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三千鸦杀》 序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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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喧嚣的海水渐渐平静。他的指尖缠绕着她的长发,汗水与她的汇集在一起,湿润的唇在她微张的柔软的嘴唇上磨蹭了一下,叹息似的:“抱着我。” 覃川抬起无力的胳膊抱紧他的脖子。他的心跳极其剧烈,擂鼓一般,撞在她心口。她累得快要睡着,任由他轻轻梳理自己的头发,忽而在她额边吻了一下,低声道:“还疼吗?” 她慢慢摇头,学着他的模样将他的长发抓在手里,理顺了编成小辫子,轻轻说:“你疼吗?” 傅九云失笑:“傻孩子,男人怎么会疼。” 覃川只觉困倦疲惫,每一寸肌肉都酸且胀,可她还不想睡,心里又喜悦,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这一刻她想他用力抱紧自己,什么也不用说。或许世间真有心有灵犀这么一回事,下一个瞬间他便环住了她,手掌安抚似的在她光裸细腻的后背上来回抚摸,温热的唇在她脸颊、眉骨、耳边细细亲吻。 光线渐渐暗沉下去,覃川却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成群结队的在黑暗里会发出美丽光芒的小小鱼游弋在屋内,排列成许许多多不规则的花纹光线。它们偶尔会游到覃川身边。她怕惊醒身旁沉睡着的傅九云,便用指尖轻轻触摸它们,结果反而引得更多的小鱼儿往这边游,争着来亲吻她的手指,仿佛上面有好吃的东西。 那朦朦胧胧的光隔着海水映射在傅九云沉睡的面上,像是快要从他轻颤的睫毛上流淌下来一般。覃川撑着下巴望着他装睡的脸,含笑低声道:“九云,你醒着吗?” 他唔了一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继续装作熟睡,眼底忽然有些热辣,只怕是自己在做梦似的,不敢抬头。 覃川不由好笑,真不敢相信这么个男人居然也会有害羞的心思,醒了之后不晓得怎么面对,索性蒙着脸躲到第二天。只有姑娘家才会这么做。 她俯在他肩膀上,揭开被子,柔声道:“九云,你别怕,我会对你负责。” 他猛然转身,饿虎扑食一般把她扑倒在巨蚌床上,覃川笑着要躲,冷不防他却用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沙哑:“死丫头,不许看,不许说话。” 她果然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抱着他的肩膀,替他把凌乱的长发理顺。傅九云的手慢慢从她脸上往下移,捏住下巴让她转向自己,目光交接,那些冗长的烦琐的却又动听的山盟海誓他们谁也不需要,眼神已经可以说尽一切。 “傅九云,公子齐……为什么要取两个名字?” 她对他了解得实在不多。 傅九云想了想:“这是秘密。” 他被轻轻打了一拳,可面上却渐渐浮现出一个怀念似的微笑。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安安静静躺在自己怀里,他声音里带着感慨:“很久了……你又一次问我这个问题。” 覃川不解地用眼神询问,他却只是摇头笑,末了又道:“你看上古画圣叫平甲子,可他为什么还有个名字叫姜回呢?” 出乎意料的解释,却又十分合理。覃川愣了一下:“倒真是这个道理,我先前怎么没想通?” “你总是这么笨。” 又被打了一拳。 他翻身而上,要彻底欺负回来。那巨蚌床上的被褥乱得叫人看不下去,枕头都掉了一只在海底,被海砂埋了大半。天渐渐地亮了,光线折射进海水里,泛出一层珍珠般柔和的光彩来。 覃川的手指插入他浓密的长发里,心里忽然有些害怕,飞快地闭上眼。 “天快亮了。”她轻轻地说,“最好迟些再亮,我还不想起来。” 有些不甘,她还没有做梦,梦里还未来得及与他死生契阔,携手同老,过完那短暂而美丽的一生。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巨蚌缓缓合上,阻绝企图闯入的黎明。 “天不会亮。” 他说,将她的下巴放在自己肩上,双颊紧贴。 无论怎样绵长的黑夜总有过去的那个瞬间,覃川的双眼能够重新适应海面上明亮光线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 上岸那天,天气晴朗,风不大,很适合做一些危险刺激的事情。 眉山君骑着灵禽仙鹤等在岸边,气色不大好,想必近来被他那位情敌战鬼折磨得不轻。接过覃川递给他的国师白发,用指尖轻轻触摸了几下,他淡道:“帝姬,我帮你并不是为了国与国之间的争端,你要明白这点。大师兄的身后事由你一手操办,我是还你一份人情。” 覃川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无论是为了什么,我都感激师叔愿意出手。” 眉山君望着站在后面的傅九云,犹豫了一下,又说:“国与国的争端永远不会停止,人的生命却是有限的,所以仇恨也是有限的。你所作所为对后世来说,兴许半点意义也没有,还是执意要做?” 她抬脚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是为了仇恨。” 几千万的大燕子民日夜煎熬,成为妖魔们的口粮。这世上有远比仇恨更加重要的东西,超脱世俗的仙人们或许永远也不会懂的。 眉山君落在傅九云身边,苦笑:“我帮不了你,还是告诉她吧?要不魂魄凑齐后我将魂灯偷走……” “不。”傅九云笑得心满意足,“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要了。” 眉山君愕然看着他快步上前,用手挽起覃川被海风吹乱的长发,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她忽然笑起来,踢了一脚沙子到他身上,两人在长得看不到边际的沙滩上轻盈地跑起来——这一幕深深刺激了眉山君那颗近来饱受情敌摧残的脆弱小心脏,他禁不住泪奔而去。 九月初四,连续下了几天雨,难得放了晴,国师府前不知何时被放了一封信,没有署名,但纸上一枚瑞燕麒麟的印鉴已足够说明来信人的身份。信中只有一行字:今夜子时正,凤眠山下,不见不散。 告病在家足不出户的国师捏着这封信,心情很复杂。整个国师府都被布下重重结界与法阵,他可以叫一只小老鼠都有进无回,可帝姬不是老鼠,她来也不来,只丢一封信在门口,吃准了他必然会赴约。 手头有属下暗地里调查的帝姬资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大燕帝姬,性娇体弱,天真纯善,雅擅歌舞,粗通白纸通灵之术。 国师将这些资料撕个粉碎,她天真纯善,性娇体弱?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狡猾狠辣的“天真”姑娘。怀中有一个沉甸甸的玉盒,里面放着帝姬鲜活的心脏,上面密密麻麻扎满了银针,像只血红的刺猬。 将每根银针都仔细收回,鲜血立即浸了半只玉盒,他随手一拂,其上针眼大小的伤痕瞬息消失,一切都恢复原状。 就算得到太子魂魄,也不能放她活得逍遥,他要她尝尽苦楚,活不过五年。 当夜子时正,不知怎的淅淅沥沥又下起小雨来。覃川撑了一把青竹劈成的油纸伞,提着灯笼等在竹林外,远远地见到国师骑着妖兽落在十丈之外,身后还跟着那位无头太子,太子身上依稀负着一个女子,似是在昏睡。 她慢步迎上去,浅浅一笑:“国师果然是个守时的人。” 国师四周看了一圈,竹林空荡荡的,显见是只有她一个人,不由沉声问:“公子齐呢?莫非又躲在暗处了?” 覃川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当然也只有我来见国师了。” 他会相信才真是见鬼了,见她转身要往竹林里走,他立即挥手:“不必进去了,就在这里说个清楚。头发与太子魂魄交还给我,我便将心脏还给你——我本不欲杀你,只是事后我要你即刻离开天原,终生不许踏入我天原疆土半步!” 她了然地点头:“我自然省得,国师是怕我将太子的秘密泄露出去,你的野心便不能成了。” 国师盯着她看了良久,方缓缓说道:“帝姬,其实撇开这些恩怨不说,我很欣赏你。因为你不信命。我也从不信所谓的天命,或许在这些事情上,你是能理解我的。 “老天替我们安排了所有的,何时生,何时死,何时贵,何时贱。它说天下要大乱,于是纷争不断;它说中原必将大统,于是就有天命之子降临。我为什么要乖乖听从天命?所谓天命之子,从来不该由天注定,在这个人与妖共处的世间,谁强谁便是王。倘若世人皆听从所谓的命,那我便造一个最强的出来打破它! “世人已被上天蹂躏成瘾,忘却痛楚,我会叫他们记起疼痛。这世上从来没有神,即便有,我也会杀了他们。从此,我便是神!” 覃川冷冷看着他狂热的眼神,淡道:“在我眼里,你只是个被贪欲吞噬的可怜老妖。” “……你果然不懂这些。”国师失望地摇头,不愿与她一个孩子废话什么,将手一招,无头太子便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覃川面前。说真的,他这没脑袋还能走路的模样很可怕,尤其现在大半夜的,冷不丁撞见真能把人给吓死。 覃川屏住呼吸,见他把肩上那女子毫不客气地丢在地上,泥水浸了她半边身体,在地上滚了一下,露出半张干净艳丽的脸来——是玄珠! “这位公主试图不交钱混入经商队伍的船渡海,被人指认后竟然毫不愧疚,反而出手伤人。我想她与你也是旧识,不好叫你担心她的安危,这便一并还给你好了。” 覃川只觉心里咚咚乱跳,委实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再次擒住玄珠。这位姐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日除了给人找麻烦,还会点什么有用的不?看她那个模样,死不死活不活,只怕是被人下了咒陷入沉睡——见国师打算解开咒文,她赶紧抬手:“等下!就让她先睡着吧!” 要是叫醒她,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狠话来。今日兹事体大,少不得委屈她多睡一会儿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绺白发并一个水晶长瓶,瓶身晶莹剔透,内里藏着一团淡青色的火焰,似烛火般轻轻跳动,灵性十足。 覃川望着瓶中魂魄,笑了笑:“魂魄在这里,只是脑袋早已烂得不成样子,被我丢了。以国师的身手,这点小事情自然不会是问题。” “拿来!”国师记挂太子,禁不住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抢。 她含笑掩了瓶子,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瞅他。国师立即掏出玉盒,里面那颗人心鲜活跳跃,半点也看不出早已离体大半个月。那颗人心逆风而起,如稚鸟投怀一般,咻一声钻进她心口。 心脏归体,剜心之痛才齐齐发作,覃川痛得弯下腰去,忽然倒退数步一把抓住玄珠,眨眼便消失在竹林外,地上留了那个瓶子并一绺白发。 国师难抑激动,先抢了瓶子捞出那一捧沉重的魂魄,熟悉的脉动令他心潮澎湃。 什么是无双命格?什么是一统中原?这些古老而迷信的预言他早已不再需要!只要太子在,只要有太子!这个他用精血孕育出的凶煞之子可以将他送上权力的巅峰,天原那古老的预言即将被打破,无论那无双命格的真正主人是谁,都已不重要。太子即将回来! 他会成为一统中原的皇帝,走向高高的神坛,成为睥睨天下的天神! 他欣喜地将那团灵魂之焰贴在胸前,低声呢喃:“好孩子,爹把你找回来了!” 身后的妖兽忽然仰首嚎叫一声,似是在预警什么。国师缓缓转身,见那茫茫夜色中,一行人马悄无声息地冒雨前进,将竹林外团团围住。当头一人点亮了火把,往这边照了一下,跟着一个熟悉而亲切的男声响起:“国师,这样深的夜,您老人家怎会孤身在此?” 说着那人策马走近,一身甲胄,头盔下是一张被雨淋湿的俊秀的面容,双眸笑得弯起,十分温和,千分可喜,是二皇子亭渊。 国师一见是他,悬起的心顿时落下三分,淡道:“这话应当老臣问二皇子,这等雨夜,领兵来剿匪吗?” 亭渊柔声道:“今日收到消息,说凤眠山脚下有反贼出没,故而父皇令我领兵来擒拿。不过绕了一大圈,黑漆漆的,反贼没见着,倒遇到了您老人家。还要劳烦您老给我说说,可有见到反贼出没?回去我也好和父皇有个交代。” 国师那颗提起来的心脏又放下五分,指着幽深的竹林淡道:“方才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进了竹林,二皇子何不进去搜查一番?” 亭渊果然招来十几名亲信,策马走近竹林,忽然探头望了一眼国师怀内,奇道:“咦,您老人家怀里装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国师低下头,果然见太子的魂魄自领口露出小半,因周围都是士兵,太子已死之事只有极少数的皇族才知道,此刻说出来难免惹人怀疑,他立即用手掩住,淡道:“我来抓一些雨夜才会出现的小妖,炼制丹药有用。这是夜来有萤光的妖。” 亭渊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东西的魂魄……说起来,您身后那位兄台,莫不是什么妖怪?怎的没了脑袋?” 那些士兵原本未曾注意,听他这样一说,纷纷点了火把去看,果然见到那无头的太子直挺挺地站在雨中。太子身材极高大,纵然没有脑袋也比寻常人高出两个头,昔日他领兵狂扫中原诸国,众将士对他的身形极为熟悉,当下便纷纷惊叫:“那是太子!太子没了脑袋?!” 国师心中一阵恼怒,冷眼望着亭渊,他却仿佛什么也不知,无辜而迷惘地看着他,喃喃:“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国师面色阴沉,忽将那魂魄取出,硬生生拍进太子尸身背后,厉声道:“我让你们看看是怎么回事!”语气中杀意顿现。今日之事看到的人太多,倘若泄露出去,谣言纷飞下太子的威信必然大减。斩草要除根! 魂魄没入太子的后背,那原本一动不动的尸体顿时手舞足蹈起来。众人看着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乱蹦乱动,不由吓得毛骨悚然。国师将那颗一直拴在他腰上的木头脑袋小心翼翼地嵌合在太子脖子上,他立即抱住脑袋,状似痛苦,忽而张大嘴,依稀是打算狂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咔嚓一声,那颗木头脑袋被他自己捏碎了,浓黑腥臭的尸血忽然从头断之处泉涌而出,太子沉重的尸体狠狠砸在泥水里,再也不能动。 喜欢三千鸦杀请大家收藏:()三千鸦杀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十一章 ,(首字母+点co)! 没有你的黎明 四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绝伦的场景吓怔了。 国师脸色惨白,忽然痛骂一声:“无耻贱人!魂魄是假的!” 他身形忽闪,瞬间便到了竹林外,似是要冲进去。 守在两旁的士兵犹豫着望向亭渊,他目光闪烁,仅考虑了一瞬,便低声道:“只管拦下!” 数百人马只怕对付不了一个国师,但此时此地实在不能再拖,再等不到另一个良机。今早天原皇帝在御书房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中历数国师犯下的种种欺君之罪,将他借了皇后的肚子生下没有皇族血统的太子一事细细呈上,并说今夜子时正在凤眠山可知一切真相。 皇帝对太子本来就没有多大的感情,早些年的父子情只怕也被忌讳和惧怕给代替了。太子死后他也只是心忧中原尚未大统,死了个领头的太子,天原难免遭到他国报复。故而见信后,皇帝竟反倒松了一口气,只觉他死得极好极妙。 国师犯下的欺君大罪他也不过象征性地派给二皇子几百人马,大意是想要说服他,毕竟皇帝舍不得长生不老之术。国师炼制的丹药尚未出炉,现在杀他,就可惜了一炉长生不老药丸。 亭渊抽出长刀,趁着士兵们拦住国师的工夫,回头见那只妖兽兀自嘶吼,朝这里直冲过来,似是打算护主。他手腕一转,利落干脆地一刀斩下去,妖兽的脑袋皮球一般滚了出去,身体却扑在他所骑的战马身上。所幸他躲得快,扑在地上连滚好几圈,正要开口说话,忽觉地面一阵剧烈震颤,刚站起来又摔在泥水里。 其余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地面像是滚开的水,翻滚不休,忽而在中间凹进去大块,众人不由自主便一起滚进大坑中,连国师也不能例外,脚下一滑摔了进去。国师反应却极快,当即伸出妖手要抓住上面的青竹。冷不防眼前万道银光拔地而起,像一个巨大的笼子,瞬间将众人的身影锁入银光之中。 下一刻地面的震动立即平息,有人试图用刀剑去戳那银色结界,孰料结界看着薄软,竟比金刚石的墙壁还要坚硬,刀剑戳上去火花点点,半点也撬不开。 亭渊端坐在结界后,随意用手摸了一把,在心底咦了一声。这是清莹石布下的结界,可困天下万物。清莹石质地古怪,可吸收体力、妖力、仙力,被困其中愈挣扎便愈无力,倒不如安安静静坐着,静观其变。 他转头见国师面色极难看,不由笑了一声,低声道:“国师,莫非困住我们的,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国师没有回答,目中好似要喷出火来,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漆黑一片的竹林。 片刻后,有个身穿鲜红衣裙的少女打着伞从林中漫步而出,那是火一般的红,极少会有人在平日里穿这种颜色。可是她此刻穿着,却又令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仿佛这种鲜艳欲滴的颜色正是为了她准备的。 她脸上带着笑,甚至叫人看不出什么恶意,慢悠悠地蹲在结界外,歪着脑袋打量国师,开口说道:“你太小看我,几乎废了半条命才换来的机会,我会那么浪费吗?” 国师冷道:“帝姬,你困住我又有何用?这结界内共有三百一十九人,我可以杀了吃,吃了再杀,你困上我两三年我也不会有事。怕只怕你再没有两三年可活。” 覃川微微一笑:“喂,我仁慈些,叫你看看明早的太阳。记得好好看,因为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抽出白纸,变作一张椅子,就这么坐在结界外,嗑着瓜子,跷着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里面挣扎号哭的人。生平从未如此享受,如此惬意。 国师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忽觉头顶仿佛有一团无形压力狠狠压下。他像一团被揉烂的面,脸朝下狠狠摔在泥水里,无论怎样奋力挣扎,也挣不过那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道。他胸口窒闷得几乎要炸开,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探入怀中,将那一绺白发取出。障眼法在他们被困入结界时已经解除,那一绺根本不是头发,而是从羊背上剪下的毛。 他眼珠几乎要裂眶而出,死死指着覃川,额上青筋跳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覃川慢慢说道:“先别急,时间还早。我父母,加上五位兄长,还有一名婢女,共八条命。我会让你死过去八次的。剩下那些你欠了大燕子民的,我也会让你慢慢还清。” 国师再也承受不住咒杀的力道,在地上一滚,现出妖相,三十二只血红的妖手凌乱地挥舞着,吓得结界内那些士兵们狂呼乱叫,四处逃窜。 妖力的急速流逝,外加咒杀的威力,令他急需补充鲜活的血肉。他猛然回身,双眼血红,像是要掉出眼眶一般,死死瞪着结界中躲成一团的士兵们。 妖手一挥,不知抓了多少人,送去嘴边狠狠咀嚼,忽又哈哈大笑起来:“帝姬!你等着!迟早我要出来将你嚼个粉碎!” 覃川目不转睛看着他血红的脸,低声道:“在那之前,我会让你先被压碎。”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天边开始泛出淡蓝的晨光。国师已经死过去活过来记不清多少次,遍体满是伤痕与鲜血,周围布满断肢残尸,都是死在他手下的天原士兵。 凉风吹过,虽有结界围困,覃川还是觉得自己嗅到了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身后伸出一双手,代替她的手按摩头顶穴位。她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低声道:“玄珠如何了?” 傅九云将她的脑袋抱进怀里,在额头上吻了一下:“早醒了,难得没哭也没闹,就是不说话。” 说完又想起什么,道:“眉山说咒杀已经基本完成,只差最后一步,问你何时要夺他性命。” 覃川冷冷望着晕死过去的国师。这个野心勃勃的妖,灭了大燕的元凶,终于是死在她手上了。 “天亮了,等他醒来,看一眼太阳吧。”她面上浮出一丝极淡的笑容,是心满意足后的解脱与疲倦。 “帝姬,你比我有良心。我不想让他看到今天的太阳。”结界中忽然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实在太出乎意料,连傅九云都愣了一瞬。 要知道清莹石的结界可以吸取体力,被困上一夜,就是一头老虎也只有瘫着喘气的份了,居然还有人能说话,简直可用奇迹来形容。 结界中人影忽动,闪电一般蹿到国师身边,长刀高举,明明是冷冽凌厉的寒光,偏偏被那人用得如此优雅温柔。一刀削下,国师那颗脑袋滚了很远。那人甩去血珠,抬手撑在结界上,笑吟吟地隔着银光与两人对视,正是二皇子亭渊。 “你还能动?”覃川惊愕得猛然站起。 亭渊没有回答,只是眨眨眼睛:“我要谢谢你们,替我除去心头大患,让我省力不少。” 长刀在结界上划过,堪比金刚石的结界就这么静悄悄碎裂开。他跨出大坑,回头看了一眼,带出来的人马死了大半,没死的也被结界吸走半条命,活下来也是废人了。他转身对上覃川发白的脸,笑得温和:“那么,我走了。脑袋可以让我带走吧?” 他手里提着国师的脑袋。南蛮二十四洞的妖就算被砍了脑袋也不会死,他的嘴唇仍在翕动,似乎随时可以醒来说话。 覃川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他大踏步走了老远,突然叫道:“为什么……结界对你无用?” 亭渊抬头认真地想了想,露出个很爽朗的笑,带着一丝腼腆:“或许因为我最讨厌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吧。保重了,再见。” 她本能地想要追,傅九云却用力攥住她的袖子。 “别追!”他低声说,“这个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身体周围三尺内全无声音与鬼魅,所到之处鬼神避让,仙力妖力在他身上发挥不了作用。傅九云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国师没了脑袋的身体,他曾想打破天原的预言,将真正的天命之子压在下面永世不得出头? 真是差一点点便要成功了,国师倒比他想象的了不起。 “不要和那个人再有牵连了,你动不了他。”傅九云摸了摸覃川的脸颊,忽然一笑,“乖乖的,你就听我一次话吧。” 覃川木然地点了点头,走到国师身边用符纸引出魂魄。牛皮乾坤袋里的魂灯仿佛感应到这股妖力强大的魂魄,竟微微颤抖起来。魂灯上两股灵魂之焰比先时要明亮许多,左相与太子的魂魄已被点燃,将国师的魂魄引燃第三根灯芯,那火焰霎时跳了三寸多高,其色如晴天时最澄澈的那一方天空。 傅九云骤然退了一步,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竹林里忽传来眉山君大喊大叫的声音:“是谁?!谁扰乱我的咒杀仪式?!我还没完成最后一步人怎么就死了!”他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 傅九云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话,眉山君脸色大变,急忙扶住他,回头看一眼覃川。她正蹲在地上盯着魂灯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神器只差最后一缕魂魄便要发挥效用,受到其神力感染,刚刚晴了半分的天空又变得阴暗,噼噼啪啪下起了倾盆大雨。山间阴魂呼号,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雨伞丢在一旁,覃川很快就全身湿透。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昔日大燕尚未灭亡,她过得多么幸福快乐,只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点燃魂灯吧!勾取十方八荒所有妖魔之魂,黄泉碧落的厉鬼们亦会为那令人战栗的神力而现身,从此天下再无妖魔。 这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目的,再也想不出第二条路可以走。 那苍蓝的火焰仿佛在引诱她藏在深处的魂魄,仿佛有无数双小手温柔地抚摸上来,呼唤她:你来,你来吧! 她的身体不禁为之战栗,禁不住诱惑,高高举起魂灯,对准心口便要用力戳下。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覃川茫然抬头,对上傅九云略显苍白的脸。他的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没有问她方才想要做什么,只是低声道:“身上都湿了,回屋再说。” 覃川茫然看着他,喃喃:“九云……” 傅九云缓缓闭上眼,他从未如此苍白疲惫,皮肤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整个人像是要变成透明的。 他说:“乖,我们回家。” 覃川蒙蒙眬眬地翘了翘嘴角,仿佛想为自己的最终胜利欣喜一番。可她的眼泪却先掉下来了,猛然捂住脸,蹲下去,将冰冷的魂灯紧紧抱在怀里。 “我赢了……我赢了……”只有不断重复这句话。 在天有灵的血亲、饱受蹂躏的大燕子民,她终于可以将胸膛挺起,没有愧色,没有苦楚,微笑着去见他们。 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赢了,你很勇敢,是最出色的公主。” 覃川抬起泪眼,朝他微笑:“我没力气了,九云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一个温柔的微笑。 他抱起她,双手仿佛在剧烈地颤抖,走得很慢很慢,很是吃力。 她没有发觉,她以为发抖的人是自己。和以前一样,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潮湿的胸前。这里是她的家,怎样任性都没关系,怎样撒娇都有人宠爱,她的家。 多年积累的心事一朝了结,覃川忽然累得再也不想睁开眼。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拆了湿漉漉的头发用干布搓揉。 有人在激烈地说些什么,有人在急切地询问,有人在低声解释。 可她什么都听不清了,用小指钩住傅九云的手指,依恋地咕哝:“九云,你别走……” 所有的声音都停下,她沉沉坠入梦乡。 多年不曾入梦的家人们来看她了,冲在最前面的是二哥,他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乱糟糟叫人听不清,脸上笑嘻嘻的,最后给她一个熊抱。 阿满还和以前一样,含泪带笑给她行礼。 父皇、母后围着她,掌心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其他皇兄们抱着胳膊站两旁,笑得亲切温和。 那些笑容真是久违了。 “黄泉……冷不冷?”她低声问。 二哥摇头。 “死了以后,是什么感觉?” “和活着一样,闭上眼又活过来了。” 覃川觉着自己从未这么幸福过,低声道:“那就好……我……我可能会很迟很迟才能与你们团聚……不等我也没关系。” “燕燕……”二哥抱住她,“这样就够了。别再继续,不要叫自己后悔……” 他的声音忽然再也听不见,覃川猛然一惊,睁开眼才发觉天快要暗下去,丝丝缕缕的夕阳余晖透过帐子在被褥上漏下一道金边。 傅九云和衣睡在她身边,一根手指还被她的小指钩住。他的面色苍白得好似透明,嘴唇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呼吸平缓细微。 覃川抚上他的脸颊,触手不再温热,反倒带着些许凉意。 她突然感到心惊,急忙唤他:“九云?你睡着了吗?” 他浓密的长睫毛颤一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开了,眸光流转,最后定在她脸上。他笑了笑,翻身凑过来环住她肩膀。 “醒了?饿不饿?” “你病了?”覃川拨开他面颊上的长发,想用掌心的热度温暖他微凉的肌肤。 傅九云点点头:“好像受了些风寒,呵呵,我已经很多年没生病,这下真有些丢人。” 她拉高被子,将他盖得结结实实。他这样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她于是也不想再说什么,一遍一遍替他把落下的长发拨到耳后。她掌心的热度怎样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这样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块冰凉的玉石。 “还是去叫个大夫吧?” 覃川翻身要下床,却被他无力地按住肩膀:“别走,我只想看着你。” 她睡回去,将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他悠长的吐息喷在锁骨上,激起暖丝丝的痒意,然后他的唇轻轻贴在那块肌肤上,声音很低:“川儿,有机会……再跳一次‘东风桃花’吧?只给我一个人看。” 覃川笑了:“没有乐伶们奏乐,怎么跳?何况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忘啦。” 他沉沉笑了两声:“是吗?那也罢了……” 她抱着他,看着夕阳渐渐沉下去了,银盘般的月攀上枝头。魂灯被收进乾坤袋,天气的异象顷刻间便消失。一切都那么安静祥和,这样美的夜色,她从小到大看了无数回,却从没哪次像现在这样觉得移不开目光,甚至依依不舍。 “九云,魂灯的三根灯芯都被点燃了。最后那根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点燃,不然……前功尽弃。天亮之前,我要走了。” 他抬头看着她,面上浮出一丝笑,柔声道:“那好,今晚我做一顿烤全羊吧。别饿着肚子去。” 她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抖,牵扯得整个身体都在疼痛。 先生活着的时候,曾给覃川说过一个故事。有个人生来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请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门,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岂知被鬼听说了这个弱点,便伺机前来吓唬他,这人做了那么多准备,小心翼翼,最终却还是被鬼吓死。 先生说,你心中越怕什么,就越不要回避,孽债皆由心生,一切顺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个时候她没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结局渐渐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是离别。 她一直刻意回避,逼着自己冷了心肠面对所有人,愈刻意,结果愈是背道而驰。有意的冷落无情只能说明心灵上的软弱,最终放下一切爱上了,转眼又要离别,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 这是咎由自取。 眉山君已经回去了,兴许是被傅九云赶回去的,覃川记得自己快睡着的时候听见他在嚷嚷。不知左紫辰和玄珠听到了什么,吃烤全羊的时候,谁也不说话,气氛沉闷之极,连玄珠也少见地没有往左紫辰那里不停张望。 大家一起闷头吃羊肉,就着庄子里时不时飘来的“哪个混账偷了我家的羊”这样的叫嚷声,一顿吃了半头羊。 傅九云在生病,吃完饭便进屋休息了。 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随口笑道:“没想到你真的偷了一只羊,庄子里骂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后,隔了半天,才低声道:“其实你不需要这样逼自己。” 覃川手里的碗差点儿砸在地上,跳着起身,愕然张大嘴瞪着面前的人,结结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说话?” 玄珠会主动来找她说话,不亚于天下红雨。从记事开始,印象里玄珠对她永远只有两个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里甚至带了一丝悲戚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玄珠皱了皱眉头,淡道:“那个窝囊仙人……都告诉我们了。你已经为大燕做了那么多事,不用再继续下去。你要知道,没人会领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着自己的好处。” 她会突然与自己讲这些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玄珠冷笑起来——果然还是冷笑适合她——她眼神有些复杂,曾经的鄙夷厌恶一点儿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丝怜悯和温柔,低声道:“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以前我成日盼着你死,现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还是活下去的好。不是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吗?和他一起过下去吧!你救过我两次,这个人情,我必然还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还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转身便走,徒留一丝残音:“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保重。我会每天和老天爷祈祷,下辈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覃川愕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阵冲动:“玄珠!” 她没有回头,只停了一下,隐隐约约似是在叹息:“那天你和我说的……人要长大一些……我一直被困着,想不到从茧子里出去,第一次长出翅膀,又要被剪断……” “玄珠,你在说什么?” 她回头,居然是笑着的,再没有刻骨的嫉恨,亦没有难看的嘲讽。 “我还是很讨厌大燕国,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帝姬,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没有你那种抱负。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呢?” 她走了,不管覃川在后面奇怪地叫了多少声,也没有再回头。 覃川回到屋里,傅九云已经睡下了,大约还未睡熟,听见脚步声便慢慢睁开眼。案上烛火跳跃,他眼里仿佛藏了两颗星子,亮得可喜。 她拢了拢被角,朝他微微一笑:“怎么还不睡?我陪着呢。” 傅九云环住她的腰身,脑袋枕在她腿上,难得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再等等……等等再睡。我看着你。” 覃川握住他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心里期盼他可以像从前那样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样的拥抱。可是他虚弱得手指都没力气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也会被风寒打倒。 “我很少和你说先生的事吧?”她低低说着,“魂灯的事是先生告诉我的。不过他到死都在后悔,不该和我说这些。” 傅九云垂下长睫,只嗯了一声。 “他那时候怕我轻生,所以寻了魂灯的事给我个活下去的想头。”覃川顿了一下,“点魂灯需要无比强大的勇气与意志力,他觉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她的目光与他胶着,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不,我的胆子也很小。至少,点魂灯的时候,有些人我不敢见。九云,就陪我到这里吧,后面让我自己来,你好好过下去。” 傅九云笑得有些迷离:“找些美貌姑娘厮混,风流倜傥地过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时无语。 “当然是开玩笑。”傅九云对她眨眨眼,拍拍她的手,像安抚一只小动物,“要怎样,都依你。” 覃川将那些无用的眼泪用力压回去,她已经错过很多次离别,有意或者无意地回避。这一次,最后的那个人也要与她告别,再没有人陪着。她只有鼓足勇气去面对。 “哎,过来一些。九云,我想看着你。” 他凑过去,给了她一个轻柔若清风的吻,唇是微凉的。 她又觉着自己实在看不够他,这双眉,这双眼,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独特的天真,不笑的时候因为眼底的泪痣,令他显得那么忧郁。 “你睡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天亮前我不走。” 他一定是病得不轻,几乎立即便陷入深深的沉睡,苍白的唇里呢喃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魂灯……等我……” 覃川弯腰亲吻他的脸颊,心底那些喧嚣奔腾的声音忽然停了。 他的人已经在她怀里沉睡,虽然明早的阳光再也与她无关,可现在何尝不幸福? 心爱的人,你会做个好梦。 喜欢三千鸦杀请大家收藏:()三千鸦杀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十二章 ,(首字母+点co)! 她的任性娇蛮,他至死娇惯 子时末,左边瓦屋的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睡在窗台下的猛虎好奇地回头望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要说话似的。 那一袭紫衣缓缓走到它面前,弯下腰对它摇了摇头,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圆了一双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很低:“好了,睡着吧。不要惊动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唤来灵禽,冷不防身后响起玄珠的声音:“紫辰,你想做什么?” 他吃了一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玄珠站在对面,目光锐利如剑,无声无息将他刺穿。她什么也没再问,他也不再说什么,他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要哭要闹,早几年她就做尽。要缠要黏,她身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丢弃,还是没换回什么。 “方才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动了手脚。” 傅九云精神不济,覃川心事重重,谁也没注意左紫辰用了障眼法,偷偷将乾坤袋换了出来。 他淡淡一笑:“别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知道。” 她将腰挺直,第一次骄傲而满足地直视他。从前她也会挺直腰身,做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在他面前却永远要垂下头,像是欠了他什么,总觉心虚。 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视他了。 “你做什么我都知道,我永远是第一个发现你细微举动的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深。所以你永远不要想瞒我什么事。” 左紫辰没有动,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感动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她怎么做,都不会打动他。她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其实这个人真的一丝一毫都不喜欢自己,甚至完全没有可能会喜欢。 她于他,是一块相斥的磁石,从不会真正看进眼里。 “你打算牺牲自己,做点燃魂灯的最后一缕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云?” 她问得讥诮。 左紫辰顿了片刻,低声道:“魂灯是她用鲜血开启,已和天神有契约,我纵然有心也无法点燃。对天原国的报复也该到此为止了,太子与国师都已死,这一切应当够了,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来换取天下无妖。我会将魂灯带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发出闪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后一次不甘而又充满希望地跳跃。 “紫辰……”她的声音在颤抖,“那……那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发誓,绝不会再任性胡闹,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转过身,再不看她:“我不会带着你。莫要再扰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作冷玉般的苍白。 她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唤来灵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两只手忽然从后面轻轻抱上来,环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舍。 他不语,不动。 她的胳膊渐渐收紧,下一个瞬间忽然又松开了。左紫辰只觉怀里一空,猛然转身,却见她手里攥着牛皮乾坤袋,面上挂着诡异的笑,急急后退数步。 “玄珠?!” 他下意识用手一抓,却抓到一把冰冷的头发。她没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闪,将他捏在手中的长发切断,纵身跳上灵禽的背,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左紫辰大惊失色,又恐惊动了屋内熟睡的两人,灵禽被她抢走,他只得唤出灵兽辟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术上造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学过,那驱使灵禽的本领也不如他,没一会儿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风声呼啸中,他厉声高叫:“玄珠!不要乱来!” 她依稀是回头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从灵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浅黄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难找到踪影。左紫辰急忙驱使辟邪狂奔而去,因见四周殿宇辉煌,飞檐高阁,分明是天原的皇宫。倘若被宫里人发觉,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烦。 灵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远,隐约只见玄珠躺在湖边,手里高高举着那盏被藏在乾坤袋里的魂灯。受到魂灯神力感染,乌云登时开始密布,雷鸣电闪中,又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皇宫内游荡的阴魂野鬼们惊慌失措地嚎叫躲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还是惊,一闪身便蹿到她身边,却不防魂灯上弹出一层血色结界,毫不犹豫将他撞得倒退数步。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玄珠已满身是血,下半身动也不能动,只是望着他冷笑,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已经没办法了……魂灯染了我的血……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亲,她能点魂灯,我自然也能点……” 大雨如瓢泼,她很快就被淋湿,长发黏在腮上,满头满脸的血也被洗净。或许是因为脸色太过苍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气色,声音断断续续:“左紫辰,你永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冷血……你……你要忘了我……我不会让你如愿……” 左紫辰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剑,一剑一剑奋力去砍那结界,却形同蚍蜉撼大树,丝毫也不能破坏之。 玄珠笑了,下一刻眼泪却滚滚落下,喃喃道:“我荒唐了很久……都快死了,还要你记着我做什么?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时候什么都没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时候……要……天下无妖……” 当一声,是他手里的剑被结界弹开,远远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扶在结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张合,只是风很大,雨也很响,她什么也听不到。 “紫辰……你心里是不是……” 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她了? 她高高举起魂灯,在风雨声中用力将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脏,霎时间,魂灯上的火焰尽数熄灭,她的血顺着魂灯的花纹缓缓流出,再缓缓被魂灯吸进去。每吸一次,那灯就变得血红一分,红里透出一层莹莹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狂风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稳,风中阴魂呼号穿梭。魂灯嗡地响了一声,吸足了血,变得如太阳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猩红。 玄珠发出一个类似叹息的呻吟,满身衣服尽数被狂风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着我!” 她苍白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团模糊血肉,被狂风吹散开来,几绺衣裳的碎片缓缓飘落。下一刻,风平浪静,只留一盏被真正点燃的魂灯飘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灯身像一轮带来死亡与绝望的血红太阳,安静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个死人。 这下,他真的是永永远远也忘不了她了,再也忘不了。 窗外开始刮起狂风,竹林里犹如鬼哭狼号一般。 仿佛有人在轻轻抱着覃川的肩膀,低声说了许多话,柔软的嘴唇贴在她的面颊与额头上,久久不舍分离。 她又梦见久违的亲人,一时舍不得醒过来。 朦胧中听见他说话:“……就陪你到这里吧,醒了可别哭鼻子……不过,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么办呢,覃川……” 她听不真切,只是略带撒娇地按住了他的手,让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这样让她很安心,很舒适。她已经习惯对他撒娇,不自觉地便要露出娇蛮任性的一面。他宠她也宠得厉害,硬生生把个识大体善诡计的姑娘宠回了帝姬时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脑袋大摇特摇一番。 肌肤的温暖渐渐像沙砾一般消失,覃川从美梦中醒过来,满足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想要抱紧对面的人——却抱了个空,他人已不在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状况,推开被子起身,揉着眼睛叫他:“九云,你好点了没?” 没有人回答,狂风将窗户呼啦啦吹开,纱帐发了疯似的乱摆——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天还没有亮。 风吹得她好冷,她裹紧了衣服,打着呵欠避过狂风,去厨房探头一看——没人。 去他时常画画的那个屋子——还是没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了一圈——依然没人。 竹林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覃川被吹得差点儿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听风里哭声震天,冰冷的魂魄气息擦刮过身体,令她战栗不止。 下意识地抬头,却见狂风中裹着一片巨大的黑色乌云平地而起,像一条矫健的黑龙,旋转着往西飞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飓风痕迹划破长空,如同无数条巨大的黑龙在西方会聚交合,在皇宫上方渐渐形成一根通天的黑色云柱,剧烈地回旋卷曲。 覃川忽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仿佛是发生了什么极坏的事情。下意识地抄起一直系在腰间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发现早已被人调包。有人偷了魂灯,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将灯点燃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魂灯是她最先用鲜血开启契约,最后一缕魂魄非她莫属。天神的契约也能被打破,这是什么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颤抖不可抑制,双脚发软,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个人名在不断回响:傅九云,九云。难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时候还听见他在说话,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魂灯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点燃了起码两到三个时辰才会开始的。是左紫辰,还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从竹林里滚了出去,一头撞上青石,登时眼冒金星。 好像有人轻轻托了她一把,袖子里藏着她熟悉的淡淡香气。覃川本能地伸手一抓,却抓空了,四周除了歪歪倒倒的青竹,别无他物。 风太大了,吹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从喉咙里发出极致的叫喊声也被无情地吹散。 “九云!傅九云!”她的嗓子都要喊破了,却等不到任何回答,扶着剧痛无比的额头,她跌跌撞撞跑出竹林。 竹林外是凤眠山脚下的小村庄,庄里的人早已起了,被这天现的异象吓傻,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着突现的异象无意识地嚷嚷着。因又见覃川从竹林里出来,都吓得脸色发白,直道见鬼,这竹林从来没人住过的。 覃川抓住一个大爷,急问:“您有没有见过公子齐先生从这里出来?” 大爷可劲儿挣扎,脸色发青:“什么公子齐……那是谁?” 这大爷前几天还给他们送了一篮鲜藕,怎么今天就说不认识了?她愕然松手,看着他连滚带爬地跑远,村人们远远地聚在一处,警戒里带着恐惧打量她,窃窃私语:“真是奇怪啊,天还没亮就刮这种邪风,如今这从没人住的竹林里又闹鬼……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她的心几乎要蹦出喉咙,脑子里嗡嗡乱响,像是被一双突如其来的手搅成一团糨糊。忽然将手放在嘴边吹个唿哨,猛虎立即从竹林中飞奔而出。 “乖猛虎,带我去皇宫看看!” 猛虎跃上树顶,在波浪般起伏的枝叶间狂奔。覃川紧紧伏在它背上,望着天顶无数条妖魂组成的黑龙往西方游荡而去,盘桓在皇宫上方的那根巨柱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像是要把整片天空吞噬了似的。 下面有许多人哭喊奔跑,还有许多妖力还算强盛的妖类在苦苦支撑不被神力勾走。泥沙草叶被卷入飓风中,半边天是漆黑的,半边天泛出泥土般的黄。 一切都乱套了。 猛虎御风,片刻间就来到了天原皇宫外,皇城早已进入戒严状态。猛虎轻快地在屋檐间跳跃,躲过士兵们警戒乱扫的目光,覃川很快便见到高高站在昊天楼顶的左紫辰。 他紫色的宽大长袖被风吹得凌乱翻卷,整个人好似木头一般动也不动。听见她在下面喊,他震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紫辰!魂灯到底……”覃川攀上屋檐,急切地想要问个究竟。 “我要走了。”他打断她的话,转过身,缓慢又失了神魂一般,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她试着去拉,他避之如蛇蝎,她伸出的那只手只好尴尬地晾在那里。 左紫辰抬头看着天顶那根巨大的黑柱,声音沙哑:“我没能拦住她……你什么也别问,我什么……也不想说,保重……” 覃川愕然看着他的身影在屋檐上一闪,转瞬即逝。 没有见到玄珠,是她点了魂灯? 覃川心神不宁,此刻再回想起昨晚玄珠突如其来的那些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怎么也没有想到,到最后点了魂灯的人会是她,那个曾经幼稚而肤浅、恶毒又偏执的玄珠。 要不要追上左紫辰?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骑着猛虎回到凤眠山下的那片竹林。她更担心傅九云,他究竟去了哪里? 怔怔地走进竹林,平日里在竹林中鬼鬼祟祟徘徊跳跃的那些细小的妖魔们统统不见了,漫山遍野死气沉沉。狂风已经停歇,剩下的唯有死寂与满地萧索。 细细的微风拂过衣角,风里带着细碎缠绵的竹笛声。覃川怔忡地听了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眼前甚至开始漫起许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头划破,扯了一道大口子,她只是顾不得,气也不敢喘,踉跄着奔到瓦屋前,却见卧室那扇木窗开了半边,断断续续的笛声从里面传出,分明是《东风桃花曲》的调子。 九云! 她一把推开窗,下一刻却被一双冰冷的手轻轻盖住双眼。 “别看。”他声音低沉而虚弱,“为什么要回来?”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觉得十分委屈:“傅九云,你在搞什么鬼?放开手!” “为什么不和他走?” “你再胡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你看了,会害怕。” 那只手移开了,屋内昏暗,仿如被淡墨刷了一层。傅九云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画中一笔随意勾勒出的人影,轮廓还在,内里却是透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静静看着他半透明的脸,喧嚣的血液一点点沉淀下去,变作凝结的冰块。 他依稀是笑了一下,柔声道:“看样子不能在魂灯里陪着你了,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只是担心,没有人照顾你。” 她没有动,没有惊惶,没有哭泣,也没有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 就这么无声地看着他,从那模糊的轮廓里极努力极专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觉得那一瞬间她什么都知道了,又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搞不懂。 小声地,她问了一句:“……为什么?变成这样?” 因为…… 因为……因为他其实不是人,只是魂灯里孕育出的一只鬼。魂灯被点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从此世间再无他的痕迹。那些凡人,已经忘记他的存在,或许再过不久,她也会忘记。 可他不想告诉她,或许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么别的乱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里,他永远是好好的,一个完完整整的、叫作傅九云的男人。这个男人从心底深处爱过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与凡人无关的别的。 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只是陪她做一个凡人,好好度过短暂一辈子。 可是心愿只能到此为止了。 傅九云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傻孩子,别哭丧着脸。笑一个吧,马上都要忘了我,还不赶紧笑给我看?” 我不会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体渐渐变得越发虚幻透明,双手从他胸膛上一穿而过,没有任何阻碍。 她已经摸不到他了。 “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他说,“川儿,再跳一次‘东风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缩回,用力罩在脸上,纤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头,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乐。” 卧室里没有高级的金琵琶玉琵琶,只有一把半旧的梨花木琵琶,半圆的大肚,断了两根弦。 覃川抱了琵琶在怀里,傅九云坐在窗台上将竹笛横着放在嘴边细细吹,笛声悠扬婉转,像春风扑面。 抛长袖,如流云状。可她没有长袖,便解了腰带翻卷。 犹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后的笑靥如清水芙蓉,两点眸光像是荒原里的星星之火,于绝境处兀自燃烧,反而亮得惊人,仿佛那目光也可灼伤肌肤一般。 竹叶唰唰落下,她在风中旋转,觉得自己回到了朝阳台。 台上只有他和她,一曲“东风桃花”,便是他们的缘和劫。 断弦的琵琶弹不出调,沙沙哑哑呜呜咽咽,似碎了的珍珠落满地。忽然铮一声,最后两根老旧的弦也断了。她毫不在意,将它反举在脑后,用手指敲击面板,发出清脆的空空声。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后寻找她。还没有告诉他,那时候她是一心一意想着要去环带河边见他的,只是没有找到路。今天要回来找他,也是一心一意地,只是他快要消失。 没有办法留住什么,命运是阴差阳错的流沙。 他为什么要消失?为什么一丁点儿也不告诉她? 她可以像无数个即将被抛弃的女人一样,把心底通天的疑问问个彻彻底底。 但,问了有什么意义?她相信他绝不想离开,与其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询问上,不如满足他的心愿,让他走得心满意足。 欠了他太多,能还的居然只有这个。 黑暗渐渐褪去,天际现出一道淡蓝的晨光。笛声渐渐虚弱下去,最终化为虚无。 “九云……我对你,是一心一意,从无反悔的。” 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在最后的这个时候!求求老天别让天亮得那么快!让他听见!让他知道! 覃川骤然回头,眼前这个小小的院落正从上到下缓缓化作青灰。 那间是他时常做饭做菜的厨房,这间是他铺满宣纸笔墨的画室,还有卧室、正厅……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经尽数消失,徒留一片荒芜的空地。猛虎也被惊呆了,左闻闻右嗅嗅,回头委屈又疑惑地冲她低吼,像是问缘故。 她只是静静望着那最后一抹残留的人形轮廓,竹笛在他手里晃了一下,轻轻掉在地上。他仿佛说了什么,可是太轻,被风声吹散开,她什么也听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终于也如青烟般飘散,像是从来没有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 覃川走了两步,双脚忽然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软软跌了下去,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 西方的天空渐渐变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渐渐被魂灯召唤过去,凝聚成永远不会消散的乌云,魂灯不灭,妖云不散。 恐惧这种神力,猛虎缩成一团不停发抖,呜呜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此刻,天下再无妖魔,饱受它们蹂躏的百姓已经解脱了。 她救了这个世间许多被妖魔蹂躏的人。 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破碎支离,完全崩溃。 现在,她可以高兴了吗? 没有人回答,覃川紧紧抱住膝盖,双眼一眨不眨望着那翻卷旋转的乌云巨柱,坐了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里呢?她该去哪里?接下来要做什么?和谁白发苍苍?和谁生儿育女,一家人坐在竹林前指着青竹上刻的字,笑谈当年的风流韵事? 这个世界很大,却再也没有第二个傅九云了。 眉山君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简直气急败坏,连牛车也没坐,直接腾云驾雾闯进来,劈头便是大叫:“怎么这样快就点了魂灯?不是叫你们点灯之前告诉我吗?!” 覃川还是坐在地上,甚至动也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上的人是她,亦是大惊失色:“你没死?!那魂灯怎么会……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亲!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是她去点了魂灯?!” 覃川嘴唇翕动,低声道:“师叔……你是来找九云的?他已经不在了……” 眉山君脸色惨绿:“我当然知道!魂灯都亮了,他能活着才见鬼!他逼我发誓不许我说,可……可我早该告诉你……我早该告诉你……” 话音突然断开,他骇然望着覃川陡然变色的脸,她站起来,朝他这里走了几步,伸手似是想抓他问个仔细,下一刻却突然软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你一定要点魂灯,绝无回旋余地?即便我会丧命,也要坚持? ——你……你可别说是要殉情……呵呵,这和你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啊。 …… 原来,他说过,真的说过,只是她没有相信,甚至开了个很恶劣的玩笑。所以后来回头追问,他便咬定了是胡说。 他留给她一个最恶劣的谎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么会相信的?为什么就相信了? 哦,她选择相信假话,因为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灯与他之间痛苦为难。 原来……原来到最后,会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绝望的拥抱与缠绵,企盼黎明不要到来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对了,最后临走的时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说了什么?她怎样想怎样想也想不起来。 她还想知道,那时候他是什么表情,解脱,不舍,还是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浅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这样简单的法子她早该想到,去黄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该说的、该问的,统统问个底朝天。 黄泉路上,你还怎么逃? 覃川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处看了一圈,低声问坐在床边神色疲惫的眉山君:“我怎么还没死?” 眉山君累得连抱怨也不想说了,长长叹一口气:“快死了,不用着急。那个老妖国师在你心脏上扎过银针下了咒,如果不解开咒文,你最多只能活个一两年。” “我等不了一两年,现在就死吧。”她热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脏,戳得他鼻子都红了。 “帝姬,你别想着死了去阴间找他。你活着大约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死了可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 眉山君又叹了一口气:“他是魂灯里化出的一只鬼,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他来,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灯若不被点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带着记忆转世轮回,守着灯不能解脱。如今魂灯被点……唉,应当是魂飞魄散,不知飘在什么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阴间也找不到他。还不如努力活着,兴许日后有人能将魂灯熄灭,他还是会回来的。” 覃川闭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对不对?” 眉山君顿了一下:“那个咒文确实解不开,但也未必走到绝路,我会替你想办法。谁叫……唉,谁叫我那么心软!” 他抓着袖子,揉揉通红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待着哪儿也别去。魂灯被锁死在天原皇宫里,现在外面到处贴满了你们的通缉告示,你这样子出去就是个死。总之万事交给我,谁叫我是苦命师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里恢复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无声地陪着她。覃川吃力地转过头,望着窗外灿烂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云还在这里,那时候她睡懒觉,他就倚在窗户上笑眯眯地看她。 为什么会爱上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很多很多问题她想问,一直以来都想问,但从没问过。人将死,问到了这些答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不舍,她的心肠对他素来是冷若铁石的。 如今窗外空荡荡,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不需要伤心悔恨,这一切已经是对她最好最彻底的报复,流泪亦是嘲讽。 他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衣服、鞋子、画——有关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齐这个名字也被凡人在一夜之间遗忘。只有那根他用过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边,沾染着他袖中的淡淡香气,在鼻前缭绕。 覃川将那根笛子紧紧抱在怀里,觉得他仿佛就在这里,应当还没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凤眠山下的那个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约是怕她伤感,将凤眠山那片竹林给搬到眉山居了。 她挪到外面,搬了一张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地数它们。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应当刻了两人的名字。世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会消失的,所以他存在过,在她心里,到了生命的尽头也绝不会忘记。 把竹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她不会吹笛,不如他那么玲珑机巧,优美的笛声被她吹得好似老鸦在聒噪。 竹林里有人形灵鬼在照料出土竹笋,实在受不了那声音,抱着脑袋出来讨饶,求她别吹了。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着灵鬼,低声说:“谁会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间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后就忘记他。乐律也好,画画也好,她什么都可以学,只求与他靠近一些些。 和风将她的衣服吹得鼓起来,缓缓将她环抱,覃川将竹笛抵在唇边,低低唤一声:“九云。” 他或许就在身后,温柔地答应一声,抚摸她的脑袋,像阳光一样轻柔。 她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我心爱的人,我等着你。 当你再次睁开眼看着这个世界,或许它已经变得陌生了。树叶不再闪闪发光,黄昏也不再美艳如诗。失去妖力的人间,变得平庸琐碎,不再有鲜亮灵动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欢呼;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只是,我会等着你。 或许那时候我已经白发苍苍,牙齿脱落,说话亦是含糊不清,词不达意。 可我还是要等你。 我要等着,紧紧地抱住你。我会祈求上天,我再也不会放开双手。 喜欢三千鸦杀请大家收藏:()三千鸦杀更新速度最快。 第二十三章 ,(首字母+点co)! 听见花开的声音 那天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从早到晚。窗外的竹林一片迷蒙雾气,有晶莹的水滴顺着竹叶落下。 自魂灯被点燃,已是过了三年。受到神力影响,下雨的时候比往日多了许多。 雨不大,多是蒙蒙细细,牛毫般染湿发髻。 木窗开了半扇,窗下放了一张床,覃川正躺在上面,身上盖了四床棉被,依然冷得发抖,脸瘦得凹了进去,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眉山君坐在窗边,三指搭在她细瘦的腕上,眉头拧得很紧。 “很冷吗?那就关窗。” 这次把完脉,他没有说任何关于国师诅咒的事,起身要替她将木窗合上。 “别……我想看着外面。” 覃川咳了几声,一绺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来。她现在已经不像前几年咒文刚发作的时候那样剧痛难忍了,似乎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只是整个人瘦得厉害,随时能闭气死掉似的。 眉山君左思右想,左右为难,绞尽脑汁也不知该怎样和她说。三年来他访遍中原大地各处仙山福地,凡是有点交情的仙人都一一仔细问过,却无一人能解南蛮二十四洞之妖的诅咒。帝姬被这可怕的咒文折磨得十分可怜,若不是有个执念,两年前就死了。 “师叔。”她突然唤他,“那根刻了字的青竹还在吗?我看了一早上,只是看不清。” 她的眼睛除了近在眼前的事物,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他鼻子发酸,低声道:“放心,这里是仙家福地,竹林不会被雨水淹死的。” “那……笛子还在我手上吗?” 她的触感也快消失了,明明把笛子攥得那么紧,却丝毫感觉不到。 “在,你好好地抱着它呢。” 覃川终于放心地闭上眼,鼻息渐沉,呼吸显得十分吃力。眉山君以为她睡着了,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正要走,忽听她轻声说:“师叔,倘若有朝一日魂灯被灭了,九云能转世,你替我告诉他,我在奈何桥旁等着他。他不来,我绝不会喝那忘川水,更不会去入轮回。” 眉山君饱受打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鼻头红得像颗萝卜,学了小媳妇的模样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觉无尽的困倦袭来,瞬间便晕死过去,再不知人事。 她也不晓得自己这次睡了多久,以前沉睡在无名黑暗里,总有个醒来的时辰。如今她一直睡一直睡,竟有些醒不来。 朦胧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床头说话,很陌生的男声,冷凝傲然。 “……拖到现在才来找人,不死也要被你这窝囊仙人害死了。” 眉山君依稀是含了极大的怨气,偏又发作不得,那说话声音便古怪别扭得很:“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句话,能不能救?” 那人思忖片刻,便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慢慢说道:“也成。我救她,条件是你以后不许再跑去骚扰辛湄。” 半天没有听到眉山君的回答,覃川在黑暗里努力竖起耳朵,冷不防有人托住她的后脑勺,将一颗冰冷馨香的丸药塞进口中。她口舌喉咙已然僵硬,无法吞咽,那人便用指尖蕴了仙力助她咽下丸药。 那手指带着滚烫的热气,顺着咽喉向下滑,丸药在喉咙里便被烫化开,浓厚的香气充斥四肢百骸,甘泉一般洗涤她腐朽干枯的躯体,久违的精力开始酝酿,她只觉身体慢慢变得轻盈,像是要冉冉升空似的。 “这药丸凡人承受不起,如今她身受诅咒只好另当别论。日后须得调理仙力,仔细修行。便宜了你,白收个漂亮弟子!” 那人的手在胸口重重一按,覃川不由自主啊了一声,飞快睁眼。视线还是有些模糊,隐隐约约见到那人身材修长,自她胸前抓起一把密密麻麻的银针,根根带血,转身便同着眉山君出去了。 “咒具已经取出,想不到居然如此狠毒……” 说话声渐渐远去,覃川使劲眨眼,依然什么也看不清。想要起身,可是忽然又觉得很累,每一根手指都软得酥掉。香甜的黑暗再度袭来,这是三年来覃川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沉入睡眠,睡得极香。 直到她醒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管她怎么问,眉山君都咬死了嘴巴就是不说谁救了她,好似对那人有冲天的怨气一般,一提到脸就要发绿。 覃川素来聪明,察言观色一些时日,便也看出那人到底是怎么个身份了。某日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烛夜谈,无非是想套话,待他喝得半醉,便故作随意地提到:“我想了又想,难不成师叔是放下身段去求了那战鬼?我还当师叔很讨厌他呢。” 眉山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捧着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来,一个劲儿捶胸顿足:“死傅九云!你醒了这笔账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为了救你女人,连情敌都求上了!老脸往哪里搁哟!” 覃川赶紧从酒缸里又舀了一桶酒给他满上,连连赔笑:“多谢师叔救命之恩,原来您是找了那只战鬼。是答应了什么条件吗?” 眉山君泪流满面,长吁短叹,不管她怎么问,都不肯再说。 覃川只好哄他:“师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经解开,我也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了。您告诉我小湄在哪里,我去找她,帮您说说好话,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来眉山居陪您。” 他挂了两条泪,双眼发光地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边总跟着那只战鬼……” “我不怕战鬼,再说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还要摆出矜持的小样儿,踯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说,“她在挽澜山一带……那边盛产一种叫春醪的美酒,味道很不错的。” 覃川哭笑不得:“您只管放心,我帮您买个十缸八缸的回来。” 眉山君果然一扫先前的颓废,脸上简直要放光,抓耳挠腮,分明是喜出望外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抓了她的手,一面勉强做出语重心长的模样:“你如今吃了仙丹,那东西凡人承受不起的,十个有九个都会爆体而亡。好在你身受诅咒侵害,爆体不至于,但那仙力聚集在体内,不靠修行之力化开,以后还是不好。师叔看你这么有诚意,这便传你一套修行心法,自己好好修炼去吧!你果然还是个有仙缘的,我就说,那定好的命数怎可能被改得那么离谱……” “什么仙缘命数?”覃川一头雾水。 “没……没什么!”眉山君自悔失言,人果然不能喝太高,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会倒出来,“我这就传心法了,你听好!” 且说他做仙人也有个几百年了,和他一辈儿的仙人徒子徒孙也不知开枝散叶了多少,他却始终孤零零地住在眉山居,除了灵鬼便没有旁人。以前他依稀是收过几个徒弟的,奈何实在没有为人师表的模样,教导弟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完完全全地误人子弟。 这次若不是覃川聪明,又歪打正着吃了仙丹存了仙力,只怕教个两百年她也练不出什么东西来。 眼看他说了几遍心法,覃川很快便能打坐入定,运化仙力,眉山君更是喜不自禁。想到她能修炼有成,去到皇陵把小湄带出来,和小湄一起来的还有几十缸美酒,这前景太美妙了,他乐得嘴巴半天也合不拢,觉得自己放下身段去求战鬼来救覃川,简直是有生以来所做最英明的事。 匆匆两年一晃而过,自魂灯被点燃,已是过了五年。 覃川自练心法有成后,便特意去了一趟挽澜山皇陵,她是真心想为眉山君做点什么来报答。人家苦恋辛湄未果,成日絮絮叨叨,看着也怪可怜的。 谁知去到皇陵才知,辛湄与战鬼竟是早已成了婚的夫妻,还是琼国皇帝亲自下旨赐的婚。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他居然从来不说!成天念着别人老婆的仙人是什么仙人?差点儿就帮他干了拆散夫妻的坏事。怪不得人家战鬼直接找上门,那么杀气腾腾的,谁的老婆被别人拐走不会想杀人?没把眉山君大卸八块,算那只战鬼客气了。 她回来之后,眉山君又捶胸顿足痛哭流涕,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却说魂灯被点,天下再无妖魔,来找眉山君办事的人也骤然减少,日子清闲了许多。眉山君伤心之余只有吃吃喝喝来排解,整个人胖了一大圈,以前那瘦骨嶙峋的模样是看不到了。覃川觉着,他再这么发展下去,只怕会变成白河龙王那样一颗球。 那日他午饭吃了太多,唯有绕着池塘散步消食,覃川就坐在竹林边吱吱呀呀吹竹笛。她这么个人,千伶百俐的,雅擅歌舞,偏偏乐器怎么也操弄不好,笛声比老鸹叫还要难听,眉山君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捂着嘴扶住一杆青竹,十分虚弱:“别吹了……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覃川只好收了竹笛,寻思找个僻静的地方再练,冷不丁见守大门的灵鬼急匆匆走过来,口中连声道:“主子主子!有客有客!” 也难怪灵鬼这么激动,这几年眉山居太冷清了,连花花草草都没精神。 眉山君大喜,急忙换了衣服,兴冲冲地去接客。 久没有人求他办事,给他送酒,眉山君很不习惯。虽说自斟自饮也不错,但少个酒伴总是美中不足。帝姬被咒文折磨得死去活来还能陪他喝酒,咒文被解后反倒戒酒了,整日只是坐在竹林里吹那根破笛子,闷得不行。 今日难得来客,必当痛饮三百杯!眉山君寻了两个小桶般的酒杯,叫灵鬼背上三大缸醉生梦死,两眼放光亲自迎到门口。却见门前立着一男一女,女子着青色长裙,容姿艳丽;男子穿着紫色长袍,秀若芝兰,丰神俊朗,虽然双目紧闭,神态却甚是悠闲,正在欣赏盛放的紫丁香。 眉山君大叫一声,指着他差点儿跳起来:“你!你来了?!这些年跑去什么地方了?连我也找不到……” 来人微微一怔,跟着彬彬有礼地行礼:“在下左紫辰,这位是师姐青青,今日初次造访眉山居,未曾与仙人有过相识之缘,仙人是否认错人了?” 眉山君呆了。 “你是左紫辰,曾经大燕国左相的儿子?”喝酒的时候,眉山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越看越像,可他怎么就变成了个陌生人呢? “仙人慧眼如炬,在下的来历果然瞒不过您。” 左紫辰喝酒也是文质彬彬,不急不躁,倒显得捧着巨型酒杯牛饮的眉山君成了一头解渴的老牛。青青在旁边想插话,奈何眉山君压根就没朝她看一眼,热脸总不能贴上冷屁股,她只好闷闷不乐地扭头看风景。 “……也罢,你今日来访,所求何事?”眉山君突生妙计,回头对灵鬼们小声吩咐一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趁着灵鬼去竹林里找人,他回头又给左紫辰满上一杯,加一句:“有事求我,必须在酒量上打败我再谈。” 左紫辰啼笑皆非:“仙人误会,在下今日前来并非有所求,不过受师之托,送个东西给您。”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毕恭毕敬推到他手边。锦盒中是一张丝绸请柬,做成手绢的模样,下面还坠了一条紫晶小蛇,十分精致。 原来是香取山山主要搞什么仙花仙酒大会,广邀天下仙人去他家做客。这妖仙老头,仗着香取山富饶漂亮,成日尽会显摆,近来越发厉害了。 “另外师尊还有事想请问仙人,仙人素日与傅九云交好,近日可曾见过他?山主很是想念这位大弟子。” 眉山君皱了皱眉头,傅九云的身份从来不为外人知,随着魂灯被点消散之后,凡人已将他完全忘记,仙人们倒都是记得的,这已不知道是第几个询问傅九云下落的了。仙人们都以为魂灯是被傅九云偷走点上的,这种头等八卦大事不拿来八上一八,简直枉为无所事事的仙人。 “这个我不知道,我也是很久未曾见他了。怎么,山主还念着魂灯?灯都已经点上了,再念着也没用,找人来怪罪更没用。倒不如看他有没有本事把魂灯弄熄,擦干净还能继续收藏的,反正没人和他抢。” 左紫辰笑了笑:“仙人说笑了,魂灯是天神之物,凡间仙人岂有手段熄灭?” 眉山君动动嘴唇,正要说话,忽听门帘外传来覃川的声音:“师叔,你找我有事?”说罢珠帘被人掀开,她人已走了进来。 见到左紫辰,覃川很明显地一僵,低叫:“紫辰?这些年你去哪里了?玄珠她……” 左紫辰不知对方是谁,因见是一位年轻且美貌的姑娘,便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含笑道:“在下左紫辰。姑娘……是否认错人了?我并不曾识得姑娘。” 覃川一下子呆住。 他……莫非他又被人封了记忆? 青青忽然咳了一声,将她轻轻一推:“姑娘,借一步说话。” 她把覃川拉到门外,神色严肃:“我看姑娘与紫辰应当是旧识,有些事你或许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这两个字。当年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记忆,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若总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么,岂不令他痛苦?” 消除……记忆。覃川怔怔看着左紫辰,他神态安详,全无之前的苦忍涩然。原来、原来他又遗忘了,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愿。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姑娘可否知晓?还请告诉我……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个名为傅九云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缘由,也好解我们疑惑,莫让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宝物的黑锅。” 覃川慢慢闭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态。” 她走回屋内,耳中听见左紫辰声音低柔地与眉山君说话,心中滋味复杂之极。 当日是玄珠点了魂灯,不知他二人有什么纠葛,兴许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忘了也好。谁也没有资格责怪他选择遗忘,毕竟每一颗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记一切的时候,他反倒过得快乐简单,何不继续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丽。 她看着眉山君:“师叔找我有什么事?” 眉山君绞尽脑汁才想到个理由:“呃,是这样……香取山山主叫我去参加仙花仙酒大会,你也一起吧?看看热闹也好。” 他本来以为左紫辰装模作样,便想叫出覃川给他个下马威,谁晓得人家是真的全忘了,如今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好生尴尬。 覃川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好笑,见左紫辰酒量不高,眉山君喝得不甚过瘾,索性坐下陪他一起喝。直喝到日暮西山,左紫辰几次请辞,两人才送他二人出了门口。 左紫辰唤出灵禽,带着一丝醺意行礼告辞。覃川见他神态安详,全无之前的苦忍涩然,忍不住低声道:“紫辰,你如今过得如何?” 他浅浅一笑:“姑娘何有此问?随师修行,每日与同门谈笑,自然是快活的。” 她慢慢点头:“……也对,那……再见。” 左紫辰走了之后,覃川很有些心不在焉,自觉在眉山居住着怪没意思的,索性借了眉山君的牛车出门四处游玩散心。 因着魂灯神力日益强盛,对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响。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们被魂灯勾走,许多能力强大的仙人已设下结界,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凡人与仙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从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国继续征战四方,驱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军。听闻二皇子亭渊用兵如神,鏖战数年,几乎从未吃过败仗。 或许天原真的要一统中原,眉山君说得对,国与国的纷争从来不会停止,只要有人在,纷争就在所难免。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诸国素来战乱不断,也许现在就到了合的时候。 她心所系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归入天原版图后,皇族实施仁政,免税三年。那哀鸿遍野的哭声终于停了。 天下间再没有可让她挂心的事,除了傅九云。 他究竟何时能回来? 没过多久,眉山君忽然派灵禽送了一封信给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还魂灯,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称,已将魂灯熄灭。二皇子云,卿有恩于他,许诺灯灭后三百年内不再驱使妖魔,卿尽可安心矣。速回速回!另,莫忘了买些美酒。” 信纸飘飘扬扬滑落地上,覃川驱着牛车掉头便往眉山居御风腾云狂奔而去,居然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到了。 眉山君正在一个人喝酒,眼见她从天而降,不由傻眼。 “九云回来了吗?”她冲进门,劈头只问这个。 眉山君神情有些不自然:“哪有这么快!” 覃川长长吐出一口气,双脚都软了,整个人瘫在地上,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还以为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眉山君目光闪烁,遮遮掩掩地说:“你也别担心,你应当是很快就能见到的。有点耐心吧!对了,明天是仙花仙酒大会,你且陪我去一趟香取山。那些个仙人都不能喝酒,好生无趣,你可要陪我喝酒!” 覃川只好答应下来。说真的,她欠了师叔很多,他要她陪着喝酒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了,哪怕是她最不想去的香取山,为了师叔也只好去一趟。 隔日两人驾了牛车,趾高气扬地飞去香取山。 山主是以妖成仙,地位比起从人修行成仙的眉山君来,稍稍低了一些,纵然是有通天的本领,见到眉山君还是得皮笑肉不笑地给他作揖。 山主交游广阔,在座诸多仙人十之八九都是妖仙,眉山君傲然坐在高处,几乎不与他们交谈,只一杯一杯地和覃川喝酒。 当日白河龙王来做客,送上的美酒名叫“相逢恨晚”,那配方不知从何处被山主得到了,此次大会招待的美酒都是相逢恨晚。眉山君喝得眉飞色舞,到后来早也忘了什么仙人的矜持,抱住山主的袖子麻花儿似的扭动,要买它几缸回家喝。 覃川实在看不下去他那模样,只好拉拉袖子提醒:“师叔,形象!” 眉山君满身酒气,红光满面,回头望着她嘻嘻笑,忽然说:“你以前在这里待过吧?怎么不出去走动走动?说不定能遇到什么人。” 她不由愕然。 “真是个傻孩子……偏偏有个人比你还傻。哎呀哎呀,你看看,你们俩那点破事总是要来为难我……真是好人难做!你出门这些日子,可忙坏我了。要把个刚出生的婴孩施法在短期内成长成大人,可是很费仙力的呀!就算是在香取山这等天地灵气充沛的地方,也麻烦得很……” 他说得乱七八糟,含含糊糊,嘴里像含了颗萝卜。 覃川什么也听不清,哭笑不得:“师叔,你到底在说什么?慢慢说,我根本听不清呀!” 他一摆手:“我叫你出去走走,我要单独品尝这美酒!” 她实在摸不透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起身出了通明殿。 香取山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出了通明殿向东走,有一片水域,岸上的柳树们原本是成了精的,魂灯被点燃后,柳树精便成了真正的柳树,不会动不会说话。如今魂灯熄灭,被勾走的魂魄也不能回来,柳树们只生出些许的灵性,无风自舞着。 行过水域,将那些漂亮精致的殿宇数过四栋,是傅九云曾经住的院落。 覃川在门前站了许久,大门没锁,香取山的建筑大多是没有锁的。推门进去,看着熟悉的房屋,禁不住想起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些许乐事,覃川不由莞尔。 后院的水潭依旧,里面还有小鱼游来游去。在这个地方,她曾故意把傅九云的衣服给洗烂,挂得整个后院都是,气得他脸色发青。走廊两旁都是房间,她也曾借着打扫的由头,将橱上的花瓶器皿砸个稀巴烂。 卧室的床板依然可以抽出,给他做贴身侍女的时候,她时常抽出床板来睡,时常忍耐他大半夜的突然刁难,譬如让她烧水倒茶、添香加被之类的琐事。 窗下八哥居然还活着,一见她便开始扯着嗓子大叫:“坏蛋!骗子!骗子!” 覃川抓了一把小米在它面前晃悠,引诱它:“喂,叫一声好姑娘我才给你吃,不然饿死你!谁是骗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她手腕一抖,整把小米哗啦啦撒了满桌。来不及转身,有个人从后面紧紧环抱住她,温热的吐息喷在耳郭上。 他的声音醇厚酥软,如此熟悉,如此熨帖: “我来得迟了,是不是在怨我?” 一如两人第一次在香取山相遇的那天。 他漫不经心,隐隐含笑。 她却已是痴了。 喜欢三千鸦杀请大家收藏:()三千鸦杀更新速度最快。 傅九云番外 ,(首字母+点co)! 乱生春色谁为主 公子齐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个酒伴,睡在屋中闷得发霉。 正巧时常在外体察世情,素有“第三只眼”美称的小乌鸦飞回来喝水,顺道带给他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将他一肚子颓废糜烂的酒虫吓得死掉大半。 你说这个人,他怎么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个厉害的半仙,不活个几百年就赶着投胎转世,实在浪费。再说……再说眉山君也真没见过有哪个人像公子齐那样热爱生命的,将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风流倜傥、寻欢作乐上。 他怎么就舍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静,换了套衣服就驾上牛车去探望故人遗体。 公子齐生前最爱排场,寻花问柳一掷千金,什么都要享受最好的,死的时候却偏偏躲在个无人的山坳里,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去了,连个坟墓也没准备。 眉山君想起自己与他数十年酒友的亲密关系,一时悲从中来,下定决心替他寻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才是。 谁晓得匆匆赶到山坳,尸体是没见着,那青石台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渐渐化作青灰被风吹乱。 眉山君大愕之下满山转了几圈,连根毛也没找着,便不无怀疑地瞪着小乌鸦,问它:“你确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后也要丢下臭皮囊,从没听说化作青灰消失不见的。 小乌鸦的职业能力受到怀疑,流着眼泪飞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几圈,实在一无所获,只得驾着牛车怏怏而回,日后时常抚着酒杯哀叹沉思,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为他无所不知,但这世间总有些事连他也摸不着头脑的。 曾几何时,认识了公子齐,此人容姿才华皆为上等,虽是区区半仙之体,亦不曾刻意彰显实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间众仙人之下。不是没有暗中调查过,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书来看,翻烂了天书也没找着他的命数。公子齐委实是他所遇最为神秘、最为古怪的人。 他本想亲口试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时间长了,又觉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里的小心思统统丢掉,就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何不可? 不过这样一个人也会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关了大门不见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后几次见公子齐时,他的模样言谈。想得脑袋都发疼,也没发现什么破绽,最后只有长叹一声,对月将酒洒入窗下,权当敬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几年一晃而过,对仙人来说,十几年不过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无来由地发了哀怨的酒虫心思,正捧着酒杯大叹从此世间无知己的时候,看门的灵鬼神色古怪地进来报:“主子,外面有个小小少年,装了一车的美酒送来,说是您旧识。” 眉山君确认自己从未有过什么旧识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着木屐去大门处看究竟。 门外紫丁香开得正盛,一辆小小马车停在桥边,车旁果然站着个少年人,身形修长,还带着一丝纤瘦,穿了件绣黑边的白长袍,长发如云,正背着双手甚是悠闲地欣赏木桥边的红花。 听见脚步声,少年缓缓回头,眉山君心里打个突,一时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 那眉目,那神态,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几年的公子齐!只不过如今年岁尚小,颊边还有一丝稚嫩的丰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练,又岂是一个青涩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见他发呆,便浅浅一笑,声音低沉:“眉山,我给你带了‘醉生梦死’。从西边有狐一族好不容易讨来的,可不能浪费了。” 眉山君震惊得掉了下巴,指着他一个劲抖,喉咙里咯咯作响,终于拼成几个字:“……公子齐?!” 他微微一蹙眉,跟着又笑了:“叫我傅九云好了。这一世的父母待我极好,不忍弃名不用,眼看着他们下葬才忍心脱身,否则早几年便来找你。” 直到将那一车醉生梦死干掉大半,眉山君才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战,妖魂鬼魅肆虐人间,杀之不尽。阴山有神龙,口衔魂灯而出,以不得轮回,永生永世受尽苦楚为代价,招来四缕凡人魂魄,开启魂灯无上神力,恢复了人间清明。 数千年后,魂灯为异人所灭,就此遗失凡间,也不见有天神索回,渐渐地竟生出一只鬼来。那鬼初时无形无体,无思无识,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灯上,时常沉睡。再过数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智慧,不可继续逗留凡间,从此开始了不停地经历转世投胎为人这一漫长历程。 凡人死后魂魄过奈何桥,进入轮回前都要饮用忘川水,洗涤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却没有喝忘川的资格,次次带着之前的记忆轮回,可谓苦不堪言。 如此这般轮回个几十次,石头做的人也要被磨烂,他便开始修行,成了仙就不会再死,也没什么轮回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么久,依然空虚得很。”傅九云饮了四五坛醉生梦死,居然一丝儿酒气都没有,眉山君只得灰着脸跑出去吐了再回来继续喝,为他转世后依然彪悍的体质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过得挺快活。”游荡在女人堆里,乐得没边了。 傅九云笑了笑,眼底有些忧郁:“你若像我,死了和活着没什么两样,永远看不到个尽头,也会空虚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寿命也是极长,可再怎么长的寿命也有到头的那天。死后入地府,饮下忘川水,便又是个崭新而未知的开始了,生命的新鲜与神秘正因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云这样的,果然不是很有趣,非但无趣,反而是个酷刑。 “要不我寻个时间,替你把魂灯点上一点,叫你稍稍歇息一会儿?”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帮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个天大的罪过,何况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难得处得融洽,何苦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着受苦?” 眉山君只好继续默然。 酒足饭饱,傅九云驾着小小马车走了,临走时反过来安抚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处,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确实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没几年,南方诸国便将“傅九云”三字传了个遍。此人善音律、性风流,不知扰乱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异梦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齿,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乱撞,双颊羞红。 数千年积累下来的风流手段,令他无往不利,对女人似真似假,叫她们如痴如狂。 眉山君以为他会继续这么过下去,岂料某日傅九云忽然找上门,这次却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个姑娘……有些可怜,替我看看她的命数。” 眉山君极纳闷,随他驾着牛车去到一处战场。那里鏖战正酣,硝烟四处弥漫,血腥臭气冲天。他情不自禁皱起眉头捂住鼻子,无奈问他:“这是做什么,来这种地方?” 傅九云并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南边。那里有几架破旧战车,七七八八的尸体倒了一地,战车上架着大鼓,只有一个纤弱的、满身是血的少女还坚持着奋力擂鼓,高声叫嚷鼓舞士气。她几乎成了血人,还不停地有血从那单薄的甲胄里一层层渗透出来。可是擂鼓的动作还有呼喊声却一阵强过一阵,至死也不放弃。 “这些日子我待在南边的周越国,做些替人作小像赚钱的行当。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与她……无意相识。如今周越为蛮族侵略,几近灭国。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数如何,还能活下去吗?” 眉山君大吃一惊:“你要救她?万万不可!这女子眉间满是黑气,顷刻间就要命赴黄泉。你救她就是逆了天道,必然遭罚!” 傅九云眉头拧紧,再也没说一个字。眼睁睁看着三公主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一缕香魂幽幽离体,为阴差们勾走了。 眉山君见他神色阴沉,心里微微有些了然:“九云,你喜欢她?” 傅九云像是惊醒了似的,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也不是……只是,有些不忍……” 当日他在护城河边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来找他,笑靥妩媚,神态天真,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她来并不是为了夜奔,不过拿着他的一幅画,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你名字叫傅九云,可画上的印鉴却是公子齐三字?” 头一次被人问这种问题,傅九云难免失笑:“上古有画圣平甲子,为何他还有个名字叫姜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居然还巴巴跑出来问人,丢人得很。 那天,她的脸比晚霞还要红。傅九云觉着,漫天的晚霞仿佛都被比了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殒,就在他眼前。 傅九云在眉山居逗留了很久,每日只是闷头喝酒。眉山君在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说不是喜欢三公主,那必然是因为见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里不快活,于是不时拿话与他做排解。 后来傅九云只问了一句:“她可有转世?如今是投胎在何处?” 眉山有小乌鸦做第三只眼窥视人间,很快便得了确切消息:“如今投胎去了西方齐光国,还是做女子。不过命不大好,只怕活不过十七岁便要病死。” 于是傅九云走了,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处看着她体弱多病的模样,偶尔想要出手相助,想到这是有逆天道的行为,只好把冲动压下去。 这少女不知造了什么孽,接着投胎好几次,没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贫穷,要么就是被夫家虐待,早早夭折。 他觉着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样,至少有一次是笑着死的,好像那样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么惨,这一世难得嫁了个好夫君,却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山贼杀了。眉山君赶来找他的时候,正见到他坐在云端的马车里,无奈又忧郁地看着她被阴差勾魂。 “你这样成天看着别人也不是个事。”眉山君比他还无奈,“你是怎么了?日子过得无聊,所以观察起旁人的轮回了?” 傅九云想了想:“你说,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会给什么责罚?” 眉山君摇头:“谁敢改命?你别胡来,万一弄个魂飞魄散你哭都来不及!这孩子连着十世受苦,接下来必然大富大贵,甚至贵不可言。你真为她好,就别管她。” 傅九云默然点头:“……也是,我近来糊涂了。” 他果然再也不去窥视凡人轮回,每日只是喝酒作画。又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嫌世间乐律太俗,豪情壮志地要写一曲惊世名曲,流芳百世。后来又觉着日子太过无聊,跑去香取山拜了个妖仙为师,就近守着魂灯,和一干女弟子们厮混逍遥,倒也快活得紧。 眉山君与他喝了几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念着那少女,便提了一下:“她如今投生东方大燕国,是唯一的帝姬。这一世的命应当极好。” 不承想这句话惹出许多祸端来。 彼时傅九云倾尽所有精力,作了半阙《东风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与人卖弄,寻遍天下舞姬,却无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叹息着和眉山君说:“此生无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无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对音律一窍不通,半点兴趣也无,但见老友近来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个空虚无聊的模样,倒也替他欢喜,于是开玩笑:“你自己不会画吗?将心中的绝代佳人画在纸上,使个仙法叫她跳给你看。这也容易得很。” 他说说而已,傅九云竟真的作了画,苦思三日才想出个仙法,叫画里的人现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给眉山君看,看得他连连点头:“不错,这些舞姬都是你接触过的?果然美艳无俦。” 傅九云微微一笑:“虽是群舞之曲,还需一个领舞的。只是领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该是谁,先放着吧。” 眉山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于是与他提起,傅九云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谁,可见这些日子过得的确不赖。因听见说她这一世命极好,他便有了些兴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了。” 此时他已是香取山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旧名公子齐,戴上个青木面具,在东方大燕混得风生水起。 百多年来,人间皇朝秘术渐渐繁杂,更兼眉山的大师兄留在宫中教导皇族白纸通灵之术。有他坐镇,傅九云却有点不好意思破开结界硬闯皇宫,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环带河边替人作小像,或画写意山水,或描工笔花鸟,刻意下了仙法,势必要造出些声势来,引得帝姬出宫一见,看看她过得如何。 谁知帝姬如今年齿尚幼,大燕皇族素来庄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随意放纵。他在环带河逗留半年,没等来帝姬,却见到了调皮爱闹的二皇子。 彼时傅九云正在描一枝红梅,他有心表现,下笔更是灵动万分。最后一点朱砂染色完毕,他捞起酒壶仰头便饮,再一口将酒液喷在画纸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四下里飘起了细细白雪,一枝颤巍巍的红梅盛开在每个人的眼前,好似雪里一团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直缠了他三四天,最后一天干脆追着马车一路小跑,就着车窗大喊:“五百两?一千两?两千两?先生好歹开个价!我诚心求画!” 傅九云撩起窗帘,淡笑道:“公子,鄙人从不卖画。纵然是黄金万两也无用。” 二皇子只好改口:“请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几眼仙画,方才还没看够。” 马车停了,傅九云下车与他去了小酒馆,没两下就把个二皇子灌得晕头转向,大约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记不得,大着舌头唠叨:“先生……将画借我玩赏几日……我……我过几天必然还你……你若不信,到时候只管去皇宫找我……” 傅九云思索片刻,点头叹息:“知己难寻,你既这样爱我的画,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二皇子虽然稚嫩了些,脾气倒很投缘。傅九云将那《红梅图》与《东风桃花曲》的仙画交予他,有些感慨:“这是‘东风桃花’,鄙人虽只作了半阙,可叹世间竟无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个小妹,生来擅长歌舞,先生何不让她试试?” 傅九云不大相信那苦命了十世的女孩子有什么跳舞的天赋,一个娇养在深宫内的帝姬,所谓雅擅歌舞,应当只是旁人的阿谀之词。 他不过付之一笑,并不答话。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几天,再找来的时候,果然把画还给他了,顺便还替帝姬带给他一句话:“请将《东风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云又好笑又好气,这女孩子连着十世都活得懦弱窝囊,想不到这一世却变得大胆了。他有心挫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的锐气,女孩子吗,还是要温良柔顺些才好。于是叫二皇子带回更挑衅的话:“作完没问题。帝姬能跳出来,鄙人将全心作两幅最好的画相赠。只是帝姬倘若跳不出来,那不自量力的坏名声怕是要传遍大燕了。”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对挑衅的反应,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饮酒,便搁下了。眉山君见他近来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这是怎么了?动了红鸾星?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傅九云并不动色,淡道:“红鸾星?上回是谁拉着我去看辛家小姐……” 话未说完,眉山君便小媳妇般捂着脸跑了,临了还狡辩:“我只把她当妹妹!” 傅九云只是笑,这几日干脆不去环带河,只留在眉山居,寻个静室专心致志将《东风桃花曲》的下阙作完。 不知帝姬对挑衅是什么反应,他那满腔的傲气却被激发了。觉着是自己耗费毕生精力出了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题,实乃有生以来第一自傲之事,看众人败在《东风桃花曲》下,得意里难免失落。没想到,最后大方叫嚷要答题的人是她,他有点不甘,还有点期盼。 世间知己最为难寻。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带给我什么? 完整的《东风桃花曲》曲谱由二皇子带入了大燕皇宫,没过几日,这大胆又天真的帝姬却跟着她的二哥,扮作个男人偷偷来环带河边找他了。 那会儿傅九云刚从眉山居喝完酒出来,驾了马车躲在云端居高临下打量她,心里琢磨,这孩子居然没怎么变,还是穿着男装,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连着看了她十世苦楚,忽然见她被娇生惯养得无忧无虑,柔嫩的面颊上挂着甜笑,他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周越国那个三公主。 幸好,这一世她是好命。就这么笑下去吧,最好永远也不要变。 帝姬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气呼呼地回去了。傅九云觉得她气成包子的模样怪可爱的,情不自禁驾马车悄悄跟在后面,快到皇宫的时候,却被人拦下了——是眉山的大师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齐先生,行到这里便够了。帝姬如今还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爱的小帝姬,赶紧出来护犊。 傅九云最不喜被人误会,更不喜解释,当下笑得风轻云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为难地看着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这样吃的。你这牛未免太老,她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云倒被他风趣的模样逗乐了,跳下马车诚心实意地解释:“我只想看她如今过得如何,并无他想,老先生不必多虑。” 老先生释然:“我曾听眉山提起过,公子齐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这一世她的命应当是极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云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先生是超脱凡人之外的存在,与他们没有交集。你看她十世,无形中已生孽缘,再要接触,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说了。” 只是看着也能生孽缘?这是什么道理?傅九云在马车里想了很久,决定以后再也不去看她。本来也是这样,他并没有欠她什么,为何一世又一世窥视她? 可下定决心不去看,又觉空虚得很,做什么都没滋味,像是舍下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十分不甘心、不情愿。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宫的结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宫一探芳踪。偷偷看她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他们还有个赌约呢!这孩子气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静静窥视她沉睡的容颜。 帝姬如今年纪还不大,脸颊上有着稚气的丰盈,安安静静地用手压着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头十分玲珑可爱,傅九云轻轻拿起她一只手,翻过来放在眼前,仔细替她看手相。 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错,父慈母爱,顺顺利利到老,姻缘亦是美满幸福。 傅九云心里有一种满足,正要放开,忽觉她一动,竟是醒了。他没来得及躲藏,抑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藏,想叫她看见自己,知道有这么个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窥视她十世。 帝姬反应显然没这么缠绵,她吓僵了,连喊也喊不出来。 傅九云施法瞬离,留了张小笺给她:卿本佳人,却扮男装,难看难看!歌舞之约,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锐气,大约会把她吓哭吧?这种恶作剧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却大叫:“公子齐!我赢定啦!你等着!” 他差点儿从房梁上摔下去。 这次窥视令老先生很无奈,去环带河等了他好几天,他却始终避而不见。说到底,傅九云是有些心虚的,可心里又有种孩子般的快乐和期待。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说:“也许……这次《东风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云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问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无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得意扬扬:“你娶她又有什么困难了?飞到皇宫,直接抢走!我来给你们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云只说了五个字,眉山君又一次捂着脸跑了,又气又恨:“你等着你等着!” 眉山君的报复他没等到,却等来了朝阳台那一曲“东风桃花”。 台上有那么多人,其实他心里明白,她打赌是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缘故是为了叫龙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问自己,那又怎么样? 如今她火红的裙角拂过朝阳台的白石栏杆,台下万千繁花都不及她浅浅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难题,她给了一个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间轮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只为了这一刻。 遇见她,看着她。 迷雾瞬间散去,原来真的是她。 他告诉眉山君上次没能回答的问题的答案:“我要她,我会带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这次实打实被吓呆了,喃喃:“喂……你当真的?她这一世的命是极好,但和你无关……” “我会让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么后果我来担。”傅九云毫不犹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傅九云觉着自己从未这么稚嫩过,以往那应付女子的九转玲珑肠子此刻被拧成了一根直的。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夜闯皇宫,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终只是留给她两幅画并一张字条儿,出来的时候已是一脑门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的一条小鱼儿,游来游去,一派自在,用这只饵去诱她,不知能不能上钩? 傅九云在环带河边等了很久很久,渐渐地便下起雨来。他撑了一把油纸伞,蒙蒙细雨里撑伞站在河边的年轻男人是很扎眼的,大燕民风又开放,时不时有大胆的女孩子过来询问,被他心不在焉打发了。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小雨点在水面上落下坑坑洼洼的痕迹,像他现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这么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柳树的叶子上滚下来,每滚一颗他便在心底数一个数。盼着小鱼儿上钩,不知何时咬住那只饵?又有些怕她来,她年纪还小,一派天真,要怎样说才会懂? 倘若她来,我会带她走,改了她的命。她要是不愿意……呃,不愿意的话就敲晕了扛走吧?不好不好,这样不好,须得温柔些…… 他在环带河边等了大半个月,帝姬再也没有来过,他便去了一趟朝阳台,见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说:“幸好你今次没有鲁莽。姑娘是有仙缘的,这个左紫辰与她有天定姻缘,两人结为夫妻,日后修行成仙,补她十世受苦受难。你能帮她改个什么更好的命?傅九云,你最好不要执迷不悟,今儿起我绝不会再让小乌鸦帮你看她踪迹,就此放手吧!” 傅九云只觉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 她会成仙? 成仙。 成仙了会有很长的寿命,身边又有爱人相伴,果然是极好的命,果然是贵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么办? 眉山君叹了一口气:“不就是跳了个舞吗?我还真不信天下没女人能跳出来了。回头我给你找个跳得更好的,你也别念着她了。都看了十辈子,还看不够?” 他是有些看不够。原来左紫辰是她的美满姻缘,他的小帝姬很天真,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里装不下的那种一心一意的恋慕。此刻再有人问她公子齐是谁,大约她也是忘了的。 她现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云怆然一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没有救,他们有救了,他已经没救。那和谁跳得好是无关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的,叫作缘分;他与她,只能叫作孽缘。他也觉得自己很疯狂,莫名其妙窥视一个女人十辈子,莫名其妙又爱上了,最后再莫名其妙离开。 在他冗长而没有尽头的轮回里,这一切大约只会成为小小的涟漪,再过几千年,可能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 只是,真的不甘心。 他数着水滴,数了几千几万次,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云回了一趟香取山,他原想过要把魂灯带走,和帝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遥一世。不过现在他又觉得天下那么大,在哪里过好像也没区别了。 女弟子青青见他近来郁郁寡欢的模样,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了那么久,竟是转性了?前几日槐珊她们一帮小丫头请你喝酒你都没去,在想什么心事呢?” 傅九云想了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根打散鸳鸯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边一站,不用棒打那鸳鸯自己就散了。不过,这种缺德事还是少做吧,世间毕竟难得有情人。” 傅九云又认真想了想,点头微微一笑:“不错,你说得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来给。倘若她没有爱上别人,他可以给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宠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爱上了别人,那么除左紫辰以外的人,于她都是地狱。留着她,是想见她笑,与其叫自己畅快了,却害她以泪洗面,不如他难受些,看她笑好了。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坚固,不惧怕那些难以磨灭的伤痛。 闲闲在香取山过了一阵子,山主不知听谁说西方琼国皇陵中有宝物,名为同心镜。据说相爱的男女去镜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缘的,镜中便会映出两人的模样来。若是无缘,镜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头素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宝贝有浓厚的兴趣,动了想要搜刮的念头。刚巧傅九云近来颓废又无聊,索性自动请命去帮他抢宝贝,权当找个事情来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了一年多,那只战鬼和辛湄却始终未归。傅九云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绿水,渐渐地也厌了,只留张字条给他们,一路且玩且行,打算从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国玩赏一番。 岂知海港周边不知何时布下了重重铁骑,镇上的人都给赶跑了,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几千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傅九云心中好奇,偷偷掳个小兵问究竟:“这是在做什么?要打仗了?” 小兵被使了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个劲哆嗦,连声道:“是天原国!那天命太子领了妖魔大军横扫他国……琼国周边几个小国都被吞了,听说不久前还灭了东方大燕国!圣上怕有天原的奸细混入琼国,所以派军马守着边境……” 傅九云只听见“大燕国被灭”几个字,惊得心跳差点儿停了。 大燕被灭起码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天原那个天命太子又从哪里来的本事驱使散沙般的妖魔为之卖命? 他不及多问,唤来灵禽一路横冲直撞飞去大燕。 可世上已经没有大燕国了。 左相叛国,天原太子领了妖魔大军势如破竹,放火焚烧大燕皇宫,烈焰足足燃了一个月,把那些曾经华美绝伦的殿宇烧成了灰,只余些许断壁残垣。 那东方的帝姬,也随着一场浩劫,就此香消玉殒。 傅九云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这一世她的命数极好吗?不是说有仙缘吗?可是……国破家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样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几世还要惨! 他在废墟里徘徊寻找了很久很久。被烧焦的尸体有许多,每一具他看着都会心惊肉跳,觉得像她,心里又盼着不是她。 气急败坏的眉山君寻来的时候,他仍不停地在废墟里翻找着,像是想翻出个什么奇迹来。 “我也有看错的时候!”眉山君气得脸都绿了,“天原那个国师真不简单!命格无双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压下去,强行逆天改命,找个妖来顶替!多少人的命数都被扰乱,这次真要天下大乱了!” 傅九云双眼血红,抓着他不放,声音嘶哑:“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摊开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师兄在她身上落了咒,防着你再去窥视……” 傅九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攀上灵禽,漫无目的地四处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里找,曾经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窥视她的命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找不到她。 原来天下那么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岂知他竟被人封了记忆,将大燕国发生的事情尽数忘却,连双眼也瞎了,成了个半废人。 他身边站着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问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诸侯国的公主,听见“帝姬”两个字就变色。 “我不知道,大约早已死了吧。” 她对帝姬依稀有着刻骨的仇恨。 傅九云去见山主,想问清楚左紫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山主正在宝库里赏玩自己的新进收藏品,其中有两幅仙画,他记得,那是自己送给帝姬的。 因见傅九云双眼发直盯着那两幅画,山主难免得意扬扬:“这是公子齐的仙画,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珍品。也难怪你看直了眼。” 傅九云遽然转身,冷冷盯着他,低声道:“画是怎么来的?” 山主有些尴尬,还有些恼怒:“自然是别人送的……你问来做甚?” 傅九云笑了笑:“别人送画给你,是求你封了左紫辰的记忆?” 能将这种封印咒语加持得如此完美高超,除了山主再无第二人。他素来擅长的就是些古怪的诅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脸:“九云!你太过无礼!” “让我猜猜。”傅九云丝毫不惧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亲要叛国,左相怕他将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送了两幅仙画给你,让你将他困在香取山。我说的对不对?” 山主勃然大怒,转身走进幕帘后,再也不发一言。 傅九云也没什么想要再问的,一切缘由,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天原国师逆天改命,将自己精血养育出的凶煞之妖借皇后的肚皮生下,顶替传说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国有那么多的妖魔大军,横扫中原而无敌,将大燕灭国时间足足提早了十年。 此乃帝姬命数的第一件变动,亡国之劫。 而他自己当日与帝姬打赌,输了两幅画,画成为左相收买山主的宝贝。若没有公子齐的画,左相能不能打动山主的铁石心肠还很难说,毕竟天底下能让山主动心,甚至动心到对自家弟子下手的宝贝实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了他。 此乃帝姬命数的第二件变动,爱人遭劫。 傅九云终于明白老先生说的孽缘是指什么。 一切潜移默化,在他以为已经收手的时候,才发觉什么都太迟。孽缘早在他和帝姬打赌的时候,便已经开始。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傅九云了无生趣,终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来从未醉得那么狼狈,醉了之后只是吐,吐得一塌糊涂,像是要死过去那样。 眉山安慰他:“这事与你无关,那天原国师逆天作为,迟早要遭报应。你也不用后悔没避开她,该来的总会来。不是那两幅仙画,也还有别的宝贝,何苦自责?” 他还是为了傅九云庆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罚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这位老友还可以继续逍遥。 傅九云醉死在池边,挣扎着一个翻身,滚进了池底,只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滚。他的长发在水底荡漾,像一朵铺开的黑色莲花。 自责?不…… 他湿淋淋地浮上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滴落。 “……我只自责,没有能下定决心带她走。” 动心了,就不该反悔,不该临阵退缩,最后只有眼睁睁看她落到这个地步。 “我会等着她的下辈子,这次我再也不会将她让给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眉山君很无语:“傅九云,你不能这个样子。一来,她的事你根本不该插手,我再不会帮你看她踪迹;二来,就算我想帮你,只怕也帮不了。大师兄已经给她落了咒,轮回转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么多人,你到哪里找?” 傅九云想了想:“一个一个找,反正我命长,总能把她找出来。” 眉山君鼻头渐渐红了,咳两声别过脑袋一个劲叹气:“你看看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傅九云哗啦啦从水里伸出手递了个空酒杯,示意他倒满酒。 眉山君叹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了。大师兄在那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如今虽找不到她的踪迹,但放在心底也是个希望。倘若她还活着,你又打算如何?还这么醉醺醺的像个死人?” 傅九云将喝干的酒杯轻轻放在岸边,想了很久,最后却浅浅一笑: “找到她,陪着她,逆天就逆天吧。” 他又沉入了水底。 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不是圣人,让了一次便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她,他一定会紧紧抓着,再也不放开。让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着他。 倘若她能够重新笑起来,那么就算做一切他不愿做的事,给一切他不能给的东西,似乎也完全不是问题。 孽缘?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扰她,要她过得好起来。那是他一个人的孽缘,与她无关,他自己来担。 鬼的心很坚固,不惧怕重压和等待。 他真的什么也不怕了,有生之年,誓死娇宠。 喜欢三千鸦杀请大家收藏:()三千鸦杀更新速度最快。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