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双鸯并》 楔子 盛云十九年的隆冬,连下了数场暴雪。 雪,在霞西的冬天向来是个稀罕物,今年却好似那田间地头的野草般廉价。 棉花和栗碳的价格一涨再涨,每天都有无数穷苦人被冻死。 街前屋后常见的乞儿不见了,他们瑟缩在三面透风的破庙中抱团取暖,旁边是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小火堆。 银发黑袍的沈昙便是在这样的风雪天,带着倾霞阁八十一名杀手入了云都,直闯皇宫彤云殿,那是霞西女皇的住所。 倾霞阁的建立,本就为了倾覆霞西国皇室,沈昙从没像今天这样喜欢雪。 接连数日的风雪天,阳光已经许久没有照耀在霞西的大地上,白日的彤云殿仍点着许多灯火。 整个皇宫安静的有些吓人,有着多年杀手经验的破云从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那是血的味道,新鲜的血液的味道。 彤云殿的大门,突然开了。 一身红衣的霞西女皇云涟站在大殿中央。 她的手上是一把被鲜血染红的剑,剑锋上的鲜血正随着剑身缓缓滑落。 “你们来晚了,这早已经是一座死城了,宫里的人都死了,都被我砍死了,毒死了,吊死了,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你们又来干什么呢?替他们收尸吗?” 云涟已经不年轻了,她疯狂的声音并不像年轻女子般尖利刺耳,多了几分老人的沙哑。 “姨母,我们是来取你的命啊。” 破云缓缓从八十一名杀手中走上前来,手里握着一把崭新的银白长剑。 这把剑看起来才刚刚开刃,还没有经过血的滋养。 “云媱?”云涟仍在笑,对着一身黑衣的破云笑,对着这风雪不断地上天笑。 “你还活着啊。可你的母亲却早就死了呢。” 利剑穿透血肉的声音,云媱手中的长剑穿透了红衣女子的腹部。 “姨母,叫我破云。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的。” 银光闪过,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精准的插入破云的心脏,金色的光芒在她的背上闪耀。 “信女破云,以身献祭,愿我所恨之人七世枉生,一世生来有缺;一世年少即衰;一世重病缠身;一世亡于酷刑;一世怨憎会;一世爱别离;一世求不得。” 破云语速极快,言毕咒起,金光猛地变亮既而消失。 一切发生的太快,沈昙想让云媱手刃自己的仇人,却没想过她会以身献祭。 他飞身从彤云正殿的匾额后取下了一块玉,那是一块通体素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玉。 在烛火的映衬下,多了几丝冷冷的光泽,那正是霞西皇室世代传承的冰玉。 传说中,冰玉是不可多得的良药,能活死人肉白骨。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冰玉是养魂之器。 沈昙用随身携带的匕首飞速的划开了自己的左手中指指尖,在玉上写下了一串串符文。 他俯身小心的扶起了云媱,伸手从其心口上取了一些血,迅速画在了冰玉符文的中央。 蓝色的光芒在冰玉中缓缓汇聚,不一会便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光球。 风雪当天夜里便停了,霞西国两百余年的女尊世代结束了。 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老人总是格外难熬,本就旧疾缠身的崤东国武帝病逝了。 沈昙于次年春登基为皇,年号代云。 萧修逸于次年春登基为皇,年号景明。 第1章 双鸯 景明四年,初春的瑾州,难得有一天万里无云。 东城门正对的朱雀大道上,人山人海,热闹得堪比元宵灯市。 传说中那个法力无边,能预言未来的蒲阳观法师下山了。 万人空巷的场景头一次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出现了。 最爱热闹的云媱这次没有往前凑,行侠仗义(打街头混混)可比那劳什子法师有意思多了。 红衣少女一身男装灵活的翻墙而出,稳稳的落在了白牛巷的青石板上。 “三姑娘又不见了?”这个叫青兰的小丫头看着早已没了余温的床铺低声喃喃道。 小丫头所叫的三姑娘乃是颍郡王府唯一的嫡亲姑娘宛矜玥。 四年前,郡王夫人宛苑氏重病去世,五岁的宛矜玥在母亲床前足足哭了二个时辰。 后来便开始断断续续的发高热,高热好不容易退了,又开始说呓语,语气时而像成人,时而又像五岁的小女孩。 府中的下人都说三姑娘这是被鬼魇住了,得请个法师来家里看看。 郡王府的老夫人不信这些,坚持自己的小孙女只是病糊涂了,打发了几个嚼舌根的家仆,这事才慢慢平息下来。 青兰就是从那时开始照顾宛矜玥的。 青兰和宛矜玥同岁,是府上的家生子,从小寡言却手脚伶俐。 再加上她的母亲知希是郡王夫人的陪嫁丫鬟,三姑娘出了这种事,派她贴身照顾自是再妥帖不过。 瑾州西市的僻静小巷,不大的争执声夹杂着兵器碰撞声传来。 有活干了?云媱连忙松快松快自己的手脚,挽了衣袖,加入了巷尾的混战。 那个穿蓝袍锦衣的,手执短剑,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样子,一看就是贵公子的花架子。 这几个混混,好像挺眼熟,喜欢干啥营生来着?好像是强抢民女。 墙角瑟缩着面容清秀的女子,云媱心下了然,迅速加入了蓝袍一方。 战局没一会儿便结束了,她还没有打爽。 “靖爷,失敬失敬。”小混混们一脸谄媚。 “还不快滚。”云媱眼皮子都懒得抬,粗生粗气的吼道,巷子中转眼只剩下三人。 “在下叶麟,新任瑾州知州之子,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蓝袍男子自报家门,云媱随意一瞥。 只见这男子长相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气质温润,拱手行礼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能显示出几分良好家教。 就是这身高……目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真怂,看起来也十七八岁的大小伙了,还打不赢几个半大小子。 还不如自己个小丫头,好歹咱还能混声爷当当。 “苑靖,在下还有急事,举手之劳不言谢,在下先行一步。” 云媱粗着嗓子答道,随手回了一礼,匆匆几步消失在街角。 四年前,本该身死的云媱,再次转醒之际,发现自己没有去到那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魂魄反而附在了一个小姑娘身上。 重生的云媱并没有多少喜色,她本就对生无甚眷恋,正因如此,大仇得报之时,了无牵挂的云媱才会选择用自己的命下咒换仇人云涟七世枉生。 云曾是霞西国的国姓,湛蓝色眼眸亦是霞西皇室身份的象征,不知曾有多少霞西人以皇室湛蓝色的眼眸为傲,云媱却对这样的眼睛深恶痛绝。 再次新生的云媱成了囚徒,小姑娘的脑海便是锁她的囹圄。 每当她集中精神想要出去的时候,她便会成为这具身体的操控者,而小姑娘的灵魂便会替代自己,成为脑海中的囚犯。 但云媱并不想把小姑娘关起来,这是她的身体。 只是这无边孤寂实在难以忍受,云媱偶尔会趁着小姑娘午睡的时间出来溜达溜达。 她知道宛丫头不喜自己用郡王小姐的名号混迹街头,她便给自己取了个诨名叫苑靖。 云媱踩着未时三刻的点回到了玉棠院。 她匆匆沾了些许茶水,抬手抹去男子样式的剑眉,慌忙脱了男装躺下,佯装成睡午觉的样子。 “你又偷偷跑出去了?” 橘色光点微闪,云媱想着要不是灵魂没有形态,她一定能看见一个气鼓鼓的小丫头。 “啊?什么?”蓝色光点微闪。 这撒谎不脸红的家伙,不对,她本来就没脸。 宛矜玥心里腹诽,自己虽然年纪小,可又不是傻子。 “你别装哦,我浑身都是汗,难不成是睡午觉的结果。”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 “这还没到清明。” “好吧,我是出门了,我去解救良家妇女了,我是做好事。” 云媱越说声音越小,“而且,我没用你的名字,脸上也粗粗装饰了,没人知道是你。” 橘色光点看着远处的蓝色光点,陷入了沉思。 母亲的病逝使女孩高烧不退,一段陌生的记忆就是在那时灌入脑中的,她梦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云媱还是宛矜玥。 府中的人都说自己魔怔了,要不是家里人不信这些,她可能会被当成鬼上身强行灌上几斤符水,再被神婆用桃枝打个够。 这么个无关的陌生灵魂,闪着蓝色的光,一闭眼她便待在自己的脑海中,赶也赶不走。 宛矜玥和她相处了四年,却至今不知道她的确切容貌,那段模糊记忆中,她总也看不清铜镜中自己的模样。 云媱第一次趁着午睡偷跑出去,便在西市打了所有能打的地头蛇,掀了无数的小摊。 鬼知道那次她用了多少钱赔偿才没有激起民愤。 那时,她才七岁,那是她多年攒的压岁钱。 “你想出来透透气?” “嗯嗯。”蓝色光点上下猛晃。 “那你先答应我三件事。在府中要学着我的样子,规规矩矩的行礼,;要出门行侠仗义,得用化名,改变衣饰;最后,不管你要干什么,不可以惹得天怒人怨。” “好,没问题。” 云媱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不用时时刻刻像坐牢一般待着,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去玩了。 “从明天起,跟着我学怎么做一个大家闺秀。” 云媱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声好。什么都没有自由重要不是。 第2章 祥鸟 东市茗扬居的雅间里,一名蓝袍公子正坐在窗边细细品着杯中香茶。 他的双眼正流连在街头的漂亮小娘子间。 吱呀一声,雅间的门开了。 走来的是一名白衣男子,他面容俊美,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手执折扇,好不风流。 “陈兄。”叶麟起身相迎。 所来的白衣男子正是叶麟的好友,江州知州陈子赫之子陈泽希。 “叶老弟。” 陈泽希拱手行礼,一番寒暄过后,两位公子进入了今日见面的正题。 “叶老弟有任务了吗?” “瑾州宛家。” 叶麟说着,打开了手中折扇,扇面是一幅四君子图。 “郡王府,兄弟运气不错啊。” 陈泽希不徐不慢的喝着今春的早茶,面容带笑。 “国公府于陈兄而言也算高门大户。” 叶麟用折扇轻轻碰了碰陈泽希的肩头,这是崤东国男子挚友间常见的亲昵动作。 “兄弟任务得利是好事,但宛家未定亲的女儿只剩刚满9岁的三姑娘,叶老弟可得一顿好等啊。” “养两房娇妻美妾在外,等两年又何妨?完成了书院任务,还有了个地位不凡的岳家,何愁咱们不能平步青云?” 男子的低笑声不大,听来却格外刺耳。 自蒲阳观的尘落法师入了瑾州,至今已有一个多月。 有点名望的大门户族都请了尘落法师上门,美其名曰,看家宅风水。 实际上却是希望这位通晓鬼神的大法师能为家里后生指点一二。 唯有颍郡王府毫无动静。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不问世事的尘落法师遣小徒儿上门递了拜帖。 今日卯时三刻云媱便起身了,一月有余的闺秀训练,到了考核的日子。 能骗过老夫人是此次考核的最低标准。 她今天挽了一个垂鬟分肖髻,簪了一支月白色的珠花簪,戴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 云媱打量起镜中的宛丫头,头发不是崤东国常见的黑色直发,而是棕色微卷。 眼眸乍一看是棕色,仔细盯着却能从中发现几分琥珀色,鼻梁高挺,眼窝微深,这丫头祖上应该有霞西血统。 她又从衣柜中挑了一件月蓝色如意云纹衫,配上水蓝色的百褶挑线裙,衣饰搭配也是此次考核的一部分。 她学着闺秀的模样,小步徐行,肩放松,步轻盈,颈直端庄,目视前方。 宛矜玥所居的玉棠院离老夫人住的松鹤堂并不远,云媱却走得憋屈至极,真是令人难以习惯。 “孙女给祖母请安。”动作标准,仪态优美。 没出错,云媱松了一口气,没白瞎自己的练习。 云媱借着行礼打量了周围。 侧立在老夫人身旁的女子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眼低垂温顺。 发髻却不是丫鬟嬷嬷会梳的,衣裳素净雅致,应该是府上唯一的姨娘陈氏。 老夫人今年还不足五十岁,整个面颊仍然白皙,只是眼角处堆积着不少鱼尾纹,颧骨上的肉也不那么紧致了。 高鼻梁,深眼窝,眼仁蒙着一层白色的翳,看不真切双眸的确切颜色。 宛老夫人看样子十有八九是霞西人,怪不得宛丫头长成那个模样。 陈姨娘所出的两位小姐还未到,行完礼的云媱端坐堂下,满心祈祷今日能快些过去。 颍郡王府并不算世代传承的世家大族,而是凭着军功封爵的前朝新贵。 宛泽斌的父亲宛竹风当年是安国公府的庶子。 安国公刚死,丧期未过,他的嫡母便急不可耐的让宛竹风的生母月姨娘害了急病,一同去了。 十多岁的少年还需要家族庇护,宛竹风足足忍了五年,终于借着新皇登基出了一口恶气。 长兄看中的二皇子夺嫡失败了,自己暗中相助的四皇子成了新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安国公府在新皇清算中,被随意找了个借口举家贬为了庶民。 宛竹风却凭着军功,成了戍边大将,封爵颍郡王,世袭罔替。 颍郡王府的前厅,尘落法师端坐客座,正不急不慢的品着茶。 “法师深山修行多年,此次下山应该多有不适。小王本想着半月后家母寿宴再请法师过府一叙,没想到法师昨日递了拜帖,失礼之处,还请法师见谅。” 颍郡王宛泽斌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可是也不能得罪人。 说不准什么时候,这尘落法师就成了哪位贵人的座上宾,甚至成了那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 开罪这样的人物,对自己阖家老小无甚好处。 “郡王客气了,是贫道唐突了才是。贫道前日夜观天象,兴起之处起了一卦。卦象显示东南方向有祥鸟入世。贫道想到了郡王府,便想来看一看。” 宛泽斌快速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年轻男子,这尘落法师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却有着罕见的纯白银发,高挺的鼻梁使他的整体五官愈加立体,白皙的皮肤如凝脂般的透亮。 眸子黑亮,仿佛夜半的启明星,薄唇浅红紧闭,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 这样的罕见绝色并没有让宛泽斌对其留下什么好印象。 “祥鸟入世?郡王府近年来并无人发现祥瑞之兆。不如法师同我一起去府中走走?” “祥鸟并非祥瑞,而是女子。不知郡王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见一见府中女眷。” 月余的打探,颍郡王府三姑娘四年前高热不退似有鬼上身的事,还是让尘落知道了,时间对得上,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可能。 “这……”宛泽斌迟疑了,女眷,他想到了自己尚未出阁的三位姑娘。 崤东国的男女之防并不算严苛,可女子能自由出门是一回事,在家中被陌生男子盯着看又是一回事了。 再说了,要真是有祥鸟入世,女儿因此高嫁了过得幸福就罢了,一旦这尘落法师卷入点什么事,身败名裂,自己的女儿也活不成了。 “这实在是多有不便,府中丫鬟婆子自是任法师见的。小女尚未出阁,恐多有不便。” “是贫道唐突了。”尘落心下了然,这郡王不是贪恋名利富贵之人,对这鬼神之事多半也不大信。 此次打草惊了蛇,以后想要见到这宛家三小姐估计是难了。 做戏做全套,尘落随着管家去院中挨个见了丫鬟婆子,又简单问了几句话,便告辞了。 “母亲。”正是从前厅疾步走来的宛泽斌。 缓了口气,正了仪态,端坐下来的宛泽斌看了看对面端坐的三个女儿,都是如花的年纪。 第3章 寿宴 大女儿宛矜岚,今年十三岁,性格温婉,容貌秀丽。性子和她的生母陈姨娘像了个十成十。 她从不与人红眼,待奴婢温和,样样都好,却不是当主母的料。故而前年许了楚郡王家的嫡三子苑明玄。 二女儿宛矜妤,马上也要满十二了,她的性子直率活泼、开朗外向,一点也不像她一母同胞的姐姐。 其容貌虽不如姐姐妹妹般秀丽,但胜在多了几分英气,喜好骑射,小小年纪便有一手好箭法。 去年许给了曾经的瑾州知州,现如今的栎阳府治中家的独子章汾义。 三女儿宛矜玥,早早的便没了母亲,如今也九岁了,她是这一辈孩子中,最像霞西人的。 栎阳府那样的地方最好是别去了,还是嫁在附近令人安心。 “斌儿,今日怎么有时间来后院了,不用去军营吗?” 平日里的请安,按理是该在一刻钟前就结束了的。 但管家一刻钟前传人叫走了所有的丫鬟婆子,包括三位小姐,一位姨娘以及老夫人的贴身丫鬟。 说是尘落法师来访,有事要问府中女眷,这才耽搁了结束请安的时间。 有外男在府,小姐们此时回自己的院子难免有些不妥。 “这不是快到母亲的寿辰了吗,孩儿来看看母亲,也趁着请安时间来叮嘱几个丫头几句。军营的事自有子阳呢” 宛泽斌已经不似进门时般慌乱。 宛父口中的子阳,正是宛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宛矜玥的嫡亲兄长宛子阳,他自前年满了15岁,便进了军营历练,甚少回家。 “岚儿,妤儿,你们再过段时间就该安心待在绣房,出不了门了。按理说这寿辰宴会,为父本不该拘着你们,该让你们好好玩玩才是。” 宛父顿了顿“但这毕竟是你祖母的寿辰,贵客繁多,你们还是应该端庄持重些,男客席那边还是尽量离远些,别被爱嚼舌根的传出些有的没的,带累你们以后在婆家的日子。” 这些话本不该宛泽斌说,但他的正房夫人早逝,没了嫡母的三个丫头,他作为父亲叮嘱一二并不奇怪。 “女儿知晓了。”宛矜岚身量已经长开,足足比妹妹高了半个多头,身量纤细,一身翠绿衣衫更显得其弱柳扶风。 宛矜妤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裙,倒是比往日少了几分俏皮,多了几分温婉。 “玥儿。”不是自己的名字,终究是有些难以反应过来。 云媱一愣,差点失仪,她赶紧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玥儿马上也快是个大姑娘了,宴席上还是多和同龄的女孩交际,宴席人杂,多和你两位姐姐待着。” “谨遵父亲教诲。”宛矜玥学着两位姐姐的样子,起身福礼。 丫鬟们有序的进了松鹤堂,回到了自己本来的位置。 看来尘落法师那边是结束了。“孩儿去前院送客,待会再来看望母亲。”宛泽斌起身行礼告退。 “去吧,几位丫头也累了,各自回各自的院子去吧。” “孙女告退。” 云媱绷着一口气,努力地使自己自然一些。 回到玉棠院的云媱感觉这比上街打十架还累。幸好没失仪,今天这考核应该能过了。 今日的请安,云媱发现宛丫头这位祖母,对三个孙女,几乎是一碗水端平的,不对谁特别和蔼,也不会针对谁,嫡庶之间差别不大。 总之,这位祖母让人记不住。 一个面色总是平淡的人,一个不会表现出自己偏好的长辈,让人很难对她有喜恶,也就不会去注意她。 一向寡言的青兰侧立在云媱身后,眼光总是忍不住看向面前端坐的背影。 为什么我感觉姑娘像是被换了呢?这种感觉就像不同口味的月饼,酥皮看着一模一样,里面的馅料却是完全不同。 一定是昨晚睡糊涂了,人的内里怎么能换呢?那不是成了妖精?青兰压下内心的疑惑,安静的侧立着。 天刚刚破晓,颍郡王府的上上下下便忙活了起来,宛老夫人的寿宴,贵客繁多,下人们自是怀着十二分的小心。 今天的宛矜玥特意穿了一身鲜亮的衣服,给祖母增添喜气。 樱红色的藕丝琵琶衿上裳,配上宫缎烟霞绢裙,簪子是上好的风岚白玉,纹样是那含苞的玉兰花,小巧玲珑的耳朵上挂着镂空金丝球耳坠。 云媱虽然通过了上次的考核,但她对于大家闺秀的仪态颇感拘束,这样的大场面,她自然乐得偷闲。宛矜玥也不放心她出席这样的场合。 “对了,你父亲上次说,让你少和男子接触,多跟着你两位姐姐。” “嗯,知道了,待会你可以稍微听着点,积累一些赴宴经验。” 自从云媱和宛矜玥和平相处后,她们便发现,原来不用闭眼,在脑海里光球相对,她们也是能互相交流的。 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部分言行,这是宛矜玥接受和云媱共同相处前所没有的。 收拾完毕的宛矜玥该去前厅招待女客了。 颍郡王府没有实质上的女主人,家里的管家权自从宛苑氏去了以后,便交到了宛老夫人手上,但实际上,府中安排却是陈姨娘在操心。 但老夫人寿宴这样的场合,妾是万万不能出席的。接待女客这样的事,只好由宛府三位未出阁的小姐分担了。 来来往往的宾客早在入大门时便将礼品交给了门房小厮,门房小厮自会把礼品送到库房登记造册。 宛泽斌作为郡王府的男主人早早的到了前厅招待男客。 甚久没回家的宛子阳也从军营回了府,现在正在自己的院中洗漱更衣。 “颍郡王。”来者正是瑾州新任知州叶守辰,他旁边侧立着一个未及冠的年轻男子, “叶知州。”宛泽斌匆匆看了叶守辰一眼,便开始打量那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气质儒雅,面容温和,应该是个会顾家的人。 宛泽斌不禁多看了几眼叶麟,也不知道玥儿会不会喜欢。 “这是令郎?”宛泽斌面容带笑,那是一种丈母娘看女婿的笑。 “正是,犬子单名一个麟字。”叶麟闻声上前行礼。 叶麟嘴角微弯,面容带笑却不显轻浮,卧蚕眉,丹凤眼,品貌中上却不张扬。 看起来就是大家闺秀眼中的沉稳可靠之人。 住得近,家世合适,后生看起来可靠老实,宛泽斌更加满意了。 “阿啾!”差点失仪,幸好忍住了,声音没有那么大。 宛矜玥用手帕轻捂住鼻子,这是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了? 第4章 手帕 颍郡王府不是传统勋贵之家,比不了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家族人员凋零,从未有人通过科举入仕,也算不上清贵之家。 更别提颍郡王府的宛老夫人不过是邻国的一个小小商人之女,已逝的宛老太爷当年也不过就是国公府一个小小庶子,真正的贵族圈子是打心里看不上这家人的。 再看不上,该有的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栎阳府有头有脸有牵扯的人家,都派了小辈前来,送了贺礼。 瑾州的各大官员更不用提,没人愿意得罪这边城的戍边大将,各个都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早早得便上门祝贺了。 尘落法师仍穿了一身黑袍,和周围的喜庆颜色格格不入。 他带着小徒儿苍鸰到的时候,人已经来了七七八八了。 宛泽斌没想到他会来,并没有让管家给他安排座次。 看着快要走近的黑袍男子,宛泽斌只觉得自己的头好大。 一个布衣身份的预言法师,这座位实在是难以安排,放低了得罪人,放高了也得罪人。 “郡王。”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尘落已走到了宛泽斌眼前。 “法师怎么有空来,本王以为法师不染俗务,都不敢派人上门送帖子。” “没见过,来瞧瞧。”尘落表情自然,语气平淡,不似作假。 一个深山修炼的道家法师,好像是没见过这场面,可宛泽斌愈发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了,他恨不按套路出牌的后生。 “不用给我安排坐席了,我就来逛逛,不得开晚膳便会离去。” “那就请法师自便了。”宛泽斌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个意思,他这是冲自家女眷来的? 尘落的出现,令不少瑾州大族贴了上来,热情攀谈。 倒是外地来的宾客一头雾水,不知这人是什么样的身份,能令那么多当地豪族另眼相待。 匆匆脱身的尘落,颍郡王的一个僻静角落脱了黑袍,露出靛青色的裙角。 银丝般的白发被修长如竹节的手指挽起,头套戴好的尘落不施粉黛便已称得上是闭月羞花之貌。 发觉法师目的并不单纯的宛泽斌并未闲着,他遣了小厮叫走了正在女席招待客人的三个女儿,让她们一同去陪伴老夫人入席。 尘落独自混入女席的时候,仔细搜索了数遍,眼睛都看酸了,还是没有找到符合宛家三姑娘的人。 在崤东,想要弄到闺中女子的画像,很难,可是想要知道一些面貌特征却不算难事。 眼看开席时间越来越近,尘落转身离去。 回到刚刚的僻静角落,他的小徒儿正守在哪等着他,他默默变回了银发黑袍的法师。 他都愿意男扮女装混进去了,这都见不到? 银发男子斜眼筹向旁边侍立的小徒儿,眼冒火光,仿佛在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绝对扒掉你的皮。 三姐妹一路说笑着去到了松鹤堂。 “大哥。”宛子阳正在陪老夫人说话,许久不见兄长的宛矜玥罕见得失了仪,活泼的扑向自己的兄长。 这是云媱第一次见宛子阳。男子肤色微深,身量高挑,面容倒是称得上俊美,他是典型的崤东长相,和宛父至少有三四分相像。 一行人说说笑笑得走向了宴厅方向,另一边的尘落却正黑着脸站在颍郡王府的大门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宴厅转眼间便在眼前了,宛子阳向老夫人拱手行礼,转而走向了男客席。 离开席还有一刻钟,宴厅里的女客都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声闲谈着。 宛矜妤一眼便望见了穿着蜜合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的中年妇人,那是她未来的婆婆,现如今的栎阳府治中夫人章钱氏。 少女双颊飞红,面带娇羞,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声招呼。 旁边一向稳重的宛家大姑娘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楚郡王夫人苑余氏正面带和善的看着她。 宛老夫人毕竟是过来人,自是知道这些少女心事的。 姑娘脸皮薄,可该有的礼仪还是得有,未来的亲家,还是该主动招呼一番的。 老夫人抬脚走向了苑余氏。“见过夫人”宛家三位姑娘齐齐施礼。 “老夫人。”苑余氏起身福礼,仪态端庄。“妾祝宛老夫人耳聪目明无烦恼,笑对人生意从容。” 同桌的夫人也纷纷送上贺寿词,一时间好不热闹。 一番寒暄过后,一行人转向了章钱氏所在坐席。“见过夫人”宛家三位姑娘齐齐施礼。 “祝老夫人寿考征宏福,闲雅鹿裘人生三乐。”章钱氏漫不经心的起身福礼,面容似笑非笑。 比起苑余氏的端正,章钱氏多少有些随意。 快开席了,宛老夫人听了一圈的贺寿词,在主桌落座。另一边,章钱氏面上带着几分轻蔑的笑。 以前在瑾州,颍郡王府算是最为显赫的家族了。 现如今老爷调回了都城,在栎阳府那样的地方,颍郡王这样的家世都挤不进去真正的贵族圈子。退婚,不过是个时机问题罢了。 男客席,宛子阳看着一脸媒婆笑的父亲,面上有几丝不惑。 父亲这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想要给自己做媒?已然十七岁的宛子阳有些头疼。 不会乱点鸳鸯谱吧。就父亲这眼光,当年究竟哪里吸引母亲了。宛子阳刚想脚底抹油,便被宛父拽住了胳膊。 “看见那个穿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了没?”宛子阳闻声寻迹,是个面生的年轻人,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 “看到了。”看来不是给自己做媒,可是大妹二妹都许了人家了,三妹还小。 不会是说给三妹的吧。父亲果然不靠谱,这至少也差着八九岁呢。 “你这几天暂时不用去军营了,多约人家上门探讨一下经义。” 宛父的手拍在宛子阳的肩上,他只觉得心上一痛。嫡亲的妹子啊,这么草率的吗? 这边叶麟已经借着更衣的由头,在男女宴厅间的小花园里,闲逛了起来。 在小道旁,叶麟发现一方绣有绿植的手帕。 这绿植有些特别,看起来肉肉的,有些可爱,要是宛家三姑娘的手帕就好了。 第5章 监视 手帕不见了。在这样的场合,要是被外男捡到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宛矜妤的脸色煞白,只想赶紧找个借口退席去寻。一旁的宛矜玥出了声。 “二姐,是不是身体不适,要不,我陪你离席休息一会吧。” “我手帕丢了,就是那方绣有玉龙观音的手帕。”宛矜妤尽量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陪你去找吧,到时候就说我的手帕丢了,我还没定亲,传出去也不要紧的。过段时间,大家自然就忘了这等小事了。” 姐妹二人悄悄退席,带着各自的心腹丫鬟沿途细细的寻了起来。从宴厅到松鹤堂,再从松鹤堂到宴厅,没找到。 “二姐,会不会被风刮到了花园。我带着青兰去找找,你在这里安心等我。” 宛矜妤刚想开口阻止,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要真被外男捡到了,事情就说不清了。 “好吧,那你快些回来。要是有人,就赶紧出来。” “我会小心的。”宛矜玥带着青兰,仔细得搜寻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假山那里有人。 “姑娘是在找这个吗?” “叶麟?”云媱的声音在宛矜玥耳边响起。 宛矜玥下意识的就叫了一声“叶公子。”叫完便意识到不好。 “姑娘见过我?” “开席前去过宴厅找父亲,无意间听人喊过,有些印象。” 宛矜玥面带微笑,仪态优美,浅棕是眸子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光亮。 “叶公子,能否把我的帕子还给我。” “自然。”叶麟始终和宛矜玥保持着一定的君子距离。 宛矜玥接过手帕,匆匆福了一礼,当做道谢。“小女子不便在此久留,谢过公子。” 宛矜玥走后,身后的青衣男子淡然一笑。还真是宛家三姑娘,多等等真不亏。 宛矜妤收好了手帕,一行人回到了宴厅。 章钱氏正和几个同样从栎阳府来的官家夫人攀谈着。 她现在心情正好,刚刚趁着给老夫人敬酒的机会,匆匆扯走了宛家二姑娘的手帕。 去更衣的路上,把它丢到了花园。 一时退不了婚,也不能让这小姑娘的名声太好听。她的名声好了,退婚时名声不好的就该是自己的儿子了。 寿宴结束,回到玉棠园的宛矜玥,总算有机会问问云媱。“你认识那个叫叶麟的?” “有过一面之缘,之前我不是和你说,我去解救良家妇女嘛。那个姑娘是叶麟救的,只是他功夫不好,我便帮了他一把。” 云瑶怕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因此断送,又赶紧补了一句。 “我那天画了男子的剑眉,衣服又是男装,他应该没看出什么端倪。” “我没觉得他认出来了,但是我看见他,莫名觉得不舒服。可是照你这么说,他貌似还算是个好人。” “苍茯”,小院中,尘落身后应声出现了一面貌平平的高挑男子。 “你以后就负责盯着宛家三姑娘。有什么事按老规矩传信给我。” 男子应声离去,尘落则回到了书房。 他拿起书桌上的檀木匣子,打开,紧盯着里面暗自出神,里面躺着的是一堆琉璃镜的碎片。 四年前他正是通过这面往生镜,将云媱的魂魄再次往生。 他不心疼这难得的镜子就这么碎了,只是可惜没让自己知道云媱到底往生到了哪里。 崤东国三字刚出现,镜子便碎了。 沈昙化名尘落躲到了瑾州的蒲阳观中,看似修行了四年,暗中却在崤东国建立了巨大的情报网。 四年了,你为什么还没出现?霞西国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中,等待你的解救,我的命定大祭司。 寿宴结束第二天,宛子阳顶不住自己父亲的唠叨。终是向叶家递了帖子,邀请叶麟上门探讨经义。 第三天的晌午,叶麟便带着礼品上门了。 给宛子阳的兵书典籍,给几位姑娘的上好紫毫笔。都是不算特别贵重,却都还算用得上的小玩意儿。 放下礼品,探讨了一会儿经义的宛子阳和叶麟,心有默契的逛起了郡王府。 这边,宛父派了小厮去了三姑娘所居的玉棠院,请三姑娘来一趟书房。 宛矜玥刚午睡完,云媱找好了出门的物事准备出去透透气。 这边小厮就到了,出门无望的云媱,面带苦涩,默默的把身体还给了宛丫头。 去书房的路上,宛矜玥果然遇到了正在府中闲逛的叶麟二人。 “大哥,叶公子。”宛矜玥福了一礼,便欲离去。 “三妹。”宛子阳面容僵硬,正想着用什么理由留下他的妹子多说几句。“你这是要去哪?” “父亲有事找我,让我去书房找他。” “书房?”宛子阳灵机一动,扯了扯身旁的叶麟。“我们也正要去书房,不如一起吧?” 兄长今天真奇怪,是我太久不见他,不了解他了? “好。”宛矜玥压下心中疑惑,站在了兄长的身侧。 “大哥最近不用去军营吗?”宛子阳想起了自己的媒婆父亲。 “事情总是忙不完的,好不容易回来几次,想着多陪陪祖母和父亲。” “我和叶兄一见如故,于是便请他来家中赏景。”越解释越心虚的宛子阳换了话题。 “叶兄今日来带了些小玩意,一会我让小厮送你院子里去。” “给我的?” “几位姑娘都有的。叶麟没有妹妹,心中羡慕宛兄,便带了些小玩意儿过来,还请宛三姑娘莫要嫌弃。” “自是不会,多谢叶公子好意。”宛矜玥依然对这个谦逊有礼的公子哥喜欢不上来。 书房到了,小厮上前敲门。宛父看着进来的二男一女,自动就把站在中间碍眼的大儿子忽略了。 越看越般配,宛父的脸上,又闪过了媒婆笑。 “父亲叫女儿过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几天得了一本围棋棋谱,想着你会感兴趣,便把你叫来探讨一二。” 宛泽斌开始自得起来,叶小子,我连女儿的爱好都透露给你了。 “大哥来书房不是也有事吗?” 在宛父的狠狠注视下,宛子阳无奈的开了口“叶兄说他对棋谱感兴趣,我想着书房应该有收藏,便带叶兄过来看看。” 叶麟面上仍然一片温和。 第6章 茶馆 宛父对儿子的上道十分满意。 就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这是瑾州目前身份、才貌与自己女儿最相配的人了。 宛矜玥仍然淡淡的“那就一起研究研究好了。” 棋谱中是宛矜玥之前没见过的残局,看来父亲还是费了番心思的。 叶麟一直待到傍晚才走,宛父执意留其吃饭。 倒是叶麟,看出了宛小姐对自己无感,这种时候,更不该往前凑。 “小侄出门并没有和家母禀告,想着只是一会儿工夫便能回去。晚膳之前还是回府为好,免得长辈挂念。” 叶麟言辞恳切,拱手行礼,宛子阳一直送其到大门处才折返回来。 不等宛父出口询问,宛矜玥便忙不提地说道“今日女儿胃口不好,已经派了青兰去和厨房说过了,待会清粥小菜便会端到女儿院子。父亲快去用晚膳吧,女儿告退了。” 这边送人回来的宛子阳,看到的便是自己妹妹落荒而逃的模样。 他是看出来了,三妹并不喜欢这个所谓儒雅温和的男子。 翌日,多日不能出门的云媱,终于顺顺利利的出了府。 多年不做杀手的她,失了不少机警,她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她。 还不止一波。 云媱前世虽算不上武学大家,但也算是杀手中的翘楚。 轻功卓绝,擅使匕首。 但宛丫头的身体从未受过武艺训练,实在是限制了云媱的发挥。 云媱横行霸道的资本,不过是曾有的多年实战经验,再加上一些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对付街头混混足矣,对上真正的练家子可就悲剧了。毕竟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轻功卓绝的破云了。 今天的云媱没有急着去打小混混。她决定去茶馆里坐坐。 云媱去的茶馆,可不是叶麟那种公子哥去的东市茗扬居。她去的是西市茶馆。 瑾州的西市,那是有名的鱼龙混杂。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卖劳力的人爱去的无名茶馆。 为此,今日的云媱特意穿的布衣。 站在西市的街道上那一刻,云媱便开始数数,她决定数到四十九走到哪儿,便去哪儿喝茶。 这边云瑶将将在茶馆坐定,那边苍茯便去给尘落报信了。云媱粗略的装饰,是瞒不过经常易容的苍茯的。 而另一边,只有每月出来装样子施粥才愿意踏足西市的叶大公子也出了门。 云媱叫了一碗粗茶,一盘粗糙的茶点。看似漫不经心的扫视起了周围。 茶馆是人员密集的场所,像西市这样的茶馆,底层人民传出的流言虽带着几分荒诞色彩,却也能从其中找到许多有用信息。 这一点,她当杀手的时候,就已经很明白了。 但她今天可不是来打探消息的,她今天,就是来听故事消遣的。 云媱前几日在宛矜玥的小书房中,找到了不少小孩看的民间故事话本,她顿时来了兴趣。 可话本翻起来也太快了,她都没看过瘾,一沓话本就看完了。 她可没钱买话本,想想粗茶才几个钱,便干脆来西市听现成的了。 话说云媱的钱,还是以前抢得小混混的。 “你们听说过尘落法师没?”声音来自茶馆靠门那桌的精壮汉子,嗓门洪亮,一看就是个力气大的。 “当然听过。”周围一圈汉子附和道。 “我之前在刘员外家搭戏台子,看见了尘落法师,那面貌,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人家是通晓鬼神的大法师,长得自是和我们不同。”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男人说道。 “他是真的神,你们知道吗?他竟然能预测气候。” 预测气候,这点倒是有点像当年的霞西国圣女,云媱喝着碗里的粗茶,又捻起一块桂花糕,慢慢得嚼了起来。 “我在刘员外家打短工的时候,听说,刘员外家去年突然大丰收,就是因为听了尘落法师的预言。” “这就吹牛了,老兄。去年尘落法师还没下山呢。”眼看着这边越来越热闹,邻桌一个精壮汉子也凑了过来。 汉子听了这话,丝毫不恼,接着说道“据说尘落法师会下山,就是因为刘员外。刘员外本不信这些的,去年机缘巧合下,刘员外在崤山上遇到了尘落法师。” 汉子说得口干舌燥,大口喝了粗茶,继续说道“法师说去年最适合种棉花,刘员外便和尘落法师打了赌,要是棉花不丰收,尘落法师便得自此离开崤东。结果法师赢了,刘员外为此还送了座宅子给法师。” “刘员外也不亏啊,去年他赚得钱,可不止能买一座宅子。”又是那个尖嘴猴腮的男子。 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的说着自己从各处听来的尘落法师显灵的神奇故事。 这边云媱都快睡着了,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去听说书呢? 行动利落的云媱结了账,径直寻起了说书先生。走走停停的云媱,心中纳闷着,这西市的人都不听说书吗? 云媱前方三十步处,一阵喧闹。找不到说书先生,看个热闹也是好的。 “小娘子。”被叫小娘子的莺儿穿着一身的补丁的百家衣连连后退,脸上是穷苦遮不住的俏丽。 西市一霸李狗蛋近日十分猖狂,那个叫苑靖的小矮子,已经一个多月没出现了。这西市果然还是我狗蛋的天下。 “小娘子,不要怕,跟哥哥走,哥哥会好好疼你的。” 李狗蛋年纪不大,身材高壮,面容带着几分憨厚,表情却十分猥琐,让人瞧了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云媱挤上前看到的,便是这张怪异的脸,看得人,很不爽。云媱下意识的便打出了一拳。 “谁?谁敢打老子,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人群自动往两边靠,还没长开的小姑娘站到了的李狗蛋的面前。“我打的,怎么了?” “靖……靖哥。”李狗蛋暗叹,运气真衰。“哥哥这是看上了这小姑娘?说一声便是了,弟弟肯定主动送给哥哥。” 云媱扫了一眼莺儿,是个标致的姑娘,看起来和宛丫头一般大。“你叫什么名字?” “莺儿。”女孩声音清脆,婉转好听。 “以后跟着爷了,家中缺个使唤丫头,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一身黑袍的尘落在人群中,冷眼旁观。 叶麟换了装扮,隐在人群中,心中满是疑惑,这个自由出入郡王府的,究竟是何人? 第7章 狼狈 云媱带着这个叫莺儿的小姑娘从西市回到了白牛巷,颍郡王府的后门旁。 一路上,简单的聊天,云媱了解到,这莺儿之前本是杂耍班的人。 那杂耍班曾在瑾州待过一段时间,莺儿就是那时和班主走散了。 没了收入的莺儿只好在瑾州西市唱两个小曲,勉强糊口,没成想招惹到了西市的混混。 “站在这等我。”不等莺儿回应的云媱翻身回了府,匆匆换了身女装,卸了脸上的装饰,正大光明的从后门走了出来。 “莺儿,待会我会和门房说,你是青兰的远房妹妹,你只管叫她姐姐便是。” 莺儿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子,心中疑惑。“莺儿,是我。”云媱粗着嗓子解释道。 刚刚救她的是个女子?还是个贵族女子?莺儿压下心中疑惑,跟着云媱回了府。 白牛巷的巷口处,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叶麟满脸的难以置信。 宛三姑娘经常出门,好像于自己而言,并不是坏事呢。狡黠的笑在他脸上闪过。 把莺儿交给青兰安顿,云媱回了内室,她该和宛丫头商量商量,这莺儿的安置。 听云媱简单说了情况,宛矜玥心下了然。 “把小姑娘放在院子里,做个洒扫丫头吧。要是个伶俐的,以后就和青兰凑成一对大丫鬟。” 这大家闺秀的贴身丫鬟,通常都成双成对的,只是宛矜玥向来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再加上身上多了个云媱,少一些人伺候,便能少几分麻烦。 张先生入府的消息,是在晚膳时,宛老夫人在饭桌上说起的。 崤东国男尊女卑却不限制女子入学,女子入仕参军甚少却也不是没有。 到了如今的大盛朝,女子入学之风更甚,已经出现了男女混学。 郡王府的姑娘们,原本也是需每天上课的。 只是原来郡王府的教书先生姓钱,乃是原瑾州知州夫人章钱氏的族兄。 年前原瑾州知州平调回了都城栎阳府,钱先生便辞了教书先生一职,跟着走了。 宛父只好重新写信请了张先生来府中教书。 张先生少年得志,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好不风光。 奈何其性子耿直,极易得罪人,多年来,仕途并不顺。更有几次险些将自己的命留在了栎阳。 对官场规则不屑的他,两年前辞了官,回乡做了个小地主,收收租,读读书,过得倒也逍遥。 “你父亲年前就请他了?这张先生住得是有多远,四个多月才到?”吃完晚膳,回了府的宛矜玥此时正坐在院中和云媱闲聊着。 “他家中有事。”宛矜玥顿了顿“上了学堂,你就出不了门了。” 云媱当即决定,这几天趁张先生还在修整,她要天天出门。 这次出门的云媱,不是一个人,她带上了莺儿。有了上次茶馆的经验,云媱这次直奔西市的话本摊子。 为什么不去东市的话本铺子?当然是因为贵啊!精装的话本和粗糙的话本都讲的故事,何必多花那老些钱。 再说了,这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她辛辛苦苦打混混抢得。 路上遇到了买银丝糖的小贩,刚刚还在感叹银钱难得的云媱便买了两份递给了莺儿。 宛丫头最喜欢吃这细如发丝的甜腻之物了。 云媱神态专注的站在话本摊子前挑挑拣拣,扮成小厮模样的莺儿,安安静静得立在她身旁。 突然一声女子的惊呼声传来,正是莺儿发出的。 只见“李狗蛋”面带狠厉,单手掐住莺儿的脖颈,双眼平淡的看着云媱。 “你放开她,我和你打。” “李狗蛋”立刻放开了莺儿,下一秒,快如疾风的短剑便直逼云媱的面门而来。云媱堪堪闪过。 和上次不同,这次的打斗非但没有吸引到围观群众,周围的人群反而识相的推出了几十步的宽阔场地。 只有仍在喘气的莺儿并未走远。云媱勉强和对方走了三个回合。这不是李狗蛋,这是个练家子。 反应过来的云媱拽起莺儿就跑,没了轻功的云媱,只好带着莺儿跑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李狗蛋”却没再追。“主上,此女功夫拙劣,不像是个练过的。” “知道了。”黑袍上,银发翻飞。尘落眼神中透出了十二分的失落,看来不是她。 在瑾州待了一月有余的尘落法师,当晚便出了城。 云媱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她在僻静的巷子靠着墙喘着粗气,没有轻功的身体,就是费劲。 云瑶有些想念自己前世的功夫了。 修整一番的云媱,看了看天,时候还早,西市却不敢再逛。她带着同样累得不行的莺儿,小心翼翼得快步走着。 一声又一声欢呼声传来,前方的粥棚格外热闹。 今天是十五,看来是哪家大族前来西市施粥了。云媱本想绕行,奈何一绕她就得绕回刚刚逃离的地方。 她只好硬着头皮带着莺儿,走过施粥的粥棚前。 叶麟?离粥棚越来越近的云媱,看清了粥棚里忙碌的男子,正是那个儒雅的叶家公子。 一脸疲惫的云媱终于回到了玉棠院。“你想学武吗?”一番纠结后,云媱还是问了。 “没试过,也不反感。” “那我教你练武吧,就当多个防身技能,以后嫁人被欺负了,还可以关起门来,揍他一顿。” “今天在外面行侠仗义失败了?” “不是,单方面被揍了。” 宛矜玥忍下笑意“那我明天去和父亲说,我想学武,让他给我安排一下。总不能是我在梦里学得武艺,别人会以为我鬼上身的。” 云媱自此很久都没出过门,她每天晨起指导宛丫头从最基本的扎马步练起。一同学武的还有青兰和莺儿。 颍郡王府恢复学堂的第一天,叶麟和其他几位世家公子,一同成了宛矜玥的同窗。 这其中便有叶麟的好友,江州知州之子陈泽希。陈家是瑾州望族,陈泽希并未跟着父亲前往江州。 宛父则坐在书房,望着书傻笑,这两个年轻人,几乎每天都见面,他就不信培养不出点感情。 若是仔细瞧,便会发现宛父手里拿着的,可是最近最流行的情爱话本子《同窗》。 第8章 同窗 卯正便起,成了宛矜玥的日常。 起来先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再练三刻钟的举石锁。石锁是最小号的,正适合毫无练武经验的宛矜玥。 自从宛矜玥说她想习武,宛父便给她找了个曾上过战场的女亲卫入府当老师,向来喜好骑射的宛矜妤也和她一起。 练武枯燥,马步一扎便是一个时辰,宛矜玥却觉得还好,有云媱在她脑子里叽叽喳喳得讲着故事,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再说了,她现在和云媱轮流着出现,一人一天,倒也不觉得有多累。 曾经上过战场的刘李氏却感到了几丝奇怪。 宛家的二小姐,曾经练过多年骑射,有基础,能吃苦,刘李氏自然乐见其成。 可这宛家三小姐,就奇了怪了。她仿佛每天状态都在换。 前一天还不得功法,后一天一早便能把鞭子使得出神入化,就是少了些力量。 刚开始,刘李氏以为是这宛三小姐好强,私下练习刻苦,可她第三天早上又回到了第一天的状态。 进步是有一点的,可和第二天比,就差得远了。 习武者,讲究一定的天分。刘李氏根据她们各自的特点,让宛矜妤学了暗器梨花针,让宛矜玥学习长鞭。 宛矜妤自小学了弓箭,手臂掌握力量好,会控制力道,学暗器正好。 宛矜玥入门晚,但年纪尚小,先从长鞭练起。 其实还是因为大家闺秀的武器不好太过张扬。 宛矜妤对红缨枪有兴趣,可这学了,出了阁要是在后宅耍枪,总是难免被婆家说道。 端午转眼便到了,十天前满了十四岁的宛矜岚再没来学堂,她进了绣房绣嫁衣。 二十天的练习,宛矜玥已经能把长鞭耍得有模有样了,云媱曾经学过武,长鞭已然耍得出神入化。 只是现在的云媱,已经学会在老师面前藏拙,不然迟早会露馅。 青兰和莺儿也把匕首使得有模有样了,基本防身还是够用的。 端午这天,学堂仍然照常上课。这二十天来,叶麟并没能有效的靠近的宛矜玥。 他只好更加努力得在课上表现自己。希望宛矜玥能注意到一二。 “这是我母亲做得驱邪香囊,她让我带给大家作为端午节的一点小小心意。” 叶麟言罢便将手中各色的香囊分发给了学堂的各位同窗。 宛矜玥拿到的香囊,上面绣的纹样正是宛家二姑娘手帕上的玉龙观音。 玉龙观音是一种瑾州特有的绿植,皮厚,色泽青绿透亮。 宛矜玥喜欢这样有灵气的植物,一度种了许多,还送过哥哥姐姐几盆。 这是个会花心思的男人,只是她并不喜欢,她随手把香囊塞给了青兰。 下了学的宛矜玥亲密的挽着宛矜妤径直走向饭厅,今日过节,免了练武。 饭厅里突然多了一盆品相极好的玉龙观音。宛父笑得像极了媒婆。 宛矜玥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 饭肯定是吃不好了,没吃饱的宛矜玥郁闷得带着青兰,以及那盆宛父执意让她带走的玉龙观音,回了自己的院子。 父亲貌似很想自己喜欢叶麟呢。 今日是打了骨朵的星美人,明日是东市老字号的银丝糖,后日是她从没见过的围棋残谱……叶麟甚至还送了她一根上好的长鞭。 父亲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不加掩饰,宛矜玥想想自己还未满十岁,再想想父亲那张笑脸,愈发觉得烦闷。 大大咧咧的云媱终于发现了几分不对。 “你父亲喜欢叶麟。叶麟喜欢你。你讨厌叶麟吗?” “说不上讨厌,就是喜欢不上来。”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我觉得你可以勉强考虑一下叶麟。” “为什么?” “救过被骚扰的小娘子,还定期愿意亲自去西市施粥的人,约莫不会是个太坏的人。如果没有喜欢的人,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十五,听说每月初一十五叶麟都会去西市施粥。这两天,也恰好是学堂休息的日子。 宛矜玥穿着男装,在云媱的指导下,把自己的眉眼改得如男人般凌冽,带着装扮成小厮的莺儿,出了门。 莺儿到底是学过杂耍的,身子灵活度高,武艺进步得也快。带着她出门,到底要比带青兰稳妥一些。 宛矜玥在不甚熟悉的西市逛了逛,买了街头的银丝糖,这味道也不比东市的老字号差多少,还不用排队。 宛矜玥又辗转找到了几家话本摊,挑了几本云媱喜欢的话本,付了钱。却不想,转身便遇见了熟人。 叶麟?他不是应该在施粥吗? 宛矜玥想了想,跟上了前面的男子。 “主子,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买话本,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物什吗?” 说话的正是叶麟的小厮,宛矜玥隐约记得,他叫叶知。 “听说宛小姐喜欢。” 叶麟面上是平时罕有的笑,平时他的笑,总是规规矩矩的,不像这一次,这一次他的笑带有无限向往。 “主子~,天天宛小姐宛小姐,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小厮语速极快,不忿之情溢于言表。 “那应该是我做得不够好,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她总会看见我的。” 叶麟面上的笑突然就没了,转而出现的是几分苦涩。 “主子~”叶知还想说些什么。 “你不要再说了,好好挑话本吧。”话虽严厉,语气倒是温和,叶麟又变回了往常的儒雅有礼。 因为最近练武的缘由,宛矜玥的五识变得格外灵敏。刚刚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叶麟的表情变化,她也看见了。 自己虽然还没真正喜欢过谁,可也粗粗懂些男女之情。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伤害到了这个男子。 品性不坏的人,好像是可以考虑考虑。毕竟叶麟好像很喜欢她,父亲又那么喜欢叶麟,而自己又恰好,没有喜欢的人。 宛矜玥没有按原计划,去粥棚看叶麟会不会去亲自施粥,她决定回府,好好想清楚。 翌日,厚厚一沓话本,不出意外得出现在了宛矜玥的书桌上。 第9章 心意 看着桌上的话本,宛矜玥心里悄悄得升起了几分异样情绪。 叶麟看起来真的蛮喜欢自己的。 六月的瑾州,天气已经非常热了,用作学堂的致知堂四周,摆上了消暑气的冰块。 叶麟的桌上多了一封字迹娟秀的信: “玥有缠丝,缠丝难理,或需月余,或需数月,丝顺则锦成,丝乱需快刀。锦成有欢锣,丝断自能知。” 宛三姑娘这是让自己别再给她送东西了?叶麟神色如常,默默收了信,夹在了书本里。 想要想清楚,心便在动摇。有动摇便会有可能,不是吗? 宛矜玥此后两旬果然过得无比清净,桌上再没出现讨巧儿的小玩意。 她又恢复了每天上学练武休息的简单生活,偶尔再和云媱斗斗嘴。 弯弯的月牙,沉沉的坠在舜华院的西院墙上。 暮夜刚至,蛐蛐的鸣叫便伴着夏夜的熏风,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宛家三姐妹此时正齐聚宛家大姑娘所居的舜华院,对月乞巧。 三姐妹的面前齐齐的摆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装着数不过来的绣花针和一卷颜色各异的锦线。 大姑娘的大丫鬟雅芝,二姑娘的大丫鬟银鞍和青兰作为此次的裁判,一同点下了计时的线香。 一声开始,三位姑娘便左手拿线、右手拿针,忙活了起来。 不出众人意料,获胜者果然是最近天天和针线打交道的宛大姑娘。 对月乞巧,月下穿针。是崤东国自古边传下来的七夕传统。 这一天,未出阁的姑娘都会在月亮乞求织女给自己一双巧手,乞求未来能有份好姻缘。 已然定了亲的女子,便会乞求织女保佑自己出嫁以后的生活能幸福顺遂。 月下穿针则是姐妹间的小比赛,谁穿得针越多,便说明谁在姐妹间的手最巧。 “三妹许了什么愿望?莫不是祈祷自己能快遇良人。” 宛矜妤的笑带着揶揄。 “那二姐许了什么愿望?我猜是乞求织女娘娘让你以后和你的义哥哥,琴瑟和鸣?” 宛矜玥言辞认真,语气带着几分稚气,声音格外洪亮,引得几个丫鬟忍不住轻笑。 一向内敛的宛矜岚脸上带着笑意,默默得看着两个妹妹斗嘴。 “叶公子好像很喜欢你。父亲也很喜欢叶公子。”宛矜妤不甘示弱。 “我只知道章公子很喜欢二姐,他原来每天都给二姐送东市老王家的桂花糕。” 一来一往,谁也不肯示弱,互相抖落着对方的女儿心事。 最后还是宛矜岚出来打圆场,免得两个斗嘴不过瘾的丫头待会再在她这里打了起来。 院子里的木槿花可开得正好,赶紧把这两个祖宗轰回去,她俩打了架转天就不记仇了,她可是会的。 这是她辛辛苦苦栽得花,一年就开这一回。 回到玉棠院的宛矜玥不可避免得想起了叶麟。 自己思考了二十多天,叶麟的确是个好人,可自己确实对他无感。 他对自己付出的心意,她也看见了。 一点感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那也只限于感动。 “媱,想去瑾州之外的地方逛逛吗?” “求之不得呀!宛丫头想和我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吗?” 自从爱上了看话本,云媱便对成为侠女,有着无限向往。 “只是出去散散心,还得回来的。” “那我也很乐意。” 七夕刚过,宛父便开始收拾行装,又到了三年一次的进都述职了。 自前朝武帝始,非京官三年入都述职一次,要求各地官员八月十五之前到京。 瑾州地处偏远,宛父自要提前动身,一同动身的,还有瑾州七品以上的大小官员。 除了今春才上任的瑾州知州叶守辰。 下定决心要和叶麟说清楚的宛矜玥,盯上了宛父。 拒绝别人,还每天在别人面前晃,好像不太好。 去栎阳府,陪父亲述职,一个来回几个月便过去了。这样对方会好接受许多吧。 打定主意的宛矜玥,敲开了父亲书房的门。 “女儿想陪你去栎阳。”宛矜玥语气平淡。 宛父却不淡定了。“不行。” “父亲可是担心我的脸传扬出去。”宛矜玥说着,神色淡然德坐在了宛父对面,拿起紫砂壶,沏了两杯茶。 “父亲不想我远嫁,所以格外看中叶家公子。”宛父端着茶盅,叹了叹气,女儿长大了。 “玥儿,为父只是希望你平安。” “玥儿明白,此次和父亲回都,女儿换了男装,成为父亲的随身小厮可好?” “你为何非要去栎阳。” “女儿想母亲了。” 宛泽斌想起了早逝的原配宛苑氏。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要不是当年宛子阳出生时,夫人伤了身子,再难生育,他根本不会将陈姨娘收房。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子嗣,奈何夫人天天掩面哭泣,逼着他不得不收了陈姨娘。 多年过后,夫人终于又怀上了玥儿,宛泽斌现在都记得宛苑氏知道消息那一刻,面上的喜色。 “玥儿想母亲了?”宛父重重得将茶杯放在了面前的茶桌上,心里那压抑的感觉仍难纾解。 “父亲,带玥儿回都吧,我想去祖坟祭奠母亲。” 心中如有磐石的宛泽斌最终还是应下了女儿的要求。 宛父一行人离开那天,瑾州的空中正下着细雨。 夏季炎热,这样的细雨,驱散了些许阳光的炙热。 街头巷尾,稚童成群结队的在雨中玩耍,喧闹中透着祥和。 马车出了东城门,男装打扮的宛矜玥掀开遮盖小窗的帘子,看了看淡青色的天。 叶麟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信了吧。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是前朝有名的诗词,有才子之名的叶麟不会不知道含义。 叶麟默默收了信,这小姑娘,年纪虽小,却不吃自己这一套,是个通透人。 他把信纸叠好,和之前那封一起,用火折子引燃。 火舌在跳动,叶麟眼看着信纸烧尽。 翌日,叶麟书房前飞过一只白鸽。 看来是时候,陪陈兄去一趟江州,去看看那久未谋面的陈世伯了。 听说,江州楚郡王家的小女儿,还没有许人家。 第10章 苑家 江州位处栎阳府的西南方,紧靠着崤山山脉,是洺水的发源地。 江州地形多山,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境内仅有的洺水上游流量不大。远不如洺水下游所在的皊州地形平坦,水源充足。 地广人稀,物产寥落。江州的楚郡王苑旭远不如崤东国一个普通县侯过得风光。 第一世楚郡王当年是大盛朝开国皇帝的左膀右臂,以军功封爵。到了如今的明帝,已是第五世。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国之刚稳,当年的楚郡王便把大半的军权交回了朝廷。 还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养成了肩不能抗,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文人。 此后几世,楚郡王府彻底没有了军权,仅靠着那表面的爵位,以及族中几年才出一个的出息子弟,以科举入仕,照应家族。 只有虚爵的苑旭是不用回都述职的,倒是大儿子苑明乡在玥州当知州,如今应该已经出发去栎阳了。 风光是不够风光的,但开国功臣,只苑家一家传了五世。 崤东的贵族圈向来有些看不上这楚郡王,叶麟却不这么想。 叶麟的父亲叶守辰只是瑾州的一个从五品知州,叶麟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被记在嫡母名下的所谓嫡子。 他的生母鱼姨娘,以前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绣娘,他能依靠的东西太少了。 一个郡王府姑爷的名号,足以让他有和贵族圈子打交道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就在宛泽斌一行人走到澧江边的时候,叶麟和陈泽希也踏上了前往江州的旅程。 马车的颠簸,难咽的干粮,浑身的臭汗……赶了五六天的路。从未出过远门的宛矜玥倒是没叫过一声苦。 她只是听路上的流言听得有些烦了。 一路上,无论是在乡野的茶馆,还是在小城的酒肆,亦或是在路上小憩,宛矜玥总能听见同一个人的消息。 尘落法师。 同样对此深恶痛绝的,还有云媱。 尘落法师救活了谁家肺痨多年的独生子;尘落法师为干旱月余的崇州嵬县祈雨成功;尘落法师预言谁谁的死期,一说一个准…… 类似的故事,她们一天能听到几十个,原本无感的人,如今已经快到了听见便想吐的地步。 同样觉得被折磨到的,还有宛父。 原本走陆路的他们,到了澧江边,毅然决定包船,走水路。 江州苑家只剩一位未出阁的四姑娘,到了今年年底便要满十四岁了。 传闻中,她面相丑陋,性格骄纵,是个对下人非打即骂的剽悍人。 故而一直到了如今,还没有媒人上门给苑明溪说亲。 景明四年的七月十七,那是令苑明溪难以忘怀的一天。 江州城的主干道上,一个身穿宝蓝色蚕锦直裰的儒雅男子,牵着一匹纯白的马,正缓缓走着。 一抹身穿素雪细纱裙的身影,和其擦肩而过。 那是戴着帷帽,在江州城中随意散着步的苑明溪。 只一眼,她便注意到了他,隔着帷帽薄薄的白纱。 丹凤眼,卧蚕眉,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带着几分随和,让人忍不住得想要亲近。 苑明溪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苑明溪是典型的崤东美人,一双大大得杏眼十分有神,鹅蛋脸,柳叶眉,身量匀称,仪态优美。 那些流言是她自己派人传的,从没有楚郡王府之外的人,见过她这位苑四姑娘。 她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恩爱生活,她不愿听从所谓的父母之命,嫁给一个匆匆见过几面的陌生男子。 她要像姑姑那样,自己选一位称心如意的良配。 苑明溪的大丫鬟思若很快便打听到了男子的消息。 瑾州知州家的叶公子,陪好友来江州知州家做客。 正当苑明溪思虑着怎么才能名正言顺的接近这位叶公子。 陈知州家的帖子,便送到了府上。 原来,还有五日,便是陈知州的寿辰了。 可这寿辰又不是赏花宴,这未出阁的姑娘是可带可不带的。 苑家混得再不济,也有爵位在身。不用像江州普通世家那样,借着参加宴会的名头,让自家的女儿出去露脸,以便以后能有个好姻缘。 这可难不住苑明溪。 她转日便上街去了陈府后门所在的梧桐巷,成功记下了陈府小厮的衣帽特征。 画给了裁缝铺的老板,在银钱的力量下,裁缝铺连日赶制出了两套陈府小厮的衣帽鞋袜。 她又去苑明玄的院子里,偷了几套苑府小厮的干净衣裳。 一切忙活完,离陈子赫的寿辰,还有整整两天时间。 苑明溪却觉得,这是她十四年来,最难熬的两天。 她第一次朦朦胧胧的懂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终于可以再次见到那位叶公子了。 毫无男装经验的苑明溪,处处打扮的都很像男子,就是漏了,自己的眉毛。 哪有男会画细长的柳叶眉啊。 小厮打扮的思若,显然也没有注意到眉毛这个致命问题。 苑明溪依着寻常出门的法子,用银钱让二门、后门的人放了行。 她比苑父一行人出门的时辰早了整整三刻钟。 知州府门前正熙熙攘攘,谁也不会注意到知州府大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有两个纤细的人影。 苑旭带着夫人苑余氏,三子苑明玄进了知州府的大门。 苑明溪心里算计着时机,和思若气喘吁吁地冲到了知州府门前。 “这位门房大哥,我们是楚郡王家的小厮,我们家老夫人有急事要和郡王说。” 苑明溪满面通红,汗如雨下,满脸都写着紧急二字。 要是没有那双柳叶眉的话,门房一定会让她进去的。 各府的门房,只要时间稍微当久点,什么架势没见过? 不就是趁着宴席人多想进去混点黄白之物的小贼吗?一年怎么也能遇上个十几个吧? “我们可不好随意放人进去,大家都是当差的,谁也别为难谁。” 门房说完,也不直接轰人,就是不让她们进。 苑明溪面带急色,心中正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一个声音响起了“让她们进去吧。”是有着一双好看桃花眼的陈家公子。 旁边还有……叶公子。叶公子正一脸随和,面带微笑得看着自己。 苑明溪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不会跳了。 第11章 遇险 “多谢二位公子。”红着脸的苑明溪,一路小跑的进了知州府。 “叶兄这次,还未出师,捷先至了。” 陈泽希笑得揶揄,揽着叶麟的肩,大步回了宴厅。 叶麟当然知道那个小厮打扮的姑娘,就是他这次的目标,苑四姑娘。 吸取了上次失败的经验,叶麟决定这一次,一定要给苑四姑娘一个好印象。 离江州还有二十里的时候,叶麟便派了小厮多方打探。 还故意在入城那日,精心打扮,浅步慢行。 为的就是尽量不让自己出丑。 想想自己和宛三姑娘的第一次见面,英雄救美是佳话,但需要美人救的男人便只能称作狗熊了吧。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猎物上钩的这么快。 说不定,再多在江州待一阵子,这门亲事就能板上钉钉了。 慌乱入府的苑家姑娘,却没了在宴席多待的心思。 羞死人了。 苑家姑娘是想自己挑夫婿,但她自小所受的教育还是大家闺秀那一套。 要是今日,她顺顺利利地混进了知州府,自然是能厚着脸皮,去多看两眼叶麟。 偏偏失败了,还被叶家公子盯着看。羞死人了。 苑明溪现在,正和丫鬟思若窝在宴席男客厅的小角落,满心期望着宴席赶紧结束。 天往往不随人愿。 这两人穿着苑府的小厮衣裳,却面生得很。苑明玄走了过来。 “四妹?”苑明溪闻声打一个哆嗦。 糟糕,忘记把衣服换成知州府的了。 “你又胡闹什么?看上谁家公子了?你不能和三哥说吗?”苑明玄压着声音,语速极快。 “未出阁的姑娘跑到男客席,要是传出去,你哭都没地方哭。” 不等苑明溪回答,苑明玄便迅速说道。“跟着我,不许乱跑。” 宴席结束后的苑明溪,站在苑府书房,面壁思过。 小姑娘受不住哥哥父母的连番轰炸,最终把能说的,都说了。 还被罚了三时辰的面壁,十日的禁足。 苑明溪十日的禁足期刚过,瑾州便来信了。 姐夫和外甥女出事了,苑旭看着手中的书信。只觉得这纸似有千金重。 七月下旬的澧江上,暑气渐散,秋风飒飒,两岸绿树红枫,金桂飘香。 宛矜玥却没心思赏景,更没心思吹风。 从未出过远门的宛三姑娘,晕船。 在河上飘了十几天的宛矜玥如今已成了纸片人,风吹就倒。 她只好每天安安稳稳地躺在船舱厢房,日夜颠倒的发着呆,偶尔听着云媱编着离奇的故事。 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连风吹过水面的声音都没有。 火光突然冲破了天际,与之相随的,是木头燃烧的焦糊味。 白日过量的睡眠,使宛矜玥第一个发现了异样。 随身携带的手帕用茶水打湿,宛矜玥听着云媱的话语,迅速动作。 蒙着湿漉漉的手帕,冲了出去。 宛父所居的厢房,此时火光冲天。船板上,被火烟呛醒的人们乱作一团。 会水的便跳船,不会水的也捡了轻快的木板跳入了水中。 唯有一身小厮打扮的宛矜玥,在往火光里冲。 那是她的父亲啊,她已经没有母亲了。 四年前,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的画面再次在眼前闪过。 宛矜玥的面颊上流下了一行又一行泪。 云媱的心疾速的抽痛了起来,那一刻她分不清,是自己在痛,还是宛矜玥在痛。 当年的她,听见母亲云染惨死的消息,心里也是这般抽痛。 “让我去,交给我,宛丫头。”随着云媱的声音响起,宛矜玥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她只能看见“自己”披了打湿的棉被,冲进了火光中。 “自己”拖出了,烧成焦炭般的人。 船要沉了,“自己”拖着那人,跳入了河里。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跳进河中,那江水冰凉刺骨。 秋天原来已经到了,冬天还会远吗? 翌日的她,是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的。 她手中紧攥着的,是一角烧得焦黑的衣料。 胳膊疼的抬不起来,腿也没了知觉,她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使自己从河滩上坐起来。 疼痛夹杂着疲惫,宛矜玥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八月初的瑾州城,不少百姓已经开始准备过中秋节的物品,全城上下,喜气洋洋。 城东南的颍郡王府,却静默地挂上了丧幡。 郡王一行,走水路,低调行事,未挂官旗。行至崇玥交界之处,遇恶匪,全船皆焚,逃生者不足十之一二。崇玥二州,派水性上佳之兵,苦寻数日,郡王至今无讯。 一身重孝的宛子阳,坐在议事的厅堂。 环视一圈,除了自己,家里再无男丁了。 大妹妹眼眶通红,显然是早已哭过,二妹仍在抽泣。 向来内敛的陈姨娘,站在角落,低头不语。 祖母面上不显,却一夜之间,头发尽白。 父亲和三妹,尸骨无存。 宛子阳重重地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开始忙活起来。 明知尸骨多半是寻不回来了,但宛子阳还是派了十几个身手好,懂水性的府中护卫沿着澧江搜寻。 做儿子的,总要尽最后的努力不是。 灵堂已经设了起来,里面摆着两副空棺。 报丧的帖子也派了脚力好的小厮前往各家去送了。江州舅父家,信还是亲自写一封吧。 宛子阳交代了杂事,又亲自望着灵堂布置好,忙完这些,月已上中天。 宛子阳走在空荡的郡王府,不由感叹,这秋风真的一天比一天凉了。 宛子阳身着重孝,跪在灵堂,答谢前来吊唁的宾客。 宛矜岚和宛矜妤两姐妹也身穿孝衣接待着前来吊唁的女眷。 苑旭骑着烈马,连赶了两三日的路,总算是到了瑾州。 刺眼的白。 苑明玄则一路护送着母亲苑余氏和四妹苑明溪所乘的马车,押后而行。 同路随行的,还有瑾州知州之子叶麟。 宛泽斌一死,宛家军权多半不保,叶麟突然有些庆幸,宛三姑娘的拒绝。 只是可惜了大好的局面。 现在这局势,自己和苑四姑娘的婚事,短期不便再提了。 到了第七日,该来吊唁的宾客几乎都已来了。 苑家一行人也在家里住了三四日了。 多了舅父一家的陪伴,老夫人和两位妹妹的精神也显得好些。 宛子阳想,是时候带着父亲三妹的贴身之物,回栎阳祖坟安葬了。 第12章 抵达 宛矜玥再次转醒,是在一辆简易的马车上。 旁边是一个陌生的丫头,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 “少爷,姑娘醒了。” 马车应声停下,一位身量高大,面容清秀的公子走了进来。 他的眼神闪烁,并不直视宛矜玥。 “白夏,你先出去吧,我有事要和姑娘说。” “在下钱天和。敢问姑娘贵姓?” “宛,多谢钱公子相救。” 宛矜玥抬眼望着这个面容清秀的男子,他看来和自己兄长一般大。 “宛姑娘,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和你说。”男子眼神躲闪,神色紧张。 “宛姑娘之前,男装示人,在下并未看出姑娘是女子。” 话还未说完,这位钱公子耳根子便红了大半。 “在下,给姑娘胳膊包扎之时,撕开了姑娘衣衫。” 钱公子的脸已然红成了猪肝色。 “我会对姑娘负责的。” “我是兵部尚书之子,我家住在栎阳东城冬青巷壹号。” “姑娘要是没有落脚处,也可以和我回家的,我会秉明家父的。” 钱天和一股脑地把想说的都说了,却不敢继续在马车上待着。 “白夏,进来陪着宛姑娘。” 钱天和匆匆下了马车,上了马,匆匆望了一眼马车。 他心中有着说不上来的异样情绪升起。 宛矜玥的棕色卷发,浅棕眼眸,无一不在说明着。 这女子不是单纯的崤东血统。 崤东贵族向来不屑于与霞西通婚,更何况崤东平常百姓家都有些看不上双国混血的人。 钱天和的头开始疼,怎么才能让自己的母亲接受一个出身不高的儿媳妇呢? 马车又开始行进了。 宛矜玥现在可没心思搭理这事。 钱公子顶多能看见肚兜的一角,只要他不说出去,这事根本不是大事。 现在的大事是,查明那天晚上,船为什么会着火。 家住栎阳府?秉明家父?看来大家很顺路呢。 宛矜玥已经恢复了身体知觉,左手小臂有木板固定,疼痛一阵阵传来,多半是断了。 她又活动了双腿,能动,双腿应该只是皮外伤。 宛矜玥缓缓闭上了眼,看似是在闭目养神。 “媱。” “我在。” “你什么看法?” “那船上防水的桐油有问题,里面掺了其他的东西。” “还有呢。” “火燃起来前,没听到声音,动手的肯定是船上的人。” “还有就是,郡王应该被人下了药,他没有挣扎迹象。” “那范围又小了不少呢。” “我建议你从朝堂入手。”宛矜玥缓缓睁开了双眼。 旁边的白夏,正沉默的缩在马车的一角,发着呆。 又过了两天,一行人走到了岚州洛县。 这期间,宛矜玥一直很少说话,除了吃饭睡觉,便只会坐着发呆。 其实她偶尔也会和云媱聊聊天,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洛县的官驿里,钱天和带着小厮钱左,宛矜玥和丫鬟白夏,正沉默的坐着吃晚饭。 他们一行四人,今晚要在官驿修整一日,明日晌午再继续赶路。 “钱公子,离中秋还有几天?” “还有十八日。” “钱公子有纸笔吗?我想给家里写封信。”宛矜玥仍然淡淡的“待会我有些事和钱公子说。” 钱天和一愣。他救到宛矜玥时,宛矜玥正一身小厮打扮。 十岁左右的小厮,一般不是家生子,便是没父没母的孤儿。 前者一早便被钱天和否了,要是家生子,安心做丫鬟不就好了,何必女扮男装呢。 钱天和一早便认定,这位宛姑娘定是由于生活所迫,才会扮成男子。 可她现在说她要给家里写信? 钱天和带着满满的疑惑,和宛矜玥一起走进了他住的客房。 经过多日的相处,宛矜玥也看明白了,这钱天和多半是个正派人。 举止有礼,注意距离。 “我是瑾州颍郡王家的三姑娘,扮成小厮陪父亲回都述职。” 虽然宛矜玥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平常一些,但说到父亲二字时,宛矜玥还是不可控制的颤了音。 “钱公子之前和我说的事,我深思过了。” “女儿名节的确事关重大,但只要钱公子三缄其口,此事断不会被外人知晓。” “我没有看不上钱公子的意思。但一来我二者年纪悬殊;二来小女子此生想找个两情相悦之人。” “你我二人萍水相逢,我感念钱公子的救命之恩。” “但恩情终究只是恩情。” “在下明白了。” 钱天和的情绪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产生了巨大起伏。 她出身不低,钱天和多了几分轻松,父母那边,不是那么难以交代了。 她不愿和自己有牵扯,钱天和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就像是冬日里突然被扔进冰窖。 拿到纸笔的宛矜玥,当晚便写了两封信。 一封送往栎阳府颍郡王府,一封送往瑾州颍郡王府。 转眼便到了八月十四,钱天和一行四人,总算到了栎阳府。 从栎阳府的北门进来,容平大道两旁种植着整齐的高大银杏。 叶子在秋风中缓缓下落,目之所及处,满地金黄。 “钱公子,就此别过,救命之恩,自会相报。” 宛矜玥走下马车,面带薄纱,向钱天和辞行,她的左手仍用木板固定着。 那句宛小姐,我送你回去吧。卡在钱天和的喉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宛小姐带上白夏吧,我一个男子。带丫鬟回去难免被误会,再说,白夏本就是为了照顾你买的。” 宛矜玥微微点头表示同意“钱公子,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钱天和望着越走越远的女子。 心中不禁感叹,宛小姐的后会有期是客气话,自己却真的希望能后悔有期呢。 宛矜玥乘坐的马车,被小厮钱左就近贱卖给了城中店家。 栎阳府不许策马奔腾,钱天和牵着马,带着小厮钱左慢慢地走回了家。 现在的栎阳府颍郡王府,其实就是当年的安国公府。 当年安国公一家被流放,先皇便将原来的安国公府赐给了宛泽斌的父亲。 宛家长期居住瑾州,这栎阳府的宅子平时只有一个老管家,几个看门人。 这宅子除了每逢三年述职有人一住,便只有宛家人去世,才会有人来。 因为宛家祖坟,在栎阳府西郊。 第13章 真相 四年前,宛矜玥的母亲去世,是宛泽斌带着儿子宛子阳一路护送。 这一次,宛子阳孤零零地带着父亲妹妹的贴身之物,快马加鞭,终于在中秋节前一天,赶到了栎阳府。 他从瑾州出发时,宛矜玥报平安的信还未到。 一身素衣,面带薄纱的宛矜玥,刚走到颍郡王府门口。便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 那是一匹白马,马旁边走着的,是一身素衣的宛子阳。 “兄长。”连日来抑制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宛矜玥带着哭腔,顾不上左手小臂有伤,径直扑向了宛子阳。 “三妹?”宛子阳声音微颤,嗓音沙哑。 宛矜玥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兄长眼中充满血丝,面容疲惫。 他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两兄妹带着重逢的喜悦,和父丧的沉重,互相依靠着,走进了颍郡王府。 秋风瑟瑟,万物寂寥。 刚回到家的钱天和,行装都未收拾,便听说了,瑾州回都述职的大小官员路遇恶匪,幸存不过十之一二。 一路上宛姑娘一身素衣,原是在守孝啊。 钱天和突然有些恼,自己真是个榆木疙瘩。 宛矜玥简单和兄长陈述了连日来的遭遇。 只是被钱天和撕了衣裳这一段,被略了过去。 “玥儿这两天,先安心休息吧,事情只要有鬼,总是能查出来的。” 宛子阳看着一身素衣的幼妹,还没满十岁的女孩,懂事镇静得让人心疼。 四年前,母亲去世后,三妹便变了很多。 以前很爱撒娇的,后来,便只剩懂事了。 也是从那时起,三妹的仪态家教,在瑾城同龄女子中,一直算是拔尖的。 宛矜玥注意到了兄长的凝视,那眼神中,是心疼。 “兄长也早些歇息。” 宛矜玥带着白夏,匆匆地回了落脚的院子。 这院子名叫丹若,里面种着大量的石榴树,因此得名。 中秋已到,丹若院里满是落叶,石榴树上唯有的几片叶子,在悲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这次宛矜玥回都,因为男装的原因,并未带丫鬟。 这白夏,也不知道有几分靠得住。 “白夏,你怎么会来当丫鬟,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白夏看了看自己的主子,心里却有几丝激动。 二十天了,主子第一次和自己说那么多话。 “家里没有其他人了。” “父亲之前是泥瓦匠,帮别人起屋子的时候,没留神,摔了。” “落下了残疾,母亲便改嫁了。月余之前,父亲害了风寒,没挺过去。” “我便想着出来当个丫鬟,只求能有口饭吃。”白夏说起这些时,并无多少伤感之意,就好似在说,别人的故事。 “姑娘,这是我的卖身契,钱公子让我给你的。” 宛矜玥接过白夏手里的卖身契,默默折好。 “你以后就睡偏房,我有事会叫你的,我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宛矜玥只觉得浑身奇累。 连日的赶路,父亲的身死,未查明的真相……一个又一个大石头压在宛矜玥的心头。 这二十多天以来,她从没有一天睡好过,饭也只是随便吃两口。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有了兄长可以依靠,宛矜玥罕有地睡了个好觉。 崤东国自大盛朝以来,改三年守孝为三月,提倡民众薄葬。 发展到了如今,无论贵贱,葬礼皆从轻从简。 按理说,崤东国重视孝道,这薄葬实在是对先人不敬。 但真正实施下来,很多人都从中尝到了甜头。 这薄葬,一是操办葬礼省钱,二是不影响官员仕途,三是杜绝了大量的盗墓贼。 时间长了,从贵族到百姓,都接受了这薄葬之礼。 宛父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日。尸首多半是找不到了。 宛家兄妹决定挑就近的吉日,为父亲立一座衣冠冢。 街上的民众喜气洋洋得过着节。宛矜玥和宛子阳则在刚布置好的灵堂,守着灵。 颍郡王府在栎阳府并没有什么沾得上亲的人,唯一有点关系的。 便只剩今年升迁至栎阳府当治中的章家了。 但自宛父身死,章家一直未有任何消息。 不见上门吊唁,不曾寄过书信。 宛子阳感受到了几分人走茶凉。 来都城述职的大小官员的述职文书,是一早便呈了上去。 今日的中秋宫宴,是出结果的日子。 所有来述职的五品以上官员,齐聚舒阳殿,一同等着那或令人喜,或令人忧的述职结果。 钱天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兴致缺缺。 两年前,十七岁的钱天和,被父亲送到了崤东和北佑国接壤的岚州军营历练。 说是历练,其实就是去走形式。 钱天和知道自己的父亲和上司打了招呼,他也清楚知道,近几年,崤东是不会和北佑打起来的。 北佑曾和崤东曾签署了三十年的停战协议,并建立两国互市。 在二十多年的停战下,岚州作为互市的主要地点,经济发展的异常繁荣。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会去掀起无谓的战争。 两年了,混日子的钱天和已成了岚州军的正五品千户,却依然没有上过像样的战场。 钱天和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他想上真正的战场,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好男儿当热血撒四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父母的羽翼下混日子。 此次宫宴少了瑾州的大小官员,场面却依然喧闹。 澄王坐在离皇帝最近的坐席,正缓缓的喝着杯中上好的阳泽酒。 崤东有名酒,一曰阳泽酒,二曰澧水酿。 皆是好水出好酒。 想一想那尸沉澧江的颍郡王,澄王心情不由得好了几分。 澄王是先皇后所出独子,继后则是他的嫡亲姨母。 再加上继后入宫十年,荣宠已衰,膝下却只有两位公主。 故而这排行为二的澄王,占着一个嫡字,乃是未来太子的热门人选。 可再热门的人选,有时候也不见得能笑得到最后。 澄王看上了远在瑾州的有十万宛家军颍郡王。 又借着所谓的教书先生钱致远,多次和宛泽斌洽淡。 这老狐狸就是和他打太极。 既然想要的肉在别人嘴里,那人还死死咬着不放,那便只好杀了那人了。 只是不知道,泡了死人的澧江水,酿出来的酒是不是依旧醇香。 第14章 乞儿 当今明帝,有六位皇子,八位公主。成年皇子却只有两位,江王萧温和澄王萧稷。 江王出身卑微,其母不过是元皇后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意外得了宠幸,至今位份也不过是个嫔。 他的封地江州,是全崤东最贫瘠的地方。 反观澄王,同样是及了冠的皇子,澄王的封地却是崤东最为富庶广袤的澄州。 皇子成年居封地,不奉召不得回都,是大盛朝多年的惯例。 澄王却不需遵守,明帝甚至给了他自由出入宫廷看望继后的权利。 澄王表面只占一个嫡,实则还占着长。 可史书上又有几个嫡长子顺利继位了。 澄王只相信自己的实力。 月亮渐渐西移,中秋宫宴也随之走向了尾声。 坐在上席的明帝,终于想起了路遇恶匪的瑾州官队,匆匆下了几道安抚旨意,便准备离席。 这其中便包括,封颍郡王世子宛子阳为颍郡王,并赐官栎阳指挥使司镇抚。 “各位爱卿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今天的宫宴便散了吧。”这不过是皇帝的一句客气话罢了。 哪知道真有人敢接。 “臣有事,臣岚州军千户钱天和,自请前往澧江剿匪。” 兵部尚书钱承运看着犯傻的儿子,心里说不上来的气。 明帝看着面前恭敬行礼的年轻人,心中有几分好笑。“准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崇州军千户,自行点兵前去吧。” 宣旨太监到的时候,宛子阳和宛矜玥正跪在灵堂,静默地烧着纸钱。 下跪,听旨,打赏,送客。 宛矜玥看着明黄的圣旨,皇上这是不让哥哥回瑾州的意思。 十万宛家军的首领,看来也要换人了。 宛子阳被一张圣旨扣在了栎阳府,瑾州那边便只剩下妇孺。 宛家兄妹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将祖母庶姐接至栎阳,方便照管。 九月初六,是个适宜下葬的吉日。 宛矜玥作为未嫁女,不能跟随丧葬队伍前往祖坟。 宛父的尸体仍未找到,宛家兄妹选择了宛父生前最喜欢的蚕锦衣和一枚刻着“清”字的玉佩,放进了棺椁。 秋雨绵绵,打在身上无甚感觉,心里却是透心得凉。 还有十几天就要出丧期了,父亲,你的冤屈迟早会查明的。 宛矜玥站在院中,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雨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空中桂花的香气,一日比一日淡了。 三月孝期将满,九月初从瑾州出发的宛老夫人一行人终于在九月下旬抵达了栎阳。 长长的车队在颍郡王门前停下。宛矜玥几乎是跑着出得大门。 忽然苍老的祖母,沉默的陈姨娘,两位姐姐看起来,也消瘦了不少。 明日便要出孝期了,颍郡王府门口仍挂着丧幡。 宛矜玥忍下泪意,扶着宛老夫人进了府。 陈姨娘和两位宛姑娘紧跟其后。 两位管家则忙活着去安置下人和财物了。 宛子阳今日不在府中,他明日便要上任,今日去了栎阳指挥使司交接镇抚的相关事宜。 进了府的宛矜妤,拉着宛矜玥看了又看,眼泪从眼眶中不断滑落。 三妹原来真的还活着,那封报平安的信是真的。 一番聊叙过后,大家回了自己的院子安置。 青兰和莺儿这次也跟着宛老夫人一行人来到了栎阳。 宛矜玥照例只留了青兰贴身照顾,将莺儿和白夏都放在了外院洒扫,干些杂事。 出了孝期的宛子阳正式袭了爵,栎阳指挥使司镇抚的工作也做好了交接,正式上了任。 而宛矜玥这月余的时间,并未闲着,她在云媱的指导下,勤练武艺。 云媱原本准备明年再教宛矜玥的轻功也提上了日程。 这世上武艺,多是五六岁便开始习的童子功,入门晚了,便会影响效果。 但云媱上辈子十五岁才开始学功夫,比如今的宛矜玥,晚了整整五六年。 故而云媱所习功夫,皆是适用于入门晚的人的。 云媱教宛矜玥的轻功,名叫风影步。 风影步的创始人奚晋,当年曾是名震崤东的武学大家。 三十岁那年,奚晋突然消失在了大众视野。 风影步就此成了江湖传说。 宛矜玥自是不知道什么风影步的,云媱愿意教,她便愿意学。 父亲的去世,让她突然懂了,这世间,向来不太平。 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唯有靠自己。 武艺不能落下,其余也得安排上。 宛矜玥开始查当初瑾州官员的随行名单,以及朝中形势。 云媱则又开始借着苑靖的名号,走街串巷。 崤东的城池大都一个结构,东城居贵族,西城住平民。 栎阳府也不例外,只是,栎阳府的正中间,多了恢弘的皇城。 想要得到大量的消息,街头常见的乞儿是一大助力。 街头巷尾的茶馆也是不错的选择。 其实最有迷惑性,最能接触到贵族的,还是那顶尖的青楼。 消息网的建立,向来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这需要时间,忠心可靠的人,还有大把的银钱。 云媱这次,盯上的是乞儿。 当年做杀手的时候,云媱没少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一城的乞儿,向来不是一盘散沙。 找到栎阳府乞儿的领头人,并为己所用,是云瑶近期的目标。 栎阳府的西城,远比瑾州繁华。 云媱一身素锦直缀,手拿折扇,身旁跟着的是小厮打扮的青兰。 不远处有一十五六岁的乞儿,衣衫破败,看似跪地乞讨,眼神却充满躲闪。 他更像是在监视人呢。 云媱心生好奇,就近选择了一家茶摊,叫了一壶碧螺春,坐了下来。 “青兰,看见那个乞儿没?你过去在他碗里放两枚银裸子。” 青兰应声前去。云媱有点明白宛丫头为什么喜欢这个闷葫芦了。 忠心,寡言,还听话,从来不问为什么。 云媱则在茶摊观察者乞儿的反应。 银裸子掉进破烂陶碗中,发出了不同于铜板的清脆之声。 乞儿却没有激动得感激道谢,反而愣了又愣。 等他反应过来,青兰早已回到了云媱身边。 果然有问题,就是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和栎阳府的乞儿头头扯上点关系。 第15章 外室 一抹红色身影从茶摊旁边走过,是个面容清秀的男子。 云媱匆匆一瞥,转而又将眼神转向了有问题的乞儿。 “求贵人赏口饭吃吧。”刚刚对乞讨漫不经心的乞儿出手了。 他紧紧地拽着红衣男子的衣摆,低声乞求着。 他陶碗里收到的银钱也早就被收了起来。 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极了饿得抓狂的可怜人。 一枚银裸子应声落下,红衣男子拂袖便走。 云媱却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空气中,好像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 那是寻踪散的味道,道上常用来跟踪人用的。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宛丫头这身子练了一个多月的轻功,虽粗略,但跟个人还是可以的。 云媱让青兰在茶摊等她,匆匆跟上了红衣男子。 他进了西城一间小院子。 隐于树枝的云媱,看着两三个乞儿靠近了小院。 领头的乞儿,十分面熟,是刚刚在西市乞讨的那个。 红衣男子一直在院中待到了傍晚。 后来便匆匆地离开了西城区,去向了东城区。 中间还躲进茶馆里,换了身衣裳。 上好的青色锦衣,腰间挂上了翠玉配饰,折扇也换成了湘妃竹所制。 翠玉在栎阳府的贵人中,算不上什么顶尖之物。 这男子顶多是个普通官宦子弟。 直到这男子走进了章府。 栎阳府中,姓章的官员,云媱自是不知道有多少。 但她却知道,宛丫头的准二姐夫,正是姓章呢。 月亮悄悄得从东边爬上了天空。 西城区的破庙里,三个乞儿叽叽喳喳得讨论着什么。 “老大,打听出来了,那是栎阳府治中家。”最左边的乞儿邀功讨好的说着。 “治中是个什么官?”最右边的小乞儿看起来年纪最小。 “不知道啊。” “约莫不会是什么大官,栎阳府府尹才是最大的官,治中肯定不大。” “治中是正五品官员,在栎阳府不算什么大官。”两个小乞儿的老大,最中间的乞儿,终于开口应了话。 这乞儿看来身份必不会简单,在破庙外躲藏偷听的云媱,自是听到了那些话。 云媱之前未曾见过这宛丫头的准二姐夫,她只记得姓章。 但她却记得他的身份,栎阳府治中家的独子。 看来就是白天所见那人了。 探听到乞儿落脚点的云瑶不再停留。 也不知道家里会不会发现自己不在府中。 深秋的夜,格外得凉。 小厮打扮的青兰在栎阳府西城的大道上瑟瑟发抖。 茶摊早已收了,小姐怎么还不回来找自己。 刚刚走到颍郡王府后门的云媱,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她开始回想。 云媱一拍脑门,糟了,青兰还在西城。 云媱不再停留,赶紧用上轻功,疾步冲向西市。 还好,人还在。 没吃晚饭的主仆二人,此时都有些疲累,慢慢走回了颍郡王府。 晨起练武看书,午后出门打探。 云媱这次直接去了西城的小宅子。 昨日被饿得够呛的云媱,这次随身带了干粮和水。 趴在小宅子外的大树上,静静地观察着。 那小宅子里,住着一个貌美的妇人。 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她挽着已婚妇人的发髻,肚子已经显怀。 云媱这边在大树上,已经开始脑补一场大戏。 一个隐瞒身份的官家子弟,一个有孕的美貌妇人。 如果这章公子不是宛丫头的准二姐夫的话,这会是一场好戏。 一身干净的粗布短打,头发也梳理得整齐,用布条扎起。 云媱差点没看出,这是昨日的乞儿。 敲门声响起。 “姐姐,我是开济,我还活着。”乞儿面带悲戚,声音颤抖。 “开济?”原本谨慎的女子应声打开了门。 眼泪迅速地从女子面颊滑下。 姐弟俩相扶着走进了院中厢房。云媱轻手轻脚的摸到了厢房的窗户下,蹲好。 “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你根本没活下来。”女子掩面哭了起来。 那个叫开济的乞儿,缓缓地说了起来。 “当年充军路上,出了意外,我们在风岚山脚下,遇上了雪崩。” “那时正好是饭点,大家手上的绳索都解开了,父亲最先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就把我扔远了。” “所以盖在我身上的雪并不厚,侥幸活了下来。” “只是当时脚上穿得草鞋,脚趾都冻没了。” “我也曾试着去刨父亲叔叔,可能是我还是太没用,刨了一日也没见成效。” “再后来,我便一路乞讨回了栎阳,一年了,终于再次见到了姐姐。” 女子哭得更厉害了。 “济儿,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就安心住下,我这就去给你姐夫写信去。” “姐夫?” “当年我本该被充为营妓的,但是当时营妓的管事,动了其他心思。” “他把我高价卖进了惜阴楼,又低价买了个青楼丫鬟,抵了我的名字。” “当时他们让我接客,我不愿。” “幸好遇上了你姐夫,他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想买个清倌做小妾。” “做小妾总比在惜阴楼强,我便答应了。” 原来这姐弟曾经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孩子。 他们的祖父沈元正当年位及内阁次辅,一直认为大皇子性格偏执,过于自大,不适合做储君。 没曾料想,四年前,寒冬降临,武帝突然重病去世。 大皇子凭借着嫡长子身份顺利继了位 作为先皇提前钦定的顾命大臣,沈元正一直顺顺当当的在内阁待到了去世。 他的子孙却没这么好福气了。 一年半以前,有人密奏皇上,沈家通敌叛国。 妄想勾结南洺再起战争。 一封所谓的匿名信,一场走形式的三法司会审。 沈家男丁悉数充军流放,女子归入贱籍。 云媱自是不知这些往事的,她却也听出来了。 这姐弟曾是官宦出身。 那这小乞儿,可能更有利用价值了。 沈开济听了姐姐的话,结合着最近所见。 迅速得出了结果,这章家公子,已经定亲,却还未成亲,怕纳妾影响声名。 便编出了个身份,哄骗自己的姐姐。 官宦子弟家的外室,可远比做妾糟糕得多呢。 沈开济面上不显,听着姐姐唠唠叨叨地说着琐事。 第16章 宫宴 入夜,盯梢盯得累及的云媱。终于看见了小乞儿的下一步动作。 沈开济翻了院墙,匆匆走向了另一个破庙。 这小子狡兔三窟? 但很快破庙里的乞儿人数,便震撼到了云媱。 这不会是栎阳府里所有的乞儿吧? 惊讶之余的云媱,心中涌上欣喜,不枉费这两天的风吹日晒。 沈开济穿着短打,站在破庙的神案上,说着最近的安排。 云媱心下了然,这沈开济要调查姓章的。 眼看着,再跟着没有多大意义。 云媱运起轻功,回了颍郡王府。 青兰正在小厨房温着羊肉粥,云瑶循着香气进了小厨房。 一碗香喷喷的肉粥下肚。 “宛丫头,你准二姐夫有问题。” “今天下午我没睡觉,听见了。” “你想怎么处理?” “自然是让他身败名裂了。” “不过不急于这一时,毕竟他那边,已经有人帮我们盯着了。” 快要立冬了,宫里的贵人趁着最后一波菊花开得正好,办了一场赏菊宴。 作为郡王家的嫡小姐,宛矜玥自是接到了帖子。 崤东国高门大户的女儿间,嫡庶差别本是不大的。 因为女子和男子不同,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多一个女儿嫁得好,家族便多一分助力。 但宫宴不同,这样的场合多是天潢贵胄,是不会邀请庶女的。 宛矜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浅棕色的眼睛。 父亲以前,究竟在害怕什么?祖母又为何,极少出现在人前? 仅仅是因为崤东贵族看不上血统不纯之人吗? 宛矜玥连日来翻查了所有能找到的邸报,熟悉了栎阳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名称及品级。 能和自己父亲扯上关系的,不出意外是天家。 这世上杀人,无非为了情、财、利。 父亲当年和母亲两情相悦,不太可能为了情。 至于财,当时的船上并没有出现什么所谓的恶匪。 那就只能是为了利益了。 皇子陆续成年,太子之位悬空。军权似乎是夺嫡的一大助力呢。 宛矜玥不知道自己的霞西血统究竟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但目前只有一件事最为重要。 给父亲报仇。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青色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素雅中带着几分贵气。 腰间是素白色的窄衿带,上面系着羽蓝色蝴蝶结子长穗宫绦。 发髻仍是崤东未出嫁贵女常见的垂鬟分肖髻,松松插了一只点翠蝴蝶簪。 马上便要进入冬天了,宛矜玥接过青兰手中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披在了身上,系好。 宛矜玥看了自己的妆容仪态,没有问题。 便带着青兰和莺儿出了门。 马车行到了皇宫的平西门前,便停了。 来参加宫宴的贵女马车整齐排列,赶车的车夫或聚众交谈,或独坐发呆。 宛矜玥抬眼望着这陌生的宫门。 红门高大,鎏金铆钉,这种地方何必耗费朱砂涂门,冤死人的血足够了。 云媱对这种地方带着先天厌恶。 她第一次进霞西皇宫,毁了自己的皇室名声与未来。 第二次进霞西皇宫,便是为了所谓的复仇。 复仇,母亲不会回来,自己仍是孤苦伶仃,可不复仇,她意难平。 于是她选择了复仇,又选择了死亡去逃避复仇之后的空虚与孤寂。 但宛丫头不同,她没了父母还有哥哥姐姐,还有祖母,以后还会有个爱她的丈夫。 她还会有孩子,她有她在乎的人,也有在乎她的人。 而云媱当初,除了仇恨,什么也没有。 她的师傅沈昙,对她异常严格,她从未从任何人身上得到一丝温暖。 因为,给她一点光亮的母亲死了。 这次的赏菊宴设在皇宫的后花园。 宛矜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假山旁的顺清郡主。 那是个极好看的女子。鹅蛋脸、圆杏眼、小巧玲珑的翘鼻,一双樱桃似的小嘴,皮肤白皙,身量中等,脸上带着几分骄傲。 她穿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孔雀纹是用上好的翠羽捻成的丝线绣制,两颗圆润透亮的珍珠是那孔雀的眼睛,配上素雅奢华的镂金挑线纱裙。 这女子身份定不会低。 宛矜玥打量着周围,贵女们大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的说着话。 唯有假山旁的女子和自己落了单。 这女子应该是在等人,有些身份高贵的人只喜欢和同样身份的人一起玩。 宛矜玥缓缓的在御花园中,逛了起来。 她自从练了武,耳力一日比一日强。 很快她便从其他贵女口中,得知了女子的身份。 庄王家的嫡女顺清郡主。 大盛朝按照祖制,世袭爵位家的女儿出嫁之际都会有相应的封号。 亲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县主。 宛矜玥日后出嫁前,也会受封县主,领相应的年俸。 这女子未到出嫁之时,便已有了封号,看来是个在宫里说得上的人。 “永安公主到~”随着小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 原本喧闹的御花园瞬间安静了下来。 “小女见过永安公主。”甚为整齐的行礼声响起。 那穿着石榴红挑丝双窠云雁装的华丽女子径直走到了宛矜玥面前。 “你便是那颍郡王府家的三姑娘?”永安公主站在离宛矜玥两三步处,停下了。 “正是。”宛矜玥微微抬头,第一次看清了这永安公主。 柳叶眉,丹凤眼,皮肤白皙,可比起顺清郡主,始终少了几分俏丽。 要不是衣饰华美,这永安公主不过中人之姿。 再加上那满脸的不屑,更让人败了不少好感。 “倒是个长得特别的。”永安公主笑得甚假,眼光不住的上下扫视宛矜玥。 “本公主之前可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子。” “不知你家的姑娘是不是都长得和你一样出众?”安静的御花园,只有永安公主和顺清郡主的轻笑声在回荡。 “姐姐,这宛三姑娘是第一次来这种大场面,姐姐连连发问,都让人家小姑娘不知如何搭话了呢。”顺清郡主的声音,有些和容貌不符。 她的声音偏哑,吐字不清,像极了寻常人口含异物发出的声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女不便评价家姐。”宛矜玥福了一礼,姿态谦卑。 第17章 弓箭 低头的那一刻,她看见了顺清郡主拇指上的皮套。 曾经二姐喜爱练箭,总是被弓弦割伤拇指,章汾义就曾亲手做过一个这样的皮套。 永安公主瞥了瞥这恭敬的女子,没从她的眼中看见屈辱与愤恨,顿时觉得没意思了起来。 赏菊宴开始了,被永安公主奚落过的宛矜玥,孤零零的在御花园走着。 她一边走,一边丈量着御花园,顺带观察着这宫里的防务。 说不定,这些东西,哪一天就用上了呢。 “宛家三姑娘你也见了,那宛二姑娘估计也是个血统不纯的货。论容貌肯定是比不了妹妹的。” 永安公主手里拿着一朵盛开的寒菊,缓缓撕扯着花瓣。 “我向来不担心这些,只是想起我喜欢的男子竟然和别的女子定过亲,我便觉得这女人该死。” “想要她的命,也不是不可以,这办法多得是。” 宫宴是在傍晚结束的,宛矜玥踏着夕阳的余光走出了平西门。 这样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来呢? 丹若院里,烛光熠熠,宛矜玥坐在小桌前,面前是一张粗糙的皇宫局部图。 墨迹未干。 “媱,我今天发现,章汾义好像在追求顺清郡主。” “听起来像是个好消息。” “是啊,有人帮我们收拾章公子了。” “还能顺便收个小弟,让他跑跑腿。” 赤霞弓现世的消息,在短短五天内,传遍了栎阳府的大街小巷。 这赤霞弓乃是曾经的名将赵鸿雪所有。传说中,这赵鸿雪能射中两百步之外的铜钱,目力,臂力皆异于常人。 崤东国中,喜爱骑射之人,无人不想亲眼目睹一番赤霞弓。 顺清郡主也不例外。 顺清郡主自小爱好骑射,却不得其要领。 骑射功夫在栎阳贵女中,并不出色。 但顺清郡主并不知晓。 在她眼中,自己是无人出其右的巾帼英雄。 要不是她的父亲庄王阻拦,她早就上边疆闯出了一番名堂。 顺清郡主,对赤霞弓,志在必得。 另一边,被父亲派往城郊收租而消息闭塞的章汾义,终于跑完了郊上的庄子。 章家入栎阳府不过半年,自是来不及置办产业,这栎阳府城郊的庄子乃是章汾义母亲章钱氏的嫁妆。 本该就此回章府的章汾义,转道去了西城区。 七八日未见诺儿了,也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 章汾义匆匆摘了身上代表身份的配饰,交给小厮。 自己一个人去往了那僻静的别院。 对骑射并不感兴趣的章汾义,并未注意到街头巷尾关于赤霞弓的传言。 章汾义踏入小院时,丝毫没发现,这里早已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了。 约莫两刻钟以后,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走到了西城。 “那弓真的被这院子的主人收藏了?” 顺清郡主今日穿得依然张扬,一身朱色衣裙甚为鲜亮,裙边缀满的珍珠拖在西城的灰泥地上发出唰唰的声音。 她的身旁是一身绛紫锦衣裙的永安公主。 “应该错不了,花重金买的消息。”永安公主好听的清丽之声响起。 “那便敲门问问吧。” 得了命令的大丫鬟,匆匆上前叫门。“有人吗?” 并不熟悉的女声响起,章汾义下意识的便想躲。 转念又想,这西城认识自己的人,寥寥无几。 “应该是隔壁邻居吧,我去开门。”身子日益笨重的沈心诺今日格外笨拙。 “还是我去吧。” 章汾义体贴的抚着沈心诺坐下,自己匆匆去开了门。 沈心诺却并未安坐,跟着章汾义走到了大门边。 “义郎?” “你怎么在这里?” 笨重的身子,貌美的妇人,瞬间刺伤了顺清郡主的眼。 摔门的声音传来,只留一脸呆滞的章汾义。 “夫君,那便是姐姐吗?” 顺清郡主也是习武之人,那声刺耳的姐姐气得她全身一顿。 这卑贱之人也配叫自己姐姐? 永安公主和顺清郡主的浩大队伍渐渐远走。 西城围观的人却未散了。 公主出行,自是有人开道的,西城的百姓甚少见这阵仗,全都出来看热闹。 琉璃瓷器破碎的声音夹杂着女子沙哑的骂声。 十四岁的顺清郡主,第一次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她恨不得章汾义现在就和他养的小女子去死。 永安公主一直斜倚在榻上,看着顺清郡主打砸。 屋中终于没有东西可砸了。 “你想他俩一起去死?”永安公主看着自己的手,刚染的丹蔻,还带着几分新鲜花香。 “那不成还让他有机会在我面前添堵。”顺清郡主越想越气,抬脚踢了屋中的凳子。 “只是死你便开心了吗?”永安公主坐正了身子,笑得甚是温婉。 “章汾义既然肯退了原有的亲事,另攀你这枝高枝儿,安知他不肯杀人呢?” “等到那小娘子死了,你再找几个所谓的小娘子的家人,去章府闹便是了。” “再买通两个御史,参一个章家治家不严。” “说不定章家就此没落了。爱富贵的人,没了富贵,永不翻身才是最好的惩罚。” “到时候他就是那路边的烂泥,谁都能踩一脚。” 在庄王府偷听的云媱,心里默默将永安公主放入了必除名单。 位高权重,心思狠毒,这样的人,不可不除。 西城破庙,沈开济一身乞儿装。 云媱踩着入夜的点,来到了破庙。 “你姐姐的确有危险,近日一定要藏好。这次配合的不错,顺清郡主对章汾义起了杀心。” 云媱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原来自从上次跟踪之后,云媱便命莺儿乔装打扮长期跟着章汾义。 终于知晓了,章汾义将会出城一段时间。 云媱立即主动联系了沈开济,双方开诚布公的谈了一番。 连日的打听,沈开济也知晓了这章公子的品性如何。 一个定了亲的男子,偷偷摸摸在家养外室,还和身份高贵的顺清郡主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想来也不可能是什么好男人,更不可能对自己姐姐有所谓的真情实意。 目标一致,合作很快达成。 之后便是一步步行动了。 第18章 杀人 云媱偷偷打伤了章汾义惯用的两个小厮。 临时调来的小厮,并不知道章汾义养外室的事。 但能不能瞒住章汾义赤霞弓的消息,云媱她们仍是在赌。 至于章汾义那天回来一定会第一时间去看沈心诺,则是沈开济的推测。 沈开济借着闲聊问起了他的所谓姐夫。 知晓了章汾义平时七日必会见一次沈心诺,和这一次收租的日子,正好差不多。 赤霞弓的消息,也是由沈开济带领城中乞儿散播出去的。 说白了,这是一场豪赌。因为宛矜玥一行人,能用的人实在有限。 可是赌赢了,章汾义有人收拾,她们能全身而退。 赌输了,对她们也无甚影响。 现在看来,她们已赌赢了大半。 惊慌之余的章汾义,心中满是疑惑。 自己不聪明,不然去科举考功名便是,何需如现在这般,靠女人挣地位。 但他也没笨到看不出蹊跷。 这实在是个拙劣的局,局中还带着诸多巧合。 章汾义心头正烦闷着。那边顺清郡主的信便到了。 庄王府后门外,章汾义扮成小厮模样,怀着几分忐忑等待着。 后门开了,是顺清郡主的大丫鬟。 章汾义亦步亦趋的跟着,心不可控制的乱跳。 他,在害怕。 “义郎来了。”若是寻常女子的声音,这句话听起来应是婉转动听的。 可顺清郡主的嗓音偏偏比男子还要哑上几分。 章汾义不可控制的抖了又抖。 “义郎在害怕,怕什么呢?怕我杀了你的小情人?还是怕我杀了你?” 顺清郡主上前一步,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清秀男子。连副好皮囊都没有,不过靠得一张会哄人的破嘴。 “那女子已经怀孕了吧,你说,我要是让你在自己的命和她们母子的命中间选一个。” 顺清郡主的指甲刮过章汾义的脸颊,划出了淡淡血痕。“你会选谁呢?” 倒抽凉气的声音,果然是个贪生怕死的混蛋男人。 “我会处理好的,郡主相信我。”章汾义不顾脸上血痕的疼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眼含泪珠,紧紧拉着顺清郡主的衣裙。“郡主,我只喜欢你,是那妇人勾引我,又恰好怀了那孩子。” “我是被逼无奈的啊。” “和宛二姑娘的亲事也是无奈?” “你哪里来那么多无奈?”顺清郡主一脚踹翻了章汾义,用脚踩着他的手。 她低头看了看这个怂包,她当初一定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去处理吧,处理好了,再和我说话。”顺清郡主丢下了瓷瓶,转身回了屋。 章汾义看了看自己脚边的瓷瓶,想起了沈心诺。 那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可有了钱权,什么样的女人不会有? 章汾义揣着瓷瓶,径直去了西城别院。 “诺儿,是我。” 此时已是深夜,没人应声,想是睡着了。 章汾义蹑手蹑脚的进了屋,满心想的都是,怎么让沈心诺去死。 已经熟睡的人,毒药是喂不了了。 是用绳子勒死?还是用刀杀死呢? 不等章汾义想好,床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 月光的映衬下,女子面色更加苍白。 章汾义忍不住叫出声来。 手上的瓷瓶碎了,里面滚出一粒又一粒黑黑的药丸。 手刀劈下,男子昏了过去。 云媱看着晕过去的男子,又望了望散落一地的药丸。 “这下沈姑娘相信我的判断了吗?” “有些人是不懂选择,所以才会辜负感情。” “但还有些人,从头就没有感情,只有利益而已。” 沈心诺看了看与自己相处了近一年的男子。 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长大,哪怕自己曾经经历了举家流放,她依然不够懂人心。 西城边缘的小院,仿佛从未住过人。 翌日,阳光洒在那光秃秃的树梢上。 庄王府的门前,多了一个只穿底衣的男子。他身上写着几个大字,章汾义心悦顺清郡主。 东城所居之人,皆是有头有脸的官家人物。 有身份的人,自是不会像市井小民一般,围成一圈看热闹的。 但这事还是传扬出去了。 公务繁忙,多日不归家的宛子阳,得到消息的第一刻,便和上司告了假,赶回了府中。 栎阳府的颍郡王府,三位姑娘,一位姨娘,全都聚在宛老夫人的住处百岁堂。 向来洒脱活泼的宛矜妤抱着自己的生母哭成了泪人。 平时寡言的宛矜岚,此时正柔声安慰着妹妹。 唯有宛矜玥,面色平淡。 宛子阳回到家,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 哭声揪着他的心,宛矜妤虽和他不是一母同胞,可这也是当亲妹妹宠着长大的呀。 “兄长准备准备,请个媒人,上门退了这门亲事吧。” 宛子阳闻言一愣,他是想退了这门亲事,可万万没想到最先提起这事的是最小的三妹。 宛子阳看了看端坐上方的祖母。“祖母什么意见?” “去找个媒婆,把彩礼清点了,去章家把亲事退了吧。” 一直没搭话的宛矜妤,哭得更惨了。 她是有些喜欢那个清秀温和的男子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好,他要做出这种事。 宛子阳最终还是没有上前安慰他的二妹,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退婚无比不顺利。 章汾义的母亲章钱氏压根不让宛子阳和媒婆进门。 十几个宛府下人也抬着彩礼站在章府大门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章府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宛子阳看似好脾气的等着,心中却有无限怒火。 要是在瑾州就好了,要是父亲在就好了。 不能硬闯,不能动武,好憋屈。 宛子阳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章府后院冒起了滚滚浓烟。 “救火,把东西放下,和我一起去后面救火。” 宛府下人可不是寻常小厮,或多或少都会一些拳脚功夫。 听着宛子阳的吩咐,立马放下彩礼有序的赶往了章府后门。 章府的管家也不敢再管,任由着宛家的人进了章府。 着火的地方是章府的厨房,滚滚浓烟冒起,偶尔还传来霹雳吧啦的轻微爆炸声。 厨房后边堆着的柴火堆也被引燃了。 火终于熄了。宛子阳也成功的坐在了章府的待客厅。 宛子阳无视自己满身的黑灰,面色坦然的坐着。 媒婆也借着救火的由头成功进了章府,此时正侧立在宛子阳身旁。 第19章 合作 “章老爷,章夫人,我今天是来谈正事的。” “本来儿女婚事,讲究父母之命,小侄本不该轻易退了先考定下的亲事。” “但既然令郎不喜家妹,我宛家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 “这亲事我看还是退了吧,之前下定的彩礼,我今日也带来了。” “贵府管家清点一二,这门亲事便就此散了吧。” “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贤侄,这事还是再商量商量吧。”宛子阳听这声贤侄十分不爽。 自己是从一品的郡王,原本两家有亲,自是不讲究这些。 可如今,他的混账儿子做出了这等事,还一口一个贤侄?谁给他的脸? 宛子阳冷了冷脸色,媒婆识相的递出了章汾义的庚帖。 “这事不用谈了,大家都是要脸要面的人,话不说破是为了给彼此留面子,希望章老爷懂。” 宛子阳起身便走,媒婆紧跟其后。 进章府救火的宛家小厮此刻已经整齐的立在了章府外面,看见主子出来了,赶紧跟着回了府。 章府最后还是认命了,派小厮将门口齐排排摆着的彩礼抬回了府。 隔日,向来刚正的赵御史便参了章家一个治家不严。 平时与庄王交好的官员,也一同附和。 章父受令贬去了江州,任了一个从七品判官。 章家倒了,章父再没机会升迁了。 给庄王一个面子的人,都不会让这章家有翻身的机会的。 宛矜玥为自己的姐姐解决了一个混蛋准夫婿,还搭上了栎阳府乞儿头头的关系。 稳赚不赔,就是经常半夜让云媱去盯梢,身子有些吃不消。 连日来的合作,宛矜玥已然知晓了乞儿的名字,沈开济。 沈开济愿意帮她,可是这跑腿费,让宛矜玥发了愁。 一个尚未出阁的郡王府姑娘,一月的例银是五两。 五两买成大米,是崤东一个普通农民六口之家一年的口粮。 但用来养这栎阳府成百上千的乞儿,可就费劲了。 宛矜玥第一次觉得自己好穷。 贫穷的宛矜玥最后还是拿出了些私房钱,给沈开济的姐姐沈心诺,在栎阳城郊赁了一个小院子,又派了白夏前去照顾。 颇有心事的宛矜玥正在栎阳城中,闲逛着。 她在想自己做点什么生意,才能快速赚些钱。 已经入了冬的栎阳,有些冷,街上行人少了许多。 宛矜玥披着披风,手里抱着暖炉,倒也没觉得冷。 云媱这些天,打探消息累坏了,此时正在她脑中安静的休息着。 哒哒的马蹄声响过。对面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钱天和,清秀的面貌,举止却带着几分傻气。 “宛三姑娘。”钱天和穿着一身戎装,牵着白马。 “钱公子。”宛矜玥淡淡一笑。 “宛三姑娘可否赏脸一同吃杯茶?” 宛矜玥微微点头,跟着钱天和进了东市一家茶馆的雅室。 大盛朝到了如今,对女子出门并不拘束,未定亲的男女也是能在茶馆之类的地方同饮的。 但对定了亲的女子就不同了,除了堂亲,其余异性皆要保持距离,特别是在正式的宴席。 茶馆雅室内,暖炉烧得正旺,宛矜玥解了披风,递给了身旁侧立的青兰。 “钱公子这是刚从外地回来?” “是,我去了一趟澧江沿岸剿匪。”宛矜玥闻言一愣,微微皱了皱眉头。 “事情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可是我盘问过俘虏,他们在中秋前,并未在澧江劫过大船。”宛矜玥心道不好。 “我怀疑先考之死,另有原因。”话语一出,宛矜玥便有几分不淡定。 “钱公子还是忘了今日所言吧,以后也不必再提。”宛矜玥敛了情绪,安静的喝起了茶。 钱天和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宛矜玥的意思。 原来宛姑娘早就知道,看来这次剿匪,又没能讨她欢心。 钱天和面上浮起几分失落。 一壶茶已然喝完,宛矜玥起身告辞。 这一次的钱天和,总算可以不红脸的说出“宛姑娘,我送你。” 这次宛矜玥,并未拒绝。 东城集市上,一个身穿桃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袄裙的女子正和旁边的男子热络地说着什么。 刚出茶馆的宛矜玥,第一眼便注意到了粉衣女子。 那是个极好看姑娘,比宛矜玥高了大概半个头,可能与宛矜岚年纪相仿。 这便是栎阳第一美人姜梓悦吧。 上次的赏菊宴,只有极少数贵女缺了席,其中便有这姜梓悦。 那粉衣女子,冲这边笑了,宛矜玥身为女子都有几分动容。 她有些好奇钱天和的反应,只见钱天和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宛矜玥的脸突然就有几分热。 看我作甚,我又没有这姜姑娘美。 “表兄。”长得美的姜姑娘,声音更美。 这木头是姜姑娘的表兄?远房的吧,一点都不像。 “宛姑娘,这是我表妹姜梓悦。” “表妹,这是宛家三姑娘。” 两个初见的女孩,微微向对方福了一礼。 姜梓悦开始打量起宛家姑娘。 比自己略微矮了半个头不到,看样子也十一二岁了。 不知道宛姑娘会不会心悦自己的表哥。 自己这木头表哥都十九岁了,既不定亲,也没喜欢的世家姑娘。 好不容易看见他有个走得近的小姑娘,可不能放过了。 姜梓悦面上笑得温柔,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帮自己表哥一把。 “钱兄。”安静侧立姜梓悦身旁的男子开了口。 那是一个身量有几分壮硕的男子,一看就经常练武。 就是面容也有几分傻气。 难道和钱天和做朋友还需要气质相似? “萧弟。”钱天和拱手回礼,转而向宛矜玥介绍道“这是靖王世子萧轩宇。” “见过世子。”宛矜玥又福了一礼。 “宛姑娘,我和轩宇出来赏梅的,你能不能和我们一道去啊。” “你知道的,姑娘还是喜欢和姑娘待在一起的,和他们这两个大男人赏梅,一点意思都无。” 姜梓悦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此时正拉着宛矜玥的披风。 眼神中充满期待。 宛矜玥不知为何,拒绝的话卡在嗓子眼,就是说不出来。 “宛姑娘不说话便是同意了吧。” “正好赏梅时的吃食玩意儿还没买,宛姑娘,我们去逛逛前面新开的糕点铺子吧。” 宛矜玥见过内敛的长姐,直率的二姐,略带搞怪的云媱,第一次见看似温柔还带着几分小俏皮的姜梓悦。 最主要的是,人家长得真美,令人感觉拒绝她是种罪。 第20章 冬至 本就没什么事的宛矜玥只好踏上了去赏梅的路途。 钱天和看着被表妹拖走的宛矜玥,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 今天有个好运气呢。 一旁的萧轩宇,自是看见了好友的面部变化。 “宛姑娘平时有什么爱好吗?”一路上,姜梓悦一直亲密地挽着宛矜玥的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练武。”大家闺秀应该不会喜欢这些,宛矜玥决心劝退姜梓悦。 “听起来好厉害,是骑射吗?”姜姑娘大大的杏眼真诚地望着宛矜玥。 “不是,长鞭。”宛矜玥淡淡苦笑。 “听起来更厉害了,我表哥武艺蛮不错的,宛姑娘有空可以和他探讨一番。”姜梓悦回头给自己的表哥拼命眨眼。 “姜姑娘呢?有什么爱好?” “我的就很普通了,我只会弹琴和作画。”宛矜玥不由得对姜梓悦增添了几分好感。 谁人不知,栎阳第一美人画的画价值千金。 “姜姑娘的画一定和你的人一样美。” “玥儿真会说话,我以后可以叫你玥儿吗?” “可以。” “你以后叫我梓悦好不好?” “好。” “那我以后经常去找你玩哦,说不定能看到你练武的英姿。” 梅花长势如何,宛矜玥直到赏梅结束也不甚清楚。 倒是这姜梓悦的神态模样,在她的脑海里甚为清晰。 宛家自从这瑾州搬到了栎阳,给宛老夫人的请安便免了,故而宛家三姐妹,只有初一十五需要去百岁堂,陪老夫人吃午膳。 宛矜岚依旧天天待在绣房绣嫁衣。 宛矜妤则加入了宛矜玥的晨练。 转眼间,冬至便到了,栎阳府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宫里送了帖子来,邀请宛子阳和宛矜玥参加冬至宫宴。 剿匪任务完成不错的钱天和,受了赏,封了栎阳指挥使司指挥佥事。 成了宛子阳的直属上司。 鹅毛般大的雪花,在空中飞扬。 宛矜玥穿着银灰色妆缎狐肷褶子大氅跟着长兄宛子阳一步一步的从平西门走进了宫。 姜梓悦仍然一身桃色,她穿着桃枝锦绣皮毛斗篷,静静地立在宫道旁。 宛矜玥知道,她在等自己。 “兄长,我和姜姑娘一道去,你直接去男客席吧。” “好。”宛子阳应声便大步离去,只是在经过姜梓悦身旁时,微微颔首。 冬至宫宴和赏菊宴不同。 赏菊宴只不过是永安公主挑的头,请的也只有栎阳府中世家贵女。 这冬至宴,则是崤东国皇室,多年的传统。 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有诰命的夫人,各大世家的嫡女,都在受邀之列。 冬至宴的男女席,也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锦纱。 宛矜玥这次的宫宴,盯上了澄王的正妃。 一个未出阁的郡王府小姐,是没有机会直接接触皇子的。 但是皇子的家眷却是能常见的。 宛矜玥挽着姜梓悦入了席。 姜梓悦的父亲任正三品吏部右侍郎,按规矩,姜梓悦坐的位置要比宛矜玥靠后。 许是有缘,姜梓悦的座位就在宛矜玥的正后方。 宛矜玥微微扭头,在场中搜寻着。 只见一双十年华的美妙妇人端坐席上。 她面容温婉,额头上的美人尖衬得她的鹅蛋脸更加标致。 身着芙蓉色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广袖上金线所绣的祥云纹在宴厅的烛光中熠熠生辉。 虽不及姜梓悦美,但这也是在栎阳一顶一的美人了。 依坐席推断,这妇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澄王妃萧方氏。 宛矜玥跟着云媱研究了一段时间的妆容手法,大概知道了怎么能粗略改变面部特征。 这萧方氏,应该着重遮盖了眼睛下方。 宛矜玥借着喝酒的机会,往澄王妃的方向瞥了又瞥。 应该能画个七八分像吧。 宛矜玥有了把握,收了眼神,安心的吃起了面前的菜肴。 煮好的羊肉,切得极薄,整齐的铺在盘中。旁边放置着银制的酒壶,里面盛着陈年的澧水酿。 歌舞表演开始了,宴席才将将进行过半。 把注意力收回来的宛矜玥,丝毫没有注意到。 薄薄锦纱的另一边,钱天和正端着酒杯,淡淡的看着她。 钱天和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对宛矜玥如此特别。 是因为自己刚见面就不小心撕了对方的衣裳吗? 是,好像又不是。 看了女孩的素净的藕臂,理应对别人负责的。 可是后来呢?又不完全是因为负责了。 宛姑娘沉默的样子,带着隐忍坚强。 看得他有几分心疼。 宛姑娘拒绝他涉及宛泽斌的死因时的决绝,让他明白这姑娘是心善的。 她不愿意将不相干的人牵扯到危险的事中。 可是又让他有几分失望,因为,他在她眼里是不相干的人。 钱天和面色平常的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看似专心的,看起了歌舞表演。 春日宴,端午宴,中秋宴,冬至宴……一年四季有着许多名头的宫宴,从歌舞到菜肴,好像都没有区别。 都一样无聊繁琐加枯燥。 澄王也在偷偷看锦纱的那边,却不是看他的王妃,而是在看姜梓悦。 那姑娘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梨涡。 随着年岁的增长,这姜家姑娘,出落地愈发美丽了。 澄王好色,但常人并不知。 在寻常人眼中,澄王谦和有礼,夫妻感情堪称栎阳楷模。 成婚五六年不曾有过偏房小妾,一双儿女皆是澄王妃萧方氏所出。 只有萧方氏知道,这男人是禽兽。 他喜欢漂亮的年轻女子,喜欢折磨她们,他表面的彬彬有礼,不过是伪装而已。 澄王府从不喝井水,那井中皆是冤死的女子。 萧方氏面上仍笑得温婉,心里却将这皇室恨了个透。 若不是嫁入皇室,她尚能和离,若不是嫁入皇室,她不用担心会给自己的娘家带来杀身之祸。 冬至宴会在羊肉香气散尽之时,走向了尾声。 宛矜玥亲密的挽着姜梓悦,撞上了来接澄王妃的澄王。 “见过殿下。”少女齐齐福礼。 澄王却趁着姜梓悦行礼的机会,匆匆望了望姜梓悦修长的脖颈。 顶尖的美人,果然处处都是风景。 “免礼吧。” 宛矜玥是第一次见澄王,这是个刚及冠的成年男子。 带着几分青年的青涩,又带着几分成熟男子的稳重。 丹凤眼,星目剑眉,就是鼻梁不够挺直,不然算是长得顶好的男子。 宛矜玥快速收回了视线,和姜梓悦挽着手,匆匆出了宫。 第21章 集市 宫门处,宛子阳正站在马车旁等着自己的幼妹。 宛矜玥和姜梓悦匆匆告别回了宛府。 雪仍在下,宛矜玥在烛光下,细细描摹。 很快,与澄王妃有九分像的女子,跃然纸上。 “宛丫头这是要跟踪澄王妃?” “对呀。” “我觉得你可以也跟踪跟踪澄王。” “虽说澄王身边有高手,可是你画幅澄王画像让乞儿们沿途注意便好,不用派人尾随。” “有道理。” 原本已经收拾了的桌案又铺上了宣纸。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个和澄王有七八分像的男子轮廓出现在了纸上。 乔装过后的云媱带着两幅画出了门。 沈开济早就在接头的破庙处等候了。 “济小子,给。” 沈开济看着行为粗犷的男子,并未多言。 这苑公子,真矮。 云媱当初并不主张现在就将真实身份透露,故而无论是云媱出现,还是宛矜玥出现,用的都是苑靖的名号。 不过为了少出破绽,这暗地里的事,几乎都是云媱去做。 “这是澄王和澄王妃的画像,你派几个手脚伶俐的去跟着澄王妃,至于澄王,让街头巷尾的兄弟注意一二便可。” “好。”沈开济对苑靖存着几分疑惑,一个寻常家世的男子,真的会先和栎阳府治中有仇,又恰好需要跟踪王爷吗? 沈开济决心帮过这次之后,便和这姓苑的,划清界限。 他家已经因为朝堂之事受过一次灾了,他不想再来一次。 又过了半月,沈开济这边传来了消息。 夜半,云媱蹑手蹑脚的出了颍郡王府,去到了东城边北边牌坊旁的歪脖子柳树下。 咚咚,咚咚。再三的摸索,云媱掀起一块青砖,找到了小小的竹筒。 “方半月出门一次,前往隆化寺烧香,每次皆封寺,整日方回。” 方,是澄王妃的代号。 云媱觉得自己又可以出去玩了呢。 但天又不遂人愿。 姜梓悦递了拜帖,约宛矜玥去隆华寺烧香。 时间,恰好是冬月十四。 云媱想要换装游集市的心,碎了。 虽然姜姑娘很美,可是她不喜欢天仙,她喜欢逛集市。 她才不要和举止端庄的姜姑娘去庙里,一对比,她会穿帮的。 最后自然是宛矜玥和姜姑娘同去的隆华寺。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垫子,两位姑娘手里捧着暖炉。 周围白茫茫一片,那是昨日下了一天的大雪。 “玥儿,我们待会换了男装,偷偷出去玩吧。” “你不是来上香还愿的吗?” “是啊,还愿,我上次许的愿望是,我想逛一次庙会集市。” 宛矜玥看着笑得正甜的女子,心中却在想,也不知道云媱是不是醒着。 这姜姑娘和她的目的倒是一致。 到了隆华寺,姜梓悦和宛矜玥跟着知客僧去了提前约好的客房。 身后,同样被知客僧领着,准备去往另一间客房的澄王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姜梓悦。 澄王今日扮做了寻常富商,两位姑娘并未注意到这陌生男子。 两位姑娘匆匆在客房换上了男装。 宛矜玥又拿出螺黛给姜梓悦改了改眉毛,真是个俊俏公子。 集市上十分热闹。奚山的瓷器,岑岭的陶人,风岚山的白玉,霞西的丝织品…… 两位甚少出门的世家姑娘遇上了一年一次的隆华寺大集。 这集市上不仅有各地小吃,还有平时罕见的各国特产。 宛矜玥和姜梓悦穿着寻常人家的布衣,在热闹非凡的集市中走着。 宛矜玥有几分理解云媱喜欢逛集市的心情了。 “银丝糖,香甜绵柔的银丝糖。”小贩悠扬的叫卖声吸引了宛矜玥。 不知这大集上的银丝糖,味道如何? 黑袍银发的身影走过,并未注意到摊子旁的矮小男子。 宛矜玥吃着细如发丝的银丝糖,心中感叹,果然一千个摊子会有一千种口感的银丝糖。 那是她少有的,像九岁女孩的时刻。 姜梓悦拉着宛矜玥漫无目的的吃吃喝喝,眼睛却在寻觅着,自家不成器的表哥。 两位姑娘在一个小吃摊子停下了,那是姜梓悦约好,和萧轩宇碰头的地方。 “玥儿,尝尝这玫瑰米酿,听说是南洺特有的。” “而且我累了,我们歇一会再逛吧。” 宛矜玥看着那甜甜的梨涡,爽快的坐了下来。 “小子,你刚刚在我铺子里顺了东西吧。” 玫瑰米酿刚喝了一口,就有人来找麻烦了。 是刚刚逛过的,兵器铺的掌柜。 这掌柜长得五大三粗,一看便是个有力气的。 宛矜玥心下一凛,自己是个会武的,可这姜姑娘却是标准的柔弱女子。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顺什么了?”宛矜玥飞快的将手中陶碗砸向汉子面门。 拉起姜梓悦便跑,她三下五除二的将姜梓悦横抱,使出轻功,飞速的往隆华寺方向奔去。 风影步?原本来暗点接头的沈昙心头一震。 下意识地便追了出去。 那兵器铺的老板却没再追,他追不上的。 乔装的澄王从暗处走了出来,这宛姑娘身手貌似不错啊。 原来这兵器铺的幕后东家,是澄王。 澄王乔装来这集市,正是为了交易北佑铁器。 四国之中,唯有北佑国的冶铁技术最强,造出来的弓箭长矛皆是优品。 遇见姜姑娘,于他,是意外之喜。 他派这掌柜找麻烦,就是想要上演英雄救美的好戏。 可惜戏台被拆了。 这边,宛矜玥抱着身量比自己高的姜梓悦,很快便跑不动了。 沈昙却仍在追。 骑着枣红马的萧轩宇和骑着白马的钱天和刚走到集市边,便遇见了仓皇逃奔的二人。 钱天和一眼便认出了男装打扮的宛矜玥。 看见熟人的宛矜玥,并不多言,她迅速地将抱着的姜梓悦塞给了愣神的萧轩宇。 自己则御着轻功继续往隆华寺方向逃奔。 钱天和骑着白马追了上去,臂力甚大的男子,一只手便将宛矜玥提上了马。 钱天和的坐骑是上好的千里马,没一会儿便跑进了隆华寺所在的深山。 “宛姑娘,快将你脸上的装饰去了。” “待会再把衣服换了,我的里衣也是锦缎,你穿我的里衣。” 本就被钱天和圈在怀里的宛矜玥,闻言不禁一愣,耳朵迅速红了起来。 这木头,这次倒是反应快。 第22章 求佛 宛矜玥面虽有几分热,但行动却不扭捏。 她脱了外面的布衣,团成一团,扔进了长势甚好的荆棘丛中。 只穿着纯白里衣的宛矜玥,此时有些冷。 钱天和轻轻箍紧怀中的人,柔声说道“到前面便有机会脱身了。” 尘落借着深山中的树枝用轻功跳跃着,眼看着离自己的目标愈发近了。 前面却没了树,只有光秃秃的河滩。 没了落脚点的尘落,速度慢了下来。 马儿的嘶鸣声响起,尘落匆匆的追了过去。 宛矜玥和钱天和却已换好了衣衫,面容上的装饰也去掉了。 在钱天和的带领下,两人沿着小路缓缓的向隆华寺方向走去。 钱天和的母亲钱王氏,对佛教颇为推崇。常常在隆华寺一住便是一个多月。 故而钱天和自小便常在这山中玩耍,知晓一两条不为人知的小路,并不是难事。 钱天和在前方开路,宛矜玥紧跟其后。 太阳渐渐西偏,飞鸟纷纷归林。 “宛姑娘,今晚是不是要留在隆华寺。” “自是不留,听知客僧说,明日隆华寺封寺。” “宛姑娘不正是为封寺而来吗?” 宛矜玥面容一滞。 自从钱天和剿匪发现,这宛泽斌之死另有蹊跷,他便想到了军权。 继而怀疑起了各皇子。 故而姜梓悦派萧轩宇哄他出门时,他便想到了。 宛姑娘盯上了澄王妃。 “我只是希望宛姑娘,不要把我完全当外人。” “我十分乐意帮助宛姑娘。” “希望宛姑娘可以考虑一二。” 宛矜玥看了看前方认真开路的男子。 把他牵扯进来,真的对吗? 先不说,他是否能毫不泄密,其次,这是一件极容易掉脑袋的事。 宛矜玥两种局面都不想看到。 “钱公子推测了些什么,小女子皆不知,我们还是抓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之后的一路上,唯有偶尔衣摆碰到树枝的唰唰声,和淡不可闻的呼吸声。 奋力直追的尘落,没见到匆匆一瞥的瘦弱男子,倒是见到了快速狂奔的白马。 跟丢了?尘落面色颇冷。 尘落自从出了瑾州,便去了崇州找寻云媱往生的踪迹。 崇州没消息,便又从崇州去了岚州,现如今,尘落来栎阳府是为了暗点的一则重要消息。 本来按照尘落的计划,拿到了消息,就该前往江州。 听说江州有一四岁女童,生而会武,甚是蹊跷。 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会使风影步的男子,尘落改变了主意,他决心留在栎阳,查探一番。 西边的天只剩一条淡淡红线,宛矜玥和钱天和,终于回到了隆华寺。 已换回女装的姜梓悦正和萧轩宇焦急的在寺中等候。 “玥儿,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是我不好的,今天就不该乱逛,集市人那么杂。” 姜梓悦紧紧拉着宛矜玥的衣角,对着宛矜玥左望右望,确定宛矜玥的确没什么大碍,方才松手。 一行人启程回了栎阳城。 早在宛矜玥刚到隆华寺之时,她便将莺儿派了出去。 莺儿最近武艺进步极快,遇上紧急情况,比青兰容易脱身。 扮做寻常平民的莺儿,借着人群掩护,将隆华寺上上下下走了个遍。 还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在隆华寺正殿的偏门做了手脚。 这一切,都是为了宛矜玥的去而复返做准备。 月上中天,一身夜行衣的云媱,独自出了门。 她御着轻功,很快便到了隆华寺,摸黑溜到了隆华寺正殿。 偏门固定门栓一早便做了手脚,云媱小心翼翼得拆了偏门,进了正殿,又原封不动的将偏门安了回去。 此时已是寅时,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 这也是上一世,云瑶最常执行任务的时刻。 眼看着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云瑶躲到了佛案下,收敛了气息,合眼休息了起来。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隆华寺最为安静的时刻,寺中的僧人集体免了早课,隆华寺正殿周围也从不许人靠近。 因为初一十五,澄王妃会独自跪坐于正殿,潜心修佛,不许任何人打扰。 云媱是在正殿门打开那一刻,睁开眼的。 隔着明黄色的厚毯子,云媱并不能看见正殿里的人。 她只能靠声音判断。 衣物摩擦发出的声音,停了。 转而传来的,是膝盖碰到蒲团的声音。 “佛祖在上,罪女萧方氏,求佛祖垂怜我儿。” 重重地磕头声,甚至震得正殿中的青板一抖。 “萧稷为人荒淫,我儿虽有他血脉,但稚子无辜,求佛祖不要报应在我儿身上。” 女子压抑的哭声传来。 “我愿减寿,只求我儿能恢复康健之躯。” “信女已有两年不食荤腥,勤做善事,只望佛祖能听见信女心中所愿。” 哭声渐渐停了,转而传来的是颇有规律的木鱼声,以及云媱听不懂的佛教经文声。 荒淫?那应该一直盯着澄王就会有些蛛丝马迹。 得到了有用讯息的云媱,静静地坐在佛案下,等一个脱身的时机。 天色渐晚,钱天和一身夜行衣,隐于树丛阴影处。 已经七八个时辰了,不知道她的体力是否撑得住。 直到戌正,澄王妃终于停止了诵经,前往客房休息。 许久未动的云媱,脚麻了。 极轻的脚步声,云媱心道不好。 明黄的佛案被掀开了,云媱手中的匕首瞬间掷了出去。 钱天和堪堪闪过,刀尖刮伤了他的右边眉尾。 “宛姑娘是我。”被准备掷完匕首便溜的云媱,停了下来。 “钱公子?”云媱心下一滞,破相了?要负责吗? “宛姑娘别愣神了,一会儿还会有人来的。” 钱天和忍着眉骨处的疼痛,拉着云媱跳出了隆华寺,直奔密林处而去。 直至河滩边,二人方才停下。 血,却仍在流。 钱天和眉骨处的伤,比想象中的严重呢。 云媱心中愈发不安,这钱公子要是因此赖上了宛丫头怎么办。 宛丫头会不会找法师把自己给灭了。 感受到生存危机的云媱,此时格外沉默。 “宛姑娘,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钱天和拿出手帕,粗略的清理了脸上的血迹。 “你不处理一下伤口吗?”云媱呆愣愣的看着那颇深的伤口。 “没事,我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小伤没事的。” 不等云媱回话,钱天和便拉着云媱的衣袖,往小路回了栎阳城。 直至到颍郡王府后门,云媱也并未多言。 第23章 离别 栎阳府澄王府邸。 女子的凄惨的叫声传来,澄王的眼中却愈发兴奋。 皮鞭鞭挞的声音终于停下了,女子的呼吸也几乎停滞。 澄王穿好自己的衣衫,走出了锦宁院,他看了看颜色渐暗的天空。 又是一个不禁玩的。 半蹲在锦宁院正房屋脊上的尘落,自是看见了全过程。 拿着一个人的把柄,这合作才令人安心。 更何况,暗线消息来报,这澄王私购了大量北佑铁器。 崤东国要乱了?尘落乐见此景。 次日,澄王与尘落法师密谈。 三日后,栎阳府西城有顽皮小儿落水,气息全无,黑袍银发男子至,轻拍小儿,服丹药一粒,小儿转醒,哭声嘹亮。 本就在瑾、崇、岚三洲颇有声名的尘落法师,在百姓眼中,彻底成了天神下凡般的人物。 又半月,尘落进献明帝长生丹,受帝宠,封国师。 自冬月十五以后,宛矜玥也没有闲着,她早起晚睡,勤奋练武。 还变卖了部分不甚重要的首饰,积攒了一笔银钱。 沈开济这边,仍在盯着澄王。 至于钱天和,宛矜玥始终没有任何表示。 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薄情之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仿佛是个不错的选择。 宛矜玥抱着这样的心态,一直未联系钱天和。 霞西国的腊月,曾几何时是温暖如春的,可如今却寒冬凛凛,小雪纷飞。 这气候的改变,在大多数百姓看来,是从前朝盛云十九年开始的。 唯有沈昙知晓,这霞西的气候,从很多很多年之前,就开始一年比一年冷了。 因为霞西国很多年前,就没有命定大祭司了。 霞西皇室和其他三国的皇室不同。 其他三国是靠武打天下,靠文治天下,他们的皇室代表着权力。 可霞西国的女皇却代表着能力,净化蚕种的能力。 霞西国气候特殊,不产米粮,国内的主要农业就是桑蚕棉花。 故而,历代女皇都是云氏中激活了大祭司能力的人。 可自从第七世女皇云意开始,这种情况改变了。 云意是靠着铁血般的手腕成为的女皇,也是从那时起,霞西国的天变了。 因为霞西没有了命定大祭司,也就没有了净化普通蚕种为冰蚕种、天蚕种的能力。 也是从那时起,霞西国的冰蚕锦和天蚕锦不再与别国交易。 顶级丝织品撤出了互市,霞西国的经济开始衰退。 到了沈昙上位,霞西国的百姓多半已经穷得交不起赋税了。 他开始鼓励民众广种棉花。 并踏上了寻找云媱的路途。 云媱,是霞西国仅剩的皇室成员了。 腊月二十二,栎阳的街上结着厚厚的冰。目之所及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霞西国使臣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到达了栎阳。 这一天,一张红色的请柬从江州送到了宛家,苑家的四姑娘将于正月二十八出嫁。 这一天,许久没来宛家的姜姑娘,亲自上了门,约了宛矜玥出门踏雪。 天空是浅蓝色的,没有温度的冬阳照在宛矜玥的身上。 一个多月了,除了定期去柳树下接收消息,宛矜玥再没出过门。 她看了看粉衣微笑的女子,又望了望几分暗淡的太阳。 最终还是披上披风,捧着暖炉出了门。青兰穿着夹袄,紧跟其后。 明日就是小年了。 栎阳的街道已然一派过年气氛。 红火的灯笼高高挂起,彩色的幡子在寒风中翻飞。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得挺直,手里拿着的,是宛矜玥最爱的银丝糖。 宛矜玥是有几分想他的,想他会不会恨自己不管不顾,想他会不会就此破相难以说亲。 所以她明知道姜姑娘骗她出门,却还是来了。 今日见到了,钱天和的眉骨上,有一条细细的疤,不算可怖,却也破坏了这张俊秀的脸。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宛矜玥的脚步愈发沉重。 虽说是云媱伤的钱天和,可在除了她之外的人眼中,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终将会变成一个人。 “钱公子。” “宛姑娘,我可以请宛姑娘去茶楼喝杯茶吗?” “嗯。”姜梓悦识相的溜走了,独留二人在茶馆雅室。 “今日请表妹约宛姑娘前来,是为了辞行。” “我已申请前往皊州军营历练,不日将会出发,也许这个年也得在路上过了。” 皊州,是崤东国和南洺国的交界之处。 多年来,两国为了洺水归属多有摩擦,边境一直不太平。 打仗,只是迟早的事。 钱天和想去皊州,一方面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男儿志向,另一方面也是想有朝一日能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宛矜玥抬起面前的茶,缓缓喝着。 已经是深冬了,今年春的茶已有几分陈茶滋味,喝在口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苦涩。 “祝钱公子平安此行。” 宛矜玥看着面前的男子,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在殷切希望着,他最终能平安归来。 “这是我亲手做的金丝蟒鞭,希望宛姑娘能收下。” 宛矜玥看着这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鞭子,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 那一日的年轻男女,坐在雅室中,喝了一杯又一杯茶,他们看着窗外忙碌而又平静的百姓,心中各怀着心事,就这么坐到了日暮时分。 钱天和是腊月二十三出的城,依旧骑着他那匹白马,一身素衣,背着小小的包裹。 宛矜玥穿着一身男装,站在临街的茶馆二楼,就这么目送他出了城。 官府已经封衙,一直忙忙碌碌的宛子阳终于得了几日清闲时光。 大妹宛矜岚过了年的二月份便会出嫁,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不多了。 腊月二十三的晚膳,宛家人齐聚百岁堂,一起过了小年。 心情本有几分阴郁的宛矜玥,调整了心情,面带浅笑的吃着饭。 向来不上桌的陈姨娘,这一次,也和大家坐在了一起。 宛子阳看了看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又想起了父亲死亡的真相。突然有些怀疑,自己该不该继续查下去。 皇子夺嫡,历朝历代都不缺冤死人的鲜血。 自己一个闲爵,一个没多大实权的小官,真的能在这场夺嫡战中,为父亲讨回冤死的公道吗? 第24章 互市 除夕转眼便到了。 宛矜玥手里拿着昨日夜间沈开济传来的消息,端坐榻上。 三日前,有澄王府小厮两人抬一黑色布袋自后门入府。观其大小,约莫能装下一寻常女子。 荒淫无度的澄王,有着良好的声名。 这女子多半身份不高。 至于澄王妃,澄王估计没对她动过手。 对澄王这样爱惜声名的人来说,澄王妃能长久鲜亮的活着,才能最大程度地帮助到他。 宛矜玥给沈开济回了信,她想要知道这澄王府抬黑色布袋的时间是否有规律。 又到了进宫赴宴的时候了。 宛矜玥忍下心中的厌恶,穿着得体地跟着宛子阳进了宫。 自从钱天和离开了栎阳,宛矜玥便生了几分避开姜梓悦的心思。 自己干得本就是危险至极的事,交朋友只会害了别人。 仍是男女分席,宛矜玥就坐后,隔着薄薄的纱帘观察。 澄王没能坐在上次的坐席。 他原本的坐席上,现如今端坐的是一个紫衣锦袍的白发男子。 那便是国师吧。 宛矜玥这是第一次见国师,心中有几分好奇。 这男子皮肤极白,脸上少了许多血色。有几分像,云媱记忆中的沈昙。 宛矜玥是有云媱前世的部分记忆的。 沈昙是云媱的师父,也是当年倾霞阁的主人,还是如今的霞西国皇帝。 算起来,年纪应该不小了吧,至少也得三十几岁,甚至已经四十多了吧。 宛矜玥打消了心头荒诞的想法。 转而偷偷瞟了几眼澄王,依然是那个气度雍容的亲王。 姜梓悦此时正盯着前排的宛矜玥发呆,果然宛姑娘还是不喜欢自己的木头表哥。 可你不喜欢表哥就算了,我长得不够漂亮吗?你竟然也不想和我做朋友。 面带委屈的姜姑娘,就这么在郁闷中度过了整场宴会。 宫宴进行将至尾声,一则消息使宛矜玥眼前一亮。 霞西要和崤东恢复通商互市了。 两国建立通商互市,必然先会举行一次大集。 这样的大集,规模宏大,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收获大量的银钱。 宴会还未结束,宛矜玥却早已神游天外,她在盘算如何才能在大集中捞一笔银钱。 没了冰蚕锦和天蚕锦的霞西,在此次大集中,投入了大量上好的云锦。 以及诸多良品棉絮和色泽上乘的丝线。 宛矜玥用着苑靖的名号,赁下了大集边缘处的摊子,准备卖吃的。 两国通商的互市集市,有的是忙得吃不上饭的商人,宛矜玥觉得卖吃的会是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大集是从正月十二开始的。宛矜玥的铺子上卖了精致的小份炒菜,那是霞西国最常见的菜肴。 霞西国全年温差小,民众喜欢吃现炒现卖的菜肴。 崤东国就不一样了,崤东冬天寒冷,故而以炖菜为主。 饭菜是莺儿照着云媱的吩咐做的,都是些霞西国常见菜肴。 一排炉火上,煨着各色炒菜,菜肴的香气,很快便唤醒了霞西人思乡的胃。 第一日知道这摊子的霞西人并不多。 随着食客的口口相传,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这名叫念霞的小摊,自开门便人满为患,忙至散市方休。 “累死婢子了。”莺儿今日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头发用粗布包住,俨然一副寻常妇女打扮。 “辛苦莺儿了,给你涨例银。”宛矜玥轻轻抚着这小丫头的头,颇为宠溺的说道。 几个月的相处,这莺儿的性子,宛矜玥已了解,算是活泼可人,却从不多话,学武速度极快,是个好苗子。 宛矜玥面带浅笑的望向正在收拾桌椅的青兰。“青兰最近也辛苦了,也涨例银。” “婢子不辛苦。”青兰仍在忙碌。 一行人回到宛府,已是夜半,宛矜玥却并未歇息。 她换了衣裳,去了柳树下。 十五日,澄王府有货入府。 今晚,也许是个夜探澄王府的好机会呢。 一身苑靖模样的宛矜玥,决定亲自走一趟。 自宛矜玥学武以来,已有六七月,风影步也学了两月有余,飞檐走壁不至于,但在屋脊上行走却不发出声响,还是没问题的。 一身夜行衣的宛矜玥,开始在澄王府的屋顶上摸索。 女子的痛苦呼救声传来,宛矜玥跟着声音,来到了锦宁院。 整个院子唯有西厢房灯火明亮,宛矜玥蹑着脚步,蹲在了窗下。 惯使长鞭的宛矜玥听见了鞭子抽开血肉的声音。 宛矜玥的喉咙微涩,这道貌岸然之人,何止是荒淫,简直是禽兽。 澄王妃所言,还真是美化了几分。 随着女子呼痛声愈发变弱,宛矜玥的心便更揪痛几分。 能力不足的宛矜玥,强忍下撞门救人的冲动,摸索至了澄王府的书房。 书房干净整洁,除了兵书策论,再无其他。 宛矜玥开始摸索墙壁,这样的人,书房不可能没有暗室。 一通搜索过后,并无所获,宛矜玥只能带着遗憾与愤恨,离开了澄王府。 她想,就算父亲之死与澄王无关,这么个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也不该安安稳稳的活着,享受荣华。 一夜未眠。 她脑中不断闪现的都是一个个满身血痕的女子,在向她呼救。 可是她无能为力。 太阳的光看似照射到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却留下了更多阴影。 翌日,疲惫不堪的宛矜玥还是掩饰了五官,去向了大集。 正月十六,是大集的最后一天。 绿眼卷发的霞西人、黑发棕眼的崤东人齐聚集市,正各自推销着自己的商品。 宛矜玥走在人群中,看着一个个陌生而又鲜活的面孔。 这百姓原本就该生活的安静祥和的。 就像她的家原本应该在瑾州,她的家人原本该齐聚一堂谈笑的。 宛矜玥有几分无力,但她不甘心。 这权势,不是万能的,自己总会有办法,为自己的父亲,为死去的女子,报仇的。 大集结束了,宛矜玥之前积攒的银钱翻了三番。 这些银钱虽不算多,但也够宛矜玥在栎阳西城赁下一间铺面了。 凭着大集积累的人气,宛矜玥在栎阳西城开了一家专卖霞西吃食的酒肆。 名字便叫念霞酒肆。 厨娘是发布告招的,帮工是从沈开济那里找的。 钱不仅在生钱,而且还能打探消息。 念霞酒肆的杂事,宛矜玥全权交给了莺儿去办。 她则带着青兰踏上了前往江州做客的旅程。 正月二十八,是苑明溪和叶麟大喜的日子。 澄王府那边,沈开济仍在盯着,消息却暂时没法传了。 沈开济便把打听来的消息,都整理了下来,只等这出远门做生意的苑公子回都,再交给他。 第25章 夜袭 钱天和是正月初二到达的皊州,他再一次成为了军中千户。 皊州树林茂密,人烟稀少,军营建在洺水河畔的平坦处。 这里有和岚州截然不同的景致。 他却没心思欣赏,他有几分想念宛姑娘,尽管她一直对他冷冷的。 到达军营的钱天和,给家里去了信报了平安,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的军营训练中去了。 钱天和很能吃苦,虽是正五品千户,却能和士兵同吃同住。 但他军中,依然有人不服他。 正月二十的早晨,皊州下了一场薄雪。 自幼在北方长大的钱天和,甚少看见这样的雪。 细细的雪花,小如米粒,还没落地便化成了水。 要不是全军将士的兴奋,钱天和一定会认为,这就是雨。 皊州军的士兵,多是本地人,甚少见雪,眼中无不闪烁着兴奋。 各个百户千户也并未多管,偶尔一次放松也并非不可。 ------------------------------------- 稀稀疏疏的雪花打在了南洺将士的身上,他们在统帅平元忠的带领下快速前进着。 他们的目标是夺回洺水,拿下皊州城。 手起刀落,原本埋伏于皊州城外打探消息的斥候悉数被灭。 平元忠就像是提前知道皊州军的布防图一般,提前出击,从无遗漏。 快要到皊州城墙巡逻弓箭手的观察范围了。 平元忠的左手高高抬起,万余人的军队瞬间有序地停下,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强军。 平元忠从其中挑出了千人精锐,换上了崤东江州军的军服。 日前,江州新兵入伍人数远超其余州县。 故而兵部下令将部分江州军调往瑾、皊两州。 平元忠自己也扮做了寻常士兵,而他的副将关正德则扮做了江州军千户,化名江成文。 刚刚还一派精锐模样的士兵,转而变为了一幅疲惫懒散的样子。 这才是入伍不满一月的江州军,赶了几日路,该有的样子。 剩余约莫一万将士则在平元忠的另一副将蒋良哲的带领下,就地休整,只等天黑。 皊州城的护城河,是崤东九州中最为宽阔清澈的。 因为洺水的下游,水量颇丰,这皊州城的护城河,便是从洺水引出的支流梦溪河。 平元忠望了望这清澈的梦溪河,又想了想因为洺水改道造成的南洺东北部大旱。 心中升起了几分此战必胜的信念。 “江州军江成文挟江州新兵前来报道,我手里有兵部调军令牌。” 皊州军城墙上应声下来一个年轻士兵,这士兵水性极佳,没一会儿便游过了宽阔的护城河。 小士兵拿着令牌原路返回了城墙。 守门将领仔细查验了令牌,这才放他们进了城。 小雪依然在下。 进了城的平元忠一行人,被暂时安排在了皊州军的边缘处,扎营休整。 一切安顿完毕,月亮也将升起。 吃着热腾腾饭菜的平元忠,坐在火堆旁,抬眼望着那弯弯的月牙。 同样是新入皊州的钱天和,看着今日新来的一千江州新兵,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他拉着化名江成文的关正德,热络地说着话。 “江千户一行辛苦,不知有没有遇上南洺蛮子。” “运气颇好,未曾遇见,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江兄叫我一声钱老弟即可,我听说,今日有小股南洺军与皊州城外,杀死了不少我军斥候。江兄运气非凡,竟然不曾遇见。” “侥幸而已。” 环视四周,钱天和总感觉刚刚有很多眼睛盯着自己。 平元忠尽量放弱了自己的杀气,可多年带兵的他,身上仍然不可避免的有几分凌冽之意。 吃了晚膳的士兵们,此刻正聚在火塘边烤着火。 偶有两个好斗之人,在火塘附近的空地比着武。 “这位大哥,上去练两手吗?”平元忠的肩膀突然受到一拍。 是钱天和。钱天和是空降过来的千户,军中士兵多有不服。 正好今日来了江州新兵,和他们一起练练手,总归能证明自己一二。 和自己直属士兵练手,输了丢脸不说,赢了还要饱受非议。 不过是让着你这直属上司罢了。 这其他千户手下的士兵,钱天和赢了,便能证明自己一二。 平元忠虽年少成名,久经沙场,却一直都在霞西边境作战。 故而崤东很少有人知道这南洺赫赫有名的平元忠的真实样貌。 围观士兵越来越多,这所谓的江千户成了此次比武的裁判。 两人皆赤手空拳,双眼紧紧地盯着对方。 钱天和率先出拳了,他直奔其面门而去,拳风凌凌。 平元忠看似不闪,右脚却已出击。 这一拳,是虚招。 钱天和一偏身子,平元忠一脚落空,险些栽倒。 又是一拳,直奔肚腹之处。 本就重心不稳的平元忠,这一次受到了重重一拳。 要是宛矜玥在场,一定会想,这木头,比武竟然还是个用脑子的。 围观的士兵也显然有几分惊讶。 这钱千户,长得一副书生模样,比起武来,还真有几分意思。 平元忠对这个皊州军千户,多了几分好奇。 他本就不打算赢的,一个江州军的寻常士兵,要是有着过于出众的身手,不免引人注意了些。 这可不利于今夜的行动。 可这姓钱的狡诈打法,令平元忠不免的多注意了他几分。 比武在一刻钟左右便结束了,钱天和成功的借着这次机会,收服了部分人心。 皊州城外,蒋良哲派了三支十几人的小股士兵在皊州城周围侵袭。 用以掩护这万人大军前进。 夜色渐浓,皊州军营陷入了沉睡。 钱天和躺在帐篷中,有几分失眠。 今日的宛姑娘,在干什么呢?会去夜探澄王府吗? 或许她正借着各种机会靠近澄王妃呢。 火光冲天,大刀砍人声响起之时,钱天和仍未睡着。 有敌人袭营。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待听清外面的混乱,他面前没缘由的闪现了一张脸。 今日进城的江州军有问题。 想通了这一点的钱天和迅速穿好盔甲,隐藏在了帐篷暗处。 两个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在掀起帐篷的那一刻,钱天和迅速出击,砍下了一人的头颅。 又转而将刀捅入了另一人的肚腹处。 第26章 战场 钱天和迅速扒下一人的衣裳,穿到了自己的身上。 今日进城的所谓江州军,军服与驻扎营地的皊州军,军服并不相同。 换好衣裳的钱天和混在南洺士兵中,去到了中军大帐。 皊州军的将领,正是萧轩宇的父亲萧修杰。 钱天和没能见到他的萧世伯,他只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正拿在那“江州军”的江千户手中。 傍晚时分和他比武的小士兵,此时正指挥这千人部队。 蓝色的烟火在空中炸裂。 照这样下去,等到南洺援军进城,这皊州城多半是守不住了。 钱天和盯上了白日里打过招呼的“江千户”。 关正德此时正清点了三百人的队伍准备杀向皊州城门,迎接那城外的万人大军。 钱天和将手上的血随意地糊在了脸上。应该认不出他是谁了。 他跟着关正德来到了皊州城的南城门。 三百人的队伍,安静有序,可有着多年实战经验的守城将领还是察觉到了几分异常。 速度极快的羽箭一支支飞下,隐藏在队伍中的钱天和趁乱从后面杀死关正德。 眼睛颇尖的叶承平,一眼便看见了钱天和。 “停止射箭,强攻城下。” 一声令下,城墙下等命令的守城将士皆英勇上前。 五百对三百。 敌方将领已死。南门并未被顺利打开。 一场血战过后。叶承平终于有机会和钱天和说上了话。 “今日入城的江州军有问题,靖王已死,粮草已烧。” 钱天和随意用袖摆擦了擦脸上糊着的血,继续说道。 “且城外应有南洺大军支援,我们唯有紧闭城门,奋力杀尽城中卧底,方有一线生机。” 皊州是边城,常驻大军有十二万。此次平元忠夜袭,杀死了不少睡梦中的皊州军。 但依然有不少士兵醒了过来,正在拼死杀敌。 平元忠所带之人再为精锐,此时也有几分支撑不住了。 身边的精锐越来越少,关正德那边,应该没能顺利打开城门。 眼看着局势不利的平元忠,带着剩下不足百人的部队,四下逃窜。 皊州军幸存的几个千户此时正带着自己的部下,满城搜索,南城门便遭到了强攻。 城门角楼不停的发送着召集支援的指令。 本在搜城的各队伍很快齐聚皊州南城门下。 现如今,皊州军活着的最高将领,便是明威将军叶承平了。 “李千户带千人搜城,不可放过城中余党。刘千户,带千人上东城墙,马千户,带千人上西城墙。其余士兵原地休整片刻,分头分组挨家挨户收烈酒,上火攻。” 本来慌乱的皊州军,此时已恢复了平日的秩序。 应声便有序地行动了起来。 钱天和跟着李千户去搜了城。 平元忠半路上带着残兵,将身上江州军的军服换成了皊州军。 他想接近皊州城中靠近护城河的暗渠,从那里出城。 他扮做搜城的寻常士兵,却好巧不巧的装上了钱天和。 “站住。你叫什么名字?” 被大声喝住的平元忠直道不好。“小人白英纵。” 是与寻常男子不同的尖细声,像极了栎阳皇宫的太监声。 “是吗?我看你像南洺军的人。” 钱天和剑锋凌厉,直奔平元忠的心口而去。 不愿恋战的平元忠御起轻功,往皊州的西城区而去。 钱天和奋起直追。 要不是路上遇到了酒坊爆炸,钱天和一定不会跟丢。 远方空中出现了一条淡淡的白线时,南城门的战事也告一段落了。 经历了一夜激战的皊州城,尸横遍野。 那驻扎于洺水河畔的军营,已经损毁大半。 这一场战役,皊州军折损了三万人,主要将领皆被杀害。 加急战报两日便到了栎阳府。 萧轩宇的父亲靖王萧身首异处,并无全尸。 ------------------------------------- 栎阳姜府。 姜夫人爱桃花,故而姜府遍地桃树。 正月里的天,渐渐回暖。 姜府里南边的桃树已经打了小小的骨朵。 今年姜梓悦就快满十五岁了。 青梅竹马的二人,商量着,等桃花繁开之时,就请媒婆上姜府提亲。 萧轩宇今日则是应邀来姜府和姜梓悦的父亲姜斯年品评书画。 品评书画是幌子,姜父只是想再多观察观察这个年轻人。 靖王府的门房小厮萧六,就是这时,急急忙忙的进了姜府。 “世子爷,王爷出事了,夫人请你赶紧回府。”萧六喘着粗气,扶着姜府书房的门框,断断续续的说出了这话。 靖王正妻早逝,现在的靖王夫人并不是萧轩宇的亲娘。 这个继母,表面最是温和,实际却有着几分毒心肠。 萧轩宇忍下腹诽,向姜侍郎告了辞,急急忙忙的回了府。 哭声,很多人的哭声。萧轩宇站在靖王府门前,眼瞧着管家指挥着人挂上了丧幡。 他突然便有几分走不动道了。 父亲,这是出事了? 萧轩宇一路狂奔着到了靖王府正厅。 他向来温婉的继母,此时正攥着一张苍白的信纸,满面颓然。 她在哭,泪无声的流着。 她好恨啊,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动手,这下老爷死了,这爵位肯定与自己的儿子再也不沾边了。 这短命鬼,早死不死,非现在死。 萧王氏,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沙哑着嗓子说道。 “宇哥儿回来了,你父亲日前遇上了南洺军夜袭,出了意外,你看看收拾一下东西,去一趟皊州,把老爷子的遗体领回来。” 萧王氏面上仍然悲戚,心中想的却是,要是这小子死在去皊州的路上,这爵位就是祁儿的了。 萧轩宇木然地点了点头,带了两件换洗衣服,便拉着自己的枣红马东乌踏上了去皊州的路途。 父亲新丧,骑颜色鲜红的马驹儿多少有些不妥。 可这枣红马是难得的千里马,两相权衡之下,萧轩宇选择了快些接父亲回家。 姜家那边,萧轩宇并未派人去说,他想等自己回来,亲自和他的梓悦妹妹讲清楚。 正月时节,崤东国北方的大部地区还在覆盖着前一年的残雪。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萧轩宇快马飞奔,不过四五日便到了皊州夏新县。 这里已经能感受到几分战争的氛围。 害怕崤东战败的百姓变卖家产,带着细软,牵着牲畜,拖家带口的逃离着皊州。 萧轩宇是其中少见的逆行之人。 第27章 相救 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的萧轩宇,决定在这夏新县的无名小村歇息一晚上。 他还撑得住,但怕马撑不住。 作为战争前线的皊州,好马是军用物资,不可擅自买卖,要是他的东乌累死了,他可买不到好马回栎阳。 他找了一户空着的农家宅院,打了井水,简单梳洗了一番。 又喂了东乌一些随身带着的粗盐,牵着它在村庄附近吃了会儿草。 太阳西偏,夜晚将至。 萧轩宇栓好了东乌,吃了些简略的干粮,便和衣睡下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正好时。 一伙马匪盯上了萧轩宇,因为这匹上好的千里马。 能骑着上好马匹的人,身上必不会少了银钱。 劣质迷香的气味,呛醒了萧轩宇。 靖王府世子,虽比不上正儿八经的皇子,可从小用的东西,也是一等一的好。 这群马匪用的迷香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呛鼻了。 眼看着屋内男子醒来,马匪不再恋战,忙牵了马便跑。 半夜突然转醒的萧轩宇,此时有几分迷糊。 可马儿的嘶鸣声令他瞬间明白了,他是遇上了劫匪。 萧轩宇抽出随身的长剑,跳出了房,和三四个马匪交起了手。 这几个马匪的功夫并不好,甚至有几分拙劣。 占了上风的萧轩宇忙吹了哨,唤了东乌便走。 而此时的宛矜玥将将行至玥州文丘县附近。 她是女子出行,用的马车,还带着护卫,一路上行的并不快。 没能在天黑前赶到夏新县城的一行人,在文丘县和夏新县的交界处找了个小村落歇了脚。 翌日,阳光正好,坐了连日马车,云媱实在有些觉得枯燥,哄了宛矜玥下了车,准备在附近随便走走。 一匹枣红马在嘶鸣,好奇的云媱怂恿着宛矜玥过去看看。 那是一片密林的中心处,血腥味甚浓。 一个素衣男子安静的躺在血泊中,枣红马正用自己的头蹭着主人的脸。 看来是个可怜人。 宛矜玥走上前去,却发现那是一张令人熟悉的脸。 靖王世子?他怎么在这? 心有疑惑的宛矜玥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宛矜玥忙喊了不远处的护卫过来帮忙,总算把这身量壮硕的男子抬到了一间小院里。 “身上有伤,并不重,血倒是流了不少,需要静养。至于为什么呼吸微弱,像是迷香吸入过量。” 说话的护卫正是宛小星,他是宛府的家生子,从小受过武艺训练,本是保护宛子阳的亲卫,此次和其余三人一同护卫宛矜玥前往江州。 “那就是没什么大碍,静养便可。”宛矜玥听了宛小星的话,放下几分心来。 幸好没事,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和姜姑娘说。 进了屋的宛矜玥看着安静躺着的男子。 看来今天是暂时走不了了。 云媱此时也在观察这个躺着的男子。 没有表情萧轩宇,多了几分憨厚模样。 云媱看见便觉得有几分安心。 男子还是这样长相的,看着放心,感觉不会害自己。 像钱天和那样的也不错,有几分傻气,会对宛丫头好的。 重活一次的云媱,特别希望宛矜玥能过得好,能过得幸福。 因为那是前一世的她,没有得到过的。 半夜逃脱马匪暗算的萧轩宇,骑着东乌往北走,却不想遇上了两个黑衣人。 上来便对他痛下杀手。 偏偏这时候,那马匪的迷香起作用了。 萧轩宇提不起精神,只觉得难受的要死。 一时不慎,肩膀便撞上了对方的长剑。 心口处的衣裳也被剑锋划破了皮。 他就这样直挺挺的倒在了血泊当中。 再次醒来的他,依然觉得有几分像在做梦。 “宛姑娘?”萧轩宇扶着自己沉沉的头,坐直了起来。 “殿下醒了?感觉好些没?听说皊州打仗了,殿下怎么来此地。” 宛矜玥坐在民房土炕旁的木椅上,旁边侧立着丫鬟青兰。 “我来接我父亲的遗体,没想遇上了歹人。宛姑娘怎会在此?” “靖王……还请殿下节哀。我前往江州外祖家参加婚宴途径此地。” 了解了基本情况的宛矜玥不再停留,她将宛小星留下来照顾萧轩宇,又留了部分干粮钱财,便踏上了赶往江州的路途。 正月二十七,宛矜玥终于到了这许久未来的江州。 这里多山少河,与瑾州相比,景致大不相同。 “明溪表姐。” “玥表妹,玥表妹一个人来的吗?” “嗯,兄长没能请到假,祖母年纪大了,路途遥远恐会身体不适。” 两个女孩说着话,挽着手进了苑府。 苑旭并无公职,此时正在书房看书,听闻侄女到了,忙去了内厅。 全家上下,老老小小,此时都聚在了内厅。 苑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外孙女,突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怜惜。 一家人喜气洋洋的说着话,这边江州知州陈子赫便上了门。 得了门房消息的苑旭忙去外厅见了客。 刚刚还一派喜气的苑旭,去了一趟外厅,脸色却冷了几分。 在场皆是自家人,苑旭也不藏着掖着。 “溪儿,明日你这婚事,得推迟了。” 边境征战,边城子民婚丧嫁娶延后,是崤东国的传统。 但自先皇武帝开始,非大战不用此例。 看来这一次的皊州战役,规模不小。 苑明溪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 她精心准备的嫁衣,她因为习俗多日未见的麟哥哥。 离及笄还有三月的苑明溪,本就比同龄人带着几分孩子气。 现如今这委屈失落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溪表姐,我这赶了好几天的路,你陪我回你院子里歇一会吧。” 宛矜玥贴心地找了个由头,将自己的表姐哄回了院子。 “表姐不用失望的,很快战事便会过去的,那时表姐便是这江州最美的新娘子。” 宛矜玥一路上柔声安慰,又讲了不少话本子上的趣事给她听。 到了晚膳时分,苑明溪的脸上总算带着几分笑意了。 婚宴取消了,宛矜玥决定在江州小住几天,陪陪自己的外祖母,顺带发展一下,自己的酒肆事业。 第28章 抵抗 养了四五日伤的萧轩宇带着宛小星前往了皊州。 他俩骑着马,抄小路,不过一日,便到了皊州城北门外。 夕阳的光洒在城墙上,萧轩宇却停住了马,抬眼望着这陌生的城池。 这是他第一次来皊州,来父亲任职的地方。 快要见到父亲的遗体了,这快要十五岁的男子胆怯了。 稳了稳心神,萧轩宇自报了家门,成功地被守城士兵带往了皊州军营。 皊州军驻扎的地方,从原本平坦的河滩,转移到了一座小丘陵旁的斜坡。 萧轩宇一身素衣,面色有几分苍白。 连日征战,原本干净利落的钱天和有几分邋遢。 他下巴上有着一寸长短的胡须,衣服也三四日没换了,上面有着斑斑血迹。 南洺此次是有备而来,先是派出了一万多精锐偷袭,还留了十万大军在边境驻扎。 而那个逃走的士兵打扮的南洺人,在近几日的交战中,钱天和也和其再次碰面了。 那是南洺的常胜将军平元忠。 钱天和颇有几分后悔,那日就让他这么逃了。 两人在钱天和的营帐中见了面。 “萧世伯的遗体,我已派了小股士兵护送回都。萧老弟面色可怖,路上是遇到了险情?” “几个盗匪而已,并无大碍。倒是钱兄这几日多有操劳,看起来憔悴了几分。” 钱天和简单说明了那夜的情况,又喊了军医过来,为萧轩宇检查了一番身体。 “我该去换值了,萧老弟今日就在歇在我这儿吧。” 叙了一会旧的钱天和,看着这安静如水的夜色。 莫名的便想到了那个夜晚。 战争不止代表着守卫家园,它还代表着杀戮。 钱天和在没上过真正的战场之前,从未认清战争二字。 萧轩宇并未安睡,此时还早,他想去看看这从未见过的前线。 自上次南洺军夜袭过后,皊州军还剩余约莫九万人。 但军中的高品级将领多被暗杀,多数千户也丧了命。 军中粮草大半被烧,剩余残粮只够支撑七日了。 叶承平坐在主帅营帐内,看着边境地图愣神。 实在不行,只能后撤到梦溪县。 梦溪县隶属皊州,是皊州到玥州间最大的县城,它东西环山,城墙极为坚固,是重要的军事要塞。 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军队护送着百姓暂时后退,留下一座空城,拉长敌方战线,是有利于我方战局的。 “南洺军夜袭了。”城墙上的哨兵紧急的转达着军情。 萧轩宇此时将将走到了皊州城南门。 将士们有序的运着石块和带刺的大木桩,萧轩宇跟着自发帮忙的城中青年加入了搬运的行列。 喊杀声震天,无数箭羽齐发的唰唰声。 萧轩宇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热血沸腾。 好男儿当守四方。萧轩宇想要和钱天和,和这皊州将士同上战场。 为了流血的子民,为了死去的父亲,报仇。 南洺军撤退之时,已近天明。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太阳就要升起了。 疲惫的守城将士被替换,回到营帐的钱天和并没能看见应该熟睡的萧轩宇。 他坐在营帐中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萧轩宇掀起营帐门帘,走了进来。 “既然父亲遗体已经送回,我想留在军营和你一起上战场。” 疲惫夹杂着血腥气,钱天和抬眼看了看从小和自己一同长大的玩伴。 自己二十岁了,他也十五了,都不再是个孩子了。 “我会去和叶将军说的,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暂时当个百户吧。” 钱天和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起身去到屏风后面,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和衣躺下,准备补眠。 萧轩宇也一夜未眠,但他睡不着,前线的气氛使他热血沸腾。 他出了营帐,叫来了一同和他前来的宛家护卫宛小星。 “小星,我决定留在皊州,参军入伍,你这便收拾东西去江州找你家小姐吧。” 宛小星犹豫了几分,还是接过萧轩宇给他准备的干粮,去往了江州。 战局突变,原本已经于天明之时撤退的南洺军队又再次发起进攻了。 战鼓震天响,萧轩宇未着盔甲,便混入了普通士兵行列上了城墙。 皊州南边城高三丈,萧轩宇手持碧色长剑,紧盯着面前的垛墙,那借着登云梯爬上的敌兵,他一个也没放过。 黏糊糊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裳,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血带着几分热度。 他的手开始抖,他的眼前开始发红,那是敌军的鲜血糊上了他的面门。 他本来穿着一身素衣的,如今却染的绯红。 原来这就是战争,眼看着鲜活的生命逝去,不是杀死对方,便是自己死亡。 父亲曾经的日子,每天都充满杀戮。 栎阳城的繁华下,有枯骨。 当南洺退兵的号角声响起之时,已是日暮了。 萧轩宇的胳膊已经没了知觉,他跟着大多数士兵的脚步,木然的回到了军营。 日子在战鼓号角声中,过得格外的快,军粮快要吃完了,运粮的部队却还在玥州。 叶承平思虑再三之下,还是送了急报回都,他决定坚壁清野。 如今本就才二月,皊州城的农田中,多半还光秃秃一片。 只要把百姓和余粮全都带走,南洺军便只能得到冰冷坚硬的石头而已。 李千户带着一千士兵动员城中百姓收拾行装,今日夜间,他们就该从皊州城北门撤往梦溪县了。 刘千户带着一千士兵前往梦溪县提前扎营,而这马千户则在忙着清点军中辎重物资,以便带走。 钱天和负责守住皊州城,迷惑南洺军。 城墙上的守军,只有平常的一半,钱天和命人收集了百姓家自酿的劣质酒。 在酒坛口处塞了棉布,点燃,往下扔。 威力一般,却也并平常省时省力。 要不是皊州城的酒坊爆炸,这一招不会现在才用。 已在军营中待了六七日的萧轩宇,一开始的热血沸腾已退却了几分。 他眼看着前一刻还在和自己说笑的士兵,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 他的心还是会忍不住颤动。 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第29章 中毒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了皊州城的西城墙。 早就做好准备的几行人,分批次的有序撤退。 军队在前后,百姓在中间。百姓中,青壮在两边,妇孺在中间。 安静的夜。 三更将过,南洺军终于鸣金收兵了。 钱天和站在皊州的南城墙上,眺望远方。 再撑一个时辰,他们便可以撤退了。 钱天和斜倚在城墙边稍作休息。 有了良好的精神,他才能在危难之时快速反应。 到时间了,钱天和打了手势,士兵将提前准备好的稻草人放置城墙。 有序的在城下集结。 皊州城的南门后面也抵上了一臂粗的圆木。 一声令下,轻装减行的队伍快速往皊州城北门奔去,那里,有着供他们断后逃亡的战马。 平元忠此时正率领着一支百人小队,翻越皊州城墙。 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这城墙上,有问题。 因为他们踏入城墙弓箭手射程的那一刻,并没有意想之中的冷箭出现。 长刀挥舞,稻草人的头颅飞下了城墙。 坚壁清野? 平元忠心中有了答案。 借着绳梯登上城墙的,此时已有二三十人。 平元忠一把抢过亲卫所背弓箭,沿着皊州城的房屋屋脊奔向了北边。 他边跑边抽出了弓箭,只等目标出现。 是那个狡诈的年轻千户。 平元忠侧着身子,瞄准着钱天和。 冷箭射出的声音,萧轩宇下意识地便抽出了长剑。 本该从背后射向钱天和心脏的冷箭,偏了偏,射中了钱天和的左肩。 又是一支冷箭,萧轩宇这次眼疾手快,将箭支砍断。 眼见并无希望的平元忠,迅速隐藏了身形。 “加速前行。” 原本小跑着的众人加快了速度。 翻身,上马,方有一线生机。 平元忠的百人小队并未追来。 萧轩宇抱着面色渐渐煞白的钱天和一路狂奔至了梦溪县。 “军医,军医在哪里?” 萧轩宇感受到好友渐渐冰凉的身躯,有几分害怕。 他想到了死亡。 “钱千户这是中了南洺的四象毒,所以呼吸减弱。” “这毒能解,就是缺了一味药材玄芽,这药材产自江州高山之处,还算常见,派人快马加鞭去一趟江州,钱千户兴许还有救。” 脑子里乱得不行的萧轩宇在听见还有救三个字时,忽然清醒了几分。 “我……我现在……现在便去,还请军医好好照顾他。” 萧轩宇穿着一身染得绯红的血衣快马赶往了江州。 ------------------------------------- 崤东因为皊州的战争,调高了皊州之外其余各州的赋税。 宛矜玥的酒肆进项减了半,但还有进项就有价值。 思虑之后,宛矜玥还是决定在江州开一家分号。 住在苑府的宛矜玥白日里和自己表姐闲话家常,偶尔出门逛逛街。 暗地里,却让青兰借着出门采买的由头,看了看江州西城的店面。 已经二月初七了,青兰这几天在江州西城找到了一家位置合适、价格公道的铺子。 这铺子在江州西城的中心位置,东边相邻着一家茶馆,西边则是一家客栈,背后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隐秘院子。 宛矜玥今日借着上街挑布料的由头出了门。 房屋干净整洁,价格合乎市价。路上改了容貌,带了帷帽的宛矜玥很满意,她匆匆付了钱,拿到了租赁契据便不再停留。 至于酒肆开张的琐事都交给了青兰去做。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宛矜玥独自一人在江州城慢慢踱着步。 空中有几分青草香气,春天,代表着生机。 “宛丫头,我想去逛西城,好久没看话本了。” “那你自己去挑吧,我睡个午觉好了。” 云媱活泼地走向了西城集市。 话本子!有意思的话本子!江州应该有自己的地方故事吧。 站在话本摊子前的云媱忽然停住了。 熟人?那个好像是宛丫头之前的准二姐夫?他父亲好像被贬官到了江州。 本来对章汾义已经失去了兴趣的云媱,正准备转身,又看到了熟人。 叶麟? 叶麟和章汾义进了同一家酒肆? 这勾起了云媱的好奇心。 她收敛了脚步声,紧跟着进了酒肆。 今日的叶麟和章汾义穿着均不算贵气,应该是为了掩盖身份。 他们坐在大厅吃着小菜,像极了西市的寻常客人。 云媱在其不远处要了一壶薄酒,两盘小菜,背对他们而坐。 耳朵却巴不得竖成兔子。 “叶兄仍是这光鲜人,竟还肯和我这样的烂泥一起吃酒?”是章汾义的声音。 “书院徐夫子传来消息。” “他让你对那住在苑府的表小姐下手,最好能带回书院。” “还有就是,徐夫子让你不要妄想脱离书院控制,不然你真的会体验到家破人亡的滋味。”这和此前听过的叶麟声音有些不一样。 叶麟之前的声音一直都是轻柔的,现如今却异常冷冽。 这才是他的本来声音吧。 “叶兄是个好福气的,任务顺利,小弟我是个没本事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告诉徐夫子,我会好好完成任务的。” “章老弟何必气馁,好好听书院的话,自不会少了你的荣华富贵的。” “是吗?书院真的是为了帮你我成为高门大户吗?那为什么我接近地位更高的顺清郡主,反而引起书院制裁?” 章汾义脸上带着自嘲的笑。 “再说了,也许你和我真的缺这所谓的地位,那李乘风缺吗?他的两位姑母皆是皇后,这样的家世,也听书院指示不是吗?” 他们口中的书院是什么?徐夫子又是什么人物?对宛丫头下手,对他们究竟有何好处? 云媱心中满是疑惑,她压着性子,小口小口的喝着酒。仔仔细细的听着那声音极小的交谈。 那叶麟一出门,云媱便结了账跟了出去。 跟着他,一定能得到些线索。 女子服饰繁复,减慢了云媱的些许速度。 将将走至刚刚站立的话本摊前,一阵极强的眩晕感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午觉睡得正香的宛矜玥被惊醒了。 她尝试着调动身体,却发现毫无作用。 云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任凭宛矜玥怎么叫喊,都没有回应。 围观的人渐渐变多,却没有人上前帮忙。 第30章 军粮 萧轩宇花了一整日的时间,终于堪堪赶到了江州境内。 他下了马,掏出怀中军医画的玄芽图样,开始沿着江州城外的落龙山脚仔细搜寻。 到山顶了,萧轩宇凭着图样仅找到了四五株相似植物。 他扶着石头坐了下来,咕噜咕噜几下,喝光了水囊里最后的水。 阳光正是刺眼的时候,现在应该是午时左右了。 歇了大概一刻钟的萧轩宇,沿着另一条下山的小路,再次搜寻了起来。 这一次运气不错,他找到了二十几株相似的植物。 仔细收好草药,他牵着马,快步走进了江州西城的集市。 他得置办一些回程的干粮,东乌也得吃一吃上好的草料了。 人群喧闹,萧轩宇却不愿停留,钱兄还等着这草药救命呢。 要不是实在绕不过去,他压根不会挤到这云媱身旁。 不就是晕了个人,送医馆不就好了,都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宛矜玥看见熟悉的面容,心下焦急,可她的嘶喊,萧轩宇听不到。 萧轩宇犹豫了片刻,还是抱起看似瘦弱的女子去了医馆,给了药费。 不便停留的男子赶紧牵着自己的东乌奔回了梦溪县。 昏迷了接近两天的钱天和此时极度虚弱,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各种画面。 有小时候和母亲的温存依恋,有和萧轩宇胡闹爬树的趣事,有严肃的父亲在教他拉弓射箭,有那个看似冷冷其实善良的宛姑娘…… 自己是要离去了吧。 萧轩宇带着玄芽在半夜赶到了梦溪县。 辨认、清洗、配药、解毒……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天将将明,梦溪县的西城门外,多了几个伤痕累累的士兵。 从玥州调来的军粮被劫了,押送粮草的玥州军悉数被灭,只堪堪幸存了五人。 叶承平站在用作临时指挥处的梦溪县知府衙门,看着太阳渐渐升起。 这南洺军的消息好像过于灵通了。 ------------------------------------- 宛矜玥是半夜在医馆转醒的。 带了帷帽,遮掩了容貌的她,并未被认出身份。 来苑家做客的表小姐不见了,苑家出动了府卫满城寻找,皆无果。 “媱?你在吗?” 没有回应,宛矜玥有几分害怕。 云媱陪了她快五年,父亲遇险的时候,云媱在;她决定报仇的时候,云媱鼎力帮她;云媱教她武功,哄她开心…… 宛矜玥坐在医馆的床上,抱紧了自己的腿。 月光透着窗缝漏进了点点光斑。 宛矜玥却突然找不到脑海里那个蓝色光球了。 清晨时分,宛矜玥卸了脸上的装饰回了苑府。 “表小姐回来了。”门房小厮利落的跑进去传话。 有几分疲惫的宛矜玥神色厌厌的进了府。 她借口中暑晕厥,掩饰了过去。 苑老夫人看见自己唯一的外孙女平平安安的回来了,甚是高兴,忙吩咐管家去医馆道了谢。 夜半时分,宛矜玥有几分失眠。 “宛丫头。” 是云瑶。“媱,你回来了吗?” 原本平躺着的宛矜玥忽得坐了起来,她赶忙闭上了眼,没有记忆中的蓝色光球。 “媱。” “我在。” “可我看不到你。” “因为我现在没在你身体里,我在你枕头旁的鞭子里。” 宛矜玥闻声忙拿起了金丝蟒鞭。 “媱,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我醒来便已是游魂,白天躲在了一个寻常医馆里,趁着夜色回了府,结果没能进到你身体,反而附在了鞭子上。” “你没离开就好,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 “我那日在西城集市遇到了叶麟和章汾义……” 云媱简单说明了昨日所见。 宛矜玥思索了一番,默默将这事记下,便抱着这金丝蟒鞭,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媱却仍然醒着,她在思考自己的重生。 上一世的她,一刀直入心脏,照当时的情形,应该是死透了的。 谁有那个本事救自己呢。 云媱想到了霞西圣女,那天选的预言者,还有霞西皇宫中浩如烟海的各色巫术典籍。 她还想到了教她七世往生咒的孟怀亦,那咒可能也有问题。 孟怀亦是沈昙的第一个徒弟。她本是崤东人,当年因为崤东和南洺的战争,成了孤儿,被迫到处流浪。 是沈昙救了她,带她在身边养大。 云媱的武功有一小半,算是这孟怀亦教的。 故而这孟怀亦,名义上是云媱的师姐,云媱却早已把她当成了半个师父。 这么算来,沈昙现如今应该已经五六十岁了,但不会变老的人,几岁都一样吧。 自己身上的秘密多半只有回到霞西才能得到解决了。 没有手没有脚,看不了话本,吃不了美食。 云媱虽有几分可惜,却半点不想回到霞西。 就这么陪着宛丫头也挺好。 ------------------------------------- 皊州军的军粮被劫了,梦溪县军粮告急。 宛矜玥听着这传来的前方军情,突然想到了那个木头。 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军队?皊州军队会不会有皇子动过手的痕迹。 灵机一动的宛矜玥觉得自己可以换一个方向调查。 既然是觊觎军权的人对父亲下手的可能性最大,安知他不会对皊州军动手脚。 有了想法的宛矜玥很快付出了行动。 朝廷筹粮的急报很快送至了江、瑾、溯三洲。 叶守辰看着筹粮送往江州汇合的急报,心中犯了几分难,这些地方豪族,吃进去的肉可再难吐出来。 叶守辰最后连哄带骗,也没能筹集够朝廷要求的数目。 灵机一动的他,偷偷提高了瑾州的赋税。 这边,犹豫再三的宛矜玥,还是敲开了苑府的书房。 “舅舅。” “是玥儿啊。”苑旭放下了手中的急报。“玥儿找舅舅什么事啊?这几天在家里住得可还习惯?” “自是习惯的。玥儿来找舅舅有事相商。” 苑旭看着眼前又长高了一些的外甥女,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是长得快。 “听说皊州军军粮被劫,朝廷必会派舅舅配合收粮,玥儿想参与押送军粮去皊州。” 在朝廷急报之前,苑旭不是没有想过筹粮相助,只是这苑家库存中的余粮在梦溪县现如今驻扎的大军数量面前,显得太微乎其微了。 而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根本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现如今有了朝廷的旨意,向那些豪族征粮便有了底气。 “舅舅会派人和江州军一块护送军粮的,玥儿前几日不是身体不适吗?还是在家多休养两天吧。” 苑旭轻拍着宛矜玥的肩膀示意其回去休养。 眼见着没法说服苑旭的宛矜玥只好乖乖的回了院子。 但她并未放弃去前线的想法。 第31章 舒白 运粮那一日,她趁着人多眼杂带着青兰混进了押粮队伍。 江州的念霞酒肆已经开起来了,生意虽不比栎阳府的总店,却也能为宛矜玥带来一些进项。 最重要的是,靠着酒肆,她也能接受到少许有用的市井消息。 跟着押粮队伍出发的宛矜玥,并没注意到,队伍里多了个熟悉的人,章汾义。 章汾义易了容,原本长得有几分清秀的男子,易容成了个满脸麻子的丑陋男人。 他依着书院的消息,知晓了宛矜玥的行程。 而他这次的目的,便是将其带回书院。 这个任务只要能顺利完成,他便能拿到解药,获得自由。 夜晚,押粮队伍休息在半路的一座小山脚下。 章汾义在思索着半夜的行动。 上好的乱魂散,使宛矜玥做了一个极美的梦。 梦里有父亲、有母亲、有兄长还有那个木头……梦里阳光正好,仿佛永无黑夜。 但宛矜玥还是醒了,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章汾义得手了,他用迷香迷晕了宛矜玥,将其带离了运粮队伍。 带着宛矜玥的章汾义不敢走大路,一直沿着山野小路行进。 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也不算慢,就是人受了不少罪。 章汾义从不和宛矜玥说话,他得掩饰身份,到了吃饭的点,他便将宛矜玥的双脚捆住,双手解开。 再塞两个馒头在她手里。 食物里有令人手软脚软的药物,宛矜玥知晓,可没法不吃。 “是章汾义掳了你。”云媱之前做杀手的时候,频繁接触过易容,她自己虽学艺不精,却还是能认出别人是否易容。 宛矜玥对他们口中的书院,有着莫大好奇,她总觉得这书院可能和南洺战事有关。 暂时逃不掉,能得到些消息也是好的,至于怎么脱身,要是能脱得了身,她何必以身犯险。 宛矜玥大口吃着这下了药的黑心馒头,心里却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折在这莫名冒出来的书院手里。 舒白今日打到了四只肥硕异常的兔子,心情甚好。 正哼着小曲的他看见了山林空地旁休息的两人。 好久没有人来陪自己聊聊天了,正好今日兔子多,可以邀他们一起吃个烤肉喝点烧酒。 舒白满脸胡须,一身猎户装扮,正准备上前打招呼,便发现了些许异常,那个偏矮的男子是被绑住的。 好久没有那么有意思的事情了。 舒白将身形隐藏在了两人的视角盲区,观察起章、宛二人。 “宛丫头,有人来了。”云媱别在宛矜玥的后腰,看到了不远处的长胡须男子。 “这位大哥,你掳了我好几日了,一直赶路,也不说话,你也不怕闷坏了。” “你不闷坏,我都快要闷坏了,你和我说说话吧。” 宛矜玥故意没有压低嗓音,而是略微有几分甜腻的女声。 章汾义一直专心吃饭,并不理宛矜玥。 人贩子?最恨人贩子了。 舒白放下了手中的兔子,抬起了弓箭,瞄准了不远处的男子。 一箭穿透了男子的后腰,章汾义感到后腰一阵疼痛。 舒白快速上前解开了宛矜玥双腿上的绳索。 “姑娘,你感觉怎么样?” 宛矜玥观察着眼前的男子,是山中猎户,就是不知道人品如何。 可别逃了虎口,再进了狼窝。 “我中了软骨散,可能行走较慢,得找个地方歇一歇,散一散药力。多谢大哥相救,大哥是山里的猎户吧?” “是,你跟着我走吧,至于那个人贩子,就随他去吧,能死能活,看他的命。” 宛矜玥心有遗憾的跟着舒白走了,看来没法问这章汾义,关于书院的事了。 幸好还有叶麟这条线。 说不定那个陈泽希,也和那个神秘书院有关系。 整洁的小木屋,坐落在奚山的密林深处。 这猎户住的真偏。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姓舒,单名一个白字,叫我舒大哥就行。” 舒白随即便出了屋,在屋子门外的小溪边,处理起打来的兔子。 香喷喷的烤兔香气传进了屋子,原本靠着墙小憩的宛矜玥醒了过来。 “小丫头,兔子熟了,出来吃饭吧。” 丫头就丫头,干嘛要加个小? 宛矜玥向来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小孩子。 腹诽归腹诽,饭还是要吃的。 没有下药,宛矜玥的戒心低了几分。 她坐在火塘边,大口吃着这滋味甚好的烤兔,不禁感叹起自己的好运。 “小丫头是怎么遇上人贩子的,你家住哪里?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我跟着运粮的商队出来的,结果遇上了歹人。我家住皊州梦溪县,路,我不认识。” “那这几日,你先待在我这儿吧,我这几天多出去打猎,攒些干粮,送你回去。” 舒白只有一间小屋,里面只有一张床,现在多了一个小丫头,多少有些不方便。 “晚上,你睡床,我在门边打个地铺。正好还有几尺粗布,在中间拉个幕帘。” 宛矜玥也知道条件有限,急忙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第一晚,宛矜玥并没睡死,她害怕遇到的舒白不是那所谓的正直之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宛矜玥的身体恢复了不少。 趁着舒白外出打猎之际,她练起了许久未练的风影步。 脚踩细枝便可向上跳三尺,没生疏,但离练成好像还有距离。 听云媱说,这轻功练成,可以脚踩树叶向上跳六尺,看来自己还需勤学苦练。 今日运气颇好的舒白,手里拿着满满的猎物,将将走至木屋前,便看见了踩着树枝往上跃的小丫头。 风影步?他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个柔声细语的女子,跟着师祖留下的典籍,一步一步练习的样子。 那是他最好的师父,已经失踪许多年了。 师父,舒白已经长大了,师父为什么还不回奚山找舒白呢。 “丫头,明早我们便出发吧。” 宛矜玥并未注意到舒白眼中的泪光,她还在想,怎么可以让自己的武功快一些进步。 第二日是阴天,宛矜玥戴着舒白的大斗笠,背着一个装满食物和水囊的小包袱跟着舒白上了路。 舒白刮了面上的胡须,露出了净白的下巴。 就是那下巴和脸颊的色差实在是太大,看得人想笑。 舒白脱了猎户的衣服,穿了一身布衣,看起来就像是寻常农户。 下了奚山,便是易丰县。 舒白找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打听着皊州梦溪县在哪个方向。 “这位小哥,梦溪县正在打仗呢。好端端去那地方作甚。别说寻常人了,现在就是走南闯北的商人都少有去那梦溪县的。” 第32章 奚糯 舒白虽心有疑惑,还是坚持问了货郎梦溪县所在之处。 从易丰县的南门出去,一直往南走,穿过苏门县,再往南走便是梦溪县了。 小丫头的家乡在打仗,那应该会很危险吧。 舒白大约三四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卖,是师父奚糯救了他。 可他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竟一点也想不起自己的家乡所在,回不去家的舒白跟着师父一直在奚山生活。 除了采买物资的时候会下山,舒白再也没和这人世接触。 战争,那是师父给他看的书里的东西。 他知道里面有危险、有血腥、有死亡……但却没见过这真正的战场。 两人去往苏门县的路上,遇上了商队,蹭了一会儿运货的马车。 他们晨起出发,日暮便到了苏门县。 那是一个比易丰县还要小的县城。 苏门县的北城门一进去,是一座泥塑的女将军像。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看见舒白望着塑像愣神,和他们一路的商人忙说道。 “这是我们苏门县的大英雄,七年前南洺军打到了苏门县,是这位奚将军带领我们获胜的。” “要不是有这奚将军,这苏门县当年肯定会被攻破。” “只是这奚将军运气不好,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了那南洺军的剧毒。” “那毒的名字我都还记得,叫四象毒。” “姓奚?哪个奚?”舒白暗暗有了猜想,心头不禁一颤。 “就是小溪的溪去掉三点水。” 舒白哽咽着望着那塑像。他的师父,再也回不来了。 无论他在奚山小屋再等多久,他的师父都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在苏门县找了家小客栈,歇了一晚。 平常颇具风趣的舒白,那一夜却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日的他们顶着朝露出了苏门县。 那时的城门,将将打开,苏门县的街上,行人甚少。 舒白默默的跪下,朝着北边磕了三个头。 这舒大哥,认识那位奚将军吧。 两人一路上依然沉默,离梦溪县越来越近了,空气中死亡的味道也越来越浓。 ------------------------------------- 青兰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家小姐不见了。 冷静的她并未声张,到了下一个县城便借口小解溜走了。 她换了一身寻常商人的装扮,又买了头毛驴,急忙往江州城赶。 马匹因为战争成了平民市集不可买卖的物什,青兰只好买了一头高大的毛驴,这总比她的脚力快。 江州苑家,发现侄女不见的苑旭想起之前的书房谈话,心里有几分生气。 这丫头胆子忒大了,和姐姐当年一样有主意。 苑旭写了急信送往了梦溪县,既然都去了,总要让这叶将军多照拂一二。 信将将送出去两日,青兰便敲响了苑府的大门。 侄女不见了?苑旭直觉得脑袋一嗡。 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他忙令管家调了府卫出门寻找,对外就说苑家三公子在押粮途中被恶匪掳走,不知所踪。 又命管家瞒住苑老夫人。 至于苑明玄这边,一个失踪了的人,自是应该不出门才是。 做完这一切的苑旭,只觉得累极了。 姑娘家不能有这被人掳走的坏名声,自己的小儿子却是无所谓的。 但就怕,这人找不回来啊。 ------------------------------------- 第二日的傍晚,两人终于走到了梦溪县。 梦溪县的北城门,城门紧闭,一派戒严之相。 “我是颍郡王家的三姑娘,和钱千户是旧相识,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正在北城墙上巡视防务的钱天和,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有几分愣神。 她不是应该在栎阳吗?怎么会来前线。 钱天和一路小跑着下了城墙。 果然是她,虽然一身男装,面容做了掩饰,但是钱天和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先进去吧。这位是舒大哥,奚山中的猎户,值得信任的,把他也放进去吧。” 钱天和闻声才注意到宛矜玥身后的男子,舒大哥?你都没叫过我钱大哥。 还猎户?有那么小白脸的猎户吗? 不得不说,这舒白剃了胡须,的确是个十足十的小白脸,半分不像山中的猎户。 此时的舒白有几分疑惑,原来这不是个寻常姑娘,她也不是要回家。 和守城士兵打了招呼,钱天和径直将人带回了军营。 宛矜玥紧跟在钱天和的斜后方,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多日未见的男子。 刚刚随意一瞥,他眉骨上的疤好像依然清晰。 还真的是破相了。 钱天和经过了数场恶战的洗礼,身上的傻气淡了几分,多了几分沉着。 钱天和给宛矜玥找了一身干净衣裳,又亲自在营帐外,给她守门。 舒白则在钱天和营帐附近打量着军营。 师父之前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征战的吗? 军营和战争对于舒白来说,实在只是书上的东西,现如今亲眼见到了,好似和书中描写的有些许不同。 书里写战争,是写兵法,是写排兵布阵的方法。 它描绘不出战争的血腥与残酷。 也描写不出军营儿郎的好热血。 舒白站在军营里,看着忙出忙进的士兵,看着那紧张的气氛。 感受到了奚山多年生活所不能感受到的无数情绪。 无法言说的感觉,舒白想要从军。 这个想法从他得知苏门县塑像是师父的那一刻,便有了几分。 现如今,这想法愈发清晰与肯定。 宛矜玥换了一身干净的男装,只是略微有些大,应该是钱天和的衣裳吧。 女孩站在营帐内,挽了挽衣袖与裤腿,脸上似有几朵红云在飘。 加速平静了自己的些许情绪,宛矜玥走出了营帐。 “钱公子,我换好衣服了。” 钱天和打量着简单梳洗更衣后的宛矜玥。 宛姑娘好像穿什么都很好看。 钱天和微微弯了嘴角,柔声道“待会会有将士送饭过来的,你待会就在我的营帐用膳吧。” 舒白看了看钱天和的军服,和周围巡逻的士兵并不相同。 应该是个当官的吧? “钱将军,我想参军。” 舒白站得挺直,极力表现自己的好体格。 宛矜玥升上几丝疑惑,很快又反应过来了,是因为那座苏门县雕像吧。 正是用人之际的钱天和欣然应允,将这舒白派去了萧轩宇手下。 第33章 诱敌 如今已是三月,气温渐渐回暖。 平时甚为繁忙的钱天和专门抽出了时间,陪宛矜玥在营帐内用了晚膳。 前前后后的事,宛矜玥用了三两句话便总结清楚了,只是略去了书院的相关事宜。 “章汾义估计是因为和我二姐退了亲,对宛家心有怨怼吧。幸好舒大哥救了我,总归没什么大碍。” 钱天和看着面前长高不少的女孩儿。 说得倒是轻松,其中有多少惊险之处,幸好没出事。 钱天和下意识地便想摸摸女孩儿的头,手都快碰到了,忽然反应过来,赶紧缩回了手。 晚膳过后,宛矜玥亲笔写了书信,叮嘱钱天和帮忙送至江州楚郡王府,那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春意一日比一日浓,今日的钱天和格外的高兴。 宛姑娘遇到险情,想到的是来投奔自己,自己终究是有几分特别的吧。 这边,本该在营帐好好休息的女孩,穿了一身纯黑衣衫,趁着夜色,观察起了军营。 “媱,你之前去过军营吗?这主帅营帐应该在什么位置?” “没打过仗,我师父倒是教过我。” “按理说这中军大帐应该在军营的中心位置,不过也有些将军会选择州县衙门处办公居住。” “那都去一去吧。媱,我觉得肯定有办法让你回到我身体里的。” “会有的吧,其实在哪里都行,就是宛丫头记得给我多讲点民间故事,我喜欢行侠仗义的那种。” 宛矜玥有时候不懂云媱喜欢江湖故事的缘由,毕竟之前的她不就是江湖杀手吗? 那种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暖的枯燥日子到底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一个身量和钱天和极像的男子,穿着同样的千户军服在宛矜玥斜前方五十步走着。 李乘风脚步匆匆,他的目的地,正是位于梦溪县衙门的中军指挥处。 今夜叶将军有要事要和诸位千户密谈。 会是什么事呢?会是关于反击南洺军的计划吗? 轻功日益精进的宛矜玥,沿着院墙,跳上了梦溪县府衙的东厢房屋脊。 她动作颇轻的趴好。看着府衙里走进了一个又一个千户。 看来今晚要有大事相商。 叶承平自半月前就被临时受命,封了昭勇将军,成了剩余九万皊州军的统帅。 此时虽已入夜,但他穿戴得体,面容严肃,不显倦容,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各个千户都到了,宛矜玥在屋顶透过瓦缝第一眼便看见了钱天和。 这下意识的行为,让宛矜玥有几分脸红。 “据斥候来报,目前南洺军已有约莫三万大军进驻皊州城,仍有七万大军在皊州城周围驻扎。” “其统帅平元忠此前一直驻扎于南洺国霞西边境,我们对他并不了解。” “目前粮草已经送到,但大军终究是要打回皊州城的,与其坐吃山空,不如主动出击。” “我决定派人诈降,诱敌前往梦苏桥附近,拉长其战线,将这支深入腹地的敌军一举歼灭。” “将军,下官愿意带兵前往。” 说话的是那个身量极像钱天和的千户。 “李千户,此次诱敌人选本将已有决定。” 叶承平说完这句话,便打量起了周围。 “此前皊州军接连失利,我怀疑军中有内奸,故而此次任务人选自会接到指令,其余人等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诺。” “散了吧。” 原本因为人多被显得有几分拥挤的东厢房,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宛矜玥静静等着,又过了三刻钟,这姓叶的将军终于离开了东厢房,回了正屋歇息。 宛矜玥匆匆翻看了书桌上的书信折子,都是朝廷来的,或是周围州县的例行书信。 再摸索了书房墙壁,有暗格,是一封信和一张任命状纸。 吾若出意外,临危受任钱天和为皊州军统帅。——叶承平手书 宛矜玥怀着疑惑将东西放回了暗格,又趁着天色正暗,抓紧回了钱天和的营帐。 皊州军有内奸?会是谁呢?宛矜玥想到了那个姓李的千户。 这人若是内奸,得到了诈降消息,不论真假,他作为诈降之人,都可全身而退。 叶将军是在试探他吗? 之前云媱和自己说的与书院有关的人,好像有个姓李的吧,说是外戚家族。 宛矜玥想着想着便抱着那金丝蟒鞭睡着了。 翌日清晨,值完夜班的钱天和一脸疲惫,看见的,便是自己心爱的姑娘睡得正香,手里还紧紧拽着自己送她的礼物。 钱天和弯了弯唇,看着尚未醒来的宛矜玥。 也许有一天,宛姑娘真的会接受自己。 钱天和又望了望宛矜玥的睡颜,颇有几分不舍的离开了营帐,去了士兵的大通铺上补眠去了。 宛矜玥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升,这是她半年多以来少有的晚起。 她匆匆洗了漱,环视了周围,桌上有纸条。 宛姑娘,饭食有专人相送,静待即可。 是钱天和的笔迹。 送饭的是做饭的厨娘,皊州军之前受重创之时,伤了大量的伙头兵,故而到了梦溪县时,被迫找了附近会做饭的利落妇人帮忙。 钱天和知晓宛矜玥一个女子在军营中生活多有不便,心里是十分想要将其送回江州苑家的。 可他一想到她这一走,也许几年都见不到,心头便升起几分不舍,希望她能多留两日。 宛矜玥吃了饭,拿出随身携带的螺黛,给自己画了个男子的卧蚕眉,又从钱天和的营帐中找了一身寻常士兵的衣物,便悄悄出了门。 她想找到钱天和问一问这李千户的身份,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不浪费时间了,直接去查探一番这李千户好了。 这次的宛矜玥运气颇好,转身便遇见了这李千户。 “你哪个卫所的?” 我怎么知道我哪个卫所的。“回大人,小人是钱千户手下的士兵。” “钱天和的人?怪不得没有规矩,把军营当这后花园闲逛。” 李乘风上下打量着这瘦瘦的男子,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厉害角色。 “正好,我手下的士兵正在比武,小兄弟也一起过来吧。” 宛矜玥有几分心里没底,比武?自己好像还没真和人动过手。 而且这军营里的比武不会是赤手空拳吧,自己可只会耍鞭子。 第34章 诈降 “挑一把称手的兵器吧。” 宛矜玥听见这话时,提起的心稍微放下了几分,应该不会太丢脸吧。 “不用了,我带了兵器。” 说完,宛矜玥便抽出了腰间的金丝蟒鞭。 “这谁的兵啊,怎么娘们兮兮的,用鞭子,还用会闪光的鞭子。” “他该不会是太瘦了,拿不起其他兵器,只会使鞭子吧。” 周围士兵的哄笑声,听得云媱咬牙,虽然她现在没有牙。 这群土鳖三,宛丫头也是他们能议论的? 从士兵中出来了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子,皮肤黝黑,武器是重达百八十斤的大刀。 那是李乘风手下的百户,是个大力士。 宛矜玥手握长鞭,并不理会那周围的讥笑声。 她在打量她的对手,一刚一柔,自己并不见得会吃亏。 更何况,这男子眼中满是轻蔑,一上来就轻敌,可是会吃亏的哦。 长刀挥舞,宛矜玥仍面不改色。 她在等时机。 长刀快至,轻功闪避,与此同时,长鞭向前挥舞直逼面门。 男子面颊吃痛。 这瘦子,还是个不好惹的啊。 男子收起轻蔑,认真对战了起来。 快刀重击,宛矜玥堪堪闪避。 踩刀背,起跳,长鞭出,精准地勒住了男子的脖颈。 宛矜玥动作轻盈,一气呵成。 这鞭子有了云媱,早已不是只能靠力量控制的寻常兵器了。 刚刚还议论地颇欢的众士兵有默契的噤了声。 给宛矜玥的三招必杀叫好,他们拉不下脸面。 收了鞭子的宛矜玥,立身站好,并未多言。 她对这棒打落水狗,可没兴趣。 倒是可以趁着这机会,给这李千户撒上点寻踪散。 吃了亏的百户面上仍有着不服气,宛矜玥却不想多停留。 对战次数越多,她的破绽便会越多。 再说,她本也算不上武功超群之人,若再加上多次对战消耗体力,她今日在这里吃亏便只是早晚的事。 “千户大人,小人还有任务在身,不便多停留,就此别过。”宛矜玥拱手行礼,姿态谦卑。 被扫了面子的李乘风也不愿其多留,一人战败还能说轻敌,多人都败了,这面子便丢大了。 李乘风挥了挥衣袖,示意其可以退下了。 宛矜玥凭着记忆回到了钱天和的营帐。 补眠的钱天和,此时已经醒来,回营帐中却没找到宛姑娘。 他坐到桌前看起了书。 “钱千户。”宛矜玥走进来煞有其事的行了礼。 钱天和一眼便认出了她“你……你不会想,留在这军营吧。” “有何不可吗?反正除了你也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可你终究是女孩,总不能和他们同吃同住吧。” 宛矜玥皱了皱眉头,我能说我看上了你的营帐吗? “那不知小人的身手是否够得上给钱千户当一名贴身亲卫?” 钱天和闻言抬起了头,贴身亲卫?贴身亲卫也不能堂而皇之的住千户营帐啊。会有人说他断袖的。 等等,断袖,那自己是不是会因此说不了其他亲事,我能不能让宛姑娘对我负责? 多年的老木桩子里仿佛突然发了芽。 好像这个可以有。 “行,一言为定。”面带憨笑的钱天和一脸灿烂的出了营帐。 我有理由赖着宛姑娘了。 宛矜玥一脸无奈,果然木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傻气。 她坐在桌前,看起了兵书,了解一下行兵布阵。 云媱在鞭子里看着两人,心中不禁腹诽,宛丫头什么时候才能记得给自己讲故事呢。 天边最后一丝红线消失之时,宛矜玥穿上了夜行衣。 她御着轻功小心地躲避着巡逻士兵。 为什么有寻踪散这种东西,没有隐身散呢? 要是能隐身,说不定自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进澄王府杀了那个禽兽好了,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杀的父亲,可以慢慢查,总会水落石出的。 李乘风换了一身寻常士兵的衣服,带上了人皮面具,冷静沉稳地走向了梦溪县的南城门。 钱天和?不对,是那个李千户易容成了钱天和。 不要脸。你气质和他一点都不符。 宛矜玥心里腹诽着,紧跟上了这易了容李乘风。 云媱在鞭子里本来想安稳睡会的,听见宛矜玥的腹诽,不禁想到,这傻子气质也吃香了? 李乘风的目的地很快到了,那是梦溪县南城门边的一个小院。 “这是最近的作战计划,速带回军营。” 内奸是李乘风?这个得告诉钱天和。 “书院有令,速速找出钱天和身边一男装打扮的女子,要活的。” 找我?活的? 宛矜玥在角落中以黑暗掩藏身形,能不能多点有用的消息。 我早就知道你们想抓我了。 对接完消息的李乘风,不再停留,径直走回了军营。 又没什么可用的消息。不过这李乘风是内奸,要是能借着军营将其关押,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审问出点消息。 宛矜玥用最快的速度回了营帐,更了衣。 钱天和今日轮休,他用了几个银裸子,去伙房换了些许糖块,跟着厨娘的指导,熬了一些糖稀出来,又放了一小把芝麻,做了几块芝麻糖。 宛姑娘爱吃银丝糖,应该也会喜欢这芝麻糖吧。 自从皊州军退往梦溪县以来,南洺军便开始了这不定期的攻城战。 叶承平采用轮班制度,派不同的千户轮班守城,虽有少量人员伤亡,但这梦溪县一直没有被攻下的风险。 梦溪县东西面皆有险山环绕,且城墙高耸,可谓是固若金汤。 但这皊州城,迟早得拿回来,叶承平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候反攻。 “将军。”是打探消息的亲卫们回来了。 “属下紧跟李乘风,其照常巡夜,未见蹊跷。” “属下跟踪钱天和,发现其进入了一民房一刻钟,或有传递消息的可能。” “属下见钱天和去伙房问厨娘要了些许糖块。” “属下……” 听着亲卫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上报,这叶承平感受到了其中的异常。 一个人好像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两个地方? 这李乘风会易容? 当天晚上,李乘风和钱天和皆收到了密信。 自己成了此次诈降的人选? 李乘风自是高兴的,自己能全身而退了。 钱天和则思虑着,这宛丫头还是托付给萧轩宇代为照顾吧。 诈降,可能会有去无回的。 第35章 险境 钱天和将芝麻糖送至了营帐,宛矜玥此时还未休息,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宛姑娘,给你的。”男子的眼中闪着星光,笑得有几分傻气。 宛矜玥接过了纸袋,打开,里面是几块不怎么齐整的芝麻糖。 很甜,也很脆。 钱天和望着吃糖的女孩,嘴角弯得更厉害了。 “你吃了糖便早些歇息吧,我还有军务要处理。”停留了不过一刻钟,钱天和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嘴里还在吃糖的宛矜玥,忙拉住了钱天和的衣角。 她赶紧嚼碎了嘴里的糖块,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今日出去走了走,发现那个李千户好像有问题,我看见他给了别人皊州军的作战计划。” 钱天和闻言一怔“我知道了,你早些休息。” 宛矜玥嘴角有糖渣,钱天和大着胆子递出了自己的帕子,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那是一方毫无纹饰的白丝帕,宛矜玥接了过来,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三更刚过,梦溪县府衙后院西厢房。 李乘风正听着叶承平仔细说着这次的诈降计划,他面上严肃恭敬,心里却想着等自己的姑母当上太后,自己的表兄成了皇帝,便能在栎阳府横着走了。 想象总是美好的。 计划里还有钱天和?这个憨货,到时候到了南洺军营,杀了便是。 李乘风离开一刻钟后,钱天和踏入了西厢房。 “将军。”钱天和恭敬的给叶承平行了军礼。 “此次诈降,需你和李千户两人配合。” “将军,可李乘风有问题,他与南洺军有情报交易。我手下亲卫亲眼看见了李乘风今日曾和可疑人等交易情报。” 叶承平闻言,心下有几分高兴,不愧是自己看中的接班人。 “所以诈降是假的。你的真实任务是拖住平元忠,而我会率领小股部队烧毁南洺粮草。顺带要是再能解决敌方两个高品级将领那就更好了。” “属下定竭尽全力。”这任务好像比诈降危险多了吧? 叶承平和钱天和细细推敲了行动计划,这一说,便是一个时辰。 月上中天,钱天和去寻常士兵营帐中,随意找了个空地,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是个阴天,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钱天和起了个大早,去找了正在操练的萧轩宇。 “萧百户。”钱天和站在操练场旁边向萧轩宇招了招手。 军营里,上下级之间,还是得称呼官职,称兄道弟容易产生闲言碎语。 “钱千户。”萧轩宇小跑着,转眼便到了钱天和面前,行了军礼。 “我有点私事和你说,宛姑娘现如今在军营,扮了男装,当了我的亲卫。” “我最近有些事情要忙,不方便带上她,还请老弟能照拂她一二。” 萧轩宇闻言一愣,这宛姑娘不是不喜欢钱天和吗?现如今这就是怎么了? 离得太远,所以想念他的好? “今日便把她调来我这边吧,我想办法让她单独住,实在不行,把我的营帐让给她。”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钱天和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风雨欲来。 ------------------------------------ 宛矜玥听着钱天和的话,他要把自己调走?心下顿时有了几分猜测。 他有很危险的任务,不愿带上自己。 宛矜玥并未多问,利落地收拾了些衣物,便去了萧轩宇那里报到。 衣物是以前钱天和穿过的,宛矜玥找了伙房的厨娘帮忙改成了合适的大小。 诈降计划一步步执行着。 皊州军中,钱、李二千户因为作战计划和物资分配问题,和统帅叶将军发生了争执。 差点发生军变。 随后便传出,叶承平有意收买二人亲卫将其截杀。 再然后便是一封书信送到了平元忠手上,皊州军钱、李二千户有意带兵归降南洺,并提供夺下梦苏桥的重要军机。 平元忠看着手上的书信,这叶老头,诈降还弄得挺完备。 平元忠拿起毛笔,迅速写了回信。 不过短短七日,军中仿佛瞬间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钱天和,一派支持叶承平。 而萧轩宇及其手下,早早便被派往苏门县执行任务去了。 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还夹杂着阵阵冷风。 钱天和一行人头顶黑云,打开了梦溪县的南大门。 一股千人数量的南洺军趁机进了梦溪县城。 “平将军。”钱天和恭敬地下了跪,手上拿着的,是梦苏桥的布防图。 李乘风紧跟其后,跪姿同样的标准。 平元忠接过了布防图,他对这钱天和是欣赏的。 有头脑,有能力,比那靠着小技巧混迹军营的李乘风可强多了。 只是这个鬼头,把注意打到自己身上,感觉便不是那么好了。 一行人迅速奔往了梦溪县的北门,从那里出去,便是梦苏桥。 梦苏桥是皊州真正意义上的南大门,只有穿过了梦苏桥,才能进入皊州腹地。 某种意义上,它也是整个崤东的南大门。 平元忠知晓这是诈降,也清楚前面有着陷阱等着自己,但该做的戏,一点也不能少。 一行人在梦溪县北门停了下来。 平元忠煞有其事的打开了钱天和献上的所谓布防图,看似认真的研究了起来。 ------------------------------------- 另一边,叶承平带着自己的亲信部队百余人乔装成了南洺军,偷偷潜入了在皊州城周围的南洺军营。 这皊州军里有李乘风,这南洺军里却也有祁阳平。 祁阳平是三年前打入南洺境内的细作之一。 三年时间,他在平元忠手下征战勇猛,晋升极快。 已经能接触到这平元忠的核心幕僚团。 此前南洺军一千人奔袭皊州城的计划,保密级别甚高,只有平元忠和南洺皇帝两人知晓。 故而祁阳平并没能及时传回消息。 而这次,有了祁阳平提供的南洺军营分布图,叶承平顺利地找到了南洺军粮草库存处。 平元忠是个极为狡猾的人,南洺军的军粮分五地摆放,叶承平派了十个人两人一组,分头前往了粮仓。 他们将磨得极细的磷粉撒在了粮仓里,而后迅速撤退五十步,再将燃得正旺的火折子掷入其中。 火光冲天。 南洺军营乱了。 第36章 小胜 叶承平带着人趁乱奔向了主帅营帐。 今日平元忠肯定会亲自出马,但南洺军的副帅敖永望应该坐镇军中。 敖永望是南洺的老将了,算是平元忠的恩师。 要不是他年纪太大,军营事务有些吃力,这次的主帅很可能会是敖永望。 叶承平此次的目标正是他。 平元忠年纪尚轻,再沉稳也有想不到的方面。 可敖永望不同,他是征战多年,且安稳长寿的老将,最不缺的就是这心思缜密。 借着诈降的事,把这敖永望解决了,往后和平元忠交手就会容易许多。 敖永望今年已经七十整了,寻常老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多少有些眼花耳聋、腿脚不便。 但他不存在这些问题,就是这战场旧伤一到变天的日子就疼痛难忍。 外面怎么闹哄哄的,莫不是元忠那小子今夜不顺利。 敖永望正挣扎着想要起来,营帐外值班的亲卫便贴心的进来了。 疼痛缠身的人,注意力有几分下降“外面这是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蛾子扑翻了灯油,燃着了营帐的小事。” 年迈的敖永望终于发现了事情有点不对劲,但匕首已经刺入了他的后背,直穿心脏。 叶承平敬重他的才能,给了他一个痛快。 南洺军营已经彻底乱了。 他们又趁乱杀了几位品级不低的将领,之后便匆匆出了军营,躲进了梦溪县东边的安月山。 ------------------------------------- 一声爆炸声响起,梦溪北城墙上砸下了一个又一个带火的酒坛。 钱天和一行人快速后撤,受的都是轻伤。 两边原本安静的民居里,迅速出现了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他们手持皮盾,阵列整齐。 钱天和带着百人亲信火速撤到了盾牌之后。 盾牌后方,是一排弓箭手,弓箭手旁边是一个手持火把的士兵。 火把接二连三的点燃,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毁灭。 一支又一支带火的箭羽射向了平元忠一行人。 城墙上的酒坛仍在往下砸。 易燃的酒,碰上了燃得正旺的火。 平元忠第一次这么狼狈。 李乘风的情报有误,皊州军诈降的埋伏,并不在梦苏桥。 平元忠当即决定从梦溪县北门出,跳下洺水,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为了引诱平元忠上钩,这梦溪县的北城门是大开着的,现如今虽出现了不少士兵,却也算的上这包围圈的薄弱之处了。 上千人的队伍,冲杀到这洺水边,已不足十人。 平元忠带着满身血迹跳入了洺水,仅存的亲信在帮他抵挡着弓箭手的暗箭。 李乘风向来是个惜命的,眼看局势不好,立马就举手投了降。 他外戚的身份在明面上,钱天和本就不想伤他性命,这种身份若不好好审问拿出实证,以后会埋下无穷后患。 ------------------------------------- 平元忠水性上佳,夜半的洺水有些冰冷刺骨,减慢了他的逃亡速度。 但他依旧逃了出来,他顺着洺水的流向,在皊州城东北方向上了岸。 他望了望南洺军营方向,黑烟缭绕。 这次的亏,吃大了。 头发已经散了,湿哒哒地黏在脸上,狼狈,前所未有的狼狈。 吃了亏的平元忠随意的抖了抖盔甲上的水。 重新打起精神,走向了南洺军营方向。 无论战局有多糟,主帅的信心不能散。 粮仓被烧,副帅敖永望身死,除此之外还有八名中级将领被杀,四名被重伤。 士兵们垂头丧气的互相望着。 平元忠披头散发,浑身狼狈的回到了军营。 他身上的水已干了大半。 敖永望的尸体已经凉透了,平元忠回营之前,并没有人发现其被暗杀。 当平元忠刚刚踏入军营的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年迈的恩师。 那么大的事,他没有出来主持大局? 平元忠大步走向了敖永望的营帐。 一把匕首还在其后心插着,血并没有流出多少,人已气息全无。 平元忠揽了揽自己的头发,跪姿端正地给敖永望磕了三个头。 花了一刻钟简单梳洗过后的平元忠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威严模样。 他指挥着士兵清点伤亡,整理粮仓。又写了两封加急信,一封给南洺皇帝,另一封前往南洺边境处征用粮草。 看来是时候,和这叶承平好好过过招了。 ------------------------------------- 昨夜偷袭南洺军的百名将士,如今还剩七八十人,他们在叶承平的带领下,躲进了安月山。 他们在等,在观望南洺军营。 若是平元忠前一夜死在了梦溪县,南洺军必会大乱,到时候他们便冲出去,杀个回马枪。 但平元忠平安回来了,南洺军营井井有条地收拾着残局。 叶承平窝在一颗大树下,吃起了随身携带的干粮,静待入夜。 入夜,他们便能借着夜色的掩护,平安回城了。 昨夜的皊州军应该只派了小股部队袭扰,而将大部分兵力用于截杀自己。 冷静下来的平元忠思考着,要是自己是对方,会怎么做? 直接回城,不划算,万一自己死在了梦溪城中,在半路埋伏也许能快速结束这场战争。 埋伏?安月山。 反应过来的平元忠去军营点了上千人马,带着火把和磷粉快速奔袭至了安月山脚下。 “弓箭手准备,发射。” 红色的箭羽纷纷落下,安月山成了一片火海。 马蹄声响起的那一刻,叶承平便心道不好。 可这安月山是有名的高耸险峻,并不能翻山出逃。 山上也没有小溪河流,只有小股水流偶尔会从石头缝中渗出。 那样小的水流,和这熊熊山火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叶承平心下一横,直接找了火势小的地方突围。 既然横竖活不了,不如冲下去,说不定还能杀上一二敌兵,给自己在黄泉路上找个作伴人。 几十人的队伍,在叶承平的带领下,冲下了安月山。 多数人都在突围中途烧死了。 突围出来的不过十几人而已。 对方是骑兵,他们是步兵,砍不到人,他们就砍马腿。 人数悬殊,叶承平一行人很快便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马蹄踏过,成了一片肉泥。 第37章 符广 蒋良哲带着剩余将士火速逃往了皊州城,刘正业带着手下的万人大军紧追不舍。 好男儿热血撒四方,刘正业向来是个不怕死的。别人都说穷寇莫追,刘正业却最喜欢痛打落水狗。 这头,刘正业带着士兵厮杀着,那头,皊州城的大门已经打开。 南洺军前方的部队有序地进入了皊州城。 五万余人的队伍十分长,在队尾厮杀的刘正业一行人,还未行到弓箭手的射程内,再加上乱箭齐飞,自家的士兵也得折损不少。 皊州城的守将沈瑜当机离断,带着一队轻骑从皊州城直奔队尾的刘正业一行人而去。 骑兵对步兵,刘正业一行人瞬间处于了劣势。 “大人,撤退吧。”符广手中大刀飞舞,一路踏着尸山,蹚到了刘正业身旁。 那杀红了眼的壮汉,手持大刀,只顾着厮杀,丝毫没有注意到南方奔袭而来的轻骑,自然也就听不到属下的谏言。 符广当机立断用刀背敲晕了刘正业,将其交给了霍四。 霍四是这皊州军中出名的大力士,也是刘正业手下的百户。 眼见着轻骑越来越近,符广火速集结了千人前往抵挡,又赶紧让霍四带着晕倒的刘正业和剩余的八千余人火速赶往梦溪县方向。 叶承平此时正焦急地站在梦溪县南城墙上,刘正业那个莽夫,也不知道会不会将这一万人悉数折损。 远处黄沙飞舞,叶承平目力再好,也不知道那皊州城下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直到一个六尺大汉在黄烟边缘出现,他的肩上还扛着另一个高壮男子。 霍四,心情激动的叶承平急忙叫了钱天和带兵前去接应。 两千轻骑飞奔出城,正正对上了前来追击的沈瑜一行人。 霍四带着八千步兵飞速撤退,钱天和则率领轻骑拖延时间。 沈瑜长得瘦弱,从面容到气质无不彰显着书生气质,武器却是那百斤大刀。 他望着突然冲出来的钱天和,身量匀称,身材高大,眉骨处的伤疤使其有了几分杀气。 莫名的不爽在沈瑜心中升起。 夜空仿佛被划破,被鲜血染得绯红的大刀直奔钱天和面门而来。 钱天和迅速闪避,手中的长刀自下而上堪堪抗住。 这瘦子,力量并不弱。 左手大臂上的伤传来了阵阵疼痛,钱天和夹紧马腹,往前冲了数尺,抽刀,横劈。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使沈瑜被迫后退了一丈有余。 左大臂的阵痛转换为了剧烈的刺痛。 眼看着时机差不多的钱天和退回了轻骑队伍的中心处。 两千轻骑对上两千轻骑,双方谁也占不到上风。 钱天和带着手下士兵边打边退,只盼着这对面的瘦子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能将其引入城墙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 眼见着离梦溪县城愈发近了,占不到便宜的沈瑜迅速下令,留百人断后,剩余人后撤。 傻子才去当靶子。 钱天和这边也留了百余人且战且退,这主力不能吸引到射程内,断后的人便留在这梦溪城下吧。 叶承平在城墙上望着钱天和,他十分欣赏这个后生,家世不差却没那些纨绔子弟的坏习气,脑子也是个好使的,懂得随机应变。 到了弓箭手射程了,钱天和带着这两千轻骑迅速入城。 箭雨齐飞,断后的人除了少数反应快的,其余皆留在了这梦溪城外。 ------------------------------------- 平元忠最终在皊州城东北方向,上了岸。 他望了望南洺军营方向,黑烟缭绕,皊州城和梦溪县之间黄沙飞舞。 那场战还未结束。 平元忠随意揽了揽湿哒哒的头发,抖了抖盔甲上的水。 重新打起精神,奔向了南洺军营方向。 无论战局有多糟,主帅的信心不能散。 粮仓被烧,副帅敖永望身死,除此之外还有两名中品级将领被杀,四名被重伤。 士兵们垂头丧气的互相望着。 后半夜,夜色深深,平元忠披头散发,浑身狼狈的回到了军营。 西北边的黄烟已经散尽,两军少有的正面战局结束了。 敖永望的尸体已经凉透,平元忠回营之前,并没有人发现其被暗杀,没有了首领的南洺军成了一盘散沙。 当平元忠刚刚踏入军营的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年迈的恩师。 那么大的事,他没有出来主持大局? 平元忠大步走向了敖永望的营帐。 一把匕首还在其后心插着,血并没有流出多少,人已气息全无。 平元忠揽了揽自己散乱的头发,跪姿端正地给敖永望磕了三个头。 花了一刻钟简单梳洗过后的平元忠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威严模样。 他指挥着士兵清点伤亡,整理粮仓。又写了三封加急信,一封给南洺皇帝,另一封前往南洺边境处征用粮草,还有一封送往了皊州城内。 看来是时候,和这叶承平好好过过招了。 ------------------------------------- 符广是在天将将发青之时,醒来的。 他当时带着千余人断后,报的是必死的决心。 他曾一度认为自己死了,可身上沉甸甸地一具具尸体,还有那阵阵刺痛的后脑勺,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大刀砍下,头颅飞远,正拼死杀敌的符广是被砸晕的。 要不是战局混乱,南洺军暂时并未收拾战场,这符广的头应该早就被割下了。 百户的头,可是抢手货,拿去能升官发财的。 符广强忍着疼痛,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他得趁着天还未亮,趁机逃脱。 站起来目标太大,说不定会被皊州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发现。 符广艰难的一点点挪着,挪出不过三丈,符广便有几分吃力,身上的伤实在是太痛了。 面色煞白,满头大汗的他望着身旁躺着的南洺士兵,突然改了主意。 他动作迅速的扒下那士兵的衣服,又将自己的皊州军服给其穿上。 普通士兵没人认识也不奇怪,可难免有同乡帮忙收尸。 符广忍着疼痛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将那士兵的脸划花了。 做完这一切的符广只觉得累极了,把这一切交给命运吧。 符广手中握着那绯红的南洺军牌,上面刻着两个大字:常二。 第38章 封赏 天终于亮了,层层乌云在头顶上飘荡。 南洺军派出了千余人打扫战场。 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符广睁开了眼。 脚步声越来越近,符广伸手抓住了最近的南洺士兵,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句“我……我还活着。” 后脑有伤,失血过多的符广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那南洺伤兵营。 药的苦香味传来,符广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周围人的闲谈。 “听说王千户手下千余人,此次皆折损了?” “可不是,王千户带的兵就是在那西侧面,一路被那皊州军的嗜血大汉带兵追杀,一路杀到了皊州城外,几乎是全军覆没。” “听说活了一个。” “真的假的?” “今日打扫战场好像活了一个,就是后脑被打碎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那他还真是天神保佑。” 符广此时还有几分头痛,可周围的交谈声,让他知道了一个重要信息,也许,自己在这军营再没熟识之人了。 “谁知道会不会变成傻子,毕竟伤了脑子。” “……” “……” 闲谈仍在继续,符广的眼皮却重的难受,他尝试着睁开自己的眼睛,眼前却始终漆黑一片,晕乎乎的他最终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南洺军粮草被烧,死伤万余人,副帅敖永望被杀,皊州军首次小胜。 叶承平将战况整理好,派人连夜送回了栎阳。 听闻消息,萧轩宇立马带着自己的手下,还有从苏门县搜集来的酒,回了梦溪县。 原本每日不定时攻城的南洺军消停了。 平安归来的宛矜玥化名苑靖,仍给钱天和当亲卫。 宛矜玥到了女孩长得最快的时候,比起半年前,她足足高了一寸半。 虽然比起寻常男子依然不高,甚至还得顶着矮子的外号行走,但她已有几分心满意足。 毕竟自己才十岁,照这个架势下去,说不定到了及笄,还能和钱木头一般高呢。 苏门县一行,宛矜玥终于想起来给云媱讲故事。 她拿着特意找来的江湖话本,趴在官驿的榻上,认认真真地给云媱讲了大半天的故事。 她忽然觉得有几分心酸。 云媱经历的江湖,充满血腥、暴力和冷漠。 而话本子里的江湖,有的却是温暖、正义和善良。 也许只有在故事里,才会有好人会有好报,坏人绳之以法的默认结局。 那是一个写书人编织出的美丽的梦。 云媱前世难以体验到的人性至善,在话本子里都会得到满足。 ------------------------------------- 加急的朝廷文书下来了,皊州军初次小胜,论功行赏,叶承平受封从二品定国将军,钱天和封了从四品信武将军,擅自下令追击的刘正业则功过相抵,仍是千户。 其余参与行动的千户也都论功行赏,或升了官职,或赏了银钱。 刘正业散了晨会,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他这次少说也杀了百十个南洺蛮子,就换得这么个结果?还把手下最得力的百户给折了进去。 越想越气的刘正业踢翻了营帐中的椅子,还觉得不解气。 他在叶承平手下六年了,在整个皊州军中也算是资格老的了,其他人也就算了,凭什么那才来了几个月的钱小子还得比他高半级。 刘正业看着营帐中的地形图,决意一定要在下一场大战中拿下个头功。 叶承平站在梦溪县衙思虑着下一步行动,也许是时候,动用暗道了。 南洺军在皊州城外的粮草悉数被毁,可皊州城中仍有粮草储备,大概还能让这剩余的九万大军支撑七至十日。 九万对九万,皊州军并占不到什么便宜。 思虑再三的叶承平定下了作战计划,将钱天和单独叫至了房中。 “最近的局势,钱将军有什么看法?” 叶承平紧盯着沙盘,只等钱天和开口。 “此前敌军偷袭,这次我军诈降,目前局势堪堪打平,我军应正面袭扰敌军,同时再派水性好的小股队伍斩断敌军补给。就是这敌军运粮路线,需要我方斥候仔细勘察。” 叶承平望了望这个年轻的后生,算是个沉稳之人。 “这劫粮之人就由钱将军选定吧,路线近日会送至钱将军手中。” 最后一句令钱天和眼前一亮,这两军对战,最重要的便是这消息准确度,听叶将军的语气,这南洺军中,也许有自己人。 这边,钱天和将将出门,那一边,刘正业便敲响了叶承平的房门。 “将军。”还算恭敬的军礼。 叶承平抬眼望着这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 “将军,此次敌军损失惨重,正是这反击的大好机会。末将自请带兵前往皊州城外,一举歼灭那万余残兵。” 眼前的男子言语恳切,可这话却没说到点子上。 皊州城外的确只有万余人,可统帅平元忠的武艺远在常人之上,智谋也不容小觑。 更何况,要是派人直逼城外敌营而去,那皊州城内剩余的八万人必不会坐视不理,这刘正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带着自己人送上门去当饺子馅? “刘千户,这战局方面,还有待商榷,你安心回去等消息吧。” 叶承平话说的客气,神色却带着不可商量。 自己亲手带了六年的人,最终怎么还是那莽夫,连基本局势都看不清。 钱天和一路上思虑着劫粮人选,水性得上佳,还得是那牢靠之人。 当了二十年旱鸭子的钱天和没法亲自上阵,可这萧轩宇却是这凫水高手,身份也算合适,可以让他带队劫粮。 心下有了决定,原本脚步迟疑的男子,快步走向了萧轩宇的营帐。 此时已是子时,未值夜班的萧轩宇坐在营帐中看着兵书。 “钱兄。”萧轩宇听闻营帐门口有声音,忙出门来看,正是钱天和在和营帐护卫小声交谈着什么。 “萧老弟。”钱天和摆了摆手,两名护卫立即退下。 萧轩宇心下了然,钱兄恐怕是有紧要之事相谈。 烛台旁,两人盯着那边境地形图,小声地讨论着。 半个时辰过去了,钱天和面带笑意的离开了营帐,他得回去养足精神,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第39章 乱心 萧轩宇近日甚为繁忙,一摞又一摞的士兵名册被搬入了营帐。 舒白在旁瞧着,慢慢看出了几分端倪,萧轩宇在挑选水性好的良家子弟。 走水路,只能走洺水,那支流梦溪河自从七年前被南洺军偷袭过后,便被皊州军作了手脚。 原本就湍急的河流中投放了大量锯齿鱼,为了防止凶鱼进入洺水伤人,那梦溪河的两端皆堆放了大量装满圆石的竹篓,水能自由流动,鱼却不能。 走洺水,后方偷袭?不太可能,刚刚吃了亏的敌军最为警惕。 难道是劫粮? 灵光闪过,舒白心下有了一个计策,也许劫粮和袭营并不冲突。 入夜,萧轩宇仍在忙碌,舒白拿着思虑再三的计策来到了营帐前。 “萧百户,在下舒白,有要事禀报。” 舒白心中怀着几分忐忑,在营帐外出了声。 正忙得焦头烂额的萧轩宇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进来。” 守营帐的士兵闻声放行。 萧轩宇望着这疏朗的行楷,心下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新兵蛋子多了几分好感。 当亲卫似乎委屈了这白脸猎户,当军师幕僚才更适合他。 本来满面愁容的萧轩宇顿时眉开眼笑地出了营帐,直奔梦溪县南城门而去。 ------------------------------------- 另一边,叶承平将审问李乘风提上了日程。 李乘风已经被关在梦溪县衙地牢四天了。 他是当朝皇后的侄子,愿意来参军已是难得,竟然还要承受这牢狱之灾。 心中满是怨怼的李乘风,望着脚边窸窸窣窣的老鼠,和那无孔不入的蟑螂,不禁腹诽道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在等着姑母向皇帝求情,好让自己能早一天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叶承平也考虑了这一点,所以他压根没有向朝廷上报李乘风的事。 没有能把他一举咬死的实证,上报等于诬陷。 就算不会招致杀身之祸,多半这事也会不了了之。 说不定这李乘风还会就此回了栎阳府,再难对其定罪。 正是考虑了方方面面,四日以来,这李乘风连一次最简单的审问都没经受,就这么一直安安稳稳的坐着牢。 成了信武将军的钱天和在叶承平的授意下,去到了县衙地牢,宛矜玥则一身亲卫打扮,紧跟身后。 地牢阴森可怖,宛矜玥却不害怕,她把云媱别在了后腰处,相当于背后长了眼睛。 若是有异常,自会有云媱提醒自己。 “李千户。” “怎么是你,你升官了?穿上将军服制了?” “是啊。” “叶老头怎么不来?是朝廷来信了?我是不是明天就能回栎阳了。”李乘风坐姿随意的靠在墙边。 “朝廷没来信,今日我是来亲自审问你的。” “审问什么?是你们设诈降圈套给南洺不假,可我以为真的要诈降,我配合的挺好的啊,就算不给我升个将军,也不至于有罪吧。” 钱天和看了看这满脸无辜的李乘风,这是痞子的性子少爷的命啊。 就是个无赖。 “有罪没罪,我说了不算。口供和人证物证说了才算。” “和你联络的细作已经落网,我们手里已经有了你通敌叛国的直接证据。” 刚刚还满脸不在乎的李乘风,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姑母是当朝皇后。” 钱天和淡淡一笑,“看来李千户记性不好,没关系,李千户可以慢慢想。其他不说,这牢饭管够。” “再说了,李千户通敌叛国已是铁证如山,关当朝皇后什么事?” 宛矜玥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心里却在想,这木头还有当狐狸的潜质?这口供诈得人一愣一愣的。 钱天和不再多言,带着宛矜玥走出了县衙,这姓李的小子,还得多关着磨磨性子。 又过了两日,萧轩宇带着上千水性极佳的士兵,趁着夜色快步行进着,他们穿过了梦苏桥,奔到了皊州古河县。 古河县正南面是洺水,穿过洺水便是一片农田,农田南面是梦溪河,再往南便是南洺境内了。 在古河县做了简单休整的一行人,趁着夜色渡过洺水,潜伏到了崤东和南洺的边境山区。 他们在等,南洺军新调集来的粮草。 洺水中千人沉浮,县衙地牢里,宛矜玥一身亲卫服饰,手上拿着钱天和的将军令牌,成功来到了李乘风面前。 三月下旬的地牢,湿气仍是很重。 住了几天的李乘风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要发霉了。 地牢里没有阳光,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最主要的是,钱木头那个混蛋还将周围牢房的人全都迁走了。 李乘风多日以来,除了送饭的狱卒,再也没见过谁,也没和谁说过话。 压抑、烦闷、枯燥……李乘风现在特别希望能有个会说话的东西陪陪自己,哪怕是个游魂都行。 得偿所愿的李乘风望着眼前瘦小的男子。 “是钱木头叫你来的?要提审我?” 宛矜玥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明黄,“此前人证物证都已经急送回都,给你定罪的旨意今日已经下来了,宣旨公公在和叶将军喝茶,让我来转告你一番。” “皇上念你是皇后的侄子,特赐了毒酒,算是给你个全尸。”宛矜玥说话间便打开了手中的食盒,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酒壶,还有一只小巧的酒杯相配。 “我不信,我姑母是皇后,你没有证据凭什么定我的罪?” 李乘风面色苍白,眼睛下方圈圈青黑,眼神涣散,声音尖利疯狂。 “李千户,证据已经快马送达栎阳了。” 宛矜玥仍是淡淡的。 “不可能,我姑母和我说了,只要我好好完成她交代的事,我表兄当上了皇帝,我就能安享荣华。” “可李千户似乎没能完成,没有用的人,是不值得皇后娘娘费心的。” “不可能!” 男子凄厉的叫声响起。 李乘风这几日的饭食看似平常,里面却有着令人精神涣散的乱心丹。 云媱上一世除了武功算是顶尖,其他皆只学了个七七八八。 易容没学会,只会掩盖特征。 这制丹药也是学得一沓糊涂,能完整记住的丹药配方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这乱心丹就是其中之一。 乱心丹是沈昙所创,专门用来审问人的,只要服下这乱心丹,再说一些能让其气血翻涌之言。 对方便会如梦中呓语一般说出许多信息。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