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 第一章 风云际会 一篇《论天下大势》,宛若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块千斤巨石,泛起阵阵涟漪。人们争相传诵着、议论着…… 在都察院上书受挫,康有为心中直塞了团破棉絮价不是滋味,众人连忙好言慰藉,方始将心思暂收了殿试上。依着他想法,凭他公车上书的领袖声望,光绪励精图治,定会对他赏识有加,任那徐桐再怎般地顽固守旧,也不能只手遮天!遂将松筠庵迁回南海会馆,以便一旦殿试放榜,贺客潮水般涌来,好生地庆祝一番。殊想殿试放榜,竟降至二甲第四十八名。 他胸怀高远,自视甚高,做了公车上书领袖,更是名扬华夏,结交的朋友,非六部司官便京中名流。眼界高了,更加傲然不可一世,一门心思想做个清高的翰林,一步登天,成为帝王之师。这般结果,无异于当头一记闷棍,直气得、羞得他茶饭不思,失魂落魄。寒窗苦读,屡进科场,所为何来?虽说面上淡泊功名,只骨子里数千年来荣宗耀祖的思想又何尝从他脑中排干驱尽?! “老师。” 梁启超提饭篮进屋,拱手轻呼了一声。康有为跌坐在太师椅上,扶头沉思,闻声迟缓着抬起头,扫眼梁启超,目光定在了他身后管事身上。那管事是康有为特差了再去看榜的,见康有为望着自己,打千儿迟疑着说道:“老爷,您确是中的二甲第……第四十八名。” “看你那样,老师殿试中榜这等欢喜事儿垂头丧气地做甚来?去,沽酒过来,与老师好生热闹一下。”梁启超回眸嗔了句,将篮中饭菜摆了桌上,向着康有为笑道,“老师今儿这是怎的了?公车上书原在唤起国人救亡图存之心,虽说不曾递与皇上,只已震动中外舆论。老师大可不必这般——”康有为虚抬下手止住梁启超,仰脸长长透了口气,说道:“卓如,我想过几日便……便回南边去。” “老师这是——”梁启超方自撩袍摆坐着,闻声怔怔地凝视着康有为,半晌,似乎会过意来,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翕动嘴唇便欲言语,只这时间,却听门外一阵锣响,几个街混混大叫大笑:“康有为老爷就住这里?领赏啦!”康有为好半日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觑着眼瞅时,只见两个笔帖式举着大红报帖,由一群讨喜钱的街痞子簇拥着从垂花门一窝蜂过来。 “康老爷!康老爷!” 梁启超瞅眼康有为,犹豫下起身迎了出去:“二位差官辛苦。康老爷在外边尚未回来——”“你骗谁呢?屋里那是谁?”一个街痞子眼尖,一眼瞅着屋内康有为,张嘴嚷道,“差官大人,那位便是康有为老爷!” “吵什么?!”康有为满肚子阴郁正没个发泄处,闻声出屋,就阶上阴沉着脸斥道,“我便是康有为,怎的?犯王法了?!” “老师,您这——” “混账东西,谁要你瞎嚷嚷?吵着老爷清静你担得起吗?!”那差官斥了街痞子几句,上前打千儿仰脸时,两眼已笑得眯成了条缝,“老爷息怒,宰相肚里能撑船,为这些破烂货气坏了您身子骨怎生了得?小人乃礼部差官,特来与老爷您贺喜的。”说着,将大红帖子双手呈了过去。康有为没有伸手去接,只微瞟了眼,却见上面红底金粉,煞是鲜亮: 恭叩南海康老爷讳有为高中殿试二甲第四十八名 “知道了。”康有为淡淡道了句,接过帖子甩袖便欲回屋。那差官却已一个箭步抢了归路,哈腰道:“老爷既知道了就快些发赏钱吧,小人们这还要去别处报喜呢。” “报喜尽管报你的喜去,赏钱没有!” “啧啧啧,没看出老爷您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小人们这么热的天儿——” “还不走?!再不走我要人送了你们去顺天府!” “老爷这不曾做官呢就想仗势欺人呀?”那差官觑了眼康有为,冷哼一声道,“别说老爷只中了二甲四十八名,便状元郎小人们也见多了,谁不谦谦和和?要去顺天府吗?小人们可不怕,咱这便去。” “差官息怒。在下老师因他事心情郁闷,岂会吝惜几个赏钱?”梁启超忙笑着拱手开口道,“这些银子你们拿去,买些酒吃。”说着,他自怀中摸了把碎银出来。“爷您打发叫花子呀?!”那差官扫了眼,伸手接了,却道,“这些银子莫说小人们吃酒,便是买——” “陈华,你做甚呢?!” 一句冷冰冰的话语传来,梁启超回首看时,却原来是新任礼部主事王照、军机章京陈炽以及寿富等人,忙拱手迎了上去。王照拱手还礼,上前向康有为施礼道安,手摸着漂亮的唇髭冷冷地盯着那差官:“怎的,哑了?!” “小人……小人陈华见过大人。”那差官不想上司这光景会到这种地方,愣怔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满脸惶恐地打千儿道,“小人们这……这来与康老爷报喜的。大人们有事,小人这里先告退……” “不该你做的差事少搅和。再叫我听着有这种事儿,小心你吃饭家伙!” “是是,小人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去吧!” 彼此寒暄着进屋落座,恰管事沽酒回来,见康有为探手怀中欲付银子,王照摸块银锭丢过去,边提壶为众人斟酒,边说道:“今儿这怎能要先生破费?便这桌饭菜也该我等出的。”说着,他看了看桌上,一盘脆皮糖醋黄瓜,一盘粉丝拌豆芽,两个热的,却是炒鸡炒肉炖酸菜、木耳清拌里脊,中间一道菜,上面漉着椒油,阳光下看去鲜明清爽,却不识得是何物,遂道,“这是——” “这是搅瓜,蕙仙没事自种的。不是卓如说大话,诸位仁兄一准都没尝过的。” “是吗?”王照伸箸搛了几根送入口中品味,“嗯——不错,真不错!次亮兄,你们也尝尝,这真做的——”见众人目光齐刷刷聚了康有为身上,王照戛然收了口,轻咳两声笑道,“瞧我这倒把正事给忘了。南海兄,旨意下来了,您授的正六品工部主事。日后上章奏事再也不必犯难了。来,诸位,咱敬南海兄一杯!” 康有为脸上毫无表情,长长舒了口气,望眼众人说道:“这也值得吗?实不相瞒,南海生性疏野,这坐衙门的事儿实在做不来,更况公车上书一事无成。南海寻思,还是回南边著书立说——” “南海先生不早就指望有这一日吗?怎的这真来了,却又——”寿富眉棱骨抖落了下。 “和约大局已定,实令人痛心疾首。”刑部郎中沈曾植大热天儿衣冠修洁齐整、一丝不苟,手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凝视着康有为徐徐说道,“然公车上书已然震撼人心,举国上下莫不思除旧布新,重振我大清国威。便皇上每念及此,亦常愤愤不已,誓欲中兴雪耻。值此之机,南海老弟若不图施展抱负,尚待何时?” “南海纵有雄心壮志,又岂有用武之地?”康有为长叹口气,举杯仰脖一饮而尽。 陈炽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以先生之才学,六品工部主事的头衔确太屈了些。只以先生声望,次亮担保,迟则一年,早则半年,必受重用的。”康有为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正欲言语,一边沈曾植却又开口说道:“次亮所言甚是。况工部主事虽小,然老弟究竟有了立身处世的根本。老弟一举一动目下干系匪浅,在京,则我等即如众星环拱北斗,一切主张皆有所依托;离京,则众心离散,大事不可为矣。万望老弟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沈兄言重了。南海何德何能,敢承此言语?”康有为坐得太久,欠动了一下身子,一哂,说道,“南海细细思量,条约反响虽大,然短期内上边绝不会有动静的。况外边民众虽则愤懑,然于我等维新变法主张却仍不甚知之,故——” “国事尚有可望,老师自当留在京师以观其变、以谋其动。我们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老师!” “国事至此,已到非变不可之地步。”沈曾植起身背手来回踱了两圈,拈须沉吟道。“老佛爷心中便千般不乐万般不愿,想阻挡这股洪流亦是不能的。朝局变革之日绝不会太远,南海老弟。”他顿了下,又道,“至于灌输变革维新思想,眼下靠著书立说,太慢了。近日我思量许久,不如合我辈之力办一份报纸,向世人介绍西洋知识,宣扬我辈主张,此来得快些。不知南海老弟以为如何?” 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半晌,心中归意稍敛了些,用手抚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儿,粗重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沈兄阅多识广,长素深为叹服。至于办报一事,长素只知其影响颇大,个中细节却不甚了了。不知诸位以为如何?”“此确不失为一良策。”陈炽点头开了口,“只办报的事,我等向无经验。听闻做这事,既要有印刷厂,又要有一批编辑、记者,还要翻译外文书稿,少说也要四五万两银子才拿得下来。咱们哪有这么多银两?就是筹集到银子,订机器建厂房,少说也要大半年工夫。我民风气向来散漫,欲开风气,非合大群不可。而合大群,则是开会为要。故次亮意思,不若我等时时开会集议,宣扬维新思想,此容易些。” “次亮此言差矣。” 话音落地,一个六十左右的老者已然脚步橐橐进了屋:头上一顶亮纱嵌玉瓜皮帽,身上竹布漂白褂子,鼻梁上一副水晶墨镜,活脱脱师爷装束。众人愣怔着,半晌,沈曾植喃喃开口道:“您是翁……翁相?” “还是曾植好眼力。怎的,都不识得了吗?”翁同龢笑道着摘了墨镜。众人这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儿请安:“卑职——” “罢了,都坐着吧。”翁同龢笑着虚抬下手,撩袍角于杌子上坐了,深不可测的眸子在康有为、梁启超身上打量了番,凝视着康有为道,“你可是康有为?”“正是。”康有为满脸惶恐神色,深深一个千儿打将及地,“康有为给相爷请安!” “坐着吧,莫要拘束。”翁同龢复细细打量了康有为番,扫眼屋角自鸣钟,开口说道,“我在外边听了有一阵子了。众位满腔热情,本官深为叹服。”见梁启超端杯递上,他颔首接着微啜一口咽下,接着道,“你们说得不错,现下当务之急在于唤醒民众,要让他们晓得国家出路究竟在哪儿?不过,要成此事,先在办报。只有以报鼓吹舆论,宣传主张,方可通天下耳目。但心气相通之后,开会才会有效果。至于银两,你们不必犯愁。俗话说富的讲排场,穷的论办法。现下要紧的是打响这第一炮,把报纸印出来。至于办报方式,不妨因陋就简,委托他人印刷,版面也不要太大,这些钱省了,也许三五千两就可以拿得下来。” “不怕相爷笑话,这三五千两对卑职们来说,也不是笔小数目。” “莫说对你们,便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翁同龢笑笑,说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但只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还愁办不成?我那也没多少,不过二三百两却还拿得出来,回头你们拿了去。” 听他这般言语,众人心中希望陡然腾腾升起。一时间,屋内变法维新、办报开会声儿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不知不觉,天际间隐隐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声响,紧接着,屋角自鸣钟不甘寂寞价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下,却已是午正时分。翁同龢将手中湘妃竹扇合着放了袖中,起身笑道:“与你们一席交谈,老夫这也仿佛年轻了许多。好了,我也该走了。康有为,你收拾下随老夫进宫。” “相爷,这——” “皇上谕旨宣你进宫见驾。怎的,这就想抗旨了?”翁同龢笑着打趣道。 “不不不,这……这实在太突然了……”康有为兴奋、惶恐……万般滋味齐涌心头,便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南海一点准……准备都没有……”“那现下可要好生准备着。莫要待会儿见着圣驾,却还这般语不成句才是呐。”翁同龢说着望眼众人,“记着,文章一定要说理透彻,通俗易懂,艰深古奥的话儿莫要说。印出来后可委托递送京报的贩子,附在朝廷邸报后面,送到朝中士大夫手中。这样一来可免去你们许多麻烦,二来影响也会更大些。” “相爷放心,卑职们理会得。” 出南通会馆起轿奔紫禁城,康有为心中犹自跳动不已,待至西华门呵腰出轿,前襟已被汗水打湿了大片。递牌子进大内,至养心殿东暖阁,但见光绪一身米色葛纱袍坐在炕边椅上,旁边小杌子上还坐着个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癯,一身灰府绸袍子,外头套着件黑缎子马褂,却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翁同龢愣怔了下,这时间,光绪业已开口说了话:“老师来了?进来吧。” “嗻。”翁同龢答应一声,回首向康有为低语一句,“莫要紧张,记着先报履历。”方自进了屋,躬身道,“奴才给万岁爷——”话音尚未落地,不想身后康有为却已开口大声道:“草民广州南海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气氛原本死气沉沉的,他这一言语,倒弄得光绪破颜一笑,说道:“那般紧张做甚?朕难不成是老虎?” “草民——” “如今该说‘臣,光绪二十一年殿试二甲第四十六名、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了。好了,都在那边杌子上坐着吧。”光绪说着挪了下身子,要了扇子在手中摇着,沉吟了下向着翁同龢道,“李鸿章来电,迫于俄法德三国压力,日夷应允归还我辽东半岛,只索银三千万两。加上条约赔款银两,计在两亿三千万。”他长长透了口气,“现下咱一年收入总计不过六七千万两,而日夷要求三年偿付,无论如何筹划都不可能办到。先时奕䜣进来,说英法德诸夷都应允借款——” “皇上,诸夷如此慷慨,实为——” “朕知道的。可又能怎样呢?现下能想的只是少借点了。”光绪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朕方才和奕䜣、陈宝箴他们商议了下,决定开源筹款。这具体的法子呢——”他轻咳了两声,脸上泛起丝丝红晕。 “皇上——” “昨夜受着些风寒,不妨事的。陈宝箴,你与老师说说。” “嗻。”陈宝箴起身答应一声,向着翁同龢躬身请安,款款说道,“开源筹款,其一,在于整顿关税、厘金;其二,扣廉俸,增厘金,折漕米,增加烟、糖、酒、茶、盐各税;其三,发行‘昭信股票’一万万两,年利五厘,二十年内偿还。” 光绪长吁口气站起身来,在暖阁中散步沉思着。见小太监端上冰块,自取一块含了口里,又命分赐众人,这才开口说道:“另外,近来不少奴才奏云实业救国,提出了自办铁路、开采矿山、设立工厂以抵制洋商洋厂的主张。现下朝廷无力投资新式企业,加之又允许外国在我境投资设厂开矿,朕寻思对民间设厂制造不宜限得过严,师傅你意下如何呢?”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攒眉,良晌方道,“目下列强争先恐后地向我输出资本,其弊端种种,为害不轻。但静心思索,此为我朝工厂发展也有很多益处。就市场来看,机织纱、布等需求量迅速上升,商品市场不断扩大。就人力而言,有许多农民、手工业者破产,而邮电事业兴办,又夺走大批驿站人员生计。这些与日俱增的破产失业人群,为民间工厂提供了大量的劳动力。此种形势下,允许民间设厂,实为顺应潮流之明智之举。奴才无异议。”康有为的紧张心情早已被众人言语荡得丝毫亦无,听翁同龢言语,忍不住插口说道:“依草民看——” “又忘了?”光绪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臣——”康有为愣怔下方察觉自己的唐突,不无怯意地扫眼光绪,却见光绪脸上丝毫愠意亦无,两只黑眸熠熠闪光地望着自己,轻咳两声道,“臣初觐天颜,失礼之处还乞皇上恕罪。依臣愚见,允许民间设厂,非只可为朝廷扩充财源,更利于局面稳定。皇上立意中兴,局势平稳最最紧要。而那些破产流民,历朝历代便是社会动荡之源——”“好,说得好!”话音尚未落地,光绪禁不住拍手道,“其他呢,你怎生想?” “发行股票,臣意可行。”康有为深深吸了口气,“而整顿关税、厘金诸项及折廉俸、增加烟酒糖茶盐税,臣以为尚待详议。此举看似无意加取于民,实则不然。我朝——” “说,大胆说。” “嗻。”康有为点点头,沉吟道,“我朝积弊久矣。裁革陋规、折廉俸,利于扩充财源,然各级官吏定必另立名目索取钱财,贪赃枉法之事亦将有增无减。而众多黎民非要承担捐税,更要承受各色各样的克扣盘剥。臣恐这般下去,迟早将会——”他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收了口,两只炯炯有神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光绪。 光绪没有言声,微微点点头回到座上,看了看寇连材刚刚从军机处呈进来的奏折,一沓子都取过来,浏览着奏议目录,轻轻又丢了桌上,说道:“师傅,你心里怎生想的?” “奴才以为康有为所言甚是。”翁同龢暗中咬一下嘴唇,说道,“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明末李自成之乱,不可不引以为戒。奴才意思——”“翁相所言差矣。”陈宝箴扫眼翁同龢,在光绪面前躬身道,“皇上,时局平稳,贪赃枉法之事在所难免。恕奴才斗胆,便圣祖爷雄才大略亦何尝不为之头疼?人之初,性本善。条约签订,举国沸腾,莫不欲振奋以血国耻。各级官吏皆蒙皇恩浩荡方有今日,值此维艰之际,但稍有天良者,岂能不为之心动?即使真有人心丧尽者,在苍生的怒海狂潮中,又敢不收敛?奴才以为,此实不足虑。” “抚台太抬举他们了。皇上前番下诏征询各省督抚意见,除陈抚台与刘、张二制台,响应者还有何人?国事至此,实令人忧心如焚。然急往往不能成事,反会坏事的。”翁同龢起身踱着碎步。 “形势至此,已是——” “师傅所言不无道理。此事那就先缓些日子,等虑得缜密了再说吧。”光绪阴郁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厚重的宫墙价久久凝视着远方,良晌,不胜感慨价长叹了口气,似言语,又似喃喃自吟,道,“人才,说到头还是缺少堪用的人才呀。倘都能体谅朕的苦心,那该有多好。”说着,他沉吟着提笔饱蘸浓墨,挥将起来。 袋烟工夫,光绪放笔复审视了下,开口道:“师傅,你们且看看有甚不妥的。”翁同龢默然望着光绪,上前双手接了: 为政之要,首在得人。前谕中外臣工保荐人才,业经次第擢用。当兹时事多艰,尤应遴拔真才,藉资干济。著各部院堂官及各直省将军督抚等,于平日真知灼见、器识闳通、才猷卓越、究心时务、体用兼备者,胪列事实,专折保奏。其有奇才异能,精于天文、地舆、算法、格致、制造诸学,必试有明效,不涉空谈,各举所长,俾资节取。该大臣等当念以人事君之义,一秉大公,详加考核。倘或苟且塞责,谬采虚声,甚至援引私人,赡徇情面,滥保之咎,例有专条,定惟原保之人是问。钦此。 “皇上文思聪敏——” “罢了,别给朕戴高帽子了。”光绪淡淡一笑虚抬下手,望眼康有为,“你也看看,若有不妥处提了出来,朕重重有赏。”许是困了,说话间,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陈宝箴见状,沉吟了下躬身打千儿便欲道乏,只嘴唇方自翕动,却见光绪摆了下手,问道:“湖南现下情形怎样?”陈宝箴咽了口唾沫,道:“回皇上,湖南风气较之两广、浙江、江苏等地,闭塞守旧了些。然自去年江标、徐仁铸及稍后到任的按察使黄遵宪大人、维新志士唐才常、熊希龄、谭嗣同等人推动,风气已然大开,并实施了一系列新法,如设立矿务局、铸钱局,举办电信、小轮船、铁路、兵工厂,成立时务学堂,设立南学会,创办《湘报》……” “是吗?!”光绪兴奋得两手一合,道。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但皇上变革谕旨一下,奴才愿以顶戴花翎担保,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奴才定将湖南治理得民富库殷!” “好!”光绪神情激越,双眸熠熠闪光,“朕闻得湖南举子赞曰:‘环视中外,可与共保岁寒者绝少,惟我义宁中丞,识力兼优,名实克副。’始犹有不信,今听你言语,果不其然。但有尔等奴才,我大清中兴何愁不能实现?!”说话间,他趿鞋下了炕,“看来朕于外边形势估计得太低了。陈宝箴。” “奴才在。” “你所提练兵、筹款诸法朕准了,下去便着手推行。朕将湖南交了你,治理得好,你想甚朕便与你甚。不过,设若差事办砸了,朕断不会轻恕了你!” “奴才谨记圣训。” 光绪心情极好,漫步踱着,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些人百伶百俐,参不透今日天下事,实宽纵得过了。《左传》里头有句话‘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对于庶子,要多行善举。但对于这些冥顽不化之徒,绝不能开了枉法徇情的例。不然,要不了几年,这事儿便没法挽回了。还有句话,你要好生记着——”他轻咳了声,双眸直直凝视着陈宝箴,一字一句似从齿缝中蹦出,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持定见,勿为浮言所动!” “皇上放心,奴才定刻了心上。” “好了,你道乏吧。到你六爷那看看他还有什么交代的。另外,告诉他不必再递牌子进来了。”因见太监们抬着御膳桌进来,便道,“来,我们边用膳边谈。”康有为斜签身子坐了光绪身侧看时,燕窝鸡糕酒炖鸭砂锅摆在膳桌中间,四周四碟子小菜,两荤两素,另有几盘子细巧宫点。他一向以为皇帝吃饭,必定珍馐佳肴,此时不禁一愣。寇连材待饭食摆好,哈着腰正要退出去,光绪却叫住了他:“你去暖阁将桌上那书取了过来。” “嗻。” 光绪这方举筷子点着菜笑道:“放开了用,不要拘束。”康有为在胡思乱想间忙不迭起身答应了,拿捏着坐了小心用餐。“这鸭炖得最好,朕师傅最爱用的。你尝尝看做得怎样?”光绪见他只在身前碟中搛菜小口嚼着,遂举箸搛块鸭肉放他碗中,复搛块豆腐嘴里嚼着,说道,“看了觉着怎样,嗯?”“皇上圣明。”康有为躬身答道,“此乃三百年之特诏,可去拘牵之见,光大维新之命。实社稷之福、苍生之福。” “你可莫要逢迎朕。” “臣不敢。皇上举人才诏,确中国自强之基,天下臣民讲求时事之本。”光绪脸上掠过一丝笑色,因见康有为用不畅快,略吃了几口便起身要漱口茶。康有为忙要起身谢恩时,光绪一笑,说道:“朕晓得你们都没进食,能吃便多吃些,朕在那边看折子,吃饱了过来说话。”说罢脚步橐橐踱了去。 他一去,康有为如释重负,因为肚饿,风卷残云,盏茶工夫便将御膳吃得精光,一个饱嗝打将上来,脸涨得通红。眼瞅时,却见翁同龢已然在炕前杌子上坐着,忙揩嘴上前谢恩。光绪一手端着冰水,一手握笔疾书,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略一顿接着又写了几行,揉着发酸的右手笑道:“坐,坐着。”康有为躬身打千儿谢恩,正要开口说话,光绪却已开了口,“回头拟旨,着直隶提督聂士成总统淮军驻津、沽,江西布政使魏光焘总统浙军驻山海关,四川提督宋庆总统毅军驻锦州,以上诸军,俱听北洋大臣调度。” “嗻。” 光绪吩咐把炕桌撤掉,见寇连材捧书近前,努嘴示意递与康有为,这方笑道:“陈宝箴那奴才称你‘于古今治乱之原,中西政教之大,类能苦心探讨,阐发详尽,实一时奇士’——” “陈抚台谬赞,奴才——” “莫要谦虚了。师傅将你那《新学伪经考》呈进来,朕一直没得闲时看,昨夜细细阅了,确是立意不俗。祖宗之法,适时则用,违时则弃,实不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光绪咽了口唾沫,“不过,其中言词亦有不恰之处,朕与书中都作了注,下去你再好生看看。对了,朕授你工部主事,你怎生想的?” 康有为不防光绪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支支吾吾道:“奴才定……定竭忠尽力,做好差事,绝不负皇上——” “有这话便好,朕这就怕你想不开呢。现下许多事儿做起来还很难。工部主事是屈了你的才,只日后有的时日,不愁没有升迁日子。”见康有为起身欲谢恩,光绪虚抬了下手,长吁口气说道,“现下四邻交逼,竟议瓜分我华夏。唯有吐故纳新,方可亡羊补牢。朕今日宣你进来,为的便是这事。你心里怎生想,都说来朕听听。”康有为正自聆听着感慨,听光绪言语,忙干咳两声收了心思,沉吟片刻,躬身道:“方才翁相唤臣时,臣等正议这事。目下群情激愤,然与维新变法主张却知之不深,故臣等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向世人介绍西洋知识,灌输变革维新思想,以唤醒人心。众人皆醒了,那些顽固守旧之人便孤掌难鸣,如此推行新政,便可减少许多阻力。”他咽了口口水,语气已是更加舒畅,“而要唤醒人心,首在办报,其次则在开会——” “嗯——”光绪似乎不耐,挪动了下身子,问道,“但唤醒了人心,该如何变革维新呢?” “富国、养民、教民。”康有为接杯啜口冰水,侃侃道,“富国,臣请开制度局,详定宪法。养民,臣请准许民办各种机器工业、民办轮船、铁路运输业……鼓励商会……” “商会者何?”光绪身子仰着,挪腿下炕。 “一人之识未周,不若合众议;一人之力有限,不若合众股,故有商会。至于教民,臣请废止八股文,大译新书灌输新识……”光绪听得一丝不苟,有时还随口问几句,用笔在纸上记下来,足足听了大半个时辰,康有为方自收了口。见光绪神情亢奋、毫无倦色,康有为心中直觉着喝了蜜般地甜,正自胡思乱想,光绪说道:“对了,你方才言语设议院以通下情,此——” “臣意以府县为单位,每十万户中公举一‘议郎’,供皇帝咨询和讨论政令——” “朕不是这意思。”光绪望了眼康有为,手中湘妃竹扇悠悠摇着,“朕是问你这议院与英法诸夷那议院可有两样?可是也像他们那般君民共主?”康有为愣怔了下,这才察觉光绪脸上不知何时掠上一丝阴郁,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小心开口回道:“臣所言议院与诸夷议院无二。皇上……皇上但放宽心,设立议院,会议之士,仍取上裁,不过达聪耳目、集思广益而已,断不会于上权有损。” 外殿大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接着悠扬洪亮的撞击声便传了进来,已是申正时分。光绪默不作声,目光望着窗外缓缓西移的日头,久久地一动不动。皇权旁落的滋味他体会太深了! 康有为怔怔地看着光绪,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响头道:“皇上,设若早日更新,力图自强,我煌煌天朝何至含诟忍耻,割地赔款于小小日夷?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倘仍是徘徊迟疑,则事变必来。到那时若思振作,然大势既坏,虽有圣者,无以善其后矣。奴才恳请皇上万万三思!”光绪身子针刺价颤抖了下,回眸望着康有为:“这做的甚来,快快起来。” “皇上——” “朕何时说过不为之了?”光绪淡淡一笑,说道,“你滔滔不绝一气说了那么多,难不成也不容朕些时间思量吗?你的心思朕再清楚不过的了。好了,起——”见亮窗外人影一闪,光绪戛然收了口,冷冷问道,“何人在外边?!”“是奴才。”奕䜣朝冠上东珠颤巍巍地晃着,进了暖阁,于炕前跪下行礼道,“奴才奕䜣给皇上请——” “朕不是让陈宝箴告诉你明儿再递牌子吗?” “奴才……奴才这方接着……” “罢了,说吧,怎样?”光绪在窗前四下张望了眼,瞅着寇连材轻步出屋,方自转过身凝视奕䜣。“回皇上,”奕䜣抬袖揩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躬身道,“经赫德周旋,英国汇丰银行已应允借款。只……只俄法德三国极力反对。它们以干涉还辽应有酬劳为由,向我朝提出揽借要求。” “要李鸿章转告他们,朕已应允向英夷筹借了。”光绪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说道。 “皇上——”奕䜣眉头皱纹折起老高,丢眼色给翁同龢,方咬嘴唇开了口,“此事……此事老佛爷已要李鸿章与俄法签订了《四厘借款合同》,总额四亿法郎,折银约一亿两,年息四厘,以海关收入为担保,分三十六年还清。”光绪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黑眸盯着奕䜣,待他话音落地,冷冷道:“就这些,嗯?!” “是。” “告诉老佛爷,朕不准!”光绪盯了奕䜣足有移时,一字一句咬牙道。 “皇上,此事——” “皇上。”翁同龢仰着脸半晌没吱声,此时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奴才以为,与英筹借不……不如与法俄借更利于我朝。英夷据我江南富庶之地,而沙俄势力却在北方尚称贫瘠之地,同以海关收入作保,然细细考究,但与英夷筹借——”“东北三省如今还算贫瘠?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此事不必再说了。”不待他话音落地,光绪已然插了口,“奕䜣,这些事儿日后都你去做。直隶的差事,朕意思后边交与了王文韶那奴才,至于李鸿章嘛,进京侍驾。这事你下去告老佛爷声,看她什么意思。” “嗻。”奕䜣迟疑了下,方嘴唇翕动着轻应了声。 “台湾方面可有甚消息?” “听闻自唐景崧内渡后,台民复拥大将军刘永福做了总统,以台南为都,设总统府于大天后宫——” 《马关条约》签订当日,割台的消息就传到了台湾。台民闻之,“若午夜暴闻轰雷,惊骇无人色,奔走相告,聚哭于市中,夜以继日,哭声达于四野”。随后多次致电清廷反对割台,只清廷全然不顾台民的呼吁。万般无奈之下,1895年5月25日,台民宣布成立了以唐景崧为总统,刘永福为大将军的“台湾民主国”,以求保卫家园。 “日军方面呢?”光绪深深吸了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 “正……正加紧进攻。” 四下里一片静谧,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众人屏神静心地望着光绪,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然而,光绪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龙颜大怒,只缓缓踱着步子。半晌,奕䜣咽了口唾沫,迟疑了下开口说道:“皇上,台湾既已割与日本,台民再怎生抵御也与我朝廷无关——”光绪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剑眉下鹰一样的眼盯着奕䜣良久,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口气从齿缝中蹦出一句话来:“台民皆我华夏儿女,皆我大清子民,岂可言无关?” “奴才——”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硬挺,大热天儿奕䜣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奴才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奴才意思是——” 光绪阴着脸,轻咳一声道:“够了!”他嘴角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皇上,”翁同龢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近前躬身道,“现下朝廷已不宜再插手了,就任它自生自灭吧。”“自生自灭?”光绪浓眉压得低低的,“那么多的日军,台民如何抵敌?那种场面朕实在不……不敢想象……”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才透出来,“派兵,不妥,也没甚堪用之兵可派。朕意思还是让两广、闽浙接济些军械粮饷过去——” “皇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这份儿上,再不能忍也得忍的。”奕䜣“啪啪”甩马蹄袖跪倒在地,叩头急道,“现下日舰在台湾附近水域昼夜巡弋,军械粮饷非只极难运抵,但日夷发觉,必又将重燃战火,奴才恳请皇上万万慎重。咱如今已无力再应付——” “难道就看着台民去流血、去死?朕已然对不住台省千万生灵,怎忍心再漠然置之?”光绪说着转过身来,眼眶中却已盈满了晶莹的泪花。翁同龢移手抚着搭在怀里的辫子,踱至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视着外边的天穹。半晌,嘴唇翕动着缓缓开了口:“皇上心情,奴才们又何尝没有。只接济些军械粮饷,能阻止台民流血吗?恕奴才斗胆,皇上如此做,只……只会要台民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的。” “你——” “皇上,台湾孤岛,便再接济军械粮饷,终有一日要落入日夷手中。”见一边康有为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翁同龢忙不迭丢眼色止住。“要让台民少流血,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他没有说下去,只内心深处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说——”光绪深邃的眸子凝视着翁同龢,少顷回过神来,泪水禁不住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屋内一片死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晚风吹拂下檐下铁马叮叮作响。 “康有为。” “臣在。” “将你先时言语都写了递进来。” “嗻。” 似乎再也提不起精神,光绪轻轻挥了下手不再言语,奕䜣、翁同龢对望一眼,躬身打千儿默然出了屋。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随着,直出了隆宗门,康有为犹自思潮翻涌,一时惆怅无奈,一时凄凉悲酸,一时又觉会心温馨…… “康有为,你发什么呆呢?”翁同龢回眸望眼康有为,道,“还不快给六爷请安?”康有为哆嗦下身子自愣怔中回过神来,这才觉得脸颊颧面上略略紧结,眼角还噙着泪,忙不迭抬袖揩脸打千儿道:“卑职康有为见过六爷。”奕䜣双眼在康有为身上打量了良晌,方不相信价开口道:“你便是康有为?” “正是卑职。” 奕䜣淡淡一笑,不冷不热道,“你的作品本王早已拜读,今日有幸一睹容颜,真是三生有幸。”康有为略一拱手便欲开口,只翁同龢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落了下,已然插口说道:“六爷还有事儿要做的。日后相处日子多着呢,你就莫再讨扰了。”说罢,将手一让,“六爷请。” “筹款一事你多费点心神,此事老佛爷既已定议,再生枝节恐——” “六爷放心,叔平理会得。”眼瞅着奕䜣过了乾清门广场,翁同龢方回首望着康有为,笑道,“六爷面冷,你莫放了心上。在他这位上,不冷些不行的。”“翁相言重,卑职岂敢。”康有为轻咳两声换了话题,“翁相,恕卑职失礼。台湾民情激越,而日夷力竭财衰,倘朝廷予以接济,台湾似犹可——”“不错,照现下形势看,台湾是有收回的可能。我方才亦想着这事的。不过——”翁同龢一边碎步踱着,一边小声道,“六爷说得不错,朝廷但插手此事,必会复引起纷争的。英夷为与沙俄对抗,极力拉拢日夷,这种事它断然不会沉默再三。而诸夷之间钩心斗角,谁又能保法、美、德诸夷不被英夷利诱?但他们联合起来,我朝怕损失的不仅仅是一个台湾。” “诸夷间钩心斗角,即使真能联合起来,这根基亦不会稳的。” “但有利可图,他们是会铁了心合起来的。”翁同龢摇了摇头,回首望眼康有为,“另外,皇上虽锐意进取,然阻力已然不小。倘再节外生枝,只怕更难上加难。且忍下这口气,变法维新,国富民强、兵精粮足之时,光复我华夏疆土还不易如反掌?你说呢?”康有为低头亦步亦趋随着,似乎在沉吟,半晌抬眼扫了下翁同龢,不无忧虑道:“翁相所言不无道理。但望朝廷就切实可行的条陈,逐一付诸实施,使我朝转弱为强,以慰众生之望。”“你——”翁同龢愣怔下收了脚,审视着康有为,道,“你担心皇上——” “卑职——” “你大可放心,皇上乃难得之英明君主,睹此国难民怨,他是很想有一番作为的。便在前日,皇上还拟了一道谕旨,责令各直省将军督抚就近日中外臣工条陈时务,如修铁路、铸钞币、立学堂等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上报朝廷,以便逐一推行。” 康有为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这道谕旨卑职在邸报上看到了。恐怕到了各省督抚大臣手中,终会不了了之的。”“各省督抚守旧者有之,然如张之洞、陈宝箴者亦不在少数。”翁同龢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康有为一动不动,“皇上决心已下,绝不会半途而废的。今日皇上召你进宫、颁布举人才诏,为的什么?皇上旨命温处道袁世凯去督办军务处当差,又为的什么?这些你难道看不出来?” “皇上要袁世凯去督办军务处做差?他——” “袁世凯也很有维新思想的。前几日我去他府邸,书房中高挂一幅西洋瓜分中国图,可见忧心国事,很有头脑的。”翁同龢说着,忽然压低了嗓门,“皇上业已有心要他将天津小站原本按察使胡燏棻编练之约五千‘定武军’接管过来,作为改练新建陆军、巩固皇权的基础。” “皇上——” “皇上心意如此,我等做臣子的不竭忠尽虑,辅佐圣上成就中兴大业,何颜面对世人?又怎配得上这身上顶戴袍服?!”他神情激越,语气中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一下,忙不迭打千儿道:“翁相诤言,卑职叹服。皇恩浩荡至斯,卑职若不濯心涤肝,精白其志报效朝廷,何颜苟活人世?卑职此生只在变法维新,中兴我大清,赴汤蹈火亦不会退却的。只……只……” “怎样?但说无妨。” “只卑职观皇上先时神情,恐——” “皇上亲政以来,屡屡不能遂志,于皇权自是看得重些。你所提设议院,要君民共主,他又岂能不心存顾忌?不过你大可放心,皇上心坚如铁,绝不会令众维新志士失望的。”翁同龢移脚前行,边走边道,“现下首要的还是你们须抓紧时日,但外边造成声势,变法谕旨一下,方可水到渠成。对了,报纸你想取个甚名好呢?” 清凉的风习习吹来,康有为但觉心里爽快了不少。紧赶几步在翁同龢身侧躬身道:“卑职路上早思量这事了。依卑职意思,既然附在朝廷公报后一起发送,不若也叫公报。” “嗯——”翁同龢沉吟片刻,道,“报纸宣传的是世界万国的事儿,我看就取名《万国公报》吧。” “英美传教士成立的广学会,也出报名曰《万国公报》,报名相同,卑职怕会招来麻烦的。”康有为将垂在胸前的长辫抛于脑后,说道。 听康有为言语,翁同龢淡淡一笑:“中外有别,同名又有何妨?况你树大招风,若要那些顽固守旧的大人们晓得是你办的报纸,能不群起攻之?说不定便报贩也不敢代劳了。如此含含糊糊的,要他们皆以为是洋人创办的,岂不于我们更有利?” “翁相思虑深远,卑职不及。如此卑职回去便立马筹办,争取下月一准发行。” “嗯。”翁同龢点了点头,“我不便公开露面,日后有事,可以要军机章京陈次亮与我联系。嗯——但报纸发行有了成效,可以考虑创办一个团体。现下军机处众大臣于维新颇有微词,而刚子良更一提维新便咬牙切齿。所以一定要格外慎重。” “此事卑职早已想好了。我朝现下之所以备受外夷侵凌,只在太弱了。我等目的在于强国富民,故卑职以为取名‘强学会’妥些,不知翁相以为如何?”康有为咽了口口水,说道。 “不错。只你不宜抛头露面。” “卑职晓得,翁相放心。” 眼见西华门处人影攒动,翁同龢沉吟了下,回首望眼康有为,道:“好了,今日便说到这。”说罢,脚步橐橐踱了前去。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隐了地平线下,昏沉沉的天穹上,几颗星星耐不住寂寞价钻了出来,一眨一眨凝视着大地。康有为静静地看着,那是希望,那是他心中期盼已久的希望!它显出来了,然而,它能升得更高,闪得更亮吗?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筹措,八月十七日,第一期《万国公报》附在朝廷邸报后面,送到了京城各个角落。一篇《论天下大势》,宛若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块千斤巨石,泛起阵阵涟漪。人们争相传诵着、议论着…… 《万国公报》出乎意料的成功,犹如阵阵凉风,使得众维新志士欢喜无限。他们浑然忘却了炎炎盛暑,每日聚集在南通会馆,或挥毫撰文,或会客晤友,纵谈天下大事,慷慨激昂如龙吟虎啸,其乐却也融融。 十月下旬,借着《万国公报》的浓浓春意,康有为、梁启超众人又开始了强学会的筹办工作。一时间,南通会馆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开锅稀粥价热闹。 天已苍黑。送走了最后一批要求入会的官员,康有为伫立在门前台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只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 “老师,屋里歇着吧?”梁启超黑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望眼康有为,说道。“唔?唔——”康有为依依不舍地复四下瞅了眼,方转身进了会馆,“照现下形势发展,要不了几日,人数便可逾百了。我意思过会儿陈大人他们过来,咱们便议议学会的章程,准备正式立会,你说呢?” “不算方才那拨,已有一百零七人——” “是吗?” “嗯。”梁启超点了点头,两手摆弄着油光水滑的长辫,边走边道,“老师,我这心里总觉着不甚踏实,您看是不是暂缓一缓好些?”康有为漆黑的眉毛抖了下,放缓了脚步望着并肩而行的梁启超:“怎的了?” “近来要求入会之人如潮水一般,实可喜可贺。”梁启超咽了口口水,“只卓如看其中不乏窥测方向、心怀二意之徒,此等人如墙头野草,遇风便倒——” “你意思咱拒绝他们的要求?” “此万不妥的。卓如意思还应想个万全之策,以免日后我辈希望不为朝中顽固势力毁坏,反被这些势利小人践踏。” 康有为轻轻一哂,抬袖拭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说道:“此不足为虑。要求入会之人中确有这等见利便忘义的小人,然只区区几人,放手让他们搅又能翻起什么浪儿?”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师——” 康有为边抬脚进了月洞门,边摆手说道:“形势至此,已没有缓和的余地了。总不能因着这几人便伤了大伙儿的心吧?如今局面来之不易,须当好好珍惜才是。”“卓如也是这般想的。”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迟疑了下说道,“设若日后——” “你今日这怎的了?畏手畏脚的。往日豪情都跑哪儿去了?”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眼角余光扫了下梁启超,道。 梁启超愣怔了下,嘴唇翕动着,只却道声“卓如——”便止了口。“此事莫再说了。但要皇上晓得你如此怯事,日后还能取得功名吗?”似觉失口,康有为长时间没再言语。梁启超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一阵寒意打心底里泛起:功名利禄,莫非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也熏染了……正思量着,耳边响起康有为诧异的声音:“翁相?您这——”梁启超愣怔下大步进了屋。 “怎的?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翁同龢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在客厅南窗下坐着,手中湘妃竹扇轻摇,淡淡笑道。“翁相说笑了,卑职这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着,康有为一个千儿深深打将及地。见翁同龢身边兀自坐个人儿,却不识得何许人物,康有为望着翁同龢,道,“恕卑职眼拙,不知这位——” 梁启超边招呼会管管事献茶,边移目打量那人:藕白色纺绸长衫,拖了一根细长辫子,长孤脸上一对眼窝微微下陷。“在下翰林院编修张孝谦。”不待翁同龢开口,那人已自起身拱手淡淡一笑开了口,“久闻南海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日后还望南海兄不吝赐教才是。” “张大人言重,有.99lib.为何敢当?”康有为笑着还了礼,将手一让,道,“坐,快快坐着。” “孝谦乃李相门生,你们日后多多亲近才是。”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又道,“孝谦忧国忧民,每念及眼下局势,如骨鲠在喉,寝食难安。听闻强学会即将成立,有意加入。只李相抽不开身,恐无人代为引荐,为你等拒之门外,故要我做了这导人。你们——”“张大人满腔赤诚,有为岂有拒之之理?”康有为撩袍摆坐了,闻声说道,“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大人但有所想,还望快言快语,以飨卑职。” “南海兄言重了。孝谦腹中空空,恐怕要让诸位见笑的。” “张大人客气——”兀自说着,眼瞅着管事王平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康有为遂收口问道,“有事吗?探头探脑的,还有没有点规矩?!”“小的——”王平陀螺似绕圈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外边有个姓袁的老爷要见大人,小人看众位老爷正说着事,故——”“姓袁的?”翁同龢喃喃自吟了句,扫眼康有为,道,“莫非是袁世凯?去,叫他进来吧。” “嗻。” 片刻光景,橐橐脚步声响处,一个大眼、俊中生威、矮矮胖胖、身穿四品补褂的官员进了屋。众人移目看时,却正是袁世凯。不想着翁同龢竟在此处,袁世凯愣怔了下方满脸堆笑道:“卑职袁世凯见过相爷。不知相爷在此,失礼之处还乞恕罪。”说罢,“啪啪”甩马蹄袖便欲大礼请安。“罢了。”翁同龢虚抬了下手,“一边坐着说话吧。”“哎。”袁世凯依然单膝跪地行了礼,于窗前杌子端正坐着,点头示意诸人算是请了安,躬身说道,“卑职整日琐事缠身,今日方闻得强学会一事,特来为我朝中兴尽一份绵薄之力。不知相爷——” “此事还需康有为说话,老夫只是被孝谦拉来做引人的。” “翁相说笑了。”康有为喜形于色,起身向着张孝谦、袁世凯笑道,“苍天有眼,将二位大人送临鄙会,有为备感荣幸。但有二位大人襄助,我辈心愿何愁不遂?请二位大人受有为一礼。”“康兄这可太抬举慰亭了。”袁世凯伸手止住康有为。“诸位皆当世俊彦,朝中精英,慰亭粗鲁人儿,怎敢承此言辞?但蒙康兄恩允,列名强学会,慰亭已是诚惶诚恐了。”说着,袁世凯自靴筒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递与康有为,道,“慰亭入会,愧无贡献,谨奉上银票五百两,聊应急需,还请康兄笑纳。” “袁兄想得周到,如此有为便不客气了。袁兄厚情,有为这里——” “康兄这做的甚来?这不将慰亭作外人看吗?”袁世凯扫眼张孝谦,说道,“我与孝谦兄既然入会,便当尽会员责任。孝谦兄,你说呢?”“是是,慰亭兄所言正是孝谦想说的。”张孝谦满脸尴尬地望着康有为,“孝谦来得匆忙,这身上——” “孝谦兄但人来了,已胜似黄斤千两,更况日后少不得有出力之处!”康有为说着伸手拍了拍簇青的额头,“瞧瞧我,这一高兴也忘了招呼诸位了。王平!王平!” “小的在。老爷——” “快去把后院冰的西瓜取一个端上来!” “嗻。” 几个人舔嘴咂舌,边嚼着西瓜边放怀侃着,只翁同龢、梁启超一个凝神聆听,一个满脸阴郁,只字不吐。约莫大半个时辰,二人起身告辞。翁同龢起身背手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听得外边脚步声响,沉吟下复坐了。“相爷,”康有为拱手施礼,见翁同龢抬手示意,于一边杌子上坐了,满脸笑色道,“风从虎,云从龙,现下风云际会,依卑职意思,是时候了,您看——” “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是吗?”康有为兴奋地站起了身。 翁同龢轻轻点了点头:“如今上至王公贵戚,下至村野小民,莫不以维新变革议论的最多。正式成立强学会,似已是时势所趋。学会举足轻重,左右舆论较之报纸胜过多多。但却比之更扎眼,更亦引起顽固守旧势力的注意。”他吁了一口气,深不可测的眸子凝视着二人,接着道,“那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切切大意不得。方才我自后门进来,发现外边形迹可疑之人少说也有一打——” “这——” “这些人现下还只是探风声,但正式立会,他们必会出来阻挠破坏。”翁同龢轻摇折扇,苍眉微皱,沉吟道。“这阵子成效显著,实出人意料。然我辈所行之事关系匪浅,万不可因这一点点成绩便昏了头脑。南通会馆现下已然暗藏危机,我意思你们师生这阵子暂先敛着些,筹备、接待这些事儿都由次亮他们去做。另外——”他的额上蹙起一层层皱纹,沉吟片刻,方道,“炸子桥那松筠庵比较僻静,你们过几日索性搬了那边去住。” “松筠庵虽则僻静,只自上次公车上书,也非稳妥之地。”康有为攒眉踱了两步,说道,“办报立会,旨在宣扬维新变法主张,僻静处虽则安全,然于事无益。相爷,卑职意思还是留了此地。我辈立志变革,早已将生死置之脑后——”梁启超望着跳动的火苗,品量着翁同龢言语,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忍不住开口说道:“老师,相爷所言甚是在理。我等生死事小,维新大业事大呐。松筠庵是不宜再去的,只河南会馆却不失为一好去处。那儿清静,来往文人骚客又多聚——” “不妥——” “就那里吧。”翁同龢摆手止住康有为,上下审视着梁启超足有移时,说道,“外边形势喜人,只里边你们却不晓得。恭亲王于变法维新一直模棱两可,他主脑儿多年,放出去的外官有多少?朝中得他好处的人又有多少?李季云三朝老臣,门生又何其多?再加上刚毅、荣禄、徐桐这些人,切不可大意的。”他顿了下,长吁了口气接着道,“便张孝谦,你以为他真心想着变法?此人为人反复,他之所以想入会,不外是想借机邀宠。我引他过来,为的便是能借此减少些李季云处的压力。你们日后要多留点心眼才是。”见梁启超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犹豫着却又止住,翁同龢遂问道,“想说什么?” …… “但说无妨。” “照这等形势,卓如以为——”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立会之事似不宜过早。倘有不测,怕要再拾人心,极难的了。”翁同龢手托腮点了点头,轻轻吁了口气,说道:“皇上意思,但有了这个团体为臂助,就可以迫使那些故步自封的守旧之士感到孤立,改变态度,使新政得以顺利进行。今日我来,便为了宣达皇上这个意思的。”他咽了口唾沫,沉吟了下又道,“现下立会风声已出,久无动静,人心亦会涣散。所以正式立会不能拖的。至于你说的——确值得一虑。” “如今京师已小有气候,但各地亦皆这般,彼此呼应,复有何惧?相爷,卑职意思可与各地维新志士联络,加紧维新思想之宣传鼓动,您看——” “嗯,不错。回头你们便与他们联系,我再与道希他们几个去信……”兀自说着,外边传来一阵纷沓脚步声响,还夹杂着朗朗笑声。翁同龢攒眉沉吟了下,与二人低语几句,梁启超导着出屋径趋后门而去。康有为目视着二人消逝在夜色中,半晌方下阶迎声过去,至月洞门时,却见陈炽、沈曾植众人循抄手游廊过来,于是紧赶两步上前,拱手笑道:“诸位仁兄这般高兴,不知有甚喜事?” 王照脚步橐橐走在前边,拱手还礼,笑道:“喜事谈不上,只能说是笑料罢了。”说着,扭脸望眼陈炽,“次亮兄,快与南海兄看看。” “黑灯瞎火的,也不急这片刻光景。走,屋里说去。” 彼此寒暄几句落座,康有为吩咐王平拧热毛巾与众人揩脸,又要了点冰块瓜果,方自烛光下观望手中信札,却见上面写道: 长素兄并维新诸君子雅鉴:时事多艰,国运日蹙,强夷虎视,百业待兴。忽闻强学会事,不胜欣然,奉银三千,资贺之余,以略表方寸。甲午之战,慷慨几多?追忆少荃平生,何时不为强国?效泰西,兴洋务,办工厂,筑铁路,建立海军,派人留学,不辞鞠躬尽瘁,唯愿死而后已。孰料赴日缔约,竟成千古罪人。呜呼,稍有良知者,谁欲卖国?同为炎黄子孙,相煎何急?遍阅《万国公报》,常于烛下独思。茅塞顿开,唯有维新。若蒙诸君不弃,少荃愿与为伍,携手同路,共开大业!谨此李鸿章拜上 “长素兄虽满腹经纶,只怕亦未想到似李鸿章这等人见人弃之辈也会有维新思想吧?”内阁中书汪大燮清癯脸颊上一对眼窝深深下陷,峭峻的面孔上素日里极少表情,只却是个喜天哈地的性子,笑道,“您瞧瞧他那些话儿,甚‘稍有良知者,谁欲卖国?同为炎黄子孙,相煎何急?’还真有些感人呐,是吧?” “岂止感人,简直便是醉人!将我等一个个都醉了,他好浑水摸鱼。哼,他做梦!”寿富边吃边冷声道。 “对,强学会专为中国自强而立,岂能与他这等无耻卖国贼同流合污?!” “真是恬不知耻!” …… “诸位,”康有为褪掉外边褂子,取块冰块含了口中呷着,边悠然踱步,边说道,“李鸿章丧权卖国,实千古不赦之罪人。要我意思,索性明日里报上将这事给登了出去,也让世人看看他这嘴脸。”“妙!简直太妙了!如此一来,只怕他李鸿章便再没有出头的日子了!”王照口中西瓜塞得满满的,闻听也不吐子儿咕咚一声咽下,道,“此不正是我辈希望?次亮兄,你在军机处,他那条陈见得多,这评论的文章可要多费心呐。” 陈炽接毛巾仔细揩着手,望眼寿富,说道:“此虽大快人心,只于我辈事业怕弊大于利的。《万国公报》掀起滚滚热浪,已然引起刚毅、徐桐之流仇恨,便前日恭王爷还约见英国公使,要求李提摩太不得再刊登鼓动人心之文。但将此事登出,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自露形迹与他们?” “那又怎的,我不信现下咱便弱了他们。”王照轻哂了声,道,“要我意思,该是明刀明枪与他们斗的时候了!”“小航兄此言差矣。”陈炽将毛巾递给汪大燮,回座轻咳了声道,“离着那时候还远着呢。”他长长吁了口气,“不说别的,皇上手中有一兵一卒吗?但老佛爷恼羞成怒,武力弹压,如何应对?” “这——”王照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小航兄也不必太过沮丧,听闻皇上已有意要袁世凯在天津编练新式陆军,但有所成,吾辈不就腰杆子硬了吗?” “是吗?” “那还有假?”汪大燮说着起身用盘子递冰冻李子给众人吃,“长素兄约我等过来,不知为的何事?”“嗯?唔──”康有为兀自沉吟着,闻声愣怔了下淡淡一笑,开口说道,“近日要求入会之人络绎不绝,形势至此,正式立会已迫在眉睫。约诸位过来,想就此事商议一二的。”沈曾植与陈炽对望了眼,说道:“南海兄,此事我与次亮兄昨日商议着,依朝中这阵子动静,正式立会似乎还太早了些——”“不早了。”康有为摇摇头,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道,“这时若再不立会,方拢了的人心会散了的。实不相瞒,方才翁相过来——” 王照四下里扫了眼:“翁相过来了?” “嗯。依他意思,便皇上也这般想的!”见众人不再言语,康有为干咳两声,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色,接着道,“但要立会,这头炮必须打响。序文一事——” “此事我看还得卓如兄不可。”汪大燮点头插口道,“前次一篇《论天下大势》,令多少读者爱不释手,便连夷人各报也相继转登——”兀自说着,外边传来梁启超话语:“伯棠兄太抬举卓如了。立会这等大事,序文要的是气势磅礴。这等事儿除了老师怕无人做得来的。”话音落地,梁启超抬脚进了屋。 康有为悠然踱着碎步:“序文关乎紧要,长素看就伯棠兄意思,由卓如执笔——”“不不不,此事非老师亲笔不可的。”不待康有为话音落地,梁启超已自急急开了口,“非是卓如推辞,实在是这等文章卓如从未写过,万一言语不周,岂不误我辈大事?” 众人目光望着梁启超,稍刻,又都聚了康有为身上。“这事——”康有为咽了口唾沫,“这等文章莫说你不曾写过,在座诸位谁又——” “虽则如此,只老师中西古今天文地理无所不精,无所不有精辟独到之见解。此事还望老师莫再推辞了才是。” 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如此……长素便勉为其难吧,不周处还请诸位仁兄不吝赐教。”说着便索纸笔。王平忙不迭捧砚过来,和梁启超一头一个抚平了纸。康有为攒眉沉吟片刻,饱蘸浓墨,凝神落笔挥将起来。众人移步看时,却见纸上写道: 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东眈,处四强邻之中而为中国,岌岌哉!…… 袋烟工夫,康有为方自收了笔。接着又谈了草拟学会章程、办报、办图书馆、办科学仪器馆以及联络各地维新志士广播维新思想诸多事儿。越说越高兴,康有为索性掏钱做东,命王平去饭馆叫了一桌酒菜,在屋中开怀畅饮,直天交亥时,方意犹未尽地散了去。 第二章 楼云渐至 刚毅嘿嘿笑着拱了拱手,猛地一拍脑门儿,道:“对了,六爷,《万国公报》的事查清了,那压根便不是李提摩太等人办的《万国公报》……” 沿着长满苔藓的卵石小径逶迤前行,但见满院里树影摇曳,花草萋萋,众人跟在梁启超身后,像进了迷魂阵一样,一会儿向北又拐东,一会儿折南又向西,足足袋烟工夫,方出得南通会馆。 彼此拱手话别,梁启超怔怔地站在会馆门前,久久一动不动,一颗心只觉着飘忽不定没个实处着落。此时,白日里的炎炎暑气早已丝毫亦无,乌黑的天穹上隐隐有几片薄云缓缓移动,伴着树叶似歌似哭又似哗笑的喧嚣声,显得格外阴森。良晌,但见他长长透了口气转过身去,只方走了两步却又止住,复转身举步独自前行。 宣武门外大街上,微弱的月光下,各种羊角灯、气死风灯随风摇曳,闪烁不定,布满沿街两行,连绵蜿蜒直看不到尽头。 “快点!那和尚又在城隍庙练上了!” “是吗?哎哎……等等我呀!” 兀自踯躅间,街衢上一阵骚动,梁启超梦中惊醒般身子瑟缩了下,移眸时却见街上人头攒动,潮水价直趋向南,犹豫着亦跟了前去。 盏茶工夫,城隍庙已围了上百的人,离着箭许里地便听得人声嗡嗡。梁启超费力挤将进去,却已是汗透衣衫。放眼看时,只见空场上四盏大红灯笼冉冉升起,一个四十左右的和尚和几个小伙子正在打场子,旁边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背光而立,身材小巧玲珑,腰间似乎还悬着一把剑,却看不见脸盘。稍刻,那和尚双手合十略躬下身子,对众人发科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携徒献艺,不为谋食不为钱,专为人间结善缘。刚才有位看客说小徒杏花所练瓜子镖不是神仙手段,这里贫僧便让诸位瞧瞧真章。赵宏、田童,把褂子脱掉。”两个年轻人答应一声将身上布褂子脱了扔在一边,众人看时,一个身壮如牛,胸肌暴突,一个瘦骨伶仃,像个干猴,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站好!” “是!” “各位看客瞧真切了。”那和尚将洗得发白的僧服褪下,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把寒光闪闪的钢刀,似怕众人不信,周匝儿走了圈方至二人身前,提气大喝一声,手中钢刀猛扎向二人咽喉。众人“啊”的一声,心都提了嗓子眼上,只看那二位汉子,却是面不变色没事人儿一般,不由得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忽地,那和尚又是一声大喝,接着手中钢刀上下翻飞剁肉价向着那二人连连砍去。 梁启超暗自称奇间,四下里已是一片叫好声。 “哎,我说和尚,你这真能将人练成仙吗?” “非是贫僧夸口,但由贫僧教导,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必可降神附体。” “降神附体?这——” “出家人不打诳语。有想习者,贫僧分文不收。倘有作假处,贫僧愿——” “我学!我学!” …… 一时间群情沸腾,犹如炸了锅价挤着、嚷着。梁启超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这一切,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只觉着一股莫名的寒意自内心深处悄悄泛了上来。 “姑老爷!姑老爷!” “唔——”梁启超愣怔了下,移眸时,却见李端棻府里管事在圈子外大声喊着,好不容易挤出去,急道,“怎的了?” “大小姐昨儿进香,不小心跌了一跤——” “什么?这等事儿怎的不过去告诉我一声呢?!” “小的们要去的,只大小姐说姑老爷有大事儿要做,不让小的讨扰。”那管事抬手抹了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早起大小姐身子骨不舒坦,叫郎中看了,说动了胎气,怕这一半日便要生的。若不是老爷回来要小的们……”兀自喋喋不休时,梁启超已自呵腰上了轿。 循抄手游廊前行,老远便听见几个女子在叽叽咯咯地说笑,其间还夹杂着李老夫人爽朗的笑声,梁启超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了半截,循声进了东套房,只见李老夫人、李端棻妻子梁氏正自陪着蕙仙说笑打趣儿。周围几个侍候的丫环见他进来,忙不迭蹲万福请安。梁启超点点头,轻咳声深深打了一揖:“卓如给岳母大人、嫂夫人请安。” “回来了。”李老夫人扫了眼梁启超,似笑非笑、不冷不热地开了口,“没认错门吧?”“卓如——”梁启超俊脸陡地涨得通红,“卓如不孝,望岳母大人恕罪。”“我这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儿,也不指望你——”李老夫人抬手拂开李蕙仙纤手,颤巍巍起身接着道,“只你对得住我这丫头吗?她每日每夜念叨着你。你呢?打她回府看过她吗?她如今有身孕的人了,这府里虽上上下下一大群人侍候着,可哪个抵得上你半分——” “娘,卓如他不是忙吗?” “忙?忙便可以连家也几月几月不沾边儿吗?!有妻子孩子的人了,不比以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点顾虑也没有——”见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李老夫人戛然止了口,扫眼梁启超,长吁口气道,“还没用饭吧?翠翠,去与姑老爷——” “不敢劳岳母大人费心,卓如已进过饭食了。”梁启超双手反反复复地揉搓着衣角,宛若闺中待嫁少女一般低声道。“进过了?看你那憔悴样,只怕再过几月便我这丫头都认不出来了。翠翠,还愣着做甚?”李老夫人叹道,“国家到这份儿上,是该有人出来做些事儿的。只自个身子骨也要当心着些,没有好身子,做的什么事来?你——坐着吧。” 梁启超躬身谢礼斜签着身子坐了杌子上,望眼李蕙仙,满是柔情的目光中夹着些许愧色,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时,却听李老夫人又道:“苾园方才回来,说这几日朝里很是不安稳,荣禄、刚毅几个四下探听《万国公报》是何人办的。你这几日就待府里,等风声过了再出去。恰巧大夫说仙丫头就这一半日光景,你便好生陪陪她。” “卓如——”梁启超犹豫着点了点头,“卓如谨遵岳母大人吩咐。” 李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望眼梁氏,道:“好了,咱别在这碍眼了,让他们小两口热乎吧。云儿,你留下,和翠翠服侍大小姐。” “岳母大人慢走。” 搀着李老夫人出屋下阶,梁启超仰脸深深吸了口略.99lib?带凉意的空气,又徐徐吐将出来,方折回屋中。李蕙仙漆黑一绺秀发半掩桃腮,拖在被外,眼中泪花在烛光下闪着亮儿,望着梁启超:“卓如,母亲一时气话,你千万莫放了心上——” “蕙姐这说哪儿的话了,卓如怎会呢?”梁启超嘴角泛起一丝笑色,于炕前坐了,伸手握住李蕙仙双手,叹口气说道,“岳母大人言语,句句实情。卓如每每夜深人静,亦常念此,心中——”“又说那些话了?”李蕙仙抽手堵住梁启超嘴唇,“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说话间,屋门“吱”的一声响,丫环翠翠端着条盘进来,遂收手道,“好了,先吃些东西吧。” “卓如真的——”梁启超说着收了口,莞尔一笑接毛巾擦了擦手,从条盘中拿个饽饽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只一双眸子始终在李蕙仙身上望着,眨也不眨。“看你那呆样,看——”李蕙仙脸上掠过一丝红晕,“翠翠,快给姑老爷把汤端过去,别让噎着了——对了,你不说想见姑老爷吗?好生瞧瞧,可跟你想的一般。” 翠翠抬起了头,鹅蛋形的脸,弯月眉下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身材稍弱,看上去却是端庄稳重,只是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梁启超接碗愣怔了下,问道:“你身子不舒坦吗?” “不不,奴婢——” “在这莫要奴婢长奴婢短的,说‘翠翠’中听,姑老爷心里也欢喜。”李蕙仙轻叹了口气,“这丫头是山东威海人。威海沦陷时与姐姐逃了出来,在天津姐妹走散后流落京城,兄长看她举目无亲、甚是可怜便带了回来。”说着,她伸手拉了翠翠坐于身侧,“卓如,前阵子翠翠与我言及举舰降日实北洋水师营务处提调牛昶炳等人伙同顾问浩威所为。丁军门满腔赤诚,压根便没有降日念头的。朝廷褫其功名——” “此事你怎晓得?”梁启超剑眉微皱了下。 “奴——翠翠和杏花姐姐的夫婿都是水师人,黄海一役,他们——丁军门念我姐妹可怜,收留了在提督衙门,这些事儿都是翠翠亲眼目睹的。丁军门当时下令沉舰以免资敌,只那些大人们——” “无耻!卑鄙!”梁启超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起身绕室来回踱着快步。翠翠泪珠儿走线般淌着,迟疑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姑老爷,丁军门他……他是冤枉的,求姑老爷和老爷给皇上说一声,还他清白——”“起来,这做的甚来?”梁超说着伸手欲搀了翠翠起身,只半空中又垂了下去。“翠翠,起来说话吧。”李蕙仙努嘴示意云儿搀了翠翠起身,望着梁启超说道,“卓如,你看这事——” 梁启超颀长的身子立在窗前,像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四下里一片静寂,只自鸣钟沙沙的响声和着翠翠呜咽抽泣的声音回响着。盏茶工夫,梁启超缓缓转过身子,翕动嘴唇说道:“此事希望不……不大的……” “姑老爷——” “翠翠,听姑老爷说下去。” “翠翠一个丫头,说出来的话能有多少分量?此其一;其二,似牛昶炳这种人,能做到营务处提调一职,其身后必有背景的,而那浩威又是洋人,即使御旨审理此案,也——”梁启超轻轻摇了摇头。“照你这么说来,就任着那厮逍遥法外了?”李蕙仙轻抚着翠翠如云般的秀发,“翠翠言语是没多少分量,只兄长,还有次亮他们联名上折弹劾,总不至于还没分量吧?” “现下朝中那些守旧之徒只恨找不到攻击变法维新的借口。苾园兄他们但出面,于维新大业怕有百害而无一利。”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说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假以时日,相信朝廷会还丁军门清白的。那厮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说着,他望眼翠翠,“翠翠,你感恩图报,孤身一人漂泊京师,丁军门便九泉之下也会瞑目——” “姑老爷。” “什么事?” “老爷要您过去一趟。” “哎,我这便过去。”梁启超说着取件夹袍穿了身上,边扣扣子,边望着翠翠说道,“相信我,历史是公正的,它不会疏忽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说罢又吩咐了丫环云儿几句,方折身出了屋。 出屋来,一股凉风扑面袭来,梁启超热身子不由打了个激灵,仰脸望天,这才觉不知何时峥嵘黑云已自布了大半个天穹。由着仆人给他披上油衣,梁启超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直趋东院李端棻书房。在游廊下脱衣时,屋内李端棻声音却已传了过来:“卓如吗?外头风大,里头更衣,免得着凉了。”梁启超答应一声,到底收拾停当,才跨步进屋。 屋内,李端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坐在正中椅子上,一侧凳子上端坐一人,梁启超认识是内阁侍读杨锐,只靠书架旁一人,方正国字脸黑里透红,扫帚浓眉下一双眸子深不可测、炯然四射,却不认识。李端棻见梁启超迟疑,含笑说道:“这是博迪苏,字岸竹。你不用多礼,且先来看看这对联写得如何?” “卓如见过叔峤兄、岸竹兄。”梁启超拱手施礼,复仔细打量了眼博迪苏,方趋步桌前观看,却见雪白宣纸上笔走龙蛇般写道: 夫非尽人之子欤!叹彼苍同具形骸,独历饥寒终岁苦;是抑穷民无告者,忍若辈俱填沟壑,不思风雨半椽安。 联语慷慨,读来字字盈泪。梁启超看罢,忍不住击掌连声道:“好!”“叔峤现下满意了吧?”李端棻剥了瓣香蕉递与梁启超,眉棱骨微微一颤,说道,“京师繁华之地,然街头巷尾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惨不忍睹之乞丐却比比皆是。叔峤有意兴办‘暖厂’——” “‘暖厂’?这是——”梁启超望着杨锐。 “也就是将街头残垛、荒庙废庵简单修建,供那些穷苦人栖息的场所。”杨锐起身踱了两步,疲倦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阴郁,说道,“叔峤这阵子多方奔波,募集经费,待诸事妥当后准备先在慈庵寺设立一个,届时还请卓如兄务必屈驾莅临。”话音落地,李端棻已然接口道:“最好到时要康先生一起过去。这也不瞒你,叔峤募集经费成效甚微,想借你师生二人名望筹些银子,你总不会反对吧?” “苾园兄这说哪儿的话了?叔峤兄忧国忧民之心至诚,卓如岂有推辞之理?”梁启超咽了口口水,“只卓如打算这几日离京,到时候怕赶不回来。”“什么?你打算离京?”李端棻怔怔地望着梁启超,满脸诧异之色道,“现下京师风起云涌,你怎可轻易离开?” 梁启超一双眼睛透帘幽幽地望着院外黑沉的夜色,暗吁口气说道:“穰卿兄他们几个邀我去上海一趟,我已应允了。经费一事,叔峤兄不必担心,我辈这么多人云集京师,还愁没个着落?老师那里我便去说与他,到时一准过去。”“离京一事叔峤还望卓如兄三思才是。”杨锐剑眉下一双三角眼凝视着梁启超,“时局变动只在朝夕,卓如兄与南海先生乃我辈旗帜,倘此时离开,实在因小失大呀。” “叔峤兄过奖,卓如何德何能敢受这‘旗帜’称呼?方才会馆遇着翁相,他意思现下京中虽形势面上喜人,然暗里却遍布荆棘,唯有各地云集响应,方可造成一股强大的、无以逆转的声势,使我辈维新大业得以顺利实施。卓如回来路上,反复思量,深以为然。” “翁相可允你离京赴沪?”李端棻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缩成一团。 “翁相——” “没有说,是吗?他但知道此事,也一准不会应允的。”李端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梁启超,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皇上已授意这阵子成立强学会,广播维新思想,此会但立,绝不会再像现下这般风平浪静的。你的文才口才,乃我辈与那些顽固守旧势力辩论之锐利武器,但若离去,何人当此重任?” 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淡淡一笑道:“老师才学是足以担此重任的,更况还有次亮兄、漪村兄他们——对了,季直兄回乡守孝之期亦将满,他这状元公难道还不及卓如——”“卓如兄过谦了。”博迪苏随父亲回返草原后,先是为保全全家兄长那尔苏吞金自亡,紧接着伯彦讷谟祜又病故,一直难以重返京城,此番听闻京师风起云涌,故再也耐不住性子,听梁启超言语,忍不住开口说道,“卓如兄文章,岸竹可说是每篇必阅。依岸竹看来,卓如兄之文笔,当今之世可说无人能与匹敌——” “岸竹兄如此说话,卓如真是羞愧难当呐。” 博迪苏新剃的头在烛光下闪着亮儿,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阿玛过世,岸竹心灰意冷,决意终老草原,再不踏入京城一步。这些年时局维艰,伯茀兄每每书信与我,要我重入京城,与诸位共创一番事业——” 李端棻神情庄重,插口说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岸竹兄世受朝廷洪恩,正该如此的。” “不怕苾园兄见笑,岸竹虽也心有所动,然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是——”博迪苏说着戛然收了口。一阵哨风忽地掠起,裹挟着雨点袭在窗户上,接着,隐隐约约亮了几下闪,便传来沉雷滚动声。在一明一灭的电闪中,几个人默然凝视着博迪苏,李端棻打破了沉默,低声安慰道:“岸竹兄,过去的事儿——”“嗯,没什么的。”博迪苏淡淡一笑,移眸望着梁启超,“岸竹此番进京,实是从卓如兄的文章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我朝重振雄风的希望。” “岸竹兄——” “岸竹此话发自肺腑,绝无半字虚言。”博迪苏敛神正色道,“卓如兄文笔犀利,摄人心魄。岸竹亦曾读过南海先生之《新学伪经考》,若论文采,恕岸竹唐突,断不及卓如兄的。”博迪苏说着,咽了口唾沫,终于回到了原题上来,“新旧论战,乃在所难免之事,京师各地观望之源,卓如兄离去,但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还望卓如兄万万三思而行。”说着,他竟深深一个揖儿打了下去。梁启超不想他竟会这般动作,手忙脚乱地一个揖儿打了下去,道:“岸竹兄这做的甚来?卓如——” “老爷——” “云儿吗?进来说话。” “哎。”丫环云儿应声进屋,蹲万福绕匝儿请了安,道,“小姐这会儿怕是要生了。老夫人要老爷、姑老爷过去呢。” 杨锐扫眼博迪苏,拱手道:“恭喜卓如兄。时辰不早了,我和岸竹兄这先告退,明儿再来与卓如兄道喜。” “不急不急——” “罢了。我们这再讨扰,赶明儿只怕没进门,便要给扫地出门了。” “好个叔峤兄,整日价绷着张脸,我还以为你压根便不会说笑打趣儿呢。那……那好,明儿见。” “明儿见。” 在月洞门处折转,梁启超脚底生风,径趋西宅院,任李端棻在身后小跑着,亦被他拉了四五米距离。“卓如,慢着些好吗?”李端棻说着长吁了口气,凝视着梁启超,问道,“卓如,你是不是和南海先生起了争执?”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梁启超满心欢喜顿时去了十之七八,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稍刻,淡淡笑道:“苾园兄这话从何说起,卓如——”李端棻轻轻一哂:“从何说起?这还要我说吗?” “京里现下形势如何你不清楚?”李端棻伸手紧紧握着梁启超双手,“众人皆唯你和南海先生马首是瞻,在这节骨眼上,千万不可自己人先生了隔阂。顽固守旧势力之大远非我等所想的那般,倘你二人——”“苾园兄多虑了。卓如——”梁启超仰脸让雨水冲刷着发热的面颊,半晌,透口气说道,“老师满腹经纶,能开风气之先。只他理想虽高,做事却性情急躁,往往心血来潮,不切实际。这几日要求入会之人不少,只其中许多都存着借机邀宠的心思,我意思缓些日子,待基础扎实了再正式立会,免得过早暴露反遭不测——” “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怪不得他的。”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道。 “皇上有此心思犹可谅解,只老师却不该有这个心思。”不堪凉意价身子哆嗦了下,梁启超满眼忧虑地望着李端棻,愀然叹道,“依他那性格,我……我真有些担心……”李端棻愣怔了下,会过意时心中只觉结了冰价地冷,半晌,开口说道:“他以前怎样我不晓得,只这阵子看确是有些变化。然春风得意,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不是吗?”见梁启超默不作声,他又道,“我们说话不方便,也不及你有分量,回头你多好言好语劝着他些。关乎国运之大事,我想他不会不虚心采纳的。” “老师个性,但若抱定一种想法,便会一成不变地固执到底,谁也改变不了的。”梁启超轻轻摇了摇头,“方才为强学会一事,我劝了几句,他已然不快,这再要——只怕我们师生真要争个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了。” “你就忍着些、让着些。”李端棻咬着嘴唇沉吟道,“你师生但生不愉,维新大业何从谈起?卓如,这不仅仅是你师生二人间的事,它可关系着国运、民运呐!”见梁启超翕动嘴唇欲言语,李端棻摆摆手接着道,“你莫要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离京赴沪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更况现下京师风起云涌,变化朝夕便起,你怎可轻易离开?” “我——” “辛苦奔波这么多年为的什么?你甘心错此良机吗?南海先生性子执拗,你能劝则劝。不行,不还有大伙吗?”李端棻拍拍梁启超肩膀,“好了,就这么定了。这阵子你刚好先待府里,好歹尽尽你这做丈夫的责任。”梁启超的眸子在晃悠的气死风灯下幽幽闪光,半晌,轻轻点了点头:“苾园兄,方才回府路上,遇着几个练把式的,说是能刀枪不入——” “这事我知道。”李端棻冷冷哼了声,“甚刀枪不入,简直就是瞎扯,肉身子能挡得住枪子儿?真要这般,那些洋毛子还敢放肆?这都是端郡王爷弄来的。” “他……他怎么会……” “他人精着呢。说不准这日后真会给他闹出些名堂的。”兀自说着,翠翠迎面奔了过来:“翠翠见过老爷、姑老爷。老夫人有话儿,要老爷、姑老爷赶紧过去。”二人点点头,脚下已是加快了步子。 一夜北风呼啸,清晨起来,虽东际天穹中泛起了鱼肚白,却也寒气袭人。奕䜣呵腰出轿,身子不由瑟缩了下。放眼望去,只见灰褐色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十数个官员,依稀便有奕劻、刚毅等人在内,奕䜣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一边大步朝西华门走去。 “六爷早。” “各位早。”奕䜣扫了眼众人,边摆手示意免礼,边问道,“莱山怎的还没来?”“回六爷话,”刚毅趣青的额头在旭日下闪着亮儿,略一躬身,道,“卑职昨儿下值过去了趟,老毛病又犯了。” “嗯——奕劻,俄国方面怎生回电?” “俄方称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以当此责,要求改派李鸿章为贺冕专使。”奕劻方蒙慈禧太后开恩复了差使,闻声忙道,“另据曾纪泽电,俄国之要李鸿章出使,实欲借机与我朝签署御敌互助条约,以为其干涉还辽报酬。”“俄舰在胶州湾‘过冬’,这还不够吗?!”翁同龢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似这种无耻贪婪——” “叔平,先听奕劻把话说完。”奕䜣声音很轻,只语气却威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翁同龢深邃的眸子望着奕䜣,咽口口水终忍住了没有再言语。奕䜣努嘴示意众人递牌子进宫,又道,“可晓得都有些什么条件?”奕劻沉吟了下似乎揣摩着该不该说,道:“曾纪泽探得四条儿。这一呢,日本如若侵占俄国远东领土或我国以及朝鲜领土,俄我两国都应以全部海陆军互相援助。”他迟疑了下,方接着道,“这二嘛,设若发生战争,我国所有的口岸均应对俄军舰开放。另外,为了方便运兵,俄意通过我黑、吉两省修筑一条铁路直抵海参崴。” “还有呢?” “无……无论平时或战时,俄国均可在该铁路运送军队或军需物品。” “六爷,依叔平看,沙俄此意非为共同御日,实欲借修路将其势力伸入我东北地区,以加强对我朝的控制。” 说话间众人逶迤进了养心殿垂花门,恰一名官员刚辞出来,众人看时,却是军机章京陈炽,不由都是一怔。陈炽躬身一个千儿打将下去,请安道:“卑职给诸位中堂大人——” “免了。皇上——” “皇上旨意,六爷和翁相进去见驾。其他中堂大人都在军机房做差。”说罢,陈炽复打个千儿脚步橐橐便出了垂花门。奕䜣目光中满是狐疑,盯了下他颀长的身影,半晌,抬脚循抄手游廊进去。在殿外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但听屋内光绪声气:“都进来吧。” “嗻。” 二人不高不低地答应一声跨进殿门。只见光绪盘膝坐在炕上,炕下杌子上端坐一人,九蟒四爪袍服外罩仙鹤补子,正在聆听光绪旨意。 “赈灾一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光绪脸上略带倦色,声气却甚平和,“实在周转不开,来年春种先放了下去,回头再要刘坤一调些过来。总之一句话,不能饿死人。朕现下忙得七死八活,再不能添乱子了。袁世凯编练新军,乃朝廷大事,你要多与他些方便。” “卑职谨遵圣谕。只他手下兵士滋民扰事——” “此事回头朕自有旨意与他。奕䜣,你还有甚话要交代文韶,这就说与他吧。” “要说的奴才昨夜都已交代了。”奕䜣躬身道。 “那就这样,王文韶,你跪安吧。”待王文韶躬身退出去,光绪努了努案上折子,“那些折子朕看了,待会儿下去拟旨意发了下去。近来各地灾祸频仍,甚是忧人,告诉他们要仰体朕意,悉心赈济,但由此引发事端,朕绝不轻恕!” “嗻。” “董福祥着调任甘肃提督,仍总统甘军,前敌诸将均归节制。”光绪说着端杯啜了口茶,见王福在屋外小声嘀咕,遂问道,“王福,何人在外边?” “回万岁爷,瑾主子求见。” “要她回宫候驾。”光绪用湘妃竹扇拍着手心,“袁世凯小站练兵,颇有功绩,便俄、英、日等国亦赞其治军有方,朕意擢其为直隶按察使,仍专管练兵。”翁同龢幽幽目光望着光绪,忍不住开口说道:“皇上,袁世凯心浮气傲,奴才以为不宜提拔过快。再者他虽操练得法,然究寸功未立——”“操练得法还不算功劳吗?”光绪用碗盖小心拨弄着浮茶,“朕知道底下奴才有说他闲话的,这有些事有,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回头拟旨时责他几句便是了。还有,这奴才打算将定武军扩至七千人,要再增些军饷,估摸得二三十万,下去你便拨了过去。” “皇上,定武军每年饷银逾百万,已然是各军中待遇最优的了。如若——” “要购买外国新式武器,要延聘德国军 5b98." >官督练洋操,这哪一样离得了银子?”光绪眼角余光扫了下奕䜣,“此事不必再说了。还有什么事?说吧。”奕䜣咽了口唾沫:“俄国因王之春人微言轻,要求以李鸿章为贺冕专使,皇上看——” “老佛爷不已令那奴才准备了吗?你不晓得?” “奴才刚听奕劻言及此事,请皇上明察。”奕䜣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忙不迭躬身道。 “察不察就那么回事——” “皇上,沙俄要李鸿章为使,实存不可告人之目的,奴才恳请皇上三思。”翁同龢愣怔了下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是老佛爷意思,就这么着吧。”光绪以眼色止住翁同龢,干咳一声凝视着奕䜣,“朕听闻这阵子京里甚不安稳,步兵衙门士卒屡屡胡作非为,滋扰百姓。你传话荣禄,身上差使多了顾不及,与朕说一声,朕自会要人替他分着些的。” “嗻。” 挥手示意奕䜣退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光绪方望眼翁同龢说道:“有些事朕又何尝愿意?只现下形势不得不小心。”说着,他将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万国公报》、强学会这阵子搞得轰轰烈烈,已引起老佛爷注意了。方才陈炽进来回话,说这阵子与会之人常遭不明身份之人殴打。朕意思先缓一缓,这话方才都交代陈炽了。只康有为这奴才性子执拗,待会儿你下去亲自过去趟。告诉他,国家之事积弊已深,非一朝一夕所能扭转。变法维新的主张是好的,但顽固守旧势力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慢慢地诱导。要他既莫灰心消极,亦不要急躁冒进。” “奴才遵旨。” “嗯——”兀自沉吟着,屋角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声。光绪移眸扫眼,但见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午正时分。“好了,你先下去吧。事儿办妥了再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说的。”说着便吩咐更衣。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见光绪头上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腰间束着白玉钩马尾钮带,瑾妃满脸欢喜地躬身蹲万福请安道。“这么热的天儿,皇上用不着穿这么齐整的,好坏还不都——”“你怎的还在这儿?”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朕不已让王福告你回宫的吗?”“臣妾……”瑾妃愣怔了下,怯怯地望眼满脸阴郁的光绪,期期艾艾道,“臣妾只想……候皇上一块儿过去……实在无意在此逗留的,请皇上明鉴。” 光绪睃眼王福,冷声道:“你主子忘了规矩,你做甚的?也忘了不成?” “奴才……奴才……” “都来了吗?” “回万岁爷话,那些公使都已在文华殿候驾。”王福暗暗吁了口气。“吩咐备轿。你留殿里,连材陪朕过去就行了。”光绪扫了眼瑾妃,“今儿你寿辰,朕本想着早些过去的。只这事儿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怕很难抽得开身子。” “皇上,这——” “罢了。”光绪虚抬了下手,“晚晌拣空儿朕过你那边去。”说着,脚步橐橐下阶,呵腰上轿径奔文华殿而去。 虽说养心殿军机房只隔着箭许来地,只这时间日头已火辣辣地毒,待至乾清门广场时,奕䜣已是汗透内衣。一干侍卫拣空儿在屋檐下兀自歇凉,见他过来,忙不迭于日头下躬身请安。奕䜣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仰脸望了下天,咽口口水止住。拾级上阶,在屋门前犹豫了下止步,回首望眼众人,道声:“都去檐下歇着吧。” “卑职谢六爷恩典!” 众人素日里见他皆脸色阴沉如霜打了一般,陡听此语,愣怔了阵方自回过神来,忍不住一阵欢呼。奕䜣扫了眼众人,干咳两声进了屋。见众人躬身打千儿欲请安,遂道:“罢了,都坐着吧。” “六爷,这么多折子——” “皇上看过了,要拟旨的。”奕䜣将手中奏折放了桌上,扫眼刚毅,径自于银盘中抹把脸,说道,“我这手头还有些事儿,你先揣摩着写个稿子——季云,你怎的进来了?皇上不已恩旨——”“劳六爷挂念,季云这身子骨觉得好多了。”李鸿藻清癯的面颊更见消瘦,隐隐还泛着丝丝红晕,淡淡一笑躬身道,“这整日在府里养着,心里闷得慌,倒不如——”“你呀,生就个穷贱命。坐,快坐着。”奕䜣捏了颗冰荔枝嘴里呷着,直觉着身上暑气去了大半,见刚毅犹自在一边杌子上挥着蒲扇,遂又道,“那些折子——” “六爷这着哪门子急呀?这大热天儿,谁还有精气神拟旨儿?”刚毅满脸赘肉颤着,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卑职这手底下怎样,六爷您还不晓得吗?我看这事还是季云兄——”“季云身子方好些,累不得的。”奕䜣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你慢慢——” “我这反正没事儿,那就我看吧。”李鸿藻轻咳了声,只觉着嘴里一甜,知道是血,见奕䜣正自瞅着自己,犹豫下皱眉咽了下去。“季云,你……”奕䜣眉棱骨抖落了下,“你没事吧?” 李鸿藻端杯啜了口茶水,在嘴里咕咚咕咚转了两转咽下,望着奕䜣说道:“老毛病了,没事的。子良,你把折子都放我这吧。”“如此子良先谢过季云兄了。”刚毅嘿嘿笑着拱了拱手,猛地一拍脑门儿,道,“对了,六爷,《万国公报》的事查清了,那压根便不是李提摩太等人办的《万国公报》。六爷您瞅瞅这两份,可是一样?”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张报纸递与奕䜣。 “这……这是怎的回事?” “六爷左手那才是真的《万国公报》,右手那份,是康有为那奴才纠集一伙人办的。” “消息不知可靠与否?” “千真万确。”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康有为这阵子拉拢了一些不明底细的人,在宣武门外河南会馆成立了个强学会,说是研究学术,实则骨子里还是要变法。我有个门生受其蛊惑也参加了这个学会,卑职正是从他那得来的消息,才知道此报实情的。”刚毅说着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李鸿藻,“祖宗法制,尽善尽美,后世子孙但只依例施行,何须变法?如此又将置列祖列宗于何地?!六爷,依卑职意思,应该立即令步兵衙门查禁强学会,将那些狂言惑众的奸诈之徒一一逮狱重处!特别是那康有为,前次诬蔑六经皆是伪作,今次又煽风点火,不杀之难消心中恶气!” 奕䜣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久久凝视着窗外炎炎烈日,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望眼刚毅,说道:“强学会一事我也听到些风声,说是为的翻译西方书籍,研讨诸夷强国之策,以寻求富国富民之策,我揣摩这怕是皇上意思,所以也没细细究问——” “六爷,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您该拿个主意,看是奏了老佛爷,还是——” “此事——”奕䜣似乎没料到他有此言语,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是好。“此事严禁不得的。”李鸿藻轻咳了声,接口道,“入会之人多是京中名流,便一些督抚将军亦列名入会,若是严禁,岂不连累了那么多官吏?现下局势维艰,当以稳为上。如若——”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冷冷插口道:“似这等鼠辈,不予严禁,过不多久又会兴风作浪。但若求稳,唯有快刀斩乱麻!” “子良兄的心思季云理解,只牵连那么多官吏,于朝局终是不利的。”李鸿藻将半苍发辫在手中细细梳理着,“子良兄不也说你门下有人入了强学会吗,设若严禁,子良兄你能善保其身吗?” “这——” 奕䜣这时开了口:“依我意思,还是季云说得对,现下还该‘稳’字发头。不如便将康有为一人驱逐出京了事,子良你说呢?”“这——”刚毅咽了口口水,心有不甘地长透了口气,道,“那也好。我这便命顺天府将那厮押解出京。” “他如今非是小民,岂能说押便押的?”奕䜣轻轻一哂。 “那……那便让人上章弹劾他,尔后再——” “六爷,老佛爷那边来人求见。” “嗯?”奕䜣愣怔了下,吩咐道,“叫进来吧。”不大工夫,一个太监进了屋,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说道:“老佛爷话儿,要六爷、刚相爷这边事了了去园子一趟。”“可知道是——”话到半截,奕䜣沉吟着收了口,虚挥下手,道,“知道了。” “嗻。” 甲午战争结束,通海团练撤防。张謇虽说空闲了下来,只《马关条约》贻祸无穷,而寄予厚望的朝廷却丝毫动静亦无,使得他每日里闷闷不乐,少有开颜的日子。应张之洞之邀于江宁一游,张謇心中终于看到了希望:兴办实业。 只想来容易做来难,单只集股一事便是大费周章。任张謇磨破嘴皮,到头来也只凑得十一万两股银。此番进京,张謇一则为着翰林院大考,二来嘛,便是想在京中招得几万两股金,好歹将厂子办起来。在翰林院画卯回会馆,尚未出轿,会馆管事便迎了上前:“大人,巳时有位沈老爷拜晤,要您回来后去趟浏阳会馆。”犹豫了下,张謇遂径直转向北半截胡同。 “大人,到地方了。” “嗯?唔——”张謇自神情恍惚间回过神来,这才觉凉轿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了晃动。呵腰出轿举步进去,约莫杯水光景,来得一处屋子,因听里头热闹,似乎是寿富要悔子儿,博迪苏不依,张謇一笑推门而入,说道:“诸位仁兄好兴致呀。” “哟,状元郎来了。”沈曾植坐在棋枰旁边,兀自仔细揣摩着那棋局,见张謇笑着进来,忙起身拱手相迎,“失礼,失礼呐。”“子培兄这又拿季直打趣了不是?”张謇躬身一个揖儿打将下去,“你再这般,季直这可——”“别……别走。说你是状元郎,你这还真给牛上了。来,快坐着。”沈曾植笑着道了句,见管事捧着西瓜近前,取了一块边吃边口中呜噜不清地说道,“一别这么长日子,总以为南通偏僻地儿,不会有你甚风声的,不想便这京里都给你搅得沸沸扬扬的。”张謇方自啜了口冰水,闻声咽下,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道:“子培兄取笑了。” 沈曾植淡淡一笑:“你呀,好好的翰林不做,却整日里求爷爷告奶奶,着魔了价求银办厂。结果呢?厂子没办起来,头发却给愁白了大半,真是——”他说着轻咳了两声。这时间,博迪苏丢毛巾于杌子上坐了,开口道:“人不强,难撑其身。国不强,难立于世。各国之敢欺我天朝,实赖其强而我弱。寓强于富,实业救国,也不失为一良策。” 张謇向博迪苏点了点头,起身悠然踱着碎步,扫眼众人说道:“《马关条约》允许日人设厂制造。此一点现下还看不出大的伤害,但时日一久,弊端陡现时就想防也防不住了。遍观西方列强之强,首在工业,日人设厂,他国必纷然效仿,如此一来,我国脆弱的工业势必土崩瓦解。在此种情况下谈富国,岂不有些——”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季直倡导实业,还有此一层。” “季直兄见多识远,我这佩服之至。” “行了,莫再取笑我了。” “不——” “季直兄见地非凡,确胜我等多多。”不及寿富再言语,沈曾植已然插了口,“只官府无力襄助,以季直兄一人之力,谈何容易?”他接毛巾擦了把脸,又道,“季直兄莫要看张之洞他们办洋务,又是厂来又是矿,他们可都是有朝廷做后台的。你一介书生怎可和他们相比?这并不是说办便能办的。” “子培兄言之有理。”闻声看时,众人这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刑部郎中杨深秀与杨锐竟已进了屋。拱手绕匝儿与众人施礼请安,杨深秀望着张謇道:“季直兄,人生在世,公则为国尽忠,私则科举成名,此读书人之正道。季直兄寒窗数十载方有得今日功名,怎可轻易丢了?再说现下维新大业蒸蒸日上,正是用人之际,季直兄怎能舍此大事而就小事呢?” “依我意思,实业还是要办,只季直兄但领头倡议,具体事务,则交给下边人做便是了。如此两者兼得,岂不更好?”杨锐沉吟了下,道。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张謇淡淡一笑,说道,“只筹集资金曲折艰难——” “以季直兄身份,底下也不买账?” 张謇望着寿富:“伯茀兄以为打着这状元旗号,走哪儿都畅通无阻吗?底下有不买账的,有买账却无力的,南通绅商人微力薄,我这鞋底磨破,现下亦只筹得十一万股银——” “需多少银子呢?”博迪苏插口道。 “我打算在桑梓建个大生纱厂,砖瓦木料现已备齐,准备来年正月正式动工。按最低规模,约莫还得数十万股银。” “这么多?”博迪苏眉棱骨抖落了下,“这……这可怎生筹得齐?”“这么多银子,要谁一下子拿出来,都不容易。”沈曾植拈须沉吟片刻,道,“季直兄,现下我辈与顽固守旧势力正处在决战前夕,你便留下来,与我等一齐干吧。但新法实施,你这实业救国心愿岂不举手可遂?”张謇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桑梓厚望,季直怎忍心袖手不管?我国不维新不能富强,此季直深有同感。只我辈致力多年而一无结果,令人实浩叹不已——” “季直兄莫灰心——” “不不不,子培兄误会了。”张謇忙不迭摆手道,“我朝积弊已深,非一时半刻便能扭转得过来的。诸位仁兄在此努力,季直另辟他途,但若小有成效,与维新大业亦善莫大矣。” “嗯——我辈虽竭力宣扬变法主张,只却皆是口头上的。设若季直兄真能办出些名堂,定可使大批徘徊犹豫之人站稳脚跟。”寿富沉吟着说道。“对。”谭嗣同甫入京城,一直在一侧静静地听着,这时亦开了口,“位极人臣,端的风光无限。只本朝开国以来,状元入翰林的有多少?而至今犹能为世人所咏诵的又有几人?季直兄以状元身份兴办实业,实我朝第一人,成则流芳百世,不成亦会成为美谈。如今救国之途非止一个,依复生看,这实业救国并不亚于练兵御敌,季直兄但只放手去做。”沈曾植沉吟着点了点头,只嘴上却笑道:“好你个复生,我这将季直往回劝,你倒好,竟拒而不纳。方才我等怎生说的来着?”“好呀。”张謇拳头虚晃了一下,“子培兄,你们这竟合起来对付我呀。” “这可都是子培兄意思,我与复生、岸竹可是为你说话的呀,季直兄,怎么样,回头是不是该好生答谢一下?” “寿富呀寿富,你这全将屎盆子扣我一个人头上了,看我怎生收拾你!”沈曾植笑道着作势扑了过去,一时间屋内犹如炸了锅价热闹。足足盏茶工夫,还是沈曾植先自止住,捂着肚子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再闹下去我这身子骨可要散了架了。”他轻咳两声止住笑。“不过,你们可别想在季直这打牙祭,你们没瞅着他一脸苦相,正为银子犯愁吗?”谭嗣同接杯啜了口冰水,又道,“这数十万股银要解决,着实挺难的。诸位看看,有什么法子没有?” “来年又逢科考——” “季直兄正月便要动工,这来得急吗?再说都些应试的举子,又能有多少银子?不妥、不妥。”杨深秀方自开口,寿富已连连摆手道。“我看……嗯……”博迪苏攒眉沉吟着,接口道,“我二里沟东口那处院子原是额娘静心用的,如今额娘在草原上,也不打算再入关,闲着也是闲着,回头卖了出去,少说也值七八千两银子。”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张謇眼中晶莹泪花打着转儿,忙不迭道,“岸竹兄厚意季直心领,只变卖宅院一事万万不可以的,如此——” “卖的银子是为着实业救国,又不与季直兄你私人,如何使不得?”寿富伸手用力握了握张謇肩头,“我这家里没多少存银,只阿玛那些古玩字画却也值不少银子的,回头我便换了银子。” “我筹一千!” “我五百!” …… 兀自说话间,会馆管事轻步进了屋。谭嗣同哈哈笑道:“瞧,这不又有银子上门了吗?”说着,问道,“是不是有人拜晤?快请进来。”“公子,是位张大人求见。”管事周匝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公子没有交代小人,所以没敢让进来。” “莫不是张孝谦吧?”沈曾植半苍眉毛抖了下,“他怎的找到这了?你下去告诉——”话音尚未落地,门外橐橐脚步声起,张孝谦身穿靛青葛纱袍,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梳得一丝不乱,在屁股上晃着:“哟,诸位都在这儿呀。孝谦这里有礼了。” 张孝谦狡诈圆滑又野心勃勃,看到会中有着几万两捐款,便寻思着拿了这银子在琉璃厂办书店捞油水,被康有为厉言所阻,因此暗暗不满,有事没事的总找些茬儿与他作难。众人识其面目,有心欲将他除名,因着翁同龢从大处着眼竭力劝阻方罢,只却自此对其是避而远之。见众人都不答理,张孝谦嘿嘿笑了两声,又道:“怎的,不欢迎孝谦?” “哪里哪里。”看着张孝谦那般样子,沈曾植只觉着心中一阵腻味,开口说道,“这大热的天儿,孝谦兄过来,不知有什么事儿?”张孝谦干咳了声扫眼众人,长叹口气道:“南海先生不听劝,这不惹出事儿了吗?”他有意无意地顿了下,起身自盆中取块西瓜细细嚼着。众人对望了眼,一颗心不由得都提了嗓子眼上。沈曾植深不可测的眸子审视着张孝谦,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半晌,问道:“敢问孝谦兄出了何事?” “何事?又有人弹劾他了!”张孝谦扫眼众人,冷冷道。 “是谁?”众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张孝谦甩手将西瓜皮顺窗丢了外边,起身自盆中取了手巾,边擦着手,边慢条斯理道,“大学士徐桐徐大人、都察院徐甫徐大人,另外还有一些御史。光是递军机房的折子,少说也二三十份呢。”仿佛当头一记闷棍,众人皆瞠目结舌,一动不动。足足袋烟工夫,杨深秀率先开了口:“但只御史,倒还好说,皇上压着也不会有事的。只徐桐、徐甫这些人出面,这事儿怕是——”他顿了下,仿佛不认识价审视着张孝谦,“不知这消息孝谦兄从何处得来?” “漪村这是不相信孝谦了?!”张孝谦睃眼杨深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说道。“孝谦兄言重了。”杨深秀淡淡一笑,拱手道,“漪村非不相信孝谦兄,只此事关系匪浅,不得不慎重着些。倘此消息只自无足轻重之人口中听闻,那自不必紧张,只——” “李相呢?够分量吧?!方才他将我唤去,要劝南海兄赶紧出京避一避,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他老人家总算念着师生情分,不然我等蒙在鼓里,避祸都来不及呢!”张孝谦捋着山羊胡须,不紧不慢道。“如此看来,事态严重。”杨锐点了点头,“子培兄,那我们这便去通知南海兄速速离京。” 博迪苏轻轻一哂:“有皇上撑腰,徐桐、徐甫又能拿南海先生怎样?形势扑朔迷离,值此之际,南海先生岂可轻易离京?”“前次给事中余晋珊弹劾南海先生,结果怎样岸竹兄没听说吗?”寿富摇头说道,“官场的事很难说得清的。皇上虽立意维新,只胳膊拧得过大腿吗?徐桐乃三朝老臣,又做过穆宗皇帝师傅,极受老佛爷倚重,此事如若老佛爷出面,只怕南海兄难逃一劫。” “伯茀兄所言甚是。”谭嗣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南海先生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但若老佛爷出面,皇上断无法挽回。走,我们这便去通知南海先生速速离京!” “复生兄且慢!” “子培兄——” 沈曾植眼角余光扫了下张孝谦:“此事还是慎重些好,设若此乃他们所设圈套,我等如此草率行事,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子培兄所虑不无道理,只这次却是千真万确的。”张孝谦翕动嘴唇还欲言语,陈炽从屋外走了进来,拱手向众人打了千儿,攒眉蹙额道,“方才遇着翁相,听说恭王爷、刚毅、荣禄他们几个都被老佛爷宣召进了园子。”他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唯今为安全计,只有南海兄速速离京——对了,我方才去河南会馆,不曾见着南海兄,南通、新会几个会馆亦找不着人——”“早起裴村兄去会馆,方进胡同便遭一群黑衣人毒打。”沈曾植轻吁了口气,“我等为安全计,已劝南海兄搬到了——”他没有说下去,只陈炽已然会过意来,伸手拍了拍剃得趣青的额头,道:“知道了,知道了。瞧我这脑子,真是事儿愈急愈糊涂。裴村兄怎样?没大碍吧?” 裴村,即刘光第,四川人,光绪朝进士,一八八三年任刑部主事,甲午战争前夕以亲丧去官,教授乡里,提倡新学,初十方由湖南巡抚陈宝箴举荐进的京城。“没甚大碍。”沈曾植点点头,说道,“只是得在床上静养些日子了。” “唉,看看这事闹的,真——”张孝谦说着又长叹了口气,三角眼转了圈,望着陈炽开口道,“次亮兄,依孝谦看,即使南海兄离京,形势依旧可虑得很呐。”陈炽眉棱骨抖落了下:“孝谦兄此话从何说来?”“此事——”张孝谦起身踱着碎步,沉吟道,“依孝谦看,徐桐他们断不会就南海兄离京便满足的。南海兄前次惹恼他们,此只一桩,另一桩儿,便是他们骨子里恨着《万国公报》。因为咱的维新主张,大多是借此宣扬出去的。” 谭嗣同剑眉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张孝谦:“孝谦兄心里究竟怎生想的呢?”“这——孝谦心里也没个定谱儿。”张孝谦不由低下了头,干咳两声仰脸时,却目光停了陈炽身上,道,“次亮兄,依孝谦意思,现下风声紧,咱不如暂停公报的发送,等日后风声平静些再恢复,你以为如何?”谭嗣同心知他既想靠着强学会升官发迹,又怕《万国公报》惹恼了当道众人,不及陈炽言语已然开口说道:“公报乃我等主张得以宣扬广大之喉舌,乃强学会之灵魂所在,岂可停止发送?” “复生兄言语孝谦何尝不晓得?只现下人家眼睁睁瞅着,继续发送,只怕便强学会亦难保的。”张孝谦青缎凉里皂靴橐橐响着,边踱着碎步,边说道,“那么……那么不如这样,公报咱还照出,但不再谈维新的事儿,只介绍一些西洋自然、经济情况,不知——” “我等办报为的什么来着?!” “这……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吗?” “这叫做名存实亡!”谭嗣同立刻反驳了回去,“孝谦兄但觉此法稳妥,不如这便召开会员大会,但大家都同意此议——”“复生兄太认真了,我们私下里商量万全之策何以非闹到大会上去,搅得人心惶惶的,岂不自乱了阵脚?”张孝谦面色变了又变,勉强挤出一丝笑色道,“孝谦如此实在也是为我等大业想的。最低限度,会中同仁总可免遭毒手吧。看着裴村他们几个那等情形,孝谦我这心里真是刀割了价呀。” “人在报在。停刊的事,万勿再提。我等既立志维新大业,便该将生死放了一边,怎可——” “好了,现下要紧的还是赶紧通知南海兄,再迟怕来不及了。这事儿回头再议吧。”陈炽眉毛皱起老高,兀自思索着什么,冷不丁陡闻外边橐橐的急促脚步声起,至窗前探头看时,见是自己身边长随,点头示意后回首望着众人说道,“孝谦兄,你是李相爷门生,他们好歹也与你几分面子的,会馆那边烦劳你走一趟,显眼的东西都收好了,免生不测。” “次亮兄,这……这事……” “孝谦兄可曾见过一根绳上两蚂蚱走脱过?此事还望孝谦兄莫要推辞才是。”陈炽默然凝视着张孝谦,直等他拱手出了屋方轻哼了声又道,“子培兄与我一起去金顶寺劝说南海兄。漪村兄,你和叔峤兄去趟报馆,帮着将那边整理整理——” “次亮兄,你真要——” “现下还不至于,只小心着些没大错,再说那边不还有上万两银子吗?”陈炽止住谭嗣同,道,“岸竹兄,你和复生兄几个也分头知会会中同仁一声,以免措手不及。”说着,拉了沈曾植便急急出了屋。 “复生兄,京中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皇上名为亲政,实则除了翁相爷,周围大臣都是一只眼向着皇上,另一只眼望着老佛爷,特别那些满族王公贵戚和遗老们,更是铁了心地看老佛爷眼色行事——” “这些复生晓得的。”谭嗣同望眼杨深秀,长长透了口气,“只但凡举事,哪有不流血的?稍遇挫折便缩手缩脚,我辈大业,何日才得实现?!”“复生兄忘了卓如兄话了?此事急不得的。”杨锐沉吟着说道,“现下敌我力量悬殊甚巨,还不是正面交手的时候。好了,时辰不早了,咱这也赶紧分头做事吧。”满天莲花云缓缓西移,四下里虽然依旧闷热难耐,只日光却已不似先时那般炽烈。谭嗣同仰脸望着,半晌,长叹口气举步出了屋。 第三章 迎头一击 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测的眸子望着荣禄,接着道,“一要督着他些,二嘛,最好能将他拉了过来。你和那厮私交不错,我意思——” 交代了手上差事,看表时却已是未初时分,急匆匆打轿出城,在东宫门呵腰下轿时,恰听得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连撞了四下,正是申正时分。奕䜣四下张望了眼,但见门口早已停着几乘凉轿,沉吟下忙递牌子进了园子。 风吹树叶沙沙响动,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静静的昆明湖水滑如滢滢碧玉。置身其间,奕䜣但觉着天地草木和自己完全融成了一体,身上暑气亦是去得丝毫亦无。只偌大湖面不见片舟,显得有些寂寥肃杀。 “卑职给六爷请安了。” “嗯。”望着刚毅身后颤巍巍的徐桐,奕䜣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抬脚上前两步,淡淡笑道,“身子骨还硬朗吧?”“劳六爷挂念,卑职这还说得过去。”说着,徐桐躬身打千儿便欲请安,却被奕䜣拦住:“罢了罢了,这些虚礼儿以后就免了。”“六爷心意卑职领了,只这礼却万不可废的。”徐桐说着终一个千儿打将下去。 “你这是准备觐见老佛爷?”奕䜣边说边抬脚朝乐寿堂方向踱去。 “现下康有为等一些人公然叫嚣什么变法呀维新呀,卑职实在看不下去。”徐桐亦步亦趋随了奕䜣身后,“所以为社稷计,特来请求老佛爷出面予以干预。”“依你的意思,”奕䜣眉棱骨抖落了下,回眸瞅瞅刚毅,复扫了眼徐桐,道,“此事该如何处置是好呢?” “六爷。”徐桐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康有为乃忤逆顽固之徒,但只驱逐,只能止一时,日后必又会掀起风浪。依卑职本意,当斩之以绝后患。”他咽了口口水,振振有词地接着道,“强学会聚众结党,越闹越不成体统。祖宗朝以来何曾允许民间结党议政,蛊惑人心。此风一开,天下何以太平?而那《万国公报》鼓吹变法维新,更是嚣张,这不明摆着向朝廷示威吗?卑职意思,也该查禁了才是。另外,便那些与会之人,亦当给予严惩。” “你说得不无道理。”奕䜣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直入仁寿门,绕过仁寿殿旁的德和园戏楼时方缓缓点了点头,说道,“那强学会、《万国公报》这阵子闹得人心惶惶,是不能再任着它发展下去的。只康有为和那些奴才们——” “六爷,但与这些人留得一点空儿,还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受其毒害呢!”徐桐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荫轩兄高瞻远瞩,怨不得老佛爷倚若臂膀。”刚毅嘿嘿一笑恭维了句,蒲扇般的大手往满是赘肉的脸上抹了把,向着奕䜣说道,“六爷,此事关乎宗庙社稷大计,子良一路上寻思,还是荫轩兄的意思——” “正因为关乎宗庙社稷大计,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如今底下奴才议论皇上与老佛爷关系越来越僵的不在少数。更有些奴才每日里无心做差,专门探听这些消息,以期见风使舵、求得恩宠。这些想来你们不会不有所耳闻吧?这一茬接一茬的已是搅得人难以安宁,但重处了那些奴才,底下观望者势必闻风而动,各钻各的门路,如此一来差事谁还有心思去做?”见乐寿堂已入眼帘,奕䜣说着收了脚,回首望着徐桐接着道,“这内忧外患一齐袭来,你说宗庙社稷还稳得了吗?” 徐桐半苍眉毛皱了下:“六爷所言……甚是。只康有为这些人一旦轻纵,日后祸患只怕比此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吗?倘他识趣收敛,那自不必说。但他不思悔改,依旧狂言惑众,再重处亦不为迟。再者说来,重处了那些奴才,皇上那边又何以交代?”奕䜣说着淡淡一笑,“你不也与我说如今这当稳中求生存吗?”徐桐张望着远处湖面上十七孔桥倒影。他记得,这话儿他是说与奕䜣的。只是轻恕了康有为这些人,他的心中依旧觉得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一阵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波纹……徐桐长长透了口气,移目望着奕䜣,叹道:“那就照六爷您说的,还以大局为重,先便宜了那些东西吧。” 奕䜣暗暗吁了口气。他反对康有为“六经皆伪”的观点,他反对他所提出的“祖宗之法皆可变”的主张,而对于他所主张的设议院,更是深恶痛绝。但真要说重处康有为等人,他也不愿意,因为他知道,如此一来,光绪势必与慈禧水火不容,而斗下来的结果,必将于光绪不利,这是他不愿看到的。而且他毕竟操办了多年的洋务,他深深知道昔日的煌煌天朝已然一去不返,而要重现辉煌,扬威天下,则非变不可。当然,这种变只能是在祖宗之法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变。 “六爷,您这琢磨什么呢?”徐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奕䜣。“我……我这寻思进去如何回话呢。”奕䜣失笑,轻咳两声收神道,“老佛爷脾性,我说话恐怕是没有多少分量的,待会儿还望你能劝言一二才是呐。” “六爷言重了。只于宗庙社稷有益的事儿,卑职自不敢推辞。” “有你这句话儿,我这心里踏实了许多。好了,进去吧。” “六爷请。” 玉兰、牡丹、西府海棠并着许多叫不上名儿的花在庭院中盛开着,阵阵花香随风扑鼻,沁人心脾。横匾黑底金字“乐寿堂”三字在斜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更映得四下金碧辉煌,惬意无比。只四下里静悄悄的,便个鬼影亦无。三人在庭院花木前怔怔立着,退也不是进也不能,足足袋烟工夫,方见得角门处一个太监伸着懒腰蹑手蹑脚地奔西耳门过去。奕䜣遂轻步赶了过去,问道:“老佛爷歇晌还未起来?” “嗯——”那太监似乎刚睡起来,眼角眼屎儿堆了大块,模糊的双眼眨了半晌方看清楚,忙不迭打千儿请安,“奴才给六爷请安。不知六爷——” “罢了。” “哎哎。”那太监这方抬袖拭了拭眼,“晌午端郡王爷进园子,老佛爷一时兴大,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话儿,这不刚歇着不久。六爷您这——”见刚毅、徐桐过来,那太监打千儿请了安,接着道,“六爷您这可是奉了旨进来的?”“屁话!”刚毅边揉着发酸的腰肢,低声骂道,“不奉旨能进来吗?!别他娘的木橛子似的站着,快去收拾间房子。他娘的,这腰怎的又隐隐作痛,莫不是要变天了?”徐桐低声喝住那太监,有意无意地仰脸看了看天,说道:“六爷,但真要为着这事儿,卑职意思还是在屋外候着好些。这万一——” “要这奴才在那边张望着,一有动静咱便赶过去,怎的就会有事儿?” “还是在檐下候着吧。”奕䜣说着循抄手游廊径自轻步踱了前去。刚毅眨巴着眼,见那太监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抬腿一脚踹了过去:“看你奶奶个——快去端几杯冰水送过来。”说罢,方没奈何慢腾腾跟了过去。 在西暖阁亮窗下止步,凝神细听,一丝声息亦无,众人互望一眼,正寻思着该不该开口道安,身后橐橐脚步声传了过来,回首看时,却原来是荣禄。“卑职见过六爷、荫轩兄。”荣禄躬身向奕䜣、徐桐压低嗓门道了安,只望眼刚毅轻轻点点头算是问候,“这是怎的——” “都来了吗?”话音未落地,里边慈禧太后声音响起。奕䜣身子瑟瑟抖了下,轻咳两声道:“奴才奕䜣、徐桐、刚毅、荣禄奉旨见驾。” 足足盏茶工夫,里边慈禧太后方自干咳一声开了口:“都进来吧。”深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奕䜣扫眼三人,躬身头里进了屋:“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说着,“啪啪”甩马蹄袖便欲大礼请安。“罢了,都坐着说话吧。”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虚抬下手说道。 “奕䜣,皇上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伸手掠了下鬓角,问道。奕䜣发泄堆积在胸中厚厚的郁闷价暗暗吁了口气:“皇上已恩旨与英德借款,只其中有些细节,还待奴才与——” “我不问这个。李鸿章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已谕旨李鸿章为贺冕专使。” “是吗?这可真有些想不到呐。”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起身蹬鞋在临清砖地上悠悠踱了两步,“我听着这阵子京里不大安生,可有这么回事儿?”“奴才蒙老佛爷圣恩,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懈怠,万幸京师内外目前尚算平安。”荣禄沉吟着回道,“只这段时间以来,一小股心怀叵测之徒,聚众结会,号称‘强学会’,借强国富民之名,植党营私,鼓吹士民干政,且刊印《万国公报》四处发送,弃祖灭法,扰惑人心,流弊不堪设想,若不立予查禁,势将危及社稷安全。今有《万国公报》数份及御史杨崇伊托奴才呈与老佛爷折子一道,请老佛爷圣鉴。” “杨崇伊那奴才说些什么?”慈禧太后信手翻了下,问道。 “回老佛爷,杨崇伊弹劾强学会私立会党,结党营私,《万国公报》借宣扬西学之名,鼓吹维新变法,煽动民心,动摇国本,请旨严禁。” 慈禧太后眼角余光一直瞅着奕䜣:“奕䜣,有这事吗?”“回老佛爷,确有此事。”奕䜣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奴才这进来,正要——” “这么巧呀。我这要不问起,你怕还不闻不问吧!”慈禧太后冷哼了声。 “关乎社稷安危之事,奴才万不敢疏忽大意的。”奕䜣知她又欲借题发作,索性顺水推舟,说道,“只奴才一时失察,罪不容赦,还请老佛爷降旨,将奴才差事——”“你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插口道,“动辄便要革了你差事。怎的,你以为我不敢吗?!” “奴才不敢。奴才——” “得得,好听话儿我听多了,不稀罕你这几句。说吧,这事你打算怎生处置?” “此事——”奕䜣深邃的眸子望眼慈禧太后,沉吟良晌,躬身回道,“依奴才意思,这强学会、《万国公报》不管怎样,都应予以查禁。”“既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慈禧取烟枪按烟点火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吐烟圈缓缓道,“那些该死的奴才呢?你寻思着该怎生处置?” “底下奴才搅和进去,本当……依例治罪的。”奕䜣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亮儿,定神小心翼翼道,“只……只入会奴才不在少数,且其中又不乏朝中一二品大员。目下局势维艰,再不能起任何波澜了。所以奴才寻思,老佛爷便开恩与他们条悔过的路儿——” “六爷此言差矣。正因着局势维艰,这方该从严从重处置,以儆效尤。”荣禄躬身插口道,“这些奴才,心早就野了,但与轻恕,必留无穷后患!” “奴才只这般想的,究竟怎生处置,尚请老佛爷圣裁。”说罢,奕䜣眼角余光扫了下徐桐。“老佛爷,奴才也因着这事进来的。”徐桐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依老奴愚见,六爷言语甚是有理。吏治败坏,堪用之才寥寥,这些奴才其行虽说可恶,但其心却仍有可悯之处,且其中多可委以重任之人,设若皆予重处,时局恐更加艰难动荡。” “依你意思,这都罢了?” “与他们条活路,对目下时局实利大于弊。倘其不思悔改,再行重处亦为不迟。”徐桐半苍眉毛抖落了下,沉吟着开了口,“自然,若皆免罪,亦不足以警下。奴才意思,这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只将康有为那厮加以惩治,其他人自会收敛。请老佛爷明断。”慈禧太后两手把玩着茶杯,半晌没有言语。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隐了地平线下,无际的天空上麻苍苍一片,似乎真的要变天了。荣禄凝视着慈禧太后,忍不住开了口:“老佛爷,斩草不留根,但免了他们罪名,日后必留无穷后患的呀!” “仲华这只贪图一时之快。”奕䜣轻轻一哂,说道,“那么多奴才都处置了,这差事谁人去做?总不成你一人都担着吧?” “去了他们,我不信这差事便玩不转了!”自恃有慈禧太后撑腰,荣禄并没有将奕䜣太放在眼里,闻听冷哼一声道。 “你——” “罢了!要斗口舌都到市井上去。”慈禧太后睃眼二人起身踱了两步,“此事我寻思 4e86." >了,就依徐桐意思。但愿那些奴才能仰体圣意,一门心思都放了差事上。”她顿了下,似乎在思索着,少顷,复道,“不过,康有为那厮屡屡狂言惑众,实属冥顽不化之徒,不重处万万不行的。” “奴才亦是这般寻思着。”奕䜣眉棱骨抖落了下,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低头道,“那奴才深受皇上不次深恩,本该濯心涤肝报效朝廷,却……却每每蛊惑人心,扰乱朝局,动摇国本,非重处不足以警下。”说着,他偷眼扫了下慈禧太后,“只是奴才寻思着——” “怎样?”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 “奴才寻思着如若真将那奴才重处,怕皇上那边——” “你想得倒还挺周全呐!”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奕䜣足有移时,冷冷道了句,似乎在寻思着什么。半晌,方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这时间却见一太监在门外踯躅着,遂问道,“有什么事儿?” “回老佛爷,瑾主子进园子了,您看——” “这屁大个事都办不了?去,要她先在外边候着。” “嗻。”那太监犹豫着,支支吾吾道,“老佛爷,步兵衙门有位姓陈……陈的千总说有紧要事儿,要见荣六爷——”慈禧太后丢眼色给荣禄,虚抬手欲挥退那太监,只却又止住,“德和楼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奴才方叫人过去看了,说还得半个时辰光景才能收拾妥帖。” “一群废物!告诉他们,半个时辰收拾好!”说罢,慈禧太后方虚抬了下手。奕䜣内心惶惶已是热锅上蚂蚁一般,陡听得瑾妃进了园子,一颗心更猫抓般翻腾不已,兀自满腹狐疑、胡乱揣测间,但听橐橐脚步声急促响起,忙又强自定住心神。 “老佛爷。”荣禄边躬身打千儿,边奏道,“奴才手下方才报告,康有为那厮业已离开了京城——” “甚时候?!” “约莫申正时分,便奴才进园子那阵儿。因有翁相爷陪着,又没有旨意,底下奴才未敢拦阻。”荣禄细碎白牙咬着,“老佛爷,奴才这便派人追了那厮回来!”慈禧太后两眼眯成条缝,来回踱着碎步,偌大个屋内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橐橐响着。众人目光碰着磁铁价都凝注在了慈禧太后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阴了下来,浓重的黑云压在死气沉沉的颐和园上,压在每个人的心上。远处一声炸雷响起,慈禧太后似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半晌轻咳一声开口道:“既然那厮已经跑了,就不用追了——” “老佛爷,此番若轻与了那厮,只怕后患无穷呐。” “该怎生做我心里有数的。”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骇人的冷笑,“罢了,荣禄、刚毅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嗻。老佛爷安详,奴才告退。” 目视二人退出乐寿堂,慈禧太后似乎有点疲倦,回到炕前复褪鞋躺了,望着窗外只是出神。忽地,远处天际间一声沉沉的雷声传来,紧接着便听得雨点打得树叶一片山响。良晌,慈禧太后移眸荣禄身上,问道:“袁世凯那边怎样?”“嗯——”荣禄兀自胡思乱想间,闻声忙收了心神,躬身道,“回老佛爷话,那奴才较之胡燏棻犹胜几筹,短短几月光景便将新军训练得——” 慈禧太后双眉攒在一起:“这很好,是吗?” “老佛爷放心,那奴才心里雪般亮堂着呢。奴才担保,断不会有事儿的。”荣禄话音方落地,刚毅嘴角抽动下开了口:“那厮心里可鬼得很呢!老佛爷,皇上方委了那厮做直隶按察使,看情形——” “这是真的?!” “皇上旨意已经廷寄过去了。”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厚厚的嘴唇,“老佛爷,这奴才唯利是图,手上那七千定武军更是心腹大患。为安全计,奴才以为当趁早将那厮调了开去。”慈禧太后凝神盯着殿角,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现下还不能这么做。” “老佛爷,皇上委他要职,其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若不早做防备,日后必——” “编练新军,是万众瞩目的事情,况他做得好好的,没来由调他职,成吗?”慈禧太后悠然踱着碎步,“即便真想法儿将他调了,那些兵不还在吗?皇上再派个奴才接管,情形还不是一样?唯今之计——”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测的眸子望着荣禄,接着道,“一要督着他些,二嘛,最好能将他拉了过来。你和那厮私交不错,我意思——” “奴才回头再书信与他——” “不,你亲自过去。”慈禧太后语气斩钉截铁,“天津是紧要地儿,王文韶那奴才我不大放心,就由你接了他差使。” “奴才这一去,京师岂不空虚?”荣禄攒眉道。 “这我自有安排。”慈禧太后高声吩咐备轿,又道,“你只将那厮看住,便是大功一件。对了,顺便捎信儿与莲英,要他速速回京来,我这身边离不得他。”说罢,慈禧太后抬脚欲出屋。“外边风凉,老佛爷您再披件袍子。”荣禄于榻上取大红绸夹袍轻轻披了慈禧太后肩上,边亦步亦趋跟着出屋,边说道,“老佛爷,奴才这……这还有件事儿……” “什么事?” “奴才底下人报告,近日里有些义和拳拳众在京师摆摊子练把式,不少愚民都纷纷要随了他们学那刀枪不入、装神弄鬼的本事——” “这不是很好吗?”慈禧太后呵腰上轿,冷冷一笑道。“老佛爷有所不知,这些歹……这些拳众非只要灭洋,他们还要反……”荣禄在轿窗前躬身打了个千儿,犹豫着说道,“反咱大清朝呢。” “嗯?” “奴才不敢妄言。奴才手下有个山东的把总,他今日省亲回来,说鲁境内这些拳众叫嚣着要‘反清灭洋’的。京师重地,倘与这些人钻了空子,后果实不堪设想。”荣禄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奴才已吩咐手下盯着了,老佛爷您一句话儿,奴才这便将他们悉数拿了。”慈禧太后阴郁的眸子寒光咄咄逼人:“这是真的吗?!” “老佛爷不信,奴才回头让那厮进园子,老佛爷您一问便——” “不用了。”说罢,慈禧太后花盆底鞋在轿底跺了两下,“起轿吧。” 虽则凉风瑟雨、电闪雷鸣交相侵袭,德和楼却依旧是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景象,沿抄手游廊下每隔一米便是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迷乱。高逾七丈的戏楼子对面的颐乐殿内,一个个宫眷命妇打扮得花枝招展,垂手侍立、窃窃私语,时不时将满是羡慕的目光投了瑾妃身上。 瑾妃上身玉色大褂绣着金线梅花,一双金莲蹬着花盆底鞋,见众人目光聚在自己身上,心里直说不尽的欢欣,道不完的喜悦,慈禧老佛爷亲与贺寿,这等荣宠,便皇后亦不曾得到过,而她,一个为慈禧太后所不悦的妃子,却得到了!此时此刻,她已经被眼前这等境况完全陶醉了。 “瑾妹子。”皇后静芬静静坐在一侧,两眼怅然若失,复夹着丝丝不安地凝视着蒙蒙雨帘,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一动不动。一道闪电狂怒地将刺眼的光激射出来,她的身子不堪凉意价瑟缩了下,“皇……皇上这阵子怎么样?膳食还进得可口?” …… 静芬略略抬高了声音:“瑾妹子,你这想什么呢?”“唔?唔——”瑾妃尴尬一笑,略躬下身子,笑道,“没……臣妾没想什么。皇后娘娘可是有话儿要交代?”静芬轻咳了一声:“我方才问你皇上这阵子情形怎样,膳食还进得可口。” “皇上……皇上较往日清瘦了些,膳食进得可口不可口臣妾便不晓得了。”瑾妃淡淡一笑,“臣妾虽在宫里,可现如今也和主子娘娘没甚两样,难得见上皇上一面的。” “现下这外边情形扰人,皇上以国事为重,实在是咱大清朝的福分。只他那身子骨本就不怎么硬朗,身边又没几个得力的奴才为他分忧,我真担心——”静芬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和珍妹子一定要仔细着些侍候才是。”瑾妃脸上笑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咽口唾沫说道:“臣妾倒有这个心的。只甭说如今难得见皇上面儿,便见了,皇上也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臣妾能怎样?唉,不怕主子娘娘笑话,臣妾有时还真有些羡慕你呢,眼不见心不烦——” “又说傻话了不是?那么多事儿要皇上处置,他这难免——” 瑾妃轻轻一哂:“真要事儿忙,皇上还有的空儿往妹妹那边?” “这——” 瑾妃扫眼静 82ac." >芬,怅然叹道:“臣妾及不上妹妹容颜,又没有妹妹那份讨皇上欢心的能耐,皇上自然不欢喜臣妾的了。”静芬凤眉微皱,仿佛不认识价审视着瑾妃,半晌,方自开口说道:“莫要胡乱猜测——”“臣妾怎敢呀?”不待她话音落地,瑾妃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橐橐响着,插了口,“皇上应允臣妾在宫里摆宴的,可早起推晌午,晌午推下午,臣妾原本以为皇上事儿忙,可谁晓得他后晌又去了妹妹那边。主子娘娘您说说,这是臣妾胡乱猜测吗?” “瑾主子说的可都是实话儿,奴才先时进宫都亲眼看到的,主子娘娘。”端郡王载漪将身上油衣丢了随身常侍,边躬身打千儿向静芬请了安,边说道。 “嗯?!” “奴才说的可都是实话儿,绝不敢有一丝一毫欺蒙主子娘娘。” “你说够了吗?!”见bbr>两厢宫眷命妇探脖儿向这边张望,静芬冷冷喝止了载漪。“奴才……”似乎没料到静芬如此言语,载漪愣怔了下方回过神来,“奴才这……这不也是为咱大清社稷着想吗?主子娘娘您千万莫生气,就当奴才甚话儿都没说,成吗?”说着,他抬手往自己嘴巴上抽了一下,“主子娘娘,您看都这光景了,老佛爷还会——” “老佛爷说过来便过来。你都准备好了吗?”瑾妃插口道。 “主子放心,奴才这早准备好了。” 正说着,福禄堂班主贾信拾级过来,躬身打千儿请了安,道:“爷您把点的戏单子赐下来,小的好叫底下人预备着。”载漪点点头从袖中掏出张纸递了过去。 贾信望眼载漪,期期艾艾道:“爷,这前边几个都是常演的戏,也没甚难的。只后边这出,小的底下没人能接得下来——”“这不用你的人。”载漪摆了下手,“去跟戏子们说,太后老佛爷立马便过来,叫拿出精神来好好卖力,但老佛爷和主子们欢心,少不了你们好处。”贾信笑得两眼眯成了条缝:“爷您尽管放心,这回我亲自下场。对了,爷您这出是放最前边呢还是——” “还用我说吗?放后边,那是压轴戏儿。”载漪躬身打千儿,向静芬、瑾妃道了声,“主子们说着,奴才那边瞧瞧去。”说着,自侍从手中取油衣披了肩上,边下阶边问道,“那和尚进来了吗?” “刚得到消息,那和尚因事回了山东——” “回了山东?”载漪漆黑眉毛紧锁,“那降神附体戏儿谁去做?这我可都回了老佛爷的!”说罢,脚底生风急急奔了戏楼。一时便听外头传呼: “老佛爷驾到!” 一群宫眷命妇听这一声,唧唧喳喳的私语声立时平静下来。少顷便听纷沓脚步声起,众人忙一头叩下头去:“老佛爷吉祥!” “都起来吧。”慈禧太后拾级而上,在正中雕花蟠龙椅上坐了,扫眼众人,道,“七格格呢,身子还没好?”静芬怔了下,低眉回道:“格格卧病在床,臣妾寻思着这天冷飕飕的,便没唤了过来。”“这倒也是。”慈禧太后说着点点头道,“好了,咱们看戏。” 她这一说,众人立时便都肃然入席看戏。“老佛爷,”瑾妃在左首陪坐,满面春风地躬身道,“臣妾这位儿,是不是该往后挪挪?这样子叫奴才们瞅着——”慈禧太后脸上泛起一丝笑色:“就这样。前阵子错怪了你,今儿这一来与你添寿,二来呢,也算给你弥补——” “老佛爷您可千万莫这样说,如此不折臣妾阳寿吗?先时都是臣妾的不是,惹您老人家不快,您不再怪罪臣妾,已是万幸的了。”瑾妃忙不迭起身道。 “行了,坐着吧,是谁的不是我这心里清楚的。”慈禧太后从静芬手中接香蕉轻咬了口在嘴里嚼着,心情似乎好转了些,笑道,“今儿你是正主儿,咱们好好乐乐,你想进什么,自个要奴才安排便是。”“虽说今儿是臣妾生日,只老佛爷您这一来,早已给我添寿了。”瑾妃斜签着身子坐了,“臣妾这也祝老佛爷您千秋千岁、万寿万年。” “什么万寿千秋,自打盘古开天以来,有谁活过这个数儿?”慈禧太后嘴里说着,只两眼却已笑得眯成了条缝。不大工夫,对面楼上鼓板铮然响起。 一出出按点的戏唱,乌烟瘴气的倒也十分热闹。慈禧太后先时郁闷似乎早已抛了九霄云外,有话没话儿地和瑾妃说笑着,只苦了一边的静芬,生性不好戏,却又不得不陪着坐在一侧,好不容易捱得曲终,但听慈禧太后干咳两声,望眼瑾妃道:“你等着瞧,这好的还在后边呢。”半晌不见动静,慈禧太后转脸喊道,“载漪!” “奴才在。” 端郡王载漪早在抄手游廊下站着,闻声碎步儿过来,躬身请安轻声奏道:“老佛爷,奴才……奴才办事不周,请您老人家恕罪。” “起来,这大好日子,跪着做甚?!” “奴才……奴才不敢。”载漪趣青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老佛爷,那和……和尚后晌回了山东,奴才这……这事先不晓得……”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不晓得?你这存心要奴才们看我笑话吗?!” “奴才该……该死,老佛爷恕……恕罪……” “除了这话儿,你还会说什么,嗯?!”慈禧太后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那秃驴走了,这降神附体就你揽了吧!” …… 众人目光早自戏楼上移了过来,一时间,嗡嗡声此起彼伏。载漪脸色惨白得一具僵尸也价。正没做理会处,静芬起身蹲了个万福,轻声说道:“老佛爷息怒,这大喜的日子,为着这点事儿气坏了身子骨不值得。依臣妾意思,不如便换个戏。”瑾妃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了下亦道:“老佛爷,主子娘娘说得甚是,您就恕了郡王爷吧。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能没个闪失?更况这种大局面,郡王爷也是头回儿张罗,您说呢?” “五十多的人了,这点事儿也办不了,真是废物一个!”慈禧太后冷冷一哂站起了身,“御膳房那边置备得怎样了?” “回老佛爷话,就等您一句话了。” “皇后,我那边还有些事,这就你支应着。瑾妃随我过去一趟,我还有些话说。”说着,慈禧太后举步下级,一侧太监见状,忙不迭撑了油伞。睃眼载漪,慈禧太后冷道一声,“你也过来!”便乘轿返了仁寿殿。 “载漪。”静芬望着兀自发怔的载漪。 “嗯?嗯——老佛爷——” “老佛爷已经去了,你也赶紧过去吧。” “这——嗻——” 漫地而铺的临清砖在灯光照射下闪着亮儿,静芬弯月眉紧锁,踯躅踱着碎步。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一股潜在的逆流正渐渐地向她袭来。 上了慈禧太后的明黄软轿,瑾妃只觉心里喝了蜜一般甜。这等殊荣,几人可有?“轿桌上的点心你随意进些,先填填肚子。回头房里再好生用膳。”慈禧太后淡淡笑着,于碟中拈了块甜糕在嘴里细细嚼着,“皇上今儿与你做什么乐子了?是在御花园消遣还是去了北海子?”瑾妃一下子从快乐窝里摔了下来,苦笑着泪水禁不住顺颊淌了下来:“皇上国事都料理不过来,哪有时间陪臣妾?” “这怎的了,皇上他欺负你了?” “没……没有……” 慈禧太后审视着瑾妃,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一动不动。走得稳稳的轿子似乎颠了一下,慈禧太后端杯的手一抖,茶水顿时溅了出来:“混账东西,怎生抬的轿,嗯?!” “回……回老佛爷,已经到了……请老佛爷、瑾主子……” “知道了。” 慈禧太后揭帘扫眼窗外,这方觉已至仁寿殿前,心有所感价长吁了口气,说道:“罢了,有话屋里说去,先擦擦脸儿,这大喜的日子奴才瞅着甚看相?”说罢,先自起身出了轿。 西厢房内早已备好了一桌膳食,虽比起素日用餐是逊色了许多,只却也琳琅满目、色味诱人。净手坐了,慈禧太后淡淡一笑道:“现下这情形艰难,只能俭着些了,你也别嫌弃。” “臣妾感激还来不及呢,怎敢嫌弃?老佛爷——” “好了好了,既然不嫌弃,那就快这边坐着吧。”慈禧太后举箸点着菜,说道,“这些都是前门大栅栏那张孝掌的勺。那张孝你还记得不?就是大前年宫里做满汉全席的那个矮胖子。来,尝尝味道怎样?”说着,她径自搛了口菜在嘴里嚼着,见瑾妃犹自一脸阴郁,遂又道,“过去的事儿就再莫要想了。皇上那少了你的,我这替他补上还不成吗?这阵子情形不比往日,皇上那么多正事儿要处置,你们该多体谅着他些才是的。” “嗯。”瑾妃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声调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孤灯相伴的日子不好过,我体会得来的。只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我这几十年不照样过来了吗?”慈禧太后深不见底的眸子转了两转,沉吟着说道,“再说,你和珍妮子比你皇后主子不知要好多少倍呢。”幽暗的光亮下,瑾妃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那都是妹妹,臣妾这……这虽……”不知是觉着失言,抑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她说着戛然止了口。 “怎的了?嗯?” “臣妾一时走……走了神,没什么的。请老佛爷恕罪。” “瞎话。”慈禧太后似笑非笑地嗔了句,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我猜得出来的。唉,女人呐,若没迷人的姿色,那命里注定是要吃苦的。”她说着话锋一转,“只这有姿色却心术不正者,自古便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瑾妃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老佛爷,您这是——” “历史便是这样的。你也读过不少书,难道不明白吗?”慈禧太后隔窗望着外边苍茫的天空,“不过你但放宽心,我这不是说珍妮子的。她为人做事虽说时不时地出格儿,只究竟年纪小。”说着,她移眸凝视着瑾妃,“我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选你进宫的。”瑾妃眉棱骨抖落了下:“老佛爷不知是——” 慈禧太后轻轻摇了摇头:“你这性子太厚道了些,待宫里只会吃亏的。若你也像你妹妹那性儿,泼辣着些,兴许就会好过些。”一股凉风透帘进来,满屋烛光倏地晃悠了下,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又道,“不过你也不必难过,这日后有我为你做主儿,不信谁还敢欺负你。” “老佛爷……”瑾妃激动得泪花在眼眶中转了转,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老佛爷洪恩,臣妾没齿不忘……”慈禧太后笑着虚抬了下手:“罢了,说这些话儿做的甚来?快快起来坐着。”听着外间廊下脚步声,慈禧太后干咳了声,“是载漪吗?” “是奴才。” “进来吧。”慈禧太后扬脸吩咐了句,轻轻拍了拍瑾妃细嫩的小手,“我先时进了些甜食,你能吃就多吃些,不要拘束。”说罢起身要漱口茶,在炕上盘膝坐了。片刻光景,端郡王载漪低首进了屋,微抬脸望眼慈禧太后,“啪啪”甩马蹄袖跪地请安:“奴才载漪奉旨见驾。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慈禧太后没有言语,只按烟点火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地抽着,偌大的屋中霎时间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绿幽幽闪着瘆人寒光的眸子盯着载漪足有移时,慈禧太后方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问道:“载漪,你可知罪?” “奴才知……知罪。”载漪身子秋风中树叶价瑟瑟抖着,语不成声地回道,“奴才办事不力,败了老佛爷、瑾主子兴头,求老佛爷开……开恩,就恕了奴才这回吧。奴才下回再……再也……”“你瑾主子大喜日子,你这堂堂郡王爷,竟闹出这种事儿,怨不得奴才们底下都说你这全沾了——”说着,她戛然止了口,接杯咕嘟咕嘟漱了口方接着道,“看你主子面上,这事儿我就不追究了——” “奴才谢老佛爷不罪之恩。奴才谢主子娘娘——” “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慈禧太后冷冷一哂,插口道,“你说那些拳匪都做什么来着,嗯?”载漪思量着,慢吞吞字斟句酌道:“回老佛爷话,那些人都在杀洋教士、毁洋教堂——” “还有呢?!”慈禧太后虚抬下手示意瑾妃在一侧杌子上坐着,“他们不还反咱大清朝吗?!你不知道,嗯?!”载漪身子猛地一抖,忙不迭叩头道:“老佛爷明鉴,那些人先始是……是……只如今都已归顺我朝。老佛爷若不信,奴才——” “我就是不信!明儿你亲自去山东打听打听,他们究竟是怎样些人儿,再进来回话。” “老佛爷,奴才……奴才绝不敢欺瞒您的……” “你是不敢,只是你那脑子却和猪脑子一个样儿!我真不晓得就你这熊样怎能养出那般玲珑剔透的孩子!”慈禧太后似乎耐不住胸中郁闷,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橐橐响着,在载漪身前踱着碎步,“回去将那些奴才统统都与我赶出京城!” 载漪伏在地上,一张脸直涨得脱了毛的猴屁股一般,嗫嚅道:“老佛爷,这事……奴才意思还是……” “嗯?!” “老佛爷,”载漪大半辈子窝窝囊囊,好不容易抓着这枝儿,总想着能风光一场,哪料得这等下场?只就这样收场心里又觉着不甘,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半晌,终忍不住大着胆子道,“这些拳众许真有异心,但他们那一身本事端的不俗。设若能让他们归顺朝廷,非只能免去诸多烦恼,更于国事大有益处。宋时不就有个唤宋江的歹人,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对抗朝廷——” “亏你还记着有宋江这么个人儿。只那是大宋,现下可是大清!” “是是。奴才意思是说——” “行了,你那点心思瞒得过我?!”慈禧太后冷哼了一声,说道,“与你两日工夫,过后若再让我听着那些人在京里蛊惑人心,你差事可就做到头了!” “老佛爷谕旨,奴才敢不遵从。只这事犹有回旋之余地,老佛爷但与奴才些时日,奴才定要他们——” “得得。与你些时日,这京里不定闹成甚样呢。道乏吧。” “老佛爷——” “我这不与你处分,你心里不舒坦怎的?” “不不不。老佛爷歇息,奴才告退。”载漪说着起身打千儿向瑾妃道安,急急出了屋。看他那般狼狈样,瑾妃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瞧瞧他那样,哪还像个王爷?”慈禧太后亦禁不住莞尔一笑,“我真疑心他被人戴了绿帽子,不然俊儿怎的那般机灵,.99lib.而他却是木橛子一个。” 瑾妃搀着慈禧太后在大迎枕上躺了,道:“老佛爷说笑了。其实郡王爷在外边做事可精明呢。他这都是见着老佛爷您心里紧张,少不得出差子的。”“我是老虎,吃人吗?”慈禧太后说着轻吁了口气,“我知道奴才背地里捕风捉影、说三道四议论我的不少,只在这位儿上,心不硬能行吗?那可是要亡国的呐。” “外边有奴才大逆不道说老佛爷闲话的,只那少数几个人儿。大多数奴才还都是能体谅老佛爷您的苦衷的。”瑾妃斜签着身子坐了床沿上,说道。 “那你呢?” “臣妾自然也是大多数奴才心思,只……只是不知老佛爷您信不信得过臣妾?” 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色:“信。似你这乖妮子,我能不信吗?”兀自说着,她忽地愀然叹了口气,“只有些人却不能体谅我这苦心。像皇上,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可如今他怎样?我这真叫作茧自缚呐。”瑾妃眼睫毛眨了下,望着慈禧太后小心道:“皇上只是性子急了些,其实他心里待老佛爷您还是十分感恩的。” “这我知道。皇上之心仁孝诚敬,原本也无可挑剔的。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身边那么多人挑拨,能不与我生隙吗?这人呐,还是小着些好。想想他幼时,那是何等的可爱。唉——”耳听得屋角金自鸣钟连撞了九声,慈禧太后淡淡一笑,“大喜的日子,却没来由说了这么多扰人的话儿。好了,不说了。宫里情形怎样,还好吧?” “托老佛爷福,一切都好着呢。” “这便好。”慈禧太后点了点头,“你主子娘娘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得,宫里你姐妹两个多与皇上分担着些。对了,珍妮子这阵子还好吧?” “妹妹这阵子身子骨一直不大舒坦。” “可要太医瞧过了?什么病儿?” “臣妾也说不清楚,不过太医院每日都有奴才过去的。” “你们也真是的,就不晓得告我一声?”慈禧太后叹道,“回去要奴才们悉心侍候,需什么尽管向内务府要,回头我让奴才与他们说一声。对了,七格格屋里那个陈嬷嬷很是会侍奉人,回头让调过去。” “哎。”瑾妃答应一声起身蹲了个万福,“臣妾这里代妹妹谢老佛爷了。” “一家人还谈甚谢不谢的?”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这事儿你只要奴才们悄悄地做,莫让他俩晓得是我意思——” “老佛爷这是——” “要他俩晓得是我的意思,不定还不领我这情呢。如此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日后宫里边有甚动静早早知会我一声。别人上年纪了都指望着能享享天伦之乐,我不敢有这份奢望,只希望能尽尽一个做长辈的责任,免得日后没脸去见祖宗。”说着,两行泪水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瑾妃怔怔地望着,此时此刻,她忽地觉得她原来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阴险、狡诈、狠毒,恰恰相反,她是一个仁慈的、充满爱心的可敬长者! “老佛爷。”一个太监轻手轻脚近前,躬身打千儿呼道。 “嗯?嗯——什么事儿?” “回老佛爷话,刚传过话来,七格格去……去了。” “什么?”不知是真的动了感情,抑或是做作,慈禧太后愣怔下放了声儿出来。瑾妃一边劝着,眼眶中泪水已是走线儿般淌了下来,足足盏茶工夫,慈禧太后方自止了声儿,“本想着借你的喜给她祛祛灾,哪曾想还……还是留她不住,这……” “老佛爷万万节哀顺变。”瑾妃嘶哑着嗓音哽咽道,“若您有个好歹,格格她西去路上也不能安心的。”慈禧太后接毛巾揩了把脸:“本想多与你聊会儿,解解闷儿,只这——天也不早了,今晚你便住园子里,好歹皇上明儿也要过来的,你们一道儿回去吧。我过去看看。”说罢吩咐备轿。 “老佛爷,臣妾陪您过去——” “你这一天没个空闲的时候,早些歇着养养神儿,不然明儿撑得下来吗?去吧。” “那——臣妾告退。” 望着她渐渐模糊的影子,慈禧太后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色。 “老佛爷,轿子备好了,您——” 慈禧太后深邃的眸子凝视着黑沉沉的院落,长长透了口气道:“不去了。” “老佛爷——” “走都走了,这过去能拉她回来吗?”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嗻。” 第四章 风云再起 李端棻凝视着光绪,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变法!”光绪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变法?现在?” 养心殿前院里,几丛残花在晨霜打击下,蔫耷耷地垂头丧气,一副哭丧样儿。光绪面色阴郁,一双剑眉紧紧攒着,步履沉重地来回踱着步。似乎难以宣泄堆积在胸中厚重的郁闷一般,他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王福!” “奴才在!”王福兀自在殿中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闻声边脚不沾地出屋,边打千儿道,“万岁爷有甚话儿吩咐奴才?” “这什么时辰了,嗯?!” “回万岁爷,现下方辰时过——”王福说着戛然收了口,眼瞅着地上随风飘舞的枯叶,忙不迭道,“万岁爷息怒,奴才这便要他们进来打扫——” “不用了。”光绪黑眸凝视着天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慢条斯理道,“你告内务府一声,每人杖二十棍子。” “嗻——” “慢着。”兀自说话间,珍妃由陈嬷嬷搀扶着自丹陛上下来。光绪移眸望了眼,三步并两步快步迎上前:“外边寒气重,快回殿里歇着。陈嬷嬷,还不快扶你主子——”“我穿这么厚的衣裳,怎会就受凉了?”珍妃莞尔一笑,边服侍着光绪穿了背心,边说道,“这都辰时光景了,皇上——”光绪虚抬了下手:“今儿不上朝了。”说着,上前亲自搀着珍妃上了丹陛。 “皇上,那些个奴才臣妾意思就责恕几句算了,您说呢?”珍妃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见王福挤眼色给自己,会意地轻轻点了点头。 “昨儿门里奴才吃茶啜酒,今儿这又索性便院子也不扫了。再不整治整治,只怕日后更不晓得怎生当差了!”“奴才终究是奴才。这上边松了,他们能不松懈?只要皇上打起精神,他们不用你说,也会长眼色的。”珍妃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了下说道,“皇上莫说杖他们二十棍子,便杖个四十、六十的,过不了几日,还是老样子。”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望眼珍妃,愀然叹道:“朕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其实朕心里急得直火灼一般的。可是能怎样呢?康有为那奴才走了,师傅这一病呢,又好些日子不见起色。朕这便说话的人儿亦没有一个。” 珍妃晶莹的眸子凝视着光绪:“皇上灰心了?” “不。朕怎会灰心呢?朕——” “皇上既中兴之心未泯,便该振作起来。”珍妃不等他说完已然开了口,“现下形势艰难,想要推陈布新确是不易。然希望却并未破灭,皇上但打起精神,虽不能立刻将局面扭转,只一来不致使形势更趋恶化,二来也可使下边奴才看到希望所在。倘皇上这般下去,局面愈发不可收拾不说,便那些有志奴才也会心灰意冷的。如此即使日后机会来了,皇上想要重拾人心,隆兴我朝,怕也不易的。”光绪目光霍地一跳,不禁抽了一口冷气,细思珍妃的话,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颔首徐徐说道:“你这一席话,端的醍醐灌顶,朕这心里——” “万岁爷,钱相爷有事求见。”这光景,寇连材碎步进前,躬身打千儿道。 “让那奴才在东暖阁候着,朕这便过去。”几个宫女听着这般言语或跪或站忙不迭给光绪更衣。珍妃站在一边会心地笑着,眼瞅着穿齐整了,上前亲自往光绪头上戴了珠冠,点头道:“皇上快去办正经事吧。” 军机大臣钱应溥兀自在东暖阁内四下张望着,闻得橐橐脚步声起,忙躬身打帘侧立一侧。“罢了,坐着说话吧。”光绪虚抬下手止住钱应溥,于炕上盘膝坐了,问道,“情况怎样?有消息了吗?”“回皇上,利津决口业已合龙。”钱应溥谢恩,斜签身子坐了,轻咳一声回道,“皇上,今晨递来折子,言陕西雹灾水灾,湖南、江西、广东、云贵水灾,新疆蝗灾——”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广东水灾不已谕旨史念祖就近拨漕米过去了吗?那奴才可有折子递进来?”他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枯燥得像干透了的劈柴。 “前日呈进来道折子,奴才们已递了进来,说是广西桂林、凭祥等处亦遭了水灾,无力接济。” 光绪看了看炕案上的奏牍,道:“朕记得八月他曾递进来道折子,说广西年成甚好,府库存粮足有……足有……” “百余万石。” “对,是百余万石。”光绪眉头攒着缓缓点了点头。“这么多粮食,便桂林几处受灾,又怎会无力接济?朕看他是存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思!”说着,在案上奏牍中翻拣着。“失察?这一失察便少了四十多万石粮?他可真愈发会做差了!”光绪颊上肌肉抽搐了下,一手提了朱笔在史念祖的奏章上批着,冷冷道,“他以为朕是什么?!是傻子?!是呆子?!”看着光绪那般神色,钱应溥寻思着站起了身子,心里兀自胡乱思索着,却听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又道,“似这等奴才,你意思就责恕几句?嗯?!” “皇上息怒,这……这都是刚相他们的意思……”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意思?!”光绪睃眼钱应溥,幽幽地说道。 钱应溥清癯老脸涨得通红,犹豫着跪了地上,期期艾艾道:“奴才……奴才……” “你先始差事办得甚合朕意,这朕心里记着的。”光绪冷冷一哂,“只自打强学会被查禁,便委蛇保荣!但遇着事儿,都是刚毅他们怎生说便怎生做,你是刚毅的奴才还是朕的奴才?!” “奴才学浅识薄,又……又入中枢时日不久,种种事儿皆不熟络,故——” “不熟络不假,只谁生来便甚事儿都做得的?!学浅识薄,你那进士又怎生中的?!”光绪盘膝坐得太久,欠动了一下身子,又道,“话儿朕就说到这,下去你自己好生思量吧。史念祖那奴才褫职。湖南几处你们议议,再与朕回话。陕西去岁遭旱灾,这没缓过气来又受雹灾水灾,下去先从甘肃拨漕米二十万石过去。另外,再从内库拨银十万。” “嗻。” “对了,与日夷款子筹得怎样了?”光绪说罢犹豫了下,趿鞋下炕,徐步出了殿。 “部银现两千一百多万两。另英德答应再次借款与我朝,年息、偿还期限都较前有所松动,只其要求以苏州、淞沪、九江、浙东等处货厘及宜昌、鄂岸盐厘作保。”钱应溥亦步亦趋跟在光绪身后。 “你六爷什么意思?”光绪剑眉紧锁,止住脚步,回首凝视着钱应溥。钱应溥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低首轻声回道:“奴才昨日过府,六爷意思,还是答……答应了吧。”光绪长舒了口气,目光望着飞檐上昂首欲飞的金龙,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只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此事回头你们再议议,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可想。”见李端棻月洞门处进来,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说道,“还有什么事?” 钱应溥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下躬身道:“皇上,山东巡抚李秉衡急电,德国军舰三艘,借口我巨野乡民杀害其传教士韩·理伽略、能方济二人,强占了我胶州湾。” “三艘?只有三艘?!”光绪脸色铁青,两手握拳,微微抖着,“守军呢?他们都做什么去了?!”宛若凭空一声炸雷,直骇得钱应溥面如土色,愣怔片刻,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儿道:“炮台守将总兵章高元猝不及防,已为德军扣押。皇上,李秉衡以为衅自彼开,非与之决战不可。请求调兵、招募兵勇抵御德夷侵略。”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漠漠,给四下里笼罩了一片阴沉灰暗的色调。不知过了多久,光绪粗重地透了一口气,问道:“那奴才可奏了二传教士被杀为的何来?可是那些拳众所为?” “嗯——”似乎没有想到他有此一问,钱应溥愣怔了下回道,“据奏是洗劫全村的土匪们干的事。此一案件与传教士问题压根没有关系,只是普通的劫掠及为抢劫目的而引起的杀害而已。”光绪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攒眉蹙额来回踱着碎步,足足盏茶工夫,方愀然道:“立即电令许景澄通知德国,我朝已就此事加紧查办;谕令李秉衡,速派司道大员前赴曹州根究,务必获盗查办。” “嗻。” “皇上,奴才以为——”李端棻躬身请安侍立一侧,这时犹豫着开口轻声说道,“现在德夷图借胶州湾,此案正是其借口之资。即使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德夷亦断不会退出胶州湾的。为今之计,只有乘其立足未稳,援兵反击,方可收回胶州。” “老佛爷懿旨到!” 见崔玉贵在月洞门处被三格拦着,光绪虚抬了下手:“让他过来吧。”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崔玉贵躬身打千儿向光绪请了安,说道,“万岁爷,老佛爷有话儿要奴才——” “说吧。”光绪说着面北躬了身子。“老佛爷旨意,”崔玉贵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朗声道,“德情虽横,朝廷断不可动兵。鲁境各军非奉旨不得妄动,唯有镇静严札,任其恫喝,不为所动。”光绪冷冷一哂,似笑非笑地望着崔玉贵:“老佛爷还有甚话儿,可别忘了?”“奴才怎会呢。”崔玉贵嘿嘿一笑,“老佛爷还有话儿,要万岁爷将手头上事儿先放放,这便去六爷府邸走一趟——” “奕䜣可是——”光绪身子抖落了下。 “太医院奴才说,六爷怕时日不多了。”崔玉贵咽了口唾沫,“还有个事儿,奴才刚在六爷府里遇着庆王爷,他要奴才与万岁爷捎个话儿——” “他好大的架子呀!” “庆王爷怎敢呢?只事儿有些急,他一时半会儿又脱不开身,这才要奴才——”光绪不耐烦地摆了下手:“行了,说吧!”“庆王爷要奴才转奏万岁爷,那德使海……”崔玉贵抓耳挠腮,猛地一拍脑门儿道,“海靖,对,是海靖。他提了六个要求,要咱派人去谈判。这六条呢,头条儿便革了李抚台差事,二要惩凶,还有……咱与他合伙修筑铁路;在济宁、曹州及巨野县张家庄三处由咱出资给他们各建一所大教堂,上边刻上‘钦建天主教堂’几个字儿,最后还要咱在巨野、菏泽、郓城等几处地方给他们那些传教士修建住宅。” “道乏吧。”光绪轻轻摆了下手不再言语。“皇上,”钱应溥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开口说道,“依奴才意思,德夷所提六条要求,无伤大碍,不妨派员与之谈判,以期息事宁人,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李端棻沉吟了下,望眼钱应溥,躬身道:“皇上,奴才以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才是。其他诸条且不说,只允其鲁境筑路,德夷势力将会直逼京畿重地。请皇上三思。”钱应溥半苍眉毛抖落了下,捋髭须徐徐道:“皇上,德夷要求现下尚只限于此,但时日拖得久了,奴才恐其又横生枝节。到时战无力,议又为时已晚,损失恐更不可想象。” “皇上——” “不要说了。”光绪摆手止住李端棻,移眸钱应溥道,“朕意你去天津会晤那海靖,你看如何?” “奴才敢不凛遵。” “如此便好。”光绪沉重地踱了两步,“此事正如你所说,时日不可拖得久了。后晌你便赴津。至于德夷所提诸条要求,尽力争取,如若不能,便……便应允了,只要记着一条,务必使其撤离胶州湾。另外,顺便再告诉许景澄那奴才,广设方法,如巴兰德、德璀琳等宜笼络之,俾劝德毋失邦交,以顾大局。” “嗻。” “前晌你当值?” “是的。” “要孙家鼐进来接着,你差事办了便回去吧。嗯——”光绪沉吟了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终挥了下手,“道乏吧。”说罢吩咐王福备轿,抬脚复折回屋中。李端棻伫立院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兀自没理会时,见光绪出来,忙打千儿道:“皇上,奴才——”“上朕的大轿,咱们边走边说。”光绪说着呵腰上了轿。 “别发呆了,坐着说话。”光绪在轿底跺了两下,自斟杯茶呷了一口,问道,“甚时回的京城?” “奴才辰时过着一刻进的京。”李端棻躬身回话小心翼翼地坐了。“一准儿还没顾着回家吧?”光绪隔轿窗望着外边天色,移眸时伸手指了指案上茶壶,“自己动手。下去先到府里报声平安,你这出去成月光景,你那婶母可真急得六神无主,便昨儿还与朕要人呢。” 李端棻提壶给光绪添了茶,斜签身子坐着:“奴才幼年丧母,全是婶母将奴才拉扯长大。她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皇上念——”“罢了。像她那种明事理的人,莫说不会有失礼的地方,即使真有,朕又怎会怪罪?看到她,朕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额娘,她——”走得稳稳的轿子猛地颠了下,光绪兀自怔怔出神,不由身子摇晃了下。 “万岁爷恕罪,奴才——” “没事的,走吧。”光绪轻咳了声望眼李端棻,眼眶中竟已泪水涟涟,“有这样的婶母,是你的福分,要好好孝敬她才是。朕看她咳喘得厉害,让奴才与她配了些药,要真管用,回头告朕一声,将方子抄了回去多配些日常用着。”见李端棻起身欲大礼谢恩,光绪虚抬了下手,“免了吧。那边情形怎样?”“新建陆军一切营制训练全按德国章程。奴才抵小站时,适逢其会操,就奴才看,战斗力较之神机营、健锐营犹胜出几筹。”李端棻收神轻咳了声回道。 光绪闻听,不由兴奋地两手一合:“袁世凯这奴才果不负朕所望!前阵子他递折子进来,打算扩编到一万五千人,朕恐他贪多不精,没有应允。如此看来,是朕多虑了。”他眯缝着眼,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半晌,轻轻点头又道,“你先去府里看看,回头进宫告孙家鼐拟旨,袁世凯前议准奏。只一万五千人仍嫌少了些,嗯——朕意思,就两万——” “皇上,奴才意思,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李端棻咽了口唾沫,插口道,“一则扩军难免不引起老佛爷疑心,二来……二来奴才恐袁世凯那奴才由此愈发狂妄放纵,日后便皇上亦约束不住。”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两只眸子炯炯生光地盯着李端棻:“你是说那奴才已有反朕之心?!” 李端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这奴才不敢说,只那厮却不时被荣禄约了去天津城。为万全计,奴才意思还是慎重着些好。”他沉吟了下,又道,“那厮如何待李鸿章的,想皇上也已晓得。此人心奸脑滑,现下手中兵力有限,尚不敢有狂谬之心,倘猝然扩军,奴才恐他必会——”“那厮与荣禄私下交往,朕亦有耳闻的。”光绪剑眉紧锁,“前次授他直隶按察使一职,朕意便是为了稳他。倘这事不应允他,朕怕——” “官职可与他,只兵却万不可多与。”李端棻声调悠长,叹息说道,“皇上可曾想过,但这厮倒戈一击,会是怎样结果?” “这——”光绪脸色陡然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怔怔地望着李端棻,喃喃道。 “恕奴才斗胆,似这等狡诈圆滑、唯利是图之徒,皇上当初便不该委以重用的。”话音落地,李端棻方觉失言,惴惴不安地望眼光绪,但见光绪怅然望着窗外街衢,似乎压根便未曾听进去一般,方暗暗长吁了口气。 许是天色阴晦缘故,宽阔的街上一个人影亦无,只阵阵哨风吹得枯叶沙沙响着。光绪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足足盏茶工夫,方叹道:“当初用他,朕心中也知他贪权好利的。只因着他年轻,有股子闯劲,加之又在外边做了那么多年差事,与夷情多少了解一些,方——” “奴才妄言犯上,请皇上恕罪。”李端棻起身一个揖儿打将下去。 “行了,坐着吧。”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徐徐说道,“手中无兵,做事儿难;这手中好歹有些个兵了,却不想做起事儿依旧是那么难。依你看,朕现下该如何是好呢?”李端棻受宠若惊,强自按捺住跳动不已的心房,沉吟片刻,说道:“皇上但要成大事,手中无兵万万不成的。七千新建陆军虽则骁勇,只好汉难敌四拳——” “罢了袁世凯再行扩军,你以为如何?” “现下还不能罢免那厮。”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一则没有合适奴才接得下那差事;二则倘罢了那厮,只怕老佛爷会借机委个心腹奴才接手,如此皇上这些年心血岂不白费?” “那——” “奴才意思,袁世凯的奏折先压着,他若再递折子进来,皇上可以库银无多搪塞,暂时稳住他。只这也非长远之计。若求万全,现下唯有一法——”李端棻凝视着光绪,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变法!”光绪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变法?现在?” 李端棻沉重地点了点头:“对,只有变法。现下德夷强占我胶州湾,民情激愤,莫不思奋发图强,此正推行变法之大好时机。但新法颁布天下,举国响应,似袁世凯那等圆滑之辈,岂会看不清形势?他若真再心存二心,皇上罢他差事,老佛爷时势所迫,亦不能有所作为的。而那时扩军,更是名正言顺之事。”光绪仰在软软的座垫上闭目沉思良久,矍然开目说道:“有老佛爷在上边,她能应允变法吗?搞不好,会弄巧成拙的。” “皇上但变法谕旨颁了下去,老佛爷又怎能收了回来?” 光绪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你要朕——” “皇上,为今只有此一条路可走了。德夷强占胶州,恕奴才斗胆,想要讨了回来,恐——”他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此时再不变法图强,待列强纷纷效法,我神州华夏支离破碎时再想变,为时已晚矣。”光绪两手把玩着茶杯,茶水溅了手上亦竟浑然不觉。 “皇上——” “如此太……太冒险了。”光绪扫了眼李端棻,愀然叹道,“《万国公报》查封,强学会遭禁,这里里外外还有多少奴才谈变法、论维新?便张之洞那奴才,谁不以为力主变法的,可紧要关头亦迎头一击。形势如此,倘要强行变法,只怕——老佛爷能耐,切切不可低估的。”说罢,他复无可奈何价长叹了口气,“还是师傅当初说得对,这事万急不得的。朕当时若脑子冷静着些,局势想来也不会如此。此事还……还是从长计议吧。” “皇上,时不我待呀。”李端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皇上说的只是京里情形,外边情形却绝不是这般的。皇上若错此良机,日后变法之路将更加艰难!”光绪眸子亮光一闪,虚抬下手问道:“外边情形怎样,你且说来朕听听。”李端棻兀自跪着,答应一声道:“现下各地维新思潮较之往昔尤为高涨。梁启超之《变法通议》《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谭嗣同之《仁学》、严复之《天演论》等维新著作,《直报》《国闻报》《知新报》以及《民听报》等宣扬变法维新的报章杂志如雨后春笋,普天下士民觉醒国事者日渐其多。” 光绪坐了安乐椅上,端杯啜着茶水,听李端棻侃侃道着,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怨不得圣祖爷六下江南。时势不与,但形势好,朕真希望也能出去走走。” “皇上,”李端棻把玩着手中茶杯,“形势已然如此,而德夷强占我胶州,更是推波助澜,但皇上毅然下诏维新,我朝气象定——” “各地督抚反响怎样?”光绪眼皮子倏地一颤。 “此——” “如此局势,甚是喜人。只是要变法维新,此时还不是时候。”光绪轻吁了口气,摇头道。“形势转瞬即逝,奴才恳请皇上三思。”李端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着低声道,“皇上,康有为请求见驾——” 光绪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盯着李端棻:“这奴才又……又来京城了……” “现在宣武门外‘纪家客栈’候奴才消息。皇上若准其所请,奴才这便过去传话。”李端棻满是深情地凝视着光绪,点头回道。 “不,你传朕话与他,速速离开京城。” “皇上——” “本朝成例,非四品以上官不得召见。前次朕见他,虽假着殿试名儿,却仍为老佛爷所不悦。此时若再见他,朕不好说话是小,于他只怕亦会有杀身之祸的。”光绪虚抬了下手,“他的心思朕再清楚不过的了。你要他暂且再忍耐阵日子……”耳闻天际间三声沉闷的午炮声传来,光绪隔轿窗望望天色,这才发觉已至前门大街上,沉吟着在轿底跺了两下,望着李端棻说道,“好了,你下去吧。外边有甚动静,及时奏朕。记着告诉那奴才,务必离开京城。但被刚毅众人闻得风声,朕怕再亦无能为力的。” “嗻。” 目送着明黄暖轿迤逦远去,想着国事维艰而变法维新夙愿依旧断线风筝价飘荡着没个着实地儿,李端棻心里直觉着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慌,正没个头绪,忽觉颊上一凉,接着手背上又是一点水珠,抬头看时,不知几时阴了天,疏疏落落的雨点已洒落下来。沉吟着正要找地儿避雨,远远地见家人祁义打马飞奔而来,手里拿着油衣,气喘吁吁道:“叫小的好找,还以为爷您在宫里没出来呢。碰到沈爷才晓得您走的这条道儿。” “府里一切都好吧?”李端棻一边披油衣,一边问道。祁义忙笑道:“爷放心,府里一切都好。就是老夫人想您想得慌,爷您这回来可就好了。对了,小的差点忘了,姑老爷来信,说他很快也要返京了——”“是吗?什么时候?”李端棻不待他话音落地,已然急急插了口,“回去告诉老夫人,我这一切都好,不必牵挂,最迟申时便可回府。” “嗻。” 虽披着油衣,只打马飞奔,豆大雨点扑面袭来,待至宣武门外“纪家客栈”时,李端棻浑身上下仍是落汤鸡一般。掌柜的纪正在檐下张望着,不待他近前已自迎了出来,打千儿道:“小老儿给李大人请安了。顺义,快过来将马牵了后院去。”李端棻翻身下马,马缰儿甩了顺义,略一躬身笑道:“老人家快莫如此。苾园虽较复生年长着些,只与老人家比,却还是后生小辈一个。老人家这礼儿,苾园怎生受得起?” “李大人说笑了。小老儿这贱人一个,怎敢当大人如此言语,大人快屋里请,请!” 一杯热酒下肚,李端棻直觉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时,只听西跨院一个女子声气抑扬顿挫地吟道:“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错了!”谭嗣同打断道,“这里‘区’字读作‘呕’音,‘区脱’即指土屋,是汉时匈奴筑以守边用的。” “这字不还是你教给我的,念作‘曲’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谭嗣同笑道,“这‘区’字有两种音儿,不同地方发音是不同的——”不待他话音落地,那女子已然笑着开了口:“知道了知道了。这字儿就和那‘重’字一样,有时读作‘种’音,有时又读作‘崇’音,是不是?” “嗯。接着背。”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谭嗣同脚步橐橐踱着碎步,脸色凝重地沉吟道:“此《六州歌头》乃宋孝宗时中书舍人张孝祥所作。其时张浚北伐军在符离溃败,主和派得势,与金国通使议和,诗人闻讯既痛边备空虚,敌势猖獗,尤恨南宋王朝投降媚敌求和的可耻,遂即席挥毫,写下了这首——”见李端棻在亮窗外站着,谭嗣同收口迎了出去,“苾园兄甚时过来的,怎的也不言语一声?” “此情此景,苾园忍心吗?”李端棻淡淡一笑,说道。 “好你个苾园兄,这一大把年纪了,还——” 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不不,苾园是完全为你的言语陶醉了。南海兄现下何处歇息?”谭嗣同轻咳一声敛了脸上笑色,“南海兄正在后院起草上皇帝书呢。苾园兄,不知上边——” 李端棻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此大好形势尚不变法,皇上他究竟要待到何时?难不成要等到诸夷皆似那德夷一样,将我华夏分割得支离破碎吗?” 李端棻无奈价咽了口唾沫:“皇上心里仍有顾虑。”正说着,顺义自后院行了过来:“公子,康爷让您过去趟。”“看来南海兄大作告成了。”李端棻不堪凉意价身子抖了下,“走,咱们这便过去,且看看南海兄杰作。” “我先过去,苾园兄换了衣裳再过来吧。”谭嗣同说着吩咐顺义,“你去将——” “不用了。” “嘴唇都发紫了,还说不用?顺义,快去将我那件黑色夹袍取与李大人换了,另外再要厨子熬碗姜汤。”说罢,谭嗣同循廊奔了后院。 因着转眼便又是大比之年,天方交十月,应试举子便三五成群聚了京师。“纪家客栈”地利境幽,更是举子们栖息温习之理想地儿,虽前后足足有四十多处房子,亦早已住得满满的。一则因此,二来为着安全,掌柜的纪正索性与顺义住了一处,将自己的房子留了康有为居住。谭嗣同熟门熟路,只片刻光景便奔了过来。 “南海兄。” “哟,复生,你来了。”康有为将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与杨深秀正立案前,闻声望眼谭嗣同道,“你且看看,有甚不妥的吗?”谭嗣同移身案前,俯首看时,只见墨迹犹在的雪白纸上端庄凝重地写道: 具呈工部主事康有为,为外衅危迫,分割迭至,急宜及时发愤,革旧图新,以少存国祚,呈请代奏事:……万国报馆议论沸腾,咸以分中国为言。若箭在弦,省括即发,海内惊惶,乱民蠢动。职诚不料昔时忧危之论,仓猝遽验于目前,更不料盈廷缄默之风,沈痼更深于昔日。瓜分豆剖,渐露机牙,恐惧回惶,不知死所……譬犹地雷四伏,药线交通,一处火燃,四面皆应。胶警乃其借端,德国固其嚆矢耳……殷忧所以启圣,外患所以兴邦,不胜大愿,伏愿皇上因胶警之变,下发愤之诏,先罪己以励人心,次明耻以激士气。集群材咨问以广圣听,求天下上书以通下情。明定国是,与海内更始,自兹国事付国会议行,纡尊降贵,延见臣庶,尽革旧俗,一意维新…… “复生以为怎样?言辞是否过激了些?”康有为擦手问道。“不。”谭嗣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只此怕皇上犹自下不了决心呢。方才苾园兄过来——”康有为急道:“苾园兄来了吗?他在何处?快引我过去见他。”“苾园兄正更衣呢,立马便过来。”谭嗣同将手一让,撩袍摆于杌子上坐了,道,“复生方才问了皇上意思,依旧是——”他没有说下去,只两手一摊。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咬嘴唇道:“如此形势皇上还不思变革,要等到甚时候?!” “这怕只有皇上晓得。”谭嗣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翕动嘴唇还欲言语时,屋外纷沓脚步声起,谭嗣同望眼康有为,起身迎了出去。 康有为拱手打了招呼,一双眸子满是急切地聚在李端棻脸上:“苾园兄,情形如何?”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方才进宫见着皇上,皇上要我转告南海兄,速速离开京师——” “要我离开京城?!” “正是。”李端棻点了点头,“看皇上意思,老佛爷诸人于强学会一事犹自耿耿于怀,而南海兄更是令他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皇上恐众人闻得风声,与南海兄会有杀身之祸。”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不,此番进京,再不搞出些名堂出来,我是断不会离开京城一步的!” “南海兄——” “朝廷软弱,唯有书生起来救国!”康有为颊边肌肉抽搐了下,咬牙道,“倘我等吝惜一己性命,不起来大声疾呼,还指望谁出来?!”李端棻眼睫毛眨了下,语重心长道:“皇上旨意也有他的道理。南海兄乃我辈希望所在,倘有闪失,可如何——”“苾园兄多虑了。”不待他话音落地,谭嗣同轻咳一声开了口,“德夷强占胶州,举国沸腾,要求变更朝局之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京中现下虽风平浪静,只因着朝廷动静尚未传了开来。依复生猜测,上边必又是委曲求全!试想此讯但传遍京师大街小巷,会是怎样个反响?南海兄虽则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只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李端棻沉吟片刻,点点头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谭嗣同却又道,“现下要紧的还是想方设法促使皇上早定心思,变法维新!设若再不举事,内乱纷仍而外患加剧,我大清便真病入膏肓,一点希望也没了!” “复生兄心思我辈谁不有之?奈何皇上苦衷在怀,犹自——” “苦衷?皇上有什么苦衷,我们不能设法为之排解吗?”谭嗣同插口道。“依苾园推测,皇上苦衷不外有二。”李端棻拈须沉吟着说道,“其一,乃我辈兴民权、开议院之主张。皇上虽天资聪慧,只于君权却看得极重,想要他答应君民共主,实在是有些——”他说着扫了眼康有为。康有为在亮窗前攒眉蹙额,凝视着麻苍苍的天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半晌默不作声。 “南海兄,依漪村看——” “兴民权、开议院,乃我维新思想主旨之一,万不能舍。”康有为长长吁了口气,“皇上现下心有顾虑,只因他还不晓得此中裨益。但他晓得了,一定会应允的。”杨深秀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片刻方开口道:“想要皇上打消此虑,非一时半刻便可做得到的。而今之形势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漪村意思,不妨暂收起此旗帜,而以尊崇君权,依靠皇上去推行变法——” “以君主之法,兴民权之政。妙!太妙了!”谭嗣同眼中亮光一闪,“但新法颁行,皇上睹其成效,再重举此大旗,必事半功倍。南海兄,你说呢?”康有为深邃的眸子扫眼二人,移眸李端棻道,“此事芯园兄以为如何?” “苾园以为漪村兄、复生兄所言甚合时宜。”李端棻悠然踱了两步,颔首道。“顽固守旧势力之反驳我等,此为关键之关键。我华夏君主专制绵延两千余年,其早已在苍生心中根深蒂固。倘我辈暂时收起君民共主旗帜,非则可麻痹顽固守旧势力,减少变法阻力,且可赢得大批徘徊犹豫之人加入我辈行列,壮大我等声势。”说着,他移眸凝视着康有为,“南海兄,皇上心中顾虑之二,便在于顽固守旧势力过于强大,恐稍有不慎,会悔恨莫当的。” “暂时放弃兴民权、设议院主张,还是容我回头再好生想想吧。”康有为咽了口唾沫,正欲再言语时,陈炽、王照并着一个四十出头中年人自屋外踱了进来。 “这是南海胞弟,唤做广仁,你们以后称他幼博便是了。”见众人诧异地望着那中年人,康有为略拱手向陈炽二人还了礼,说道,“至于方才所言后者,我们的力量虽小,然只要将朝野士民都发动了起来,必能使皇上下定决心扫清一切障碍,变法维新的。”他望着众人,款款道,“大比之期即至,各地举子云集京师,我打算借此机会发动第二次公车上书,再大闹一次都察院,不知众位心中怎生想法?” “如今朝中顽固守旧势力较之先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各部院堂官十有八九都是守旧之辈。”陈炽边解了身上油衣丢给顺义,边道,“南海兄此意虽可唤起部分人忧国之心,然想借此打消皇上心中顾虑,怕——”“次亮兄所言甚是。现下皇上名为亲政,实则无权,一切大主意还都是太后说了算。那些守旧之辈之所以敢狂妄叫嚣,便因着背后有太后这棵大树为靠山。”王照点头道,“小航意思,我辈之策略也该改变一下——” “小航兄此话怎生讲?”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 “小航说出来,诸位仁兄莫要取笑才是。”王照踱着碎步梳理着心中思绪,口中道,“小航意思,依我们力量,万敌不过太后的。既然如此,何妨另辟蹊径,将维新变法这顶帽子戴了她头上。太后一生看重的只有权位,只要不妨碍她的权位,不背着她做事儿,将她争取过来不无可能的。更况此可以使她博得中兴我朝之千古美誉,岂会拒而不纳?” “小航兄怎的会有如此想法?” “我寻思这事许久了。”王照虚抬下手止住谭嗣同,“本也不想讲的,只现下我辈维新大业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关键时刻,方才讲出来与诸位仁兄商议的。争取太后,是比较困难的。但倘能取得她的支持,于维新变法大业实有莫大益处。还请诸位仁兄静心揣摩揣摩,莫要贸然拒绝才是。” 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唯闻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响不时传入耳际。不知过了多久,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三声。陈炽扫眼众人,率先开了口:“次亮意思,小航兄此釜底抽薪之计确有可行之处。倘真能将太后争取过来——”“设若争取不过来呢?岂不将我辈完全暴露于他们面前?”康有为眼角余光睃了下王照,“其时只怕维新大业未举,我辈便都一个个被太后下了大狱了!”“我辈联络军机总署大臣、六部堂官以及各省举子联名上书,岂不已完全暴露于太后面前?”王照目光霍地一跳,扫眼康有为,犹豫了下终道,“况如今我朝危在旦夕,已是非暴露不可的了。”杨深秀埋首沉思着,这时亦轻叹一声开了口:“若说暴露,我辈影子早已在太后脑中刻下了。环境恶劣,已迫得我们不能不冷静下来思考一下了。倘仍——” 康有为耐着性子听着,只一张脸却慢慢阴了下来,冷冷道:“思考什么?要我向太后点头哈腰,自取其辱吗?!”“此非南海兄一人之事,实关系着天下亿万生灵之大事。”杨深秀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道,“倘我们还如先时那般不顾环境如何恶劣,猛打猛冲,非只使我们四面受敌,更会把皇上推到与太后严重对立的地步。我辈希望终究还在皇上身上,万一矛盾激化,后果实不堪设想。” 康广仁和康有为bbr>?一样敦实个子,一样微黑透红的圆脸,只是脸上少了些皱纹而已。见康有为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两下,忙不迭起身接道:“小航兄几个言语,也不无道理的。兄长——” “你晓得什么?!”康有为接过顺义捧上的茶,顺手“咚”的一声重重放了桌上,“试想太后对我们恨之入骨,驱之唯恐不及,又如何会接纳我辈主张?况她专制朝政几十年,又懂得什么变法维新?想要争取她,不过是黄粱美梦一场!” “南海兄——” “南海兄思虑缜密,确胜出我辈一筹的。”李端棻甩眼色止住王照,古井一样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茫茫雨帘,声音在混茫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争取太后的想法倘能实现,自然再好不过。只她早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现下虽说大权儿还都操在了太后手中,但她终究撤了帘子。我等自幼以忠君报国为训,自当还照原来的路子走下去的。只行事谨慎些便是了。”他回眸不无深意地望眼众人,“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回去分头联络上书的事儿吧。” 密密的雨点打得树叶一片声响。众人默然出屋,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缓步行着,皆是一语不发,只心中却都似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苾园兄,”王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发泄胸中郁闷价仰脸透了口气,任雨水顺燥热的脸颊淌着,开口道,“依你意思,小航这想法真的便没有可行之处吗?”李端棻抬手抹了把略显疲色的脸颊,吁口气道:“这苾园不敢说。只可行之处却微乎其微。” “纵有一线希望,也该争取的,岂可——” “我辈哪个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局势日渐恶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与其将精力用在这上面,何若促使皇上定心变法?现下瓜分危机已现,民智较之往昔更易开化,只要我们再加把力,相信维新之日不会等太久的。”他说着不无忧虑地望眼众人,咬嘴唇犹豫了下又道,“值此之际,唯有团结一心,方可济事。南海兄性情急躁,言语中不免有莽撞之处,尚望——” “苾园兄多虑了。”王照淡淡一笑,“不过,南海兄如此性情,却不可不虑。”“小航兄所言甚是。”陈炽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朝积弊已深,且顽固守旧势力有增无减。即使皇上下旨变法,亦须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方可使新法在狭窄的胡同中曲折前进。似南海兄这等性情,到时只怕——”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李端棻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不胜寒意价轻咳两声,说道:“如此形势,但有心者谁能不急?南海兄只不过表现更激烈些罢了。似他这种大智之人,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二位多虑了。” “希望如此吧。”陈炽怅然若失地凝视着蒙蒙雨帘,似希望又似无奈,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 外交,总是以实力为后盾的。 在国衰民弱的情况下,幻想通过外交途径讨回些损失,结果不言而喻。清廷与德使海靖就德国所提六条进行的谈判,最终以基本答应德国的要求而告终。本想着风平浪静了,只不料事隔不久,德国竟又提出了一个更为苛刻的要求:租借胶州湾!总理衙门“仅恃笔舌与争,苦无却敌之方”,李鸿章与海靖在北京终于又签订了一个屈辱的条约──中德《胶澳租界条约》,将胶州湾租给德国,租期九十九年。 列强瓜分危机刺激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广大人民发出了强烈的救亡呼声。而在清统治阶级内部,上奏疏、递条陈,要求进行变革的呼声亦是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然而,所有的奏疏、条陈都如石沉大海,了无结果! 虽说方仲春时节,只天气却已入夏一般,直灼得人心里发紧。林旭满脸焦急地站在阶上,望眼欲穿般凝视着远方,剑眉下一双黑眸中的希冀和不安任何人都一望可知。 “暾谷兄。”谭嗣同手遮凉棚望了望,道,“天气这么热,还是进屋里候着吧。”林旭攒眉蹙额摇了摇头:“复生兄,依你看,南海兄此番进总署是否有凶险,我这心里总觉着——” 康有为《上皇帝书》递到工部,尚书松溎唯恐招来灭顶之灾,不与代呈。而他人因隔着衙门又无力转呈,终没有送到光绪手里。然而因为它的内容深切,加上列强瓜分又引起了很多士大夫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不久便广为流传。都察院给事中高燮闻讯毅然上折举荐康有为,并请求光绪召见,予以重任。无奈一些顽固守旧大臣从中阻拦,本欲寻机召见康有为的光绪遂只能让王大臣传康有为到总理衙门问话。 谭嗣同揩了揩额上汗水,笑着道了句:“暾谷兄你就放宽心,南海兄便一根毫毛亦不会少的。”伸手拉了林旭折返店中。“南海兄是奉了皇上旨意去的,他们便有那份儿心,怎敢有那个胆?”谭嗣同撩袍摆坐了,“我看暾谷兄你呐,是热昏头了。” “这——”林旭从纪正手中接杯啜了口冰水咽下,扫眼屋角自鸣钟,道,“我……我也知道不会有事的,只这眼瞅着便午正时分了,还不见南海兄回来,我这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他长吁了口气,望眼谭嗣同,“南海兄性情急躁,而刚毅、李鸿章等人又皆为老奸巨猾之辈,倘被他们抓着把柄奏了老佛爷,那南海兄可就麻烦——” “这断不至于的。”博迪苏自后院进来,闻声接口道,“他们虽皆对南海兄恨入骨髓,只南海兄早已家喻户晓、名声在外。在这群情沸腾之时,他们便为自己,也不敢妄动的。”说着,他将手中信札递了谭嗣同,于一侧杌子上坐了,接着道,“只不知南海兄此番能不能为朝局带来些变动。自上次公车上书及今已历三载,可朝中这些大人老爷们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依旧是混混沌沌、醉生梦死,任怎么大声疾呼就是睡不醒。”谭嗣同双眸熠熠闪光:“岸竹兄放心,即使南海兄此番不被宣召总署,也会有变动的!列强瓜分危机与士民爱国救亡热潮已然形成两股巨大的激流,相信不日必有一场电闪雷鸣、火花四溅的大爆炸的!”说罢,他拆了信札,俯首览看,“好,太好了!二位,季直兄不日便要来京城了!” “真的?” “说是为他那纱厂找销路。我看呐,他一准是按捺不住了。”谭嗣同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兴奋地两手一合道,“他这状元郎一来,咱们可就如虎添翼啦!”林旭看着,沉吟着说道:“季直兄醉心实业救国,此番进京为纱厂找销路,我看——” “如此说来,他还打算回南边?不,这次非要将他留了下来。我中国是转危为安抑或是就此沉沦,就在现下,他——” 林旭攒眉插了口:“日后怎样还在两可之间,实业救国这条路是必须走下去的。季直兄这些年往返奔波,与其中诸事已然熟络,就此放弃岂不可惜?”话音方自落地,静寂的街衢上“哒哒”马蹄声响急促地传了进来。“公子,二位爷,”顺义脚不沾地地自店外进来,边躬身打千儿,边喊道,“回来了!康二先生回来了!” “南海先生呢?可曾回来?” “只瞅着康二先生——” 三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夺门出了屋。不待康广仁翻身下马,林旭已然急急问道:“幼博兄,令兄呢?怎的不见——”“家兄直接回了金顶寺。”康广仁马上拱了拱手,“要诸位仁兄这便都过去一趟,说有事相商。” “金顶寺?令兄他——” “家兄一出总署便要幼博速邀诸位过去,为的何事幼博也不清楚。只看家兄神色中不无欣喜之色,想来事情已有进展。”康广仁说着掉转马头,“幼博这还得去朝阳门邀漪村兄、小航兄几位,诸位且先过去。顺义,烦劳将家兄行李收拾下送了金顶寺。”说罢,他略一拱手,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因着人山人海,待一行三人赶到金顶寺时,恰闻寺内钟声悠扬地连响了两声,已是末正时分。拾级进去,却听钟声、木鱼声中沙弥们似歌似吟: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袛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这等地方,便待一日我不闷死才怪呢。”谭嗣同抬袖揩了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亏得南海兄每番进京都要在这里住上一阵。”林旭淡淡一笑,说道:“说出这等话儿,不怕佛祖降罪于你吗?”见一个小沙弥合十恭肃请安,林旭略躬身还了礼,方接着道,“南海兄之所以每次都住这儿,图的是这里清静。另外,这地儿于南海兄性情也有莫大益处。你们说不是吗?” 博迪苏一笑,说道:“嗯。这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地儿。只佛祖可得开开眼,莫将南海兄心儿都给拉了去才是哟。”说笑着已进了通往东跨院的过道上。这里地势颇高,夹道风拂面而来,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舒服,三人顿觉心爽气畅。隔窗望着三人过来,康有为遂道:“我这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你们却倒优哉游哉。子培他们几个还没过来吗?” 紧赶几步进屋,拱手施礼,谭嗣同迫不及待率先开了口:“南海兄,情形怎样?”康有为身穿竹布漂白褂子,略一拱手似笑非笑道:“虽面子上待我以宾客之礼,实则有如三堂会审。”说道,他将手一让径自坐了,道,“李鸿章、刑部尚书廖寿恒、户部侍郎张荫桓几个还算客气,询问了如何变法——” “李鸿章那厮居然也待南海兄客气?”谭嗣同边坐了边望眼康有为,“前次他要入会,咱们——”“不是他想客气,是形势迫得他不能不客气着些。他明着升了官,做了大学士,可较之先时,却不可同日而语。像他这种颐指气使惯了的人,能安心现下这位儿吗?只那荣禄,杀气腾腾、百般作难,张口闭口祖宗之法不可变。” “荣禄现在大红大紫,实太后手下第一炙手可热之人,他出面作难——” 康有为冷冷一哂:“原以为他有甚大不了的能耐,却也不过嘴尖皮厚腹中空。我以‘祖宗之法乃用来治理祖宗的土地,尔今祖宗传下的国土都保不住,何谈祖宗之法?况今日南海被召到总署问话,祖宗官制上可曾有过?祖宗之法不是已经因时制宜变更了吗?’驳他,你们猜怎么着?”说着,他竟自忍不住笑出了声,“直窘得他面红耳赤如鸡屁股一般,便一句话儿也对不上来!”博迪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荣禄手握兵权,南海兄令他于众人面前丧尽脸面——”林旭偷手拽了下博迪苏袍袖,轻咳一声道:“似荣禄这等最最反对变法维新的顽固守旧之徒,能杀杀他的威风再好不过。南海兄,不知皇上有何反应?” “皇上本欲当即召见,只老佛爷阻止——”康有为发泄胸中郁闷价冷哼了一声,“不过,皇上已旨谕我条陈对于国事的意见,并且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以备圣览。方才我已写了道《应诏统筹全局折》,暾谷,你念来听听,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林旭起身自康有为手中接折子略看了眼,轻咳一声朗声念道:“臣工部主事——” “这些不要念了。” “……考日本维新之始,凡有三事:一曰大誓群臣以革旧维新,而采天下之舆论,取万国之良法;二曰开制度局于宫中,征天下通才二十人为参与,将一切政事、制度重新商定;三曰设待诏所,许天下人上书……” 康有为起身悠然踱了两步,扫眼三人,说道:“兴民权、设议院,我这阵子寻思着,还是你们说得不错,应暂收了起来。你们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吗?若是没有,明儿——”“南海兄此统筹全局折子递进去,相信皇上必会有所动作的!”不及谭、博二人接口,珠帘响处,杨深秀、杨锐、陈炽众人由康广仁导着进了屋。“我看这后晌便呈了进去。”杨深秀边拱手向众人施礼,边接道,“现下这形势,刻不容缓。莫说早一天,便早一个时辰都是好的。”说着,他接帕子揩了把汗,端杯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复道,“诸位可否知道,朝廷怕是又要向俄国低头了?” “漪村兄,不知这是甚时的事儿?”博迪苏不无惊讶地望着杨深秀。 杨深秀长长透了口气:“今儿早晌总署传出的消息,言朝廷已有意将旅顺口、大连湾及其附近海面租与俄国,租期二十五年,租期内旅顺口、大连湾完全由俄国管辖。”“还有一条呢。”杨锐叹息了一声,“允许中东铁路公司修筑一条支线,把中东铁路和旅顺口、大连湾连接起来。”“如此东北我朝龙兴之地,岂不皆落入俄夷手中?!”谭嗣同两手握拳微微抖着,咬牙道,“租!租!租!甚时将这京师也租了出去,他们怕才会幡然醒悟!” “怕如此他们也是醒悟不了的!”博迪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因为愤怒,握着茶杯的手抖着。“是啊,想要这些老爷大人们醒悟,比登天还难呐!”康有为长长透了口气,“苾园兄和子培兄呢?怎的不见过来?” 陈炽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唾沫:“子培兄和小航兄衙门里脱不得身。苾园兄本待一齐过来的,只又被皇上召了宫中。不知南海兄——”康有为浓眉紧缩一团兀自沉吟着,懵懂了下方自回过神来,轻咳两声道:“局势一日三变,愈发危不可言,倘再不促使皇上变法维新,我华夏只怕要亡国灭种了,此番南海由总署蒙召问话,情形虽则喜人,只想要皇上定下心思,却仍嫌不够。”说着,他扫了眼众人。见众人皆默然颔首,方自接着道,“现下宣扬变法维新思想之组织如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几乎无省不会。然各省力量分散,很难造成大的声势。方回来路上遇着李盛铎李大人——” “南海兄说的可是那监察御史李盛铎?”博迪苏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问道。 “正是此人。”康有为点了点头,道,“他与我言及当今形势,于此亦颇有同感。鉴于此,我意将各省学会联合起来,成立‘保国会’。以救亡图存相号召,不知诸位以为如何?”“将现下各学会拧成一股绳儿,确不失为一良策。”博迪苏看着窗外飘动的柳枝,率先打破了沉默,“只那李盛铎乃张孝谦之流人物,生性怯懦圆滑又好虚名,他提此议只怕居心叵测。” “张孝谦乃李鸿藻门生,尚不曾掀起什么大浪,他李盛铎又能怎样?岸竹多虑了。”杨深秀不以为然地轻轻一哂,道,“再者御史风言奏事,有他出面比我等影响更大。漪村意思就由他出面和南海兄共同倡议,成立保国会!”谭嗣同挪动了下身子,犹豫着起身踱了两步:“成立保国会,复生以为可行。只联络李盛铎出面,复生意思还是要慎重些。张孝谦虽不曾掀起什么风浪,只他事多掣肘——” “要他出面看重的只是他那‘御史’招牌,其他事儿无须他插手,这我已与他议妥了的。”康有为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笑色,“复生兄不必担心他会似那张孝谦一般。像他这人儿,要的只是‘维新’这名儿,至于具体事,莫说不要他插手,便请他做他也懒得伸手呢。”杨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康有为,只觉着一股寒意打心底里悄悄泛了上来,犹豫良晌,方忍不住开口道:“李盛铎此人叔峤不大了解,只倘真如岸竹兄所言,叔峤意思还是慎重着些好。南海兄可曾想过,万一形势发生逆转,他为保一己安危反戈一击,会是怎生结果?他这御史虽成事有余,只败事怕亦有余的。” “莫说现今形势不可能发生逆转,便真如叔峤兄所言,他李盛铎岂会笨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比张孝谦,在京中可是没有路子的。”康有为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说道,“次亮兄你说呢,你这位同年想来你了解得更深吧。”陈炽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正自聆听着感慨,闻听轻咳一声说道:“次亮虽与他同年,只对他亦知之了了。次亮意思——” “次亮兄何时竟变得似姑娘一般了?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性子呀。”杨深秀自盘中取了瓣香蕉剥皮在嘴里嚼着,笑道。 “次亮——”陈炽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扫眼康有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细碎白牙咬着嘴唇道,“南海兄此番入京已然轰动朝野,又发动我辈志士成立那么多学会,京中顽固守旧势力诚惶诚恐,莫不欲寻机报复。次亮意思,保国会还……还是不办为好,免得锋芒太露。真到那时,那损失就不仅仅是我辈同仁,便整个维新事业恐都将遭受更为沉重的打击。” “次亮兄可是因有强学会被封的前车之鉴,而心存顾忌?”康有为一双深沉固执的眼望着陈炽。 “兄长——” “幼博。”陈炽止住康广仁,轻咳两声说道,“南海兄所言不假,次亮确因强学会被封一事而心有余悸。顽固守旧势力之大,远远超乎我辈想象之外——” “此乃相较而言的。次亮兄只看到保守势力强大,难道不曾看到力主维新变法之人正日渐增多吗?” “维新变法思潮是日得人心,只皇上身边重臣可有一人赞同?我辈推行新法,靠的是皇上。皇上势单力孤,虽有心却无力的呀。南海兄!”陈炽语重心长,拈须沉吟着说道。“皇上势单力孤不假,只说皇上有心无力南海却不敢苟同。试想但皇上无力,又哪来的南海此番总署问话?”康有为两手把玩着茶杯,“皇上手中权限,不可估计得过高,更不可估计得太低。如此只会延缓,甚或毁灭我辈维新大业。” 杨深秀点了点头:“南海兄所言甚是。如今顽固守旧势力迫于形势已有所屈服,我辈不趁此时机成就大业更待何时?但错过此机,容得他们缓过气来,那方于维新大业害莫大矣!” “次亮只想着做到现下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当加倍谨慎才是。”陈炽苦笑了下,“既然诸位仁兄以为立会之事可行,次亮再无异议。”他顿了下,沉吟着又道,“南海兄,听小航兄言及吏部主事洪嘉与很想与你结识,曾经走访七次未得一见,又没见你回拜,不知可有这回事儿?”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略一俯仰敛了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也只来了两三趟罢了。一则那时我还不便走动,二来因为事儿多,没的空闲,故没有去回拜。” “大哥,官场险恶,稍有不慎便会结怨。像洪嘉与这种诚心——” “你没看我这忙不过来吗?!”康有为睃眼康广仁,厉声道,“他若真诚心结交我,自会体谅我难处。他若要以此为怨,随他去吧!”“千斤重担系于南海兄一人肩上,疏忽自然难免。”林旭扫眼众人,犹豫着小心翼翼开了口,“日后——”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现下推动维新事业,前途怎样尚在两可之间,能争取一人阻力便可小一份。”陈炽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忍不住插口道,“像洪嘉与此人,活动能力极强,上至军机总署大臣,下至府县官吏,莫不说得上话儿,得罪了他,有甚好处?” “莫论好处坏处,事儿已经出来了,再说又能怎样?只日后注意些便是了。”杨锐偷手拽了下陈炽袍角,淡淡一笑道。康有为见陈炽当着这么多同仁一再出言顶撞,心中怒火亦一拱一拱往上蹿,眯缝着两眼盯着陈炽,半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主事,便侍郎、尚书来了,我这没空也照样不见!反正我已受惯了人家的攻击——” “南海兄!” “大哥!” 似乎没有想到康有为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仿佛不认识价怔怔望着康有为,众人久久地一动不动。四下里死一般寂静,便前殿和尚诵经的声音亦清晰可辨。林旭满是希冀地望着康有为:“南海兄……”他说着眨了眨眼,似乎怕康有为不懂他意思,顿了下,又向一侧努了努嘴。康有为知道他想要他做些什么,只是要他在众人面前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却——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迟疑着,他转身于窗前凝视着外边缓缓西移的日头。 枯燥单调的沙沙声中响起几声凄凉的咚咚声,杨锐移眸扫眼屋角自鸣钟,这才觉竟已是申正时分,扫眼众人,上前轻声道:“南海兄——” “嗯?唔——” “除了立会之事,不知南海兄还有何事相商?叔峤蜀学会中尚有许多事儿——” “没——再没甚事了。”康有为两脚灌了铅般慢慢转过身,干咳两声说道,“南海意思,先在北京、上海两地设立保国会总会,待条件成熟,再在各省、府、县设立分会,以讲求内治变法之宜、外交之故;讲求经济之学,以助有司之治。上海方面穰卿筹措。京师这儿,南海要草拟章程,想烦劳漪村兄费心一二,不知漪村兄——” “漪村敢不应允。”杨深秀淡淡一笑,“只这事漪村头回做,恐有闪失。暾谷——”“皇上要我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暾谷也没得闲的。”康有为轻抬了下手,“漪村兄就勉为其难吧。” “这——好吧。”杨深秀望眼众人,“如此我等便先告辞。南海兄若有事儿,差人通禀一声便是。” “好走。” 斜阳西垂,几处云薄的地方,泛着死鱼肚一样苍暗的白色。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满寺柳枝哗哗响着。“次亮兄。”林旭长吁了口气,“南海兄——” “暾谷不必说。”陈炽回首淡淡一笑,望眼林旭,边踱着碎步,边说道,“次亮知道怎生做的。这阵子但有事儿,暾谷你告诉我一声便是了,我这脱身不易,没要紧事便不过来了。”博迪苏愣怔了下,将手一让随了陈炽身后笑道:“南海兄性情,我等谁不了解?次亮兄大局为重,可莫要因着这——” “岸竹兄言重了。一来确是事儿杂脱身不易,二来呢,我这也是从大局出发。”陈炽怅然地望着远处天穹,“现下局势尚在两可之间,保国会成立,必使得顽固守旧势力愈发惶恐愤恨。我这已然是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再若抛头露面,于事非但无益,反会有害。” “次亮兄——” “次亮兄所言甚是。”林旭以眼色止住杨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陈炽清癯的背影,似乎在揣度他的心思,半晌方道,“我辈行事,朝中举动至关重要。军机处乃诸多消息之源,次亮兄倘有闪失,我辈无异于瞎子走路,定会撞壁的。”眼见已至前殿,林旭收脚拱手道,“诸位仁兄好走,暾谷不远送了。” “告辞。” 望着天穹上时浓时淡的云缓缓南移,林旭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舒了口气,脚步灌铅价沉重,踯躅着折返东跨院。“暾谷兄,你看——”康广仁额头紧皱成“三”字,凝视着已是人影全无的庙门,移眸时见林旭已自踱出三五丈远,忙小跑着赶了上前,“暾谷兄,你看次亮兄——”“唔?唔——”林旭神情恍惚,闻声愣怔了下方自回过神来,咬嘴唇道,“我也看不透的。不过,次亮兄心欲变法,却是一点不假,也一点不会变的。令兄性情实在太急躁了些,一样的话儿自他口中说出,确让人无法接受。你要多劝着他些才是。”“我这劝过他不下数十遍。”康广仁苦笑了下,“只话方出口,他便炸雷价喊将起来,又能奈何?这几年不见,他变多了。原先但有事儿,还温言和语与我商议,如今——我看他呐,是这些年同仁们谦着让着,心里那股子潜在的傲气又泛起来了。”林旭沉沉点点头:“你说得一点不假。只他身上担子匪浅,傲气万万要不得的。但逢心情好时,你我还需好生劝告。”康广仁轻叹口气,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三月二十二日,康有为、监察御史李盛铎出面,举行了保国会成立大会。然而,正如陈炽所担心的那样,它的成立,激怒了京中反对变法的大小官僚,遭到了他们恶毒的诽谤。 而首先起来发难的,便是那位自称七访康有为未遇的吏部主事洪嘉与。他藏书网撰写了一篇《驳保国会章程》的小册子,恶毒攻击康有为目无君上,形同叛逆!而御史文悌在刚毅等人指使下,亦上章弹劾,诋毁保国会“名为保国,势必乱国”。 康有为终于再次成了众矢之的。御史黄桂鋆、潘庆澜奏劾康有为聚众滋事,邪说祸民,请予严惩。之后,积极倡议成立保国会的李盛铎反戈一击,上折参劾康有为……一时间京城上下排康倒康之声甚嚣尘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金顶寺顿时冷清了下来,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极不情愿价缓缓南移,天地间一片昏暗。康广仁看到康有为还要出去,遂道:“大哥,天气不好,就再等等吧。” “我去衙门转转便回来。” “真便有动静,京里早炸了锅。”康广仁轻吁了口气,“外头风声紧,大哥还是在寺里待着。要不还是我走一趟吧。”见一小沙弥打着喷嚏走进来,康广仁问道,“师父可有事儿?”“阿弥陀佛。”那小沙弥单掌合十诵了声佛号,躬身道,“外间有两个人要见康施主,不知施主见还是不见?” “是什么人?” “一个三十多岁,矮个子,黑豆眼;一个四十出头,清秀儒雅,说叫张什么来着——” 康有为心里恨、怨、怒、悲、苦五味俱全,直翻江倒海价折腾得厉害,闻声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见不见,这几日非熟络的,一个不见。空明方丈呢?” “方丈昨夜已经圆寂,现下寺中大小事宜都由大师伯圆智操持,施主——” “罢了。你下去吧。”看着踱着方步转来转去的康有为,康广仁摇头,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举步便欲出屋。“幼博兄不必过去了,这都快酉时了,估摸着卓如也该回来了。”博迪苏放笔轻挥了下兀自发酸的胳膊,扫眼康有为,起身道,“南海兄少安毋躁,你我下盘棋,这眨眼工夫便有消息过来的。” “这都甚光景了,岸竹兄还有心思对弈?我这——” “越是这光景,越该平心静气。南海兄想见空明方丈做的甚来?还不是解烦吗?来来来,南海兄就莫再推辞了。”说话间,康广仁已布了棋盘。康有为被博迪苏推搡着坐了杌子,勉强接过康广仁递来的白子:“与其说与我解烦,倒不如说与你开心好些。这与你对弈,我何尝赢过?”“进取是保全之一道,谨守亦是保全之一道。”博迪苏执了黑子,信手放了棋盘上,淡淡一笑道,“南海兄之所以总输给我,就为着只一味的‘进取’而不知‘谨守’。自己的棋尽是毛病,却还贪吃我的子儿,这能有不败的吗?” 康有为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盘,略一顿,想想也确是如此。他棋风凌厉,计算周密,倘与大刀阔斧混战一场的人下棋,常使对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然而博迪苏的棋看上去绵软,像是怯阵一样不敢正面迎战,却步步暗藏杀机,二人对弈,康有为十局里也难得赢上一局。“看来我今儿是非得赢上你几盘了。”康有为心里寻思着,只嘴上却不服,笑着指指棋盘一角,说道,“看清楚了,这个角我要点方的。” 二人一时不再言语,满心思都放了那黑白世界上头。但康有为今天心神恍惚不定,实在走不出什么更好的棋,八十多手以后,西北角上已是强兵压境,要想委屈求活,则外势皆失;而要强补外势,里边的白子便有全军覆灭之虞。无奈之下,强袭突围,于东南角顽抗,只恍惚间投错子儿,结果劫也打输,困子亦被博迪苏黑子全歼。沉吟半晌,康有为摇头失笑:“罢了,我认输了。” “再下一盘?” “不了,今儿我心神不定,再下也是一样结果。”康有为自康广仁手中接杯啜了口茶。“其实以南海兄睿智,断不会输这么惨的。”博迪苏自棋盒中拈粒白子于手中摩挲着,“俗话说棋道合于人道。南海兄但平心对局,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会输于岸竹呢?”说着,他将手中白子放了东南角落,“南海兄六十七手倘不急欲吃岸竹黑棋,而将此地封杀住,会是怎样结果?” “那只怕岸竹兄要甘拜下风的。” 闻声移眸看时,却见李端棻、梁启超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进了屋。李端棻扫眼二人,莞尔一笑接着道,“但谨守而不进取,则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只进取而不谨守,亦往往会落入陷阱。南海兄之有此一手——”康有为知他语含深意,敦实圆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欲出语辩驳,只一时又想不出合适话儿,沉吟着浅笑一声说道:“谨守也好,进取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得浅,算得少,便不胜。此正是兵法所云‘多算胜,少算不胜’。” “即使如此,也须顺势应情——” “聆听高论,茅塞顿开。”康有为深不可测的眸子自众人脸上掠过,似乎想看出些什么,然后干咳一声起身将手一让,说道,“来来,都坐着说话。幼博,还不快点再取几个杯子过来?”说着,眸子聚了李端棻身上,“苾园兄,不知宫里有何动静?”李端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皇上那里依旧没有动静——” “真……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已然下起雨来,檐前滴水落在青砖上,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梁启超不胜寒意价身子哆嗦了下,轻叹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非只如此,那洪嘉与唯恐保国会不灭,雇人将他那小册子刊印了几百份,分送京中各个衙门——” “无耻!”康有为拍案大怒,满盘棋子飞起老高,“你这便执笔写一篇《驳洪嘉与》,将他那丑恶嘴脸公诸光天化日之下,写好了连夜印它一千份儿,明儿一早发出去!”梁启超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下开口说道:“洪嘉与现下只不过是个小丑罢了,与他计较——” “小丑?他骑在咱头上屙屎,你居然要我不与他计较?” “老师——” “南海兄少安毋躁,听苾园细细说来可好?”李端棻丢眼色止住梁启超,起身踱碎步道,“与荣禄相较,洪嘉与其实便小丑也称不上的。”他扫了眼康有为,“今日荣禄放出口风,南海兄僭越妄为,蒙主上恩旨从轻发落却不思悔改,此番非杀不足以泄愤的。”康有为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一哼说道:“想杀我康有为,还不是他荣禄说了算的!” 李端棻将半苍发辫在手中仔细梳理着:“荣禄自然没有这个权力,只南海兄莫忘了。现下除了李莲英那奴才,太后跟前就他说得上话。”举步于窗前凝视着业已漆黑的天穹,李端棻发泄胸中郁闷价长吁了口气,“现在下有洪嘉与四处煽风点火,上有荣禄危言恫吓,怕奏劾南海兄的折子会如雪片般飞进宫中。苾园以为,保国会还是就此停止活动的好——” “停止活动?!”康有为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但两股力量相互撞击,方会有火花出来。现下——” 王照挪动了下身子,脸上似笑非笑地插了口:“那也要两股力量势均力敌。南海兄此番进京又先后三次上皇帝书,更写了许多变法维新的条陈,可上下阻隔,只能束之高阁,迄今一件可曾实施?太后专权,圣上虚位,这铁的事实摆在眼前,南海兄不能——” “小航兄!”杨深秀闷葫芦价一声不响,只低头沉思着什么,听王照语气愈发的犀利,仰脸时却见康有为满脸阴郁,一双眸子直直盯着地上王照的影子,忙不迭开口喝止。“年初很好的局面弄糟了,小航能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吗?!”李端棻望眼康有为,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咽口唾沫将嘴边话儿收了回去。王照似觉空气窒闷,起身于窗前任凉风吹着滚烫的身躯,又道,“现下形势对我们已然很是不利,倘不及时停止保国会活动,他日纵有皇上庇护,不至于处分,然离维新大业亦将更远矣!我辈苦苦奋斗这么多年,为的什么?为的就是看到这种结果吗?” “小航兄如果失去了信心,大可隐身退出,以换得一己安全,南海决不勉强!”康有为额头青筋暴突,盯着王照背影冷道了句。外边的雨下得更大了,“刷”的一个闪电,照得屋里屋外通明透亮。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梁启超扫眼李端棻,只他却目光凝视着摇曳晃动的烛苗,犹豫了下终忍不住开了口:“老师,小航兄即使言语生……生硬了些,您……您也不该说出这话呀……” “大哥,小航兄为维新大业奔前跑后,便今日一早他还——” “如今这人,说变便变,谁又揣摩得透?陈次亮先时怎样来着,可现——” “南海兄!” “南海兄能说出这种话儿,小航实未曾料及。”王照缓缓转过身,烛光下,只见两行热泪已然顺颊无声地淌了下来。闭目仰脸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将出来,嘶哑着声音道,“既然如此,小航亦无多留必要。临别一语,尚请南海兄能静心思量,维新大业乃我辈共同奋斗之目标,乃亿万生灵所朝思暮想的美好前景,绝非你南海兄一人之私事!”说罢,向周匝儿拱手施礼便欲告退。 “小航兄留步。” “小航兄——” “小航兄,我辈力量已是脆弱,但皆稍有争执便负气离群,维新大业还要是不要?听苾园一语,暂且留步如何?”李端棻满是期望的目光凝视着王照,足足盏茶工夫,王照方长长透了口气,轻轻点点头。李端棻不无赞意地抬手拍了拍王照肩头,扫眼众人,抿嘴一笑开口道,“这都傻站着做甚?坐,都坐着。幼博,你这可是有意要赶我们走吗?”说着,他将手中茶杯晃了晃。 “苾园兄说笑了。幼博失礼,诸位多多包涵。”康广仁胡思乱想间闻声,忙不迭绕圈儿赔礼,小跑着奔了外屋。将手一让示意康有为坐着,李端棻撩袍摆于桌旁杌子上坐了,笑道:“南海兄,苾园有些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似亦觉失态,康有为尴尬一笑,道:“苾园兄有话但说无妨,南海洗耳恭听。”“有些话苾园一直想与南海兄说的,只种种缘由未曾启口,今日道将出来,莫论是对是错,还望南海兄万勿见怪才是。”虚抬下手止住康有为,李端棻凝神正色望着他道,“次亮兄这阵子鲜有往来,非如南海兄所猜测。一来差事紧,二来呢,对南海兄你稍有看法。南海兄可否觉着,此番进京,你较先时变多了?” “我变多了?”康有为嘴角掠过一丝笑色。 “对。苾园兄说得一点不假,大哥你是变多了。”康广仁提壶自外边进来,轻哼一声接了口,“变得傲气凌人,愈发得让人难以接近了。他人说个话儿,但与你想法相异,你便吃了炸药价冷言相向,这般下去,看日后谁还与你往来——” “你——” “幼博直言,只意思也是苾园想说的。”李端芬端杯啜了口茶,“南海兄日思夜想,脑中全是维新变法事儿,许未曾觉察,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抬手将胸前发辫掀了脑后,“维新大业乃我辈多年奋斗之目标,现下形势危急,顽固守旧势力疯狂反扑,我辈便众志成城与之抗争,犹有不及,岂可自乱阵脚?南海兄大智,想不必苾园再多说了吧。” 康有为如坐针毡般挪了下身子,见众人目光皆直直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由泛起丝丝红晕,干咳一声敛了,长长透了口气,轻声开口说道:“南海一心只想着能早日推行新政,言语间许真有莽撞之处,但若如此,还请诸位仁兄多多谅解。小航兄,南海先时失礼之处,这里与你赔罪了。”说着,他起身打了个揖儿。 “南海兄客气,小航不敢当得。”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甚当得当不得的。”杨深秀朗声笑道,“来,咱们以茶代酒,为……为……”梁启超满脸欣喜神色,接口道:“为了维新大业早日付诸实施,如何?” “对对对,为了新政早日推行,干一杯。” “干!” 康有为亲自拎壶为众人斟了茶:“苾园兄,次亮兄那里……那里……”“南海兄放心,次亮兄明儿一早下值我便带了他过来。”李端棻知他放不下脸面,淡淡一笑道,“好了,言归正传,咱们还是说正事儿要紧。南海兄,保国会一事,苾园意思还是暂时停止了好。设若将荣禄众人激怒得太狠了,他们只要在太后处请个旨,就可以派兵冲入会场,如此非只于维新事业影响颇大,更将使皇上处境愈发两难。”他向窗外四下张望了下,回首望眼众人,用几乎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老佛爷早已欲废皇上——” “什么?这——”众人仿佛电击价身子哆嗦了下,康有为更似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他的希望,可全都寄托在光绪身上的!半晌,哆嗦着嘴唇喃喃道,“苾……苾园兄,这……这是真的吗?” “端郡王公子溥俊被老佛爷留了园子悉心调教,为的什么诸位看不出来吗?”李端棻两眼怅然地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天穹,“皇上处境极其危难,设若我辈不切实际,一味莽撞行事,老佛爷盛怒之下——那维新大业便一丝希望亦无了。” “南海兄,为万全计,保国会还是停止活动吧。”杨深秀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缩成一团,愀然叹道。 …… “老师。” “嗯?嗯——”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梦境中惊醒价身子哆嗦了下,望眼众人,无力地点了点头。“南海兄现下已然是众矢之的。”李端棻神色凝重地望着康有为,“我和卓如商议,你还是暂时离京稳妥些——” “离开京城?”康有为攒眉蹙额。 “对。卓如、复生几个最好也先去南边避一阵。此一则为着诸位仁兄安全,二来也是为皇上着想的。” 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似稍有风险便狼狈逃窜,新政何时能够实现?不,我不离开京城。”见李端棻翕动着嘴唇欲言语,康有为虚抬下手又道,“苾园兄不必再言语,南海这也是深思熟虑了的。现下形势凶险不假,只越是如此,我等方越不能离开。这也是为皇上着想的!” 李端棻诧异道:“南海兄此话怎讲?” “列强瓜分,民怨沸腾,变法维新虽一时难以推行,却是大势之所趋。老佛爷风里浪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岂有看不出的道理?她又岂会傻到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皇上?真要如此,只怕她那太后位子亦坐不稳的!”康有为说着冷冷哼了声,于桌上端杯仰脖一饮而尽,扫眼众人,又道,“现下她虽恨得咬牙切齿,只皇上却断不会有凶险的。设若我等离京,维新呼声必将降了下来,皇上失此倚柱,那才岌岌可危矣!” “南海兄所言甚是。我等皆留了下来,任她刀架脖子上亦不离开皇上半步!”博迪苏不无敬意地望眼康有为,神情激奋道。 “南海兄思虑缜密、洞察秋毫,苾园佩服之至。”李端棻攒眉蹙额沉吟良晌,深深躬身下去,道,“只苾园意思,我辈活动当需慎之又慎,切不可被他们拿了把柄。”康有为忙不迭躬身还了礼,点头道:“表面上是要谨慎的,只暗里却仍要加紧活动。特别是要促使皇上及早颁诏变法。只有如此,方可保皇上万安,方可使社稷无虞。”他沉吟了下,“南海意思再次上书,请求皇上明定国是,正式宣布变法维新——” “大哥现下四面楚歌,这还能上奏折吗?”康广仁沉吟着摇了摇头,说道,“太后虽则现下不能将皇上怎样,只寻个借口惩治大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李端棻咬了下嘴唇:“幼博言语不可不虑。南海兄乃维新旗帜,皇上更将你视为救世观世音,设若你有闪失,损失实在太大了。再说现下顽固势力正借保国会一事疯狂反扑,即使递了上去,皇上能否定心尚在两可之间。苾园意思暂避过这阵风头好一些。”哨风袭来,吹得窗扇几开几合,康有为沉吟着正待过去关窗户时,却见沈曾植浑身淋得精湿跑了进来,喘着气道:“这天气,说下就下!”康有为笑道:“子培兄好歹也是个郎中,这连个油衣也借不来吗?幼博,快为子培兄换身衣裳。对了,要厨子再熬些姜汤送来。” “罢了,我这立马便要当值去的。”沈曾植于洗手架上取毛巾揩把脸,边撩拨着袍上雨水,边说道,“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儿申时的。只荣禄明日辰时赴津,为安全计,我意思南海兄——”康有为笑望着沈曾植,陡闻荣禄明日返津,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道:“子培兄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外边早传遍了的,你们还不晓得?”沈曾植打了个喷嚏,接着道,“老佛爷旨意,明儿二品以下京官,都于京郊潞河驿与那厮送行。我意思南海兄和卓如几个今夜便离——” “他们不走了——” “不走了?真的?”沈曾植脸上掠过一丝笑色,拱手施礼,自康广仁手上接碗咕咚咕咚咽下,揩嘴道,“我就说南海兄他们不该离京的,怎样?现下荣禄一走,顽固守旧力量——”“子培兄忘了,这可还有老佛爷这个大顽固呢。”李端棻淡淡一笑止住沈曾植,敛色问道,“子培兄可知那荣禄为何离京?这等时候,老佛爷怎生舍得要他离开?” “不舍得也由不得她。”沈曾植轻轻一哂,“袁世凯请旨派员去天津阅兵,皇上已谕令寿富兄顺道去小站办了这差事。老佛爷何等精明人物,岂能放得下心?” “袁世凯此时请旨阅兵,实在是——”李端棻说着长叹了口气。 “袁世凯上折请求扩军,皇上留中不发,此举想来不过是想促使皇上允其所请罢了。”沈曾植望眼李端棻,抚着椅背伸欠了下身子,笑道,“苾园兄多虑了。袁世凯新编陆军老佛爷注意已非一日了——” “正因此袁世凯这时候方不能有丝毫动作。现下新政尚没影儿,倘他被老佛爷笼了去,怎生是好?” “局势未明朗,像袁世凯那种人,会涉险吗?苾园兄忘了,他可是个旱鸭子呀。”话音落地,众人忍不住都是一笑。沈曾植悠然踱着碎步,又道,“要我意思,袁世凯这折子倒上得好。如此一来,皇上心中顾虑定去不少,这不更利于维新大业吗?”“对!子培兄所言甚是有理。”康有为不无兴奋地两手一合,深邃的眸子熠熠闪光,说道,“荣禄不在,上边少了阻力,正是实行变法维新的大好机会。我这便拟折,请求皇上明定国是!”沈曾植苍白眉毛蹙着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只现下我辈折子军机处看得再仔细不过了,我意思……最好还是以他人名义呈上去,不知南海兄意下如何?” “子培兄所言甚是。”康有为说着吩咐康广仁取了纸墨笔砚,“卓如,你和我各写一份折子。意思嘛,门户水火,新旧相攻,值此外患内忧交迫之时,日言变法而众论不一,皆因国是未定,故宜先定国是而后行新政。写成之后,由漪村兄和子静兄分别代呈进去——” “漪村代呈,怕是——” “漪村兄折子,只在吸引他们注意力。子静兄那道方是正主儿。这便叫做声东击西!” 第五章 明定国是 奕劻前门去虎后门遇狼,惊怔地仰脸望眼光绪,迟疑下接了光绪手中诏谕,只看了“明定国是”四个字儿,已是吓得半死,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价煞白…… 炭盆里火苗熊熊,熏笼内香气袅袅,一派温馨气息。只躺在床上,珍妃却是翻来覆去,怎也睡不着。窗外,檐前滴水的滴答声、风吹铁马的叽叮声响个不停。珍妃无神的眸子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天穹,回首往事坎坷曲折,瞻望前途渺若云烟,不觉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几声干涩沉闷的钟声传来,珍妃星眸睁了下,但见满屋大亮,忙不迭坐直了身子,喊道:“陈嬷嬷,倒口盐水!”说着披衣下了床。 连喊几声没有回音,屋外檐下侍候着的寇连材嘟哝一声:“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有睡沉的时候儿?”犹豫着挑帘推门进来,却见陈嬷嬷侧身僵卧于地上,殷红鲜血在临清砖地上渗了大片,手中兀自握着柄剪刀,不由庙中泥塑佛胎价傻了眼。“谁在外边?陈嬷嬷吗?怎的还不快些进来?”于梳妆台前打扮的珍妃闻得动静,开口道,“对了,将我那袭白罗衫取了来。就在东边窗下那个柜子,昨儿——” “回主子话,是……是奴才寇……寇连材,陈嬷嬷她……她……” “她怎的了?瞧你那——”珍妃掀开帷幕,掩着扣子出来,话没说完,脸上神色像凝固了似的,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陈嬷嬷。犹恐是梦,揉了揉眼,“她……她……”“主子,”寇连材终于回过神来,俯身探探陈嬷嬷鼻息,望眼珍妃,轻轻摇了摇头,“身子早僵了,看情形——” “这事儿除非皇上问起,不管甚人都莫要提起了。”珍妃缓缓抬起了头,深沉地望着远方,吁了一口气,“把这冲洗下。要下边好好发送她。”寇连材眉棱骨抖落了下:“主子,这贱人——” “不要说了,许多事她也无可奈何的。”珍妃虚抬了下手,径自柜中取夹衫披了肩上,“皇上呢?还没下朝?”说着,她瞟了眼屋角金自鸣钟。寇连材嘴唇翕动着扬脸似欲唤人,只沉吟下却又止住,闻声打千儿道:“万岁爷辰时回宫,见主子正睡得香甜,已过醇王爷府邸了。主子昨宿没睡安稳,还是再躺会儿吧。万岁爷说了,主子不必再过去了。” “嗯——”珍妃沉吟了下,道,“不用了。你赶紧将这收拾妥当了,省得皇上回来还没个干净地儿歇息。”说罢,莲步轻移出了屋。 湛蓝的天穹,薄薄云彩缓缓移动着,日头懒洋洋地将彤光泼洒下来,照在身上,说不尽的舒坦。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穹,珍妃默默不语,钉子价动也不动。 “大胆奴才,我你也敢阻拦?!” “主子息怒,万岁爷如此吩咐,奴才也没奈何的。主子体恤奴才,还是请回吧。” “体恤你?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少斤两?!还不快些让开?!” “万岁爷旨意,奴才——” “啪”的一声脆响,瑾妃炸雷价声音复传了过来:“狗奴才,与你些脸面,你倒不晓得天高地厚了!滚!莫再要我看见你!” “主子便杀了奴才,奴才也不敢滚的。” “你——” “三格!”珍妃在月洞门处踱着,喊道,“是你瑾主子吗?要她进来吧!”三格颊上五道刺眼的指痕隐隐渗出血迹,大步进前打千儿请安,道:“万岁爷旨意,除了养心殿奴才,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月洞门一步。奴才——”瑾妃一头云鬓,斜插着两支碧玉钗,与满头青丝相映衬,直将七分容貌打扮得十二分的精神。只凤眉紧蹙,杏眼圆睁,显然已是恼怒至极,睃眼身前拦着道儿的侍卫,嚷道:“闲杂人等?妹妹你听听,这奴才眼里可还有我吗?!” “三格,吩咐让开吧。” “主子,奴才——” “皇上怪罪下来,自有我替你说话的。” “不不,奴才不是这意思。”三格探舌舔舔嘴角鲜血,躬身道,“奴才是担心——”“莫要瞎说。”珍妃低语斥住三格,“再说有你在这,又会有什么事儿?吩咐下去吧。”三格迟疑着点了点头。 “皇上呢?”瑾妃脸色铁青,边脚不沾地近前,边道,“今儿他不与我做这主儿,我——”珍妃冷眼审视着瑾妃,徐徐道:“皇上辰时便去了醇王府邸。三格这也是奉了旨的,你就消消气吧。”“消消气?我这能消得下来吗?!妹妹你想想,被这奴才这般作践,就这么算了,我日后还怎生管束宫里奴才?”瑾妃两眼死死地盯着三格,“他便再皇上宠着,可究竟也是个下三滥的奴才——” 珍妃见三格颊上鲜血顺指缝淌着,袍服上已然渗了手掌大一片,边掏帕子递过去,边插口道:“皇上眼里,可从未将他当奴才看待的。三格,你下去要太医院奴才上些药,这不用你侍候了。” “奴才不碍事的——” “皇上不将他当奴才看待并不是说他便不是奴才,更不是让他骑了主子头上,颐指气使——” “你还有完没完?!”珍妃睃眼瑾妃,“我不告诉你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吗?!”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瑾妃怔怔地望着珍妃,喃喃自语道:“妹妹,你……你……”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珍妃脚步橐橐踱了两步:“不只今日,日后没有皇上旨意,你也不要再过这边了。” 仿佛猛地被人用鞭子抽了下,瑾妃的脸变得又青又暗,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翕动着嘴唇,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是不忍心,抑或是心有所感,珍妃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以后有甚事儿,要奴才告诉我一声,我会尽我能力为你——”瑾妃好容易才恢复了一点神智,声音颤抖得犹如秋风中的树叶价:“为……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这些已没用处了。你回……回去歇着吧。”珍妃虚抬了下手,移眸怅然地望着远方,仿佛要穿透红墙碧瓦看到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瑾妃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是你!一定是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是你的亲姐姐——” “够了!”珍妃厉声喝了句转过身,只是看了眼瑾妃,声气又忍不住缓了下来,“若非你是我的姐姐,结果断不会这样的。” “瑾主子,主子娘娘在万岁爷跟前与您说了不少话儿的。若非主子娘娘,您只怕——”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地儿!”瑾妃腮边肌肉抽搐着,阴冷地盯着珍妃,“你会有那么好心眼?!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你狠,你整治得皇后娘娘回不得宫还不满足,还要——”珍妃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再也忍不住扬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你——”不知是因着三格在场,抑或是气愤已极,她竟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抚着火辣辣的香腮,瑾妃怔怔地望着珍妃足足盏茶工夫,方自喃喃道:“你……你打我,你当着奴才面打我……” “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般做。”见寇连材背着陈嬷嬷从殿里出来,珍妃吩咐道,“三格,你去帮一把。”三格望眼寇连材,闻声犹豫良晌方向月洞门处呆若木鸡价的侍卫努了努嘴迎了过去。珍妃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这才开口接着道,“现下你总该明白这究竟为什么了吧。” “我——” “陈嬷嬷是老佛爷身边的人,这你不会不知道吧?!”珍妃星眸盯着瑾妃,一字一句说道。“不不,不——”瑾妃脸色陡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这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她不是你带进宫的吗?!” “妹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瑾妃泪水顺颊淌着,“你与皇上说说,我真的是无……无心的……真的呀。老佛爷那日……” “好了,也许真如你所言,不过一切都过去了。”珍妃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皇上性子怎样你也晓得,如今这样,已然万幸了。你是我姐姐,不管怎样,我都会顾及这份情的。” “妹妹,我——” “回去吧。”珍妃望眼瑾妃,转身踯躅上了丹墀。“主子。”寇连材轻手轻脚近前,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价,躬身打千儿轻呼了声。“唔?唔——”珍妃无力地倚在楹柱上,抬袖拭了拭颊上珠泪,声音略显嘶哑道,“你送你瑾主子回去。” “嗻——”寇连材眼角余光扫了下兀自站在临清砖地上怔怔发呆的瑾妃,无力应声,嘴唇翕动着又道,“主子,寿富寿大人求见。” “他?” “寿大人方从天津回来的。”寇连材点了点头,“奴才告诉他万岁爷不在,只他说要见主子您。您看叫进不?”珍妃凤眉皱了下,沉吟半晌方轻吁口气说道:“叫进来吧。”说罢,移步回了殿中。 “奴才寿富给主子娘娘请安!” 橐橐脚步声响处,寿富洪钟价声音传了进来。珍妃在炕上侧身坐着,若有所思价星眸凝视着屋角金自鸣钟,淡淡应了声:“进来吧。”“嗻。”几月光景,寿富清瘦了许多,只精神看上去却十分的旺盛,黑眸中熠熠闪着光,浑身上下亦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坐着回话吧。”珍妃移眸扫眼寿富,虚抬下手道,“刚回来?一路上可还顺当?”寿富起身谢恩斜签身子坐了,略一躬身,回道:“奴才卯时进的京。托皇上、娘娘洪福,这一路上尚算稳当。”“那就好。”珍妃舒了一口气,说道,“听奴才说你要见我,什么事儿?”寿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望眼珍妃,似乎在沉吟着什么,良晌,忽然“扑通”一声跪了地上。“你这是做什么?”珍妃诧异地睁大了眼,“有甚话儿起来但说无妨。如此样子,要奴才们瞅着传了出去——”寿富“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依旧跪在地上,道:“奴才恳请主子娘娘为社稷计、为苍生计,敦请皇上早下决心,变法维新,以救我大清于水火之中!” 珍妃不堪寒意价身子哆嗦了下,星眸凝视着寿富:“你……你怎说出这种话来?我朝定制,太监、后妃不得干政,你难道忘了不成?” “恕奴才斗胆,主子娘娘心里可是顾忌老佛爷?”寿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珍妃。 “你——” “奴才莽言,请主子恕罪。”寿富叩了个响头,“只奴才此心唯天可表,还望主子明鉴。”珍妃起身踱了两步,只却没有说话。阳光映在她的脸上,苍白中透着一股坚毅不屈的神色。“群夷虎视眈眈,大清危如累卵。”寿富满是希冀的目光望着临清砖地上移动的影子,“奴才恳请主子娘娘力促皇上定心维新,拯社稷于倾危之际,救苍生于水火之时。祖宗成例,但利国利民者,持之;但违天背时不合时宜者,亦宜弃之,墨守成规、千载不变,结果只会亡国灭种。”他顿了下,见珍妃犹自一语不发,咬嘴唇沉吟了下又道,“即使舍此不谈,为着皇上处境,主子娘娘也该——” “日本情形怎样?”珍妃秀眉攒着开了口。 寿富悬在半空的心略略踏实了些:“因着经济危机和与我朝战争影响,日本国内矛盾重重,短期内难以自拔。只其自一八六八年以来所取之成就便英美诸列强亦为之叹服。”他咽了口口水,“想日夷七十年代被迫与英美法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时,何等之软弱?!而今只短短二十余年,却竟国强民富若此,实令人叹服不已。然究其缘由,不外‘维新’二字!我朝现下处境犹如日夷当初,唯一出路,便在法其途而施之新政!” “这些回头你都写折子上呈进来——” “奴才返京路上已然写好,请主子过目。另外,革职翰林院从四品侍读学士、日讲起居注官文廷式托奴才与主子带了封书信,请主子一并览阅。” 珍妃持信的手微微抖着,移眸扫眼寿富,问道:“文先生现下情形怎样?还好吧?”“文廷式于桑梓办学立会,倒也过得逍遥快乐。”寿富说着话锋一转,“只对皇上、主子,对目下朝局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凡大藏书网清子民,在此强夷侵辱、社稷危难之时,焉能无动于衷?更况皇上一国之君?”珍妃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着说道,“只我朝情形与日夷不同。日夷当初情形虽险恶,然其乱在下,而我朝下乱不说,更有太后老佛爷高高在上,百般掣肘,皇上他也没奈何。倘草率行事,后果怎堪设想?” “形势危在旦夕,及时变法维新,我朝可兴,我主亦可化危为安。徘徊犹豫,只会导致国丧主——”他戛然收了口,咽口唾沫,接着道,“主子三思,老佛爷恼皇上已非一日,其未有大动作,只在外间形势利于皇上。如不趁此有所作为以加强皇权,只要风声稍息,老佛爷会怎样?溥俊园子里四五位翰林院学士督导,绝不是为了摆设呀。” “你……这……” “主子,时日一久,只怕袁世凯那奴才亦会生反骨的。”寿富凝视着珍妃,眼睛中竟已晶莹泪花打着转儿,“如若等到那时,一切可就都晚了!”珍妃见他如此激动,也是心里热浪一拱一拱往上泛,真想说一句“我会尽力的”,只柳叶眉蹙着终没有说出口。扫眼自鸣钟,已巳时过了一刻,珍妃轻轻吁了口气,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先道乏吧。皇上过不多久便要回宫的。” “主子,奴才求您——” “快莫如此。”见寿富马蹄袖甩着复欲跪了地上,珍妃忙道,“你先下去,此事非同儿戏,容我再思量思量。”寿富一双眸子望着地上纤弱的影子足有移时,方躬身默默退了下去。珍妃看着他的背影直消逝在月洞门外犹自一动不动,只心里却翻江倒海价久久不能平静。十年了,在这红墙碧瓦间她整整生活了十年了!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除了光绪海水价深的爱,她又有什么?也许和那些终生难得一亲圣颜的答应、常在相较,她是幸福的;也许她应该有所满足了。然而,她也同样深爱着他,她不忍心看到他受到委屈、折磨以至压迫,哪怕是一丁点儿!变法维新,那也是她渴求已久的,但稍有不慎会招致怎样个结果,也是她深感畏惧的。何去何从,究竟该何去何从呢?炽烈的日光照在潮湿的临清砖地上,热气蔚腾而起,随着微风迎面袭来,珍妃直觉着心中更火燎价难受。扫眼自鸣钟,犹豫下仰着面孔长吁了口气,冲外头轻声喊道:“连材。” “主子,奴才在。” 寇连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几乎立刻就出现在珍妃面前,珍妃摆手示意不让他行礼,吩咐道:“要下边备轿,去佛堂。” “主子,这——”寇连材迟疑了下,“这时辰了,万岁爷不定立马便回宫的,您这还——” “去吧。” “嗻——” 头顶烈日,甫出月洞门五六十米远距离,寿富已汗湿了内衣。加之满腹惆怅,更觉闷热难当。直折进长长的永巷,穿巷凉风迎面袭来,紊乱的心绪方稍稍平静了些许。“寿兄。”陈炽在隆宗门处瞅着,一路小跑迎了上前,“怎么样?珍主子她可答应了?” 寿富苦笑着望眼陈炽,轻轻摇了摇头。 “这怎……怎么会呢?珍主子她——” “这怎么就不会呢?”寿富轻叹了口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便你我放了那位上,也一样的。如今只有希望子静(徐致靖字)兄那折子了。”“还有你呢。”陈炽伸手用力拍了拍寿富肩头,“你们两个一齐努力,相信即便不能使皇上立下决心,胸中顾虑亦必可去其大半。你好生揣摩揣摩,待会儿见驾怎生回话稳妥,这大半指望还在你身上,千万莫——”兀自说话间,一个笔帖式快步行来,陈炽遂收口问道,“什么事?” “刚相爷要寿大人过去一趟。”那笔帖式躬身与二人请了安,道。 “不知是——”寿富漆黑眉毛攒成一团,只话方出口便又止住,与陈炽点点头便脚步橐橐直奔了军机房,在滴水檐下整整袍服,轻咳一声道,“卑职寿富——” “进来吧!” “嗻。”答应一声进屋,扫眼周匝,却见刚毅盘膝坐在大炕上。旁边军机大臣王文韶、裕禄以及协办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孙家鼐各坐了杌子上,四人八道目光都瞅着自己,只李鸿章手中湘妃竹扇轻挥,若有所思价隔窗望着外边。寿富躬身一个千儿打将下去,“卑职寿富见过众位相爷、李中堂。” 孙家鼐亦是光绪帝师傅,虽说已经七十多的人了,精神看上去却还好,只是体格峭瘦了些。在杌子上打量着寿富,孙家鼐虚抬下手道:“坐着说话吧。” “是。谢相爷赏坐。” 刚毅端杯啜了口冰水,在嘴里咕咚咕咚地转悠了几下咽下肚里,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这甚时回的京城呀?” “回刚相话,卑职卯时进的京。” “那又甚时进的宫呢?” “辰时过着一刻。” 刚毅有意无意地瞟了眼屋角自鸣钟,冷冷道:“如此说来,你在皇上那边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皇上不在殿里,你一个奴才待那边做什么?嗯?!珍主子外边风言风语已是够多的了——” “卑职遇着陈章京,聊了大半个时辰方过去的。”寿富漆黑眸子转了下,起身打千儿插口道,“卑职不知皇上不在宫中,还请刚相爷明鉴。” “你不知?!” “卑职一抵京城便直趋宫中,确不闻皇上不在的。”寿富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即便如此,陈炽呢?他难道不知道?!”刚毅两眼闪着瘆人的寒光,“养心殿那些奴才呢?他们难道也不知道?!” “陈炽或许知道,只他并未曾与卑职言及。养心殿寇公公告诉卑职皇上一早去了醇王府,卑职本欲折返,只珍主子身子不适。卑职见那边奴才不够使唤,故又去了趟太医院。” “是吗?!” “刚相信不过,尽可差人去太医院查实。”寿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刚相虽职兼刑部,然卑职却非待审囚徒,即使卑职真有不是的地方,这似乎也不该刚相过问。”刚毅胖脸陡地涨得通红,下死眼盯着寿富,喝道:“好个大胆奴才,你——” “卑职是皇上、老佛爷的奴才,不是——” “寿富!还不闭嘴?!”孙家鼐静静听着二人说话,满脸核桃似的皱纹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表情,陡听“咚”的一声响,移眸时却见刚毅手中茶杯碎片儿在临清砖地上滚着,忍不住开了口。“刚相即使不管着宫里事儿,也不能问问你吗?你这言语,是属吏说的吗?!”说着,向寿富眨了眨眼。寿富咽了口唾沫,略一躬身,说道:“卑职生性粗鲁,言语不周处请孙相多多包涵,只卑职——” “罢了,这越说你倒越有理了是不?你这做差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回京复旨该不该先来军机处知会声,嗯?”孙家鼐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起身踱了两步,“还不快些与刚相赔礼请罪?!” “卑职——” “得得得,人家是皇上的奴才,我这当得起吗?”刚毅蝌蚪眼在孙家鼐身上睃了下,冷笑道,“寿山兄,看见了吧。你这刚进来,日后可要当些心呐,这如今的差事,不好做的。”寿山,即裕禄,姓喜塔腊,满洲正白旗人。曾任刑部郎中、热河兵备道、安徽布政使等职。甲午战争中屡屡败逃,只因镇压热河金丹道起义有功,又事事仰承慈禧太后鼻息,方被授了军机大臣兼管礼部。听刚毅言语,裕禄干黄脸上斜八字扫帚眉抖了下,似笑非笑道:“这如今差事确是不好做,只究其原因,就是这种人瞎搅和。子良兄今儿落得如此尴尬局面,传了出去,怕是——” “我这臭名在外,这屁大点事倒也不算甚的。”刚毅嘴角掠过一丝奸笑,“只是传了出去,这日后还怎的做差事?”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像这种目无上司之人,倘不好生惩治下,这日后只怕我等真要——” “二位多虑了。”孙家鼐心里一沉,不待裕禄话音落地,忙不迭插口道,“寿富言行素来中规中矩,今日略有放肆之处,想必心中定是为事所扰,一时口不择言——”“今儿这个为事所扰,明儿那个口不择言,这我等不成他们的泄气筒了?”裕禄摇头晃脑,道,“我看还是奏了皇上,请旨严惩。” 刚毅挪了下身子:“这要皇上降旨严惩,只怕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只有请老佛爷说句话了。”裕禄诡笑着望眼刚毅,顺茬儿接道,“总不成就这样不了了之吧?!孙兄,你思敏捷,又耳闻目睹,这折子我看就劳您大驾了!” “这事在下意思,还是——” “孙兄,老佛爷可对您寄了厚望的!”刚毅自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这事儿若老佛爷晓得了,只怕于孙兄您——”他没有再说下去,只孙家鼐心里却已是雪亮。强学会成立那时,他曾诚心诚意鼎力支持,只慈禧太后轻轻一翻手,有声有色、声势日壮的强学会便化为灰烬。他畏缩了,虽然他心中对光绪有着割不断的情谊,虽然他亦幻想着能在有生之年目睹大清朝中兴之壮举,只要他舍弃几十年小心谨慎换来的功名,他…… “万岁爷驾到!” 兀自作难间,一声炸雷当头响起,孙家鼐如溺水人儿陡见一只木筏价暗吁了口气,“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倒在地上,叩头请安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罢了罢了,都起来坐着说话。大热天儿的,这么多礼数做甚?刚毅,把你那袍子也褪了,瞧瞧你那样子,像什么?”刚毅兀自在炕上优哉游哉,猛听光绪驾临,扯袍子胡乱穿了忙不迭与众人一起跪在地上,闻光绪言语,低头看时,这方觉竟将袍服反穿着,一张脸顿时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光绪全挂子朝服,热得顺颊汗流,将头上缨冠端正放了案上,双手抖了抖汗湿了的领口,对守在门口的王福说道:“给朕拧一块凉布巾来,还有他们几个。这屋里都热得蒸笼一样了。”因取过炕案上的扇子,轻轻摇着。“寿富?你几时回来的?”光绪脸上掠过一丝欣喜神色。 “回皇上,奴才卯时回的京城。” “嗯——”光绪点了点头,接帕子揩了把脸,端杯欲啜时却见临清砖地上碎杯片满地,眉棱骨抖落了下,道,“这怎生回事儿?”众人用浸凉如冰的湿毛巾揩着手,觉得丝丝清爽阵阵入心,却都不敢放肆擦脸,略一揩拭便放了。听光绪问话,裕禄偷眼瞥了下刚毅,见刚毅连不迭丢眼色过来,沉吟了下躬身道:“是奴才方才不小心打碎了杯子,这还不及收拾,皇上便——” “回皇上,是奴才恼了刚相爷。”寿富起身打个千儿,插口道,“刚相爷——”光绪深邃的眸子在刚毅、裕禄身上扫了眼,虚抬下手止住寿富:“你那脾性,朕说你多少遍了,嗯?与刚毅赔个不是。” 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寿富怔怔地望着光绪,喃喃道:“皇上——” “嗯?!” “嗻。”寿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脚似灌了铅般在刚毅身前略一躬身,道,“卑职一时莽撞,请刚相爷多多包涵。”刚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寿大人快快请起,刚毅怎受得你如此大礼呀?”“受得的。”光绪手中折扇拍打着手心,望眼寿富,“刚毅对朝廷多有功绩,你们年轻人本该多向他学习才是,殊料你仗朕恩宠狂妄放肆,本当重处,姑念你秉性浮躁,且恕了这回。日后再敢狂谬放纵、目无上司,朕断不轻饶!” “奴才谨遵圣训。” “你下去养心殿候着,朕立马便过去。”光绪虚抬下手,扫眼众人,移眸时神情已变得肃穆庄重,叹息一声接着道,“如今差事,愈发的难做。这奴才便有不是之处,然其心却可悯。朕方才在外间听到你们议论,这事朕看就这样罢了吧。” 偷眼瞥下了裕禄,刚毅不安地挪了下身子,躬身道:“奴才遵旨。” “皇上谕旨,奴才敢不遵从。”裕禄扫帚眉抖了下,亦道,“其实奴才们压根便没那意思的,只想要他知道些好歹,日后莫再狂言犯上。但底下纷纷效仿,奴才们这也难做事的。奴才们这点子心思,还请皇上明鉴。”光绪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端茶啜了口点头道:“如此便好。王文韶,旨意可拟好了?” 王文韶点头应声,从袖中掏出草旨双手呈了上去。光绪目中幽幽闪着光,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措辞太重了些。他只妄议朝政,甚妖言惑众、蛊惑民心,这扯得上吗?待会儿再拟了呈与朕看。”他背手慢慢踱着碎步,“朕方才回宫遇着那奴才,还跑前忙后料理着差事,换了别人,会怎样?孙师傅,回头要内务府送五百两银子与他。” “嗻。” “皇上,革职事儿奴才们恐有变故,还未告诉那奴才呢。”裕禄轻咳了声,“那奴才妖言惑众,这方要革职的,倘赐银与他,奴才以为实在不……不合体统,请皇上三思。”隔窗但见陈炽大汗淋淋,在日头下指挥着搬送文案,孙家鼐心头一阵伤感,轻轻吁了口气,开口道:“陈炽妄议朝政,已受应有之惩罚。皇上此番赐银,一则是念其素日办差尚算谨慎,二则呢,顾其家境清贫,老母又重病卧床不起,此完全是两回事。” “孙师傅所言甚是。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着他一件事儿出了岔子,便将他先时功劳苦劳一并都抹杀了。这样还有奴才能安心做差事吗?”他仰望着殿顶的藻井,仿佛带着要穿透一切的火焰,燃得裕禄的心也是火辣辣的,讷讷说道:“皇上——” “罢了,这事儿就这样了。”光绪说着从袖中掏道折子递与孙家鼐,“昨儿呈进去的折子朕都看了,回头该拟旨的拟旨、该驳回的驳回,尽快办了。这有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递进来折子一道,颇是耐人寻味,孙师傅你拣要紧话念念。”“嗻。”孙家鼐答应一声略看了遍,半苍眉毛皱了下,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迄甲午战后,我朝积弱尽现于列强之前,狼子野心,侵我掠我,肆无止境,国家值此危难之秋,非变不足以图存。然朝中大员犹自安于现状,诋斥维新,新旧之争,门户极深。究其根源,只在未有维新之明旨颁诏天下,以致群臣议论不一,力量分散——” “行了。”光绪虚抬了下手,眼睛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轻咳一声道,“徐致靖折子,不外一个意思,就是请求朕明定国是。也就是要朕明明白白地诏告天下,我朝是要循着现下路子一直走下去,抑或是因时制宜,加以变通。”他略一顿,若有所思价沉吟片刻,接着道,“自朕入主大统,先是边疆危机,继而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及至现下列强瓜分,一桩桩一件件,莫不丧权辱国,丢尽了祖宗颜面。静而思之,原因只有一个,不能因时而变,只一味地墨守成规!想日夷弹丸小国,何以能与英法诸列强平起平坐,就是因为自其明治天皇以来,顺应世界大势,去旧布新,立意变革。我朝现下危不可言,欲思保社稷、御外侮,朕看唯有一条路:变!” 众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偌大个军机房静得只能听见屋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裕禄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过来,偷瞟一眼光绪,见他只在窗前凝神望着外边,遂悄悄换了一口气,伸手扯了下刚毅袍袖。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刚毅摸着袖中杨深秀的奏折,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康有为,你这天杀的狗东西,错过今日,看我……兀自咬牙切齿走神间,见裕禄满是焦急地望着自己,刚毅沉吟下,于案上取了道折子趋步近前,躬身道:“皇上,御史文悌递进来一份折子,请皇上过目。” 光绪剑眉抖了下,边问道:“说些什么?”边伸手接了。“回皇上,”刚毅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御史文悌奏劾工部主事康有为私立保国会,只保中国而不保大清——”“一派胡言!”光绪的目光变得绿幽幽的,闪着凶狠的严威,“中国即是大清,大清即是中国,岂有保中国而不保大清之理?!朕看——”他审视着刚毅,“这奴才折子定是受人唆使,你说呢?!” 刚毅的心像从万丈悬崖上直落下来,好久才定住神,低头躬身道:“此奴才不知,只御史风言奏事——” “风言奏事不是要他信口开河!他昨儿方自甘肃回京,今儿一早便递折子进来,不是受人唆使又是什么?他那树上落片叶子都怕砸着脑袋的胆子,会不动动脑子便贸然递折子进来?!” “此事……此事奴才也不晓内情的……” “混淆黑白,惑人视听,岂是言官所应为?王文韶,你这便拟旨,革了那奴才差事,以儆效尤!”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冷喝道,“那奴才混账,只背地里唆使之人更是可恶透顶!刚毅,限你三日时间,给朕查出那幕后指使之人!” “皇上,这事奴才……奴才意思……” “嗯?!” “皇上息怒。”孙家鼐沉吟了下,躬身打个千儿,说道,“依奴才意思,文悌还是从轻发落妥些。或许这奴才真如皇上所言,受人唆使。只御史风言奏事,乃我朝成例。设若重处,恐有堵塞言路之嫌,如此于皇上——”光绪似乎从他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沉吟了下,问道:“你意思怎生处置呢?” “奴才意思,降旨申斥——” “不,那太轻了些。将那奴才从都察院发回他原先任职的户部衙门,免得再在御史台惹是生非!”光绪眼角余光扫了下刚毅,“至于那幕后唆使之人,也就算了。”说着,他话锋陡地一转,“朕这阵子一直默不作声,希望的只是你们能仰体朕意民情国难,有所醒悟。殊想适得其反!朕要做的事决不始张终弛,无论宗室内亲、显贵权要,但阻了朕的步伐,朕就不能容他!” “奴才恭聆圣训。” “似现下这局面,莫说中兴富强,便不亡国灭种只怕也难的。徐致靖请求明定国是朕深以为然。你等可即据此折撰拟诏书,候朕钦定!” 没有人应声,四下里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光绪阴冷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着:“怎的,还要朕再说一遍吗?!”“皇上,”刚毅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凝注在日影里,率先开了口,“明定变法宗旨,牵涉变更祖宗数百年的大法,似宜谨慎从事。奴才意思,宣召王公大臣举行御前会议,广采众议,再行裁定才是。” “没这个必要,就照朕的意思办!” “此事非同小可,奴才亦以为还是举行御前会议后再行裁定好一些。”裕禄瞥了眼光绪,“皇上若觉无此必要,奴才意思,还是禀了老佛爷再办——” “朕已亲政,可以做主,不用再请懿旨了!”光绪握着杯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文韶,你拟诏书!” “请皇上三思。”王文韶“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 “你敢抗旨不遵?!” “奴才不敢。”王文韶背上压了块千斤巨石价身子抖着,“只此事的确非比寻常,还请皇上谨慎行事,莫因着一时义气而使我大清——” “好!很好!”光绪冷笑着,盯着众人阴狠地说道,“如此看来,你们是不想代朕拟这个旨了,对吗?!”众人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一撩袍齐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只却都一字不吐。光绪两眼满是寒光,下死眼盯着众人,额上青筋已是暴突,脚步橐橐来回快速踱了两圈,止步睃眼众人,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将手中茶杯重重掼了众人面前的临清砖地上,拂袖出屋而去。 “寿山兄。” “嗯?嗯——”裕禄还是头一次见光绪发作,直骇得浑身寒战不已,脸贴在临清砖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听刚毅言语,自惊怔中回过神,迟疑着抬起脸,才觉光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出了屋,“子良兄——” “咱该下值了。”刚毅似笑非笑地望眼屋角自鸣钟。 “对对,是该下值了。只昨儿那些折子,皇上方才要——” “那都是孙兄和王兄的事儿,咱这便有心,也没力做呀。吏部、户部差事,寿山兄敢情稔熟?”刚毅连不迭丢眼色过去,道。 裕禄怔了下,回神时望眼孙、王二人,略一拱手:“寿山倒将这给忘了,如此有劳二位了。” “应该的。二位请。” “告辞。” 脚步橐橐出军机处,光绪一脸阴郁地径直奔了佛堂。 几个尼姑因着珍妃到来,已是惶惶不安,兀自在院中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陡见他进来,更骇得股栗色变,迟疑着纷纷跪了地上,叩头怯怯道:“贫尼给万岁爷请安。不知——”“罢了。”光绪虚抬了下手,移眸扫眼周匝,淡淡说道,“你主子还在里边?” “珍主子正在前殿里祈祷,贫尼这便带万岁爷过去。” “不用了。”光绪踏着芳草径至前殿,隔窗看时,却见珍妃凤眉微蹙,闭目坐在蒲团上,嘴唇翕动喃喃祈祷着什么,只却听不真切。 “还没好呀?” “皇上?”珍妃睁眼见是光绪,忙不迭起身蹲了个万福,“您甚时回来的?”“回来好一阵了。”光绪身子抖了下,扫眼周匝嗔道,“殿里这般阴气难挡,你身子刚略好些,怎受得住?闷得慌御花园——”“臣妾图的只是这儿清静。”珍妃淡淡一笑,挽着光绪臂腕出了殿。“皇上不必担心的,我这身子好多了。不信您瞧。”说着,她在临清砖地上打了个旋儿。 “慢着点。瞧瞧地上,跌倒了怎成?”光绪嘴角掠过一丝笑色,吩咐道,“连材,既然你主子欢喜这儿,要她们将这里外彻底清扫一遍。对了,再要内务府派奴才进来检查一下,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皇上,不用了。” “你便不用,老佛爷交冬回来,能不用吗?”光绪说着举步下了阶,仰脸望着缓缓西移的日头,伸个懒腰,移眸望着身边珍妃,“她呢?” 珍妃愣怔着:“皇上——” “你那好姐姐。”光绪冷哼了声,“听奴才议论先时她在殿里吵闹,是吗?”“不——是的。”珍妃轻轻叹了99lib?口气,道,“她要见皇上,奴才们挡着不让进,心一急便——她那性子皇上也晓得的,臣妾看——”“看什么?饶了她?”光绪挥了下手,“你性子也忒软了些,像她这种人——” “不,不是的。”珍妃忙不迭插了口,“臣妾方才问她了,陈嬷嬷虽说是她带进宫的,只她压根便不晓得实情。臣妾与她自小一处长大,她绝不会做出那种事儿的。” “不会?你就那么相信她?朕是老佛爷一手带大的,可如今怎样?权利、欲望,足以将一个人完全改变!” “也许真是这样的。只她……她不会的……”说着,她已是泪水涟涟。“你呀——”见王福过来,光绪遂问道,“找到了?” “瑾主子独自一人正在御花园待着,万岁爷您看——” “皇上。”珍妃“扑通”一声跪了地上。 “你——好了,起来吧。既然她没去老佛爷那边,朕就依着你。”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光绪抬手轻拭着珍妃颊上珠泪,叹道,“你呀,要朕说你什么好呢?唉——方才祈祷什么来着,可是要朕与她——”“不是的。”珍妃轻轻摇了摇头,“皇上可见着寿富了?” “见着了。不过,见他前朕已在沈曾植那听得讯儿了。”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可恨刚毅众人,仗着太后撑腰,处处阻挠反对!君非君,臣亦非臣,朕真恨不能将他们统统罢了差使!” “皇上——” “徐致靖上折请求朕明定国是,大告天下我朝究是因循守旧还是变法自强。朕要他们拟旨候朕钦定,却左一声‘举行御前会议,再行裁定才是’,右一句‘请了老佛爷懿旨再办’,你说可恼不?”光绪愤恨地说道,“哼!朕不信离了他们,真的便做不成事?!”珍妃心直结了冰一般,满是企求渴望又不无忧虑地望着光绪,喃喃道:“皇上您要——” “他们不拟旨,朕就再没奴才使唤了吗?”光绪冷冷笑着,自袖中掏出诏谕递与珍妃。珍妃两手抖着接过去,半晌打开来看时,却见上面写道: ……朕惟国是不定,则号藏书网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各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肄业,以期人才辈出,共济时艰…… “这个有名无实的皇上,朕再也不做了!”光绪脚步橐>99lib?橐,在临清砖地上踱着碎步,“朕这便去颐和园见太后,不是她恩准,就是朕逊位!” “不,皇上,您不能去,这太危险了——” “老佛爷将那溥俊养在园子里为的什么?既如此,倒不如趁现下情势,放手一搏!” 珍妃握着光绪双手,急得眼眶中又自盈满了泪水:“不要,皇上。听臣妾一句话,千万不要去……不要去,等过些时候再说吧,好吗?”“朕已快奔三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可等?”光绪坚毅的目光凝视着高墙上摇曳的小草,“不要再劝了。朕的心意已定。朕已等了这么多年了,可结果呢?国事不能一误再误了!朕要上对祖宗,下抚苍生——” 珍妃面色愈来愈苍白:“正因此皇上才当慎之又慎呀。倘皇上万一有个意外,咱大清还有指望吗?皇上,臣妾求求您,千万别去和太后老佛爷理论,她……她气极了,可甚事儿都做得出来的。”光绪眉棱骨抖了下,沉吟着吁了口气,说道:“她那脾性,朕能不清楚?只局势堪忧,再不及时变革,只怕要亡国灭种的。”他轻抚着珍妃如云般的秀发,“再者袁世凯那奴才亦愈来愈不安生,倘他被老佛爷笼了去,朕无一兵一卒,还有甚指望?那样的皇帝,朕宁肯不做!” “只——” “你不必担心,朕现下断不会有事的。就那些奴才们说的,现下变法,朕或可稳住这位子,但错过此机,那才更凶险。君舟民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话你不也时常说与朕的吗?你想想像太后那种人,敢在这浪尖上搏击吗?”说话间,寇连材从外边进来,躬身打千儿道:“万岁爷,奴才已吩咐下去了,内务府那边待会儿便过来奴才。”光绪点了点头,见他嘴唇翕动着似还有话,遂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庆亲王爷奉旨见驾。万岁爷您看——” “嗯——”光绪沉吟了下,点头道,“叫进来吧。”说着,拍拍珍妃纤手,“好了,朕依你,不亲自过去了,免得闹翻了。”说着,努嘴示意王福搀了珍妃回转殿中。片刻光景,奕劻快步踱了进来,边躬身打千儿,边请安道:“奴才奕劻给皇上请安。”见光绪脸色阴郁地冷冷盯着自己,奕劻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皇上召见奴才,不知为的——” “老佛爷召得你,朕难不成就召不得你吗?”光绪语气极淡,只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不不不,奴才……奴才是老佛爷、皇上的奴才,莫说主子只召见奴才,便要奴才去死,奴才也不敢有丝毫怨词的。”奕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鸡啄米价连连叩着响头,“奴才只心里急着事儿,一时出言莽撞,还请皇上恕罪。”光绪睃了眼奕劻:“底下奴才议论,你在外边明码标价,但每个外省大员离京到你那里辞行,最低都要递五百两银子的劳苦费,甚或卖官——” “没……没有这回事……”奕劻身子瑟缩着,“皇上明鉴,这种事儿奴才万不敢做的——” “你真的不敢做,嗯?!”光绪咬着牙冷哼了声,“谷逸凡那奴才怎生做的静海县令?可要朕召他进宫与你对质?!” “奴才——” “他究竟送了你多少银子?!” …… “怎的,不说?!” “不不。那厮给……给了奴才五……五万两银子,只当时是为着……” “少与朕打马虎眼!五万两,限你一日光景送了户部,若少了一文制钱,看朕轻恕了你?!”挥手止住嘴唇翕动的奕劻,光绪又道,“背地里还收了多少贿赂,都悉数交了过去,过了这时限,外边但再有议论,可莫怨朕不与你这皇叔脸面。” “奴才……遵旨。” 光绪沉吟了下,嘴角吊着一丝冷笑,将手中诏谕晃了下:“你去趟园子,将这个与老佛爷看了,然后给朕回话。”奕劻前门去虎后门遇狼,惊怔地仰脸望眼光绪,迟疑下接了光绪手中诏谕,只看了“明定国是”四个字儿,已是吓得半死,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价煞白:“皇上,这旨意——” “怎的,嗯?!” “奴才该死,这……这谕旨奴才实在不敢……不敢代奏,还请……” 光绪扫了眼奕劻:“你怕老佛爷怪罪,就不怕朕不悦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去吧!朕在养心殿候你回话!”说罢,光绪脚步橐橐地拾级进了前殿。 失魂落魄,提心吊胆,惶惶如梦游人价在颐和园见驾,奕劻直觉着一颗心似乎业已游离于身体之外。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不是他想象的那般,慈禧太后没有圣颜大怒,相反,她的面色出奇地平静。她应允了明定国是、应允了变法自强,条件只有一个:不可重用康、梁,要赏官亦只能给六品以下的。 京师沸腾了,神州大地沸腾了,而康有为蛰居的金顶寺,则更是浑浑噩噩、茫茫杂杂开锅稀粥价热闹。听着那一声声“皇上召见之后,必将大用”,康有为嘴里连声客气“哪里哪里”,只心里却喝了蜜般的甜,总想着维新诏书既下,凡筹措变革,怎生也少不得他,至于青史留名,亦水到渠成必然之事。因此整日里喜滋滋乐哈哈,先时稍敛的傲气又悄然升了起来,出门车马仆从如云,俨然已是军机大臣的派头。 张謇二十七日一早抵的京郊,稍事歇息,待得晌午人少车稀,方在王五陪同下进城直趋金顶寺。 “施主,帖子!” 在寺门前下车,但见四下里人头攒动,张謇攒眉寻思着进前拾级便欲进去,只却被门上拦住。张謇与康、梁稔熟,彼此哪曾备过名帖?止步笑望着身前小沙弥略一拱手道:“在下来得匆忙,忘了带帖子,烦劳师父进去通禀一声,便说有位南通张朋友拜晤。”“阿弥陀佛。”那小沙弥单掌合十于胸前略一躬身,道,“康大先生客人多,施主既未曾带帖子,还请先回,备了帖子再来吧。” “这位老爷是应康……康大先生之约前来拜晤的。”王五剑眉微皱了下,压着嗓门道,“师父行个方便,如何?” “非贫僧不与通禀,实康大先生吩咐,未有帖子者一概不见,五品以下官员一概不见,还请二位施主多多包涵一二。” “这是寺院还是官厅衙门?!即便是衙门——” “张……张兄少安毋躁,此地人多眼杂,莫因此小事而——”见康广仁送客出来,王五戛然收了口,丢眼色暗示下张謇,快步迎了上前,“在下见过二先生——”“哟,原来是李爷呀,失礼、失礼。”康广仁打个马虎眼,拱手向众人告辞,近前躬身道,“季直兄——” “令兄这好大的排场呐。”张謇轻轻一哂,道。 “季直兄千万担着些。家兄定的规矩,是应付那些不相干有事相求之人的。我辈至交,怎会拒之门外?”康广仁低声道着将手一让,“季直兄请,幼博这便陪您进去。这两日登门求晤者走马灯价一拨接一拨,其中有我辈志士,只却亦不乏投机钻营之徒,家兄精力有限,又最恼恨这种人,没奈何方想了这招儿。对了,季直兄几时进的京?纱厂情形还好吧?” “先时所筹股金所剩无几,而水、电、煤加上工地上五六百执事、工役,每天开销浩大,倘再筹不到款,恐怕难以维持。”张謇长长透了口气,边踱着碎步,边叹道,“原本拟月中进京的,只在南京刘制台那延误了数十天,今儿一早方抵京。”“创业难,自古皆然。季直兄莫要灰心才是。”康广仁沉吟了下,接着道,“如今皇上已然降旨变法,相信不日便会好转。至于目前,现下我辈维新志士齐集京师,走动走动,不难筹到银子的。” “不用了。南京刘制台已应允先借十万与我。” “季直兄信他真会与你银子?”康广仁眉棱骨抖落了下。“刘制台思想开明,虽与南海兄主张颇有微词,只变法维新却亦赞同。更况目下形势如此,想他不会借口推辞的。”张謇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信札,“这是叔峤家信,我顺道带了过来,幼博兄见着,代为——” “叔峤兄说酉时便过来的,季直兄——” “我拟见过令兄便欲离京。翁相虽说开缺回籍,只地方上滋扰不断,想必奉了上头意思。但要他们闻得我这翁相弟子忽然进京,于他怕更不利的。”听得堂屋内人声喧杂,张謇望眼康广仁道,“令兄现下——” 饶是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载,甚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只面对风起云涌的变革潮流,慈禧太后仍是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为此,她釜底抽薪,强迫光绪帝颁下了朱谕: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近来办事多不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屡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辞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多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吏部还有几人在里边说着话,季直兄书房稍候,幼博进去告知。” 足足顿饭光景,屋外滴水檐下方自橐橐脚步声起,张謇将手中书放了案上,起身时却听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两声,已是未正时分。张謇伸个懒腰迎出去,但见康有为大热天儿身上依然是簇新的六品冠服,剃得趣青的额头上油光闪亮,正自抬脚上阶,张謇沉吟下躬身作个揖儿道:“季直给南海兄请安了。” “罢罢。”康有为手中湘妃竹扇一合,略拱下手,道,“不知状元公驾到,南海有失远迎,还乞恕罪才是呐。幼博,怎的连茶水也忘了?”说着,他将手一让径自撩袍摆在书案前太师椅上坐了,“早听卓如说你这状元公要来的。怎的,路上不顺当?” “还算可以,只因着纱厂的事在南京逗留了几日。”张謇凝眸望着康有为,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轻咳两声淡淡应道,“卓如现下——”“正在那边帮我应酬呢。这两日人来人往,我这直忙得焦头烂额。”康有为接杯啜了口茶,拈须笑望着张謇,“你这次来京也莫再回南边了,现下皇上变法维新诏书已下,正急需用人——” “季直见过南海兄便要回南边的。” “回去做甚?办纱厂?”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鄙夷神色,“季直兄,不是南海与你泼冷水,实业救国这条路不好走的。莫说资金匮乏,便真有雄厚财力,销路呢?销路在哪儿?眼下国内纱厂七家,纱锭不过十三万一千余枚,而洋厂四家,纱锭却十六万多,想与他们竞争,谈何容易。” “大哥。”康广仁发泄胸中郁闷价透了口气,不无深意地望着康有为,“通海棉产丰富,棉质又好,工价又低,还怕竞争不过他们?再说唐家闸傍枕通扬运河,水路四通八达,南下可直贯长江——” “你懂什么?洋商与官府声息相通,只此一条,便足以使私营——” “罢了罢了,这不越扯越远了吗?”张謇若有所思价望着缓缓西移的日头,吁口气摆手打断了二人,“南海兄与季直相识亦非一日两日,季直这性子想也多少了解,此事就莫再提了吧。”康有为手中竹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摇头道:“季直兄满腹经纶,值此施展抱负之大好时机,却舍本逐末,实在令人惋惜。” “季直腹中空空,岂敢当此言语。南海兄言重了。”张謇淡淡一笑道了句,敛神正色道,“季直此番北上,实为翁相有话托与转告——” “是吗?不知翁相说些什么?” “翁相担心维新前途,要季直嘱南海兄,但行新政,务须慎之又慎,不可操之过急,只要能保持目前得来不易之局面,拣易与者缓行之,即算成功。待有成效,响应者更巨,而反对者则更弱,此时推及其他方面,则可保万无一失。”他起身悠然踱了两步,语气一转,接着道,“倘变更太急,结怨太深,顽固守旧势力必群起攻之,那时非只维新局面毁于一旦,便皇上安危,亦是殆不可言。” “翁相开缺,只心仍在变法维新,此拳拳赤情,南海深为叹服。”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未想,两眼凝视着案上书卷足有移时,扫眼张謇,干咳两声开了口,“只翁相言语,南海却不敢苟同,但如翁相言语,只拣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之事加以变动,于国家大局又有何补?况顽固守旧如太后之辈,反对新法是铁了心的,希望他们有所感化而赞同变革,实缘木求鱼。其现下之所以应允变法,只为形势所迫,若我辈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之良机,将新政尽快推行下去,待得他们缓过劲来,那一切可就都要化为灰烬的。” “顽固守旧势力之大,非南海兄想象的那般。”张謇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满,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但急躁地进行变革,非只不能使新政立下根基——” “此乃南海深思熟虑了的。”康有为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季直兄南返只需回与翁相,他的嘱咐,南海谨记在心。只现下绝不可慢慢地实行变革,而是快,越快越好!”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屋角自鸣钟,“即便由此而受到革斥诛戮,也在所不惜!”张謇嘴角挂着一丝笑色,轻轻摇摇头:“南海兄推行新政靠谁?” “皇上!” “如此不切实际贸然行之,皇上——” “唯有如此,皇上方可保万全。南海性情季直兄亦了解的,此事就莫再说了。”康有为说着站起了身,“那边尚有客人,恕南海不便多陪。季直兄与幼博聊着,回头——” “季直事儿已办,这就告辞了。” “季直兄这般急做甚?卓如兄、复生兄他们——” “季直兄心念着纱厂的事儿,就莫要讨扰了。”康有为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康广仁的话语,“季直兄莫要见怪,实在太忙,怠慢之处日后再与赔罪。”说着,学着督抚大臣的派头呵了呵腰,康有为径自出屋而去。 “季直兄,家兄性情急躁,还请多多包涵。失礼之处,幼博这里代为赔罪——” “快莫如此。”张謇伸手搀了欲大礼谢罪的康广仁,翕动了一下嘴唇,“想不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南海兄今非昔比,官场的排场怕连翁相当初也望尘莫及。”说罢,叹口气举步出了屋。“家兄——”康广仁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口水,仰脸望天,但见炎炎红日西坠,忽地,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大地都颤了一下。康广仁怅然若失地望着张謇清癯的背影,“季直兄,看情形要变天了,你便留下来吧。不然卓如兄他们晓得,不怪罪幼博——” “罢了。我这还有事要办。他日有缘,再与诸位仁兄一聚吧。” “季直兄——” “季直兄留步!”兀自说话间,梁启超闻讯自东跨院急急奔了过来,拱手施礼,气喘吁吁道,“季直兄如此来去匆匆,便卓如也不欲一见吗?自前次沪上分手,卓如这可时常念着你呢。”“季直又何尝不是如此?”张謇脸上绽出一丝会心的笑色,伸手在梁启超肩上轻捶了下,道,“几月不见,你这神色可好多了,想你当初魂不守舍的样儿——” “这还不都是托皇上的福吗?”见康广仁丢眼色过来,梁启超轻颔下首,敛神道,“季直兄便一刻光景也不愿多待,可是因为老师?”张謇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满是阴郁的目光望眼梁启超,愀然叹口气说道:“不瞒卓如兄,确有此因。南海兄较先时变化太大了,季直真有些不敢相信,他便是先时那康南海。”“人处逆境,心自谦虚,而一旦处于顺境,变化在所难免。我辈多年至交,万望季直兄莫要因此犯了生分才是。”梁启超苦笑了下,说道。“季直肚量岂会那般狭窄?”张謇伸手拂开面前柳枝,声气略带着丝嘶哑,“只变法维新事关国运民运,可南海兄却一意孤行,实在让人……”他沉吟了下,方道,“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呐。” “老师感情用事,我和幼博都不赞成,天天劝他,定不会让他闯出大祸的,季直兄放心回禀翁相便是了。” “如此可就偏劳二位了。” “如此季直兄总可以留下来了吧?”康广仁暗吁口气,模仿张謇语气道了句。“如此还是不可以的。”张謇忍不住莞尔一笑,“一则季直虽官低位卑,然翁相弟子这招牌时下却仍显眼。二则季直此番北上,还是为着替纱厂找销路的。天津近来纱布行情甚是看好,而洋厂公茂、怡和已然派人北上联系,我这不先下手,将生产的纱布尽快销了出去,只怕大生以后日子更加难过。” “既如此,那卓如便不坚留了。五爷,还烦劳你送季直兄出城——” “不,不用了。” “小心无大错,季直兄就莫再推辞了。”梁启超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季直兄珍重,人多眼杂,恕卓如不远送了。见着翁相,请代为问安。” “一定。告辞。” 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张謇的背影,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启超才转脸对康广仁道:“咱们回去收拾一下,明儿准备搬回南海会馆。”说着转身便走。康广仁愣怔了下翕动嘴唇欲言语,见门上小沙弥碎步儿急急过来,遂收口问道:“小师父行色匆匆,不知——” “二先生,宫里来了人,要见大先生。” “什么?”梁启超已自步出二三丈远,闻声转身复踱了过去,“宫里来人了?”“现下正在客房歇息。”小沙弥双手合十略一躬身,回道,“不知大先生那边——”“幼博先过去陪着,我这便过去知会老师。”梁启超眉棱骨抖落了下,说着已自急急奔了东跨院。 来者非是他人,却是养心殿总管太监寇连材。康广仁莫说养心殿,便紫禁城亦未曾去过,进屋躬身请安,寒暄几句便没了词儿。看寇连材满脸焦急神色,时而瞅瞅屋角自鸣钟,时而在亮窗前四下张望,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兀自局促不安没理会时,闻得外间急促脚步声起,忙不迭一个箭步开门出屋:“大哥——” “知道了,你在外边守着。”康有为低声吩咐句抬脚进屋,“寇公公——”“万岁爷口谕,”寇连材不待他话音落地,点头开了口,“康大人跪听。”康有为愣怔了下整袍服伏地叩头:“奴才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寇连材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皇上口谕,着工部主事康有为即刻前往颐和园,听候召见!” “奴才遵旨!” 叩头起身,见寇连材拔脚便欲出屋,康有为急道:“公公留步。皇上召见卑职,不知何以在颐和园,可是老佛爷——”“晌午园子来人传老佛爷懿旨,宣万岁爷申时过去见驾。”寇连材望眼康有为,“康大人若无他事,咱家这便去了。”前脚已自出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收了脚道,“老佛爷倘宣召康大人,回话切切慎重才是。” “公公,这——” “此非万岁爷口谕,是咱家自说与康大人的。只请康大人万万记了心上!” 康有为剑眉紧锁,钉子价愣怔当地,半晌一动不动,耳闻得自鸣钟沙沙声响方自回过神来,移眸看时,却正是申正时分,沉吟片刻,仰脸喊道:“幼博!幼博!”“老师,”梁启超送客回转,远远听得声音,急急奔了进来,“不知——” “吩咐备轿,去颐和园。” “颐和园?!”梁启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老师,这——”“皇上要我立时过去听候宣召。”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院中摇曳的柳枝,“这边事儿你应着,幼博——不,这边事儿都交了幼博做,你这便回府见苾园兄,将这情形告与他。” 梁启超心神绷得紧紧的:“老师,您看莫不是老佛爷欲反悔,要收回成命?”“这——”康有为身子颤了下,只立时便收起怯色,摇头道,“不,不可能的。明定国是诏书是经她恩准方颁告天下的,她收回成命,又置自己于何地?这断不可能的。依我揣测——”似乎想平静下咚咚跳动不已的心房,他长吁了口气,“或许是……是她心有所动,也想召见我。不然,皇上怎么下旨要我去园子见驾?” “这——” “好了,现下揣摩这有什么用?赶紧下去吩咐备轿吧。” 梁启超不无忧虑地望着康有为,咽口唾沫犹豫下又道:“老师,但真是老佛爷召见,还请稍稍收敛言辞,以免——” “知道了,知道了!误了时辰担得起吗?!” 第六章 危象迭现 连日来擢升袁世凯官职、裁撤闲散衙门、罢斥礼部堂官,不论哪一桩,那可都足以与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见光绪犹如人入绝境,不惜孤注一掷,李端棻的心直结了冰价冷…… 虽说沉雷阵阵,只雨却羞答答始终不肯落下,反倒是天气,让人更觉着闷热难耐。不知是因着天热抑或是顺天府早已将路人驱赶散尽,宽敞平坦的黄土驿道上,鬼影亦无。除了知了时不时耐不住寂寞似的鸣叫几声,便一丝声息亦无。静寂中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尽管乘舆中摆了几盆子冰块,光绪依旧觉着燥热难耐,伸手自腰间解了带子,犹豫了下欲推窗透口气,只方开条缝儿便被扑面袭来的热气袭得缩了手。天热?心燥?抑或二者兼有?他分不清,他只觉着自己的心飘飘荡荡没个着实的地儿。是她想变卦?是她为势所动?不,都不可能。那她—— “王福!还有多少路程?”光绪抬手揉捏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回万岁爷,立马便到了。” “嗯。”光绪道声,深深吸了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闭目静神仰躺了竹凉椅上。袋烟工夫,乘舆停止了晃动,光绪睁眼隔窗扫了下,复长长透口气方自呵腰出来。乐寿堂殿门大开,十几个太监伏在滚烫的砖地上,个个热得满头汗流。光绪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进了院子。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崔玉贵自门房里出来,边打千儿请安,边道,“不知万岁爷——” “罢了。老佛爷歇晌起来了?” “瞧万岁爷说的,这都甚光景了,老佛爷能没起来吗?”崔玉贵点头哈腰导着光绪循檐下荫处前行,“老佛爷刚从佛堂里回来,正候着万岁爷呢。”话音方自落地,东暖阁里慈禧太后炸雷价声音传了过来:“崔玉贵!崔玉贵!你又死哪儿去了?!”崔玉贵高声应着脚不沾地便奔了前去。 “儿臣奉旨见驾!” “进来吧。”慈禧太后盘腿坐在炕上,捧着烟枪似吸非吸地瞟眼炕几上的宫笺,慢条斯理道。答应一声进屋,扫眼慈禧太后,光绪一个千儿打将下去:“儿臣给亲爸爸请安。”“嗯。”慈禧太后深吸了口烟将烟枪交了一侧宫女,轻挥下手从炕几上抄宫笺看着。崔玉贵斟杯冰水呈上去,返身搬个杌子正欲送了光绪,却听慈禧太后冷声道,“嗯?!” “奴才——” “这没你的事了,外边守着。”慈禧太后端杯啜口冰水,嘴里含着半晌咽下,淡淡问道,“皇上,康有为那奴才如今多大的官儿?”她的声音很淡,像一泓秋水,让人无从揣摩。光绪偷眼扫了下慈禧太后:“依亲爸爸意思,正六品。” “正六品,亏你还记得他只正六品的官儿?!”慈禧太后眼中寒光一闪,“我朝祖制,非四品以上官员不能召见,你可忘了不成?!”光绪低头凝视着地上光亮得直能看出人影的临清砖,已然会过意来,沉吟了下躬身道:“祖宗规矩儿臣岂敢忘了——”“不敢?哼!”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移脚下了炕,“你一意维新,我依了你,可告诫你不得重用那康有为,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下旨召见?!” “儿臣见他,只问几句话罢了,绝没有重用他的意思。请亲爸爸明鉴。” “屁话!不想重用,还见他做甚?!”慈禧太后脸上陡得结了冰价冷,“我看你呐,是被他那套离经叛道的鬼话给迷了心窍!” 光绪极力压抑着起伏的情绪,咽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道:“那奴才言辞是有悖谬之处,只其所奏变法诸事,合情合理。儿臣宣他进宫见驾,只为听听他的变法主张——”“似他这种人有甚好主意?!”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但依着他那心思,祖宗留下的这点子基业怕要葬送了你手上!” “亲爸爸若不信,儿臣回头将他折子呈了过来——” “我没那闲工夫!”慈禧太后冷冷一笑,“你今儿听真切了,你要变法,我可以依你。只你若再任性胡作,惹得天怒人怨,可莫要怪我不徇母子之情!” 一.99lib.t>语既出,四下俱惊。光绪细碎白牙紧咬着下嘴唇,两手攥拳,微微抖着。慈禧太后花盆底鞋踏在临清砖上的响声,直搅得他一阵心晕目眩。沉默?抗争?何去何从? “怎的,是没听真切?”慈禧太后嘴角挂着一丝瘆人的狞笑,一字一句不紧不慢道,“还是不相信我敢那么做,嗯?!” “儿臣听真切了,也相信亲爸爸会那样做的。”光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良晌,发泄胸中郁闷价暗暗长吁口气。 “那你打算怎生做呢?” “儿臣一定遵从亲爸爸训示。”似乎费了好大力气,半晌光绪方从齿缝中吐口气道。“如此甚好。”慈禧太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这还有两件事。这头一件事,北洋董福祥甘军、聂士成武毅军,还有袁世凯小站那上万新编陆军,我意统归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荣禄节制。”她眼角余光扫了下光绪,“近来鲁境匪民甚是猖獗,京师重地,不可有半点差池。而护卫京畿之北洋各军自李鸿章去后,虽名儿上是直隶总督管着,只没有明旨,难免心中各有二心,倘有战事,怎堪御敌,你说是吗?”兵权,她要将兵权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光绪心头陡地一沉,沉吟半晌,不置可否道:“不知亲爸爸第二件事是——” “这以后呢,凡在廷臣工遇有补授文武一品或满汉侍郎的,都需进园子谢恩。” 清官制,但侍郎以上官员方可入值军机处。慈禧太后此举,看似小事一桩,实则将光绪起用维新志士为军机大臣,继而实施新政的道路堵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光绪阴郁的眸子凝视着窗外天空。夕阳兀自在西际天穹上挣扎着,只东边浓重的云缓缓地向颐和园上空压来。“就这两件事儿。”慈禧太后带着寒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光绪,“你好生揣摩下。” “后件事儿臣没有异议。”光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道,“只将新编陆军与甘军、武毅军合归一处,儿臣以为不太——” “不太妥是吗?!” “是。甘军、武毅军贪生怕死、腐化堕落,新编陆军数载操持,方有了些起色,与之合为一处,儿臣恐近墨者黑,反为其所——”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冷冷笑道:“不还有句话叫近朱者赤吗?为什么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呢?嗯?!” “两种情形都有,只为慎重计,儿臣——” “罢了,我困了。”慈禧太后将手中宫笺递了光绪,“就这事儿,你下去好生想想。想明白了就在上边写几个字儿,盖上印章交了军机处。”说着,喊道,“崔玉贵!” “奴才在。” “你主子今儿累了,不回宫里。你让御膳房烧几个菜与你主子送去。” “亲爸爸,宫里许多事儿都等着儿臣处置。儿臣意思,还是回宫里妥帖。”光绪沉吟着,道,“至于亲爸爸所嘱之事,儿臣回头回禀。” “不还有那么多奴才吗?要他们做什么用的?你就待这好生想吧!” 光绪脑海中闪电价掠过两个字:软禁!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慈禧太后足有移时,光绪躬身打千儿应声踯躅退了出去。隔窗望着那仿佛不堪凉意般抖动的身躯,慈禧太后久久一动不动,只腮边肌肉时不时抽搐两下。 两脚灌铅价沉重,恍恍惚惚如梦游人般在崔玉贵身后踯躅走出乐寿堂,光绪浑身乏力,散了架似的身子摇晃着几欲跌了地上。没有用人权,靠何广施新政?没有兵权,又靠何拱卫自己,靠何为变法维新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她狠!她毒!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虽已快三十的人了,却竟还那般的幼稚。她是不敢违天背时将他这日生异心的“逆子”给废了,可只要淡淡两三句话,她便足以令他骑虎难下,两厢作难。这,是他,是心血沸腾的他所始料未及的。 “万岁爷——”眼见光绪陡然间仿佛老了十多岁,神情憔悴凄惨,王福心头不禁一阵酸热。 “撤了乘舆,朕走过去。” “万岁爷,您这身子骨——” “没事。”说着,觉得心口一阵悸疼,光绪抬手边揉搓着边道,“连材呢?还没回来?” “还没呢。” “派个奴才回宫告诉你主子,朕园子里有些事,过几日——不,明儿便回去。”王福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怔怔地望着光绪,喃喃道:“万岁爷,老佛爷她……她……” “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吧。”光绪长长透了口气,仰脸看天时,有几颗星星已捷足先登,在东边天穹上占了空间,闪闪烁烁地放出白色的光亮。“你说,明天会是个什么天气呢?”他的声音很淡,淡得让人觉着似从地狱中传来一般,直听得人浑身瑟缩。 “奴才——”望着他瘦削的背影,王福直觉着心里又涩又苦,寻思着说些安慰的话儿,只嘴唇翕动着又无从说起。兀自犯难间,却见光绪已抬脚进了玉澜堂,忙不迭紧赶两步跟了前去。 皇后静芬石像价在丹墀上满脸焦虑地望着殿门方向,久久地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慈禧太后破天荒地恩赐她与光绪见面,却让她觉着一丝不安。凭着直觉,她知道,那股潜在的、时隐时现的暗流又泛了起来。“主子娘娘,”奴婢小红边快步近前,边蹲万福,道,“万岁爷过来了。” “嗯?哦——”静芬愣怔了下回神过来,三步并两步下了丹墀,离殿门尚五六米远距离时,见光绪瘦削身影已然闪了进来,忙侧身于一旁蹲万福请安道:“臣妾给主子请安了。”“罢了。”光绪虚抬下手,趋步“霞芬室”,仰身在大炕上径直躺了,半晌动也不动。此时此刻,在这块属于他的狭小空间里,他的愤懑、沮丧、疲惫……方尽显无遗。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惨淡的月辉泼洒下来,浅光浮影中,他的面色阴郁得骇人。“皇上。”静芬浑似被人捅了一刀,身子颤抖着,“您……老佛爷她……”光绪默不作声,愤懑无奈、惆怅悲酸、莫可名状的希冀,一拱一拱翻江倒海价折磨着他。忽地,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嗖”地坐直了身子。然而,只转眼间却又无力地倒了下去:“不行……不行……” “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好歹说出来——” “把亮窗支起来。” “皇上——” “叫你支便支,哪那么多的话?”光绪扫眼静芬,起身径自推亮窗长长透了口气。天心的皓月,静静的湖水,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以及那被月色镀了一层淡淡银霜的琼楼玉宇,天然组合成一幅温馨的画面。光绪似乎陷入了回忆,一动不动。静芬惶恐、焦虑地望着他,嘴唇翕动了下,只咽口唾沫却又止住。 这时间,御膳房的太监捧着膳食轻手轻脚进来。满桌子一一布好,崔玉贵躬身打了个千儿,低声说道:“万岁爷,该用膳了。” “嗯,知道了。”光绪应了声,只身子却没有动。 “万岁爷,”崔玉贵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少顷小心翼翼道,“老佛爷还……还有句话儿,要奴才——”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转身盯着崔玉贵:“说些什么,嗯?!”“回万岁爷,老佛爷……”崔玉贵扫眼光绪,低头蚊子嗡嗡价颤声道,“老佛爷要奴才告主子声,这膳食主子可要细细品尝才是,这不定明天——” “这话什么意思?!”不待光绪言语,一侧静芬已然开了口,“这种话儿你也敢说?!我看你是——”“罢了,不关他事的。”光绪虚抬了下手,似笑非笑地望眼崔玉贵,“还有甚话?” “没……没了。” “你回老佛爷,朕会细细品尝的。”说罢,光绪摆手示意崔玉贵退下。“皇上,”静芬面色惨白,伸手摇着光绪臂膀,“究竟怎生回事呀?”光绪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望眼静芬,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这……” “这样一来,老佛爷就可以高枕无忧,任朕变法维新了。”光绪细白的牙咬着嘴唇,突然,失态地对着静芬笑了起来,“变法……这就是朕朝思暮想的变法……哈哈哈……”“皇上,您……您不要这样……”静芬听着他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直叫人浑身的汗毛乍起,颤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细细想……想,一定会……会有法子的……” “法子?有什么法子?”光绪苦笑着道了句,两行泪水顺颊无声地淌了下来,“朕若不应允她那两条,只怕莫再想出这园子了,朕若应允,那又变的什么法,维的什么新?”是啊,在慈禧太后的阴影笼罩下,又能有什么良法妙策呢? 死一般的沉寂中,屋外传来王福和奕劻的说话声,中间还夹着一个男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万岁爷,”王福就窗外躬身打了个千儿,奏道,“庆亲王奕劻和步兵统领崇礼有事求见。”光绪仰脸长长透了口气定住心神,扫眼丹墀下奕劻二人,迟疑着点了点头。“万岁爷,还有件事儿——”王福眼角余光瞟了眼身后,压低嗓门窃窃道,“工部主事康有为已进了园子。奴才寻思着是不是——” “宣。”光绪接毛巾揩了把脸,闻声眉棱骨抖落了下,喑哑着嗓子说道。 “万岁爷,这——”王福犹豫着,小心道,“这怕不方便的。奴才斗胆,万岁爷就忍耐一宿,明儿回了宫里再说吧。” “不,就现下。”光绪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万岁爷——” “嗯?!”扫眼垂首窃窃私语的奕劻、崇礼二人,光绪丢眼色止住王福,折身在炕上盘膝坐了。不大工夫,奕劻二人躬身呵腰进来,偷眼望了下光绪,请安道:“奴才给主子、娘娘请安。”光绪深邃的眸子盯着奕劻,虚抬下手开了口:“前日里交代你的事儿办得怎样了?”说罢,他指了指一侧绣花瓷墩。躬身谢恩斜签着身子坐了,半苍眉毛攒着,半晌,奕劻方会过意来,干咳两声,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低声道:“回皇上,奴才次日便将银子一分不差送户部衙门了。” “多少?” “二十三万。” “二十三万?”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实在就这么多,请皇上明察。”奕劻说着站起身,“啪啪”甩马蹄袖欲跪时,却被光绪止住:“朕姑且相信你,只以后莫再要朕听着那些话儿。”他手指在炕几上敲着,“二十三万,够多少人吃的,嗯?!你摸摸你那胸脯,看看你那良心还在不在?!” “奴才——” 光绪摆了摆手:“罢了,有事说吧。”“嗻。”奕劻绷得紧紧的心这方松弛了下来,抬袖偷揩了把汗,定神道,“山东巡抚毓贤电奏,平原拳匪与官兵发生冲突,请旨将镇压团民之平原县令蒋楷、营官袁世敦撤职查办。” 光绪漆黑的剑眉抖了下,在轻烟缭绕的烛光下背手踱了几步,问道:“他还说些什么来着?”“毓贤奏称鲁省民风素强,自茌平拳匪闹教以来,博、清、高、恩多被窜扰,此堵彼窜,实属防不胜防,以为值此时艰日亟,当以固结民心为要图。”奕劻从袖中摸折子呈了光绪,干咳一声回道,“另御史台呈进折子一道,以为自德夷占据胶澳,教焰益张,宵小恃为护符,借端扰害乡里,民间不堪其苦,以致衅端屡起。地方官不论曲直,一味庇教而抑民,遂令控诉无门,保全无术,不得已自为团练,借以捍卫身家……请求善为安抚,以收干城之用。” “黄桂鋆?”光绪顿了一下,他的脸背着灯,看不清什么神色,“干城之用?” …… “老佛爷什么意思?” 奕劻眉棱骨抖落了下,低头凝视着地上齐整的临清砖,回道:“奴才进园子便过了皇上这边,尚未与老佛爷请安。”光绪徐徐转过身,扫眼奕劻,对着烛光缓缓说道:“你这便拿折子过老佛爷那边去,说朕意思,对拳民还是安抚着些稳妥。”说着,他睃了眼在一侧怔怔发呆的崇礼,“有话儿说吧。” “嗻。”听光绪言语,崇礼在瓷墩上略拱下身子,道,“皇上,老佛爷懿旨,宫里这阵子甚不安稳,为皇上安全计,由步兵衙门选五百兵士,入内当值。要奴才特回皇上晓得。”他的语气很平很缓,只听在光绪耳里,却无异于当头一记闷棍!他的目光在崇礼身上打量着,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忽地,只见他“啪”的一击案!崇礼迟疑了下,起身跪了地上。光绪极力掩饰着心里极度的愤懑,在殿中来回踱着,足有移时,方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走到崇礼面前道:“朕知道了,谢老佛爷恩典!” “万岁爷,三格的差使老佛爷意思——” “三格随朕多年,朕离不得他!” “这——” “你只这般说便是了。道乏吧!” “嗻。” 望着他又高又瘦的身躯出了玉澜堂,消失在夜色里,光绪一动不动久久默不作声,只额头青筋乍起老高,显然已是愤怒至极。一支支利箭袭来,直刺得他胸中一阵一阵地痛!端杯欲饮,只犹豫下复放了桌上。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橐橐脚步声回响着,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良晌,只见光绪趋至炕前,从袖中掏了宫笺,展开放了炕几上,阴郁中夹着丝怅然的眸子凝视良晌,提笔在稿尾上写道:“所列两项,着由军机处分别拟旨缮发。” “皇上,您——” “嗯。”光绪沉重地点了点头,两手捧着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赏杯上五彩的图案,长长透口气淡淡一笑,道,“朕不这样做又能如何?难不成就被老佛爷这般拘了园子里不成?形势至此,已容不得朕再等下去了。”说罢,光绪移眸望着王福,从齿缝中蹦出个字来,“印。” 王福愣怔了下回过神,身子秋风中树叶价瑟瑟抖着,双手从腰间荷包里取出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呈了上去。放印擦了擦手,光绪似放下了千钧重担般长长透了口气,望眼静芬:“你这便送过去吧。” “皇上,臣妾——” “去吧。你以为你能来这因着什么?陪朕聊天?” “奴才康有为奉旨见驾!” 光绪向屋外扫了眼,努嘴让王福外边守候,复示意静芬退下,方撩袍角在桌前居中而坐。康有为簇新袍服上泥污斑斑,躬身进屋,趋前一步伏身叩头道:“臣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夤夜召臣,不知皇上——” “朕原以为老佛爷要宣你问话的,如今没什么事了。”光绪透了口气,瞥了一眼康有为,“你这怎的了?是——” “奴才走得急,不小心跌了跤。”见光绪神情阴郁,康有为心中狐疑更增了几分,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道,“皇上,可是老佛爷——”光绪拿筷子夹块肉吹了吹放嘴里嚼着,似乎尚未从先时的气氛中摆脱出来,答非所问道:“起来坐着,这桌御膳可是老佛爷特为朕点的,你也用些,莫要暴殄了天物。”康有为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犹豫下叩首谢恩,起身斜签着身子陪了下首。 拿捏着陪着略用了几口,见光绪放了筷子,康有为忙不迭起身谢恩。光绪端杯漱了漱口,移步窗前望着外边景致,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方开口道:“明定国是诏书已下,推行新政亦转眼的事儿。你心里这阵子怎生想的?” “国事日艰而现下形势稍纵即逝,故奴才以为,皇上当排除阻力,加快变革维新步子。”康有为躬身应了句,略一思索,娓娓道将起来,“政治方面:开制度民政之局,拔天下通达之才,大誓群臣以雪国耻。经济方面:振兴商务、农务、工业,保护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文教方面:废八股、兴学校、办报馆,开通社会风气。军事方面:裁旧军,练新兵,整顿国防。” 光绪听得很仔细,一边沉思着,目光炯炯地望着外边。半晌,转脸问康有为:“设议院、开国会呢?” “于国会议院,奴才以为不可操之过急。日本变法二十年始开议院,我朝今于国会,尚非其时也。” “真的如此吗?” 康有为望着光绪瘦削的身躯,似乎想看出些什么,半晌,咽了口唾沫躬身道:“民智不开,遽用民权,实取乱之道。奴才先时思虑不缜,言语莽撞,还乞皇上恕罪。”“这有甚罪不罪的?”光绪望眼康有为,于炕上盘膝坐了,“现下排者、忌者、谤者盈衢充巷,而朕又——若急躁行事,激得上下合力围之、攻之、毁之,朕个人安危是小,国家前途可就再无指望了。”光绪抬手示意康有为在雕花瓷墩上坐了,愀然叹道,“朕原想擢你为侍郎,然后出任军机,你我君臣同心,中兴邦国,老佛爷却只许赏你六品以下的官,你如今已是六品,她能不晓得?今天老佛爷要朕过来,又迫朕应允她北洋三军统归荣禄管辖;二品以上奴才由她亲自掌握——” “奴才恳请皇上万不可答应此二事,”康有为起身跪了地上,叩响头道,“变法维新已然阻力重重,但允此二事,顽固守旧势力必——”“罢了,朕已应允了。这样好歹还有路可走,虽然那是条遍布荆棘的羊肠小道;不应允,那一点希望也没有的。便朕,只怕也莫想再回宫了。”光绪长吁了口气,说道,“所以这以后做事,须得思虑周详、慎之又慎才是。” “奴才谨遵圣训。” 光绪凝视着烛苗,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轻咳了声又道:“你方才所言变法种种事宜,朕深以为然。只现下该从何处入手?总不成都下诣颁布了下去吧?”“启民智、唤吏心。”康有为拈须沉吟良晌,方开口说道,“启民智,奴才们这些年做了些事儿,亦有些成绩,只仍嫌不够;而吏心,更多依旧顽固僵化,故奴才以为当务之急还在此。而要做到此,又以废八股为急——” “废除八股取士制度?”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 “是。只有如此,维新思想方可更为人所接受。也只有人们尤其是朝中官吏接受了此思想,新政推行方可一蹴而就。”康有为神情抑郁,点头道,“另外,奴才还请皇上就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推行新政,勿去旧衙门,而唯增置新衙门;勿黜守旧大臣,而唯渐擢小吏;遇有才俊志士,不必加其官,而唯委以差事,赏以卿衔,许其专折奏事。”光绪不无赞许地望眼康有为:“朕怕的就是你犯急躁病,你能说出如此话儿,朕也放心了。”说着,他径自于炕侧柜子里取出个小黄匣子,“这你拿着,有什么事儿写折子放里边呈进来,以后朕想见你怕再也不可能了。”康有为颤抖着双手接过,至惶至恐地望着光绪:“皇上——” “甚也不用说了。”光绪嘴角掠过一丝笑色,“道乏吧。” “嗻!” 废止八股的消息传出,直炸了锅价,诽谤诋毁之声沸沸腾腾,不绝于耳。如此你劾我驳,直到六月中下旬,又一个回合的新旧交锋方暂时平静下来。康有为、梁启超在众人协助下,通宵达旦,草拟了一道又一道新政的奏折。光绪帝每奏必准,一时间,百日维新的锣鼓,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直起卷儿。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开着,只却少有顾客。梁启超从总理衙门出来,立时觉得浑身燥热难耐,不大工夫已是浑身汗透。扫眼两侧,虽稀疏几顶凉轿在墙荫处停着,却是人影全无,没奈何循着墙根徐步而行,方出胡同,但见一乘四人抬绿冲呢凉轿晃悠着过来,头前一人开路,正是府里管事,遂高喊了声。 “姑老爷!这热的天儿,您怎的也不喊乘轿子?”管事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扭脸道,“老爷,姑老爷从总署出来了。” “我这还以为是接我的,不想却是苾园兄——” 揭帘徐步出轿,李端棻淡淡笑着,开口问道:“怎样?”梁启超拭了把汗水,嘴角似笑非笑地抽动下,道:“旨意下来了,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什么?”王照方自轿里出来,闻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喊道,“办理译书局?卓如兄文才上品,声誉更与南海兄不相上下,值此节骨眼儿上皇上却——” “越是这节骨眼儿上,卓如这种人越不可放在显眼地方。”李端棻说着移眸望着梁启超,“今晨皇上朱批,詹事府、通政司、大理寺以及光禄寺等好几处闲散衙门悉数并入礼部、兵部、刑部,这可是你们上的折子?” 梁启超眉头皱纹折起老高,答非所问道:“不知这消息可靠吗?” “礼部是接收衙门,詹事府、通政司、鸿胪寺、光禄寺都要并进去,你说可靠吗?” 梁启超望眼王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道:“老师先时进园子,尚请皇上采用‘但添新衙门,不撤旧衙门’的稳妥方法,以免结怨太深。此也是我与幼博几人所力主的,怎会递折子进去?想必提请裁员简政条陈的人太多了,皇上拿错了主意——”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端棻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像这种折子,怎可不加思虑便贸然呈了上去?” “苾园兄少安毋躁。”王照莞尔一笑道,“这朱批都下来了,生气又有何用?要小航看呐,这新政也是触及政治的时候了——”“不不,小航兄此言差矣。”不待李端棻开口,梁启超已自摇头插口说道,“现下新政诏令虽颁布不少,只地方上除了湘抚陈大人能认真执行,又有何人实力督办?这种时候,我们可不能被表面现象热昏了头呐。” “正因此,方要动些真格的,只这般不疼不痒下去,何时才能中兴邦国?” “小航兄,欲速则不达呐。”李端棻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变法维新如履薄冰,即便披荆斩棘,一步一个脚印向前亦未知前途如何,何敢再有差池?”似觉胸闷,他透了口气,“这么多衙门撤了,上千人丢了饭碗,但闹到老佛爷处,那可——”梁启超身子不禁一个寒战:“苾园兄看,可还有补救之策?” “但要补救,唯有皇上收回成命,只这可能吗?”李端棻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现下能做的,只有日后加倍小心谨慎。官>场上我来通知,其他人你们几个多走动走动,但这类触及守旧派切身利益的折子,务必莫要再呈了进去。特别是南海那,他可直陈皇上,关系更是匪浅。好了,我和小航兄还要去衙门里当值。你先去会馆,回头我们也过去。” 天热,而作为变法维新幕后指挥中心的南海会馆则更胜之三分。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太仆寺等衙门的谕旨甫从内廷传出,守旧派官员、书吏、差役数百人便一股怨气全泼向了以康有为为首的维新派,他们哭着闹着咆哮叫骂着,直将南海会馆围得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康有为怒发冲冠,一身粗布短褂夺门便欲出去,只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声,眼见那黑压压万头攒动的场面,他犹豫了。这种场面,他经历过,而且那是他所倡导的,他深深知道那唾沫星儿足可以淹死一个人,不论你是帝王将相,抑或是王公贵戚! “都走了?”康有为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犹是热汗淋淋,闻声头也不抬,边在案前奋笔疾书,边道,“你们过来看看,言辞可仍嫌弱了些?”康广仁浅灰色长衫被汗水浸得紧贴身上,默然点点头,也不揩汗便颓然倒在了雕花木杌子上。 “你——”康有为眼角余光扫了眼,转身拧了块毛巾递过去,复折身去外屋端了几杯冰水进来,“苦了众位了。这口怨气若不出,我——”“大哥!你还瞅着事儿不够多吗?!”康广仁呷口冰水在嘴里啜着,闻声“咕咚”一声咽了,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嗯?!”康有为睃眼康广仁,“他们这非对我一人,是对着整个维新大业的!就这么罢了,日后不知他们还怎么嚣张呢?!不行,我一定要奏请皇上将首倡者逮狱治罪!”他细碎白牙咬着,“非只如此,我还要请求皇上——” “南海兄,算了吧。”杨锐无力地叹了口气,“现下还不是时候。” “算了?就这么算了?!你们真——”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几步,望眼一侧攒眉蹙额怔怔出神的林旭,道,“暾谷,你说说看,是不是该好好弹劾他们一下?” “南海先生意思,暾谷亦有的。”暾谷,即林旭,福建侯官人,闻声探舌舔了下嘴唇,犹豫着开口说道,“只现下形势,容……容不得这般做的。暾谷意思,还是先暂忍了这口怨气,待——”“忍忍忍,似你们这般畏首畏尾,新政何时方可见成效?!”康有为不无怨意地扫了眼众人,“现下新政颁布不少,可除了湘省多有推行,各省皆置若罔闻。究竟为何?就在于对这些顽固守旧势力容忍太多,以致他们便圣旨亦敢抛了脑后!倘不杀鸡儆猴,与他们些颜色——”他轻咳了两声,嘴唇翕动着欲再言语时,只外边声音已起:“是要与他们些颜色的,只还得再耐心等些时日。”说话间,李端棻径自揭帘进了屋。 “苾园兄。” 拱手施礼示意众人坐着,李端棻眉头皱了下,移眸望着康有为淡淡一笑,说道:“南海兄不也劝皇上但添新衙门而不撤旧衙门吗?怎的,这么一点小事就改弦易辙了?”“这——”康有为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见管事抱着西瓜进来,径自接了亲手切开递与众人,自己取了一小块放嘴里嚼着,方道,“这心思南海并不想改的,只顽固守旧势力如此猖獗,若不以回击——” “他们越是猖獗,说明他们越是心慌、越是害怕。”李端棻撩袍角坐了,将手中瓜放了桌上,望眼康有为草拟的奏折,端杯接着道,“但凡这种时候,我们越该稳扎稳打,不与他们一丝空隙才是的。不然冒险行事,岂不前功尽弃?各省情形皇上心中有数,后晌又有谕旨颁下的。”他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诵道,“时局艰难,亟须图自强之策。中外臣工墨守旧章,前经谕令讲求时务,勿蹈宋、明积习,训诫谆谆。唯是更新要务,造端宏大,条目繁多,不得不广集众长,折衷一是。诸臣于交议之事,当周咨博访,详细讨论。毋缘饰经术,附会古义;毋胶执成见,隐便身图。倘面从心违,致失朝廷实事求是本旨,非朕所望也。朕深唯穷变通久之义,创建一切,实具万不得已之苦衷。用申谕尔诸臣,其各精白乃心,力除壅蔽,上下一诚相感,庶国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 “但这种谕旨下了不下数十道,只结果如何?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康有为将瓜皮丢进盘子里,边揩手边轻轻一哂道,“更况圣上此旨对那些督抚将军不切实推行新政无片言只字责恕。我意思,还非严刑不足以儆下。” “皇上不是没有此意,只他能吗?那些督抚将军何以敢抗旨不遵,就在于皇上势弱。但皇上大权在握,他们又岂敢置若罔闻?”李端棻咽了口唾沫,咂舌道,“南海兄万万三思,切莫到头来一失足换得千古恨呐。”康有为默默望着外边渐渐西垂的日头,眸子一闪一闪地露着阴冷的光,良久,腮边肌肉抽搐了下道:“南海行事从不知有‘后悔’二字。”他话音不高,只却听得众人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兀自惊讶着,康广仁已然开了口:“大哥如此说话,不嫌太过分了吗?新政关乎国运,岂可感情用事?!” “你——” “你不要大叫!我难道说错了吗?!”康广仁“嗖”地站起了身,“你坚意递折子给皇上,为什么?不就为了那些守旧势力伤了你的自尊吗?!你但求一己之快,可否想过皇上无实权,倘一旦——” “够了!” “你恼什么?我说疼你了吗?!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这些年大家伙敬着你让着你——” “幼博兄!”眼见康有为面红耳赤,额头皱纹折起老高,显然已是恼怒至极,李端棻、杨锐几乎异口同声喝道。“南海兄虽则言语唐突了些,只心思却为着中兴大业,怎可如此说话?”李端棻边丢眼色给康广仁,边说道,“未时卓如便过来的,怎的现下还没个影儿?幼博兄去外边接一下,莫要出什么岔子才是。”说罢,复努嘴示意了下一侧不无惶恐神色的林旭。 “南海先生,”林旭轻轻点了点头,咬了下嘴唇上前一步安慰道,“幼博兄年轻气盛,你就莫放了心上吧。回头待他冷静下来——”不待他话音落地,康有为却已抬脚出了屋。杨锐、李端棻对望一眼,苦笑着摇摇头,亦自出屋在檐下怅然望着西际天穹。晚霞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红,耀眼夺目的霞光泼洒下来,美丽异常。只死一般的宁静,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苾园兄!南海兄!” 兀自面面相觑没奈何间,垂花门外王照脚步橐橐行了过来。见杨锐、林旭亦在,王照忙不迭拱手施礼:“叔峤兄、暾谷兄也在,失礼——”戛然止口望眼康有为,王照不由一怔,移眸扫了眼李端棻,懵懂片刻道,“南海兄这是——” “礼部情形怎样?”李端棻摇了摇头,问道。 “礼部满汉堂官都顽固到极点了,那怀塔布非只扬言太后老佛爷若不点头,他一个也不接。更告诉詹事府那些官吏,咱们的日子不会远了,老佛爷一准会出来说话的。”王照冷哼了声说道。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止住,眼角余光扫了眼李端棻,举步下了阶。李端棻半苍眉毛皱了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叹道:“怀塔布并非危言耸听,但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立稳脚跟,老佛爷定会出面的。” “但如此下去,想要立稳脚跟,无异于天方夜谭。”康有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南海兄此言——”李端棻犹豫了下,“苾园不敢苟同。自新政颁布,虽收效甚微,然根基已扎,所欠者唯不实而已,但循此路走下去,何患站不稳脚跟?”“苾园兄先时言语小航思量了半晌,依你意思,却不失为一稳妥之法,只……只小航以为,太嫌谨慎小心了些。”王照悠然踱着碎步,沉吟道,“顽固守旧势力无时无刻不想着废新政而复旧制,我们只一味谨慎小心,怕不及站稳脚跟,他们便会疯狂反扑的。” “形势至此,但我们不与他们把柄,他们虽有此心,又哪有此胆?” “我们不与他们把柄,只他们有事没事找茬儿,又该如何?”见李端棻嘴唇翕动着,王照轻抬了下手,接着道,“忍?小事可忍,只大事呢?若都忍了肚中,变法维新岂不徒具虚名?再者,次亮兄耐性如何?可结果呢?忍字头上一把刀,有些事并非人所能忍耐得下的,苾园兄。”李端棻仿佛看陌生人似的扫了王照一眼:“莫说只一把刀,便十把、百把,只要利国利民,也要忍的。昔者孟子曾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别人骑了头上屙屎,苾园兄也能泰然处之,这份定力真让人佩服呐。”康有为一双深深固执的眼睛仰望着天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不紧不慢道。 李端棻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欲开口反驳,只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肚里。“苾园兄,”王照伸手拽了下李端棻袍袖,“南海兄言语——”嘴唇翕动着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遂叹了口气,改口道,“小航寻思,这该忍的咱忍,不该忍的却也不能忍。像现下裁汰冗员,取消闲散衙门,是太早了些,这日后咱可以忍着,但诸如堂官阻塞言路,督抚将军历行新政不力种种事儿,却断不能忍的。其他衙门情形小航不大清楚,像怀塔布这种人,司里有人上条陈,议新政,他非只从不肯代递,反处处作难,若不与申斥,日后还有何人敢言新政?前天我写了一份条陈,奏请皇上东巡日本,递上去后被他扔下来不说,还唆使御史台上章弹劾,说小航居心叵测,预谋——” “真有此事?”康有为移眸望着王照。 “非只参劾小航,便复生兄和卓如兄,也被参劾了。”王照点了点头,“那黄均隆参劾他二人在湖南办时务学堂和《湘学报》时的言行离经背道,请旨驱逐回籍,由地方严加看管。”杨锐身子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下:“他们不敢明着攻击新政,却使此釜底抽薪之计,真是阴险歹毒——”“他们阴险歹毒,咱们难不成便——”话甫出口似觉不妥,康有为戛然止住,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了两圈,收脚望眼众人,道,“这便写折子,上章弹劾!” “南海兄,”杨锐望眼李端棻,见他脸上毫无表情呆望着远方,犹豫下开了口,“现下我们如同处在顽固守旧派汪洋大海的包围之中,树敌还是越少越好。此事叔峤意思,还是思量思量再——” “不..必思量了,就这么办。我这还有几份折子待拟,咱们便分头行事吧。”说罢,康有为略拱了下手,举步拾级折了屋中。 “苾园兄,你看这事——” 天已经苍黑,西际的云灰褐色里透着殷紫的光。李端棻木然望着,眼睫毛竟已潮湿,闭目深深吸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回首苦笑着望眼二人:“走吧,说甚也没用的。” 虽离着入夜尚有一阵光景,只一盏盏气死风灯已然布满沿街两行,被烈日困了一整天的人们如潮水般纷纷涌上街衢,直炸了锅一般。多日来始终为变法所困扰的李端棻,置身茫茫人海中,却竟是浑然不觉。这些天来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没了年轻时的闯劲,然而,却一次次地否定了自己…… “苾园兄!” …… “苾园兄!” “嗯?哦——卓如,你怎的这时辰才过来?”李端棻愣怔着抬起头,却见梁启超已然站了身前,失笑,问道。“在前门大街遇着伯茀兄,听说皇上下旨定于九月十五日奉皇太后幸天津阅兵,以示对训练新军强国雪耻的决心,我——”梁启超剃得趣青的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亮儿,眼见李端棻面色煞白,如月光下窗户纸般,忙不迭收口道,“苾园兄,你神色——” “没什么的,轿里说话吧。” “苾园兄这是从衙门里出来?” “嗯。”李端棻点头轻应一声呵腰上轿,吩咐折了左侧一小巷,端杯啜口茶沉吟着,半晌,方道,“下边动静怎样?”“朝里已炸了锅价沸沸扬扬。苾园兄难道不曾听说?”梁启超黑眸凝视着李端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久久一动不动,“有议论此乃太后对皇上不利的举动,想借此打消皇上心中幻想,从而对其百依百顺;有议论此是皇上震慑老佛爷、加强皇权之举动;更有甚者,说什么皇上想借阅兵拘系太后,从而大权独揽。” “太后可有懿旨?”李端棻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一股寒意打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懿旨还没见下来。”梁启超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唾液,“怕不论怎样,一场风波总避免不了的了。”他脸色凝重,在幽暗的光亮下显得有几分忧郁,隔窗望着外边暮色苍茫中向后倒退的街衢,似倾诉又似喃喃自语道,“我与伯茀兄商议,由子静兄、漪村兄、岸竹兄和他联名上折,劝阻皇上收回旨意,只折子甭说进军机处,在东华门便给守门侍卫挡了回来。老师有密折奏事特权,但他出面,必可挽回。” 稳稳的大轿晃动了下,李端棻的脸色变得愈发惨白:“即便皇上肯收回成命,又能挽回些什么?话儿既说了出去,就莫想着能收回来了。”说着,他闭目无力地仰躺了轿椅上,两行泪水顺眼角无声地淌着,在烛光下闪着亮儿,“完了……完了……” “苾园兄,你这是——” “卓如,”李端棻长长透了口气,“朝政演变忽暖忽冷、大起大伏,而太后之心,更是路人皆知。国事不可为,我意思,你……你还是上折辞了差使,回南边去吧。”梁启超深邃的眸子中不无诧异神色,望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李端棻,咬嘴唇道:“前途虽然凶险,只希望犹在,就此舍弃多年梦想,卓如——”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下不抽身引退,迟则卷入愈深,祸变愈烈,结果不堪设想。”李端棻缓缓睁开眼,“要不了多日,太后必会站了前边的,卓如。” “太后她——”梁启超身子不禁一个寒战。 “如若说先时她是在等待时机,那么现下这时机已然到了。为兄在官场这么多年,断不会看错的。”李端棻抬袖轻拭了下颊上泪水,声音嘶哑着说道,“方今太后操权,顽固派势力根深蒂固,我们是无论如何无法与之抗衡的。太后年纪大了,而皇上迟早必有当权的一日,我们犯不着冒风险作无谓的牺牲。如今保存实力,正是为了将来皇上真正掌权当政时,可以实现我辈振兴我朝的夙愿。你切切三思,莫要贪图一时之快才是呐。”梁启超仰脸望着黑沉沉的天穹:“苾园兄洞悉朝局,远非卓如所能及,只太后将端郡王之子百般调教,所为何来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设若就此收手而太后乘机反扑,皇上帝位必将不保,如此日后何谈——” “但不将太后激得忍无可忍,她断不会行此下策的。皇上亲政以来,底下口碑如何?现下已不是往日那种情形了,她不敢轻易这般做的。”李端棻顿了下,伸手捋了捋胡须,又道,“即便她真敢逼皇上逊位,诸列强也不会应允的。就她那胆量气魄,敢与诸列强抗争?” 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心中直思潮翻涌,久久不能平静。他对朝政亦多少有些灰心,而今天总署查看,只以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更使他感到被藐视的羞辱,犹如当头一棒,但要他就此舍弃心中多年的梦想,却又——沉吟良晌,他终于开了口:“朝政至此,卓如亦多少冷了心的。然在此生死未决之时刻,要卓如离师弃友,遁身南下,岂不叫天下人耻笑?卓如想还是留下来吧。” “此非你一人荣辱之事,实则为了我朝——” “芸芸众生,有几人能似苾园兄这般想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呐。”梁启超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挺下去吧。”见李端棻嘴唇翕动着还要言语,梁启超又道,“苾园兄不必再劝,卓如心意已定,虽九死而无悔!” “你——”李端棻嘴唇翕动着,长长叹了口气。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言声,只默默凝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穹。 自轿里呵腰出来,谭嗣同只觉得浑身一爽。红砖碧瓦、琼楼玉宇,这被世人视作“天堂”的圣地,如今正张开双臂,敞开胸怀,静候着他的光临。此时此刻,站在这巍峨的禁城前,他方发觉自己的心跳陡地加快了节奏,是紧张?是兴奋?抑或二者兼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下唯一想做的便是放喉高喊几声,喊出自己的郁闷,喊出自己的激动,喊出自己的期望…… “复生兄。” “嗯?”谭嗣同自懵懂中回过神来,失笑拱手向杨锐施礼道,“叔峤兄早。” “早也没早过你复生兄呀。”杨锐压着嗓子笑道,“怎么,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依我看呐,皇上待会儿至少也得授你个四品京卿。”谭嗣同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两眼眯成了条缝:“叔峤兄取笑了。南海兄至今不过是六品主事,我敢做这梦?”说着,见林旭、刘光第并肩过来,谭嗣同大步迎了上去,“裴村兄,公度兄还没有消息过来吗?” 刘光第,四十左右年纪,白净的面孔略显长点,双手抱拳一拱,说道:“公度害的是痢疾,病得瘦骨嶙峋,下床站都站不起来,一时恐怕来不了京城。”“可惜,可惜,不然来个五虎闹京都,岂不大快人心?”说着,谭嗣同将手一让,举步向西华门踱了过去。“除了你复生兄,我们几个何敢当这‘虎’字?”林旭甩手将油光水滑长辫抛了脑后,“再说,复生兄又何以断言皇上不是申斥我等呢?”话音方落地,一侧杨锐插了口:“孙大人过来了,咱们还是快些进去才是。”几人回头看时,果见孙家鼐从绿冲呢纱轿中呵腰出来,脚下不由皆加快了步子。 “上边没有话儿传下来,几位大人请回吧。” “我等奉旨见驾,烦劳公公细细察看一下,上边不会没有单子下来的。”刘光第略躬了下身,说道。 “这种事儿咱家岂会弄错?孙大人过来了,几位还是快些走开,莫自讨没趣才是。” 谭嗣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盯着那守门的太监:枣核儿脑袋两头尖,一脸细白麻子,心里直觉着一阵恶心,忍不住开了口:“你敢抗旨?!” “抗旨咱家不敢,那可是砍头的罪名,再说这也没旨意,咱家便有那胆,又能奈何?”那太监上下打量了番谭嗣同,冷冷笑道,“不知大人是——” “谭嗣同!” “谭嗣同?咱家没听说过,哈哈哈……” “你一个小小守门太监,竟——”谭嗣同细碎白牙咬着,额头青筋已是暴突。杨锐见状忙不迭伸手扯了下他的后襟。“禁城重地,吵闹什么?!”这光景,孙家鼐九蟒五爪袍子外套仙鹤补服,顶上一枝翠生生的双眼花翎,晃悠着过来。“还有没有规矩?!”说着,他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扫了眼众人。“卑职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见过大人。”刘光第不无深意地望了下谭嗣同,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儿请安道。“卑职四人奉旨辰时见驾,只这位公公以未曾接上边传话——” “大人明鉴,咱家这确未接着上边传话,如此岂敢放他们进去?”那太监眸子扫了眼谭嗣同,“这位谭大人无理取闹,还请大人为咱家做主。” “皇城重地,卑职斗胆亦不敢稍有造次,实在——” “罢了。”孙家鼐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虚抬下手,说道,“他们确是奉了皇上旨意的。本官带他们进去,回头自会让有司查明此事的。”说罢,看也不看众人,抬脚便踱了进去。亦步亦趋地随了孙家鼐身后进去,几人心里都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而谭嗣同更胸中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先时的兴奋、激动已是荡然无存。“大人。”刘光第暗吁口气,瞥一眼孙家鼐的身影,咬嘴唇开口说道,“此事确——” “莫管怎样,在禁城大声吵闹便是大不敬。”孙家鼐边橐橐踱着碎步,边眼角余光瞟了下谭嗣同,“你父近来怎样,身体尚好?”谭嗣同神情阴郁地在林旭身边低头缓步前行,直林旭在腰眼上捅了下方回过神来,满是狐疑的目光在林旭脸上稍停片刻,移了孙家鼐身上:“托大人福,前日家中来信,家父一切尚好。卑职本欲去府邸请安的,只这几日事儿缠身,未有空暇,还望大人恕罪。” “你这确实是够忙的。”孙家鼐嘴角肌肉抽动了下,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孝为百行之先。你父已届不惑之年,正是你膝前尽孝之时,可你这做人子的,又怎生做的?京师非你适宜之地,而荣华富贵亦不过过眼烟云,听老夫一语,及早离京回乡去吧。” “国事如厮——” “国事自有人料理,不需你等费心。趁着年轻,多读些书才是正路。” 谭嗣同轻咳了声,目光聚了孙家鼐身上足有移时,透口气说道:“恕卑职斗胆,大人言语不敢苟同。试问朝中大小官员不下千人,有几人真心用命于国事?读书增智是正路,只最终目的不外忠君报国,置国事民情于不顾,便读遍经史子集、四书五经又有何用?徒装点个人门面罢了。”一语落地,便一向以沉稳见长的刘光第也不禁变色,不安地凝视着孙家鼐,一动不动。孙家鼐为官这么多年,别说像谭嗣同这样的后生小辈,就是尚书侍郎贝勒贝子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如对师长,此时听谭嗣同这般言语,心里直老大不自在。但他毕竟宦海几十载,城府极深,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只将一双古井样的眼睛直直盯着谭嗣同。 “咚——咚——” 沉闷的钟声自交泰殿方向传了过来。孙家鼐依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谭嗣同,只目光却已在不自觉间黯淡了下来,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透口气,开口道了声:“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说罢转身急步直趋乾清门而去。 阔大广袤的乾清门广场上到处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直赶集一般热闹。孙家鼐三步并两步过来,见刚毅、裕禄几个正从军机房出来,方暗吁了口气。在滴水檐下拱手见礼,这才发现章京房南边长跪着几个人,领头的竟像是礼部满尚书怀塔布。满场大小官员中,几个正二品的大员“跪候”,而部院小吏倒可以随意活动,孙家鼐半苍眉毛抖落了下:“诸位,这是——” “要变天了!”刚毅冷哼了声。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时,只见寇连材脚步橐橐自隆宗门处踱来,遂收了口。 “万岁爷口谕,军机大臣、礼部汉尚书、刑部侍郎李端棻、礼部主事王照等进殿见驾!” “臣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光绪面上挂了层霜价冷峻,漆黑的眸子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新政役大投艰,必须君臣一心方能期有成效。这话朕说过不下数十遍!然犹有奴才阳奉阴违,欺君罔上,悖理违天,以为‘罪不加众’便肆无忌惮,以为有大树可靠便为所欲为!”说到这里,他舒了口气,端起茶杯,满殿鸦没鹊静,只听得他啜吸的声音。良久,光绪才放下杯子,因见屏风下怀塔布和许应骙不住地递眼色,“啪”地拍案而起,喝道:“怀塔布!许应骙!” “奴……奴才在。”二人兀自窃窃私语,闻声皆电击价身子瑟缩了下,伏地屏息道。 “尔等可知罪?!” “奴才知……知罪。”许应骙脸色雪白,颤抖着声音率先开口,“奴才驾前私语,乃大不敬,只奴才有……有苦衷的,还请皇上明鉴。”“便你也有苦衷?屁话!”光绪脚步橐橐径自走到屏风前,对着二人阴森森笑道,“此一罪也。还有呢?!”怀塔布眼角余光扫了下许应骙,一双眸子随着临清砖地上光绪晃动的影子来回移动着,回道:“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但奴才真有过失,奴才愿受惩罚。” 光绪嘴角肌肉抽动了下:“尔等阻格礼部主事王照上书言事且又上章弹劾王照,阻塞言路,威胁小臣,此——” “皇上明鉴,王照折子,奴才先以其言语狂谬加以劝阻,只随后还是代呈了上来。皇上降奴才阻塞言路、威胁小臣之罪,奴才……奴才……” “你怎样?嗯?!” “奴才不服。”怀塔布咬着牙,心一横仰脸道。本来已自跪得两脚酸疼的众人乍听此言都是身子一颤。霎时,殿中气氛紧张起来。“启奏皇上。”刚毅偷眼瞟了下光绪,叩响头道,“怀塔布确已将王照折子呈进来了。请皇上御览。” 光绪阴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怀塔布足有移时,转身冷冷问道:“何时递进来的?!”说罢,接折子略扫了眼。 “昨儿酉时——” “不是酉时,是昨儿亥时递进来的。”裕禄丢眼色给刚毅,插口道,“奴才看天色已晚——”“你这心肠何时变得这般好了,嗯?!”不待他话音落地,光绪冷笑着盯着裕禄阴狠狠地说道,“昨儿夜里谁当值?朕记得是王文韶吧!” “奴才……奴才……”裕禄趣青的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细汗,兀自惶恐间,却听光绪已然开口接着道:“你们两个还不知罪吗?!”翕动着嘴唇怯怯仰起脸,但见光绪闪着寒光的眸子却是死死地盯着怀塔布二人,裕禄暗暗长吁了口气。 “朕说你两个!” “奴才——” “皇上谕旨,奴才斗胆亦不敢违抗。”见怀塔布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许应骙忙不迭接道,“王照折子,言词悖谬狂妄,奴才们恐……恐于朝局不利,故斟酌了些日子。皇上治奴才怠慢之罪奴才甘愿受罚,只阻塞言路,奴才断没有此心的——” “胡说!”光绪愤怒的声音响彻大殿,“若非闻得朕已知此事,你们岂会将他折子递上来?嗯?!”他的脸色铁青得令人不敢逼视,许应骙嘴唇翕动着,只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光绪脚步橐橐来回踱着步,又道,“即便如你所言,你上折弹劾王照,却又为何?!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打击上书言事之人?!” “奴才——”许应骙抬袖在额头上揩把汗,不无埋怨地偷瞟了眼怀塔布,咬嘴唇低声道,“日本刺客猖獗,前次李鸿章议和即为其所刺。王照妄请圣驾出游日本,奴才以为其用心不轨,欲陷皇上于危地,故不敢不上折。奴才等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 “一派胡言!”光绪死盯着脸色煞白的许应骙,向前迈一步。孙家鼐很怕他上前踢许应骙,要上前拦时,光绪却止住了,“不论王照此折是非,但出游异国考察新政,朕自有权衡,何须尔等过虑?!朕为中兴社稷,夙夜匪懈,所以广开言路,推行新政,只为强国雪耻,复我大清昔日威严。尔等深受皇恩,危难之际不思报效朝廷已是罪不可赦,却还百般阻挠,简直便畜生也不如!” 他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深不可测的眸子射着瘆人的寒光,扫眼孙家鼐:“你这便拟旨。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侍郎徐会沣、曾广汉四人阻塞言路,着削去官职!” “皇上——”许应骙浑身电击价剧烈颤抖了下,脸上已是死灰价难看。仰脸望着光绪,期期艾艾道,“奴才知……知罪……” “你知罪?哈哈哈……” “奴才身?受皇上不次深恩,本该濯心涤肝报效朝廷,却……却负恩奉迎,溺职于前,坑陷王照于后,实……实颟顸顽钝,无耻之尤。求皇上收回成命,奴才……奴才日后定悉心用命,再不敢……” “晚了!”光绪冷冷地哼了声,掉头死盯着孙家鼐,“怎的,你也敢抗旨不遵?!”孙家鼐心都缩成了一团,“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道:“奴才不敢。只本朝旧章,大臣得罪,理应由吏部治罪,以免因人主一时感情,有失允当——” “新政关乎社稷安危。但人人如此百般阻挠,何日方可现我朝昔日丰功伟业?!何日可救亿万生灵于水火之中?!” “奴才——” “罢了!这样的混账东西,难道可以轻纵?!拟旨!” 孙家鼐无奈地咽了口口水,轻应一声向案前踱了过去。 “皇上谕旨,奴才谨遵。”怀塔布脑子“嗡嗡”作响,血立时涌上了脸,显然,光绪此谕远非他所能想象的。扫眼刚毅几人,或低头沉吟,或仰脸望着殿顶,一句话儿不吐,怀塔布突突乱跳的心立时被怒火填得满满的,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长长透了口气,三角眼眨着望眼光绪,道,“然王照登堂咆哮,与上司全无礼节,请皇上治其罪以正官纪。” “礼节?亏你说得出口,你们对朕可讲过礼节?!”说话间自孙家鼐手上接草旨看了眼,光绪径自案上荷包内取出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按了下去,“王福,你这便明发了下去!” “皇上如此处置,奴才——” “你想怎样,嗯?!”他说着突然朝殿外喊道,“三格!将这厮与朕押了出去!” “嗻!” 日头已自升了高高的宫墙上,阳光隔窗射进来,闷热难耐。然而,众人的心却都冻缩成一团,谁也不敢吱声,甚或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一时间养心殿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屋角金自鸣钟耐不住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价沙沙响着。“你再拟旨,”光绪啜了一口茶望眼孙家鼐,“礼部主事王照不畏强权,勇猛可嘉,着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以昭激励。” “奴才谢主隆恩!”王照因祸得福,直梦境中价懵懂良晌方回过神,忙不迭叩头道。 “朕擢你不畏强权、敢言敢做,更冀你他日愈发悉心用事,与朕分忧。”见王照翕动嘴唇欲言语,光绪虚抬了下手,“行了,好听话儿朕不愿听。你道乏吧——对了,传旨刘光第他们进殿见驾。”他阴冷的目光自刚毅几人脸上一一掠过,“你们都瞧见了?!” “奴才瞧……瞧见了。” “瞧见了便好。”光绪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色,径自推了亮窗,咬牙道,“日后该怎生做,好生揣摩揣摩。莫要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惹恼了朕,亦如那些奴才一般处置!”他轻咳了声,“礼部差事,朕意便裕禄署理满尚书,李端棻署理汉尚书,左右侍郎由耆寿、王锡蕃、萨廉、徐致靖四人充任。谕旨回头便发下去,望克尽厥职,勿负朕望。” “皇上,奴才——” “有话便讲,不必拘束。” 连日来擢升袁世凯官职、裁撤闲散衙门、罢斥礼部堂官,不论哪一桩,那可都足以与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见光绪犹如人入绝境,不惜孤注一掷,李端棻的心直结了冰价冷,眼眶中泪花闪烁着,叩响头道:“皇上洪恩,奴才感激涕零。只奴才年老力衰,艰于行动,扪心自问,实难膺礼部重任,若不自量力,必致陨越,伏请皇上悯奴才衰老,准予致仕。” “奴才这军机事务尚不稔熟,何敢再接礼部差事。望皇上另选贤能,实为万幸。”裕禄咽口口水,顺茬儿亦道。 光绪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似觉胸闷,抬手一把扯了袍褂扣子,深邃的双眸久久审视着李端棻一动不动。 “皇上,奴才——”李端棻不由低下了头。 “新政推行,以人才为要,尔等平素所言所行,朕心中有数,都不必推辞了。”光绪发泄心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目光移了刚毅身上,“京师河道沟渠,颁旨速速加以疏导。另旨谕各省,切实推行团练。”说话间,丹墀上纷沓脚步声传了进来,光绪遂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奴才杨锐、林旭——” “进来吧。” “皇上,奴才——”孙家鼐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话方出口便被光绪抬手止住:“下去。” “嗻。” 硬生生地在临清砖地上跪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又碰上礼部六堂官被罢,众人心里都塞了团烂棉絮价揪不清挑不开,堵得内心满满的。闷闷不乐地回到军机处,当值太监瞅着,忙不迭端水、拧毛巾小心侍奉。“操你姥姥的,这么热,想烫死老子呀?!”刚毅接毛巾甩手狠狠砸了过去,破口大骂道。 “相爷息怒,小的这……这就给您……” “滚!滚你妈的蛋!”说着,抬脚向那太监臀上重重揣了脚,刚毅阴鸷的眸子闪着两道凶狠的光,扫眼众人,“这口气我咽不下!”“我这被拉到礼部装幌子,又何曾好受?”裕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但老佛爷闻讯儿,还不知会怎样呢?!”将手中茶杯把玩阵仰脖一饮而尽,裕禄已是半苍的眉毛抖落了下,接着道,“子良兄,我意思还是去园子将这些事儿都回了吧。你说呢?” “现下回奏老佛爷,家鼐以为还不是时候——” “孙兄这是什么意思?!”刚毅冷笑着插口道,“莫不是真念着那师生情分?” “子良兄误会了。社稷大事,家鼐岂敢置于私情之下?”孙家鼐移眸怅然望着屋顶承尘,沉吟着说道,“家鼐只是想着……只是想着这么多事儿咱一个亦不曾阻住,老佛爷心里会怎生想?” “这——” “这什么呀?”裕禄眯缝着双眼望着刚毅,“子良兄,若再犹豫不决,只怕这怀塔布可就是我等他日结果!”“寿山兄言重了。”王文韶攒眉蹙额沉吟着,说道,“皇上便有此心,可权还在老佛爷那呢。此事我意思,咱还是避避风头,过几日再进园子回话好些。怀塔布那厮断不会就此甘心的,待他与老佛爷回奏了——” “此正我等将功补过的良机。若被怀塔布抢先,那我们几个只怕便西北风也没得喝了。”裕禄顿了下,移步亮窗前张望,见王福脚步橐橐拾级过来,扫眼众人冷哼一声道,“上边又有话儿过来了!” “皇上口谕!” “奴才接旨。”仿佛没睡醒价懒洋洋道了句,刚毅蝌蚪眼盯着王福手上御笺,撩袍摆慢腾腾跪了地上。待众人都跪下,王福面南而立,朗声道:“皇上口谕,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着赏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但有关新政之奏章均由四人主持审阅,谕旨由四人撰拟送朕核发。” “奴才……奴才遵旨!”刚毅脸色铁青。 “另外,皇上话儿,明旨便由刚相爷您草拟,明日便要发下去的。” “遵旨!”待王福出了军机房,刚毅一双眸子已满是愤怒的火焰,起身咬牙道,“章京?何不索性便革了我等,要他们做这军机?!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骑了我头上,我便舍了这条老命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子良兄,看来要不了多久,皇上便要拿我们这些老臣开刀了。” “没那么便宜!”刚毅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扫眼裕禄,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这便去园子,请老佛爷再行垂帘听政!” “子良兄——” “孙兄不愿,尽可待在这,子良绝不勉强!”刚毅说罢将手中御笺揣在袖中夺门出了屋,“来人!备轿!” 烈日在大片云朵中缓缓穿行着,时不时炽烈的光射下来,燥热难耐。怔怔地望着一上一下晃悠的绿冲呢凉轿,孙家鼐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半晌,方喃喃自语道:“完了……皇上他怕是……” “孙兄,我们这……这也过去吧。”王文韶咽了口唾沫,“皇上可敬,只可惜生不逢时呐。” “我——” “到这份儿上,孙兄再莫迟疑了。不然他二人在老佛爷处信口雌黄,便你我只怕亦将凶多吉少。” 仰脸深吸了口气,孙家鼐老泪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沉重地点点头,有气无力道:“走……走吧……” 第七章 兵临城下 天不热,只林旭趣青额头上却是密密细汗直往下淌。“皇上,甘军董福祥部两千余众卯末辰初时分已然进入京城,接替步兵衙门驻守四门。设若此时唐突行事,后果——” 万里晴空,骄阳似火。在炙热的日头下策马而来,李鸿章已是汗透衣衫。于东宫门外下马递牌子进颐和园,放眼间但见满园浓绿似染,耳听树荫间鸟虫啾啾,他郁闷烦躁的心绪方稍稍平静了些许。从北洋通商大臣兼直隶总督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再至如今的两手空空,宛若一场梦,一场噩梦!醒来时,他方觉——假如当初全力御敌、假如北洋水师犹在,自己会落得如此凄凉局面吗? “哟,这不是李中堂吗?”崔玉贵抱着一堆子书籍从乐寿门出来,扫眼低头踯躅而来的李鸿章,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道,“您这是怎的了,身子骨不舒坦吗?这大热的天儿,怎也不——”“公公说笑了。少荃如今只一介草民而已。”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满是阴郁的眸子向里边张望着,问道,“老佛爷这会子不知——” “瞧您说的,这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试问谁敢将您跟草民一般看待?”崔玉贵两眼眯成条缝,嘿嘿笑道,“您的事儿老佛爷已经晓得了,总想着老佛爷好歹会说句话儿的,可谁知——唉——” “烦劳公公通禀一声,就说少荃有事求见。”李鸿章颤抖的手在怀中摸索着,掏出锭银子放了崔玉贵手上,“这一点小意思,还望公公笑纳。但有来日,公公恩情,少荃定——”“中堂这说哪的话了,为您做事儿,咱家哪敢推辞?”崔玉贵将手中银锭掂了掂贴身放了怀中,只却语气一转又道,“只这阵子事儿不断,老佛爷心情坏到了极点,加之这方歇晌起来,咱家进去,怕——中堂要不先回去,待过几日再进来,那时老佛爷气也消了,咱家这也好为您吹吹风儿,您看如何?”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这畜生,不就想多从老夫这多榨些油水吗?!若老夫还是昔日光景,你敢如此?!“少荃这来得匆忙,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公公万勿见怪。”李鸿章满腹的愤慨转瞬间便化作强烈的欲望:权势,我一定要重新拥有权势!他满脸堆笑一个千儿深深打将下去,道,“回头一定——” “中堂这说的甚话?莫说您与咱家也没少打过交道,便您为咱大清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奔走效劳,咱家能不回禀?实在是——”崔玉贵一脸苦相,只这时间远处脚步声隐隐传来,犹豫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叹口气道,“好吧,咱家这就为中堂冒回险,您随咱家进去,只老佛爷若不召见,那咱家可就无能为力了。” “那是那是。公公厚情,少荃铭刻肺腑。来日必当厚报。” 亦步亦趋地在崔玉贵身后进去,方过青岫石,便见丹墀下直挺挺跪着个人儿,李鸿章腮边肌肉不由抽搐了下。近前看时,却是袁世凯,想起先时诸多境遇,李鸿章榆树皮价满是皱纹的脸上又不由掠过一丝笑色。其时已过申时,只天上晴得一丝云彩也没,骄阳无情地将炙人的光直射下来,晒得地下焦热滚烫。袁世凯趣青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雨柱般刷刷往下淌着,只头却直直地挺着,望着西厢房动也不动。循目光望去,见亮窗前人影晃动,李鸿章忙不迭跪了临清砖地上。 “老佛爷,李鸿章有事求见。” “叫进来。要那奴才也进来吧。” “嗻!” 因为坐南朝北,阳光和热风都透不进来,加之放着几盆子冰块,从炙热的太阳下乍一进来,李鸿章一身躁汗顿时化为乌有,“啪啪”甩了马蹄袖跪倒在地上,朗声道:“奴才李鸿章给老佛爷请安。”慈禧太后一身浅蓝绸细花长袍,大拉翅珠翠满头,只岁月不饶人,马脸上敷了厚厚白粉,依旧掩饰不了老态。她板着脸没有理睬,只扫了眼李鸿章,便将一双闪着阴冷寒光的眸子转向了袁世凯,从齿缝中蹦出个字:“安!” “老佛爷,奴才——”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声音阴阴地冷冷一笑,说道:“你先一边待着吧。”说罢,她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身对着袁世凯道,“外边滋味怎样,嗯?不好受吧?!” “是……是不好受。”袁世凯前襟后背湿得精透,正大睁着眼看她,猝不及防间身子一颤,忙急急低下头来怯怯道。 “没有待在养心殿舒服,对吗?!” “不不不,老佛爷,奴才……奴才有罪。”袁世凯先时的威风已是荡然无存,鸡啄米价连连叩着响头,道,“求老佛爷开恩,恕了奴才这回,奴才日后再……再也不敢了……皇上严旨,奴才进京立时进宫见驾……” “皇上的话儿你作圣旨,我的话儿你便——” “老佛爷明鉴,奴才绝不敢有这等心思。”袁世凯急得直眼泪差点流出来。“放屁!”慈禧太后冷笑一声,压着嗓子说道,“你那点鬼心思,想瞒谁?你不就是看皇上年盛,而我这老婆子没几日活头了吗?!”四下里鸦没鹊静、咳痰不闻,一声声似千斤重石压在袁世凯的心上,直压得他便气也喘不过来,“皇上不就与你个侍郎吗?可莫忘了,我这一句话儿,莫说侍郎,便草民也要你做不得!” “是是……” “皇上都与你说些什么来着?!” “皇上召见奴才,先问……问了奴才津境的灾情,后来又问起新政的实施情况,嘱咐奴才要切实加紧推行,不得虚与委蛇。”袁世凯望着光滑可鉴的临清砖地上自己的影子,嘴唇哆嗦着说道,“后来军机们请安,皇上便命奴才道……道乏来着。”“就这么些?嗯?!”慈禧太后一哂,道,“那你这侍郎也来得太过容易了吧。”她向前一步,“说!” 袁世凯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缩:“皇上还……还说眼bbr>下时局变化莫测,要奴才切实加紧操练新军。”他哆哆嗦嗦地说完,连连顿首。 他声音不大,只慈禧太后却不堪寒意价身子瑟缩了下。她的眼睑垂下来,目光幽幽而动,足足袋烟工夫一语不发。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直迫得袁世凯一颗心提了嗓子眼上,满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着慈禧太后,终于忍不住颤声开了口:“老佛爷,这可都是皇上的意思,奴才……奴才真一句多余话儿也没……没说。” 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冷冷问道:“就这些了?!” “奴才真的不敢欺瞒老佛爷,就这些了。” “好,你——”话音尚未落地,李莲英躬身哈腰进来,慈禧太后已是半苍的眉毛抖落了下,问道,“什么事儿?”“回老佛爷,”李莲英抬袖拭了把满头的油汗,“诸相爷、徐中堂、六部九卿各衙门堂官三十余人请求见您,说老佛爷您若——” “叫刚毅几个进来,其他人都在外边听话。奕劻呢,来了吗?” “庆王爷近来身子骨不舒坦,轿子行得慢,这会儿估摸着也该进园了。” “叫他一并进来!”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目光幽幽地望着屋外,“袁世凯!” “奴才在。” “你起来。”慈禧太后眼睫毛眨了下,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少顷说道,“我并不是要怎样你。我只问你,这以后的事儿你打算怎生去做?!”“奴才——”袁世凯极力压制着内心跌宕起伏的情绪,咽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吃力地说道,“奴才心思主子是最知道的。就奴才而言,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地,断不敢有二心的。” “谁也没说你有二心。只你这心中的主子是谁呀?!” “奴才懂规矩的。”袁世凯头嗡嗡作响,心脏急跳,眸子四下斜扫了眼,又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说道,“这主子自然是……自然是老佛爷您的。”“话可是你说的,莫出了这园子便忘了!”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摆手示意刚毅几人在杌子上坐着,接着道,“你只按我说的去做,莫说侍郎,便军机我也赏得你。不过,你但口是心非,背地里与我打马虎眼——”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敢不敢在你,是奖是惩在我。”慈禧太后冷哼了声,语气结了冰价冷,道,“你记清楚,你那新军,没有我的懿旨,便一兵一卒也不得随意调动!” “奴才谨遵慈训。” “下去吧。” “嗻。” 望着袁世凯又高又胖的身子踯躅出了西厢房,消失在青岫石后,慈禧太后紧咬的牙关方松弛了下来。刚毅和裕禄交换了下眼色,起身甩马蹄袖跪了地上:“奴才恳请老佛爷出面,为我等做主。” “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慈禧太后端杯啜了口奶子。“皇上一意孤行,任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肆意侵凌老臣而置若罔闻。”刚毅叩个响头,细白牙齿咬着愤愤道,“老佛爷您再不出面说句话儿,奴才们唯有死路一条了。”话音方落地,裕禄立刻接道:“那些维新党人无法无天,唆使皇上残害老臣,大批衙署裁撤犹不知足,今儿又鼓动皇上将礼部堂官一并罢斥——” “什么?!”慈禧太后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下。 “礼部主事王照居心叵测,居然奏请圣驾出游异国。怀塔布等人为皇上安危,压着没递折子——” “后来终递上去的。”刚毅打断了裕禄,“只皇上非但不处置那王照,反与他加官不说,更以阻塞言路罪名将怀塔布众人一并革职。尤有甚者,皇上竟听小人谗言,命杨锐、刘光第四人军机章京上行走,但有关新政奏章均由这四人主持审阅,谕旨亦由他们拟送核发。”说着,自怀中掏御笺递了上去。 “老佛爷,这‘参预新政’,实则唐宋那‘参知政事’,那可是宰相地位了。”眼见慈禧太后额头青筋暴突,显然已是恼怒已极,刚毅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笑色,火上浇油道,“社稷重事,皇上竟委与这些歹人,岂不是要将咱大清社稷拱手送了汉人?!” 参知政事,唐初实际任宰相者偶用此名。宋时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以参知政事为副相。清初亦设此官职,只乾隆朝时便废止。慈禧太后虽说胸无点墨,只为着统治需要,时不时要翰林院读些典章制度听听,于此却还是了解的。“老佛爷,”见慈禧太后半晌一语不发,裕禄索性跪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道,“您再不出面为奴才们做主,奴才们可就一点活路也没有了呀。” “是呀,老佛爷,您好歹要与奴才们做主呀。不然皇上说了,怀塔布便是奴才们结果——” “他敢?!”慈禧太后将手中御笺撕了个粉碎,按捺不住胸中一拱一拱上蹿的怒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暴风雨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听着那脆生生的脚步声,众人心里直喝了蜜一般,彼此对视一眼,目光复齐聚了慈禧太后身上。“礼部呢?谁接了怀塔布差使?”忽地,慈禧太后收脚问道。 “这——”不妨她有此一问,裕禄直当头一记闷棍价懵懂半晌,方低声道,“皇上要奴才接着。老佛爷,这都是皇上为掩人耳目的。他——”“知道。”似乎与屋内人心有灵犀,说话间屋外哀号声震天,宛若大清朝真的末日降临了一般。慈禧太后长长吁了口气,说道,“你们都起来吧。” “老佛爷不与奴才们做主,奴才——” “嗯?!”她只轻轻一哼,刚毅众人便箭一般从地上爬了起来,“你们都与咱大清国有功劳的,我能看着不管吗?尔等委屈我心里明白,都且先回城去。” “老佛爷,恕奴才斗胆。”刚毅一双蝌蚪眼怔怔地望着慈禧太后足有移时,咬牙道,“奴才以为现下唯有请老佛爷您再行垂帘听政,方为挽救危局之根本办法。请老佛爷为社稷计,万勿徘徊迟疑。” “请老佛爷再行垂帘!” “老佛爷,”徐桐庞眉白发一动不动,古井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睛凝注在日光中,沉吟着开了口,“奴才以为现下还非再行垂帘之时,请老佛爷三思。” “徐中堂,你这是——” “王文韶、孙家鼐,你们呢?心里怎生想的?”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止住刚毅,扫眼一侧只字不吐的王、孙二人,道。“回老佛爷,”王文韶沉吟下,率先开了口,“近观皇上所为,确觉太急躁了些,只……只是要再行垂帘听政,奴才恐会使朝局更加动荡。依奴才意思,不妨召皇上进园子,由老佛爷您责训几句就是了。皇上至仁至孝,老佛爷话儿不会不听的。”“真是这样便好了。”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神色,移眸望着孙家鼐,“你呢?也是这意思吗?”“是的。”孙家鼐声音轻得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一般,“奴才们此心,全为江山社稷着想,还请老佛爷明鉴。”“老佛爷,”刚毅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双眸圆睁怒视二人,躬身道,“皇上已谕令各省州县教官详细宣讲新政,务令家喻户晓为要。但到那时,气候已成,老佛爷您这便想——” “奴才奕劻恭请老佛爷圣安!” “进来吧。”慈禧太后马脸上皱纹紧缩成一团,扫眼众人,“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回城去吧。目前还须谨遵皇上旨意,恪尽职守,不得怠慢。” “老佛爷——” “下去吧。叫怀塔布那奴才进来。”慈禧太后说着松弛下肌肉坐了杌子上,见李鸿章一张苦瓜脸上满 662f." >是渴望的目光望着自己,沉吟下点点头,“你先留下。” “嗻。” 奕劻答应一声挑帘进来,他似乎身子不大好,脸色苍白中泛着潮红。略略端详了下慈禧太后,奕劻便颤巍巍地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起来侍候着。”慈禧太后一摆手,吩咐道,“给你庆爷搬座儿,倒冰水——坐吧。” 奕劻斜签着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过冰水却没有敢吃。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慈禧太后已轻咳了声,说道:“看你脸色,身子骨不舒坦?” “劳老佛爷念着,还说得过去。” “事儿怎样了?” “回老佛爷话——”奕劻身子针刺价抖了下,咬嘴唇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开口道,“英法美三国公使闻奴才提及废帝一事,当场便予拒绝——”“俄国呢?”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问道。“俄使虽……虽未回绝,却虚与委蛇,不肯吐个实话儿出来,想是惧英法美势力,不敢贸然涉险。”奕劻抬袖拭了把汗,手中杯子不安地抖动着,“只方才见日本侯爵伊藤博文、署使林权助。日本看似赞同此事,只所提条件甚……甚为苛刻……” “什么条件?”慈禧太后从肺腑里长长透了口气。 “英法在华特权,日本要求一并享有。另外——”奕劻声音低得已是不能再低,“他们还要求老佛爷应允他们派兵进驻京城,以保护日本侨民安全。奴才——”“狗东西,他可真会做美梦!”沉吟间慈禧太后起身踱了两步,收脚望着殿顶的藻井,一语不发。 落霞缤纷,彩云辉映,一抹夕阳透过大隔扇门斜照进厅里。慈禧太后、奕劻、李鸿章主臣三人柱子价站着,沉默了许久,直耳际传来自鸣钟沙沙的声响,慈禧太后瞟一眼,这方察觉不知不觉已是酉正时分。见怀塔布在丹墀下汗如雨浇,前襟已然湿得精透,慈禧太后努嘴向李莲英示意唤了进来,移眸向奕劻开口说道:“日本所提条件,可以答应——” “老佛爷三思。”奕劻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往后退了两步跪倒在地上,“其他条件还说得进去,只这允其派兵京师,万万不可的。如此一来,他国必纷然效仿,到那时只怕咱大清真的——” “行了,我这也要条件的。你去见那伊藤——什么来着,但他能说服英法美诸国,我便应允他所提条件!”慈禧太后咬牙道。 “老佛爷万万三思。” “下去吧。明儿一早与我回话。”说罢,慈禧太后不耐烦价挥了挥手,待奕劻躬身哈腰退了出去,方扫眼李鸿章道,“李鸿章,你发什么呆呢?”“啊!啊——老佛爷。”李鸿章兀自低头胡思乱想间,闻声忙不迭将心思从不该想的地方收了回来,躬身道,“奴才走神了,看老佛爷未雨绸缪,想着咱大清朝又有希望了——”“是吗?”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色,淡淡道,“我看不是吧?” “奴才……奴才……” “这任谁从高处跌了平地上,心里都不会好受的。”慈禧太后慢条斯理道,“你这也是老臣了,于社稷多所建树,皇上这般处置,确是太不像话了些。”“老佛爷,奴才——”李鸿章老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两脚一软跪了地上,连连叩响头道,“奴才不敢妄想,只求……只求老佛爷与奴才说句公道话儿。奴才自入总署,谨小慎微,一门心思全放了朝事上,皇上责奴才办事不力,奴才这心里实……实在有些叫冤。”“这说句公道话儿倒也不费多大神的。”慈禧太后轻轻一哂,“不过,皇上责的也是,你这阵子确是办事有些不力——” “奴才——” “另外,我还听下边奴才们议论,你背地里嚷着自己背了黑锅,可有这事儿?!” “没有,真的没有。老佛爷明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儿奴才怎敢说呀。奴才是老佛爷的人,老佛爷要奴才往东,奴才不敢往西,老佛爷要奴才今儿死,奴才——” “行了行了。”看他诚惶诚恐,直恨不能将心挖了出来,慈禧太后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跟着我也不少日子了,我这脾性你也清楚。凡事要多想想,莫要昏了头才是。莲英,昨儿刚毅可是说过云贵总督位儿出缺来着?” “回老佛爷,不是云贵,是两广。”李莲英正自在怀塔布一边嚼着舌根,忙不迭道。 “回头要刚毅拟个旨儿,由李鸿章补了两广总督缺儿。” “嗻。” “老佛爷隆恩,奴才——”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罢了,我这还有话儿的。先时奕劻话儿你也听着了,这与洋毛子打交道,奕劻能耐远不及你,而且他办事,我这心里也不十分踏实!”她顿了下,轻咳了声接着道,“你和他一起去与那些洋毛子交涉,待事儿有了结果,再动身赴任。”李鸿章自马关回来,直差点被唾沫星儿淹死,眼见这又一个热烫山芋丢了过来,心里不由一缩,望眼慈禧太后,颤声说道:“老佛爷,这事……这事奴才办似……似乎不大合适,这——” “嗯?!” “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想着此事已有庆王爷办理,奴才这再插进去,庆王爷他难保不起疑心。” “那又怎样?他还能跳出我的手掌心不成?!”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我就是给他提个醒儿,但与我三心二意,绝没他好果子吃!”说罢,她倏地转过身面对怀塔布,道,“你这便离京——” “老佛爷,奴才……奴才这可……可全都为您、为咱大清社稷的,您——” “看你那熊样,滚起来!”慈禧太后举步于窗前眺望了下,摆手挥退在滴水檐下侍候的太监侍女,转身压低嗓门说道,“你这便离京去天津,要荣禄立即调董福祥甘军进驻京城以南四十里的长辛店。”她沉吟了下,“让董福祥抵长辛店后立派两千兵丁进京。还有,袁世凯一举一动要严加监视,但有疏忽大意,我将他满门抄斩!” “老佛爷圣明!奴才们有指望了,咱大清有指望了!”怀塔布满脸堆笑,忙不迭躬身打千儿道。 “记着,此事切不可走漏风声,不然你和他一样结果!” “奴才明白,老佛爷放心便是。奴才这便赶往天津——”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插了口:“明儿寅时再出城,莫要招摇。” “嗻!” 怀塔布和李鸿章躬身退了下去,偌大个屋中只留下慈禧太后和李莲英。她半苍眉毛攒着,凝视着西际天穹上缓缓下沉的夕阳,心里直觉着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愤恨,一阵欢欣……直搅得她心绪难宁,觉得这屋里似乎也不像方才那样凉爽了,因移步出屋,径自下丹墀出了乐寿堂。 “载漪那边怎样?”倚栏眺望着远处横亘昆明湖面的十七孔桥,慈禧太后长长吁了口气。“已经联系上了。”李莲英亦步亦趋地随了身后,躬身回道,“据回奏,那些团匪确已不再反咱大清朝了。只郡王爷说……说那些团匪似乎不大相信朝廷,唯恐中了圈套。老佛爷,奴才想……这不论怎的,那些团匪都是与洋毛子作对的,朝廷这还……还是不出面好些。但要那些洋毛子晓得了,这不定又生出甚麻烦呢。”“你懂个屁!”慈禧太后回首瞟了眼李莲英,“你以为他们真的能刀枪不入?放洋毛子洋枪洋炮面前,一样做炮灰的。朝廷若不资助能成事吗?再者他们对朝廷存着戒心,能安心教训那些洋毛子?” “老佛爷圣明。”李莲英咽了口唾沫,犹豫着又道,“奴才只想着万一惹恼了洋人,那也不好应付的。倘他们再似当年那般——” “闭上你那乌鸦嘴!” “奴才该死。奴才口没遮拦,请老佛爷恕罪。” “不好应付不假,只不与他们些颜色,他们也太狂妄了些!”慈禧太后抬手扯了根柳枝在手中用力折着,“我要让他们晓得,这大清朝还是我老佛爷做主的!回头传我懿旨,停止对义和团的剿杀行动。”她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不是都说我怕洋人吗,这样总可以堵住他们嘴巴了吧。” “老佛爷,这事——” “行了!谁惹我不愉,我便让他没好日子过,不管他是洋人还是大清臣民!”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冷冷喝道,“他一天不应允我,我就要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寝,惶惶如丧家之犬,便最终与他们银子,给他们土地,也在所不惜!” “嗻。” 静寂的黑夜,一丝风没有。银色的清辉透过亮窗泼洒进东暖阁,沐浴着光绪的身子。梦想、渴望,如今正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兴奋,他心血沸腾,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劲!“王福。”合折放了一边案上,光绪揉着隐隐发麻的手腕伸欠了下身子,端杯欲饮,却见杯中已空,遂道,“端碗茶水。” 没有回声,只随着一缕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芳香,酽酽的茶水递了手上。“好香的茶,这是——”光绪深深吸了口气,目光从奏折上移了开来,却见珍妃穿着一件银红纱褂,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伫立身后,于是抿嘴一笑,道,“朕说呢,什么茶这般香甜,却原来是你来了。” “皇上。”珍妃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红晕。 “朕说错了吗?朕看你换了汉服比以前更要美上三分。”见她晕生双颊,隆起的前胸随着呼吸微微抖动,光绪忍不住心中一荡,起身伸手托着她小巧的下颏,轻轻吻了下,“嗯——香、真香,朕都快要被你醉倒了。”珍妃轻轻推了下光绪:“这甚光景,皇上也不怕奴才们瞧见。”“这都老夫老妻了,还有甚害羞的。”光绪移眸扫了眼屋角金自鸣钟,看看案上尚小山般的奏折,笑着耸了下肩,“这么多折子明儿都要发下去的,你先歇息吧。夜里天凉,当心着些,莫着凉了。” “嗯。”珍妃凤眉微蹙了下,满是深情地望着光绪,“皇上也记着早点歇息才是。”说罢,她蹲身道了万福,转身出屋而去。 “你——”觉着珍妃神情异样,光绪遂大步出了屋,在丹墀上借月光凝视着珍妃,道,“你怎的了?” “没……没什么,臣妾只是心里堵得慌罢了。”珍妃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皇上还是回屋里吧,外边风凉。” “你有事瞒着朕。” “臣妾……臣妾是有几句话儿想说与皇上的。”珍妃犹豫了下,明眸四下扫了眼,说道,“只……只皇上脱不开身,这地方又——”光绪轻轻一哂:“过不了多久,这宫里会干净的。走,园子去,朕也好一阵子没过去松泛松泛了。”说罢,他张臂伸个懒腰,拥着珍妃纤腰边走边吩咐道,“朕散几步,不要那么多人跟着,就王福和三格便成。”王福答应一声挥退了众人,自和三格随在光绪身后一左一右地跟着,出垂花门径往北而去。 是时已是戌正时分,永巷中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偶尔几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头上盘旋着吱吱鸣叫,给这寂静的深宫略添了些许生气。 “万岁爷,园子里再没人了。” “嗯。”光绪站在清亮的草地上,惬意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显得格外精神,他甩着双臂吩咐二人,“你们也散了,朕和你主子娘娘在园子里说会儿话。”说着便向里面徐步走去。 夫妻二人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遮星蔽月的松柏一片碧绿,细嫩得像淌下来的瀑布。他们在芳草地上漫步,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似乎为这美景所陶醉。许久,珍妃才长长吁了口气,望眼光绪开口说道:“皇上,翁师傅让人捎话儿来了。” “唔。”光绪愣怔了下,忙不迭催问道,“是吗?快说,师傅与朕都说些什么?他身子骨可还好?” 珍妃轻轻靠近他,一边替他摘掉头发上一片落叶,一边说道:“翁师傅要皇上推行新政务须小心谨慎,不可更张过甚,以免树敌太多。一旦他们翻脸反扑过来,皇上是……是抵挡不住的。到那时,维新失败,国家元气大伤,咱大清便再无翻身之日了。”她悠悠踱了两步,“但能保持目前局面,翁师傅意思,就可以了。至于其他,都暂缓时日方稳妥。” “朕还以为他嫌朕这步子太慢了呢。”光绪淡淡一笑,伸手扯片叶子轻轻地撕着,“师傅日子过得怎样,来人可说了?” “还说得过去,只放心不下皇上,每日总郁郁寡欢的。”珍妃略偏转了脸,看一眼光绪月下的侧影: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的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颀长的身子玉立在参天的大松树下,微微翘起的下颚都看得清楚,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然而令她惋惜的是,那坚毅的外表下却少了一份帝王应有的沉稳气质。“皇上,翁师傅深谙时局,他的话不无道理。您万万三思才是。” “深谙时局不假,只朕看师傅却少了几分先时的胆魄。”光绪轻轻摇了摇头。“这也难怪,你说不是吗?现在时局怎样——”他顿了下,似乎在聆听着什么,少顷方道,“不正朝着朕心中所想一步步靠近吗?至于磕磕撞撞,那是在所难免的。莫管做什么事,有一帆风顺的吗?原先朕也想着要缓,这阵子朕寻思还是要猛!要一鼓劲猛将下去,不与老佛爷有丝毫反扑机会。不然,那才99lib.祸莫大矣!”珍妃似乎有点受不住他凝视的目光,侧转身子望着脚下晶莹透亮的露珠,低声说道:“先时新政实施如何,臣妾不说皇上心中也有数,一味猛地颁布,而下边置若罔闻,又能济何事?徒惹愤恨罢了。” “你……你害怕了?胆怯了?”光绪深不可测的眸子古井一样审视着珍妃。 “臣妾——”珍妃身子微微颤抖了下,缓缓抬头望着光绪,眼眶中已是泪水打着转儿,只忍着没有淌下来。闭目深深吸口气,她声音嘶哑着道,“臣妾是有些害怕……是有些胆怯,只这全都为……为着皇上您的。皇上,听臣妾一句话,千万莫再惹老佛爷他们了。” “你听到了些什么议论不成?”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移步上前伸手轻托着珍妃香腮,问道。 “臣妾听闻前日里刚毅他们纠集了几十号人去园子与老佛爷告状——” “就这事儿?”光绪不屑一笑,“朕还以为这天要塌下来了呢。是,他们是去了园子,可结果呢,不还是风平浪静吗?放心,像老佛爷那种人,在这风口浪尖上,她是断不会涉险的。” “皇上您——” “万岁爷,军机章京上行走杨锐、谭嗣同求见。”珍妃话方出口,远处王福声音便传了过来。光绪沉吟了下,说道:“好了,就说到这吧。夜里凉,你回屋早点歇息。放心,朕不会有事的。”说罢吩咐王福侍奉着珍妃径回翊坤宫,脚步橐橐直奔园门口而去。 “奴才杨锐、谭嗣同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 “罢了,这些虚礼儿你们还是莫学好些。”光绪虚抬了下手,边直奔养心殿而去,边问道,“有什么事儿急着见朕?”杨锐望眼谭嗣同,躬身道:“回皇上,荣禄阻挠新政,申斥谕旨奴才们已经拟好,只刚相不肯用印。” “为什么?!” “刚相说这道旨意不急,荣中堂公务繁杂,稍有疏忽也是在所难免的,怎敢抗旨不遵?待他书信问明个中缘由,再行降旨也不迟。”杨锐亦步亦趋随了光绪身后,咬嘴唇沉吟着回道。“皇上,依奴才意思,不妨便缓些——”“似荣禄这等顽固透顶之辈,不适时严加申斥何以儆下?又何以保障新政能畅行无阻?”不待他话音落地,一侧谭嗣同怒气冲冲地插口说道,“皇上,奴才以为此旨断不能拖延。刚相徇情怠政,亦应责恕几句才是。” “嗯。”光绪轻应了声,似乎沉吟着什么忽地换话题问道,“你们几个这也在军机房待了阵时日了,感觉怎样?” “军机大臣自刚相以下,待奴才们都客客气气的,倒也相安无事。”杨锐边忙不迭丢眼色给谭嗣同,边回道。 “谭嗣同,你呢?” “这客客气气是不假,只那都是表面上的。”谭嗣同拂了杨锐扯着衣襟的手,道,“但凡新政谕旨,他们依旧是百般作难,不肯实心用事。”穿堂风迎面袭来,光绪下意识地抬手抚了下双肩,回眸扫眼杨锐,脚步橐橐道:“国步艰难,国耻深重,朕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想的只是早日能使新政得以广施,以为子孙万代立下不朽基业。尔等当仰体朕意,竭忠尽智,不懈不怠,以助朕完成此夙愿才是。” “奴才几番进京,为的便是报国雪耻,况蒙皇上隆恩,敢不尽心尽力。皇上但有驱使,奴才便粉身碎骨,亦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谭嗣同朗声道。 “奴才谨遵圣谕。” “你与林旭办事,敢作敢为,朕心甚悦,只略少了些沉稳。杨锐和刘光第呢,沉稳有的,只却又少了些刚猛。”见杨锐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光绪虚抬了下手,淡淡一笑接着道,“朕随口说说,对不对你们自己下去揣摩。朕只想说一句话:时不我待。”他长叹了口气,仰脸凝视着满天星斗,若有所思价喃喃自语道,“就像这满天星辰,缤纷耀眼,只不及时尽情欣赏,转瞬便会消逝的——” 君臣三人仰望着天穹,各自心潮起伏,久久没有言声。直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的响声划破静寂的夜空传来,光绪方如梦境中惊醒似身子颤抖了下,失笑,举步前行道:“晌午康有为递折子进来请旨重开懋勤殿,你们意下如何?” “重开懋勤殿礼聘贤才,以备皇上咨询定策。奴才以为可行。”杨锐沉吟下,咽了口口水,回道。“依奴才意思,懋勤殿非只可重开,更可扩充权限。”谭嗣同脸上不无兴奋道,“前次奴才们曾请旨开制度局于宫中,以参酌新政,只顽固守旧势力唯恐损其权力而百般反对。如今先开懋勤殿,继而将新政一切事宜全归了过去……” “名不同而质同。你这奴才倒想得长远。”光绪不无赞许地望眼谭嗣同,点头道,“康有为荐了梁启超、麦孟华、康广仁、宋伯鲁几个充任懋勤殿顾问官,这几个人你们可晓得?” “奴才与他们极是熟络,皆学识渊博,足以当此重任。” “嗯——”光绪剑眉抖落了下,抬脚进了垂花门。“奴才给皇上请安。”冷不丁一声话语,直骇得光绪身子一抖,循声看时,却见刚毅躬身在垂花门一侧,冷冷哼了声也不言语径自回了殿中。 “皇上,奴才……奴才……” “有话便讲。”光绪褪鞋盘膝在炕上坐了,端杯啜了口茶瞟眼刚毅,冷冷道,“朕这事儿多着呢!”“是是。”刚毅眼角余光扫了眼杨锐、谭嗣同,干咳两声说道,“申斥荣禄的谕旨奴才……奴才已用印发了出去,特来回皇上一声。” “你不说缓一阵吗?怎的又改了心思?”光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奴才是想着荣禄身上事儿多,这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只又一想——” “你这想得倒挺多的!”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想没想着老佛爷那边也去去?!”“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刚毅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忙不迭道,“自老佛爷训诫后,奴才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的。请皇上明鉴。”“难得你能有这心思!”说着,光绪移眸望着谭嗣同,“重开懋勤殿一事,下去你要内奏事处奴才找出康、乾、咸三朝故事,参照成例撰拟谕旨,尔后便发了下去。刚毅。” “奴才在。”刚毅脑子“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低头一双蝌蚪眼闪着凶狠的光死盯着谭嗣同二人,闻声半晌方回过神来。 “这事你总不会又想着该缓一阵子吧?!”他的声音很轻,只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刚毅臃肿的身子禁不住针刺价哆嗦了下:“奴才不……不敢,只奴才以为……”他犹豫着跪了地上,“只奴才以为重开懋勤殿乃祖宗朝旧事,谕旨该由……由奴才们草拟才是。” “重开懋勤殿乃属新政——” “如此说来,今日重开懋勤殿已非昔日讲经论义的故事了?!”不待谭嗣同话音落地,刚毅便仰脸反问道。 “时不同,势不同,其——” “重开懋勤殿,为着招贤纳士,?.以利朕咨询国策的。”光绪虚抬了下手,“怎的,你认为不可以吗?”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不要再说了。旨意由谭嗣同草拟,你这上岁数的人了,身子骨紧要,悠着些才是的。道乏吧!” “嗻。” 眼瞅着刚毅影子消逝在夜色中,光绪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冷哼一声移眸杨锐、谭嗣同二人:“这些折子朕方看过了,你们下去照上面意思拟旨速发了下去。”见寇连材在屋门处神情紧张、满是焦虑地望着自己,光绪遂收了口问道,“什么事这般慌张?” “回万岁爷……” 杨锐、谭嗣同互望眼凝神听着,却听不真切,只见得光绪剑眉紧锁,心皆不由得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你们先下去吧。”光绪说着将腰间“如朕亲临”御牌解了递于寇连材。偌大个屋子霎时间岑寂了下来,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殿外滴水檐下铁马在夜风中不安地响着,更平添了几份凄凉。 天穹漆黑,光绪满是愤懑地望着窗外,眼前不时晃过之前向慈禧太后请安时,提及重开懋勤殿的事儿……这时,一阵橐橐脚步声响方自外间传了进来。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一个四十左右的太监神色匆匆地近前来,打千儿道。 “什么事?”光绪额头皱纹紧皱成“三”字,急急道,“可是园子那边——” “奴才探……探得消息,前日里老佛爷在园子里见过刚相爷众人后,便让怀塔布上天津去见荣禄,并急调董福祥部驻扎京畿长辛店,还要庆王爷和李鸿章与各国驻京公使交涉,打算要皇上逊……逊位……”那太监长长吁口气定了定心神,说道。 仿佛当头一记炸雷,光绪身子摇晃着,手撑桌案方稳住,脸上已是香灰般又青又黄:“这……这是真……真的……” “嗯。” “这等大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朕?为什么?!”光绪脸色扭曲着,近乎吼道。昏黄的烛苗似乎亦为他的震怒而胆怯,悠悠摇晃了下。那太监不无惶恐地望着光绪,不自禁打个冷战“扑通”一声跪了地上,道:“万岁爷明鉴,此事……奴才也是后……后晌方知晓的……奴才急着过来告诉万岁爷,只园子、城里、宫中都戒备森严,这方拖到现……现在的。” 一股寒彻骨髓的凉意袭来,光绪的心结了冰价冷缩成了一团。一切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而一切又都是那么的骇人心魄。没有言语,便喘息声亦不闻,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金自鸣钟沙沙响着,给人一丝活的气息。然而,亦只徒扰心神罢了。光绪梦游人价神情恍惚,脸色亦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煞白:“朕低估了形势……低估了她……” “万岁爷……万岁爷……” “嗯?嗯——”光绪阴郁的眸子扫了眼王福,脚步踯躅在炕前颓然坐了,目光幽幽地怅望着窗外,仿佛要看到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你们……你们都下去吧。” 此时夜已深,此时风儿亦更疾!殿外盆中的海棠、牡丹、兰花在哨风中被吹得东摇西晃,墙头上、砖缝中不知名的草儿不安地瑟瑟抖动,仿佛无数鬼影在眼前晃动着。惶恐、悔恨、愤懑……塞得他五脏六腑满满的,没个排泄处。突然间,仿佛就在头顶,一声令人胆寒的沉沉的雷声响起,光绪浑身激灵一颤! “连材!连材!” “奴才在!” “宣杨锐!” “嗻!” 杨锐来了,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从寇连材那满是紧张惶恐的神情、从光绪那满是阴郁的脸上,他觉得似乎要变天了!“奴才给皇上请安!”扫一眼在案前奋笔疾书的光绪,杨锐一个千儿深深打了下去。 “嗯。”光绪轻应了声,盏茶工夫,古井一样深不可测的眸子满是企盼地望着杨锐,说道,“你即刻出宫,将此密诏交与康有为。”说着,他边将案上御笺亲手递与杨锐,边道,“此事关系重大,一不得拖延,迟则生变;二要谨慎小心,切莫被他人晓得才是。”杨锐躬身答应一声双手接过: 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进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谭嗣同、林旭、刘光第等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期望之至。特谕。 “皇上——”杨锐双手抖着,“老佛爷她……她动手了……” “嗯!”光绪沉重地点了点头。“皇上,奴才以为此密诏还……还是暂不与康有为妥些。”杨锐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半晌,忍不住开口道,“老佛爷现下即便有所举动,然终未公开反对新政、反对皇上,但皇上有所动作,奴才怕反会留下把柄与老佛爷,真要那样的话,怕——” “现下虽还未公开反对,只朕料要不了几日了。”光绪阴郁地怅望着天穹,长长透了一口气,“或许明日——朕总不成就这样坐着,等着老佛爷来逼朕逊位吧?” “此事——” “不要再说了。你速去速回,朕等你回话。” “嗻——” 东暖阁里只剩了光绪一人。见王福躬身进来,他虚抬了下手道:“这里不用你了,连外边奴才都退了配殿去。对了,把灯都熄了。”说罢,浑身乏力地半躺在大竹椅上。满殿里静寂空寥,只听殿外传进来簌簌风声,四面围屏都在瑟瑟抖动,凭空给殿中增加了几分惊悸恐怖的气氛。 四下似乎片刻之间亮了一下,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震响。刷刷的雨声呼啸着渐渐近来,密密地砸在琉璃瓦上,一片声响。王福等人闻得雷雨声赶过来,见光绪隔窗望着外面的蒙蒙雨帘,置若罔闻价动也不动,犹豫着又远远退了回去。 光绪的脸色比四周的景色还要阴沉,细碎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难道只要她在一日,我便毫无指望?!难道祖宗法典规章,在她面前都是废纸一堆,没有一章一字能挺起胸膛,为我说句公道话?!难道我只有等着自然之律为我扫平道路?!不!不……听着屋外沙沙雨声时紧时慢,光绪疲惫的双眼缓缓合了起来。 又一个黎明降临了。太阳像往日一样,懒洋洋地从远处地平线上爬了出来,隐在稀薄的云层里,将临清砖地上的积水照得闪着亮儿。王福隔亮窗望着沉沉睡着的光绪,喉头抽动了下,似要言语只却没有开口。 “王公公,咱家这还等着回话呢?!” “李总管,”王福眸子中不无企求神色,回首望了眼身后一脸冷笑的李莲英,强作笑色道,“万岁爷昨儿夜里四更天方歇息,您就——” “这老佛爷万一怪罪下来是你顶着还是咱家顶着?”李莲英睃了眼王福,“公公若觉不便,咱家自个进去便是。” “不不,总管稍候,咱家这就……这就进去通禀。”王福仰脸深深吸了口气,睁眼时眼睫毛已然润湿,轻手轻脚进去,躬身打千儿道,“万岁爷。” …… “万岁爷。”他略略抬高了声音。 “嗯?嗯——”光绪身子抖了下,睡眼惺忪间但觉光亮刺眼,这方察觉天已大亮,移眸望眼屋角金自鸣钟,却已辰时过了一刻光景,“怎的都这时候了也不晓得唤朕一声。杨锐呢?可回宫来了?” “杨大人还未回来呢。万岁爷——” “你叫连材在东华门候着,他一进来立刻带了见朕!” “嗻。”王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又道,“启奏万岁爷,李莲英殿外求见,说老佛爷有几句话儿要问……问您。”“什么?!”光绪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他深深地思索着,踱着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良久,方缓缓点了点头。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光绪似乎便一个字儿亦不愿多说,只从齿缝中蹦道:“说!”“老佛爷有几句话儿要奴才问万岁爷。”李莲英不无得意地嘴角掠过一丝笑色,待光绪面北跪了临清砖地上,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老佛爷要奴才问万岁爷:我将你辛辛苦苦拉扯大,你现在翅膀硬了,谁的话儿也听不进去了,裁掉那么多衙门不说,又为着一个小小主事将礼部六堂官悉数罢斥。只此还不罢休,又让那些康、梁党徒执掌朝柄,重开懋勤殿以代军机处,你究安的何心?!难道要将祖宗社稷断送了才肯甘心?!” “儿臣不敢。”光绪身子轻轻抖了下,“儿臣之所以如此,只为强国雪耻,复我大清尊严。” “康、梁之辈,皆迷信洋人、弃祖灭法的混账东西,你以为用了他们,就能强国?!” “康、梁皆满腹经纶,实国之栋梁。请亲爸爸明鉴,莫以小人谗言为是。” “呸!明鉴?他——” “你敢妄传老佛爷问话?!”光绪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奴才再胆大也没这个胆的,万岁爷若不信,尽可差人去老佛爷处问了。但奴才有一字多了少了,愿领万岁爷责罚。”李莲英满脸不屑地道了句,接着道,“他们什么人儿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看我这老婆子在京里碍事,索性将我送了承德,带发修行,岂不更称你心思?!” “儿臣没有这等心思,亦不敢有。”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李莲英背手橐橐来回踱着碎步,仿佛自己便是慈禧太后一般,“你办新政才几日,便搅得人心惶惶、朝局动荡。这局面还能长久下去吗?!先帝将这社稷托付与我,我便不能任着你胡来,你好生揣摩揣摩!到时候——”他冷冷哼了声,“可莫怪我无母子情分!” “但去旧布新,少不得有波折动荡——” “老佛爷问话只到这儿,万岁爷。”李莲英说着稍稍敛了先时气焰,努嘴示意门口捧盘子下等太监进来,说道,“这没多久就要交秋了,老佛爷特要奴才们给万岁爷做了件袍子。万岁爷瞧仔细了些,那扣儿可都是金子做的!” 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缓缓移眸过去,是的,是金子做的。黄灿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他的心冷缩成了一团。金子做的,她要—— “万岁爷瞧真切了?奴才这还要回话的。”李莲英狞笑着道。 “你回老佛爷,朕谢她老人家挂念之情。至于纽扣,金的就金的,与朕有什么关系?!”光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句道。 “万岁爷可想好了——” “滚!” “奴才滚,奴才这就滚。万岁爷您可千万要珍重才是呀。”说着,李莲英也不道安一溜小跑着出了屋。光绪的脸由铁青突然变得血红,细碎白牙紧紧咬着,双眸移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少顷,发泄胸中郁闷般重重冷哼了声,疾步到御案前抄茶杯向窗外狠狠摔了出去:“终有一日,朕必将这狗东西碎尸万段!” “皇上……这……”珍妃早已到了屋外檐下,这方泪水走线儿般进来。 “她想要朕吞金自亡!”光绪额头青筋暴突,绕室来回踱着快步,忽地抄起案上袍子下死力扯着那金扣子,咬牙道,“她做梦!” “皇上,恕臣……臣妾斗胆。既然形势日迫,不……不如暂时偃旗息鼓……这样既保全了皇上,也保全了康、梁众维新志士,将来——” “你以为还会有将来?!” “皇上究竟是她一手带大的,至少——” “至少她能与朕条生路?皇位不保,朕心何逞?如此活着又有甚滋味?”光绪轻轻摇了摇头,“再说她便亲生儿子亦那般对待,与朕活路可能吗?现下只有一条路!”他顿了下,“不是她让步,就是朕亡!”说着,他又扫了眼自鸣钟,“王福,杨锐还没进来?!” “还没呢。” “今儿他们几个谁当值?” “是林旭林大人。” “叫他进来见朕!”他深情地凝视着珍妃,良晌,开口说道,“朕意废了你的妃位,派往皇庄——”珍妃怔了下,旋即便回过神来:“不要……皇上,你莫要赶……”“不走等什么?”光绪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不忍看,闭目道,“留在宫里,怕难逃老佛爷毒手!老佛爷说你干政,朕便以这名儿废了你,日后便她仍欲报复——” “不,她便杀了臣妾,臣妾也不离开皇上。” “你——” “皇上要废臣妾,臣妾没有法子。只如此臣妾何颜苟活人世,唯有一死——”不容她说下去,光绪伸手紧紧地将她拥了怀中,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止住,轻轻叹息了声,尽情抚摸着她亮丽的乌发。多情自古空余恨。我会吗?不,不会的。今生今世,能有此佳人相伴,我知足了!听到殿外橐橐脚步声起,光绪方松了手:“你先下去吧。” “奴才杨锐、林旭——” “罢了。”光绪虚抬下手止住二人,急道,“怎生结果?”“回万岁爷,奴才们意思,现下还是偃旗息鼓,谋定而后动。”杨锐咬嘴唇沉吟着说道,“老佛爷现下尚不曾动手,奴才们想还是时机不到。皇上但顺势行事,不与其借口,料一时无虞的。” “便只如此?”光绪漆黑眉毛攒成一团。 “奴才们寻思,现下唯有此一途可走。”天不热,只林旭趣青额头上却是密密细汗直往下淌,“皇上,甘军董福祥部两千余众卯末辰初时分已然进入京城,接替步兵衙门驻守四门。设若此时唐突行事,后果——” “此……此事当真?”光绪身子电击似的颤抖了下。 “是。” “嗯——”光绪细碎白牙咬着来回踱着快步。四下里一片死寂,唯闻他橐橐脚步声响。良晌,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光绪大步至案前援笔在手,写道:“工部主事康有为,前命其督办官报,此时闻尚未出京,实堪诧异。朕深念时艰,思得通达时务之人,与商治法。闻康有为素日讲求,是以召见一次。令其督办官报,诚以报馆为开民智之本,职任不为不重,现筹有的款,著康有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观望。” “皇上,这——” “甘军进城,虽短时无虞,然依老佛爷脾性,局势怕有大变。康有为乃太后最痛恨之人,对他,朕怕到时有心也无力了。”光绪长吁了口气,“还有你们几个,这阵子可托辞告假,以求保全性命——” “值此危艰之际,奴才们岂可弃皇上——” “到这时候,留下除了白白送掉性命,又有何益?但能脱身,日后尤有为——”他沉吟下改了口,“为朝廷效力之时的。” “皇上——” “好了。”光绪不无伤感地喉头抽动了下,“你们这便去吧。有什么事不必再进来回话了,要康有为放匣子里呈进来便是。” “皇上保重,奴才……告退。” 第八章 孤注一掷 “如今甘军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间。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万世瞻仰之伟业。慰亭兄统所部兵马,连夜赶奔天津,斩杀荣禄,尔后乘车直抵京师,包围颐和园——” 出宫也不乘轿,打马急奔南海会馆,眼见得大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步兵统领衙门的兵丁和顺天府的衙役,想着国步维艰、种种烦难,杨锐、林旭心中都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一路无话,在会馆前下马进去,甫进东跨院,寿富凄楚而又清晰的声音便随风传入耳际:“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伯茀兄也忒悲观了些,不就董福祥两千甘军进京了吗?有甚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老佛爷她敢将皇上怎样?!”杨深秀清癯的身影在亮窗前晃着,“要我看呐,这是老佛爷吓怕了,叫来壮壮胆而已,不足虑的。试想这举天下亿万生灵莫不响应新政,老佛爷她敢逆水行舟?”“漪村兄言之有理。伯茀兄,依我看,你该这样吟才对。”王照嘴角挂着一丝笑色,悠然踱步吟道,“一时间遭困厄,有一日起一阵风雷,虎一扑十硕力,凤凰展翅飞,那其间别辨高低。”杨锐、林旭在屋外檐下聆听着,忽闻身后脚步声橐橐,回眸看时,恰是康有为、梁启超几人,遂拱手施礼一并进了屋。 “南海兄,怎样?”王照兀自凝视着天穹上缓缓西移的日头,闻声转身向众人施礼急道。 “很难探得实情。不过看外边现下情形,这变故怕不会远的。”康有为长吁了口气,背手橐橐在屋中来回踱着碎步,足足盏茶工夫,方移眸扫眼众人,说道,“皇上处境凶险,不论是从君臣大义,抑或是为新政前途,我辈都该殚精竭虑,拼死相救。”他说着顿了下,似乎在梳理着紊乱的心绪,“京师顽固守旧势力庞大,想在此将新政推行到底,难于上青天。刚在回来路上我寻思了,现下唯有迁都——” “迁都?”林旭眼中亮光一?99lib.t>闪。 “对,迁都。唯有如此,才可完全摆脱顽固守旧势力的阻挠,将新政进行到底,而皇上亦可转危为安。”康有为点了点头,“上海海陆交通发达,民智又最为开化,我意奏请皇上迁都于此,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海兄此计甚妙!但皇上恩准,我辈大业指日可待矣!”杨深秀兴奋得双手一合,说道。 “两江总督刘坤一思想开明,皇上但真能下此决心,以两江物力人力,复有何惧?!”林旭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满脸笑色道,“南海兄,烦劳您这便写折子递进去。对了,把大伙儿名字都写上,如此更有助于皇上早作决断。” “对,这便写折子!漪村兄,你我一边一个抚纸,幼博兄,你快备笔墨——”不待杨深秀话音落地,康广仁嘴角挂着淡淡笑色开了口:“此法虽善,却根本不可行。皇上现下一举一动都在老佛爷掌握之中,如何出得京城?又如何去得上海?” 仿佛当头一桶冷水浇下,众人方始沸腾的心又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压得低低的,给天井院笼罩了一片阴沉灰暗的色调。不知过了多久,康有为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深沉固执的双眼扫了眼众人,说道:“可借行幸的名义,把百官留在京师,只带几个得力官员随驾办事,造成事实上的迁都。” “此时此刻,何由行幸?老佛爷阴险狡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康有为目光霍地一跳:“先斩后奏!但皇上离开京师,她又能奈何?!”“大哥,现下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压根便没有走的可能!”康广仁不易察觉地轻叹了口气,两根细长苍白的手指交错握着,道,“内有崇礼步兵统领衙门巡逻,外有董福祥甘军虎视眈眈把着,皇上无一兵一卒,想安然离开,谈何容易?”“我辈少说也有上千人,何谈皇上没有一兵一卒?!”康有为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意,说道,“便为此舍了性命,我也要保皇上安然无恙!” “大哥心思,我又何尝没有?可我们有什么?有枪?有炮?赤手空拳便想与那些兵卒抗衡,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康广仁咽了口口水,“闹不好,皇上真的因此会遭杀身之祸的!” “堂堂七尺汉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不觉得脸红吗?!你不觉得有负皇上恩宠吗?!怕死的都照直说了出来,康有为便孤身一人,也要保皇上离开京师!” “大哥你——” “幼博兄!”梁启超以眼色止住康广仁,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说道,“老师少安毋躁,越是形势危迫,咱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幼博兄所言不无道理,老师忧国忧君之心虽佳,只京师内外几万守旧军队,我辈便以一当十,亦无济于事。退一步讲,即便出了京城,荣禄北洋诸军能听任皇上南去吗?卓如以为,保驾南幸一事,实在行……行不通的。”康有为两只眼睛放着灼人的光盯着梁启超,冷冷问道:“这行不通,那你且说说,什么又行得通呢?!还是以静制动吗?!”不待梁启超言语,康有为已径自接着道,“现下不是我们不想静,是老佛爷逼得我们已没了静的余地!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漪村兄,劳你帮忙。”杨深秀古井一样的眸子望眼康有为,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虽两腿往桌前移着,只嘴上却说道:“南海兄,这折子漪村看就……就不要写了吧。” “你……你们……”康有为额头青筋霎时间乍得老高,扫视众人一眼,愤愤道,“皇上待你们如何?你们摸摸自己胸口!现下皇上处境凶险,指望你们出力出智,却都假言假语——” “照南海兄如此说话,我等岂不都成了没心没肺之人了?”刘光第勉强挤出一丝笑色,把一条大辫子甩了脑后,橐橐地踱着步子,说道,“忠君为国,裴村等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之所以如此,非怜惜一己之性命,实在是为皇上、为新政前途想的。但舍裴村一命,能保皇上无虞、能保新政顺利实施,裴村义无反顾,这便割下项上头颅,呈了上去。”一阵凉风吹进来,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屋中霎时间静寂得有点骇人。康有为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听着院外萧索的落叶声,足有盏茶工夫,方翕动着嘴唇,道:“那么依裴村兄意思,现下又该当如何呢?” “还是以静制动。”刘光第轻咳了两声,瘦削的面孔毫无表情,说道,“老佛爷急调董福祥部进京,只在我等这阵子做得太猛了些,她心里恐惧,唯恐会对她不利。但我等步子放缓着些,想她还不至于涉险的。变法维新,内有亿万生灵拥护,外有英法诸列强响应,老佛爷虽则贪婪狡诈,只心机却是老到的,如此形势她断不会漠然视之。” “老佛爷反复不定、朝令夕改,犯险的事儿这谁也说不准的。”寿富在一侧静静地听着,闻声插口道,“便她不会漠然视之,有李莲英在身边唆使,只怕——此人能耐不可小觑。”博迪苏略一欠身,摆了一下袍角:“李莲英在老佛爷身边呼风唤雨,能耐确不可低估,只这都是在无关痛痒小事上头,似这等关乎命运大事,老佛爷必自有主见的。”他说着望了眼刘光第,“以静制动,岸竹以为可行。只我等若只限此,老佛爷时日一久,倘耐不住性子,怕真的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故岸竹以为,现下这表面上可收着些,内却犹要紧上三分。” “对,岸竹所言甚是。”梁启超沉吟着点了点头,“单只以静处之,迟早必有变——”话音尚未落地,会馆管事脚不沾地招呼也不打便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康大……人,不好了,外边……外边……” “慌什么?!”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举步至窗前向外边望着,天井院除了几只麻雀不时在树荫间忽起忽落地寻着食儿,便鬼影亦无,只纷沓脚步声却从月洞门外急促地传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会馆管事竭力抑着怦怦跳动的心房,躬身打千儿道,“会馆外边来了一群兵丁,为首的一位叫崇礼的大人,说要见——”兀自说着,他戛然止了口,伸手指着月洞门处道,“就……就是头里那位,大人。”崇礼!康有为浓眉攒了一团,沉吟了下,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我在外边尚未回来。” “大人——” “快去!” “是,是。”管事答应着欲出屋时,外边崇礼瓮声瓮气的声音已然传了进来:“都说康大人春风得意,眼高过顶,今日一见,真名不虚传呐。”他一张黄病脸,倒扫帚眉,只双眸精光闪烁,透出一身精悍之气。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进屋来,扫眼周匝,阴阳怪气道,“哟,诸位都在这呐,议什么事呢?说,接着说,本官久闻诸位满腹治国安邦之策,只公务繁忙无暇恭聆,今日能一饱耳福,却也三生有幸。”说罢,他有意无意地伸手拽了下身上簇新的黄马褂,撩袍摆在杌子上大大咧咧跷二郎腿坐了。 康有为略拱了下手算是请了安,深邃的眸子审视着崇礼,冷冰冰道:“不知大人驾到,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才是——” “客气客气。”崇礼手中扇子合了又开,开了又合,看也不看康有为,奸笑一声道,“康兄不是出去还没回来吗?莫不是从奇人异士处学得了分身术不成?”康有为干咳了声,阴沉着脸站在当中:“大人听错了,卑职是说这正要出去呢,不想——” “是吗?”崇礼这方抬眼瞟了下康有为,“坐,坐嘛。康兄这站着,本官坐得也不安稳呀。不知康兄欲去哪儿,本官瞅着这康兄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呀。” “卑职心里堵得慌,出去消遣消遣,不可以吗?”康有为满脸不屑神色。崇礼腮旁肌肉抽搐两下,眼中闪出杀气,转瞬间又笑道:“哪里哪里,只这几日城里不太平,康兄没事还是少出去的好,这万一要有个好歹,那可就冤大了。”“多谢大人关心,卑职自有道理。”康有为似笑非笑地自斟杯茶水啜了,不紧不慢道,“卑职公务繁杂,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如此说来,本官今日怕又没耳福了。可惜,太可惜了,这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不然,那可真要遗憾终身了。”他的声音多少带着点阴森。康有为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直浸肌肤,心都缩成了一团,强自平稳着紊乱的心绪,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有事但请示下,卑职——” “康兄学识本官还不晓得怎样,只这待客之道,似乎还该好生学个三年五载——”听屋角自鸣钟沙沙作响连撞了两下,已是未正时分,崇礼沉吟着站起了身,伸欠下身子,说道,“说来也没什么事,只为着康兄安全而已。日后康兄最好在馆里待着。真要有事外出,还望事先知会本官一声,免得发生意外。” “多谢美意,只卑职承受不起——” “康兄承受不起,如今还有谁受得起?”崇礼阴森森地笑着,“老佛爷懿旨,还望康兄鼎力配合,莫要闹出不愉快的事儿才是。”说着,他扫了眼众人,“诸位亦皆国之栋梁,值此动荡之时,当好好怜惜身家性命才是呐!” “多谢!” “谢就不用了,这是本官分内之事。只希望诸位能体谅本官处境,莫要本官为难才是。”说着他将手一让,“诸位请吧!”众人互望了眼,直觉得心猛地向下落。“大人公务缠身,有事但请先走。”梁启超攒眉蹙额,半晌率先开口说道,“卑职等这还有些事——” “何事?” “有回答的必要吗?”见崇礼一脸横气,谭嗣同忍不住开口冷声道。“有,非常有!”崇礼嘴角挂了一丝狞笑,“事关众位性命,谭兄敢说没此必要吗?”见谭嗣同翕动嘴唇还欲言语,梁启超忙不迭道:“皇上谕旨卑职创办译书局,尚有些具体事宜与诸位磋商。” “我等奉皇上谕旨,有几句话儿要问康有为的。”杨锐只顾着听众人言语,这方想起光绪密旨尚在怀中揣着,忙道。 “谕旨何在?”崇礼眼睛幽幽地闪着光。“大人当差多年,规矩总不至忘了吧?”林旭亦有些耐不住胸中郁闷,直言顶道,“这谕旨——”“这规矩本官不用你教。”崇礼眉棱骨抖落了下,似欲发怒,只细碎白牙咬着沉吟了下却道,“非常之时,自以非常之法处之,这可是老佛爷旨意,阁下敢违旨不成?!” “不敢。只皇上谕旨,卑职亦不敢违抗!” “你拿皇上压本官?!” “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好,很好!”崇礼阴森森的眸子下死眼盯着林旭,“既是皇上谕旨,本官自当回避。一刻工夫,几位若不识趣,那就休怪本官无礼了!”说着,他睃了眼杨深秀几人,“几位这先请回吧!” 橐橐脚步声响直如千斤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梁启超仰脸望着灰沉沉的天空,长长吁了口气,道:“形势看来比我等想象的还要凶险几分呐。”“一刻工夫?”谭嗣同黑眸犹自死死盯着月洞门方向,咬牙道,“老子偏不走,看他敢拿我怎样?!” “复生兄,现下不是逞强斗气的时候!”林旭阴郁的眸子望眼谭嗣同,“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说罢,他向康有为努嘴示意了下杨锐。“南海兄,”杨锐自怀中摸出御笺近前,道,“皇上密旨。”康有为怔怔地看着窗外苍黄的天穹,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满腹狐疑地望眼杨锐,伸手接过看时,晶莹的泪花忍不住夺眶而出:“皇上……皇上……”仰脸长透了口气,一手拈着御笺,晃着火折子,默默点燃了,直到看着它烧成灰烬,康有为目光一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不,我决不离开京城!决不离开皇上!”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锐咽了口口水,“南海兄就莫要固执,速速打点行李,准备离开京城吧。”林旭不堪凉意价轻咳两声,亦道:“皇上用心良苦,南海兄当仰体圣意才是。” “皇上处境凶险,我康有为蒙恩甚重,值此之际不思报效,更待何时?!” “此时报效与日后报效孰轻孰重,南海兄难道掂量不出来?皇上——”不待杨锐话音落地,康有为已然挥手止住,说道:“皇上若不在,便有报效之心,又何有报效之门?我平素教人忠君报国,在此之时却抛皇上而远遁,世人将如何看待?” “南海兄——” “不必再言相劝,南海心意已定,决不变更!”康有为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崇礼今日这般举动,说明老佛爷朝夕之间必有所举动,你等主张以静制动,已是不可能了。我意还是奏请皇上迁都上海,京中众官一个不带,就皇上一人,由我等拱卫南下。” “南海兄——” “事在人为。”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几乎从齿缝中蹦道,“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更何况是人?!京师这么大,我不信便没个隙处留与我们。但离开京师,急谕各省督抚发兵勤王,我看她老佛爷还能有什么好戏唱?!” “此实乃下下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贸然行之,南海兄。”林旭一颗心急得直欲从喉咙间跳将出来,“京中形势虽险,然并非别无他路可走——” “什么路?除了以静制动,还有什么路好走?暾谷兄,皇上危在旦夕,容不得片刻拖延的。真要到那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自鸣钟不紧不慢沙沙地响着,直如看不见的爪子般抓挠着林旭的心,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能说的都已一股脑儿道了出来,无奈之下,将满是企盼的目光投向了梁启超。 梁启超眉棱骨抖落了下:“此事——” “还有一条路可以一试。”话方半截,谭嗣同突地开了口。众人直如溺水的人儿陡然间看到根木棍似的,目光齐聚了他身上:“什么路?复生兄快说。” “袁世凯!” “他?” “嗯。”谭嗣同沉重地点了点头,“袁世凯手下有上万新建陆军,兵器精良,训练有素,远非腐化堕落的董福祥、聂士成部所能抵御,但他肯为皇上效忠,则无忧矣。”“对对,真是急昏了头,竟将他给忘了。”林旭满脸兴奋神色,抬手将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于脑后,道,“袁世凯新蒙皇上恩宠,赏以侍郎,对皇上必心怀感激之情,倘能促使他感恩图报,实乃社稷之福、皇上之福!” “袁世凯为人圆滑,但为功名利禄,甚事都做得出来——” “他贪图功名,我便奏请皇上虚以军机之位待之,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为皇上做事?我看此事可行!”康有为不待梁启超话音落地,急忙插口道,“复生兄,我意思袁世凯处还烦劳你走一趟,不知意下如何?” “但能救皇上,挽新政,复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不知南海兄要复生——” 康有为嘴角挂着一丝笑色,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说道:“你去天津,要袁世凯速率所部进京勤王!”他轻咳了两声,咬牙道,“告诉他,先包围颐和园,将老佛爷除掉,蛇无头不行,只要将她除掉,不愁那些顽固守旧势力不唯皇上之命是从!”“此事——”谭嗣同剑眉蹙着,咽口唾沫开了口,“要袁世凯包围颐和园,软禁老佛爷,或许以情理导之,还可商量。只是要他手刃老佛爷,怕……怕不会答应的。” “这无妨。只要他能应允包围颐和园,老佛爷便如井底之蛙、瓮中之鳖,不用他出手,就我辈足矣。”康有为漆黑的眉毛攒成一团,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道,“我这便请皇上旨意,你下去略收拾下,今晚便动身。”说罢,探身往窗外月洞门处张望了眼,康有为转身望着梁启超,问道,“译书局现下情形怎样?”梁启超愣怔了下,方苦笑着说道:“早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皇上前旨开办经费两万两,每月经费三千两,只可恼户部那些堂官司官,百般推诿搪塞——” “现下呢?你方才不是又过去了吗?” “亏得管学大臣孙家鼐孙大人出面,总算应允了先与开办经费一万两。只形势至此,创设译书局似乎已——”他说着长叹了口气。“银子呢?”康有为浓眉攒着,似乎在沉吟着什么,良晌,若有所思价点了点头,开口道,“可提了出来?” “还没呢,说要申时过去的。老师——” 康有为扫眼屋角自鸣钟:“你这便过去将银子提了出来,以备打点之用。” “打点?” “皇上虽则无权,然诸列强却对他颇有好感。复生兄去袁世凯处走动,我等也莫闲着,分头与各国驻京使节联络,请求他们在非常时刻,出面予以干涉,以保皇上万无一失。卓如与容闳熟识,可托他与美使求助,暾谷兄——”话音尚未落地,便见崇礼带着几个护卫从月洞门进来,腰间还悬着刀,脚下马刺踩得叽叮叽叮作响,远远便阴森森地道:“是时候了,诸位!”康有为急速望眼众人:“你们下去抓紧着办,我在会馆里候消息。”说罢,向外间努了努嘴。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屋角自鸣钟单调而有规律的抖动声都清晰可辨。天阴得更重了,愁云压得低低的,在强劲西风下缓缓向东移动着,康有为静静地凝视着,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脸色也愈加苍白。许久,他缓缓闭了双眸,竟无声地淌下两行泪来!是悔?是恨?是失望?是无奈?抑或是…… 北京城风云突变,剑拔弩张,新旧生死之战只在转瞬之际,地处小站的新编陆军营地却是一派车水马龙、欢天喜地景象!达官贵人、文官武将或乘轿或坐马,走马灯价一拨紧过一拨,直能将尺高的直隶按察使行辕门槛踏平。按察使升高,清官制只可升任布政使(又称藩司或藩台),而袁世凯却直接擢升侍郎,这意味着什么?他日外可放一省巡抚,内可充军机大臣!如此道理对于这些宦海老手,岂有不明白的?又岂有错过的道理?徐世昌在行辕照壁前蹬着下马石下来,没有立刻进去,只在原地上静静地望着。眼瞅着灯光烛影中,顶戴花翎或进或出,飘忽不定,直撩得他心中酸溜溜的。 “大人万福金安!”一个亲兵看他近前,忙上前躬身道,“不知大人在哪个衙门恭喜?尊姓?” 徐世昌在翰林院已是“板凳要坐十年冷”,直到第十年上终于有了转机。袁世凯奏请他兼管新建陆军稽查全军参谋军务营务处总办,虽说是以高就下,只徐世昌却欣然就任。在小站练兵这阵子,他一来受到袁世凯的信任与尊重,言听计从,称之为兄;二来翰林出身,受到将领的尊重,却也干得有滋有味。听那亲兵言语,徐世昌回过神来,咽了一口涩涩的口水,道:“你是新来的?我是徐世昌!” “大人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那亲兵上下打量了眼徐世昌,忙不迭满脸堆笑一个千儿深深打将下去,起身将手一让,边在徐世昌身后亦步亦趋随着,边说道,“咱家侍郎老爷正在后花园乐呵着呢。”“这不是都过去好一阵子的事了吗?”徐世昌方进门槛,闻声忍不住收了脚,回眸望着那亲兵诧异道,“还乐呵着?”“这小的便不晓得了。”仿佛自己做了侍郎似的,那亲兵直喜得合不拢嘴,“只听说要不了多久,老爷便要进京做军机的。” “军机?” “老爷们都这么说,还能有错不成?大人您说呢?” “嗯——是,是,那是自然的了。”徐世昌点头淡淡应了句,不再言语,转身橐橐前行。沿抄手游廊西行三五十米,折而南行,便是后花园。甫进来,但见院中黑压压几十号人个个吃得油光满面,正中一片空场,八个女伶轻移莲步,翩翩起舞,兀自曼声唱道: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 67f3." >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宜睛宜雨宜阴阳,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袁世凯一身簇新的袍服,正斜歪着身子躺在竹太师椅上,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甩在椅后,手中湘妃竹扇随乐拍打着手心。“慰亭兄。”徐世昌嘴角挂着一丝笑色,在袁世凯身后轻轻唤了声。 “嗯。坐着吧。” 看袁世凯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徐世昌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伸手拉杌子在袁世凯身边坐了,不冷不热道:“慰亭兄平素最厌这小曲,怎的这一下子便着迷了一般——”“菊人兄!”袁世凯愣怔了下惊呼一声,已然坐直了身子,“失礼失礼,这些东西,平日里纵惯了,也不晓得通禀一声,还请菊人兄莫要见怪才是呐。”说着,起身离了座。 “菊人怎当得慰亭兄如此礼遇?坐,快坐。”徐世昌转瞬间已是一脸的笑色,“慰亭兄荣升侍郎,可惜菊人这不在近前,礼数不周处还望多多——”“哪里哪里,自家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儿?来,先干了这杯!”袁世凯仰脖一饮而尽,待众人都已啜下,虚抬下手示意坐了,道,“菊人兄此次外放乡试主考,想来收获不菲吧?” “徐致靖怎生个人儿慰亭兄还不晓得?菊人纵有心也没胆呀。”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有了头回,还愁没有下次?”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菊人这怕没指望了。”自斟杯酒饮了,嘴角挂着一丝淡淡苦笑,望着袁世凯,徐世昌接着道,“慰亭兄春风得意,位极人臣只在朝夕之间——”不待他话音落地,袁世凯连连挥手插了口道:“菊人兄说笑了。莫说慰亭不敢有此妄想,便他日真的……又能如何?”兀自说着,见心腹爱将冯国璋神色慌张地从垂花门处急急行来,袁世凯戛然收了口。 冯国璋细长脸上满是密密的细汗,边躬身施礼请安,边气喘吁吁道:“大哥,不……不好了……聂……”“慌什么慌?!”袁世凯竭力镇定着自己,冷冰冰地扫了冯国璋一眼,“看你那样,还像个统兵的吗?!” “小弟——” “说,什么事?!” “回大哥,聂士成武毅军、董福祥甘军一部正离小站十里处安营。” 袁世凯不胜瑟瑟夜风价身子哆嗦了下:“外边有什么风声?” “听说是为防止义和团众窜入京城。” “操他奶奶个球!防义和团不守着天津,却跑到咱这里来,他这不明摆着——” “士珍!” “大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说句话儿,小弟这便率手下兄弟将这些狗娘养的东西一个不剩赶出小站!” “你说够了吗?!”袁世凯眼中出火,紧握成拳状的双手微微抖着,心中怒火已是一拱一拱往上蹿。然而,眸子移动间见徐世昌忙不迭丢眼色过来,犹豫着又强压了下去。睃眼王士珍,语气沉甸甸地喝道。“大哥,难道——”王士珍怔怔地望着袁世凯,嘴唇翕动着喃喃道,“难道你能咽下这口气……他们这可……” “闭嘴!”袁世凯睃眼王士珍,干咳了声,脸上怒色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芝泉(段祺瑞字),你先拿我帖子去见聂大人,看他有甚需要,鼎力相助。聂大人此番防堵义和团匪众,关乎社稷安危,不得有丝毫怠慢!” “嗻!” “好端端的气氛都被你搅了!”袁世凯瞟了眼冯国璋,脸上挂着一丝笑色扫眼周匝,“一场误会,让诸位见笑了。来来来,吃酒吃酒。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嘴里虽自说着,只他心思早已不在了这里。好不容易捱得月上中天,打发了众人离去,袁世凯目光忧郁地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菊人兄有何高见?” “慰亭兄心里怎生想?”徐世昌背着手,立在天井当中仰脸看天,淡淡道,“可觉着咽不下这口气?”“这还用说?!咱新编陆军自打建立何曾受过这等气?!”不待袁世凯开口,王士珍细碎白牙咬着说道,“大哥,荣禄这明摆着信不过你。倘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来日必有后患!” “士珍以为我新编陆军可稳操胜券?”徐世昌悠着步子说道。 “武毅军、甘军与我新军相较,犹如草芥,何堪一击?士珍愿立军令状。只要大哥一句话,小弟率所部便将他们——” 徐世昌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插口道:“士珍老弟,武毅军、甘军这阵子又是添枪又是增炮,实力已远非昔日可比了。即便真打退他们,以我万把新军,不说这举国数百万军队,便京畿驻军只怕便足以将我们化为灰烬!”袁世凯眉棱骨抖落了下:“菊人兄所言极是。”徐世昌抬手捋着颔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但兵戈相见,新军便非只与此二军交手,而是与举国兵马作战。故唯今之计,只有与其周旋,以期——” “周旋?怎么周旋?!” “混账!”袁世凯阴沉着脸怒声喝住王士珍,“菊人兄,你接着说下去。”“聂士成、董福祥二军屯驻此间,说白了,老佛爷放心不下慰亭兄,怕你感恩涕零,统兵进京勤王!”徐世昌咽了口唾沫,语声幽幽道,“新军实力,老佛爷亦有耳闻。局势动荡之际,弃用之间,菊人以为但非万不得已,老佛爷是不忍舍此精锐之师的。故只要慰亭兄坦然处之,与聂、董二军和平相处,新军必保无虞。” “这——” “袁兄若不放心,”徐世昌沉吟着说道,“可令新军加强戒备。另外,南撤山东一路驻兵空虚,亦可早作准备。”“嗯——”袁世凯长吁了口气,移眸望着王士珍、冯国璋二人,道,“你们这便回去,要兄弟们都眼睛放亮着些,他日但误我大事,小心我要他脑袋!” “嗻!” “还有,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大哥,这要是——” “违令者斩!” “嗻。” 直瞅着二人消逝在垂花门外,袁世凯古井样的眸子凝视着徐世昌,压低嗓门问道:“菊人兄要慰亭坦然处之,不知怎的讲法?”徐世昌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笑色,轻咳两声道:“菊人这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以慰亭兄才智,难道还揣摩不透?” “菊人兄意思,慰亭当唯老佛爷之意是从?” “这——” “菊人兄就痛快些好吗?”袁世凯蝌蚪眼中满是焦急神色,“但能助慰亭渡此关头,他日慰亭定——”“你我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徐世昌已是半苍的眉毛扬了下,长叹口气说道,“实在此事关系匪浅,菊人唯恐误了慰亭兄前程呐。”袁世凯苦笑了下:“我这前程现下怎样,菊人兄还看不出来?你心里怎生想,便照直说出来吧。” 徐世昌仰脸望着渐渐消失在云层后边的月亮,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良晌,看了袁世凯一眼,叹道:“慰亭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皇上那侍郎是好做的吗?但老佛爷一句话儿,莫说侍郎,便性命只怕都难保!”他扫了眼袁世凯,“可你倒好,不上折请辞,反倒——” “人家这登上门来,我又能奈何?总不能将他们都拒之门外吧。”袁世凯不胜苦涩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其实在北京城,我便感觉到有一种危机在头上盘旋,稍有差池就会大祸临头。”一阵瑟风掠过,满院气死风灯不安地抖动着,更平添了几分阴森气氛。“慰亭兄此时回头,犹未晚矣。”徐世昌踱着步子继续说道,“你现下夹在皇上、老佛爷之中,是福是祸只在转眼之间,处理得好,定红得发紫,处理得不好,那可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老佛爷能力如何,慰亭心中岂会没数?只——”他犹豫了下,不安地扫眼周匝,用低得几乎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道,“只老佛爷年事已高,这多则五六年,少则不定一年光景,便会归西的。而皇上却春秋鼎盛。如今依着老佛爷没错,只日后但皇上独掌朝柄,会放过我吗?那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等着皇上宰割了。”“左右逢源。这话慰亭兄忘了不成?”徐世昌抿嘴一笑,“明面上应着皇上,暗里听老佛爷吩咐,如此简单之事,慰亭兄不会做不来的。” “此事说来容易,只要做,却很难的。”袁世凯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低头轻咳两声,仰脸叹道,“不管皇上还是老佛爷,能容忍我这般做?要是他们听到风声,那我可就两头不落好,日子恐更难过了。在官场周旋这么多年,还从未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不知是上天捉弄我袁世凯还是——” “不不不,不是上天捉弄慰亭兄,恰恰相反,是上天给了你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徐世昌摇头晃脑,“如此机会,别人可是做梦都求之不得的呀。” “你又拿我取笑了。” “菊人句句发自肺腑,绝未有半点虚情。设若我换了慰亭兄你现下这位子,那我可早就烧香磕头、佛前还恩了。”徐世昌叹息一声,许久,微睨了袁世凯一眼,才道,“此事看似棘手,实则再简单不过了。一句话,诚心实意为太后,虚情假意待皇上。”因夜风渗骨,袁世凯掖了掖袍服,细碎白牙咬着嘴唇,说道:“我也这般想的,怕就怕——” “前怕狼后怕虎,这可不是你慰亭兄的性子。” “实在是此事关系匪浅呐。” “正因此慰亭兄方应早定心思。”徐世昌凝视着袁世凯,插口道。“但等风平浪静,慰亭兄以为会怎样?老佛爷睚眦必报,她会放过你吗?听菊人话,绝不会有错的。”他咽了一口口水,“慰亭兄以为皇上日后还有机会?错了!不说皇上皇位难保,此番只怕性命也——” “这……这是真的……” “慰亭兄以为菊人唬你?京师——”陡闻月洞门处脚步声起,徐世昌戛然止了口。袁世凯心中依旧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痴痴思量着,半晌不闻徐世昌声音,抬眼却见一个亲兵已然在身前二三米远处,眉棱骨抖落了下,冷冷道:“大胆东西,谁要你进来的?!” “大人——”那亲兵霎时间两手捏得全是冷汗,怯怯地望眼袁世凯,迟疑下“扑通”一声跪了地上,叩响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小的斗胆亦不敢偷听大人说话的,是……是京里来了位姓谭的老爷,务必要见您,小的这……这才进……进来的……”说着,两手哆嗦着将手中名刺递了上去。袁世凯脑中陡地闪过谭嗣同的影子,惊讶地后退一步,烛光下剃得趣青的额头上已不禁渗出密密细汗。徐世昌犹豫了下,上前伸手接过名刺,却见上面写着: 军机章京上行走谭嗣同谨见袁公慰亭 “慰亭兄,是那个谭嗣同。” “嗯——”袁世凯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满是惶惑的目光望着徐世昌一动不动,颤声道,“谭嗣同深夜来访,必是奉……奉了皇上旨意,这……该如何是好?” “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慰亭兄——”兀自说着,一阵自鸣钟沙沙响划破长空传了耳际,徐世昌往月洞门处张望了眼,移眸扫眼袁世凯,说道,“慰亭兄莫再犹豫了。他若问话,你但只虚与委蛇,不着边际便是。”说罢,抬脚径自花厅西北角落处踱了过去。袁世凯十指交叉揉捏着,半晌,方无可奈何价缓缓点了点头。 “慰亭兄,复生这里有礼了。” “客气客气。”袁世凯脸上挤出一丝笑色,深深躬了下身子,“复生兄与暾谷兄几人尊为‘四贵’,慰亭怎当得起你如此大礼?”说着,边将手一让示意谭嗣同坐了,边吩咐下人献茶。谭嗣同深邃的眸子边向四下审视着,边淡淡一笑说道:“慰亭兄这等时辰尚自园中把酒赏月,端的好雅性呐。” “哪里哪里,慰亭粗人一个,甚把酒赏月、吟诗赋词的事儿可做不来的。这是几个朋友过来热闹,方走不大工夫。”袁世凯不安地扫了眼西北角落阴影,干咳了声边自接壶与谭嗣同斟了杯茶,边笑道,“复生兄日理万机,有什么事儿叫奴才们知会声便是了,怎敢劳夜间惠临?”“彼此白天都忙,还是夜间得闲,可以静下心来谈谈心,你说呢?”谭嗣同收眸扫了眼袁世凯,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道。“那是那是,只……只是要复生兄跑这么远的路,慰亭这心里可实在过意不去。”袁世凯似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茶杯,问道,“敢问复生兄,京中现下情形怎样?” “不知慰亭兄想知道些什么?” “甚事儿慰亭这都想知道的。”袁世凯怔了下,嘿嘿一笑,说道,“待在这地方,消息便快也要三五日才过得来,如今新政如疾风骤雨,慰亭身为人臣,敢不时时挂在心上?”谭嗣同目不转睛地望着袁世凯,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久久没有言声。 袁世凯不安地挪了下身子:“复生兄——” 谭嗣同端杯啜着凉茶,目中炯炯生光地看着微微摇曳的灯烛,轻轻叹息了声,道:“新政推行,阻力甚大,皇上正为此犯愁呢。敢问慰亭兄,在你心中,皇上是怎样一位君主?” “一代明主。”袁世凯眼皮子倏地一颤。 “不错,只可惜生不逢时呐。”谭嗣同悠然踱了两步,收脚望着袁世凯,“董福祥甘军一部昨夜进了京城,慰亭兄可知道?”袁世凯惊讶地呼了声,仿佛真的茫然无知,喃喃道:“这怎么可……可能……” “千真万确!” “如此说来,皇上岂不——”似觉失口,袁世凯说着径自收了口。“不错,皇上目下危在旦夕。”谭嗣同沉重地点了点头,“慰亭兄不知心中有何打算?”袁世凯抬手摸摸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干咳两声,说道:“慰亭蒙主隆恩,但皇上用得上,慰亭敢不奉命。”“好!慰亭兄有此心思,实社稷之福、皇上之幸!”谭嗣同脸上掠过一丝笑色,凝神聆听了下,确信四周再无第三者后敛神正色道,“皇上密旨,工部右侍郎袁世凯跪接!” “奴才袁世凯恭迎圣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世凯心里直打翻了五味瓶价不是滋味,只声音却无比响亮。谭嗣同小心翼翼地探手怀中取出一只卧龙袋,很小心地掂了掂,轻轻放了袁世凯手上。仿佛手中托着座大山,袁世凯双手哆嗦了下,去了带子边缘金线,取密诏打开循光看时,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 大学士、直隶总督荣禄抗拒朝廷,大逆不道,着即革去本兼各职,就地正法,所遗直隶总督一缺,着工部右侍郎、署直隶按察使袁世凯继任。钦此! “这——”袁世凯身子针刺价哆嗦着。 谭嗣同剑眉微蹙,两眼闪着寒光直视袁世凯:“慰亭兄觉得冷吗?!”陡闻谭嗣同问话,袁世凯忙不迭敛神连声道:“是——不不不,慰亭只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罢了。” “希望如此!”谭嗣同心中一股寒意慢慢升了起来,“慰亭兄受恩深重,值此之际,想也不会置皇上安危于不顾吧。”“复生兄这说哪儿的话了?我袁世凯是那种人吗?!”袁世凯腮边肌肉一颤,道,“我与复生兄同沐皇恩,救护之责,义不容辞!复生兄有话但讲,慰亭洗耳恭听。但能救皇上渡此难关,慰亭便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惜!” “失礼之处,慰亭兄万万担待一二,实此关乎皇上、大清命运之大事,不能不慎之又慎。”谭嗣同深深躬了下身,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烛光,深不见底的瞳仁晦暗得像若隐若现的云层虚掩着的两颗星星,语气凝重道,“如今甘军入城,皇上安危只在旦夕之间。唯有行非常之事,方可保全皇上,成就万世瞻仰之伟业。慰亭兄统所部兵马,连夜赶奔天津,斩杀荣禄,尔后乘车直抵京师,包围颐和园——” 袁世凯听着,直惊出一身冷汗:“包围颐和园?” “你只率所部兵马包围园子,便是大功一件。”谭嗣同凝神审视着袁世凯,端起杯子用碗盖拨着浮茶,说道,“其他事情,不用你插手。” “复生兄,皇上可是要……要除掉老佛爷。”不知是胆怯,抑或是恐隔墙有耳,袁世凯的声音低得便身侧谭嗣同亦听不真切。凝视着袁世凯,良晌,谭嗣同摇头道:“皇上心怀仁念,虽老佛爷步步紧逼,然念抚育之恩,这等事儿终不忍做的。不过,拘禁老佛爷,皇上却应允了的。唯有如此,才能使变法维新永远无后顾之忧,才能实现我辈多年夙愿。事成论功,慰亭兄定功勋第一,相信凌烟阁内,定会为慰亭兄留块地方的。” 但真能成此大事,则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唾手可得,只万一——那——袁世凯脸色急速变幻着,心中亦翻江倒海价折腾得难受。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谭嗣同凝视着袁世凯,一颗心亦紧张得直提了嗓子眼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下,已是子正时分。谭嗣同仰脸看了看天色,忍不住打破了这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慰亭兄。” “嗯?嗯──”袁世凯如梦中惊醒似懵懂了阵,好像要用清冽的凉气驱散一下胸中的烦闷,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将出来,缓缓说道,“没有皇上,便没有慰亭今日,能有此报效之机,慰亭真三生有幸。至于功名,却从未放在心上的。”天穹上,云层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袁世凯仰望着神秘而变幻莫测的苍穹,半晌,方接着道,“不过,此事慰亭以为似乎……似乎不大可能……” “此话如何讲?!”谭嗣同眉棱骨抖落了下。 “总督衙门戒备森严,便我等见荣禄,亦不得带兵刃,想要杀他,谈何容易?”袁世凯目光望着西北角落,长叹了口气,“再者调运铁路车辆运兵,亦须北洋大臣手令而不可。故慰亭以为,还是天津阅兵时举事稳妥些。此时强而为之,难免不有差池,如此只会害了皇上。还请复生兄转奏皇上,袁世凯身受不次皇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天津阅兵时,我定诛杀荣禄——” “慰亭兄以为能等到那时?”谭嗣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真要如此,皇上也不会要复生?99lib?连夜到你处告急的,慰亭兄!” “这——” “慰亭兄但真为皇上,就不必有所顾忌。试想有皇上密诏,但登高一呼,还怕没有人响应?又何愁杀不了荣禄?” “说是这么说,只军中事情并非复生兄想象的那般简单。”袁世凯一手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后一甩,踱着碎步道,“其他的且不说,单现下聂士成武毅军、董福祥甘军大部均在小站外虎视眈眈,慰亭这——”“难处在所难免,关键还在自己如何做。”谭嗣同拣话缝儿说道,“复生这一路行来,不是安然无恙吗?” “复生兄一人自然方便,慰亭这可上万兄弟呢。慰亭此心唯天可表——” “如此还请慰亭兄三思,莫辜负了皇上一番期望才是。”他轻咳了声,加重了语气,“复生离京,皇上还曾另与一份密旨,不知慰亭兄可有兴趣一览?”袁世凯愣怔了下,见谭嗣同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直觉得身上冷汗泉涌价往外冒:“慰亭何德何能,敢劳皇上如此挂念?罢了罢了。皇上既这般吩咐,慰亭谨遵便是了。” “如此今夜——” “今夜太仓促了些。明日夜里慰亭便统兵天津,诛杀荣禄,然后直驱京师,包围颐和园!”说着,袁世凯将手一让,“复生兄夙夜辛劳,先在屋里歇息片刻,待我要下边备了酒菜,你我二人小酌一番。”“不了,慰亭兄好意心领,皇上还等着回话,复生不敢耽搁。”谭嗣同审视了一眼袁世凯,“此事还望慰亭兄切切——” “一定一定。皇上谕令,慰亭焉敢怠慢?” “如此复生京中静候佳音了。告辞!” “请!” 亲自送谭嗣同出去,站在台阶上久久凝视着足有移时,袁世凯方折转身子抬脚进了门。“大哥。”满腹心事地徐步前行,在签押房前忽闻身后传来声音,袁世凯复调转身子,循声望去,却见段祺瑞兀自脚步橐橐过来,身后一个人,看身影似曾相识,只灯光微弱,辨不出究竟何许人也。“大哥。”段祺瑞近前拱了下手,“聂军门——”“几日不见,慰亭老弟又发福了呀。”不待他话音落地,身后聂士成身穿九蟒四爪袍子外罩锦鸡补子开了口。“这还不都是托聂兄的福吗?”袁世凯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道。“聂兄远道而来,慰亭碎事缠身,不及远迎,还请多多包涵才是呐。”“这话该我说才是。慰亭老弟荣升侍郎,我这晚来不恭,还望莫要见怪呐。”说着,聂士成略拱了下手。看着他一副虚情假意的样子,袁世凯直觉得一阵腻味,嘴唇翕动着本想三言两语打发了了事,只不想聂士成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袁世凯,径自接着道,“这是制台大人与你的。”袁世凯接过看时,上面写着:十万火急。顷悉英俄已在海参崴交战,英国兵船七艘云集大沽口外,其意难测,望速至天津,共商防堵大计。切切! “形势紧迫,制台大人要慰亭老弟接令立时过去。至于所部兵马——”聂士成悠然踱了两步,冷笑道,“就不必急着赶过去了,暂由兄弟代为督理。”寥寥几句,直听得袁世凯心都缩成了一团,一抬头正看见聂士成狡黠的目光望着自己,恨不能上前狠狠揣上一脚。沉吟着将手中折扇合起展开,展开又合起,半晌,开口说道:“既是制台大人钧令,慰亭焉敢不从,如此偏劳聂兄了。”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如此士成不多讨扰,慰亭老弟还是快些动身吧。” “不送!”袁世凯两眼射着灼人的怒火,额头青筋已是乍得老高。望着聂士成悠悠晃动的背影,袁世凯将手中折扇狠狠地掼了过去,“我操你姥姥!想打老子主意,你做梦!”说着,仿佛发泄胸中郁闷般仰脸长长透了口气,眸子像要穿透漆黑的夜幕一样望着远方。足足盏茶工夫,他仰脸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喊道:“备马!” “嗻!”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后,四下里又是一片岑寂。 第九章 过眼云烟 完了!一切都完了!光绪合眸仰着脸,跳动的火苗映照下,苍白的脸上晶莹的泪花顺颊淌了下来。 几日里在各国使馆往返奔波,只任磨破嘴皮,到头来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眼见限期已至,百般无奈下,奕劻只得硬着头皮奔颐和园而来。在东宫门呵腰出轿,抬眼便见端郡王载漪正在下轿,旁边一群官员,服色不一,众星捧月般簇拥说笑着。虽说他对光绪的维新变法亦不以为然,只对于载漪妄图利用义和团浑水摸鱼却更是打心眼儿里不满。看见他过来,众人愣怔了下,有几个忙不迭上前请安。奕劻任几人道着安,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一语不发。半晌,方不紧不慢开口道:“你们还认得我这主子呀?” “瞧王爷说的,卑职们是您一手提拔的,哪有不认得主子的道理?实在这正与端王爷说着话,不曾留意,王爷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撑大船——”正自喋喋不休间,载漪闷雷价声音传了过 6765." >来:“你们这些东西,还傻愣着干什么?”说着,脚步橐橐径自踱了上前,略一拱手,笑道,“载漪见过王爷。不知王爷驾到,怠慢之处还请包涵则个才是。” “你这礼数,我可生受不起的。”奕劻冷冰冰地扫了载漪一眼,看也不看众人,抬脚进了园子。载漪九蟒四爪袍服外套件簇新的黄马褂,神采飞扬间冷不丁闻此说话,直狠狠被人抽了记耳光价懵懂了阵,良晌回过神时,见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自己,细碎白牙顿时咬得咯咯作响,深邃的眸子盯着奕劻足有盏茶工夫,抬脚三步并两步赶了上去,干咳两声说道:“王爷这是怎的了,可是那些洋毛子与您作难?这些洋毛子,压根便打不得交道的,在他们眼中,有的只是抢更多的银子,夺更——” “你以为我想如此?!” “这——”载漪脸色变了又变,终将心头怒火压了下去,“王爷如此,我这又何曾不是?我……我知道王爷心里与我有些成见,只老佛爷意思,谁敢违背?高处不胜寒。我虽从未到过那高处,心中却深有体会的。”说着,他长叹了口气。“你——”奕劻眼角余光扫了下载漪,沉吟着折身循廊西行,“高处你怕是迟早终要去的。至于到时怎生做事,你……你自己揣摩吧。” “王爷意思——” “随口说说而已。” 载漪目光幽幽地望着奕劻,半晌,似乎会过意来,长吁了口气道:“我这诸事都不熟络,日后还望王爷多多关照才是。”奕劻嘴唇翕动了下,似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仰脸看了看天色,脚下加快了步子。 “卑职给王爷请安。”李鸿章大约思虑过深,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蹙起一层层皱纹。 “老佛爷现下——” “正说着话呢。”李鸿章咽了口唾沫,边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进了乐寿门,边小声回道,“卑职恐进去不大方便,故——”奕劻脚底迟疑了下,只耳听得殿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撞了九声,终深深吸口气抬脚前行。在滴水檐下整袍服时,却听里边溥俊声音传了出来: 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柘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乎,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 “行了。莲英,诵得可有错儿?” 我的小祖宗,那该“盗跖不掇”才是呀!载漪隔窗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直急得猫抓一般。“回老佛爷话,”李莲英眼角余光扫了下窗户,干咳两声堆笑打千儿道,“小爷这记性可真没得说,这般饶舌文章,便一个字儿也不曾有错的。”“嗯。”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光只记性好还不成的,还要有悟性。读书为..的什么?为的做事。溥俊,你再说说看,这段文章讲的甚意思来着?” 溥俊剃得趣青的头后边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直垂腰间,低头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不无企盼地扫眼李莲英,嗫嚅道:“回老佛爷——” “奴才载漪恭请老佛爷圣安!”窗外载漪见状,忙不迭开口高声道。 “进来吧。” “嗻。”答应一声躬身进西厢房,跪地叩头请了安,垂手侧立一旁,载漪率先开了口,“老佛爷唤奴才——”“都一边坐着吧。”慈禧太后虚抬下手坐直身子,望眼溥俊笑道,“好了,你回头将那……那《显学》篇写两遍,明儿一早我看。”她端杯啜了口茶,趿鞋下了地。窗外,昏黄的烛光在夜风中不安地摇晃着,直瞅着溥俊身影消逝在青岫石后,慈禧太后方长长透了口气说道,“俊儿这孩子心性长进了不少,我看呐,比皇上当初还要胜过几分。奕劻,你说是吗?” “老佛爷——”奕劻沉思着说道,“老佛爷所言奴才以为甚是。不过,要奴才看,他这骨子里似乎……似乎有些浮躁……” “是吗?”慈禧太后脸上毫无表情,“你且说说看,俊儿哪里浮躁了?” “这——”奕劻不安地挪了下身子,犹豫着站起身,期期艾艾道,“这奴才只是以外表上看的。至于……至于老佛爷问话,奴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你这甚时候也学会看相了,嗯?!”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嗖”地转过身,两眼闪着瘆人的光盯着奕劻冷冷插口道,“你不知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何不挑明了说,你对我的心思压根便不赞成?!” “奴才不……不敢的……” “不敢?皇上天资聪慧,圣心高远,这话谁说的?尔今局势,唯有一稳,方可保大清社稷江山,这话又是谁说的?!”慈禧太后冷笑着说道。 “这……这些话儿,奴才……” “你敢说不是你说的?!” 奕劻打了个冷战,“.扑通”一声跪了地上,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奴才……是……是说过这话的。只奴才对老佛爷忠贞不贰之心,尚乞老佛爷明鉴。奴才——”“放屁!”慈禧太后上前一步,直直盯着奕劻,“像你居然还记得忠贞不贰?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样的话?” 众人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深渊里! “容奴才分辩……奴才真的没有……没有那种心思。奴才之所以说这些话,是……是因那法使不肯应允,方顺茬儿说的……”奕劻语不成声,像秋风中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奴才还有后话……老佛爷若信不过,李鸿章也……也在场的……”闻他提及自己,李鸿章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怯怯地偷扫眼慈禧太后,见她阴冷的目光兀自盯着自己,忙不迭垂下头来,咽了口唾沫,小声开口说道:“老佛爷明鉴,庆王爷当时确……确还有话的。他……他说……” “他说什么我知道!”慈禧太后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下边奴才嘀咕些什么,我不知道?!”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复移了奕劻身上,足有移时,冷冰冰接着道,“但我要做的事没有一件做不成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想要与我作难,先掂量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够不够那个分量!这王爷是够荣宠的,只在我,比踩死只蚂蚁还要——”正说着,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老佛爷,崇礼大人有要事求见。”崔玉贵带着崇礼进来,躬身打千儿道。 “奴才崇礼给老佛爷请安。”崇礼一双眸子里满是惶恐神色,说话间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却不言语,沉默着凝视崇礼。“启禀老佛爷,”崇礼身子不安地瑟缩了下,嘴唇翕动着嗫嚅道,“据……据朝阳门奴才禀报,谭嗣同似……似乎离开了京城……” “似乎?那么大的人也瞧不真切?!”慈禧太后已是半苍的眉毛皱了下,“京里可搜过?!” “京里找……找遍了,只没他影儿。奴才有负老佛爷重托,请老佛爷治……治罪。” 李莲英三角眼滴溜溜转着:“老佛爷,依奴才看,这厮八成是去见袁侍郎了。”慈禧太后沉吟着点了点头:“这是甚时的事儿?” “申末时分。” “莲英,”扫眼屋角金自鸣钟,却已是戌初时分,慈禧太后悠悠地在屋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过身来说道,“你给荣禄去电,要他严密监视袁世凯举动,但有异动,立即围剿新军!” “嗻!” “董福祥现下呢?” “回老佛爷,董福祥正在城里继续搜查谭嗣同踪迹。”崇礼有点迷惑地看了眼慈禧太后。 “这事儿你去做,有消息立时与我回话。告诉他,速将通县所部三千人调过来,京城内外全面戒严,康有为、梁启超那些奴才,由你步兵衙门负责看管,莫要让溜了出去!”字字句句发出丝丝金属颤音,直听得众人心里一阵阵发毛。崇礼匍匐在地,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蚊子嗡嗡价颤声说道:“回老佛爷,方才得到消息,康、梁逆贼酉……酉时已经离……离开京城了……” “废物!” 载漪和李鸿章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嗖”地站起来,愣怔下忙不迭跪了地上。一个宫女正自拨弄着灯芯,冷不丁听她这一声吼,手颤抖着一不小心却将蜡烛给压灭了,一时间屋内漆黑一团。“滚!滚出去!”慈禧太后吼道,“崔玉贵!你这狗东西,死哪儿去了?!” “奴才……在,奴才在。”崔玉贵在殿外檐下守着,正寻思着出了什么事,闻声身子哆嗦了下忙不迭答应着急步进屋,不想却被地下崇礼绊着,顿时狗吃屎价重重摔在了临清砖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 偌大的西厢房静得只能听见屋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良晌,屋内方又恢复了亮光。“将这些没用的东西统统与我赶了出去!”慈禧太后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一声声宛若千斤重锤砸在崇礼心上,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他的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康、梁二人持有皇……皇上谕旨,又和那李提摩太一起,奴才……奴才手下无奈方……不过,老佛爷放……放心,奴才已令手下跟着,只要他二人——” “放心?就你们也能让我放心?!”慈禧太后眼中闪着阴冷的光,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半晌从齿缝中蹦道,“康、梁逆党,务求一网打尽。但再有脱逃者,我唯你是问!”慈禧太后说着抬手挥了下,只不待崇礼言语却又道,“记着,从这时起,只有我的旨意!” “奴才谨遵慈训。” “滚!” 漆黑的天穹笼罩着四野,只远处几点寒星不甘寂寞价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俯视着广袤无际的大地。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透过门窗缝隙处吹进来,已是带着渗骨的凉意,慈禧太后满脸怒色地盯着崇礼背影足有移时,抬脚径自出了屋。 站在丹墀上,仿佛要驱散一下堆积在胸中厚重的郁闷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说道:“洋人那里怎生答复?”奕劻战战兢兢出来,复提袍角跪了地上,叩头道:“回老佛爷,英议员贝士福奉命来华,以游历为名在刘坤一、张之洞等处兜售联英路线——” “如此说来,英夷是不应允?!”慈禧太后阴毒的目光凝视着远处。 “是……是的。”似乎不堪夜间凉气,奕劻身子颤抖了下,“法国公使毕盛要我朝先答应其所提广州湾租界条约,方肯就此事进行磋商。”说着,他颤抖着于袖中摸索着,半晌,掏出张信札呈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伸手去接:“俄国呢?可应允了?” “没说不应允。只却……却说过阵子再议此事。”奕劻两手攒着,手心里已尽是冷汗。“过阵子?过阵子便黄花菜都凉了,还用得上他吗?!”慈禧太后眼皮子倏地一跳,“狗东西,我看是将他给喂得太饱了!李鸿章!” “奴才在。” “你回头收拾一下,明儿一早离京,法国那边就全交你了。” “奴才定竭忠尽力,以期——” “不是期冀,是一定要他应允!”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压着气说道,“在这棋局上,法国举足轻重。但他能应允册立新君,沙俄这边亦必会有所响应。英夷虽则气盛,藏书网只俄法联手,却也不能不好生斟酌。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嗻。”李鸿章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瞅着慈禧太后脸色结了层霜价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佛爷若再没事交代奴才,奴才这就告退。”“两广虽比不得直隶,只这总督也来之不易。”慈禧太后脸上毫无表情,悠着步子说道,“好生做事,日后自亏不了你,倘像那些不长眼的奴才一样——”说着,她眼角余光瞟了下奕劻,“那你这以后的日子可就——” “老佛爷吩咐,奴才敢不悉心用命。”李鸿章身子抖落了下,“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叩响头道。 “行了,虚礼我不要,我要的——”话音尚未落地,青岫石后忽地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摔了地上,慈禧太后戛然收了口,喝道,“什么人?!”像电击了般众人身子瑟缩了下,不约而同将目光齐刷刷投了过去。 “回老佛爷,是奴才寇连材。” 话音甫落地,寇连材在一个太监身后行了过来,天青宁夹袍上干一块湿一块的,在慈禧太后身前躬身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启禀老佛爷,老醇王爷、福晋陵寝已告竣工,万岁爷意思明儿辰时起驾,往赴遵化,特要奴才知会老佛爷一声。” “不早就竣工了吗?”慈禧太后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样,足足盯着寇连材足有移时,方开口说道。 “有几处渗水,内务府又整修了一遍。” “难得他有这份孝心!”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不过,太晚了!”寇连材浑身汗毛直乍,小心翼翼道:“老佛爷意思——”“时局动荡,京师重地,皇上怎可轻易离开?”慈禧太后似笑非笑,“这事我会要奴才去的。” “嗻。老佛爷安歇,奴才告退。” “你没瞅着我这还没歇吗?”慈禧太后踱着方步,盯着寇连材,眼中放出阴冷的光,问道,“皇上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见过哪些奴才?”“回老佛爷话,”寇连材咬着嘴唇,紧张地思量着回道,“皇上早起在乾清宫召见文武百官,奴才在养心殿候着,见过些什么人不晓得。歇晌起来,勤政殿召见了日本国署使林权助,随后一直在养心殿批阅奏折。” “可曾召见谭嗣同?!” “没有。” “可曾与袁世凯什么谕旨?!” “没有。” “康有为呢?” “也没有。” “好一个‘没有’!除了这两个字,你敢情再不会说些别的了?!”慈禧太后眼中放着阴冷的光,冷冷笑着。“奴才所言句句是实。”寇连材似乎从她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身子瑟缩了下,半晌,躬身应道,“请老佛爷明鉴。”“好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是谁将你调养大的?!又是谁与你今日这等地位的?!”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一五一十全道了出来,我还可与你条生路,倘若执迷不悟,那可就——” “老佛爷脾性奴才再清楚不过的了。莫管怎样,奴才今儿都是断无生路可走的。不过老佛爷要奴才说,奴才便斗胆说上几句。”心知生已是万不可能的,寇连材索性便放了开来,抬脚在临清砖地上橐橐踱着,侃侃说道,“皇上圣虑深远,为大清社稷,宵旰夜旦,此大清之幸、社稷之福。老佛爷事事从中作梗,已是逆天意、违民心,殊想却竟欲做此等欺祖灭宗——”不待他话音落地,载漪在一侧吼道:“大胆奴才,还不快闭上你那臭嘴!” “不,让他说下去。这么多年都没有奴才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听听又有何妨?”慈禧太后死死盯着寇连材,眼睛中放出刺人的寒光,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我偏要行此事,又能怎样?嗯?!”“必遭天谴、民怨!”寇连材直视慈禧太后,丝毫惧色亦无,“老佛爷虽手握重柄,只当今形势,已非一人之力所能左右。顺天应民,明智之举;逆天背民,虽可快意一时,只最终却是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的脚。” “是吗?啧啧啧,可惜、可惜呀。这情景你怕是看不到了!”说着,她仰脸吼道,“来人!乱棍伺候,送这奴才一程!” 随着她的喊声,十几个太监、驾前侍卫蜂拥而入,见寇连材兀自木橛子似的直直立在慈禧太后身前,立时手中木棍没头没脑照着他便砸了下去。顿时,寇连材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闭目咬牙忍着却无一声呻吟。一时间四下里静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胳膊粗的木棍噼噼啪啪地响着。 “给我往死里打!”似乎被他那份安然所激怒,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恶狠狠道。饶是众人素日里为权势心狠手辣、钩心斗角,只眼见这等样子,亦禁不住个个股栗色变!足足袋烟工夫,临清砖地上的“肉团”停止了抽动。 “老佛爷,这厮断气了。” “拖下去喂狗!”慈禧太后自肺腑中长长透了一口气,睃眼众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莫论是谁,敢逆我意,这奴才便是他榜样!”说罢,轻挥下手示意李鸿章退下,脚步橐橐拾级复折入屋中。几个太监、侍女呆若木鸡地兀自在滴水檐下傻望着,此时忙不迭跪了地上。慈禧太后看也不看,进屋于炕上盘膝坐了,举烟枪就火苗欲点,犹豫下又放了案上,端杯啜口茶攒眉强噎着咽下,深邃的眸子凝视着殿外,久久默不作声。 “老佛爷,荣……荣禄那边联系不上。奴才寻思,怕是袁世凯那厮——”李莲英满脸焦虑地进来,躬身打了个千儿,道。 “不,不不。这不可能。”仿佛当头一记炸雷,直骇得慈禧太后身子一个寒战,不无惶恐地望着李莲英,喃喃自语道,“袁世凯新军虽实力胜出一筹,只聂士成两万余众,足以应付的。再说总督衙门那么多奴才守卫,他袁世凯便斗胆,敢轻举妄动?一定是你出了岔子,一定是你——”“奴才一连去了四次急电,都不见回音。”李莲英抬袖拭了把额头上汗水,急道,“老佛爷,不怕一万,但怕万一。奴才看,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你说荣禄真让那厮给——” “这说不准。”李莲英咽了口唾沫,“荣禄在老佛爷面前谦谦恭恭,只在下边却傲着呢。这俗话说得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被袁世凯那厮抓着漏子不能说没有可能的。再说谭嗣同那厮离京——”慈禧?太后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泛了起来,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后果价虚抬下手止住李莲英:“速令崇礼调神机营过来,加强园子警卫!” “嗻!” “回来!要怀塔布即刻去天津,查明真相!” “嗻!” “你们两个候什么?!还不进来!”犹自在滴水檐下怔怔出神,冷不丁慈禧太后炸雷价声音传出来,奕劻、载漪禁不住身子都是一个激灵,对望一眼快步进屋,躬身打千儿欲施礼时,却听慈禧太后说道,“奕劻,你拟旨。京师形势危急,着善捕营即刻进京!” 这是很简单的一份诏书,奕劻在案前提笔一挥而就,双手呈上。慈禧太后微扫了眼,说道:“崔玉贵,你进来——马上用印发出去!”说罢,半歪在椅上,端着个硕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酽茶,许久才喘了一口气,不无疲倦地扫眼载漪,问道,“义和团近来情形怎样?” “回老佛爷,”载漪长吁了口气,躬身道,“今夏华北大旱,朝廷虽与赈济终杯水车薪,而洋人之欺凌较往昔尤甚——”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深邃的眸子望着载漪,插口问道:“如此说来,他们待朝廷——” “老佛爷放心,他们只将怨气撒了洋人身上,与咱大清朝,还与先时一个样的。”似乎为奕劻目光所慑,他低下了头,只转眼间却又抬了起来,咽口口水接着道,“不过,荣……荣中堂似乎不大晓得老佛爷意思,这阵子与义和团众多有摩擦,奴才好说歹说方按住他们。只长此下去,怕迟早要出乱子的。” “这我自有处置。”慈禧太后半闭着眼,“至于直隶受灾——奕劻,回头要内务府拨五十万两银子过去。”冷风掠过,吹得殿外角落里的铁马叮叮作响,奕劻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向外注目着,一语不发。 “奕劻!” “嗯?老佛爷——” “你发什么呆呢?!” “奴才……奴才想……想……” “你是该好生想想了!”慈禧太后睃了眼奕劻,“最迟两日,银子必须拨过去。还有,要裕禄将手上差使交代一下,准备去天津;你也将总署差事整理一下,过阵子交了载漪管着。” “嗻。”奕劻身子哆嗦了下。 “奴才领旨,谢恩。”载漪愣怔了下,似乎没有料到这适口的馅饼会来得如此之快,半晌回过神,忙不迭躬身道。 “总署差事不好做的,那些洋毛子,一个比一个狡诈——”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老佛爷您照应,这再难的事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吗?”载漪满脸堆笑,“老佛爷,奴才这……这还有件事儿……”说着,从袖中摸索着掏出张纸札。慈禧太后扫了眼:“念与我听。”“嗻。”载漪答应着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书赠义和团 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 “这像是徐桐的手笔吧?” “老佛爷圣明,这正出自荫轩兄之手。”载漪探舌舔了下嘴唇,“这阵子义和团杀洋人,毁教堂,拆铁路,声势不可谓不壮,只那些洋毛子于老佛爷心思犹自置若罔闻。奴才和荫轩兄商议,京师乃其势力根基之地,不若要义和团——” “京师社稷重地,义和团众虽扬言扶持我大清,只骨子里谁又说得清?但为其所乘,患莫大矣。”奕劻犹豫着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苍老的声音带着喑哑,“再者近日义和团众为所欲为,已引起诸列强极大不满。俄国公使格尔思要求我朝趁义和团尚没有巩固和还没有在集于京师周围的军队中获得信徒时,有力地将其镇压下去;英美法德四国公使联合发表照会,限我朝两月以内,悉将义和团匪一律剿除,否则将派水陆各军驰入山东、直隶两省,代为剿平——” “我煌煌天朝,岂可为其几句大话唬住?他们要代为剿平,又能怎样?义和团众神灵附体,刀枪不入,他们但敢放肆,定叫他们——” “罢了。”慈禧太后虚抬下手止住喋喋不休的载漪,眸子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奕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道,“此事当真?!”“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各国照会现正在总署,奴才回头便呈了进来。”奕劻低头暗吁口气,又道,“另据大沽口炮台守将罗荣光电奏,英日德法美诸国军舰二十四艘,已然集结大沽口外,而天津租界之各国军队,亦猛增至两千余人。我朝旧患未愈,实不可再添新痛,如何处置,切请老佛爷三思。” 慈禧太后用手指头轻轻弹着杯子,望着奕劻微微一笑:“怎么?我还没跟他们撕破脸,他们就要决裂啦。”她的语气很淡,奕劻久久品味琢磨着,咬嘴唇说道:“老佛爷,奴才窃以为……此一回非同小可。但处置稍有不慎引发战事,我大清国将不是同一个国家交战,而是向整个世界宣战。” 慈禧太后真的为难了。花盆底鞋叮叮的声音和着金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久久回响着,四周一片岑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大清朝二百多年的历史,除了“反清复明”,什么时候听到过人民高呼“扶清灭洋”的口号?而今,这个满族统治的国家在她的领导下,竟能让汉族人的人心如此倾向于大清朝,这是何等荣耀的煌煌政绩!这样的人心,这样的民意,这样充沛的情感,她怎么能忍心伤害?!况且,他们——她一贯称之为“匪”的乱臣贼子,对于发泄她心中郁积多年的晦气,对于她实现蓄谋已久的野心,又起着那些只知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臣子们所不能起的作用! 然而,义和团的神通能战胜武装到牙齿的整个西方世界的军队吗?她确实是迷信的,但还绝不会迷信到真的相信会有天兵天将下凡来帮她坐稳天下的地步!如果引发战事,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丧权辱国,那是在所难免的,怕只怕…… 慈禧太后的脸颊急速地抽动了两下,心里“轰”的一声,顿时更如泼了团糨糊价没个理会处。一阵冷风掠过,屋内烛苗不安地抖动着,透过昏黄的烛光凝视着慈禧太后,载漪心中直揣了个小兔价咚咚直跳。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唯有三个字:太上皇! “老佛爷。”伴着远处沉闷的午炮声响,李莲英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嗯。都办了?” 李莲英点了点头,三角眼在奕劻、载漪二人脸上扫了眼轻咳一声道:“老佛爷,万岁爷那边过来人问——” “这屁大个事也不晓得怎生处置?!” “奴才……”李莲英怔了一下半晌方道,“奴才已回了话的。只……只来人问那奴才……” “哪个奴才?”慈禧太后阴冷地扫了眼李莲英,“敢情你瞅着我这来过——”“没没没,奴才甚也没瞅见。”不待慈禧太后话音落地,李莲英忙不迭插口道,“老佛爷息怒,奴才这就将那厮打发了。”说罢,脚不沾地急急出了屋。“老佛爷,”载漪两手又湿又黏地攥着冷汗,凝视着慈禧太后瘦长马脸上刀刻似的皱纹,良晌,忍不住开口说道,“大沽口外确是聚集了些军舰,只却没有那么多,不过七八艘而已——” “端郡王爷这话从何处得来?”奕劻眼角余光瞟了下慈禧太后,大着胆子冷冷问道。 “义和团赵坛主。他前日从天津来京——” “这等人话语岂可轻信?!此国之大事,非比儿戏,端郡王爷!” “依庆王爷意思,罗荣光那奴才言语才可信的了?”载漪犹豫了下,反唇相讥道,“小事做大,大事做巨,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庆王爷持政多年,难道还不晓得?”说着,他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儿道,“老佛爷,奴才愿以顶戴花翎担保,大沽口外绝没有那么多军舰的。” “即便真如那姓赵的所云,然上海、福建、广东各国兵舰昼夜兼程北上,断不会超过两日光景的。”慈禧太后背着手在屋中徘徊着,闻声眉棱骨抖落了下,问道,“罗荣光何时来电?” “今日未初时分。” “老佛爷,大沽口外兵舰多为俄国所有,其目的只为与英国争夺我长江流域。”载漪不无焦虑地望着慈禧太后,“英舰这两日或许北上,然其亦只为阻止沙俄势力南扩而已。自沙俄从英夷手中攫取芦汉铁路控制权,俄英矛盾日趋尖锐。义和团杀洋人灭洋教,他们是有所不满,然此与其抢夺势力范围相较,却是无足轻重的。”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已是涨红了脸,“他国多唯英俄马首是瞻,而此二强无暇他顾,此正千载难逢之良机,奴才以为切不可因其虚言恫吓几句,便缩手缩脚,误我社稷大事!” “社稷大事?”奕劻冷冷一哂,“郡王爷莫不如说误了你‘太上皇’的美梦好听些!” “你——” “我说错了?” “够了!”慈禧太后身子抖落了下,仿佛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旋即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中。细长的手指交错握着来回踱着碎步,半晌,开口喃喃道,“这天也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话犹未毕,猛听外边天际间一声沉雷,余音阵阵,历久不绝。不多时便听远处有人叫喊:“要下雨了!快着点儿些!”慈禧太后推开窗户,一阵猛烈的风带着雨腥味立时扑入屋中,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烈风迅雷,天变在即——” “老……老佛爷……”兀自举步沉吟间,李莲英一阵风价奔了进来,“荣禄有……有要事求见。”慈禧太后半苍眉毛抖落了下,浑身都紧张得瑟缩着,耳听得滴水檐下橐橐脚步声传来,忙仰脸喊道:“进来!” “奴才荣禄给老佛爷请安!”“啪啪”甩马蹄袖躬身请了安,荣禄径自开了口,“奴才荣禄有要事密陈老佛爷。”说着,他眼角余光扫了眼奕劻二人。“快说!”慈禧太后上下仔细打量了眼荣禄: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套黄马褂,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不见丝毫慌张样子,提到嗓子眼的心方放了大半。“嗻。”嘴里答应着,却没有说,只从怀中摸索着取出光绪密旨双手呈与慈禧太后。雷声愈发地响,似乎还夹着雨点,外间树叶不安地沙沙响着。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着,一丝狞笑悄悄爬上了嘴角:“很好!很好!这可是袁世凯那奴才与你的?!” “正是。”荣禄点了点头。 “兔崽子,枉我将他养这么大!”慈禧太后脸上结了层冰价冷峻,将手中密旨撕得粉碎,“砰”的一击案,厉声道,“袁世凯呢?可与你一并过来?!” “奴才来京时,已与袁世凯商定,令他夜开专车,带兵来京,大约明晨可到。” “你这便——”慈禧太后沉吟了下,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楼深宇似的,透窗望着院外,“莲英,你与袁世凯去电,京里用不着他,新军只离京五十里守着,防止乱党脱逃。告诉崔玉贵,立即起驾,回城!” “嗻!” 望着李莲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慈禧太后突然仰脸笑出了声。奕劻脸上肌肉扭曲着,外边一阵风吹进来,不禁打了个透心寒战。“荣禄,”伸手捋了把被冷风吹散的鬓发,缓缓转过身望着荣禄,慈禧太后长长透了口气,开口道,“天津情形怎样?”“托老佛爷福,尚算安稳。”荣禄咳嗽一声,“只近来拳匪活动猖獗,看其苗头,似有北上京师之意。” “听闻大沽口外各国兵舰云集,可有这事?”见荣禄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慈禧太后虚抬下手,转了话头。“大沽口外各国战舰不下二十艘。”荣禄细碎白牙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回道。“老佛爷,义和团不分青红皂白,见着洋人便杀,已引起各国极大不满。奴才以为,当适时加以阻止,但一味任其孟浪,后果实不堪设想。”他咽了口口水,“奴才来京时,德国、英国、法国等国公使还要奴才捎话,鉴于义和团有北上京师之意,为保护本国侨民、财产之安全,请准各国派兵进京。” “但凡洋人,没有一个不该杀的!” “你懂个屁!”慈禧太后睃眼载漪,已是半苍的眉毛攒着踱了两步,“送他们个人情,也未尝不可。不过,每个国家,不准超过五十人。” “嗻。”荣禄眼角余光扫了下载漪,暗哼了声,道,“义和团方面,老佛爷看——”慈禧太后眼皮子倏地一颤:“回头拟道旨意,宣抚一下,解散回家算了。” “嗻!” “老佛爷,此事——”载漪不安地抖了下。 “与洋人那边这般做。”慈禧太后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至于我的意思怎样,你想必心里有数的吧?!”荣禄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慈禧太后,白皙面颊上方泛起的笑色凝固了。对于废立,他打心眼里不赞成,只是他反对的理由并不是他喜欢光绪,而是二者相较,他更不喜欢向一个新皇帝顶礼跪拜而已。怔了半晌,荣禄终忍不住开了口:“老佛爷意思,奴才再明白不过。只奴才寻思——” “不用寻思了,照我说的做便是了。”耳听窗外脚步声起,慈禧太后扫眼众人,吩咐道,“起驾吧。” “老佛爷起驾了——”崔玉贵公鸭嗓子扯着高喊一声,在静寂的夜色中直传出老远,便早已栖息的鸟儿亦不安地扑打着翅膀在夜空中盘旋着。 此时夜深人寂,此时风疾雨猛,此时此刻,大清国的真龙天子——光绪皇帝,正望眼欲穿地站在滴水檐下,石像般久久伫立着,一动不动。他在等,他在等着他──谭嗣同的归来,他在等着那最后的一线希望!“皇上,”醇亲王目光游移,神情疲惫憔悴中带着浓浓的忧郁。“夜深了,还是回殿里歇息吧。”“嗯。”光绪仰望着天穹,细白修长的十指交叉握着,指尖轮流按动着指背,仿佛在掩饰着自己心中的不安,口气却出了奇地平静,“你下去吧,有回话我让连材告诉你便是了。该备的东西都齐了吗?” “早备齐了。”阴郁的眸子凝视着光绪,似乎有些难以措词,载沣翕动了下嘴唇,方道,“皇上,奴才……奴才想……” “什么?” “奴才想趁现下老佛爷还没有动静,皇上不……不如去园子里……” “这可是你珍主子要你说的?”光绪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缓缓转过身。“这……是……是珍主子的意思。”载沣望着他,不由低下了头,许久才透了一口气,仰脸说道,“只奴才也是这般想的。袁世凯狡诈圆滑,希冀他知恩报恩,无异——倘他持皇上密旨邀功请赏,皇上势必如雨中浮萍——” “朕还不如那呢。” “皇上既知此bbr>藏书网间厉害,便不该——”陡觉失口,载沣戛然止住。一阵瑟风挟着雨点扑面袭来,光绪不自禁一个寒战。载沣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复道,“当此之时,为社稷虑,唯有——” “不要说了,朕断不会再低头的。”光绪仰脸长长吁了口气,似觉胸闷,一把扯了身上夹袍,抬脚下了丹墀。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恰此时,一个黑影从风雨中跑来,气喘吁吁道,“回万岁爷,老佛爷懿旨,京师重地,皇上万不可轻离,遵化一行她另委奴才前去。”“连材呢?”光绪抬手将满脸雨水顺颊抹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可见着?” “李总管告诉奴才,寇公公压根便没去过园子。” “没去?这不可能。”光绪在湿漉漉的临清砖地上来回踱着,脚底一滑,身子不由晃了两下,载沣、王福见状忙不迭一边一个上前搀着。“园子那边有甚动静?”光绪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太监。 “园子戒备森严,奴才只到得仁寿宫便给拦住了。” “可遇见什么人?!” “没有。”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太监话音方自落地,又道,“万岁爷,奴才回宫,满街上步兵衙门、顺天府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较之往日似犹有过之。还有,方才军机章京谭大人要进宫见驾,他们非但不让进来,还碎言讥讽——” 光绪目光霍地一跳:“王福,你快去接谭嗣同进来!” “嗻!” 闪电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鸦没鹊静间,唯新换的窗纸被风雨吹打得沙沙作响,似为离人而泣,更平添了几分不安和恐怖的气氛。急切的目光向月洞门处凝视着,直橐橐脚步声传了耳际,光绪方迟疑着折身回转殿中。 “奴才——” “进来。” “嗻。”谭嗣同身披油衣蹚水进来,扫眼光绪,见他正自满是期盼地望着自己,泪水禁不住走线儿般和着雨水淌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响头道,“臣误国误君……误民,请皇上处置……” 光绪心里“轰”的一声,顿时心乱如麻。希望,他仅有的一丝希望,就这样肥皂泡般破灭了。 “皇上!” “万岁爷!” “那奴才他——”光绪身子瑟缩了下,声音不堪寒意价带着丝丝颤音,“他不应允发兵勤……勤王……”谭嗣同哽咽着,语不成声道:“那厮答应起兵京师的,只奴才在天津换马,见他竟……竟亦抵津,尔后荣禄那厮便……便直奔京师而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光绪合眸仰着脸,跳动的火苗映照下,苍白的脸上晶莹的泪花顺颊淌了下来。死一般的宁寂中,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两下,已是丑正时分。深深吸了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光绪缓缓睁开了眼,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有气无力道:“谭嗣同。” “奴才在。” “康有为、梁启超后晌朕已严令离京,你这便下去知会林旭他们,也速速寻法保身吧。”说罢,他虚抬了下手转过身去。 “不,奴才不离开皇上。奴才定誓死卫护皇上。” “现在说什么都不济事了。”两手在书案上支撑着颤抖的身躯,光绪透窗望着院外漆黑的夜幕,凄然一笑道,“望你们善自珍重,但求保全性命,尚有报国之日的。” “不……不,皇上……” “这或许是朕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了。你难道也忍心违背吗?” “奴才——” “去吧。你我君臣今世无缘,唯有待来生了。” “嗻,皇上珍重,臣去……去了。”泪眼模糊地望着那熟悉的、颤抖的身躯,谭嗣同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缓缓爬起身来,复躬身深深打了个千儿,方依依不舍双脚灌了铅般踯躅退了出去。 “皇上,听奴才……一言……”载沣咽了口苦涩的唾沫,声音嘶哑着道,“趁此时老佛爷——” “你也去吧。”光绪轻轻摇了摇头。 “皇上,奴才求您了。”说着,载沣硬挺挺跪了下去,膝行向前,抱着光绪双腿摇着,“皇上身担大清社稷,便不为自己安危,也该为——”“朕就为江山社稷,就为亿万生灵,方不能去的。”光绪伸手扶起载沣,“民智初起,朕若屈服,岂不令他们心寒?但他们依旧如先时般醉生梦死,我大清还有指望?朕又有何颜去见列祖列宗?”他悠悠踱了几步,神情却已镇静了许多,“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朕以后怕……怕不会这般自由了,父母陵寝,你多费点心。祭祀时莫忘了替朕烧……烧炷香,告诉他们,朕一切都……都好。” “皇上——” “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屋子里静得一片死寂,只听得外头雨声刷刷,雷鸣轰轰。光绪颓然歪倒在御座上,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般,揪不清挑不开,一幕幕往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动着,直钟漏四更方迷糊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就在耳际,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传来:“老佛爷驾到!”浑身一颤,睁眼时,但见昏黄的灯影下,慈禧太后铁青的脸颊上一对深不可测的眸子闪着阴冷的光直直盯着自己,光绪愣怔了,少顷,嘴角肌肉抽搐着起身跪了地上:“儿臣给亲爸爸请安!” “你干得好事!”慈禧太后阴冷地笑着,举步在御座上径自坐了,“说!为什么要差袁世凯杀荣禄?!” “荣禄目无君上,抗旨不遵,非杀不足以儆下。” “荣禄依我旨意做事,何谓抗旨不遵?!一品大臣又是你杀得的?!”慈禧太后连珠炮价厉声喝道。 “儿臣一时义愤不过,不及向亲爸爸请旨,还乞亲爸爸恕罪。”光绪低头望着身前临清砖地上那飘忽不定的影子。“恕罪?!似你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便十死亦不能赎罪!”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你可是要袁世凯派兵包围园子,图谋加害于我,嗯?!” “儿臣不敢。” “狡辩!”说着,慈禧太后抬手一记耳光狠狠抽了过去。冷不丁遭此一击,光绪身子摇晃了下,跌倒在地上。一侧王福见状,忙不迭急步上前。“滚开!”慈禧太后血红的双眼冒着瘆人的寒光,“我立你为帝,抚你成人,也算不薄了吧?!你要变法维新,我也不来阻你。到头来你却昧着良心背叛我,图谋加害于我,你的良心莫不是让——” “儿臣纵然不肖,然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断不敢做的。亲爸爸明鉴。” “明鉴?我若不是明鉴,早已做了你刀下之鬼!”慈禧太后冷哼了声,从李莲英手上接杯啜了口参汤,又道,“你命薄,没福做皇帝,听人唆使,好似一个傀儡。我也命苦,满指望归政以后,好享几年清福,谁知竟被你闹出这等祸事出来。如今亲贵重臣皆请我出来临朝听政。我看你脸色很坏,大概病得也不轻,这管理朝政的事儿,断做不下来的,你说呢?”她的声音和缓了许多,只语气中那股骇人的威压却更胜几分。 “儿臣不肖,无力再掌朝政,愿请亲爸爸临朝听政。”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光绪神色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闭目长长透了口气,睁眼回道,“只新政甫行,已见成效,但假以时日,我大清昔日雄风必可再现,还望亲爸爸——” “闭嘴!”慈禧太后冷冷地哼了声。 “亲爸爸——” “成效?什么成效?!”慈禧太后脚步橐橐踱着碎步,“背祖弃宗,迁都上海,便是成效?!罢斥重臣,图谋加害于我,便是成效?!嗯?!”浓重的云被肆虐的风压迫着团团块块向东南疾驶,挟起的雨点袭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康有为建议迁都上海,只在京师阻力过大,新政难以推行。”光绪剑眉抖落了下,“罢斥怀塔布众人,亦为其阻挠新政。至于图谋加害亲爸爸,更是无中生有。儿臣此心唯天可表——” “够了!”慈禧太后阴冷地扫了眼一侧怔怔发呆的奕劻,“奕劻!” “嗯——”奕劻兀自胡思乱想着,闻声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半晌回过神来,趋前一步躬身道,“老佛爷——” “你写!”不待他有所反应,慈禧太后已然干咳两声开口说道,“朕以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听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她顿了下,似乎在想着什么,复道,“……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因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界。再三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俊,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侧耳凝神聆听着,载漪心里直喜得差点喊出声来,满是感激地望着慈禧太后,上前一步,嘴唇翕动着便欲叩头谢恩,只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偷扫眼众人,清癯面颊顿时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呈与皇上!”看也不看,慈禧太后咬牙冷声道。满纸的字虫子一样时昏时显地蠕动着,直搅得光绪头晕目眩。 “用印!” “亲爸爸垂帘听政——” “垂不垂帘在我!立不立皇子也在我!”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你现下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用印!”“此事儿臣无……无异议。”光绪合眸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将出来时眼眶已自噙满了泪花,“只已然实施之新政,儿臣恳请亲爸——” “快些用印!” “亲爸爸若不允,儿臣情愿一死。” “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只这印却依旧少不了的。”慈禧太后语气幽幽,直听得众人股栗色变。光绪心中一阵阵发凉,仰脸望着慈禧太后,脸色苍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默不作声。 “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狠!”说着,她仰脸喊道,“来人!给我——”兀自这光景间,一阵橐橐脚步声响急速传了过来:“老佛爷且慢。”话音尚未落地,珍妃满脸惶恐地进了屋。她看上去十分疲倦,眼圈暗得发黑,“扑通”一声跪了地上,躬身请安连连叩响头道,“皇上一时糊涂,听信歹人言语,还请老佛爷念在母子一场——” “都是你这狐媚子蛊惑皇上,正要将你处治,还敢来多嘴?!” “臣妾自知罪孽深重,甘愿以身谢罪。”殷红的鲜血自额头上淌了下来,只依旧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叩着响头,“只求老佛爷宽恕了皇上。”似万箭穿胸,光绪身子秋风中的落叶价抖着,方自聚积起来的勇气又一点点地散了开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凝视着缓缓向珍妃膝行过去的光绪,慈禧太后冷冷一哂,道:“皇上,你到底用不用印?!” …… “来呀!将这狐媚子与我午门外枭首示众!” “嗻。” “不……不要。”光绪伸手紧紧将珍妃拥了怀中,不无企盼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然而,他们——他的臣子们却是或俯首望着脚下晶莹闪亮的临清砖地,或移眸漠然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穹。此刻的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 “你应不应允?!” “儿臣……儿臣应……应允……”伸手从怀中摸了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光绪直如握着千斤巨石一般,缓缓地按了上去。 伸手自李莲英手上接谕旨瞟了眼,慈禧太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倒没看出来,你还真是情种一个!”半晌止住笑,慈禧太后悠然背手踱着碎步,“来呀,将这贱人拉出去,别让她在我面前卖情弄骚,恶心!” “ 55fb." >嗻,老佛爷,可要——” “看皇上面上,且饶她一命。”说着,慈禧太后话锋一转,“不过,似这等贱人,也不配再居住在宫里,回头给她好生找个地儿,算是格外开恩了吧!” 光绪泪眼模糊地望着怀中的珍妃:“她身子骨虚弱,儿臣——”“这地方舒坦,可惜她没那福分!”慈禧太后冷冷一哼,“你这头脑也热了些,我看瀛台那地方,于你再合适不过的!崔玉贵!” “奴才在!” “送皇上去瀛台,桥头上好生派人给我守着,莫要闲杂人等进出扰了皇上清静,知道吗?” “奴才遵旨。” “亲爸爸——” “还不下去,要八人大轿来抬吗?!” 他走了,被崔玉贵“搀”着飘飘晃晃地走了。瀛台!这就是他百日维新所得到的结果! 第十章 瀛台泣血 殷红的血液顺嘴角淌了出来,王福强自挤出一丝笑色看了看光绪:“银针试过没毒,奴才恐……恐有闪失,故……不想却真……真的……” 细雨连绵,均匀又细密地撒落下来,没有一日晴好。就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悄悄地传了开来:皇上龙体欠安,而且病得不轻! 在人们如坐针毡般焦急的等待中,一连两天,紫禁城内丝毫消息亦无。即使是孙家鼐这等重臣,几次递牌子谒见亦都被挡了回来,说是圣躬违和,不能临朝。至于患的什么病?究竟病情怎样?却无从得知,直让人们心里猴抓了一般坐卧难安。好不容易到了第三日晚晌,终于紫禁城内传出了小道消息:多罗郡王载漪之子溥俊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嗣,册封为皇子。一时间人们直炸了锅一般! 辗转反侧在大炕上折腾了大半宿,刚寻思着迷糊阵,只外边传来声音:“老爷,宫里传过话来,老佛爷今儿卯时在乾清宫临朝。”孙家鼐电击价哆嗦了下,“嗖”地坐直了身子,由人服侍着穿了朝服,挂了朝珠,点心也没用便打轿直趋东华门。 呵腰出轿,雨已经愈来愈小,抬眼望天,似有停的意思。探手怀中掏出怀表看看,时针还差一刻不到卯时,伸欠着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气,一夜的郁闷似去了大半。进大内,及过右安门,远远便听得乾清门广场上嗡嗡声响传了过来,紧赶几步过去,但见阔大广袤的广场上到外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 “几位早。”远处放眼寻了半日,才发现众人均在乾清宫丹墀前候驾,孙家鼐疾步过去,拱手道,“不知里边可有消息——”“消息真不少哩。”刚毅嘴角挂着一丝笑色,插口道,“只不知孙兄想听些什么来着?” “皇上龙体——” “怕……怕是……唉!” 看着他那满脸假惺惺的神色,孙家鼐直觉得心里一阵腻味,只已有的惶恐、不安却更添了几分,深邃的眸子在刚毅脸上盯了足有移时,轻咳两声将不无探询的目光投向了王文韶。不知是不知抑或是不想说,王文韶半苍的眉毛紧紧攒着,仰脸望着天。无垠的天穹上一队大雁叫着掠过云影急匆匆地向南攒飞,给灰暗阴沉的秋色更平添了几分不安和凄凉。 “老佛爷起驾喽!” 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了出来,广场上顿时鸦没鹊静,咳痰不闻。孙家鼐暗暗长吁了口气,“啪啪”甩马蹄袖跪了湿漉漉的临清砖地上。不多时,便见端郡王载漪、庆亲王奕劻从左掖门出来。 满脸喜色地被侍卫、太监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走到丹墀前,载漪挺了挺胸脯,扫眼众人,用手轻抚了一把修整的八字髭须,朗声说道:“有懿旨,百官跪接!” “奴才恭聆懿旨!” “老佛爷已经起驾。”载漪悠长的话语响彻乾清门广场,“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入乾清宫朝会!” “嗻!” 进大殿,约摸袋烟工夫,西阁门“吱”的一声洞开,众人忙不迭收声正色跪了地上。少顷,慈禧太后由李莲英、崔玉贵搀着从西阁门出来,徐徐向设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她的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殿中央伫立了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方拾级升阶,径上了“正大光明”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龙凤宝座。李莲英和崔玉贵二人却步躬身退至一旁跪了下去。慈禧太后悠悠地端起案上茶碗,用碗盖拨着浮茶呷了一口,眼角周匝儿一扫,偌大的乾清宫立时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众军机一边坐着,其他的都起来站着听话。”慈禧太后的声音并不高,在殿中却显得异常的响亮,似乎没有睡好,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口接着道,“四海升平泰运昌,这是人人都想的。若说不想,那便是我大清逆臣贼子!”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皇上一意推行新政,其心思在沿圣祖、仁宗武功谟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圣德,以振几十年之颓风,造一代极盛之世,不可谓不佳。由此,我方应允新政,以期强国富民。”说到这里,她舒了一口气。 李端棻心里针刺一般痛楚了一下,半苍眉毛皱成一团,阴郁地偷扫眼慈禧太后。她嘴角微吊,两手反复转着茶碗凝视着全场,说不清是怒是喜。良久,忽口风一转说道:“然而皇上受康、梁逆党蛊惑,行事与初衷大相径庭!裁衙署、罢重臣、议开懋勤殿而夺军机权限与康、梁逆党不说,竟唆使袁世凯发兵京师,妄图包围颐园,图谋加害于我!” 宛若当头一记重击,众人都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便十死亦不能赎其罪之一二!”说到此,她缓缓起身,在光滑的透着人影的金砖地上来回踱着碎步,“然十指连心,真要与他些惩处,我这心里总是不忍——”说着,她仰脸长叹了口气。 “老佛爷慈悲心怀,只皇上寡恩薄情,倘不与惩处,天下亿万生灵——” 孙家鼐两手紧握椅把手,心里直翻江倒海价难以平静,正自胡思乱想间,陡听刚毅言语,忙不迭起身一个揖儿打将及地,插口道:“启禀老佛爷,皇上做出这等事,实有负慈恩,然皇上宅心仁厚,实在是一时糊涂听信小人谗言,还请老佛爷念其素日举止尚算中规中矩,轻恕了皇上——” “皇上真便糊涂,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刚毅瞅眼慈禧太后,道。 孙家鼐绞肝拧汁,又道:“奴才听闻外间传闻,皇上误服康有为蛊药,以致心性糊涂。倘真如此,却也不无可能,请老佛爷明鉴。” “皇上每日饮食皆有记载——” 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止住刚毅,用一种令人无从揣摩的目光瞅眼孙家鼐,说道:“孙家鼐教导皇上不少时日,于皇上性情较你知道得多了。”说着,她环视了眼面前众臣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莫管怎样,处置皇上我断不会做的。真这般做,不说别的,这日后见着我那妹妹,也不好交代的。”说话间,她抬手拭了拭眼角,“不过,宫里嘈杂,为着皇上能静下来修身养性,好好反思反思,换个地方也是应该的。瀛台清幽,我寻思了下,皇上日后便住那边。” 徐致靖看上去似乎有病,脸色苍白,越发显得又高又瘦,此时细碎白牙咬着嘴唇,干咳一声躬身道:“奴才徐致靖有话奏上。” “说!” “瀛台虽清幽,只……只天气一日日转冷,皇上龙体欠安,居此恐——” “这是皇上自个挑的地儿,你说不合适?!”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且退一边,待会儿我与你自有交代!”话音落地,众人立时感到一种寒彻骨髓的压力袭来。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唯闻殿角金自鸣钟沙沙响着。看着众人一脸惶恐神色,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皇上之所以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究其根源,皆在新政。新政推行这么多时日,收效怎样,不说你们心里也都有数。皇上呢,心里也亮堂。这治国平天下,说来道去,还得儒道。昨儿与皇上议了下,这新政嘛——”她顿了下,从齿缝中蹦道,“到此止住!莲英,将皇上谕旨念来听听。” “嗻!”答应一声趋步案前,从慈禧太后手中接旨转身扫眼众人,李莲英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廷振兴商务,筹办一切新政,原为当此时局,冀为国家图富强,为吾民筹生计,并非好为变法,弃旧如遗……” 一声声、一句句,都利箭价向众人心坎上射去!足足袋烟工夫念罢,慈禧太后轻咳一声提高了嗓门:“这几年康、梁蛊惑人心,京内外官员参与强学会、保国会及所谓维新活动的不下数百人。有甚者,朝廷恩遇全然忘却,而唯康、梁鼻息行事!此等无耻之辈,莫说国法不容饶恕,便想宽容,奈何还有人情天理?!” 本来听得已是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员不由又都是身上一颤。慈禧太后盯着众大臣:“工部主事康有为胞弟康广仁、监察御史杨深秀、军机章京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已拘捕在狱,明日午时三刻正法;礼部汉尚书李端棻、户部侍郎张荫桓革职并遣戍新疆军台;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革职监禁!”她冷冷地笑着,扫了眼徐致靖。“湖南巡抚陈宝箴、湖北巡抚谭继恂、湖南学政江标、礼部侍郎王锡蕃、监察御史宋伯鲁、刑部主事张元济、原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龄及徐致靖之子徐仁铸、陈宝箴之子陈三立均革职,永不叙用;礼部主事王照革职严拿。”说罢,她仰脸高喊道,“来呀!” “奴才在!”似乎早有预备,慈禧太后话音甫落地,一众二十余名乾清宫侍卫如地下冒出来似的便站了身前。 “将这些奴才顶戴花翎摘了!” “嗻!” 一时间,肃穆的乾清宫一阵骚动。眼见得这般光景,众人心里都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依昔日行径,尔等中不少人也罪不容赦!为免株连过广而使朝局动荡,今日概不追究。”慈禧太后嘴角挂着一丝狞笑,注视了一下有些骚动的会场,说道,“回头都写个请罪折子呈进来。” “嗻——” “康、梁逆贼歹心未逞,断不会就此收手,嗣后办差,当濯心涤肝。但有颟顸顽钝不思悔改之徒,定难逃诛戮之罪!”起身在御座前来回踱了两步,慈禧太后刺耳的声音又响彻大殿,“还有一事。今上嗣统,国人多说次序不合。我因帝位已定,自幼抚养,直到今日。这几日又有臣工奏陈此事,言圣躬违和,当早立皇子,以备不虞。这几日思前虑后,我意深以为然。”她咽了口唾沫,“端郡王载漪秉性忠诚,尔等亦所共知。其子溥俊性亦聪敏,若立为皇子,可无后虑。经与诸王大臣商议,着立溥俊为皇子,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嗣。此事来年正月元旦举行,各有司下去早作准备,但误国之重典,决不宽恕!” “嗻!” “载漪!” “奴才在。” “你日后可常来宫中,督导溥俊读书。” “奴才遵旨!”虽说早已是内定的事儿,只当着这么多人宣讲,载漪由头到脚直觉无比舒畅,忙不迭跪地“咚咚”连叩了几个响头。 “老佛爷,臣有话奏上!”这时,突然殿下有人高声道。似乎没有料到这种时候还有人敢出声,慈禧太后愣怔了下,回过神来,阴冷的目光在殿中搜索着,道:“是谁要奏事?!” “是——”孙家鼐顿了下,咽了口口水躬身道,“是奴才孙家鼐。” “孙家鼐。”慈禧太后咬牙道,“你跪到前面来奏!” 在众目睽睽下,孙家鼐侧身穿过前面奕劻、载漪、荣禄几人直到御案前,叩头道:“贝勒溥俊虽性聪敏,只奴才愚见,册立皇子,事宜从缓,请老佛爷三思。” 有他开了第一炮,大殿上立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载漪虽心里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只这种场面却从来还不曾遇到过,不免一阵惶恐。他看了看身边不动声色的奕劻,心知这位对己日益不满的王爷也正在打着主意,浑身上下更猴抓一般难受,迟疑着上前一步,嗫嚅道:“老佛爷——” 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急速抽动着,眼角余光扫了下载漪,嘴唇翕动着似欲呵斥,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冷峻的目光向大殿各个角落扫了下。在她目光的威慑下,大殿一时间又恢复了先时的宁静:“为什么?!” “时局艰难,诚如老佛爷所言,宜力求平稳而免动荡。皇上今虽无嗣,然适值壮年,倘若速行,民心必乱。而一旦因此招来外国公使干涉,更是一桩棘手之事。”孙家鼐长长吁了一口气,干咳两声道。 “但真有异动,只说明民心狡诈,已无可用之处。至于诸夷,此我大清内政,又岂有他们指手画脚的道理?!”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满是阴冷的目光直射孙家鼐,“我看你这意思,怕不是从缓,而是压根便不希望册立皇子,是吧?!” 孙家鼐已是半苍的眉毛抖落了下,“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道:“老佛爷懿旨,奴才不敢——”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王公大臣共同的意思!” “奴才一时失言,请老佛爷恕罪。”孙家鼐头伏在地上,虽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声气听来却还是那般的镇定,“册立皇子,奴才绝无异议。只为免生干戈,还……还乞老佛爷三思。至于皇上圣躬违和不能理政,老佛爷可暂行垂帘,代为署理。奴才拳拳忠诚唯天可表,请老佛爷明鉴。” “请老佛爷再行垂帘听政!” 不待慈禧太后有所反应,殿中众臣十之四五甩马蹄袖跪了地上。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多的文武重臣附和,慈禧太后脸一下子涨得血红,细碎白牙紧紧咬着,气出丹田地哼了一声,返身疾步至御案前提笔,似乎要写什么,只笔方触纸又放下,背手绕座徘徊。荣禄知道她寻思着欲找茬儿处置这些刺儿头,因也不愿册立溥俊为皇子,很想借众人之手搅和搅和,便低头装没看见。 慈禧太后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脚步,她的精神似乎变得有些迷茫,阴郁的.眸子望着众人,额前乍起老高的青筋渐渐隐了下去,脸上神色也平缓下来,长长地透了口气缓缓说道:“尔今之际,垂帘听政不能说不可行。只你们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天下又何以看我?而那些蠢蠢欲动如康、梁之徒又岂会不兴风作浪?这究竟求得朝局平稳还是动荡?”仿佛要看到很远的地方,她深邃的眸子久久凝视着窗外,“再者我这一大把年纪,能操持得下来?但误了国事,到头来这千古骂名谁来背?你们就让我这老婆子安宁一阵子吧。”她的声音竟已有些嘶哑! “但将皇上举止晓谕天下,苍生断不会不允老佛爷垂帘听政,至于——” “如此一来又置皇上于何地?我朝以孝治天下,似皇上这般逆行,不与惩处苍生何以心平?”慈禧太后抓话茬儿接着道,“皇上不仁,我却不能无义,母子连心,我究竟将他一手带大,何忍见他受委屈?好了,此事皇上也已经应允了的,尔等不必再言语。” “皇上——” “孙家鼐,你还欲怎样?!”慈禧太后的火气压抑不住地涌上来,怒喝一声,又道,“此本我爱新觉罗氏家事,说与尔等,不过顾着尔等体面,你心里与我放明白着些!” 孙家鼐清瘦的身子瑟缩了下,咬牙沉吟片刻,咽口唾沫复道:“恕奴才斗胆,册立皇子,非一家之私事,实关乎我大清国运。” “闭嘴!大清国运,不用你操心!” “奴才——” “你跪安吧!” “奴才——嗻。” 眼瞅着孙家鼐踯躅出了大殿,一群人顿时都愣了、傻了,有几个胆小的竟两脚一软跪了地上,捣蒜般连连叩着响头:“奴才……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庙堂议事,原本无罪可言。只已定之事,决不容在这殿宇上跳踉行威!”说着,慈禧太后冷冷地扫了眼众人,抬高嗓门道,“尔等可还有要说的?!” “奴才遵旨。” “有罪罚之,有功却也不能不赏。”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狞笑,冷哼一声,说道,“原礼部满尚书怀塔布着补左都御史兼内务府大臣。湖北巡抚由曾和署理,江苏巡抚以德寿实授。又总署缺人,着许景澄、袁昶、桂春、赵舒翘、启秀即日入直办差。”话音甫落地,崔玉贵自西阁门脚不沾地进来,躬身打千儿低声禀道:“老佛爷,总理衙门传来消息。” “嗯。”慈禧太后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落了下,“军机王大臣留下,其余先退下。记着,但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我开杀戒!”说罢,返身于御座上坐着,端杯啜了口茶含嘴里,两眼凝视着殿外。刚毅见众人面面相觑,正要说话,载漪已开口大声说道:“怎么?还不退下?!” “嗻。” 文武官员参差不齐地应了声,脚步杂沓地退了出去。慈禧太后将茶水咽下,道:“说吧,甚消息?” “俄使喀西尼差人回话,先时我朝所提之事因……因议会不允,碍难从命。” “什么?他——”仿佛电击了般,慈禧太后“嗖”地坐直了身子,“俄皇呢?” “回老佛爷,俄国与咱大清不同,但议会不允之事,俄皇也……也无能为力的。” 慈禧太后咬着下嘴唇:“我不管他议会怎样,他既然应允了,就得做到!奕劻,你告诉那喀西尼,此事但他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他那小命我不能保证不出岔子!” “老佛爷,消息说那喀西尼已……已与昨日离开京师,回返——”崔玉贵瞅眼慈禧太后,小声道。 “可恶!”慈禧太后将手中茶杯高高举起,狠狠掼了地上,随着一声响,咬牙切齿道。偌大的殿中霎时间咳痰不闻,便殿外蹑手蹑脚走路的太监的动静都听得见。“老佛爷息怒。”荣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下,凝视着慈禧太后,趋前一步躬身道,“喀西尼虽则可恶,然其即便此时在京,亦无济于事的。俄国之所以先应允而后反悔,实惧于英法诸国实力。” “老佛爷,”奕劻犹豫着期期艾艾开了口,“英国公使窦纳乐也递来了照会。” “说!” “其称建储一事,邻国固无干与之权,然遇有交涉,英国只……只认定‘光绪’二字,他非所知。另两江总督刘坤一回电,说君臣之分久定,中外之口宜防。” “可恶!畜生!!可恶!!!” 太阳有气无力地在稀薄的、缓缓移动的云层中穿行,惨淡的光辉洒下来,照在明黄的琉璃瓦上,闪着光亮。一双眸子默然望着满脸涨得通红的慈禧太后,仿佛要看出些什么,半晌,荣禄小心开了口:“老佛爷,英美诸强藉义和团之事,蠢蠢欲动,形势于我极其不利。倘——奴才怕一场干戈在所难免。” “那又怎样?!” “奴才意思,不如就缓些时日——” “你会错意了!”慈禧太后眼中闪着阴狠的光,“北洋诸军改设前、后、左、中、右五军。前军把守北洋门户,驻扎北塘、大沽一带,即以聂士成所统武毅军编制;后军驻扎蓟州,兼顾通州,即以董福祥所统甘军编制;左军驻扎山海关内外,专防东路,即以宋庆所统毅军编制;令袁世凯募建陆军,驻扎小站,扼津郡西南要道,以为右军。荣禄另招亲兵万名,作为中军,驻扎南苑,拱卫京师!载漪!” “奴才在!” “告诉那些义和团众,见洋人便杀,给我往猛里做!但杀一男夷者,赏银五十两;杀一女夷者,赏银四十两;杀一稚子者,赏银二十两!” “嗻!” “老佛爷三思,我朝国帑空虚——” “这不用你说!”慈禧太后厉声喝止奕劻。“再拟旨。要各省督抚将军全力整顿关税、厘金、盐课诸项,凡商民输纳的款子,统要和盘托出,不得隐匿!”花盆底鞋在金砖地上橐橐响着,“轮船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矿务局盈余利息,接旨即押运京师,以为练兵寻常经费!” “老佛爷——” “奕劻,你这便去叫皇上用玺。跪安吧!”慈禧太后挥了下手,转身凝视着金紫交翠的龙凤座不再言语。 “嗻——” “老佛爷。” “嗯——”慈禧太后像是懵懂了一阵子,良晌方转过身来。“老佛爷,”崔玉贵一个揖儿打将及地,“还有个事儿,主子娘娘在外面求见。” “告诉她,我这没得空闲。” “老佛爷,主子娘娘说……说后晌想过瀛台……” “嗯?!”慈禧太后阴冷地盯着崔玉贵。“奴才……奴才口没遮拦,老佛爷恕罪。”崔玉贵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亦无,抬手往嘴巴上狠命地抽着,颤声道。“奴才这就回了主子娘娘。”说着,转身疾步往殿外踱去,只前脚方跨过门槛,身后慈禧太后声音又传了过来:“回来!” “老佛爷——” “他们终是夫妻一场,就让过去看看吧。你这便过御膳房,吩咐好生做桌膳食与皇上,要你主子一并带了过去。告诉皇上,身子骨紧要,莫苦了自己!”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显得又清晰又阴森,“意思明白了?!”崔玉贵愣怔了下,回过神时,心里直慌乱得突突乱跳,两条小腿也痉挛得微微发抖。 “怎的?!没听清?!” “不不,奴才听清了……听清了……” “此事但泄了出去——” “奴才不敢,奴才斗胆亦不敢的。” “去吧!” “嗻。” 朝局变动的消息传遍了京师大街小巷,传向了神州大地,宛若一声振聋发聩的炸雷,泛起千层巨浪。只有一个人没有听到,那就是光绪皇帝,此时此刻,他正在摆弄着钟表! 四天时间,除了每日小睡几个时辰,他便伏在案前,摆弄着那些滴滴答答或者莺歌燕舞能发出各种声响、表演各种姿势的自鸣钟、八音盒。在这孤悬湖中、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似乎只有它的声音还能使他感到生命的存在。 去了,变法、皇权……一切都离他去了。他还是皇帝,但仅仅剩下了个空洞的名号,一度被伏在他脚下的世界,再也不承认自己的主宰了。 清脆的沙沙声终于响了起来,他笑了,仿佛完成了一件足以惊世骇俗的巨作,会心地笑了。一阵瑟风掠过静静的湖面,透窗扑面袭来,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万岁爷。”将一件半旧不新的天青宁棉布夹袍轻轻披在他的身上,王福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般,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您……您还是歇着会儿吧。” “朕不困。”光绪目光缓缓自鸣钟上移了开去,仰着脸望着灰沉沉似云似雾漫遮起来的天空,张臂伸了个懒腰,他的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些许灰青色,“三格还没有消息吗?” “还……还没有。”似乎不忍看光绪那满是阴郁神色的面颊,王福俯首瞅着地上已然磨得凹凸不平的临清砖,低声道,“万岁爷放心,三格一身功夫,断不会有闪失的。”“朕知道,只双拳难敌四手,朕——”光绪长叹了口气,“朕不该要他去的。”“万岁爷又往坏处想了,这不定过会儿他就回来了的。”嘴角强自挤出一丝笑色望眼光绪,王福转了话题,“奴才昨儿在湖里钓了条鱼,要不万岁爷尝尝奴才手艺?” “罢了,朕没胃口。” “形势虽则如此,只却不能说一点希望亦无。就为着日后,万岁爷也不……不该这样作践身子骨呀,您这——” “这便是朕唯一的希望,知道吗?” 是的,时间在无声无息地前进。对一个只要慈禧太后活着,便毫无指望的皇帝来说,这是他唯一的指望了。他只有希冀自然之律、时间之镰能为他的未来扫平道路! “奴才奕劻恭请皇上圣安!” 随着一阵沉闷拖沓的脚步声,奕劻闷声闷气的声音传了进来。光绪愣怔了下,两手微微一抖,将自鸣钟摔了地上,伴着一声脆响,他的身子针刺价瑟缩了下。阴郁的眸子望着窗前佝偻着身子的奕劻,好一会儿他才长长透了口气:“进来吧。” “嗻。”奕劻一高一低踩在棉花垛上般摇晃着进来,“奴才奕劻——” “你这大礼朕生受不起!” “奴才——” “有话就说,没话便走。”光绪脸上毫无表情,看也不看奕劻一眼缓缓说道,“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奕劻双唇哆嗦着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扑通”一声跪了地上,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口水,叩头道:“老佛爷旨意,要册立……册立溥俊为皇子。” 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见王福两手呈了谕旨进前,虚抬了下手,道:“就这事?” “还有就是,此事诸夷皆不应允,老佛爷欲借助义和团的力量迫使——” “朕知道了。”光绪冷冷地转过脸睃了一眼奕劻,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一阵快慰,一阵忧愁……翻江倒海价折腾得难受。细碎步子在屋中来回踱着,足足盏茶工夫,光绪自肺腑深处长长透了口气,从 9f7f." >齿缝中蹦道,“王福,用印。” “嗻。”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奕劻茫然地望着光绪。直王福将谕旨递了手上,犹如在梦境中般丝毫反应亦无。“你可以走了吧?”光绪轻轻一哂。 “奴才——”从惊怔中回过神,奕劻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奴才已然尽力,只——”光绪冷冷哼了声,转身至窗前一把推开窗户:“朕说你什么了吗?”远处,平静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受惊价在半空中旋着,起落不定。又是谁来了?难道—— “是——奴才自知罪孽匪浅,愧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是吗?这可真太难得了。”直远处模糊身影清晰可辨,光绪方暗吁了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扫眼奕劻,哼了一声道,“不过这又与朕有什么关系呢?!告诉你,朕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四周沉寂得像一座业已荒废许久的古刹,空气亦愈加地压抑和郁闷。奕劻花白辫子直拖到地上,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嘶哑着道:“奴才于圣恩多有辜负——”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你也早就做了。去吧。” 奕劻抬眸看了看光绪,叩头泣声说道:“皇……皇上珍重。”爬起身来踯躅退了出去,陡见皇后在滴水檐下站着,奕劻愣怔了下忙欲大礼参拜,却被止住:“不必了,你去吧。” “嗻。” 望着他颤悠悠的身躯下阶上了桥,静芬若有所思价叹息了声方抬脚进了屋。光绪半躺在椅上,双眸凝视着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上:“可是老佛爷要你来的?”“嗯。”静芬点了点头,抬手挥退随身太监、侍女,亲手在案上摆着膳食,说道,“是臣妾坚请,老佛爷方应允了的。皇上——” “罢了。”光绪似笑非笑,插口道,“有什么事就说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静芬端着盘子的手抖了下,只觉着一股寒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了一团,苍白的脸上一对眸子满是阴郁地凝视着光绪,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半晌,方开口安慰道:“臣妾没什么事,只……只是过来看看皇上的。”顿了下,她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接着道,“臣妾方才听说——” “朕知道了。” “皇上不必灰心,那些夷人对此皆不予认可的。虽说老佛爷为着这,打算重用那些义和团众,不过以他们,又怎会是夷人的对手?” “只如此一来,我大清怕是又要大难临头了。”光绪轻轻摇了摇头,“与其这般,朕倒宁愿在这岛上了此残生。”“不,不……”静芬身子颤抖了下,声音像秋风中的树叶般瑟瑟发抖,“臣妾不要……臣妾不要皇上……” “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朕。世事不过一团气、一缕烟而已,一现昙华,想开了也就那么回事了。”看着她颤抖的身躯,光绪吁口气收了口,“珍妃情形怎样?你可晓得?” “听奴才们议论,还……还说得过去。” “说得过去?她怕是——”说话间光绪仿佛电击了一般“嗖”地站了起来,“王福,你……你怎的了?”像是被人迎头一记闷棍,王福身子颤颤地抽动了几下,跌倒在冰冷的地上,声气微弱但却十分清晰:“万岁爷,膳食里边有……有毒……” “这——”静芬如同被毒蛇咬噬了口,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的脸变得香灰一样又青又暗,惊得抓着椅子的手颤抖着,嘴里喃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似乎怕王福突然在面前消失,光绪两手紧紧抓着他枯瘦的臂膀,“你为什么不用银针呀?” 殷红的血液顺嘴角淌了出来,王福强自挤出一丝笑色看了看光绪:“银针试过没毒,奴才恐……恐有闪失,故……不想却真……真的……”他的脸色扭曲着,语气已是愈发微弱。“不要说话,朕这就唤太医过来。”晶莹的泪花夺眶而出,光绪仰脸高声喊道,“太医!太医!” 没有回音,只有自鸣钟不紧不慢沙沙地响着。 “太医——” “万岁爷不用喊……喊了……”王福拼着全身的劲,手和脚都在抽搐颤抖,咬着牙吃力地说道,“没人应……应的。奴才蒙万岁爷恩宠……却无以为万岁爷排忧除难……心中实感愧……愧疚万分,能以此贫贱之命换得万岁爷平……平安,奴才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很像是燃尽了的炭盆中的余烬,淡红的颜色闪烁不定。 “不……不,朕一定要救你,朕……” “万岁爷,”王福双手紧握着光绪的手,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声音也陡然间变得凝重有力,“老佛爷看来对万岁爷已生杀意。奴才去后,万岁爷万万当心……当心呐……”他的手慢慢地松垂了下去。 “不!不——” 天上黑沉沉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它们也许都被唬住了,被这真龙天子撕心裂肺的号啕声唬住了。像被人用针猛刺了一下,从懵懂中回过神来,静芬两脚一软跪了地上:“臣妾罪该万死,请皇上赐臣妾死罪。”说着,泪水走线儿般无声地淌了下来。 紧握着王福渐渐僵硬的胳膊,光绪石铸人儿般久久一动不动。 “皇……皇上……” 一股阴森森的冷风透窗袭进来,烛光一闪间,光绪发出一声似号似泣的深长叹息,连连摇头道:“这不是……这不是真的……不是的……” “臣妾对不住皇……皇上,只臣妾真的没有想到会是……是这样的……”静芬脸色变得愈发惨白,瘦削的身子抖着,仿佛一阵风便能吹了去,“臣妾以为老佛爷——”光绪冷冷地笑着:“你以为她心肠真的那般好?”他冷哼了声,轻轻将王福放了地上,举步悠然踱了两步,凄然一笑接着道,“朕日后怕也和他一样结果的。” “不,不。”静芬膝行向前,“臣妾这就回宫说与老佛爷——” “说什么?”光绪深深吸了口气,“求她放过朕?不,她不会的。” “老佛爷也是人,她将皇上——” “她不是人!”光绪回首望眼静芬,坚定的语气不容丝毫置疑,“她是机器!权力的机器!为了能拥有权力,她亲生儿子可以不要,祖宗社稷可以不顾,朕又算得什么?!在她眼中,朕只不过是她权力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一粒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只要她觉着它已没了利用的价值,她便会毫不怜悯地将它抛掉!” “那……那皇上……” “生死天注定,一切随它去吧。”光绪说着仰脸长长透了口气,“朕命里该有此劫,躲也躲不过的。好了,你回去吧。” “皇上……天气渐渐冷了,皇上您多注意身子骨。臣妾与您做了几身衣服,早晚记着……” “嗯。”光绪身子抖动了下,“去吧——” “皇上珍重,臣妾去……去了……”静芬深深蹲了个万福,移脚时,身子却已似瑟风中抖动的嫩枝一般。 她走了,带着浓浓的眷恋,依依不舍地走了。借着屋外摇曳不定的烛光,看着她上了乘舆,看着她过了那幽幽的木桥,他终于哭出了声。泪水,帝王的泪水,真龙天子的泪水,然而,也如庶民一样,只能是一种发泄! 夜深了。万物都在这寒冷的夜中冻僵了,凝固了。壶漏将涸,灯焰已昏,烛台上血红的烛泪堆得老高,只有远处更声凄凉地在四下里回响着。不知过了多久,“吱——”的一声响,一个黑影倏地闪了进来。几乎在同时,光绪睁开了微闭的双眸。黑影站在门口,没有动,似乎在适应着屋内的光线。 “朕在这里!”光绪自喉咙间冷冷哼了声,径至案前点燃了风熄的红烛,略带阴冷的眸子盯着来人,似笑非笑地淡淡道,“还愣着做甚?不是想要朕性命吗?拿去领赏吧。” “草民王五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是——”光绪愣怔了下。 “草民是谭嗣同义兄。”王五眼圈红红的,似乎刚哭过,叩首起身说道,“请皇上速速打点行李,草民这便护送皇上离开此地。”说话间自怀中摸了块玉佩双手呈上,“此玉佩乃皇上之物,复生托我交还皇上。”光绪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凝视着手中晶莹透亮的玉佩足有移时,移眸望着王五:“谭嗣同他——”“老佛爷已然降旨,明日午时三刻在菜市口处斩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康广仁与刘光第六人。”喉头抽动着,泪水禁不住涌了眼眶,只强忍着没有掉下来,“草民夜闯刑部大牢,欲以相救,只他说……说……” “他说什么?”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各国变法,无不经流血方能成事,今日之所以国不能昌,民不能富,只在未有因变法而流血的……”压抑沉闷的气氛中,屋外传来橐橐脚步声响:“师傅,三爷传信,大队官兵正往这赶呢,要您快着些!”王五扫眼墙上自鸣钟:“请皇上速速与草民——” “都走了,朕便离开,又有何用?”光绪凄然一笑,“你快些去吧。” “听闻南方变法维新思想已然深得民意,皇上但离开此地,登高一呼,何愁无人响应?又何愁大清没有指望?皇上,复生一片赤诚,您难道忍心要他含恨九泉吗?” “朕——” 这时间,外边喊杀声、枪响声隐隐传了进来。王五心里直火烧了一般:“皇上莫要犹豫,再迟恐就没得机会了。”眼见光绪依然是泥胎般动也不动,王五迟疑了下,伸手往光绪腰眼上点了下去,“皇上,请恕草民无礼了。” “大胆王五,还不快快放了皇上,束手就擒!”出门来,但见四下里已是白昼一般光亮。步兵统领崇礼端坐马上,周匝二三百名侍卫拱卫着,大声喝道。 “想要王五投降,你做梦!”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闯。今日遇着本官,你算走到头了。”崇礼细碎白牙咬着,“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抬手轻轻挥了下。张三、纪正、顺义等人浑身血葫芦般被十多名侍卫拖上桥头,扔在了冰冷的桥面上。 “师傅,三爷他们——”扁担李豆大的泪珠淌着。 “你背着皇上,咱们闯!” “放朕下来。” “皇上——” “放朕下来!”光绪黑漆漆的眸子望着桥对岸,似乎在聆听着什么,长吁口气淡淡说道,“这等局面,便你们亦难保能全身而退,带着朕更一丝希望亦无!” “草民便粉身碎骨——” “以有用之身为有用之事,便死,亦重于泰山。”光绪轻轻摇摇头,“此时为朕去死,殊属不智。莫说朕压根便不想离开,即使想,外边也没有朕容身之地的。”见王五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光绪虚抬了下手,“好了,甚也别说了。你二人此时离开,朕或许还有条生路,不然,朕只有死路一条的!”光绪酥软的身子这时间稍稍有了些气力,眉棱骨抖落着深深吸口气徐徐吐将出来,“此为我大清、为我苍生唯一可走的路。谭嗣同泉下有知,亦会应允的。” “皇上——” “好了,莫要再言语了。但他们候着老佛爷旨意,甚也来不及了。”光绪说着抬脚向对岸缓缓走了过去,“你们跟在朕身后,伺机脱身吧。” 湖水拍岸的哗哗声和着橐橐的脚步声在四下里回响着,他们能平安脱困吗?他不知道,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将会更加的艰难…… 第十一章 仓皇西遁 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说道,“这一路上奔波劳顿,我这身子骨着实有些?99lib.吃不消了,先在此地歇息数日。具体何时起驾,再通知你吧。好了,你道乏吧。” 时间,只有流水般一去不返的时间使得无所不能的慈禧太后感到无所适从,感到自身力量的匮乏。 就在光绪期冀时间之镰能为他扫平未来道路上的荆棘的同时,她也正日甚一日地感觉着时间之镰对她的无情收割。瀛台变故,如昙花一现很快地就过去了。然而,在加强对他控制的同时,她亦深深地感觉到,总有一天,双方的位置会又颠倒过来! 她怕了,她害怕历经千辛万苦方重新赢得的这一切化作泡影!她害怕死后亦落得个掘坟弃尸的凄惨结果!!她终于孤注一掷,以庄亲王载勋、军机大臣刚毅统率义和团,英年、载澜会同办理,向各国驻京使馆区──东交民巷发起了攻击。她期盼着能将那些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的洋人悉数擒了过来,以与其相交涉。然而好梦易醒,就在东交民巷久攻不下之时,一桩桩凶讯走马灯价从京畿门户──天津传了过来。 七月九日,联军分三路向天津城西南进攻,包抄坚守在那里的聂士成军和义和团。聂士成誓死抵抗,终寡不敌众,战死疆场。 七月十三日,日、英、美军分三路再次直扑天津南门,裕禄、宋庆等人仓皇逃往杨村。同日,俄、德军向天津东门发动猛烈进攻。 七月十四日,天津沦陷。 八月四日,联军两万余人,沿运河向北京进犯。 …… 死一般沉寂,只略带凉意的晚风时不时有力地拍打着殿门,“吱吱”响个不停。微弱的烛光不堪凉意价忽明忽暗,有气无力地摇摆着,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让人瞅着,不由地泛起一股凄凉的感觉。 慈禧太后怔怔地呆坐在宽大的四边不靠的御座上,无神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周匝的一切,昏黄烛光下,她竟像苍老了许多,便颈下筋脉上都带着丝丝皱纹!“老佛爷,”躬身哈腰、蹑手蹑脚过来,李莲英极尽小心地一个千儿打将及地,轻声道,“该——” “今儿几号了?”慈禧太后半闭着眼。 “回老佛爷话,今儿八月十三了。” 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般长长吁了口气,睁眸望着屋角沙沙作响的自鸣钟,若有所思价嘴角挂着一丝凄笑:“我记得那次离开京师好像也是这个日子,对吗?”李莲英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说道:“奴才记得好……好像是二十三日。”他咽了口涩涩的口水,“老佛爷,奴才……奴才意思,此时该……该做决断了。” “嗯?” 李莲英身子瑟缩了下,偷眼慈禧太后,面色虽则阴郁只却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遂轻咳一声大着胆子又道:“奴才意思,老佛爷该……该早点离开京师才是的。这万一洋毛子打了进来,那可就——”慈禧太后在睡梦中惊醒般眉棱骨抖落了下:“那些洋毛子现下在什么地方,可有消息过来?” “据奏十日已抵通州。奴才底下人回报,他们似正养精蓄锐,以期一举拿下——”李莲英斟了杯茶水呈了上去,“老佛爷,洋毛子但昼夜兼程,三四个时辰便可抵京师。此时若……若不早作决断,奴才恐——” 慈禧太后没有吱声,只起身离了御座,在李莲英注视下,两脚灌了铅>般沉重地缓缓踱着碎步。她的目光阴郁得骇人,望着长廊里映过来的惨白的月光足有移时,方开口问道:“载漪那边还没有消息?” “还没有。各国使馆连通一气——” “废物!”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握着茶杯的手抓得紧紧的,微微发抖。希望,那是她唯一可赖以期盼的希望!然而——鸦没鹊静间橐橐脚步声传了进来,慈禧太后阴冷的目光扫眼窗外,“进来!” “奴才给老佛爷请——” “你不忙正事,跑这来做甚?!”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着,下死眼盯着面带怒色的端郡王载漪。“奴才……”载漪懵懂了阵,双膝一软跪地叩响头道,“奴才恳请老佛爷治荣禄扰乱军心民意之罪。”他眼角余光瞟了眼身侧的荣禄,“值此危难之际,荣禄不思进取以报老佛爷隆恩,反鼓动一批愚昧无知之徒,妄图唆使老佛爷驾离京师,请老佛爷明察!”慈禧太后将手中茶杯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荣禄,载漪说的可是事实?” “回老佛爷,奴才是有这等心思的。”在慈禧太后目光审视下,荣禄低下了头,只转.99lib.瞬间,似乎受到了什么鼓励,复昂起了头颅,躬身道,“老佛爷,奴才酉时接通州来讯,八国联军正兵分四路向我京师扑来——” “此事确切?!”慈禧太后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 “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据电,俄军走北路,奔东直门而来;日军取道直扑朝阳门;美军沿运河岸进军,欲袭取东便门;英军东南路,约在美军南二英里,似意在广渠门。其他四国军队后援,酉末戌初亦相继离开通州尾随——” “不……不要说了。”慈禧太后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手抖着将杯中茶水溅了临清砖地上。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然而谁也没有言声,只一双双满是期盼的眸子望着慈禧太后,等待着她最后的决断!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了十下,已是亥正时分。慈禧太后身子冷不丁被蛇噬了口价剧烈地抖动了下,移眸望着自鸣钟,半晌,发泄胸中愈积愈厚的郁闷价推窗仰脸深吸了口略带凉意的空气,缓缓开口道,“来人!” “奴才在。” “速传旨载澜,京师内义和团众悉数出城,配合官军抵御联军。” “嗻。” “老佛爷,”载漪心头突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悄悄泛了起来,“东交民巷——”“闭嘴!亏得你有脸说!”慈禧太后落进陷阱里的饿狼价“嗖”地转过身,阴郁的眸子满是瘆人的寒光,下死眼盯着载漪,愤愤道,“若非你无能,又怎会到今日这般境地?!” “奴才……”载漪身子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鸡啄米价忙不迭叩响头期期艾艾道,“奴才该死……老佛爷恕罪。奴才这便过去,最……最迟明日一早,一准攻下……” “明日?那时我只怕早做了人家阶下囚了!”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了两圈,慈禧太后倏地收脚开口吩咐道,“莲英,传我旨意,内务府速速打点行装,准备离……离开京城。” “奴才恳请老佛爷再与奴才些时间,”眼瞅着大势将去,载漪顾不得许多,急急插口道,“奴才若仍不能拿下洋毛子使馆,甘受老佛爷任何惩处。” “惩处你?到时我还不定在哪儿呢!”怒斥了句载漪,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还有,谕令马玉昆速选精锐两千,颐和园候驾;电告李鸿章,接旨即刻北上,但有推诿怠慢定斩不赦!” “嗻!” “崔玉贵!你去瀛台请皇上回宫!另外,将那狐狸精也一并带了过来!” “嗻!” 慈禧太后细碎白牙紧紧咬着,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阴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愀然长叹一声,声音嘶哑着说道:“没承想我这快入土的人了,却竟还有此一劫。上天待我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呐!”说话间,眼眶竟已泪花闪烁,“热河离京太近,难保万全。荣禄,依你意思,这……这该何去何从?” “老佛爷所言甚是,热河是断不能去的。”荣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兀自瞅着一边斗败了的公鸡价耷拉着脑袋的载漪,闻声干咳一声将心思从不该想的地方收了回来,躬身道,“依奴才意思,南方富庶,足供两宫圣驾大笔开销,究竟如何,尚请老佛爷圣裁。”“南方虽则富庶,只亦早与洋人混战一团,烽火连天,各督抚大臣火烧眉毛,自顾不暇,何力供应两宫圣驾?!”载漪蝌蚪眼急速转着,不待荣禄话音落地,插口道,“况刘坤一、张之洞之流虽与老佛爷旨意不敢稍有违抗,然久与洋人接触,早已心怀叵测,荣相一意圣驾南移,究竟安的何心思?!莫不是想——” “荣禄此心唯天可表,请老佛爷明鉴!”荣禄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神色,只偷眼瞟下慈禧太后,旋即间便镇静了下来,冷冷地笑望着载漪,道,“郡王爷言南方混战一团,烽火连天,不知何以为据?!” “依你意思,南方倒太平无事的了?!” “正是!” “放屁!”载漪情急间脱口而出。“究竟——”荣禄眉棱骨抖落了下,欲张口反讥,只犹豫下又咽了肚中,径至慈禧太后身前躬身道,“老佛爷,东南一隅自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李鸿章出面与上海各国领事联络,订立《东南互保章程》以来,已无战事可言——” “东南互保章程?”慈禧太后阴冷地扫了眼荣禄。 载漪宛若抓着根救命稻草,眼中亮光一闪,开口道:“没有朝廷旨意,竟然私自与夷人订立章程,似此等目无君上之徒,依我大清律例,该灭九族的!”“三大督抚行事虽则鲁莽了些,然为形势所迫,实万不得已之举。况其意在使东南诸省免受战火涂炭,以为我大清保存一丝元气,岂能以常情待之?!”荣禄冷冷一哂,边自袖中摸出张信札双手呈了上去,边说道,“奴才从《字林西报》上抄得章程内容,请老佛爷御览。”慈禧太后仿佛不认识价从头到脚审视着荣禄,半晌,方伸手接了过去: 一、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中外商民人命产业为主。 二、上海租界共同保护章程,已另立条款。 三、长江及苏杭内地各国商民教士产业,均归南洋大臣刘、两湖总督张,允认真切实保护,并移知各省督抚及严饬各该文武官员一律认真保证。现已出示禁止谣言,严拿匪徒。 …… 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像要穿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淡淡道:“不错,都比以前出息多了。”荣禄心知她恨不能立时将几人处置了,听这假惺惺的话语,嘴角嚼了苦橄榄似的皱着眉头,道:“时局至此,众人多弃国家兴亡于不顾,但求保全家门,舍身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人可谓凤毛麟角,他们已属难得的了。” “王文韶,你说呢?”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 “奴才——”王文韶眼圈熬得通红,他似心事很重,右手抚摸着光溜溜的脑门子,喟然叹道,“天下太平则从经,天下有乱则从权。从经者,遇事请旨奉旨,非有旨不行,此循规蹈矩之臣,人人可得而为之;从权者,处乱世,权衡利害,先斩后奏,但求顾大局而却小虑,为民造福,只唯睿智独断者方能任之。刘坤一等人非奉旨而与洋人擅立条约,罪不在轻,只以其所立功勋与此相较,奴才以为足……足以相抵的。” 慈禧太后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审视着王文韶:“依你意思,南方可去得?” “刘坤一众人虽对朝廷谕旨颇多微词,只其心却始终向着朝廷、向着我大清。唯一可虑者,长江自宣战以来,各国兵船多所游弋,两宫圣驾能否过此天险,奴才——” “只此一点,奴才以为南边便不可去的。”刚毅手里拿着一块汉玉坠子,不厌其烦地把玩着,“山西、西安一带,中有黄河大山相隔,奴才以为——”“西北荒苦,何以供应开销?”载漪细碎白牙咬着直恨不能上前狠狠在刚毅心窝上揣上一脚,冷哼一声插口道,“老佛爷,京师乃根本之地,值此胜负两可之时,奴才以为断不可轻易离开的。但——” “郡王爷此时犹言胜负两可,不嫌——” “够了!”慈禧太后睃了眼载漪、荣禄二人,丝丝散乱的鬓发在灯下微微抖着,目光游移良晌,嘴唇翕动着开了口,“传旨下去,去西安!” “求老佛爷再与奴才——” “还敢言语?!你那脑中除了‘太上皇’,还有什么?!今儿明白告诉你,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奴才——”仿佛晴天一个炸雷,载漪脸色陡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似乎亦被自己言语所骇,慈禧太后愣怔着足有移时,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长吁口气说道:“王文韶,你下去告诉奕劻,会同李鸿章与诸国交涉,刘坤一、张之洞会商。” “嗻——” “荣禄留下,都下去准备吧。”慈禧太后无力地虚抬了下手,背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不时站在窗前望一眼黑漆漆的天穹,又心无所主似的转过脸来,茫然盯着案上摇曳的烛苗,久久默不作声。外边的风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吹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远处天际间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似乎要变天的样子。昏暗无神的眸子扫眼荣禄,眼皮子倏地一跳,慈禧太后开口说道:“荣禄,你发什么呆?!”她声音很轻,只却带着一股威压! “啊——老佛爷。”荣禄收神回来,扫眼慈禧太后,伏低腰身回道,“奴才……奴才是走神了,奴才在想此一去西安,路途艰险,老佛爷——” “我便死也不会去南方!” 荣禄嘴唇上浓密的髭须抖了下,“啪啪”一甩马蹄袖跪了地上,叩响头道:“老佛爷明鉴,奴才意主两宫圣驾南幸,实深思熟虑了的。”“是吗?”慈禧太后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荣禄,“南方维新思潮泛滥,近又有甚革命党势力蠢蠢欲动,这些你不晓得?!载漪猪狗不如,满脑子只寻思着怎生早日坐了太上皇位子。我看你也比他强不到哪儿去!”她顿了下,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蹦道,“蠢货!十足一个蠢货!” “奴才——”荣禄脸陡地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脸几乎贴了临清砖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 “没有我在这位上,有你今日这等荣耀,嗯?!” “老佛爷恩宠,奴才岂敢忘却。奴才此意,实在是为老佛爷——” “还敢狡辩?!”慈禧太后声音闷闷地,沉雷一般。 “奴才知……知罪。” “时事冗杂,我只愁没得力奴才使唤,你倒好,正事不做,一门心思与他争权夺利。如今好了,我这位子松动了,你该满足了吧?”见李莲英屏息静气地进来,慈禧太后遂收口道,“都交代下去了?” “回老佛爷,已照您吩咐交代下去了。” “城外没有动静?” “还没有。” 慈禧太后移眸瞅了眼屋角自鸣钟,已是半苍的眉毛微皱了下,道:“你去瀛台看看,皇上若不愿过来,便要人‘请’了过来!” “嗻!” “你起来。”慈禧太后悠着步子,乍得老高的额头青筋渐渐隐了下去,长叹了口气道,“局势到这份儿上,你我主仆同心协力,或可渡此难关,倘若——”她轻咳了声,荣禄已是心里雪亮,暗暗长吁了口气,叩头道:“老佛爷宽心。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必保老佛爷万全,但有闪失,奴才愿——” “罢了,说这些话做甚?”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你这便出城,将北洋诸军悉数集结起来!” “老佛爷——” “此去西安,难保联军不尾随而来。我与皇上去后,由你督率各军断后。此一事非比寻常,你切切不可大意!” “奴才谨遵慈谕!” “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此事但做好了,绝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下去吧。” “嗻!” 静寂的夜空上,点点寒星似顽皮孩童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俯览着广袤无垠的大地。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外头秋风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慈禧太后直觉得心里塞了团烂棉絮价揪不开挑不清堵得难受。三十多年啦,她每每在大风大浪中皆是游刃有余。然而这一回,她却无能为力,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戊戌政变以来,她便感觉到危险一天天迫近。捕拿康有为而不得,不过只是一个信号,更危险的东西就在肘腋。她心里明白,她目前的地位只是训政,而在形式上,真正的皇帝仍然是光绪,虽然她早已颁旨天下,册立溥俊为皇子。这太危险了!只要有一天,朝臣们认为她已经无力训政,或者,西方列强,比如英国,认为她没必要训什么政了,那么,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为了摆脱这种危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彻底废掉光绪,早日策立一个“懂事的”新皇帝!她知道,她也这么做了,然而,事情终还是按着她最不愿亦最不敢想的方式进行着!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假如能够早日拿下那该死的东交民巷,那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唉──天不佑我,天不佑我呐! 就这样心里翻江倒海价折腾着,直到钟漏四更才迷糊了过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间,忽见李莲英轻手轻脚进屋,慈禧太后电击价“嗖”地坐直了身子:“可……可是洋毛子攻过来了?” “老佛爷宽心,还没动静呢。”李莲英躬身打了个千儿,“老佛爷,万岁爷过来了。”“嗯。”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移眸扫了眼屋角金自鸣钟。“本该早些时候回来的,”李莲英伸手搀着慈禧太后坐直身子,小心翼翼道,“只万岁爷龙颜大怒,硬是不肯过来——”“他自然是不肯过来的!”慈禧太后冷冷一哂,“都准备停当了?” “差不多了。方才内务府差人过来,说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足够的马匹——”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么多规矩?告诉他们,没马有骡子也行。”兀自说着,漆黑的天穹间忽地一道明闪,慈禧太后身子抖落了下正欲言语,仿佛就在头顶,“轰”的一声巨响,便殿顶横尘亦不安地摇晃了下,旋即,枪炮声、呐喊声、惨号声……搅成一团,从四周隐隐传了过来! “莲英,吩咐备舆。叫皇上进来!” “嗻!” 光绪只穿着一件湖绸夹袍,外边也没套褂子,除了腰间一只十分显眼的明黄卧龙袋还能显示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外,其余皆是寻常士绅打扮。峭瘦的脸上一对眸子像黑夜中两点星辰,望着满脸惶恐神色的慈禧太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略带讥讽的笑色,躬身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了。” “洋毛子围城,京师沦陷眼瞅着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已与众军机王大臣议定,暂时出幸西安,你——” “京师乃社稷根本之所在,儿臣乃一国之君,此时离开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请亲爸爸暂时出幸,儿臣愿与京师共存亡。” “命将不保,何谈荣耻?!”慈禧太后不安地朝屋外张望着,“若非你一意孤行,又怎会有今日这等横祸临头?!”光绪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儿臣自知罪孽深重,唯愿留守京师,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看来你这阵子没白静修,出息得很了!”慈禧太后冷冷一笑,回眸下死眼盯着光绪,声音闷闷地说道,“你不就想着留在京里,待洋毛子进来,好重主朝政吗?告诉你,做梦!” “儿臣只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则对得起普天下亿万生灵——” “你这心肠何时变得这般好了?早有如此心肠,你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等田地!”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说道。 光绪不堪屋外寒气价身子瑟缩了下:“儿臣心意已决,决不离开京师半步!” “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由不得你。” “如此儿臣情愿一死!” “死?你以为你有这个权利吗?!”慈禧太后说着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亲爸爸以为——”光绪说着作势便欲朝楹柱上撞去,只脚步方移,便被两个太监一边一个死死地拽住! “放开朕!你们这些畜生,快放开朕!” “死呀!怎的不去死了!?”慈禧太后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举步至光绪身前,“莫以为有洋人撑腰,我便拿你没法子。在我眼里,你只是案上任人宰割的一块鱼肉,我想要你死,你便别想活在这世bbr>上;我要叫你活着,你也莫想一死了事!”光绪脸色扭曲着,如笼中被困的怒狮价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已是气得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你……你……” 慈禧太后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光绪,脚下已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老佛爷,”李莲英脚不沾地飞奔进来,愣怔了下,躬身道,“乘舆已备妥,您看——”“吩咐宫眷陆续出宫。”慈禧太后干咳了两声,似乎不敢正视光绪那满是愤怒火焰的眸子,只眼角余光微扫了下,“那狐媚子可带过来了?!” “正在殿外候着见驾。” 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然出了屋。珍妃身穿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裤似乎多日未洗,裤角上沾了不少的泥尘,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户纸,没有一点血色,鬓边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只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微蹙的眉宇,宛然仍是旧时风韵。脚步有点踯躅,艰难地上前一步,蹲身一个万福打将下去,珍妃声音有点发颤道:“臣妾给老佛爷请安。”说话间,稍显迟钝的眸子四下里寻着,定了光绪身上。看着那宛若衰老了十多岁的瘦削的身子,她的眼眶湿润了。 “外边动静想你也听到了。拳众如此,土匪蜂起,你尚年轻,这一路上倘被掳遭污,祖宗脸上也没得光彩。我这就遂了你的心愿,倒也落得干净。”慈禧太后语气幽幽,如地狱里传来一般,直听得一边静芬瑟缩不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喉头哽咽着哀求道:“求老佛爷开恩。臣妾与珍妹子一处,断不会与祖宗丢脸的。” “老佛爷,臣妾妹妹……”瑾妃泪如雨柱,亦忙不迭跪地叩头道,“拘系这多日,于往日种种事端已然悔悟,求老佛爷发发慈悲,就——” “嗯?!” “老佛爷——” “老佛爷赐尽之恩,臣妾没齿不忘。”这时间,珍妃仰起了苍白的面颊,“只求老佛爷——”“你能体谅我苦衷,那最好不过的了。”不待她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然开了口,“崔玉贵,送你主子上路吧!” “嗻——” “不要……不要……亲爸爸,儿臣……” “你说不要成吗?!”慈禧太后边呵腰上了舆,边冷冷地说道,“你要她活,我偏要令她去死!也叫你看看,但凡让我不痛快的,都怎生个下场?!”说罢,高声吩咐道,“起驾!” “老佛爷起驾喽!” “老佛爷起驾喽!” …… 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几只乌鸦惊起,扑棱棱带着哨音在夜空中盘旋飞舞,中间还带着怪笑一样的咕咕声,显得格外地瘆人。远了,紫禁城;远了,颐和园;远了……留下的,只有那隆隆的枪炮声、惨号声在京师上空久久回荡着。 细得如丝般的雨雾在空中荡来荡去,把天、地、房屋和行人都影影绰绰笼罩起来。道上的积水在略显凉意的秋风吹掠下,泛起粼粼细波。接着军机处滚单,毓贤便一夜没有好睡,早早起来只匆匆吃了几块点心,便率太原文武官员带着全副仪仗迎出十里之外专候两宫圣驾。 “禀抚台,两宫圣驾即刻便到!” 毓贤怔了一下,忙命:“放炮奏乐!”顷刻间鼓乐大作。乐声中前面不远驿道拐弯处杏黄软轿、绿呢官轿在几十名护卫军士的簇拥下迤逶而来。毓贤紧赶几步上前,躬身一个揖儿打将及地: “奴才毓贤,率山西各有司衙门官员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 “奴才甘肃按察使岑春煊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 “免礼、免礼。”乐声中杏黄软轿缓缓落地。慈禧太后蓝色夹衫长袍外套件缺襟马褂,缓步下轿,满是憔悴神色的脸上生生挤出一丝淡淡笑色,虚抬下手道,“行了,这都起来吧。” “奴才谢主隆恩!” 慈禧太后望着眼前黑压压攒动的臣子,长长地透了口气:“省城距此还有多远?” “约十里路程。” “一切供应有无预备?” “已敬谨预备。”毓贤咽了口口水,小心道,“唯昨日方始得军机处滚单,不及周到,奴才备感惶恐。”“有预备就行了。”慈禧太后凄然一笑,“这阵子连着走了数百里,竟然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是绝迹无睹。如今来得太原,你尚能着官服来此迎驾,也算得我大清的忠臣了。” “这都是奴才应尽职分,怎敢当老佛爷——” 慈禧太后虚抬下手轻轻一哂,说道:“那些奴才还不都是应尽的职分?这人和人不一样的!”说着,她阴郁地扫了眼毓贤身侧的岑春煊:“你怎的到了这里?”岑春煊国字脸上皱纹纵横,两道剑眉攒着,偷眼瞟着步履蹒跚的光绪:一身半旧的白色棉袍,宽襟大袖,腰间便带子也没系,却是蓬首垢面,憔悴已极!闻声忙自收神回来,躬身回道:“奴才奉勤王诏命,星夜兼程,只甘陕阴雨,道路泥泞,昨日方抵榆次。恰毓抚台电告老佛爷慈驾将至太原,故折道过来。奴才动作迟缓,乞老佛爷治罪。”慈禧太后眼角余光扫了下光绪,干咳两声道:“路程艰险,也怪不得你。各省督抚大员若皆似你这般,我这也不必出走了。”她移眸望着毓贤,“吩咐这些奴才们自便,你与岑春煊留下陪我歇息阵再进城——对了,先要底下送点吃食过来。” “城里百姓莫不等着瞻仰老佛爷、皇上圣颜,依奴才意思,还是回城里——” “这身装束见得成人吗?”慈禧太后冷哼了声。 “奴才愚钝,老佛爷恕罪。”毓贤这才恍然大悟,“吩咐下去,所有官员一律先回城,听候本官传话!” “嗻!” 一路惶惶西行,到处皆漫漫无垠、坦荡辽阔的黄土,瑟风掠地而过,卷起黄沙万丈,迷迷茫茫、混混沌沌,每日吃不到头的燕麦青稞,有时到了缺水地方,连洗脸烫脚的水也难以供应。梳洗打扮一番出屋,慈禧太后浑身直说不出的舒坦,扫眼桌上,除了鸡鸭鱼肉之外,居然还有韭黄、黄瓜、青芹等诸多时令菜蔬,真有种久旱逢甘雨的感觉,笑着吩咐众人坐了,风卷残云般袋烟工夫便将满桌子盛筵吃得狼藉一片。自毓贤手上接毛巾拭了把嘴,见王文韶似乎心事重重,略吃了几口便放箸,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慈禧太后因道:“王文韶,你想什么心事呢?这么好的菜,怎的不吃?” “奴才……奴才不觉着饿……”王文韶身子抖落了下,低首躬身道。 “假的!”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起身悠然踱了两步,仰脸望着灰沉沉的天穹,问道,“毓贤,下边可有甚议论?”毓贤用满是探寻的目光望眼王文韶,见他只低头沉吟,细碎白牙咬着嘴唇说道:“回老佛爷话,除了战事,其他奴才倒没听说什么。” 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色,虚抬下手回眸望着毓贤:“下边议论些什么,放胆子说了出来,我不会怪罪于你的。”“嗻。”毓贤咽了口又苦又涩的口水,“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下边对朝廷当初决策颇……颇有非议的。” “岑春煊,甘肃呢?” “和……和这边一样情景,都议论当初不该重用拳匪,更不该向诸列强宣战。”岑春煊眉棱骨抖落了下,躬身小心翼翼道,“老佛爷,国步维艰,奴才窃以为但能重拾人心,我大清还有重兴之望,倘民心丧失,外患内忧频仍,实在……实在不敢想的。”“这仗谁又想打来?实在逼不得已的呀。”慈禧太后仿佛不胜感慨,“总不成任着人欺负吧?这树要皮来人要脸,难不成——”话犹未尽,只却没再说下去,长叹口气转身望着窗外。半晌,慈禧太后方开口道,“岑春煊。” “奴才在。” “陕西地势巩固,雄关天险。王大臣集议暂幸西安,俟和议成后,再行回銮。只兵荒马乱,陕西外患虽无,内忧却不可不虑。我意以你为陕西巡抚,先赴西安,筹备行宫,你意下如何?” “奴才敢不遵从。”岑春煊“啪啪”甩马蹄袖跪倒在地上,叩头道,“只不知老佛爷、皇上何日起驾,奴才这过去也好做准备。”“嗯——”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说道,“这一路上奔波劳顿,我这身子骨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先在此地歇息数日。具体何时起驾,再通知你吧。好了,你道乏吧。” “奴才荣禄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话音方自落地,橐橐脚步声响处荣禄径自进了屋。“京里情形怎样?”慈禧太后仿佛溺水的人儿般陡地抓住根稻草,急道,“快说!”荣禄露在油衣外如许粗的辫子直垂到腰间,慢慢地摆动着,滴着水:“回老佛爷话,京师里面虽由各国军队分段占据,却比拳匪在京时安静许多。宫禁统归日兵保护,妃嫔以下一概无恙。只大学士徐桐自缢,前黑龙江将军延茂、国子监祭酒懿荣、熙元,侍读宝丰、崇寿,翰林院庶吉士寿富等亦均殉难。”“这便好、这便好。”慈禧太后长长透了口气,阴郁的马脸上泛起些许欣慰神色。 似乎不忍,荣禄细碎白牙咬嘴唇望着悠悠踱着碎步的慈禧太后,半晌,低声道:“只……只各国联军分兵占领山海关、北塘炮台;西出攻保定,杀死直隶布政使廷雍,并调……调集兵力,直入山、陕——”仿佛冷不丁被蛇噬了一口,慈禧太后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下,期期艾艾道:“为……什么……难不成他们真的要……要……” “庆王爷、李鸿章要奴才禀奏老佛爷,各国所提款项,倘不予应允,恐——”低头扫眼慈禧太后,荣禄咽了口口水,“启禀老佛爷,洋毛子还要求……还要求……” “怎样?!” “废……废掉大阿哥。”似乎费了浑身的力气,荣禄簇青额头上的密密细汗闪着光亮。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目光审视着荣禄,盏茶工夫,慈禧太后干咳两声开了口:“要奕劻、李鸿章切实交涉,真不……不能讨回一二,便应允了吧。至于废不废大阿哥……”她说着瞟了一眼石铸人儿价呆坐一旁的光绪,“以后再说吧。” “老佛爷,倘不予应允,恐——” “我知道!”慈禧太后声音闷闷的,“你这便回去,但要洋毛子过了山西,我唯你是问!” “嗻。” 哨风中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远声近音乱成一片。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慈禧太后不停地踱着步,晃动的身影幽灵一样不时掠过堂前的窗户。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二下,慈禧太后眉棱骨不易察觉地抖落了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细碎白牙咬着嘴唇,半晌,开口唤道:“王文韶。” “奴才在。” 慈禧太后边索毛巾揩着尚噙着泪花的眼角,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写。已革端郡王载漪子溥俊,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概自上年拳匪之变,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首祸,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溥俊着撤去大阿哥名号,并即出宫。”接杯略呷一口放下,慈禧太后喑哑着嗓子接着道,“溥俊加恩赏给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一节,关系匪浅,应候选择元良,再降懿旨。”慈禧太后说着,王文韶已在打腹稿,待她话音落地,略一沉吟走笔疾如风雨,顷刻便成。 “就这样。”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倘京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她犹豫了下,改口道,“算了,这便明发了下去吧。” “嗻!” 第十二章 曲终人逝 光绪犹豫了下,转身扫了眼那太监,接碗仰脖喝了下去。眼瞅着碗中药水点滴不剩,那太监双膝一软,跪了地上,叩头如捣蒜般连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七年前的这个时节,同样一个愁云漠漠的阴晦日子里,两宫圣驾浩浩荡荡归抵了京师。一切随之又恢复了昔日的景象。依旧是她垂帘听政,依旧是穷极奢靡,宛若不曾有过那番刻骨铭心的灾难。真要说变化,那就是她更老了,而在她统治下的大清帝国亦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价更加摇摇晃晃、非人力所能驾驭了。 裂帛撕布的狂风怒吼了一晚,早晨起床,人们才发现桌面窗台上到处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趴在炕上凝视着晨曦微露的天穹,袁世凯久久地一动不动。如今的他,已经是大清朝的军机大臣了。也许在别人眼中,能够入阁拜相已是莫大的荣耀了。只他的内心深处,却被浓浓的失落感所笼罩。他不想做这有名无实的军机,他渴望着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渴望着……一阵瑟风裹着沙尘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袁世凯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 “老爷,老爷。” 听着屋外下人声音,袁世凯扫眼屋角自鸣钟:“知道了,下去吧。” “老爷,宫里传来消息,天津那边又生了变故。” “什么?”袁世凯愣怔了下,旋即仿佛喝了酒一般,兴奋得“嗖”地坐直了身子,披上小衣,威严地咳嗽一声急步出了屋,“没说怎生回事?” “说是有俄国军舰昨夜驶抵我大沽口外。” “知道了,吩咐备轿!” 乘着绿呢官轿急急赶到西华门,出来看时,天色已然大亮,只头顶云彩阴得重重的,似乎又有变天的迹象。西华门外大大小小已经停了五六乘轿子,几个官员正自在门口窃窃私语着什么,眼瞅着他过来,忙不迭拱手道安。袁世凯看也没看一眼,只轻摆了下手便径直递牌子进了大内。 赶到乾清门外,掏出怀表看看,袁世凯犹豫了下,径直奔军机房而来。进得屋来,却见正中桌案两侧庆亲王奕劻、醇亲王载沣正襟危坐。周匝世续、张之洞、鹿传霖众人也是一脸的严肃样。“卑职见过二位王爷。”袁世凯愣怔了下咳嗽两声,一个千儿打将及地,满脸堆笑道了句,转身向众人一一请了安。 “嗯。”奕劻脸上掠过一丝笑色,轻轻点了点头,“京师大沽口一线我朝个兵亦无,倘俄国真有所企图的话,后果不堪设99lib?想。本王意思,此事还当及早交涉为宜。”他有意无意间顿了下,“李鸿章若还在,此事自然是非他莫属。可如今这——伯轩,此事你怎生想的,说来听听。” “卑职也是这个意思。只这其他人去了怕也是白搭,究竟不是拿主意的人呀。”世续干咳两声开了口,“现下够分量的也就二位王爷了。王爷您总理中枢,大小事务皆有赖操劳,自不便轻离的——”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张之洞一身簇新的仙鹤补子,珊瑚顶后拖着翠森森的花翎,似乎刚吃过酒般,脸上放着光,拱手道:“王爷,此事——” “你甚意思我知道的。”奕劻脸上结了层冰一般睃了眼张之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慰亭,你呢?什么意思?” “伯轩兄所言甚是。前次与日交涉,不就是人家嫌咱派的人位卑权轻,才点名叫的李鸿章吗?”袁世凯悠然踱了两步,在醇亲王载沣面前躬身打了个千儿,道,“王爷,您看这事可怎生是好呀?” “这——”载沣心知他意思,只自己仅一九〇一年被委派充任头等专使大臣赴德国,就义和团运动中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京被杀一事道歉谢罪与外人打过一次交道,且还是点头哈腰的差事,哪晓得如何与外人交涉?当下嘴唇翕动着不知说些什么是好。一侧张之洞见状,手捋胡须忍不住开了口:“王爷何曾涉过夷务,去了能成?润万兄,你说是吗?” “急也不在这工夫,待会儿见驾奏上去便是了。”听张之洞言语,鹿传霖两眼直直地望着隆宗门方向,似笑非笑道,一时间四周又恢复了先时的岑寂。不知过了多久,隆宗门处李莲英脚步橐橐地踱了出来:“老佛爷懿旨:奕劻、载沣并各军机大臣进宫见驾!” “嗻!” 慈禧太后头上勒着一条明黄缎带和衣躺在大炕上,地下熏炉御香袅袅,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众人蹑手蹑脚进来,嘴唇翕动着欲请安,却又不敢言声,悄悄打量慈禧太后,越发瘦得可怜,满脸刀刻的皱纹一动不动,仿佛在向人们无声地诉说着她的一生。 “老佛爷。”李莲英趋步近前轻语唤了声,见慈禧太后丝毫反应亦无,犹豫着又近前一小步,小心翼翼道,“老佛爷,庆、醇二王爷并各位中堂奉旨见驾,已经给您请过安了。”“嗯。”慈禧太后身子动了下,睁开眼扫了下众人,半晌,说道,“都起来吧。赐座,赏茶。”众人慢慢起身,斜签着身子坐了。世续咽了口口水说道:“几日没见老佛爷,不想竟憔悴成这个样子,真……”说着,仿佛动了真感情,眼圈一红,眼角两滴老泪淌了出来,“真叫奴才们瞅着心里不是个滋味。这究竟——” “莲英,扶我起来。” “老佛爷,您身子骨虚,还是躺着吧。” “罢了,好歹也就这回了,扶我起来!” “嗻。” 慈禧太后的语气很淡,似一泓秋水,让人无从揣摩。奕劻听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满是狐疑地看了一眼慈禧太后,见她兀自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自己,忙敛神低首轻咳两声,道:“启禀老佛爷,两广总督张人骏电奏,广州、肇庆等地飓风为灾,请求朝廷予以赈济。”接杯啜了口参汤咽下,似乎在聚积着力气,半晌,慈禧太后方开了口:“时下南方革命党人作乱,此事断不可小觑,回头该拨钱粮的就拨过去吧。载沣,这事回头由你督办。” “嗻。” 轻描淡写一句话,只听在奕劻耳里,却好似用鞭子照着心在猛抽,满殿里死寂无声!劲风吹得窗户纸一鼓一吸,不知什么时候,漫天竟飞舞起雪花。慈禧太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院落里旋舞着的雪片,良久方道:“还有什么事,说吧。” “回老佛爷,天津来电。”奕劻兀自揣摩着慈禧太后先时言语,闻声忙不迭收神回来,“俄国军舰昨夜突抵我大沽口外。” “又为的何事?!”慈禧太后用阴郁的目光扫眼奕劻,本来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青暗。“电文上没说。”奕劻低头看了眼众人,“不过奴才已让催问了。”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你们是什么意思呢?” “老佛爷,奴才们意思,这……这莫管他为的何来,要紧的还是赶紧派人过去,打发了他走。时日一久,恐没事也会给他生出事来的。”奕劻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了下,欠身道。 “你们寻思着谁过去合适呢?” “沙俄狡诈成性。”见慈禧太后望着自己,鹿传霖这时间沉吟着开了口,“庆王爷职掌总署有年,经验老到非他人所能及。奴才窃以为,为免万一,还是庆王爷亲自出面稳妥些。不知老佛爷以为如何?” “庆王爷虽说办差多年,经验老到。只年事已高,又总揽朝事,岂可轻易离开?”不待慈禧太后有所言语,袁世凯轻咳一声插了口。 慈禧太后不置可否,微蹙苍眉凝视着窗外漫雪纷飞的天穹。李莲英目光一跳,阴冷地扫眼鹿传霖,道:“相爷也不想想,此去天津少说也要十数天光景,朝里朝外每日里那么多的事儿,谁来担着?莫不成还要老佛爷担着不成?”鹿传霖仿佛被电击了,浑身震颤了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时,不想李莲英却自转脸向着慈禧太后接着道,“老佛爷身子骨万万再操劳不得的,奴才看——” 慈禧太后神情似乎有些呆滞,古怪地一笑,说道:“依你意思,我这是不行了,是吗?那以后这大小事儿该让谁操劳呢,嗯?” “这……这自然还是老佛爷拿主意的。”李莲英眉棱骨不安地抖动了下,“天地良心,奴才绝不敢存半点邪念的。老佛爷——”“够了!”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冷冷一哂。不用李莲英搀扶,她径自坐直了身子,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扫眼众人,似笑非笑道,“原以为我这快不行了,再没得戏看了。不想你们这阵子却是一出接着一出,精彩!真够精彩的!” “老佛爷——”李莲英身子一个激灵,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你怎样?!”慈禧太后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泛起潮红,阴冷的目光宛若暗夜里悠悠晃动的鬼火,咬牙道,“算我瞎了眼,竟将你们选在身边!”她说着“啪”地一击案。“看我没几口气了,是吗?!钩心斗角,钻营门户,你们做的那些子事瞒得住谁?!莫说我这还没咽气,便我去了,你们也别想落个好!”说着她猛烈地咳嗽两声,李莲英忙上前轻轻给她捶背。 “滚!我这用不着你献殷勤!” “老佛爷,”醇亲王载沣犹豫着起身上前,低声温柔地抚慰道,“火大伤肝,您生不得气了——听奴才句话,成不?” “老佛爷?他们只怕正盼着我早去呢!”慈禧太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鹿传霖,你拟旨。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袁世凯贪私误国、疏于职事——”兀自说着,慈禧太后径自收了口,似乎在揣摩着什么,良晌,虚抬了下手,“罢了,念在都多年操劳的份儿上,就算了吧。” “老佛爷——”奕劻嘴唇翕动着似欲谢恩,只慈禧太后已然从齿缝中蹦道:“跪安吧!” “嗻——” 窗外,纸屑样的雪花已然变作鹅毛大雪,远处殿宇琉璃瓦上、院子里的铜马铜鹤背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一派银装素裹景象。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中,屋角金自鸣钟耐不住寂寞似的沙沙一阵响,宛若在梦境中惊醒一般,慈禧太后身子颤了下,移眸扫眼不知所措的载沣众人,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开口说道:“夜里太医院奴才过来与我诊脉,怕就这一两日的光景了。”虽心知早晚的事儿,只话从慈禧太后口里说出,张之洞仍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老佛爷吉人天相,断不会有事的。” “行了,甭说好听的了。我自己能不清楚?”慈禧太后淡淡笑着,“死生有命,也就那么回事了。”说话间,她神情忽地严肃起来,“皇上一直无嗣,这阵子身子骨也是日渐不行的了。我寻思着还是早早立了皇子,免得在我去后又生变故。那样,我可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许是说得太急,她猛地咳嗽了两声。眼瞅着李莲英怔怔地发呆,载沣犹豫着上前斟杯奶子呈了上去。热乎乎的奶子下肚,慈禧太后接着道,“皇室子嗣这几日我寻思了个遍,觉着还是溥仪比较合适。你们说呢?” “老佛爷圣明。” “老佛爷,这……奴才……”似乎没想到天上掉个馅饼会砸了自己头上,载沣直泥胎般一动不动,半晌回过神来,嘴唇翕动欲言语,只却一句完整话儿也说不出来。慈禧太后轻抬了下手:“鹿传霖,你拟旨吧。” “嗻。” “着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在宫中教养,载沣监国为摄政王。尊皇后叶赫那拉氏为皇太后。”慈禧太后顿了下,望眼鹿传霖、张之洞,“你二人老成持重,于朝事亦颇多稔熟,日后当尽心辅佐才是。” “奴才谨遵慈谕。” 载沣满心里惊讶、喜悦、惶恐直搅得上下翻滚难以平静,上前一步跪地叩头泣道:“奴才何德何能,敢蒙老佛爷如此厚恩——”“罢了。我这还有话说的。”慈禧太后说着扫了眼一侧犹自怔怔发呆的李莲英,“这奴才入宫也有五十年了,虽说平日里仗着我甚人也不放在眼里,坏事也做了不少,只侍奉我这么长时日,没功劳也有苦劳的。我去后,你留他一命吧。容他,就让他待在宫里;不容呢,就让他出宫去吧。”似乎说话太多,慈禧太后脸色绯红,额上已是密密细汗满布,抬手示意众人退下不再言声。 “奴才谢老佛爷……谢老佛爷。”直众人橐橐脚步声起,李莲英似方回过神来,两脚一软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泣道。 “行了,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日后你好自为之吧。”慈禧太后长长地透了口气,“皇上现下怎样?” “回老佛爷,奴才早时过去,太医们说是时日不多了。” “你去送他一程吧,免得活受罪。” “嗻——” 经翔鸾阁,穿涵元门,即为南向的涵元殿。此乃瀛台正殿,是清皇室在瀛台游玩和宴请的主要活动场所。康熙、乾隆时期,这里又是皇室宴请王公宗室和大臣权贵之处,君臣于此设宴、赋诗,那是何?99lib.等的热闹!然而,自从光绪来到这里,昔日那一派热闹景象便一去不复返了。 许是因着轿里闷得慌,甫过涵元门,皇后静芬便抬脚跺了跺轿底:“停了吧。” “主子娘娘,这还有一段路的。” “我知道。你们都留在这里吧。”静芬呵腰出轿,一股瑟风挟着雪花扑面袭来,身子不由瑟缩了下,身后奴婢瞅着忙不迭从轿中取袍子披了她肩上。四下里一片白茫茫景象,漫天的雪花飞舞着轻轻飘落地上,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只檐下明黄的楹联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明亮: 昼永琐窗闲,竹边棋墅日迟帘幕静,花外琴声 是啊,这是一个消磨时光、养性怡情的好处所。它“静”,它“闲”,只身居此处的他,能闲得下来、静得下来吗?静芬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地透了口气,举步前行。 推殿门进去,偌大个殿里便鬼影亦无。静芬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犹豫了下止住。沉吟片刻举步来到里室,门是虚掩的,轻推进去,陡地一阵劲风袭来,她如秋风中的落叶似身子猛颤了下。里室不大,一张床就占去了一半的位置,虽说已入冬,只上面却仍突兀地挂着一顶陈旧的帐子,其他便什么也没有了。泛黄的窗户纸早已残破不堪,冷风透窗直灌进屋。看着这一切,静芬的心直如刀割了一般。 “来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静芬仰脸高喊道。 “奴才给主子娘娘请安。”一个太监如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缩头缩脑、双手揉搓着进来,见是皇后,愣怔了下忙不迭跪了地上,“不知主子娘娘驾到,奴才——” “你主子呢?!” 那太监许是心里害怕不敢说,只抬手指了下东墙角。循着他手指望去,静芬这方发现墙角旮旯木板凳上竟然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那人大冷的天儿赤着脚,周身上下就一袭破旧的明黄色薄衣,头耷拉着,似乎睡着了一般! “皇上!皇上!!”静芬眸子里早已噙满了的泪水此时再也忍不住泉涌般淌了出来,“狗东西,还不快将皇上扶到床上!” 亲自帮衬着将光绪扶了床上,接了太监手上的被子轻轻给光绪盖上,静芬转眼望着那太监,“你们便是这般侍奉皇上的?嗯?!” “主子明鉴,奴才这实在也没法子的。” “你——”静芬长长地透了口气,“你这便过去说与老佛爷,就说天冷了,我意思皇上这——”“不——”光绪缓缓睁开了双眸,疾病和处境似两把錾子,在他原本清秀俊朗的脸上深深地刻下了无情岁月的痕迹,满头的青丝由于疏于梳理而显得有些凌乱,“不用了,没这个必要了。” “皇上,您……您醒了……” “扶朕起来吧。朕这头已好长时间没梳理了,你帮朕梳梳吧。”一碗热乎乎的参汤下肚,光绪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脸上也泛起丝丝红晕。“朕昨夜里做了个梦,梦到了珍妃。”他嘴角挂着一丝笑色,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朕怕是要到那边陪她去了。” 静芬泪水依旧走线般淌着:“皇上您莫……莫要这么说。臣妾已问过太医,他们说皇上只是偶感风寒,过阵子一准没……没事的。” “不用安慰朕的。”光绪淡淡一笑,“朕托你件事。朕去后,你将珍妃与朕埋了一处。朕好天天陪着她。” 望着自己深爱的却又将满门心思放了珍妃身上的丈夫,静芬似乎犹豫了下,终轻轻点了下头。 “娘娘……娘娘……” “吵什么?!”静芬睃了眼飞奔进来的奴婢,“惊了圣驾小心我——”“奴婢一时情急,请主子宽恕。”那奴婢说着冲光绪躬身道了万福,“宫里传话过来,要主子即刻回宫。” “什么事?” “奴婢恭喜主子娘娘。”那奴婢说着话,向着静芬复道了个万福,“听传话奴才说,老佛爷已然颁下懿旨,她一旦归了西,便——”说话间,她压低了嗓门,“便尊主子您为皇太后呢。” “这是真的?”光绪腮边肌肉抽动了下,嘴角掠过一丝会心的笑意,不管怎样,时间对他还算是公平的。静芬愣怔了下:“再敢胡说,看我不撕烂你那嘴。” “奴婢不敢。这都是那奴才说的。他还说,老佛爷懿旨,要接了醇王爷世子溥仪进宫教养,醇王爷为监国摄政王呢。” “这——”静芬犹豫了下,望眼光绪说道,“你告诉那奴才,万岁爷这会儿身子不舒坦,我一会儿便过去。”似乎急于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静芬话音方落地,光绪便开了口:“朕这没事的。你快点过去吧。” “皇上,臣妾——” “放心,朕这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 “这——那皇上先歇着,臣妾那边事结了,立马便回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静芬犹豫着起身道了个万福,依依不舍地出了殿门。 四下里又恢复了先时的静寂,光绪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充满了笑意,心里直翻江倒海似起伏不已。他激动,他亢奋,虽然他也不久于人世,但他觉着无怨、无悔!似乎耐不住心中的燥热,光绪径自起身下了床,举步至窗前凝视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要透过那白茫茫景象,穿过那一堵堵厚厚的宫墙,看到那巍峨的宫中一般,久久一动不动。 “万岁爷。”先时那太监捧着碗进来,似乎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般,上前低声道,“该进药了。” “嗯。”光绪身子抖了下,“放那吧。” “万岁爷,这药凉了可就——” 光绪犹豫了下,转身扫了眼那太监,接碗仰脖喝了下去。眼瞅着碗中药水点滴不剩,那太监双膝一软,跪了地上,叩头如捣蒜般连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 “这……这奴才也没法子的……” 腹内阵阵坠痛,隐隐地开始向全身袭来,光绪身子如秋风中的枯叶般抖着:“你……你去吧。”手压着疼痛难忍的腹部,脚似灌了铅般踯躅至床前,仰躺在犹有些暖意的床上,任豆大的汗珠顺颊淌着,一动不动。往昔那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价一一闪过…… 此时,空气开始凝固,窗外的飞雪亦较先时大了密了很多,几片流连在枝头的枯叶不堪重负似的翩翩摇曳着从树梢上飞了下来,却是落地无声…… “万岁爷驾崩了——” “万岁爷驾崩了——” 一声声搅人心碎的声音在四下里久久回响着……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