 而显而易见的是,那位姐姐似乎还颇为听她那位妹妹的话? 于是慕长安便听到那之前嗤笑出声的胆子颇有些大的女子笑着对她妹妹说道。 “好了好了好柔儿,我不说了不就行了吗,再说了,不是我说你啊柔儿,你就是太小心了!咱们在自己家这一处说话,这还能有谁能听得见的?” 于是听见了这句话的慕长安原本因了方戈一事尚算告一段落了,是以她此时难得有了几分轻松之感。 遂她十分坏心眼地转身,毫不犹豫地瞧向了那说话的姐妹二人的方向。 与那明显较为年轻的女子视线正好撞在了一处,于是慕长安便看见那女子略带几分慌乱的摇了摇她身边女子的手臂示意。 等她身边的那位女子顺着她的慌乱眼神看过来时,看见了慕长安,那女子稍微愣了愣,便微微颔首致意。 慕长安细眉微挑,十分兴味,便也向她的方向微微颔首了之后方才转过了身来。 “倒是个有意思的。” 因了随姑姑在外殿调度繁杂诸事,所以便只有思华陪在了她家郡主身边。 此时听见了她家郡主言语的思华,瞧着她家郡主似乎是兴致颇好的模样,想了想,便还是开口问出了声道。 “殿下是在说寿王府二房的大姑娘吗?” 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家郡主身边的同时,眼珠子自然也是不肯离开她家郡主身上分毫的。 所以她家郡主看向寿王府时的动作思华自然也是看见了的。 尤其思华习武之人,耳目本就比旁人灵敏许多,方才那姐妹二人说话的声音连她家郡主都听见了,她更是没有什么听不见的了。 思华的话,慕长安自然也是听懂了的,索性她此时兴致正好,便多问了一句。 “她们不是一房所出的姐妹?” “寿王府如今还并未分家,稍有些年长的那位是二房的大姑娘,年纪稍小的那位是三房的二姑娘,大房夫人并没有生下女儿,她膝下如今只有一子。” “三房向来受宠,三房的二姑娘更是从小就被抱到了寿王妃的身边教养着,做事谨慎,行走在外向来都是言语有度的,听说寿王妃极为喜欢她。” 慕长安不置可否地轻轻点了点头,不仅是示意她正在听着的意思,也未尝不是在示意思华继续说的意思。 她家郡主自从回京之后便鲜少喜欢听随姑姑与她说道各府家眷后院之间的这些事儿,但于她的身份而言,又是不能不略知一二的。 所以随姑姑只能让思华把这些都记了下来,此时她家郡主有意要听,思华自然是要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说与慕长安听的。 “二房虽然也是寿王妃嫡出的,但相较于将来会承王爵的大房,和受宠的三房一脉,二房就显得比较中规中矩了。” “只是二房的老爷十三年前办了个书院在岐山脚下,对一些过了他考较的寒门学子不仅从来不收学费,还会倒给一些补贴作为那些学生的家用。” “所以寿王府的二老爷这些年在岐山周围一带,也是颇得了一些贤名在身的,也正因如此,二房一家子常年都待在岐山的,并不常回京城的寿王府。” “二房的这位大姑娘是二房唯一的女儿,除此之外,二房的正室夫人还生下了三个儿子,所以当初得了这一个女儿,夫妇二人便当眼珠子似的养着。” 虽然是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倒难得的是个心思坦明的性格,虽然不在王府长大,倒是比那位在寿王妃跟前长大的姑娘更为落落大方。 慕长安想到这里,便侧首与思华吩咐道,“这位寿王府的二老爷,需细查一番。” “是!” 也就在此时,主仆二人听见了许多倒吸气的声音,慕长安下意识地抬首,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位西域的也罗郡主已然进了殿。 只见她全身都佩戴着特有的西域风情的饰品,配合着极为大胆的领口开得极低的一身极为贴身的藕色衣裙,真是应了那一句丽色无双。 只见她仿佛只顾着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众人一时之间便也只看得见她的舞姿曼妙,看不清她的神色面貌。 但仅仅如此,也足以直教在场绝大多数男人的心都酥软了一大块。 宁妃借着眼角余光瞧着圣英帝的眼里生了几分毫不掩饰地对那西域之女的兴趣时,便禁不住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上的茶杯。 之后她复又望向了殿内一方,只见那女子的舞裙两只袖口处倒是不比上身的贴身之感,反而显得尤为宽大,其间更有血红色的异域花纹缠绕其上。 随着她踩着时而急促,时而轻缓的鼓点长袖漫舞时,美人儿广袖朝天一扬便像是袖间花纹浸出了花香一般,纤腰袅娜,长袖生风,令人迷醉不已。 慕长安的眼睛里也不乏几分惊艳,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这等完全不同于大翌正统雅乐之舞的舞姿,如此大胆的装束,如此诱惑的姿态。 慕长安饶有兴趣地抬首准备瞧向殿内众人,却不防她一抬首便与对面的一道视线两相触碰上了。 容王世子,容景阑。 慕长安挑眉,她倒是没想到,此时这个大殿里还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分出几分目光看向她这一处。 于是慕长安也不知道自个儿怎么想的,她下意识地便也饶有兴致地拿起案上盛着清酒的杯子。 遥遥向对面举了起来向对方示意后,方才将杯子送回唇角边上,微微抿了一口,之后便移开了视线,专心致志地看向了殿中之舞。 此刻大殿中央忽然有数十条藕色绸带看似轻柔却十分有力度地向四周散开来,也罗纤足轻点,玉手挥舞,仿佛云波雾涛之中仙子下凡而来。 慕长安见此不由出声叹道,“思华,如是生动,方为美人。” 只是她身旁的思华却是没有立刻应声的。 思华看着她家郡主独个儿在这一方自斟自饮了好一会儿,一身分花拂柳的风流意态,即便她整日与她形影不离,也不由地看上一眼便会晃神。 郡主大概不知道,这殿内有多少人若有似无的道道目光都是放在了她的身上的。 西域之女固然别有一番异域的韵味风情,但一眼生艳,若是再多看上几眼,更多的却是俗气与乏味。 世间俗物,又怎可与天地灵气相提并论呢? “也罗恭祝翌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柔腻之音在大殿响起时,才拉回了思华有些飘远了的思绪,于是她轻声应道,“您说的是。” 思华未有应答时慕长安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此刻她如此突兀的回答反倒是引得慕长安侧首看向了她。 思华以为她要有什么动作,遂下意识略略侧身给她留出了些许空当。 但也就是这些许的空当,却足以让正侧身抬首的慕长安瞧见了那个眉如墨画,气质清矍且风姿隽爽的年轻男子了。 那是一个极温柔的男子,慕长安在心里为他下了一个定义,没有来由的。 而那男子遥遥瞧着她的目光十分专注,让慕长安恍惚之间就觉得他已经看了她许久许久了。 而郡主殿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所以一时之间竟是就微微愣了愣。 她迄今所见的优秀男儿,有先帝那般的不怒自威,有她父王那般的萧疏轩举,有修昭那般的行貌潇洒的。 当然,也有如恪王兄那般明明身型并不强健,眼神里每每却总是蕴含着强大且坚韧的力量的,令人极度安心。 更是有容景阑那般明明身染血与火,却偏偏是一副纤尘不染的王侯矜漠。 然而这个男子……这个男子……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三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 “郡主?” 思华凑近轻唤了她一声,慕长安这才堪堪收回了自己望向陌生男子的视线,且还十分自然地转首看向了此刻殿内的那位西域郡主所在的方向。 她视线转过去的那一处,她的四皇兄正在向那位美艳绝伦的郡主问话呢。 只见美人纤腰不盈一握,款款下拜,而那高座之上的皇后娘娘还不时地与皇帝以及那位也罗郡主话搭着话。 真是好一副母仪天下的帝国皇后气度呀。 慕长安的眼睛虽然是在透过那位西域而来的也罗郡主的侧影看向文定后,但脑子里却不自觉地突然就浮现出了方才她与那个男子对视时,他的目光。 他的眸子就像是长白山顶终年覆雪的天山池水,明明应该是带着几分冷意的。 但却给人一种感觉是:他似乎只是沾了天山的灵韵和无垢。 他的眼睛里因了清澈无垢,反而显得透亮几分,仿佛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似的。 是那样的温柔且软亮。 尤其是方才被她抓了个正着,与她四目相对时,他依然是姿态闲雅,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一丝的尴尬与讶色之意也无。 教慕长安极突兀地便想起了她那已经过世了两年的母妃。 九章王妃,杜芷娴。 很奇怪,回南一役之后,慕长安总会在不经意间便想起她的父王,在她心底深处,她父王的形貌生动依稀之间似乎还清晰得仿佛日日得见一般。 但奇怪的是,她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起过她的亲生母亲,那位被丈夫疼宠了一生的九章亲王妃。 在此之前,慕长安总以为是因了她与母妃素来就不亲近的缘故。 直到看见了他…… 这还是第一次,她想起了她的母妃。 慕长安甚至有些惊讶地发现,如今她竟然还可以清楚地记得母妃面对父王时的佯作嗔怒之状和母妃与她寥寥几次长谈时的一颦一笑。 如此清晰,清晰得宛如那样生动明媚的母亲尚且还在九章王府里,等着父王从宫里接她回府时一般无二。 慕长安禁不住收回了看向殿内的视线,忍不住低眉埋首微微轻阖了阖眼睛,她的心里顿时无端地生出了些许烦闷之感。 她方才一时愣神之间,竟从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上,恍然看见了她的母亲。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慕长安从来都是知道的,母妃怀孕时,原本是十分期待能够生下一位王府世子的,只是倒不是因为重男轻女的关系。 仅仅是因为母妃想为父王孕育一个像父王一般的孩子。 淇奥,这原本是母妃对王府未来的继承人的美好期许。 只是却不想,母妃一朝辛苦,却将她生了下来。 这才是母妃一心期待着盼望着的王府继承人吧,慕长安如是想着。 多么荒唐的想法啊,慕长安在心里对自己如是说道。 或许就连慕长安自己大抵也是没有发现的,她的亲生母亲,当年艳冠群芳、誉满京华的盛京第一美人,九章王妃,一直都是她心里的一处意难平。 又或许是她早已经发现了,只是刻意地忽略罢了。 一时之间,慕长安凝视着桌案一角动也不动,竟是微微有些失神了。 荣宸一直是将注意力放了几分在慕长安身上的,此时见那孩子在案后埋首不动。 荣宸便也就顺理成章地以为是方才她突然晕倒将那孩子吓坏了,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于是她侧首对着身侧的何姑姑低声吩咐道。 “让人把小厨房做的糕点送去郡主案上。” 何姑姑应了一声,便就立刻退下了。 翌国的大宴,从来都是以凉菜居多,荣宸是向来不许慕长安食寒凉之物的,所以但凡遇着宫里开宴,荣宸都会下令让洛水宫的小厨房做些糕点备着。 之后又听到圣英帝在唤她了,荣宸这才将目光从九章王府的那一处移开了。 而另一边的思华对她家郡主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所以此时她家郡主身上的气息数度变换,她自然也是看在了眼里的。 于是思华不着痕迹地顺着她家郡主方才的视线看向的方向瞧了过去。 柏氏,柏攸宁。 “殿下,镇南侯府桌案旁的那位是清平侯,楞伽阁白阁主曾赞其为公子攸宁,故世人多以公子称之,他出自河西柏氏一族,现为柏氏少主。” 思华十分认真地低声对着慕长安如此说道。 却不想她家郡主却回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给她。 “风华榜二?” 然而也只是愣了一瞬,见惯了大场面的思华便顺着应道,“的确如此,郡主平日里不是不关心这些个引人噱头的排榜吗?” 慕长安闻言却是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拜叹息道。 “据传风华榜上多年来均为我大翌儿女,所以当年北方草原的那位康居明珠上了榜时,阿昭好奇坏了,便特意地寻了风华榜上所有人的画像来瞧。” 只是慕长安的言语之间却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了几许对过往时光的怀念。 “面貌本殿虽然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但大体的排榜还是隐约记得的,阿昭那段时日每日都念着,想要记不住都难。” 似乎每每说到与少将军相关的过往旧事,郡主都是像现在这样,十分轻松自在的,思华如是想着。 而且思华隐约觉得今日的郡主似乎兴致并不低,也渐渐地开始有了几分好奇心,于是她也就福至心灵地顺嘴多提了一句道。 “殿下,乌孙国康居族的大公主今日也是来了的,就在外臣席案的右首处,这次与她同行而来的还有乌孙国的祭司,柘合桑七世。” 果不其然,她家郡主听见了她的话便缓缓抬头,目光直接向乌孙使臣一方投了过去。 慕长安抬眼望去才看见那一方只有一位年轻女子,极为好辨别。 只见那女子一身鹅黄色的衣裙,面色虽不如大翌女子白皙,但却十分红润健康,一双杏眼也是尤其的水亮有神。 平心而论,她的面貌在这美人如云的万乘宫内虽然算不得上佳,但那一身十分恬静美好的气质,却是少有人能及得上的。 当然,她的身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一头的彩色辫子,慕长安第一眼乍看之下,便觉得十分好看。 她那一头长发不似殿内其他外族贵女们入乡随俗编上的各类大翌特有的发髻样式,仍然是乌孙国未出嫁的女子常年编着的辫子,一条条辫子细而长。 辫子与辫子之间,间或系上几根长长的不同颜色的彩色带子,有些带子上甚至还挂上了小铃铛。 若是别人如此打扮少不得有些让人觉得有几分怪异之感了。 但放在这位康居公主身上,那铃铛倒是与她一身的恬静气质两相中和了,更是显得她的形貌生动了几分,甚至还隐隐添了几分活泼俏皮之感。 慕长安一时之间,只觉得这女子乍看上去,灵动得紧,方才她进殿时已经晚了,所以便就错过了外使觐见的环节。 所以这会儿她便也就看得分外仔细了些,似乎是想刻意忽略或是遗忘一些什么东西似的。 那只消看上一眼便能想象得到,要编好这一脑袋的辫子所耗费的时间绝对是不短的,如此想着,慕长安便也就轻声开口道。 “这位康居公主想来每日得提早许久起身才能织好那满头的辫子吧?” 语气之中,不乏赞叹之意。 思华闻言却是没有立刻回答的,因为她发现自己一时竟是有些失语了。 因为慕长安从来都是不绾发的,而思华习武之人,又是要贴身保护慕长安的,所以她平日里为了图方便,大多数都是作男装打扮。 也正因如此,要是认真说起来,这主仆二人都是从来都不曾在头发上花过什么心思的。 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慕长安的这一句话说得思华满心都是深以为然之感。 “看着应该是要许久吧,奴婢待会儿就去问随姑姑,她必定是知道的。” “这等小事,不必了。” 主仆二人一番闲语时,慕长安便看见了那位康居公主正含笑在与她身旁的年轻男子低语着。 他们二人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十分有趣儿的话题似的,引得女子嘴角的笑意显得十分的轻快,隐隐约约似乎还带着几分娇嫩? “康居明珠,盛名不虚,如斯女子,自然当得明珠二字。” 慕长安对于美人儿,从来都是毫不吝惜她的赞美之词的。 思华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十分习惯了的。 而且她家郡主难得今日愿意多说几句话,是以思华面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地便开始为她家郡主介绍起了外使席案一方的另外一位美人儿来了。 “殿下,左边儿第四席是楼兰国使,楼兰国子民均以其宓公主为天上的神女降世,都称其有天女之姿。” 于是慕长安只是微微偏了偏脑袋,便将楼兰一席诸人尽收入眼帘了。 “楼兰女子惯用面饰吗?” 没有如愿以偿看见楼兰国“神女”面貌的长安郡主不求甚解地向她身边的百科全书提着问题道。 “在楼兰,女子从五岁开始便会戴上亲生母亲为她们制作的面饰,只有将来成婚之后,女子的夫君才能亲手将其取下。” “那平日里她们若是要吃一些东西也是不可以取下来的吗?” 显而易见,郡主殿下对那楼兰女子的面饰是有一些好奇的。 “据说那面饰制作之初便就已经留有了足够的空隙以供她们进食。” 百科全书自然也是十分不负她家郡主所望的解答了她家郡主的困惑。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四章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家郡主这个时候的好奇心居然还十分浓烈,而且竟然还颇有几分想要追根究底的意思了。 “五岁的时候所用的面饰,到了十五岁的时候还可以再继续用吗?” 于是作为慕长安此时的百科全书的思华初初听到这句话时,也禁不住在略微愣了一愣之后才语带迟疑地向她家郡主回道。 “大小不同,应该是不可以的吧。” 慕长安颔首继续道。 “那既然如此,她们更换面饰时肯定也会将面饰摘下来的吧?” “二来,若是就寝时戴着难免会有些磕着碰着的,她们也是会取下来的吧?” 面对着她家郡主突然显得有几分旺盛的好奇心,思华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无力承受了…… “殿下……奴婢不知。” 于是最后,面对着这一段接连不断的答疑解惑,以百科全书思华的投降而告终。 虽是如此,郡主殿下却依然还是难得地带着一些孩子气的语气,有些得寸进尺地说道。 “思华,你若有空闲的时候,应该再多多地去看一些书的。” 这一头慕长安看似心情极好地对着思华打着趣儿,而思华自然从来都是顺着她家郡主的意思说话行事的。 “是,殿下!” 看着她家郡主此时眼角眉梢那浅浅淡淡的笑意,思华此刻心里也稍微放轻松了一些。 于是乎她在听见了她家郡主的玩笑之语之后,立刻眉眼都不带动地便就应了下来了。 只是此时在她眼里看着她家郡主似乎饶有兴趣地又看向了外使席案的方向。 此时此刻的思华却是极为突兀地便又想起了方才荣宸长公主毫无征兆地突然晕倒之后,郡主从未出现过的那等手足无措的样子。 那会儿,是真的把郡主吓坏了。 自从长公主倒下的那一刻,郡主就寸步不离地守着长公主,任是谁上前开口,她都听不进去似的不言不语,而且是一步也不挪动。 直到等到后来长公主悠悠转醒之后,郡主却依然还是一直都不曾再开口与人说过话的。 而且尤其是对着长公主的问话,郡主更是一反常态地一句话都不与她应和了。 思华一向陪侍在她左右,是以她家郡主对这位荣宸长公主有多敬重,思华的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 甚至于思华的脑子里到现在都还会浮现出长公主方才对着郡主不言不语时候,那一脸颇为无奈的面色。 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也不曾对郡主说起她为何会晕倒,以至于郡主后来就更是看也不看她了…… 再之后,长公主便在郡主的眼皮子底下用了苦药之后,她们这才出了洛水往万乘而来。 虽说众人皆看得明白,且郡主也毫不掩饰她的心里对长公主是存了几分气性在的,但是她眉目间那等忧虑不安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的。 思华知道,郡主的确是十分担心长公主的身子的。 毕竟长公主方才那一晕,确确实实是来得太迅疾了些,毫无征兆,甚至连太医都说不出是什么具体的缘由。 也正是因为长公主也知道郡主的这番心思,所以才会对郡主方才不搭理她的态度颇多包容。 也因此今日郡主有些一反常态的与她好奇一些八卦之事,而且方才瞧着郡主甚至还对一众美人有所好奇,思华便也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一与她说了。 思华的初心也不过是为了拿这些八卦趣事来想吸引几分她家郡主的心力,好让她家郡主殿下能松快一小会儿罢了。 “今日皇兄倒是好福气了。”思华的耳朵里突然就响起了她家郡主的这一声叹惋,仔细一听之下,竟是还有些许几分艳羡之意。 “思华,咱们都错怪那位怀意公主了,激流勇退,她才是看得最早,最清楚的人啊。” 她们朝夕相处数年,个中默契自然不比旁人,因此慕长安只是稍稍点拨了一句,思华顺着她的思路想,便也就想明白了那位南疆公主所图为何。 “早前收到的消息是陛下与南王议定,芳华宴上为南疆太子与恭王府李郡主二人赐婚,并没有关于南疆公主的消息。” 思华回道。 “既如此,翌女入南疆,是两国君王事先便议定好的联姻,南女入宫,却就是南王的一厢情愿了。” “南疆公主借着您为由头提早离席,未免有些胆大包天了。” 思华一想到此处,对那南女如此利用她家郡主一事自然是心生怒气了。 只是她不曾想她家郡主对此却是并不大在意的,只听她家郡主语气悠悠地说道。 “她一介女子,能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漂亮的方式为自己谋算,且还能全身而退,倒是胆色过人。” 思华听着这话,话里话外不仅没有半分要怪罪的意思,竟然似乎是还有几分赞赏之意? “可是南疆公主就不怕等她回国之后,南王怪罪于她吗?” 毕竟在思华看来,南疆的那二位太子与公主的关系,着实是算不上太好的。 所以思华当然是不认为,南疆的那位看着有些病弱的太子会是在回南疆之后主动给他的皇姐打掩护的人。 “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慕长安说着说着,默然了片刻才有又继续叹道。 “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家郡主没有再说,于是思华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只是隐隐地,思华有一种直觉,她觉得郡主对那位南疆公主实际上是十分欣赏的,而且远比她方才言语里的赞赏要浓厚得多。 也就在主仆二人说话的间隙,那位西域的也罗公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坐回到了席案之后。 此时此刻,取而代之在殿内被众人目光打量着的美人儿便是方才慕长安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期待的楼兰国,宓公主。 只见那位楼兰公主此刻是坐着的,而且她的面前还摆了一架古琴,看这架势应当是要准备当殿献上乐礼之技了。 果不其然,殿内立刻便响起了东洲名曲——《梅花引》的琴声。 前朝古籍有载,“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 慕长安循声看去,那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时而平缓,时而快速地抚弄着琴弦的纤纤素手。 因为古琴颜色较深,所以不可避免地略显出了几分沉闷,但却在此时恰好衬得女子的十指修长而白皙,仿若玉雕,教人只是看着便会心生怜爱。 尤其视线往上,从慕长安这一处的角度看去,便能看见那女子精巧别致的面饰后那隐约可见的倾城之貌,。 殊不知有些时候,这等若隐若现尤其可以显得出女子欲语还休的几分神秘气息,也极为容易引得人好奇心起,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只是琴曲自然不比方才西域国特有的彩云之舞需要耗时那么长,此时只见那位宓公主缓缓下拜,口中颂着拜词。 圣英帝显然此时心情大好,只见他连声称赞了宓公主的琴技后,还不忘侧首看着徐皇后说道。 “朕记得,梓童你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当年也是传遍了整个盛京城的。” “这些年来妾身子不争气,已然多年不曾抚过琴了,陛下谬赞,妾如今已经是愧不敢当了。” 皇后这话,虽乍听之下是自谦之言,但若仔细一品,便也能知晓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当年的琴艺必定是极佳的。 不然不可能事隔经年,从来不曾再摸过琴弦的今天谈起自己的昔日所擅,依然有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骄傲与自信。 曾经的盛京第一才女,自然不会是仅仅因了出身高贵而得来的这个名头。 圣英帝闻言,那显得十分浓密的眉毛稍稍向上扬了几分,面上笑意十足地朗声问道。 “那么梓童以为,宓公主的这一支《梅花引》如何?” 徐皇后闻言略一迟疑,便也就侧首看向了圣英帝的方向,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之后,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徐皇后便就看向了殿下的宓公主,并且此时,徐皇后的目光中已经是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 “公主这般玉似的美人,抚这支曲子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徐皇后虽然仍是面不改色的模样,但她那一弯柳叶眉却是不自觉地微微挑上了一些,只是没有任何人发现罢了。 “姐姐,皇上在问皇后娘娘,那位楼兰公主的琴技如何,为何皇后娘娘……”有些答非所问的感觉呢? 慕长安听着这声低语,便是不必回头也知道了这是寿王府的那个丫头生了几分好奇心了。 “皇后娘娘当年一曲《阳春白雪》名动天下时,娘娘尚还未曾入宫。” “据说那时候右相还曾夸赞过咱们皇后娘娘有琴心,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呢。”所以皇后娘娘又怎么会看得上这样依样画葫芦,毫无真意的曲子呢。 整日浸淫在书院里的女子,自然也并非是诸事不通的性格,那位二房的大姑娘说了一半,也留下了一半。 不知是不是方才慕长安突兀的转头把姐妹俩的警惕之心给端正了几分,她们二人自个儿说话竟是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的小心翼翼。 只是那道明显年纪稍轻的女声似乎是没有听懂似的,轻声重复了两遍琴心,然而却终究是没有再出声相问了。 文定后的琴技向来是让她骄傲的资本,而如今,这么一支堪比照人画像的曲子,在不懂琴的人眼中,美人抚琴,自然是一桩难得的风雅之事。 但若是落在擅于此技的人耳朵里,即便是未曾错音,但终究也是有些差强人意的,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堪堪能听罢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五章 斜倚云和深见月 且看此时那殿内自幼学习这些风雅之技的诸多世家贵女与儿郎们,方才大多都是压根没把目光放在古琴那一处的,而是在看着那位西域郡主。 他们这些人,生来锦绣,有些本事儿诸如起舞抚琴一类的风雅之技,虽说他们自个儿的确不擅长。 可自幼长在这人才辈出的巍巍皇都,他们便是只用一双耳朵听,时日长了,这好赖也是能分得清了的。 因此以这位文定皇后的骄傲,她必然也是在这样的场合,说不出夸赞那位宓公主琴技了得那等的违心之语的。 然而作为一国之母,帝王言语之中的深意,她却又是已经明白了的,自然也必须是要无条件依从的,所以她才说了方才那番话。 既是可以提前先为皇上封妃铺下一层话,自然,她也不必当众说一些违心之语,以至于没来由地便在清贵文流的眼里落了下乘,损了名声。 所以殿内的众人便也就听见了圣英帝几乎是立刻就面色含笑地接下了皇后娘娘的话说道。 “梓童所言极是,那朕就封宓公主为玉嫔吧。” 东洲名曲之一《梅花引》,亦被称作《玉妃引》。 帝后二人,这一番下来倒是配合得十分默契。 在玉嫔行礼谢恩之时,慕长安移开了视线,自斟了一杯清酒才轻声道。 “如今看来,诸国倒是皆有意借着这芳华宴的东风,玉成结亲之好。” 说完她便将酒递送到了嘴边,虽然只是浅浅抿了一下,但思华念着她方才已是饮了不少了,遂还是出言劝诫道。 “您今日统共都已经喝了三杯有余了,宫宴上的清酒虽然初喝不觉得有什么,但却是颇有些后劲儿的。” 借着芳华宴联姻亲之好,听起来就比和亲更为顺耳一些。 至少日后史书里传唱的是当事男女二人情出自愿,以成就一段佳话,而非两族之间冷冰冰的利益交换。 慕长安此刻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想的是另一桩事,今日除了柔然拓跋一族求亲。 余下的,皆是南边儿的诸国。 而且按着今日的计划里,那位南疆太子原本是应该借着这次芳华宴的东风殿前求娶李氏郡主的。 之后再由圣英帝为这才貌双全且又难得的“心意相通”的两个年轻人赐下婚事。 只是却不防出了南怀意这等变数。 慕长安此刻留心观察了外使席一方才发现,除了南方诸国意图送女入翌,北边儿的各国似乎都没有和亲的打算? 党项国的席案后只有元昊太子一人,元昊是现任党项王唯一的儿子,且是外室所出。 因党项王后虽出身党项第一贵族栗氏一门,但却一直无子,遂在知道了元昊的存在之后,也就同意了将元昊接进宫来教养。 只是党项的陈规陋习甚多,尤其是去母留子一条,便使得元昊进宫的当夜,他的亲生母亲就因得了急病去世了。 在那之后,元昊便被作为党项王后嫡出之子,养在了王后膝下,也封了太子之位。 在东洲大陆,党项人是尤其出了名的擅战,也好战,尤其是党项一族男女皆可提刀上战场,女性军事家也尤其地多。 党项当今的於孜太后,便是当年北地赫赫有名的“玉面将军”,夫君去世,他们孤儿寡母被扶上了党项最尊贵的王座之上。 当时内乱不止,外乱严峻,幼儿尚还是稚子之龄,他们母子,一时之间,仿佛是人人可欺。 但也正是因了形势所逼,于是那位於孜太后当机立断,披挂上阵,为儿子守住了当时危机四伏的党项国。 堪称一代巾帼女英豪,她甚至还曾一手创立了党项的女子军,载入党项史册,这也是东洲历史上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全数是女性的军队,开创了先河。 但这位年轻时叱咤风云的女英雄的儿子,这一代的党项王却是一位无论是处事态度,还是为人脾性,都十分温和的人。 他原本十分欣赏翌朝之礼,甚至还曾经在党项王宫穿着翌朝服饰,意图推行翌朝之法,奈何却被他的母亲,於孜太后给设法阻碍了。 在那之后,他便因了郁郁不得志,终日留恋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更是再也不曾碰过党项国事。 而现在这位太子元昊,虽说是自幼入宫养在王后膝下的。 但明眼人谁都知道,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而已罢了,实际上从接他进宫开始便是於孜太后的主意。 儿子不争气了,她自然是要把希望放在孙子身上的。 也因此,之后的许多年里,元昊都是在於孜太后的宫里长大的,他所受的,自然也大部分都是於孜太后的教导。 所以这样一位令人敬重的女性,在当年党项最困难的时期都没有想过用女子和亲来换取家国安宁的巾帼英雄,她想必也不会授意主动提起两国联姻。 端看那位元昊太子,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置身事外且面上始终都是冷冰冰的,显然是不打算淌混水的模样,所以慕长安心里便也知道了一个大概。 党项,至少是现目前为止,是没有主动与大翌联姻的打算的。 而乌孙国的那位有着“康居明珠”的美誉之称的康居公主,似乎是没有打算效仿西域、楼兰二族的王女来一场自荐的。 而且慕长安看着看着,便也觉出了几分特别的趣事儿。 那位康居族的公主,与乌孙的祭司关系似乎极为亲厚,二人之间虽交流互动时面上表情都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但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那位康居公主在听着那位祭司大人说话时,眉眼弯弯的模样颇带着几分岁月静好的美好,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也显得格外明亮和温软。 而大燕…… 大燕虽然说有公主随行,但这位四公主在大燕王宫颇为受宠,与她身旁的那位三太子更是一母同胞,然而,大燕却是没有丝毫要进献公主的意思的。 不仅如此,慕长安正在暗自打量着诸国使节一处时,却不防那位四公主极为突然地,且没有预兆地就起了身。 随后,殿内之人自然便也就都听见了那位四公主对皇帝陛下行了个礼后说到的。 “嫣然早闻大翌贵女们琴棋书画、诗书舞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稍微顿了顿之后,她又特意略显得几分局促地抿了抿唇之后,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令她怀念的事情来似的。 于是上官嫣然缓缓地扬起头之后,便对着圣英帝的方向粲然一笑道。 “且母后也常常以荣宸长公主作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来教导嫣然,今日嫣然不远千里来了盛京,便想看一看翌都贵女的风姿和盛京城的繁华气象。” 她的笑容越发甜腻了几分。 “所以嫣然斗胆,不知翌皇可否能如嫣然所愿,也好让嫣然不虚此行才是。” 这一席话说下来,先暂且不论旁人,只说圣英帝听着,便也是心里十分舒服的。 更何况,此时那一身胭脂色长裙的上官嫣然,言语之间与她的面貌一般娇俏灵动。 是以美人所请之事,圣英帝自然也就大手一挥,允了! “公主所请,朕允了!来啊!传朕口谕:凡我大翌贵女,愿向诸国来使展我天朝之威仪气象的,朕必有重赏!” 满殿皆应。 此时,有帝王允诺在前,自然也有诸多贵女们,尤其是家世稍有些逊色的姑娘,想要当殿来博个前程了。 只是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做枪打出头鸟,所以众人一时之间心里也是有些顾虑的,是以并未有人立马出头。 然而民间俗语,有人听过,自然也就有人没有听到过了。 众人只见一妙龄女子莲步轻移,徐徐走至大殿中央处,款款下拜道。 “江阳侯府白氏清舞不才,愿为公主一舞!” 她身型偏瘦,但她说话的声音婉转悠扬,十分动听,教人此时只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这必定是一位倾城佳人。 而且她这话说得,落在在场大多数的男子的耳朵里,倒是没有什么其他意思的,但落在女子的耳朵里,那就颇有几分值得令人玩味的意思了。 毕竟,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现在出来献上才艺的,无非是想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博一份可能会有的前程罢了。 上官嫣然听见这话时正端正坐着,她看着殿内的女子,梨涡轻陷了几分之后才浅笑应道。 “白小姐当年一舞韶华,不知惊艳了多少人,本宫即便是远在大燕也是曾听闻过盛京第一美人的风采的,今日有幸亲眼得见,嫣然幸甚。” “程姐姐,不是都说北方草原的人动不动就喜欢动刀动枪,且尤其不善言辞的吗,怎么今儿个妹妹听着,她们是一个比一个的会说话呢?” 此刻坐在程婕妤旁边的江淑仪终究还是没有按捺得住,忍不住出声问出了她方才心里就开始出现的疑问。 自然,她不知道的是,这也同样的殿内下方许多人心里共同的一些疑问。 程意转头,正恰好对上江瑛的一双杏眸,眉眼之间的肃色不知不觉间也柔和了几分之后才轻启朱唇回道。 “除了乌孙与匈奴两国,其他北方诸国都不是长年居住在草原上的,他们与我们一般,也是居住在宫殿之中,习的也是东洲正礼。” 年轻的江淑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的年纪是坐在这一处的宫妃里最小的,但即便她如此年轻,她的位份也已经是正四品,在这大翌后宫也依然是算不上低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六章 惊风乱飐芙蓉水 毕竟瑞和一朝的后宫嫔妃,高位份的着实也并不多,如今满打满算地也就五个人罢了。 侧一品的延禧宫皇贵妃周氏,正二品的永福宫淑妃沈氏以及关雎宫宁妃苏氏,侧二品的华清宫程婕妤,正三品的庆安宫傅昭仪。 然后才是她,尚且还这样年轻就已位居侧三品的淑仪之位。 江氏还正在数着人,同时不自觉间也抬起了头后,便见方才还在与那位大燕国四公主来往寒暄的盛京第一美人已经在殿内伏地埋首。 她这是在准备起势,开舞了。 然而江瑛方才忍了忍,然而终究这一次依然还是如往常一般,又没有忍住地转首低声问着她身旁的程婕妤道。 “程姐姐,这位白小姐盛京第一美人的名头当初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呀?” 轻呀的那一声,更是显出了她性子中的娇俏来了。 江瑛在入宫之前,是从来没有来过盛京城的,是以有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反倒是不知道的。 而且江瑛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还生怕程意不明白似的,特意地将视线转向了大殿之下九章王府的方向。 因了江瑛向来觉得自己的容貌是不差旁人一星半点的。 即便是荣宸长公主,江瑛也一直觉得毕竟她是要比长公主年轻许多,江山代有美人出,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自个儿的容貌是不如荣宸的。 被父母娇养着长大,用爱滋养出来的孩子,从来都是要比旁的女子多出许多的自信与骄傲的。 当然了,这也只是江瑛在看见那位长安郡主以前的想法了。 程意随着江瑛的视线看去,只见那位长安郡主只是坐在那里,什么话都还未曾说,什么动作都还没有做。 就已经令人难以轻易地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再移开了。 于是程意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气蕴啊,确是与生俱来的。 江瑛方才的那句话,那言下之意真正的疑问是什么,聪慧如程意,她的心里自然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江瑛出自江府,她的爷爷官至大理寺卿,桃李门生无数。 后来江老太爷到了年纪安安稳稳地请辞致仕了之后,便同时也带着江家大房嫡脉一支的所有人回到了安阳老家。 再后来,江家还在安阳城境内开设了一个书院,供周边五城学子求学。 等到江老太爷去世之后,他便留下遗言,将书院留给了陪着他回乡颐养天年的江家大房那一脉。 而江家大房自然从那以后,也就算是退出了盛京城的政治漩涡里。 如今仍然留在京城官场里的江家人,是江家的二房一支,官位做的最高的,也不过就是蒙了父辈荣光得了个大理寺少卿的职位。 也是江瑛的嫡亲二叔。 瑞和一年,当初才十四岁的江瑛从安阳千里迢迢地来了京城选秀,原本就是为了替江家二房的三姑娘,她的三堂姐进宫的。 个中缘由也是因了当年江家早早地就已经把自家三姑娘的名碟送去了宫里,江家二房也曾一度狂热地做着女儿能一朝封妃的皇妃梦。 只是可惜天不遂人愿的是,临进宫的前半个月,那位江三姑娘突然就病倒了,病来如山倒,而且还是十分地严重,连床都下不了了。 于是江家二房的老爷没有办法了,只得写信去了安阳城,老老实实地向他的嫡亲兄长求助。 而江家从来就是未曾分家的,所以若是江三一病不起,届时无法按时进宫选秀。 那整个江家,无论是大房还是二房,都是要一同担了那欺君之罪的名头的。 江二老爷吓坏了,他膝下三个女儿,都是嫡出。 大女儿五年前便就已经嫁出去了,配的是户部侍郎府上的公子,二女儿虽然尚待字闺中,但却是也已经议定好了亲事了的。 所以江二老爷只有把心思放在了他大哥大嫂老年得来的,尤为疼爱的小女儿身上。 江家大老爷无法,为了一整个家族的未来,也只能含痛与泪流不止的夫人一起将女儿送上了北上选秀之路。 是以,江家大房人的心里也只能做着女儿不会被选上从而入宫的美梦之中。 只是令江家人惊讶的是,他们江家这个在家里被养得颇为直率单纯的女儿,竟是不知怎么回事儿。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就从才女、美女、贵女如云的储秀宫里一步一步成为了永和宫的淑仪娘娘。 而且传回江家的消息还是,这位江娘娘在宫里还算得上是颇得帝王宠爱了,并且各宫的娘娘们都是从来不曾与她交恶的。 这大概也算得上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江瑛心性纯良,早年间又对她有些小恩情,所以程意平日里也把她当半个妹妹来看的。 所以这会儿,程意也算是半回答半提醒地在回答江瑛道。 “古来都是女子名声最重,有些人重清名,有些人重才名,自然也有一些人是重美名的。” 只见江淑仪听了后,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反正她的眼睛一瞬间就更亮堂了一些。 又因着她今日原本就气色红润,精神头极好的,所以这会儿看着她的面色,自然而然地也就比平日里更明丽了一些。 只听她道,“当年让这位白小姐崭露头角的韶华之舞,妹妹虽然好奇得紧,但却一直都无缘得见,今日可算是能一饱眼福了。” 说完她便偏头看向了此时殿内正在翩翩起舞的美貌女子身上。 程意闻言,也就不再应她了,随着她一道看向了殿内正起舞的美人那处。 只见殿内有一曼妙女子,着一身绯色衣裙,上面尽数绣满了海棠花,云封束腰,显得纤细腰肢不盈一握。 再看她发间,只见她盘着一头如今盛京城里的贵族女子们正时兴的凌虚髻,高耸而灵动。 这便就更是显出了几分女子的柔媚动人之姿。 而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随着她的舞姿开合,动作转甩之间在半空中连续划出数道残影,便也就更显得女子衣袂翩翩,体态轻盈。 随着乐声越来越急促,她纤足轻点,如彩蝶飞舞一般,随着乐音不断动作。 等到悠扬婉转的箫声加入到乐声之中,她的动作也就缓缓地慢了下来,及至最后乐声止,美人香汗淋漓,声音微喘地娇声道。 “臣女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是那一头的皇帝陛下自然是大喜之下就吩咐赐下了流水似的赏赐的,而他身旁的几位后宫诸妃们的面色,却都有些不大好看了。 尤其是皇贵妃周氏,她平素代理六宫事务便是以尤重规矩闻名宫内外的,这会儿她看着殿下自以为旁人不知她心思的女子。 禁不住轻声叱道,“不成体统!” 方才已经将面色恢复以往的宁妃这时候在一旁沉默不语。 只是却不想这时候却是文定后开口说道。 “白家倒是挺会娇养女儿的,可真是个叫人见之便心生欢喜的姑娘。”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只见殿内美人满面欣喜地再行了一礼才应道,“皇后娘娘天人之姿,臣女自幼仰慕。” 这本是意在自谦的一句话说出来,姜太后便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当了这许久的隐形人,这会儿众人一注意到她,才发现她竟丝毫不显老态,眉眼之间依旧生动。 想必这位太后年轻时也必定是一位十分美艳的女子,江瑛在心里赞叹道。 两宫太后常年都是免了宫妃去请安的,所以她平常是很少见着两位皇太后的,而刚才两位皇太后自从互不搭理地进殿之后,也是不曾说过什么话的。 这会儿姜太后打破了这一方尴尬窘境,倒是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只听她施施然说道,“倒是看不出来姜小姐原是这般年轻的。” 皇后娘娘嘴角一贯地微微笑着,从方才白清舞回话之后,她的神态就未曾有过丝毫变化,这会儿姜太后插话了,且还是这样的话。 皇后少不得也是要出口打一句圆场的,“白小姐擅舞,骨骼应当是要比寻常女儿家发育得早些的。” 本是为了白清舞回答姜太后的近乎刁难之语的,只是此刻,只看那白清舞颇有些不大好看的面色也能知道一二的是:皇后这话还不如别说。 在听着皇后回了她的话后,姜太后便似笑非笑地瞧了皇后一眼,之后才对着皇帝道,“皇帝,哀家老了,经不住这等热闹了,这就先回寿康宫了。” 说完她便就起了身,往殿门处走去, 听见姜氏说这话的付氏这时候也顺水推舟地说道,“可不是,这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地了,我们老了,在这儿你们这些小辈也不自在,哀家也回了。” 只是此时姜氏已然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了,付氏倒是并无所觉似的,不紧不慢地起身,也受了帝王虚扶下陛,在姜氏身后几步处随她一同离开。 殿内百官离得也并不近,所以也并没有听到殿上之人在讲什么。 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看见了殿上的皇家人都起了身,东宫太后与西宫太后更是已经相继往殿下的方向走来。 于是众人便也窸窸窣窣地开始了动作,起身行礼送两宫太后鸾驾回宫。 一番动作后,那位朱唇皓齿,明眸善睐的盛京第一美人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回了江阳侯府的席案之后。 只是自从她坐下之后,周围隐隐约约的各种目光的打量,甚至近乎于是审视的目光,就压根没有断过。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七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毕竟是属国公主有言在先,又有帝王口谕在后,所以白清舞出去献舞,怎么也能勉强算得上是为国争光的意思了。 只是美人那香汗淋漓的一幕却是始终在一部分人的心里挥之不去了,而在这些人里,又属女子,尤其是年轻的女子居多。 所以在那一部分自恃身份的贵女们的眼里,白清舞方才面圣时的那等一系列的作态,是十分上不得台面的。 甚至殿下已经有诰命大妇在她一曲舞罢开口之后便低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言语之间尽数是高高在上的轻视之意。 这话倒是将白府的人一道给骂了进去的。 只是虽然有一些女子是如此想法,然而在座的大多数儿郎们却是有些毫不一样的想法的。 美人含笑,端立轻语,是佳人难得。 美人气息不定,莺韵娇语之下,更是衬得方才那等轻易掩不下的轻喘之声,尤为清晰。 方才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撩拨得一众多少的年轻男儿心思各异起来了。 此时殿内若有似无的缕缕视线都投向了江阳侯府的席案之后,白清舞似有所觉,所以她下意识地便就仰了头来,脊背也打得很直。 对于这种窥探,她似乎是已经习惯了似的,隐隐地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享受与自得之意。 然而在她身边坐着的嫡长姐却是脸上有些显而易见的苍白之色的,若是细细看去,竟是还可以看见她的面色是有些难看的。 白清歌此时心里又羞又怒,对这个妹妹,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但若是不说,她自己的心里却又是十分过意不去的。 她是一个十分重礼的姑娘,然而今日,她认为她的妹妹方才在殿上的所作所为,是十分失礼的。 白清歌的母亲,出自榆阳大族孙氏一门。 当年的江阳侯府与孙氏联姻,孙家二女儿远嫁京城,京城之中稍有些消息门道的都说不出是孙二小姐高攀了这种话的。 原因无他,虽然孙家人不执着于功名,孙家子孙也少有入朝为官的,但是孙家可是正正经经的以诗书传家的一方望族。 这个诗书传家可与恭王府那种半道子修文道的诗书传家不同。 历朝历代,但凡掌权的执政者无论是想要修文史,还是著书立传,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史学一门的集大成者,孙氏传人。 以史为鉴,寻根找据,总结过往曾出现过的经验教训,记录从未见过听过的奇闻逸事。 尤其是,像这样传承了上千年的史学望族,在知道那样多的秘密的情况下还能安安稳稳地开枝散叶,壮大家族,提升声威。 孙氏一族,不容小觑。 殊不知这世上喜欢记录,喜欢读史写史的有才之人不知凡几,可如今,留至今日还依然以史享誉东洲的,唯有孙氏一门。 有些板正的史学家,重史实,宁死不折腰事权贵,一片丹心,不愿在笔下抹杀恶人之过。 而有些开了窍的史学家则不然,他们更热衷于围绕着当政者去讲一些故事。 为歌功颂德,也为美化人心,而最后,才是为了记录历史。 孙氏一族历代的当家人,显然是属于后者的聪明人,所以孙氏一族也就越发地发展壮大了起来。 以至于至今东洲人人皆知,当世史学一门,首推榆阳孙氏一族。 所以当年,父兄叔伯皆是白身的孙大小姐十里红妆嫁入江阳侯府时,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桩婚事是门不当户不对的。 当然,除了当时还是江阳侯世子的江阳侯本人。 后来,世子夫人熬成了侯夫人没多久,就因病去了,留下了一双儿女。 再后来,便是江阳侯力排众议,在原配丧后刚刚一年,便迎娶了现在的这位江阳侯府当家主母回来。 而这位继夫人进门之后,也是与前头那位原配夫人一样,相继产下一子一女,便是如今的江阳侯府世子白展阳,和侯府二小姐白清舞。 而原配夫人所生的大公子白展阳少年离家,已经许久不曾回过侯府,与侯府有过联系了。 好些知道这事儿的人都在私底下传着说,这位白大公子这么多年都没回京城侯府,或许是已经回不来了。 然而,每每听到这样的话的白家大小姐白清歌却总是不相信的。 她这些年,一直都未曾放弃过寻找她的嫡亲哥哥。 继母进了门之后,虽说是从来没有在明面上苛待过她,可是父亲却是越发地把她当个透明人了,尤其是在继母生了二妹妹之后。 她的母亲没了,外祖一家又远在榆阳,平时互相问候也不过是书信往来,她只有哥哥了,她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白清舞一直以来无论听到旁人怎样说,她都十分笃定,她一定会找到哥哥的。 只是每每地在看见弟弟与妹妹的兄妹情深时,她也会忍不住心里生一些羡慕之心来。 比如此时此刻,她的弟弟,江阳侯府的世子白展阳直接就跪坐起身来。 为她的妹妹,方才一舞倾城,大放异彩的白家二小姐挡住了来自周遭的一大半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 所以白清歌顿了顿,方才在心里想了许久想要说出口的话,突然之间便又好像有些说不出口了似的。 于是白清歌唇角微掀之后,还是闭了嘴。 她终究还是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方才她的弟妹,江阳侯府的世子夫人卫彰公主已经随了姜太后离殿去照顾姜太后了,所以想来这位弟弟也是因此才立刻从公主府席案后坐过来的吧。 白清歌看着身旁的父亲,继母,弟弟妹妹不时地浅谈几句,更是显得在一旁的她与陌生人并无二致。 即便是白清歌自幼便被生母养得性情温柔,心境平和,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这一幕的她依然是有些难过的。 她觉得她在这一处,都像是妨碍到了他们的一家和乐似的,于是她抬起了头,不再想看现下这一方了。 而后她便顺着乐声的方向,看向了此时殿内的歌舞升平。 她原本是一直安安分分坐在这儿极少抬头四处张望的。 因着她的身份在这贵人遍地的大殿内委实也算不上什么,她生母又是早就去了的,所以她若是再在此四处张望,难免就会显得失了分寸,有些失礼。 这会儿她抬头,透过宫内教坊的歌舞女姬的水袖轻扬,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个男子。 若是寻常时候,她此刻早就已经觉察出了不妥,会迅速地移开目光,然而当下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竟是就这样一直看着他。 那男子面上光洁白皙,脸庞周围的棱角十分柔和,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乌黑的,又好像是带着笑意的,定睛再看,又好像没有什么笑意。 他的面貌虽然俊俏,但是更加自信白清歌注意的,却是他的五官,看着便是十分柔和的,令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 此刻,他自斟自饮的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只教人感叹他那一身闲适洒脱的气质。 在这一殿内大多数都在汲汲于名利的人之中,着实是显得有几分脱俗之至了。 白清歌看着他斟酒的动作,一时之间竟发现她的心境竟然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略微有些焦躁了,反而已经渐渐恢复成了以往时候的平静了。 这时候,只见那男子与身旁明显还十分年少的女子说着一些什么话,那少女听着听着似乎是有些闹脾气了,竟是直接就夺了他手里的酒壶。 并且还火速地转手就递给了身旁的下人,一时之间,那一片天地竟就只剩下他一张满面无奈的脸色。 不知道怎的,白清歌瞧见了这一回合的来龙去脉,竟是有些难得的轻松愉悦之感的。 这会儿,看着那女子的年纪,再看那男子的一身亲王朝服,且桌案的位置就在九章王府的案旁。 白清歌也就明白过来了,他是先帝第八子,圣英帝即位后,便封了他为景亲王,并特例允许他不必就番,可长留京城。 她虽然性格不争不抢,十分温和,但却原本就并不是一个愚笨的性格。 那那位此刻一脸娇纵,且十分年少的女子,便应该是恪王府的和婉县主无疑了,白清歌这样想着。 方才和婉与南怀泽对上时,白清歌正好出去找地方如厕了,所以她是没看见方才那等情景的。 看着这位县主,白清歌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早些年的一段对话,那会儿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哥哥却还未曾离家。 初听闻那位和婉县主的名号时,白清歌还曾问过兄长,为何以恪亲王的皇室亲王之尊,她的女儿怎么会才仅仅是县主封号呢。 那会儿哥哥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由,只说那是恪王爷当初亲自去宫里求来的。 兄妹二人一人在前院,一人长在后院,平日里见面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自然他们都不想浪费了。 是以当时二人也只是略略提了提便也就说到了别的事情上了。 这会儿白清歌看着便知道了那位和婉县主与景亲王的关系想必是十分亲近的。 她正浮想联翩着,却不防身后的婢女走了两步近她身旁轻轻扯了扯她的袖间。 白清歌感受到了那一股略微有些重的力道后,便下意识地倏然回首,看向了父亲与继母的方向。 果不其然,包括弟弟与妹妹的目光,也是放在了她的身上的,尤其是她的父亲,眼神里已经略有了几分不耐与不满之色了。 于是她选择看向了继母,江阳侯夫人看到了这位大小姐目光中的不解,这才面色含笑地开口道。 “方才看你竟是一动不动的,母亲心里担心,方才唤了你几声,你也没有反应,这不,把你父亲和弟弟妹妹们急坏了都。” 这会儿白清舞已然没有心情再去分辨继母话中有无深意了,虽然那一方的人很多,但她也不确定刚才究竟有没有人看见了她在看什么。 所以这会儿她只是轻声应道,“女儿无碍,只是方才想着秀样就有些走神了,劳父亲母亲担忧了。” 之后江阳侯夫人一副慈母之状地与她说这话,也就令她再也不敢将视线放在那一处位置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八章 归梦不成冬夜永 距离芳华宴那日,至今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除了匈奴左贤王带着女儿在宴后第三日就回了匈奴,其余来使倒是十分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说要回去的话了。 近来盛京城里颇为算是特别的一则消息便就是南疆太子携南王手书向皇帝陛下求娶恭王府的那位唯一的嫡出郡主了。 其实这事儿原本也就不算是个秘密,尤其还是在帝国权贵阶级,这个事情基本上已经算得上是公开的秘密了,并不新鲜。 如今又有了南太子八百里加急求来的南王手书作引,也不过是于这桩姻亲之事锦上添花而已,图个好名头罢了。 可是在民间就截然不同了。 如今南疆人几乎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把话说开了,于是市井之间茶余饭后的时光里,老百姓们也开始了乐此不彼地对此事展开了一系列的闲谈了。 毕竟这桩婚事的当事双方,一个是异国太子,一个是王侯之女,这等高贵的出身,自然也是可以在市井之中博得老百姓一份“青睐”当作众人谈资的。 只是若说是要深究为何回南之役尚还三年不到,京城百姓里笑谈之间对南疆之人似乎并无多少挂碍的缘由。 这还得从回南着实路远说起,却也不仅仅是回南城距离盛京城有千里之遥,也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当年的回南一役距离盛京城也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当年南西联军虽然可以说是来势十分迅猛,打了防守驻边的将军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因了九章亲王及其帐下诸将神勇,所以那群南蛮子也只不过是堪堪打进了南境的边地诸城而已。 后来容世子带着银甲骑前来平叛,方又将他们从边地城池中狠狠地打了出去。 如此这般,若是认真说起来,除了南境百姓和当年身处南境战场的军人们,以及那些亲眼见到了当年回南城楼处尸横遍野,血染一方的景象的人。 其实在大翌版图之内的其他州郡之地,是没有多少普通老百姓对那些来自南部的侵入者有什么烙在骨子里的仇恨的。 普通老百姓们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异族入侵之时,为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城百姓担忧一二。 待等到真正听到了蛮族被打跑了的消息之后,他们再感叹军将神勇,以及帝王明德。 至多,也不过就是九章亲王以身殉国的消息传到帝国每一寸土地之上的时候,换得老百姓的些许崇敬,些许遗憾,些许缅怀,又甚至是,些许唏嘘。 愤怒也会有,但也仅仅是一时的。 毕竟世人尤来健忘,且,伤痛不在己身,更是难体会回南城的军民们当年的那等切肤之痛。 所以如今南疆与西域二国进京朝贡,除了为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的话本子提供了许多各方面的可供众人消遣的谈资的这个作用之外。 京城里的老百姓们对二国来使倒是并没有那么深的刻骨仇恨与排斥的。 毕竟,如今无论是南疆还是西域,都臣服于翌国了,那么南疆与西域便就是大翌的附属国了。 京中民间风向虽然如此,只是身处这个事件的话题漩涡之一的南疆人倒是在行馆之中安安分分的,甚少出行馆,在外随意走动的。 所以众人的焦点自然就放在了这事儿的另一位当事一方——恭王府的朱红色大门处上来了。 只是奈何恭王府由始至终都是如往常一般紧闭大门,并无什么改变,所以王府内里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状,暂时也就无人得知了。 所以盛京城里一时之间各大高门府邸都颇为低调了起来,平时那些尤其喜欢四处走动的年轻人都被家中长辈再三告知不能随意在外闲晃着了。 女儿家常在家中后院待着便也就罢了,毕竟从小都是如此,也就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只是这却是苦了一众的大翌贵族之家的年轻儿郎们,让他们整日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可真是太难受了一些。 但这些世家大族里的家中长辈们考虑得却是十分谨慎的,毕竟如今在行馆之中还有好几国的外使还没离开京城呢。 不仅如此,他们还都有同一个特点,那便是都一样的身份尊贵,也是都一样的正值大好青春年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尚未婚配。 尤其是有些小国风俗与翌国不大一样,即便是女子之身,也可以得封王侯之位,并且也是可以当殿向皇帝陛下开口讨人,并将人求娶回国的…… 所以一时之间,高门之间尤其是正值适婚之龄的年轻人们,无论是姑娘们,还是儿郎们,家中长辈都是看得极紧的,唯恐一不留神就出了什么纰漏。 想来拓跋鄢宴上的那等作为,应该也可以成为大翌国近一段时间以来的画本子里以及话本里的灵感源泉了。 所以京城各府后宅家眷之间,渐渐地开始频繁在私底下着意叮嘱底下的小辈们,无事不要出去乱跑,着实也是想来情有可原的事情了。 毕竟谁知道机缘巧合之下,自家孩子就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地恰巧地入了哪位贵人的眼呢! 殊不知那位恭王府的李郡主就是前车之鉴呢!那位南疆太子几日前才刚在宫里向皇帝陛下求娶李郡主时说的话可是“一见倾心”之语的嘞。 盛京城里各府之间尚且如此,还能勉强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然而大翌朝的后宫却是远远没有那般刻意的平静了,此时的大翌后宫,背地里早就已经在帝王的偏宠中,乱上了。 芳华宴上,楼兰国的宓公主当场被帝王下口谕封了玉嫔,却不知她进宫尚且不过短短七日,帝王不仅日日专宠,还在第四日时又下旨封其玉妃之位。 直到第八日,帝王才又因为国事繁忙,暂且歇在了乾清宫里,然而之后的日子里,却还是几乎每日都会前往玉妃的蓬莱宫里。 或是由玉妃侍寝直接就在蓬莱宫里歇下了,或是在蓬莱宫里小坐片刻之后,再赶回乾清宫里处理军国大事。 竟是叫人冷眼瞧着皇帝陛下似乎是一刻也舍不得与那位玉妃娘娘分开似的。 而翌宫里人人皆知,瑞和年间的帝王宠妃的人选,似乎是快要易主了…… 不,是已经易主了。 毕竟先前尽管宁妃也受宠,但帝王可不曾向如今这般似乎是一刻也不愿意离了她似的。 而这个事儿,再没有人能比宁妃本人更能想得清楚,想得透彻的了。 自从玉妃被帝王迁至北宫里的一处宫殿,且由帝王亲自提笔,赐“蓬莱宫”名后,关雎宫里的器皿碎落之声几乎是每日都有的。 今日,自然仍旧也是如此。 关雎宫的掌事姑姑苏姑姑从外殿向内殿一步步走近时,那碎盏摔落在地的声音便也越发清晰尖锐起来了。 于是她的脚步终究还是忍不住,特意加快了许多走进内殿,及目所见,满地狼藉。 只是显而易见的,只需要看苏姑姑脸上分毫未变的神情便也能稍稍知道几分,现在这样的情况,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没少发生。 只听她低声呵斥着周围的侍女们道,“一个个的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去,仔细不小心伤了娘娘,不然我扒了你们的身上的皮!” 她是宁妃从相府里带进宫来的,是宁妃的心腹第一人。 又因为她常年脸上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性格也的确是颇有些冷清,说话做事也十分果断,尤其她还是一个从来不念丝毫人情的古板性子。 所以久而久之以后,苏姑姑在关雎宫内更是向来都是积威甚重的一个人了。 她此刻话一说出口,周边的宫女们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感受到了身上的皮立刻就紧了起来,之后她们就赶紧开始了动作打扫这一处混乱。 “仔细处理着这些杂物,若是一旦有什么风声漏出了关雎宫,即便是半丈远,你们也该知道后果。” 有些宫人是刚被内务府分进来的,看着便是十分年轻的,年纪轻,也就代表着初入宫闱的她们现在尚且还没有经历过多少事儿,还需要敲打一二。 然而殊不知这一方好些年轻的宫人,此刻跪在地上捡拾碎片时,已经被吓得手上动作都微微停滞了几分后,之后,她们手都在下意识地开始发抖了。 苏姑姑见此,眼里十分明显地露出了几分不悦之色,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小宫女们鱼贯而出,她终究也还是不曾再开口吓唬她们的了。 毕竟,她们年岁尚小,也就容易心志不坚叫人轻易利用了去,尤其还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 若是关雎宫里一下子有这么多的碎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处理了去,这宫里的有心人从来就不少,那关雎宫可就立时要成了整个六宫的一桩笑话了。 毕竟这碎片是怎么来的,久处后宫之中的众人心里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了。 而苏姑姑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她必须要让这些小宫女们明白事情的利害关系。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九十九章 忽见陌头杨柳色 其实,在如今的翌宫里,也不仅仅是只有关雎宫里每日才有碎落的瓷片儿。 殊不知延禧宫里的皇贵妃娘娘这段时间以来也同样是不大好过的。 她到了如今这个早已算不上是年轻的年纪,自然也是早就已经过了那等对情爱一事尤为执着,因而衍生出诸多痴缠来的年岁的了。 更何况单单就是她的身份,细说来,难免也是颇为有些尴尬的。 索幸后来中宫体弱,帝王命她代掌后宫,一时也勉强算得上是风光无两,也是因了这个缘故,这宫里诸多闲嘴们才算是不敢对当年她的事擅意妄言。 也正因如此,这些年,皇贵妃娘娘虽然被以妻易妾,但日子却是算不上难过的。 毕竟她总理后宫宫务多年,而且平日里虽然板正,但处事也算得上是十分允正的了,所以后宫里的人大多都没有胆子去主动触她的霉头的。 自然,长此以往,周氏或许便也生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飘飘然了,毕竟这些年里中宫的存在感着实太弱了一些,就仿佛翌宫这些年是没有坤宁宫的。 所以她就出了一计昏招——向陛下上谏言。 今上盛怒,令她禁足七日。 虽然并没有没收她协理六宫的权利,禁足在平时也确实是算不上什么惩罚的,但终究这是帝王亲口罚的,还是因了她上谏所致。 而这七日禁足,可算是把延禧宫的脸面在众目睽睽之下都给丢了个大半,自然也让皇贵妃娘娘得了好大的一个难堪。 其实皇贵妃受罚这事儿还得从前几日说起。 近日来翌宫里因为玉妃盛宠,大敌当前,宫内来向她请安的嫔妃们突然之间也就没了互不相容的心思了。 是以近来早间延禧宫内众妃前来请安的那一段时间里,是久违的平静与和谐,她们说与她的,也是关于玉妃的同一桩事情。 反反复复,且人人都不厌其烦地念着。 于是这么听着她们念着念着,皇贵妃娘娘还当真的被她们念出了几分心思来。 “娘娘您掌持后宫多年,处事公允,妾等从来都是心服口服的。” “月氏氏专美于前,魅惑君上,请娘娘严惩。” …… 七嘴八舌,人人都能插上一句,到后来,甚至还扯到了奴才的身上。 “蓬莱宫内的宫女趾高气昂,去御膳房取什么小食都是要抢先着,唯恐排了队落于人后。” “蓬莱宫的奴才见了妾,居高临下,竟是干站着不曾行礼问安。” 这或许是楼兰国人不懂中原礼节,尤其是翌宫礼节繁杂的缘故,但也有那位嫔妃故意夸大的嫌疑。 …… 凡此种种,皇贵妃娘娘听着听着便觉得吵得慌,便索性就想着等她们说完罢。 这一等,便又是好一会儿,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出奇的一致对外,十分和谐。 再后来,或许是眼看着皇帝陛下似乎是有专宠于玉妃的迹象,而皇贵妃似乎还无动于衷的模样,她们说的话自然也就越发直接,也越发地露骨了。 这会儿,有一道女声尤其突兀,她一开口,周围人便都一瞬间地静默了下来,只听她说道。 “娘娘,今儿已经是第六日了,那月氏氏才仅仅侍寝了短短几日便承了妃位,还使些下作手段诓得陛下日日都去她宫里。” 一句正想要呵斥出声的“放肆,陛下也是你能编排的!”在周氏的喉咙处转了转,然后又转了转。 只是周氏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最后那一声斥责之声终究还是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方才说话的那位宫妃,便是长康宫的常贵嫔了,常氏出自长乐侯府常氏一门,在这延禧宫里,周氏向来都愿意给她几分薄面。 而且当初洪福齐天生下了一双皇子皇女的温美人,后来的敦和皇贵妃,原先便就是在她的宫里的人。 所以常贵嫔在这翌国后宫里,无论是去到哪一处,大家都得要给她几分脸面的。 虽然说在玉妃还没进宫时,皇帝陛下也不常到她的长康宫里去,但如今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玉妃日渐承宠甚重。 作为女人,常贵嫔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直觉,帝王对蓬莱宫的佳人如斯专宠的模样,让她有一种十分可怕的危机感。 这是在宁妃获宠是她也不曾有过的危机感。 她如今正当韶华,且还未生育下子嗣,她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是以按她的想法,是必须去找皇贵妃为她们做主的。 宁妃受宠时,为了彰显后妃的德容,曾经数次上谏陛下入六宫,雨露均沾。 是以众妃虽然说因为她受宠,所以在心里也十分看不惯她,但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在面上说嘴她一二的,就更不要说甚至是还要去有意难为她的了。 常贵嫔大着胆子说了一席话之后,看着主座上的皇贵妃娘娘并没有出声斥责她的言行不妥,胆子也就越发地大起来了。 只听她丝毫也不压低声音地说道。 “娘娘,咱们这些姐妹们一向都是十分敬重您的,如今受了委屈,自然也就只有来打扰您的清静了,请您千万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说着说着,竟是就真的就“噗通”一声半点不沾水分地硬生生跪了下去,其他的低位嫔妃见她如此,也随她跪下道,“请娘娘为嫔妾等主持公道!” 常氏能在这延禧宫里得几分脸面,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她的一张嘴,是尤为会做人的,一声“娘娘”叫得周氏心里是极为服帖的。 一般后宫之中,除了私底下各宫的宫人们对着自己的主子称呼“娘娘”,明面上的公众场合,也就只有中宫皇后,才能被众人称之为“娘娘”的。 其他高位嫔妃,多数时候都以封号相称。 若是有些关系亲近的,或者是要打算拉关系套近乎的,至多也不过就是以封号冠之。 诸如华清宫里的程婕妤,她没有封号,便可以被称作是“程娘娘”,而关雎宫里的宁妃,也是可以被称一声“宁妃娘娘”或是“宁娘娘”的。 周氏的位份,本就是她多年以来如鲠在喉的一桩心病,常氏在她面前言语上刻意如此讨巧,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心上久病缠身,不得安宁,所以也就愿意受了常氏的“巧”意,给她几分脸面了。 坐在一旁的程意,看着乌泱泱地跪了一屋子的嫔妃们,顿觉索然无味,便也起了身。 周氏原本正准备开口出声安抚底下的这一群人,但突然看着她这一番动作后,便一时停住了没有开口,于是周氏便听见她轻启朱唇,语声清淡寡味。 “妾有些乏了,便想先行回宫了,就不在这儿打扰皇贵妃娘娘处理正事了。” 便是一个正正经经的理由也不愿意想一个出来,言语之间敷衍至极…… 此时尚还跪在地上的常氏听见她这话倒是没什么多余的反应的,可见程意的性格众人想必心里多多少少都有数的。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众人皆知皇贵妃娘娘又一向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中这位程婕妤,所以皇贵妃娘娘的立刻允准也就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了。 淑妃昨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人,今日便没有来,宁妃有孕在身,此时尚且还在关雎宫里将养着。 而庆安宫的傅昭仪,那更是一个众人皆知不能轻易去招惹她的人,殊不知皇贵妃娘娘都怜惜她那“体虚之症”特意免了她的请安呢。 永和宫的江淑仪刚刚才被皇贵妃娘娘派去过问几日后的梅花宴诸事,好帮她分忧,自然也是不在此处的。 所以如今程意离开了,自然这一处位份最高的也就是常贵嫔了,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许也是因为平日皇贵妃娘娘愿意给她脸面的缘由。 总之不论是因了什么原由,贵嫔娘娘这一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直没有听见皇贵妃的声音,她又开口续道。 “妾尚在闺阁时便听闻南疆各种族颇多,尤其是有一族苗人,世代皆擅巫蛊之术,而且有一种情蛊一旦给人种下,那人便会生生世世都爱着她……” 她这一头是越说越离谱了,于是周氏不等她说完,便沉声喝道。 “放肆!这些话你也敢如此堂而皇之宣之于口!你若不要命了直接去找皇上说道一二便可,本宫还想捡一条命活着,这些话你在本宫面前说……” 说到最后,周氏慢慢地缓下了声调,拉长了声气儿一字一句地问道。 “常氏,你安的这是什么心!” 皇贵妃虽然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性子,但却也从来不是一个轻易发火动怒的人。 是以众人眼看着她此时是真的动了肝火,包括常舒惠在内的一众宫妃,皆是一时之间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了。 常舒惠说完了胡话之后,此刻也已经是回过味儿来了,身上不禁也吓出了一身的虚汗,她是真的不知道方才她自己怎么就跟突然中了邪似的。 她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现在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 常氏悔之晚矣,她只得忙着叩首请罪,“妾自知方才失言,请娘娘责罚。” 她认错认得那叫一个十分的干脆。 周氏仿佛是余怒未消一般,话出口,仍然带着几分怒气。 “你进宫时日不短了,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话,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又不该说的道理还要本宫来教你吗?” “妾知罪,请您息怒,您千万不要因为妾不懂事,气伤了您自个儿的身子啊娘娘。” 倒真不愧是从长乐侯府出来的姑娘,这言语说话一道,真真是叫人厌恶不起来。 周氏看她一直在伏低做小,半点也不分辩的模样,心里的怒气自然也就消散了几分。 最后皇贵妃娘娘将常氏罚了月俸,诸妃退下了之后,她一个人坐着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去了乾清宫请见。 再后来的事情,便是阖宫皆知的了,皇贵妃娘娘被禁足了…… 便是荣宸知道了此事原委后,都没忍住说一句“上赶着去打雁却反被啄了眼,她倒是想得出。” 这话长公主是在逛着御花园时说的,也没特意避着旁人,是以这话后来自然也被传到了延禧宫中。 当然了,那已经是后话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赢渠一 “王后,本王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只是夹杂了些许赢渠话的音调,所以他的中原语即便是说得还不太熟练,但是也足够让人听懂了。 “我不过是处置了一个奴才罢了,大王如此动气未免有些过了。” 紧随其后的是年轻妇人的声音,只是面对男人的盛怒之态,她说话的声调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但若是熟悉她的人细听来,却足够可以听出她的哀伤。 “奴才?是不是在你们慕家人的眼里,全天下的活物统统都是你们的奴才?本王的人你竟也敢动,那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你嫁入赢渠是因为什么目的,你我两人心里都是心知肚明,你若乖乖地待在王宫里安分守己地做你的王后,本王还能暂且容你一二,你若是……” 不等他说完,妇人就已经断然截下他的话,反问道。 “若我逆了你的心意,你还敢打死我不成?” 妇人好像是轻笑了一声,言语之间不无嘲讽之意,只是她的声音,仍然是温柔无波的,似乎对眼前这等诘问已经习惯了似的。 她是帝国的嫡公主,无论平日里她是多么温柔的一个性子,她的骨子里,也依然留着慕氏皇族的血脉应该有的骄傲与无畏。 “大王莫要忘了,天下皆知,我嫁来赢渠是因你亲自去我翌都求娶来的,如今你登上了王位,且坐得稳稳当当,便能就成了是我主动来的赢渠不成?” 随后便是男人夹杂着笑意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他似乎已经不生气了,然而他的口中却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后当真是好一张巧嘴,来呀,给本王打!” 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磕头求饶的声音。 “大王饶命啊,王后无意冲撞大王啊!” 慕长安听清楚了,这是申姑姑的声音。 “来呀!连着这贱奴一起打!” 男人这话刚一说完,屋顶上趴着的小人儿便禁不住浑身颤了颤,仔细看过去,才能发现是她身边的人将她圈得死死的,否则大概是早就下去了吧。 随后便听见了下面传来的皮肉与皮肉之间的碰之声,年轻的妇人似乎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自从那男人换人打她之后,她就再未出过声。 听见声响的慕长安此刻气得发抖,她原是来找大姐姐的,因了怕麻烦所以没有去拜见赢王走那些正常的礼节,而是直接来了她大姐姐来了。 却不想她正准备下去给她大姐姐一个惊喜时,便听到侍女报赢王来了。 而慕长安这样进赢渠王庭恍若无人之境自然是不能被赢王知晓的,也免得引来许多不必要的猜忌与麻烦。 所以她便想等一等,等赢王走了她再去见大姐姐,所以她其实是已经在这处听了许久了。 她不知道她的大姐姐在赢渠的这些年,竟然一个奴才也敢真正对她动手。 那是她的大姐姐啊!那是皇伯父的长女,他们翌国最尊贵的嫡出大公主啊! 慕长安更是未曾想到,她原本是打算给大姐姐一个惊喜的,却是到头来反而还是赢王给她送了个惊喜。 她身边的男子紧紧抱着她,生怕她一个没控制住惊到了下面的人,赢王如此对待翌国公主,若是让他知道被郡主亲眼看到了,赢王一定会下令剿杀。 慕长安虽然比小时候稳重了许多,但终究也还是个孩子罢了,此刻的她听着下面传来的声响,她一时之间惊骇莫名。 在她的认知里,夫妻是应该像她的父王母妃那样的,互相爱重,怎会是,怎会是大姐姐这般…… 慕长安被千行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能动弹,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却早已经蓄满了泪花。 她的大姐姐,那样温柔的大姐姐啊…… 这一年,是天德十八年。 过了不知道多久,赢王出了气带着人走了,等到慕长安听到她的大姐姐把下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了从小伺候她的申姑姑一人时。 慕长安才示意千行将她带下去。 她甫一落在地上,千行怕待会儿惊了前面的主仆二人致其唤人来,便直接半跪在地开口出声道,“请惠安大公主金安!” 随后千行便去了外面守着,以防赢王杀一个回马枪再回来。 只是听到这一声请安之声,背对着坐在前面的主仆二人明显身影顿了顿,明显是被惊着了稍许的,正在动作的手上功夫也停了下来。 只是却只有申姑姑一人转回头来,大约是因为方才刚刚哭过了,所以她此刻面上有些花了,并不妥帖。 只是在她转身看过来之后,正准备说出口的话在看到房间里站着的小姑娘的时候,顿了半晌,才缓缓转变成一声不确定的“郡主殿下?” 那一年,她和她的母妃长得太像了,以至于只要是见过九章亲王妃的人,一旦是亲眼看见了慕长安便能知道,这就是九章王府的长安郡主。 慕长安听到这一声却是没有立刻应声,她只是一眼不错地盯着前方那道一直不曾回头的身影看着。 然而在听到这一句话的年轻妇人几乎是一瞬间便起身转回了身来。 她第一眼便看见了屋子里那个年岁尚小,但却是和她的皇婶婶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她长大了。 “安安!” 妇人的语声里或许是因了太过惊讶,便稍稍显出了几分尖锐,待她快步又往面前的孩子的方向走近了一些,细细看了又看。 突然她便伸手近前两步将面前的孩子揽进了怀中,抱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半晌,她口中又开始迭声问道。 “你是不是在宫里受欺负了?怎么会就这样一个人就来了赢渠了呢?北方风大,你身子骨生来就有些体虚,怎的就一个人就跑来了呢你!” 说到最后,妇人似乎是有些生气了,还作势轻拍了两下怀中孩子的背部。 只是看着此刻那小孩儿被她圈在怀里抱着动也不动,没甚反应的模样便也能知道,刚才那两巴掌压根就是没什么力道的空架子,是唬小孩儿的。 时方十岁的慕长安,已经许久不做小时候的那等胡闹使坏的娃娃事儿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越发懂事,性子也越发地内敛了一些。 所以她此刻也并没有开口问着她的大姐姐方才她亲眼看见的那一幕缘由为何。 此时她只知道她的大姐姐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却在见着她的第一面时,只顾着问她是不是受欺负了,受委屈了。 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她自己才将将被自己的夫君给了那样的难堪,她也是受尽了委屈了的似的。 慕长安心头酸涩难当,她开口,声音竟然已经有了些微微的沙哑。 “没有,他们不敢。” 听到了这句话,慕卿汵这才略微醒过了神来。 是了,安安是王叔唯一的子嗣,又是从小养在宫里长大的,又有谁敢轻易给她委屈受呢! 慕卿汵回过味儿来,这时候她已经平静下来了,于是便稍稍拉开了一些幼妹,蹲下了身子两眼直视着幼妹毫无神采的黑漆漆的眼眸问道。 “安安,你怎会来了赢渠王庭?你阿姐呢?” 慕长安闻言未语,良久之后,她也不曾回答她大姐姐的话,反而是复又说了一句话。 “大姐姐,我们回盛京城!我带着你和申姑姑,我们一起回九章王府。” 语声坚定,即便她此刻形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教人不得不相信她所言俱是再真实不过的了,而且是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了。 一旁的申姑姑听了这话却是再没有忍住,倏忽之间她的面上便已经在无声之间泪流满面了,但却不曾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只是慕卿汵在初初听见幼妹的话之后也不过就只是略微晃了晃神。 再之后便见她一如多年以前面对着闯了祸躲进华安宫里的惹祸精温柔地笑着看着她说道。 “傻孩子,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呢!” 慕长安回视着慕卿汵,一字一句地极认真地说道。 “大姐姐知道的,我没有说胡话。” 慕卿汵听见这句话,仍然是目色温柔地注视着慕长安,一如天德十三年以前的惠安公主也总是这般神情温柔地轻哄着调皮惹祸的幼妹一般无二。 “安安,大姐姐是因和亲来的赢渠,如今又该以什么名目回去呢,回去了,又有谁能容得下大姐姐呢?” 慕卿汵说着说着便开始笑起来,笑着笑着便也就顺势仰起了头,不知不觉间便有几滴泪珠顺着耳侧滑落到她的鬓角发间,之后再无所踪。 “大姐姐,皇伯父在,阿姐在,四哥哥在,还有父王,父王也在。” 却不想慕长安每念出一个人,慕卿汵的脸色便不知为何地越发惨白了一些,以至于慕长安还未说出口的许多人便也就堵在了嘴里,再不能说出口来。 过了好一会儿,慕卿汵恍惚是没有听见慕长安说的话,反而像是对慕长安小时候那般,轻轻地揉了揉慕长安头顶的头发才说道。 “安安长大了,还有五年便到了及笄的年纪了,也就可以绾发了呢。” 翌国女子十五岁及笄绾发,便是成年之礼,一般是由身份贵重,身边亲近的长辈为其主绾发之礼。 从此以后,便也就可以,以字相称,许诺婚嫁之事了。 “我会等着大姐姐回来为我行绾发之礼。” 字字句句,皆是郑重其事的承诺。 慕卿汵闻言面上一瞬间露出了几分悦色,但又想起了自个儿如今的处境,便还是轻斥了慕长安一声道。 “又在说胡话了!”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赢渠二 只是尽管慕卿汵的言语之间是轻斥之意,但是慕长安却也听明白了她的欢悦。 “我会等大姐姐回家,为我主礼。” 对着这个自小看顾着长大的妹妹,慕卿汵从来都是妥协居多,这时候看着幼妹的倔强性子突然就上来了,她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慕卿汵从小就是一个性子十分温柔娴静的姑娘。 偶尔她甚至是有几分脆弱敏感的性子。 但武帝在世时,因了长孙女儿这样的娴静性情,对这个孙女儿却是十分怜爱的。 这会儿的慕卿汵依然是为了顾念着幼妹的心情,所以倒也未曾再与她分辨什么。 也罢,让安安心里留个念想也好,她毕竟还小呢。慕卿汵如是想着,复又将慕长安揽在了怀里。 慕卿汵生来居嫡居长,身份尊贵,尤其慕卿汵还是三姐弟里唯一一个从小就被柳皇后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 又因了她是帝王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仁宗对她也有着一份与对其他子女不同的怜惜。 但尽管如此,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她的性子却是越来越沉静温婉的,她是个极为听话的好女儿,几乎从未让她的父皇母后为她操心过什么。 久而久之,对比着旁边那些会逗她父皇开心的弟弟妹妹们,她自然也就只占了个嫡出长姐的名头了。 至于父亲的宠爱,或许有,又或许没有,慕卿汵其实并不在乎的。 尤其是自从母后去了之后,慕卿汵满心满眼都是盼着三妹与四弟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成亲生子,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 她的愿望一直都是这样的简单。 只是可惜她的妹妹和弟弟,有着更为远大的志向。 所以最后啊,她如了他们的意,来了赢渠。 一晃至今,已经五年了。 “安安长大了。” 慕卿汵像幼妹小时候喜欢的那般一样,来回抚摸着幼妹的脑袋,轻声续道。 “个头也窜高了。” 其实慕卿汵对慕长安的感情从一开始便与慕卿洛对慕长安的初心不同。 无论是在潜邸时还是在住进了翌宫后,都是没有人敢给慕卿汵脸色看的。 即便她生性柔善,从来不问前朝之事,只是专注地在华安宫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弟弟与妹妹一遇到正经的前朝大事儿在许多时候也都是不会在她面前与她商量着来的。 因她生性良善,也因她不擅权谋之术,也不擅长掩藏喜怒哀乐。 所以当初慕长安初初被接进宫之后,慕卿洛与弟弟是在忙着布了一整盘棋局在算计九章亲王,好将这位亲叔叔拉到皇四子的登位阵营里。 但慕卿汵却不同,她生性善感,所以洛水宫里的许多谋算都是避着她的,但也正因如此,慕卿汵彼时对胞妹与胞弟的诸多打算是全然不知的。 她只是单纯地在第一眼看到那个尚且还躺在襁褓之中的小堂妹时就心生怜爱。 至此,便一直专心地照顾着她。 那时候的隆裕太后年迈,心力难免不济,所以更多的时候其实是慕卿汵去慈宁宫照顾年幼的小堂妹的情况居多。 到后来,虽然是慕卿洛将人又接去了洛水宫,但多数时间慕长安都是在华安宫里度过的。 慕长安小时候咿呀学语时,是慕卿汵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她,教导着她,也保护着她。 在那吃人的深宫里,人人都是一副假面在外行走,胞妹与胞弟与她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儿去了,慕卿汵隐隐知道,姐弟二人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情。 隔阂渐生,但她虽然生性善感,骨子里却是从始至终都是十分温柔的性情,所以她从来也不会过多过问,也不会说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只是安静地在华安宫等着弟弟妹妹偶尔来与她说说话,等着弟弟妹妹告诉她,他们在做什么,走需要她帮着做什么事。 于是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安静地在华安宫等待着。 久而久之,在华安宫里陪在她身边最多的,给她解闷的,却是那个还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的小堂妹了。 小堂妹,是慕卿汵记忆里的那座冷冰冰的翌宫里为数不多的一处温柔了。 慕卿汵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加重了一些力道,将慕长安圈在怀里。 慕长安彼时心里正心乱如麻,对她大姐姐的话也并没有认真仔细地听,看上去便似乎是有些晃神了的。 慕卿汵抱着小妹,稍稍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烈情绪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拉开了小妹说道。 “安安,我这儿随时都有人进来巡视,你要尽快出去!” 慕卿汵说着,便起了身,牵着慕长安就想往窗户边走去。 “这是王后寝宫,为何有人敢进殿巡视。” 待走到了窗边,慕长安才轻声问道,眼睛却是看向了申姑姑,申姑姑一接触到慕长安的目光,便倏然之间,又落下了泪来。 慕长安的拳头紧紧捏了捏,又再松开。 事有轻重缓急,孰轻孰重,她还分得清。 她知道,今日她不能被赢王发现在此,否则她今日不仅自己走不出赢渠王宫,更会为大姐姐带来一场不可预估的灾难。 于是慕长安侧身,仰着头看向慕卿汵承诺道,“大姐姐,你等我。” 慕卿汵笑了,哄着她道,“好,大姐姐等你。” 之后慕长安唤了一声千行,千行向慕卿汵行了个礼才带着慕长安运功离开。 慕长安一直没有回过头看上一眼,她怕她再多看一眼,便不想走了,于是她自然也就没有看见,在她身后的泪流满面的大姐姐。 “千行,去赢王殿内。” 还未飞出王宫的千行陡然间便听到了这一句,他略微停顿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劝着他的主子道。 “殿下,赢渠王庭戒备森严,于您安危无益,您得尽快回到燕北城。” 慕长安此刻不想说话,在千行话落之后,少有的沉下了声音道。 “去找赢王。” 一瞬间,千行的心里都产生了一种他的小主子是想要在今日刺杀赢王的荒唐想法。 见慕长安的态度坚决,于是千行立刻调转了方向就往最中央的王殿而去。 透过屋顶琉璃瓦,慕长安也看到了赢王正在与臣子们商量朝政,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吩咐千行落地。 只是等慕长安和千行两人成功地避开了赢王之后,便挑定了一处暗室准备落下。 然而仅仅是甫一落地,千行整个人便紧绷起了身子来,“殿下,有人在附近。” 他闻到了空气中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但却不知那人气息,也就不知那人藏在何处了。 慕长安落地之后,几乎是凭着直觉,沿着面前的方向一直走着,待她走到一处角落,便与一蒙面男子四目相对。 她不闪不躲,直视着眼前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黑衣人,不可否认,蒙面人的眼睛虽然略带了几分寂然,但却依然很亮。 只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听到了来自面前的蒙面人的一声特意压低了声音的威胁,以及看见了他特意亮出的剑锋,“不要出声。” 只是那声音听着倒是极为轻飘的,甚至隐隐地慕长安都能听出他确实受了伤,有些中气不足。 但尽管如此,也够慕长安听清了,是一道极为年轻的男声。 也正是因了他说出了这一句话,慕长安才又认真地看了过去,她这才看见,是两个蒙面人。 她暂时还不知道身后的那一个男子有没有受伤,但想来,应该也是受了伤的,不然这二人不会在这一处待着。 于是她轻声说道,“不要威胁我,你如今身受重伤,走不远的,而且我若是没忍住出了声,大家都跑不掉。” 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混不吝的,她因了刚刚看见慕卿汵如今的处境,思绪极为混乱,这会儿听见了那人毫不客气的威胁之语,她更是不喜。 只是因着方才离开时,慕卿汵特意让千行也为慕长安蒙了一层面纱,所以她此刻出声,也叫身影略后一些的男子明显惊了一下。 “你是大翌人?” 对她的女子之身都不带丝毫疑问的,是一下子就挑明了重点,极分得清轻重的人。 男子出声,便是一口标准的盛京官话,于是慕长安也不知怎么想的,她唤着千行吩咐道,“掩护他们离开。” “殿下?” 千行并不赞同,郡主的话说是掩护他们,然而此处就只有他们四个人,郡主肯定是不会与他们同行的,那么所谓的掩护也就只是声东击西之法了。 以郡主这样的身份,怎能因了为他人脱险而去涉险,千行一时也就没有动作。 慕长安转身,看着千行道。 “我大翌臣民,岂能丧于赢渠贼子之手?” 千行知道,郡主这是恨上了赢渠了,只听他家郡主说完那句话之后便继续说道。 “我相信你。” 这便是她意已决的意思了,千行识相地闭嘴了。 于是他向东边扔出了腰间的一个玉石之后,飞快运功在宫殿檐上起起落落。 而他们的身后,赢渠追兵不断。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二章 春光懒困倚微风 盛京城,九章王府,淇奥斋,这会儿正是午膳刚过的时辰。 春光大好,微风不躁,在这闲散时光里休闲一番也勉强可以算得上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此刻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下,正有一道身影蜷缩在柔软的摇椅之上,动也不动,似是像那般一样,熟睡了很久似的。 老树枝繁叶茂,挡了天上的似火骄阳,给那一方天地带去了些许的凉爽之意。 老树看着似乎已经有了百余年的年头了,所以无论是来了谁,只要是人一旦进了这院子,便能在第一眼得见院子左边儿那一片古树参天的清爽绿意。 又一阵风吹来,古树的嫩叶之间被刮得簌簌作响,但却不显得吵闹难忍,衬着这一方安宁,反而是更显出了几分闲适之意来。 随辛初初从宫里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了。 她家郡主好像是又在树下打盹儿了,在瞧见思华一如既往陪在小主子身旁之后,随辛的脚步也禁不住微微停滞了一会儿。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回转身子,而是继续朝着她家郡主的方向,往前去了。 随辛原本是想着先要来淇奥斋给她家小主子回个话,却不防又是遇到了这般不凑巧的时候了。 又一会儿,等到随辛近前几步了她才算是瞧得清楚了。 她家郡主身下躺着的这把摇椅仿佛是新做出来的,与以前那个怪不相同的。 不仅有紫藤花纹章密密麻麻地刻画在椅子周边,周边还有枝叶繁茂地生长,雕刻得十分栩栩如生,煞是好看,也足以可见手艺工匠们的用心。 随辛只是第一眼看着便能直观地感受到这把椅子十分宽大,像是个小状的拔步床似的。 而且不仅是大小形状,随辛看着,这椅子连椅身四周的花样都与郡主往常常搬出来的那把椅子很有些不大一样。 可之前那把椅子也是郡主从回南城刚刚回到王府那会儿齐管家叫人新做的呀。 这事儿若是放在别的府邸或是别家的姑娘身上,倒也是想得通的,毕竟小女儿家,最是好奇爱闹时,自然喜新厌旧的速度也快。 只是随辛心里清楚,她家郡主虽然看着性子清淡,但骨子里一向都是一个十分念旧的,无论是对物,还是对人。 殊不知她家郡主时常用作扣发的那个金环便已经被郡主戴了有许多年了,从来不曾更换过。 在回南城,随辛刚伺候着她家郡主那会儿,每日都能看见郡主发间的金环扣。 她念着王妃在世时就喜欢打扮,所以有一次她给她家郡主梳妆时便打算换上一副钗环,只是在她将将拿起来还没到郡主的发间,就被郡主制止了。 后来随辛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思华,那金环可有其他特殊的因由,可彼时得来的只是一句,“郡主习惯了。” 随辛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虽然半知半不知的,但随着伺候慕长安的时日越来越久,她自然也就慢慢地懂了。 其实自从随辛在她家郡主的身边伺候开始,她就甚少见着她家郡主更换过这些院子里的这些死物的,准确地说,这还是她所知的第一次。 而且此时此刻,随辛因了方才走动早已出了一身的细汗,所以她眼前这把椅子上垫着的柔软皮毛,便显得尤其扎眼了几分。 今日这个天儿,烈日当头,直晒得人脑袋发晕,可饶是如此,她家郡主却还垫着如此厚的皮毛…… 随辛心念一动,不禁在心里也特地的留意了几分。 只见这皮毛比郡主平日里寻常的时候晒太阳时垫上的东西的确是双眼可见地明显厚了许多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随辛的眉间便不自觉地轻拢了起来。 而慕长安身旁站着的思华则是早就听见了随辛的脚步声的,只是她怕惊扰了她家郡主歇息,这才一直都并未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只是这会儿随着随辛慢慢地步步靠近了,思华才侧身转首看向了她的方向,与她视线相对后,才以眼神示意随辛:若有事,先出去说。 随辛会意。 于是二人放轻了步子离开了这一方难得的清凉天地,去到了右边儿的一方角落处。 因着这一处正好可以面对面地瞧见她家郡主的动态,而且在这儿说话也不至于吵醒了她,于是二人便在此处停了步子。 当初虽然九章王府占地十分宽广,但正经的主子满打满算,统共也就才只有三个,且还有一个常年住在宫里的。 早年间九王在外行军打仗时,府里更是就只剩下了王妃这么一个正经主子在了。 所以当初慕长安还未出生,府里动工开始改建少主子的淇奥斋时,是大手笔地推倒了后边儿一长排院子特意扩建修整了一番的。 是以淇奥斋的内院里头占地布局都是十分大的。 “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虽然她们二人隔得较远了一些,但随辛天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这会儿自然也是一样的小心翼翼,所以她出口还是特意压低了几分声音的。 她有此一问也着实是有一些原因的,毕竟慕长安平日里一向是没有什么睡午觉的习惯的。 “郡主今日清晨起就一直都在与人议事,直到巳时,出来之后就提前令人传膳了。”思华应道。 也不知怎得,今日天光甫一大亮时,那位白公子便急匆匆地过府求见来了。 而奇怪的是,郡主平日里早间时分总是难免会有些惫懒,因此惯会多歇一小会儿的,今日却也不知为何,她恰巧便十分难得的没有赖床。 于是一大清早,她家郡主就在书房里接见了那位白公子。 不仅屏退了左右,还让她亲自去屋子外面守着。 然而她这一守便守到了巳时,对此,其实思华的心里也是有几分疑惑未解的,毕竟这是在自家王府里,往日里郡主也从未让她在书房外特意守着过。 而且她家郡主自从出了书房用了饭之后便令她把白公子早间一起送来的这把椅子给搬了出来了。 再然后,便是她家郡主一直睡到了现在也不曾醒来。 “宫里有消息了,郑大人等几位大臣呈上了案词,皇上随后就下了令,让方将军先回卫国将军府,在派去燕北的钦差没回来之前,方将军不得出府。” 随辛心中明白此事兹事体大,怕耽误了自家小主子的正经事,这才抓紧料理完了手中的事情出了宫赶回府来。 与九章王府一般无二,燕北有卫国将军府,京城自然也是有一座卫国将军府的。 驻边大将多是世家所袭,根基深厚。 所以边关宅邸自然也多是桑梓之地,是家族门楣,然而京中的府邸却多是在早年间由礼部按规制建造的,更是一门荣耀。 思华心里知道,芳华宴之后她家郡主借着料理晏后诸事以及让随姑姑帮着长公主分忧等缘由把随姑姑留在了宫中。 其实有一部分的原因也正是为了能最快听到宫里关于如何处置方将军的消息。 然而还有一大部分的原因,自然是在那日曾突然晕倒的长公主身上了。 按理说其实郡主若是留在宫里,探知消息便也合该更为简便才是,但却不知为何,那日芳华宴结束之后,郡主便果断带着她回了王府来。 其实思华隐隐知道,郡主回府的决定或许应该是与长公主有些干系才是。 但是她家郡主一直不开口,她便是想要出声劝也是找不着时机去劝的。 于是思华此刻只是略略思考了一瞬,便提步往慕长安那处走去,她是习武之人,自然便走得极快,随辛也就因此落后了许多。 直到慕长安近前,思华才轻声道,“殿下,随姑姑回府了,方将军也回府了。” 思华下意识里就觉得她家郡主应该是能听得见的。 果不其然,躺在软软厚厚的一层皮毛上的慕长安在思华开口的下一刻便略微睁开了眼睛。 思华见此自然也就上前顺势半扶起了她,这会儿子功夫也就尽够随辛快走近前来的了。 慕长安虚虚靠着,瞧着便是一副眼皮子都不大想抬起来的慵懒模样。 然而她开口,语声却是尤为清醒的,“让方将军回府,可有什么缘由?” 这便是随辛急着赶着来见她家郡主,并且想要当面回话的原因之一了。 “并无缘由,皇上只是看了几位审理方将军一案的大人的奏疏,便下令让方将军先回卫国将军府了,其余倒是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慕长安阖了阖眼,心里又转了个弯儿,良久才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打理一下吧。” 打理什么?随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自然是打理她这一路回府携着的风尘了,她们家郡主,其实隐隐地是有一些洁癖的,随辛想到这里时,也瞧见了自己裙面上的些许褶皱和尘土。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再然后,在随辛应声行了礼退下了之后,慕长安又假寐了一会儿,才极为突兀地睁开了眼睛对着思华吩咐道。 “你明儿亲自去东山挑选两个人,这几日让他们就在行馆附近看着,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立刻把消息传回来。” 东山,距盛京城有近半日的行程,那里有一处庄园是九章王府名下的产业,也是明卫平日里演练和学习一些新技能的地方。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三章 白银盘里一青螺 大翌帝国,盛京城,用作接待各国使臣的行馆内。 此时有一老妪健步如飞,正往北苑的方向而去。 虽然她第一眼看上去是一副身形佝偻的模样,但行走之间的动作十分利落,与她面上的年纪极不相符。 怕是这盛京城里许多的年轻公子哥们都是比不得她那等利落的。 北苑,正是此番芳华宴出使大翌帝国的赢渠使臣们所居之处。 细细算来,这次翌国芳华宴上,诸国之中皆是十分默契地派了王子、公主等有王族血脉的贵人们前来,以示尊重与臣服。 但是唯有...... 《大翌长安》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三章 白银盘里一青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四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呼延姿没有回答他兄长明知故问的疑问,反而是一脸凝重地开口道出了此刻萦绕在她心上的另外一桩心事。 “杨家虽然也是翌朝的名门贵族,可自从圣英帝登基至今,杨家人现在坐到的最高官位也就仅仅才是一个三品的礼部侍郎。” 三品官员,于寻常人家来说已然是不低的身份了,然而这里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扎堆的盛京城,而说出这句话的女子,还是一国公主之尊。 这区区三品官,倒也确实是不够看的。 宣威侯爷谢相元,少年时便被祖父丢去了军...... 《大翌长安》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四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五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盛京城,坐落在朱雀大街的容王府内,此时也不过辰初,后院里便已经开始难得地热闹了起来。 此刻的容王府后院的正院里。 “母妃,我好看吗?” 说着说着,容家的小郡主便在原地接连快速地转了几个圈。 只见少女旋转起来,裙裾飘飘颇有几分灵动之姿,而那一袭姜黄色的长裙穿在肤色白皙的年轻少女的身上,更是衬得少女格外的娇俏灵动。 满屋子下人们几乎都是眉眼含笑地在看着他们容王府尊贵的小郡主。 “好看!好看!” 容王妃看着女儿这副模...... 《大翌长安》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五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六章 为谁辛苦为谁甜 只是这些事儿,到底也还不是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半大孩子能听的了。 所以容王妃此时此刻是绝对没有丝毫想要顺着女儿的心意把她留在这里听她哥哥的八卦消息的想法的。 “姑姑带栀儿下去吧。”容王妃沉声吩咐道。 许姑姑应了声便抬手看似轻柔,却又十分有力地搀扶住了容景栀。 至少,容景栀用她仅有的这点子力气是没有在暗地里挣脱开了许姑姑的。 所以在努力了也无果之后,又听到她母妃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容景栀的心里也明白了她母妃今日...... 《大翌长安》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六章 为谁辛苦为谁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七章 花径不曾缘客扫 容景阑发现,他好像是一瞬间就失语了似的。 不,也不是,至少对他母妃的话,他不多不少也还是能应上一声的。 但若是一旦产生了想要回绝他母妃的这句话的念头。 容景阑发现,仅仅只是一想到这一处,他似乎是一下子就跟得了病症似的,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但他此刻眸色沉寂,面色平静一如往常,教人很难分得清他的真实情绪。 看着儿子沉默不语的模样,容王妃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儿子现在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了。 于是她开口试探性地轻声...... 《大翌长安》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七章 花径不曾缘客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八章 高殿秋砧响夜阑 “阑儿,你的父亲是世袭的异姓王爵,你的母亲是慕氏皇族的嫡出公主,你本就是这盛京城里最最尊贵的王世子。” “你与栀儿,也本就合该是这煌煌盛京城里的人间富贵花啊。” 容王妃看着儿子的年轻清隽的面容,想到他如今的性子颇有些孤僻,与盛京城里章台走马的寻常高门之子迥然相异。 不禁在内心是叹了又叹才好歹算是止住了接下来想要继续开口说出的话。 她与儿子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而容景阑一贯都是个不喜过多言辞的性子,在家里也不...... 《大翌长安》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一百零八章 高殿秋砧响夜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