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三生桥上七世雪》 第1章 萍水(1)女魔头成了叫花子 文渊二十四年,腊月初五,肃都城,冬雪飘零,满目皆白。 “喂!醒醒!你个臭要饭的,要死给我死到别出去,这雁九楼也是你能来的地方嘛!” 一声怒骂之后,紧接着便是临头一脚,端端正正踹在了莫叹雪的脑门上。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捂着阵阵疼痛的额头,刚于阵阵眩晕中定了定神,就在一片朦胧中瞅见那小二又要提腿而来。 莫叹雪一个凌厉翻身,滚到了门槛边儿上,这才躲过了一脚。 “这什么情况?我方才难道不是在皇家天牢……”她兀自喃喃,顺带着低头看了一眼—— 七零八落的衣衫,青红带紫的手腕,还有脚边一只残损的破瓷碗,这活脱脱就是个小叫花子…… 寒风似刃穿过周身褴褛,重重刻下一道又一道侵骨入髓的薄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还没回过味来,酒楼小二又从里面拎了把扫帚朝着自己而来,莫叹雪正欲抬肘去挡,忽得那小二便停了手,恭恭敬敬扯高了嗓门:“哟!余二公子来了,快快里面请——” 闻声回头,只见一少年往这边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三五小厮。 那人生得眉眼深致,远远瞧过去都觉着俊俏,只是面色看着甚是苍白,唇间血色黯淡,走起路来微微摇晃,像要随时要被这呼啸的北风掀倒一般。 待那人走近,又见他虽着一袭平平无奇的月白长衫,但却是素雅处更见精妙,顶为上乘的锦缎上刺着精致繁复的暗绣,再加上他腰间别着的那枚光泽如练的羊脂白玉,让人一眼便看出,这是个行事低调的富贵公子,而且是顶为富贵的那种! 想到这里,莫叹雪立时从地上慌乱爬起,扑跪着腾挪到那病弱贵公子的脚边,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作哭天抹泪状:“这位公子行行好,赏口饭吃吧!”说完,还得寸进尺地攀上了那人的手腕,这一扣便死死攥上不肯撒手了。 余忘尘昂首依然,只垂眸朝下淡淡瞥了一眼:小叫花子黢黑污脏的手,此刻正紧紧扣在自己的骨节之上,心中忽得一阵嫌弃。 正欲甩手,目光无意扫过跪着那女子蓬头乱发后的脸庞,不由微微一怔: 这面容竟莫名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人?”他语气平平,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张脸。 “回公子,这就是一没脸没皮的臭叫花子,在这东市上混荡了月余了,如今这天冷,总想逮着个暖和的地方便往里钻,小的这就赶她走!”雁九楼的小二说完便要上来强行拉扯。 他的确是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这个女叫花子了,寒月路多冻死骨,这在肃都城里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就前几日他还撞见这人偷了人家的馒头,被一通乱打,恹恹得苟在这附近良久,本想着她大概是离死不远了,没成想今日竟不知怎么忽得活络了起来。 余忘尘听了他的话,知是自己恍了神,不过是个微微眉清目秀的叫花子而已,随即朝身后人一招手,几个小厮心领神会,上前而来。 见卖惨无用,无奈,莫叹雪只得自己悻悻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大着胆子直接凑到了余忘尘耳边,压着嗓子,低声而道: “公子为何装病?” 轻轻浅浅一句话,问得余忘尘心中陡然一惊。 不过好在他“久病成自然”,只一瞬间眉间的慌乱下一秒便烟消云散,立时回归了那副淡然而病弱的面色。 他抬手阻了那几个小厮,故意高声说道:“大凉多奇人,想不到还有那么几分医术,竟随随便便就看出我这副病骨已八年有余。” 这话显然是说给周遭人听的。 继而又道:“既是穷苦人家沦落至此,何必狠心发难?善有善报,这顿我请了,且随我进去吧。” 说完,便招呼着莫叹雪随其身后,进了雁九楼。 余家二公子向来冷漠,此一番慷慨看得门外人一通目瞪口呆。 而门内的人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竟也能跟在左相国府的二公子身后进来,自然也是一顿瞠目结舌。 雁九楼是什么地方?那是放眼整个肃都城,甚至整个大凉国内,最好、最贵的酒楼。说这里的一顿酒菜顶得上平头百姓半载的花销都不为过。 往来于此的都是朝堂之上的达官显贵,抑或江湖之远的修道世家,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见过叫花子也敢进来的? 可惜,里面的人也只敢窃窃私语一番,没的敢跳出来说,自己不愿和这那又脏又臭的叫花子共处一隅的,毕竟带她来的人是余忘尘。 想当年天宗皇帝建立大凉国之时,为分权掣肘,设了左相国和右相国——两大仅次于天子的官阶。而余忘尘便是左相国余从晏的二公子,原本余从晏还有个大公子,叫余天泽,可惜命薄,早早去了,由此余忘尘便成了左相国的独子。 说起来,这个余相国不知祖上作了什么孽,一个儿子早年横死也就算了,剩下的这个还是个病秧子,八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自此便风雨飘摇。 肃都城里的人见了他从来是能躲便躲,一是畏他老爹的权势,二是生怕万一把这病公子撞出个好歹来,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言谈之间,未时钟响,说书先生应声而出。 这是雁九楼的传统节目,每日此时便有说书先生登台开讲,专门给底下刚刚酒足饭饱的贵人们,逗个乐、消个食。 只见那说书人身着青袍,缓步上台,任它山石草木,妖魔鬼怪,皆可闲庭信步,信手拈来,说到精彩之处底下便是一阵掌声翻涌。 “话说这百余年前,天宗皇帝亲斩十二妖兽,平定四方,这才有了我泱泱大凉,而这十二妖兽中,你们可知那最棘手的是何种妖兽么?”说书先生龙飞凤舞之间忽得一拍醒木。 底下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议论开来,就连素来冷漠的余家二公子,听得天宗皇帝的事迹也不由立耳细闻。 因为天宗皇帝在大凉人的心中,那是信仰一般的存在。 放眼全雁九楼,也就只有莫叹雪此刻还能吃得欢腾,全然不关心说书先生那套精彩说辞。 毕竟这过往百年的故事,若是让她来讲,未必会逊于这天底下的任何说书人。 说书人很满意下面各位的反应,继续说道:“这十二妖兽里,可谓最为棘手的,便是这七尾妖兽!古语云:世有七尾,一尾为一命,一命长百岁,妖界五年,人间一载!更别说这七尾妖兽,不仅命长,而且极为凶恶,平素喜茹毛饮血食人骨,所到之处,无一活口!” “噫——”此话一出,下面一片哗然,更有那角落里的贵小姐甚至不由蹙了蹙眉头。 说书先生砸了口茶,复道:“幸有我天宗皇帝,将这十二妖兽纷纷斩杀,这才得我大凉太平盛世啊! “那如今这天底下可是再无妖兽了?”下面的人接话捧场。 “那自是当然!”说书先生醒木一撂,语气笃定。 一旁的莫叹雪闻此微微冷笑,本以为这鼎鼎大名的雁九楼请来的说书人,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总是要见多识广一些,却不料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若是让她来讲,她便会说,天宗皇帝虽斩杀了十二妖兽,却漏下了神鸣山雷炎洞里七尾妖兽的最后一个后代——伏明。 可惜这个伏明真是妖兽里的耻辱,刚下了神鸣山灭了一个神巫族,还没喘口气,就被潜渊寺里一个叫灵尧的老和尚拿命给封印了,至此,这天下才算再无妖兽。 老和尚把伏明的神识封印在了一个姑娘的命格里,从那以后,这个姑娘便要承载着伏明活过七生七世,因这七尾妖兽一尾是百年,换算到人间便是二十载,由是这个姑娘每世都只能活个二十年。 至于莫叹雪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那个姑娘就是她自己。 掐指一算,眼下这是第六世,而上一世自己是个干什么的来着?都怪这雁九楼的小二适才门外迎头那一脚,踢得自己现在还脑海朦胧。 冥想之间,正见一个小厮从雁九楼门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启禀二少爷!宫里传来消息,那个白山月今日已经在皇家天牢伏法!” “好的,知道了,下去吧。”余忘尘淡定摆手。 他未曾和这个叫白山月的有过多往来,幼年的时候有过一次谋面,但那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想来早已是心无波澜。 反倒是一旁的莫叹雪,听此心中不由一突:白山月,死了? 叱咤风云的堂堂逍遥宫宗主白山月,就这么死了? 须臾,她又不禁苦笑自己那一瞬的震惊是何等荒唐:白山月当然是死了,她也只能是死了。 “白山月死了?死得好啊!到底是皇家天牢!任她还号称什么逍遥宫宗主,还不是要在皇权之前乖乖就范!”邻桌的几人闻此拍手叫好。 “是啊,大凉皇家天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宗皇帝留下的死士和破甲兵守着的地盘儿,向来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她白山月不是号称茹毛饮血食人骨么?到了里面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旁人继续应和道。 莫叹雪暗自冷嗤,若是区区皇室天牢,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杀得了白山月?或者说,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杀了七尾妖兽转世的白山月呢? 白山月会死,是因为伏明的第五尾,寿命到了。 而自己会生,是因为伏明的第六尾,已经开始。 “吃也吃好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余忘尘抬眼看向酒足饭饱的莫叹雪,方才回想了一下,这个姑娘大抵是刚刚抓上自己的手腕,试出自己是个装病之人的。 医术至高于此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叫花子? 莫叹雪对上他的目光,那对眸子在他憔悴的面色之中,凌厉深邃,似是要看穿这周遭所有人的心事一般,又哪里像个口口相传的病娇公子呢? 他慌张了,他害怕了,他有秘密。 怪只怪这伏明转世,也不挑个好点儿的命数,上辈子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宗主,一日之内竟沦落成了一个要饭的。 莫叹雪看了一眼雁九楼外的风雪和自己的褴褛衣衫,决计斗着胆子赌它一把,赌这个有秘密的余二公子不会把自己随便处置了,反正自己一无所有,多问一句也死不了,兴许还能讨个温暖乡过冬。 “公子若是不嫌弃,且把我带回府做个粗使丫鬟如何?如今这腊月风雪太甚,流落在外,怕是年关难捱,挨不过去可是容易胡言乱语的。” “好。” 余忘尘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题外话------ 本文非玄幻女主自带一点buff加持 病娇男主出场,这是个老狐狸,而别人也知道他是个狐狸,但谁也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多少 希望各位大大喜欢收藏 第2章 萍水(2)病娇公子 余忘尘就这么把莫叹雪带回了相国府。 堂堂相国府二公子,从东市上捡了个女叫花子回来,一时之间传遍了余府上下,惊动了余家的三夫人也前来相看。 余三夫人姚氏,以前是相国房里端茶倒水的丫鬟,生了余忘尘之后便得了个夫人的名号,不过这府里的人都势利得很,有明媒正娶的高门大户的夫人摆在那儿撑腰,没人给这个姚氏什么好脸色看,再加之她本身性子软,说话做事总是透着一股唯唯诺诺的劲儿。 莫叹雪跟在余忘尘的身后,走在廊中,正好撞见了前来的姚氏。 姚氏穿得甚是雍容华贵,一袭赤缎外罩墨狐披肩,看那毛色便是上乘的进贡宝贝,而她头上簪的珍珠点翠步摇更是价值连城的货色,端的是放眼整个肃都城都数一数二的贵夫人装束。 可惜了,这么一身华美行头,竟被余三夫人撑不出一点气场来。 莫叹雪前世顶着“白山月”的名头,做逍遥宫宗主的时候,虽远离官场中人,但对这余三夫人的出身也微微有所耳闻。 按理说,丫鬟做久了,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本该无限嚣张跋扈才是,偏这姚氏,眉眼之间尽是风声鹤唳,平日里总是习惯用十个细细的指头,把手里的帕子绞得乱皱,说话的时候目光又常常不自觉地轻轻游离,任是谁见了都免不了背后去哂笑一番。 由是府里的人总是暗戳戳地议论: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丫鬟出身,即便是给相国生出个儿子来,也照旧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这样的话,自然也会传到二公子的耳朵里。 “忘尘,这位是……”姚氏指着二公子背后的人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谦卑的试探。 “萍水相逢,路上捡来的,懂些太医们不屑的乡野医术,留在身边煎个药罢了。”他回答得也很是冷漠。 姚氏并没有什么主见,她听了只会讪讪附和:“也好,也好,我儿这病总是没有起色,总是要各种路子都试上一试才好。” “若是无事,我便先行回房了。”余忘尘淡淡回道,脸色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他似乎并不想和自己的母亲多费言语。 说完,便目不斜视,昂首而行,没有施礼,将余三夫人一行撂在了原地。 从刚才见了姚氏开始,他就一直冷着这副脸。 莫叹雪在一旁看得有些糊涂,老话说儿不嫌母丑,纵然是这府里所有人都瞧不上余三夫人,这做儿子的总该以礼相待吧? 可这两个人身上,竟然一点儿也看不出个母慈子孝来。 莫叹雪倒吸了一口凉气,高门大户里的关系果真错综复杂,这么一想,便更让人怀念起前世在逍遥宫的日子了。 她跟着余忘尘七拐八拐,方才在偌大的相国府里拐到了二公子的院子。 “你进去,里面会有人帮你的,然后到我房里来找我。”余忘尘指了一间偏房吩咐道。 莫叹雪跟着他手下的丫鬟进了房间,环顾了一周,相国府的确是奢靡华贵,随便一间偏房上的摆件儿都是珠宝珍萃。 可莫叹雪前世毕竟也是个高高在上的宗主,这等排仗并不是没有见过,唯一不习惯的,便是二公子这院子里随处飘荡的药草味儿。 明明没病,却装出个有病要治病的样子来,按江湖话本儿来说,这种扮猪吃老虎的,总是要家里有几个兄弟相争上位的,余忘尘的大哥已经死了,他一个独苗图什么呢?莫叹雪心中不解。 待一番梳洗完毕,跟着丫鬟到了余忘尘的房里,刚踏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更为浓郁的气味呛得连连咳嗽。 屋里正中的炉子燃起袅袅的轻烟,那股呛人的药草味便是来源于此,这味道比之其他地方,要重上许多,可看这屋里的人,却个个习以为常的样子,如此看来,这二公子怕是装病已不是一天两天。 她款步上前,行至余忘尘的书案边。眼前人面色依旧病态,微虚着眼,披着件厚厚的大氅,青白瘦削的指节轻轻叩击着书案。 听到她的脚步声停下,余忘尘方才挥手屏退了其余下人,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已经梳洗一新的佳人。 桃花玉面,静水流深,同初见面目难辨的小乞丐判若两人。 余忘尘看着她,那双眉眼总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肃都城的贵族间不时有些集会,里面不乏各色佳丽乱花迷人眼。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一张又一张的面庞。 当朝有两大相国,按照以右为尊的礼制,右相的权利地位皆高于左相。当今文渊皇帝独宠的那位惠皇后,便是右相惠敬成的千金。 惠敬成,既是国相,也是国丈,朝中依附右相的不在少数,相位之分本是天宗皇帝为了权利掣肘而留的制度,若是放在开明盛世便还好说,可如今大凉国国运式微,早已不复当年鼎盛,相位之分反倒促成了暗流涌动。 余忘尘心里非常清楚,待文渊皇帝百年之后,当朝太子,也就是右相的外孙即位,届时惠敬成怎么可能容得下左相一家,还有左相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余家如履薄冰的前路,他比谁都更要清楚,甚至于比他的父亲余从晏,还要清楚。 当今天子,只有一个儿子,至于个中缘由,自是惠皇后的拿手好戏,但这并不代表左相会坐以待毙,等着惠敬成手起刀落。 因为余家,还有一张可以用来与之分庭抗礼的底牌。 想要探知这张底牌的人很多,但是余忘尘隐隐约约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那种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开口问道。 “莫,叹,雪。” 她一字一顿地回他,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这是她最初的名字,有好几世,她都在以别人的名字,别人的身份活着,而这一世,重生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小乞丐身上,反倒给了她拥有自己姓名的自由。 “料峭严冬北风寒,莫叹雪间行路难”,余忘尘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这个名字倒是同眼下颇为应景。 说来也确是如此,莫叹雪降世那天,的确是下了很大的雪,这个名字便是她的父亲触景生情而作。 倘若不是因为她的父亲,也断然不会拥有如此文雅的名字,因为她的母亲是神巫族人,就是那个被七尾妖兽一举灭族的神巫族。 神巫族的人擅长占卜,擅长暴力,却并不擅长吟诗作赋。 他们常年偏安一隅,族里有个传统:族内人不许和外族人通婚。可偏偏,她的母亲却爱上了一个满腹才华的莫姓外族男子,而后于天宗元年生下了莫叹雪。 然而,纸包不知火,东躲西藏地逃了良久,终究还是被神巫族的人抓住了,与外族私通生下的孩子,等待她的将会是火刑——将活人绑在那铁架之上,以烈火焚烧,火是一点一点慢慢烧旺的,直至皮肉不附,白骨成灰。 那一天,风雪很大,一边是熊熊大火猎猎扬扬,一边是这天宗皇帝遗漏的世间最后一只七尾妖兽觉醒,逃出了神鸣山雷炎洞,发起狂来,片刻间灭了神巫族全族。 巧合的是,这只七尾妖兽谓之伏明,生性畏火,于是见了那场大火一时灵力衰微,被潜渊寺的灵尧神僧,就此和垂死之际的莫叹雪封印在一起。 从此,她便和伏明相生相伴。 每过二十年,伏明便至百岁而断一尾,继而神识便会立刻去寻找下一个濒死之人,以供重生。伏明生性属阴,挑的尽是些年幼的女子,而且它好像很喜欢莫叹雪的长相,看上的人和她又总是那么相似。 而莫叹雪,便将延续那些濒死之人的生命,带着前世复前世的记忆,替她们继续活下去。 在过去的五世里—— 第一世,她是潜渊寺的敲钟女弟子,跟着里面的神僧学了个几招几式; 第二世,她是个书局的闺秀,画过那么几幅画,看过那么几本书; 第三世,她是医圣的小学徒,这也是她为何可以看出余忘尘在装病的原因; 第四世,她是个赏金客,拿钱杀人,偶尔也会做做梁上君子。 等到了第五世,终于出人头地,成了一宗之主“白山月”,可惜还没活够,到了第二十个年头,一命呜呼。 一百年过去了,对于人世间,她早就看淡了,至于朝堂上的门门道道,她也的确是没有想要一探究竟的兴趣,她只是怪伏明这一世没有投个好胎,想要为自己找个靠山罢了。 活了这几生几世,攀高附贵的道理她还是懂的,而眼前这个人,他有秘密,可以为己所用。 至少,不用缺衣短食,流落街头…… 盘算之间,书案后面的男子脸色陡然阴冷,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你究竟是谁?” 莫叹雪被他锋锐的目光盯得心间慌乱,战战兢兢开口:“在下……” 话没说完,门外的下人来报,说是宋庭秋公子前来拜访送药。 “让他进来吧。” 第3章 萍水(3)同门相见 推门进来的是个身着玄色素袍的少年,面容清朗,身形颀长,背着一个药箱,看起来是个杏林中人。 “宋兄,你来了。”余忘尘见那人进来,立时起身,上前寒暄。 莫叹雪看见他方才一直冷淡的眉眼,直到见到这个郎中,这才舒展开来,神色也坦然了许多,和对待这相国府中其他任何人的态度,都大不相同。 而这个郎中在相国府里一副自在坦然的神色和动作,显然也是个常客。 “哟,未曾见过二少爷单独留个姑娘在房内的,小丫头倒甚是标致啊!”宋庭秋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他可以感觉出,这个人不是个普通的下人。 他随父亲给相国府瞧病已有多年,职责之外,两人志趣相投,交往甚密,平日常来相国府走动。可惜,相国府的下人太多,小丫鬟们穿着打扮又甚是相似,他一向是分不大清这些人的。 但是眼前这个人,即便穿着和这府里所有下人一样的衣服,依然可以让人看出来:她那张三分淡然,三分桀骜,三分深沉的面容,不是个普通人,更不是一个丫鬟会有的格局。 余忘尘打趣道:“宋兄你是未曾见着这个小丫头,今日那副落魄乞丐的模样,怕是见着了,可就说不出标致二字了!” 小丫头?莫叹雪心底暗自冷笑,若是他们知道自己存着百年的记忆而来,又该如何直视小丫头这个称呼。不夸张地说,她走过的桥,可能比他们走过的路还多。 只是这人前病娇的二公子,在这个宋庭秋的面前,也有如此少年轻快的一面,这样她倒是也有点好奇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了。 莫叹雪抬眼看了一下二人,跟余忘尘这样的人打哑谜,自然没有意思的,她大概猜得出官场中人的忌惮所在,势必是要先自报家门的。 “小女子乃凉州人士,家中世代游医,祖父师承医圣,从小耳濡目染,学得一二,而后凉州兵变,又逢大旱,百姓多民不聊生,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家中上下在战乱中皆已亡故,我随着难民一路逃到肃都,沦落街头,有幸今日遇得贵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并无胁迫之胆,只求庇身之所。” 莫叹雪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这是她在来相国府的路上临时拼凑出来的,活得年岁久了,看过的事情多了,信口开河并不是什么难事。 唯一的难事便是要心里默默算一下,时间是不是对得上。 余忘尘听完她这一番说辞,踏着沉沉的步子慢慢腾挪到她的面前,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目光之中,是草木皆兵的狠厉,是少年老成的威严。 此刻屋内一片肃静,他相信鲜少有人能在说谎的时候,丝毫不会心虚。 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练习了颇久。 可眼前这个莫叹雪那双如水的眸子里,却还真是不起一丝波澜,柔软得让人不忍苛责,细细思索她的履历,的确是无可指摘: 凉州,那是天宗皇帝出生和发迹的地方,大凉的国号也是由此而来。即便后来定都肃都,天宗皇帝始终对那个地方,抱有一丝与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同的情感,能在那里走马上任的官员,都是栋梁之才。 可惜,能人不忠才更是国之大患,国主更迭之后,兵变始于凉州,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凉州的将领是有那个能力造反的,只不过,遭殃的却是当地的黎民百姓。 近来肃都城内确实涌入不少难民,没有人知道他们先前的身份职业,照这么说来,一个身怀医术的叫花子倒在东市街头,偶然遇到了一位贵人,想要凭着一点看家本事攀高附贵,这套说辞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是余忘尘却并不尽信,这套说辞虽然没有问题,但这个人有问题。 一个家中上下亡故于战乱,一路从凉州逃难到肃都,寒岁里沦落街头几乎冻毙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如此淡定而从容地说出自己这一路的艰辛? 仿佛那些歇斯底里的哀痛,从来都没有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静默无声。 半晌,宋庭秋觉这屋内的气氛过于凝滞,于是便开口缓和道,“适才这小丫头既说自己祖父师承医圣,又耳濡目染习得一二,眼下巧了,我宋家也是世代行医,也是师承医圣,想要探知所言真假,一试便知。” 余忘尘点头默允,医圣卫风其人品行何如,这一点天下人都很清楚。 当年卫风服侍明景皇帝,只谈救死扶伤,不图功名利禄,无意明景皇帝赏赐的太医令一职,只求云游四海。明景皇帝不想强求,只能作罢,便亲封了一个“大凉医圣”的美名赐给卫风,以彰其功勋。 卫风在肃都城,除了宋孝廉之外,再无其他门徒,而后心系旷野,余生再没踏足过肃都,直到客死他乡。 至于肃都的官场中人,大抵是不会找一个外面的女人来办事的,那样不够可靠,他们喜欢用自家人,或者杀光别人的家人,让他们被迫变成自家人。 所以如果这个莫叹雪真的会些医圣不外传的本事,那她至少和肃都的官场可以微微撇清,毕竟自己都可以想明白的关系,想要把她送到自己身边的人,又怎会不明白呢? 宋庭秋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一个两寸大小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豆大的丹药,他将那丹药拿到莫叹雪面前。 “把这丹药的方子写下来。” 莫叹雪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在掌间,嗅了嗅,而后又用指甲轻轻碾成两半,仔细瞧了瞧。 这个丹药似乎很是熟悉,但是她还是要费一些心思去想的,因为经历过太多时岁,让她骤然去回忆起一样东西来,这并没有那么容易。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迅速览阅着那些前世的记忆,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这是医圣所创的固元丹。 想她在第三世的时候,跟着医圣学了整整十五年,哪怕是让她模仿卫风写方子的字迹,都能让人难辨真假。 虽说自己愚钝,没有学得个出人头地,但是宋庭秋手里递过来的这枚丹药,她非常熟悉,也知道为什么宋庭秋会以这枚丹药,而不是别的什么来试探自己。 她铺纸提笔,笔下簌簌而动,将那方子一字不差地写了出来。 宋庭秋拿起端详,丹唇微扬,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确是医圣后生无疑,这枚固元丹乃医圣当年为明景皇帝调理身体所创,天子所用的药物,是不会把方子泄露给除了门生以外的人的,这也是师门规矩。” 这一点,莫叹雪也很明白,或者说,她比其他人都更要明白。 当年随着卫风受昭进宫打下手的那个小学徒,就是她自己,她的医术虽然说不上多么高明,甚至不及医圣十分之一,但是好在这丹药,她经过手,再熟悉不过。 余忘尘听此,这才稍稍宽了心,虽然他并不尽然相信这个莫叹雪,但是眼下她知道自己装病的事情,定然是留在自己身边,由自己看着,才最为安全。 只是刚刚这一出,倒是让宋庭秋对这个小姑娘另眼相看,甚是喜欢,听二公子说这是他捡回来煎药的丫鬟,便让她同自己到药膳房,教教她二公子平时要吃什么药,怎么吃。 到了药膳房,离了余忘尘的视线,莫叹雪这才觉得轻松下来。宋庭秋在一旁切药草,那是他从外面带过来的东西。 她在一旁观看着,对这个宋庭秋给二公子用的什么药,已经能在心里猜出个七八分来,她那天在雁九楼门前抓住余忘尘的手腕,无意探了脉象,就那脉象看来,他确实是副病骨,叫任何一个太医过来,都会作此诊断。 但若是有人喜欢一边中毒,一边解毒,也是可以达到这种效果的,这也是医圣当年的专长。 “宋公子,二少爷这病很是蹊跷啊。”莫叹雪凑到宋庭秋旁边,故意说道。 宋庭秋切药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份泰然,随即浅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姑娘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 他和余忘尘相交多年,突然领回一个懂医术的丫头回家,个中曲折他自然可以猜得出来。 “二少爷为何装病?”莫叹雪开门见山。 第4章 萍水(4)宫墙里的故事 宋庭秋眉梢微动,扫了一眼她那张写满了好奇的脸,“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莫叹雪有些生气,她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弯弯绕绕,“你不相信我?” “谈不上相信或者不相信。”宋庭秋淡淡回道。 “你若是不告诉我,那我想不明白,就总会忍不住去找答案的,我这烂命一条死了倒是不要紧,可是万一连累了余二公子,那就得不偿失了。”莫叹雪继续不依不饶。 宋庭秋捏了捏拳,左掌心里一片刺刺痒痒的触觉传散开来。 他真不知道这个小丫头为何要执着于深究这其中的故事,但是没办法,已经有人非想让她卷入其中了。 “你可知道,二少爷的大哥是怎么死的吗?”他转头问向莫叹雪,语气依旧温柔。 莫叹雪摇头,前世她做逍遥宫宗主,江湖上的修道世家一半归顺朝廷,一半独善其身,逍遥宫便是独善其身的那一派,不怎么和朝野往来,官场中人她也就是偶尔听上一耳朵,余忘尘大哥这种早早退场的人,自然早就是过眼云烟了。 宋庭秋继续说道:“二少爷曾经有一个妹妹,命中带煞,刚出生即克死了他大哥。” “还有个妹妹?”莫叹雪惊异,此前从未听闻左相国府出过一位小姐。 宋庭秋自忖,眼前这姑娘的反应似乎确是委实不知,看来她的确是对肃都太不了解了。 “他的那个妹妹,叫余琬琬,克死他大哥以后,为避免家门不幸,尚在襁褓便被送出了家门,送到了别处练武修习。”宋庭秋补充道。 这番说辞知道的人很少,外面的人知道的是,这位余家的小姐生下来便夭折了。 “想不到堂堂余家大少爷竟是被自己的妹妹,活生生克死的啊……那还真是命运凄惨……”莫叹雪不由慨叹,她本觉得自己一世只能活个二十年已经够可怜的了,却没想到还有人死法更甚。 宋庭秋轻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余家大少爷并非死于天命,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有人故意杀的大少爷?”莫叹雪听此微微一怔。 那可是左相国府的大公子,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动这样的人物? 天子?不,不可能,余天泽死的时候年纪尚幼,算下来当今天子那时已年过不惑,怕是这个余天泽连天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几次,定然做不出什么触犯圣颜的忤逆之事。 除了天子以外,敢动左相国的人,难不成是……右相? 宋庭秋看出她眼神中闪过的一丝惊异,很好,她此刻已经知会了自己的意思。 如此说来,余二公子装病是为了掩人耳目,放松右相国对自己的警惕?避免自己成为第二个余天泽?莫叹雪自以为大概明白了这其中缘由。 想不到这奢靡华美的相国府,看似是一派温柔乡,实则早已成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知道当今天子为何只有一个儿子吗?”宋庭秋沉声道,“其实陛下本来可以有很多子嗣,只不过是惠皇后不想让他们降世而已。” 莫叹雪又是一愣,这句话戳得她心尖一颤。 她虽是活的年岁很久,却一直不过是个江湖之远的普通人,未曾接触过大凉国的皇权中心,她知道这世间每天,都会有很多所谓“低贱”的人悄然死去。 但她从没有想过,即便是贵为皇胄,也是可以因为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而送命的,并且死得是那般悄无声息。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叹雪微微蹙眉。 这等皇家秘闻怎可向外人平直道来? 宋庭秋面若沉水:“因为家父便是当今太医令——宋承。” “能杀人于无形,让皇嗣死得无声无息又合情合理的,放眼整个太医院,只有太医令宋承可以做到,也不会有任何底下的人,想要挑战他的权威。”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然,仿佛在心安理得地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皇家秘史,丝毫没有一个杀人刽子手的儿子该有的愧疚与惶恐。 莫叹雪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要帮皇后做下此等狠毒之事?即便……即便是皇后仗势胁迫,难道不可以直接禀告皇上,弹劾皇后么?” 宋庭秋看向她的脸,适才的三分深沉,此刻已是一片迷茫,这种单纯和天真,看起来并不是装出来的,是她的经历着实撑不起对皇权的思量。 “因为她是皇后,她的父亲是当今的右相国。你以为当朝文渊皇帝,当真不知道自己为何只有一个儿子吗?他当然知道了,但是他没有办法,或者说,他并不在乎。”宋庭秋说道。 “为什么?贵为天子,竟可以放纵区区一个女人去斩杀他的亲生骨肉?这是什么道理?”莫叹雪越来越不懂这其中的曲折了。 在第三世的时候,她曾随医圣卫风踏足过那座宫墙,当时只觉着那里的人,在明景皇帝面前个个都极为谨慎惶恐,纵然是那时的皇后也是如此。 怎么到了文渊皇帝这里,竟反倒失了天子的威严,任由后宫作威作福起来? “因为,当年明景皇帝有九个儿子,论起资质来,当今天子本是无缘这个位置的,是右相把他一步一步扶到了这个位子上,文渊皇帝即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自己的八个兄弟。”宋庭秋将声音压得极低,这等妄议天子的言论,即便并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人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讲出口来。 莫叹雪并不愚钝,她不会不知道,天子只有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惠皇后的儿子这一生将安枕无忧,待到即位之后,左相一支也将绝无活路,即便这个余家二公子当前靠装病苟活,可到了那一天,还是一样要乖乖就范的。 “那太医令就不能手下留情,留下一丝转机么?”莫叹雪继续追问。 尽管她刚刚问出口,就自觉这问题过于幼稚了,没办法,她此刻还不能理性地去思量,那座宫墙之内的曲折。 宋庭秋苦笑了一下,他清秀的面庞上凝结着和那笑容一样的苦涩,“你知道宋氏一族有多少人么?为了那一丝不可知的转机,呵,皇后一句话便可让一族覆灭,何况,日后太子即位,家父依然是太医令,为什么要反抗呢?” 这一问堵得莫叹雪哑口无言,只是她有一事不明,既然宋家现在是为了右相在杀人,那这个宋庭秋又为何要和左相的儿子交好,还要帮助他装病? 总不能是他良心未泯,想要作出补偿罢…… 宋庭秋没有回答她,他静默不语,继续切着手下那最后一点儿药草。 莫叹雪见他避而不答,思忖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如果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宋家两边都不想得罪,若是日后有翻盘之际,便尚可自保,可是余家靠什么翻盘呢? 还没来得及思量清楚,宋庭秋手下的活计忙好了,便准备告辞回府,走的时候他忽得叫住了莫叹雪,然而叫住了却又不知该交代些什么。 沉默了良久,只在齿间轻轻挤出了一声——“保重”。 他欲言又止的凝重神色,让莫叹雪有些无所适从。 宋庭秋走出了相国府,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依然是刚刚那个姑娘的面庞,本以为会是个满腹心计之主,却不料不过是一张白纸而已。 “为什么,想要搅入这摊浑水中来呢?”他兀自感叹。 宋家的马车已在外面恭候多时,赶车的小车夫在寒冬里冻得打颤,以往自家少爷到左相国府上送药,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出来,未料今日竟进去了一个时辰之久。 宋庭秋见他面颊青红,解下自己的大氅递给那小车夫,温柔道:“有事耽搁了。” 小车夫自是不敢接少爷的大氅,连连推却,宋庭秋只得自己上去,把那大氅亲自披在他身上,如此一来,小车夫便再也不好推脱。 他一直都是这肃都城里,最为宽厚温良的贵公子。 “少爷,我们直接回府么?”小车夫一扬马鞭。 “不,去右相国府。”宋庭秋回道。 “得嘞!”小车夫调转马头,朝着右相国府的方向而去,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但是这条路走过太多次,他就算闭着眼也是可以到的。 坐在马车里,宋庭秋缓缓摊开左掌心,因为刚刚微微出汗,一直攥着的纸条竟有些稍稍洇湿,那是今日莫叹雪写固元丹方子的时候,余忘尘在袖下递给自己的。 余二公子的意思是,让自己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莫叹雪。 第5章 萍水(5)冬去春来 “二公子啊,二公子,你这哪里是捡回了一个丫鬟,你这是捡回了一把刀啊。” 如果没有余忘尘的指示,宋庭秋定然是不敢擅自如此轻易地,把这么多的事情都同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一而道。 对于二公子的吩咐,他并不会过分计较背后的原因,他只需要照做即可。 宋庭秋轻轻叹了口气,轻飘飘的一声叹息,很快便淹没在肃都城清冷的夜色之中,只有马车外猎猎扬扬的风声在耳畔阵阵作响。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盘算,这并不可怕,也不可耻,反倒……有些可悲。 辞了宋庭秋的莫叹雪一个人静静坐在房里,余家的下人甚多,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也确实没什么可做的,刚刚煎好了药今日的差事就算结了。 她细细回想着今天宋庭秋的那番话,屋里的炭火正旺,可她却没来由一阵脊背发凉,若是照他所说,左相国府现在岂不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这么一想,她倒是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就跟着余二公子回来了。 “要是当时先遇上的是右相国府上的人,那该多好啊!”她在心底暗自感叹着,两只手在炭火前使劲搓了搓,顺带着嘴里频频呵着白气。 可是想着想着,她又忽然觉得今日的一切,隐约透着一丝奇怪,凭什么这个太医令的儿子这么信任自己,敢于把天子之事和盘托出? 而这个余家二公子,又凭什么认定自己不会转头把他卖了换个功名利禄?虽然自己定然是不会做出那等事的,也不屑于去做。 但是这么容易就获知的真相,真的是真相么? 千思万绪在心间流转纠缠,莫叹雪苦思良久,最后还是放弃去执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弯弯绕绕了。 与她而言,这一世又一世,不过是对人间浅尝辄止,她并不想活得太用力。 毕竟上一世她刚刚尝了浓墨重彩的苦,死在了皇家天牢里,虽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死法,可终究是不够体面,死前还受了一通牢狱之苦。 往后的时日,她只想安安稳稳,平平淡淡,把这七生七世活完,世间便再无妖兽伏明,也再无莫叹雪这个人。 余家二公子除了和宋庭秋在一起的时候有过笑脸,对其他人总是清清冷冷的,但是莫叹雪觉得这样也好,他不曾强求自己做些什么,恰好自己也懒得去学这高门大院里的各种繁杂规矩。 而这府里的其他下人,也不敢苛责于她,尽管并未有人明说,可是她们都将其看为二少爷的座上宾,毕竟能在他的院子里单独住上一间偏房的待遇,可是绝无仅有的。 就连余忘尘的母亲,那个唯唯诺诺的余三夫人,对她也是百般笑脸。许是莫叹雪前世逍遥惯了,心气甚高,竟也不觉着余三夫人这等身份如此对待自己,会让自己受之不起,她只是偶尔觉着姚氏有些可怜。 尤其是有一回,府中家宴,余家的三位夫人齐聚一堂,姚氏坐在其中,战战兢兢低眉顺眼的样子连她都有些看不下去,那一次她看见余忘尘的脸色也非常难堪,而余相国似乎也并未有替姚氏说话的意思。 大抵男人都是如此罢,一番云雨之后回过神来,发现权势地位胜过枕边佳人,有这样一位夫人或许也让他感到耻辱,莫叹雪心里暗想。 毕竟这个余相国,也是个可以把自己尚在襁褓的亲生小女儿,说不要就不要的狠角色。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从冬到春,听说凉州的起义兵已经被朝廷派去的赤缨军镇压下去了,虽留下了一片山河疮痍,可是天子特别减了凉州的赋税,于是大批难民便就此回迁,毕竟那里总归是他们的家乡。 然而更多的人,却早已经死在了从凉州到肃都的逃难路上,春暖花开之际,也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远在繁华肃都的人们,自是不会关心那些凉州人的生死,雁九楼门下的醉客,环着温香软玉,跌跌撞撞走在那一派温温柔柔的春风之中,在他们的眼里,丝竹在耳,美人在怀,这就是太平盛世。 只有莫叹雪在想起这些的时候,总是不由伤感。 倘若不曾目睹天宗皇帝当年一统天下,开山拓海的神武,或者崇武皇帝亲征四方,衣不卸甲的英勇,她不会觉得现在皇位之上的那位天子,是那样的昏庸而无能。 可惜,自己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一日,莫叹雪正在房内打盹,忽闻一只手把窗棂敲得嗒嗒作响,被扰了清梦,她没好气地恹恹推开窗子,宋庭秋从外面探过头来。 许是春暖大地,人们卸下那厚重的冬袍,冬日里沉寂已久的心思也跟着轻快活络起来,就比如眼下这个所谓的宽厚温良的贵公子,私下里其实也是个欢脱潇洒,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过往有好几次他来这相国府上送药,都要在药膳房和莫叹雪打趣上一番,有的时候是故意仗着自己生得高大,把药材举得老高,看着她在自己的手下抓之不住,只能巴巴地干瞪着眼。 有的时候是给她带来许多家中婢女做的点心,那个婢女祖籍凉州,会做上几道凉州的吃食,风味和肃都城里的大不相同,其实莫叹雪前几世也未曾在凉州久居过,却要为了这个信口开河的假身份,而在他面前大快朵颐,连连地说着好吃。 也有的时候,是给她讲上许多余家二公子幼时的丑事,逗得她咯咯发笑。 虽然莫叹雪有时,隐隐约约觉着,宋庭秋同自己讲话,总是带着那么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仿佛看待一个可怜而无望的小兽,给她刻意织就着最后一点温存的残梦。 大概这就是贵公子们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通病吧,莫叹雪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有宋庭秋在总归是好的,因为余二公子不让她随便出府去,即便是每月一次出去的采买,也须得由家丁随同,回来还要把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一一回禀,日子久了,难免无趣。 尤其是对于前几世逍遥闲散惯了的莫叹雪来说,眼下的光景那真叫一个作茧自缚,早知如此,当初醒来的时候,就该去那雁九楼里,哪怕做个倒泔水桶的差事,也好过现在这般。 “宋公子,你这回可又是带了什么点心,要来投喂我啊?”莫叹雪恹恹地抬了抬眼皮,春困本就恼人,被人惊扰了清梦更是恼人。 她慵懒的调子让宋庭秋觉得有趣,整个左相国府上的小丫鬟,没有见了自己不毕恭毕敬的,只有她有这般胆量敢同自己这样讲话。 可转念一想,她这胆量不也正是自己给的么?若不是自己总是借着半个同门的名义,常常跑来同她插科打诨,她又怎么可能把她在这府里的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地同自己絮絮叨叨。 比如她发现了余三夫人被余忘尘背后训斥偷偷抹泪,比如她发现了二公子房内叫柳烟的丫鬟对二公子暗送秋波,再比如府上有个守卫长得格外俊俏…… 总之就是什么都说,什么都敢说。 宋庭秋从窗外三两步拐到房里来,双手一摊,“这次没有点心,享不了那个口福咯。” 莫叹雪撇了撇嘴,佯装出一副失意沮丧的样子,然而心里却是开心得很,她才不稀罕那些点心呢,还不是为了装装样子才故意狼吞虎咽的。 “今儿个爷高兴,带你出去逛逛,怎么样?”宋庭秋一脸神采奕奕上前。 这话勾得莫叹雪立时眼睛一亮,当下春色正胜,她正好不想困在这死气沉沉,又满是苦涩的药草味的屋子里,马上一口答应下来。 宋庭秋看着她那副喜不自胜的样子,连带着眉眼间也绽出了一丝笑意,他常常在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随便一句出去逛逛就可以让她如此欢呼雀跃? 也会在想,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在堂堂相国府里说谎都可以那般镇定自若? 太医令府上从来没有过什么祖籍凉州的婢女,他给莫叹雪第一次带来的凉州点心,是在西市上寻了一个铺子买的,而后面几次带来的点心,是府上的婢女随便做的,和凉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骗她那是凉州的特产,她便一边吃着一边连连称赞。 第6章 萍水(6)听风楼是个好地方 想要从相国府里带人出去,自然是先要知会二公子。 宋庭秋把她带到二公子的房里,余忘尘此刻正斜倚在榻上,自己同自己下棋,莫叹雪觉得他的日子应该也甚是无趣。 毕竟一个装病的人,是不能参与肃都城的公子哥们喜欢的那些骑射比试的,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各种王贵集会里,吟诗作赋赏风景,抑或到雁九楼里吃茶听书,连肃都城都未曾出去过几回。 宋庭秋缓步行至他的榻前,“今日听风楼的小伙计告假,在二少爷这儿借个会抓药的小丫鬟,二少爷不会不答应吧?” 余忘尘眉头微微一挑,没有抬头,继续把手里的棋子轻轻落下,似不想因为这等小事,而扰了自己谋划已久的棋局。 见他不应声,宋庭秋继续道:“若是二少爷没意见,那这人,我可就领走了。” 说完便转身作势要走,莫叹雪跟着他行至门前,榻上的人方才缓缓开了口,“什么时候把人,给我送回来?” “今晚。”宋庭秋回道。 这个答案让莫叹雪心中甚是满意,日落于西算是今晚,漏尽更阑也算今晚,纵然是能出去多逛上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余忘尘没有异议,摆手示意二人可以离开。 在这个肃都城里,他只相信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宋庭秋,有他跟着,自是可以让人放心的。 而且,那个丫头看起来,确实也很是老实。自打她进了相国府,不让去的地方便不去,不让问的问题便不问,平素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睡觉,早上起来要睡回笼觉,用完午膳要睡午觉,即便这样,晚上煎完药还是能倒头就睡。 余忘尘真是不知道,一个年级轻轻的小丫头怎么能天天困成这个样子,除了睡觉之外,难得见她有点活泼劲儿的时候,便是和这院子里别的小丫鬟,背后窸窸窣窣地说着别人的坏话。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余忘尘不由轻笑,眼角绽开一丝温柔,他越来越觉得觉得这个姑娘有那么几分意思。 莫叹雪和宋庭秋从相国府出来之后,便上了宋家的马车,适才听起宋庭秋所说的听风楼还有抓药的小丫鬟什么的…… “我们这是去哪儿?听风楼?那是什么地方?”莫叹雪有点儿好奇这个听风楼是什么来头,居然可以轻易获得余二公子的恩准。 酒楼?宋庭秋摇头。 茶楼?宋庭秋还是摇头。 那总不能是…… 一个羞耻的念头在莫叹雪脑海中倏然而生,她慌忙停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看着宋庭秋,虽然她自己倒是不忌讳那种地方,而且前世也是走过一遭的,但是如今让一个男子带着自己进去…… “想什么呢你!”宋庭秋看见她微微泛红的耳廓,朝着她的脑门儿便是一敲。 这一指节落在头上力道着实不浅,莫叹雪抚着头不满道:“难道不是青楼么……那还有什么楼?” “我说你一个小丫头才多大,怎么能想到那种地方去?”宋庭秋目含嫌弃地打量着眼前人。 才多大?这个问题问得好,要是真让自己来说道说道,那这几生几世的故事都够讲到天黑的,莫叹雪讪讪闭了嘴,随即抬头盯上了宋庭秋,提到勾栏瓦舍竟然这么大的反应,该不会没去过吧?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也是,这等为人正派的贵公子是不该去那种地方。 马车行驶良久之后缓缓停住,莫叹雪从车上轻快地一跃而下,眼前的这个听风楼还未进门,便嗅得浅浅的药草味儿从里面飘出。 竟是一处医馆。 她的心里有些微微失望,刚从余二公子那个药罐子那儿逃出来透口气,谁料又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说起来,医馆不是该叫什么济世堂之类的,谁给想了这么个名不副实的名号来? 宋庭秋引着她进去,里面坐诊的是个老大夫,等着瞧病的有三两人,堂内没有打下手的小伙计,诊脉、写方、拿药全凭老大夫一人来做。 “少爷,您来啦。”老大夫见宋庭秋进来,忙起身施礼。 来看诊的妇人见此,扭头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她并不知道宋庭秋的官家身份。 毕竟也确实很难有人能够想到,堂堂大凉国最高医官太医令的儿子,没有随着他父亲入太医院,反倒是在这肃都城的寻常街市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 莫叹雪跟在他的身后,随他上了楼,楼上的景象让她登时一惊。 这医馆的二楼,竟齐齐整整排布着两面书架,上面皆堆满了厚厚的书卷,另一面靠窗的墙上,悬着几张墨宝,屋子正中的书案上,铺展开来的是一幅刚刚完成的山水画,还未来得及裱起。 莫叹雪好奇上前,瞥见那画作的落款之处,正是宋庭秋的名字。 “这是你作的?”她细细品鉴着案上的这卷山水,想自己第二世的时候,也是做过那书局里的小姐的,虽然自己这双手如今已是生疏了,可是赏画这等事情她也算得行家。 眼下这墨笔丹青,行云流水间,将那重峦叠嶂中的疾风骤雨勾勒得出神入化,这等境界可不是寻常人一时兴起就能达到的,须得有着多年的功力作为沉淀。 宋庭秋昂首笑道:“当然是我画的。”言辞之间不无骄傲,虽是这肃都的官场公子们从小便习得琴棋书画,可若是说起画艺来,他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想当年还曾入宫为陛下的宠妃淑夫人手作美人图,可谓风光无限。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没看出来,宋公子还真是深藏不露呢!”莫叹雪不吝夸赞,她这倒并非客套,而是真心实意的。 这个贵公子,比余忘尘更贴近她从前想象中的那些贵族子弟:雅人深致又博学多才。 “你也是深藏不露嘛。” 宋庭秋适才还洋洋自得的目光,下一秒落在了莫叹雪的脸上,陡然直转成了一丝凌厉的试探:“小丫头不仅会几手医术,还懂怎么赏画呢!” 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听得她心中一突,她有些慌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刚刚说错了什么,脑海里飞速回想着自己刚刚的用词,出人意料,深藏不露,这两个词都没什么不妥…… 念此便又马上回复了平静,语气轻松笑吟吟道:“赏画有何难?公子莫不是欺我出身平头百姓,不识阳春白雪?那这画得像不像总是可以看出来的吧,这若是看不出,那可还真要劳烦公子为我,看看眼疾了。” 宋庭秋听罢轻轻一笑,小丫头总是可以说出几句俏皮话来惹他发笑。 莫叹雪也喜欢看他笑的样子,他笑起来眉眼温柔如水,又似春风拂面,是她在那个相国府里见不到的风景。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很想把伏明的故事,和这个温柔的公子说上一说,但她觉得一定不会有人相信她的,七尾妖兽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了,而现在是文渊二十五年,人们知道的只有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强者——天宗皇帝,早已将十二妖兽尽数斩杀。 她在屋子里细细转悠了一圈。 “原来公子这听风楼,竟不仅仅只是一个医馆”,莫叹雪一边感叹着,一边走近那墙边的书架,想看看这贵公子平日喜欢读的是哪位大儒的学问。 指尖刚触到那书,还未及翻开,便被宋庭秋厉声阻下。 莫叹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喝吓得一个激灵。 “看的什么书还这么见不得人,”她先是一阵愠色,而后又转成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宋庭秋,“该不会是……” “你这个小丫头,满脑子又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他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她,“你若是想看也无妨,可若是看了,就得负责了。” 这话说得当真是又勾人,又骇人,莫叹雪摸着那书页是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索性放下,不去给自己招惹那份不自在。 然而刚放下没过片刻,她又把那书册重新拿了起来。 不就是本册子么,看了还能死人是怎么的?自己现在又不是白山月,一介籍籍无名的平头百姓,有什么可负责的,又有什么能负责的? 看! 她捧着那书,轻轻翻开来,细细研读着,里面是一串一串不认识的人名,每个人名下又跟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她指下翻了几页,倒也不尽是陌生的名字,还是有几个自己以前略略耳熟的…… “这是什么意思?”她扬起头问,脸上写满了不明就里的困惑。 宋庭秋从她手里拿过那本书册,沉声道:“朝臣,和他们不敢暴露于天日之下的勾当。” 朝臣?那些人名都是朝臣?莫叹雪回想了一下,难怪多数都是陌生的名字,她却是不熟仕途之上的那些人。 所以这听风楼,听的是四面风声? “你这里是为余家二公子打探朝堂消息的?”莫叹雪玉指一竖,以为窥探了个中真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隐约不对,“若是我这种人都能想到的,那这名字起得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了,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这里不单单是医馆么?” “你倒是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嘛!”宋庭秋笑道。 第7章 萍水(7)忠诚和怜悯 宋庭秋这句话说得莫叹雪有些微微恼怒。 一个人若是可以活上几生几世,却每世都活不过二十个年头,有时是个非常可悲的事情。 因为别人只会觉得这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是幼稚而懵懂的,是不足以将深刻的大道理与之说道的。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莫叹雪自认是个不善筹划的人,前几世里她顶着别人的身份,身旁总是会有很多“别人”的家人,他们可以替她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这一世,自打进了相国府,纷至沓来的许多故事常常让她感到无所适从,那些故事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隐隐约约的关联,但是却又好像缺少很多能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的情节。 莫叹雪对抽丝剥茧这件事,并不擅长,在这一点上,她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但是若是被别人如此平白的嘲弄,她还是会生气的。 她看向宋庭秋,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渐渐习惯这个人的性格了,他会说给自己很多故事,但是每次又都好像只说一半,像从筒里往外倒豆子一样,没人知道他还藏着多少豆子。 宋庭秋看了一眼窗外,下面是肃都城里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市,旁边有粮铺,有肉铺,每日往来的百姓络绎不绝,布衣碰面,谁都不知道迎头走来的是什么角色。 “右相的势力遍布肃都,你以为他会不知道是我在替左相的公子送药么?”他双眼微虚,眉头轻蹙,沉声说道。 这个问题莫叹雪曾经想过,从她那时知道太医令在帮右相杀死皇嗣的时候就想过,堂堂大凉左相国的病弱公子,总归是要有一个大夫给诊病的,这是朝堂的颜面,也是太医院的职责所在。 然而这无疑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了这个活儿,谁就相当于公然和右相划开界限。倘若是放在以前,拥护左相的党派还是不少的,如今天子多年未再有子嗣,年岁到了即便想有也很难再有,朝堂上的形势已经非常明朗,此时站队左相这一边,简直是自取灭亡。 只可惜,太医令身在高位,不可能袖手旁观,连带着他的公子也难以独善其身。 “所以你是在为左相和右相,同时收集情报?”莫叹雪忽然心领神会。 这是宋家必须选择的立场,他们虽然可以治病救人,却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们,他们只能自救。 宋庭秋自顾自地收起了窗边的画卷,朝着两丈余开外的书画缸一掷—— 稳稳落住,好准。 “何来的收集情报之说?这听风楼,不从来都是我宋庭秋施恩的医馆,会客的陋室嘛?”他潇洒转身,嘴角一抹浅笑,气定神闲道。 谈话之间,楼下忽得一阵喧哗,听起来是有人在小声吵架。 莫叹雪随着宋庭秋下楼察看,适才坐诊的老大夫对面,正坐着一个老妇人,衣着打扮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她膝上还放着一个长长的篮子。 透过篮子中半掩的被角,莫叹雪似隐隐约约瞥到,里面好像是有个婴童。 老大夫见宋庭秋过来,自觉找到了靠山,“启禀少爷,这妇人带着个孩子过来,本就是半条命已经没了的,这身皮肉伤若是想救须得用咱们这里最好的药材,可这妇人又拿不出这药钱来,便在这里斥责在下心狠手辣,见死不救,死活赖着不肯离去,你说这……少爷,您可要为在下做主,咱们听风楼向来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宋庭秋上前一掀被角,篮子里的婴儿不哭不闹,娇嫩的皮肤上是朵朵渗血的淤青绽开。 一旁的莫叹雪看了亦是一阵蹙眉,那伤痕比之自己这一具小叫花子的身体当时那皮开肉绽的凄惨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别说落在这襁褓中半大的婴儿身上,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行医之人看过的血肉支离自不在少数,但是对孩子也能下此毒手的却也罕见,何况还是个看着便惹人怜惜的娃娃。 一番询问之下,方知这老妇是廷尉府上的仆人,名叫丁翠,平日照顾廷尉新纳的小妾,未料这个小妾竟与人私通,生下了这么一个家门之耻的私生子。 廷尉主管昭狱和律令,这种人最是头脑清明,而又向来不缺折磨人的法子,丁翠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如此折磨一个孩子,方才偷偷借着出来采买的由头,把孩子放在篮子里带到了这听风楼里。 “既已嫁与他人,便该恪守妇道,如今这犯下的罪孽竟要让个孩子来承担。” 宋庭秋闻此不屑,廷尉郭绍那个人他是知道的,由右相一手提拔,精通律学不假,但为人品行不佳,风流成性,家中妻妾成群,他并不喜欢郭绍,但即便如此,红杏出墙也总归是为人不齿的。 “小姐……早已被活活打死了……被扣上了一个偷窃的罪名,毕竟与人私通这等丑事说出去,是要让我家大人颜面扫地的,”丁翠断断续续低声诉说着,“这孩子名义上还是大人的骨肉,不会明着处死,但也是早晚要被整死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言辞间一阵哽咽,眼神里一片哀伤。 她缓缓起身,颤巍巍地将宋庭秋刚刚掀起的被角轻轻塞好,随即又坐回了位子,眼里满是低眉顺眼的央求,全然没有了刚刚斥责老大夫时候的盛气凌人,看起来她很重视那篮中的孩子。 “可即便是今日我替你出了这药钱,你把他带回去,还是活不成的啊?”莫叹雪心生怜悯,但是这显然不是个长久之计。 从廷尉府上偷偷带个私生子出来,恐怕这一番拿了药回去,事情便免不了要败露的,甚至于这个老妇人,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个道理丁翠当然懂,这件事的后果只会比莫叹雪想象的更为可怕,外面的人不清楚员廷尉大人的雷厉手段,但她是知道的。 自己这趟出来已经够久的了,久到…… 久到等她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难办的,她踏出廷尉府侧门的那一刻,本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了。 难的是这个孩子怎么办? “我家小姐,原是到了和心上人谈婚论嫁的时候,硬生生被那廷尉大人强取豪夺过去的,大人府上妻妾众多,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弃如敝履的下场……”丁翠说得含糊而简练,她不忍扯下那最后一块遮羞布,但是在场的人已经都听明白了。 按照郭绍的年纪,已经很难再有所出了,一时兴起强取豪夺了一位妙龄女子,如果让外人知道这个孩子竟不是郭绍的,廷尉作为男人的尊严则会尽数扫地,必会沦为肃都官场一大笑谈。 所以他只能认下这个孩子,至少还能让外人以为他雄风不减,然后随便给这个不守妇道的小妾定个罪处置了,再把这个所谓的“自己的孩子”悄悄杀了…… 她的那位小姐,虽是红杏出墙不假,却也是个命苦之人,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则更为可怜。 “那你有什么打算?”莫叹雪问向那个老妇人,听起来这件事情非常棘手。 “我家小姐福薄,老身跟了小姐十八年,看着她长大,受的是小姐娘家的恩情,做人不敢忘本,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求能救下小姐的骨肉,肃都城里有一戏班子,班主以前曾蒙小姐家提携,兴许看在小姐娘家的面子,愿意收个男婴,以后跟着班主走走江湖……” 至于丁翠自己,郭绍如果想通缉一个人,画像一出,她便插翅难飞,而半大的婴儿面目相似,容易藏,也难以找。 丁翠的决绝和忠诚让莫叹雪十分动容,她非常清楚“私通”这个词的含义和后果,很久以前,那个神巫族的女子和外族人私通,等待着他们的孩子的命运是——烈火焚烧,魂飞魄散。 只是那时并没有一个丁翠这样的人站出来,为了一个无辜的生命而疾走奔忙,视死如归。 她能活下来是因为伏明,从来都不是因为她自己。 丁翠抓上她的手,苦苦央求她能出手相救,莫叹雪面露难色地看向宋庭秋,她这趟出府来身上没带一两银子,即便这男婴身上的伤好治,却还是要用那价值不菲的药材的,但她相信宋庭秋听了这番故事之后,是不会无动于衷,见死不救的。 “可我听风楼从不赊账,这是规矩。”宋庭秋语气决绝。 第8章 萍水(8)西风别 若是在前世,莫叹雪从来不愁身上没有闲钱,可是现在,她事事受制于余家的二公子,方知这世间无限疾苦,其中一种便是无能为力。 但那是对于丁翠来说。 对于莫叹雪,她当然不相信宋庭秋当真会决绝至此,至少,他总不至于冷漠到驳了自己的面子吧,她只是不明白,富贵如宋家,为何还要对这区区药钱锱铢必较。 “若是宋公子,能把这账记在我这里,这个婴童,能不能救?”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一旁的丁翠用一种近乎乞求的渴望目光,看向她和宋庭秋,那灼热的目光烧起莫叹雪心尖一阵酸楚。 因为丁翠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位贵公子是个什么人物,也不会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更不会知道她穷途末路之中守候的最后一丝渴望—— 在宋庭秋那里,只消一个朋友间的微微颔首。 在丁翠的心里,她以为这天底下行医之人多少都心存良善,所以她敢于铤而走险,从府中潜逃,再到医馆以道义相逼迫。 她自以为即便自己拿不出那高昂的药钱,这些人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婴童,横死在他们的眼前。 莫叹雪没有去戳破丁翠对人性残存的期待,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今日所求之人,乃是当今太医令之子,而这个太医令,向来不惮以对无辜婴童下手,即便那些婴童乃是天子后裔。 如果让她知道,这就是她所痴心妄念的,所谓心存良善的行医之人,她大抵在黄泉路上也不能走得安心。 “这个孩子,我可以治,也可以帮你送到你所说的那个人那里,但是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并且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你来过听风楼。”宋庭秋嘱咐丁翠的声音,带着几分让人无法抗拒的严厉,他并不想和刑部员外郎扯上什么关系。 丁翠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她说她会想个尽量妥帖的法子,让人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断气了,然后她再自杀,不过更大的可能是,等不到自杀,廷尉就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让丁翠这个名字轻轻消散,像从来未曾活过一般。 滥用私刑这种罪过,在右相惠敬成府上开了先例之后,早已经不是什么罪过了,更何况她得罪的人是郭绍。 丁翠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篮中的婴童,像是在告别她最后的希望,又像是在告别她那伏低做小而又安之若素的一生。 她说她们这种奴仆在肃都城里比比皆是,按照正常来讲,她们出身穷苦,小的时候会被卖到富贵人家服侍别人,然后长大了再作为陪嫁去服侍小姐的孩子,如果活得时间够久,便继续服侍小姐孩子的孩子…… 对于她们这种人来说,平生最快乐的便是遇到一个良善温和的主子,主子会在逢年过节赏赐她们些许钱财,而她们这种人早早地没了亲人,不需要顾家,拿着赏钱给自己添置几件西市上的新衣便会格外欢喜。 她口中那个被活活打死的小姐,就是这么一个良善温和的主子。 下个月初五是丁翠的生辰,每一年的这一天里,小姐都会赏赐给她一件自己的首饰,那是西市的寻常摊贩上买不到的好东西,她以前觉着遇上这样的主子可真是三生有幸。 然而今年,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莫叹雪看着丁翠出门的背影,心里像堵着一团说不出也咽不下的忧愁,她想帮帮这个可怜人,却知道这一世的自己无能为力,她想让宋庭秋这等权贵帮帮这个人,却发现每个人身在其位,都有自己的不可强求。 这个人,他们救不得,也没有必要救。 丁翠根本没有想要再活下去,郭绍不会放过她,即便是救得了一时,也不过是在风声鹤唳中惶惶不可终日,那是无谓的困兽之斗,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你知道听风楼为何从不赊账么?”宋庭秋用手在她呆滞的眼前晃了晃。 莫叹雪摇摇头。 “在这样的世道下,死伤无数,我们是救不过来所有的人的,一旦听风楼开了这个先例,明天这里的门槛就会被踏破。你一路逃难到肃都,个中惨况你应该是知道的。”他的语气有些怅然。 但其实,莫叹雪并不知道,逃难只是她随口编造的身世。 但她知道肃都城的朔阳门外,有一处乱葬岗,那里堆放的是所有逃难来的难民的尸身白骨,他们在犯上作乱的地方官手下逃离,想要到天子脚下寻求天子庇佑,却不知道,把他们送上绝路的,恰恰就是天子的无情。 那可是一个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弃之不顾的君主,又怎么会在意这些蝼蚁的死活呢? 听风楼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肃穆和沉闷,宋庭秋见莫叹雪眉眼怅然,似愁云笼罩,宽慰道:“别多想了,请你去雁九楼吃酒如何?” 莫叹雪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在这份旁人的绝望里抽身出来,若是终日为了别人的痛苦而忧愁,那她的七生七世可就要活得太累了。 她跟着宋庭秋上了马车,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而繁华东市的不夜天,这才刚刚开始。 雁九楼的小二并没有认出自己就是曾经的那个小乞丐,满面春风地迎着自己走了进去,可是莫叹雪却忘不了昔日这人踹在自己脑门上那一脚,以至于现在看见他的脸,还觉得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 宋庭秋让小二把自己存在这里的那坛西风别拿出来,端到莫叹雪眼前,“这可是肃都城喝不到的好酒。” “什么稀奇东西?”她打量着那酒坛,长得有几分特别,像是外族的器件儿。 宋庭秋倒了一碗酒递给她,以往他并不常在人前喝酒,但他今天的心里也有几分苦闷,想要用酒来让自己清醒,或者沉醉。 莫叹雪接过那碗酒,不假思索地就一股脑儿灌了下去,然而酒刚下肚,就为自己刚才的无知无畏后悔起来,那看着和寻常的酒没什么两样的东西,从喉咙滚下去,竟像有千百把刀子一路向下割开来般的,火燎火绕的烧起来的疼。 她被辣得张着嘴吐着舌头,向外喘着粗气,小脸也腾得就红了起来。 看到她这般狼狈的娇憨模样,宋庭秋忍俊不禁道:“小丫头胆子不小,这可是塞北那边最烈的酒,叫西风别。塞北不比肃都城,西北风起的时候,寒气真真是透过十层衣服往骨子里钻。那边的人们最喜欢喝这种酒来暖身子。” 在这样温温柔柔的春风夜里,请自己喝这种辣到流泪的西风别,莫叹雪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宋公子是哪里弄来的这塞北的酒?” “一位好兄弟送来的。” 宋庭秋说的那个人叫晁岁,比他大上许多,是个外族人,也是个归降大凉的将军。 “他既然那么骁勇善战,又武力高强,为何还会不战而降?”莫叹雪听了宋庭秋一番浓墨重彩的描述后问道。 “为了一族的安危,放弃个人的荣辱,那是个真正能屈能伸的英雄。”宋庭秋喝了几碗酒,眼神开始飘忽起来。 但他说到晁岁的时候,那双眼睛却是闪着光的。 “你的这个大英雄,现在身在何处?”莫叹雪继续问道。 “塞北,在替这座声色犬马的肃都城,以血肉之躯,迎战所有的虎视眈眈。” 不知是这言辞滚烫,还是那烈酒灼人,总之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忽的颤抖了一下。 莫叹雪不知道两个人明明是来找乐子的,怎么这酒越吃,却好像越是苦闷,于是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而此刻相国府里的余二公子似乎也并不开心,外面月上中天,答应晚上便回来的两个人却迟迟没有音信,他并不会怀疑宋庭秋对自己的忠心,但是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缺少了什么一般。 这样冷清而沉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了,少了什么呢? 门外有丫鬟敲了敲门,“该吃药了,二少爷。” “进来吧。” 以往都是莫叹雪这个时候过来送药,今天因为她没有回来,忽然换了个人,这声音让他有些微微出神。 他照例端起碗来,刚喝了一口,嘴里的味道让他感到有一丝和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 这不对劲儿,余忘尘将那药碗往案上沉沉一撂。 第9章 萍水(9)暗巷 “你拿来的这是什么药?”余忘尘冷声道。 多数时候,面对府里的下人,他讲话的声调一直非常沉稳平缓,不会有大开大合的激昂,即便是当他感觉到危险的时候。 然而在这样肃静的夜色下,空荡荡的房间里,那被重重搁置的药碗,和那一声低沉的质问已经足够骇人。 前来送药的小丫鬟立时吓得扑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道:“二少爷明察,这……这就是宋公子带过来的药,柳烟就是按照他的方子煎的,分毫不会差的……” 这个连声音都在颤抖的丫鬟叫做柳烟,她一直非常倾慕二公子,这一点就连莫叹雪都可以看得出来,虽然二人身份差距悬殊,但是她依然抱有一丝幻想,毕竟二公子的娘亲也是丫鬟出身。 但同时,她也很害怕这个二公子,或者说,府里的下人都很害怕这个病公子。 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病得太久,心情沉闷得太久,就很容易变得阴暗,因为他们常常看到二公子那张病色的面容上,那道阴冷的目光,似乎在怨天尤人道——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遭此命运的偏偏是我? 当然,这是他们臆想出来的说辞。 可是胆怯归胆怯,柳烟还是喜欢这个公子,她知道他本性是并没有那般冷漠的。 她刚到相国府上做事的时候,手脚还不够麻利,有一回正端着热茶,脚下绊了一下,眼看着下一秒那滚烫的茶,便要泼洒到自己那薄薄细细的皮肉之上,还是这个二公子眼疾手快,先是用左手拉了她一把,又是用右手挥着扇柄撞了一把那茶盏。 而后便是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柳烟惊得微微跳脚,但是再回过神来去看那二公子,依然还是他那副淡漠的神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也是从那以后,她的目光就再也没法从这个俊秀而沉静的公子身上移开了。 今日见那个叫莫叹雪的丫鬟出府去了,连忙揽了这煎药送药的活儿来,她对着那方子一分一厘都不敢有所偏差,她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府上最希望二公子平安康健的人。 所以她自然不懂现在眼前的人是在质疑什么。 不过好在二公子没有难为她,他让她可以先退下去了,柳烟不敢再多言语,连忙谢恩起身,畏缩着向门外走去,关门的时候回望了一眼,二公子并没有再喝那碗药。 余忘尘起身,在窗边焦急地徘徊了几步,那碗和平时不太一样的药,和迟迟未归的等待的人,都让他感到几分不安,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去找宋庭秋,但是思忖了片刻还是放弃了,天色过晚,这并不妥。 而与他的隐忧和焦灼截然不同的是,宋庭秋此刻却是在雁九楼里不尽潇洒,三五坛西风别下了肚,往事便皆可在那灼热的晕眩中化作过眼云烟。 宋庭秋有时甚至有点羡慕晁岁,可以在遥远的塞北天高任鸟飞,虽然危险却也自由。 而在这肃都城里,却常常是连人前的一句话都要万千琢磨,这里的危险是口蜜腹剑,是笑里藏刀。 喝得醉眼迷蒙的两人,在雁九楼里愈加明亮的灯盏和烛火下,这才恍惚意识到该是回去相国府的时候了,宋庭秋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旁的小厮连忙过来搀扶,他拒绝了那个小厮的好意,转而去拉扯比他自己更要烂醉如泥的莫叹雪。 莫叹雪此刻正趴在那一方矮桌上,她把头枕在自己随意向前舒展的手臂上,偏着通红的脸颊,嘴里一阵含糊不清的呢喃,明明灭灭的烛火在她的侧颜投下一片微微跳动的阴影。 宋庭秋面对眼前这软软得蜷缩成窄窄一条的姑娘,忽得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把她扶起来,搀出去。 他的双手在莫叹雪的身畔悬停了片刻,一旁的小厮看出了他的窘迫,上前道:“少爷,要不让我来吧。” “不,不用,我自己来。”宋庭秋摆了摆手,他顿了顿,俯身凑了下去,一只手放在莫叹雪的背上,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双腿,旋即那弱弱小小的少女便被他一把横抱了起来。 正值少年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此近距离地和一个姑娘产生肢体接触,让他有些微微紧张,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此刻正在怦怦跳动。 尤其是刚刚抱她起身的那一瞬,她轻轻呵出的酒气柔柔地飘荡在耳边,温热的气流吹得他一阵酥麻,连带着心尖也跟着颤动起来。 宋庭秋抱着她向雁九楼门外走去,那西风别的酒劲不浅,他的步子现在还很是发虚,为了不致摔了怀里的人,他的每一步都刻意走得很缓很轻。 宋家的马车朝着相国府的方向而去,这条路并不算近,莫叹雪在车上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惊醒,她睁开眼睛,揉了揉自己微微翕动的太阳穴,轻轻晃了晃头,定了定神。 映入眼帘的是对面正襟危坐的少年,他闭着眼睛,坐得端正,在这样一方狭窄而又充盈着酒气的马车上,十分规矩,颇有一副君子的风范。 马车转过东市的街角,外面的气氛骤然黯淡下来。这是一条小路,不像适才那般灯火通明。 莫叹雪此刻还没有缓过酒劲儿来,觉得五脏六腑里似有翻江倒海之势,再加上这小路委实不够平整,马车在上面走得甚是颠簸,车身一晃起来,她便要用手捋着自己的胸口,顺带着使劲往下压一压。 毕竟她还没有那个胆量,敢把太医令府上的马车吐到一片狼藉。 她把马车上的帘子一撩,大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温柔的春夜是如此美妙,只要不去想下午发生的事情,和即将再次回到相国府这件事情。 沉醉之间,外面幽深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细闻之下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女子的啜泣声,莫叹雪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条路上并没有什么人。 那声音应该是来自于,从这条小路再分叉下去的更窄的巷子里,那些地方即便是月光也很难照进去,夜幕降临之后,便成了这座都城里所有蝇营狗苟暗自发酵的地方。 待天亮之后,常常会有城里的巡卫从那种地方拖出来一两具尸体,然后再嫌恶地解决掉,并不会有人知道,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这些不足为道的角色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马车继续向前,暗夜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并未中断,莫叹雪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她使劲往外探着身子,想去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再往外探,可就整个人都掉下去了。”宋庭秋用言语嘲弄她。 可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底却还是紧紧抓着她衣服的一角,喝醉酒的人往往行事无度,他真害怕她会一个不稳直接翻出车外。 莫叹雪不听劝,继续扒望着,而随着马车的靠近,那浅浅啜泣声愈演愈烈,渐渐变成了挣扎的叫喊。 “大人,求您……啊……大人……不要……不要啊……” 女子尖利的嗓音挂着泪腔,和男子那浑厚的声音,交杂着划破暗巷的宁静。 这话听得莫叹雪本就微醺的面容,更惹红晕,这等月黑风高夜下,传来的这样梨花带雨的对白,她自然很快便知会了其中的意思。 她羞怯地一放帘子,避免让自己看起来不够端正。虽然她多少还是会好奇,那里的人究竟是谁,竟敢公然在寻常巷陌做出……那等香艳之事的。 宋庭秋也看出了她的窘态,刚要嘲讽两句,未及开口,便听得外面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杀人啦!杀人啦!杀…… 是从刚刚那巷子里传出来的。 第10章 温酒(1)醉拳 赶车的小车夫听到突如其来的杀人声立时变得惊惶起来,他知道那些暗巷里每天都会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他还没有亲眼目睹过,也不想置身其中。 肃都城里的官场中人没有不识太医令的公子的,他们自是不敢明着招惹宋家。 但是眼下这世道并不太平,倘若有什么落草为寇的亡命之徒心无忌惮,何况又是在这一片黑灯瞎火之中…… 小车夫并不想就此被溅一身血,他回头掀起帘子对着里面的人说道:“少爷……” 话音未落,莫叹雪已经径直跳下了马车。 她踩着细碎而微微摇晃的步伐,兀自向着那个黑暗的巷子疾走而去,这一跳看得车上的宋庭秋和小车夫心头一紧,不知她这是何意。 宋庭秋本是个不喜欢招惹是非的人,但这个时候来不及多想,他不能任由那个醉酒的丫头胡来,只得也暗暗追了上去。 “你先行回府,直接带人过来。”他向小车夫低声吩咐道。 他相信在肃都,宋家还是有些分量的,即便真的惹上了什么事情,对方也会顾及太医令的身份地位。 宋庭秋在后面一把拉住正鬼鬼祟祟往前腾挪的莫叹雪,小声呵斥道:“你这是去作何!不要多管闲事!” 他有点儿后悔自己今晚不该请这丫头吃酒,人在喝醉的状态,总是会对周围环境做出一些下意识的反应,而后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但那些悲天悯人的英雄主义都是不理智的。 莫叹雪用手指竖在丹唇前,示意他不要说话,宋庭秋想要拉着她撤离这是非之地,但这醉意之中的姑娘力气着实不小,拗她不过,只能跟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巷子的拐角。 他也有那么一丝好奇,是什么人敢在肃都城内公然杀人。 现在只消在墙角的这一侧稍稍一个张望,便可以看到里面发生的事情。 墙角的那一侧有熹微的烛光跳动,看起来是有人在掌着灯笼,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警惕性,适才那条路上过往的零星马车不止宋家一辆,但他们似乎都没有放在心上,即便是有人已经喊出“杀人了”这样的话来。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凉如今已不是那个海晏河清的大凉,肃都也早就不是那个法治严明的肃都。 尽管这一切动乱还没有浮出水面,但若是有些权贵想要做些什么,只要愿意花些银子,都城的巡卫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往的人看见了也大多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没有人想要去招惹那份带血的不自在。 莫叹雪屏住呼吸,怯生生地朝里面探了一下头,她很害怕自己这一扭头,便直接和那边的人四目相对。 不过好在,墙角那一侧的人此刻正无暇顾及周遭的环境。 莫叹雪借着那一点点摇曳的微光看过去,巷子里一共有五个人,一个小厮在掌灯,另一个小厮在拖着地上死去的女子往更深的方向走去,而剩下的两个…… 她紧张而谨慎地扒望着,却不料,身后突如其来的手掌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 很快,身旁的人微微张口打消了她的无限惊恐,她知道那只手来自于宋庭秋。 虽然宋庭秋一直站在莫叹雪的身后,但是凭借着他的身形,莫叹雪能看到的,他都可以尽收眼底,所以他并不想让她再看下去了。 他已经认出了里面的那个人,那是当朝卫尉崔中正的独子崔稹,崔中正老来得子,格外宠溺这个儿子,然而他这个儿子却甚是荒唐无度。 宋庭秋此前只知这崔稹喜欢流连勾栏瓦舍,且只要他看上的人,十分舍得一掷千金替其赎身,所以烟花女子们最喜对崔稹投怀送抱,但是他也隐约听过关于这个崔稹的一些癖好: 那些被他赎身的女子,身份低贱,是入不了卫尉府的门槛的,她们会被崔稹单独安置在别处,旁人并不知道是在哪里,这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之处,稀奇的在于,据坊间传闻,崔稹尤喜鞭笞女子,更有惨重者则会被抽到皮开肉绽而不予医治,直至自行断气。 这是宋庭秋此前听得的只言片语,他对这等人没有任何兴趣,自然不会去详探细闻,然今日所见,方知这崔稹为人之不堪竟比想象中更甚…… 他捂住莫叹雪的眼睛,是因为不想让她这一介小丫头看到里面的景象:此刻崔稹竟和一女子在这暗巷之中,旁有小厮掌灯之下,公然行使那颠鸾倒凤之事,而他的手里持的则是一条长鞭,至于那被拖走的衣冠不整的女子,其死因自是不言而喻。 “这个崔稹!”宋庭秋牙关紧咬,指节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他此前只知这人荒淫无度,却不料竟是这般残虐如禽兽。 巷子里的求救声由尖利转为喑哑,继而混杂着哽咽的哭腔渐渐黯淡下去。 莫叹雪一把推开宋庭秋的手,疾步跃入窄巷,掌灯的小厮猝不及防,失手扔了灯笼,未及逃窜,被莫叹雪一个扫腿掀翻在地。 而一旁的崔稹则是被这一幕吓得不管不顾,立时甩袖,披衣而走,算起来现在已至亥正,肃都城巡卫的首领乃是崔卫尉的属下,小厮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不会出现在这几条巷子里,这个平白闯入的人会是谁呢? 来不及崔稹多想,莫叹雪已经跟了上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手脚好像都失去了控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现身,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要追上去。 但她的心底似乎就是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召唤着她的良知和英勇,今日丁翠的事已经让她如鲠在喉了,她现在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迫不及待地需要找一个出口来发泄。 崔稹一边理着凌乱的衣带一边向巷子深处跑去,这副样子自然是跑不过莫叹雪的,他很快就被后面的人赶上,一只手倏然搭上他的肩头。 那是一只女子纤弱的手掌,然而现在扣在崔稹的左肩上,却好似有千钧之重。 未等崔稹回头,莫叹雪看到一个黑影朝着自己而来,在这暗巷之中,一切都看不真切,但她心里盘算着那个黑影,应该是她刚刚看到去处理那个死去女子的小厮,这人和掌灯的那位不同,身上不仅有功夫,还有武器。 昏暗之中一柄长剑正直直朝着自己而来,莫叹雪侧身闪躲,不料那人另一只手上,却有着另一把短刀正等着自己,眼见那刀以极快的速度出手而来,莫叹雪正欲赤手空拳去挡,一个不知从何处掷来的石子端端正正打在了那匕首之上。 “铛”的一声,那柄短刀应声而落。 没等莫叹雪反应过来,适才慌乱的崔稹已经回过神来,他夺了那小厮的长剑,提剑便斩向莫叹雪。 大凉以武立国,王公贵胄大多尚武,拳脚功夫甚是了得,更不用说招安了那些江湖之远的修道世家之后,这些官场子弟多有良师从小教导,更不乏身怀绝技者。 然而崔稹现在面对的亦不是寻常女子,那是莫叹雪,是潜渊寺古往今来唯一的女弟子莫叹雪。 虽然她随灵彦修习之时,屡屡因天资愚钝而被敲打,但是眼下对付一个惊魂未定的贵胄子弟,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她今夜还饮了那西风别,适才的七分醉意正好催生了拳下的狠厉,腾挪辗转之间便以赤手空拳打得对方连连后退,拳拳到肉之下崔稹跌坐不起,在这狭窄的暗巷里,只有那盏被小厮扔在地上的灯笼残存着一丝微光,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个打他的是何人,一口鲜血汹涌扑出,便闭上了眼睛。 至于他身旁的另一个小厮,已经被宋庭秋解决掉了。 莫叹雪从地上捡起那柄长剑,摇摇晃晃地上前,朝着崔稹的心口,正要一剑刺过去,身后的宋庭秋疾步而来。 “这个人杀不得!”他的语气肃穆而坚决。 “为何杀不得?”莫叹雪转头看向他。 宋庭秋没有回答她,他现在更为关心的问题是: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她竟然可以打得过崔稹? 第11章 温酒(2)春风夜 因为巷子里过于昏暗,莫叹雪没有注意到那双正在打量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双写满了疑惑和忧虑的眼睛。 他的疑惑来自于,眼前这个来路不明却又身怀绝技的女子,算起来她入相国府已有数月,倘若她怀有目的,应该早就有所动作才是,但是直到现在却为何不露一点端倪。 而他的忧虑来自于,当今江湖之上的诸多门派,以风陵山为首,皆已被朝廷招安,余下的零星小门小户虽独善其身,却因人数零散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即便是曾经叱咤一世的逍遥宫,也因为宗主白山月之死而无声无息。 这个时候,忽然来了这么个身手上乘的女子,她师从何门何派?背后又是哪方势力?潜入左相府上所为何事?如果数月里来没有一丝动静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对方此时正在筹划一盘大棋。 “我说,为什么不能杀了这个人?”莫叹雪见宋庭秋一直没有应声,便又问了一遍。 许是醉酒之后,人很容易放浪形骸开来,她一时竟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杀人这样的字眼,实在不妥,但眼下言语有失已经并不重要了,从她向崔稹出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暴露了。 宋庭秋接过她的话,“因为他是当今卫尉崔中正的儿子,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你若是杀了他,这个梁子便结下了,崔中正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是……” 莫叹雪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那两个倒地的小厮,在这条幽暗的小巷里,并没有人看到刚刚所发生的事情。 不对,还有一个人,那两个被折磨的女子之中,还有一个一息尚存。 莫叹雪走到那个女子身边,看起来她是已经昏过去了,但并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昏迷的,以及她究竟看到了多少东西。 “肃都是一个遍布眼线的地方,即便是黑暗的地方也不代表万无一失。”宋庭秋继续提醒道。 “可是,我们即便不杀这个崔稹,把他扔在这里,等他醒过来,一样会找我们算账的啊……”莫叹雪焦虑道,眉头深蹙。 “放心吧,这里昏暗,他没有看清我们的脸,何况他对你不熟,若是其他事情倒还好说,此等罪行尤为人所不齿,他是不敢放在光日之下,大张旗鼓地去报复的。”宋庭秋宽慰道。 “那这个女子呢?”莫叹雪指了一下地上仍在昏迷的人。 宋庭秋没有立即回话,他沉默着,暗巷里忽然安静得有些可怕。 须臾,一把长剑直直插入了那女子的胸膛,金属刺入皮肉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听来尤为刺耳。 待那柄长剑抽出,又是一线血光泼溅,浓烈,炽热,夺人心魄。 “你这是作何!” 莫叹雪讶异得看向持剑的宋庭秋,她可以理解他对这个女子的忌惮,但是并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到底看到了什么,而且即便她真的看到了,依然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胁迫她闭嘴,为什么一定要用杀人来灭口? 宋庭秋转头将那柄剑放到了倒地的崔稹手里,“就算我们不杀她,她也活不下去的,一介青楼女子被卫尉之子糟蹋成这副样子,你以为她还有活路么?天下之大没有地方能容得下她,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可若是死之前,崔稹让她在一众画像里指认出了我,你和我都得遭殃。” 他处理现场的动作迅速而老练,说话的语气平静而镇定。 但就是这个样子,更让莫叹雪感到无比恐惧,温柔的春风吹拂在身畔,而她现在只觉得一阵薄凉,像是无限寒意从头皮蔓延开来,深入身体的每个细微的末梢之处。 该死的却不能杀,不该死的却一定要杀,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倘若如此,自己刚刚下了马车过来,这一番搏斗又是为了什么? 宋庭秋可以感受到她的不解和愤怒,他揽上她的肩头,那单薄的身躯此刻正在微微地战栗。 他的语气又忽得温柔下来,“好啦,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一番教训之后,崔稹不敢再这般荒唐造次了,走吧。” 说完,他扣灭了地上跳动的烛火,暗巷里最后一点光芒黯淡了下去。 两人走出小巷回到了刚刚来时的路上,适逢崔稹的手下知会了今日肃都的巡卫,从刚刚到现在,这条路上始终没有巡卫来往。另一边的街角里缓缓驶出一辆马车,那是宋家的马车,后面还有两位高手,是太医令府上的人。 “少爷,我方才赶到的时候,见没有什么动静,猜想你应该没事,怕人认出来,便不敢贸然出头,留在这里等你们,见那边暗了下去这才露头。” 常年跟随其后的小车夫深得宋庭秋的心意。 二人上了马车,宋庭秋嘱咐小车夫暂去听风楼过夜。 “为何不回相国府?”莫叹雪不解。 “这么晚了,宋家的马车去相国府太引人注目了,容易被人盯上。” 莫叹雪可以感觉到,宋庭秋是个非常看重他的家族的人,和余忘尘对余家的淡漠不同,他总是三言两语都不离宋家,仿佛他的一言一行都要以家族为重。 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对于宋家当下在官场中的尴尬地位,他的确应该谨慎,但是这份谨慎让莫叹雪产生了某些无法言说的情感。 尽管她可以想明白宋庭秋的那番话,如果今晚她没有跳下马车,等待那个女子的也只有一死,而如果宋庭秋没有杀了她,等待她的还是一死。 对待一个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的人来说,当下看起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至少那个叫崔稹的已经尝到苦头了。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似乎有什么堵在胸口,让她感到无力和窒息,尤其是当她想到适才宋庭秋那句“那是她自己选的路”的时候。 这种窒息感就好像,有人把她的头按在深潭之中,她想要挣扎却发现无能为力,一个字也无法反驳,只能无望地等着那深水漫灌,直到麻木,直到腐烂。 在这等听到“勾栏瓦舍”都会敲打自己的正人君子那里,青楼女子自是为人不齿的,而即便知道崔稹恶名在外,依然想要铤而走险靠攀高附贵获取赎身的人,则更是罪有应得。 莫叹雪坐在马车里,此刻她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但她却格外希望自己依然醉着,便不用去思考这些无情的道理了。 马车行至听风楼,宋庭秋卸了门上的锁,他指了屏风后的一方简榻供莫叹雪今夜歇息。 “那你呢?”莫叹雪环顾了一下,看起来这屋里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供休息。 “我在地上凑合一晚,无妨。”他说完便抱来了一床薄被,摊在了地上,这样子的他,反倒是没有了贵公子该有的架子。 莫叹雪本想和他再推辞客套一番,但见他没有这个意思,已经准备睡下,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躺在医馆的简榻之上,莫叹雪毫无睡意,从下午的丁翠到晚上的崔稹,和这两件事情牵扯的其他,她甚至连名字都还未知晓的人,所有思绪在心中交杂缠绕。她忽然更加怀念起前世作为“白山月”的日子。 那时的她路见不平,快意恩仇,没有什么人敢招惹她,她也很少去招惹别人。逍遥宫离肃都城很远,那是一片自由而逍遥的地方,没有这里的繁华,也没有这里的痛苦。 可惜,那是属于白山月的有恃无恐,而不是属于她莫叹雪的,转世只可以带走脑海里的记忆,却带不走身上的功力。 除了第一世在潜渊寺的莫叹雪是真正的她自己,其他时候,她都是活在别人的命运之下。 所以她现在,只识药理而操刀不稳,只懂赏画而落笔无神,只可以使出属于自己的第一世的一招半式,却不可能再拥有白山月的威震一时。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另一边的宋庭秋听到她的叹息,知她还没有安睡,借着窗外洒下的淡淡月光,这样的夜里,和一位姑娘共处一室,本该是个暧昧的夜晚,但他现在却无心去享受这份静谧。 “你到底是谁?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宋庭秋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纠缠了他太久了,他现在一定要知道答案。 第12章 温酒(3)苦闷 莫叹雪知道,自己今晚的举动的确值得被人怀疑,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宋庭秋开始怀疑她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多。 “我如果说,我是潜渊寺的弟子,并且带着五生五世的记忆,你会相信么?”她平躺在榻上缓缓说道,语气轻柔如水,脉脉流淌在月华如练的夜晚。 “你不要用这些荒唐的鬼怪之说来搪塞我,这天底下哪有招收女弟子的寺庙,还有那些什么几生几世的说法,我现在是认真地在问你,我知道你不是凉州人。”宋庭秋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促,他这个时候可无心开玩笑。 “你……你知道我不是凉州人?”莫叹雪有些微微惊讶,不知道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一阵打鼓,自己做了什么竟让他口出此言。 宋庭秋没有说话,他不想把自己用所谓的“凉州点心”去试探她这件事和盘托出。 在她的面前,他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满腹心机。 见宋庭秋没有应声,莫叹雪放弃了去和他较真这个过程,她自认并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倘若有人从一些蛛丝马迹中萌生了什么想法,也并不奇怪。何况她本来就无意隐瞒,只是这些人无法相信自己而已。 所以她现在更为关注的点在于,“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 为什么?这个问题宋庭秋也很想问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明明知道,那个近在咫尺的少女身上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他却依然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那样的平和而安详?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宋庭秋自己也想不清楚,或许是她认真而专注地为余二公子煎药的神情,或许是她同自己吐露心声时天真而娇俏的语气,或许是她在面对像丁翠那样的人所展露的忧心和怜悯,亦或许是她明知危险却依旧决绝而坚定地跳下马车的背影…… 说不清具体是哪一个瞬间,或者是这许多的瞬间串联在一起,让自己对这个又单纯又复杂的少女,产生了一丝不同于旁人的情感。 她的神秘明明应该让人感到危险而远离,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的直觉总是牵引着自己去相信:和这个姑娘在一起是安全的。 而更让他感到烦忧的是,他甚至还常常觉得自己应该去保护这个姑娘,保护一个深藏不露,满嘴谎言的人,宋庭秋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自诩一直是个足够理性的人,可是在对待这件事上,他却总是失了分寸。 “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有任何过分的企图,我都绝不会坐视不管的。”他坚定地说道,虽然他试图拿捏一种听起来让人恐惧的语气,却发现在当下的环境,对着这样的人,竟如何都狠厉不起来。 “嗯。”榻上的少女轻轻应了一声。 宋庭秋有些沮丧,他此刻非常希望她能和自己多解释几句,随便从哪里说起都可以,去详细地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便可以说服自己去相信她,同时,如果日后有别人怀疑起来,他便可以提前想好应对的说辞。 他很擅长做这些未雨绸缪的事情,但是眼下,对方却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静默的夜色中渐渐传来沉沉的呼吸声,看起来她已经睡过去了。 翌日清晨,宋庭秋叫醒了酣睡中的莫叹雪,他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今日肃都城的巡卫一定会发现受伤的崔稹,还有那几具尸体,虽然他认为崔稹并不敢讲这件事公之于众,而眼下又死无对证,但是世事往往百密一疏,另外,昨夜没有及时把人带回相国府,也不知余二公子会作何想法…… 反观莫叹雪倒是睡得安逸,在发生了诸多事情之后依然可以安睡的人,他真的很难不去相信,这就是个心思极其单纯,心里存不住事情的人。 马车疾驶到相国府,余二公子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他病态的面容上微微泛青的眼眶,证明他昨夜亦是无眠。 “你昨夜去哪里了?”余忘尘对着宋庭秋问话,但目光却分明是看向莫叹雪的。 莫叹雪今日的神态同往日有所不同,她的嘴角微微向下撇,证明她有忧心之事,余忘尘知道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 “教训了一下崔稹,此人实在禽兽不如,下手重了些,耽搁了些时间,念及天色甚晚再往来相国府实在不便,便在听风楼过了一夜。”宋庭秋回道,他没有谈及是莫叹雪先去招惹那人的,而是把责任尽数揽在了自己身上。 崔稹?余忘尘在心里默默回想了一下,崔卫尉的独子,这个人平时和他们的交集甚浅,而宋庭秋显然又不是一个喜欢招惹是非的人,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他盯上了一旁的莫叹雪,是她么?宋庭秋是因为她在敷衍自己么?他们二人孤男寡女在听风楼过了一夜?想到这里,余忘尘的眉头不由一蹙。 “若是二公子无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余忘尘见他神色焦急,准许了他的离开,待宋庭秋走后,屋里便只剩下他和莫叹雪二人。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语气里满是咄咄逼人的质问。 “宋公子方才不是已经解释过了么……”莫叹雪低着头,怏怏回道。 “我是让你来说,不是要听别人怎么说!”余忘尘继续就这个问题不依不饶,语调也不自觉太高了起来,他平日很少这么激动,这样一来让莫叹雪有些微微胆怯。 可惜昨日发生的事太多,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苦想了一会儿,只在齿间挤出了只言片语。 “杀人了”。 这三个字的分量已经不浅,余忘尘很快便联想到了宋庭秋刚刚所说的“教训”的含义,他不是没有对崔稹的荒唐行径有所耳闻,但是这不是宋庭秋的一贯作风。 “为何要杀,如何杀的,是否善后妥当?”余忘尘接二连三的发问,让莫叹雪知道今天如果不解释清楚这件事,自己是出不了这间屋子了。 于是她只能将昨晚发生之事悉数相告,但是她有意地隐去了自己在那件事中的角色和作用,她只说自己是出于好奇,而后撞到了崔稹施暴,再然后便是宋庭秋杀人。 这样沉重的事情说起来,让她本就闷闷不乐的脸上更添苦涩,余忘尘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对于崔稹那个角色并不关心,而且他相信无论是什么原因,宋庭秋都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情。 莫叹雪辞了余忘尘回到房内,她现在十分想逃离相国府这个地方,如同她的前世一样,找一方山清水秀的地方藏起来,只要和这些纷乱划开界限,自己就不致于陷入这样无能为力的苦闷和……惶恐。 今天死去的可以是丁翠或者那两个女子一般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那么明天就有可能是她自己,虽然她活的时间不短,但她只想灿烂地活着,然后平和地死去,最好是在梦里,在榻上,而不是…… 遐想之间,忽然有个丫鬟敲开了她的房门:“二少爷叫你速速过去他的房里。” 叫我?莫叹雪一阵惊讶,自己不是刚从他那儿离开没多久,怎么忽得又要唤自己过去?难不成他还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 “我也不知所为何事,但好像刚刚有宫里的人来过,二少爷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你可要小心为妙。”小丫鬟好意劝诫道,她和莫叹雪平日的关系不错,所以这个时候才会免不了多提醒两句。 莫叹雪听了她的话,战战兢兢踏入了二公子的房间,刚一进屋,余忘尘神色紧张地一关房门。 “随我去做一件事情。”他开口道。 第13章 温酒(4)残败的宫舍 “二少爷要我作何?”莫叹雪连忙问道,她难得看见一向淡然的二公子,流露出如此焦急而紧张的神色。 余忘尘要她做的事情是,随他进宫为一个人诊病。 那个人是当今陛下的淑夫人,也是左相国余从晏的妹妹,年轻的时候号称这肃都城第一美人。从前她是陛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宠妃,曾被视作余家翻盘的最大希望,但是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是我?”莫叹雪惊异,给天子的后宫诊病这等事情,难道不是太医院的职责么,如何轮到自己这一介无名之辈? “今非昔比,淑夫人现在的身份,已经受不起太医院的诊治了。”余忘尘沉声道,语气里是莫叹雪从来未曾听过的苍凉。 就在前几日,这位宠冠一时的淑夫人被废黜幽禁了,罪名是意图弑君。 这是个多么荒唐的罪名呢?众所周知,大凉以武立国,历代皇帝都是习武之人,而这个淑夫人却是一位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但是罪名何如已经并不重要了,只要惠皇后想做的事,任何理由或者借口都不过是她信手拈来而已。惠皇后可以接受天子的后宫三千,雨露均沾,但她决不允许天子数十年来对一个人念念不忘,付诸真心,所以淑夫人必须死。 至于天子……在惠相国的兵权之下,一个女人又何足挂齿?只要他想要,便有人可以奉上这泱泱大凉最为年轻貌美的女子来,哪怕是寻一个同淑夫人容貌相近的女子来也不是不可能。 惠皇后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拔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又变相向朝堂之上依附左相的朝臣施威,让所有人都看清惠家的实力所在。 而左相余从晏,那不过是一具早已经被架空的躯壳,只消等到太子即位,顷刻间便将坍塌为一片废墟。左相手上无兵无人,靠什么翻盘?是他那一腔锦绣才华还是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呵,可笑至极。 “宫中传来消息,说淑夫人病危,陛下恩赐,准许余家人最后进宫探视。”余忘尘用极尽哀伤的口吻平静说道。 从废黜到病危,中间不过十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那一丝可怕的猜想在他的心中隐隐回荡,但他仍然不愿死心,他不敢相信当今天子会如何苛待自己的枕边人,哪怕是缺衣少食又如何落得病危之重?除非是有人…… 所以他必须带一个懂得医术的人随他一同前往,他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当然不能是宋庭秋这般人人皆知的,那眼下就只能是这个丫头了。 虽然,这并不在他的计划内,但是他此刻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和人选了。 尔后,宋庭秋向她交代了一番进宫需要注意的事情,他说得很细,但是言语又有些慌乱,那是人在紧张和出神的时候才会有的反应。 莫叹雪知道他现在心里的失落和难过,尽管那个淑夫人自从进宫后便和余家来往甚少,但追根溯源他们毕竟是一脉之亲。 虽然在余忘尘的心里,他更为关心的可能是余家雪上加霜的前路,和他自己日暮途穷的命运。 莫叹雪故作认真地聆听,那座宫城她其实在第三世便随着师傅卫风进去过了,对于在皇家之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她都了然于心,然而现在她却要装出一副懵懂而严肃的样子。 吩咐妥当之后,莫叹雪便和余忘尘上了进宫的马车,余相国已在昨日散朝之后直接去探望过了,所以这一行只有他二人前往。 虽然淑夫人同余二公子只是姑侄关系,但是因她并无所出,算下来亲近的人也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娘家人,所以死之前总是想要再见上一面的,更不用说余忘尘幼时也曾随父入宫,吃过那淑夫人手做的点心,他的大哥去世之后,这位姑母便格外珍爱他这位余家的独子。 前往宫城的马车上,余忘尘坐得挺直,他紧闭着双眸,嘴唇微抿,脸色铁青,那不是他平时病态的面容,那是一副极度愤怒和怨恨的神色。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下,莫叹雪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她可以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和那微微颤动的的指节,面前的这个人仿佛一只随时都要爆发的猛兽。 她知道他在为何愤怒,眼下惠皇后已经开始了她的动作,即便淑夫人这样的弱女子都不可幸免,那么他这位看起来掀不起风浪的病弱公子,似乎也已经不够安全了。 马车行至宫门,已有宫里的宦官在此等候,余忘尘打量了一下这位宦官的衣着打扮,能差使这等宦官的唯有当今天子,这个人是天子安排在此的,可见陛下对于他的这个淑夫人,还是有所牵挂的。如若是惠皇后做主,定然是不会允许余家人再行进宫告别的。 “老奴高应,特在此恭候余二公子。”那位宦官恭敬道。 余忘尘在身上摸出了什么,在袖下悄悄传给那位宦官,速度之快让莫叹雪没有看清他到底拿了什么东西,但她猜想那应该是赏钱,在宫中总要依循着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才更好办事,何况余家现在能拿出手的,也就只有钱财了。 高应带领着他二人前往淑夫人现在所栖居的宫舍,那是一处极其偏远的院落,两个人在这偌大的宫墙之中走了很久很久,走得莫叹雪脚下有些微微生酸,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余忘尘,此刻他的脚步一步都不得缓,这已经不像是一个病人了。 一向谨慎的余二公子也有大意的时候么? 淑夫人被贬黜之后居住的宫舍十分残败不堪,此时春意正浓,即便是市井也是芳菲遍地,而这皇家院里却是一片荒芜冷清,不见任何明丽春色,贫瘠的土地上有一些残留的光秃的枝丫,看起来这里已经许久未有人来打理过了。 灰蒙蒙的景致,像极了来到这里的人此刻的心情。 穿过这片残败的院子,尽头便是淑夫人的寝宫了,即便是这样风雨飘摇的寝宫,外面依然有数十个侍卫把守,余忘尘照例私下打赏了这些人的首领,虽然他并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这样做总归是有好处的。 高应轻轻推开了门,颔首道:“二公子里面请,老奴就不进去了。” 余忘尘向他施礼致谢,虽是贵为相国之子,对待宫里的老人也是规矩客气的,莫叹雪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去。 说起来,若不是二公子这病骨之身,这一趟还不一定能带个丫鬟随行,因二公子出行都要有小厮或者丫鬟随从搀扶,外人生怕出了事情会赖在自己头上,莫叹雪这才得了恩典一道随同。 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门,屋里的景象则更为触目惊心。 扑面而来的一阵陈旧的霉味和漫天飞扬的尘土,让莫叹雪不由蹙了蹙眉头。空荡荡的屋子里十分简陋,只有一方简榻,一张案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甚至连一件象征性的摆设都没有。 莫叹雪不能想象这样的地方竟是在这宫墙之内,更不能想象堂堂天子的妃嫔,会在临死之际被安置在这样的地方,她用手在面前轻扇,避免自己吸入过多这屋里的污浊。 而身旁的余忘尘却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他径直朝着那张简榻走去,此刻躺在上面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的到来,但她并没有起身,也没有言语。 第14章 温酒(5)淑夫人之死 此刻榻上的人并非是不想起来,而是她已经很难再起来了。 莫叹雪俯身去看,面前的女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她微微地抬着眼皮,本该清亮的眸子现在已经无限黯淡,只有那起伏有致的轮廓,标示着她曾经无以比拟的绝世风华,否则莫叹雪实在很难将这副皮相,同那个所谓的肃都城第一美人淑夫人联想起来。 淑夫人的唇色泛着乌青,这不像是正常自然的病态。 这个时候再计较礼数似乎就有些荒唐,莫叹雪直接把手探进棉被之下,她将手搭在了淑夫人细细的腕上。 尽管她自认医术不及当年医圣的十分之一,但她现在非常确认,淑夫人是中毒。 至于下毒者是谁,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此刻余忘尘更关心的则是,“此毒可有解?” 莫叹雪沉重地摇了摇头,“太晚了,淑夫人中毒已不是一天两天,毒性是慢慢累积的,现已侵入五脏六腑,怕是……救不回来了……” 她说这话时,可以看到对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渐渐暗了下去,直至像死水一般的无望而平静。 这是余忘尘早该预料到的,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惠皇后本可以让她有很多种死法:鸩酒,白绫……可惜这些痛快的手段她都没有选,她给淑夫人选的是一条,将生命一点一点痛苦地消耗殆尽的路。 她不仅要淑夫人死,还要她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失去生而为人的最后一丝体面。 想到这些,余忘尘的眉头紧锁,整个人都不由战栗起来。 莫叹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二公子,这让她有些恐惧,生怕下一秒这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连忙从袖间取出一枚丹药,递到余忘尘面前,“让夫人服下去,可……可以……安……安详些……” 她的无能为力让她的言语不禁变得吞吐起来,但这的确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榻上的人服了药,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莫叹雪选择尊重她的意愿,小心翼翼地将淑夫人轻轻扶了起来,她的心里非常明白: 对于此刻的淑夫人来说,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都会是巨大的负担,都将给她带来切肤入骨的锥心之痛。 莫叹雪坐在榻边,轻轻托着淑夫人,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这样她便可以看到余二公子,而让莫叹雪感到出人意料的是,为了让奄奄一息的淑夫人不用费力举头,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余忘尘,此刻竟然甘愿跪在塌边,平视着对方。 他的眼里像镀着一层薄薄的泪光,目之所及由此便皆是一片潮湿的哀伤,他泛红的眼眶微微颤抖,似要努力盛住那湾浅浅的泪光,保存他身为男儿的最后坚强,不在人前轰然崩塌。 淑夫人的嘴唇翕动,费劲地从喉咙里牵扯出一丝喑哑而浑浊的声音,“忘……尘……你……去找一个人……他可以帮助余家……苏……苏衡……” 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显然并不会引起余忘尘的过多注意,他现在所关注的全部都是眼前的人。 他用近乎渴望而哀求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淑夫人,那个眼神里写着一些复杂而绝望的情绪。 莫叹雪在一旁静默得祈祷着,她有些怨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来到这里,但是她又清醒地明白,如若不是到了这步境地,未必有人会允许他们进宫来探视。 淑夫人的的意识开始渐渐恍惚,她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她的喉咙像是梗着一口痰,又好像是一块血,总之是一团苦涩而血腥的厚重在她的嘴里蔓延开来。 虽然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但是她好像已经可以开始接受这件事情了。 自从被废黜到这所宫舍,每天会有侍卫带着两个婢女来给自己送饭,说是饭,其实只是一碗沉了零星一点肉末的清汤,那碗清汤很是难喝,但两个婢女一定要看着她喝完才会离开,她当然知道那汤里有些什么,但她没有任何回绝的权利。 淑夫人颤巍巍地从她那细细窄窄的腕上摘下一只玉镯,这是她现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她将那玉镯牢牢放到余忘尘的手里。 “兵……兵符……” 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颤抖着说出了最后的只言片语,就算是完成了她最后一件想要做的事。 她还想要再撑眼看一看面前的人,但是眼皮却好像有千钧之重,让她怎么都抬不起来,她只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那一片无际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进宫的那一天,那时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是这肃都城里的第一美人,前来求亲的王宫贵胄堪称络绎不绝,可是最后却是她的哥哥偏执地要把她送到这宫里来…… 后来,她的哥哥被擢升左相,前朝后宫皆无上恩宠,那是余家的鼎盛时期,那时就连惠皇后都还只是个夫人而已,见了她也要礼让三分,毕恭毕敬…… 那是她这一生最绚烂的时光,然而那一切已经都不复存在了,像一朵璀璨的烟火升空之后余下的烟尘,随风飘散。 她忽然有些后悔,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嫁入皇家,而是在这肃都的权贵之中,择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或者才华斐然的文臣,她是不是也可以如寻常女子一般,和自己的夫君举案齐眉,而后再子孙满堂……… 这样想着想着,她只感觉自己这一身沉重,仿佛忽然之间就变得轻盈起来…… 余忘尘不知道眼前的淑夫人此刻正闭着眼冥想些什么,但她的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她本该痛苦的面容此刻像是晕染开一片淡淡的安详。 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抬起了一下,他刚要上前去握住,那只手指就在他眼下,忽然又沉沉地落了下去。 因为有莫叹雪的那枚丹药,淑夫人在走之前没有那么痛苦,被囚禁在这样的地方,死亡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 她这一生前半生的所有辉煌,和后半生的所有屈辱,以及那个她保守了十七年的秘密,都将随着她就此长眠。 “余二公子,时候到了。”门外的高应忽然敲了敲门,抬高声音道,他只能给余家人半个时辰的探望时间,这是上面的吩咐。 莫叹雪轻轻将倚在怀里的淑夫人放平,她看着二公子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而余忘尘却依旧怔在那里,他握着淑夫人的手,那是一只已经冰冷的手。 莫叹雪轻轻咳了一下,想要借此来让二公子回过神来,对于处理这样的事情她没有什么经验,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也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 作为“莫叹雪”,她无情的族人只想让她去死,而作为转世重生的“别人”来说,她还没有体会过什么生离死别。 余忘尘听到这一声轻咳,缓缓回过神来,他放下了那只冰冷的手,转而退到床榻半丈之外,朝着淑夫人沉沉地磕了三个头。 “走吧”,他对莫叹雪说。 逝者已矣,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袖里的玉镯和淑夫人所说的那个叫苏衡的人,这些事情都在等待着他。 第15章 温酒(6)善意的提醒 莫叹雪和余忘尘登上回相国府的马车,外面天日陡转,来时的晴空万里转眼间换成了阴云密布,天际由东向西渲染开一片灰蒙蒙的苍黄色,一阵狂风卷动着马车的帘子呼啦呼啦地作响,连带着前面的马匹都跟着有些躁动不安,街市上的摊贩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摊,不时传来百姓惊惶疾走的声音。 这在春日是里非常罕见的天象,莫叹雪坐在马车中感到一阵心悸,她侧头去看向正中的二公子,此刻他的脸色比之外面天色的阴沉,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忘尘的手里紧紧握着的,是淑夫人今日交给他的那枚玉镯。 莫叹雪小心翼翼地扒看了两眼,那镯子很不寻常,碧中沉血,是血玉。 这种玉虽然珍稀,但是拿来做首饰,尤其是玉镯这样的首饰,戴在身上并不美观,而且还透露着一丝过于庄重肃穆的气息,按理说是不大适合这样温婉柔弱的女子的。 不过莫叹雪并不清楚宫里的贵人们的喜好,不好评说淑夫人的品味,而且这是她最后能拿得出手的留给余家人凭吊缅怀之物了,不管是什么,余忘尘都会格外珍视。 回到相国府后,莫叹雪跟着二公子前去相国的堂上复命,屋里的气氛非常严肃,她只敢怯生生畏缩在二公子的身后。 余从晏得知淑夫人离去的消息后,长长叹了口气,他用两根手指使劲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似在认真地筹划和思索什么事情。 看起来淑夫人之死对于左相国来说,更多的是烦恼,而不是伤痛,这是角落里的莫叹雪暗中观察后的心中所想。 不过这也说得过去,在他那个位置上,忽然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筹码,作为一家之主,他的确是要重新去盘算更多事情。 因为淑夫人的罪过是意图弑君,因此死后余家人不得操办丧事,这件事在宫中大抵也不会激起什么水花,一个被贬黜的夫人和那座偏僻而残败的宫舍,将会一同无声无息地被所有人很快忘记。 “忘尘,近日可感觉身体好些了么?”余从晏看了一眼莫叹雪,问向二公子。 “还是没有什么气色,大概就是慢慢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吧。”余忘尘在认真拿捏一种悲伤的语气来说出这句话。 他口中的那一天,是之前太医留下的诊断:这个病弱的公子,积重难返,即便是靠药吊住这半条命,也活不过二十岁。 说起来这件事情一直让莫叹雪感到疑惑,余二公子竟然没有将装病的事情,告知他的父亲。对于一个已经痛失一位爱子的老人来说,又要面对仅有的血脉即将英年早逝这个事实,是何其令人悲伤而绝望,莫叹雪心里想。 但她对于二公子的事情从来不敢多问,她开始渐渐同府中的下人们一样,去相信这位公子波澜不惊的神色下,藏着极为深沉可怕的心思。 毕竟一个能够把装病这件事,日复一日做足九年的人,的确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平日里莫叹雪能见到余从晏的次数并不多,这位相国大人日理万机,政务繁忙,绝不亚于当今天子,或者说是甚于天子。 陛下风华正茂之时的确是有着雄心壮志,那是流淌在盛家天子一脉血液中的山河豪情,可惜……被右相惠敬成拿捏久了,这种君主大刀阔斧的决心就日渐衰微下来,天子现在更倾向于做一些简单而轻松的事情,反正总会有人替他去打理天下的。 惠相国联合太尉把持着军务,掌监察百官,至于四方的繁杂政务,只要不足以撼动政权的,统统交于左相去处理。 由是余从晏常常感喟,自己才是真正为大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人。 然而这样的话,只限于在这府上的书房里说说罢了。 在这样的处境中,左相国对府内家事的随意任之也就说得过去了,更不用说他也无从指望这个不争气的病弱儿子,能替他分担什么,安安稳稳地活到二十岁便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说最初的时候,相国大人很是为余忘尘的病殚精竭虑,不过后来见一直没有什么气色,就渐渐心态平和了下来。 二公子和相国大人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之后,便准备告辞退下,莫叹雪跟在他的身后,无意间瞥到余从晏看向二公子的眼神,那是一个值得玩味又十分熟悉的眼神。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这样的熟悉感到底来自哪里。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回过味来,那是第四世,她做赏金客这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行当时,尽管她自己遵循本心有所收敛,但是她结识过许多亡命之徒,相国大人适才的眼神,那种熟悉感,像极了那些猎人在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这是什么意思? 冥想之间,莫叹雪有些微微出神,没有注意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身,这下正好直直撞在了二公子的怀里。 “奴婢……奴婢错了……”莫叹雪扑通一跪,丝毫不敢抬头,今日二公子的心情有多差,她可是非常清楚的。 “你有心事?”余忘尘没有立时责备,反倒是问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有几分关切的话。 “没……”莫叹雪吞吐着否认,她当然不敢说出自己适才,竟是在推敲揣度相国大人的心思。 余忘尘见状没有再多问下去,他差下人去请宋庭秋来府上叙事,逝者已矣,现在他要开始着手去探知那个叫苏衡的人是什么来路,而能替他做这件事的人,非宋庭秋不可。 “去给我取些酒来吧。”余忘尘正襟危坐于堂上,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莫叹雪有些诧异,他平日里在府上是从不饮酒的。 “二少爷,服药之人是不宜饮酒的。”她故意提醒道。 余忘尘浅浅地苦笑了一声。 这声苦笑让莫叹雪有些心酸,她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脱口而出那句劝诫,对于余二公子这样装病之人来说,饮酒自然不会产生什么身体上的后果,但若是病骨饮酒,被外人看见了,就相当惹人怀疑了。 莫叹雪虽不知道余忘尘为何在自家府上也要装病,但是日复一日地,她却好像已经开始习惯帮着这个人去遮掩,就如同她刚刚下意识的那句提醒。 或许是从目睹了这肃都城的诸多无能为力开始,她开始渐渐同情起这个二公子了,而淑夫人之死无疑将这种悲天悯人的心绪烘托到了顶峰,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就和这位风雨飘摇的公子站到了一边。 “下不为例。” 余忘尘难得没有颐指气使地吩咐道,反而语气里带了几分央求的味道,配合他现在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想要偷吃东西的顽童。 这么一来,莫叹雪也没有什么理由回绝,毕竟装病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只是下人出入这府上的膳房私自取走东西,都是要登记在册的,尤其是对于二少爷的吃穿用度,若是大摇大摆地去拿了酒回来,被其他几房的夫人,或者别的有心之人看了去大做文章可就棘手了。 不过好在,余忘尘给她指了一条别的路,“我那院子里墙根边上,第三棵柳树下面,埋着一坛酒,你去给我取来。” 埋酒?二少爷竟然也做过这等事情,莫叹雪心中惊讶,这等把酒埋在树下的事情不都是小孩子家的把戏么……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错,那坛酒埋在那里已逾十年,那个时候的二少爷,的确还是个孩子。 莫叹雪得了二公子的吩咐,前去寻那柳树下的藏酒,她觉着在当下这样的日子里,借酒浇愁算得上人之常情。 看着她转身出门的背影,身后的二公子忽然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一抹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因为他知道,从莫叹雪那句“服药之人不宜饮酒”的善意提醒开始,她就算真正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个计划里。 这也是另一个,他一定要带着莫叹雪进宫,亲眼看见淑夫人之死的原因。 至于那个丁翠,也是有人故意把她引到了听风楼,故意让莫叹雪撞见,让她知道肃都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余忘尘自认还算坦荡,因为丁翠所言句句属实,他不过是找人给她引路到了宋庭秋的医馆罢了。 自己没有做任何残忍的事情,自己只是轻轻把一些原本存在的阴暗,推到了她的眼前而已,余忘尘这样想道。 第16章 温酒(7)药变苦了 莫叹雪向府上的花匠借了把小铲,去寻二公子所说的那第三棵柳树。 说起来这个地方选得也的确是妙,正好被一侧的假山和盆栽挡了个严实,没什么来往的人会注意到,她此刻正在那儿窸窸窣窣地刨地。 刨了一会儿,土里的坛子露了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小心翼翼把它从土里捧出来,前几日刚刚下过雨,下面的土有些微微湿润,把手探进去再抽出来的空当儿,十截纤纤玉指便斑驳开来,就连指缝间也蹭上了好些泥土。 她随意地把手在身上一蹭,抱着那酒便往二公子的房里走,刚气定神闲进了房间,便迎上了二公子一阵忍俊不禁。 他,居然对除了宋庭秋之外的人笑了? 他……对自己笑了? 莫叹雪受宠若惊之下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二公子把她领到铜镜前,她才知道这人方才为何而笑:镜中人脸上赫然一道手背擦出的泥土印子,端端正正印在了人中的位置,远看像是一道髭须,再配上她这一身泥土斑驳的荆钗布裙,雌雄莫辨倒还真是别有味道。 莫叹雪用手使劲揩拭着脸上那道印子,奈何手也没干净到哪儿去,这一通乱抹倒是把那一条印子给摊开了。 她马上讪讪起身,要去梳洗,心里念叨着幸而刚刚来的路上没有遇见这府里的管事,否则定然又要训她个失了相国府的仪度。 未料刚走到门口,管事的没遇见,倒是恰好撞上了前来的宋庭秋,宋庭秋见她深埋着头冒冒失失地往外跑的样子,一把拦下了她。 “你们相国府里的丫鬟就是这么待客的吗?见了客人撒腿就跑,这是什么道理啊?”宋庭秋手臂一横,搭在了门框上。 莫叹雪被莫名阻了去路,气得扬起头来便要教训,而这一举首,正好把那一脸狼狈让宋庭秋瞧了去。 “你……”宋庭秋先是一瞬惊异,随后便也不由噗嗤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自然地拈起袖管,帮她轻轻擦拭着脸上那乱成一片的泥痕。 看见这样柔软的动作,余忘尘的脸上忽然闪出一丝不悦的神情。 率先瞥到这丝不悦的是宋庭秋,他讪讪收了手,装作若无其事道:“二少爷如此急匆匆寻我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一抬手的功夫,莫叹雪立马低下头,快步钻了出去。 人走以后,余忘尘迅速把门掩好,将宋庭秋请到了屋里,转脸沉声问道:“你可了解苏衡这个人?” 苏衡?宋庭秋回想了一下,长原县令?一介地方小官而已,既无功绩,也无势力。 这个答案,余忘尘也很是清楚,但倘若是淑夫人临死前特意嘱托的人,就绝不可能仅仅是一介无名小官而已。 “那这朝中可有其他官员名叫苏衡?或者士族的谋士、门客?”他继续焦急追问道。 宋庭秋摇头,听风楼听四面风声,官场上的人,他知无不言,言无遗漏。 余忘尘眉间一团凝重,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要开始思索起淑夫人是如何和一个县令扯上关系,并且关系可以深到连临终都依然念念不忘。 长原县离肃都不远,但是淑夫人自从进宫之后便没有再出过肃都城,而这等县令更无从谈起能将手伸到后宫,如何联想这都是个不得其解的事情。 “看来,这回要宋兄亲自走一趟了。”余忘尘目光一转,看向此刻还不明就里的宋庭秋。 这个眼神如同一线冷风,倏然间在宋庭秋的心里搅起了一丝波澜,以往他也曾屡次受二公子之托,为他去做很多甚至刀尖舔血的事情,但那时的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却不是这样的。 好在,这丝波澜很快便被他自己平息了下去,曾经当他感叹余忘尘捡回莫叹雪,就似捡回一把刀的时候,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也是他手里一把可以大杀四方的刀呢。 但他倒不觉得这是件可悲的事情,他这把刀,可以刺向余忘尘无法企及的地方,而二公子,也可以替他探及他无法达到的位置。 两人又继续低声商讨了一番,宋庭秋便只身纵马前往长原县去寻那个苏衡,医者的身份给他行事提供了颇多便利,他只需借口寻药,便有理由纵横千里。 待他离去之后,这边莫叹雪也终于把自己那一身狼狈理清了,她拎了一盏温酒壶步入二公子的房中,径直去端起那坛刚从地下挖出来的酒,把酒斟入温酒壶的子壶里,至于母壶里则已经盛放好刚刚烧的开水。 许是那母壶的壶壁太薄,而开水又太烫,她纤细柔嫩的手指不小心触了一下,便马上缩了回来,抓着自己的耳垂连连呼气。 余忘尘看着她这一番动作觉得颇为有趣,他平日里并不饮酒,也就未曾见过这样温酒的过程,受热之后那醇酒绵长的香气,渐渐随着氤氲直上的迷蒙水雾而飘散开来,恍惚之间让人不由有些微微沉醉。 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人那般专注的模样,竟忽然觉着似乎有一股暖流开始在胸膛间荡漾流动着。 “你很会温酒?”余忘尘随口问道。 昨日刚被宋庭秋质问过,莫叹雪现在对各种问题都有几分心虚,连忙遮掩道:“从前在家里总是要帮兄长做这些事情的,兄长们平日出去狩猎,免不了回来想要喝上几盏温酒。” 宋庭秋的思绪盘桓了一下,凉州的天气的确比之肃都要干冷许多,这个习惯算是说得过去。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反倒是忽然想起了昨夜那碗药,现在还被他放在案上,他指给莫叹雪,“看看这药是怎么回事?” 莫叹雪不知他此话何意,走近端起药碗,里面的药已完全冷了下来,她把鼻子凑近了,拿手轻轻扇闻了两下,并没有察觉到这药有什么问题。 她对着余忘尘一脸疑惑道:“二少爷可是觉得哪里不妥么?” “这药味道不对。”他用戒备的眼神看着莫叹雪,明明是他都能察觉出的问题,可是她却能安之若素。 莫叹雪听完端起药碗,举到嘴边,十分坦然地尝了一口,药汤冰冷的苦涩让她眉头一皱,连带着脸上也涌起一团局促。 “好苦”,她龇着牙吐着舌头抱怨道。 这样直接而利落的反应,将二公子适才眼神中的戒备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 因为莫叹雪刚刚喝药的那个碗边儿,正是他昨夜饮过的位置,白瓷碗上留下过那棕色药液的印记,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突兀的巧合,却让他的心里萌生了一丝奇怪的情感。 莫叹雪看见他微微发愣,咂了几下嘴,开口道:“这药的确是宋公子上次新留下的方子和药材,没差。” “可这味道,分明和前些时日你送来的不同。”余忘尘坚定说道,他对自己的敏感颇有自信。 听他这么说,莫叹雪方才回过味儿来,恍然大悟他为何纠结,“原来二少爷是觉得这药变苦了啊!” 她窃窃笑了笑,说起来,上次她见宋庭秋新开的方子上有一位药甚是味苦,又看了一下这方子中没有和槐花蜜相冲的,便自作主张调了些许槐花蜜进去,中和了那苦涩,想着入口也就没那么痛苦。 没成想昨日自己不在,府上的其他下人只知道按宋庭秋的方子来,却不知自己这点手脚,竟让二公子误以为这药被换了…… 这样的解释让余忘尘一时不知作何以对。 “你为何要这样做?”他冷声问道。 这相国府上,还没有哪个下人敢如此擅专。 第17章 温酒(8)他居然哭了 为何要这样做?这一问问得莫叹雪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不过是好心调了点儿花蜜进去,这有什么可追究原因的? 她扬着头一脸诧异地看向二公子,目光坦然。 被她这样无声地盯着看了片刻,余忘尘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他差点儿忘了眼前的这个人与自己不同,她做的事里十之八九是说不出意义的。 诸如在那院子里单独开辟了一隅,专门种她那些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朱红色的小花,有时在那花丛边一蹲便是一个时辰,就定定地看着它们,若是赶上下雨的时候,还要单独撑把伞留在那里。 这可是相国府,向来不缺各种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更有技艺顶好的花匠师傅匠心独运,哪里需要她一个小丫头去折腾那些不上台面的花花草草。 可是她就是喜欢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跟自己不同,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有为什么,余忘尘心想。 他警备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端起那盏温酒递入口中,一线醇厚温热的绵长缓缓滚入喉咙,尔后一丝辛辣从舌根处蔓延开来,他微微蹙了蹙眉,不过这一时的不适并没有让他停下手里频频倒酒的节奏。 许是长久浸漫在那些药草的苦涩中,他开始有些贪恋起这份温热的辛辣,这种细细弱弱的刺激感撩拨着他日趋麻木的神经。 半坛下肚之后,因为喝得过急,他被呛了一口,这一呛,竟呛得他双颊绯红,满目飙泪。 莫叹雪忙上前帮他轻抚着后背,却还是没止住二公子被呛得厉害,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讲不出来,只是在一个劲儿咳嗽着,她急忙转身去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奉给二公子,没成想对方摆手拒绝了这茶,兀自坐在那里咳得不停。 余忘尘很久没有这样激烈地咳嗽了,他平日里一直保持着那一副慵懒而疲惫的病态,如同一汪掀不起波澜的死水一般,而现在这撕扯着喉咙,牵动着神经的剧烈反应,让他觉得无比痛快,仿佛在这阵阵抽搐之中,可以狠狠地,把胸间憋闷了太久的那股气给一并倾吐出来。 莫叹雪知道二公子素来固执,没有僭越强迫的意思,只在一旁捧着茶盏局促地站着,看着眼前人频频颤动的轮廓一点一点平息下来,然后……便又是一轮新的颤动。 只不过这次竟不是因为咳嗽,而是因为……哭泣? 她使劲睁了睁眼睛,确定目之所及竟不是自己的幻觉:平素里冷漠淡然,高高在上的余二公子,此时此刻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起来? 一阵酸楚和滚烫从余忘尘的眼底慢慢汇聚,继而是一汪灼热奔涌而出,直到那薄薄的眼眶再也无法盛纳这千钧之重,澎湃的清澈瞬间倾泻直下,在他潮红的面颊斑驳开来,他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赘着一片疼痛,让他在沉沉的哽咽中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怨恨,隐忍,懊丧,无力……长久积压的各种情感交集在一起,在那汹涌不绝的泪水中终于得到了片刻的释放。 莫叹雪惊异之余,无从安放的手悬停在他的身侧,不知现在究竟该作何宽解,她看过这尘世百年的酸甜苦辣,如此说来,这个看着老成的少年,归根到底不过才十七岁而已啊…… 十七岁的少年,要凭什么在这如履薄冰的权利场上,寻得一线罅隙,向死而生呢… 这样想着想着,一线怜悯和心疼牵动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搭上了二公子的肩头。 “二少爷……你……你还好么……” 他的肩头一阵剧烈起伏,带得莫叹雪的指尖微微颤动,她从怀里掏出帕子,递到二公子面前。 余忘尘没有接,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覆在他平日深邃幽暗的眸子上,那双凌厉深沉的眼睛,终于也有了沉静柔软的时候。 莫叹雪拈起帕子,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斑驳的泪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这样逾矩的动作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对上二公子那哀伤的神色,她却感觉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迫使她挣脱开身份之分的禁锢。 自己本来就不该是什么相国府的一介丫鬟而已,不是吗? 但如果自己不是,现在又是在以谁的名义,怎样的身份,去安慰眼前的人? 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余忘尘滚烫的肌肤,那倏然划过的星星点点的清冷,随着她手掌的移开而抽离,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落。 下一秒,他忽然抱住了眼前微弓着身子的少女。 “不要走……”余忘尘低声呢喃着,喉咙里滚动着一线藕断丝连的泪腔。 莫叹雪被他这样突如其来地紧紧圈住,一时间方寸大乱,二公子的身体滚烫,他灼热的臂弯扣在自己的腰间,尽管隔着几层衣服,感触却是如此真切。 这是…… 她惊异地杵在原地,虽然她可以理解淑夫人之死对于余家的打击之深,但没有料到的是,宫里的那个女人,竟可以让一向淡定从容的二少爷,也流露出如此失态的一面。 须臾,余忘尘垂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他重重地清了两下喉咙,才算是在刚刚的悲伤中缓缓回过神来,同时迅速地抽离了自己的手臂,连带着手掌尴尬得在空中攥了攥拳,舒展又并拢,仿佛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今天的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从八岁的那一年起,他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他一直谨小慎微,思前想后,世间万千在他心中尽如方寸棋盘…… 而现在,就好像有一只手,忽然推翻了这盘棋子,让他再也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去思量,去盘算,去剥茧抽丝,去由表及里…… 心底撕裂的疼痛骤然蔓延开来,他忽的想起了八岁那年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夜晚。 那时他救了一个人,说起来也不算是救,只是在别人要杀那个人的时候出口提醒了一下,而那个人就是曾经臭名昭著的逍遥宫白山月。 那个时候他还小,对于正邪,对于善恶都没有太深的执念,只是出于随意的一个提醒,让白山月没有在走火入魔之际遭人暗算而已。 而就是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他遇上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尚,这个和尚很欣赏他救了白山月,并问他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他挺直了胸膛,不无骄傲地说,我乃当朝左相国余从晏之子,余忘尘。 那个和尚俯身看了看他,几根手指弯曲着一阵点动,又微虚着眼睛蹙了蹙眉头,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说得不对。 第18章 温酒(9)好看的鬼怪 文渊十六年,六月初五,夜,清风明月。 这会是令一个余忘尘永生难忘的夜晚。 相国府的马车从近郊的青田寺缓缓向肃都城驶去,马车里坐着年仅八岁的余忘尘和府上的婢女。 今日原本是左相国一家去庙里祈福的日子,不料未至傍晚家仆前来通传,说是有人欲面见相国,余从晏听毕便先行匆匆离去。 底下的人心里都在胡乱猜测着是什么大人物,能让相国大人如此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不过众人充其量也就是敢用眼神一顿乱瞟,毕竟这等猜测只能烂在肚子里,若是私底下妄加议论主子之间的事,被人添油加醋告了去,那都是要小命不保的。 余从晏的离去让彼时尚且年幼的余忘尘有些怏怏不快。 他难得到郊外来上几次,贪恋外面的青山丽水,遂转而央求余三夫人,让他多在外面逗留一阵子。 姚氏向来对这个儿子言听计从,便指了两个懂事的婢女陪着他再玩上一会儿。 马车里两个婢女正在给二少爷揉腿掐背,自打余家大少爷去世以后,府上的下人对余忘尘都格外上心,尽管他是个庶出,还是身份卑微的姚氏所出,但是念及相国大人膝下再无其他子嗣,这余府总归早晚都是他余忘尘的。 想到这些,她们便格外殷勤起来。 今天二少爷在外面疯跑了半日,她们此刻正上赶着给他舒筋解乏,虽然余忘尘本人并没有主动要求,不过他倒也没想着拒绝,姐姐们轻轻软软的手在他身上徘徊游荡,这份绵柔的舒适让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马车还没入城,行至一片密林外的土坡,外面忽然传来阵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余忘尘骤然绷直了身子,撩了帘子竖耳细听。 “这是什么声音?”他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问向旁边的婢女。 夜色中惶恐的哀嚎愈发尖利,婢女窃窃向外扒望了两眼,一把揽过二少爷探出去的身子,并迅速放下了那帘子,叮嘱道:“少爷莫要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茶馆里说书先生龙飞凤舞的鬼怪志异,配合当下的场景忽然在脑海中鲜活起来,两个婢女年龄不大,胆子也不大,心里有些微微发毛,吩咐赶车的车夫加快进城。 可是余忘尘却不似小姑娘那般胆怯,尤其是两名婢女的反应更是激起了他的无限好奇,在相国府上的日子本就过于平淡无聊,他一直喜欢找些不寻常的乐子来玩。 今晚就是个绝妙的机会。 未等婢女反应过来,他便挣脱了她们的手,钻出了帘子,按着马车夫的肩膀,一个骨碌径直跳下了马车,虽然公子哥们都从小配了习武的师傅,但是从这样疾驶的马车上跳下来,他还是感到一阵酸痛从脚下沿着小腿传了上来。 他使劲在地上跺了跺脚,想要摆脱那一丝沉重的疼痛,连带着在原地轻快地蹦了两下,而后便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马车的速度过快,等到车夫反应过来缓缓挺稳了车子,两个纤细玲珑的婢女迈着细碎的步子来追二少爷的时候,余忘尘早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他钻到了一片小树林里,那阵阵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明月皎皎在一树又一树的郁郁葱葱中黯然失色,只有层层叠叠的叶片交错的罅隙里,可以漏得一两线清亮的月光,余忘尘小小的身影穿梭在这片昏暗中,本就很难被人察觉,更不用说那林中的女子此刻并无暇顾及左右。 她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吃人。 热烈奔放的鲜血,紧致弹牙的皮肉,空灵清脆的白骨,缺一不可。 她的手快速地向地上的人伸了过去,那是一双白净而清秀的手,清晰分明的指节夺人心魄,莹润剔透的指甲不染纤尘,这样的手本该是留给那纤弱女子,于舞榭歌台之上吟风弄月的,如今却出现在这样一片昏暗而肮脏的小树林里,实在是不合时宜。 地上的人已经被她打得晕了过去,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断气,但是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顿鲜美的晚餐,可以慰藉她体内的渴望和躁动。 而当她的手指刚刚掠过那人的皮肤,还没进行下一步动作,又马上凌厉地抽了回来。 不!不可以! 一个声音陡然从身体里不知何处响起,牵扯着她的神经,撕裂着她的灵魂,叫嚣着让她停止这一切恐怖而荒唐的举动。 “这该死的伏明!又来!”白山月暗自骂道,她紧紧锁着眉,脸上扭曲出无比痛苦的神色,而那片痛苦神色的背后,则是更为撕心裂肺的挣扎。 不知道为何,被压制了四世的七尾妖兽伏明,在第五世忽然狂躁起来,是因为白山月这具身体的修为与伏明相冲么? 容不得她继续再想下去,体内肝肠寸断的痛楚便再度卷土重来。 那是一种把温热的五脏六腑,一瞬间浸入冰冷刺骨的寒冰深潭的痛苦,在这份痛苦的驱使下,白山月的身体也跟着剧烈颤动起来,极端的寒气会渐渐扰乱人的神志心绪,如果此刻再不做些什么来加以缓解的话,等到她被这份肆虐而无情的寒冷完全吞噬,便更加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来。 而且……地上的人作恶多端,本就是该死之人,如今落到自己手里,也算是死前积了一份德了。 “我白山月可是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原则。”她这样想道。 随着身体的战栗愈发厉害,她终于还是把手再度伸向地上的人,因为此刻,只有这顿美味才可以满足伏明的渴望,也只有那厚重的血腥,才可以平复伏明的躁动不安。 她的手指缓缓嵌入那人的皮肉,一片血花骤然迸开,浓烈而鲜艳的红色,在忽隐忽现的月光浮影中触目惊心… 须臾,她贪婪而满足地舔了一把手指。 那双纤纤玉手早已没有了方才的澄净柔美,取而代之的是支离血肉斑驳其中,就连甲缝里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浓重的血腥气息。 这一幕恰被树后的余忘尘尽收眼底,因为过度惊吓,他的眼眶睁大得近乎裂开,凝重的一声吞咽缓缓划过他的喉咙,微微张开的嘴忘记了闭合,他用左手狠狠掐了一把右手,确认自己现在竟然不是在梦中。 眼前少女隐约可见的明艳面容,和她唇边那一抹血红,在暗夜之中令人不寒而栗。 还好是没让那两个婢女瞧了去,不然定是要被这眼前一景吓出个好歹来,余忘尘暗自忖度着,他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悄悄打量着另一边的少女大快朵颐。 这是连府上的年迈的仆人都不曾讲过的可怕的故事,如今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自己的眼前,但他生性胆大无畏,又加之自诩习武之人,虽然不过是跟着府上的师傅学了那么一招半式的花拳绣腿,可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心中的惊悚竟很快便平息了下来。 这是什么鬼怪?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鬼怪? 昏暗之中,一个人影悄然靠近。 第19章 初见(1)一把木剑 腥味浓重的血液顺着喉咙缓缓流入食道,一阵温热沁人的舒畅在五脏六腑间荡漾开来,白山月微微扬首,轻闭着眼睛,一脸享受。 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人,叫做刘仁义。 可惜了这么个响当当的好名字,因为这个既不仁,也不义,反而是个丧尽天良的杀人犯。 追溯其劣迹斑斑,甚至可以说是自童年伊始。 想当年,刘仁义七岁的时候,同村的一个叫王成的孩子得到了一柄木剑,那是王成的父亲去丽水村旁边的镇子上买的。 一时之间,这柄木剑吸引了小小村落里一众稚嫩孩童的目光,大家争着抢着想要拿在手里比划一番。 王成很慷慨,他同意小伙伴们轮流排队,每个人都可以玩上一会儿。 轮到刘仁义的时候,他颤巍巍地接过那木剑,手里紧紧攥着这工艺精妙绝伦的玩意儿,感受着那流畅的木纹,自掌心下沿着长直的剑身延伸出去,挥舞之间搅动地风聚翻涌,他越是把玩越是觉得这木剑格外趁手,仿佛…… 仿佛生来就是为他亲自打造的一般。 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刘仁义家中贫寒,他的父亲是个跛子,到了岁数讨不到媳妇,便强娶了一个痴哑的女人为妻,两人前后生了八个孩子,刘仁义排在最末,所谓愈穷愈生,愈生愈穷,痴傻的母亲只知生而不知养,残疾的父亲只可养而无力教,由是到了刘仁义这一苗,早已是家徒四壁,孩子们更是野蛮自生。 这样精致的木剑,从来都是他可望而不可求的宝贝。 可是当它现在就紧握在自己手中,那令人热血沸腾的触感,真实地传遍自己全身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为什么这柄木剑不能是自己的呢? 为什么这天下的所有美好,都不能是自己的呢? 仅仅就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跛子,母亲是个痴哑,就因为这无法选择的命运,自己便要一生屈居人下,忍人踩踏? 说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怎么尝过肉的滋味,更没有体会过新衣服穿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而此刻和自己站在一起的这些人,他们和自己年纪相仿,却是日有饱食,夜有暖衾,更不用说还有家人给他们买来这样的稀奇玩意儿…… 凭什么? 刘仁义的左手局促地抓了抓满是补丁的衣角,心中的那个念头驱使着他,一个跃步跳上了田边的土包。 他站在高处俯视着下面的孩童,一双一双天真的眼睛此刻也都在紧紧盯着自己,他们都以为这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沉默的人,现在要为他们表演一些花拳绣腿的功夫。 对视之间,下一秒,刘仁义用手中的木剑,飞快挑起脚下的土块砂砾,几番搅动之后,纷纷扬扬的尘土便在眼前高高飞起,再重重落下,下面的孩童被迎头而来的沙石砸了个正着,各自挥舞着衣袖摇晃遮挡。 低头闪避之际,土包上的刘仁义已飞身跃下,转身而走。 回过神来的孩童们看见他带着木剑逃走,纷纷越过土包前去追赶,可是他们哪里跑得过身手敏捷的刘仁义,很快就被对方远远甩在了身后。 刘仁义紧握着木剑跑了良久,他跑过了村头的溪流,手脚并用着爬上了附近的一座野山,山上有高高的树丛可以把他遮挡地严严实实,等到他渐渐听不到身后追逐的脚步声,他才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混合着耳边风吹叶片的沙沙声响,交杂在一起让他觉得十分美妙动听。 他看着手里的木剑,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方式,获得自己以前从来都不敢奢求的东西。 尝到了这样刺激而痛快的甜头之后,这样的快感便一发而不可收。 刘仁义在这座野山上静默地坐了许久,等到远方最后一丝天光被黑夜吞没,他才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大步流星地朝着家中走去。 王成的父亲已经带着王成堵在了他的家门口,旁边还站着刘仁义跛脚的父亲,因为残疾,他常年佝偻着身体,走起路来一上一下地摇摆起伏,平日里站在正常男子身旁要矮下一个头去。 这样的对比让刘仁义看了,心里感到十分的不舒服,他知道,村子里的人都看不起他们一家。 他毫无畏惧地挺直胸膛,朝着那三个人走了过去,那把木剑就提在手里,丝毫没有想要遮掩躲藏的意思。 这样的态度让王成的父亲勃然大怒,起初他以为这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嬉戏打闹,外加他很是了解刘仁义家中的情况,对其尚有怜悯之心。 可眼下见到这人这般玩世不恭的神态,他索性也丢了顾虑,想到自己受了欺负的儿子,他对着刘仁义张口大骂,骂完了就要伸手去夺他手上的木剑。 瘦小的王成怯怯缩在父亲的身后,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此刻就是他的全部依靠和希望。 虽然刘仁义在同龄人中生得高大,可终究不过七岁而已,在成年男性面前自然相形见绌,他眨巴着眼睛看向父亲和刘仁义的对峙,他相信下一秒那把木剑便可以失而复得。 但是他错了,刘仁义在面对王成的父亲的时候,那丝桀骜不驯的面容丝毫没有改变,即使对方是一个需要他仰头才能看清的人。 面对此情此景,一旁的佝偻的父亲忙一瘸一拐地上来指责刘仁义,他用沙哑的嗓子低声教训着自己的儿子,三句话不离“我们虽然人穷,但是不可以志短……” 然而这样卑微的口吻,已经让刘仁义极度厌烦了,他不屑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这个在外人面前佝偻着身子,低眉顺眼的男人。 随后他把嘴里嚼了良久的草茎,一口啐到王成父亲的脚下。 这个不敬的举动瞬间激起了王成父亲的愤怒,他此刻已经没有耐心和这个毛头小子讲道理了。 “好你个混账的小狗崽子,小小年纪不知礼义廉耻,要是没人管你就让老子我今天好好管管你,抢东西是吧,我让你抢!”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一边扬起宽厚的手掌,便要打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刘仁义,然而手掌还未落到对方脸上,他的瞳孔倏然放大—— 下一秒,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传来,牵动着他的千百神经骤然抽搐,头皮泛起一片酥麻的冰凉,眼前涌起星星点点的黑暗。 是什么穿皮破肉直指心窝? 他沉沉垂首看去,那是一把刀,一把锈迹斑驳的割草镰刀。 刘仁义抬手,刀尖的位置便刚好触到对方的心口。 “还给你。” 他的语气冰冷,说完将另一只手里的木剑一把扔到王成的脚下,随着一声沉闷的木器落地声,他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一边笑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转身而走。 木剑是么?谁稀罕?还给你。 人穷不能志短是么?那就志在大杀四方吧。 他的目光森然,脚步坚定,沉沉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开始撒腿狂奔,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但他想他的未来总归不是永远屈居于此。 朝着黑暗奔跑吧。 呆立原地的王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失声大哭,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是他未曾想过也不敢想象的场面,刚刚的那个人,那个满眼狂傲和凶狠的人,真的是他们认识的刘仁义么? 一旁的刘仁义的父亲无法跑动,只能一瘸一拐地唤人过来,丽水村一时大乱,而杀人犯早已经踪迹难寻,他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或者说也算不上是个家,无非是个破败的容身之所。 杀人这件事,一旦冲破心底道德的禁锢和恐惧的牵绊,便再难以悬崖勒马,对于刘仁义来说,王成的父亲只是一个开始。 在以后的二十年里,这个名字将成为许多人心头的噩梦:不敬其者,杀之;不畏其者,杀之;不顺其者,更要杀之。 然而噩梦终会有醒来的时候,杀人者,人人得而诛之。 若是别人做不到,那就由我白山月来做。 想到这里,白山月的目光陡然狠厉,就在前几日,逍遥宫里的小弟子就是因为挡了刘仁义的路,而被他砍断了双腿。 虽然莫叹雪只是用白山月的身份在活着,但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绝不可以浪费了这一副躯壳。 现在,她要用白山月的手去做莫叹雪想做的事情。 眼下如此残暴无良之徒落在了自己手里,怀着一腔激愤,她更是要残忍地大快朵颐,这一次,不是为了伏明的渴望,而是为了道义,为了苍生,为了刘仁义手下所有无辜的亡魂。 罪恶的鲜血忽然不再美味,白山月恢复神智之后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弯腰俯身狂吐不止之中,她并不知道,一把剑已执于她的头顶,只消一个刺落便可以取了她的性命。 逍遥宫宗主白山月,也有脆弱不堪的时候是吗?那若是被我杀了,我风陵山岂不是可以名声大噪于江湖?身后的人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 寒月清辉之中,眼见着一道凌厉陡然直下—— “小心!身后有人!”树后的余忘尘见状惊声疾呼。 ------题外话------ 喜欢的大大们点击收藏啊^^ 第20章 初见(2)谈何道理 听到这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疾呼,白山月立时抬头转身,速度之快,让身后人的剑刺了个空,直直戳到了地上。 那人失了手,迎上白山月的正面,看到她森然目光,与那姿容艳丽的面容格格不入,心头瞬间冰封,一股寒凉自头皮爬遍全身。 素闻白山月的弱点便是走火入魔之时心智失常,本以为这样绝好的机会恰好被自己捞着了,谁成想,竟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声提醒,所以现在是……失手了么? 在白山月面前失手的人,还有活路么? 他现在显然已经无暇去思考,那个略显稚嫩的声音究竟从何传来,他更关心的是此时此刻自己的命运归途。 白山月只是看着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已经足够让他恐惧,他瞄了一眼自己插在地上的剑,心里盘算着现在是应该上前殊死一搏,还是赶紧溜之大吉。 这样犹豫不决的神色很快泄露了他的心绪,白山月立时对眼前人的实力了然于心,适才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因为饱食一餐而稍稍宽解,现在对付这种无名之辈简直易如反掌。 可她在平静状态下对杀戮这件事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好奇,这个看起来一脸慌张的人,为什么要为了刘仁义来报复自己? 难道刘仁义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十恶不赦之徒,也会有朋友愿意为之铤而走险么?这个人和刘仁义到底是什么关系? 两人静默无声,空气仿佛陡然凝滞,失手的人不知道白山月现在恢复了几成功力,但显然同她殊死一搏的下场,更大可能是和地上的人一般血肉模糊,尸骨无存。 他眼珠一转,来不及擦拭额上渗出的细密的冷汗,正欲提腿就跑,却被白山月全然看穿。 “你叫什么名字?”一声无喜无怒的质问让他僵立原地,不敢轻易造次。 他只是风陵山一介籍籍无名的弟子,而白山月却是足以同风陵山掌门左沧水一较高下的人物,自己刚刚竟然以为可以趁这个机会杀了她,从而在风陵山出人头地。 急功切利,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想来,这是个多么可笑而荒唐的想法,他凝重地吞了一下口水。 “王成。”他低着声音答道。 这个名字让白山月眉头一挑,她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这个自称王成的人。 密林之中光线昏暗,而她那双眼睛却锋芒锐利,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秋波明眸,那是一双让人看了便不寒而栗的眼睛,因为它背后写满了江湖之上关于逍遥宫,关于白山月的风言风语。 昔日恐怖如斯的传闻通过那双眼睛,直抵王成的内心,见对方一言不发,他又战战兢兢地补充了一句:“在下……啊不……晚辈……叫王成。” 面前的女子不过豆蔻年华,比自己还要年轻许多,本担不起晚辈这样的自谦,王成这样说是在极力表示自己的谦卑和惶恐。 “你是哪个王成?” “风陵山弟子,王成。” 说到门派的时候他微微直起了身子,言语里多了几分底气,风陵山是江湖之上的最大门派,言下之意若是白山月今日杀了自己,那便是同风陵山为敌。 虽然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无足轻重,但他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可以让对方有所顾忌。 “可是丽水村的王成?”白山月的忽然一问让王成不由一怔。 他已经离开家乡十八年之久了,自从那年自己的父亲撒手人间之后,他就厌恶透了软弱无能的自己,所以他远赴风陵山拜师学艺,尽管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一块学武的好料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要变得越来越强的决心。 关于丽水村,那已经是段遥远而不堪回首的回忆了,就连自己的同门都鲜少知道自己的家乡,那么白山月是怎么知道的? 他惊异的神情已经让白山月心领神会,眼前这个王成,就是当年在丽水村被刘仁义手刃亲父的王成,至于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 莫叹雪自诩是个颇有原则的人,如果一定要为了伏明而吃人的话,那她希望死去的人是真正的该死之人,而转世重生在白山月身上,这个身份可以让她使唤逍遥宫的人为她做许多事情。 这些事情就包括查清刘仁义的生平过往,如此一来,溯其根源,知道王成的过去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可是现在,她开始不懂了:自己替王成杀了他的杀父仇人,而且还是个以王成的实力远不可能解决掉的仇人,他非但不对自己感恩戴德,反倒想乘虚而入,杀了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须臾,她微蹙的眉头恍然舒展开来,眼角一抹不屑,一声冷嗤飘出。 她笑自己竟然会纠结这等浅显的道理:自己现在不是莫叹雪,自己是白山月啊,自己是江湖百家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白山月啊。 就因为自己用不够正派,不够人道的手段残忍解决了几个该死之人,就活该被江湖百家讨伐?呵,所谓的名门正派,不过而已…… 谁若是杀了白山月,谁便可以在江湖之上声名大噪,在权利和地位面前,杀父仇人,有那么重要么? 尤其是现在,一石二鸟,借自己之手杀了刘仁义,再乘虚杀了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枉自己还问这是什么道理,人世间,岂是事事皆有道理可言? 想到这里她忽然从浅笑转为大笑,狂放的笑声席卷整片沉寂密林,这样的笑声让王成汗毛遍竖。 他不懂为何丽水村可以让对方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但顾不上那许多,显然现在是一个绝妙的空当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见白山月的眼睛不再看向自己,王成顾不上拔剑,掉头撒腿就跑,他运功行气,瞄准了前方一棵粗壮的大树,一跃而上,单脚踏了一把横斜的树枝,借力跃上了第二棵,而后第三棵,第四棵……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他对自己逃跑的功力甚是满意,说起来,轻功也算是他在风陵山学得最好的本事。 然而他所洋洋自得的这些,在白山月的面前却是不值一提,即便对方已经先于自己一步逃离,但只要她想,以她的身手,追上这样的猎物不在话下。 嗖—— 一个黑影穿林拂叶而来,从王成的身后飞过,以比他更为迅疾的速度落在他的面前,他被这把突如其来的不知什么东西惊得刹住脚步。 等那黑影落定,他方才得以看清,这一看让他心中陡然一惊:那是他刚刚遗落在地上的长剑。 剑锋折射出的寒凉月光,在王成眼前一晃,他知道,这把剑并非白山月失手不准,而是她故意掷在了自己一步之遥的前面。 能如此精准地控制力道和方位的人,杀了自己,与碾死一只蚂蚁无异,那么自己哪里还有路可以逃呢? 还有什么必要逃呢? 第21章 初见(3)醒醒吧 王成停住了脚步,他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席地而坐,懊丧垂首。 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那是人在面临无可逃脱的死亡之前的反应。 他是亲眼看见白山月今日是如何对刘仁义剜心割肉的,那样触目惊心的场景落在自己的仇人身上,自然是让他感到无比畅快,可眼下想到如此残虐的一幕即将在自己身上上演,他方才领悟到那些江湖传闻是何等骇人。 他沉沉叹了口气,片刻,白山月已经从刚刚的地方来到他的面前。 “真是个软弱无能之辈!”她在心中暗叹,不过这倒也算情理之中,风陵山乃当今江湖之上的最大门派,又被朝廷招安,得朝野扶持,其中门生多引以为傲。 可若是错把门派荣耀误当成自身实力,那可就要自食其果了。 如此资质平平的一个人,也妄想能杀我白山月? “你可以杀我,但我要看见那个给你通风报信的人站出来,我要知道是谁在助纣为虐,我要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坐在地上的王成抬头看向白山月。 在过于强大的对手面前,他放弃了抵抗,与其受她千刀之剐,倒不如一死来的痛快,至于死后她还想要做些什么,那就由她去吧。 反正死人是没有知觉的,那些残忍不过是对活人的震慑罢了。 但是死之前,他要知道刚刚喊出那声“小心,身后有人”的到底是谁,因为他今日跟踪白山月之时,分明见她没有带任何逍遥宫弟子前来,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贸然出手,否则即便是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和逍遥宫那些可怕的女人们对抗。 江湖百家对白山月多有不齿,那么会是哪个叛徒投了逍遥宫这一派,愿为之驱使,做其走狗呢?王成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于他无益,但他就是想死得明白一些。 可惜,这个问题白山月自己也不知道,若不是王成再度提起,她差点儿都要忘了,刚刚那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呼喊。 如此说来,那个人也算得上是白山月的救命恩人了,这个称呼让莫叹雪感到有些微微出神,她自己倒是不怕死,反正死了之后也不过是七尾妖兽伏明再度转世重生,只是她的这具躯壳,刚刚若是被王成一剑了结了,那么白山月可就不复存在了。 她警觉地扫了一眼四周,本以为是逍遥宫的弟子前来相助,虽然这想起来非常匪夷所思,因为她这一趟出来并没有知会任何属下。 不料从一桩极为粗壮的古树后缓缓走出的,竟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没有人认识这个孩子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刚刚是你?”白山月诧异地打量着这个弱小的身影。 年幼的余忘尘点了点头,面对这样肃杀的气氛,他已经没有了刚刚的兴致勃勃,他之所以愿意走出来,是因为府上的教书先生所言:大丈夫行事,敢作敢当。 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的思量。 王成显然也被这个孩子惊住了,进入这片密林之后,他就一直在关注着白山月的一举一动,并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闯入了这么一个孩子。 以他弱小的身形,也的确很难被人察觉。 王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要从他的面容和衣着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但是那张稚嫩而无辜的脸分明毫无目的,只有从他的穿戴可以分辨出,这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这样的人大抵是官家人的孩子,那么这个白山月什么时候和朝堂上的人扯上了关系?她逍遥宫不是一向独善其身么? 未等他开口问出,白山月忽然一按胸口,她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烧之意,正从自己的腹腔涌起,这是她每次吃人之后都会有的反应,所以她现在必须尽快回到逍遥宫的幽鸣泉,借助泉水的灵气辅助修炼才可以得以平息。 她不能,也不想和这个平庸而恶劣的王成纠缠下去了。 下一秒,王成的脖颈上忽然多了一只女人的手,速度快到让他想不明白,刚才还在自己一丈开外的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在一瞬间到达自己身后的。 他被五只冰冷的手指捏住颈部,那只手还没有开始用力,但已经具备足够让人无法抵抗的力量。他屏息凝气地僵坐着,丝毫不敢乱动。 虽然看不到那只手,但他能够清晰地回想起,那只手今夜是如何对着刘仁义挖心掏肺的,那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到现在,还在她的指尖萦绕不散。 “我本无意伤及无辜,是你犯我在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白山月说完便要动手。 白皙澄净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脉微微涌起,纤细的手指刚要用力,一旁看着的余忘尘忽然开口—— “你……一定要杀他……么……”他稚嫩的声音带着三分恐惧的颤抖。 听此,白山月的手忽然松懈下来,她没有料到这个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坦白来讲,对于这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倒也确实没有一定要杀的理由,只是…… “刚刚救我的是你,现在阻我的也是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出言提醒是看不惯有人趁人之危,但你伤人在先,就该料到有人会前来复仇,我若是不阻你,就是助纣为虐。”余忘尘一本正经地慢条斯理道。 如同他在相国府里指责那些做了错事的下人一般,居高临下。在那样的环境里浸泡久了,人会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天下所有人都该对自己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然而现在对方不是自己的家奴,她是白山月,只是余忘尘并不知道而已,他虽然听府上的人讲过这些江湖轶事,不过在那些龙飞凤舞的骇人描述里,他一直觉得,白山月应该是一个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女魔头才对。 他的这个答案让白山月感到十分可笑,“你说我伤人在先,可你知道我伤的那个人是谁么?你说你助纣为虐,那你又知道这个要杀我的人,又是为了什么么?” 她草草说了两句之后,便没有要继续解释的意思,一是因为她必须要回逍遥宫了,二是对上这孩子不知所谓的眼睛,多说无益。 有些事情,无需解释,懂的人自会懂,不懂的人不必懂。 她收了扣在王成颈部的手,直起了弓着的身子,走到那孩子面前,“念在你救我的份上,我可以不杀他。”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同刚才的狠厉判若两人,仿佛世间万千皆可在她心头,一瞬消散。 “只是你要知道,世事并非如你所想,也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白山月撂下这句话,转身向逍遥宫的方向而去,她的身手了得,片刻间就在王成和余忘尘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叶片被撩动的簌簌声响,和身边渐渐消散开来的血腥气,证实这里的确是有过她的出现。 我的小少爷,醒醒吧。 这是白山月没有开口的话,因为想到这样的权贵之子,将在那些钟鸣鼎食的高门大院中,被保护得一世无忧,她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也没有什么说出口的必要。 不识人间疾苦,却满口仁义道德,高高在上的人,哪里需要醒来呢? 王成反复张望着,确定白山月真的是走了,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沉了下来,今夜接二连三发生的一切,让他现在脑海中一片慌乱。 他舒了舒手掌,掌心涔涔的汗珠在夜风的吹拂下传来丝丝凉意,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个先害他,后救他的人,虽然他的心里还有很多问题,但是…… 不能再招惹是非了,他这样想道,刀尖舔血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他跃上枝头,取走了那柄剑,径直朝密林外而去。 王成刚走远,余忘尘还没回过神来,又来了一个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22章 初见(4)疯和尚 向余忘尘缓步走来的人内力深厚,脚步极轻,即便是已经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中,依然让他捕捉不到什么声响,如果他此刻闭上眼睛,一定不会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是么? 余忘尘的心里暗自忖度,这个人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在黑夜之中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位高手,从他光亮的头顶判断他应该是个和尚,但是他并没有如寻常寺庙中的和尚一般穿着僧服,手里也没有拿着念珠,除了发型之外,丝毫没有一个僧人该有的样子。 余忘尘今日刚随家人从青田寺祈福回来,他在那里见到的和尚们,脸上都挂着平和而安详的笑容。 而眼前的这个和尚,他虽然也在对自己笑着,却笑得别有深意,而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则是目光如炬,看得人心里发毛。 “小小年纪有如此胆魄,日后定会前途无量。”那个和尚轻拍着手,和声说道。 这样的夸奖让余忘尘心中甚为愉快,平日里府上的师傅们也曾多番夸赞,但他始终觉得那些虚无缥缈的词藻言不由衷。 但是今日,他觉得自己是以一己之力做了一件正确的大好事,他从小就胆识过人,所谓魑魅魍魉,别人害怕的那些东西,他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夸奖他自认受之无愧。 “你可知刚刚那女子是谁?”那个和尚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 余忘尘摇了摇头,她方才走得太匆忙,自己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她可是逍遥宫宗主,白山月。” 这个答案让余忘尘心头陡然一惊:那个人就是白山月?那个风华绝代的妙龄女子竟然就是白山月?或者说,白山月居然不是个青面獠牙的女魔头…… 因为过度惊异,他微微张开的嘴一时之间忘记了闭合,和尚看了他的反应,笑眼更深了一些。 他的法号叫灵灼,是潜渊寺的人。 潜渊寺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既不讲经说法,也不开放给外人烧香祈福,从前它的作用只有一个:镇守神鸣山雷炎洞的七尾妖兽。 如今七尾妖兽只此最后一代——伏明,待伏明七世轮回结束,世间再无妖兽,潜渊寺也就完成了它的全部使命,届时就不再需要有人为了这样一项任务,而断情绝爱,拼其一生只为守护天下太平。 不过这样的使命也并非没有任何馈赠,比如:他们就通晓一项异于常人的能力,名曰看清别人的命源,说白了就是可以看出对方的父母血亲如何。 这个能力是用于甄别七尾妖兽转世的,毕竟他们需要在茫茫人海中,准确地追踪到伏明的转世所在。 灵灼很欣赏面前的这个孩子,七尾妖兽被自己师傅的师傅灵尧,同莫叹雪封印在一起之后,只要安稳活过七世便算功德一件了,可若是有人在伏明发狂的时候,破坏掉了七尾妖兽的躯壳,让它冲出封印,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刚刚即便是这个孩子,没有拦住想要杀死白山月的王成,他也一定会出手制止的。 “白山月刚刚杀死的那个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至于那个王成,也不是为了复仇而来的,他只是想乘虚杀了白山月来邀功而已”,灵灼解释道:“哦对了,那个杀人狂魔还是王成的杀父仇人。” 灵灼的话让余忘尘瞬间变了脸,方才的一脸得意此刻已被一扫而空。 王成和那个死去的人之间的关系,让他大为触动。 所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刚才白山月和王成为何都没有告诉自己实情?反倒是看着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在他们面前一本正经地头头是道? 他忽然发现,走出了相国府,脱离了相国之子这个身份,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灵灼捕捉到他的神色突变,对于这样心气高傲的小孩子来讲,被大人如此戏耍难免心里不服,但是能目睹伏明发狂的血腥场面而镇定自若的,他还没见过几个,他连忙俯身宽慰了对方两句。 “莫……啊不,是白山月说得没错,世事并非如你所想,也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你年纪尚幼,不必执着于这其中的对错,忘了他们吧。” 余忘尘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玄而又玄的话,不同于府上的各种师傅所说的各种学问讲义,那些话看似复杂,实则简单。 而这些话,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在他小小的心里落地生根,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灵灼见他久久没有回话,随口问了一句。 说到这个问题,余忘尘还是颇有底气的,以他的家境,只要他说出那个名号,放眼整个大凉国,所到之处皆可受人尊敬。 他挺直了胸膛,不无骄傲地说,我乃当朝左相国余从晏之子,余忘尘。 灵灼俯身看了看他,几根手指弯曲着一阵点动,又微虚着眼睛蹙了蹙眉头,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本无意窥探别人的命源,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但是这个过于响亮的的名头,让他以为这个孩子在夸大其词,出于好奇,他才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但这一探,竟让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你说得不对。”灵灼看着余忘尘的眼睛,他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在说谎,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不相信?”余忘尘在身上一通摸索,他想找出点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物件,但是没有,平日里他出门皆有家丁仆从相随,相国府的马车就是他身份的最好证明,可是现在他形单影只,竟找不出什么可以佐证自己。 想了一下他忽然停住了摸索的动作,自己为什么要证明给这个奇怪的和尚呢? “信不信由你。”他双手一摊不屑道。 “你并非余从晏之子,你的父亲,名为盛存绪。” 灵灼的这句话堪称语不惊人死不休。 余忘尘听完哈哈大笑,他再次抬眼看向这个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的和尚,本以为这个内力深厚的高人,懂上几分算命的天机,现在看来,竟是个草包,啊不,应该说,是个疯子! 因为这话,但凡是个心智清明之人,都不会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盛存绪是谁? 当朝天下之主,大凉国的文渊皇帝,是天下人见了都要三叩九拜的天子。 敢直呼天子名号,还说出如此荒唐之言,这个和尚可真是疯了。 第23章 初见(5)荒唐身世 “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吗?”余忘尘扬首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 灵灼微微一笑,他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即便这个别人乃是当今天子,他对朝野之上的权利纵横也不感兴趣,他只是说出了自己探得的实情罢了。 至于信不信,那是对方的事情。 “你生于文渊八年六月十五亥时,父亲名为盛存绪,母亲名为余清璇。”他慢条斯理地说出了所有他知道的内容。 潜渊寺的能力止步于此,其他的就无从得知了。 轻轻浅浅一句话,让余忘尘刚才狂妄的神色一时之间僵于脸上,他的面容陡然变得铁青,他用恐惧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这个疯子和尚,他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因为这个人只是看了自己几眼,便说的自己生辰一字不差,至于剩下的…… 若是说他胆大包天,存心冒犯天子威严,拿人尽皆知的天子名号出来大言不惭,倒也说得过去,但是余清璇这个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他的姑母,左相国余从晏的妹妹,当今天子的淑夫人的名字。 “你究竟是谁?是什么人派你来的?”余忘尘稍稍退后了两步,学着他的父亲相国大人对待旁人的态度,用极尽严肃的口吻质问道。 这个从穿着到行为到言谈,都过于怪异的和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奇怪而荒诞的话? 难道他是那个女人派来的? 余忘尘所想到的“那个女人”,是他父亲的正房夫人杨氏,也就是他大哥余天泽的母亲。 余二夫人的女儿余琬琬降生之日,余天泽不知为何高烧不退,没撑过第二天便早早去了,请来的高人称是余琬琬命中带煞,克死了自己的大哥,相国听其建议把尚在襁褓的余琬琬送出府,对外宣称其已经夭折。 余天泽死了,余琬琬又被送了出去,杨氏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得将丧子之痛迁怒于身份低微的余三夫人,而余忘尘自然也没有从这位大夫人那里,得到过什么好的脸色。 只是他一向没有放在心上,他可以尽力去理解这位绝望的母亲,失去了他的大哥作为自己的玩伴,他曾经也很是难过。 但若是如今,杨氏派了这么一个人,想要来挑拨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他也断然不会听之任之,任人宰割的。 想到这里,他警觉地看着对方。 灵灼从面前小小的孩童的眼睛里,感受到一阵森然的怒气,他将双手背于身后,以示自己无冒犯之意,随即淡然和声道:“无人派我而来,也无人能驱使于我。” 他知道官场里的那些人,总是喜欢终日互相利用,各自为营,连带着幼稚顽童打量别人,心里盘算的也是这些。 但是潜渊寺不问世事,里面只有他和一个敲钟弟子,普天之下还没人能使唤的了他,即便是天子,都不行。 余忘尘暗暗想了一下,杨氏虽然盛气凌人,但出身书香门第,与这等世外高人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人为一介妇人所使,也的确大材小用。 “那你方才的言论,从何而来?”他再次问道,只不过,这一次语气稍有和缓。 灵灼还是保持着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你不必在意我何出此言,你我今日一别,江湖再难相见,但我今日倒可以念在你救了白山月的份上,卖你个人情,若是日后你有求于我,我则不吝出手相助。” 他说这话时轻狂而自傲的语气,让余忘尘的心中涌起了三分不适,但剩下的七分,则是羡慕。 只有真正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才有胆量,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所有云淡风轻的潇洒,都是建立在深不可测的实力之上的。 “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第三次向灵灼发问,这次的语气已经完全弱了下去。 他觉得眼前这样的人,没有道理故意打趣自己这样的毛头小子,如果他真的是冲着相国府来的,那此刻应该利用自己谋取功名利禄才对,而不是让自己以后可以求助于他。 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余忘尘不敢顺着这个可怕的念头再想下去了。 这太荒唐了,他长这么大虽然也曾随父亲多次入宫,但是他只在宫中的大型宴会上目睹过天子龙颜,他从来不敢相信那个王座之上的人,会和自己产生什么关系。 至于淑夫人,她虽然对自己的确温柔如水,关怀备至,但她曾经对自己的大哥余天泽也是一样的态度,她可是他们的姑母啊。 还有,如果淑夫人是他的母亲的话,那么府上的那位,自己的母亲,余三夫人又是谁? 种种不解一时之间纷至沓来,萦绕在余忘尘的心头挥之不去。 灵灼看出了他的困惑,他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来说,接受这样的事实的确非常困难,天子的子嗣落在了宫外,随便联想便是一桩惊天的宫闱秘事。 不过他对相国府知之甚少,他所知道的仅限于此,至于剩下要如何解惑的事情,就要留给余忘尘自己去处理了。 “若是日后有需要,你便差人去神鸣山脚下的潜渊寺送个信,我的法号灵灼,不过那里离肃都颇远,而且我也不一定会在,所以太急的事情我就爱莫能助了,寺里有一个敲钟的小弟子,你传个话给他便可。” 灵灼说完便转身要走,余忘尘从身后快步跟了上去,绕到了他的前面,朝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前辈可否将刚刚所言细细道来,为晚生答疑解惑。” 他真诚的目光看得灵灼一阵不忍,虽然他也并不想故弄玄虚地卖关子,很想为这个从骄傲一转谦卑的孩童答疑解惑,但这个事情他是真的不甚了解…… 余忘尘知道,自己并不可能从这个人这里得到任何答案了,他向旁边退了半步,给灵灼让开了路。 灵灼匆匆而走,如同他出现得不动声色一般,他离开得亦是无声无息,片刻间就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一个轻功绝佳,可以和白山月比肩的高人呢,余忘尘暗自慨叹。 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密林外面走去,走回他刚刚跳下相国府马车的地方,他相信府上的下人现在一定在焦头烂额地寻找自己,所以他不会担心自己会回不了家。 现在让他忧虑的是灵灼所说的话,自己要如何求证。 如果是大人们刻意隐瞒自己的话,那么自己贸然直白问出口,就显得太过愚蠢,并且并不会得到真实答案,何况他对灵灼的话也并不尽信。 自己需要找到一个,有可能会对自己说出实话的人,那么现在看来,问题的突破口,就要放在自己的“母亲”,余三夫人身上了。 第24章 初见(6)第四个知情者 “二少爷,您在想什么呢?” 莫叹雪一声好奇询问,让余忘尘从遐想之中缓缓回过神来。 她看见二公子从刚才,撒开了抱向自己的手以后,就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涣散,整个人像被什么回忆吞没了一般。 他那双锐利异常的眸子,可鲜少有如此飘忽的目光。 余忘尘轻轻揩去眼角一丝残留的晶莹,想想自己刚才失态的举动,他有些微微尴尬,连带着耳梢泛起淡淡绯红。 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活蹦乱跳,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了,他早已习惯了沉稳平缓,不会有大开大合的激昂,如果不是因为淑夫人之死,他断然不会像今日这般不能自已。 没错,宫中死去的那个女人,是被当今天子弃如敝履的淑夫人,也是他的生母,余清璇。 这个答案是从府上的余三夫人姚氏口里得来的,想当年他在那片密林中,听了那个神神叨叨的和尚灵灼的一席话之后,回到相国府里,挑了个性格最为怯懦的人下手。 姚氏出身府上的女婢,经不起余忘尘几次三番的恐吓和威胁,终于还是把实情兜了出来。 她之所以能从相国大人房里的一介下人,一跃飞上枝头得了个夫人的名号,根本不似府上的风言风语那般,说她是用了什么狐媚的手段勾引相国,性格软弱如她这般,哪里使得出那些心计呢。 不过是因为她的容貌在下人当中,说得上有几分出挑罢了,而且她胆小怕事,为人又不显山露水,纵然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更不敢借着这种名号恃宠而骄。 可这样刀尖舔血的福气,她从未敢想,也从未敢要。 只可惜她没有资格拒绝,从假装怀孕到假装临盆生产,再到把宫里淑夫人诞下的皇子偷偷换出宫来,这一系列缜密计划,都已经有人替她安排好了,她只需要照做即可。 姚氏虽然未曾读过什么书,但是心细聪慧,即便上面的人不把话点明,也能推敲出其中道理来。 想当初天子正值壮年,宫中美眷如流水,却不见其为皇室开枝散叶,即便偶有皇子诞生,也是频频夭折。 唯有惠皇后所出,太子盛玄武一路顺风顺水,康健成长,集万千期盼与宠爱一身。 纵然那宫墙里说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给多少无辜的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这其中的道理,明眼人都心里明白。 只是在一手遮天的右相面前,没人敢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罢了。 淑夫人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不能想象那个自己怀胎十月,与之血脉相连的娇嫩生命,还来不及感受人世间喜怒哀乐,便成为那个女人的手下亡魂。 所以她宁愿让自己的孩子放弃皇子的身份,永远远离政治的核心,在外面的天高水阔中安稳一生,做相国府里一个锦衣玉食又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幸福的吗? 惹不起,我躲;争不了,我让;碰不得,我退。 这样总行了吧? 所以淑夫人选择向自己的哥哥——左相国余从晏求助,当初就是他强行要将自己送入宫来,送到天子的身边,换来了余家的辉煌一时,如今随着惠氏一族全面把持朝野多方势力,余家早已是日暮西山,连带着淑夫人在宫里的日子也甚是不好过。 那这样卑微的要求,权当是哥哥看在自己当年被迫进宫的份儿上,总该能够应允的吧?堂堂相国府,多养一个孩子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余从晏答应了淑夫人,即便他有他自己对于这件事的盘算,但是与其留在后宫任人宰割,倒不如留在自己这里,兴许以后还能…… 想到这些,他开始着手筹划一个天大的计划,他要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想好这个计划的每个节点都要做些什么,其中的每一个参与人物都很关键,稍有不慎便是一件掉脑袋的罪过。 毕竟在这肃都城里,能让人掉脑袋的,可不止天子一人。 参与这个计划的其他角色,小到驱赶马车前往宫门暗中接人的车夫,假装请到府上接生的稳婆等等,都已经被余从晏解决掉了,而他选中了姚氏,则代表他信任她,也需要她。 姚氏的存在,可以让别人避免将余忘尘和宫里的人联系到一起。 而且她没有任何背景可言,日后不会以此相要挟,她是一个可以被自己完全攥在手心里拿捏的角色。 而对于姚氏而言,这显然就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了,每当她想到自己怀抱之中的婴童,自己要将其视为己出的孩子,竟是一位流淌着天子血脉的皇子,她都会不由自主一阵惶恐。 更不用说想到那些参与了这个计划的人,已经全部被相国大人解决干净,她就更为胆战心惊,不知道那个深沉而狠厉的大人物,什么时候会将自己这个知情人也送上绝路。 等到她这颗棋子已经没有用处的时候吗? 那一天又会是什么时候到来,以什么样的形式呢? 未可知的命运让本就性子柔软的她,变得更加唯唯诺诺,终日杯弓蛇影,眉眼之间尽是风声鹤唳,她心里非常清楚府上的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 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丫鬟出身,即便是给相国生出个儿子来,也照旧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可是她所企盼的,又哪里是什么登不登大雅之堂呢,能够活命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再加上府里还有两位相国明媒正娶的高门大户的夫人,平日里总是各种刁难于她,下人也暗自奚落于她,她在相国府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 除了自己努力视为己出的孩子,她几乎找不到任何一点人间温存可言了。 这样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可是如今这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前来质问自己关于他的身世的事情,按理说,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活着的不过三个人: 淑夫人,左相国,还有自己。 那么余忘尘是从什么地方看出的端倪呢?难道说还有第四个人?想到这些姚氏不由一阵寒栗。 平日里虽然顽皮,但是对这位“身份卑微的母亲”也颇为恭顺的二公子,忽得一反常态前来质问姚氏,并且言辞咄咄逼人,他是算准了姚氏是经不起他的恐吓。 何况就姚氏看来,她是不该告诉其他任何外人,但是余忘尘,他算外人么? 他才是这场计划中的主角啊。 说起来这根本就是他们余家的家事,相国大人得罪不起,二公子也得罪不起,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的姚氏,最终还是把实情告诉了余忘尘。 她之所以这么做,除了想要择清自己以外,还有一些别的情感在里面。 第25章 初见(7)密奏 余忘尘向姚氏求证了这个秘密之后,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左相国,也包括淑夫人。 这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情:每当他面对自己的舅舅的时候,他要称呼其为父亲,而当他面对自己的母亲的时候,他要称呼其为姑母。 除了自己的身世,姚氏还告诉了他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尽管那些道理在现在的余忘尘想来非常容易,但是对于彼时年幼的他来说,那是他从未想过,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相国大人,远比你想象中的更为狠厉,必要的时候,就连你也是可以成为他的筹码的。” 这是姚氏对八岁的余忘尘所说的话,在那个平平无奇的燥热午后,她一边扇着手里的竹丝扇,一边给余忘尘细细分析着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出身贫贱,没有读过什么书,她只是在用她在更为年长的岁月里,积累下来的经验在评说这个秘密。 妄议相国大人甚至淑夫人这样的人物,这些言论若是传出去,其后果可是不言而喻的,姚氏这么做,对她自己来说,可谓百害而无一利。她与二公子本就无血缘关系,如今连虚假的名号也被拆穿了,她本已是无所凭依的。 但她依然想说,想要告诉余忘尘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这就是她的那一丝所谓的别的情感—— 在八年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早已经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在这偌大相国府中的依靠和希望。 即便是每每想到这是天子血脉都让她不胜惶恐,但是看着那样天真而骄傲的笑颜在自己面前,她就会短暂地忘却那些蜚短流长的诋毁,和那些风声鹤唳的忧虑。 的确,相国大人曾经可以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而强行将自己的亲妹妹送到天子身畔,那么谁能保证日后他不会为了同样的目的,而把自己的亲外甥也纳入自己的计划之中呢? 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远离政治的核心,在相国府里做一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这些都不过是淑夫人自己的异想天开罢了。 从她自己被送入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想到,许多人的命运,从来就不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姚氏同余忘尘絮絮叨叨地从午后说到了傍晚,那天夜里,余忘尘便生了一场“大病”,其病状同当年的余家大公子余天泽如出一辙。 但是万幸的是,他苟延残喘地挺了过来,只不过自那以后便是风雨飘摇,再无康健。 姚氏乃妇道人家,所言如此无非是想让二公子余生求个安稳,但在余忘尘的心里,一项属于他的计划却正在慢慢展开…… 长原县,一匹快马疾行而来,激扬的马蹄声止步于长原县令的府宅门前。 这是一处略显简陋的府邸,门前有两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侍卫值守,长原县是个不算富庶的小地方,地方官这样朴素的排场并不奇怪。 宋庭秋翻身下马,通传之后便得以进入其中,长原县令常年门庭冷清,难得遇到从肃都前来的人物。 “阁下是?”苏衡打量了一番匆匆前来的少年,端的是雅人深致、器宇不凡,想来是某位贵族公子。 “在下宋庭秋,家父乃太医令宋承。”少年施礼相对,自报家门,并亮出了自己的腰牌。 这个名字在苏衡的心头盘桓片刻,他努力思考了一下近日朝堂之事,似乎并没有什么能让堂堂太医令,深入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理由。 虽然他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但是并没有打算率先开口,而宋庭秋也不知道,淑夫人为何会在临终前点出这么一个名字来,两个人照例进行了一番官场上客套的寒暄。 几段你来我往的嘘寒问暖之后,宋庭秋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试探问道:“先生可知道淑夫人?” 淑夫人?苏衡回想了一下,这是左相国的妹妹,当今陛下的宠妃,不过听说前些日子因为弑君之罪已经被废黜了,太医令之子同自己谈起一个后宫的女人,所谓何意? 宋庭秋见他略显迷茫的样子,心中亦是一阵疑惑,看起来这个苏衡似乎并不了解淑夫人,那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我此次前来,是受余家所托,想请先生指点迷津。”宋庭秋继续说道。 一句“受余家所托”,实则已表明他此次前来的立场。 苏衡立时心领神会,联想到自己的那封密奏,很快他就在心底梳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个月前,他曾经上了一封密奏呈予天子,这是天宗皇帝留下来的传统,地方官员可直接就重大要事上书密奏,而他的这封密奏所言要事,便是弹劾右相惠敬成。 他用了八年的时间搜集右相的种种罪行,每一条都加以辅证,尽管他知道惠氏一脉在朝野之中盘根错节,已成难以撼动之势,但是他依然抱有一丝幻想能通过这样的形式,多少能让陛下清楚地了解右相背地里那些勾当。 说起对惠敬成的恨意之深,恐怕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甚于自己了……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他的这封密奏似乎并未激起任何水花,这让他对陛下更为失望,然而现在看起来,似乎事情出现了一些别的解释。 淑夫人是如何知道自己这等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同时又派人以余家的名义来造访自己?想一想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 那封密奏已经被她看到了,不管是通过什么样的形式。毕竟陛下常常行事无度,比如把这种朝堂上的东西带到后宫,再被什么妃嫔无意掠过,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好在的是,看到这封密奏的是余家的人,右相国的死对头,不然自己这项上人头现于何处可就未可知了,想到这里,苏衡不由脊背一阵发凉。 他再次起身,恭敬而郑重地向来访者微微行礼,这个动作让宋庭秋也明白了苏衡现下的心思。 “先生的所作所为,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宋庭秋抬眼看向对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试探。 其实他并不知道苏衡到底做了什么,但如果是淑夫人临终笃定所托,那么这便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物,他现在这么说,是在引导对方主动把话接下去。 与此同时,苏衡也不知道这位并不姓“余”的人,对于那封密奏到底知道多少,而且他现在也并不能确定,来者是否和自己抱着同样的目的。 虽然对方是右相的人的可能甚微,毕竟以右相的行事方式,处理自己这样的小角色,直接杀了即可,根本不可能动用这样的人物,以这样试探的方式。 “明人不说暗话,先生可否愿为余家效力?”宋庭秋直截了当。 第26章 初见(8)会面苏衡 “为余家效力?您是说让我为左相国大人办事?”苏衡知晓了对方的来意,忽然来了兴致,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不是相国大人,而是,余二公子。”宋庭秋沉声道。 哦?这样的说法倒是新鲜,余二公子和余相国,这有什么分别吗? 何况……那位不是肃都城里有名的病秧子少爷么,这样的人会要自己做些什么呢… 苏衡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宋庭秋。 “在下只是个为二公子传话的,至于先生想要知道的事,还是要亲自去问二公子。”宋庭秋道。 “如果,先生需要的话。”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对方,又补充了一句。 从进门到现在,他都不曾知道这个苏衡到底是什么来头,虽然他的心里可以猜出几分,但是显然,对方是不愿对自己表露心迹的。 因为自己不姓余,太医令在官场上,可是没有过于明确的倾向的。 所以现在须得安排两人见上一面。 苏衡欣然应允,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会一会这个神秘的余二公子了。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对于复仇,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但是现在,有了余家的势力,对于实现他自己的计划则是大有裨益。 何况,还是对方主动找上的自己,希望的火苗在苏衡的心底渐渐燃起。 他麻利地脱掉了官服,换上了一件布衣,纵身上马便要和宋庭秋同赴肃都。 “先生倒也无须走得如此匆忙,若是家中有什么需要料理交代的,可缓几日再动身。”宋庭秋为对方的过于爽快感到诧异。 家事?苏衡暗自苦笑了一下,国将不国家以何家?小小的长原县他可没什么留恋的。 那个波谲云诡的肃都,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地方,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做成他想要做的事情。 苏衡和宋庭秋用了一日的时间,快马加鞭赶到了听风楼。 两人上了二楼,余忘尘已经在楼上等候多时,他正在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那只淑夫人临终赠予他的玉镯,想要从中参悟出一些可能存在的别的意思,但是冥思苦想也不得其解。 苏衡第一次见到余忘尘,从他苍白而虚弱的面色认出,这应该就是那位病秧子二少爷,他向对方双手垂拱微微施礼,“在下苏衡。” 余忘尘故意咳嗽了两声,颤巍巍地端起案上的茶盏,而那双眼睛,此刻却在茶盏后面暗暗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就是自己的母亲临终前点名的人?这个人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他目光一掠,不经意间瞥到那人袖管之下的右手,似乎有些非比寻常。 这个人竟然只有四根手指…… “先生对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有何见解?”余忘尘开口问道。 苏衡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神色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还有几分冷漠的戒备,不过这也合乎他的身份。 自己这样一介籍籍无名的地方小官,的确是很难入得了这些肃都权贵们的眼中,说起来按照自己的才华,他本可以在大凉国的官场中游刃有余。 可惜,他不愿意依附右相,不愿意为其马首是瞻,这样的执拗让他直接走断了自己的坦荡仕途。 关于隐忍这件事,苏衡非常擅长,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没得商量,让他去效力惠敬成?绝无可能。 而现在,机会来了,昨日在宋庭秋的面前他还多有遮掩,但是如今见到了真正的余家人,有些话便可以说开了。 来的路上他听宋庭秋说了淑夫人已经去世的消息,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对方才会想要和自己联手。 苏衡信步上前,开门见山:“当今天子乃右相扶持上位,皇后亦是右相之女,且右相连同太尉把持军权,外有以风陵山掌门左沧水为首的门派被招安归顺,看起来似乎是牢不可破,不过,若是想要撼动这庞大的根基,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 “哦?愿闻其详。”余忘尘原本疏离淡漠的眼神,忽然之间光彩异常。 “没有任何一个天子,在那个位置上,心甘情愿被人拿捏于股掌之中,”苏衡缓缓说道:“右相只手遮天,却独独动不了已并无实权的眼中钉左相,是何缘由?” 说到这里,他捕捉到二公子脸上,一丝微妙的表情变化。 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一直以来,是天子在庇护左相一家,也只有天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也许在惠皇后的眼里,天子对于余家,全是基于对淑夫人的爱屋及乌,所以她才会一直想要除掉淑夫人。 但是能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的人,他可是把后宫与朝堂分得清清楚楚。 余家,那是天子挡在自己面前的一道盔甲,挡的是谁?不言而喻。 昔日惠敬成可以帮助他在众多皇子中,坐到这个位置上,那以后难保他不会用同样的手段…… 苏衡继续说道:“太尉是右相的人,虽掌四方兵事,不过这个人不足为虑,真正值得注意的,反倒是在外的大将军高烈,此人骁勇善战,衣不卸甲,领兵作战十战九胜,不过,若是说起耍心机的弯弯绕绕,他可就不擅长了……” 余忘尘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高烈常年不在肃都,但其功勋却是人尽皆知,惠敬成十分器重这个大将军。 “请先生继续说下去。”适才略有傲慢的余忘尘,此刻像换了一个人一般,他直了直身子,认真听着对方的话。 虽然这些道理通过听风楼也很容易得知,但是这让他对苏衡开始感兴趣了,他渐渐确定这个长原县令的野心不容小觑。 “至于那些被招安的江湖门派,纵然单打独斗的本事再高,也抵不过千军万马,风陵山掌门左沧水之所以同惠敬成关系密切,其效忠一是为了托庇于朝廷,二是想要踏足朝堂,那是一个对权利甚为热衷的人,这样的效忠依附,只要风向变了,便会马上弃之不顾。”苏衡说道。 听完这一席话,余忘尘的嘴角涌起一丝满意的笑容,而等到他看到苏衡从袖中拿出的东西的时候,他才算真正懂得了淑夫人要自己找此人的原因所在。 那是他誊写的递交给陛下的密奏,其上所书有关于右相惠敬成的罪状,和牵连的一干官员,甚至比听风楼所获得的消息更为详备。 惠敬成啊,惠敬成,你的敌人终于要一个一个出现了吗? “先生高瞻远瞩,忘尘得先生,则大事可成。”余忘尘起身,朝对方恭敬俯首。 此刻的苏衡亦是目光如炬,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久到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随时可以弃官而去,他此次前来,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长原县不会是他仕途的终点,而肃都,这里会成为他人生的新的起点。 “不过,在下也有一事相求于二少爷。”苏衡目光一沉。 第27章 初见(9)仲秋 “先生但说无妨。”余忘尘慷慨回道。 世间之人,无非不是为了利益而相聚,大家各取所需,这一点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对方是想要钱财还是地位,这些以后都不是难办的事。 “在下希望二少爷能帮忙寻一个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余忘尘的意料,越是这样不同寻常的要求,越是有其复杂的原因在里面,听着平淡,实则困难。 不过余忘尘思索片刻,便立即答应了下来。 苏衡辞官长原县令,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的人员变动,他回归布衣,蛰伏于肃都城内,兴致勃勃地看着这里喧闹的一切。 文渊二十六年秋,左相国府上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因为马上便到了相国大人五十大寿的日子。 这是个值得操办的重要日子,府里的两位夫人都一早就开始各自张罗起来,虽然相国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儿子,但是相国对她们的态度,可以直接影响到她们余生的吃穿用度,所以她们还是习惯要在大小事宜上一争高下。 至于余三夫人,她在心里早已主动把自己,同那两位真正的“夫人”划开了界限,只是装装样子地跟着忙活,从来没什么争风吃醋的心思。 而余从晏自己也很重视这次,排场如何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是个机会让他看清朝中的势力划分。 右相虽一手遮天,可这么多年下来亦是树敌众多,倘若能够同这些人结盟,那便可以为自己增添不少筹码。 不少人暗中想要借助这次机会依附余从晏,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尽管余家已大不如从前,但是对于这些人来说,总归好过单打独斗直面右相的命运。 这其中就包括相国大人的远方表亲——豫青郡守裴愈,他一早递上了拜帖要携妻女前来为相国祝寿。 说起来,这门表亲还真是远得可以,竟让人一时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人物来。 “前几年可从来没见过这个裴愈,如此急迫地想要表忠心,甚至还要携妻女不远千里从豫青到肃都来,宋兄,你说他打得这是什么算盘?”余忘尘言语间几分奚落地感叹道。 他和宋庭秋坐在府上的廊亭中,远处几位婢女正神色匆匆地进进出出,她们在为二夫人准备宴会当日要穿的华服首饰等一应物件。 这一次寿宴对于二夫人廖氏来说,亦是不可轻慢,除了和那位正房争个高下之外,她还有些自己的盘算…… 算下来,自己的女儿余琬琬,自从幼时因为“命中带煞”的罪名被送出余府,已经足足十六年了,眼下也到了女儿家谈婚论嫁的年纪。 归根到底那毕竟是余家的骨肉,若是能在寿宴上把相国大人哄开心了,兴许就能把自己的女儿给召回来了。 宫里的太医都说了,余二公子活不过二十岁,纵然自己这边是个女娃,不过有总是要好过没有的嘛。 所以她不惜下重金请了这肃都城里最好的师傅,用最为上乘的料子和手艺给她量身做了几套华服,定要在寿宴上出尽风头。 在这一点上,廖氏还是颇有自信的,想当初年轻的时候,她的美貌也是出了名的,甚至还有人说,她跟那肃都第一美人淑夫人都有几分神似,即便是岁月催人老,但依旧是随随便便就能艳压那位正房杨氏。 宋庭秋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裴愈因为治理河道之事得罪了右相,如今这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余大人示好呢。” 两人相视一笑。 仲秋风起,廊亭边的桂花纷纷扬扬,一阵沁人心脾的绝尘浓香飘散开来,余忘尘深深嗅了嗅风中的香气,“可是到了该品桂花糕的时节呢。” 他的语气里透着些许哀伤,从前他吃过的最好的桂花糕,是在淑夫人的宫殿里,那是淑夫人的拿手点心。 可是如今,秋风依旧,却是故人远矣。 “今儿个怎么没见着莫叹雪那个丫头?”宋庭秋环顾了一下四周,以往她听说自己到这府上了,总要出来说上几句话,今天却难得没见着人影。 “宋兄倒很是关心她呢。”余忘尘转头看了对方一眼,语气里透着几丝意味不明。 自从上次自己在莫叹雪面前失态之后,对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最近则更是看起来心事忡忡的样子,时常心不在焉。 余忘尘有时看到她颇为苦恼的神色,好几次都想要问个究竟,可是碍于身份和面子,每次又都默默作罢。 宋庭秋尴尬地微微抿嘴。 说来正巧,两人刚刚说到莫叹雪,就看见她从廊亭的另一端朝着这边走来。 膳房刚刚做好了桂花糕,府上的婢女在端来的路上,突然腹痛,恰好遇见了莫叹雪,匆匆把那托盘往她手上一交便离去了。 余忘尘看见她端着点心过来有些微微诧异,以往这种事都有专人来做,她只要负责好煎药即可,其他一概不必插手。 而这一点也恰恰是让莫叹雪所发愁的事情:她在这偌大的相国府里能做的事太少了。 给一个没病装病的少爷煎药,每日两次,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若是想要出府,还要先向二公子报备,由人陪同,回来还要把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一复述…… 这种日子一天两天尚可,可若是经年累月如此,对于前几世自由惯了的莫叹雪来说,实在是与煎熬无异,所以她最近就正在为如何脱身而发愁。 想当初自己不过是重生在了小叫花子身上,想要攀高附贵寻个庇身之所才跟二公子到了相国府,现下她已经习惯了这第六世的命运,凭借自己的本事,天下之大,想要找个谋生的行当还算不上什么难事。 她一边端着桂花糕往二公子那边走,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着如何开口。 宋庭秋远远瞥见她的身影,眉眼间不自觉变得愈发温柔起来。 莫叹雪一心只想着一会儿要怎么遣词造句,捧着托盘视线又刚好看不见脚下的路,不知道哪里出来的小石子横在路上,她一不留神一脚踩了上去。 脚下一滑,摔了个人仰马翻。 听得一声惊叫,余忘尘面色突变,他刚要起身前去,宋庭秋已经先他一步飞身上前。 第28章 无由(1)谁是外人 余忘尘没有再要起身的意思,毕竟府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只是适才紧张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他一惯的淡漠疏离,他冷眼旁观着不远处的两人。 莫叹雪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一突一突的痛意从她身下同大地相接处蔓延开来。 若是府上其他丫鬟遇上这种事,定是要先去看那打翻的点心,毕竟她们可不敢怠慢了那位余二公子。 然而莫叹雪现在无意去管那散乱一地的桂花糕和碎瓷片,她蹙着眉头抿着嘴,一脸怏怏不快。 “还真是出师不利……”正小声嘀咕着,一只手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坐在地上抬头看去,宋庭秋微微弓着身子,他没有主动去搀扶自己,而是把手悬停在一个恰当而不失分寸的位置。 终究是心细如发的宋公子,时时刻刻都能保持着这份不会让人轻易误会的风度,莫叹雪心中感叹。 而她没有看到的,却是宋庭秋方才飞身而来时的一脸慌乱。 温雅从容如宋公子,也有惊慌失色的时候。 莫叹雪右手一抬,搭上了宋庭秋的手,左手刚要在身下一撑,借力着站起来,没成想一掌按在了刚刚摔出的碎瓷片上。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皮开肉绽处鲜血绽出,顺着她的掌纹滴落在地上。 今儿个到底是犯了什么忌! 莫叹雪一腔怨愤无处发泄,难不成是自己这一年多来,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余二公子给的,如今自己却想着怎么和他告辞,老天爷看不过眼,非要给自己点儿苦头尝尝? 看见朵朵血花在地上绽开,宋庭秋也终于不能淡然了。 他凑到莫叹雪跟前,小心翼翼托起她受伤的手,仔细查看了一番,碎瓷片扎得很深。 “走,带你去处理伤口。”他皱眉道。 罕见的严肃语气让莫叹雪不敢拒绝,任由他把自己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只是两人都没注意到,余二公子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这边来,刚一转头,正好迎上他那张神色不太对劲的脸。 “相国府上的人,如此笨手笨脚,让外人看了笑话。”他看着一地狼藉,开始训斥起莫叹雪来。 外人?二公子的内院何来的外人? 宋庭秋忽得把手一松,莫叹雪这才反应过来二公子适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她看见宋庭秋眼角跳了跳,脸色也忽然沉了下来。 在二少爷的心里,宋公子即便替他去纵横捭阖,也终究是个外人是么?她讪讪收了手,掌心的痛楚牵引得她嘴角一丝抽动。 “她不是懂医术么?那让她自己下去处理即可,哪里用得上劳烦堂堂太医令之子呢。”余忘尘转头对宋庭秋道。 莫叹雪头回听见二少爷这般阴阳怪气地说话,想是自己丢了他的面子,才惹得他这般不快,忙把滴着血的手背在身后,向后退了半步,恭顺地俯身施礼告退。 宋庭秋伫立原地,看着那雪白掌心中触目惊心的红,随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 二少爷这究竟是在对谁不满?他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他笑他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怎么就能任由这个平白闯入了他的生活的丫头,牵着自己的心绪走…… 终是在主人的府邸,自己这个客人,到底是僭越了… 莫叹雪回到房中,一个人取了热水和干净的布条,咬着牙洗干净伤口后,撒上药,又麻利地包扎好,看着自己被缠得结结实实的手,越看越是来气。 本来打算今日跟二公子开口提离去的事,结果现下惹得他不高兴了,想来也是要缓几天才敢再提。 她和府里的下人一般,都很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二公子,他平日里森然的目光和清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语气,就像一垛被滂沱大雨打湿的木柴,永远也不可能燃起半点温情的火星来。 不过……对别人是这样,对宋庭秋却并非如此。 想到这里,莫叹雪忽然来了主意,她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神色慌张地往偏门走,步履匆匆。 若是能走得快一点,算下来,宋公子的马车应该现在还没走。 她已经摸清了宋庭秋每次来府上的习惯,一来二去,就连宋府上那个小车夫阿九也对她眼熟了。 瞥见偏门尚有两个家仆值守,她小心翼翼地贴近了高墙,借力踩着墙边的枝干,攀上了高墙的边缘,使劲往上一窜,便一举翻了过去。 第一世从潜渊寺学的几招几式的功夫,对付这种围墙不在话下,只不过刚刚用手使了一下劲,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处一阵裂开的疼痛传来。 莫叹雪咬了咬牙,蜷曲了几下左手,躲在石狮子后面张牙舞爪想要吸引车夫阿九的注意。 阿九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少爷出来,正好看见了不远处一动一动的人影,揉了揉眼睛,莫叹雪瞧见他看向自己这边,朝他更为卖力地比划着,同时指了指门口又摇了摇头。 阿九认出了她,扫了一眼值守的两个侍卫,驾驶着马车往这边而来,莫叹雪瞅准了时机,神不知鬼不觉钻进了马车里,马车绕着外面走了一圈,这才又缓缓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侍卫经常看见小车夫喜欢在等人的时候到处溜达溜达,所以对他这样的举动没多放在心上,更不知道马车里面现在已经多了一个人。 宋庭秋从府中走出,面色铁青。 左相国五十大寿,届时定会有多方势力蠢蠢欲动,分清谁是敌谁是友,并借此拉拢,这将是一个开始,而方才二公子的意思是…… 每颗棋子都要在它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想到这些,宋庭秋有些心烦意乱,他匆匆上了马车,没注意到阿九今日不同寻常的神情。 帘子一撩,里面的景象让他不由一阵诧异,他扭头看了一眼值守的侍卫,快速步入车里。 “你怎么会在这?”他看着里面缩坐在一角的莫叹雪低声问道。 “你先带我离开这,我再同你讲。”莫叹雪很是心虚地怯生生道,生怕再多留一会就要被二少爷抓个正着。 想要从这府里走出去不是什么难事,可若不是被他心甘情愿放走,以二公子的能耐,要是自己被抓回来,可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得想点什么办法,让他同意自己的请求。 “去听风楼。”宋庭秋在车里同阿九吩咐道。 看见眼前人,他适才紧锁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目光中一丝温柔再度浮起。 第29章 无由(2)众生皆苦 听风楼里,莫叹雪恹恹地坐在窗边,看着下面的人来人往。 “所以你是想离开相国府?”宋庭秋问道,在来的路上,对方已经把这一年来的不自在,都絮絮叨叨地倾诉了一番。 莫叹雪用力点点头,宋庭秋是她这一世里唯一说得开话的人,见多识广,人还不甚温柔,许多事情她都愿意和对方说道说道,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 “相国府可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宋庭秋道。 莫叹雪托着腮,愁眉苦脸地嘟囔着:“我当然知道,这就是我烦心的地方啊,而且二少爷最近心情又不好,不过他那个人好像也没什么心情好的时候,那张死水一般的脸上,就没看到过几次笑颜。”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她越想越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在雁九楼和二公子搭上了关系。 见她把小嘴撅得老高,脸上一阵愠色,宋庭秋转身取了一盒点心过来递给她。 看见新奇的吃的,莫叹雪的怨气才稍稍缓和,兴致勃勃捏了一块儿放进嘴中。 “真正的凉州点心,尝尝。”宋庭秋话里有话,说得她神情一僵。 关于那个随意编造的假身份,虽说本来就早早被对方识破了,只是直到今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被看穿的。 原来从前三番五次带着所谓的凉州点心到府上给自己,全都是处心积虑的试探啊……她怔怔看着宋庭秋的脸,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时候的他是真情实感,什么时候又是虚情假意。 又或者,从来都没有真诚过。 须臾,她又渐渐释然开来。也是,能跟那位装病装了九年之久的余二公子,在一起共事如此之久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他们都是打碎了牙,和着血咽到肚子里,也能不露一点端倪,让外人看来毫无所动之辈,才不是自己这般,藏不住话,也兜不住秘密的人。 而且,虽然这个宋庭秋有意试探自己,不过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拆穿过自己,还屡次出手帮自己,包括上次教训崔稹,回去跟余二公子复命,他也有意替自己打了掩护…… 总之和他在一起,总会让自己感到莫名的安心。 不用去担心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 所以莫叹雪便懒得同他计较前嫌,她吃得不亦乐乎,三五下便风卷残云消灭了大半。 “其实二公子也不全然似你想的那般。”宋庭秋忽然没来由替别人说起话来。 她神情专注地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的确,她见过的人里面,可能没有人比宋庭秋更懂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宋庭秋双眸轻虚,他回想着自己幼时,和二公子同窗学习四书五经六艺,鲜衣怒马的旧时光是何等天真恣意,只可惜世事无常,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己。 生在这样的位置,命运本来就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 他有他必须要选择的隐忍,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也是为了把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宋庭秋依然还能记起那一年的上元佳节,肃都的王公贵族们同聚摘星楼共赏花灯,他和自己的家人坐在一起,看着外面星星点点的漫天花火,如梦似幻。 而邻桌的二公子,他没有去看那炫目的流光溢彩,反倒是一直朝自己这桌怔怔地看着,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同自己讲那些五光十色的故事。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写满了绵长的哀伤。 人群散后,余忘尘忽然淡淡地对他说:“我真羡慕你。” 宋庭秋那时不懂二公子为何要这么说,按道理,左相位列三公,论起家世地位来远高于太医令一家,自己有什么好被羡慕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自己的父亲告诉自己的。 他知道余忘尘并非左相国亲生,也知道他是天子血脉。 宫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太医令的眼睛,他之所以没有拆穿这一切,是作为惠皇后的刽子手的自我赎罪。 也是直到那时,宋庭秋才终于知道二公子所谓的羡慕自己,究竟是在羡慕什么。 在上元节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想见的人不能相见,相见的人却未必想见。 “二公子也是个可怜人。” 宋庭秋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怅然。 莫叹雪对这句突如其来的慨叹倒不以为然,她当然知道余忘尘在左相的威胁下算得上可怜,可若是同普罗大众相比,衔着金汤匙出生,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这有什么可怜的呢? 要说可怜,供自己这一世转世重生的小叫花子才真叫可怜,若不是那一日险些被冻毙于寒冬街头,也不会被伏明挑上。 没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她生于何方何时,如果不是因为伏明和自己,大概也不会有人会记得,这世上曾经来过这样一个生命。 大概这就是众生皆苦吧,莫叹雪心里想。 宋庭秋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认真神色,只觉千头万绪纠结缠绕,像有什么沉沉堵在心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因为可怜的人,也会有他可怕的一面。 豫章郡守裴愈得罪了右相,眼下正欲攀附左相国,他家族根基尚在,若是能派人深入豫章,收集情报,监视其一举一动,不仅可以知道他和左相的筹划,兴许可以将此人的势力收归己用…… 这是余二公子心里的盘算,依附左相和依附左相的“儿子”,这可不是一码事。 然而这个裴愈为人精明得很,想要在他身旁插人并不容易,所以余二公子的意思是,让莫叹雪去做这件事情。 “裴愈好色,且这些年来又常常困于头风无解,既然有这两个特点,那我们便顺手安排他巧遇一个懂医术的美姬,作为礼物带回豫章。”二公子的话在宋庭秋心里反复流转不息。 且不论暗通款曲被裴愈发现了将会如何处置,单说那豫章远在西南,此一去天高路远,基本再无归来可能。 这是要把这枚棋子,远远地扔在外面,生死不问。 宋庭秋知道,在势单力薄的二公子的计划里,想要发展自己的势力,每一步都至为关键,可是对上莫叹雪那双清澈得不落尘埃的眸子,他便没来由一阵心乱。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本无意插手这丫头和二公子之间的事,他最初只是想当个不动声色的看客,独善其身不负本心,仅此而已。 可是不知不觉中,眼前的丫头竟渐渐成了自己的一线牵绊,和她在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对于二公子的指示,他从来都是不假思索,可是这次,他却忽然犹豫了。 趁自己还未动情,放下吧。 就当是萍水相逢的一场风景,忘了吧。 宋庭秋努力在心底说服自己。 “少爷,”楼下忽然有声音传了上来,“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让你把莫姑娘送回去。”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莫叹雪一阵惊愕。 第30章 无由(3)放我出去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宋庭秋微微摇头苦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平日里莫叹雪在那高墙大院里和外界分割开来,突然在府上寻不到踪影,想也知道是去了哪里。 莫叹雪大不高兴地在听风楼里磨蹭了良久,直等到天际晕染开一片深沉的幽蓝,才不得不起身离开。 从宋家的马车上下来,她的心里就开始惴惴不安,不知道一会儿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疾风骤雨。 先是在“外人”前摔了个窘态毕出,而后又偷偷摸摸溜了出去,想想二公子那张阴冷的脸,她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管他呢,大不了挨他一顿板子,最好是打到三天下不了床干不了活的那种,然后直接把自己扫地出门,那我还求之不得呢,莫叹雪兀自嘟囔着。 正想着打板子的事儿,往后院走的路上,远远地就听见有人执行家规的声音。 那粗重的长条板子沉沉打在人的身上,随之而来沉闷的碰撞声,和被打的人尖利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 这在相国府里,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个几回。 大夫人和二夫人都很喜欢这一套,她们出身大户人家,从小骄纵惯了,眼里看不得一丁点儿让自己不称心如意的东西。 但凡赶上她们心情不好的时候,下人稍稍冒犯了,就是一顿板子伺候。 只是如今左相国的官运不济,连带着两位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格外多了起来,这种家规便更加屡见不鲜了。 由此,余二公子院子里的下人常常暗自庆幸,她们的主子虽然人看着薄凉冷漠,可是从不过分计较各种闲杂小事。 赶上他脸上写满怒气的时候,也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并不会把气撒到下面的人身上,下人们只要躲得远远的便万事大吉。 算起来,还没什么人在他手下吃过板子。 莫叹雪不敢走近了看,只是好奇地朝后院扒望了几眼,身边忽然闪过一个婢女急匆匆的身影。 “静桃姐姐,”她快走了几步跟上前小声叫住了对方,“今儿个又是谁惹着夫人了啊?打得这么狠,听着都让人心惊肉跳的。” 静桃暗暗揽着她往一旁走,低声道:“这次不是夫人,是二少爷!” 二少爷?这还属实罕见,他不向来不乐于染指这些事儿嘛,什么人犯了滔天的过错惹得他都出手教训了?莫叹雪歪头不解地看向静桃。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是每日打扫廊亭的那位,干活不仔细,那廊中尽是些花瓣儿,还有一两颗小石子什么的……你说,这也算是个过错么!” 如今秋风正浓,廊亭两边的桂花簌簌纷飞,即便是拿着扫把守在那里,那落花也是扫不完的,若是赶上风大的时候,来那么一两颗小石子卷到廊上也不是不可能,若说这也算过错,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静桃又略带同情地感叹道:“也怪那人命不好,正撞上二少爷今儿个心情不好,你今儿个可千万别再惹着他了,不然咱们这个院子都不好过!” 听了她的切切叮嘱,莫叹雪赶紧点了点头,跟在静桃身后继续往前走,身后打板子的惨叫声渐行渐远。 她还没见过二公子如此行事乖张无度的时候,如此一来心中惶恐更甚,不知道一会是不是也要一顿板子款待自己。 虽然嘴上说着无所谓,可是想想适才那声声惨叫,她的眉梢还是忍不住抖了三抖,几丝冷汗从额边渗出。 果然,怕的事终究躲不过,刚步入二少爷的院子,就被人叫到他房里去。 来不及让莫叹雪歇个脚喘个气,仿佛那人就是为了在这等着她似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战战兢兢地推开了二公子的房门,如旧的药草味扑面而来,不过她现在已经非常习惯这味道了,再不似初来那般会为之蹙眉掩鼻。 然而今天这屋子里又和往日不同,空气中凝滞的严肃沉闷无比,让置身其中的人透不过气来,明明是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可是步入这件屋子却好似夏日疾风骤雨前的闷燥。 端坐堂上的人一言不发,他用冷峻的眼神直视前方,目光里透出无尽森然,微皱的眉梢和淡淡向下撇着的嘴角,表露出他现在隐而不发的愠色。 如此压抑的气氛让莫叹雪甚至连喘气都不敢过重,不等二少爷开口,她立时扑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行”。 磕磕巴巴地说完,她才敢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堂上的人依旧冷目相对,就像是全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一般。 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持续了良久,莫叹雪终于是忍不住了。 “想怎么处罚二少爷给个痛快吧!” 她不喜这高门大户里的人们说话那套欲说还休的腔调,也学不好她们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劲儿,凡事最好都来得痛快点为好。 面前人病色的嘴唇轻启:“你还知道错了?” 这轻轻晃晃的一问问得让莫叹雪不知道怎么去接,二少爷喜欢在这权力场中逢场作戏,自己可受不来,心里想着迟早要说开的话,倒不如今天一并说个清楚。 “奴婢想求二少爷……准许奴婢出府……”她言辞颤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二少爷脸上的表情变化。 可惜,那张平静的脸上照旧不起波澜。 莫叹雪的心忽然凉了大半。 “若是想要出府,便向我知会一声,我许你在外面多作逗留即可,何以要偷偷摸摸去爬那围墙呢?”二公子低沉的声音里挂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温柔,让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二公子是怎么知道自己是翻围墙出去的?一副被人看穿的窘迫让她不由红了耳梢。 可惜对方会错了意,她补充道:“奴婢想说的出府不是这个意思……” 此话一出,方看见二公子的眼角微动,面色一瞬间从冷漠变成了难看,余忘尘这才忽然明白了她说的出府,不是一时兴起溜出去玩,是再也不想回来的辞别。 “当初求着我把你带回来的也是你,如今要走的也是你,你把我这里当成什么了?” 他倏然起身,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莫叹雪面前。 ------题外话------ 每日更新,喜欢的朋友们点个收藏^^ 第31章 无由 (4)心上人是谁 可我当初想来的时候,也不知这相国府里竟是如此无趣啊,莫叹雪在心底嘀咕着,可嘴上却是不敢直说的。 活了这许多世,她自是知道什么样的身份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现在可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逍遥宫宗主白山月了,自己这等无权无势的小角色,二少爷勾勾手指就可以让自己死无全尸了。 死了倒也不打紧,反正算起来伏明还有两尾,可她就是觉得这样死太不值了。 就像她总是时常陷入的那个无解的问题一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可以生而复生地活着,在人世间走了这一遭有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前几世她在别人的命运里活着,有许多人替她决定着怎么活,可是如今自己继无父母又无朋友,一穷二白的人生,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诚然,她已经体会到了比常人多上许多的人生经历,不过鉴于前几世最长的也不过是从五岁活到了二十五岁,数次英年早逝竟也没尝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岁月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且不说远的,就说是什么琴瑟和鸣、男欢女爱都未曾可得…… 既然总归是要活着,那总该于有限的时光里寻求无限的浓墨重彩罢,但显然,那般绚烂如繁花的生命,在二少爷这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是并无可能了。 想到这些,自己当然是该知难而退了。 我不怕死,我只怕活得不够绚烂,我不是要轰轰烈烈,我只想慢慢尝遍人间清欢。 “奴婢当时只求个庇护之所,可终究是粗鄙上不了台面,总是在府里露怯,丢了二公子的颜面,自认留在这儿也是碍眼,公子倒不如放我到外面自生自灭,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莫叹雪用一席极尽谦卑的话表明了态度,反正这相国府上下人众多,缺了自己一个无关痛痒。 余忘尘听完浅浅冷笑了一声,笑声摇曳在寂静的屋子里让人一阵心悸,片刻,他忽然沉声道:“说实话。” 啊?莫叹雪被这三个字惊得微微一愣。 二公子凑到她的近前,附身低语:“我不想听那些言不由衷的借口,我要你说实话。” 苦心积虑的遣词造句被对方无情驳回,莫叹雪一阵窘迫,心里盘算着这实话要怎么开口。 说自己在二公子这假病秧子身边待得腻歪,想要一走了之?估计这么说,怕是今日连这个门也别想出了,那这实话还能怎么说? “奴婢……有心上人了!况且也到了能嫁人的年纪,求二少爷赏个恩典!”莫叹雪跪着把头埋得极低,语不惊人死不休。 想出这么个由头来,还是受了前几日这院子里另一个丫鬟妙兰的启发,妙兰到了女儿家出嫁的年纪,家里人安排了一门亲事,二公子未加思索便准了她的请求,还念在她多年来做事兢兢业业的份儿上,给了一笔赏钱许她出府。 虽然自己是不如妙兰姐姐年长,不过真爱提前降临那也说得过去吧,况且自己也不贪能有什么赏钱,只求让自己走就行…… 因为不敢抬头,莫叹雪没有看到此时此刻,二公子那张几分惊异又几分愤怒的面容。 “是宋庭秋么?”余忘尘冷冰冰道。 啊?听到这个名字莫叹雪心中一阵惶恐,二少爷怎么能把自己同宋公子联想到一块儿去。 还没等自己开口辩白,余忘尘又步步紧逼:“你的心上人,是他么?”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姑娘家,被这样不依不饶地直白逼问着自己的心上人,莫叹雪不由羞赧地面色浮起一片红晕。 她本想矢口否认,却忽然想到自己同外界的联系尽被二公子掌握着,真要让她点名道姓地编个人出来也圆不出来。 宋公子……那就先借您的名声一用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肯定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同我置气的! 莫叹雪轻轻点了个头,默许了二公子刚刚的问话。 见对方久久没有回话,她这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眼前人站得挺直,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斜眼睥睨着自己,那眼神里先是薄凉,后是不满,最后慢慢变成了嘲讽和不屑。 “宋庭秋乃当朝太医令之子,以他的家世地位,也是你这种人能高攀的么?” 配合他居高临下的轻蔑语气,字字句句如飞针般刺痛人心。 我这种人? 我这种人怎么了?四书五经识得,拳脚功夫耍得,救死扶伤做得,若我还是前世的白山月,你们官场里那些趋炎附势虚情假意的人,老娘我还看不上呢!纵然是今朝落魄了,可配他宋庭秋也说不上高攀!莫叹雪心中暗自不服,愤愤慨叹。 可惜,这一世,别人只知道她是个小叫花子,一个被余家二少爷从雁九楼捡回府里的小叫花子。 她扬起头定定地看着二少爷,脸上写满了平静的倔强,嘴唇被她咬得一阵发白,却终究是一言不发。 要是打得过,她早就对这个自视甚高的贵公子拳脚相向了,可是想到这一出手,府上的高手可能马上就能让她有一百种死法。 肃都城的权贵们府上大多养着一些身怀绝技的游侠高手,这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那些人有的是弃门派而来食官宦俸禄的,身手十分了得,他们行踪不定,难以捉摸,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蛰伏着,等着对敌人一击毙命。 想到这些,莫叹雪就把腾然升起的怒气往下咽了咽。 当初打一个贵公子崔稹还有几分底气,可若是要跟暗处的那些高手们过招,她还是很识相地选择乖乖认怂。 可她越是一言不发,让余忘尘看了便越是不快。 本是不甘被贬低的反应,在他看来却变了意味,“你就这么喜欢宋庭秋么?” 被这样阴阳怪气地一问,莫叹雪顿时没了好气,即便是他宋庭秋看不上自己这等身份,那也该是由他亲自来说,何苦劳烦二公子越俎代庖?如此不依不饶,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最近气不顺,抓着下人撒气算什么本事? 就像那挨了板子的负责打扫的仆人,到底是触着他哪片逆鳞,让他这般没事找事? “对,我就是这么喜欢宋公子,他翩翩君子温润如玉,既不刻意刁难,也不阴阳怪气,能遇上这么好的人,我真是三生有幸!”莫叹雪故意抬高嗓子道,字字句句都是针对眼前人而说。 阴阳怪气是么?谁不会啊! 此话一出,她瞧见二公子脸色刷得变得铁青,连嘴角都跟着一颤一颤地抖动起来。 “不知礼数,不知所谓!”对方狠厉的八个字掷地有声,随后猛地一甩袖转身。 见二公子脸背过去了,莫叹雪暗搓搓翻了个白眼。 “给我出去!”一声低沉的命令如平地惊雷,吓得她心跳乱了半拍。 第32章 无由(5)学点规矩 出去就出去!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任人拿捏的病猫啊! 莫叹雪揉了揉跪得酸痛的膝盖,从地上扑腾着站起身来,一溜烟退出了二公子的屋子,把门一带,头也不回地就告辞了。 想当初姑奶奶我大杀四方的时候,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呢!现下我人在屋檐下学着收敛了,反倒让别人对着自己颐指气使地吆五喝六起来!莫叹雪忍不住又朝余忘尘的屋子连连飞了几个白眼。 那日之后,二公子便叫停了让莫叹雪煎药送药的活计,改换了别的丫鬟来做,如此一来,她在这府中倒真成了彻头彻尾的闲人一个。 不过闲了没两天,就有人找上自己了。 来的人是个老妇人,脸上斑驳着些许皱纹,嘴角两边向下撇着,不苟言笑,眼皮虽然有些耷拉,但是那三角眼里的威严不减,光是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奴婢是奉二少爷的命,来教姑娘学点儿规矩的。”她的嘴没见着怎么动,却已经字正腔圆地把这串儿话给吐了出来。 大家都管她叫岑姑姑,从前在宫里待过,后来岁数到了出宫了,专教大户人家的姑娘学规矩,听说以前淑夫人进宫前也是受了她的指点的。 她最是知道怎么把姑娘们练得服服帖帖的,不过,除了怎么温良贤淑、娴雅端庄之外,对于那些事岑姑姑也颇有经验。 “那些事是哪些事?”莫叹雪一脸疑惑不解问道。 岑姑姑淡淡瞥了她一眼,“怎么撩男人的事儿。” 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来把莫叹雪呛了个正着,要说是二少爷找了这么个人教规矩倒还能理解,毕竟自己才被扣了个“不知礼数、不知所谓”的帽子,可是教怎么撩男人…… “二少爷叫您来的?”她一脸不敢相信。 岑姑姑继续挺着了腰板儿,下颌轻轻向上抬着,眉眼间尽是鄙薄地看了莫叹雪一眼,“不然还能骗你不成?” 虽然她自己也不完全知道,二公子为何找她来教这么个普普通通的丫鬟,她原先接触的都是那些官宦家的小姐,蕙质兰心,用不着她怎么费力气,如今竟遇上了这么一个看着就没规矩的野丫头。 不过到底是看多了许多事的老人了,多少也能联想出什么来,这等年轻的小丫头,长得盘靓条顺的,学这般规矩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塞给什么糟老头子做个小妾,有人愿打有人愿挨,那都是官场上的人打的算盘,由不得她这一介女流之辈过多置喙,她也没资格问,只管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即可。 说起来,自己也是这肃都城的红人了,若不是相国府二公子这等人物请自己,那这丫头还没这个福气,能在自己手下学规矩呢。 莫叹雪不知道余忘尘这番举动什么意思,撩男人?难不成他是想成全自己和宋庭秋,找了这么个人来调教自己?想到这里,她不由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这副吃惊的模样被岑姑姑看在眼里,立马呵斥道:“喜怒哀乐都给我绷着点儿,嘴张那么大是生怕人看不清你那后槽牙是吧。” 莫叹雪讪讪闭了嘴,眼前人忽然让她想起了自己前世在逍遥宫的时候,那时也有好些个女人每日围着她,教她这个教她那个…… 不过她们教的是如何训人,如何打人,如何杀人,如何做好一派之主,而眼前这个人,却只想着教自己怎么三从四德,百媚千娇。 不过,若是这么说,那岂不是代表余忘尘同意了自己出府的请求? 刀子嘴,豆腐心,这个余忘尘也还不是那么绝情嘛,莫叹雪在心底默默念叨着,可那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假戏真做,和宋庭秋谈婚论嫁? 说起来,要是能嫁给宋公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他这个人长得雅人深致,又温柔多才,还能带自己到处游山玩水,家底还殷实,简直就是人间理想啊! 想到这里,莫叹雪噗嗤一笑。 岑姑姑立时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喜怒不形于色!” 念及马上可以出了这牢笼去过逍遥日子,她便也不和这古板的老女人计较了,不就是学规矩么,招呼着! 可惜,到底是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错估了高门大户里的繁文缛节,才刚过了半日,莫叹雪就为自己的无知无畏后悔起来。 光是学习怎么走路这一项就把她累个半死,虽说是第二世的时候也是做过那书局的大家闺秀,本想着走路大不了就是学那分花拂柳之姿,可谁知却遭岑姑姑一顿呵斥。 “见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步子,你这样的,也用不着学那些贵小姐们的婉约,反倒是要学学怎么一步三扭,把那腰肢扭出来啊。”岑姑姑按着她的腰教训道。 我这样的?又是这样的用词,才从余忘尘那听到,今天又听了一回,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莫叹雪一阵迷糊。 她当然不知道二公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可是岑姑姑不一样,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对于这种用途的丫鬟要怎么教。 身份显赫的官老爷喜欢什么样的?他们家里有的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坐镇呢,想要入了他们的眼,那须得是媚而不俗,撩人得不落窠臼才行。 越是这种时候,越能显出自己的本事来,岑姑姑微微一勾嘴角,露出了一抹洋洋自得的笑容。 待今日的“功课”全都结束,岑姑姑离去之后,莫叹雪终于瘫在了床上,她揉着自己刚刚被人推来摆去的腰,还有因为绷得过于用力而隐隐酸痛的背,总之就是浑身上下都大不舒服。 想要嫁人可真难啊…… 夜里,静桃独自来看望莫叹雪,府上的下人最会见风使舵,他们见二公子不再让莫叹雪煎药也不再召见她,默认她是做了什么得罪了二公子的事,唯恐避之不及。 可其实二公子也没说什么别的,她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也就剩下个静桃,还愿意在这个时候来跟她说上几句话。 “瞧这是什么?”静桃神神秘秘地从袖间掏出一方帕子包着的东西。 “桂花糕!”莫叹雪光是闻见味儿就眼前一亮。 府上的下人们平日是不被允许吃这种好东西的,赶上主子剩下的有时会赏给下面的人。 小口咀嚼着这来之不易的点心,莫叹雪忽然有些淡淡伤感。 “以前常常能吃到宋公子带的点心,虽然是试探吧,不过也算饱了口福,如今连吃个桂花糕都要偷偷摸摸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来上次被宋庭秋从听风楼送回来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了。 兀自感叹之际,忽然听得窗外有哀婉的箫声传来。 第33章 无由(6)箫声何来 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从小学习各种技艺,若是会抚琴倒也是寻常,但说起会吹箫就算得上稀奇了。 记忆里,那是游侠们一萧一剑走江湖才爱干的事情,难不成是这府里养的侠客高手露脸了? 莫叹雪在心里暗自琢磨着,那这个游侠也着实胆大了些,即便是这相国府再大,这箫声飘荡在夜色里,也多多少少会落入主人的耳朵里。 “静桃,你听过这箫声吗?” 哀婉的曲调像一场寂寥的清霜,弥散在秋夜长天冰凉的月色中,让人听了忍不住裹紧身上的衣服。 静桃摇摇头:“二公子喜静,哪有什么人敢这么晚了,弄出这等动静来叨扰他!” 说的也是,莫叹雪来了这么久,每到夜里,二公子这院子里就万籁俱寂,他喜欢一个人在灯下默默看书,听不见一点儿嘈杂。 “那这箫声该不会是二少爷吹奏的吧…” 静桃又摇摇头:“我在这府上许多年,从未见过二少爷碰过那些东西。” 这倒让莫叹雪更是好奇起来,她推开门,步入院中,听着那箫声的方向似乎是在廊亭那边传来。 虽然她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曲子,但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悲凉的呜咽,像是思念。 又过了一会儿,平缓的曲调陡然转快,完全没了刚才的章法,像是秋风吹乱枯叶,猎猎扬扬交错纷飞,听得出吹奏之人此时极度的心烦意乱。 莫叹雪忍不住循着那箫声往廊亭的方向走,奇怪的是越是走近越是觉得空荡,夜里值守于此的人竟全然没了踪影。 她带着些许疑惑放轻了步子,远远望见廊亭一角一个黑色的人影,此刻正背对着自己。 吹箫的人没有听见她的异动,依旧沉浸在那绵长的哀婉之中,直到背后一只手倏然搭上自己的肩头,那曲子才戛然而止,像清冷的潺潺流水在无边的夜色中,一瞬间凝结冰封。 玄色斗篷下的人缓缓回过身来,熟悉的脸庞让莫叹雪不由一怔。 “二少爷,怎么是你?” 虽然有过这样的猜想,可是真正看见了眼前人这般落寞的模样,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更深露重之时暗自神伤之人,竟然是二公子。 宽大的斗篷衬得他的身形格外瘦削,月光掠过斗篷的帽子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投下一片刀斧精琢的暗影。 他修长的手指覆上那同样细长的竹箫,看上去颇有几缕仙风道骨的意思,竹箫一端朱红色的流苏穗子,垂在他墨色锦袍之上,同旁边残留着的几片星星点点的桂花瓣相得益彰,一眼瞧过去,竟别有几分空灵的美感。 “你怎么来了?”余忘尘连续几日都不愿见她,没成想今日她倒主动找上自己了。 “我……奴婢听见箫声,心里好奇,就循着来了……您……您那曲子……挺好听的……”莫叹雪大为惶恐地支支吾吾道。 见二公子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又微微偏过头去,似乎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她方才在心里舒了口气。 秋日里夜深风寒,莫叹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因为这喷嚏来得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掏出帕子便大有喷薄之势,她慌忙用手遮掩着别过头去。 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喷嚏一打还就停不下来了,她一边用手掩着脸一边频频退到一边,几番下来眼里竟也不自觉涌出了一股热泪。 等到终于停稳了,结束了,回过头来,发现二公子居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糟了,这下又要被骂不知礼数了!莫叹雪心中暗想,今儿个岑姑姑才嘱咐了自己,不仅要喜怒不形于色,什么喷嚏、呵欠这种失态的举动,那都是不能在人前展露的。 “你很怕我?”余忘尘看着她瘦瘦小小的单薄身影,在夜风中轻轻颤抖。 她此刻湿漉漉的眼睛里,那样谨慎的神色,在她面对宋庭秋的时候,可是从来未曾有过的。 难道我就这样让人恐惧么?余忘尘的嘴角牵扯出一丝苦涩。 莫叹雪立时连连摆手,“也不是……”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怕自然是怕的,天底下哪个下人不怕主子的,何况还是这么个深藏不露,平素里话只说三分、藏七分的主儿。 不过说起来二公子也算不上什么凶神恶煞的人,要论那治人的手段来,府里的那两位夫人可比他要厉害多了。 所以要是说起自己怕他,那也只能赖自己心虚。 “明日豫青郡守裴愈要来府上拜访,还要再小住上几日。”余忘尘忽然一转话锋。 莫叹雪听完“哦”了一声,豫青是个很远的地方,她没去过,也没听过什么豫青郡守,不过二公子主动同她说这样的事儿,倒是让她颇为惊讶,以往这些官场上的交际,可是从来不允许自己多听上几耳朵的。 “你想去豫青么?”余忘尘抬眼问道。 莫叹雪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眼神,不知他这是此话何意,虽然听说豫青四季如春,风景秀丽,是个人人欣羡的风水宝地,可是… “豫青那地方虽好,可路途遥远,单那一趟骑马也要骑个五六日罢,我对那儿人生地不熟的,不想去。”她撇撇嘴回道,毫不客气遮掩。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若是能离开相国府要去哪里了,肃都是个繁华绮丽的好地方,外地商队往来于此络绎不绝,东西两市汇聚着数之不尽的稀奇东西,要是能留在肃都则最好,若是留不了,那就去附近转悠转悠,找个谋生的活计。 至于豫青那等遥远的地方,她没什么兴趣。 “不是所有远方都值得被向往,若我不喜欢,便是江山如画也留我不得。” 少女说这话时,方才湿漉漉的眼睛里似荡漾着水淋淋的光亮,清丽动人,让人看了心也不由柔软起来。 “那你喜欢什么地方?” 这是个好问题,莫叹雪托着腮想了想,喜欢的地方……逍遥宫算不算?前一世在逍遥宫的日子,实在是活过的年岁里最为潇洒恣意的了。 不过想想逍遥宫以前还叫离情宫的时候,也没有那般让人流连,说到底,钟情一方水土,更多的是那里的人让人念念不忘。 还没等她想好答案,余忘尘忽然看见她托腮的手上的厚厚缠着的布条。 “你的伤怎么样了?” 莫叹雪飘远的思绪这才被他拽了回来,只是难得被二少爷嘘寒问暖,竟让人忽然还有些不大适应。 第34章 无由(7)来了个大小姐 莫叹雪抬手看了一眼,当时那碎瓷片扎得深,又伤在掌心,难免每天会碰到,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 不过也好在是掌心,日后若是留了疤也无碍,权当是再添一道掌纹罢了。 “小伤而已,不打紧。”她扬着手在二公子面前晃了晃。 少女清丽的眸子和明亮的笑容,在余忘尘看来却有些微微刺眼。 联想到豫青郡守裴瑜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一团沉重在他的心里缓缓堆积,升腾。 仿佛习惯了苍白的人生,慢慢照入一缕明媚春光,而自己却是要将这春光,亲手送入万劫不复的灰暗之中。 自己错了么? 他起身,缓步行至莫叹雪身侧,解下身上的斗篷,搭到对方身上,“天凉了,以后记得添衣。”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廊亭。 分明前几日还对自己冷语相向,又是斥责自己不知礼数,又是不让自己再去煎药,如今忽得嘘寒问暖起来,莫叹雪不知二少爷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喜怒无常?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怒的时间更多一些。 翌日,风和日丽。相国府上上下下都好一阵忙活,豫青郡守今日携亲眷到访,此一程山高路远,车马劳顿,到了肃都定然是要好好休整一番。 左相国虽身份地位远在豫青郡守之上,不过到底是以沾亲带故的名头来的,对外招待上万不能失了主人家的体面。 余从晏把无关紧要的大小事宜交给了大夫人杨氏打理,虽然招呼比自己身份低微的女眷,一应事情都得多加考虑,不过杨氏对此倒是颇为沾沾自喜,毕竟这种事情上她还有能做主的资格,不像那个二夫人廖氏,只能干看着。 好在廖氏也习惯了那位颐指气使的做派,她有更翘首以盼的事儿要谋划着,不差这点儿当家作主的威风,她现在满心满怀惦记的,都是自己那远在风陵山的女儿。 临近晌午的时候,豫青郡守的马车到了相国府,裴愈这一趟倒是极尽轻车简从,只带了三个贴身仆从,还有一个骑着马的高手模样的人一路保护,不过这是明着看到的,暗里请了多少人就不得知了。 得罪了右相惠敬成,这一路不可谓不是危险重重,不过即便这样,裴愈依然愿意带上妻女跋山涉水前来,因为他有一件事,必须亲自来做。 裴愈一行被迎入相国府宴客正厅,左相国和大夫人位列正位,二夫人和三夫人坐在左侧,二公子坐在右侧,身后站着莫叹雪。 往日里这种宴会,二少爷也会带上自己,不仅作为随性使唤丫鬟,更重要的是,还能为其查验食物何如,只不过这一次倒是微微有所不同。 今儿个一早,二少爷便遣人给她送来了从新衣到首饰一应物件儿,皆是出自肃都城里有名的铺子,素雅之中不失精妙,既不喧宾夺主,又能于细微之处引人瞩目。 来的路上,她本想问问二少爷,这位豫青郡守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就连自己这样的下人都要精心打扮一番才能去面见,不过瞧见其他丫鬟也没得到这番待遇,她还是识相地闭了嘴。 待客人入了座,莫叹雪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那豫青郡守一家,官老爷在她眼里看着都大差不差,一脸风霜老褶不掩目光炯炯,见着比自己位高的便曲意逢迎,背过脸去又是不苟言笑,甚是无趣,所以她更关心的还是他那两位家眷。 郡守夫人陈氏生得大气端方,即便是对上这府里三位身份地位皆高于自己的贵夫人,气质也是分毫不输的,看着便是个精明稳重的主儿。 至于她那女儿裴知岚,则更是让人过目不忘,一双杏眼顾盼流连,鬓边轻点着几片素雅的小花,温婉秀雅的少女气息呼之欲出。 莫叹雪注意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正厅里的每个人,看向别人的时候皆是谨慎地一瞥而过,唯独目光落到二少爷身上,便像落地生根了一般,暗暗看了几眼之后,脸颊便升腾起一阵轻轻浅浅的绯红。 屋里的大人物都在客气寒暄着,没注意到这个裴知岚的变化,不过莫叹雪倒是站在二少爷身后看得真切,只可惜她看不到二少爷此刻是什么反应,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也在和那位贵小姐深情地四目相对呢? 一顿接风宴结束了之后,相国大人和郡守单独去了书房议事,大夫人则引着郡守家眷前往歇脚处,她们这次要在府上留到五日后相国寿宴。 出了院子,大夫人一行人欲往右边走,而余忘尘要往左边走,莫叹雪跟在二公子身后看着他施礼拜别,走了几步路出去,她悄悄一回头,恰好瞥见另一边郡守家的小姐也扭着个头往这边看。 “二少爷,我看那个裴家小姐倒是格外留意你呢。”她快走了几步跟了上来,低声说道。 “你有那闲工夫关心别人,倒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余忘尘轻轻瞥了她一眼道。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莫叹雪正兀自嘟囔着,忽然又联想到了那位教规矩的岑姑姑和宋庭秋,话还没说完,脸上便惹上了一阵红晕。 欲言又止的娇羞被余忘尘看在眼里,“你脸红什么?” 莫叹雪被他这样偏头一盯,话也说不连贯,忿然道:“我……我哪有脸红……” 只是话刚出口,秋风也抹不去的灼热便自脸颊浮起,想着二少爷今日没那么阴郁,便赶紧抓着这个空当问道:“奴婢多嘴一句,二少爷什么时候才能准了奴婢出府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准你出府?”余忘尘一转适才的神情,不再看她,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莫叹雪瞪大了眼睛,“那你又为何请了那岑姑姑来教规矩?” “你以为呢?”余忘尘反问道。 莫叹雪自是说不出心底话的,只得讪讪撇了撇嘴。 余忘尘向后回望了一眼,大夫人一行已经走远,他又回过头来看眼前人又气又恼的模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忽然浮现在他的嘴角。 准备迎接一场好戏吧,他的心里想道。 第35章 无由(8)她愿意 裴家来到相国府的第一个夜晚,风平浪静。 翌日午后,余忘尘在屋里闭目养神,想起昨日郡守夫人还有那位裴家小姐看自己的眼神,盘算着今天是该要发生点儿什么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便有那二夫人手下的丫鬟到自己这院子里来,打的名头是二夫人那儿摆了茶,请二少爷也过去尝尝。 余忘尘浅笑应允,看起来心情一片舒畅。 不过这倒是让莫叹雪看不明白了,以往府上这些大大小小的活动,二少爷一向是皮笑肉不笑地不屑参与的,倒是今儿个看着是真心愿意前去的。 “你就不必跟去了。”余忘尘扭头吩咐道。 莫叹雪微微一怔,平日里但凡这种要进食的场合,二少爷都是带上自己在一旁做个查验的,验毒倒是其次,毕竟在这府上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主要看的还是食材和药材是否相克,二少爷名义上吃的什么药,背地里宋公子又开了什么药,随便什么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都够棘手的。 由是忽然这一次得知不用一同前往了,她多少有些微微惊讶,不过心里倒也乐得自在,不然到了那些贵夫人的面前,点头哈腰笑脸相陪,哪有在二少爷的院子里自在呢。 即便都是牢笼,那她也愿意挑一个不用装成金丝雀供别人逗耍的来。 余忘尘到了二夫人廖氏的院子,廖氏正和郡守夫人品茗谈天,而那个裴家小姐则在不远处支起了琴,为其弹奏助兴。 看得出廖氏为了这次会面极尽精心打扮,说起来倒也符合她一贯的作风,昨儿个接风宴上大夫人出尽了风头,今天好不容易让她逮到了空档,自然要拿出点相国夫人的派头来,想必这次把自己叫来,也是郡守夫人提的主意,廖氏做了个顺水人情,彰显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不然那个女人,可不会想要和自己喝什么茶的,余忘尘心里暗想。 廖氏见他走近,忙满面春风地招呼着其过来坐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这府上的主母,或者是二少爷的亲生母亲一般。 余忘尘也不介意配合她这出鸠占鹊巢的戏码,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温柔神色。 一旁的郡守夫人这次来肃都,算得上是头回见到余家的二公子,虽说只是个身份地位的小妾所出,不过总归现在也算得上是左相国的独子了,之前一直听说是个病恹恹的药罐子,本来她的心里还略有微词,不过从昨日初见便觉着也不似人们传的那般病骨支离。 今日得以离近看了,她反倒更是欣赏起这位余二公子来了,眉眼周正,身材颀长,举手投足之间气质不凡,虽说着面色上看着是有那么几分憔悴,不过那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风流恣意的少年气却依旧蓬勃。 昨儿个绷着一张脸看着不近人情似的,今日这恬静的面容倒也让人觉得没那么不好相处,总之,她是越看越欢喜,虽然表面上依然要端着大家夫人那套云淡风轻的架子,不过心里此刻却早已乐开了花。 郡守大人得罪了右相国,本想借着这次来肃都的机会能和左相国联姻,届时两家便从那远亲真正变成了一家人,想着左相国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那以后这沾亲带故的,余从晏总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陈氏想到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心里多少还不大舒服,可是如今见了余二公子本人,便觉得这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这么一想,那之前定下的计划便可以如期实行了,她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抚琴的裴知岚,心里默默盘算着。 “忘尘啊,尝尝裴家小姐亲手做的桂花糕。”廖氏示意下人呈上了一碟新的点心。 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余忘尘抬头朝一旁看了一眼裴知岚,想来在座的各位也无人知晓桂花糕对于自己的意义,不过这样在主人家里亲自下厨献殷勤的客人,倒也着实有趣。 他轻轻拈起一块,递到口中,味道尝起来中规中矩,虽是比之淑夫人的手艺,自是差之千里,不过倒也说得过去,他佯装着喜欢的样子随口夸了两句。 郡守夫人见他喜欢,忙把一旁抚琴的裴知岚叫过来坐。 琴声戛然而止,裴家小姐娇花弱柳般款步而至,四人围坐的桌子,只剩一个余忘尘身旁的位置空着,她朝廖氏和二公子行了礼,便坐到了二公子身侧。 “知岚在相国府上多有叨扰,二少爷若是喜欢这点心,随时吩咐,权当知岚的小小心意。” 裴家小姐说话时轻柔软糯的语调,像春日里纷飞飘扬的柳絮,落在人的心上刺刺痒痒的,这在余忘尘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倒是罕见。 那些侍奉的丫鬟们,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多喘两声,没说过几句话,唯一话多的那位……可从来和轻柔搭不上边儿。 要说起她的声音,则更似山间流水,清清灵灵,初来乍到还端着几分彬彬有礼,到了后面则容易口无遮拦,想到什么都能思绪云游万千,口若悬河,若是什么时候一本正经起来,那肯定便是有要求自己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会心一笑。 裴知岚误以为二少爷这笑容是冲着自己刚刚那句话来的,眉梢也惹上了喜不自禁,她极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心绪,重新把嘴角勾到那番恰当的位置,连带着眼睛弯起的弧度,都要保持得和在家中反复练习地一模一样。 累吗?那是自然,不过这是她的使命。 王公贵族的女儿家,多数都是要拿去做权力制衡的陪嫁的,来到肃都之前,她同她的母亲一样,只知道那位余二公子是个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终日只求自在的病秧子。 她本是不愿的,若是以豫青郡守原来的地位和自己的容貌,配个文韬武略的公子哥也是绰绰有余的,何苦要委身于那一步三喘的药罐子? 可是现在她愿意了,准确地说,是从昨日见着二公子的第一眼起,她就愿意了。 昨夜,对于她来说,是个不眠夜,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他几眼,却好像已经在心里慢慢走完了一生。 而今夜,她希望同样也是个不眠夜。 第36章 无由(9)月下相约 一番家长里短的闲聊后,陈氏和裴知岚辞了二夫人回房,刚迈进门,陈氏马上谨慎地朝外张望了几眼,随即小心翼翼地插好了门。 “知岚,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那个二少爷了?”她低声询问道。 人的眼神是骗不了旁人的,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女儿,从今日她看向余忘尘那于交错中张望,于对视中躲闪的目光,陈氏就看出其中的端倪来了。 裴知岚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挂着几分女儿家的娇羞。 陈氏见她承认了,脸上抑制不住地光彩焕发,拈着帕子掩嘴轻笑道:“来之前,娘本来还怕你不喜欢,现在若是喜欢,那就更好说了。” 裴知岚知道陈氏所谓的“更好说了”是个什么意思,这一趟来肃都之前,父亲大人便早已安排好了,只消选个朦胧夜请二公子月下一叙,届时再把提前准备好的药下到二公子的酒里…… 若是二公子属意自己,这事儿便半推半就地成了,两家结亲就是你情我愿板上钉钉,若是二公子无意,那总归是在相国府上出的这档子事儿:正值血气方刚的少爷多喝了几杯酒,冒犯了郡守大人家的姑娘,左相国势必也是要给个说法的。 “可是娘……那药当真灵验么?”裴知岚压着嗓子轻声道。 陈氏眉头一挑,“那自是当然,那东西无色无臭,搀在酒里常人根本无从察觉,到时候便是他再清心寡欲的英雄好汉,这几杯酒下肚,也难过咱们岚儿的美人关。” 闻此,裴知岚眉眼中不禁淡染笑意,只不过却还有一事让人忧虑,“那这事儿可还有别人知道?” 若不是眼下裴府被发难,想要快点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也不会急于用这种法子,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和她自己这等贵小姐的身份格格不入,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不仅要担上个罪名,颜面上更是挂不住。 陈氏揽上她的手宽慰道:“你且放心吧,只管把自己打扮好了,其余的事情,自有我这做娘的替你操持。” 裴知岚听此这才稍稍宽了心,点点头,心中翻涌起一阵憧憬和忐忑。 想到自己为之芳心萌动的人,即将属于自己,即便是这其中的手段不够那么光明磊落,但是只要结果是好的,就算铤而走险也是值得的。 正盘算之际,忽然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两人立即双双噤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落定在门前,紧接着便是一阵敲门声传来,裴知岚心中一惊。 “裴小姐,奴婢是二少爷院子里的静桃。”门外人清脆的嗓音响起。 听闻是二少爷的人,陈氏立即警觉起来,回想着刚刚二人的谈话都是压低了声音的,按道理是不该被旁人听去的。 怀着忐忑的心情开了门,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不速之客,看着倒也是个老实丫鬟。 “裴夫人,裴小姐,我们二少爷说裴小姐的琴艺精妙,让人听了久久不能忘怀,想邀裴小姐晚上切磋琴艺。”静桃恭敬说道。 听到这里,陈氏来了精神,适才绷着的脸立马缓和下来,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眼下二少爷那边先提了邀请,倒也不用她费尽心机去想什么由头了,她马上一口答应下来。 静桃正要告退回去复命,忽得被裴知岚叫住,“二少爷院子里的人儿长得都是如此标致,我这儿有一支玉簪正配姐姐。”说完,便见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碧玉簪递到对方手里。 静桃未曾见过出手如此阔绰,讲话又这般客气的主儿,一时之间拿着玉簪不知道当不当要。 裴知岚见她窘迫,又凑上前细声道:“一点答谢姐姐前来通报的心意而已,另外……二少爷可还说过别的什么吗?怎么忽然就想起切磋琴艺了?” 静桃听此立马心领神会,看这裴小姐这么关心起劲的样子,原来是喜欢二少爷啊,这么一来,那这个人岂不是日后有可能成为自己的主子? 想到这里,静桃马上回道:“二少爷还说,他那院子里平时冷冷清清的,如今裴小姐来了,可就……” “可就什么?”裴知岚急忙追问道。 陈氏见她一脸沉不住气的样子,在背后拽了一下她的衣服,裴知岚这才马上收敛了急色。 静桃面露难色道:“二少爷没说可就之后的话了……” 听此裴知岚也只得作罢。 待静桃回去复命之后,陈氏指责她刚刚如此急躁地同一个下人讲话,倒失了自己的身份。 大概是因为喜欢吧,她的心中暗想,所谓一眼万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终究是情难自已的,恨不得时间能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静桃一路心情大好地往回走,刚进了二少爷的院子,恰好碰上了莫叹雪。 见她满面出风得意,莫叹雪笑问道:“静桃姐姐,今儿是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啊,瞧你那眼睛都要笑没了。” 静桃拿出那只价值不菲的玉簪在她眼前晃了晃,“裴家小姐赏的。” “不义之财拿着可是烫手啊,你可别让人家给卖了。”她出于好心提醒道,这样的赏赐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下人来说,属实过头了。 静桃歪头笑道:“非也非也,是那裴家小姐倾心于咱们二少爷,这才想着打点底下的人呢,我不拿白不拿而已。” 果然是这样!莫叹雪心底窃笑,从昨儿个接风宴看那位裴家小姐的眼神就有猫腻,现在这是迫不及待了啊,不过……倒是不知道二少爷自己是怎么想的。 “二少爷约了她晚上凤箫阁切磋琴艺。”静桃神神秘秘地小声说着,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切磋琴艺这种由头不过是文雅起见,月黑风高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莫叹雪寻思着这既是主动约了,那便是喜欢,对这两个人的进展也开始有兴趣起来。 一个是四面楚歌,如履薄冰的相国府二少爷,一个是势力仍在,但孤军奋战的郡守家大小姐,这么两个人凑在一起,倒是有几分苦命鸳鸯相依为命的意思。 到了晚上,二少爷如约前去凤箫阁,这回照旧是没让她跟着,可他越是这样防着,就越是让莫叹雪跃跃欲试。 她倒要前去看看这个余忘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不想让自己看见。 第37章 寒宵(1)什么药 凤箫阁是一处风景别致的水上小亭,廊亭水榭的样式都是按着江南的风格建的,头顶的玉盘映在水里,秋风一起,一水的波光粼粼让人移不开眼睛。 只不过,让裴知岚此刻移不开眼睛的,却只有琴对面的那个人。 二公子今夜穿了一袭月白色长袍,外披一件同色大氅,清冷的月光洒在暗绣锦缎上,别有几分仙气撩人,裴知岚鲜少到哪位男子能把白色穿得如此好看。 他斜靠在榻上,半合着眼睛,嘴角微微勾着。 琴声戛然而止,余忘尘缓缓睁开眼睛,“怎么不弹了?” “只听曲子未免寡淡,不如我叫人给二少爷呈上些点心和美酒来?”裴知岚轻声细语试探问道。 “再好不过。”余忘尘眼中笑意轻绽。 裴知岚抬手示意贴身丫鬟去取点心和美酒,这一幕尽被躲在凤箫阁旁边假山后的莫叹雪收于眼中。 瞥见二少爷那一脸享受的神态,遂不禁慨叹道:“还打着什么切磋琴艺的幌子,结果连琴弦都不碰,还不是为了和人家花前月下地吃酒聊天,啧啧啧,想不到看着清心寡欲的二少爷也有这一面啊,难怪不让我跟着。” 半晌,裴知岚的丫鬟从膳房的方向急匆匆地走过来,莫叹雪远远看着,隐约望见那人脚步忽然停下,举头四顾了一番,从袖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放到了酒壶里,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去。 “这人是什么意思?”莫叹雪睁大眼睛暗暗思忖着,“裴知岚和自己的贴身丫鬟不合,如今引得人家给她下药?可是这酒是出自相国府上的膳房,这么一来,罪责就落在了余家,那岂不是……好个借刀杀人啊!” 算了算了,少管闲事,她旋即又兀自摇头,自从那次夜里教训崔稹一事之后,宋庭秋就总是时不时提点自己切勿多管闲事。 ——“在这个世上,不关你的事,便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管,在这里,随便一句话,一步路行差踏错都可能让你送命。” ——“那如果这件事碍了我的眼,挡了我的道呢?” ——“那便交给我来解决。” 想到和宋庭秋之前的对话,莫叹雪不由轻笑,“算了,随他去吧,反正自己也不准备和相国府扯上什么关系。” 念此转身离开,然而刚走出两步,她又忽然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 那壶酒可不是只给那个裴知岚一人喝的,余忘尘也是要喝的啊…… 裴知岚的丫鬟给小姐和二公子各斟了一杯酒,余忘尘端起酒杯,抬眼看了一眼对方,眼神里漂浮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浅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没有任何一丝不妥。 对面的裴知岚媚眼如丝,她捧着酒盏却迟迟不喝,只是看着自己,温柔地笑着,像一朵从未经历风霜雨雪的娇花,周身散发出既清纯又妖娆的气息。 “二少爷勿喝那酒!”猝不及防之间,一声惊叫倏然闯入平静夜色。 余忘尘端到嘴边的酒盏停住,裴知岚也被这声惊呼吓得花容失色,指尖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她侧头看了一眼送酒来的丫鬟,丫鬟立时慌张地摇了摇头。 莫叹雪从凤箫阁外神色慌张地跑来,气喘吁吁地拨开余忘尘的酒盏,上气不接下气道:“二少爷,别……别喝……” 余忘尘看着她疾跑之后沉沉起伏的轮廓,眼角轻挑,一脸诧异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一时之间莫叹雪不知该如何解释,说自己违背二少爷的命令,偷摸跟着跑出来,还暗中偷看偷听?显然不行,那该怎么说…… 思前想后只得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路上恰好遇到的……” 一听此话,裴知岚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鬓边的发丝挂上了细密而晶莹的汗珠。 余忘尘迟疑片刻,复问道:“路上?路上遇到的什么?” 莫叹雪看了一眼裴知岚旁边的丫鬟,小步退到余忘尘身侧,低声道:“遇到有人往酒里放了东西……” 余忘尘扫了一眼裴知岚此时故作镇定的面容,和止不住微颤的嘴角,心里顿时知晓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果真是在酒里啊…… 这是他一早就料到的,从接风宴上裴知岚看向自己的眼神,和在廖氏的院子里所谓的请自己吃茶,他就知道,这两个女人在谋划着什么。 裴家想借联姻攀附上左相国,想从自己这里找突破口,可惜使错了劲儿。 若是自己能借裴知岚拉拢裴家,则既可以探知“父亲”大人的计划,又可以借此将豫青郡守的势力收为己用。 另外……如果能够利用裴知岚做成这件事情,那么也就不必把莫叹雪送给裴愈那个老东西了。 只是那丫头不知道自己的筹划,又心直口快,本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切,特地让她不要跟着来,结果没成想还是让她坏了事。 她这话一出,自己要如何收场? 好在裴知岚终于坐不住了,她闪着水灵灵的眸子,带着轻轻的泪腔,一副惹人怜惜状:“你说这酒……” 随即又扭头看向一旁的丫鬟:“小蝶,这是怎么回事?” 凤箫阁的气氛陡然凝滞,压抑得让人窒息,小蝶被意料之外的此情此景吓得立时跪倒在地,颤抖道:“小姐和少爷明察,这酒是奴婢从膳房取来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可是人家都亲眼看见了,有人路上往这酒里加了东西,难不成还是要故意坑害你,坑害我们裴家不成?”裴知岚无辜地瞪着眼睛,细声质问道。 一句话,立时把矛盾上升到了裴家和余家的高度,把矛头转向了莫叹雪,余忘尘在心里感叹着这个裴小姐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小蝶听了马上自辩道:“奴婢冤枉啊,这酒可的确是没有分毫不妥的啊,不信我喝给您看。” 余忘尘摆手,“这倒也不必,刚刚这酒我也是喝过的,确实没有什么不妥。” 听二少爷这么说,莫叹雪心中自是不服气的,自己刚刚分明是亲眼所见,现下他这么说,反倒像是为了应裴知岚那句话,仿佛自己是为了坑害她们裴家似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长针,探入酒中,“这酒有没有问题,一试便知。” 然而待长针取出,却只见其毫无变化。 这酒没有毒。 见此,小蝶轻舒了口气,争辩道:“我就说,这酒怎么可能有毒呢?适才二少爷都饮过一口了,这不是还好好的么?” “不可能啊,我明明看到了的,那不是毒,是什么?”莫叹雪不服气,未及多想,端起酒盏直接品了一口。 她还就不信了,有什么药能瞒得过自己? 第38章 寒宵(2)谁被算计 一口酒在嘴里含了片刻,顺着喉咙缓缓滑下,莫叹雪的表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余忘尘看见她脸上腾然而起的红晕,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料想她已经知道了那酒里到底被人放了什么,忍不住用手遮掩了一下微微扬起的嘴角。 莫叹雪直勾勾地看着小蝶,眼神中写满了难以启齿的不可置信。 酒里的药虽然看似无色无臭,可却是瞒不过她多年的用药经验的,那玩意儿若是三五杯下肚,便可令人意乱情迷,说起来,那可是勾栏瓦舍里喜欢用的东西,如今在相国府见着了,还真是新鲜。 所以……小蝶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为其主子谋个恩宠?虽然说得过去,不过这手段倒也实在不上台面,况且……这么做不就相当于给余忘尘下套么?若是他不愿意呢? 可是话说回来,今晚这花前月下的局就是余忘尘先摆的,万一是郎有情妾有意,小蝶做了回顺水推舟,那自己若是当场戳穿,岂不就成了棒打鸳鸯? 裴知岚见她支支吾吾,料想这么个籍籍无名的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鄙弃问道:“敢问这位姑娘,这酒里可是有什么不对的么?” 莫叹雪低下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余忘尘见她一脸窘迫地往自己身后退,而另一边裴知岚正扬着脸咄咄逼人,只得出来解围道:“是我院里的丫鬟不懂事,总是一惊一乍的,裴小姐别放在心上,我替她给你赔不是了。” 对上二公子如此放下身段同自己道歉,裴知岚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只是这样的气氛之下,今夜便也不可能有什么计划了,与其留在这里被这个口无遮拦的死丫头继续搅局,还不如赶紧借坡下驴溜之大吉。 于是她立马接话道:“既是二少爷都替她说话了,那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但今日这丫头冤枉了小蝶,可能否算作二少爷在我这儿欠下了一个人情?” 培养感情总要让对方觉得有所亏欠,有欠才有还,有来有往的才能走下去,若是一次还清了,那感情也就到头了。 裴知岚深谙这个道理,纵然这次不成,也要先给下次埋下开端。 余忘尘浅笑着应允,“毕竟是我的人扰了裴小姐的雅兴,日后我自当补偿。” 莫叹雪从来没见过二少爷如此频繁地展露笑颜,仿佛就是在裴家到来的这两天里,他变得格外爱笑,整个人都跟着温柔下来。 或许就是因为裴小姐,他才不相信自己的吧。 即便是自己斗着胆子为了他好意提醒,为了他有心遮掩,可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曲解,他到底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啊。 想到这里,她明眸低垂,眼神中掠过一丝失望。 裴知岚带着小蝶告退之后,余忘尘脸上堆叠的笑意顿时一扫而空,他转身看向畏缩在自己身后的人:双眸无神,丹唇紧锁,平静而倔强的脸庞淡染失落。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留在房里的么?” 对方默不作声,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些。 “人都走了,想说什么便直说吧。”二公子的语气听着倒并不沉重,同他真正生气的时候截然不同。 莫叹雪这才大不高兴地抬起头来,低声嘟囔着:“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轻微的嗔怨被余忘尘捕捉了去,他说:“裴家小姐毕竟是客人,哪有主人让客人下不来台的道理?” 莫叹雪心中不服:“那又岂有客人要给主人下药的道理?” 余忘尘复问道:“你从刚刚便嚷嚷着酒里有东西,等到人家问你了又缄默不语,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叫客人给主人下药?” 念及裴小姐已离场,莫叹雪现在也不惮于把话说开,免得给自己落个无中生有的罪名,“二公子这酒若再喝几杯,今晚的枕边人也就有了,您若是信不过我,随便找个太医来,便可知我所言是真是假。” 余忘尘听她把话说得如此含蓄,觉着眼前人一本正经的模样甚是有趣,虽然他对今夜的事情心知肚明,不过眼下被她搅黄了计划,该追究的还是得追究。 他换了一种更为严肃的口吻道:“即便是这酒被人动过手脚,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丫鬟在主子面前横加指责的?” 对方波澜不惊的反应和这句毫无道理的责备,着实戳得莫叹雪怒火中烧,早知道这余忘尘是个如此色令智昏的主儿,自己断然不会来趟这趟浑水,想想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二少爷若是喜欢裴家小姐,那就明媒正娶皆大欢喜,若是不喜欢,也不必为了一夜露水情缘任人……”说到这里,她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不由一阵脸红耳热。 如此过激的反应更加惹上了余忘尘的兴趣,“任人如何,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莫叹雪没料到平素里不苟言笑的二公子,也有如此斯文败类的一面,不禁暗暗横了他一眼。 “感情讲的是个你情我愿,即便二少爷是男子,也不该被人算计着,不过……现下看来,二少爷倒也享受这份算计,反倒是我擅作主张搅了二少爷的好事,奴婢认错便是。” 道不同不相与谋,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二公子,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 余忘尘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细细咀嚼着她适才阴阳怪气的认错,不由苦笑。 被人算计着? 是自己伪装得太好,还是她的心性终究浅薄单纯?竟然会以为是自己被人算计着?甚至还不惜挺身而出,全然不顾后果如何。 初到这相国府的时候,还能为了骗自己编个滴水不漏的身世出来,现在反倒越活越不如从前,愈发莽撞冲动起来。 “你是坏了我的好事,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事。”余忘尘怅然道。 莫叹雪听不懂他此话何意,只是看到他遥望着远方,深邃的目光渐渐放空,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神中剥离粉碎,最后飘散为一片空落落的苍白。 自己永远都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秋日的夜愈发寒凉了起来,趁着二少爷不注意,她忍不住搓了搓掌心,呵了几口暖气。 不料即便动作已经如此轻微,却还是被对方察觉了,余忘尘没再继续追究今夜的事,只让她回去好好反思,以后再切莫鲁莽行事。 “那二少爷不回去歇息么?” 余忘尘摆了摆手,寒冷让他清醒,他现在格外需要这份清醒。 第39章 寒宵(3)真生病了 从凤箫阁回来,莫叹雪便觉着身上不大舒服,躺在榻上,头疼得很,似有千钧之重,四肢绵软得没有力气,只想一个劲儿地往被子里缩,整个人裹成一团却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夜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等到了第二日,终于是挨不住了,睁眼醒来,喉咙里便是一阵撕扯的疼痛蔓延开来。 看来是昨儿个夜里着了凉,莫叹雪平躺着长吁短叹道,心里对昨夜的事后悔的很,一早就该听宋庭秋的话,不干自己的事一概莫操心,如今得罪了裴家小姐不说,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本想撑着自己起来倒口水喝,奈何四肢就跟被人抽干了气力一般,她索性便也不再和自己较劲儿,继续合了眼睛。 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竟已到了晌午时分。 静桃正守在屋子里看书,听到几声喃喃声,连忙起身凑到床边,“我的好妹妹啊,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今儿个早上没见着你,我便自己过来了,以为你赖床,好一顿摇晃都不见醒,再用手这么一试,身上热得吓人!” 莫叹雪接过她端来的温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大概是昨儿个夜里冻着了,我睡着的时候,二少爷没找过我吧?” 静桃摇头,“你就放心吧,近来啊,这府上都忙活老爷寿宴的事儿,就属咱们二少爷院子里最是清闲,话说回来,你昨夜不在房里好好呆着,可是去哪儿偷玩了?” 提及昨夜,她长叹了口气道:“我这以后啊,可是不敢再随便出去偷玩儿了。” 静桃连连应和,“你能想明白自然最好,且学学姐姐我,无事多读上几本书,也能博二少爷高看上两眼。” “读书?”莫叹雪瞧见静桃放在案上那本书,想来这也是个新鲜事儿,原来倒不知道她还有这等爱好。 静桃继续兴致勃勃道:“书是二少爷赏的,他说人多识得几个字总归是有好处的,日后能自己看事情想事情,就不会轻易事事被人牵着鼻子走。” 莫叹雪琢磨着二公子这话倒是不假,只是从他嘴里说出这话来,还是说给静桃听,那还真是出人意料,“我还以为二少爷只会训人呢。” 静桃笑回:“你呀,到底是不够了解二少爷,也不了解这高门大户里的规矩,二少爷虽然看着冷漠骇人,可是对待下人却是极少苛责,大夫人和二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别提有多眼红了,她们一天从早到晚各种有用没用地忙活着,别说提点你看书,连喘口气的空当都难得。” 莫叹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能感觉出静桃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二公子,不似旁人那般溜须拍马。 或许是自己先入为主,从识破他装病开始,便认定了他是个满腹心机的主儿,如今他又驳了自己出府的请求,才惹得自己对他满腹牢骚,颇有微词。 又或许是自己压根儿不知道,那些出身卑微,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的下人,究竟能过得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静桃见她不作声又规劝道:“你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说你自打到了这府上了,名义上是个丫鬟,可二少爷向老爷说的却是你略懂医术,能替他调理身子,即便是三房夫人都管不到你头上来,还指了一间单独的房给你,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莫叹雪听此心有不服,二少爷把自己奉为座上宾,那不过是他心虚,有求于自己而已,这算什么福气呢? “可你不觉得这样的日子甚是无趣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总不能在这府里做一辈子吧?” 忽然蹦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倒是把静桃给问住了,按照从前的惯例,府上的下人年纪到了,若是家中安排了婚事,便可自行请辞,只需主子点头同意即可,若是不走,在这府上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也是有的。 “毕竟出了这相国府,一日三餐都要自己发愁,遇见了什么大人物,也更不会有二少爷这般能给撑腰的,若是没有好的姻缘,那我还不如在二少爷的院子里过得自在,虽是任人差使,可心却安定,胜过那虚无缥缈的自由。”静桃回道。 她说这话时,眼里似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熹微闪动。 莫叹雪万万没想到在静桃的眼里,她心心念念的自由,竟然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兀自喃喃道:“可我总是猜不透,二少爷到底在想些什么。” 静桃揽上她的手回道:“那就对了,主子们心里想什么,哪里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揣度出来的。” 莫叹雪觉着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又想着到了要给二少爷煎药的时候,便挣扎着要从被子里爬出来。 只是这高烧还未消退,身上摸着依旧发热,她恹恹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缓缓起身更衣。 静桃见她动作也不利索,忙道:“要不你今儿告个假,好好养养病,煎药的事情,自有那柳烟争着抢着会去做的。” 沉吟片刻,念及昨夜那事,想来今日再见二少爷也免不了尴尬,倒不如先躲上一躲。 “那劳烦姐姐你帮我跟柳烟说一声儿,今天我便偷个懒。”她一边说着一边提上鞋子。 静桃一口答应下来,又问:“既是不用去煎药了,你又是要匆匆忙忙向哪儿去啊?” “诊自己的病,煎自己的药咯。” 柳烟从静桃那儿得知莫叹雪生病自然是心中欢喜的,巴不得她能再多病上几天,这么想倒不是自己和她有什么过节,只是二少爷平日里不喜欢别人在眼前侍奉着,自己想要多看他几眼,也就只有趁着送药的时候了。 她推门进到二少爷房里的时候,恰逢二少爷正蹙着眉思索事情,一脸凝重,柳烟大气不敢出,只是踩着极轻的步子,端着药来到了他的面前。 余忘尘抬眼见来的人竟是柳烟,一时愕然道:“怎么是你?” 柳烟俯身行礼,“回禀二少爷,莫姑娘昨夜染了风寒病倒了,今天连床都下不来,奴婢想着二少爷身体要紧,便替她给您送药来了。” 听到那丫头病了,余忘尘微微一怔,昨日还生龙活虎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她是真病还是装病?” “大概是真病吧……都是静桃转告奴婢的,府上的人又怎敢欺瞒二少爷呢……”柳烟惶恐回道,不知二少爷缘何问出这般问题。 只是说来也巧,刚提到静桃,便见着她急匆匆地来请二少爷。 “二少爷,大夫人手下的姚姑姑要搜院子,您快去看看吧!”静桃一脸神色慌张道。 第40章 寒宵(4)狗丢了 以往大夫人和二夫人在府上折腾什么事情,看在相国大人的面子上,从来是不会波及二公子的院子,由是这次忽然把手伸到了这里,静桃这才失了分寸冒失起来。 大夫人手下的姚姑姑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那个女人终生未嫁,始终追随大夫人,从小侍奉到大,各种明里暗里的手段在她那里都是门儿清,仗着大夫人娘家的势力和正主儿的地位,姚姑姑在相国府里也甚是威风,下面的奴仆见了都要畏她三分。 余忘尘眉头一挑,“她来所为何事?” 静桃见着主子一贯气定神闲的从容神色,刚被那浩大阵仗惊着的心这才缓缓撂了下来,缓了几口气道:“奴婢也不清楚,就瞅见姚姑姑领了好大一帮人,除了丫鬟还有家丁,涌到了咱们院子外头,说是得了大夫人的令,要来搜院子。” “哦?搜我的院子?”余忘尘心里正琢磨着大夫人这是演的哪出儿,外面就已经开始喧嚣起来。 闻声走出屋子,只见平素里冷冷清清的院子如今忽得挤了十余人,一眼看过去倒还真是有些刺眼。 为首的姚姑姑见了二公子,立时一改刚刚颐指气使的做派,换上了一副恭敬而谄媚的神色道明了来意。 大夫人的爱犬宝儿今儿个一早走丢了,几个守门值班的都问过了,不曾见着宝儿的身影,想来那便还在这府中,大夫人心疼得紧,命人便是把这相国府掘地三尺,也得把宝儿给找出来。 府上的人都知道大夫人那条荣宠加身的爱犬,自打余家大公子早年去世了,大夫人再没怀上子嗣,娘家人送来一条又温顺又聪慧的小狗来,大夫人便把那狗当成亲儿子养,终日形影不离,待遇说得上府里半个少爷都不为过。 如今大夫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在府上寻一条狗,想来相国大人那里也是默允了的,毕竟余天泽之死对大夫人的打击,他也是看在眼里的,现在便也由着她去了。 姚姑姑微弓着身子,佯装出一脸愧疚状客气说道:“二少爷身子骨娇弱,老奴本不该过来叨扰,只是这其余几座院子都搜过了,也没见着宝儿的踪影,这才不得已,打扰到二少爷的眼前的。” 除了大夫人和相国大人,在这府上能让她如此毕恭毕敬地忌惮的,也就是这眼前的余二公子了,虽说是个扶不起的病秧子,太医都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可只要他还活着一日,便还是这相国独子。 都说这二公子喜怒无常,她虽未正面领教过,但也不敢拿自己的老命去冒险,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收敛着点儿,总归没有坏处。 余忘尘自然亦知道宝儿对于大夫人的意义,当年大哥走的时候,杨氏甚至哭得几次昏厥过去,后面得了宝儿,日子才渐渐有了几分生机,如今府上尚有外客,大夫人便耐不住整了这出来,想来也是真的急了。 他面色不改,淡淡说道:“那姚姑姑就自便吧,只是我平素喜静,还要麻烦你嘱咐手下的人切勿过于喧闹。” 姚姑姑马上温顺应下,随即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开始搜院子。 余忘尘转身回了屋子,命人大敞开门,高坐于正中,看着外面人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派出去搜查的家丁从后面快步走了出来,领头的手里抱着一只狗,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院子里的丫鬟见着真是在二少爷的院子里搜出来了,顿时人心惶惶窃窃私语起来,姚姑姑见状忙上前接过那只狗,她仔细一瞧,是大夫人的宝儿没错,只是下一秒她刚用手一探,便马上又慌张地弹开了手。 宝儿死了。 早上睁眼还活蹦乱跳的宝儿,现在竟然就死了。 “从什么地方找到的?”她连忙急切问道。 “后边儿右数第二间偏房。”领头的家丁回她。 此话一出,静桃心头一惊:那是莫叹雪的屋子,怎么大夫人那狗竟跑到她的房里去了? “屋里可有人?”姚姑姑追问道。 “小的过去的时候,屋里倒是没人,不过……有这个”,那人从身后人手里端过一个不大的汤碗,里面有三个肉圆,一个还残留着被咬过的痕迹。 余忘尘在屋中看到外面的动静也坐不住了,遂起身行至院中,姚姑姑遇到这档子事,自然是要找这院子的主人讨个说法的。 想到若是大夫人知道这噩耗,院子里上上下下定然都没有好日子过,她的声音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二少爷,您看这……” 余忘尘浅浅瞥了一眼那狗,缓缓说道:“我倒也没注意,宝儿竟什么时候跑到我这院子来了,只是如今死在这里,倒像是我的失职了。” 这句话让姚姑姑灰蒙蒙的面色再添惶恐,她慌忙俯身解释道:“二少爷这说的哪里话,老奴未有半点责怪您的意思。” 余忘尘则又板着脸道:“既不是我的失职,那便是宝儿贪玩乱跑,自己把自己折进去了。” 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不讲道理,姚姑姑也被他噎得一时语塞,她自是知道二少爷和大夫人那一副母慈子孝全是表面上的虚情假意,暗地里谁都看不过眼谁,可是大夫人让自己办的事儿,也不能就被他这么三言两语给含糊过去了。 她只得恭敬地把那碗肉圆端到二公子眼下,“适才下面的人搜到了这个,还请二少爷过目。” “一碗肉圆,你这是什么意思?”余忘尘冷声道。 “大夫人的爱犬就倒在这碗肉圆几步开外,老奴是怕这不是天灾,倒像是人祸。二少爷您也是知道的,大夫人格外宠爱宝儿……” 听见其三句两句不离大夫人的势头,余忘尘更是一脸不快道:“你是说我院子里有人故意要害大夫人的爱犬咯?” 掷地有声的一问让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更为压抑,在场的下人们都微低着头,又忍不住抬眼看平日张扬跋扈的姚姑姑,如今是怎么和二少爷针锋相对的。 尽管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二少爷哪里犯得上和一个管事婆子较劲,如今这般咄咄逼人,无非是冲着姚姑姑背后的大夫人去的。 想当初余大公子走了的时候,杨氏没少把气撒在尚还年幼的二少爷身上,他那个人微言轻的母亲又护不了他,头几年里日子可从来没有好过过。 姚姑姑欠了欠身子,惶恐道:“老奴岂敢妄下断论,只是这肉圆要拿去验,肉圆的主人也得审,如此才能给大夫人一个交代不是?” 余忘尘没有马上回答,两人对立无言,只留下一段微妙的沉默。 想来杨氏那人对此事定不会善罢甘休,须臾,他便也再较真,索性允了姚姑姑的请求,另一方面,他倒是也很想知道,宝儿平时住的离自己的院子甚远,从来未曾前来走动过,如今是怎么忽然到了自己这儿,还死在了自己的地盘上。 “肉圆是从哪里搜出来的?”余忘尘回头问道。 静桃神色忧虑上前:“回二少爷,是从莫叹雪的屋子里搜出来的。” 第41章 寒宵(5)替罪羊 莫叹雪被找到的时候,正蹲在炉火前认真煎药,静桃见她一脸没事人的样子,急忙上前道:“我的傻妹妹,你这下啊可是摊上事儿了,还是大事儿!” 莫叹雪余烧未退,只觉脑子里一阵昏沉晕眩,全然不知她此话何意,努力抬着疲惫的眼皮听她飞快把院子里的事儿说了一通。 “走吧,去和姚姑姑解释,说你到这药膳房好一会儿了,我能给你作证。”静桃一边说着,一边揽上她快步往外走。 借着朝院子那边儿过去的空当,莫叹雪在脑海里细细理了一番,自己离开房间不过半个时辰,便正好赶上大夫人的爱犬死在自己的屋子,这种事儿,除了有人故意为之栽赃自己,也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可自己和这府上的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谁会想要把自己推到大夫人眼前呢? 思索之间,已走到了众人眼前,向来未曾在二公子的院子里看过这般剑拔弩张的架势,她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姚姑姑见人带到,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上来二话不问便狠厉道:“跪下!” 甚为强硬的命令在安静的院子里听来格外刺耳,莫叹雪扭头看向余忘尘,见他并无干预的意思,只得任凭指使悻悻跪下。 “你这胆大包天的奴婢,竟敢害毒害大夫人的爱犬!”对方沉着脸色,把那条咽了气的狗小心翼翼地碰到她的面前。 她敢发誓大夫人这狗她甚至从未离近看过,更谈不上什么毒害了,现下被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定了罪,自是不服争辩道:“姚姑姑说话可是要凭证据,奴婢今日身体不适睡到晌午,而后便去药膳房煎药,何以和大夫人的爱犬扯上关系?” 姚姑姑见其颇为嘴硬,把宝儿递给边儿上的人,竖着一根指头直指着对方道:“适才宣了大夫来,你那屋里的肉圆里分明是有毒的,放一碗有毒的肉圆在房里,你竟还敢说自己没有害人之心?” 莫叹雪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大夫,问:“何种毒?” 对方答:“鼠药。” “鼠药?”她在脑海里快速思索着,又道:“府上唯有夏日用过这玩意儿,可如今已至深秋,府上的用品取用都是要登记在册的,现在这个时节自然不会发放这种东西出来。” 姚姑姑眼角轻扬,甚为鄙夷道:“若是从前领用过,自己私藏了也说不准呢,若我记得不错,从前你也是领过的。” 话音刚落,余忘尘深深看了她一眼,好一个“记得不错”,看来大夫人还真是格外关注自己这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啊。 被这样一番提醒,莫叹雪也回想起来了,自己负责打理药膳房,夏日潮湿易惹虫鼠,怕那些东西咬了宋公子送来的珍贵药材,自然是要在药膳房四周驱虫灭鼠的。 “可我未曾私藏过鼠药,问心无愧,何况我有什么动机要在自己的房里摆下有毒的肉圆,去害大夫人的爱犬,这般低劣的手段岂非过于明目张胆?”她面色沉静道。 说完,又暗暗扭头看了一眼二少爷。 从刚才起,余忘尘便在一旁坐着,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姚姑姑究竟如何断案。 姚姑姑自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且不说这么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丫头和大夫人哪里扯得上关系,即便是有关系,也断然不会做的这般明显,等着自己找上门算账。 按照大夫人的脾气,和宝儿之死有关联的一干人等都没有好下场,除非她是活得不耐烦了,否则也不会傻到这种地步。 可若是不抓个替罪羊出来,这事儿一时半会便成了无头案,自己便没法儿跟大夫人交代,若是大夫人气不顺,自己这日子也不好过,索性…… “你有什么动机,就到大夫人跟前好好说道说道吧,来人,带走!”姚姑姑高声吩咐道。 见二少爷自始至终毫无反应,底下的人便硬着胆子从他眼皮子底下,押着人往大夫人的院子里去。 待一行人远去之后,静桃终是耐不住了,慌忙上前道:“二少爷,叹雪她是冤枉的啊,今儿个我是看着她从屋子里出来到药膳房的,她哪里可能做出那种事儿来啊,您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啊!” 余忘尘心里明镜一般,那丫头哪里能和大夫人扯上关系,只是他想知道的是,在暗处的那个人,到底想要什么。 是冲着自己来的么? 静桃见二公子一副沉思的样子,心中焦急万分,可是对上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也不敢再继续求情,只得恹恹闭了嘴。 另一边,莫叹雪被两个家丁押着前往大夫人的院子,被人扣着双手的感觉着实讨厌,不过比这大上千百倍的阵势她也见过,现在心里反倒很是平静。 想起自己前世身为白山月,被关进皇家天牢的时候,可谓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围困,那沉重的粗铁锁链光是扣着自己,便足以在细细的皮肉上留下青红斑驳的印痕。 姚姑姑把今日搜查所得向大夫人一一禀告,杨氏一字一句地听着,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惹不快,听到那碗有毒的肉圆,怒急之下将手边的茶盏猛地一甩。 眼见着热茶朝自己脸这边飞来,莫叹雪眼疾手快稳稳接住瓷杯,只是停不下热茶还是洒了一手,她微微咧着嘴轻轻甩了几下手。 见跪着的人在自己眼下这般动作,杨氏一时更为恼怒,腾然起身愤愤道:“来人!给我把这个死丫头拖下去,狠狠打!打到她认罪为止!” 本想和大夫人辩驳一番的莫叹雪,不曾想到对方竟如此直截了当地给自己定了罪,刚想要反抗便被前来的下人强硬拖着往外面走去。 杨氏大口喘着气,用手不停地抚着胸口,因为气愤,整个人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她不想去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谁会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要对一个不识人事的狗下此毒手。 她捏着帕子揩着自己奔涌而出的滚烫泪珠,声嘶力竭哭嚷道:“我的宝儿究竟是碍了谁的道儿了!啊?老天爷为何如此待我,这府里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人让我好过!” 听着这一番歇斯底里的哭腔,姚姑姑立于一旁不敢接话,她知道大夫人这是从宝儿又想回到大少爷了,怪只怪外面那丫鬟命不好,大夫人悲伤过度哪有心情断案,一腔怨气无处发泄,逮着个“人赃俱获”的自然不会下轻手。 余忘尘正准备起身回房,忽见裴家小姐行色匆忙地朝着这边而来,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细声说道:“二少爷,我才路过大夫人那院子,见着里面的人正在使家法,搭眼一瞧,竟是你手下那丫鬟!” 第42章 寒宵 (6)有毒的肉圆 余忘尘同裴家小姐朝着大夫人的院子快步而去,这一路上忽得慢慢想明白了今日这事。 裴知岚柔声问道:“二少爷可是知道莫姑娘犯了什么事,竟惹得大夫人这般不悦?” 余忘尘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身旁少女的面庞,此时对方正扬着头看向自己,仿佛一朵娇媚明艳的花朵,却又暗暗散发着危险而撩人的气息。 明明心里无限轻松愉悦,却要在面子上装出一份焦急地来找自己陈词。 “倒是劳烦裴小姐作为客人,却要操心主人这府上的事了。” 裴知岚听后微微尴尬,立马轻声解释道:“岚儿不过是撞见大夫人私自处罚二少爷这里的人,想着总要让二少爷知道才好……” 两人走了好一段终于是到了杨氏的偏院,未及踏入只听到鞭子打落下的声音和下人报数的声音,却丝毫听不到一丝叫嚷挣扎的反抗。 余忘尘闻声快步而入,正见着莫叹雪跪在院中,身后孔武有力的家丁正挥舞着长鞭,一鞭一鞭狠厉抽打在她的背上。 她面色惨白,额头上蒙了一片细密汗珠,牙关紧闭,嘴唇被咬得像是要裂出血来,可尽管如此,却依旧跪得挺直。 “住手!”余忘尘一声低沉的命令让打人的家丁不禁惶然一抖。 因为刚刚鞭子甩得过于投入,竟没注意二少爷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人,用眼神责备其竟不提前知会一声。 旁边人则亦是愁眉苦脸,从二少爷踏进门槛露了脸,脚步便快得来不及自己反应,三五步到了这边,哪里容得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 打人的家丁把鞭子背在身后,朝二公子紧张又恭敬地行了礼。 “姚姑姑说要把我的人带回来给大夫人审个清楚,你们就是这么审的么?”余忘尘冷声质问道。 尽管是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可从他的嘴里讲出来却已是足够骇人,家丁的心里叫苦不迭,自己不过是听主子差使,却偏偏这又来一个惹不起的主儿,忙低头回道:“回二少爷,小的不过依大夫人命令办事,其余一概不知。” 余忘尘板着脸说:“好个一概不知,你敢说你不知道她是谁的人?” 听到这边的人语声,隔壁的姚姑姑也搀着大夫人往这边来了,见到余忘尘,本就不悦的杨氏怒气更甚,两只眼睛瞪得像是随时要喷出火来一般。 然而毕竟是这府上的女主人,又有裴家小姐这个外人看着,即便再气不过也不能轻易失了仪态,她调整了一下自己因为愤怒而有些微微扭曲的面容,先是轻描淡写地责备了两句打人的家丁,责备的理由是冲撞了病弱的二少爷。 至于地上跪着的那个,“那是她罪有应得!”杨氏抬高声调不依不饶道。 莫叹雪抬头,她平静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一干人等,从主子到下人,每个人都站在那里看着跪在地上无尽落魄的自己。 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盘算,没有人在乎事情的真相何如,亦没有人想要去探知所谓的真相,于她们而言,自己可以是替罪羊,可以是出气筒,更可以是拿来同别人针锋相对的借口。 张口闭口“她是我的人”,说到底,自己在他那里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在乎的不过是大夫人对他居高临下的擅作主张,从来都不是自己。 这就是自己这一世的命运么? 冥想之间,一阵晕眩汹涌来袭,周遭的空气陡然稀薄,只觉心跳乱了节拍,猝不及防的一片心慌之中,眼前的众人愈发恍惚起来,层层叠叠的黑暗渐渐侵染眼眶,下一秒,眼皮似不负千钧之重沉沉垂下。 眼见着跪在地上的莫叹雪倏然倒地,余忘尘未及多想,疾步上前,伸手托住少女单薄的身躯。 背上被鞭子打破的衣衫和绽出的朵朵血痕,触目惊心。 而更让人揪心的,却是掌心处传来的一片滚烫。 他一把将地上的人横抱起来,此一番动作看得在场的人皆目瞪口呆,其中尤以杨氏和姚姑姑最甚,本以为只是从他那里拎了个人回来先出口恶气,至于真凶究竟是谁日后再较真儿也不迟,未成想这一拎倒拎出个二少爷心尖儿上的人来。 未曾见过二少爷对一个下人如此上心,适才持鞭打人的家丁立时紧张得深埋下头,祈祷着对方万万别再找上自己。 “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杨氏挡在他的面前问道。 她没有如从前那般以主母的身份唤他的名字,而是用了二少爷这个称谓。 余忘尘眼神冰冷,想到面前这个穿着打扮甚是雍容华贵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却对一个从未与她有过任何过节的弱女子,无所不用其极,一阵愤愤的恨意便在心间升腾而起。 不只为了今天的莫叹雪,更是为了旧日的自己。 被他的眼神盯了片刻,杨氏自觉一阵寒凉,适才的气势也随之稍稍弱了下去。 “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挡大夫人追究真凶,但若是没有证据便对我的人下此狠手,我也绝不会坐之不理。” 一句没有证据让姚姑姑心头一紧,急忙为自己经手的事儿辩驳道:“可那有毒的肉圆……分明是从那丫头房里搜出来的……” 余忘尘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抬高声音道:“那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是谁管不好大夫人的爱犬,竟让它如此跋涉跑到我的院子里来吃上一碗有毒的肉圆?” 说起来大夫人的院子和二少爷的相距甚远,从自己管辖的地盘儿上丢了狗,姚姑姑自是也难辞其咎,一时半会儿更是也想不出对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番事情,知自己理亏,她赶紧悻悻噤了声,只听大夫人接下来如何应对。 杨氏头回见余忘尘这般强硬不留情面,又听他提及宝儿,愈发心烦意乱,连组织言词相对的心气儿都没有,只得任由着他从自己眼前走了出去。 第43章 寒宵 (7)下定决心 莫叹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侧卧在榻上,一旁的静桃则坐在床边用手撑着头打瞌睡。 她尝试着动了动身子,然而刚一扭动,背上的数条鞭痕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静桃听见动静睁开眼来,旋即长长舒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大夫说你高烧未退又受了伤,这才晕了过去,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觉可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莫叹雪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想不到竟然已经过了如此之久,她用手按了几下头,却只觉无限昏沉,记忆里上一秒自己似乎还跪在大夫人的院子里…… “是二少爷把你从那抱回来的。” 说到“抱”这个字的时候,静桃故意拉长了声调。 莫叹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地瞅着对方,看到的却是对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己的笑颜,“能让二少爷如何上心的人,你可还是头一个。” 想到那日他看向自己冷漠的神色,心中一瞬间的惊讶立时又转为脸上一抹苦笑。 任由别人冤枉自己,看着自己被强硬带走无动于衷的是他,现在又去兴师问罪,当着别人的面打别人脸的亦是他。 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这到底是为了给谁看呢? 静桃见她依旧愁容满面,为了逗趣又道:“你是不知道柳烟知道了这件事,气得脸都跟着变形了呢!” “她也知道这件事了?” 静桃回说:“可不是嘛,现在府里上上下下估计都传遍了吧,二少爷为了你和大夫人翻脸了,这还不是个天大的事儿么,若不是我平日同你熟络,定是也要信了那风言风语了呢。” 莫叹雪驳斥道:“他那哪里是为了我和大夫人翻脸,分明是早就想要翻脸,拿我做了个借口罢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厮在外敲门,静桃起身前去开门,见对方瞅着眼生,顿时警觉起来。 小厮双手奉上一方小小的瓷罐儿,说道:“这位姐姐,小的奉二少爷的命,前来给莫姑娘送药膏,这药膏涂在伤患处可免于落疤。” 静桃代莫叹雪谢过,关了门,拿到了她的跟前儿,说:“你瞧这二少爷到底还是关心你的。” 她伸手接过那药膏,放在鼻下细闻了一下,确认没有不妥之后才放下心来。 静桃说:“原来倒不曾见过你如此细致多疑。” 莫叹雪轻叹了口气,若不是那碗毒肉圆,自己也绝不会料到竟有人会盯上自己,能在二少爷的院子里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想来也是个中高手了。 静桃慨叹着:“这样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你从前那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的性子,也该借着这件事好好改改了,毕竟可不是每次都能遇上贵人出手相助。” “贵人?”莫叹雪听此眉头一挑。 “是啊,”静桃忘了她晕倒过后便对后面的事毫不知情,遂解释道:“前日二少爷抱着你往外走激怒了大夫人,还是裴家小姐替你求的情,想来大夫人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闹得过大,这才暂且消停了。” 听到裴家小姐,莫叹雪似乎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 自己同大夫人虽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同那裴知岚还有她的婢女小蝶却是有过一段过节的,前脚自己才拆穿了小蝶在酒里下药,后脚自己就被栽赃陷害,这未免也过于巧合了些。 可惜除了余忘尘,别人并不知道还有过这出儿,现在裴知岚看似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替自己求情,实际上是在余忘尘那儿把她和下药的事儿择个干净。 又或者说……下毒害死大夫人爱犬的,就是裴知岚。 她因为自己搅了她的好事,遂心生不满报复,想要借大夫人的手来惩罚自己,然后再上演一出善解人意护着余忘尘手下的人,以此来博得余忘尘的好感…… 想到这里,莫叹雪的心间不禁落下一片寒凉。 倘若自己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那作为向来心思缜密,并且自始至终参与其中的余忘尘来说,更是没有理由会猜不出。 也就是说,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在自己被那条鞭子一鞭一鞭狠厉地抽打之时,他就知道了。 他一定是知道的。 独善其身,从来都是他一贯的作风。 连对自己的母亲余三夫人都冷语相向的人,哪里会去在意别人的死活呢? 一瞬间的想开,让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想要离开这里。”莫叹雪忽然严肃下来的语气让静桃有些微微出神,以往她一直是那副天真自在无忧无虑的少女神态,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忧心忡忡。 “离开?”她轻声反问道。 莫叹雪重重地点了点头,曾经用了几个月都没有想好的事情,仿佛在刚刚过去的几秒里忽然便下定了决心。 自己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如今又何必为了那等薄凉之人而委屈自己呢? 静桃谨慎地朝门口张望了两眼,压低着声音问道:“是因为大夫人么?你是怕自己得罪了大夫人,以后在这府里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是我们做下人的,哪有想走就走的权利?不如……不如你再好好求求二少爷,如今也就他能庇护你……再不济……你就……你就……” 莫叹雪看着静桃语无伦次地絮絮念叨着,忽然一阵心酸,在这个偌大的相国府里,只有这么一个人能够让她推心置腹,也只有这么一个人,真正关心忧虑她的死活。 “与其留在这里任人宰割,倒不如冒险拼上一把,四海八荒总有我落脚之地罢。”莫叹雪抿嘴苦笑。 静桃看着她平静而坚定的神色,心中不禁翻涌起旧日回忆,沉声道:“打你来到这府里,我便觉着你和别人不一样,这里的人干什么都藏着掖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只有你不同,也只有你……能不计后果地帮别人……” 莫叹雪知道静桃说的是当初二夫人手下的丫鬟打了静桃一巴掌,自己帮着她又打回去两巴掌的事儿,当时她不过是看不过对方仗势欺人,出手教训了一下,那两巴掌虽然当时打得爽,事后却是被二夫人告到了二少爷那里,罚着自己跪了整整一夜才算了结。 不过也是从那时起,静桃便把自己当成真心朋友来看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总觉着你不属于这里,总觉着你迟早是会走的,可想到你若是真走了,我的日子也就又回到冷清了。”静桃缓缓说着,言辞间几分哀伤。 两人忽然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半晌,静桃又重新抬起头来,长长释了口气,“可若是你真的想走,我可以帮你。” 第44章 寒宵(8)草棚酒肆 莫叹雪见静桃说得一脸诚恳,心中忽然很是愧疚,静桃说这里的人干什么都喜欢藏着掖着,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亦如这府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般,她把自己的过去彻头彻尾地掩埋,现在静桃一心想着帮她离开,却不知道以她的本事,相国府的守卫是拦不住她的,以前她愁的是逃出去以后的日子,现在她反倒想开了,眼下都过不安生还想什么以后呢? 大夫人因为宝儿之死整个人都变得消沉起来,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在她最要紧的是筹划相国大人寿宴的事儿,由不得她继续黯然神伤下去,何况寿宴本是个大喜事儿,当下更是提不得什么“死啊”这类不吉利的字眼。 杨氏没有直接证据,也不敢二少爷的事捅到老爷那儿去,她自是知道如今朝堂的暗流涌动,相国大人可无心在此时为了一条狗给她做主。 莫叹雪时常感觉有人在暗处正盯着自己,或许是二少爷的人,又或许是大夫人的人,不过她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到明日相国寿宴,届时府上各路大人物汇聚于此,觥筹交错定然混乱,自己便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出去,等到寿宴结束想起她这个人的时候,自己估摸着早就出了肃都城了。 想来以二少爷的身份地位,气也不过是气自己不敬,兴许过个两三日,便也就忘了自己这么个人了,她在心中暗想道。 —————————— 肃都城外,青林山脚下,一间四面不避风的破败草棚酒铺,桌上摆满了数坛粗糙的酒水,桌边两位男子相对而坐。 “少爷当真不回城?明日可是左相国的寿宴,老爷和夫人都会出席,少爷若是不去……”阿九坐得端正拘谨,试探问道。 对面的宋庭秋则甚是洒脱不羁,端着酒碗一饮而尽,溢出的酒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只是频频向碗里继续倒酒,一边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已经说了出来采药,再多几日也无妨。” 阿九看着他罕见地失了往日风度,想要问的话悬在嘴边却又不敢说出口,憋了良久,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少爷是怕去相国府么?” 宋庭秋听此微微一顿,端着酒碗道:“怕?我有何怕?” 阿九壮起胆子闷着声音道:“怕见着莫姑娘。” 听到他这么说,宋庭秋一时愣住,既不承认也不辩白,只是怔怔地看着碗中的浊酒,这等荒山下面的酒家大多简陋,只供往来经过的商客歇脚,呈上来的酒水也甚是低劣,让人喝了只觉嘴里心里皆是一片苦涩。 陛下近日来圣体欠安,夜里总是无法安睡,宫里安神调息的方子用了个遍也不见效果,太医令想了个新方子出来,只是宫里暂少一味药,以往这种事情都是派个下人出去的,可这次,却是宋庭秋自己主动担下了这任务。 不为别的,只为逃离。 阿九说得没错,自己是怕见着那丫头,想到自己和二少爷合伙设计了那等腌臜事,想到裴愈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便更怕再见到她。 阿九见他不作声,又道:“少爷若是喜欢莫姑娘,向余二公子要了来,收入府里做个小妾,依着少爷和余二公子的交情,想必他也不会驳了您的吧。” “收入府中做个小妾?”宋庭秋重复了一遍对方说的。 阿九点点头,片刻又反应过来,惊问:“难不成……少爷是想要……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啊,老爷夫人知道了怕是也不会应允的,毕竟那莫姑娘只是相国府上一介丫鬟,听说入府前还是个乞儿……” 宋庭秋又倒了碗酒,淡淡苦笑着,如今哪里有自己考虑小妾和正妻的资格,在二少爷的宏图规划中,自己不配,在对自己无话不说的莫叹雪面前,自己亦不配。 父亲大人于家中常叹宋家本应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如今却畏于权势,做下了那许多等伤天害理之事,罪孽深重愧对列祖列宗,唯有暗里帮衬着余家才能制衡右相,免于更多人为之枉死。 另一方面,余忘尘乃天子血脉,日后若能继承大统,则可免于惠氏一族从上到下把持朝政,辅佐余二公子是宋家世代忠良到了自己这一辈上,为国,为家,都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多吃了几碗酒,宋庭秋沉沉叹了口气,道:“阿九,你看得出我喜欢她?” 阿九原是不敢同少爷这般对话的,这是这趟出来陪同采药,一路上少爷像换了个人似的,既卸了平时的贵气装束,也卸了平时的器宇轩昂,原来虽温良宽厚,但总归是主仆之分,这一趟竟也能和自己说上几句心里话了。 阿九轻笑,慢声道:“小的跟着少爷这许多年,怎会看不出少爷看向莫姑娘的眼神,和别家姑娘是大不一样的。” 宋庭秋端酒的手一顿,抬头问:“有……这么明显么?” 阿九故作沉思了了一番,“那倒也没有过于明显,除了少爷每次提到去相国府都春光满面,每次出来又都心情大好,上次莫姑娘偷上了咱们的马车,把她送回去的时候,少爷惆怅了整整一天都心不在焉的……” 听到阿九说得如此细致入微,宋庭秋面子上挂不住,连忙摆手让其停了下来。 秋风乍起,卷着枝头飘零的枯叶簌簌纷飞,落在了宋庭秋的酒碗里,阿九见状忙向店家去讨个干净的酒碗来。 “算了,走吧,再喝就真醉了。” 阿九欲言又止,只跟着他转身出了草棚,两人翻身上马,一前一后向着背离肃都城的方向缓缓而去。 前方丹红的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古道之上人烟稀少,偶有秋风卷着落叶在马蹄边绕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哗啦啦的声音听来很像是心碎。 翌日,相国府上下俱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莫叹雪坐于房内暗自计划着,因今日晚宴颇为隆重,为了避免和大夫人再生不快,余忘尘派人命她只管好好待在房内,不必陪同赴宴,也不可出门造次。 二少爷喜静,院子在府里位置甚偏,同举行宴会的地方相距甚远,别说是看见什么热闹人影,就连丝竹声都未曾耳闻。 这样惴惴不安地过了半日,及至暮色低垂,莫叹雪终于推门而出。 第45章 寒宵(9)逃跑计划 今日府上来往的人数众多,正门和偏门皆加强了防守,不过守卫到底记不得往来其间的每张脸,是人总有看岔眼的时候,莫叹雪脱了府上丫鬟的衣服,改换了一身寻常装束,趁着几个守卫盘问来访者的时机,借着墙边的树纵身一跃直直翻过了高高的院墙。 落地的一瞬间,她忽然体会到这一世前所未有的一种轻松感。 莫叹雪快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肃都的夜里灯火璀璨,路上到处都是各路商贩百姓,混迹在这样的人群中,穿着寻常女子的布衣,没人会知道这是一个从相国府里跑出来的丫鬟。 城门外不远处有一株古树,远远瞧见树下似系着一匹马驹,且四下又无人看守,莫叹雪忽然动了歪心思,径直朝着那马驹而去。 然而刚走近那古树,树干后便闪出一个黑影来。 莫叹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连连向后错了几步,对方见状却露出一丝森然笑意,脚步也随着朝她这边而来。 面前的男子身着一袭黑色的夜行衣,看着便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她扫了一眼对方身后的马驹,心虚道:“我就是看这边有匹马,好奇而已!” 黑衣男子站定,双手交叉环于胸前,气定神闲道:“我也没说你怎么了,你这么慌张作甚,莫不是想偷我的马然后逃跑,最好是跑的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了?” 见对方把自己心中所想说了个清清楚楚,她又一次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人,“阁下可是那个余忘尘派来抓我回去的?” 黑衣男子眉目清朗,从刚才起便一直轻轻笑着,半点不像是出来抓人的,可是他又把自己的心事说得一字不差,莫叹雪心里既气恼又惶恐。 对方又道:“你若是不出相国府,那我便是要保护你的,可你若是出了相国府,那我便是来抓你回去的。” “保护我?” 黑衣男子轻轻点头,随即亮出了身后所负的长剑,沉声道:“在下林毕,从前师承风陵山,现在效力于余二公子,还请姑娘好生配合,我也好回去交差。” 如此自报家门,无非是想用风陵山的名号来恐吓自己,不过莫叹雪前世同风陵山有仇,现在见着风陵山的旧弟子则甚是不快。 “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莫叹雪扬着头问道。 林毕收了剑,神采飞扬回道:“因为我一直在跟着你。” 莫叹雪闻此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自认从府里出来到现在一路上已经足够小心,时不时还要故作自然地左顾右盼一下,明明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却不料竟有人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还赶在了她的前面诱惑她上钩。 “所以你是从我翻墙出来便跟着我了?” 林毕嘲笑道:“非也,在你从大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之后,我便跟着你了。” 莫叹雪看着对方颇为戏谑的表情,急忙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从大夫人院子里出来之后你便跟着我了,可我从来没见过你?”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指着林毕道:“难怪我前些日子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所以那不是错觉,那就是你!” 林毕又大笑了两声,转身去牵树下的马驹,“是我,但又不止是我,二少爷怕大夫人对你不利,便命我暗中照拂着点儿,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安然度过地这两日,又是怎么从府里逃出来的?” 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尽在他人掌握,莫叹雪顿感心里颇不是滋味,埋怨道:“既然你已帮助我逃出来,现在又何必要把我抓回去呢?” “我若是在府里拦了你,别人不就都知道你是个想逃跑的丫鬟了么?还是说,你生怕除了二少爷之外的人不知道?” 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着想,可是莫叹雪怎么都不愿意相信,那个一连几日和自己一句话没说的人,倒把这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眼下想偷偷摸摸地溜之大吉看来是没戏了,那就……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林毕正在几步之外解缰绳,她猛地转头,朝着另一边便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埋怨着静桃给她准备的这套荆钗布衣,穿在身上层层紧紧裹着,让人迈不开步子。 不过她更埋怨她自己,若是第一世能在潜渊寺里好好学学轻功,如今竟也不会这般狼狈,可那个时候她哪里料得到后来这许多事情,她连七尾妖兽能带着她转世都半信半疑的。 潜渊寺当时只有她和灵彦两个人,虽然师傅总是因为她天资愚钝而敲打她,可是有她陪着,两个人的日子也就都没那么无趣,加之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甚是讨人喜爱,便也不过分计较她贪玩不认真修习的事了。 莫叹雪拼命朝前跑着,她希望现在路上可以有几株大树,或者几间棚屋,这样她兴许可以借着力施展一下自己拙劣的轻功,可惜西城门外一片坦途,只有道路两旁衰草纵横。 她大口喘着粗气,在苍茫的夜色中不知道自己在向哪里奔跑,夜风吹过她额上的汗珠,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可惜,林毕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她只听见耳畔猎猎扬扬的风声,却没有听见任何纷乱沉重的脚步声,然而对方就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的眼前,像是从天而降一般,让人毫无防备。 眼见着林毕伸手向自己而来,莫叹雪也不甘示弱,她作势要徒手相搏,对方却抽出身后的剑来,他的剑利落干脆,月光之下好似银龙上下翻飞,莫叹雪的赤手空拳在他面前自是不占上风,可他却只是防守,毫不主动进攻,仿佛只是为了破解她的招式一般。 几个回合之后莫叹雪半点不得近他身,自己却已是有些筋疲力竭,她随即收了手,只叉着腰喘着粗气道:“我不和你打了,亏你也是个习武之人,竟持兵刃对付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林毕见她停了手,便也收了剑,在一旁依旧站得挺直,丝毫看不出刚刚经过了一番打斗,神色不改道:“你可不像是什么弱女子,我倒竟不知你身上倒还有些不赖的功夫,这可是二少爷没知会我的。” 莫叹雪抬头看着他,又道:“你也不赖嘛,看剑法原来可是风陵山掌门左沧水的得意弟子了吧,他的那套风陵剑法可不会轻易传给资质平平之徒的!” 听她这么说,林毕忽然来了兴趣,“你竟知道风陵剑法?” 第46章 惊鸿(1)又回去了 莫叹雪知自己刚刚放浪形骸过头了,失了言,慌忙闭了嘴缄默不语,不然她可解释不出自己是如何识得左沧水的风陵剑法的。 提起那个老混蛋,她恨恨地看了林毕一眼,想当年白山月之所以被打入皇家天牢,便是拜左沧水所赐,如今冤家路窄见了他的前弟子,莫叹雪照旧气从中来。 可惜她不是白山月了,没有在逍遥宫时的那一身绝世武功了,而这个林毕,说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都不为过,在他的面前,自己再怎么折腾都是飞蛾扑火。 晚风轻拂旷野,吹散心头前尘往事,她伫立原地,借着月光看着面前的男子,眼神慢慢从桀骜转为乞求。 被其水汪汪的眸子这样直直一盯,林毕反倒忽得不自在起来,他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用手摸索着剑柄上浮起的纹饰。 这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名曰飞流,是他在风陵山每三年一次的比武大会上夺得头筹的奖赏,那时,他曾是左沧水最为得意的弟子,可如今,林毕这个名字和这把飞流剑,却已经和风陵山再无瓜葛了。 他是一个叛逃者,一个门派之耻,一个别人口中见利忘义的小人。 可没有人知道,他叛的是什么,逃的又是什么。 林毕迫使自己不再回忆那个人,转而继续拾起了刚才的话题,“你究竟是怎么认出风陵剑法的?” 莫叹雪在脑海中飞快地拼凑着借口,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圆不回来,只得支支吾吾说自己从前见过风陵山的弟子。 林毕见她一副有所隐瞒的样子,又不依不饶追问道:“见的是谁,报上名来,既然你也知道没有几个人能使这风陵剑法,兴许你见过的人我还认识。” 问到这个份儿上,莫叹雪实在是编不出了,垂头丧气道:“你若是要把我绑了回去交差就直接动手,也不必刨根问底地难为我。” 说完,将两只手往对方的面前直直一伸。 如此以来,林毕便更加好奇起来,“我哪里难为你了,不过是想问个明白,出于私人的问,和二少爷没有干系,你若是告诉了我,我也不会去告诉别人。” 莫叹雪看他说得倒也诚恳,加之身上的游侠气度不凡,暗自琢磨着若是能和他这样的人结交朋友,兴许以后走南闯北也能多个靠山,倒也不惮于把实情同他讲了。 她飞快地把七尾妖兽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从天宗皇帝说到白山月,从离情诀说到百家围剿逍遥宫,最后说到左沧水如何同自己交手,自己又是如何见识了他那风陵剑法和风陵剑的,等把这些全部都理顺说通了,她抬眼看向林毕。 对方也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手舞足蹈尽情表演的猴子。 “我发现你倒是很适合去茶馆说书。”林毕绷着的脸忽然舒展开来,笑着看向她道。 莫叹雪叹了口气,没好气道:“既然人们相信天宗皇帝亲斩十二妖兽,怎么就不能相信妖兽转世之说呢?” 林毕慢条斯理回她说:“人们未必是相信,只是信仰,何况活到现在的人谁也没亲眼见过,可你如今却是活生生站在我眼前的,你说你连我都打不过,又要我如何信你是妖兽转世?” 她琢磨了一下林毕的话,竟也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点,只是再让她解释也解释不出来了,她顿时泄了气,只闷闷地看着对方,“你就不能放我条活路么?” 林毕回:“二少爷如此护着你,让你说得倒像是回去是死路一条似的。” 莫叹雪撇了撇嘴,心里想着余忘尘哪里是护着自己,这么怕自己逃离他的手掌心,还不是怕自己把他装病的事儿抖了出去,可她对于那些尔虞我诈虚与委蛇的事儿可真真是没有半点兴趣。 无奈她到底是打不过这个叫林毕的高手,只得任由着他把自己偷偷摸摸地领了回去,不过说起来他的功夫也确实是极好的,入了肃都城,带着她飞檐走壁直抵相国府,腾空快落地轻,走了这一遭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入府已是深夜,相国大人的寿宴也结束了,往来道贺的人群散去,主子们各自回房歇息,只留下诸多下人继续打理着酒尽人散后的残羹冷炙。 林毕目送着莫叹雪回了房间,全程他都只是双手抱于胸前地在一旁看着,好像他根本不需要近身便可以掌控周遭的一切似的。 莫叹雪关了房门,计划落空的失意心头,她推开窗子想要透一口气,却发现林毕又正坐在对面的屋顶上看着自己,他一只腿屈着,另一只腿朝一边懒散地伸着,月光轻轻柔柔地洒在他的长剑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潇洒又落寞。 她同林毕打了个照面,远远地看见对方似乎依旧是笑着。她其实并不懂,像林毕这样武功高深的人,为什么甘心于为余忘尘所驱使,如果自己这一世有他那样的好功夫,一定要走南闯北,惩恶扬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当她还是白山月的时候,虽然有这般条件,却依旧为逍遥宫宗主的身份所累,倘若能够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她定要做些自己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可想一想人生又从来都是醉过方知酒浓,即便她已经有幸活了这一生又一生,却总觉着有些事情,即便再重来许多次,却依然于回首时才知遗憾。 正冥想感叹着,静桃忽然推门而入,她见着莫叹雪在房内甚为惊讶,适才二少爷叫她来叫人的时候,她还一阵心虚,一路上想了诸多由头来替她掩护,没成想对方竟然没走,还好好地留在这里。 静桃长舒了一口气,忙问及今夜发生何事,莫叹雪用手朝着窗外一指,刚想说说那个把自己戏弄了一番的林毕,然而静桃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除了皎皎月光空无一物。 好一个行踪不定,来去自如的高手,她暗自慨叹道。 静桃匆忙交代了几句,莫叹雪便应召去见余忘尘,这是头一次这么晚了叫自己过去,不过走在路上她的心里反倒平静得很,大不了就是一顿家法伺候,她也不是没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尝过,这一次不成还可以有下一次,她还就不信他余忘尘能拦着自己一辈子。 然而等真正到了他的房里,预想中的一切盘问和诘难都没有发生,他只是让她随同一道去风陵山,接一个人。 第47章 惊鸿(2)出发!去风陵山 “让我去风陵山?”莫叹雪闻此惊声反问道。 如此大的反应倒也让余忘尘颇为震惊,看她那副样子仿佛同那个地方结过什么仇似的。 “为什么要去那里,又为什么要我同去?”她绞着手指一脸不情不愿问道。 “风陵山比武大会之后,迎余家小姐回府。”余忘尘解释道,说完又淡淡扫了她一眼,补充道:“从未见过哪个丫鬟对于主子的命令也要寻根究底的。” 莫叹雪讪讪撇撇嘴,她前些日子听静桃私底下议论过,府上的二夫人一直有把自己的亲女儿接回来的意思,从前碍于大夫人的关系几次开口都无疾而终,如今所谓命中带煞那档子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到底是相国的女儿,也不可能一辈子就在外面混迹着…… 她虽然前世恨透了左沧水那个道貌岸然的老混蛋,今生都不想再与其正面交锋,可是如若能借这个机会出去溜达一圈,也好过在这让人透不过气的地方憋屈着,何况大夫人的爱犬之死的事儿还没查明白,拽着余忘尘也算是个靠山。 莫叹雪点头答应,一路上惴惴不安准备好的解释和怨怼都没有用上,二少爷只是草草交代了启程的时间便让她告退。 的确,盘算着已经到了夜半时分,自己是该走了。 可她一边往门外走着,一边仍是心有不安,终于在踏出门的前一步,兀自停了下来,她没有扭头,只是立于原地轻声问了一句:“你既然知道宝儿不是我毒死的,为何连为我求情一句都不愿意?” 轻轻的声音落在空荡而寂静的深夜里,余忘尘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此刻明明就在自己几步开外的地方,却好像隔开了万水千山。 她原来会毕恭毕敬地唤自己一声二少爷,尽管府上的下人都这么叫着,可是现在她开口质问的时候,用的却是一个“你”。 似受伤之后的埋怨,又似失望之后的控诉。 沉默了一阵,莫叹雪见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不由轻笑自己脱口而出的问题是何等愚蠢。 向来高高在上独善其身的余家二公子,有什么理由要关心自己的死活呢?如若不是自己知道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兴许在初见的那个寒冬,在雁九楼,他就对自己这等所谓的下人,不管不顾了吧。 她仍旧没有回头,只是又往前迈出了一步,然后背着手替其轻轻关上门。 两扇门闭合的前一秒,屋内的人终于还是开口了。 “你不是一直很聪明么?怎么到了杨氏那里,却半点儿聪明劲儿也使不出来?我本以为你自己便可以解决,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没想到,也不过尔尔。” 被对方一通讥讽过后,莫叹雪高声怒道:“二少爷是不是以为所有人,都同你一般有资格和大夫人针锋相对?不过尔尔?对,我就是不过尔尔,请您以后切莫再对我抱以厚望,我以后也绝不自作聪明插手您的任何事情,至于那位裴家小姐,也请二少爷早日迎娶入府,免得人家再找我一介下人的麻烦。” 人在气头,一时忘了身份尊卑,不计后果只想着心中所想一一道出,一顿开口呛声之后,莫叹雪缓缓回过身去。 她看见那个让自己无限怨念的人,此刻就坐在那里,屋里很暗,隔着几丈之远再看过去,便觉着对方瘦削的轮廓像要被吞没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案上跳动的烛火,映衬着他墨色双眸。 可为什么,他在身后讥讽自己时的声音听来明明那般嚣张高傲,而自己一回头,却又觉着他坐在那里是如此孤立无援。 莫叹雪看着他,缓缓举起右手做起誓状,坚定道:“我以性命发誓,此生绝不将二少爷的秘密告诸他人,如有违背,不得好死。若二少爷不放心,把我留在肃都城,或者逐出去……” 话还未说完,忽被余忘尘冷声打断,“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么?” 犹豫片刻,莫叹雪沉声道:“是。” “除了大夫人一事,我几时苛待过你?” “伤人心者,一事足矣。” 说完这八个字,她看见对方的眼帘忽然之间便垂了下去。 —————————— 又过了两日,莫叹雪跟着余忘尘踏上了前往风陵山的长路,此一趟出行,余家的车马队伍可谓声势浩大,恨不得让余家小姐即将被迎回府的消息在肃都上下人尽皆知。 临走的时候,二夫人廖氏万千叮嘱着余忘尘一定要把余琬琬好好带回来,她很一边说着一边小声啜泣着,因为思念也因为激动。 天知道她等这一天到底等了多久,从前每每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与自己分隔千里,仅仅凭着一个死道士的一面之词,便要担下余天泽之死的全部罪责,好在老爷在寿辰当日心中欢喜,便准了她的请求,想到这里,廖氏便一边笑着,又一边哭着。 莫叹雪和静桃作为随侍陪同二少爷坐在马车里,其余随从皆骑马同行,从肃都到风陵山,马不停蹄地走也要花上整整一日的时间。 马车中肃静地让人好不自在,莫叹雪朝着相对而坐的静桃挤眉弄眼地逗趣,说起来她倒是没想到余忘尘能挑了静桃同行,这样一来这一路上她倒也心情大好起来,尤其是想到今夜还要在外面住上一夜,倘若没有静桃,那她可真是要叫苦不迭了。 可惜,端坐在马车正中的人此刻却没有这般好心情,他虽然十年未曾再见过自己那位流落在外的妹妹,可是想想那般命运也着实让人唏嘘不已,但更让他感到忧虑的是,相国大人缘何现在要如此大排场地接回余琬琬? 想要满足廖氏欲同爱女团聚的迫切之心?余忘尘可不相信他会是个这样的人。 昨日他曾把这此事告与苏衡,想要听听苏衡的看法,对方提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猜测,起初他还觉得这个猜测荒唐至极,然而等到他真正到达风陵山,见到了余琬琬的时候,整个人也不由为之一惊。 少女身着一袭碧色,手握长剑英气逼人,而那一双杏眼更是明眸流转,顾盼生辉,在外长大的女儿家到底同肃都城里的贵小姐不同,整个人透漏着一股潇洒自由又落落大方之气。 而让余忘尘真正感到震惊的,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般神态像极了另一个人。 第48章 惊鸿(3)兄妹相逢 苏衡对于左相国此番召回余琬琬作出的大胆猜测是,他想把其送入宫中献给陛下,以此来弥补淑夫人的空缺,一个年轻貌美的妃子的枕边风,有时甚至可敌千军万马。 起初余忘尘是不敢也不愿相信的,毕竟现今天子已年过五旬,而余琬琬尚二八芳华,即便是能够进宫为妃荣宠加身,那也是在那宫墙之中白白断送一生。 昔日余从晏能为了加官进爵把自己的亲妹妹淑夫人送进宫,今朝难不成又想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也…… 然而当他真正看见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余琬琬的时候,他几乎是不敢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实在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淑夫人,尽管五官细看之下皆略有差异,偏这放在一起让人没法不联想到曾经艳冠肃都城的第一美人。 不过想来也并不奇怪,二夫人廖氏一向以美艳著称,同大夫人暗中较劲之时,也总是大言不惭道自己同肃都第一美人都有几分神似,随随便便即可艳压正房杨氏,而作为余从晏和廖氏之女,余琬琬能生得如此标致也是情理之中。 但这份相似的美貌显然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风陵山掌门左沧水一番寒暄之后,留下余琬琬同余忘尘两位一家人在一起叙旧,说是叙旧,然则彼此却陌生得很,年幼的时候余忘尘来过这里,两人草草打过照面,如今一晃已是十年岁月匆匆,昔日稚嫩顽童皆已面目大改,再相见难免甚为拘谨。 余琬琬朝余忘尘行了个礼,她前后问了这一路上的车马劳顿,说了这风陵山四周的风光景致,又念及余忘尘有病在身,问了其饮食忌口,却对于余府上下的事情只字不提。 余忘尘道:“此番前来,是特地迎你回府的,府上一切事务皆由二夫人亲自打理,想来也会甚为妥帖。” 余琬琬没有吭声,只是点头以示知会。 余忘尘见她不说话,又道:“二夫人想你想的紧,特地嘱咐我务必把你好好带回去,好好弥补这些年来分离之久的遗憾。” 余琬琬轻轻哦了一声,依旧没有多说什么。 堂上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又静静过了半晌,余忘尘轻声探问着:“你不想回去么?” 对方慢慢转过头来,先是道:“嗯……二哥,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余忘尘连忙点头,她又诚实道:“二哥,我同你讲实话,师傅昨儿个便同我讲了你们要来的事情,我想了一整夜,说我想回去,可我没法面对那一大家子人,说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想这一生漂泊流离。” 这样的话从那般天真烂漫的少女口中说出,忽然让人心头一酸,莫叹雪只是在余忘尘身后静静站着听着,便也为眼前的姑娘而感到难过。 谁能想到贵如相国之女,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从选择,随便依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而那个所谓的别人,竟然还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呢。 余忘尘用温柔的语气宽慰对方道:“以后的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明明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这一瞬间他格外希望苏衡先生错的,尽管他以前的许多决策和判断都是对的,但他却希望这一次苏衡并没有猜对。 身旁纤弱却倔强的少女看了让人不由心疼,但余忘尘对她的偏爱又不可谓不是带着私心的,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像淑夫人了。 无论怎么说,她都是自己的妹妹,无论自己应该姓余还是该姓盛,也无论从哪一种亲缘关系来看。 余婉婉听完他无关痛痒的宽慰后轻轻笑了笑,笑中凝结着些许苦涩。 两个人随后又草草聊了关于明日的风陵山比武大会,聊了这些年余婉婉在门派中生活何如,余忘尘静静听着,眼神中满含温情。 这是许久以来莫叹雪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二少爷,整个人焕发着真情实感的平和与慈爱,那是人在面对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时才会拥有的状态。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嫉妒起余婉婉来,不是因为她是富家小姐,而是因为她拥有一个人认真的疼爱。 即便多年未曾相见,可有着家人这层关系在,心里就总是怜惜着的,可自己又能被谁怜惜着呢? 当年灵彦大师仙去之时,她曾痛哭了三天三夜,仿佛这世间自己唯一的牵绊也弃自己而去。 灵彦在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关于神巫族的故事,她那时年幼,问其神巫族被灭族是否是自己之错,不然为何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灵彦告诉她,她没有错,是她用一人之命运拯救苍生,如同他的师傅灵尧一般,是这天下四海八荒的英雄。 再往后的许多年里,当她以不同的身份重生之时,她也会常常分不清,那些人所在乎的到底是自己偷来的角色本身,还是是自己。 有时真希望自己能忘记前世复前世的记忆,莫叹雪心里想道,宁愿糊涂着热闹,也好过清醒着孤独。 一番叙旧之后,风陵山的弟子便引着余府的来客到备好的房间休息,一路上说起明日的比武大会,据悉是风陵山三年一度的大事,更是放之江湖百家的大事,届时大小门派都将齐聚于此,各家轮番比试,最后决出一名胜者。 对于诸多新人后生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尤其在风陵山为朝廷招安之后,能通过比武大会脱颖而出的,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听说这次逍遥宫也会前来,已经拿着拜帖入住山下的客栈了,明日便会上山来。”引路的一名弟子说道。 这的确是件稀罕事,以往逍遥宫从来未曾参与过这样的盛事,如今竟一反常态主动前来,由此让人对这次比武大会更为期待起来。 余忘尘听此轻轻点头,朝堂上的事已经足够让人焦头烂额了,他无暇再去理会此类事情,若不是余琬琬坚持要看完明日的比武大会,他恨不得今日就动身启程。 而旁边的莫叹雪却恰恰相反,她听到逍遥宫要来的消息则是大为震惊,想到明日便要再一次见到那些曾与自己日夜相随的人们,她的心便开始惴惴不安地乱了节拍。 第49章 惊鸿(4)放着我来 翌日,江湖百家大小门派齐聚风陵山顶。 一方开阔的平地四周依次排开多处坐席,风陵山一派居于正中,左沧水身后跟了几个选拔出的尚未在人前露过脸的弟子,其余各门派也都带了少则二三,多则十余人前来,一眼望去,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左沧水虽依附于右相惠敬成,然考虑到余忘尘的身份,自然亦是不敢怠慢,遂将余府前来的人员安置在主位一侧,凡有吩咐皆可及时照应。 待各家各派陆陆续续到齐,只见一行身着淡彩轻纱罩衫的女子昂首前来,一时之间吸引在场目光无数。 为首的女子高挽着发髻,两道剑眉英气逼人,她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自踏足风陵山顶起,两只眼睛便盯着位居主位的左沧水,目光凶狠而坚定。 在其身后跟了六位容貌亦同样姣好的女子,皆腰悬佩剑,足下生风,只是气场稍微弱了些,面目也不似前面的人一般怨怒。 然而令人惊讶的却是这七人之后,还尾随了一名少年。少年身着一袭黑衫,身后负一柄宽厚长刀,双手环抱于胸前,左手腕处绑着一条白布。 一行人于场中走过,引得诸位女子纷纷为之侧目,一面既歆羡于这七位女子的绝世出尘,一面又倾心于其后少年的丰神俊朗。 “那位哥哥生得如此好看,是何门何派,此前竟从未见过?” “那队女子便是逍遥宫的人了吧,既然跟在她们身后,想必也是逍遥宫的咯。” “那怎么可能,素闻逍遥宫从来没有过男弟子!” “可我听说啊,以前那个女魔头,白山月,她就收过一名男子,兴许就是这个呢!” “左掌门怎么会向她们递帖子,当年百家围剿逍遥宫不也是他一手策划的么?” “左掌门针对的是作恶多端的白山月,如今白山月已死了那许多年,至于剩下的其他人,不足为虑!” 一时之间各处窃窃私语喧嚣而起,直至逍遥宫坐定,左沧水高声宣布比武大会开始方才渐渐平息。 比武的规则同往年无二,风陵山先出一名弟子,在场上任选一人,二人比试后,胜者继续挑选,如此直至无人敢于迎战,就算决出最后的赢家。 因比武大会旨在为武道新人提供机会,资质较老的前辈则意在观战,除非哪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挑中了自己,才会上场活动一下筋骨,毕竟后生的水平大抵有限,敢于向老前辈讨教的寥寥无几。 不过世事无绝对,有一年比武大会上就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以一敌十战无不胜,那个人的名字直到现在还让这些老家伙想想就不寒而栗。 那个人就是林毕,他当年便是靠着比武大会,将手里的破铜烂铁换成了削铁如泥的飞流剑,不过好在……那个人已经销声匿迹了,不然在场的可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 话说回来,练武修习一事小胜靠勤奋,大胜靠天资,林毕天生便是个练武的天才,在其之后风陵山再无第二个林毕,江山代有才人出,其他门派便也能在这比武大会上分一杯羹。 不过今年,听闻逍遥宫要来参加的消息,几家后生多少还是心里忐忑的,恐惧来自于对从未领教过的对手的猜测,亦来自于当年白山月留下的阴影。 比武开始之后,几个回合下都未有人向逍遥宫发起挑战,直到左沧水耐不住了,一是想要探知没有了白山月的逍遥宫到底实力何如,二是念及不能失了一派的面子,便让人传了话。 场上的弟子选了一位看起来略显单薄的女子,却不料对方只是看着柔弱,剑一出鞘便锋芒毕露,一招一式快如闪电,看得人眼花缭乱,然而可怕的是这乱中有序,每一击都直指要害,毫不拖泥带水,也全然不留情意。 离情诀!一旁观看的人小声惊道。 逍遥宫原名离情宫,其中最为有名也最为神秘的便是这代代相传的离情诀剑法,直至白山月即位宗主,才将其易名为逍遥宫。 “我见识过白山月的离情诀,眼下这个丫头看起来只修炼到三成,但即便如此,对方已然招架不住了,可见这离情诀却是厉害啊!”场边一位老者侃侃而道。 占了上风的女子利落结束了比试,气定神闲地发起挑战道:“在场的诸位,在我选人之前,可否有主动愿意上来切磋切磋的?” 见风陵山被扫了颜面,余琬琬坐不住了,她正欲提剑起身,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 她回头一看,竟是余忘尘的婢女,对方此刻正用力地扣住自己的手,低声道:“不要去。” 这样逾矩的动作一时之间让余忘尘和余琬琬双双有些错愕,余琬琬怨道:“那丫头甚是嚣张,我既师承风陵山,看着自己的同门被打得惨不忍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莫叹雪远远看了一眼场上的人,那个人叫伏灵儿,别看她长得一副身形娇小的模样,论起修为来,这些年过去了,离情诀怕是已练至六成,刚刚手下留情了还能完胜,若是余琬琬上去,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逍遥宫同风陵山有仇,从她适才看到走在最前的现任掌门白孟言的眼神,便看出她们此行不善,所以更不可能放任余琬琬前去送死。 冤有头债有主,左沧水那个混蛋犯下的错,岂有让他人为之偿命的道理? 见二人僵持了片刻,余忘尘忙也开口劝道:“明日便要回府,我们且看下去。” 他温柔而坚定的口吻拥有让人无法回绝的能力,余琬琬也知自己不足以同对方交手,便闷闷地放弃了起身,继续神情紧张地看着场上。 伏灵儿邀约三巡,无人应答。 正在其余门派的资质较深的前辈,看之不过欲回应之时,一声“我来”突然响起。 众人循着那个声音看去,却只见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伏灵儿同门的那名少年。 自家人打自家人,这还真是新鲜。 第50章 惊鸿(5)选个最厉害的 伏灵儿转头看了一眼那少年,旋即莞尔一笑,似乎全然不因自家同门挑战自己而露半分愠色。 但前提是,这个人真的是其自家同门么? 按照惯例,挑战者出手前须得先自报家门,继而再互相行礼,一时之间众人纷纷侧目,等着听听那少年到底是何许人也。 只见他昂首阔步上前,环视了一圈四周人群,眼神中的鄙弃亦明目张胆,可又因其生得风流俊美,英气逼人,如此一番狂放便更惹得场周的小丫头们不胜倾心。 两只眼睛看了一圈儿,却独独没正眼看居于正中的那位,末了他高声道:“晚辈岳小风,逍遥宫者是也。” 话音刚落,便有围观者叫道:“谁不知逍遥宫只有女弟子,你小子是怎么进去的?” 岳小风嘴角微扬,行至对方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偏头道:“我这话没说完,你便等不及打断我,语气还此等无礼,怎么,逍遥宫弟子踩了你的祖坟了?” 对方闻言脸色瞬间铁青,一只手指刚刚指出去,话未出口却又被对方抢了一步,岳小风一把拨开他的手指,又道:“我只说逍遥宫者是也,也没说我就是其中弟子啊。” “那你是什么人?”另一人接着问道。 岳小风转身退了几步到伏灵儿身畔,道:“我就是一给逍遥宫守门的。” 此话一出,场下人脸上的神情忽然便复杂起来,一半是不屑,一半是错愕,总之是众人纷纷对这个所谓守山门的少年愈加有了兴趣。 话不多说,场上的两人对面行礼之后便交手过招,一时之间刀剑纷飞,却只见得伏灵儿出手照旧狠厉而迅猛,而岳小风却始终频频退避,并不主动出击,直至耗了对方良久,方才一反刚刚的谦让。 “这小子的刀法倒不像是离情诀的套路,可又看着有几分其中的影子,委实罕见啊!”一旁的围观者一边观看,一边兀自评说着。 过去以往逍遥宫从未参与过比武大会,即便是当年百家围剿白山月之时,也是白山月以一己之力护得逍遥宫众人,算下来,这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如此近距离观看对方武功的时机,场下人皆目不转睛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这小子竟公然在如此严肃的比武大会放水,倒是将我们都当成瞎子了么!”一年长者捋着胡子愤愤不平地说着。 旁边年幼的弟子则疑惑道:“师傅何出此言,我见那位哥哥打得倒很是卖力呢。” 年长者淡淡瞥了一眼他,鄙弃道:“打得卖力?呵,我看他那是演得卖力,谁知道他们逍遥宫这次前来打得是什么鬼主意,你看那人腕上绑的那条白色的生绢,那分明是从缟素上扯下来的!正常人谁会做如此装扮前来!” 小弟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依着师傅的意思仔细看了一番,便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刚刚有几个招式,若是他的刀再往前递一递,定能打断对方的剑,可他却偏不这样,两人这一来一去的,倒不像是比武,更像是来表演的!” 场下一番窃窃议论之后,场上的两人也胜负已分,毫无悬念的,胜者自是那个守山门的岳小风。 如此一来,百家后生便也更为畏缩起来,适才这个岳小风有所保留了也赢得如此轻松,鬼才信他是个普普通通守山门的! 见无人主动应战,照规矩便可由胜者自行选人,岳小风伫立原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目光流转片刻,停落在正中的主位之上。 “那我就选你吧!”他竖指直对左沧水,似笑非笑道。 此话一出,场上一片哗然,未及左沧水开口,百家唯其马首是瞻者便破口大骂开来,所骂之词无非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打赢了几个籍籍无名的小辈,眼睛便长到头顶去了,竟敢如此大言不惭地直指风陵山掌门左沧水。 “好你个岳小风!就凭你也配同我爹交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这话的正是左沧水之子——风陵山的公子爷左羽。 左羽乃掌门独子,自是荣宠加身,纵然左家未曾入仕,其吃穿用度比起肃都城的官家少爷也是不输的,他身上佩的那把风陵剑,更是门派之中世代相传,只有掌门才配拥有的宝贝,左沧水如今早早便传给了他,更可见其地位之重。 岳小风的目光掠过,正看见左羽怒视着自己,一旁正襟危坐的左沧水照旧不为所动,只是看着他。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对视了,记得上一次和左沧水对视的时候,自己的眼神里还全然都是恐惧。 “怎么?你是不敢应战么?”他轻挑的语气再一次激怒了风陵山众弟子,左羽当即走下坐席,怒不可遏地朝着场上而来。 “竖子狂妄!收拾你又启用掌门亲自动手!”左羽按住剑柄的手猛地抽出,风陵剑倏然出鞘,一道寒光乍现。 岳小风凝神直视着剑刃,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悲戚,然而只片刻,他又恢复了刚才的恃才傲物,越过左羽直对左沧水,轻挑道:“比武大会的规矩可从未说过不许挑战掌门,既然是左公子先坏了规矩,那我便要换个奖赏了。” 一直沉默的左沧水随即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它。”岳小风指了一把左羽手中的风陵剑道。 于是便有门中弟子怒对:“此乃我派掌门之物,又岂能给你这等外人!” 反对声忽而此起彼伏,他扫了一眼那些一本正经的面容,又道:“若是不能给,那我借总可以了吧,倘若我赢了,便把那风陵剑借我三日,三日之后,自完璧归赵,如何?” “这……”适才反对之人闻言暗自思忖,不知如何以对。 左羽则冷然哼道:“无妨,他没这个机会。” 话音刚落,便提剑直上,连相互施礼都全然省略,随即便见那一刀一剑在场上相撞作响,互不相让。 岳小风手中挥舞之刀极为宽厚,一眼看去便颇有分量,然而这般粗重之物在他手上却甚是灵活自如,气势甚至一度盖过以快和薄著称的风陵剑。 “如此力道,却堪当少年典范啊!”观战之人暗自慨叹。 几个回合下来,左羽有些微微招架不住,他本不是这风陵山中最为卓越的弟子,无非是仰仗了身份和风陵剑,然对方步步紧逼,出手之凶狠同刚才同门打斗之时全然不同。 一抹从容笑意自岳小风脸上缓缓浮起。 然而正欲旋臂转击,一声不算响亮的“小心”忽从对方身后传来。 岳小风双目轻垂,余光却瞥见左羽未持剑的左手,两指之间三枚银针脱袖而出,以难以察觉之势猝不及防向着自己而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