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有匪》 第1章 挨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章 李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章 打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章 谢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章 牵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章 时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章 惊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章 安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章 英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章 忤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章 风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章 秀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章 摘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章 破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章 下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章 疑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章 开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8章 出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章 黑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章 霍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章 冒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2章 朱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3章 脱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章 城门失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5章 知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章 逃出生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章 夜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章 传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章 惊/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章 诀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章 亡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章 明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章 英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章 三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章 意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章 南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7章 嫁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章 枯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9章 走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0章 布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1章 入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2章 万事俱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3章 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4章 绝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5章 九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6章 青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7章 断水缠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8章 破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9章 暴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0章 夜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1章 殷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2章 凋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3章 旧恩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4章 斩字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5章 旧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6章 密道惊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7章 对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8章 试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9章 刀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0章 短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1章 无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2章 听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3章 冷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4章 谣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5章 卖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6章 暴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7章 备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8章 取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9章 来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0章 三点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1章 物是人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2章 回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3章 隐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4章 事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5章 桃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6章 叛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7章 冲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8章 雏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9章 刀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0章 无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1章 一波三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2章 围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3章 琢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4章 拔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5章 南北端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6章 迷雾重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7章 小人之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8章 生机一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9章 半路杀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0章 擒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1章 突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2章 挣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3章 绝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4章 乱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5章 别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6章 南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7章 玄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8章 寒鸦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99章 齐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0章 天罗地 周翡站得高,看人只能看见头顶,斗笠遮住的脸统统看不见,而且这边霓裳夫人跟那一对“猿猴”显然不是很对付,似乎随时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没注意别处。 倘若谢公子偷偷摸摸地进来,安安静静地蹲着,周翡大概会把他当朵蘑菇忽略了,坏就坏在他偏偏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走。 谢允刚一转身,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办了件蠢事,心里暗叫了声糟。 可是这时候他打草已经惊蛇,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回去了,他只能一边安慰自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边祈祷着周翡眼瘸没看见,撒丫子狂奔。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见? 谢允身量颀长,在人群里本就颇为显眼,这一进一退,更好比秃子头上的虱子。 周翡一眼扫过去,便觉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掠至门口,她心里方才回过味来,打眼一扫,只见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人已经瞧不见了。 就这种没用的机灵劲,这种轻功—— 周翡这回确定,那货十有八/九就是谢允,她心里无端一阵狂跳,脚步却慢下来了。 她一脚踩在客栈的门槛上,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长刀,面无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缓缓数了十个数,然后果断掉头上楼,拉过李妍说道:“你那个五蝠印借我一下。” 谢允轻功快到极致的时候,即便满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只能看见一道人影疾风似的闪过,连闪过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过一条小巷,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只见身后人来人往,暗潮涌动,但周翡没有追来。 她果然是没看见。 谢允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免升起些许莫名的惆怅。 将这惆怅掰开揉碎地自省,他觉得自己好似那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要从长辈那里拿压岁钱,心里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脱,待对方真的从善如流,却又难免失落。 恨对方不能再坚持一点、再死缠烂打一点。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处啊。”谢允“啧”了一声,自嘲地笑了笑,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缓缓往前走去。 羽衣班到了,猿猴双煞也到了,这还是明里,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齐聚永州,霍连涛这摊子骤然推开,恐怕大得他自己都想不到,这会应该也十分手忙脚乱。 的确,如果不是那木请柬上的水波纹,区区一个洞庭霍家堡,怎么招得来这么多退隐已久的顶尖高手? 至于“海天一色”的事,霍连涛不知道很正常,但难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赵明琛也不知道么? 他这小堂弟年纪不大,心术颇为不正——谢允闭着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分明是被困华容的时候,赵明琛意识到他选的这个霍连涛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势力,自己趁机渗透。正好利用霍连涛这枚弃子搅混水。 天潢贵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国计民生,总想弄些歪门邪道。 赵渊正当盛年,迟迟不肯立太子,这些年他的儿子们渐渐长大,都开始生出别的心思来,有挖空心思迎合父亲新政的,有想方设法在宫禁中四处讨好的,有仗着自己尚未成年,以请教为名私下结交大臣的,还有赵明琛这个剑走偏锋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当年仓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护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拥南半江山的后昭。 赵明琛一方面在朝中小动作不断,一边还要装出“闲云野鹤”的样子给他爹看,四处结交江湖人士,借此拙劣地模仿其父。 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 谢允没见着周翡的时候,脑子里转这些事是井井有条的,他看似率性而至,但心里一直都是有数的——都怪周翡这个“计划外”。 谢允一边下意识地搓着手,企图给自己摩擦出一点温暖,一边顺着蜿蜒的小巷子不远不近地绕着方才霓裳夫人进去的客栈走,极力想将自己跑偏的思绪拉回来。 此事涉及“海天一色”,霓裳夫人必然是风暴中心,他应该紧跟上去。 可偏偏周翡…… 谢允低头捏了捏鼻梁,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请周姑娘从自己脑子里移驾出去,便干脆自暴自弃,围着她打起转来,寻思道:“周翡到永州来做什么?李大当家怎么会同意她来凑这个热闹?” 谢允从来没想过周翡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一来,他就不相信那位自己家门口都不辨南北的周迷路能找着他,二来,他自己来永州也是个意外,要不是看见黑檀木上的水波纹,这会说不定已经在阳光融融的南疆了。 谢允不由得有些后悔起自己临时改的道——赵家的事,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么?非要犯贱来管,以至于现在闹得自己进退维谷,不得安宁。 这时,耳边传来沿街小贩的招呼声:“公子爷,刚出锅的面汤,来一碗吗?热腾腾的,还冒白汽呢。” 谢允的思路“嘎嘣”一下被人打断,叫“热腾腾”这三个字一激,在阴冷潮湿的冬天里围着大街小巷转了好几圈的谢允感觉自己骨节中都生出了碎冰渣,迫切需要一碗热汤浇一浇。 他在大事上时常受委屈,细枝末节便不大肯逼迫自己,被那小贩一招呼,便立刻提步往那小摊里面的位置走去。 小贩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掀开一口滚着沸汤的大锅,手脚麻利地切好了面。 谢允低着头往里走了三步,忽然脚步一顿——他发现这不是个挑担沿街叫卖的小贩,后面原来还有一间小馆子,显然是这两天城里外人来的太多,食客在面馆里坐不下,才又在外面摆了个摊。 谢允悄然瞥向那正在往锅里下面的小贩,只见那煮面的人头也不抬,利索地拿着一根长筷子在锅里搅合,嘴却不闲着,一迭声地问他道:“公子有没有忌口?吃不吃得酸?吃不吃得辣?要咸要淡?要硬要软?” 谢允微微眯了一下眼,缓缓说道:“随意。” 他发现那小贩站在锅前,面对自己,却是背向大街的。 一般招呼得热闹的小贩手里做什么,断然不会耽误他口头吆喝,更不会在招来一个客人后就全方位的盯着,除非他根本没打算招呼第二个人! 谢允倏地一抬头,目光正好和街角处一个蜷在马车上的车夫对上。 那车夫没料到他突然看过来,下意识地心虚避开他的视线。 行脚帮! 谢允皱了皱眉——这帮阴魂不散的东西,怎么还在盯着他? “公子爷,面出锅了!” 谢允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假装转身伸手去接,却在这一步间滑出了一丈有余。 那小贩吃了一惊,高声叫道:“你……” 这动静立刻惊动了周围好几双眼睛,谢允方才一动,便有好几个人向着他靠近过来。 可这谢公子的轻功独步天下,自从在四十八寨突然对北斗出手之后,更像是解开了两条脚镣,简直插根毛就能上天摘个蟠桃,哪会这么容易便被人堵在小巷里? 那几个行脚帮的人显然低估了他,眼看不过几步远,却总是差一点抓他不住。 谢允三两步便甩脱了这些蹩脚的跟踪者,有恃无恐地直奔着那对角的车夫去了,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显然没打算大打出手,甚至冲那车夫一笑,笑得车夫汗毛倒竖。谢允人未至眼前,车夫已经将探手从车里抓出了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地便向他兜了过去。 谢允一挑眉,好似丁点不以为意,那车夫眼前一花,便只见本该在网中的人居然在那大网扑面而来的一瞬间,不知使了个什么诡异的身法,竟顺着那空中大网“爬”了上去! 车夫不由得张大了嘴—— 谢允一抬手,长袖仿佛自带大风似的鼓起,好像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那机关重重的行脚帮大渔网竟然好像一朵轻飘飘的云,被他轻柔的掌风推出半尺远,就这一点罅隙,已经足够他在空中二次提气,微微一点大网,借力脱困而出! 随即,他在一间民房的屋顶上落脚片刻,转眼便隐没在其中,不见了踪影! 行脚帮号称无孔不入,却被谢允当面教育了一回什么是真正的“无孔不入”,当场给激起了一腔非要分个高下的好胜心。 外人察觉不到的暗号在整个永州城里无数跑堂的、叫卖的、挑担的、赶车的人中间传递,转眼便结成了一张由人连成的天罗地网,只要谢允这家伙还在永州城里,就算他掘地三尺躲进老鬼婆的棺材里,他们也要把他挖出来! 谢允落在了一户民居的后院里,他目光四下一扫,先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扔了,随即探手入怀中,摸出两条花白的长毛——这毛也不知是从什么东西身上揪下来的,看着很像头发,几乎能以假乱真。 他非常有技巧地把这玩意往脑袋上一缠、固定好,乍一看好似两鬓斑白,随即又摸出他当“千岁忧”糊弄霓裳夫人的小胡子和皱纹,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改头换面一番,又在小院里一寻摸,放下点零钱,不见外地将人家晾在院里的一套粗布的破袍子和后门的柳木拐杖顺走了。 他把那粗布衣服裹在自己厚实的棉衣外,窝在其中不得舒展的厚衣服便自动成了他缩起的脖、端起的肩和驼起的背。 谢公子眯起眼,将膝盖弯起,脚呈微微外八字,继而照着乌龟的动作伸长了脖子,再往前一毛腰,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压在拐棍上—— 片刻后,那来去如风的公子不见了,一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糟老头子则好似打盹刚醒,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便拄着拐杖出来溜达,与正在围追堵截要紧人物的行脚帮众人擦肩而过,谁也没看出他是谁。 谢允脸上的小胡子得意地往上翘了翘,想起自己未竟的跟踪,他便迈着四方小步,有恃无恐地转回到方才的客栈附近,想看看霓裳夫人和猴五娘掐起来了没有。 这一路畅通无阻,谁也不会留意一个贴着墙根的糟老头子,谢允保持着面朝黄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偷偷往客栈里瞄去,发现周翡已经不在楼梯上了,霓裳夫人正带着她那一帮凶残的娘子军好整以暇地吃饭,方才的猿猴双煞居然已经不在了。 “刚才出什么事了?”谢允暗忖道,“那养猴的兄弟也有学会韬光养晦的一天?” 就在他微微有些出神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冒冒失失地经过,从侧后方撞了他一下。 谢允不想惹麻烦,不等人家开口,便头也不抬地憋出一副沙哑苍老的嗓子,喃喃说道:“不碍事,不碍……” “事”字尚未出口,他脖子上便被架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谢允:“……” 他倒是不怎么慌张,反正不怕脱不开身,反而感兴趣地想知道是谁这么火眼金睛,居然这也能抓住他。 结果他刚一回头就傻了。 望春山一端卡在墙上,横过谢允的脖颈,另一端被周翡拎在手里,一人一刀正好组成了一个封闭的三角,将谢允困在了其中。 “老人家,”周翡皮笑肉不笑地一伸手,用力扯下了谢允一边的胡子,“这么禁撞,身板不错嘛,你还拄拐干什么?” 第101章 牵挂 谢允蹲过黑牢,倘或把他一生中遇到过的困境都写出来,大约能赚好几袋金叶子,然而他始终觉得自己像一只乐天的□□,即便不断地从一个坑跳往另一个坑,却每次都能当成津津乐道的笑话,事后加工一番,拿出去天南地北地吹牛。 世上没有哪个地方,让他觉得比眼前这两尺见方的“牢笼”更加窒息了。 他似乎在暗的地方待久了,强光突然晃到眼前,将他的瞳孔“烫”了一下,又畏惧又渴望地缩成了极小的一团。 谢允觉得自己呆愣了好一会,然后他就着这身可笑的装扮,轻轻一伸手,按住望春山,那寒铁的刀鞘上顿时生出一层细细的寒霜,顺着他苍白的手指蔓延上去。 谢允移开压在他肩上的长刀,缓缓直起腰:“所以……那些行脚帮的人是你找来的?” 周翡知道,自己再长两条腿也追不上这姓谢的孙子,她一路从蜀中追到永州,该生的气气过了,该有的困惑也成百上千次地思量过了,事到临头,竟难得没有意气用事。她第一时间联系了永州城内的几大行脚帮,此时,永州这场大戏的“戏台子”正在搭建中,各方势力还未上场,到处虽然挤满了人,气氛却比较消停,行脚帮那一群惯常偷鸡摸狗的汉子们闲得蛋疼,一见李妍的红色“五蝠令”,都无二话,纷纷涌出来帮忙。 不过倘若谢允那么好抓,白先生不是吃干饭的,这么长时间没有堵不着他的道理,周翡知道他多半能脱身,叫行脚帮围追堵截只是为了“打草惊蛇”。 谢允此时来永州,不大会是闲得没事来看热闹,他既然悄悄跟着羽衣班,肯定是有什么正经事,周翡断定他还得去而复返。 一旦谢允知道周围布满了行脚帮铺天盖地的眼线,他必然不会再以本来面貌出现,肯定得乔装打扮。 而既然乔装打扮了……以谢允那人的贱法,说不定会出现得相当明目张胆。 这其实是山里人打兔子的土办法,没练过轻功的人肯定没有兔子跑得快,一般是两拨人合作,一拨从四面喊打喊杀,吓得兔子慌不择路撞进事先布置好的网里,另一拨人埋伏在这,趁兔子在网上撞懵的时候,以大棒槌快准狠地将其打趴下。 周翡想守株待兔的赌一把,在这里堵不着谢允也没事,大不了她也死皮赖脸地跟着霓裳夫人,一直跟到霍连涛的“征北英雄大会”上,总有机会能抓住谢某人的尾巴。 她守在客栈门口半天了,看见可疑人物就小心翼翼地凑近,去观察一二——直到看见熟悉的两撇小胡子。 谢允的“易容”居然比她想象得还要敷衍,往脸上贴的“皮毛”居然不是一次用完即丢的,随便跟别的东西组合组合,就能凑一副新面孔! 他还挺会过……起码依着他亲王之尊的身份来看,这已经堪称节俭了。 此时听了谢允这么一句话,周翡才知道他如此敷衍,是因为误会了行脚帮的后台。 见周翡寒着脸色不吭声,谢允便贼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看,心里一边盘算着退路,一边吊儿郎当地冲周翡一眨眼,说道:“我要知道这帮倒霉的穷酸是你招来的,肯定不会这么疏忽大意,哪那么容易被你抓到?美人儿,你这属于胜之不武,要不然咱们再重新来一……” 他话没说完,便颇有先见之明地一弯腰,灵巧地躲过了周翡一刀,随后他顺势像泥鳅一样,闪身便往身后小巷子中钻去。 还敢跑! 周翡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名火。 她随着那么多南迁的难民,在这么个到处人心惶惶的时候,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他,从蜀中到永州,反复回顾他的一言一行,企图从那胡说八道的《寒鸦声》里听出一点端倪。 她有一盆的牵挂,不惯于跟人倾诉,只好全都翻覆在心里。 这么一腔狼藉地堵到此人,他居然给她摆一副“玩输了再来一局”的态度,并且随时准备开溜! 周翡抢上两步,横刀拦住了谢允的去路,随即干了一件她酝酿已久的事——挽袖子便开始揍他。 谢允眼见她见了真章,忙叫唤道:“哎,怎么数月不见,一见面就动手呢!” 他嘴里叫着,也不耽误手上功夫。 这一句话的光景,两人已经过了七八招。 周翡还是第一次领教谢允的武功。 谢允和她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出手很“轻”。 成名高手中,家里有李大当家,外面有沈天枢、段九娘等人,这些前辈,周翡都因缘际会地过过招,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高手气质。 他们单单往那一站,便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压迫感,就算只是拎一根小木棍随便往空中一划,都有按捺不住的攻击性,所以自古形容人功夫高,便有“飞花摘叶皆能伤人”的*。 但谢允却不知是不是故意留手,周翡觉得他整个人就像一团形迹飘渺的棉絮,一刀砍上去,他能轻轻松松地四两拨千斤,连开山分海的破雪刀都有无处着力的感觉。 他出手并不快,一招一式却有种神奇的韵律,简直如同卡着分与毫来的,他像是比周翡这个正牌传人对破雪刀的领悟更加透彻,往往是周翡上一招未曾使老,他已经预备好了接下一招。 周翡那把逼得寇丹都手忙脚乱的望春山到了他面前,忽然好像也成了被推的“云”,全然是听他调配。 周翡越打越憋屈,突然眉头一皱,手中望春山陡然跑了调,从名门正派的“山中灵兽”直接变身成“脱缰野狗”,她好似忽然抛开了破雪刀,一时间乱砍乱削几乎毫无章法,倘若不是刀鞘没拔/下来,大有要将谢允大卸八块的意思,一招一式比方才快了三倍有余,刀刀惊风、快如奔雷——竟然是一部分疯狗版的断雁十三刀! 谢允刻意控制的舒缓节奏就这么被她打断,一时有些错愕,心道:“真这么生气啊?” 然而随即,他很快又发现,这表面上的“断雁十三刀”,内里却隐约合了“破雪刀”的“断”字诀,看似没有章法,却又处处是玄机。 原来这就是破雪“无常”关窍所在——外在能千变万化,内里却万变不离其宗。 收天下以为己用,海纳百川,而任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我又自有一定之规。 “了不得。”谢允心里不由骇然,他突然正色起来,将长袖一甩,那袖口宛如被风灌满的口袋,飘飘悠悠地涨开,然后他双手倏地一合。 周翡当时便感觉一股浑厚得完全不像在青年人的内力骤然涌来,好似一道看不见的墙,轻易便将她困在其中,谢允双手夹住了望春山,他掌心的寒霜好似疯长的藤蔓,不受控地逆流而上,在“春山”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乍暖还寒”。 周翡那自成一世界的刀法毕竟功力未足,被对方扣住的长刀伸不出去也缩不回来,两人便僵持在了原地。 她差一点便想干脆将刀从鞘中抽出来,让谢允这厮也见点血,可是目光一对上那刀鞘上的白霜,周翡便僵住了。 她握着刀柄一端,目光微垂,纤长的睫毛轻轻地盖着眼睫,又在眼尾处卷翘起来,谢允本可以趁机脚下抹油,可是看着她的脸,他却忽然呆了片刻,无端错失良机。 周翡忽然开口道:“在洗墨江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天下奇毒之首‘透骨青’,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 谢允此时才回过神来,倏地撤回了手。 周翡却没有追击,缓缓将在空中僵了半晌的长刀垂下。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眼盯着谢允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谢允很想满不在乎地笑一下,顺势扯个淡,可他的笑容到了嘴边,不知为什么有些发僵,连俏皮话也说得干巴巴的,好不尴尬。 谢允:“可能是因为我博古通今,天下秘闻无所不知。” 周翡:“那你与谷天璇动手的时候,曹宁大喊的那句‘不要命了’,又是怎么回事?” “哈,”谢允短促地笑了一声,“曹宁是敌人,妹妹,敌人在战场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扰乱你家的军心,谁知道他妖的哪门子言、惑的哪门子众?你还真听他的。” 周翡沉默,两人素来不是打闹就是斗嘴,凑在一起便是演不完的鸡飞狗跳,就连白先生当面揭穿谢允“端王”身份时,都未曾有这样相对无言的尴尬。 谢允如坐针毡片刻,没话找话道:“四十八寨离前线那么近,你怎么还有功夫永州来凑这种热闹……” 周翡突然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他,谢允心口重重地一跳,喉咙一时竟有点紧,无聊的寒暄说了一半便难以为继。 “我四年多没见过我爹了。”周翡低声道,“我偷溜下山,一路跟着行脚帮给的一点似是而非、乱七八糟的消息……你问我怎么有功夫来凑热闹?” 谢允:“……” “她是来找我的”,这句话在谢允心里难以抑制地起伏了片刻,让他轻轻地打了个寒噤,一时竟心生恐慌。 那些压抑而隐秘的心意好似缝隙中长出的乱麻,悄无声息地生出庞大的根,不依不饶地牵扯住他自以为超脱尘世的三魂七魄,将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一股脑地加诸于他身上,冻上了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 他灵魂出窍的时间太长,长得周翡耗尽了耐心,眼神一冷,硬邦邦地说道:“当然是因为霍连涛请柬上那个水波纹。去年“海天一色”还是个只有几个人提起,但也讳莫如深的东西,连我娘都未必知道‘水波纹’是什么,现在不过几个月,却已经有好几方势力都在追查,霍连涛这么一封请柬更是有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的趋势,这其中没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是不可能的,现在北斗都知道四十八寨里有两件海天一色的信物,我不主动来查,难不成擎等着被卷进来吗?” 她这一番话的内容可谓沉着冷静、有理有据,可心里却越说越窝火,一口气吐完,非但没有痛快,反而更难受了,不留神眼圈竟然红了。 人眼好似连着心肝,她察觉到视线有些模糊时,憋的委屈便突然决了堤,周翡猛地转头,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谢允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周翡的袖口是扎起来的,衣料十分轻薄,不隔热也不防冻,被他一拉,便好似贴上了一块冻透的寒冰,两人同时哆嗦了一下。 谢允道:“阿翡,我……”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一阵喧哗。 只见原本懒洋洋蹲在墙角街角的几个乞丐突然如临大敌地爬了起来,众多行脚帮的人也相互打起眼色,一伙旁若无人的黑衣人闯进了永州城,抬着一口巨大的棺材。 第102章 透骨 谢允的话被打断,整个人就成了个夭折哑火的爆竹,眼看捻子就要烧到头,突然天降一盆凉水,轻易便掐灭了那一点冲动的火花。 他看着周翡,认为她年少而无知——不是“无知庶子”的“无知”,是“无知苦痛”的“无知”。 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与荆棘一起长大,每一颗沾在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坚不可摧。 她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 她也未曾怀疑过,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东西,其实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凡人一生到头,爱恨俱是匆匆,到头来剩下的,不过“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谢允心里荒凉地想道:“我一个现在就能躺进棺材里先适应新居的,做什么要耽误她呢?”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周遭人声鼎沸,唯有他耳畔万籁岑寂。 谢公子的嘴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咽下了千言万语,忽然便笑了。 那边的大棺材足足用了十六个壮汉方才抬起来,大得能“立地成房”,长宽与深度足够躺得下一家子,乍一亮相,便将窄巷堵了个结结实实。但凡长了眼睛的活物都不由得往那边张望,唯有周翡丝毫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盯着谢允问道:“你什么?” 谢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周翡:“说啊!” 接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允将自己那张最找揍的脸堂而皇之地祭出来,嬉皮笑脸道:“我让你瞧那边,你听说过青木棺材么?那可是玄武主丁魁最宝贝的‘座驾’,非逢年过节,他老人家都不轻易拿出来用,啧,刚一进城就这么大阵仗,看来活人死人山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将此局先搅为敬了。” 周翡:“……” 谢允用无懈可击的目光低头看着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不会吧,你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玄武主丁魁是何方神圣。” 他了解周翡,周翡虽然还算讲道理,但也很有脾气,除非打定了主意准备坑人耍诈,否则她鲜少会主动向别人示好,这多少跟李大当家对她太过严厉有点关系,常年和十二分的严厉与缺斤短两的关怀相伴,大概让周翡觉得“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中,只有“怒”才不算软弱的情绪,不软弱,才可以不拘形式的表达,其余一概不配上脸……尽管以她的城府,有时候还掩盖不好。 但她绝对有“你不喜欢我就赶紧滚”的魄力和气性,谢允把敷衍明明白白地顶在头上,她便绝不会纠缠。 果然,他两句话出口,周翡的神色渐渐淡了下去,最后收敛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略有些咬牙切齿地回道:“我知道,我不但知道,还亲自动手宰过他手下的疯狗。” 谢允:“……” 这丫头绝了,轻易不树敌,可一旦惹事,惹的便一定是大人物。 周翡挑起眼皮,冷冷地说道:“怎么,郑罗生都杀得,区区一个玄武座下的疯狗,宰就宰了,我还用跟谁打招呼吗?” 谢允无奈,一边凝神留意那“抬棺王八们”的动向,一边顺口数落道:“你……” 可他尚未展开长篇大论,便突然觉得拉着周翡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谢允的双手太冰冷,难免有些木,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愕然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拽着周翡的那只手食指上冒出了一颗透着寒意的血珠,流出的血微微有些发紫,尚未完全冒头,就给冻上了——始作俑者是周翡指间一根小尖刺。 谢允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下意识地往身后退了半步,见周翡好整以暇地将那根小尖刺用锦缎包好收起来,对他说道:“谢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还记得行脚帮最擅长什么?” 行脚帮第一绝活就是偷鸡摸狗,尤以蓝色蝠中开黑店为最,天下十种倘有蒙汗药,八种都是他们独创的。 谢允的四肢渐渐开始不受控制,他踉踉跄跄地左摇右晃片刻,后背一下撞在旁边的墙上。周翡见他方才上蹿下跳那么神威,想必也没那么容易摔死,便没去扶他,她将手一背,十分“讲理”地说道:“你偷袭我一次,我暗算你一次,咱俩扯平了。” 谢允苦笑,舌根发僵,已经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行脚帮那些缺德冒烟的玩意都给了她什么东西,他发现自己越是企图运功去“逼毒”,那药性发作得便越快,终于无力保持直立,眼前一黑,憋憋屈屈地被放倒了。 周翡先是谨慎地上前观察了一下,确定他真晕过去了,才开始考虑该怎么移动这一坨“物件”,她稍微比划了一下,感觉扛在肩上是不可能的,她肩膀不宽,地方不够用;有心想拎着他的腰带拖起来,又发现谢允那自称“五尺长”的腿好生碍事。 周翡拎着长刀在他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心道:“长得真麻烦,削一截得了。” 她在旁边溜溜达达地琢磨了一会,拎起谢允的领子,从他怀里摸出点碎银来,挪动着谢允,来到路边一个卖草帽的小贩处,指着人家拉货的木头小推车问道:“车卖吗?” 片刻后,周翡在小贩战战兢兢的目光下放下银子,将谢允囫囵扔上去,拿了一顶草帽盖住他的脸,只露出脑袋上一缕假白头发,活像准备去卖身葬父一样,推着“尸体”走了。 而此时,客栈里的兴南镖局众人已经因为玄武主亲至开始如临大敌了。 大棺材经过的时候,整个二楼都鸦雀无声,朱家兄妹脸色都很难看,倒是杨瑾比较百无禁忌,走到窗口往下看了一眼——从上往下看,那敞口的大棺材里面原来另有玄机,里面安着一张气派的大椅子,前面还摆着楔在棺材底的几张小桌,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茶壶酒碗等物,十六个壮汉步履稳健,盛满酒水的杯子一滴也没洒出来。 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正四仰八叉地坐在其中,惬意地喝酒晒太阳,由于此人身形实在太过短小,在这口十分“深邃”的大棺材里根本冒不出头来。 就在杨瑾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这“四大魔头”之一的时候,棺材里的“武大郎”骤然抬了头,目光倏地对上了杨瑾,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他片刻,随即呲牙冲他一笑——一口门面似的牙,他稀稀拉拉地缺了足有一半,硕果仅存的几颗孤苦伶仃地站着,挡不住黑洞洞的嘴,说不出的诡异吓人。 下一刻,杨瑾的后脊突然蹿上一层凉意,他想也不想便错身一躲,只听“笃笃”几声响,一排巴掌长的飞镖竟从那玄武主的青木棺上射了出来,正好与杨瑾擦身而过,几支射在窗棂上,还有几支进了室内,被反应极快的李晟抽短剑拨开。 李妍吓了一跳,大叫道:“杨黑炭,你闲的吗?没事招他做什么?” 杨瑾给她冤坏了,一时间脸更黑了。 林伯却摆摆手,替他说话道:“活人死人山四大魔头,青龙主郑罗生阴险狡诈,朱雀主木小乔凶残古怪,白虎主冯飞花喜怒无常,玄武主丁魁是非不分——说的是丁魁其人,动手伤人毫无缘由,说不定只是别人多看他一眼,他便要将人亡族灭门,并不是小哥主动招惹。唉,要不然怎么说是这些人是江湖毒疮呢?” 李妍问道:“那都没人管吗?” “谁管?”林伯摇摇头,“群龙无首,没有一个像当年山川剑那种能牵起头的大人物,旁人就算心怀郁愤,又怎会擅自做出头鸟?你想想,连李家都隐居深山,关起门来围个四十八寨不问世事。现如今,独善其身已竟不易,谁吃饱了撑的还去惹闲事?” 周翡他们为防麻烦,并未说自己师门来路,只大概说是“南边”的人。相比大多数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南刀后人”,杨瑾的断雁刀好认不少,林伯等人想必都认出了这位因“不务正业”出名的擎云沟现任掌门,便将他们一起都视为了南疆人士。 林伯这句话脱口而出,并不知道席间两个“李家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李妍正忍不住要说点什么,被李晟从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只好委屈又讪讪地闭了嘴。 这时,吴楚楚忽然道:“阿翡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此言一出,连粗枝大叶的李妍都不免紧张起来。 周翡方才上来要了她的五蝠令,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了,到现在也不知道人干什么去了,连杨瑾在窗户边上多看一眼,都能吃那丁魁一把飞镖,就周翡那狗熊脾气,不会干脆沿街跟玄武派的人动起手来吧? 李晟皱皱眉,起身道:“我去看看。” 朱晨下意识地跟着说道:“我也……” 林伯喝住他:“大少爷!” 朱晨一愣,讪讪地坐了回去,苍白的手指轻轻抠着桌上的瓷杯,李晟按了按他的肩膀,正要下楼,便见那羽衣班的霓裳夫人冲门口“哎哟”了一声,说道:“小红玉,你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红玉”是在邵阳的时候,谢允给周翡捏造的假名,霓裳夫人知道她真名其实不叫这个,只是觉得这么叫起来也挺好听,便顺口来了。 周翡手上一用力,那拉货的小车便在门口轻轻一弹,越过了门槛,回道:“捡了个写小曲的‘爹’。” 此时整个客栈的武林人士都在乱哄哄的议论方才走过去的棺材队,以及霍连涛这个所谓“征北英雄大会”的戏还能不能唱起来,倒是没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 霓裳夫人一愣,走上来一掀谢允脸上盖的草帽:“千岁忧?” 李晟飞快下楼来:“阿翡,你怎么……” 周翡抬头看见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哥,快叫人来给我支把手。” 众人七手八脚将谢允安置好,全是一头雾水。 周翡拿了个空杯子,一口气灌了三碗凉水下去,旺盛的心火方才微微落下去,她将万般心绪沉了沉,说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知道去哪找个大夫来吗?” 李妍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把他打残了?” “滚蛋。”周翡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向杨瑾道,“杨兄……” 这位“小药谷”的谷主立刻摇头:“我不是大夫,我连萝卜和人参都分不清。” 周翡:“……” 忽然,霓裳夫人插话道:“我看看。” 她说完,分开人群上前,伸手在谢允手上探了探,只觉触手之冰凉,叫真正的死人也望尘莫及——非得是冻过的死人才行。 霓裳夫人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拉过谢允的脉门,将一缕细细的真气度了过去,随即她轻呼一声,只见女人那青葱似的指尖冻得通红,好似被什么反噬了似的,她连忙撤手,喃喃道:“怎么会?” 周翡忙问:“夫人,您看出什么了?” “我只是粗通医道,”霓裳夫人说道,“但这……” 她低头看了谢允一眼,谢允脸上的周围,鬓角的白发还在,嘴唇上的胡子被周翡撕了一半,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种毒,”霓裳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是见过的,可……廉贞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翡听到这,心已经沉了下去,果然是透骨青。 第103章 天门锁 周翡看向霓裳夫人,霓裳夫人也正好回头看她。 此时四下并不清净,兴南镖局留下一群帮忙的人都在,因此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所谓“心照不宣”,其实也不需要特别多的默契,只要两个人了解的内情差不多,心里在又恰好在想同一件事,就很容易通过细微的表情领会对方的意思。 周翡心里想的是:“是我鱼太师叔当年中过的那种毒吗?” 霓裳夫人用轻轻一眨眼代替点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不错。 周翡深吸一口气,负手将望春山背在身后,沉默地站了一会,瞥向谢允。 谢允手长脚长,方才被她粗暴的扔在拉草帽的小推车上,身上不免有好多地方蹭着地,这会粗布的外衣上沾满了尘土,里面包裹着窝窝囊囊的大棉衣,穿出去能直接加入丐帮。他的眉心微皱着,或许是因为粘的皱纹掩住了几分精气神,显得十分疲惫,看起来落魄极了。 周翡低声问道:“夫人有办法吗?” 霓裳夫人意味深长地回道:“我要是有办法,方才被我挤兑走的那对‘大马猴’,恐怕就不会到永州来了。” 这话在外人听来,似乎前言不搭后语,全然不知她所云。 周翡的目光却轻轻一闪,从霓裳夫人这句话里听出了几重意思—— 第一,鱼老他们当年解毒,与海天一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二,霓裳夫人显然了解海天一色的部分内情,却并不是拥有者,那么很可能她在邵阳说的话是真的,她就是个“见证守秘”的人。 第三,猿猴双煞果然是为了海天一色来的,此时在永州城里的很多人恐怕都是被那小小的水波纹吸引来的。 依照林伯所说,羽衣班虽然如今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但二十多年前,也曾经位列四大杀手。 杀手做的自然是取人性命的行当,什么样的秘密会去请一个杀手来做见证和保密人呢? 然而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周翡实在不便开口探寻这么敏感的真相,这些盘根错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她抹擦干净了。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冲霓裳夫人行礼道:“多谢夫人——呃,还有一件事想请夫人帮个忙。” 片刻后,打发了闲杂人等,李晟帮忙将谢允安放在一间新开的客房中,问周翡道:“锁哪?” 那是一个样式古怪的手铐,锁扣处机关严谨,显得十分厚重,手铐有一对,中间有铁链子连着,一端锁着谢允,一段还打开着。 此物名叫“天门锁”,钥匙有九把之多,而且解锁时必须按顺序。这是羽衣班主霓裳夫人借的,保证结实,这位前辈的原话是:“别说区区一个他,就算一边锁着李徵,一边锁着殷闻岚,只要没有钥匙,他俩也挣不开。” 霓裳夫人给的东西很有保障,堪称童叟无欺,至今连一条裂纹都没有的“望春山”就是最好的佐证。 周翡听李晟这么一问,犹豫了一下。 把这厮缩在床上是指定不可行的,谢允在两大北斗夹击下都能不露败相,想必不会对受潮的床板床柱一筹莫展。 还没等她想好,李晟便道:“锁在你手上肯定不行,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不方便。” 周翡:“……” 她原地将这话消化了好半晌,卡在嗓子眼里那口气才算顺过来:“李晟,你是不是想打架?” 李晟拎着手里的钢锁,神色是大哥似的严肃,显然并没有开玩笑。 周翡恼羞成怒,然而不便和李晟当面争论这种事,因为怎么说都别扭,于是只好迁怒到谢允身上,灵光一闪想出一个损得冒烟的主意,说道:“锁他自己脚踝上。” 李晟:“……啊?” 周翡一把推开他,自己动手,将谢允摆出一个蜷缩的姿势,抢过李晟手里的锁,把天门锁的另一端“咔哒”一下,铐在了谢允的脚腕上,那铁链约莫有一尺来长。 这一锁,谢允倘若再想跑,哪怕他轻功盖世,也只有“团成一团在地上滚”和“猫着腰单腿蹦”两种姿势了。 李晟蹭了蹭自己的鼻子,暗自打了个寒战,头一次觉得自己小时候将周翡得罪得有点狠。 他连谢允是怎么被抓住的前因后果都没来得及细问,便敷衍地告了个辞,贴着墙根跑了。 客房中终于只剩下一个周翡和一个凄惨的谢允。 周翡在谢允清浅的呼吸声中反复踱步,然而章程不是用脚丫子踩出来的,直到她把自己转晕了,才只好停下来,顺手将谢允腰间的笛子取过来,摆弄了片刻,学着他的样子吹了几下。 她没学过,自然吹不出声来。 笛子在她手中“嘘嘘”的,好像一直在嘲笑她。 周翡一边百无聊赖地瞎吹,一边思量着,是否还要再单独拜会一次霓裳夫人,再求她说一说这“透骨青”,哪怕透骨青她不甚了解,是不是还能求她说说海天一色? 忽然,周翡不知胡乱按了哪个孔,瞎猫碰了死耗子,那哑巴笛子突兀地响了一声,短促又尖锐。 周翡自己把自己吓一跳,茫然地看了看这根小木管,好像没弄清它怎么还会出声。 突然,她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微凝,盯住门口,随手将那破笛子扔在谢允的枕头上,谨慎地拎着刀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门外果然有人,来人正抬着手准备叩门,一下落空,跟周翡大眼瞪小眼片刻,却是他背后的蛇等得不耐烦了,催促似的发出“嘶嘶”的动静——门口站的人居然正是那毒郎中应何从。 周翡看了一眼他背篓缝隙中时隐时现的蛇头,虽然不至于害怕,也觉得有点头皮发麻,犹疑地打量着面前这毒郎中:“这位……” 应何从不知是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见了生人,他招呼都不打,家门也不报,直眉楞眼地递过一个草帽——这草帽是周翡扔在谢允头上的,被霓裳夫人揭下来之后,不知随手放在了什么地方,后来也就没人在意了。 应何从将草帽翻过来,说道:“我看到有人不小心洒了点茶水上去,开水立刻就不冒烟了,伸手一摸,才知道这里面是冰凉的——我想见见那个中了透骨青的人。” 周翡:“……” 哪来的自来熟? 周翡皱了皱眉,没有让路,戒备地将长刀卡在门边,她十分不技术地装傻道:“什么透骨青?尊驾干什么的?” 应何从端着一张肾虚的俊脸,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叫做应何从,是个养蛇人,有人叫我‘毒郎中’,但那是他们瞎说的,我只喜欢收藏各种天下奇毒,不会给人看病。刚才你们抬进去的人身上中的毒必定是当年北斗廉贞的‘透骨青’,我不会看错。” 里面躺着一位不知还能活几天的伤病号,这个奇葩却跑来说“你中的毒好稀罕,我好羡慕,能不能给我看看?什么……解毒?哦,不会”。 周翡觉得自己的脾气可能是方才都耗在谢允身上了,这会有些懒得发作,竟没把这养蛇的连蛇再人一起打出去。 她想了想,说道:“不行,你又不管看病救人——凭什么让你看?” 应何从说道:“我可以送给你一条蛇,你挑。” 周翡:“……” 有病吗! 大约是她脸上的嫌弃之色太过明显,应何从脸上懊恼之色一闪而过,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晌,他又道:“我虽然没有解药,但是可以仔细给你讲讲透骨青。” 周翡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错身让开:“进来。” 应何从大喜,脸上露出狂热神色,活似守财奴挖出了一座金山,还紧张兮兮地搓了搓手。进屋以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背篓放在一边,围着谢允转了几圈,试温度似的将手指悬在谢允鼻息之下,继而又验证出了什么一般,了然地点点头。 周翡虽然没抱什么期望,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怎么样?” 应何从十分高兴地说:“时日无多。” 周翡的脚跟在地面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嘎吱”一声响。 应何从丝毫接收不到她的愤怒,兴致勃勃地说道:“透骨青三个月之内必能将人冻成一具干尸,瞧他这样子,约莫是两个多月以前中的毒?对了,廉贞不是死三年了吗,谁还能下这样的毒?” 两个多月…… 周翡一愣。 两个多月以前,谢允还整天跟她混在一起,正是从邵阳回四十八寨的路上。当时有条件下毒的,大概也就一个马吉利。 可是周翡又想起谢允突然出手截住谷天璇的时候,谷天璇那声不似作伪的惊诧。 如果连“巨门”都不知道谢允的身份,马吉利更不可能那么消息灵通,那他实在没有理由单单挑着谢允这个看似不相干的外人下手。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应何从已经给谢允把了好一会的脉,他一惊一乍地“咦”了一声。 周翡激灵一下,目光又投向他。 便听应何从喃喃道:“这个人内力这么深厚,怎么练的?” 周翡:“……” 她的拇指用力抠了一下望春山刀鞘上的纹路,有点想把应何从扔出去。 却见应何从不用她扔,便自己“腾”一下站了起来,拉磨驴一样在屋里走了好几圈,越走越快,衣袖间几乎带出风声来,然后他陡然定住脚步,大叫道:“我知道了!” 周翡木然地看着他,已经不期望从他嘴里听出什么高论了。 “我知道了!”应何从抢上几步,一把撸起谢允的袖子,只见他胳膊上有几个明显的淤血痕迹,好似针刚刚扎出来的,青紫青紫的,乍一看有点像死人身上的尸斑。 “这……有点像‘搜魂针’。”应何从一句话便将周翡楔在了原地。 她脑子里“嗡”一声。 “……银针本身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即便生手不小心扎出血,一两天也早该好了,只不过身中透骨青之毒的人体质特殊,一旦有磕碰,皮下的血就会被自己冻住,这才数月不散。”应何从飞快地说道,“我明白了,这个人的毒肯定是早就有的,只是当时有人以极深厚的内力灌注于他身上,压制住毒发,再以秘法封住他的经脉……” 应何从唯恐周翡不明白似的,比划道:“就是等同于建一座牢房,透骨青是贼,强横的内力是看守,只要看守不擅离职守,就能一直压住透骨青——只是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自己使了一种类似‘搜魂针’的法子逼出了内力……喂,你听懂了吗?” 周翡其实很久之前就有类似的猜测,否则她也不会任性地追谢允追这么久,然而真真切切地听见应何从这么从头道来,她还是有种被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 她直恨不能掐住谢允的脖子,将他活生生地晃悠醒,再冲他大吼一句“谁要你救”。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四十八寨灾也好、劫也好,跟你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么? 管了闲事掉头就走,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别人不知道的犄角旮旯里,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特为自己感动? 应何从见她没反应,莫名其妙地问道:“那么复杂吗?” 周翡猛地抬头问道:“如果找到当年大药谷的归阳丹,就能解毒对不对?” “嗯。”应何从点头,然而周翡还没来得及振奋,应何从便又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他说道,“若是刚刚中了透骨青的人,吃上一颗归阳丹,只要下半辈子不离开水气丰沛的地方,活到七老八十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他么……” 应何从看了谢允一眼,漠然地说道:“他跟透骨青一起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那玩意要是棵苗,早已经长进他血肉里了,别说是归阳丹,就算是雷火弹也炸不开啦!” 应何从自以为说了句颇为机智的俏皮话,然后就“机智”的被周翡连人带蛇一起扔出去了。 一条小“竹叶青”从背篓里漏了出去,没头没脑地一通狂奔,吓得几个路人“哇啦哇啦”一阵乱叫,应何从急忙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谢允是小半个时辰之后,才醒过来的。 第104章 交代 谢允是被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闹醒的,行脚帮的蒙汗药果真经过了无数黑店的千锤百炼,名不虚传,他醒归醒,眼皮却沉得好似夹了一层浆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心想:“怎么还闹耗子了?”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睁开眼,四下看了看,只见太阳已经开始往下沉,斜晖夕照不再往屋里钻,一个细长的人坐在窗边,正提着一把长得不成比例的刀削什么东西。 等等…… 谢允蓦地回过味来,“腾”一下弹了起来——却没能坐住,有什么东西“扯”了他一把,谢允本来就有些头重脚轻,险些一头折下去,低头一看,这才哭笑不得地发现周翡干的好事,他的右手给锁在了左脚上。 周翡听见动静,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继续做自己的事。 谢允定睛望去,见她手里拿着一截已经祸害得看不出是什么的小棍子,那“棍子”尾巴上还拴着一截十分眼熟的穗子。谢允将被拴住的左腿弯折起来,平放在床沿上,伸手往怀里一摸,果然,他的笛子没了。 谢允干咳一声,有些心慌气短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周翡没吭声,将手一摊,把自己的“杰作”展示给他看。 只见那笛子上可热闹了,被望春山以极其巧妙的刀工和极其拙劣的画技,镂空雕满了憨态可掬的小王八,小王八形态各异,将笛子表面弄得坑坑洼洼的,看来这辈子都别想吹出动静来了。 谢允:“……” 周翡面无表情道:“改天赔你一个。” 谢允忙道:“不不、不必客气,女侠的神龟没在我脸上落户,在下已经感激涕零了。” 谢允别的有点没有,胜在识相。 周翡将刀身上的碎屑抖干净,将望春山往鞘里一收,这动静谢允听过没有一万次也有八千回,却无端被她这“呲”一声“呲”出了一个冷战。 他怂得兀自肝颤片刻,半天没敢吭声,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晃悠了一下自己身陷囹圄的右手:“美人,请问这个全新的姿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怎么说我也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这一出门不猫腰就得翘脚,你不觉得这……” 他有心想说“撒个尿都要金鸡独立的姿势”,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勉强咽下去了,一脸扭曲地想了想,换了一个十分少女的说法:“……‘踢毽子’的动作很猥琐吗?” “怪我哥。”周翡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一会没注意,他就把一边的锁扣给你扣在手腕上了。” 谢允总觉得她下一句未必是好话。 果然,周翡接着道:“要不然我就给你拴在脖子上了,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脚就可以了。” 谢允闻言低头研究了一下自己身上这把锁头,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根铁丝能撬开的。 他便干脆“既来之,则安之”,翘着脚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讨论眼下的情况——他把能说的话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感觉除了废话就是招打架的,都多余说。 周翡等着他质问,等半天没等到,只听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谢公子大喇喇地说道:“你长进真大,为师老怀甚慰啊——话说有吃的吗?让你追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呢。” 周翡“哦”了一声,也没问他要吃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她刚一关门,谢允便翻身起来,抱着一条腿蹦了两下,将那把被周翡雕了一身“花纹”的笛子拿过来,仔细一数,发现这不过比巴掌长一点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了二十八只王八,开头几只长相尤其狰狞,望春山那点血气都浸到了刻痕中,简直恨不能刀刀见血。 谢允看得头皮发凉,不太想知道周翡这是把竹笛当成什么刻的。 反倒是最后几只刻痕轻了不少,王八壳子也圆润了,显得有头有脸的,她甚至记得给这几位爷加上了尾巴,显然是不知为什么,又平静下来了。 谢允若有所思地伸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痕。 没多长时间,周翡便回来了,拎来了一个食盒。 谢允唉声叹气地蹦过去:“幸好我左手也会拿筷子……嗯?” 他掀开食盒,发现里面的饭菜与汤居然都是凉的。 周翡若无其事道:“我问过,人说你这种情况,最好吃冷食,否则热汤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发。” 谢允一看这一丝热乎气都没有的饭菜,胃里顿时好像沉了一块铅,没胃口了。 他叹道:“哪个不懂装懂的告诉你的。” 周翡道:“毒郎中应何从。” 谢允:“……”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贞算头一号,那这个“毒郎中”应何从便应该能算个老二,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应何从不经常在中原武林走动的缘故,人人都知道他厉害,但厉害在什么地方,反而很少有人能说清楚,显得越发神秘莫测。 一个草帽就能让他看出方才抬过去的人中的是“透骨青”来,怎么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胡说八道? 周翡说完,还故意问道:“怎么,他说得不对?” 谢允无言以对。 他何其敏锐,稍一转念便知道了周翡刻意提起应何从是什么意思——倘若那应何从不是徒有虚名,必能看出他身上透骨青的来龙去脉,周翡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他的毒是如何压下去,又是因为什么发作的。 谢允倏地抬起头,一看周翡的脸色,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一时间,堵在他胃里的那块铅摇身一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寒冰,更难受了。 他足足有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想了想,说道:“还说大药谷的‘归阳丹’对你……” “没什么用。”谢允神色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话音。 周翡一怔。 “怎么,你以为我追查海天一色,是为了‘归阳丹‘吗?”谢允短暂地失神后,很快便又镇定自若下来。 他为了方便,便将那只给锁起来的脚翘起来,搭了个没型没款的二郎腿,随意地踏在旁边的小凳上,这动作本来有点像流氓,叫他做来,却仿佛只有“不羁”而已。 不等周翡追问,他便熟练地用左手拈起筷子,说道:“我找海天一色,只是奉先人遗命,心里又有些疑惑未解,追查一些旧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药谷覆灭多少年了?当年鱼老他们吃的也不过是剩下的几颗流传在外的药,鱼老服下归阳丹的时候还没有你呢,现在都多少年了,你都‘无中生有’地长这么大了,什么药能不长毛不发霉?又不是长生不老丹。” 周翡:“……”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谢允熟练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将冰凉的饭菜端过来,他倒也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只是吃了几口,他又放下筷子对周翡说道:“以后有热的还是给我口热的吃吧,这东西比华容城外那荒村里的杂粮饼好不到哪去。” 周翡问道:“你想快死吗?”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了,谢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对她说道,“但是每天让我吃这个,我恐怕就想死了。阿翡,倘若一个人为了活得长一点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几天也不过是这辈子多出来的额外痛苦而已,有什么意义吗?” 接着,他不待周翡说话,便一抬手打断她道:“我现如今这个结局,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奇怪为什么我内力那么深厚吗?” 周翡当然不是全然没有疑问,谢允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内功之高却是她生平仅见……之一,而另一个给她“深不可测”感觉的,是枯荣手段九娘。 “因为不是我自己练的,”谢允说道,“是我师叔强行以真气打通我周身经脉,将毕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给了我的缘故。” 周翡吃了一惊。 她出身世家,自然明白,一个内功深厚如斯的人耗尽毕生修为会有什么下场——直接废去武功,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可要是用了什么方法传功,必然只有灯枯油尽一个下场。 这相当于是一命换一命。 谢允接着道:“这是苟延残喘、不孝之命。而我活着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罢,凡是被他触及到利益的,都会时时以我掣肘于他,我就是个内斗的筏子——你看衡阳惨不惨?蜀中的难民惨不惨?自毁容貌的歌女惨不惨?赵氏内斗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难大统,仗还得打,流离失所的还得在泥水里打滚,因此我这又是祸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余,对不对?” 他说了一串大义,周翡却不留情面地嗤笑道:“扯淡。” 谢允:“……” “再者,”他想了想,又道,“那日在木小乔山谷中,你若不是刚好前来,将我们放出去,我也是打算动用自己武功的,因为你的缘故,我才阴差阳错地多活了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过还你一个人情而已,不必太过介怀。” 周翡没吭声,这才听出来,谢允扯了半天的淡,原来只是怕她介怀而已,她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将谢允的脑袋按进汤碗里,便没好气地说道:“就算你不是为我而毒发,难不成我就能不管你了么?” 谢允一呆,愣愣地看着她。 周翡被他看得脸上冒起一层薄薄的煞气,懊恼于方才那句口无遮拦,怒道:“看什么看,你再废话就不用吃了,饿着吧!” 说完,她起身便走,好像连一眼都不想再看这叽叽歪歪的病秧子。 谢允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在周翡背对他的时候,他清澈的目光中居然露出几分小小的贪婪来。 周翡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谢允吓了一跳,匆忙收回视线,低头认真地给手里的碗筷相起面来。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归阳丹’,指不定还有‘归阴丹’,如果我是你,大药谷也好,海天一色也好,我都会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终功败垂成,我也能闭上眼,二十年后还能顶天立地。” 谢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用望春山点了点他:“以后再有那种话,你最好憋着,别逼我揍你。” 第105章 会盟 大概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之后的几天,谢允居然消停了不少。 周翡懒得搭理他,他便百无聊赖跟李晟借了几本“游记”,预备留着催眠用,结果翻开一看,发现此游记超凡脱俗,与等闲游记不可同日而语,乃是当代龌龊版的《山海经》,上面记载了笔者游历山川时与无数妖魔鬼怪发生的桃色传奇故事,非常之猎奇。 谢允当即大喜,如获至宝,老老实实地闭门拜读起来。 他老实了,周翡反而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他还有什么幺蛾子没发出来。谢允听说这种想法,为了不负她望,隔日便用小木块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蛾子送给她,翅膀上还风骚地刻了个“幺”……然后他抱着自己被锁上的右脚,在房顶上躲了一天没敢下来。 三天后,霍连涛的“征北英雄大会”如期而来。 满城风雨了这么长时间,霍连涛再弄不清水波纹的来龙去脉,那他脖子上顶的恐怕只配叫夜壶了。 可是后知后觉毕竟为时已晚,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的英雄帖已经发得到处都是,再要让所有人当成没看见是不可能的,霍连涛这会想必正骑虎难下。 霍连涛逃离岳阳的时候,就把老弱病残和做事不灵光的都给痛快甩下了,这会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当年霍家堡的得用之人,他在城外弄了个足能容纳上万人的大庄子,家丁们穿梭有序,来往宾客与不速之客虽人数众多,但居然堪称井井有条。 庄子门口拓出一条大道,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带着一帮龙精虎猛的后生分两侧而立,都是刀剑配齐,凛凛生威。 门口一帮不知从哪找来的大姑娘负责引路,个个都是桃红的衫子水蛇腰,两腮若有霞光,来人是粗鲁腌臜的莽撞人也好,是流着哈喇子的老色鬼也好,一概巧笑倩兮软语相迎,乍一看,活似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 姑娘们进门便先问:“敢问这位英雄可有英雄帖?” 问完,不管来人答的是“有”还是“没有”,她们下一句全是“您往里请”,然后派个姑娘出来引路,好像只会说这么两句话。 李妍本以为能在门口看见几场事端,谁知这么和平,她一边跟着引路女往里走,一边忍不住凑到周翡耳边叽咕道:“这不是有没有都让进吗,那还瞎问什么?” 周翡“嘘”了她一声,谨慎地往四下打量。 原来进得这庄子大门后,还得穿过一片石林,石头高的足有一丈许,倒下来砸死个把人没问题,矮的不足膝盖高,摆放得错落有致。 外人一走进来,便不知为什么,有种阴冷难受的感觉,盯着那些石头看得时间长了还会头晕,逼得人只好将目光放在前面被石头中间夹出来的羊肠小道上。 那小路却又不是直的,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一不留神便没入石海里,寻常人走两步就得转迷糊,只能靠前面的女人带路。 旁边谢允笑着插话道:“自然不是,这石林中的阵法相当精妙,进了这里面,便只能依着人家的安排走,你不妨问问这位带路的姑娘,有帖子的人和没贴的,安排的地方,想必不是一处吧?” 领路的姑娘捂住嘴,回头冲他轻轻笑了一下,因觉得他模样俊俏,便不免多看了两眼,但看归看,她却没吭声——这些女人除了在门口的那两句询问之后,便好似变成了一帮哑巴,无论别人怎么逼问,都只是笑而不语。 那笑容活似长在了脸上,看得久了,周翡居然觉得她们都有点不像活人,怪瘆人的。 谢允见试探未果,便用扇子挡着脸,低头在周翡耳边说道:“完了,看来美人计不管用。” 周翡从来都觉得戏文里那些个一边勾引别人,一边还问别人自己美不美的桥段显得特别不要脸,人人都是俩眼一鼻子,最多分顺眼和不顺眼的,还能美到哪去?因此总是不由得替那些故事里的大小精怪尴尬,此时听闻谢允张嘴便将“美人”名号不问自取,不由得再次对他的厚颜无耻五体投地。 因为得以出来放风,谢允难得不用将一只脚吊起来了,天门锁的另一端短暂地扣在了周翡手上,谢允不知从哪弄了一件宽袍大袖的袍子,往下一垂,能将锁扣结结实实地遮住,不扒开袖子仔细查看,看不出什么异状来。 就是谢公子这宽袍大袖的装扮有点奇怪,别人参加英雄会,大多是方便的短打,为打架做准备,只有他一身鸡零狗碎,像是要来赋诗一篇,讴歌英雄们的群架。 周翡没搭理谢允的胡言乱语,眼见石林到了头,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皱眉道:“来的人都那么好脾气,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吗?” 朱晨见他俩交头接耳,脸颊绷了绷,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突然,一条赤色的影子从他脚下钻了过去,朱晨吓了一跳,不由得“啊”的一声。 周翡反应极快,一脚踢了出去,脚尖在那东西身上一挑,便将此物横着踹得飞了出去,那东西落地盘成了一团,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三角的小脑袋高高扬起,故作凶狠地冲她张开了长着毒牙的嘴。 朱晨往后错了半步,差点仰倒,这才看清那只是一条拇指粗的小蛇,不由窘得面红耳赤,几乎不敢抬头。 好在他不是最怂的。 旁边杨瑾一见那蛇,当即便面色大变,连退了三四步,如临大敌地将断雁刀也拎出来挡在身前——周翡当年都没有得到过这样郑重的对敌态度。 李妍道:“呀,这么红的蛇以前没见过!” 她说着,十分稀罕地上前一步,捡起一根小木棍。 旁边的吴楚楚此时才感觉到李妍真是周翡她妹,起码这能包天的胆子便是一脉相承,忙道:“当心,有毒……” 话音没落,李妍已经出手如电,用那小木棍削向了蛇身,蛇也是凶悍,见木棍来袭,掉头便咬,它这一掉头的瞬间,李妍便趁机一把扣住了这小孽畜的七寸,“哈哈”一声拎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抓到啦!” 兴南镖局的人都同时退了两步,远离了李妍这怪胎。 李晟额角的青筋都跟着蹦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有人开口说道:“放开,那是我的蛇。” 李妍一愣,回过头去,见毒郎中应何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近前。 应何从身边既没有同伴,也没有引路的,他就一个人背着一筐蛇,闲庭信步似的走进这古怪的石头阵。 方才看李妍抓蛇都面不改色的领路女子终于变了脸色,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在你身上弹了药粉,”应何从面无表情地说道,“三里之内,你走到哪我的蛇就能跟到哪。” 领路女子顿时觉得身上生满了脓疮一般,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想把自己整张皮都揭下来抖一抖。 应何从又道:“倘若霍堡主真那么大方,谁都让进,做什么要先问有没有帖?你们是想将我们分别派人引到不同的地方落座,万一有什么事便一网打尽吧?” 他说话间,四周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个不停,分明只是清风吹过草地的动静,却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毒郎中,每个人都不由得风声鹤唳地怀疑草地里有蛇。 领路女子修长的脖颈上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勉强笑道:“公子说笑了。” 应何从的脸上露出一个僵硬又肾虚的笑容,一伸手道:“那就请自便吧,不必管我。” 领路女子神色微微一变,狭长的眼睛眯了眯,桃红长袖遮住的手上闪过乌青色的光芒,就在这时,谢允忽然上前,半侧身挡住应何从,伸出扇子冲那女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十分温文尔雅地说道:“姑娘,想必后面还有很多客人,咱们便不要耽搁了吧?” 领路女当时便觉一股虽柔和却冰冷的力量隔空涌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撞在了她手指关节上,她手一颤,险些没捏住那掌中之物,当即骇然变色,睁大眼睛瞪向谢允。 谢允将手上的扇子摇了摇,笑容可掬道:“在下不才,也不吃美人计。” 领路人倒是十分识时务,眼见实力悬殊,便也不再负隅顽抗,面无表情地一转身,便像个人形傀儡似的默不作声地将他们带到落座之处。 霍连涛显然财力超群,这庄子中不知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人工挖掘,有一个很宽的湖,中间是大片的水榭,上面不伦不类地戳了一根霍家堡的旗。 那水将人群东西向一分为二,周翡眼里好,老远一看便瞧见了对岸的一口大棺材——看来不速之客都给安排在了那边。 应何从自己闯进来,没有人招呼他,他便也不坐,只是背着箩筐跟李妍扯皮,跟她要蛇。此人名声可怖,人却没那么凶神恶煞,意外温和,除了刚开始跟领路的女人略呛了几句,便没怎么显露出攻击性,李晟一开始颇为担心,结果发现这毒郎中翻来覆去就只会说一句:“那是我的蛇,把蛇还给我。” 他忍不住悄声问谢允道:“谢公子方才为什么给他解围?” 谢允目光四下扫了一眼,在水榭后面高高的阁楼上停留了片刻,那小楼上挂着帘子,里面不知坐了何方神圣,戒备十分森严,底下有一圈侍卫。 “别人的地盘,”谢允道,“带上这么个人,省得无声无息地被毒死,那可太冤了。” 李晟吃了一惊:“这到底是英雄会还是鸿门宴?” 谢允嘴角弯了弯,眼角却没什么笑模样,微微露出一丝冷意。 就在这时,水榭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打鼓的人想必有些功力,“咚咚”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庄子,随即,几个霍家堡打扮的人分两队冲了出来,在那猎猎作响的大旗旁边站定,同时一声大吼。 庄子中静了静,一个中年人大步走出来。 “霍连涛。”谢允低声道。 “霍连涛”的大名,周翡听了足足有小一年了,却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只见这人身高八尺有余,器宇轩昂,虽然上了些年纪,却不见一丝佝偻,国字脸,五官端正,鬓角有些零星的白,往那里一站,居然颇有些渊渟岳峙之气。 怎么看都是一条好汉。 见到他的人,恐怕想破头也难以将此人同“仓皇逃窜”“弑兄谋取霍家堡”等一干龌龊事联系在一起。 霍连涛往前一步,伸出双手,往下一压,示意自己有话说,待因他露面而产生的窃窃私语声渐渐消失,他这才十分沉稳地冲四面八方一抱拳,朗声道:“诸位今日赏脸前来,乃是霍某大幸,感激不尽。” 谢允用胳膊肘杵了周翡一下,小声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振臂一呼天下应’的底气和气度,你学到一零半星,往后就能靠这个招摇撞骗了。” 周翡踩了他一脚。 霍连涛又有条有理地讲了不少场面话,从自己兄长被“北斗奸人”所害,以小见大,层层展开,一直从小家说到了大家——讲到半壁江山沦陷,又讲到百姓民生多艰,悲恨相续,非常真情实感,饶是周翡等人也不由得被他说得心绪浮动。 “……时人常有说法,如今中原武林式微,万马齐喑、群龙无首,放眼四海九州,竟再无一英杰。”霍连涛内力深厚,声音一字一顿地传出,便如洪钟似的飘在水面上,功夫低微的能让他震得耳朵生疼,只听他怒喝道,“一派胡言!” “霍某无才无德,文不成武不就,所有不过祖宗传下来的一点家业,如今浓云压城,岂敢不毁家纾难?今日将诸位英杰齐聚于此,便是想促成诸位放下门派之见,拧成一股绳,倘有真英雄出世统领如今武林,我霍家愿追随到底,并将传家之宝奉上!” 他说着,另有人扯开一面大旗,上面硕大的水波纹倏地在水榭上展开,冷冷地俯视众生。 第106章 谎言 众人都没料到他便这样大喇喇地将水波纹亮了出来,还声称这是霍家的家传之物,与其他或多或少知道那么一点的人语焉不详的风格大相径庭。 吴楚楚不由得低声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周翡摇摇头,心里隐约还有点期待——因为直到现在,除了寇丹在围困四十八寨的时候说了两句,也没人光明正大地告诉过她“海天一色”究竟是什么,但她不大相信寇丹的说法,曹宁那小子心机太深了,干什么都似是而非,忽悠了两大北斗,北斗又忽悠了寇丹,这一层一层的骗下来,离真相说不定有几万里远了。 那绣着水波纹的旗子随风抖得厉害,上面的水波便层层叠叠的跟着动,竟然颇为逼真,霍连涛往头顶一指,接着说道:“此物乃是刻在我霍家的‘慎独印’上,这尊方印乃是霍家堡主的信物,几年前,家兄突然中风,一病不起,没来得及与我交代清楚,便将霍家堡与堡主方印一同托付到了我手上。说来惭愧,霍某浑浑噩噩许多年,居然是直到最近,方才从仇人口中得知这道‘水波纹’的不凡之处。” 除了老堡主到底是怎么傻的这事,尚且存疑之外,其他的部分,仅就周翡听来,感觉都像真的,她有一点诧异,因为实在没料到霍连涛这么诚实。 谢允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挤兑她道:“撒谎的最高境界是真假搀着说,像你那样全盘自己编,一听就是假的,只能骗一骗大傻子。” 周翡不由得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傻子杨瑾。 杨瑾被她看得十分茫然。 谢允一边将石桌上的花生挨个捏开,放在周翡面前,一边嘴贱道:“看来你还有的学。” 周翡懒得跟他斗嘴,便只是抖了抖自己手上的天门锁。 谢允立刻面有菜色地闭了嘴。 这时,有人按捺不住,问道:“霍堡主,你家的堡主信物有什么用?” 霍连涛在水榭上说道:“这道水波纹,名为‘海天一色’,近来北斗群狗动作频频,先是贪狼围困我霍家堡,随即又有巨门与破军挑拨北朝伪帝之子、围攻蜀中之事,究其原因,都与此物脱不开关系。” 下面又有人问道:“那么请教霍堡主,此中有什么玄机,值当北狗觊觎呢?” 霍连涛便娓娓道来:“这位兄弟的年纪大约是不知道的,当年曹氏篡位,武林中人人自危,不为别的,只因他手段下作,残害忠良,彼时义士豪杰,但凡稍有血性,无不痛斥曹氏倒行逆施,曹仲昆早早在各大门派中埋下棋子,又命人使奸计挑拨离间,驱使手下七条恶犬四处行凶,一年之内,仅就咱们叫得出名号的,便有六十三个大小门派分崩离析,断了香火。” 年轻一辈的人大抵只是听传说,这会听见霍连涛居然报得出具体数字,便觉十分可信。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朝历代当权者对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说曹仲昆,便是南朝的建元皇帝也得赞同。 只不过曹仲昆以强权篡位,鸠占鹊巢,因名不正言不顺,被雀巢扎了二十多年的屁股,特别怕人刺杀,也比其他皇帝更忌惮江湖势力,所作所为也非常丧心病狂,乃至于周翡看见座中不少上了年纪的人都满面戚戚,显然与曹家结怨不浅。 “六十三个大小门派,”霍连涛缓缓道,“少则数十年,多则上千年,累世积淀,多少英雄遗迹、宗师心血?眼看都要在那场浩劫中付之一炬。便有山川剑殷大侠、南刀李大侠、齐门前辈与家兄等人挺身而出,牵头缔结了一个盟约,叫做‘海天一色’,起先是为了抢救收敛各派遗孤、保全遗物……” 他刚说到这里,对岸便又有动静,只见那丁魁好似个白日活鬼一般爬出了棺材,坐在黑洞洞的棺材沿上,阴阳怪气地问道:“咿呀,这可是件大大的功德,怎么这好些年竟然没人提起呢?若是早知道,咱们少不得也得跟着出把子力不是?” 谢允几不可闻地叹道:“‘是非不分’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保质保量的蠢货。” 丁魁为了给霍连涛添堵,驱使着手下的狗腿子不知祸害了多少依附于霍连涛手下的小门派,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顿时便有水榭另一边的人跳起来叫道:“霍堡主,今日乃是‘征北英雄会’,竟有这样的邪魔外道公然登堂入室,你也不管管吗?” 这些人祖上或许显赫过,然而后辈儿孙譬如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如今败落了,只好仰人鼻息,落单在外的时候,被谁欺负了都得打掉门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齐聚一堂,倒是也有了与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气。 有第一个人出声,亲朋好友遭过活人死人山毒手的便群情激奋起来。 算起来,中原武林也和一分为二的朝廷差不多,缺一个大一统的权力和规则,又总有野心勃勃之人在其中搅混水企图牟利,弱肉强食、生灵涂炭也在所难免。凡夫俗子恰如水滴,片刻便灰飞烟灭,不值一提,唯有汇于一起成了势,方才会有可怕的力量。 仅就这方面来说,无论使了什么手段,霍连涛今日能将这些散沙归拢到一处,叫他们胆敢冲着丁魁开口叫嚣,便是有功的。 丁魁只是坐在棺材沿上冷笑,一副大爷还有后招的样子,倘若霍连涛不是将自己的人隔到了湖这边,大概这会已经有人要扑上去咬他了。 霍连涛刚开始没制止,任凭众人发泄了片刻,这才一摆手,朗声道:“既然有不速之客远道而来,我霍家堡没有不敢放人进来的道理,倘若连门都不敢开,还谈什么其他?诸位放心,今日霍某既然敢来者不拒,自然会为诸位讨回公道!” 这段时间霍连涛缩头不作为也让好多依附他的人心怀不满,然而闻听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慷慨陈词,不说别人,就朱家兄妹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霍连涛这两句话的光景,便摇身一变,重新成了众人的主心骨,周翡不由得心生感佩,觉得这他收买起人心来好像比买二斤烧饼还容易。 紧接着,那霍连涛气都不喘一口,便趁热打铁地接着说道:“至于这位丁先生问的问题,既然这海天一色本是义举,为何当年那几位前辈要秘而不宣?我不妨告诉你,那便是因为,就算没落门派,但凡能将门户留下来的,也必然会有压箱底的东西,或为神兵利器之宝,或为已经绝迹江湖的单方药方,或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武功典籍——六十三个门派,乃是当年中原武林半壁江山的家底,其中多少让人为之疯狂之物?那时本就战火连连、人心惶惶,为防有丁先生这样的人觊觎,结盟之人才被迫隐瞒海天一色之秘!” 周翡本来在看热闹,吃花生吃得口渴了,正单手端着碗茶在旁边慢慢啜饮,听到这里,忍不住“噗”一口喷了出来,咳了个死去活来。 这霍堡主居然跟她“英雄杜撰略同”,虽然他这样层层铺垫的慷慨陈词听起来比她随口糊弄杨瑾的那一套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核心内容却是八/九不离十的! 谢允腾出一只自由的手,用十分别扭的坐姿侧过身来,拍着她的后背道:“这么大个人,喝口水能把自己呛成这样,唉,真有你的。” 霍连涛借着丁魁挑衅,这一番话一口气说下来,铿锵有力,听得众人“嗡”一声便炸了。 周翡没功夫跟谢某人一般见识,心里飞快地开始琢磨——对了,霍连涛知道水波纹的真正意义的时候,回撤请柬已经来不及了。他固然想要功成名就,然而不想以“怀璧其罪”的方式出名,那么在事越闹越大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海天一色”以昭告天下的高声大嗓捅出来。 霍连涛将来龙去脉讲得如此分明,那么“海天一色”便和今日这场“征北英雄会”捆绑在了一起,除了丁魁这样的资深魔头,其他人不敢说公义当头,但也还是要脸的,既然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笔当年前辈们以性命保下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亲身上阵巧取豪夺。 何况方才也隐晦地提到了,这个盟约除了霍家之外,还有山川剑、四十八寨与行踪成谜的齐门等等,既然是盟约,必然是每人只持有一部分,除非能将这些势力都一网打尽,否则仅仅拿到霍连涛手里这部分水波纹,未见得有多大的意义。 霍连涛这开诚布公的态度显得非常大方,再加上当众发难犯了众怒的活人死人山,本来因为霍家堡仓皇撤出岳阳的事受损的威望此时不降反升。 要达到这种效果,丁魁这搅屎棍子的欲抑先扬之功是功不可没,那豁牙俨然成了今日霍家堡第一吉祥物! 周翡下意识地瞥了随同众人给霍连涛叫好的朱家兄妹一眼,心里十分阴谋地琢磨道:“丁魁闲得没事四处追杀这些小鱼小虾,到底是他吃饱了撑的还是有人在背后诱导?” 她目光飘过去,朱晨正好无意中抬了一下眼,当时一张清秀的脸好像烤透的炭,“轰”一下就红炸了。 周翡便小声对谢允说道:“他怎么激动成这样,霍连涛这三寸不烂之舌有那么厉害么?怪不得当年连朱雀主都能被他收买。” 谢允哭笑不得,但他在这方面一点也不想点拨周翡,便义正言辞地说道:“是,你说得太对了。” 周翡:“……” 她总觉得自己又遭到了嘲讽。 李晟颇有些看不下去,硬邦邦地岔开话题道:“我看丁魁来得有恃无恐,为什么?” 水榭中,霍连涛已经将自家的慎独方印请出来了,焚起香正在举行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仪式,比拜堂成亲还复杂,周翡他们没兴趣看一个半大老头子在搔首弄姿,便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悄声说话。 周翡道:“我总觉得霍连涛仓皇上台,其实也没能查出来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所以编出了这么一套说辞。” 杨瑾奇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翡达到了利用杨瑾抓谢允的目的,也便懒得再圆谎,于是直白地告知他道:“因为听起来和我编的套路差不多。” 杨瑾:“……” 这黑炭原地呆了片刻,终于,在已经到达永州之后,发现自己其实是被周翡糊弄了。 杨瑾当即怒不可遏,几乎生出一种中原人无有可信任者的孤愤,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手指攥得“咯吱咯吱”直响,青筋暴跳地指着周翡道:“你……你……” 李妍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凑过来观察了一下杨瑾,问道:“黑炭,你又怎么了?” 杨瑾愤怒的一扭头,鼻尖差点跟李妍手里捏的小红蛇来个肌肤相亲,一肚子怒火都吓回去了,当场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一个后空翻翻了出去,脸色竟活生生地白了三分。 李妍这时才意识到什么,震惊又幸灾乐祸道:“我的娘,一个南疆人,竟然怕蛇?” 应何从忙小声道:“你别使那么大劲捏我的蛇,你对它好一点!” 李晟简直受够了这群脑子少长了一半的人,眼不见心不烦地背过身去,黑着脸和正常人说话:“有道理,如果真像霍连涛说的那样,姑姑至少应该知道内情,爷爷当年连四十八寨都交到了她手里,不可能独独瞒着这件事。” “还有楚楚她爹吴将军,他又不是江湖人,还是个身陷敌营的内应,本就如履薄冰了,不可能再节外生枝地搀和到这些江湖门派身上来。”周翡瞥了一眼热闹的水榭,接着道,“太奇怪了,到现在为止,海天一色是什么就真没有人知道吗?” 李晟想了想,一摆手道:“先不提海天一色,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周翡因为谢允的缘故,这会心思全在“海天一色”上,闻言一愣。 便听吴楚楚在旁边说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倘若是我想给这英雄会捣乱,应该会偷偷来,突然站出来吓人一跳,肯定不会让人用棺材抬着我闯进来,生怕别人不知道。除非……” 除非丁魁有恃无恐。 那么他在等什么? 吴楚楚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沉默了。 活人死人山固然厉害,然而霍家堡与这一大帮宾客也都不是吃素的。 丁魁身边此时不过几十个狗腿子,除非这二三十人都会飞天遁地,否则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将近数万人的围追堵截。 李晟低声道:“小心了,我觉得……” 他这话陡然被一声长啸打断,随即“轰”一声,飞沙走石四溅,众人齐齐回过头去,只见他们来时那精巧至极的石林居然被人从外面以暴力强行破开,大石乱飞,砸伤了不少躲闪不及的人。 一个周身红衣的人披头散发,怀抱一只琵琶,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水面上的风轻轻扫在他身上,他衣袂与长袍都轻盈得不可思议,然而因为气质太过阴郁的缘故,不像是行将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倒像个前来索命的厉鬼。 正是久违了的朱雀主,木小乔。 第107章 浇愁 周翡虽然知道木小乔没那么容易死在沈天枢手上,却还是为他这别具一格的露面方式吃了一小惊。 她戳了谢允一下:“木小乔不是专门替霍连涛办事背黑锅的吗,怎么今天这态度有点不对?” 谢允没回答,轻轻攥住了她的手指。 周翡下意识地一抽,没抽出去,谢允借着长袖的遮掩,将她的手当成了暖炉,偏偏还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不看她,嘴角却带了点使坏的微笑。 周翡便一抬手,肩膀微动,好似拉琴似的用手背一磕长刀柄,望春山便十分隐蔽地往旁边一撞,戳在了谢允肋骨上。 谢允一口气差点喷出来,终于被殴打出了一句正经话:“不……不知道。” 李晟没看见底下的小动作,刚开始见谢允笑得那么“高深莫测”,只当他有什么真知灼见,不料专心聆听半晌,就听见了这么个结论。李晟顿时觉得谢允与那帮不靠谱的东西都是一丘之貉,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去观察霍连涛。 霍连涛好似也没料到这出。 北斗突袭岳阳时,木小乔便失踪了,都说是死在沈天枢手上了,可是这会他突然冒出来不说,眼看着还是来者不善。 霍连涛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他一直看不透木小乔。 无论是武功、性情还是那股子疯劲,朱雀主都断然不是那种肯依附于谁、供谁驱使的人。木小乔不是活人死人山“四圣”之首,却绝对是武功最高的一个,别说区区一个霍连涛,就是当年腿法独步天下的霍老堡主,约莫也就跟他是个伯仲之间的水平。 可是偏偏,就这么个摆在那就能辟邪的大人物,竟然毫无怨言地在守了霍家堡那么多年。 木小乔就好比一尊镇宅的邪神,霍连涛曾经对木小乔多有倚仗,又因为无法控制此人而惧怕于他。 霍连涛勉强维持着自己方才主持大局的风度,稳重地开口问道:“朱雀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本来是想趁着大家伙都在,过来凑个热闹,顺便请教堡主几件事,不留神早晨起来晚了,”木小乔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开口,这回他倒是没有刻意拿女腔,但捏惯了嗓子,声音还是比寻常男子轻柔很多,“门口那石林阵还怪复杂的,我来晚了又没人领路,只好动了点粗,多有打扰,回头赔你钱。” 霍连涛皱起眉。 木小乔一边说,一边冲自己身后招招手。 上回在山谷中,木小乔手下的人先被北斗杀了一批,又被他自己炸死一批,基本便不剩什么了,不过“人手”这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又重新招了一批。 活人死人山乃是个魔头窝,教众里头流传各种诡异的邪教,有信仰蚯蚓的、信仰黄鱼的、信仰爬山虎的……各路妖魔鬼怪大展神通,仅就战斗力而言,还是很唬人的。 青龙教有排山倒海大阵,玄武派人士沿途打劫起来,实力也颇不俗,白虎主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唯有这木小乔活得十分随意,手下都是随便征召来的,跟闹着玩似的。 他不收弟子、也不培养心腹,打劫个把山匪窝点,就能给自己凑出一帮班底,完全就是武力胁迫或者花钱弄来的一帮,给他装门面跑腿用。 这套全新的手下们很快帮他架上来一个狼狈的男人。 来人脚步虚浮,瘦骨嶙峋,被人架上来的时候,两股战战,似乎随时准备尿裤子,架着他的人一松手,他便“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以头抢地,根本站不起来。 丁魁呲着豁牙大笑道:“木戏子,你这相好的又是打哪绑来的,咋站都站不起来?忒不中用了。” 木小乔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丁魁,你还剩几颗牙?” 丁魁丝毫不以为杵,居然还真回答了:“老子还剩十四颗,人送绰号十四爷爷便是我,哈哈哈!” 木小乔侧着脸、斜眼瞥了他一眼,抿嘴轻笑道:“十四听着不怎么吉利,丁兄,你莫要急,等我同霍堡主说完话,马上便叫你变成丁八,保证今年发大财。” 人群中传来几声“噗嗤”,不过很快就没了声音,显然那憋不住笑的叫亲友及时制止了。 丁魁脸一僵,有心想同木小乔分辨一二,又想起自己打不过这半男不女的妖怪,只好闭嘴,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硕果仅存的十四颗大牙。 木小乔走上前,用脚尖勾起那伏在地上的男子的下巴,指着霍连涛的方向问道:“认得他不?” 地上的人脸上烟熏火燎,五官糊成了一团,亲娘老子都不见得认得,霍连涛自然不知道木小乔找来了何方神圣,然而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位……” 那匍匐在木小乔脚下的叫花子看清了霍连涛,眼睛里陡然爆出惊人的光亮,四肢并用,野狗似的往前扑去,被木小乔一脚踩在脊梁骨上,只好无助地趴在地上,双手拼命地往前够,口中大声叫道:“堡主!堡主!老爷!救我!我是给您当花匠的老六啊!您亲口夸过我的花种得好……救命!” 霍连涛为人八面玲珑,见了什么都会随口夸一声好,自然不会记得一个过眼烟云似的花匠,当即一愣。 “堡主贵人多忘事,”木小乔笑道,“此人名叫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花匠,花种得确实极好,堡中几个园子与后院的花草都是他在照顾。” “后院”两个字一出口,别人云里雾里,霍连涛的心却狂跳了几下——那是他兄长霍老堡主的居处。 霍家堡先前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老堡主的人脉,霍连涛知道这一点,自然不愿意落下苛待兄长的名声,尽管老堡主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却还是专门开辟了一个清静又优美的小院给老堡主住,派了仆从仔细照顾老堡主日常起居,自己也是每日晨昏定省,再忙也会去探望…… 直到他攀上更高的树,老堡主才彻底沦为了没用的累赘。 霍连涛不便亲身上阵破口大骂,便回头冲自己一帮手下递了个眼色,霍家堡的人都机灵,立刻有人说道:“朱雀主,霍堡主敬你是客,你也好自为之,今日各位英雄都在这,你将一个不相干的叫花子扔在这,张口闭口种花种树的,吃饱了撑的吗?” 木小乔用力盯了说话那人一眼,脸颊嘴唇上的胭脂颜色红得诡异,目光在那人的胃肠上下略作停留,仿佛思考此人这幅“吃饱了不撑”的肚肠该怎么掏出来。 随后他不温不火地说道:“这钱小六是岳阳霍家堡的旧人,怎么算不相干呢?因北狗施压,岳阳霍家南撤,走得仓促,仍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一些烧死了,还有一些被沈天枢所俘,也没能多活几天。钱小六便是被沈天枢留下的几个活口之一……因为他道破了一个秘密。” 霍连涛手心开始冒汗。 木小乔笑盈盈地欣赏他强自隐忍的脸色,说道:“他说他亲眼看见,霍家堡的大火是自己人放的,霍堡主早早开始将霍家堡的家底往南送,单留一个老堡主在岳阳当诱饵,给北斗来了个金蝉脱壳,再一把火烧死老堡主——” 霍连涛不用开口,便立刻有他的人替他叫道:“血口喷人!木小乔,霍家待你不薄,你却和丁魁这种人渣沆瀣一气,污蔑堡主……” 霍连涛一抬手,身后的声音陡然被他压了下去。他脾气很好地问道:“那么请问朱雀主,这个人既然在沈天枢手里,又是怎么到了你手里呢?家兄在世时,霍某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清安,必然路过后院,却对这位钱……钱兄弟一点印象都没有。” 丁魁憋了半天,这会终于忍不住了,大笑道:“木戏子,霍堡主这问你话呢,你究竟是跟北朝鹰犬勾结,构陷于他呢?还是自己从路边捡了个傻子就跑到这来大放厥词呢?” 李晟叹了口气,小声道:“朱雀主说的其实是真的,只可惜……” 只可惜木小乔素日太不是东西,名声太臭,别说他只是逮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证,就是人证物证俱在,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像真的。 木小乔不答话,他目光不躲不闪地盯着霍连涛,只是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一个词:“浇愁。” 霍连涛登时色变。 周翡茫然道:“什么?” 这一回,连好似听遍了天下墙角的谢允都皱着眉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听说过。 李晟问道:“他说的是哪两个字?‘焦愁’?‘浇愁’?还是‘脚臭’什么的……” 应何从幽幽地说道:“‘浇愁’,‘举杯浇愁愁更愁’的‘浇愁’,乃是一种毒。” 周翡他们几个人虽然跟着兴南镖局的人进场,却为了说话方便,单独占了一张桌子,应何从话音一开口,这桌子上的一帮人都直眉楞眼地瞪向他,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应何从却结结实实地闭上了嘴。 李晟问道:“然后呢?浇愁是什么毒?” 应何从道:“叫令妹把‘红玉’还给我,我就告诉你们。” 周翡:“……” 都是谢允那孙子给她起的狗屁花名,烂大街到了跟一条蛇重名的地步,岂有此理! 李晟没好气道:“李大状,你快把那长虫还给人家。” 小蛇“红玉”大概已经吓破了蛇胆,一回到主人怀里,立刻头也不回地钻回了应何从身后的箩筐,连头都不敢冒了,应何从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说是毒,其实也不尽然,要是将此物用水泡开一点,人服下便会像喝了酒一样进入微醺状态,又能省得弄一身酒糟味不雅,过去的达官贵人们常拿来助兴,得名‘浇愁’。但倘若大量放入烈酒中,人喝了就会产生中风的症状,就算当年大药谷的神医也诊断不出,长期饮用则会致人痴傻。” 应何从说话也不知道压着声音,这般长篇大论地广而告之,跟私塾先生讲课似的,周围一帮人都听见了,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连木小乔都往这边看了一眼。 应何从却安之若素,好似浑不在意。 朱晨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霍老堡主的病是人为吗?” “我说的是浇愁,谁提霍老堡主了?”应何从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霍老堡主既然已经烧死了,那是天谴还是人为,谁知道呢?” 他们坐的这边人人手里都有木请柬,都是跟霍家堡有交情的人,李晟忙打断应何从继续找揍,问道:“那怎么能看出一个人是病了,还是中毒呢?” 应何从道:“这个容易,痴傻之人记不住事,自己老糊涂的那种都是从最近的事开始忘,隔着三五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反而忘得慢一些,中毒的人却是从以前的事开始忘,好似有生以来的记忆被从头往后抹似的,因此傻得格外迅疾,但即使连自己都忘了,你要有耐性把他当婴儿重新教,他也还能重新学。” 李晟听完,头皮一阵发麻,他本意是想岔开话题,不料反而将话题引得更深——当年老堡主突然中风,不少人前往探望过,被应何从这么一点,都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探病的细节,有些心智不坚定的竟然将信将疑起来。 周翡因为应何从那句口无遮拦的“时日无多”,一直挺烦他,便翻了个白眼道:“狗舔门帘露尖嘴,显得他知道得多有钱赚么?” 她话音还没落,旁边便有个面色阴冷的中年人说道:“怎么,连毒郎中都臣服于活人死人山的势力之下,当众给木小乔抬起棺材来了?” 应何从淡定地回道:“我不认识他。” 那中年人冷笑道:“认识不认识,不过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谁知道?那魔头刚编出一条罪名,你就赶着上前解释……我等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浇愁’,莫不都是孤陋寡闻?” “哪里,术业有专攻而已,”应何从有理有据道,“阁下也未必是孤陋寡闻,只不过是把所有跟你们说的不一样的人都打成‘北斗走狗’、‘给魔头抬棺材的人’,倒是省下了不少争辩,真的很会图省事。” 应何从该犀利的时候不温不火,不该犀利的时候老瞎犀利。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出声,更像是木小乔的人了。 偏偏那木小乔还大笑道:“这话说得在理!” 那中年人蓦地拍案而起,招呼都不打便直接发难应何从,蓦地抽出一把长剑刺了过来,喝道:“诸位,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这武林中便真的没有王法道义,凭这些魔头们颠倒是非么?” 只因谢允一瞬间多心,为防饮食中有毒,将这应何从领了进来,谁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种结果——正主还没动手,他们这边却成了全场第一个亮兵器的! 李晟后当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心道:“我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 应何从皱着眉闪身躲过对方一剑:“说了我不认识!” 然而江湖上的乌合之众就是这样,有一个人领路,其他人便不辨东西地跟着山呼海啸而去,那中年人动了刀兵,身后的人呼啦啦站起一大帮,全都叫嚣着要将应何从拿下。 一时间,三四把剑同时攻向应何从,应何从不知是硬功不行还是不爱动手,连连后退,并不接招,转眼已经退到周翡身边。 应何从:“你们讲不讲道理,我不认识木……” 李晟道:“怎么让他们住手,天呢,还不够乱么?应公子,你也少说两句!” 周翡闻言,坐着没起来,望春山从左手折了个跟头换到右手,长刀陡然出鞘,势不可挡地将三把逼近的剑一刀掀开:“哎哎哎,木小乔就在那呢,没有二十步远,斩妖除魔你们倒是去啊,随便从人群里拉个软柿子捏算什么意思?” 李妍立刻旗帜鲜明地站在她姐这边,跳起来道:“不错!” 李晟:“……” 他简直要疯。 第108章 妖物 那领头的中年人不知是霍连涛手下哪一路走狗,运气也是背,刚想提剑仗势欺人,便被望春山崩掉了一个齿,不由得又惊又怒,瞪着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眼都不眨,说道:“擎云沟的,小门小户出身,说话没你们那么大的底气,但也知道讲理。” 杨瑾:“……” 又惊又怒的转瞬换了一位。 李妍叉着腰道:“就是啊,大魔头在那边都站好排一排了,你怎么还不去打?” 吴楚楚直觉这毒郎中不简单,然而又拉不住周翡,只好改道去拉李妍,试图控制这匹脱缰的野马。 就在这时,人群中骤然发出如临大敌的喧哗。 李晟一扭头,只见木小乔突然飞身而起,他像一团飘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飞掠过水面,朝那水榭中的霍连涛扑了过去,琵琶弦“铮”一声响,大片的涟漪在水面上昙花似的绽开,木小乔朗声笑道:“不必有劳,我等魔头自己过去便是!” 这里毕竟是江湖,纵有千重机心,有时候也要刀剑说了算。 霍连涛瞳孔骤缩,可他毕竟是一方霸主,此时此刻又怎能当众临阵退缩? 霍连涛大喝一声,将一双铁臂拢在身前,强行架住木小乔一掌,短兵相接处,霍连涛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手臂短暂地失去了感觉,气海翻涌不休,他惊怒交加,方知木小乔竟一照面就下了狠手。 情急之下,只有将数十年修为倾于此役,霍连涛忍着喉头腥甜,再次强提一口气,原地拔起,错开数步,而后借力旋身,一脚横扫而出。 这是名动天下的霍家腿法,能将合抱的立柱一脚踢折。 木小乔却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只余一只手,手腕好似全然不着力,轻飘飘地落在了拦腰撞过来的一腿上,继而整个人便如一张不着力的红纸,“贴”上了霍连涛扫过去的腿,轻飘飘地随着飞了起来。 霍连涛腿上压力骤增,一抬头,正撞上木小乔的目光,心里无来由地蹿起凉意。 木小乔的眼睛太古怪了,那双眼睛绝不难看,也并不浑浊,甚至没有多余的血丝,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一对逼真的假眼珠,临时塞进了眼眶里,样子足能以假乱真,仔细一看却又说不出哪不对劲。 这时,木小乔突然翘起嘴角,对他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霍连涛爆喝一声,死命地将黏在他腿上的木小乔往地上一贯,随即惊险之至地侧身,堪堪避开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 木小乔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连涛甩开,手却还是在霍连涛胸口留下了三道爪印,从外衣撕到里衣,当时见了血。 随后,木下乔脚下轻点地,走莲步一般摇摇摆摆地在原地走转腾挪几下,水榭中登时一阵哭爹喊娘,他一掌将一个挡路的推进了湖里,探手抓向后面那一直往边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这样的混乱下还找得着北,便能认出来,木小乔抓住的这人正是说他“吃饱了撑的”的那个。 随后,木小乔看也不看这人一眼,只回头冲霍连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把探入那人怀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气在寒冷的水榭旁边升腾起来,木小乔好似探囊取物一般,撕开了这人的衣衫与皮肉,在众目睽睽下,生生将这人的肠子拖了出来。那人不知是疼得说不出话,还是单纯只是太过震惊,险些将眼珠瞪出眼眶,一脸难以置信,浑身痉挛地剧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顽童手里那些惨遭开膛破肚的大肚子蝈蝈。 木小乔衣衫是红的,胭脂是红的,嘴唇是红的,双手也是红的,他冲着霍连涛,缓缓露出一个嫣红嫣红的笑容。 李妍被他这活能止住小儿夜啼的笑容吓得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差点撞在吴楚楚脸上,她胡乱背过手去推吴楚楚:“别别别别看。” 周翡是亲眼见过木小乔动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枢和童开阳两人围攻,不敌,于是炸了山谷,那一次,除了最后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乔和沈天枢等人基本还是保持了高手过招的风度,没有特别凶残的表现。 反正跟眼前场景比起来,周翡觉得木小乔上次对沈天枢的态度已经堪称“礼遇”。 大魔头一出手,这边的小打小闹便进行不下去了,有那么一时片刻,挤满了人的庄园里鸦雀无声。 木小乔漠然地将手里已经不动了的人扔进水里,舔了一下指甲上的血迹,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浇愁’是哪里来的?” 霍连涛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别人都觉得他肯定腮帮子疼,他脸色苍白,显然方才电光石火间的一交手已经受了内伤。然而他毕竟大风大雨的见惯了,哪怕霍连涛后背已经布满了冷汗,面上却依然十分镇定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木兄,你我相识也有些年头了,你竟不知我为人。” 木小乔神色淡淡的,不理会。 霍连涛缓缓摇摇头:“这十多年来,你与家兄时常往来,我待他如何是你亲眼所见,现在你拿着一个子虚乌有的谣言来质问我,杀我的人,我不服。你问我‘浇愁’是哪里来的?我从不知什么浇愁,倒要问你,这谣言是何人告知于你的?” 木小乔软硬不吃,讲交情没用,讲理他不听,唯有叫他产生怀疑,霍连涛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木小乔的目光微微一闪。 霍连涛顿时知道他有所动摇,他当即一步上前,径直来到水榭中间的小石桌上,抬手在上面连拍了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阵乱响,里头居然另有乾坤,随着霍连涛的动作,中间裂开个口,一个石托盘缓缓转了出来,上面静悄悄地摆着一个方盒子。 霍连涛看了木小乔一眼,随即转过身,对整个庄子里伸长了脖子的人举起了那盒子:“我霍连涛比不上兄长,霍家堡在我手中没落了,不行了!连几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让人一把火烧了,我与这些个丧家之犬背着血海深仇,来到了南朝的地界,却还是有人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霍家!在背后挑拨离间,说我暗杀兄长,你们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说着,一把将盒子里的东西拽了出来,高高地举在手上。 那确实是霍家堡的慎独印,周翡他们站在岸边,一时也看不清那慎独印上有没有水波纹。 霍连涛咆哮道:“因为这个,北斗害的我兄长身亡,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我;因为这个,过去十多年的旧友见疑于我,不去找北斗讨说法,反而来指责我污蔑我!那些已故的前辈们为何谁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为这分明就是个祸——根——” 那一瞬间,周翡觉得谢允捏着她的手陡然一紧。 接着,霍连涛竟狠狠地将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眼看这神秘又让人趋之若鹜的海天一色行将分崩离析,四道人影同时冲了上去。 霓裳夫人在霍连涛说起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她旋身而起,仿佛盛开的桃花一般涉水而去,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应慢了一点,一看完蛋,要赶不上抢,当即一伸手扒拉出了一把棺材钉朝着霓裳夫人的背后扔出去。 我抢不到,你也别想! 漫天的棺材钉扑向霓裳夫人的后背,霓裳轻叱一声,长袖抖出,将一大把棺材钉拢入袖中,这一耽搁,那猿猴二人飞快地越过她去,猿老三养的猴子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把捞过慎独印。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丁魁气得大叫,猴五娘笑道:“承让!”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乔,你是死的吗!” 方才不过有人说一句“吃饱撑的”就被开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给霓裳夫人捏了把汗,木小乔脸上戾气一闪而过,可他瞥了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忍回去了,居然很听话地纵身去追猿猴双煞。 就在这时,水里突然蹿出了三四条黑影,猝不及防地挡住猿老三的去路。那猴儿一声尖叫,猿老三提掌推出,岂料来人竟要硬接。 两人你来我往间过了七八招,周翡“咦”了一声,认出了那埋伏在水里的黑衣人:“白先生?” 她倏地扭过头,看向谢允:“白先生为什么在这?难道你堂弟也……” 谢允将食指竖在自己嘴边:“嘘——”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来他来永州是为了这个。” 原来他真的放弃了追查海天一色,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为了先人遗愿。 此时,因为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顿时热闹了起来,木小乔、霓裳夫人、丁魁、猿猴双煞与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个角,谁跟谁都是敌非友,中间一只惊恐的猴抱着慎独方印,就这样僵持住了。 场中形式变化快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然而慌乱的人潮中,周翡却只觉得手上的天门锁冰凉冰凉的,她忽然忍不住问道:“你叔叔待你好吗?” 谢允一愣,片刻后笑了:“好。” 周翡不信,追问道:“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么来的?” 谢允眉眼弯弯,脸色冻得发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阳春中,好似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愉悦,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小心。” 周翡蓦地扭过头去,突然不想再看见谢允的笑容。 就在这时,水榭上有人开了口,霓裳夫人说道:“二十几年了,我要是知道还有今天,当年万万不会答应当这个见证人。” 木小乔嘴角牵扯了一下。 “殷大哥、李大哥,还有老霍都没了,至今只剩下一个冲云牛鼻子,不知又躲到了哪个旮旯不见了,”霓裳夫人道,“我这个见证人没接到一个字遗愿,木小乔,你呢?” 木小乔看了霍连涛一眼,轻柔地说道:“他但凡跟我说过一句话,有些杂碎也不至于活到今天。” 这两句话里头的事太多了,霓裳夫人是见证人,周翡还隐约有推测,难道木小乔也是吗? 水榭中,连霍连涛在内的一帮人已经惊呆了。 丁魁“啊”一声,叫唤道:“木戏子,她说的这是几个意思?这里面又有你什么事?” 木小乔负手而立,并不答话。 霓裳夫人垂着目光,看向抱着慎独印的猴,猴儿有些畏惧她,梗着脖子尖叫个不停。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没有异宝,什么中原武林大半个家底更是无稽之谈。” 霍连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它只是个约定,约定双方互不信任,所以找了我,朱雀主,鸣风楼主和黑判官做见证而已。”霓裳夫人道,“见证人报酬丰厚,我们都无法拒绝。”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夫人,约定的双方是谁?又约定了什么?”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见证,自然不会掺和到他们的约定里,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你家主子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第109章 混战 白先生滑不溜手,根本不接招,只客气道:“夫人客气了,我家主上年纪尚幼,不过是个跟着霍堡主出来长见识的晚辈,没什么好见的。” 他先是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走,又转向猿老三道:“猿先生也是成名高手之一,何必与有些人一样,对别人家的东西巧取豪夺呢?” 猿老三奸猾地笑道:“霍堡主既然将这印摔了,那便是不要了,谁捡到就是谁的,怎会有巧取豪夺一说?” 白先生虽然面不改色,却仍是隐晦地看了霍连涛一眼——霍连涛摔慎独方印这事实在是自作主张。 霍连涛武功未必高、心智未必顶尖,但“壮士断腕”和“祸水东引”两招用得实在是炉火纯青,这回赵明琛为了召集整个南朝武林,将霍连涛当成诱饵抛出去,霍连涛反应过来自然心存怨愤,方才来这么一出,恐怕一半是为了从木小乔手下脱身,一半也是为了恶心明琛。 霓裳夫人不知看没看出这台前幕后的暗潮,面带讥诮地笑了一声,对猿老三道:“那你可真是个捡破烂的。” 猿老三转向她:“霓裳妹子,你也不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给海天一色下定论,倘若此物真像你说的一样无关紧要,那你方才急着抢什么呢?” 霓裳夫人道:“我只说不像你们想的那么无价,并没有说它不重要,好比像阁下这样人间废物,确乎没什么价值,说不定在令堂眼里也是个大宝贝呢。” 猴五娘尖声道:“贱人,眼下慎独方印可是在我们手里,你得意什么?” 白先生别无他法:“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这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各展神通地斗起嘴。 丁魁却在旁边转起了心思。 丁魁之所以敢大喇喇找霍连涛的麻烦,一方面是听说了“海天一色”这么个东西,起了贪心,再有,也是听说霍连涛到了南边后四处高调招揽人手,大有要当武林盟主的意思。 武林盟主不可能只号召大家开会,也得办正事才能服众,首先就得选出一些“武林公敌”来作伐子立威。 丁魁十分有自知之明,“武林公敌”这一名号,他感觉自己是当仁不让,因此很想弄死霍连涛。 可巧,当时白虎主冯飞花给他传信,添油加醋地说自己拐弯抹角地得知霍连涛想对付活人死人山,又巧言令色地撺掇丁魁打头阵,到时候与自己“里应外合”,搅了那霍家老儿的“英雄会”。 可是如今丁魁依约来了,“情理之外”的木小乔也来了,“意料之中”的冯飞花却依然不见踪影。 此时,丁魁再一听白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咂摸出了点味来,心道:“姥姥的,中了霍连涛这孙子的计了,这老小子不但找好了靠山,还联合了冯飞花那吃里扒外的东西,要挖个坑给老子跳,拿老子扬名立万,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我可不白担罪名!” 丁魁遂起了“非得占点便宜走”的贼心,能动手便不废话,他趁着猿老三同白先生等人唇枪舌战,猝不及防地骤然发难,五短身材如能缩地,闪电似的一步上前。 水榭中立刻响起猴子的惨叫,只见丁魁堂堂玄武主,竟冲着一只猴子使了十成的功力,眨眼便将那猴脑打成了一锅粥,而后一把捞起慎独印,“哈哈”大笑一身,转身便跑:“诸位继续分说,便宜我了!” 几大高手齐刷刷地挤在这小小的水榭中,原本是个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平衡,谁知尚未商讨出个所以然来,先有人不讲规矩,来了一场卷包会! 白先生喝道:“拦住他!” 他话音刚落,湖里骤然掀起一张大网,劈头网向丁魁。 丁魁成名多年,哪是这等雕虫小技拦得住的?他顺势借力,擦着网边掠过,直落到了周翡他们这一边的岸上,毫不在意地冲向了人群。 方才趁着人多势众、气势汹汹要诛杀邪魔外道的一帮人乍一见他杀过来,都懵了,前面的往后退,后面还有喊着“报仇”往前冲的,两拨人马撞在了一起,不等丁魁出手,便自己先乱作一团,当真是乌合之众。 不过话说回来,真有本事的,除了木小乔这种别有隐情的,谁会留下供霍连涛驱使? 丁魁便好似利刃插/入豆腐里,自人群中长驱直入,转眼已经到了兴南镖局这边,林伯等人根本还没来得及近他的身边已经飞了出去,朱莹轻叱一声,甩出峨眉刺,硬着头皮迎上。 周翡作为管闲事的先锋,提刀便站了起来,谁知这回谢允跟她心有灵犀了,俩人都要站起来往前走,那天门锁的锁链一下绕着圆桌被拉往两个方向,“咔”一下卡在了桌腿上。 周翡:“……” 她只好自己先撤一步,想迁就谢允,绕到他那边,不料谢允又跟她谦让到了一处,俩人同时一退,又撞在了一起。 周翡疯了:“你怎么这么会碍事!” 李晟忍无可忍,撂下一句:“你俩就别跟着添乱了!” 他说着,纵身掠出,接连踩过一堆肩膀,堪堪拦在丁魁掌下,这一交手,方才察觉功夫用时方恨少,李晟只觉短剑撞在了硬邦邦的山石上,险些给震得脱手飞出去,忙撤力旋身,用肩膀将朱莹撞到一边,冲她吼道:“还不走!” 丁魁尖声笑道:“哪里走?” 李晟狠狠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再接玄武主一招,便听耳边一阵铁环相撞的声音,杨瑾一招“断雁叫西风”自旁边插了过来,眨眼间已经挥出三刀,一刀快似一刀。 丁魁连退了几步,将慎独方印往袖口一塞,而后倏地弹出一根指,“哗啦”一下打在了杨瑾的刀背上,杨瑾的刀锋不免偏了两分。 丁魁一侧身:“小子,你敢在我这逞强?” 说着,他伸手做爪,去抓杨瑾的肩膀。 方才退后的李晟立刻上前,手中双剑平平削出,正好将剑递到了丁魁手里。 丁魁“啧”了一声,一把捏住他的剑,不妨身后又有劲风袭来,杨瑾长刀又至! 丁魁一往无前的脚步被他俩硬生生地绊了下来,李晟和杨瑾这两人虽然头一次同时出手,却居然还算颇有默契——起码比那两个互相绊脚的强。 丁魁发皱山芋似的脸上阴鸷之气尽显,他忽然仰面吹出一声长哨,远处顿时有长哨声应和,随后,至少有百十来个带着毒手套的玄武教众,从方才木小乔强行破开的石林阵后面跑进来,同时,他们身后的湖水中响起“噗通”声,只见那大棺材分崩离析,成了一堆规整的木板,抬棺材的人纷纷踩着棺材板涉水而来。 而与此同时,霓裳夫人与猿猴双煞一同追了过来,水榭中,木小乔却又不知为什么,同白先生与霍连涛等人动起了手,他以一敌众,竟还能丝毫不落败相。 场面一时乱得无以复加,周翡抽出望春山,却不敢离开原位——李晟杨瑾都上前逞英雄去了,吴楚楚和李妍身边不能没人,这是他们一路走过来自成的默契,譬如在客栈那次,周翡和李晟动了手,杨瑾再好战,也只是踏踏实实地留在座位上。 谢允却十分镇定,他想了想,伸手一按周翡的肩,说道:“不急,这只是个开头,至少还有两拨人没出手,等着‘黄雀在后’,你的刀先不要忙着出鞘。” 周翡掰着手指头已经数不清此时有几拨人搀和其中了,闻听此言,顿时一个头变成了三个大。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怀里那九把钥匙,心道:“要么我先把锁打开?” 反正以谢允的为人,就算他有天大的理由趁机溜走,也应该不会丢下吴楚楚和李妍不管。 就在这时,李晟突然趁着丁魁被霓裳夫人他们缠住的时候退出了战圈,皱眉凝神思量片刻,他朗声道:“不能让玄武门下的人汇合,他们要把咱们包饺子!” 乱哄哄的乌合之众们正缺个领头的,闻言纷纷望向他。李晟深吸一口气,冲云子教了他数月的种种阵法在他脑子里盘旋而上,伸手一指岸边,对兴南镖局的几个人说道:“林伯,劳驾您带人守柱那里,杨兄,三步以外艮位做接应,其他人跟我来!” 他两次出手救过兴南镖局的人,林伯等人自然没有二话,众人不知道此间内情,情急之中,自己又没有主意的时候,见有人听了指挥,便会有跟着从众的,李晟这一句话落下,约莫有三四成的人跟着他跑了,李晟也不去管被人,一马当先地迎上了玄武派从石林中闯进来的人。 叫他跟丁魁单打独斗是不成的,然而对上玄武派下属的狗腿子却可算游刃有余,李晟毫不留手,三两剑便能逼退一人,然后也不追击,将三四个人留下,带着剩下的人在玄武派的包围圈中四处乱窜,进退毫不慌乱,片刻便用人结了个简单的阵法出来。 原本犹疑的人见了,也有跟上来的,方才别丁魁一个人便冲得七零八落的岸边居然被他理出了头绪来。 同是跟齐门有一段露水似的师徒缘分,周翡学会了怎么打群架,李晟则好像学会了怎么指挥别人打群架。 谢允不由得有些意外地赞叹道:“你哥有大将之风。” 吴楚楚不负责动手,因此没那么心浮气躁,她凝神想了片刻,说道:“那位朱雀主为什么会怀疑霍老堡主的死因和那位霍先生有关?这里头肯定有北边的手笔,端……谢公子说的是他们吗?” 谢允:“不错。” 吴楚楚又皱眉道:“你方才说还有两拨人,如果北边算一拨,那么另一拨还能是谁?” 中原武林中正邪两道、朝廷鹰犬,暗藏的北朝内奸……都在了,还能有谁? 谢允却没吭声,只是在一片混乱之中,遥遥地望向那小楼的方向,仿佛在与什么人对视一样。 有李晟这么横插一杠,丁魁别提多难受,他的人都被缠住了,自己一个孤家寡人面对昔日两大刺客头子,那个左支右绌与狼狈不堪就不用提了,情急之下,丁魁耍了个贱招,他突然吹了一声长哨:“玄武卫——” 外面正在跟李晟等人缠斗的一个玄武门下的男子应声抬头,丁魁拼着大喝一声,强提真气,用后背接了猴五娘一掌,一口血喷出来,同时将什么东西抛了出来,竟是那块慎独方印!玄武卫都是丁魁的死忠,丁魁不担心他们拿着东西跑——何况眼下这情况也跑不了。 在玄武主眼里,手下人的性命便好似自己手里的兵刃与盔甲,都是可以随时报废的。这一招祸水东引,猿猴双煞立刻顾不上再跟他纠缠,纵身扑向那接了慎独方印的倒霉蛋。 霓裳夫人却皱起了眉。 那玄武卫被李晟布下的阵法牢牢缠住,怀里揣着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武功恐怕比李晟等年轻人还要略逊一成,猿老三脸上贪婪的神色近乎狰狞,一把将李晟推开,口中道:“小子别碍事!” 随后他和猴五娘分自左右两边,一人抓住那玄武卫的一条胳膊,眼看要将人活活撕成两半。 李晟方才还在跟那玄武卫大打出手,此时又简直恨不能帮忙,他独自布下一面大阵,成功把玄武派的人都拦截在了外面,这会却突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奔忙,方才热起来的少年意气瞬间冷了下去。 “这都是一群什么东西,”他有几分茫然地想道,“我干嘛要跟他们搀和?”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杨瑾突然大喝道:“小心!” 李晟倏地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弯腰,闪过了某个迎面砸过来的东西,而后他才看清——砸过来的是一条胳膊! 猿老三的胳膊。 李晟的瞳孔收成了一点——那方才还跟他不分高下的玄武卫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抓住他的猿猴双煞竟在顷刻间便一死一伤。 猴五娘显然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挨了一掌,胸口被砸得凹了进去,骨头从后背穿透出来,没来得及躺下,便死透了,猿老三一条胳膊齐根断开,血似瓢泼一般往外淌,而他太过震惊,竟一时忘了封住自己的穴道! 周围一圈人倏地退开,那“玄武卫”捻了捻手上的血迹,摸出那没慎独方印,将它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看清了浮雕在上面的水波纹,便笑了起来:“多谢玄武主,得来全不费工夫。” 丁魁也惊呆了。 只见那“玄武卫”缓缓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往后一扯,竟将头皮连同脸皮一起扯了下去,露出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孔——只见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头顶没毛,面白无须,脸蛋下面两托疙瘩肉自腮边垂下,逼出深如刀刻的法令纹,看着居然有点像阴森森的老太婆。 李晟喃喃道:“你是谁?” “后生仔,有些门道,就是见识少了点。”这陌生男子冲他笑了一下,随即他一挥手,身后玄武派的人骤然自相残杀起来,一部分人暴起将刀兵捅向旁边的同伴,然后整整齐齐地在他身后站好,纷纷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咱家姓楚,小字天权。”那秃顶人将慎独方印收入怀中,团团一抱拳,笑道,“南面的诸位英雄,久违了呀。” 吴楚楚“啊”了一声。 谢允低低叹了口气:“北斗文曲。” 第110章 黄雀在后 一直作壁上观的应何从终于动了,但他一步才迈出,周翡手中的望春山便好似长了眼睛,横在毒郎中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应何从低喝一声,双掌交叠,硬是要推开望春山,手掌尚未触及刀鞘,望春山便突然往上一挑,削上了他的手指,紧跟着,长刀脱鞘而出,凛冽的刀光扑面而来,刀鞘重重地打在了他掌心,应何从被迫避退,便觉后颈一凉——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翡道:“话还没说清呢,你最好别动,你的蛇也是。” 谢允偏头看了应何从一眼,缓缓说道:“楚天权兔起鹘落间连杀猿猴双煞,你打算靠什么与此人相斗?” 应何从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他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二百五,活似养蛇养傻了,周翡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浓重的七情六欲,他一双目光笔直地射向那白面团子一般的老太监,活似要用视线在他身上戳出个三刀六洞。 周翡长眉一挑,转手将望春山收回来,又用脚尖将落在地上的刀鞘挑起,还刀入鞘:“有仇?” 应何从说不出话来,牙咬得“咯咯”作响,好似披着与世无争的皮太久,俨然已经不会发散仇恨与怒气了,它们统统徘徊在他胸口,怒号哀叫,随时准备炸开。 谢允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应公子,你若死了,大药谷的香火可就彻底断了。” 他声音平和温润,叫人听在耳朵里,哪怕周围乱成了一锅粥,心也不由得随着他的话音安静下来。 应何从:“我……我……” 周翡愣了一下:“大药谷?你以前认识他?” “不认得,能一眼看出透骨青,熟知归阳丹药性的,如今还活着的人可是不多了。”谢允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道,“应公子,刀片固然难吃,可也得往下咽啊。” 周翡听闻妙手回春的大药谷居然还有活的后人,心里先是一喜,随后想起应何从那句斩钉截铁的“时日无多”,便又是一惊。 要是连大药谷的人都没有办法,那岂不是…… 就在她为自己那点烦恼颠来倒去的时候,石林阵处气氛越发紧绷了起来。 楚天权的突然出现,叫场中众人一片静谧,李晟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阵法,被这老太监以一己之力给吓散了,楚天权身边一丈之内没人敢站。 一个北斗黑衣人上前一步,捧着一条丝绢给楚天权擦手。他将手上的血迹一丝不剩地抹在了那丝绢上,笑道:“既然霍堡主自愿放弃慎独方印,相赠我等,那咱家便却之不恭了。” 众人一听,那不能啊! 这可叫“征北英雄会”,北斗大喇喇地在这拿走了举办者霍家的家印,那中原武林得有多大乐子?倘让这老太监来去自如,往后这“英雄”俩字非得跟“□□的”变成一个意思,成为地痞骂街的经典称谓之一。 不少人忙往水榭中望去,巴望着此间主人霍连涛能像个爷们儿,站出来说句人话。 不看还好,这一眼望去,才知道彻底要完——这边已经快要水漫金山了,那头居然还打得难舍难分。 水榭中,木小乔这个浑人才不管来人是“南斗”还是“北斗”,心无旁骛地对霍连涛步步紧逼。 白先生情急之下连叫了三声“朱雀主,且停一停,大局为重”。 木小乔充耳不闻,什么大局小局,此时南朝北朝加在一起,在他眼里都还不如个屁,除了“取霍连涛狗命”一件,别的都是闲事,他一概不管。 白先生与霍连涛等人被他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发了狠围攻木小乔。 木小乔整个人好似化成了一团红莲,所到之处必有业火丛生。 不过片刻,白先生手下三大高手都落入了水中,霍连涛横飞了出去,瘫在地上不知死活。白先生大喝一声,一剑斩向木小乔,那木小乔却不躲不避,打算同归于尽似的,一掌抓向他胸口,白先生头皮直发麻,倘不是他退得快,心都要让这疯子掏出来。饶是这样,他胸口衣襟也已经碎成了破布条,白先生接连踉跄五六步,后背撞在旁边的木柱上,面如金纸,显然受伤不轻。 木小乔嘴角胭脂和血迹混成了一团,晕染得整个尖削的下巴都是,他前胸挂着一条从肩头斜挂到腰间的伤口,看也不看白先生,径自走到重伤的霍连涛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死狗似的霍连涛拖了起来,阴恻恻地说道:“我再问一遍,浇愁——到底是谁给你的?” 霍连涛胸骨已碎,一张嘴,口中先涌出一堆血沫,他双目几乎对不准焦距,散乱的看向木小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大哥……倘还在世,见你……这样……我……他、他、他……定会……” 木小乔冷笑道:“木某这辈子开的买卖里没有面子这一条,别说那老东西尸骨都寒了,就是他就站在这,我要杀你,他管得着么?” 霍连涛喉中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胜在心志坚定狡诈,知道在木小乔这种人面前,摇尾乞怜是断然没用的,一旦叫他问出他想知道的事,自己立刻就得毙命。因此霍连涛才不肯服软,他眼前发黑,却依然勉力露出一个冷笑,酝酿着下一句戳木小乔心窝子的话。 然而或许是他那凄惨万分的样子不像是能守住秘密的,又或许是有人实在心虚沉不住气,就在霍连涛尚未开口的时候,一支箭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电光石火间便直奔霍连涛后脑,距离太近了,杀红了眼的木小乔竟没能反应过来。 只听“噗”一声,霍连涛周身一震,那铁箭结结实实地楔入了他的后脑,他连个表情都来不及变,当场便死透了。 木小乔呆住了,白先生呆住了,山庄中的一干人全呆住了。 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霍堡主……霍堡主死了!” 水榭两岸原本还能端坐的人这下也不能忍了,全都站了起来,连楚天权都好似有些意外,随即,楚天权笑了,说道:“有意思,真行,看这么一场戏,多活十年,多谢,咱们走了!” 说着,他手一挥,便要带着自己的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谁知就在这时,有人喝道:“慢!” 谢允本已经站了起来,听见这声音,又坐了回去。 只见水榭后面的小楼前,一个少年越众而出,身边跟着个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面貌与白先生十分相像,想必就是那传说中的“玄先生”,少年身后一大批训练有素的高手追随,直将那半大孩子衬得器宇轩昂,分外与众不同——正是赵明琛。 赵明琛小小年纪,却并不怵大场面,旁若无人地走进一地尸体的水榭,端起双手,冲着众人团团一拜,朗声道:“诸位,霍堡主身死,我等尚且苟延残喘,今日叫这阉人北狗从此地走出去,往后我等有何颜面?私仇私怨难道便在此一时么?” 他一个半大孩子,哪怕身后跟着一大帮高手,也着实难以服众,然而就在这时,白先生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冲明琛见礼道:“康王殿下。” 楚天权瞳孔一缩。 下面立刻有不关心国事的小声打听:“康王?康王是个什么王?” “康王乃是贵妃所出,当今的皇长子……” 不少江湖老粗都分不清“妃”和“后”,更不知皇帝老儿下了几个崽,一听是皇上家的老大,顿时哗然——那不就是下一个皇帝么? 这么一想,那半大少年身上便仿佛罩上了一层金身。 赵明琛倏地一摆手,指着楚天权道:“拿下!” 他一声令下,身后那些个武功不俗的侍卫立刻动了,个个都是轻功卓绝,掠过水面,直扑北斗,这一支利剑一般令行禁止的大内高手好似一面令旗,甫一出手,立刻有人追随,那些个因为南北战争而颠沛流离的、与北斗有仇的、被人煽动热血上头的,全都叫着“拿下北狗”,纷纷上前,转眼便将楚天权跟他一干北斗围在中间。 赵明琛一露面便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了局面,出现时机凑巧得很,这“黄雀”当得可谓尽职尽责,谢允却依然皱着眉。 吴楚楚察言观色,紧张地问道:“怎么?连康王殿下的人都拦不住文曲?” “文曲楚天权宦官出身,北斗的其他人都看不起他,二十年前,此人武功在七大北斗中不过排在末流,都说他是仗着背叛先帝和拍曹仲昆的马屁上位的,我不这么认为。”谢允娓娓说道,“北斗中的其他人在投靠曹氏之前,都已经在江湖上有了名头,唯有楚天权,据说是个苦出身,父母双亡,只带着个兄弟艰难度日,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净身入了宫,因聪明伶俐,入了东宫伺候,懿德太子年少时,读书习武常将此人带在身边。” 周翡听到“懿德太子”四个字的时候,倏地一震。 谢允却没什么表情,十分淡然处之地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袍袖,说道:“结果正主的文治武功十分稀松,反倒是伺候的偷师了不少。当年,楚天权靠年少在大内偷师与自己勤学苦练那点底子位列北斗,自他兄弟死在‘枯荣手’手上之后,他便越发阴毒,发狠练功,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若不是他久居宫禁,‘北斗第一人’未必还轮得到沈天枢的。” “阿翡,”谢允正色道,“不闹着玩,打开天门锁,我不跑。” 周翡锁他虽然也不是闹着玩,但也知道谢允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但关键时刻绝不会搞幺蛾子,于是二话没说,便将身上的九把钥匙掏了出来。 就在这时,楚天权好似弹灰似的丢开一个大内高手的尸身,大笑起来——他少时便净身,平常说话还是普通男声,一旦抬高声音,那嗓子便好似一片又薄又锈的铁片,尖锐得刺人耳朵,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楚天权笑道:“你们霍堡主办事不利,要吐露人家的秘密,被自己的大靠山灭口,如今杀人凶手出来主持大局,还有人听他的,哈哈!” 木小乔倏地抬头,冰冷的目光射在赵明琛身上。 谢允的手难以自抑地颤动了一下,倘不是天门锁还拴在手上,他大概立刻便会赶到那边。周翡之前一直觉得天门锁是个神物,直到急着开锁的时候才意识到,快速给这九把长得极像的钥匙分出个先后来是怎么焦头烂额,一不留神便对错了口,忙道:“你别乱动!” 就在这时,杨瑾倏地飞掠回来,大叫道:“别磨蹭了,快走!” 他一边说一边没轻没重地撞了周翡一下,周翡手上一个没拿稳,钥匙竟脱手掉了! 周翡:“……” 杨瑾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添了乱,飞快地说道:“方才黄色蝠的兄弟们说外面有不少黑衣人在往此处赶,那老太监有备而来。你们中原人太无耻了,这到底是比武还是比人多?” 周翡钻到桌子底下才把钥匙捡回来,没心情听他再攻击中原人,瞥一眼,见水榭中木小乔已经和玄白二人动了手,便当机立断对杨瑾道:“带她俩走,城外汇合!” 说完,她一拎望春山,对谢允道:“我跟你去救你那倒霉亲戚。” 水榭中,赵明琛被几个大内侍卫护着,眼见身边这几个人未必是木小乔那疯子的对手,却也不肯功亏一篑地将前去围剿楚天权的人叫回来,便开口辩解道:“朱雀主,霍老堡主他不理霍家堡事物多少年了你自己知道,本王那时是否出生了还是未知,你要找的仇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人?” 木小乔才不听他辩解——方才白先生等人就是埋伏在水下的,射死霍连涛的那支箭难道不是从水中出来的?再者说,赵明琛固然年纪小,可他代表的南朝正统年纪可不小,稚子纵可无辜,王位难道也无辜么? 木小乔一把扼住玄先生的手腕,玄先生顺势出掌,推在木小乔身上,却被一股强横又阴冷的真气反噬,当场闷哼一声,险些跪下。 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数不清的北斗黑衣人从庄子外围包抄进来。 赵明琛再算无遗策,毕竟才十五岁,他太过自作聪明,总觉得自己能将天下人玩入鼓掌之中。 白先生一看,冷汗都下来了,忙道:“殿下,将人撤回来,护着您先走!” 可是都到了这一步,赵明琛怎么甘心功败垂成,阴沉着脸不吭声,玄先生再次在木小乔手下吃了亏,险些一脚踩进水里。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声,赵明琛倏地回头,只见庄子后面的山上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随着令旗一摆,蜂拥冲了下来,同时,水中也有不少不知埋伏了多久的人“哗啦啦”地出了水,大声道:“拿下北狗!” 楚天权脸色骤变,没料到对方到了这时候还有后手。 一帮武林人欢欣雀跃,以为是援军到了,纷纷附和道:“拿下北狗!” 唯有赵明琛呆立水榭中,一股凉意顺着后脊蹿了起来——这不是他的人。 第111章 毒过猛虎 木小乔哪里会给赵明琛发呆的时间,他一甩开玄先生,立刻冲着那少年的后心抓了过去。 白先生:“殿下!” 他勉力上前一步,拼命将赵明琛往身后一拖。 与此同时,水中一根箭尖再次险恶地冒出头来,看似是射向木小乔给赵明琛解围,但随着白先生这么一拉一护,赵明琛刚好挡在了箭尖与木小乔中间。 “咻”一声—— 白先生听见响动,再要回头应对,已经来不及了。 前面是穷凶极恶的木小乔,身后是不知姓甚名谁的暗算。 赵明琛虽然整日在江湖上混,可走到哪里都有人护持,所学一点武功全无施展的机会,久而久之,比花拳绣腿也强不到哪去,哪里经过这个? 他知道自己应该躲开,可整个人被笼罩在尖锐的杀机之下,一时竟有些手脚麻痹,动弹不得,冷汗顺着他那好似刀裁的鬓角流了下来。 那汗珠尚未掉落在赵明琛肩头,一阵清脆的铁链碰撞声便撞进了他耳畔,他没来得及抬头看仔细,腰间便陡然被拉直的铁链撞上了。 长刀在他咫尺之处出鞘,掀起的刀风传来淡淡的、泡过鲜血的冷铁特有的咸味,赵明琛的眼睛陡然睁大,长刀利索地将背后偷袭的铁箭在空中一分为二,同时,一个长衫落拓的背影挡在他身前,单手架住了木小乔那致命的一爪。 直到这时,赵明琛才往旁边踉跄了几步,被勒在他腰间的铁链撞了个屁股蹲。 片刻光景中,他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赵明琛忘了自己的仪态,呆呆地跪坐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喃喃道:“三……三哥?” 谢允将扣着天门锁的右手垂在一边,在一臂长的距离之内给周翡自由挪动的空间,运功于掌,带着森冷气息的推云掌汹涌地裹向木小乔。 木小乔手上的血痕立刻冻出了一层细冰渣,他本就身上有伤,一时竟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谢允:“得罪了。” 就在这时,水榭周围一圈的水面上露出了好几十支箭头,白先生他们方才也曾潜伏在水底,居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谢允眼角一扫,飞快地对周翡说道:“男左女右,这回你可别再假借着撞我占我便宜了。” 周翡:“呸!” 她这声“呸”字方落,水中数十支箭矢同时铺天盖地而来,一根铁链拴住的两人同时出手。 周翡南下数月以来,一直在模仿杨瑾,将自己瞬息万变的刀法返璞归真,反复磨练忽视多年的基本功,日复一日之功极其枯燥,却也让破雪刀快得突破了她以往的极致。刀身与刀风此消彼长、此起彼伏,人眼几乎无法分辨,那长刀快到了一定程度,便真如极北关外之地的暴风雪,叫人什么都看不清,却无端裹来了一种浩瀚暴虐的压迫感,水中冲上来的箭好似雨打芭蕉,与长刀碰撞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而后纷纷落下。 谢允左手的长袖飘起,像是传说中“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云中仙人,他并没有什么花哨,只是凌空推出一掌,“推云掌”有隔山打牛之功,整个水面轰然作响,飞到空中的箭矢顷刻如秋风落叶,四散折翼,水中埋伏的刺客一部分竟被他的内力直接打晕,冒一串泡,死鱼一般浮了起来。 一根天门锁,一段锁链,左边牵着近乎禅意的极静,右边牵着叫人眼花缭乱的莫测。 小小的水榭中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辨。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琛才难以置信地说道:“三哥,你……” 他们都知道懿德太子的遗孤端王是个怪胎,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浪荡在外,宁可过得穷困潦倒满世界要饭,也不肯回端王府当他清贵的王爷。建元皇帝常年派人追着他跑,就为了偶尔逢年过节时能将他抓回宫中过个年。 每每提及这侄儿,赵渊都得先表示自己想要撂挑子还位的“梦想”,再针对这怪胎皇侄一言难尽地痛心疾首一番。 那这个一招便逼退朱雀主的高手是谁? 谢允却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写意,朱雀主毕竟是成名高手,纵然受伤也不容小觑,谢允两次出手,几乎使上了十成功力,只觉自己内息过处,好似有彻骨的西北风从奇经八脉里刮过去,他虽没有露出痛苦,脸色却又惨白了几分。 “别‘你我他’了,”谢允强忍着蜷缩成一团四处寻找热源的渴望,一把抓住赵明琛的肩膀,将他往白先生怀里一塞,简短地说道,“走!” 几步之外的木小乔捂着自己的胸口,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谢允。 谢允冲他一拱手:“朱雀主请了。” 木小乔一照面就知道自己不是谢允的对手,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一把未曾归鞘的望春山,他虽然疯,而且热爱同归于尽,却不怎么喜欢自取其辱,见大势已去,便也没再动手。 谢允无意为难他,客客气气地冲他一点头,便一拉天门锁,将周翡拽走了。 两人方才走出几步,木小乔突然在身后说道:“是李徵的破雪刀吗?” 周翡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次见木小乔的时候,和他隔了一个山谷那么远,见他与沈天枢和童开阳等人动手,认为这个传说中的朱雀主已经可以位列“妖魔鬼怪”范畴,非人也。 而今,她终于看清了这活人死人山的大魔头,发现他身形不过与谢允相仿,只是个略显清瘦的普通男子,他靠在水榭中溅了血的柱子上,面色苍白,沾染了一身说不出的倦色。 周翡与这凶名在外的大魔头没什么话好说,只道:“不错。” 便随着谢允快步离去。 赵明琛被一群如临大敌的侍卫簇拥着走在前头,谢允却与他相隔了几丈远,并没有立刻追上去。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周翡解释道:“我在我们这一辈人里排老三,十三岁那年被我小叔接回金陵,离开旧都之后,我便一直在师门中,与宫墙中雕栏玉砌格格不入。明琛那会正是好奇粘人的年纪,不知怎么特别黏我,唤我‘三哥’,白天到处跟着,晚上也赖着不走。我一个半大孩子,还得哄着这么个赶不走的小东西,刚开始很烦他,可是宫中太寂寞,一来二去,居然也习惯了。现如今他大了,心思多了,有点……我见了他有难,却还是忍不住多操心一二。” 谢允极少谈起赵家的事,这一番话已经是罕见的长篇大论。因为周翡非但不傻,还聪明得很,又听见他和吴楚楚的对话,自然已经明白赵明琛就是眼下这番乱局的始作俑者。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不小心将自己也卷了进来,实在是死了也活该。 可她这会却被自己牵连过来,冒着未知的风险,出手保护这个罪魁祸首,于情于理,谢允都得要多说几句。 周翡却没给他什么反应,只是一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应道:“嗯。” 谢允愣了愣,没明白她这个“嗯”是怎么个意思。 “他是个什么东西不关我的事,”周翡说道,“你愿意救他,我愿意帮你而已——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谢允转过头去看她,喉咙微动,很想说一句“多谢”,又觉得此二字自口中说出太浮,便只好又原封不动地任它落回了心里,在凛冽的透骨青中冻成了一盒精雕细琢的冰花,高高地供奉了起来。 两人飞快地追上了赵明琛等人。 赵明琛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楚天权气势汹汹而来,是他明里的敌人,之后那一波对北斗喊打喊杀的才是对他来说最致命的。 此番他费了好大的布置、好多的心机,不但为他人做了嫁衣,还险些将自己也搭进去。 赵明琛心里窝了好大一把火,烧得他已经无暇去考虑谢允这个著名的废物到底是被什么“夺舍”了,他语气很冲地问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这是要连本王也要一起清理了吗?” 侍卫们都不敢吭声,玄先生还能跑就不错了,只有白先生低低地劝解几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这回也是个教训”之类的废话。 可是十五六岁刚愎自用的男孩,哪里听得下劝?别人越劝,他反而越生气,放狠话道:“叫本王知道了这幕后黑手,我定要将他千……” “明琛,慎言。”谢允突然出声打断了这句“千刀万剐”。 他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楚天权是曹仲昆宫中近侍,与其他北斗身份地位不同,他是曹仲昆的心腹,为何他会千里迢迢地涉险来永州,大费周章地谋夺霍连涛的慎独方印?” 赵明琛听了他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由得皱起眉:“三哥你说这些……” 谢允不理他,兀自道:“还有年前,曹宁为何要突然发兵蜀中,你都没看出什么端倪吗?曹仲昆怕是真要不行了,才会放任儿子们争权夺势,还派自己身边最得用的人去追寻‘海天一色’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企图给自己谋个长命百岁。这些日子周先生坐镇前线,但双方短兵相接基本没有,战局始终是风声大雨点小,为什么?因为蜀中严格来说是北朝的地盘,闻将军这次发兵归根到底是师出无名,现如今曹宁一边拖着大军按兵不动,在军中经营自己的势力,他不撤军、也不出兵。” “他不动,周先生和闻将军也动不了,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因为北朝眼下一边是曹宁拥兵自重,一边是太子频频往我朝求和,曹仲昆倘有什么三长两短,北朝正是动荡,对他们太子来说,动兵大不祥。近年来我朝新政推得坎坎坷坷,皇上与周先生拔了多少盘根错节的旧势力?眼下在朝中看似说一不二,其实举步维艰,那些人为削军费,必会百般阻挠这一战,处处掣肘,这么扯皮下去,我朝恐怕会错过北伐的时机。”谢允神色不复往日柔和,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目光如锥,狠狠地剜了赵明琛一眼,“除非给皇上一个不得不动兵的理由。” 他把话说到这里,该明白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 白先生陡然变色,赵明琛也终于回过味来。 那少年脸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他睁大了眼睛,竟显得几分茫然的可怜相,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谢允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例如北斗楚天权竟敢私跨边境,谋害皇长子于永州。” 赵明琛惊惶道:“不可能!我父皇……不、不可能!” 周翡被迫听了一耳朵赵家这点狗屁倒灶的糟心事,只好把嘴闭得紧紧的,假装自己不存在,同时胸口泛起一点说不出的悲凉,心道:“我爹离家千里,就整天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他图什么?” 这时,好似专门为了验证谢允所言不虚,赵明琛等人刚撤到后山,那催命似的哨声便紧随而至,一队人马凭空拦在眼前,再一看,这伙人虽然个个以黑纱蒙面,一副江湖人打扮,行动间却是整齐有素、令行禁止,分明是军中做派。 白先生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 来人根本不给他自报家门的机会,上来就动手,一句话也不说,传令全用哨子,尖锐的哨声到处都在响,近攻者车轮似的而涌上,远处还埋伏了弓箭手,大有将此间所有人都一锅端了的意思。 周翡横刀斩断一根戳向赵明琛的箭,侧头看了那好似经历了一番天崩地裂的少年一眼,问道:“一点武功也不会?” 赵明琛满心愤懑无从宣泄,迁怒地瞪着她。 这种听不懂人话又难揍的小崽子周翡见得多了,李晟小时候便是其中翘楚,她才不在意几个瞪视,周翡侧身移动几步,天门锁的长链倏地往赵明琛身上一抻,将他往旁边拽了几步。 她说道:“会还傻站着,找死?” 赵明琛何曾受过这种噎,当即七窍生烟,瞪大眼睛怒视周翡。 这时,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地面都跟着震了几震,小山上的石块尘土扑簌簌地下落,不少受了伤的侍卫险些站不稳,浓烟自那山庄处升起,转眼便火光冲天。 他们居然还事先埋了火药与火油! 这也太狠了! 周翡心里一跳,心道:“幸亏让杨瑾他们早走了,不然岂不是要陷在这里?” 这时,明琛的侍卫们奋力撕开了一条通途,领头的朗声道:“殿下,这边!” 他们一行人虽然有谢允这样的顶尖高手护卫,周翡、白玄二人与赵明琛身边的侍卫也个个武功不俗,却毕竟人少,面对千军万马,即便是高手也只有自保的余地,当下便不恋战,飞快地从包围圈中撕开的口子里鱼贯而出。 沿途跑出了足有数里,入了山,突然,谢允倏地刹住脚步,回头一摆手,只见林中寒鸦受惊似的高叫着飞起,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正向着他们这方前来。 谢允面无表情道:“我有不祥的预感。” 谢公子给自己取字“霉霉”,写个小曲还叫《寒鸦声》,可见与乌鸦一物有不解之缘,一张嘴与那倒霉的黑雀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周翡来不及发问,便见密林中一帮黑衣人冲了出来,其后一人居然是那老太监楚天权! 这一照面,双方都愣住了,他们居然被同一路人按着头逼到了一起。 生动地演绎了一出什么叫做冤家路窄! 第112章 折刃 周翡彻底服了,她发现,但凡谢允嘴里说出来的事,好事从未应验过,坏事就从未不准过。 周翡扯了一下手中的天门锁,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问道:“扫把星厉害还是北斗厉害?” 谢允无言以对,只有苦笑。 楚天权先开始见大队人马杀出,还以为是赵明琛那小崽子的伏兵,吃了好大一个惊。 谁知下一刻便被水榭中谢允和周翡联手横扫水中伏兵的动静惊动,楚天权立刻反应过来,赵明琛也是给人坑的,连康王都敢坑,那在南边得是什么背景?怕是对方要以自己为名,趁着这庄子中的傻狍子们反应不过来,一口气都给闷在里头。 楚天权当机立断,狠心甩下自己大队人马,壮士断腕一般只带了一小撮精锐,仗着武功高,硬是从那山庄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山中突围而出。 此时意外兜头遭遇比自己还狼狈的赵明琛,这老成精的楚天权心里明镜似的。 多半是南人内部的事,有人想除掉这碍事的小康王,还要顺势将这一坨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楚天权心里一转念,看着赵明琛那张尚未长开的小脸,笑成了个白皮大瓢:“哎呀,见过康王殿下,别来无恙否?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赵明琛心乱如麻,却依然直起腰,勉力撑起赵氏皇族的尊严,分开侍卫迈步上前,冷冷地对楚天权说道:“三年前南北划边境而治,便约定互不进犯,楚公公今日却公然入永州,巧取豪夺、杀我百姓,你是想开战吗?” 楚天权一团和气地笑道:“哪里,康王殿下言重,二十多年前九州还是一家呢,小人祖籍便在永州,承蒙圣上体恤,准我南归探亲,恰好见此地热闹,不过路过时来看一看而已。若早知道会牵扯出诸位英雄们这许多恩怨情仇,嘿嘿,就算给座金山,我也是不肯来的。” 赵明琛最不缺的就是小聪明,颇有几分察言观色、听话听音的本事,立刻便从楚天权的油嘴滑舌里明白,有人借北斗之刀杀人的事,这老太监心里分明已经有数了。 少年心思一瞬间又活络起来,赵明琛心里一转念,试探着道:“那……” 谢允截口打断他道:“既然如此,请楚公公自便吧,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省得引火烧身,令主上失了你这得力干将,一怒之下要‘伏尸百万’就不好了。” 楚天权近年来常在北帝宫里,鲜少离开旧都,一时没看出谢允与周翡身份,虽然这会是冲着赵明琛说话,余光却始终在注意着谢允这未知的高手。 听谢允不客气地打断赵明琛说话,楚天权心里对他的考量不由又慎重了一层。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允一眼,说道:“江湖人们闹起事来,着实不像话。看来康王殿下眼下的处境也不怎么安全,小殿下金枝玉叶,叫这些浑人们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相逢是缘,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姑且结伴而行,等到了安全之处,小人再派几个稳妥人,送您回金陵去?” 周翡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楚天权,感觉这文曲真真是个人才,武能手撕猿猴双煞,文能讨价还价、拍花拐卖——他拿了霍家方印不算,还打算买一个顺一个,再搭个康王回去! 不过数月,北朝便从来势汹汹退化为首鼠两端,在这么个敏感的时候,赵明琛死了有用,活着给抓到北边去,却是大大的不妥。 倘若到时候赵渊不闻不问,那么别的不说,单是赵明琛的母族便不能善罢甘休——建元皇帝南渡时才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冲龄幼子,家国沦陷,远近无依,不得不在南朝旧势力中左右逢源,将朝中几大家族娶了个遍,艰难地在夹缝中保持平衡,将赵氏王朝扎根金陵。到如今,二十年过去,建元皇帝翅膀渐硬,重拾先帝之政,冲着旧时扶植过他的人露出獠牙,到如今他不肯立任何一个儿子当太子,君臣之间越发的暗潮汹涌。 这样一来,赵明琛这小小少年的处境便相当微妙了。 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中途杀出个谢允,叫赵明琛在那种情况下也能脱困而出呢? 而他跑便跑了,偏偏运气不好,孤零零地遇上了楚天权这煞星。 谢允隐晦地冲白先生递了个眼色,白先生立刻会意,代替赵明琛上前与楚天权等人周旋:“这就不必劳烦楚公公了,我等虽然没什么本事,护送小殿下回金陵还是可以的。” 楚天权笑道:“不算劳烦,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伤,倘真遇上硬茬,岂不要吃亏?” 白先生目光瞥见楚太监身后那一堆黑衣人,眼神微微发黯。 趁这两个中老年男子明枪暗箭地周旋,周翡悄悄退后半步,借着谢允挡住了自己,从袖中摸出那九把钥匙,不动声色地开始对锁孔——楚天权不是强弩之末的木小乔,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周翡看得出,他武功还在谷天璇与陆摇光等人之上,不是谢允一只手应付得来的。 周翡全神贯注地摸索着九把钥匙齿上细微的差别,飞快地将数把锁扣一一对上,直到七把钥匙都对已经卡入锁扣,楚天权不知察觉到了什么,话才说了一半,突然飞身而起,猝不及防地向谢允发难。 周翡只觉手中天门锁狠狠一震,整个人被扯了个踉跄,要不是七把钥匙已经牢牢地卡入锁扣,险些脱了手。 谢允和楚天权已经动起了手。 这两人掌风交接处威力非同小可,几乎叫人喘不上气来,楚天权给人的压力居然比当日华容的沈天枢还大得多。他那手白如少女,连一丝褶子都看不见,手背上血管仿佛画上去的,指甲泛着冷冷的金属光,圆融地划了半圈,抓向一侧的周翡。 周翡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回手便要去拉别在腰间的望春山,谢允却倏地横过一掌,当空卡住楚天权虎口,往下一压,脚下错了半步,一推一侧身,便将周翡往身后拽去。两人出招全都既不快又不花哨,乍一看,简直像两个书生晨练推手,搭的都是架子,而且彼此一触即放,几乎没有烟火气。 可你来我往才不过四五招,却将周翡看出了一身冷汗。 她见过寇丹诡谲,郑罗生狡诈,沈天枢强悍——却都不及眼前这白白胖胖的老太监。楚天权和谢允过招时就好像在下一盘步步杀机的棋,所有的较量都好似无声无息、又于幽微处无所不在,只要谁稍微松懈一点,连周围划过的细小微风都能要命,相比起来,她那日于四十八寨上自以为领悟的无常不周风,简直粗陋得像是孩子的玩意。 当人尚未入山,望向远方春山脉脉,只会觉得山峰绵延,温柔如美人脊背,道虽长,却并不阻,前路俱在掉下,轻易便能抵达。 可是只有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先经历了一番“望山跑死马”的煎熬,再终于抵达山脚下的人,才得以窥见高峰千仞入云真容,有些人会绝望,甚至会生出此生至此、再难一步的颓丧。 有那么一瞬间,在周翡心里,她分明已经自成体系的破雪刀九式忽然分崩离析,退化成了干巴巴的把式。 她只好逼迫自己从这场前所未见的较量中回过神来,全副精神集中在天门锁上。只剩两把钥匙,可每每她刚把要是对准锁扣,楚天权便会卑鄙无耻地故意卖破绽给谢允,同时冲她的方向来个“围魏救赵”,谢允不可能豁出周翡去,只能回护,又必然会被天门锁掣肘,而且打断周翡开锁的动作,三个人就此局面,诡异的僵持住了。 黄历上大约说了,今日不宜动锁,动了就要打不开。 楚天权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道是谁,原来是推云掌。” 谢允这有史以来最贫嘴的王爷此时已经无暇开口,他手上稀里哗啦乱响的天门锁链声音越来越脆,因为寒气已经难以压抑地外放,寒铁都给冻得脆了一些,简直不知他这*凡胎是怎么撑下来的。 楚天权再一次打断想要开锁的周翡,他也不轻松,气息略显粗重,却依然勉强提气对谢允说道:“都说推云掌风华绝代,我看却是蠢人的功夫,殿下,你的老师误了你,教了你一身妇人之仁。你用这种柔弱的功夫和借来的内力与我斗吗?” “不劳……”谢允一把隔开他拍向周翡头顶的一掌,手心中飞快的凝聚出寒霜来,他一咬牙,将剩下两个字挤了出来,“费心。” 楚天权笑道:“哎呀,还是个痴情种子。” 说话间,楚天权倏地运力于臂,往下一别,谢允手腕竟响了一声。 随着透骨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他着实难以耐住久战,额角露出冷汗,又飞快地凝成一层细霜。 周翡花了两柱香的时间没打开一把锁,反而要叫谢允束手束脚地保护她,几时这样窝囊过? 她心里的火越来越大,居然将方才短暂的迷茫和混乱烧成了一把灰,忽然将天门锁扔下,喝道:“闪开!” 谢允和楚天权正都无暇他顾,谢允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破雪刀劈山撼海一般地从他身后冒出来,直接劈到了楚天权面前,那刀光极烈,隐约有些李瑾容的“无匹”之意。 天门锁的铁链绷直,谢允不得已侧身半步,他顺势滑出一步,借着楚天权一时松懈时脱身而出。 那楚天权倏地伸出两指,极其刁钻地夹向望春山刀身。 周翡的刀竟在一瞬间突然加速,凭空变招,擦过楚天权的指尖,刀尖如吐信的毒蛇逼近楚天权双目之间——这是纪云沉的缠丝。 楚天权倏地偏头一避:“破雪刀?有点意思。” 周翡的刀是破雪刀的魂魄,但她见什么学什么,久而久之,皮肉里掺杂了好多别人的东西,除非她偶尔正经八百地使出标准的破雪九式,否则时常叫人颇为疑惑,看不出她的路数。 然而她方才所用都不是标准的破雪刀法,却不过刚一动手,便被楚天权一口道破来路,这老太监功夫之深堪称大家,着实令人骇然,如果他不是臭名昭著的北斗,说不定已经摸到了宗师的门槛。 然而大约是周翡方才已经天崩地裂似的动摇过了,听了楚天权这句话,她神色居然纹丝不动,干脆利索地回归破雪九式,一招“斩”再次不管不顾地逼向楚天权。 楚天权笑了一声,仿佛是觉得这女孩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双掌泛起紫气,数十年积淀的深厚内里决堤似的倾吐而出,撞上周翡刀背,绞上了望春山。 望春山在两方角力之下分崩离析,碎成了几段,而周翡好像早料到了这局面,刀碎了也处变不惊,刀锋竟不散,锋利的碎片被孤独的刀柄搅了起来,好似散入飓风中,她竟用断刀使出一招“风”。 楚天权没料到世上还有人摸索出了“断刀术”,鬓角竟被削去了一点,连出三掌方才将刀片打落,而此时,只听“喀”一声,周翡已经趁隙将剩下两把钥匙送入天门锁中,将绑着两人的锁链打开了。 楚天权眼角跳了几下,他眯起眼,对周翡道:“没听过阁下的名号。” 周翡把断刀一扔:“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她说完,冲赵明琛伸出手,说道:“借几把兵刃。” 赵明琛傻愣愣地把自己的佩剑摘下来递了过去。 谢允在旁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活动了一下好不容易解放的右手,往手心呵了一口冰冷的气,说道:“一柄剑不够她祸害,多给她留下几柄,然后你们便走吧。” 赵明琛讷讷道:“三哥。” “回去就把我方才跟你说的话都忘了吧,无谓的记恨不能改变什么,”谢允看着楚天权,头也不回地对明琛道,“好好读些正经的经史策论,不必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邪魔外道讨你父皇欢心,你也讨不来,也不必整日里听你母妃他们危言耸听,你是皇子,不是他们争权夺势的工具,给自己剩点尊严。” 赵明琛的眼眶倏地红了,说不出话来。 谢允:“走,别碍事。” 赵明琛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白先生和一个侍卫左右架住,强行拉开。 有先懿德太子遗孤在此,楚天权便对赵明琛失去了兴趣,竟也未曾阻拦。 赵明琛突然回头嘶声叫道:“三哥,我回什么金陵——你们放开我!同你一样浪迹江湖有什么不好,我……” 那囚笼一样华美的宫殿,六朝秦淮的金陵叫他不寒而栗,每一阵杨柳风与杏花雨中都带着重重杀机与诸多野望,将每一个人都颠倒性情、困死其中。 赵明琛突然觉得那是个难以忍受的地方,奋力挣扎,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却又怎么挣得出白先生等人的手? 谢允笑了一下,只当没听见。 楚天权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允,说道:“端王殿下好气魄,怎么不叫这姑娘也一起走呢?” “她不归我管。”谢允道,“她也不会走,楚公公,既然你执意不肯走,那便不要走了。” 第113章 冰冻三尺 周翡正在挨个掂量着白先生他们给她留下的刀剑,想在其中矮子里拔将军,挑一把最顺手的,却猝不及防地听了谢允这话,她呆了呆,突然无端一阵鼻酸。 周翡忙一低头,握紧了手中一把半旧的苗刀。 少女心里有一条细细的暗河,据说有人的心地是柔软的森林与草场,细流涓涓而过时,清脆悦耳,花香弥漫,自己和别人都听得见。 而有些人的心地却是终年不开化的塞北之地,常伴寒风与暴雪,那些强横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时,随时便能地动山摇一番,因此地下即便藏着温泉,也是全然不动声色。 周翡无意识地抠了抠苗刀的手柄,顾左右而言他地自我劝慰道:“一把刀罢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至于心疼成这样么?” 楚天权端详着谢允的脸色,哼笑道:“好啊,咱家陪殿下试试。”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 楚天权武功造诣高到了这种地步,依然没有一点想要逞英雄单打独斗的意思,上来便命人群殴,实在没什么高手的自尊心。 不过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山川剑与南北刀都不在人世,而他依然颇为滋润地活到今天的缘故。 幸而周翡专精拎砍刀和打群架。 白先生给她留下的苗刀比望春山还长,周翡纵身越过谢允,长刀一挥便是一式“海”,刀风海潮似的扫出了一个巨大的扇面,她驾轻就熟地直闯黑衣人中间,好似一块人形的磁石,轻易便将这一群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随她心所欲地将他们都带跑了。 看来四十八寨一役中,将周翡的蜉蝣阵磨砺得是炉火纯青了。 谢允脸上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容。 谢允没有天门锁掣肘,楚天权也不必分心到周翡那里,两人再次交手,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方才那种暗潮汹涌的打法,叫人目不暇接起来。 倘使不论立场、不辨善恶,那么这一战约莫能算是近二十年来最有看头的一场较量了。 推云掌飘渺深邃,楚天权则堪称旷世奇才。 懿德太子遗孤在两朝夹缝与国仇家恨中艰难地长大,受千重罪、锻千足金,而出身穷苦以至于卖身入宫的北斗文曲,则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蝼蚁,以不可思议的心性,狠毒无双的手腕叛主投敌,一步一步在尸山血海中走到如今。 两人一时间竟难分高下……然而谢允身上还多了一重透骨青。 当日永州城中客栈里,应何从一眼便看出谢允“中毒已深,时日无多”,只是谢允惯是疼了自己忍,从没表露过什么。他一直认为嗷嗷叫唤得天下皆知也没什么用,闹得大家一起不痛快而已,仅就缓解症状来看,远不如李晟慷慨借给他的游记话本有用。 这日他先硬接木小乔一掌,随后又护着赵明琛一路逃亡,毒性随着他几次三番毫无顾忌的动用全力而越发来势汹汹。 谢允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凉意渐渐渗入他的心脉。他心口处好似一个漏底的杯子,里面的热气如指缝砂砾,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随着这一点温度也开始流失,谢允开始觉得周身关节开始发僵——那是再深厚的内功也无法阻止的。 这让他的身体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反应,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谢允一下躲闪不及,手心被楚天权“落叶可割头”的内息划了一条狭长的血口子,而他竟一时没感觉到疼! 谢允的心微微一沉。 这不是说明他已经刀枪不入了,而是皮肉逐渐失去感觉,他知道,紧随其后的便是关节凝滞、乃至于经脉堵塞…… 谢允忽然飞身而起,过无痕的轻功飞掠出两尺,随手拍出一掌,扫开一个北斗黑衣人,借着山间树丛掩映,蝴蝶似的绕着古木盘旋一周,倏地绕到另一边,自上而下拍向楚天权头顶,楚天权低喝一声,双手去接,不料谢允却只是虚晃一招,人影一闪便落到了他身后,点向楚天权后心。 楚天权往后一折,五指做爪,正好抓向谢允的手指,千钧一发间,谢允脚下行云流水一般地移动几步,楚天权则倏收回手掌,两人险险地擦肩而过,谢允退后两步站定,楚天权双掌拢在胸前。 乍一看谁也没吃亏,楚天权却低低地笑了起来,说道:“真是要多谢廉贞兄。” 谢允苍白的嘴角血色一闪,他轻轻一抿嘴,又将那细细的血丝抿回去了,嘴唇几乎不动地说道:“小心。” 楚天权一愣,下一刻,他蓦地听见身后有利刃劈开风的声音。 楚天权猛一提气,回身劈手一掌荡开身后偷袭的一刀。 周翡方才断了一把望春山,这一回她好像吸取了教训,一点也不硬抗,顺着楚天权的掌风,干脆借力飞了出去,她刀利,人却轻,借一点“东风”便能扶摇而上,看也不看楚天权一眼,直接扑向几个追着她的北斗黑衣人,刀比往常还快三分,直接将人川成了串。 楚天权却无暇分/身去追她,因为她前脚刚走,推云掌后脚便到了眼前。 楚天权趁谢允透骨青发作,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节奏,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被那混丫头打乱,心里好不冒火。 然而他很快发现,叫他冒火的还在后头。 楚天权带出来的黑衣人都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废物点心们都被他遗弃在山庄里了。 他本以为这些“得力人”就算打不赢破雪刀,只要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也够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喝一壶的,谁知一上阵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些“人多势众”的“得力人”太不争气,居然遛狗似的给周翡遛着跑。 等她遛两圈心情好了,便会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钻出来偷袭自己一下,偏偏楚天权拿她没办法,因为他面前有个劲敌,片刻马虎不得,周翡那边只有一帮呼哧带喘的“哈巴狗”。 她跑得,楚天权却跑不得。 楚天权这才知道谢允方才为什么突然将他引入林子里! 周翡将整个树林当成了一个巨大的蜉蝣阵,以石、树和楚太监为基,一边走自己的位,一边将楚天权的黑衣人分而杀之,她跟谢允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这回居然颇有默契。 楚天权醉心正统武学,奇门遁甲之类在他眼中一概是旁门左道,谁知今日竟然在两个小辈手里吃了“旁门左道”的亏。 他看得出周翡步法中别有玄机,却看不出玄机在何处,几次被两人联手弄得左支右绌,余光一扫,见自己带出来的人竟少了一多半。 楚天权心道:“这些废物要是都死干净了,一会这丫头没人牵制,岂不更麻烦?” 他一转念,又看了谢允一眼,见他方才受伤的手心竟已经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又想道:“看他也活不了几日了,我不急着回北边,只要今日脱身,且耗上三五天,还拿不住这个丫头么?到时候将她灭口,回头只说南边的端王落到了我手里,看那整天将‘还政’挂在嘴边的赵渊怎么办。” 楚天权打定了主意,突然长啸一声,凌空一旋身躲过周翡的一刀,随后顺势拽过自己手下一个黑衣人,丝毫不顾惜手下人性命,往谢允掌下推了过去,自己趁机一步跨出,直奔着周翡追去。 谢允眉头一皱,再次强提真气,忍着剧痛冲开已经开始有些不畅的经脉,追上楚天权,挡在老太监和周翡之间,一伸手截住楚天权去路。 楚天权本就是假意追击周翡,口中吹了声长哨,根本不与谢允纠缠,推云掌一掌递过来,他便顺势往后一退,几步之内已经退至林边,这时,林中硕果仅存的北斗黑衣人们刚好闻声立刻聚拢而来,送死似的将谢允团团围住,不知他们是身家性命还是什么东西在姓楚的手里,此时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竟是宁可死也要拖住谢允,给那老太监断后。 楚天权轻功极高,看也不看这些替他送死的手下,头也不回地便飞掠而去,转眼已在数丈之外,永州山间道路曲折,密林繁复,一旦叫他遁入深林,那真是哮天犬也追不到他的踪迹了。 周翡想也不想便提刀追去,谢允怎能让她一个人去追穷寇? 他心里一急,一把夺过一个北斗手中的长剑。推云掌不知是何人所创,那位前辈必然性情宽厚、心慈和善,因其虽精妙非常,出手时却总留着三分余地,因此才被楚天权斥为“妇人之仁”。此时谢允手持长剑,却全无半分留手,那剑法分明不成套路,极其古朴、乃至于简陋,却非常有效,戾气极重,好似是战场上拼杀的路数。 谢允三下五除二便将缠在身边的黑人尽数除去,再一看,周翡那光棍竟抄了一条林间小路,眼看追上了楚天权,她此时傍身的刀剑足有一打,因此相当大方,直接将赵明琛的那把佩剑从后腰抽出,当成暗器冲着楚天权掷了出去。 楚天权虽没自尊,却有脾气,当下怒道:“好大的胆子,既然你执意找死……” 他话音至此,突然戛然而止,周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整个人一僵,连后面的话也忘了,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 周翡方才追得悍然无畏,但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应有的谨慎,止步在楚天权三步之外,与楚天权大眼瞪小眼。 楚天权面上泛起乌青气,两条法令纹将嘴角压下来,剧烈地起伏,两颊的肥肉开始抖动——继而他全身都开始筛糠似的颤抖。 周翡握紧了苗刀,正要往前一步,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别动。” 她抬起头,见那林中缓缓走出一个背着竹筐的人来,正是毒郎中应何从。这时,谢允从她身后赶来,伸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将她往身后一带:“别过去。” 应何从手腕上缠着那条鲜红的小蛇,亲昵地摸了摸蛇头,在楚天权三尺之外站定,轻声说道:“这叫做‘凝露’,是一种蛇毒,制成药粉,沾上水汽便可化为无色无味的毒雾,早晚山林间雾气昭昭,正是凝露之时,越是内力深厚的,发作就越快——楚公公果然名不虚传。” 楚天权脸上被一层可怖的黑气笼罩,几乎没了人样,看上去分外可怖。 “他听不见了。”应何从叹了口气,“见血封喉的毒就这点不好,想跟仇人一诉旧怨都来不及,不痛快。” 暗算者,终因暗算而死。 周翡愣愣的,仍不敢相信楚天权居然会死于蛇毒……这太荒谬了! 突然,周翡肩头突然一重。 她倏地回头,谢允按着她的肩膀:“扶……扶我一把……” 周翡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却听谢允的胳膊好似冻坏的门轴,“嘎吱”一声响,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114章 归宿 周翡的心跳都被谢允这番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到了九霄云外,苗刀“呛啷”一下落了地,仓皇间只能狼狈地接住他。 谢允是冷,冷得皮肉上的痛痒已经感觉不到了,可是方才被他强行冲开的经脉却变本加厉地回来讨债,他被困在冰冷的躯壳之中,忍着扒皮抽筋之苦,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下意识地抓住周翡的手,窝起来蜷成一团。 周翡打了个寒噤,方才遛着北斗黑衣人到处跑的时候出的一层薄汗顷刻间便没了,她好像一头扎进了冰水里。 谢允捏着她手的力道几乎要攥碎她的骨头,然而只不过片刻,他便好像意识到自己手中捏的是什么,倏地松了手指,轻拿轻放地将周翡的手往自己手心拢了拢,低声劝慰道:“没事……没事……” 他自以为这么说了,其实根本没能出声,别人只能看见他嘴唇动了几下,而那嘴角竟然还擎着一点好似冻在上面的笑容。 周翡不知所措地半跪在地上,她上一次这样不知所措,好像还是周以棠隔着一道山门,头也不回地离开四十八寨时。 这时,应何从慢慢走过来,看了谢允一眼,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一粒药丸递给周翡:“哎,给你。” 周翡好似被人递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倏地亮了,猛地抬起头。 可那应何从下一句却打碎了她的希望。 “这是凝露的解药。”他无知又残酷地说道,“你们虽然离得远些,但也得喘气,肯定也吸入了一点。” 那一刻,周翡高高吊起的心好像又从三十三天外摔回到地上,将她胸口砸出了个大窟窿,西北风嚣张肆意地钻进来,将她乱飘的魂魄镇住了。 周翡狠狠地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就着那一点腥甜的血气与疼痛冷静下来,一手搂过谢允,一手捡起方才掉落的苗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毒郎中黄雀在后,好手段。” 应何从手腕上的小红蛇懒洋洋地支起一个三角脑袋,“嘶嘶”地吐了两下蛇信,随后好像感觉到了不友好的气息,又怂兮兮地钻回了应何从的袖子。 应何从感觉自己再往前走一步,搞不好周翡会直接给他一刀,便识相地从怀中摸出一片树叶,将那颗药丸放在叶片上,自己退后了一点。 人不怕丈八壮汉,却怕鬼魅幽灵,不怕刀剑无情,却怕毒粉无形,因为怕,故而越发要鄙夷,久而久之,江湖中逐渐出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你是什么出身,有多大的本事,只要你淬毒,那就先落了下乘。 应何从对别人带着蔑视的忌惮十分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说道:“这瓶凝露我做出来三年了,一直没机会用,如果不是你们将楚天权逼到了穷途末路,以我那点微末本领,一走进林间就会被他发现。我感谢你,所以这次不会害你。” 周翡:“这次?” 应何从直眉楞眼地一点头,毫不委婉地说道:“这次欠你个人情,日后找机会还了,你要是得罪我,我还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周翡听了这番大言不惭,冷声问道:“好大口气,你就不怕我拿了解药,现在就杀了你?” 应何从刚刚宰了个劲敌,心里松得太过,一时倒忘了人心险恶,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这样好像也可以,他那总好像缺盐少油的脸上空白了片刻,显得越发肾虚了。 周翡看明白了,这家伙那点心机不是日常的,须得有刻骨的仇恨才能撑起来一会,便也懒得再试探他,拿起那颗药丸:“怎么就一颗?” 应何从没好气地一挑眉:“是啊,你吃不饱啊?” 周翡:“……” 应何从看了看谢允,又道:“他不用,你放心吧,透骨青乃是天下奇毒之首,他身上有这尊大佛坐镇,百毒不侵,别说吸一口,就是将凝露盛在海碗里直接喝,也药不死他。” 谢允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在周翡怀里轻声说道:“应公子,劳驾,能别老用这么崇敬的语气说透骨青吗?” 周翡手里扣着凝露的解药,却没顾上吃,带着几分急切对应何从说道:“你刚才说这次欠我一个人情,还打算还……” 应何从点头道:“要还,但得是我办得到的事,譬如叫我解透骨青的毒,那就不成了。我先前便同你说过,他时日无多,今天他又强行以内力疏通阻塞的经脉,毒上加伤,谁也压不住——反正我办不到,距此二里之处有个菩萨庙,我看你去那求求说不定有希望。” “你不是大药谷的传人吗?”周翡一听就炸了,她病急乱投医地说道,“不都说你们大药谷生死肉骨吗?难不成是浪得虚……” 谢允吃力地一捏周翡的手,半合上眼,打断她道:“阿翡,冤有头债有主,人人都有苦处,透骨青和人家没关系,你不要因为自己不痛快就随便戳别人的痛处。” 周翡茫然又委屈地闭了嘴。 应何从本就薄如窄缝的嘴唇褪尽了血色,漆黑的眼珠好像已经装不下他漂泊的痛苦,周翡字字如鞭,不留情面地抽在他身上,他只能僵硬得挺起脊梁,尽量让自己“挨打”的姿态好看一些。 应何从道:“不错,我是大药谷的传人,但我不会治病,连用毒的本领也是稀松,因为我幼时不学无术,总是趁师父讲药理的时候溜出去玩,大药谷三千典籍被廉贞与文曲劫掠后付之一炬,只剩下我这么一个不肖弟子。” 那些倍感束缚的家,总有一天再也回不去。 那些药方与药理,好像总是听不到头,枯燥又乏味,偷懒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耍赖,总想着从明天开始用功,却不知世上最理所当然的“明天”也有失约时。 “我只会报仇。”应何从一字一顿地说道,“不会救人,人称我为‘毒郎中’,我也……不是什么药谷传人。你还有别的事吗?” 周翡说不出话来。 应何从等了片刻,又道:“要是没有,就等你以后想好了再说吧。” 他撂下这一句话,便急不可耐地背着竹筐转身逃走了,脚步居然有一点狼狈。 年轻的毒郎中在婆娑树影中孤独地穿梭而过,身后是他仇人的尸体,而他漠不关心,也无法得意。 因为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无论这仇他报不报得,大药谷都已经没了,它的神与魂早已化成飞灰,被无情岁月抹去,连一点可怜的传承都没剩下。 他是不配以“药谷遗孤”自居的,大概只算得上一棵没着没落的坟头草。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永州的日头沉入到山下,余晖落寞地行将收场,山间白雾越发浓重。 谢允眼皮有些重,他便不睁开,贪恋地靠着少女温暖又柔软的身体,还不知道应何从已经走了,仍在几不可闻地说道:“一国一家、一派一人,都有气数,都有尽时,应公子,这没什么……” 周翡忽然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拽起谢允,吃力地将他背在身上。 什么楚天权的尸身、慎独方印、漏网的北斗黑衣人,她全然不妨在心上了。 周翡茫然地想,她非得找一条路走下去不可,既然应何从那个废物指望不上,她便继续找,一直找到一个能救他的地方,那地方在天涯也好,在海角也好,但凡在六合之内,便总有她能抵达的一天。 谢允被她并不宽厚的背硌得胸口发闷,只好无奈地在她耳边说道:“你说如果你是我,哪怕最终功败垂成,也能闭得上眼,二十年后还能顶天立地……我听完可信了,阿翡,如今不成就是不成了,你那说好的顶天立地呢?真要哭鼻子,可是食言而肥了。” 周翡背一把百十来斤的刀不算什么,背着个手长脚长的人却不大得劲,十分吃力,咬牙道:“闭嘴!” 谢允一只手绕到她身前,在她脸上摸索片刻,果然没有摸到一点湿意,便笑道:“好,美人,我就喜欢你这幅到死如铁的心肠……你先放我下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周翡不理他。 谢允便自顾自地搂住她单薄的肩膀,恍惚间,觉得自己嗅到了一点非常浅的花香,同她脖颈间皂角的气息混在一起,混成了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是洁净又素淡的甜味。 他有一点出神,然后缓缓地说道:“赵家的江山,传到我祖父那一辈……也就是先帝那里,便四面漏风了,很多东西积重难返,偌大一个社稷,就好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摇摇欲坠,我祖父是个生不逢时的皇帝,做梦都想走出一条中兴之道,他夙夜以继、勤政乃至积劳成疾……一意孤行地在朝中强行推行他异想天开的新政,杀了不少挡路的人。” “以至于他在位时,先后有两位藩王叛乱,流民泛滥成灾……宗室、权臣,没有一个与他一条心。我爹六岁便受封太子,在东宫住了大半辈子,是个温和懦弱的人,他只知先帝有错,却不知错在何处,想要劝解,又不敢违抗君父、仗义执言,每日来回在先帝和朝臣面前和稀泥,每每回到东宫都是一脸苦闷,弄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聊以浇愁,文不成武不就,连个跟在他身边陪读的小太监都不如……赵家气数尽了。自此舆图换稿,王孙南渡,也是情理之中。” “阿翡……”谢允伏在她肩上,原本搭在一起的手没了知觉,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他喃喃道,“我方才说的,凡人也同江山一样,很多事情,譬如生老病死……既然已经注定,便是人力所不能及……” 周翡大声道:“不用说了,我不相信!” 周以棠临走的时候,将强者之道牢牢地钉进了周翡的心里,每每她遇到迈不过的坎,便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 这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时的想法。 而突然之间,她发现不是这样的,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总会有一些东西是注定求之不得、注定束手无策的。 周翡心里隐隐明白了这一点,却实在不甘心承认,只好欲盖弥彰地大声反驳。 谢允何等聪明,闻弦音知雅意,立刻便从她这“不相信”中听出来,她其实已经信了。 当他四方浪迹,流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客栈中,独坐于孤灯下时,谢允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会死在何时何地,又该葬在哪里才能魂归故里,总是想着想着,便不由悲从中来。 此时,谢允终于感觉到了将至的大限,他心里却突然很平静。 他不再搜肠刮肚地回忆逐渐想不起来的旧都,也不再惦记繁花似锦的金陵,甚至没去想自己从小长大的师门。 旧都真的是故乡吗? 朱颜已改的雕栏玉砌,除了不甘的怀想,还能算故乡吗? “阿翡……”谢允说道,“以前同你说,要你做端王妃的话,是与你闹着玩的,不当真……” 周翡硬邦邦地说道:“别做梦了,谁说要给你做……” “因为我也不想做什么‘端王’。”谢允道,“跟那曹胖子一个封号,纵然比他英俊潇洒,也没什么光彩的。” “我想跟你去四十八寨,去个……随便什么的地方,生成个山野村夫,死成个山鬼林魅,闲了就气你,挨打就跑,跑个十天半月,等你气消再回来,整日受气也没有怨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含混得连自己也听不清,好似化在了自己描绘的梦境里。 树林在晚风中“哗哗”作响,夜色错落而绵长。 谢允唤道:“阿翡……”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 到头来,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家乡。 “阿翡。”他又在心里叫了她一声,总觉得她能听见。 而后渐渐看不清来路与去路,渐渐不再困于尘世纷扰。 第115章 船僧 周翡听见水声,强一阵弱一阵的,从她耳边潺潺而过,当中裹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正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什么,和着桨划水声。 唱的似乎是渔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话,周翡听不大懂,只觉颇为悠然。 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是随即,几颗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脸上,周翡蓦地睁开眼,宏大的星河旋转着撞进她眼里,顺着远近山峰,穹庐一般地倾覆落下,盖了她满头满脸。 周翡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手脚发麻得不听使唤,才一抬头,便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头晕恶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会,才借着星辉看清周遭。 原来她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不紧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缓缓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随水流时聚时散,虽然煞是好看,周翡却被晃得更晕了。 她趴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贴后背,什么都没吐出来。 周翡死狗似地在船边吊了片刻,耳畔轰鸣作响,满脑子空白,记忆好似断了片,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刚才干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 这时,有人出声道:“小姑娘,你这命是捡来的吧?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惜着。”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过去,见船头有个瘦高的影子,那人头上戴着斗笠,赤着脚,年纪少说有六七十岁了,后背佝偻,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撑着船,举手投足间有种老人特有的轻缓。 那老人“嘿”了一声,又道:“你中了蛇毒,自己不知道吗?手里就攥着解药,偏不吃,想试试自己能活多长时间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愣了片刻,随后,她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好像一道生锈的闸门被轰然炸开,闹剧一样的征北英雄会、活人死人山、楚天权、应何从……等等,纷至沓来地从她眼前闪过,最后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谢允…… 对了,谢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小船本就不过是一叶扁舟,被她这重重的一踩,立刻稀里哗啦地左摇右晃起来。 那老人“哎哟”一声,将手中大船桨左摇右晃地轻轻摆了几下,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便将小船稳住了:“慢点啦,慢慢来……阿弥陀佛,你们这些慌里慌张的小施主啊。” 周翡这才看见,撑船的人是个老和尚,身上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留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挂了一串被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佛珠,一双洗得发白的僧履放在一边。 周翡扶住船篷,指节扣得发白,艰难地问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老和尚没回答,只是一手夹着船桨,一手提掌竖在胸前,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漫天的星光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铁石,周遭山鸣与水声都离她远去。 来时,周翡身边有李晟李妍,有杨瑾吴楚楚,她要看着谢允防着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匀出时间来捉弄杨瑾,要保护吴楚楚,要和李晟吵架,还要看着李妍不让她闯祸,整天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而今,她在千山万水中,独自站在一叶扁舟之上,忽然觉得天地无穷大,两岸寂静得连猿声都没有。 周翡手上有刀,心里装着练不完的功夫,连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从来不会没事做,她有时候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吵闹、很麻烦,可是忽然之间,她心里繁忙的楼阁便倾颓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旷野荒原似的废墟,她茫然四顾,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老和尚却不看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划水,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老衲送你一程。” 周翡说不出。 老和尚见她不答,便不再追问。小船顺着时宽时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着沙哑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渔歌来。 周翡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后遗症还是她天生晕船,顺着落了帘子的船篷颓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人的一生中,好似总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觉得过去一年多来,她从北往南,遇见的无数人与无数事都是浮光掠影的一场梦,如今夜幕之下,她大梦方醒,独当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纵横的勇气都是她的臆想,她浑浑噩噩,依稀还是被关在四十八寨门里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难过极了,吐了一场吐不出什么,也从未学过大哭大叫,而此时身在这摇摇摆摆的小舟上,更是连挥刀乱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盘旋在她浅浅的胸口里,竟是无从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坚定,即便这样,倒没想从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条浮尸拉到。 周翡突然开口道:“老伯,你有酒吗?”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预备,船篷上挂着个水壶,里头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弃,可自取饮用。” 周翡便伸长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闻到水壶里有一股清凉的草药味,她懒得去想里头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发涩的苦味顺着喉咙下去,一直灌入了她胸口,药味冲得周翡直皱眉,但头晕的症状却似乎缓解了不少,人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珠终于会转了,便同她说道:“咱们已经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彻底离开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了吗?” 周翡交代过杨瑾要在永州城外碰头,本该往回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懒得说了。 碰了头,然后呢?大概要继续追查海天一色,但周翡已经没有兴趣了,她一条腿懒散地伸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前,随意地将胳膊肘搭在上面,一时间,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连刀都懒得琢磨了,只想随着这条破船漫无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老和尚道:“不对。” 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一撑船桨,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就好像两片快要折断的蝶翼,一缩一展地上下移动着。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辞,将一人高长的大船桨递给她,自己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一丝不苟地将鞋穿好,又对着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从容不迫,十分讲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补丁罗补丁的破僧袍,而是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似的。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的,比她惯常用的刀还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 谁知她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就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大师,怎么让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你是为什么而来的?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我……”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皱着眉在船头上伫立片刻,说道:“也算吧,刚开始我是为了长辈交托的一桩跑腿事上路的。” 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飞师兄和吴将军家眷,谁知晨飞师兄半路殒命,吴氏三口人也只剩一个孤女,一路跟着她风餐露宿地被追杀回四十八寨。 老和尚听了,依然摇头道:“不对。” 周翡哭笑不得:“大师,你又不认识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说道:“老衲别的不知,只知道跑腿不过一段路,跑完就完了,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你必然还有别的来意。”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做的缘故,周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变好了,听了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车轱辘话,竟也没有翻脸,反而饶有兴致地跟着他扯起淡来。 她耐心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来意了,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出门,以前就是在山里随便练练功,有什么开头结尾?” 老和尚便问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喜欢,不然干什么去?书我肯定是读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你既然跑完了腿,又找不到人,回去继续练功岂不理所当然,为何跟我说不知往何处去?” 周翡一时语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遍,“姑娘,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孩童的好胜心,博大当家一点头而已,后来幻想着总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这倒不太执着,因为在当时看来,这目标太过遥远,几乎只是个妄想。 后来,周以棠用“强者之道”给她以当头棒喝,推着她走上步步惊心的牵机丛中,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让她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渐渐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尽管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为了……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皱纹丛生的眼,和蔼地看着她。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老和尚点头道:“名门之后。” 周翡摇摇头——至今别人问她是谁,她都态度很差地搪塞过去,不敢说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传人,一方面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隐约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刀传人”这假名号,报出来未免太羞耻了。 周翡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中痛苦并未少一分,魂魄却苏醒过来。 她揉了揉眉心,心想:“是了,家里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霍连涛闹得这事也不知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何况如今霍连涛一死,往后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她得回去将来龙去脉和李瑾容说清楚,如有必要,说不定还得继续追查这个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 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虽有大当家坐镇,万一有事,必然还是捉襟见肘,她无论如何也该接过一些责任了。 这么一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心里顿时被满满当当的事塞了个焦头烂额,周翡叹了口气,对老和尚道:“那便劳烦大师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这个……这个船实在……” 老和尚看着她笑,接过她手里不听话的船桨,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 周翡以为他支使自己帮什么忙,便小心翼翼地踩着左摇右晃的船板走过去,掀开厚厚的船篷往里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见船篷中有一个她以为终生难以再见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周翡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她的手哆嗦了几次,方才成功放在谢允鼻息之下。 虽然依然冰冷,虽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但居然还有一口气! 周翡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 第116章 蓬莱 周翡哭的时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摇桨,小船却好似生出两鳍,自己破开水面往前行去。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水鸟落在了船舷上,歪着头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缓缓放下炸起来的羽毛,悠然地伸长了鸟喙,梳起毛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帘子出来,那水鸟见了她,却受了好大一惊,梗着脖子尖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老和尚头也不回地叹道:“刀锋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周翡擦干了眼泪,眼圈却还是红的,怎么看都只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鸟是怎么心有灵犀地看出她“刀锋外露”的。 周翡沉了沉自己的心绪,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谢大师。” 这话听来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却是了然地一笑,冲她摆了摆手。 人和动物是一样的,有时能感觉到无形无迹的杀机与死亡,亲人临终的时候,旁人看着他的眼睛,往往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奋力想听清他说了什么。 等到弥留的人闭了眼、彻底尘缘断绝时,其他人便会开始大放悲声,心里仿佛生出千般万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实,他们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周翡早知她已经无力回天,嘴里虽然战战兢兢地问了,心里却并没觉得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谢允,此时见他虽然那副熊样昏迷不醒,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便知道是这素不相识的老和尚用了什么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虽然只有一点气息,却足够将周翡方才一把万念俱灰的心头火重新烧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垂了一下眼,十分克制有礼地问道:“大师,他现在这样,可还有什么办法吗?”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银针辅以一些药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么驱除透骨青之毒,我们几个老东西好多年前便开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没什么眉目……唉,老衲听说推云掌重现蜀中时便觉不好,一路找过来,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周翡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有点震惊地问道:“大师……那个……敢问前辈法号?” “可算想起来问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还忘了什么?” 周翡将尖端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没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么楚天权的尸体、消失的慎独印,还有谢允几乎舍命救出来的那倒霉孩子赵明琛——五内俱焚,烧出来的黑烟把她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野和尚,法号‘同明’,想必你也没听说过。” 周翡:“……” 这是谁?还真没听说过。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说道:“那不成器的后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点给他跪下,不知道这会补一句“久仰”还来不来得及。 同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虽出自我门下,却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么带发修行的,他小时候自作主张地剃过头发,只是我知道他一身尘缘,便没替佛祖收他,没人理他,过了几年他自己怪没意思,又自行还俗了。” 周翡:“……” 她总觉得老和尚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揶揄。 周翡张了张嘴,不知是该接话还是该呛一句“关我什么事”,好似都不合适,便干脆撑着长刀坐在船篷旁边,将这话音揭了过去,说道:“他……谢大哥同我说过,当年是他一位师叔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才压制住了透骨青。” “唔,”老和尚点头道,“用极雄厚的内力将透骨青封在他经脉中,当时我亲自下的针。唉,我那时便觉得此计不过权宜,不能长久。安之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观,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个师叔给取的字。”同明道,“没告诉你吗?” 周翡:“……” 告诉她的是“霉霉”。 周翡又追问道:“那您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压制,也试着寻觅过归阳丹的药方,大药谷没得彻底,除了早年间流落出一些药丸,方子是一张也不剩了。但我查过一些旁敲侧击的记载,知道归阳丹本是大药谷一个剑走偏锋的前辈入了偏门做出来的东西,因其种种坏处,一度被药谷禁止,这也是为什么大药谷一招覆灭,流落在外的归阳丹极其稀有的缘故。” 周翡奇道:“偏门是什么?” “就是炼丹,”同明道,“那位前辈天资卓绝,一朝遭逢大变之后,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寻医道,反而迷上了求仙问道,妄想能炼出长生不老丹来,长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少十分荒谬的药方,归阳丹便是其中一种,据我考证,所谓‘归阳丹’,应该是一种烈性大补之物,服用者内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涨潮,奔腾不息,内功能在短时间内暴涨,只是内热越来越烈,直至爆体而亡。” 周翡震惊道:“有毒啊?” “你要那么说,倒也没错。”同明点头道,“归阳丹并不是透骨青的解药,只是两者正好相克,两种毒能搭起一个平衡,这个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周翡皱了皱眉,想起鸣风老掌门,那位前辈确实是在她还不大懂事的年纪就没了,鱼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里混日子,就算没有寇丹暗算,他也说不准还能活久。 这些毒啊药的,周翡统统是一头雾水,便干脆问道:“那您是怎么打算的?我能做什么?” 同明道:“我不日便带他回蓬莱去了。” 周翡听了“蓬莱”二字,倏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双刀一剑枯荣手”都有名号,唯独“蓬莱散仙”四个字语焉不详,指的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更有传说世上其实根本没这么个人,“蓬莱”这一说法,完全是随便来凑数的。 “至于姑娘,确实也有些事要劳你相助。” 这一夜里,群星闪烁,圆月微缺,周翡做梦似的经历了一番生死,还偶遇了一位传说都传不真切的人,然而永州城里却远不像水面上那样平静。 早在楚天权的大队人马现身时,李晟便感觉不好,当时场中一片混乱,霍连涛一死,这帮“英雄豪杰”便好似成了没头的苍蝇,只会晕头转向地跟着人跑。 楚天权固然危险,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纪的赵明琛怕也不是什么善茬,那两波人勾心斗角,倒要将这些个不明就里的江湖人卷进来当炮灰。 李晟一边在心里将交代一声就跑了的周翡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叫杨瑾看好吴楚楚和李妍,朗声说道:“北斗诡计多端,诸位!诸位听我一句,谨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紧!” 然而除了刚开始跟着他布阵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国仇家恨与江湖大义”冲昏了脑袋,义无反顾地卷进其中拼杀,谁会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敲退堂鼓? 李晟喊了好几声,嗓子直冒火,依然于事无补。 杨瑾带着李妍和吴楚楚赶过来同他汇合,说道:“神医救不了找死的,别管了!” 李晟一咬牙:“跟我来!”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机巧,同冲云子学了数月的齐门阵法,虽从未拿出来用过,却好似天赋卓绝,一点就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帮跟着他的陌生人指挥得团团转,硬是看准了北斗黑衣人包围圈中的一但薄弱之处,三下五除二带人杀了出去。 他们前脚刚冲出去,身后便传来激烈的喊杀声,众人回头望去,刚好见到无数人马从后山中冲出来的那一幕。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援军?那咱们还跑什么?” 不少人同她一样疑惑,纷纷驻足观望。 杨瑾惯常皱眉不满道:“你们中原人……” 李晟远远望去,见那山上冲下来的人分了几路,井然有序,远近配合,端是厉害,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了的吴楚楚却忽然道:“不,走,快走,那必是军中之人,不知是谁麾下的人马,未必是好意!” 李妍奇道:“不是那个康王带来的吗?” 吴楚楚脸上没什么血色,话却仍说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贵胄,君子不立围墙,倘真埋伏了那么多人等着伏击楚天权,方才必然不会自己露面。我从终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杀了一路,你们相信我!” 李晟看了她一眼,当机立断:“走!” 跟着他们跑出来的有七八十人,兴南镖局那一帮是主力,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门派的与本就在外围看热闹的行脚帮弟子。 跟着李晟的这一帮人是最早逃脱的,方才离开不过几里,便听身后传来巨响,那山庄中竟然火光冲天,李晟心里狂跳,来的不知是何方势力,显然是要将他们一锅扣在里头。 这时,朱晨上气不接下气上前一步,抓住李晟的袖子,问道:“等等,周姑娘呢?周姑娘是不是还在里面?” 李晟脸色一白,却听旁边杨瑾嗤笑道:“她?到如今七大北斗,除了死的早的,她挨个都交过手,青龙主本人都是折在她手上的,你死了她都死不了,放心吧。” 李妍怒道:“杨黑炭,你说的是人话吗?敢情不是你姐!” 李晟虽没像她一样说出声,心里却道:“敢情不是你妹。” “你们先走,”李晟想了想,冲杨瑾一抱拳道,“杨兄,劳你费心,暂且代我照看,我回去看看。” 杨瑾皱眉道:“周翡说城外碰头,你回去没准会错过她,还容易陷在里面。” 李妍:“我也……” “你滚一边去,别添乱。”李晟对她就不那么客气了,不耐烦地扒拉开李妍,又对说道,“就我一个人,脱身也容易,随便摆个石头阵就能藏一阵子,找不着我再回来,城外碰头。” 他说完,便要往回赶,朱晨见了,立刻便跟了上去,兴南镖局一帮人见了,全都大惊失色:“少主!” “哥!”朱莹忙抓起峨眉刺追了出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突然冒出来,一把抓起朱莹,李妍惊呼一声,同时,杨瑾断雁刀一横,刀鞘打了出去,来人武功显然一般,眼看躲不开他这雷霆一击,却又有人大笑一声,飞身上前,抄手一抓,竟“笃”一下,将那断雁刀鞘抓在了手里。 杨瑾瞳孔一缩,抓了他刀鞘的人是丁魁! 原来抓了朱莹的正是那日在客栈找兴南镖局麻烦的玄武派门下之一,被周翡削了一条胳膊,当时见机快,侥幸留了条命,跑回了丁魁身边,这会跟着玄武主从那山庄中趁乱撤出来,一眼瞧见了兴南镖局的软柿子,当即便起了歪心思,想起要兴风作浪。 丁魁被楚天权摆了一道,拿到手里的慎独方印得而复失,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丧家之犬似的仓皇离去,心里别提多晦气,那独臂的玄武黑衣人抓小鸡似的将朱莹拎到丁魁面前,涎着脸冲他献宝道:“主上,咱们这回不算无功而返,这丫头可是个祸害,也害了咱们不少兄弟性命呢。” 朱莹面貌姣好,丁魁知道手下人是什么意思,闻声斜着眼打量了她一眼,感觉形容尚可,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朱晨血气上涌,抽出佩剑,回身便向那独臂人刺去:“你敢碰我妹妹!” 不等李晟出言阻止,兴南镖局更是群情激愤,一拥而上。 李晟:“……” 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他还走不了了! 第117章 复仇 “住手!”李晟喝道。 随后他一个眼神递过去,几个机灵的行脚帮弟子各自动了起来,占了几个微妙的点——这一招在山庄里李晟便教他们用过,可惜有头有脸有门派的君子们一个记住的都没有,反倒是那些整日里在路上讨生活的行脚帮“下九流”机灵,稍微点拨几句,立刻便能举一反三。 可见有些门派没落了也是有原因的。 “见过为了名利头破血流的,没见过没事找事还这么积极的。”李晟缓缓挪动着脚步,同杨瑾站了个直线,两人正好将丁魁夹在中间,随时可以同时出手发难,“玄武主,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想当这个武林公敌吗?” 丁魁闻声大笑道:“我的奶奶,武林公敌?我是谁的公敌,就你们这几只小猢狲?我说,这位小哥,你是谁家的小公子呀?怎么,霍连涛刚死,你就想接班当武林盟主啦?” 李晟没跟他耍嘴皮子,他目光往四下一扫,见除了兴南镖局的人真着急外,其他人虽然都在各自戒备,却谁都不肯上前,都在准备跑路。 有人说“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尽是放屁,屠狗辈跟读书人孬起来可谓殊途同归,没什么本质区别,充其量是读过书的无耻的姿势更优雅而已。这些江湖屠狗辈们风里来雨里去地混,“道义”二字便如同读书人的“圣人言”,只是块鲜亮的大牌匾,真遇见事当不得真。 李晟暗自皱眉,兴南镖局的那帮人都是花架子,往日行走江湖还凑合,遇见高手武功不能看。 李晟和杨瑾他们俩,要是论单打独斗,谁都斗不过丁魁,只能一起上。可是丁魁不是光棍一条,他还带了不少打手,要是他们两人都被丁魁牵制住,那吴小姐和李妍那边出点什么事又该怎么办? 考虑别人的妹妹之前,自己的妹妹总是更重要一点。 丁魁仿佛看透了他的诸多顾虑,得意洋洋地冲他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豁牙,一摆手道:“别给老子磨蹭!” 李晟正在进退维谷,玄武派的人却毫无征兆地动了手,四五个玄武分别扑向两边兴南镖局的人,朱晨首当其冲便被人一掌打飞了出去,他先天便不足,哪里受得了这个?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垂在一侧的腿居然当场抽起筋来。 丁魁见状诧异道:“哦哟,这小白脸怎么这么不禁打?” 说完,他一伸手,从脖子上面卡住了朱莹的下巴,好像拖一只小狗,掐着她的脖子拖过来,指着朱晨道:“这么个废物点心给你当大哥你也要?要是我,早找机会把他宰了,自己当老大,省得这些不能当颗蛋用的东西来分家产。” 朱莹性子烈,受制于人连累家人受辱本已经不堪忍受,听见这等混账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和力气,竟挣脱了丁魁的手,猛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头肩去撞他。丁魁嗤笑一声,根本懒得躲开,随意地一指点出,正戳在那少女肋下,朱莹只觉得半身都麻了,当即便往前栽去,被那五短身材的丁魁一把抓住腰带,拎了起来,拎到眼前仔细端详,笑道:“胆子不小,好……” “好”什么他没来得及说,朱莹便一口啐向了他的脸。 丁魁自然不会让她啐到,偏头躲开,再转过脸来,笑容却突然消失了。他嘴角两条耷拉下来的法令纹低垂着,神色有点死气沉沉的狰狞,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这个不好,去给我换一个能解闷的。” 旁人还没听懂他要换个什么,丁魁一只手便拎着朱莹,猛一挥手,像摔猫崽子一样将她往旁边的一块巨石上砸去。 朱晨一条腿拖在地上,整个人已经骇傻了。 李晟终于无暇再计较其他,提剑刺向丁魁后心,与此同时,杨瑾一刀斩向丁魁的手臂,趁着他松手错身的时候上前一步,挡在朱莹与巨石中间。朱莹一头撞在他胸口上,腿软得好似面条,直接原地跪倒,一脸涕泪地干呕起来。 杨瑾出手救她小命,却没兴趣伸手扶一把,这扛大刀的一心一意都在丁魁身上,撞开朱莹之后,便提刀上前,叫道:“我来!” 说完,断雁十三刀就好似疾风骤雨似的冲着丁魁劈头盖脸而来。 丁魁长啸一声,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根锁链,毒蛇吐信似的缠住了杨瑾的断雁刀,将他凌空卷了起来,同时回身打开李晟的剑,叫道:“留下他们!” 玄武们早在摩拳擦掌,闻声立刻嗷嗷叫着便冲李晟他们带出来的人扑了上去,除了几个行脚帮的还算靠得住,不少人一见活人死人山便先腿软,方才还在叫嚣要“除魔卫道”的好汉们顷刻溃不成军,还有直接临阵脱逃的! 众人都是萍水相逢,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逃走、自己断后的道理?有第一个领头的,后面的人简直要一哄而散。 除了四十八寨被大兵压境,李妍几乎便没有跟人动手的机会,此时也被迫拔出刀来,一手紧紧地握着刀柄,一手拉着吴楚楚。 她从小什么都爱跟周翡学,长大以后也跟着练窄背的长刀,长刀一亮竟真的颇有名门之风,大开大合地一个劈砍便逼退一个玄武,然后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拽,长刀满月似的画了个圆,一刀推出去,漂亮的刀法下,竟没人能近身。 吴楚楚一直没见过李妍出手,没料到她这样厉害,顿时觉得周翡以往编排这小妹的话都很不公平,便对李妍道:“你武功很好啊!” 李妍身量未足,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提刀而立的样子却十分能唬人,她保持着这颇能唬人的姿势,嘴唇微动,悄悄对吴楚楚说道:“我就三招使的熟,刚才用了两招了。” 吴楚楚:“……” 李妍沉痛地说道:“好多看不完的书我都能把第一页前三行背下来……不说这个,现在怎么办?” 吴楚楚纵有七窍玲珑的心,也不知道仅凭她们两人,该怎么从一帮张牙舞爪的魔头手里杀出去。 此时,江湖好汉们跑了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惊艳”两刀吸引了过来,如临大敌一般将她们两人围在了中间。 “喊救命恐怕不行,”李妍紧张得手指关节攥得惨白,对吴楚楚小声道,“楚楚姐,你看以德服人靠谱吗?” 吴楚楚将手往怀里一摸,突然说道:“屏息!” 说完,她猛地从怀中扯出一个布包,天女散花似的抖出了一堆白色的细粉。 玄武们大惊,慌忙屏住呼吸后退,跑得慢的几个人落了一身□□,吓得用力拍打,吴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李妍没想到这位大家闺秀竟还会玩这手,当即五体投地,问道:“姐姐,你撒的什么药?” 吴楚楚道:“什么药,是面。” 李妍:“……” 玄武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当即分两路包抄过来,不过片刻便又追上了她们,吴楚楚又道:“屏息。” 李妍苦中作乐地品出了一点娱乐:“哈哈哈,骗傻小子。” 吴楚楚忙道:“这回是真的!” 她说着,从怀中摸出了第二个包,李妍一眼扫过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为那是个灰扑扑的“荷包”,做工和针脚非常精致,口上以皮绳扎紧,上面别提绣花,彩线也没一根——这是周翡的东西,只有她觉得这玩意结实又好洗。 吴楚楚倏地一转弯,两人顿时变成了逆风跑,手指一撑便解开了皮绳口,往身后一抛。 穷追不舍的玄武们以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面,哪会再上当? 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一股诡异的异香顺着风扑面而来,正是行脚帮拍花子专用的蒙汗药。 跑得快的玄武顿时手脚酸软,纷纷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扑倒在地。 李妍服了:“这样也行!我就说练武功没什么用!” 吴楚楚没料到这番险境竟然诱导她得出这么个结论,顿时哭笑不得。 就在她们俩刚甩脱追杀过来的玄武,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鸟凄厉尖叫着冲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了脚步,便听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帮脸上带着铁面具的人缓缓走出来。 为首一人约莫是个青年,一袭青衫,身量颀长,背着手,好似闲庭信步似的慢慢走,可身形却一晃便到了近前,李妍吃了一惊,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提刀挡在吴楚楚面前。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开口问道:“丁魁在吗?” 李妍蛇都不怕,对上那面具后面射出来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一阵恶寒,闻言吭都没吭一声,抬手往身后一指,说道:“那边。” 带面具的青年见她识趣,便点点头,也不道谢,看了吴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与她们两人擦肩而过。 贴面具只能挡住眼周,鼻子嘴与轮廓一概没有遮挡,倘若是先前认识的人,仔细看看,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那人走过来的时候,吴楚楚便觉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见了这一笑,她浑身一震,一声“殷公子”差点脱口而出。 原来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当日衡阳一别的殷沛! 可是……纪云沉不是说他先天不良,习武不行吗? 怎么一夜之间成了这样的高手? 吴楚楚虽然震惊,却还记得殷沛讨厌别人提起他的出身与姓氏,当下果断一咬舌尖,硬生生地将“殷”字咽了回去。殷沛没有为难她们,轻飘飘地往前迈了一步,身形便如鬼魅,已在一丈开外! 李晟余光扫过,发现李晟和吴楚楚已经不在视线之内,顿时心急如焚,手上的剑招陡然凌厉,是不要命的打法,与丁魁几下硬碰硬,立刻便带了内伤。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说道:“让开。” 李晟强忍胸口剧痛,顺势往旁边侧身,躲过丁魁一掌,随即便觉得一阵青色的风从他身边卷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上来便架住了丁魁双掌,电光石火间已经与丁魁过了十几招,一股阴冷无比的气息从两人交手处掀出来,直叫旁观者都一阵气血翻涌。 杨瑾抽回断雁刀,与捂着胸口的李晟面面相觑。 丁魁好似认出了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冯飞花,你这孙子,还敢来见我!” 他双拳抵在胸前,脚下一使劲,地面竟皲裂如蛛网,推向那青衣人,来人轻飘飘地顺势后退几步,笑道:“玄武主误会了,白虎主冯前辈恐怕往后见不到你了。” 这声音年轻得很,丁魁一愣,再一细看,见眼前人身形与轮廓果然与白虎主冯飞花不同,便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人正是被吴楚楚认出来的殷沛,殷沛笑道:“区区名字便不报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并立,多年纷争未曾一统,觉得十分痛心,不如干脆由我一统,往后你只需记得唤我主上就行了。”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么抢什么,敢怒不敢言者甚众,才有征北英雄会上的群情激奋,还从没听说过有要强抢活人死人山的。 丁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 殷沛单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了起来,下一刻,一个黑衣玄武陡然从他身后偷袭,殷沛肩膀不晃,头也不回地一伸手夹住那偷袭者的剑,轻轻一拉,便将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袭的玄武只觉周身好似被蛇缠住了,冷意顺着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了上去,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开始变黑、皮肉干瘪下去,并且顺着胳膊卷过他全身。 那玄武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干! 殷沛没有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红晕出来,他扯过一张手帕擦了擦手,在丁魁惊骇的目光下说道:“玄武主,你怎么那么迟钝呢?至今还以为是白虎主将你坑到永州的吗?啧……” 丁魁瞳孔骤缩,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尸体,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会使冯飞花的武功,头皮都麻了。 旁边的杨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声道:“来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们狗咬狗,快走!”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搀扶,趁着那两大魔头对峙的时候飞快地跟着李晟跑了,殷沛余光瞥见,也没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后背立刻布满了冷汗,连跟死里逃生的朱莹抱头痛哭的时间都没有。 第118章 蛊毒 什么挖心掏肝的木小乔,大变活人的楚天权……等等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为已经看得不少了,可单就令人毛骨悚然这一点来看,以上诸多妖魔鬼怪,还真没有一个比得上殷沛。 就连看见什么都想较量一二的杨斗鸡都二话没说,提起断雁刀便撒丫子跟着他们跑了。 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战圈的吴楚楚和李妍汇合,裹挟着一帮老弱病残,一路丝毫不停留地往约好的城外跑去,赶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脚。 永州城仿佛成了一口煮着沸腾毒水的大锅,稍不注意便会被飞溅的毒液溅个魂飞魄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直到众人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栈里落下脚来,朱莹还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杨瑾同掌柜的说了几句话,转回来将红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怀里,说道,“这是行脚帮的客栈。” 李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客栈很小,掌柜的得兼任大厨,厨房的帘子没拉,那掌柜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后厨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仿佛察觉到了李晟的目光,那掌柜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露出一口惨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对外人时世家公子似的温文尔雅,客气地冲那掌柜拱手致谢,回过头来,却自己长出了口气,后脊梁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的往上反——从前听人说“江湖险恶”“江湖快意”,险恶的地方他向来只当耳旁风,只记得“快意”二字,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着剑、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浅,不必提外面那些动辄磨牙吮血的大魔头,便是这边陲处的小小客栈,倘不是有杨瑾和李妍手上那只五蝠令,晚饭桌上的包子肉馅便指不定是谁身上剁下来的。 原来险恶才是常态,快意不过一时,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会看人脸色,没注意李晟脸色不好,目光在疲惫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她贼头贼脑地伸出爪子扒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说……” 李晟本就心里郁闷,见了她更是心头火起,二话没说,直接扣过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 李妍惊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嗓子叫出来,手心几下便被李晟抽出了一排红印,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晟将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还有脸哭?‘平时不用功,将来出门在外有你后悔的时候’,这话姑姑说过你没有?我说过你没有?今天算你运气好,可你难道打算这辈子都靠撞大运活着?”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虽然惯常任性,正经事上却不大敢跟大哥呛声,尤其这会出门在外,连个给她撑腰的都没有。她哭也不敢使劲哭,自己坐一边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涂。 旁边杨瑾好似见识了一种全新的动物,颇为受惊,搂着他的雁翅大环刀将屁股底下的凳子挪远了,警惕地瞪着李妍。 李晟到现在一闭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头发现李妍她们不见了时的心情,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脸色通红,大气也不敢喘。 杨瑾又将凳子挪了一掌远,心道:“她要炸了。” 吴楚楚实在过意不去,只好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摆手,他好似脸上挂了两个切换自由的面具,对李妍从来没好脸,但一转向别人,态度便又让人如沐春风了。 “不碍吴姑娘的事,”李晟一垂眼,说道,“舍妹不成器,叫诸位看热闹了。” 李妍实在憋不住,急喘了几口气,哭得把自己噎住了。 吴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小心地转移着话题,说道:“那个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见过的。” 她三言两语便将殷沛、纪云沉与郑罗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虽然不懂,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这么厉害的身手,今日再见,觉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古怪。” 众人很快被她这一番曲折的故事摄去了心神,训妹的忘了训,委屈的也总算有机会将鼻涕擤干净了。 “山川剑的后人?”杨瑾先是面露向往,随即想起那被吸干的玄武门人,又皱起了眉,“怎么会长成这样?你们中……” “我们中原人没一天到晚不好好练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带着浓厚的鼻音打断他。 “也不能那么说,”李晟想了想,说道,“功夫一道,有几十年如一日练出来的,也不乏有剑走偏锋的高手,只是无论花什么,都得有代价,想攀绝境,必临险峰,你们看着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后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极大,相比起来,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稳妥的,也不必非议……只是我没看明白,他是怎么把那人吸干的?” 吴楚楚和李妍都没有亲眼看见,李晟离得稍远,唯有杨瑾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倒是看见了一点。”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杨瑾平常不拘小节,袖口总是轻轻挽到手腕朝上一点,露出来一小截手臂,他说到这里,手臂上居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确定看没看错……”杨瑾迟疑道,“但是那具干尸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是皮下似乎有个什么活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正好爬到他脸上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说不清楚,沾了一点水,在桌上画了一坨:“大约这么大,就是这个形状。” 杨瑾成功地将鸡皮疙瘩传染给了其他人。 半晌,吴楚楚才开腔,她拢了拢外袍,低声道:“我好像有点冷。” 李妍:“我也……慢着,谁把门打开了?”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间双剑。 小客栈关上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大了,跟后厨正好来了个脸对脸的穿堂风,方才还在各自低声说话的客栈大堂里顷刻间鸦雀无声,“叮”一声轻响分外扎耳朵——那是门帘上的小珠子撞在铁面具上的动静。 李晟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老话还真是诚不我欺。” 噩梦似的殷沛出现在门口,慢条斯理地伸手见门帘拢成把,轻轻拂到一边,负手走进客栈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夸地叹了口气:“瞧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殷沛露在铁面罩外面的脸比方才更红了,好像抹了劣质的胭脂,脸颊和嘴唇红得妖异,脖颈双手却惨白得发青,单看这幅尊容,好似已经能直接推到坟头上当纸人烧了。 不知谁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动静格外扎眼,殷沛转脸看向吴楚楚,杨瑾缓缓将断雁刀推开了一点。 殷沛对吴楚楚问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个野丫头呢?” 吴楚楚的声音有些发紧,低声道:“她……她和我们分头走了。” “哦,”殷沛一点头,笑道,“可惜。” 吴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么? 周翡与殷沛虽然无仇无怨,但对他可不曾客气过,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将当日受的辱一起报复回来? 殷沛见她后脊梁骨僵成了一条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么,怕我?” 吴楚楚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唯恐一个回答不当,跟别人找麻烦,后背更僵了,李妍却不管那许多,张口便要说话,被吴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 殷沛显然众人的戒备与畏惧取悦了,愉快地笑出了声,随即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们这一桌,转向兴南镖局一侧,伸手一指朱晨,说道:“你,跟我走。” 兴南镖局大概应该改名叫“倒霉镖局”,众人被这无妄之灾砸了个晕头转向,朱晨脸色陡然白了,强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勉强镇定道:“这位前辈……不知有何指教?” “前辈?”殷沛尖声笑起来,“前辈,哈哈哈!” 朱莹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走什么镖?瞎凑热闹。本座座下缺几条得用的狗,你过来给我当奴才,我教给你几招保命的招式,日后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内四海,随意作威作福,怎么样?” 他每说一句,朱晨的脸色便白一分,最后不知是气还是畏惧,竟瑟瑟发起抖来。 朱莹显然已经习惯维护柔弱的兄长,跳起来道:“我哥是兴南镖局的少当家,你胡说什么!” 殷沛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道:“兴南镖局?还……还少当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头,可真吓死区区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接近成年男子身形,谁知在他手中却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纸,被殷沛一只手提在手里。 殷沛惨白的手腕上爬过一只面貌狰狞的虫子,约莫有大人的食指长,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触须抵在朱晨喉咙下,仿佛下一刻便要从里面钻进去! 朱莹与那虫子看了个对眼,骇得“啊”一声尖叫出声。 吴楚楚大声道:“公子,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方才仗义出手,助我们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恶人,我们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为,又与那郑罗生有什么不同?” 殷沛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长眉高高挑起,跃居铁面具之上。 “不错,”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郑罗生学的,郑罗生不好吗?他错就错在本事不够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吴楚楚说不出话来。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门下?也不是不成,你虽然百无一用,勉强还能算聪明。” 他揪着殷沛,在众人惊呼中转身掠至吴楚楚面前,杨瑾的断雁刀“哗啦啦”的响了起来,刀锋如火一般径直斩向殷沛身上那恶心的虫子。 殷沛哼笑道:“蝼蚁。” 他身形不动,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环刀的刀背,长袖之下,又有一只可怕的虫子露出头来。 就在这时,一道刀光横空而过,好似一阵清风从殷沛与杨瑾之间掠过,“笃”一下将那虫子钉在了地上。 殷沛暴怒:“什么人!” 李妍却大喜:“阿翡!” 周翡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路而来,甩手将苗刀上的虫尸抖落,她皱着眉端详了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松了手,任朱晨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他那张吃过死孩子一样的嘴唇:“不错,是我,久违。” 李晟顾不上问她方才死到哪去了,起身低声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与丁魁不相上下,身上还有种会吸人血肉的虫子……” “涅槃蛊。”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闻强识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们,结果看见一地僵尸,”周翡道,“一个同行的前辈告诉我的——什么鬼东西也往身上种,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吴楚楚方才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称“公子”,没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无避讳,大庭广众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怒不可遏,爬虫似的脖筋从颈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声,猝然出手发难。 周翡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怎样,横刀便与他杠上了。 杨瑾先是皱眉,随即倏地面露惊异——他发现不过相隔两天一宿,周翡的刀又变了! 周翡的破雪刀走“无常道”,原本是她擅长触类旁通与取长补短,将不少其他门派刀法吸取纳入,刀法时而凌厉时而诡谲,叫人无迹可寻。 可是突然之间,她好似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变故一般,破旧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脱胎换骨,陡然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谓“无常”者,有生老病死、乐极生悲,又有绝处逢生、人非物是。 世情恰如沧海,而凡人随波于一叶。 九式破雪,“无常”一篇,本就该是开阔而悲怆的。 第119章 何惧 殷沛内功深厚得诡异,分明没怎么移动,外泄的真气却将一边空出来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猎猎作响,大有要摇山撼海、闹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领口、衣袖间不时有诡异的怪虫露出头来,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虫子沾上,寻常人看一眼已经觉得胆寒。 周翡却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见过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样,也可能是因为她方才经历过自己最恐惧、最无力回天的时刻,这会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闲视之了。 周翡没有练过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没有人传功给她,于内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细活,哪怕是枯荣真气,也需要漫长的沉淀。 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因此以往遇见那些武功高过她的对手,都是凭着抖机灵和一点运气周旋,鲜少正面对抗。 可是这一刻,当她提刀面对殷沛的一瞬间,周翡突然有种奇特的领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无数个早起晚睡,不厌其烦的反复琢磨、反复困顿之后洞穿的窗户纸,好似突如其来的顿悟。 破雪刀从未有过自己的内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样犀利深厚的积淀,它便是睥睨无双的样子,如果持刀人有杨瑾那样扎实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刚正的样子。 甚至在周翡这样始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人手里,破雪刀也有独特的呈现。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锋唯有一线,却能震慑南半个武林。 破雪刀中有“无锋”“无匹”与“无常”,却没有一个篇章叫做“无畏”,因为这是贯穿始终,毋庸赘言的。 此为世间绝顶之利器。 无论她的对手是血肉之躯还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锋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挟的真气好似一泊深不见底的水,将他牢牢地护在中间,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锋却好似悠然划过的船桨,悄然无声地斜没入水里,搅动间,水波竟仿佛跟着她走,半旧的苗刀如有举重若轻之力,轻而易举地避开殷沛掌风,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了一惊,竟不敢当其锋锐——他的功夫毕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诣练成,危机之下,常有本能之举,殷沛的本能是退避。 仅退了这么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测的气场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条长锁链。 杨瑾一眼认出,这正是丁魁方才用过的那一条,那么玄武主的下场可想而知了。 还不待众人毛骨悚然,那长链便飞了出来,三四只大虫子顺着锁链飞向周翡,其中一只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倒霉蛋脚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咙,面色先青后紫,继而憋足了劲,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虫顺势一头钻进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顺着他的胳膊爬过那人全身,不过片刻,便将他吸成了一具人干。 与此同时,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铁链陡然凌厉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么东西都出来混,这点微末功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周翡脚步几乎不动,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对交替的双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开殷沛铁锁,铁链妖怪舌头似的卷在了长鞘上。 两只怪虫正好飞到空中,分左右两侧冲向周翡,周翡往后一躲,后腰撞上了一张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里走!” 周翡将苗刀一换手,面上瞧不出慌乱,整个人沿着木桌往后一仰,擦着桌沿滚了过去,竟没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阵飓风,刀锋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大网,而后只听“噗”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里,片刻后,两只各自被斩成三段的虫尸轻飘飘地浮了上来。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最后一只怪虫此时堪堪落在周翡刀尖,双翅颤动,竟不往前走。 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灵智,突然瑟缩了一下,倏地从她刀上落地,在周围众人一阵惊慌失措的“吱哇”乱叫声里闪电似的爬过,一头缩回了殷沛裤脚里。 殷沛呆住了。 “听说涅槃蛊与蛊主连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壶酒,将壶盖打开,用黄酒冲了冲苗刀沾了虫血的刀身,又问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计死活人死人山两大魔头,丰功伟绩够刻一个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厉害,怎么居然会怕我?” 殷沛脸上不正常的红越发浓艳,好似就要滴出血来,喝道:“你放屁!” 他说着,便去驱动随身的蛊虫,可那些怪虫们好似纷纷失了威风,不管怎么催逼都只是踟蹰着围着殷沛裤脚绕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边钻。 周翡不过区区一个年轻姑娘,比之丁魁、冯飞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这点殷沛心里明白,可“畏惧”一物,自古无迹可寻,好比幼儿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无根据,非理智所能克。 或许周翡态度太笃定,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测,也或许是周翡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单枪匹马直面青龙主的那几幕在殷沛心里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时见满地蛊虫不听调配,殷沛心里本来不怕,这会也真的生出隐约的畏惧来。 他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里,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随后,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只怪虫骤然往他身后冲了出去,只听数声惨叫响起,门口所有人——连同方才跟着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应不及,敌我不辨地被蛊虫吸了个干干净净。 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罢了,连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将他们当成了随时可抛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尸体,整个人好似一团暴起的青影,冲出门外,倏地便没了踪影。 客栈里浓重的血气冲天,熏得人一阵阵作呕,半晌没人吱声。 好一会,吴楚楚才喃喃道:“他……他这是发疯了吗?” 周翡将苗刀收入鞘中,挂在背后,默默从怀中摸出一个泛着辛辣气的小药包塞给吴楚楚。 吴楚楚:“这是什么?难道是驱虫的……阿翡!” 周翡从桌上端起一个空茶杯盖,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来。 她这一串动作下来,居然堪称井井有条,一滴血都没弄到衣襟上,乃至于刚开始众人都没看出她背过身是干什么。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开她胳膊,“你……你……你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绝了!” 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权,周翡虽然片了他的蛊虫,却也被那长铁链上暴虐的真气震伤了肺腑。 幸亏殷沛以歪门邪道得来的功法十分囫囵吞枣,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产的驱虫药吓跑了,否则今天还不知道谁得躺下。 朱晨心里一急,当即便要上前看她,谁知他刚刚往那边走了一步,周翡已经被人围住了。 李晟揪过一把长凳,往周翡身后一塞,暴跳如雷道:“让你逞强,就你厉害,你一天不显摆能死是吧?活该!”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吴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掌柜出处,讨来一杯温水给她漱口。 杨瑾双臂抱在胸前戳在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你方才那是什么刀?我要跟你比试一场!” 吴楚楚和李妍同时开口抗议。 吴楚楚道:“杨公子,劳驾!” 李妍则直白地吼道:“滚!” 他们虽然听起来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却好似是自成一国。 朱晨敏感地发现,自己这个外人走过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脚步,觉得脸侧有些发疼,便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时候,脸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 不知怎么的,殷沛那句话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朱晨落寞地低下头,承认殷沛说得千真万确。 “哥。”朱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拉了他一下,“你没事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强提了一下嘴角,摇摇头,心里悲愤地想道:“还要妹子护着我,我真是个活着多余的废物。” 惊魂甫定的众人谁也不敢收尸,最后还是杨瑾这混不吝帮着掌柜一起,用长棍将尸体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烧了,此时还跟在李晟等人身边的本就没剩下几个人,经此一役又伤亡不少,看着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随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陆陆续续地前来辞行,来时个个踌躇满志,此时却大概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朱晨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周翡已经将她每日清晨惯例的基本功练完了,生疏客套地冲他点了一下头,便收了刀要走开。 朱晨下意识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层细汗,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上前搭话道:“周……周姑娘伤怎么样了?” 周翡道:“不碍事,多谢。” 她鬓角被细汗微微沾湿,神色是一如既往的爱答不理,但朱晨却莫名觉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变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间原本的一点急躁之色悄然散尽,变得平静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让她色变。她似乎已经站在了更远的地方,让朱晨瞬间生出某种根深蒂固的自惭形秽。 朱晨又问道:“那位……那位谢公子呢?” 周翡顿了顿,随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他有点事,先回师门了。” 朱晨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可又偏偏说不出来,出了一层战战兢兢的虚汗,周翡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朱晨看得越发紧张。 这时,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李晟惯常耷拉张讨债的脸,不客气地冲这边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说要早点走,怎么还磨蹭,吃不吃饭了!” 周翡一皱眉,感觉李晟这腔调活像大当家亲生的,便冲朱晨一点头,转身走了。 春寒料峭,晨间水露微凉,落在他头颈间,朱晨看着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将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在心里说了一遍。 “我们朱家祖籍洞庭,后来随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间有一条宽宽的水,浅处涉水方才没过脚踝。这些年兴南镖局名声渐衰,家道中落,虽不怎么富裕,但庭中栽满了杏花,这时回去,若是脚程快,刚好能赶上杏花如雪。这一路多亏你们仗义相助,要是肯赏脸到朱家庄一叙,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然后他看见周翡懒洋洋地走过拐角,冲那边的人骂道:“来了,催命吗?” 终于还是没能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满心遗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说。” 然而他终身没有能等到下一次机会。 闹剧似的征北英雄会仓皇结束三天后,昏迷的谢允被同明大师带回蓬莱,周翡对此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往深里问,他们与兴南镖局众人分道扬镳,快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杨瑾接到“小药谷”擎云沟家书,总算还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与周翡约定下次再来比过,南下而去。 烟花三月里,前线正在对峙,第一批望风而逃的百姓已经在南方扎下了根,而战火居然还在多方扯皮里没能烧起来。 飞卿将军闻煜将一件加了厚的大氅搭在周以棠身上,周以棠正在看一封折子,头也没抬道:“多谢。”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拢,突然愣了愣,仔细一摸,问道:“李大当家送来的?” 闻煜奇道:“这怎么能摸出来?” 周以棠的手指一捋,便见那加了棉花的地方线没缝紧,居然被他捋下了几根棉线。周以棠低头一笑道:“见笑。” 闻煜:“……” 欺负别人老婆离得远。 这时,一个亲兵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将军!周大人,外面有人求见,拿了这个。” 周以棠一抬头,见那亲兵捧着一把断刀。 第120章 碎遮 闻煜诧异道:“什么人这么放肆?” 周以棠站了起来。 闻煜:“先生?” 周以棠拿起那把断刀仔细查看,见那是一柄没开过刃的新刀,刀口还发涩,是有人以外力一下震断成几截的。 周以棠突然便笑了,骂道:“讨债的混账东西,叫她进来。” 闻煜一愣,周以棠为人喜怒不形于色,对上不卑、对下不亢,乃是个谦谦君子的做派,哪怕门外是曹仲昆亲临,周以棠也必说“请”,而非“叫”。 他正在疑惑间,亲兵已经退出去了,片刻后,领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来人背光而入,长发扎着,身穿劲装,背后斜背着一把古朴的苗刀,进门时自然而然地往闻煜身上瞥了一眼。 闻煜也是习武之人,对别人的气息极其敏感,来人进门时,他尚未来得及打量对方相貌,已经先行一凛,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重心落到左脚上。 然后他便见那人毫不见外地冲周以棠一伸手,说道:“爹,我的刀呢?” 闻煜吃了一惊,听了这句话,再仔细一端详,才认出来的居然是周翡。 他上一次见周翡,还是在衡山那三不管的客栈里,距此时不过一年光景,却居然没能一眼认出她来。 倒不是这姑娘长到十七八岁的年纪,还能接着十八变,倘若仔细看,她眉眼依然是那副眉眼,身形也并未有什么变化,但整个人却好似脱胎换骨过一番。 闻煜记得,衡山三春客栈里那个少女身手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可身上却还是带着一点迷迷糊糊的孩子气,又懵懂又青涩,因为无知,对什么都好奇,见了什么都跃跃欲试,至于自己下一步去哪、要做什么,她却好像都没什么准主意。 而今再见,却觉得她真真正正地长大了,便如她身后细长的苗刀一样,有种不动声色的凛冽,任谁见了都不会小觑于她。 周翡道:“闻将军别来无恙。” “托福。”闻煜忙应了一声,不知怎么又觉得自己好生多余,他摸了摸鼻子,说道,“先前在四十八寨没见到你,周先生惦记了好久,总算回来了……那什么,你们聊,我出去办点事。” 说完,他赶忙腾地方走人了。 周以棠站在一边打量着周翡,他依然是内敛,而且这些年身在朝中,人越发持重了。 四年多不见的女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一点也不激动,甚至没有开口问她野到哪去了。 他只是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然后伸出苍白瘦削的手,手指一张,比了约莫三寸出头的长短,冲周翡说道:“长了这么高。” 周翡鼻子一酸,勉强笑道:“我又没灌肥,哪长那么多?” “怎么没有?那时候你还没我肩膀高呢。”周以棠弯起眼,冲她招招手道,“来,看爹给你带了个什么。” 暌违已久的人,乍一相见,记忆总会被神魂丢下一大截,彼此都不免生疏,须得让那经年的记忆慢慢赶上一阵子路,方才能找回故旧的感觉。 可是四年多,千余昼夜,周翡却觉得周以棠好似只是下山赶了趟集,随手带回几个小玩意给她玩,两鬓沉淀的霜色不过途中遇上风雪沾染,一拂还能落下。 周以棠脚步轻快得全然不像“甘棠先生”,走到他那简易的行军帐中,在整齐的床头取出一个长逾三尺的盒子。 他挽起袖子,有些吃力地将这十分有分量的长匣子抱出来:“快看看。” 周翡赶紧上前接过来,放在旁边的小案上。 匣子里是一把长刀,刀身纤长而优美,长度与望春山相仿,比那把有些碍手碍脚的苗刀稍短一些,刀鞘许是后来配的,乃是崭新的硬木所制,两头有包铁和皮革,通体漆黑,却不失光泽,看上去虽不花哨,也绝不寒酸。 若说望春山内敛如草庐中的君子,这把刀是便华美如马背上的王侯,它从头到脚无懈可击,便是将它扔在刀山里,也能叫人一眼看见,自长柄至微微回扣的刀尖,无不带着出类拔萃的孤高无朋,看得久了,竟叫人心生敬畏,不忍拉开。 长刀的分量却是十分趁手的,周翡小心地拉开刀鞘,只听一声轻响,那刀身与鞘彼此错开的声音竟然十分清越,露出钢口极讲究的刀锋,与底部的铭文—— “碎遮”。 “我叫人找过不少上古名刀,合适你的却少有,好些已经中看不中用,保存完好的大多资质平庸,不平庸的又往往带着点不祥的传说,”周以棠说道,“直到去年见了这一把——这把碎遮并非出身名家之手,因为它的锻造者只留下了这么一把刀。” “这位前辈名叫吕润,是前朝一位大大出名的人物,平生有三绝,文辞、武功、医理,凡人一辈子学不尽的,他样样精通,二十出头便于天子堂前高中榜眼,一身功夫更是惊艳江湖,还是当年大药谷内定的继掌门。”周以棠缓缓说道,“然而当时朝中昏君佞臣林立,乌烟瘴气,南北异族频频觊觎中原,灾荒连年,民不聊生,这位前辈便立下重誓,要救万民于水火,拒了翰林,只背一个药匣行走世间,屡次随军而行,深入疫区,殚精竭虑,救过无数性命,与当年股肱大将赵毅将军是莫逆之交。” 周翡向来不学无术,但“赵毅”其人她是知道的,此人具体有何建树她倒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是一位前朝的大英雄,后来为昏君自毁长城所害,民间多有惋惜,便给那位大英雄编排了许多神话传说,好似关二爷一样塑泥身神像供奉。 当然,赵毅将军死后,其子侄自立为王,最终逼迫皇帝禅让皇位,从此改朝换代的故事,大家便不怎么挂在嘴边说了。 “后来昏君因罹患头风之症,将吕润唤入宫中治病,而就在他身在皇城时,赵将军被奸臣诱杀于西南蛮荒之地。吕前辈知道以后悲愤不已,本想仗剑入宫,杀了一干祸国殃民的肉食者,不料接到赵毅将军遗书,嘱咐他以万千黎民为众,不可置大局于不顾,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令万千无辜陷入战乱,还将自己家眷托付于他手。吕前辈只好放下世外中人的架子,为赵家奔走,与昏君虚以委蛇,保下赵氏一门性命,而后心神俱疲,遁入大药谷,再不问世事。谁知八年后,南蛮再入中原,前朝皇帝不得已再次启用赵家军,当年吕前辈费尽心机保下的赵氏兄弟拿回兵权,却是剑指帝都——” 周翡睁大了眼睛。 这些历史典故,从前周以棠是跟她讲过的,然而周翡小时候全当故事,过耳就忘,如今听他不厌其烦地再次提起,隐约有些印象之余,突然便品得了其中三味,不由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国姓便改成了‘赵’,大昭初年战火不断,四方动荡。□□屡次前往大药谷请吕润出山,却见他不知怎么性情大变,沉迷求仙问道,整日与朱砂药鼎为伴,炼些个无事生非的丹药,行事多有颠倒荒谬之举,只得悻悻离去,御赐大药谷以匾额,又封吕润为国师——不过他没领过旨。” 周翡隐约觉得这故事好似在哪听过。 “吕润天纵奇才,精通杂学,至今东海一系的铸剑大师都收录过他编纂的铸造杂记,终年五十挂零,据说死于丹药中毒,终其一生,没能得见四海清平,死后大药谷徒子徒孙整理其遗物,见他留下的多是害人不浅的丹方□□,只好挨个毁去,唯此一物……”周以棠的目光落在那把静默的长刀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铸的,当时刀鞘上已经尘埃编生,不知弃置多久,刀光却好似寒霜,叫人见而生寒。” 周翡低头看着那刀上铭刻的“碎遮”二字,突然好似在这刀身上触碰到了一丝沉痛而绝望的先贤魂灵。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仆后继,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 周以棠笑道:“我觉得你应该喜欢。” 周翡沉默片刻,将碎遮的刀鞘推上,把凑合了一路的苗刀换了下来,突然对周以棠笑道:“爹,你有话就直说,跟我不必啰嗦那许多,还绕那么大个圈子,又是托物言志又是以史鉴今,实话说,你走了以后我就没翻过两页书,不见得每次都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周以棠:“……” 这孩子除了长相,其他地方真不像他亲生的。 周翡想了想,又问道:“爹,如果你是那个吕前辈,你会躲在大药谷里炼些‘归阴丹’‘归阳丹’之类的玩意吗?” 周以棠微笑起来。 “我以前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走,现在知道了,以前怪过你,现在不怪了。”周翡顿了顿,又道,“我……路上遇到一个前辈,他知道我姓周之后,叫我代他问你一个问题。” 周以棠:“嗯?” 周翡道:“那人是个老和尚,他问你,‘以利刃斩杀妖魔鬼怪,待到胜局伊始,妖魔俯首、神兵卷刃时,当以何祭,才能平息那些俯首之徒心里的怨愤与祸患’?” 周以棠笑容渐收。 周翡从身后的包裹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他道:“老和尚说,要是你回答不出,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周以棠接过去,没拆开,便道:“慎独方印?” 周翡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周以棠无奈道:“寻常江湖人闹闹也就算了,楚天权和康王居然也公然出现在永州,之后康王殿下那边讳莫如深,北斗文曲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我若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听说过,也不必领着虚职尸位素餐了——和尚告诉你他法号叫‘同明’了吗?那大师给我这个干什么?” 慎独方印当时在死了的楚天权身上,可当时那大魔头尸体旁边的人——从应何从到周翡,全都神思不属,居然不约而同地把这么个人人争抢的关键物件给忘了。好在四处寻觅谢允踪迹的同明老和尚路过,才算没让这慎独方印落在荒郊野外,莫名其妙地被什么野兽叼走做窝。 周翡一脸不明所以。 周以棠拆开布包,端详了一下上面的水波纹,沉吟片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难道……” 周翡偷偷伸长了耳朵。 周以棠却将方印重新包好,不往下说了,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周翡按捺下有些痒的心,说道:“哦,还说让你帮忙指个路。” 周以棠微微挑眉。 “他让我问,梁绍葬在何处。”周翡说到这,又好似怕周以棠误会老和尚要挖坟掘墓似的,忙又解释道,“是为了一个……朋友,他中了一种奇毒,我们一筹莫展,梁……那个大人曾经与大药谷有些交情,据说很多药谷遗物在他手里,所以……” “朋友?”周以棠看了她一眼。 周翡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尖,点头道:“嗯。” 周以棠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却没再追问,只道:“同明大师太过拘泥,既然叫你来问,还送什么礼?难道我还会不告诉你?” 周翡:“……” 都说周存曾经师从梁绍,大概同明大师也没想到,她爹听说有人要挖他老师的坟还能这么愉快。 “我一会把地图画给你。”周以棠随手将慎独方印递给周翡,又道,“把这个拿回家交给你娘,就说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叫她代我保管几年。” 周翡“哦”了一声,接过去没动。 周以棠疑惑道:“怎么了?” 周翡顺着慎独印的边缘捏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呃……那个李晟李妍他们都在前面等着,派我来请你回家……呃……爹也有些年没回家了,多年不见……” 周以棠一听“李妍”就明白了:“是你们几个不敢回家吧?” 周翡:“……” “没胆子回家,怎么有胆子跑呢?”周以棠瞪了她一眼,“等着,我同他们交代几句。” 周翡见他出去,低头笑了一下,随即她笑容渐收,摸了摸身后的碎遮。 同明老和尚托付给她三件事,第一是找到相传落在梁绍手上的大药谷典籍——当年吕润所书的《百毒经》。 第二是搜罗种种珍惜的驱寒圣物。 第三是寻一个精通阴阳二气的内家高手。 《百毒经》或许有些线索,可是究竟什么是驱寒圣物,连老和尚也说不出几种,至于什么叫做“阴阳二气”,则完全是蓬莱所收典籍的只言片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 同明大师让她做好准备,即使踏遍人间,最后依然可能是遍寻不到,结果依然是一场虚妄。 但她总想试一试。 当年周以棠离开四十八寨的时候,她也死死地盯着那扇闭合的山门,曾经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如今,他不是也近乡情怯,在蜀山附近逡巡良久,等着他们这些晚辈给他一个台阶,好让他理直气壮地回去同故人一叙吗? 纵然天欲绝人之路,自己又岂能将自己困于一谷中画地为牢呢? 毕竟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 第121章 济南 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凡人岂能一窥究竟? 后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违逆的运道好似走到了头。 正月里,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黄河口又决了堤。 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太子无能,娼妓之子曹宁野心勃勃,桀骜不肯奉诏,拥兵自重于两军阵前。 而蛰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建元皇帝突然于暮春之际,在太庙祭祖,誓要夺回失地,一统南北。此后,他一改往日温情脉脉,露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师范政与其朝中党羽、重臣一十三人毫无预兆地被抄家查办,三日后,皇长子康王又因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府中豢养武士数十人以充门客,刀斧盈库,放诞不经,纵无谋反之实,岂无僭越之心”等罪过,被御史参了个狗血喷头,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夺康王王位,将其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当夜,其母贵妃范氏自尽于宫墙之后。 转瞬之间,南都金陵的风向就变了。 而被朝中盘根错节的权臣们压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满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内竟十去二三,无数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云,月底,太学生请愿御前,建元帝无动于衷、置之不理,隔日便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牵连朝中数位大臣。 一番动作,可谓是“探其怀,夺之威,若电若雷”。 满朝上下,群鸦息声。 建元皇帝执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战火从蜀中一路烧开,好似倾盆的沸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宁与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胜负,前线十多城池反复易主。 说来倒也奇怪,当年曹宁突袭四十八寨时,蜀中百姓彷如大祸临头,纷纷出逃,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卷入战火中。 待到后来当真打起来,人们惊慌过后,便也好似当年衡山脚下三不管的小镇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适应了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时有太平时的活法,战乱时有战乱时的活法,市井乡野间诸多泼皮无赖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们便如那悬崖峭壁石块下的野草一般,虽称不上郁郁葱葱,可好歹也总还是活的。 南北前线战事陡然紧张,唯有曹宁可以牵制,战事已起,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动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曹宁在军中做大。北太子手中好似牵着恶犬斗群狼,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别无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搜罗民间种种灵丹妙药,只求曹仲昆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斗陆摇光与谷天璇随军,剩下沈天枢与童开阳两人,奉北朝东宫之命,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各大江湖门牌之间,恨不能刮地三尺,闹得风风雨雨,闻者胆寒。 一些小门小户之人四处寻求庇护,有那病急乱投医的,居然脸都不要了,连大魔头也肯投奔。 这“大魔头”值得细说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恶,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黄历了。 建元二十二年那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征北英雄会”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乔同冯飞花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彻底告一段落。 而一个常年带着铁面具的人却声名鹊起。 此人从不透露他真实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师承故旧,倒好似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冒出来大杀四方。 他自称叫做“清晖真人”,因此人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时人又称其为“铁面魔”。 铁面魔爱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恶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后攻占了活人死人山。 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四方嫉恶如仇者抚掌大快,众人便发现,铁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兴风作浪的本领全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渐渐的,人们不再提及当年腥风血雨一时的四圣,茶余饭后时换了个人同仇敌忾。 转眼,一晃又是三年。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中秋刚过。 济南府这一年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雨水,大雨已经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浇透了冷雨,残存的溽暑终于难以为继、溃不成军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黄的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 济南府虽属北朝的地界,但眼下还算太平。 这些年有脑子活份的,打起了国难财的主意,不少懂一点江湖手段的胆大人便干起了南来北往的行商买卖,什么都卖,粮食布帛、刀枪铁器……乃至于私盐药材等物,只要路上平安无事,这么走一圈下来,一些寻常物件也往往能卖出天价,利润高得足以叫人铤而走险。 为避开战火,这些行商通常走东边沿海一线,大多经过济南,当地渐渐应运而生了集市,在这么个年月里,居然凭空多出几重诡异的繁华。 而出门在外,无外乎与“车船店脚”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头脸来的大商户,都与行脚帮有些联系,济南府有一家“鸿运客栈”,本是行脚帮下的一家宰客黑店,不料这几年前来落脚的都是拿着“蝙蝠令”的贵客,闹得他们每日迎来送往,竟比别家正经做生意的还忙碌些,忙晕了头,也就想不起坑人了,久而久之,居然被强行洗白,成了一家做正经生意的去处,还扩建了一层小楼。 这日傍晚时分,一匹颇为神骏的马冒雨前来,嘶鸣一声停在门口,一甩鬃毛,抖落了一串水珠,它得意洋洋地叫了两声。 店小二颇有眼力劲儿,忙拎起竹伞出门招呼:“客人住店不住?还有空房!” 马背上那人戴着斗笠,手中提一把长刀,翻身下马,将缰绳一递,点头道:“劳驾。” 店小二这才发现来人竟是个年轻女子,大半张脸都掩在斗笠下,只露出一个略显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几缕长发被雨水淋湿了,黏在耳边,露出一个秀美的耳垂,单就一个轮廓,便知道她绝不难看。 店小二一边牵马,一边偷偷打量她,见她提着刀也并不畏惧,喜气洋洋地问候道:“女侠赶路辛苦,可带了蝙蝠令?有咱们家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顿,没料到此地行脚帮如此奇葩,居然大张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头问道:“什么?” 她这一偏头,店小二便看清了她的脸,心道一声“好俊”,脸上笑容又真切了三分,涎着脸陪笑道:“形势比人强么,都是逼的。” 把一帮大流氓逼得从了良。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红影一闪,露出一块玛瑙雕成的五蝠印来。 “五蝠!”店小二吃了一惊,当即知道来人必定与行脚帮渊源不浅,忙将腰往下一弯,说道,“您里面请,快请!有什么事随时差遣,想吃什么也随意点,咱们家没有,也能叫小的们上街给您买去。” 那女客却摆摆手,只说了一声“不必这样叨扰”,便径自进门,找了个靠门的小角坐了下来,面冲大门,像是要等人。 鸿运客栈中颇为热闹,大堂快要坐满了,几个小跑堂的行将要练出飞毛腿来,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脚下显然都带着功夫。 女客随便点了一碗热汤面,显然是饿了,面端上来便一直将自己沉在热腾腾的白汽里,一边吃,一边听旁边人吹牛侃大山做消遣。此间商人居多,铜臭气甚祖,三言两语便能拐回到阿堵物上,各自吹嘘自己进项,不知真的假的,听着好像家家有金山。 忽然,邻桌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说道:“我不知诸位听说了没有,前一阵子我有个老朋友,乃是个贩布的,走商路的时候碰上了‘那个’。” 他一边说,一边用两眼上比划了一下。 有人小声道:“铁面魔?” 正在喝汤的女客顿了顿,偏头看过去,插话道:“那个什么……铁面魔不是在活人死人山么?怎么也跑到东边来了?” 尖脸汉子见发问的是个漂亮姑娘,话便多了起来,有意显摆自己见闻,说道:“姑娘你想,那魔头手下养了那许多打手,又不事生产,吃什么去?活人死人山那边早就人迹罕至,打劫都没地方打去,开战这许多年,陆路陆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统共这么几条线,我听说此人前些日在晋阳那边,如今又跑到了这里……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着一头薅的道理。” 旁边有人急着发问道:“快别废话了,然后呢?” “那铁面魔沿途截下他们,要从每个人的人头上抽上七成的‘过路费’。”那尖脸汉子道,此言一出,座中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我那朋友胆小惜命,眼见不好,便认了倒霉,他们倒也没有为难,点了数目便放行了,还有拒不肯认与讨价还价的,一个没剩,通通被那铁面人的鬼虫子吸成了人干。” 有人义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座中一时沉默下来,这些人走南闯北,滚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银山,全都一副财大气粗睥睨无双的样子,此时却又好似摇身一变,成了柔弱无依的升斗小民,惶惶不可终日地忧心着自己的前途。 好一会,有人道:“我听人说那魔头也并非所向披靡,当年在永州,曾经败走‘南刀’手下。” 角落里的女客本来正在喝汤,闻言立刻呛了一口,她汤里加了一把辣的,呛得眼眶都红了,忙去摸茶水,好在众人都各自发各自的愁,没有注意她,她四下瞄了一眼,悄悄将放在一边的长刀收到桌下,挂在自己靠墙一侧的腰上,刀柄碰到了她腰间的一个荷包,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那荷包解下来塞进怀里。 就在这时,座中有人低声叹道:“可是这些好了不起的大侠们如今又在何处呢?你们说说这个世道,降妖的闭门不出,几年不露一回面,倒是妖魔鬼怪横行四处,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声名……唉,前些年老有谣言说霍连涛霍堡主欺世盗名,乃是害死兄长的元凶,我瞧现在还不如他老人家在世的那会呢,好歹大家伙有个主心骨,现在可好,你们说霍堡主是伪君子、真小人,那列位不伪的,倒也给大家伙出头说句公道话呀。” 角落里的女客听了这番话,微微一怔,手中的汤匙悬在碗上,半晌没动。 突然,鸿运客栈大门又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没带任何雨具,浇得一头一脸湿透的雨水,脸色惨白,眼角带着一点淤青。此人相貌堂堂,神色却颇为紧张,进门时站在门口,先颇有敌意的将整个客栈大堂中的客人都扫视了一遍,这才紧绷着双肩,提重剑走了进来,不少胆小的以为他是来寻仇的,原本低声说话的也跟着静了静,谁知此人进门时竟不小心被客栈门槛绊了一下,脚步登时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大手扶在墙上,半晌才喘匀这口气。 这么一看,倒又不像是寻仇的,反倒像是被追杀的。 店小二迟疑了一下,上前招呼道:“客官……” 那男子冲他一伸手,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离得远的人都没看清,店小二却面色一变,十分恭敬地说道:“失敬,您快里面请。” 那男子却摆摆手,递过一把碎银并一个酒壶,说道:“不了,我还赶路,劳烦替我加一壶酒,包写个干粮肉干路上吃,我这便走。” 店小二不敢再劝,应了一声,接过酒壶,却没拿银两,一溜烟地跑去后厨。 浑身湿透的男子深吸了口气,勉强挺直腰,似乎想找个地方暂时歇脚,可是四下一看,众行商无不面露迟疑,纷纷移开目光,不肯与他对视,却又私底下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男子见了颇为腻歪,好一会才在门口角落里看见一把空凳子,正是那独行女客一桌。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低声道:“姑娘,我坐一会歇个脚可使得?” 那姑娘没说什么,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男子膝盖好似陡然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下来,蹭得椅子“吱”一声尖鸣,整个人往旁边墙上一靠,就这么会功夫,他便闭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第122章 不平 店小二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着热气的干粮,卤肉切片,厚厚实实地夹在当中,壶里灌了驱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过来那男子身边,小声唤道:“客官,客官。” 男子却只是闭着眼,恍若未闻。 “哎,”同桌的年轻姑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别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闻见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晕过去了。” 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时贪玩,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周翡他们私自离家,回去纵然有周以棠保驾护航,还是挨了大当家一顿好揍。 李妍从小受宠,基本没什么挨揍的经验,不料攒到了十四五岁大,胡了一把大的,据说当时她鬼哭狼嚎之音绕梁三日,余音经久不衰,吓坏了一帮小弟子。 从那以后,李妍终于在习武上少许用了点心,年初,她总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纸花的成绩,险而又险地拿到了她的出门令牌。 这还是李妍头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门办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东走一路,乃是寨中例行“把脉”。这是几年前四十八寨暗桩大规模沦陷后方才有的规矩,先头在寨中发一批信件,派几路弟子,随着信件路线暗访途中暗桩,“把脉”的人不必露面,只需途径每个地方的时候盘旋几日,信走他们便走,见无异状即可离去。 李妍他们走的便是直入东海的一线,济南府正好是最后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们,头一次出门的时候也只是个跟班的任务——虽然后来机缘巧合地变了性质——李妍这次基本只是跟着李晟熟悉路线,除了给她哥没事训斥两顿,什么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见了什么,抬腿便要去追,只匆忙和她交代了一句,叫她在鸿运客栈里等。 李晟本意是打发她自己去不到半里远的小客栈里吃碗面,自己去去就回,谁知李妍从小到大,除了被杨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没有离开过寨中长辈与哥姐身边,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丢下,好似有生以来头一次出笼的金丝雀——恨不能立刻扑腾着翅膀上天撒欢,又隐约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极力装出一副饱经世事的淡定模样,将济南城中小小的鸿运客栈当成了探险的地方。 而且她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不过吃碗面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店小二听了她的话,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见他面容灰败,唇色发青,果然十分不好。这一晃动,他搭在腰腹间的胳膊掉了下来,腰腹间有血腥味传来,再仔细一看,血迹已经将黑衣都浸透了些许,竟是受伤不轻。 店小二颇觉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头冲掌柜张望了一眼。 鸿运客栈的掌柜是个小老头,手中拨着算盘,眼神确实精光内敛,是个内家高手。 掌柜冲店小二一点头,便另有个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帮忙,将这男子搀下去。 就在这时,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马嘶声。好似有一大帮人冒雨疾行而来。 李妍突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忙一低头,三口两口便将剩下的汤面灌进了肚子。她嘴还没来得及抹干净,便见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手臂伸得长长的,面无表情地举着一块令牌,倨傲地亮给大堂中众人看。 李妍耳朵极灵,瞬间听见好几声低低的抽气声,老远的地方有个人小声道:“我的娘,北斗怎么来了!” 李妍睁大了眼睛。 令牌开路,后面跟着好几个北斗黑衣人,鱼贯而入后分两列而立。 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给他撑着伞,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绛红官袍,脚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庄得能直接去上朝。 现存四大北斗,李妍见过两个,但听闻沈天枢是个形容枯槁的独臂人,形象与这官老爷似的中年人对不上,她便寻思道:“莫非是北斗的‘武曲’童开阳?” 这群人一进来,客栈中顿时鸦雀无声。 那行脚帮的掌柜也顾不上再端着算盘在柜台后面装神,忙三步并两步地拨开众人走上前来,一揖到地道:“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买卖,并无违法乱纪之事,该捐的也早早捐了,从未拖欠,不知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穿红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没事我们就不能住住店?” 掌柜额角露出一点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只要官爷们不嫌弃咱们小店寒酸……哎,来人……”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摆手,公事公办地板起脸道,“北斗捉拿朝廷钦犯,闲杂人等退避,碍事的视同同伙处理!” 李妍听了“钦犯”二字,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眼前这怪客腰上的伤,她来不及细想,仗着自己躲在角落里被一帮人挡着,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凉水,手腕一翻,将半杯凉水一滴不浪费地泼到了那男人脸上。 重伤的男子不知被追杀了多久,被泼醒的一瞬间已经清醒,目光如炬。 与此同时,红袍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见那重伤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剑横在胸前,“呛”一声好似潜龙出水,横扫第一个冲上来的北斗胸口,他功夫极少花哨,确实招招不落空,从众北斗中逆流而上,睥睨无双,转眼已经冲到门口。 那身着红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废物!” 而后,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人影一闪,便不知怎么到了门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约莫比寻常男子的手掌还要宽上几许,毒蛇似的翻身卷向那重伤之人。 那受伤男子不敢硬接,只好后退,红官袍冷笑一声,接连三刀递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摆竟然纹丝不动,三下五除二便将已经到了门口的人逼回了客栈中。 此时,客栈中的人们已经吓得四散奔逃,到处都是狼藉的杯盘,方才好似到处都满满当当的大堂顷刻空出一大块地方。 北斗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那重伤之人困在中间。 那重伤之人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侧的伤口,不住地喘息。 红官袍说道:“刘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吃里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来此人叫做‘刘有良’。” 她隐约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想是路上听谁提起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好在,李妍虽然记性不怎么样,耳力却不错,她听见有那消息灵通的人小声道:“哪个刘有良?不是那个御林军大统领刘有良吧?这可真是奇了,怎么这大官儿还成朝廷钦犯了?” 旁边有人“嘘”了一声,“嘘”完,自己又没忍住,接着道:“怎么不行,你忘了那姓吴的‘忠武将军’了?” 瑟瑟的秋风顺着客栈敞开的门扉往里灌,吹得人一阵阵发冷。 刘有良的冷汗顺着淋湿未干的鬓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颤抖,却不回话。 红官袍目光扫过整个客栈里无知无觉看热闹的人,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知道刘统领心软,要紧的话必不肯在这里说的,否则岂不是连累了这一客栈的无辜百姓?” 李妍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脸色却悄然变了——北斗一路追杀这刘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要紧的秘密。红袍人这是在威胁他,倘若他开口吐露一个字,不管此处的人听没听见,北斗都要斩尽杀绝! 刘有良喘得像个破风箱,能听见肺里传出的杂音来。 红袍人叹了口气,劝道:“别再负隅顽抗啦。” 他话音未落,那刘有良边陡然仗剑向前,重剑流星赶月似的直取红袍人面门,红袍人大笑一声,好似嘲笑对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鸿运客栈的老掌柜见此事难以善了,忙上前摆手作揖道:“贵客!二位贵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里动手啊。” 红袍人轻慢道:“赔你那堆烂木头削的桌椅板凳,老东西,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眼见那刘有良被红袍人好似猫戏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别在腰间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这,她保准不会在旁边看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妍悄悄将刀推开了一点。 然而随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红衣人武功太高了,凭李妍的眼力,连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来,遑论上前管闲事。 周围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里犹犹豫豫地转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胆敢自不量力地管这等闲事,一定得气成个蛤/蟆……而且我该怎么管?” 就在李妍踟蹰间,突然,那方才还在讨饶的老掌柜蓦地上前一步,从怀中摸出一截双节棍来! “哗啦”一声轻响,那双节棍横空而出,精准地挂在了那红袍人与刘有良兵刃之间,当空打了个旋,将两人的动作短暂地定住了。 红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轻易便将掌柜的双节棍甩脱,那干瘪的老头顺势一侧身,在刘有良身侧站定,低声道:“这位客人身上带着我门中信物,见此物者必得听他号令,客人仁义,不肯差遣,小的们却不能干看着他有难袖手旁观啊。童大人,见谅啦。” 这红袍人果然是童开阳,他阴恻恻地说道:“知道我是谁还敢这样放放肆,老头,我看你这客栈是不想开了。” 刘有良低声道:“掌柜,不必……” 鸿运客栈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因为店里的伙计们手脚麻利还嘴甜,颇有几道招牌菜,这几年在往来过客中颇有令名,俨然已经成了济南府一景,寻常江湖客光脚不怕穿鞋的,但连累这样大的一份产业便过了——这也是刘有良途经此处,却只是落脚,并未寻求行脚帮庇护的缘由。 掌柜的提着双节棍,笑道:“小的们开店做生意,本就是给诸位朋友落脚跑腿,提供个方便,其他种种不过顺带,如今‘天蝠令’重现,我们却因产业怕事退避,岂不本末倒置?” 说完,不待刘有良阻止,掌柜便道:“诸位朋友,对不住啦,今日小店关张歇业一日,一干酒水饭菜算小老儿宴请诸位,不必破费了,还请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处!” 众人方才还扼腕着英雄们都不出世,此时一见这掌柜砸锅卖铁与北斗武曲杠上,当即二话也没有,纷纷识相地卷包离去,唯独李妍犹犹豫豫,一时觉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门正派,又有武艺傍身,自然与那些商人们不同,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时又想李晟叫她在鸿运客栈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来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斗等人,想必更得着急。 李妍提刀顺着人流走出鸿运客栈,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走远,眼珠一转,李妍纵身攀上了一棵大树,将自己藏在重重树影之后。 童开阳道:“好,行脚帮是吧?人路你们不走,便是非要走鬼门关了!” 他说话间,门口马蹄声、脚步声纷纷而至,还能听见跑得慢的客人们的惊呼声,足有百八十个北斗黑衣人纷纷赶到,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依旧阴沉沉的,满地泥泞,整个济南城都狼狈不堪。 鸿运客栈的伙计们与北斗黑衣人战做了一团。 伙计们都身怀武艺,资质却良莠不齐,行脚帮这种苦出身的江湖门派毕竟与训练有素的北斗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北斗人多势众,除少数几个高手尚能撑住之外,其他人基本是螳臂当车。 掌柜一声呼哨,带着几个人将童开阳团团围住,头也不回地冲那刘有良道:“刘大人快走!” 刘有良正在踟蹰,那掌柜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还耽搁什么!” 刘有良听了,狠狠一咬牙,蓦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谢。” 掌柜的干瘪的脸上倏地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刘有良长啸一声,退出站圈,重剑横扫,一口气连斩七八个黑衣人,杀出了一条血路,竟突出重围。 这一番动作想必消耗不轻,他离开客栈时脚步都已经踉跄,一声呼哨唤来自己的马,忍痛大喝一声“驾”。四五个北斗扑上来,刘有良重剑扫了两个,腰间剧痛,一时竟翻不过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两声闷哼,那剩下的北斗竟然纷纷自己捂着脸退开了。 刘有良已经来不及细想是谁在帮他,纵马狂奔而去。 方才逃到城外,那刘有良眼前已经模糊,伏在马背上不过勉力支撑,他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复几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马惨叫一声,前腿倏地跪下,将背上的人摔了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绊马索。 刘有良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地上挣扎几次没能爬起来,而埋伏在此的北斗黑衣人已经包抄过来。 突然,一棵沾满了雨水的大树杈横空而落,稀里哗啦地横扫一圈,那几个黑衣人视线陡然被扰乱,吃了一惊,还不待他们反应,一把长刀已经从树杈之后冒了出来,来人出其不意地连着放倒了三四个黑衣人,与此同时,刘有良终于大喝一声,拼命爬了起来。 这从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鸿运客栈外面静观其变时,见刘有良脱逃,便一路跟了过来,此时,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着一根比她人还大的树杈子乱挥,营造出了一种自己十分人高马大的错觉,趁隙冲刘有良道:“大叔快跑!” 刘有良没料到出手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姑娘,略有些吃惊,然而还不待他反应,便见那领头的北斗高高低低地长啸几声,无数黑影从两侧道旁冲了出来。 李妍:“……” 这么多人,完蛋了。 她别无选择,一咬牙,将那大树杈子扔在一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长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周翡并没有练就这种狐狸精的本领,北斗们却已经冲了上来。 就在李大状以为自己即将杀身成仁的时候,北斗的阵型突然乱了,只见又一匹马闯了过来,马上人手持双剑,出手极准,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冲到李妍身边,冲她吼道:“李大状!” 李妍呲出一口又庆幸又心虚的小白牙。 李晟没料到自己前脚走,后脚她就能闯出这么大的祸,后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发不留余地,北斗们躺下了一片,李妍机灵得很,倒也没闲着,一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伸手去扶刘有良:“大叔,马给你了,我有我哥!” 李晟:“……” 这败家丫头好会慷他人之慨。 他不愿久战,杀退了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将她拽上自己的马,吹了一声哨子,李妍的马驮着刘有良连忙跟了上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啸,震得人胸口发闷,李妍晃了晃,险些摔下马去。 只见一个红衣人影几个起落便到了他们眼前:“又是何方神圣多管闲事?” 第123章 恩仇 李妍老远一看,认出来人,顿时失色道:“大事不好!” 她慌慌张张地一夹马腹,催马快跑,李晟却不明所以,听闻有人出声,第一反应便是拉住缰绳,结果两人一个要马跑,一个要马停,闹得那被迫驮了两人的神骏好不郁闷,两条大前腿暴躁地刨着地面,快尥蹶子了。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吗?那是北斗的‘武曲’!” 李晟:“……” 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李妍,单知道她能闯祸,不知道她能闯这么大的祸! 可是此时再松开缰绳放马狂奔也来不及了,童开阳落在了他们一丈之外,原本干净的皂靴上沾了一点血迹,整个人却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他微微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李氏兄妹,没太将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 童开阳负手而立,看了刘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脚帮,这回又是谁?刘大统领啊,不是我说,你原来好歹也是近卫第一人,怎么肯帮你的除了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还没齐的小崽子?” 童开阳出现在这,那么鸿运客栈中人的下场可想而知,或许那老掌柜在客栈中说出那番话时便是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果,可刘有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方才李妍一动手,他便看出了那小姑娘的深浅,跟她同龄的后生比,算很不错,然而放在童开阳面前,便是不堪一击了,看她那兄长也未见得大上几岁,想来强也强得有限。 刘有良突然一阵心灰意冷,感觉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叹口气,忖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连累无辜?” 他按住胸口,勉强咳嗽了几声,打马上前,冲李妍一抱拳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肯出手相助,刘某感激不尽,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事已至此,我与这位童大人非得有个了结不可,你们……速速离去吧。” 童开阳微微提起嘴角,颇感有趣地看着马背上重伤的男子。这刘有良身材高大,惯常不苟言笑,因为目光十分锐利,时常好似含着杀气,乍一看,像是生着爪牙茹毛饮血的野狼,却没想到只是一头披着狼皮的羊。 到了这步田地,别管他这番逃命是为了什么未竟的事业,还是单纯为了活命,难道不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想尽一切办法逃脱么?他居然还有心情将那两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往外择……好像童开阳会信似的。 李晟皱了皱眉,低头递了李妍一个疑问的眼神——你救的这人是谁? 李妍其实不太清楚,只好悄悄将从别人那听来的只言片语学给他。 李晟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搭在自己腰侧的剑上,皱着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对刘有良道:“这位刘……统领,可还记得忠武将军?” 刘有良道:“吴将军忠义千秋。” 李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童开阳一眼,片刻后,他往李妍手里塞了件东西,对她说道:“先走。” 说完,还不待李妍反应,李晟便陡然从马上翻了下来,长腿横扫了几个围在周遭的北斗,同时回手拍了那马一掌,那马总算得了个准信,当即撒蹄子狂奔起来。 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骑的那匹马居然也听他的,根本不顾背上人的号令,跟着前面的李妍便跑了出去。 李妍一番手忙脚乱,听见“咻咻”声,低头一看,李晟塞在她手里的居然是个点燃了引线的烟花筒,李妍忙脱手扔了出去,一颗小火球呼啸着冲向了半空,炸了个群星璀璨。 见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桩众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李妍大叫道:“哥!” 李晟没理她,双手一分便抽出双剑,一边心里估算着自己能挡住童开阳多久,一边先下手为强地冲了上去。 李妍拽马缰绳:“吁——停、停下!” 李晟那匹马脾气暴躁得很,跑起来仿佛要腾云驾雾一般,不怎么听她的,身后刀剑声已起,李妍快要被这闷头往前跑的傻马急哭了,当即狠狠地将缰绳往后一拉,那烈马前蹄高高扬起,愤怒地甩着头。 李妍拼命想拨转马头,那马好似通人性,知道李晟的意思,大脑袋左摇右晃,就是不肯如她愿,李妍愤怒地在它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混账!” 她当即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便要往回跑。 刘有良:“姑娘!” 李晟已经与童开阳动起了手,他一出手,童开阳便是一皱眉,因为发现自己竟小看了这年轻人,偏偏那李晟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会,今日得了这不打不相识的机会,您可得不吝赐教。” 李晟这么一开腔,童开阳一句卡在喉咙里的“将他拿下”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因为李晟罔顾自己“有碍公务”的事实,将此番拦截直接变成了向童开阳本人挑战,童开阳成名多年,在自己手下面前也是要面子的,今日不亲手将这小子收拾了,怎么立威? 李晟当年之所以被四十八寨一些年轻人称为“第一人”,自然有他的长处,他从小心气高,肯费心钻研各家长短,只是博而不专,自己又总是因为跟周翡较劲而着急,显得有些浮躁,可是三年前四十八寨元气大伤,后辈们全都被迫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李晟整个人圆融了不少,境界上去了,反倒真的隐约有些融会贯通的意思。 童开阳自视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过是寻常武官们标配,装饰大于实用,可见根本未曾将追杀刘有良之事放在眼里,更加不耐烦与李晟这种后生纠缠,他蓦地将佩刀一摆,当头向李晟劈了下来,李晟没敢接,连连退后好几步,见童开阳不过凌空挥刀,地面上竟出了一道两尺多长的狭长痕迹。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么结果。 李晟心里一惊,这武曲的功夫已经到了凝风成刃的地步!怪不得不在意拿什么兵刃。他不敢再硬碰,脚下步伐陡然繁复起来,整个人仿佛成了个行走的迷阵,叫人捉不到形迹——这是周翡后来教他的蜉蝣阵,李晟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上确实天赋异禀,弄通了原理之后触类旁通,马上便青出于蓝。 北斗黑衣人们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退开了一个大圈子,李晟行踪缥缈,走转腾挪,而他所经之处,地面上立刻便会多几道口子,纵横交错、宛如棋盘,路旁泛黄的树叶被戾气所逼,纷纷扬扬地往下落,乍一看跟下了一场蝴蝶雨似的,非得上前才能知道,每一片叶子都并非从叶柄处脱落,全是半片的,上面一道整整齐齐的刀口! 李晟心思沉稳,身处险境,依然不动声色,脚下有条不紊,间或一剑抽冷刺过去。 童开阳的佩刀“呛啷”一声压住了他的双剑,李晟手腕发麻,却是有条不紊地顺势卸力,行于流水一般滑了出去,童开阳突然大笑道:“好个小贼,原来是蜀山门下!” 李晟一皱眉,他方才那招脱胎于年幼时在潇/湘剑派门下学来的剑招,虽然已经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点影子来,几年前王老夫人他们下山寻找张晨飞等人之后便再没回来过,李瑾容放心不下,几次派人四处暗访,至今毫无音讯。 不知为什么,李晟听见童开阳这一笑,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李晟倏地回身将双剑端平,便听童开阳扯开嘴角,冷笑道:“那老太婆倒是有点意思,可惜太过自不量力,报什么仇?一大把年纪不好好在家等死,还学人家行刺,哈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了起来。 童开阳轻轻一舔自己的刀锋,说道:“你知道老骨头掰开的声音,跟年轻些的响动不同吗?” 四十八寨的孩子,哪个小时候没跟在王老夫人身边讨过零嘴?李晟一声没吭,双剑震出了一声轻吟,诡谲轻灵的潇/湘剑法直取童开阳咽喉胸口,童开阳爆出一阵大笑,笑声中竟含劲力,常人离开老远尚且觉得头晕眼花,别提就在跟前、首当其冲的李晟。 李晟脸色一白,耳朵里当场见了红,他双剑去/势却不改,童开阳一甩长袖要将他双剑笼在其中,同时,佩刀发出以上怪啸,睥睨无双地捅向李晟左胸。 就在这时,童开阳突然觉得身后有劲风袭来,力道竟不容小觑,童开阳眉头一皱,脸上戾气上涌,回身荡开李晟的剑,偏头退避,只听“笃”一下,那砸过来的东西竟是个刀鞘,落地时正好砸在地面上两条交错的划痕中间,好似在棋盘上落了颗子。 童开阳瞠目欲裂:“谁!” 只听一阵“沙沙”声响起,一个头戴斗笠的人牵着马从林中缓缓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刀。 这人身量纤细,略显单薄,在女子……南方女子中,大约能夸一句“高挑”,乌云似的长发随意地扎起来垂在身后,身上沾着一层氤氲的水汽。 她把马缰随意搭在一棵树上,伸手将挡住了大半张脸的斗笠往上一推,瞥了李晟一眼:“我还当是谁放的求救烟花。若不是我正好在济南城外,你难道打算让暗桩里那几个三脚猫赶来救你?啧,李婆婆,你是怎么想的?” 李晟见了来人,脸色先是一松,此时听她出言不逊,表情又黑了下来:“周翡,你‘号的’不是这条‘脉’,跑这来干什么?” “脚程快,活干完了顺便四处逛逛。”周翡一边说,一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围在外圈的北斗黑衣人竟好似分海似的退开了,她看也不看这些黑衣人一眼,全然拿他们当列队欢迎的,提刀来到童开阳面前,再次将掉下来的斗笠往上推了一下,微微抬起一张清秀的脸,说道,“哦,原来是北斗的武曲大人。” 童开阳眼角跳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你。” 这几年,除非李瑾容召她回去干活,否则周翡一年到头,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也不知往哪野,倒是也没听说她在外面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干了,她没留名——逢年过节必定按时按点回家,李瑾容便也不大管她。周翡认得童开阳正常,可童开阳居然也好像和她挺熟…… 李晟额角青筋跳了两下——就知道这第一次下山就惊天动地的活土匪不可能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消停! 周翡手指摩挲了一下破遮的刀尖,笑道:“有日子没见您了,看来还硬朗。” 李晟警告道:“周翡。” 周翡在他们两人中间站定,开口介绍道:“我跟这位童大人认识,还缘分匪浅,头一次见童大人是您跟着沈大人追杀木小乔,当时我看见您了,您没看见我,第二次呢,您因为一株‘火莲’一掌将我打下山谷,险些要了在下小命,弄得我花了四个多月才爬上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潜入旧都,放火烧了贵宅。” 李晟:“……” “第三次……唉,说来惭愧,咱俩老为了那点开药铺的东西过意不去,忒不上台面了。第三次是为了一颗‘滚地蛟’的蛇胆,我跟大蟒蛇和比大蟒蛇还要厉害几分的童大人斗了两天一宿,不才,通过偷奸耍滑略胜一筹,还叫童大人一把好剑葬身蛇腹,一直十分过意不去,今天特意带了十两银子前来赔偿。”周翡对李晟道,“哥,掏钱。” 李晟:“……” 李晟觉得自己再也不想从周翡和李妍嘴里听见“哥”这个字了。 童开阳看了李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令兄长。” “不错,”周翡伸手薅出钉在了地面上的刀鞘,在手里转了一圈,“童大人,看在旧识的份上,家兄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童开阳叫她这无理要求气得要炸,可是知道这妖怪丫头棘手得很,旁边再加上一个身手不弱的李晟,自己未见得讨得到好处,真马失前蹄,弄不好以后得成为北斗的笑话,当即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道:“既然周姑娘这么说了,我也不便得理不饶人,请吧!” 周翡笑了一下:“多谢。” “慢,”童开阳又道,“令兄自然是能走,可那钦犯刘有良罪大恶极,我要拿他归案,想必周姑娘不会无故妨碍公务吧?” 第124章 死地之刀 周翡的脸被斗笠遮着,旁边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沉默了一会。 李晟跟她从小一起长大,一眼便看出周翡其实不想惹麻烦,否则早动手了,绝不会跟童开阳说那么多话。 李晟猜她肯定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随便逛”,很可能是正要去办什么要紧事,刚好途经济南城外,老远看见李妍怀里炸开的烟花,打算过来管一下,管完立刻就走。 童开阳显然不是能“管一下”就解决的麻烦,所以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周翡飞快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李晟却抢先开口道:“公务之前,我想先请教童大人,你方才跟我说的,有关‘潇/湘’王夫人的事当真么?” 童开阳方才是认出了他的剑招,为了扰乱他心神才随口说的,谁知道他后面还有帮手? 此时听了这一问,童开阳顿时好事吃了一发“将军”,一时竟没想好说辞。 周翡愣了一下,低声问道:“什么?” 李晟没吭声,依旧是提着双剑,剑指童开阳。 周翡很快回过神来,一下就明白了李晟的意思。 是了,当初在华容城中,沈天枢和仇天玑为了逼她和吴楚楚露面,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消息必定已经传开了,王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那老夫人素日温和慈祥,性子却极烈,倘知道亲子被人害死,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李晟一字一顿道:“童大人,你们追查朝廷钦犯,难道不知‘杀人偿命’四字是如何写就吗?” 周翡突然抬起一只手,压在李晟的剑上。 李晟沉声道:“阿翡,你怎么说?” “你打不过他。”周翡捏着他的剑尖往旁边一扒拉,随后认命似的叹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后面那两个碍事的送走,闪开。” 李晟这才注意到李妍他们居然还没走远:“你……” 周翡淡淡地说道:“一个北斗而已,去吧,没事。” 童开阳怒极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气!上次有那畜生挡路,让你在我手中侥幸逃脱,既然今日你执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说完,方才那能悬空裂地的刀锋已经向周翡当头斩了下来。 周翡一把推开李晟,整个人已单脚为轴,转了大半圈,翻手将碎遮刀尖架了上去,碎遮的刀尖好似被极大的劲力撞得弯了一个弧度,周翡手腕一翻,那长刀发出一声好似要经久不息的轻响,蓦地将童开阳弹了回去,随即那长刀好似行云流水一般缠上了童开阳。 童开阳在蚕茧似的刀光中拆了十来招,竟连退了六步,而后他大喝一声,双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发力,刀有尽时,刀风却不竭,像一条看不见的巨龙咆哮着冲向周翡,周翡轻轻眯了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斩”字诀迎上—— 周翡头上的斗笠位刀风所破,倏地裂成两半,自她肩头两侧落了地,而两人兵刃相抵之处,童开阳的佩刀被宝刀碎遮撞出了一个缺口! 倘若这缺口再晚一分,童开阳那强横犹如实质的刀风再晚卸力片刻,裂成两半的必不止那草编的斗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却非得迎着刀风而上,几近孤注一掷地强行接招,铺开了一场将自己的性命悬在刀上的豪赌……还赌赢了! 简直疯了! 童开阳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周翡双手扣住碎遮刀柄,将碎遮一别,只听“嘎啦”一声,童大人的佩刀上好似结出了一大片蜘蛛网,黯淡的碎渣纷纷落下。 “哟,对不住。”周翡抬起头微笑起来,年轻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净动人的,可她这一笑,却叫童开阳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意,便听她轻声说道,“您这把刀看着富贵,恐怕不是十两银子买得下来了,哥……” 周翡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一脸无辜地转向童开阳道:“看来他们先走了,要么我先给您打张欠条?” 童开阳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武功不如这黄毛丫头,可仿佛是在三年前,他那一掌没能斩草除根之后,周翡身上就多了股叫人毛骨悚然的疯劲,好像摔上了瘾,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剑走偏锋,将自己和别人一起挂在悬崖上。 周翡不惜命,童开阳却惜,此时眼见那刘有良影子都不见了,童开阳自然也不愿意跟她纠缠。他冷哼一声,丢开碎了的佩刀,呼哨一声:“追!” 身边的北斗连忙跟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童开阳毕竟厉害,周翡没去追,她手腕有些发麻,待人都走光了,她便还刀入鞘,低头用牙尖一扯护腕的布条,布条落地,便露出了有些发红的手腕,周翡吹了声哨,安静地等在一边的马便训练有素地小跑过来,周翡摸出一把豆子喂它,心道:“童开阳,便宜你再多活几天。” 一人一马原地休息了片刻,周翡往自己来路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终于还是驾马追着李晟等人而去。 刘有良在鸿运客栈里就是被李妍一碗凉水活活泼醒的,撑到现在,简直已经堪称奇迹,实在撑不住了,迷迷糊糊间,他不由自主拽马缰绳保持平衡,拽得那马越跑越慢,到最后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几乎就停在了原地。 李妍扒着李晟肩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大叔,你怎么了?” 刘有良没回答,在马背上晃了两下,然后一头栽了下去。 李晟他们没办法,只好沿途留下标记,沿百脉水顺流而走,往章丘而去,好歹要先找地方歇脚。 李妍一边帮着牵马,一边回头看:“他好像发烧了,是不是得给他找个大夫——哥,阿翡没问题吗?” 李晟方才听了一耳朵周翡同北斗的新仇旧怨,皱着眉没吭声。虽然周翡不提,但李晟长了脑子会想,大概能猜到周翡为什么老为了“开药铺那点事”跟北斗过不去,寻思道:“对了,好像听她随口说过一句,谢公子师门在蓬莱一带,该是离此地不远,莫非……” 当年,谢公子借了他几本难登大雅之堂的“游记”,至今都没来得及还便再不见了踪影,李晟突然觉得,好像就是他们从永州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日子后面仿佛有人挥鞭子狂赶,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无数事要安排,无数从未考虑过的东西要想。他们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长大,不料节奏骤然被打乱,一夜之间便从凡事要请示的后辈,变成了四十八寨这一代能挑起大梁的“大人”。 “有问题你也帮不上什么,”李晟不动声色的催道,“不过童开阳见咱们走了,不会与她多纠缠,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快走吧,毕竟此处是北朝辖区。” 为保险起见,李晟没有贸然进章丘城,将刘有良安置在了城外一处圣人庙里,跳墙悄悄潜入后院,前头有个老先生正带着一帮学童入门拜见圣人,又烧香又训诫的,仪式还挺长,李晟悄悄看了一眼,对李妍道:“你在这看着他,不准再闯祸了,我去前面看看,可能的话弄一辆马车来。” 李妍信誓旦旦道:“哥你放心,我最靠谱了!” 李晟伸手摸了一把她很不要脸的狗头,不留情面道:“放屁……唉,我还是尽快回来吧。” 李晟一走,李妍便警醒起来,她窝在圣人庙的后院里,竖着耳朵听前面的动静,前面有个说话好似喉咙里卡了鸡毛的老先生,拖着沙哑的长音,在那“之乎者也”地说着“圣人有言”,他念一句,便叫群童跟着念一句,小孩们可能是刚开蒙没多久,没读过什么书,老先生说话又带着口音,弄得一帮学童基本不解其意,只会跟着鹦鹉学舌,学得驴唇不对马嘴,十分可乐。 李妍憋了一会没忍住,暗自跟着拾起乐来。 刘有良昏迷了一路,在这声音中短暂地清醒过来,他没有声张,只是安静地靠坐再远处,听着读书声,有些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盯着晦暗的天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妍悄声问道:“大叔,北斗为什么追杀你?你也和吴将军一样,其实是南朝的人,被他们发现了吗?” 刘有良偏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道:“倒也不是,若不是我有要紧的东西要送到南边去,他们也未必发现得了……你们为救我担这样大的干系,实在……” “那个无妨,”李妍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我姑说了,我们没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保全自己固然要紧,可若是保来保去、保成一帮苟且偷生的缩头乌龟,未免有违初衷。” 刘有良愣了愣,问道:“尚未请教姑娘师承。” 李妍笑嘻嘻地说道:“蜀中四十八寨,忠武将军的女儿还在我家呢!” 刘有良先是一惊,随后大喜道:“什么?你们是蜀中四十八寨的人!我正是要……” 他话没说完,突然被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学童们念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外面好像有一大群人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刘有良和李妍脸色都是一变,同时屏住呼吸,李妍缓缓抓住自己的长刀。 只听前面有人嚣张地叫道:“北斗缉拿朝廷钦犯!老头,看见有一男一女带着个受伤的人过去了吗?” “这声音好像不是童开阳,”李妍心里暗自盘算着,“其他人我也未必不能一战……就怕他们人多。” 前面那公鸭嗓的老夫子颤颤巍巍道:“各位官爷,不曾瞧见。” 那问话的北斗冷哼一声:“章丘城已经戒严,他们不可能进城,没什么好去处——没用的老东西,闪开!给我前前后后地搜一遍!” 老夫子忙道:“不可无礼!你……哎呀!你们怎敢在圣人面前放肆!” 接着一片混乱,众学童受惊尖叫的声音响起,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妍猛地站了起来,周身都绷紧了,手心一片冷汗,她心里狂跳片刻,努力闭了闭眼定神,心道:“拼了,我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正要提刀上前,脚下刚滑出一步,突然,一道人影闪电似的落在她面前,李妍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惊叫出声,来人一抬手捂住她的嘴,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妍睁大了眼睛,看清来人,差点热泪盈眶,居然是周翡赶到了! 周翡放开她,不慌不忙地冲刘有良点了个头,便提着碎遮往旁边墙上一靠。 她站姿十分放松,好像丝毫没把逼近的脚步和前面的混乱放在眼里。 弄得李妍也不明原因地跟着放松了下来,好像此地有个周翡,外面是天塌还是地陷,她都不在意了。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那老夫子爆喝一声:“住手!你们这些……这些……南国子监便在十余里外,你们怎敢这样有辱斯文!” 周翡靠在墙角,听了这话,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 李妍还以为她是笑话这老夫子迂腐,虽然也觉得骂北斗“有辱斯文”有点逗乐,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心道:“那老书呆无端这样得罪北斗,叫他们害了怎么办?” 她便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拉周翡的袖子,正要开口,却见周翡冲她摇摇头。 第125章 海天一色 那老夫子吼出“南国子监”的时候,嚣张的北斗们停滞了一下,片刻后,又有个人开了口,这回听起来客气了不少,那人道:“敢问先生是……” 那老夫子继续扯着刮得人耳朵疼的嗓子说道:“老夫乃是南国子监真讲林进,圣人门下,虽人微位卑,岂能坐视尔等放肆?倒要请教今日是哪位将军途径,好大的动静,好大的官威!” 先前出声的北斗道:“不过小小一个真讲,那若是放跑了朝廷钦犯,这干系你来担吗?” 老夫子当即振振有词地反唇相讥道:“既是捉拿钦犯,便自去捉来,跑到此处寻一干学童的晦气是什么道理,我看阁下才是要放跑钦犯!” 李妍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总觉得下一刻就能听见惨叫,不料那边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后出声的北斗喝住了愤愤的同伴,那人大约是童开阳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听声音都能听出肯定是一脸忍辱负重,说道:“原来是林先生,久仰大名,既然是先生,自然不会藏什么,有扰,咱们走!” 李妍没料到这反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过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来势汹汹的北斗竟然撤走了。 李妍:“就……就这么……”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随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维护了一会学童的秩序,又开始带着他们念经。 直到这时,刘有良才松了口气,将一直梗着的脖子重重靠在一边,他气如游丝说道:“曹仲昆早年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初掌政权时,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可是江湖人的命沾便沾了,读书人的命却金贵多了,后来他年纪渐长,毕竟没有‘焚书坑儒’的胆子,也怕遗臭万年,这些年便开恩科,扩国子监。” “扩着扩着装不下了,”周翡站在一边接话道,“于是弄出了南北两个国子监,为了显示自己能兼听,南北国子监师生定期能上书奏表给旧都,这些书呆子有时咬起人来比御史台还厉害。据说赵家人之所以仓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动摇了朝中权贵与文臣的根基,有这前车之鉴,曹氏一直很小心,北斗名义是天子近卫,其实不过是办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国子监放肆……对不对,刘大人?” 刘有良一手按着腰间的伤口,艰难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错,这老林先生虽不过一个小小真讲,名声却很大,他本是个老学究,办事说话糊里糊涂,有时甚至颠三倒四,实在不堪为官,偏偏运气极好,早年开私塾收学童,说来不过教些千字文之类识字开蒙的功课,不料经他开过蒙的,连续出了四五个一甲登科,连如今的祭酒大人都曾在他门下念过书,不少读书人家的孩子觉得由他老人家领着进门,将来必有大有文采,都快成本地一典故了。” 李妍听得愣愣的。 周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稀奇什么?你以为你哥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丢在这?” 李妍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她见周翡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对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长的少女时光——李妍记得,周翡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经常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既不认路也不认人,每次逢年过节,她都一脸爱答不理地跟着李晟,倘或见了人,李晟叫人家什么,她就跟着叫什么……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着李晟叫了大当家一声“姑姑”。 告诉周翡的秘密,永远不用担心她说出去,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听的时候就没听进去,头天跟她说的少女心事,扭头她就给忘得一干二净。 李妍不知道周翡……还有她哥,他们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事,又不动声色地考虑这许多弯弯绕绕的。 李妍不会藏话,心里想什么,脸上能一目了然,周翡将碎遮往腰间一挂,双手抱在胸前,笑道:“这有什么,我刚下山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想,没人带路就找不着北。李婆婆比我还离谱,他办的那些破事我就不提了。” 李妍闷闷地说道:“那后来你怎么找着北了呢?” 周翡顿了一下,目光在李妍脸上定定地落了片刻,随后说道:“因为给我带过路的人都不在身边了。” 王老夫人、晨飞师兄、马吉利…… 还有谢允。 周翡说完,飞快地收回目光,话音一转,接着对刘有良说道:“我知道童开阳或许会忌惮南国子监,只是我没料到他这么好打发,三言两语就走了。倘若不是有什么阴谋,那便必定是有缘故了。” 李妍立刻想起刘有良之前那句差点说出来的话,忙介绍道:“这是我姐,是我们大当家的……” “南刀。”刘有良不等李妍说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斗中比在南边武林中出名,毕竟不是谁都敢在童开阳府上放火……周姑娘确实缜密——童开阳不敢,是因为如今南国子监祭酒是太子的亲舅,再正也没有的□□……至于童开阳为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他半合着眼,气喘吁吁地咳嗽了几声,说道:“因为曹仲昆死了。” 周翡:“……” 李妍:“……” 隔着一堵墙的地方,老夫子齁着嗓子念到了“为万世开太平”,“平”字拖着三十里的长音,可谓一唱三叹,叫老旦听了也要甘拜下风。而年久失修的圣人庙后院里,只剩了半条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轻飘飘地放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别说李妍,连周翡都愣了。 “京城现如今正秘不发丧,这消息只有皇后、太子与我们几个正好在场的近卫知道。太子想要趁此机会一举拔出端王在京的党羽,抢先继位登基,严令禁止将这消息传出,我们当时都被扣在宫里,有胆敢离开半步者,便以某犯罪论处。”刘有良一摊手,“于是刘某‘谋反’了。” 李妍愣了半天,有些意外地说道:“难道你要将这消息告诉曹……那个大胖子?” 周翡低声道:“李妍。” 李妍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傻话了。 周翡走过来,拄着碎遮,半跪在刘有良面前,盯着他说道:“若只是一个消息,刘大人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传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不错,我早在旧都的时候就已经设法将消息传给行脚帮了,这会,令尊想必早已经收到了。只是当时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则当时不会那么容易被童开阳撞破。”刘有良吃力地将手伸进怀里,摸了半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画着褪色的花草,像是个旧胭脂盒,“不过也无所谓,我本来也……” 刘有良吃力地动了一下,喘得像个烂风箱,将那胭脂盒塞进了周翡手里:“此地凶险,姑娘虽然有南刀令名,带着我也是多有不便,就不要……不要管我了,你将此物带回去与令尊,我心愿便了,死也……” 周翡问道:“这是什么?” “是海天一色盟约。”刘有良道。 周翡脸色蓦地一变。 便见刘有良急喘了几口气,又补充道:“不是……咳,你们说的那个海天一色,你们争来抢去的那什么水波纹,我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为何要沿用‘海天一色’的名头。” “……当年旧都事变,一部分人走了,护送幼主南下,舍生取义,一部分人留下了,忍辱负重,都知道这一去一留间,或许终身都难以再见,我们便在临行时定下盟约,名为‘海天一色’……” 舍生的与苟活的,忍痛的与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长天一色。 “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要将这份盟约与名单送到南边,这样哪怕我们死得悄无声息,将来三尺汗青之上,也总有个公论。可笑那风声鹤唳的童开阳,还以为这是什么要紧的机密,想从我手中拿到这份名单,好按图索骥,挨个清算呢。” 周翡打开扫了一眼,即使她现如今颇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意思,名单上的很多人名对她来说仍然十分陌生,因为有些人大概终身没什么建树,未能像吴将军这样爬到高位,做出什么有用的事,只是无能为力地官居下品,在年复一年的疑惑与焦虑中悄无声息地老死,有些人则干脆卷入了别的事端中,在云谲波诡的北朝里,与无数淹没在蝇营狗苟、争权夺势的人一样,怀揣着一份压得很深的忠诚,死于不相干。 刘有良道:“我一路寻觅可托付之人,总算老天垂怜。周姑娘,便仰仗你了。” 李妍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刘有良——章丘城已经戒严,这附近一带想必都已经被北斗的探子包围,带着这么个重伤的人,外有童开阳这种强敌,哪怕是周翡,恐怕也无能为力。 李妍很想拍着胸脯说一句“大叔你放心,我必能护你周全”,可她不能——她就算自己愿意豁出去,也不能替大哥和姐姐豁出去,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周翡。 周翡没吭声,想了想,将那旧胭脂盒收进怀里,站起来冲外面喊了一声:“林老头儿,你念完经了吗?” 李妍:“……” 只见门上一道紧闭的小门从里面推开,一个山羊胡子五短身材的老头一手扒拉开门上的蜘蛛网,扶着墙走出来,扯着公鸭嗓,指着周翡道:“放肆,不尊先长,没大没小!” 方才庙里闹哄哄的学童们已经走光了,老夫子拄着根拐棍一步一挪的走过来,他满头白发,看着足有古稀之年了,光是走这两步路便看得李妍提心吊胆,唯恐他一个大马趴把自己摔散架。 周翡不耐烦道:“我没吃你家米,又没读你家书,少在我这充大辈了,快来帮忙!” 林进用拐杖戳了她一下,山羊胡俏皮地翘了起来:“我是你师伯!” 周翡面无表情道:“你是谁师伯?我可没有一个和尚师父。” 林进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猥琐的笑容,披着老学究的皮,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何为“道貌岸然”,说道:“早晚你得承认,嘿嘿。” 李妍觉得自己看见了周翡额角的青筋,然后便见那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东西上前一步,好似捡起一片纸似的,避开刘有良的伤口,轻轻松松地抓起他的腰带,一把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扛在了肩头。 李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老夫子挤眉弄眼地冲她一笑道:“噫,这位小姑娘也十分俊俏,读过四书了不曾?五经喜欢念哪一篇?” “她喜欢《三字经》,”周翡冷冷地说道,“别废话,走!” 林进冲她瞪眼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周丫头,你再学不会知书达理,可别想进我家门了。” 由此可见,谢允那一身“贱意”绝非天生,也是有来历的。 周翡一横碎遮,怒道:“你做梦去吧!” 林进老猴子似的蹦蹦哒哒地躲开,哈哈一笑,扛着个震惊得找不着北的刘大统领,一个起落,倏地便不见了踪影。 李妍指着老夫子消失的方向:“他……他……” “一个前辈,人虽然猥琐了点,但还算靠得住,交给他可以放心。”周翡顿了顿,看了李妍一眼,又道,“我就不等李婆婆了,你跟他说一声便是,我还有点事,过几日重阳回家。路上小心点,回见。” 李妍忙道:“哎,等……” 可是周翡不等她开口,人影一闪,已经不见了。 一日后,傍晚时分,一条小舟悠然横在水波之上,周翡早就不是被一根长桨弄得团团转的旱鸭子了,她悠然地坐在船舷上,偶尔信手拨弄一下,小船便直直地往前走去,逆水而行了一整天,便来到了一大片岛礁之地。 周翡不知已经走过多少遍,既不需要地图,也不必有司南,闭着眼便能令小船左拐右转,她驾船进了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石头阵中,随即钻入了一个只堪堪能过的石洞里,便放下船桨,任凭水流推着小船行进,其中拐了几道弯,水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浅,直到船已经没法再走,周翡便将小船停在浅水里,轻轻一跃跳上了黑洞洞的岸上,也没点火把,直接摸索着在石墙上推了几下,“咔哒”一声轻响后,山石上竟凭空开了一道门,步入其中走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竟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岛上房舍来。 有个老渔夫正在晒网,见她来,丝毫也不吃惊,轻描淡写地冲她点了个头,说道:“周丫头,来得不巧,那小子前几日醒过一阵子,本想等你几天,实在不成了,昨天才刚回去闭关。” 周翡不甚明显地叹了口气,说道:“路上遇上点麻烦。” 那老渔夫伸手指了指一处天然礁石山洞:“快去吧,留了信给你。” 第126章 山花 周翡却没有动。 她像是个走了很远的路方才归来的旅人,心里未必不欢喜,只是十分疲倦,累得见了日日牵挂的亲人也不想言语,闻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看起来倒像是无动于衷似的。 周翡在水边站了一会,见细碎的浪花来而往复地拍着岸上的礁石,一部分渔网落在了水里,随着水面起起伏伏,时而沉浸到苍白的泡沫中去,泛着异样的光泽。好半晌,她用碎遮轻轻戳了戳地面,摸出一个小瓷瓶,说道:“我找到了传说中的‘朱明火尾草’,托毒郎中磨成了粉才带回来,不知道有没有用。” 周翡当年从周以棠那拿到了地图,便跑去把梁绍的墓穴挖了个底朝天。 梁相爷也是惨,生前鞠躬尽瘁,死后不得安宁,坟被人刨过不止一次,周翡去的时候,连他的尸骨都没找着,棺材盖也给掀在了一边,亮着个空荡荡的“三长两短”,十分凄凉。好在先来的访客找东西很有目的性,大部分陪葬品并没有动,周翡将和大药谷有关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有用的送到了蓬莱,其他的便干脆卖了个人情,送去给了应何从。 这些年,周翡对照着昔日走偏的奇才吕润那本《百毒经》按图索骥,走过无数人间奇谲之地,还跟童开阳结下了深仇大怨,自己也混成了半个奇珍草药的行家,结果却好似总是不尽如人意,治标难治本。 有时候周翡也会想,如果她是谢允,她愿意像这样吊着一口气,大半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地活吗? 只是想一想她都觉得要疯。 思绪这么一拐,周翡便常常觉得灰心得很,可是她心性里偏偏又有点小偏执,虽灰心,却始终未死心,灰一晚上,第二天总还是能鬼使神差地“死灰复燃”。 谢允清醒的时间很短暂,刚开始,不过是被他岛上三位长辈以内力疗伤时逼醒的,几乎没有意识,这一年来用了《百毒经》中所载、以奇蟒“蛟胆”做的“蛟香”,方才有些转机,起已经能起来活动一阵子了,可惜……周翡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周翡轻声道:“我还没找到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 老渔夫不怎么意外,专心致志地拉扯着手中的渔网,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听你进来的时候脚步略沉,似乎有些迟疑不决,便知道没什么结果。” 传说中的“蓬莱仙”其实有四个人,当年有一位前辈为了救谢允,瞒着其他三人传了功给他,已经过世了,到如今,剩下一个高僧同明大和尚,一个混迹国子监、热爱误人子弟的林夫子,还有便是这老渔夫。 这做渔夫打扮的老人名叫陈俊夫,名字与样貌均是平平无奇,说出去也未见得有多少人知道,可他做的东西却是大大有名——譬如早年山川剑为自己夫人定做、后来落入了青龙主郑罗生手里那件刀枪不入的“暮云纱”。 相传此人有一双能点石成金的手,机关、兵器、宝衣……无所不精。 比起说话总是打禅机的同明大师,不着四六的林老夫子,周翡比较愿意和这位陈老聊天。 三年多,即使周翡天生是个爱跳脚的性子,也在屡次失望中淡定了,她与老渔夫一站一坐,嘴里说着丧气的话,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好像只是和他闲聊家常一样。 周翡问道:“陈老,我要是到最后也找不到怎么办?” 老渔夫摸出一根样式古怪的梭子,以叫人看不清的手速开始在一层网上织另一层网,他用的鱼线极细,好似比传说中“五层纱衣可见胸口痣”的绸缎还要轻薄。 陈俊夫手虽快,话却说得很慢,他静静地说道:“老林头第一次见你,便要出手捉弄,当时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他已经不敢随便惹你了,你可知为什么?” 周翡虽然是个武痴,却也总有不想讨论武功的时候,闻言恹恹地说道:“不知道,拳怕少壮?也没准是他老人家‘之乎者也’念多了,越活越回去。” 陈俊夫伸手轻轻一拉鱼线,鱼线便干净利落地被他截断了,平摊在地上的大“渔网”动了一下,灼眼的光芒“哗”地一下,泼洒似的流了过去。他抬起黝黑的脸,眯着眼对周翡笑了笑,说道:“因为别的人,或是走上坡路,或是走下坡路,或是原地不动,脚下起起伏伏,都有着落。你却不同,你走的不是斜坡,是峭壁,石阶之间没有路,只能拼命纵身跃起,每次堪堪抓到上面的石头,再挣扎着爬上去,万一爬不上去,便只好摔成粉身碎骨,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我问你,你怕过么?” 周翡愣了愣,随后点头道:“嗯。” 怕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偏偏她被谢允传染了一身霉运,每次身临险境,都好似被卡在石头缝里,想要不被困死原地,只能一往无前,怕也没用。 陈俊夫问道:“那怕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就想我其实已经在高一层……或者更高的石阶上,想到自己深信不疑时,便觉得眼前这一步不在话下了。”周翡抿抿嘴唇,冲陈俊夫一点头,勉强笑道,“知道了,多谢陈老指点。” “指点什么,不过是教你自欺欺人地好受一点,快去吧。”陈俊夫冲她摆摆手,重新忙碌起来。 周翡转身走进谢允闭关的洞府中,刚到门口,便已经觉得热浪铺面,一股奇特的香味从中透出来,正是蛟香,据说普通人在里面打坐片刻,蹭几口蛟香,内功修为能事半功倍——只是不能久待,否则会对经脉有损。 洞府中被蓬莱这几位财大气粗的老东西弄得灯火通明,墙上半个火把都没有,全是拳头大的夜明珠,周翡一进去先愣住了——只见上次她来时还光秃秃的石壁上,被人以重彩画了一片杜鹃花,画工了得,那猎猎的红几乎能以假乱真,怒放了一面墙,绚烂至极地往人眼里撞,生机勃勃,好像一阵风吹过去,便能翻起火焰似的红浪来,叫人看一眼,胸中不散的郁郁便好似轻了几分。 蛟香缭绕中,一个清瘦了不少的人安静地躺在上面,苍白的脸色被墙上的画映得多了几分血色,手里握着一块绯红的暖玉。 周翡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感觉整个石洞热得像个火炉子,就大冰块谢允身边还能凉快点。 她抬头瞄着墙上的画,对谢允道:“你画的?啧,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躺着的人自然不能答话,但谢允却回答了——周翡的目光扫过整一面墙的红杜鹃,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题字并落款,先头题了一句白乐天的“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后面又道“经一场大梦,梦中见满眼山花如翡,如见故人,喜不自胜”,落款是“想得开居士”。 周翡看见“想得开”三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接着,她看见旁边小桌案上放了笔墨纸砚,便从石床边跳了下来,步履轻盈地转到小桌前,翻看谢允留给她的信。 只见桌面上摊了几张画,头一张画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十分稚气,纤纤秀秀的,单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偏头正往画外看,眉目飞扬,显得十分神气。 周翡讶异地一挑眉,隐约想起这是自己年幼时在洗墨江中初见谢允的模样,她自己都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没想到谢允笔下居然还这么分毫毕现,周翡心头先是微微一跳……不料随后看见题字,顿时从感动不已变成了气不打一处来——姓谢的那倒霉玩意给这幅画起名叫“水草精小时候”。 第二幅画上是个少女,长大了些,面容俊秀,手里拿着一颗骷髅头,正将它往一堆骨架上摆,旁边一堆幢幢的黑影,只有一束月光照下来,落在那少女背影上。 周翡这回压住了心里的波澜,先去看题,见这张画上写得是“威风水草精只身下地洞,备战黑北斗八百小王八”。 周翡:“……” 她原地磨了磨牙,回头扫了谢允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谢允嘴角好像还带着一点坏笑。 一瞬间,周翡突然觉得自己那拖得脚步都发沉的心情实在毫无必要,这位想得开居士这么会玩,看来离死还远着呢。 她暗骂一声“混账”,愤愤地掀开第三幅画。 第三幅画上画着一个年轻姑娘,比前面的少女又年长了些,五官同前两张如出一辙,人却是微笑的,她身穿一袭红裙,裙角飞扬,鬓似鸦羽,眉目宛然,站在一大片杜鹃花从中,背着手拎一把长刀。 周翡愣了愣,突然莫名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一身这样的红裙。 随即,她又摇摇头,去看谢允那毁画的题字,题字道:“画中仙乃是。” “乃是”个什么,后面没了,周翡莫名其妙地找了一会,在角落里又发现了俩字:“你猜”。 周翡忍不住问出声道:“你这画名叫‘你猜’?” 谢允不出声,画卷上却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了一个小信封,上面附了一张字条,写道:“猜错了,不是你,是我媳妇。” 周翡哭笑不得地拆开信封,见里面是写过《离恨楼》与《寒鸦声》的熟悉字迹,整整齐齐地一整篇。 “阿翡,”他写道,“听闻你不日将至,很是欢喜,东海之滨虾兵蟹将甚众,皆与你同族,蘸油盐酱醋并碎姜末一点十分味美,你可与之多多亲近……” 谢允的信里只字未提透骨青,也没有凄凄惨惨地感激她奔波,一边开玩笑消遣她,一边将蓬莱一带好吃与好玩的东西罗列了一个遍,又叫她去翻看枕边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说里头有“异宝”,结果周翡依言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堆叫她啼笑皆非的贝壳。 结尾,谢允又可怜巴巴地央求道:“笔墨均已列次石桌上,承蒙垂怜,长篇大论大好,只言片语亦可,盼你回复一二,稍解吾之思念于笔端。” 然后又画蛇添足地叮嘱道:“另:笔墨仅供书写于纸面,勿作他用。” 周翡本来没想拿一堆笔墨干什么,看了这句话,顿时大受启发,她狞笑一声,挽起袖子,饱蘸浓墨,来到无知无觉的谢允面前,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伸手在谢允脸上比了比,然后果断大笔一挥,对着端王那张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脸上开始辣手摧花,先在他脸上勾了个圆边,继而将他眉毛画成了两道黑杠,两边脸上各勾了三根胡子,最后额间加了个端端正正的“王”。 画完,周翡歪头打量了他片刻,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将谢允那只空着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掌心上写道:“欠揍一顿。” 周翡在火炉似的山洞中盘旋了一会,再出来时,来时的犹豫与疲惫不觉一扫而空。 陈俊夫头也不抬道:“走了啊?” “走了。”周翡冲他一点头,“重阳还得家去,曹仲昆一死,我爹大概又要开始忙了。回头我再四处找找,想办法再弄一枚蛟胆来。” “不必急,有那一点够烧几年了。”陈俊夫说着,抬手将一个亮灿灿的东西丢给她,“拿去。” 周翡一抄手接住,见那是一件贴身的软甲,尺寸纤瘦,触手轻如无物:“暮云纱?” “暮云纱是什么破玩意?”陈俊夫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我织渔网剩一点巴掌大的边角料,做个什么别人也穿不进去,也就够你用。老夫给它起了个名,叫做‘彩霞’,怎么样?” 周翡:“……” 怪不得谢允还有收集贝壳的爱好。 第127章 无匹 周翡从谢允给她留的那一盒吃剩的贝壳里挑了几个颇有姿色的,自己穿了孔,缀在了陈老那渔网边角料织就的小衫里,便穿着这一身破烂走了,倘若再去弄两个带补丁的麻袋,光这一身行套,她便能在丐帮里混个小头目当当。 周翡打算先回家一趟,跟李瑾容复命,再去周以棠那里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要差遣的,倘若这边事了,她便想着还得再往南边走一趟,找找还有没有其他蛟胆可以挖。 中原但凡成气候的武学都自己的体系,有名有姓有渊源,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倘若有,万万不该籍籍无名,既然在中原武林中遍寻不到,周翡便想着或许可以去塞外和南疆碰碰运气。为这,她还应了入冬以后去南疆跟杨瑾比一场刀,以便支使他帮忙留意南疆的奇人异事。 大小事多得足能排到来年开春,周翡不敢耽搁,缀着一身稀里哗啦的贝壳,一路走官道快马加鞭,谁知行至半路,尚未出鲁地,她便又看见了四十八寨的烟花——这回放得更巧妙一些,混在了一大堆寻常烟花里,不像是有什么急事,倒像是隐晦的通信。 周翡半路拉住缰绳,望着烟花消散的方向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四十八寨的闯祸精们都被李瑾容派出来了,不然怎么隔三差五便要作个妖? 然而既然已经看见了,她肯定不能放着不管,只好一拨马头奔着那边去了。 马撒开了蹄子约莫跑了有一刻的光景,夜空之中就跟过节似的,接二连三地炸着大小烟花,远远地还能听见放花处喧闹的人声,路上遇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好似都在往那边跑。 周翡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姑娘孤身而行,总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时而有胆大脸皮厚的想上前同她搭话。 周翡小时候便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这几年常常险境行走,武功精进,身上越发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搭话的见她不怎么吭声,大多也不敢纠缠,只有一个嘴上生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在周翡身边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还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也是去柳家庄么?” 周翡偏头瞥了此人一眼,这人骨架很纤细,领口欲盖弥彰地遮着喉咙,后背挺得很直,手肘自然垂下的时候微微落在身后,说话时下巴微收,虽然嘴角有两撇小胡子,但小脸白得在夜色里直反光,一看就是个贴了胡子的大姑娘。 周翡“嗯”了一声,便没什么兴趣地转开了视线。 谁知那姑娘依然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冲她说道:“这柳家庄真是了不得,家里老太太过寿,还不是整寿,便弄出了这么大阵仗,怪不得人家说他们富可敌国。” 周翡对什么“杨家庄”还是“柳家庄”不感兴趣,刚想假装没听见催马先行一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她轻轻一拉缰绳,猛地回过头去盯着那小胡子看。 小胡子住了嘴,端庄地坐在马上,冲周翡微笑。 “怎么是你?”周翡讶异地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还弄成这样?” 原来那“小胡子”竟然是本该在蜀中的吴楚楚。 吴楚楚不会像李妍一样咧开大嘴笑,嘴角的动作永远不如眼角的动作大,她弯了弯笑眼,问道:“怎么,不像吗?” 周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阿妍给我的。”吴楚楚低头将嘴上的小胡子撕了下来,露出花瓣一样的嘴唇,说道,“我本来觉得不大雅观,但是看她一天到晚打扮得奇奇怪怪在山上跑,好像也别有些趣味,便忍不住东施效颦了,果然我还是学不像。” 周翡走了以后,在四十八寨陪着吴楚楚最多的也就是李妍了,李妍姑娘自带一股天生的歪风邪气,污染力极强——永远无法跟别人“近朱者赤”,永远能把别人带得跟她“近墨者黑”。 周翡又问道:“你怎么来了?谁送你过来的?方才那烟花是你放的?” “我自己出来的,同大当家说过了。”吴楚楚道,偏头见周翡直皱眉,她便又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大当家教了我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我有自知之明,又不会像你们一样没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门自保总是够用的。” “大当家?我娘亲自教你吗?”周翡吃了一惊,随即又道,“怪不得你最近都不写信问我了。” 当年他们一帮人从永州回蜀中,便有点各奔东西的意思。 李晟和周翡常年不在寨中,剩下一个李妍虽然能聊做陪伴,但作为弟子的功课很重,再怎么受宠,李妍每日早晚雷打不动的练功与李瑾容定期的抽查总是躲不过去的,也没有那么长时间陪她。 吴楚楚一度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旧都里的官家千金们在她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学着女红和管家,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嫁人了,一生到此,便算是尘埃落定,有了定数,往后生平起落,都在小小一方宅院之中,荣华落魄,也都悉数牵在夫家荣辱兴衰上。 可是她如今孑然一人,既不是官家小姐,也没有家让她管,她混迹在一群江湖草莽之中,彼此间好似有一条比海还深的鸿沟。寨中人待她虽好,也是“以礼相待”的好,不会越俎代庖地给她安排什么。而她十多年来积攒的勇气,在逃亡路上用了个一干二净,所剩不过一身的“温良”与“贞静”,并不足以给她指一条康庄大道。 至于父母深仇,那已经上升到了国仇家恨的地步,是旧都与金陵之间的斗争,她无能为力,丝毫插不上嘴。 这种困惑是无从倾诉的,乱世中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腰间,活着尚且不易,谁有功夫听一个小小孤女幽微又矫情的那点茫然? 周翡有一次回家,见吴楚楚实在无所适从,便随口给她找了点事做——与曹宁一战里,四十八寨数十年积累险些毁于一旦,寨中不少门派本就已经人才凋敝,这样一来更是要没落下去,前辈们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没有人修整编纂,不是缺页短字,便是留着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经佶屈聱牙,间或还混进一些前辈们乱七八糟的感悟,诸子百家哪的引用都有,极难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识半筐的粗人们口口相传,谬误多得好似筛孔。正巧吴楚楚从小饱读诗书,周翡便让她帮着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库。 周翡本是随口一说,本意是让吴楚楚没事抄书解个闷。 本来么,一个从未练过一天功夫的弱质小姐,靠一支笔去编纂一个土匪寨里的武学典籍,怎么听怎么扯淡。 可吴楚楚却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一门心思地扎了进去。 她先是学了些奇经八脉、认穴之类的基础常识,大致有个概念之后,吴楚楚便又开始抄录原文,她先从保存完好的开始,找那些可以让她大致通读的,每每遇到个别缺字,她便丝毫也不敢马虎,补一个字往往要考证月余。 吴楚楚闺秀出身,生性内向,刚到四十八寨的时候,没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家主动搭话,更不必提讨教了,每每有疑问,只能不远万里地写信问周翡,每次来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时周翡跑到深山老林里接不到,攒几个月,回头一看,能从暗桩里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常常把自以为基本功扎实的周翡也问得一头雾水,有些实在答不上来,还要去请教别的前辈。 周翡这几年进境一日千里,跟胸怀十万个“不懂”的吴小姐也有很大关系。 三年过去了,经吴楚楚修订过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虽从数量上看不过沧海一粟,她却已经渐渐摸到些门道,开始试着修复难度大一些的典籍,并能写一些注解了。 吴楚楚抬手将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笑道:“有一回修好的书被阿妍拿去看,叫大当家瞧见了,她便来问我要不要习武,我本想自己都这么大年纪了,再开始习武未必还来得及,大当家却同我说道‘古来大器晚成者不胜枚举,有那中年之后方才入门的,机缘巧合也成了一代大家,何况你不过十来岁,一辈子长着呢,你又不急着跟谁比武,入门慢一点有什么打紧?只要肯,练个十几二十年,纵然天资与机缘都一般,也够你用了,没什么来不及的。’” 周翡愣了愣,感觉此言与当年李瑾容传她破雪刀时说的那番话异曲同工。李瑾容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敢北上杀皇帝的人,再怎么被岁月磋磨,天性中也依然带着“无匹”的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倘不是四十八寨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她大概有能干翻活人死人山、成为一方魔头的潜质。 吴楚楚又道:“你别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开始学着练一点,跟以前纸上谈兵确实又有不一样——我这回到这里来,是为了拜会这位柳老爷。” 周翡问道:“此地主人么?做什么的?” 吴楚楚道:“这位柳老爷从前乃是泰山门下,年轻时还颇有些名头,后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便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赚下了好大一份家业。我不是最近正在修订千钟派的功夫么,李公子说千钟一派最早发源自泰山,武功与泰山体系一脉相承,我便写了信给柳老爷,想向他请教。” 周翡再次目瞪口呆。 过去连跟李晟多说几句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吴楚楚居然相隔千里,写信给陌生人! “你叫那货‘李公子’我真有点听不习惯。”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好多人惯于敝帚自珍,除非拜入自己门下,否则不大肯指点别人……这个柳老爷还真答应你啊?” “答应了。”吴楚楚开心地说道,“柳老爷家大业大,自己虽已不在江湖中,却仍喜欢结交各路朋友,这些年生意上也是因为有各路朋友帮忙才能这么顺利。他与我回信说,自恒山没落,五岳这些年也相继有销声匿迹的意思,不少弟子尚未出师便下山各自去讨生活了,心里也觉得十分可惜。再说我来考证千钟与泰山的渊源,相互印证,来日若真有发扬光大的一天,也是好事呢。” 周翡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说,吴楚楚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而且还叫她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怪胎愿意配合,她不由得感叹世间万事皆在人为,吴楚楚花了三年,走到现在这地步,倘若她当真能三十年矢志不渝,这些年中原武林断绝的传承,也许真就能在她手里留下一息沿袭。 “对了,”周翡问道,“方才那烟花是你放的?” 吴楚楚摇摇头:“柳老爷家高堂过寿,今日途径的三教九流都能到他府上沾个喜气,我本想着他们家今日客多,必定乱得很,便不去添乱,过两天再前去拜会,结果方才看见烟花传讯,这才顺路过来。” 两人说话间便混进了前往柳家庄蹭饭的大部队里,柳老爷可能果然颇有大方好客之名,往来柳家庄的有风度翩翩的,也有衣衫褴褛的,家仆训练有素,一概笑脸相迎,张灯结彩的庄子里已经做不下了,流水的筵席一直摆到了门口,与主人家说几句吉祥话,随便坐下即可。 吴楚楚既然已经来了,便同家仆报上了名号并附上与柳老爷的往来信件,家仆一路小跑地跑到庄子里报讯,周翡便百无聊赖地四下瞟。 突然,她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 第128章 请君入瓮 这日月朗星稀,灯火乱撞,乱七八糟的光影交叠在一起,又不时有人走来走去,乱哄哄的转得人眼前晕,周翡却在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看见了吴楚楚口中某“李公子”。 李妍不知道哪去了,没跟他在一起,李晟混迹在一帮跟他一样时刻准备去选秀男的翩翩公子中,好似十分如鱼得水。 周翡心中十分诧异,心道:“我都在东海里游一圈回来了,怎么还能碰见这个倒霉蛋?真是孽缘。” 李晟没看见周翡,他正虚头巴脑地端着个酒杯跟周围的人“推杯换盏”,小酒杯不过一口的容量,周翡眼睁睁地看着他足足跟二十个人碰过杯,半天愣是没见他倒过一次酒,不知道那些大傻帽怎么让他糊弄过去的。 随即,周翡还发现,李晟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她顺着李晟的目光来回扫了两遍,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正在纳闷,突然,有个醉汉东倒西歪地从人群中穿过。 醉汉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特别下流的市井小曲,不少粗野的草莽汉子围着他哄笑,他却也不以为耻,走到哪便去人家桌子上摸酒壶,沿途祸害了一路,最后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最角落的一张桌上。醉汉一屁股坐下,伸手便去摸桌上一排没动过的酒壶。周翡吃了一惊,因为她直到这时才发现,那角落里居然坐着个黑衣人。 那是个身形瘦削的黑衣男子,面容清癯,两鬓斑白,整个人便好似融化在了夜色里一样,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 周翡飞快地将目光转回人堆里,认为李晟盯的就是这个人。 这时,那黑衣男子抬头看了对面的醉汉一眼,方才晃晃悠悠的醉汉好像一瞬间酒就醒了,嘴里的小曲竟戛然而止。片刻后,他不自然地站了起来,有些踉跄地穿过人群,居然仓皇而去,而且走出老远还颇为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 周翡有些纳闷,见那黑衣男子坐姿端正,脸上蓄了胡须,目光平和,并不怎么凶神恶煞,周翡盯着他看了几眼,随后居然看出点眼熟来,她搜肠刮肚地回忆了片刻,吃了一惊——因为认出此人就是当年在岳阳城外传她《道德经》与蜉蝣阵的冲霄子道长! 周翡心道:“他这是还俗了吗?” 冲霄子虽与她萍水相逢,却间接救了她一命,让周翡好歹没被段九娘玩死,此时机缘巧合见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前去拜会一下,她当即打算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冲霄子那边去。 不料她方才一动,那黑衣的冲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觉,他猛地往这边看过来,目光如电似的射向周翡,还不等她远远地致意,冲霄子便突兀地扭开了视线,好似躲债似的站起来,侧身闪入人群中。 周翡莫名其妙地遭到嫌弃,十分不解,便要追过去。 可是好似整个齐鲁之地的叫花子与小混混们全都来蹭饭了,不断有碍事的人横挡路,那老道冲霄子好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黑鱼,转眼便要没入人潮。 周翡:“前辈!”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一队家仆抱着热气腾腾的寿桃从院里面送出来,刚好挡在了周翡和冲霄子中间,等他们过去,冲霄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院里笙箫鼓乐乍起,主人家还请了乐班来,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从里院透了过来。 周翡拄着碎遮,一转头,发现李晟也不见了,她不由在原地皱起眉来,心想:“他认出我了吗?可他躲我做什么?” 这时,吴楚楚吃力地挤到她身边,一拍周翡肩膀,冲着她耳朵大声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她怀里抱着一摞旧书,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伸手护着。 周翡忙伸手替她接过一半,问道:“这是什么?” “柳老爷叫人送给我的,”吴楚楚道,“说是今日府上太乱,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万分过意不去,便将多年心得写来给了我。” 周翡:“……” 师父教徒弟都未必有这么用心。 吴楚楚道:“咱们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也得进去亲自道声谢吧?” 周翡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柳老爷是何方怪胎,闻言没有异议,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擦着边来到了内院。 院中桌椅板凳摆得满满的,连墙头上都坐了人,中间搭了高高的台子,台上几个水灵灵的姑娘各自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两人方才找了个角落站定,台上的女孩子们便集体一甩水袖,行云似的齐齐退了场。 院里“咣当”一下敲响了锣,喧闹的人群登时一静。 座中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想必正是此间主人柳老爷,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圆滚滚的,给他一脚就能滚出二里地去,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柳老爷站起来,没急着发话,先是假模假样地四下寻摸一番,找了一排台阶,颠着小短腿往上爬了好几层,而后手搭凉棚往四下一扫,见自己比其他站着的人都显得高了,这才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在众人的哄笑中拱手道:“见笑,见笑。” 他拿自己的个头开完玩笑,便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襟,朗声道:“今日是我老娘八十四寿辰,俗话说了,‘七十三、八十四,那谁不叫自己去’……” 众人又笑,戏台旁边站起来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铄地拿着手中的扇子去砸他:“王八羔子,你咒谁呢?” 柳老爷抱着脑袋躲开老娘一扇子,他脑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脸道:“娘啊,你让我说完——我偏不愿意信这个邪,这才将大家伙都请来,热热闹闹地办个大日子,什么坑啦坎的,都给它踏平了!诸位今日肯来,肯赏我柳某人的脸,我都领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当是多给老太太壮一口阳……” 旁边有人把酒都喝喷了,满座哄堂大笑,八十四的老太太闻听这通满嘴跑马,气得一把抓起拐杖,指挥着两个大丫头搀扶,颤颤巍巍地要亲自上前,将那柳老爷一拐子打下台来。 柳老爷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叫道:“娘!娘!儿子贺礼还没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呢,哎呀……您也给我留点面子。” 戏台后面的琴师们也是促狭,见此情景,锣鼓又起,给狂奔的肉球柳老爷施了一段妙趣横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轻笑声夹杂其中,裙裾在幕后若隐若现,准备要上台再唱一段,墙头上的汉子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准备第一时间叫好,突然,喧闹的人群好似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从外围开始,疫病似的静默飞快地往里院蔓延过来。 人群莫名其妙,一传十十传百地安静下来,琴师“铮”地一拨琴弦,随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一抬掌压住了琴弦,颤动不已的弦与琴两厢碰在一起,传出刺耳的“咯”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明显。 里头的人嗅到紧张的气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见一个柳家庄的家仆面无人色地挤开门口的人跑了进来:“老、老老爷,外、外面来……”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突然有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乱了起来。几个带着铁面具的人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与人第一反应都是躲他们远点,一时间,他们所到之处便如那神龙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间起一分为二,让出好大一处空地给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群挤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周翡听见周围好几个人小声将“铁面魔”三个字叫出了声。 吴楚楚与她咬耳朵道:“好像是那位殷公子的人。” 周翡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碎遮刀柄,低哼了一声:“‘阴魂不散’的阴。” 殷沛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但凡是长了耳朵的就有耳闻,堪称恶贯满盈,仅就作恶这一点,他以一敌四,青出于蓝地压过了昔日活人死人的魔头们。 吴楚楚皱起眉,忧心道:“我半路上就听人说他最近突然开始在这边活动,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会对柳老爷不利吧?唉,那个殷公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翡没吭声,目光从安静又慌张的人群中扫过——四十八寨的烟花,李晟,冲霄子……她总觉得今日这场寿宴有什么不对劲。 戏台后面的琴师好像也有些紧张,将琴弦压出了几声发涩的摩擦声。 过寿的老太太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打儿子,此时却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好似马上就要厥过去,须得两个丫鬟一边一个扶着才能站稳。 柳老爷冲丫头们打了个手势,叫她们将老太太扶到一边去,自己收敛笑容走上前去,冲着为首的面具人道:“来者是客,诸位居然到了,便请上座好不好?” “上座”的人显然不大欣赏这帮芳邻,闻听此言,立刻如临大敌地站起来一片。 几个面具人却没吭声,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站成一排,转身背对着柳老爷,冲着门口齐刷刷地跪下了,而后几个人抬着一把硬木肩舆走了进来,上面坐着个戴铁面具的人,惨白的手搭在一边,一只怪虫安静地伏在他手背上,触须一起一伏地动着。 他已经瘦得脱了形,面具下的两腮嘬了进去,下巴越发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两道法令纹已经开裂盘在他脸上,将泛着些许乌青色的嘴角压了下去,简直没个人样。 周翡横看竖看,除了来人腰间挂着的山川剑鞘,愣是没看出一点熟悉来,她忍不住问吴楚楚道:“这人真是殷沛?” 吴楚楚小小地打了个寒噤,手背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肩舆落地,殷沛却不下来,抬着他的一个面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几步,头冲殷沛趴在了地上,那殷沛这才缓缓站起来,踩着抬轿人的后背下了肩舆。 周翡眼尖,见那趴在地上当地毯的抬轿人袖子微微撸起,露出手腕上一只曾被李妍调侃成“王八”的玄武刺青——竟是当年丁魁手下的旧部! “热闹啊。”殷沛踩着活人地毯,阴惨惨地开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他形容太过可怖,戏台后面的琴又不知被谁不小心碰了,“呛啷”一声长音,在落针可辨的院子里显得分外高亢,能吓人一跳。 周翡耳根轻轻一动,目光倏地望向戏台,觉得这琴声有些耳熟。 柳老爷面色紧绷,开口道:“敢问阁下可是‘清晖真人’?”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长泛青的手指轻轻掠过怪虫的虫身,那怪虫地触须飞快地震颤起来,发出诡异的轻鸣。 “柳大侠不都接到信了吗?”戴着铁面具的殷沛道,“怎么,东西没准备好?” 柳老爷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今日是家母寿辰,又有这许多朋友在,真人可否容某一天,隔日定将您要的银钱供奉送上。” 殷沛笑了一下,说到:“寿宴?那我们可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怎么也要来讨杯酒水喝了……哟,那是什么?” 他目光投向那戏台旁边两个柳家庄的家仆,两个家仆手里抬着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转过去,那两个家仆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吓得两股战战,几乎不能站立。 柳老爷冷汗涔涔,声音压抑地说道:“是柳某给家母贺寿的寿礼。” 殷沛“哦”了一声,问道:“贺礼为何物啊?” 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几乎将腰弯到头点地的地步,小心翼翼地说道:“乃是……一件古、古物,相传是龙王口中所衔的宝珠,含在口中可避百毒……” “哦,”殷沛一点头,好似不怎么在意地摸了摸手中怪虫,“避毒珠也算个稀奇物件吧,说起来我年幼时也曾见家中长辈收过一颗,后来家道中落,便不知落在何方了?如今想来,东西未必珍贵,只是个念想罢了——拿过来给我见识见识。” 周翡听出来了,这颗避毒珠说不定就是殷家之物,后来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落到了柳老爷手上,殷沛就是为了它来的。 她一时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记着四处收集殷家旧物,却将自己这殷家唯一的血脉变成了这幅德行。 第129章 猎杀 柳家庄一帮人谁都没敢动,殷沛嘴角的笑容便塌了下去,绷紧成一条线,阴恻恻地问道:“怎么,我看不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略微提高了一点,手上的怪虫跟着转过头,一对可怕的触须指向抬着箱子的家仆。 一个家仆“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整个内院中气氛顿时紧张得像一根拉紧的弦,方才柳老爷嬉笑间带起来的热烈气氛荡然无存。 周翡眼角一跳,将吴楚楚往后拉了一点,自言自语道:“这真是殷沛吗?” “你觉得有问题?”吴楚楚本来心里很确定,听周翡这么一问,忽然也动摇了,迟疑道,“可是除了殷沛,那怪虫不是碰到谁,谁就会化成一滩血水吗?李公子同我说过,一般蛊虫只认一个主……” “嘘,”周翡竖起一根食指在自己唇边,道,“‘李公子’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别听他扯淡。” 她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神经已经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 这时,戏台后面“咣”一声,好像是谁碰将瑶琴碰翻了,先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后琴弦又仿佛在地面上擦了一下,突兀地“铮”一声响,那声音笔直地钻进了周翡的耳朵,一瞬间好似放大了千百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觉自她耳而下,叫周翡于电光石火间捕捉到了什么。 周翡心里一动,低声道:“……是她?” 吴楚楚:“谁?” 整个柳家庄的人都在看殷沛一行,只有周翡将目光转向了那戏台,她轻声说道:“羽衣班……后台的琴师是霓裳夫人。” 吴楚楚震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确定吗?” 她知道周翡是不耐烦弄那些风花雪月的,在音律上向来没什么建树——而且就算她精通音律,能到“闻弦音知雅意”的地步,也得因“曲”寻“情”,通过几个杂音就能听出弹琴者谁的事也太匪夷所思。 周翡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方才她整个人的精力好似全在耳朵上,有一刹那,外界所有流动的气息都分毫毕现,与她身上奇经八脉产生出某种共鸣,那些气息来而往复,彼此相近,却又略有区别,这当中的异同无从描述,只化成了某种非常朦胧隐约的感觉,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窗户纸,抽离出一阵影影绰绰的直觉,告诉她那戏台后面的拨琴人就是霓裳夫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小半年来,每次周翡精力集中到了某种程度,便都能看见那层遥远的“窗户纸”,几次触碰到,却都不得门而入。 而且一旦分神,那种玄妙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吴楚楚那句“你怎么知道”,周翡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柳家庄的老管家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那小箱子,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老朽这把年纪够意思了,你们都不敢,我送过去就是——清晖真人,你要看,便来看个清楚!” 他说罢,便捧着那小箱子,一脸视死如归地向殷沛走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两个面具人拦住了他,老管家便梗着脖子大声骂道:“怎么,阁下又不敢看了么?” 殷沛微微一抬下巴,那两个面具人便上前一把掀开了箱盖。 箱盖掀开的瞬间,殷沛手的怪虫便一下立了起来,发出叫人胆寒的尖鸣,腹部两排恶心的虫腿上下乱划。不说别人,就连殷沛脚下踩的“活人地毯”都哆嗦得好似筛糠,冷汗流了一地,活像一张没拧干水的破抹布。 那箱子挺大,要两个人抬,其实里面的避毒珠不过鸽子蛋大小。柳老爷大约是为了好看,还给那珠子打造了一身隆重的行套——箱子里是一个两尺见方的水晶缸,缸里放了几株火红的珊瑚,上面以金丝镶出支架,中间最大最红的一棵珊瑚上顶着个金玉打成的贝壳,里面放着那颗价值连城的避毒珠,珠色碧绿,悠悠地倒映着一层一层的水光,夜色里,竟然比那蓬莱的夜明珠还夺目。 这样的异宝,要是放在平常,绝对够得上叫人大惊小怪一番的资格,不过殷沛其人显然远比这些死物更“惊怪”,这会愣是没被避毒珠夺去风头,依然受着万千人瞩目。 听说“避毒珠”含在口中能避百毒,连南疆的毒瘴都不在话下,人在野外时,要是带这么个东西在身上,蛇蚁虫蝎之流都不近身,可殷沛手上的怪虫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兴奋了起来,竟从殷沛指尖电光似的射了出去,垂涎三尺地直冲那口箱子扑了过去。 好似连殷沛本人都没想到这个变故,他微微愣了一下,接着,那老管家大喝一声,在毒虫当空扑过来时猛地竟箱子里的东西泼了出去! 价值连城的珊瑚与明珠滚了一地,水晶缸中的水化作一道水箭,将怪虫卷在其中,直奔殷沛而去! 张牙舞爪的怪虫当空被缸里的“水”泼了下来,正掉落到那趴在地上给人当脚垫的人脸上,那人发出一声杀似的惨叫,两眼一翻,竟当场吓得晕过去了。 怪虫却没往他的血肉里钻,它醉虾似的抖了抖腿,蜷成一团不动了。 与此同时,殷沛猛一甩长袖,整个人拔地而起,平平往后飘去,落在了肩舆上。 戏台后面骤然响起急促的琴声,便好似戏文里的“摔杯为号”一样。 原本杂乱的人群中倏地冲出几路人马,不知埋伏了多久,顷刻将不明所以混进来吃饭的局外人都冲到了边缘,从四面八方杀向殷沛,矮墙上几个人举旗打暗语,指挥这几支人马,周翡打眼一扫便认出了好几个熟面孔——举旗的人里有好几个是四十八寨的! 再一看,几路围攻殷沛的人马进退得当,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手下面具人分成了几块,逐个击破,阵型竟还能随着墙上的小旗变换,不用问都是某李公子的手笔! 而后,偌大的戏台好似被人以利器劈开,自中间一分为二,霓裳夫人舞衣翩跹,火烧云似的从众人头顶掠过,双手一拉,掌中顿时多出三道与牵机丝相比也不遑多让的琴弦,尖鸣一声,劈头盖脸地扫向殷沛。 殷沛脚下不动,一甩袖便撞开了琴弦,尚未来得及还手,身后又有箭矢声破空而来——殷沛蓦地一扭头,见偷袭者竟是柳老爷那“八十四岁高龄的亲娘”! 那方才还站不稳的老太太肩背板直,手中攥着一把龙头连环弩,可连发利箭十余支,单看这身形便知道她绝不是个老太婆。 殷沛整个人好似一片树叶,在无人扶持的藤椅监狱扶手、靠背上足尖轻点,走转腾挪全都优美写意,那风一吹就轻轻晃动的藤编的肩舆在他脚下竟纹丝不动。 霓裳夫人一击不成落在一丈之外,十余支箭矢悉数被他躲过,连衣角都没扫着,殷沛被两大高手偷袭,竟从头到尾脚未沾地。 这魔头武功高得实在叫人骇然。 殷沛飘飘悠悠地踩着藤肩舆一边的扶手,伸手将一捋落到前面的长发拨回去:“原来避毒珠是给本座吃的饵啊?那还真是多谢诸位费心了。” 拿九龙弩的“老太婆”身上“嘎嘎”响了几声,整个人转眼原地长高了三寸有余,肩膀陡然宽了半个巴掌,原来她竟是个缩骨功的高手。而后,“老太婆”伸手在脸上一抹,将一脸的褶子撕了下去,这哪里是什么干瘪瘦小的老太婆?分明是个身形稍矮的健壮男子! 那男子一脸义愤,指着殷沛道:“铁面魔头,你无因无由便杀我邹家上下二十余口,可曾想过有今日?” “邹?”殷沛闻言,歪头想了想,双手背在身后,他已经极削瘦,衣衫又宽大,站在藤肩舆上,便好似个即将乘风而去的厉鬼一样,“干什么的?什么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 姓邹的汉子先是一怔,随即怒气上涌:“你这……” 殷沛低低地笑了起来:“弱肉强食,乃是天道,譬如猛鹰捕兔,群狼猎羊——你难道能记得自己盘子里那只猪生前姓甚名谁?谁让你是鱼肉不是刀俎呢?” 那邹姓汉子怒吼一声,搏命似的冲他扑了过去,与此同时,院中埋伏的人手也和殷沛手下的面具人动起手来。 周翡的碎遮原本已经攥在手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垂下,靠在墙角冷眼旁观场中情景。 吴楚楚说道:“奇怪,如果柳老爷在水晶缸里放的东西能让那怪虫飞蛾扑火,为什么这半天只出来一只,我记得当时……” 她话没说完,便见霓裳夫人、邹姓的汉子与其他几个不知名的高手将藤条肩舆团团围住,合力围攻殷沛。 殷沛那一身邪功果然不同凡响,哪怕这样也丝毫不露败相。 他手下的面具人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转眼便被不露面的李晟暗中指挥着人分头拿下。 而后只听一声尖哨响起,霓裳夫人低喝一声,甩出一截白练,众人有样学样,长鞭、铁锁等物劈头盖脸地卷上了殷沛,配合得当地分别捆住了他的四肢。 殷沛冷笑一声,长袍鼓起,便要将那些碍手碍脚的破烂震开。 霓裳夫人却喝道:“退!” 几个围攻殷沛的人都不耽搁,倏地往四方散开,他们前脚刚散开,便只听一片铁链与裂帛之声混在一起,殷沛竟用他奇高的内力将这些鸡零狗碎“碎尸万段”了! 霓裳夫人白练的碎片好似蝴蝶一样上下翻飞,煞是好看,一时遮蔽了殷沛的视线,而就在这时,整个柳家庄内院的地面竟然陷了下去,“隆隆”几声巨响过后,二十八根巨大的铁链从地下冒出来,骤然卷向殷沛。 铁链自动落锁的声音清脆逼人,转眼已经在原地织就了一个铁牢笼,将这叫人闻风丧胆的“清晖真人”牢牢地禁锢在了其中。 殷沛暴怒着挣动起来,柳家庄的院子都被他撼动,地面的石板“呛啷”作响,旁边几个人面露畏惧,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 柳老爷叹道:“清晖真人不必费心挣扎了,此物名叫‘地门锁’,与‘天门锁’皆是出自古机关名家之手,纵你能上天入地,也是挣脱不开的。另外锁链上抹了一种名叫‘流火’的药酒,是托一位用毒大家专门配的,并非毒物,但是蛊虫毒蛇之类沾上便醉,想必你那涅槃蛊一时三刻内也绝不能再害人了。” 他话音没落,便见有个人隔着一副手套,将方才掉落在地的怪虫捡起来扔在了火堆里,怪虫的身影闪了几下,顷刻便被火舌吞没了,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恶臭。 邹姓汉子提着九龙弩,走上前道:“铁面魔,我定要活剥了你!” 霓裳夫人却一皱眉道:“邹兄弟,咱们事先不是说……” 邹姓汉子眼眶通红:“说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活剜了他,天理何在?” 霓裳正要说话,被锁在中间的殷沛却纵声大笑起来:“天理?哈哈哈!” 他笑声十分尖锐,乍一听,竟好似带着些许撕心裂肺的意思,鬼哭似的笑声在柳家庄里回响。 随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那笑声越来越大,竟好似回荡不休似的,从四面八方传来,汇合成一体。 “天理——” “哈哈!天理何在……” “哈哈哈哈……” 周翡猛地一拉吴楚楚肩膀,将她推到一座假山后面的石洞里。 吴楚楚:“阿翡!” “嘘,别动,别出来。”周翡想了想,又回过头来,半带玩笑地飞快说道,“延续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传承的重任还在你身上呢!” 吴楚楚被这“咣当”一下砸在脑门上的重任吓懵了。 周翡刚把吴楚楚藏好,便见十七八个人抬的肩舆从各个方向闯进来,每个肩舆上都坐着个与地门锁中捆着的人如出一辙的“殷沛”! 这十七八人同时开口道;“是谁要除掉本座啊?” 第130章 群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1章 成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2章 傀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3章 魅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4章 黑判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5章 见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6章 荒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7章 新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8章 三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39章 金陵旧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0章 侠之大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1章 埋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2章 沉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3章 问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4章 出师不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5章 齐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6章 秘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7章 北斗倒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8章 逃脱生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49章 陈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0章 迂回真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1章 山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2章 福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3章 开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4章 落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5章 梁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6章 白骨迷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7章 错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8章 斗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9章 风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0章 雷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1章 惊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2章 幽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3章 迷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4章 黑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5章 破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6章 星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7章 缓缓归(有改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8章 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9章 番外二、番外三 青梅竹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0章 番外四 青梅竹马(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1章 番外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